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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退出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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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7 11:29: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臆寒 于 2012-8-17 11:33 编辑

写在前面的几句话:简单的故事,也许少了一些勾心斗角,少了一些情爱缠绵,但写着省心,自己看着也不费脑筋。不知道最后他们是不是能真正退出江湖,因为退出也是一种梦想,也许能,也许不能,但只要努力去做了,成败生死,又有什么关系?路还有很长,故事也还没有完,但现在已经可以告一段落。
一、梅殇
腊月十八。
虚谷。
这是段寻、仇小词和金开禅接到命令的第一天。
“大地”只派人给了他们一张纸条,纸条上是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个日期。
“铁甲人,腊月二十九。”
这上面的意思就是,他们要杀那个人就叫铁甲人,最后期限就是腊月二十九。
这时离腊月二十九,还有十一天的时间。
“大地”是虚谷的三统领,他的代号就叫“大地”。
“虚谷”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组织。
组织的老大只有一个代号,叫“主宰”。
“主宰”之下,有“苍冥”、“永恒”、“大地”、“无涯”四人。
“大地”的手下有六个杀手,分别是“风”、“云”、“雷”、“电”、“雨”、“雾”。
只要有人肯出钱,这个组织管杀人,也管救人。
有人出二十万两黄金,向“大地”买铁甲人的人头。
这一次的任务绝不是往常任何一次可以比拟的,所以“大地”派出了“雷”金开禅、“雨”段寻和“雾”仇小词三个人去执行这次任务。
这在“虚谷”绝对是绝无仅有的事情。
他们在接到任务后七天的时间里,从每一个方面仔细调查了铁甲人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惯,甚至衣着爱好、睡觉姿势等等,又最少演练了九十二种刺杀铁甲人的办法,但是到最后,却没有一种方法足够有效。
因为铁甲人不怕施毒、幻药、刀劈、斧剁、箭射、火烧,除了自己不想活下去,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能杀得死他。
铁甲人并不是浑身穿着铁甲,他出生世家,只不过是从两岁时开始,就每天都在一种江湖上早已失传的特制的药水中浸泡三个时辰而已。
据说用这种药水连续浸泡十年,全身上下就会百毒不侵。
铁甲人一直坚持了二十年。
七岁的时候,他上少林寺拜悟情大师为师,苦习童子功,又一直练了二十七年。
师满的时候,铁甲人的全身肌肤就如铁皮一般,加上药水效力,不仅百毒不侵,而且刀枪不入。
就算天底下最利的刀剑,也仅仅只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白印而已。
铁甲人三十八岁,他只用了四年的时间,就做了绝大多数人一百年也做不到的事情。
他曾经仅靠双手就箍死了名满江南的“潇湘剑客”。
因为潇湘剑客的剑根本伤不了他。
之后,他又凭自己一身铜皮铁骨,一夜之间就踏平了贺兰山十八大盗的贼窝,除了老人小孩,一百七十二口人无一幸免。
一个人的名声大了,无论是好是坏,总会得罪一些人的。
他杀的人不少,想杀他的人当然更不少。
但是没有人能杀得了他,甚至连“虚谷”里面的人都不能。
天底下有没有真正杀不死的人?
只要是人,就会有缺憾,有弱点,有不足。
只要他有缺点,有软肋,就会有人能想得出对付他的办法。
仇小词是一个女人,一个有时像春天一样迷离、有时又像秋天一样清澈的既漂亮妩媚,又像雾一般神秘莫测的女人。
女人总是知道很多其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也能想出很多其他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办法出来。
他们杀人的为了命令,也是为了生存。
女人若要杀人,也必将付出比男人更多的代价。
“我去,”她慢慢道,“如果他不死,我们就会死。”
段寻看着她。
他的眼中满含着一种奇异悲哀的莫名的光。
“你能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仇小词也看着他。
段寻摇摇头。
于是在第八天的傍晚,铁甲人就从山道上救回了一位楚楚可怜、衣衫不整、险遭恶人凌辱的白衣女子。
第九天的时候,白衣女子就把铁甲人住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用一双巧手为铁甲人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
第十天的时候,白衣女子又把铁甲人的衣衫、鞋袜、帽巾全部翻出来,重新洗了一遍。
这些本当是由下人和丫鬟做的事情,却由一个漂亮柔弱的女孩子抢着做了,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会怎么样?
第十一天,晨。
铁甲人走出房门,就迎着晨光看见了这个女孩子。
她正低着头,轻轻啜泣。
瘦的影,薄的衣,柔的唇,青的眉,一头如寒潭倒影的发丝,两行似夜雨珠帘的清泪,铁甲人顿觉天光浅了,柔情深了。
他走了过去,将白衣女子轻轻揽在怀里。
原来,她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屈辱和辛酸。
每一种苦,当它从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口中嘤嘤道出的时候,似乎就变成了无尽的怜悯哀愁和柔肠百结。
铁甲人紧紧握着拳头。
他发誓一定要把那一帮人的脑袋拧下来!
女孩子无以为报,于是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谁不希望占有?
铁甲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夕照漫天,满目的梅林灿烂如雪,暗香浮动。
虽然浑身慵懒,但他还是要坚持出来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回味一下刚才的销魂时刻。
然后,他走到一棵梅花树下。
梅花树边居然有两个人。
一个白衣白袍,冷面微须,抱着长刀。
一个黑衣劲服,眉目清秀,挎着短剑。
赏梅的时节,赏梅人。
铁甲人正想走上前去,请他们一起到山庄喝两杯,交个朋友。
除了练功和杀人,铁甲人也很喜欢交朋友,江湖上各式各样的朋友,上至王爷相公,下至贩卒走夫,铁甲人都有那么几个。
这时抱着长刀的人突然走上前来,躬身笑问道:“阁下莫非就是誉满江湖的铁甲人大侠?”
铁甲人也朗声一笑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
话音未落,那人就已经出刀,一刀劈在铁甲人的颈上两寸。
一刀下去,头落地,鲜血如潮水般喷涌而出。
殷红的血像雨点一样,喷洒在金开禅崭新雪白的锻袍上面。
夕阳如金。
满山梅花似雪,开得正好,遍地清香袭来,正好掩住了刺鼻的血腥味道。
段寻对着夕阳,微微眯着眼睛,盯着金开禅的手。
他的手很细很白,皮肤极嫩,十指纤长,看起来像个女孩子的手一样。
但他的刀却足足有二十七斤重。
无论怎么看,你都不会觉得这样的一双手,居然能拿得动这么重的一柄刀。
刀身如鱼鳞斑驳,余照下泛出青冷微白的回光。
刀锋极锐利,一目望去,竟似凝着一汪千年寒冰。
凝霜刀。
铁甲人的身子还未倒,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头已经掉落了一样。
没有人能够一刀砍掉他的头颅。
但铁甲人忘了一件事。
破童子功最好的办法,就是女色。
铁甲人的童子功已经登峰造极,他在近女色之后,功力虽会减弱大半,但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恢复。
一个时辰非常短,但对金开禅和段寻来说已经足够。
金开禅用丝绢轻拭着刀上的血迹。
晚霞如血。
他的心情很好,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刚吃了一罐蜜糖一样。
“现在看起来怎么样?”他转过头,很得意地问段寻,“你觉得还有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段寻没有说话。
金开禅拍拍他的肩:“你是不是已经被吓傻了?”
段寻道:“没有。”
金开禅顿了顿,笑道:“你是不是在想,仇小词在床上的时候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段寻闭着眼,皱着眉头,好像已经准备从今往后再也不说一句话。
“你有心事?”金开禅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道,“想不到你除了杀人之外,居然还会有心事,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岂不是会被吓一大跳?”
段寻突然睁开双眼,冷冷道:“要是我说出来了,说不定会把你吓死。”
金开禅瞪着双眼:“哦?”
段寻道:“你真的敢听?”
金开禅道:“我的耳朵既能听人说话,也能听狗放屁,为什么就不敢听你说一句话?”
段寻看着他,一字一顿慢慢道:“我想,退、出、江、湖!”
“你说什么?”金开禅使劲用拇指挖着耳朵,“你再说一遍?”
段寻又慢慢说了一次:“我、想、退、出、江、湖!”
这一次金开禅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哐啷”一声,凝霜刀掉落在地。
他已握不住刀,因为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就表明这个地方必将再死一人。
“你是不是很累?”段寻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金开禅,“铁甲人本不是个坏人,你是不是很不想杀死他?我们成功了,但是你的心里远远没有你脸上看起来那么高兴,我说得对不对?”
这句话像一根尖锐的刺,直扎入金开禅心中某个隐痛已久的地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金开禅脸色有些发白,“你知不知道进了虚谷,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选择,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懂得选择,”段寻的目光显得疲惫而深远,“我知道很多人都已经累了,如果没有第一个,那么永远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那样我们每一个人都只能做一个供人驱使的杀手,不是身首异地,就是终老于此。”
金开禅缓缓蹲下身,缓缓拾起刀。
他是不是也不想等段寻说完这一句话,就要一刀挥出,砍下段寻的头颅?
“我做第一个,”段寻双目如炬,直盯着他的脸,“你敢不敢做第二个?”
二、断臂
金开禅正坐在地上,慢慢数着指头。
他掰着指头一直从一数到了一百三十九,其中的每一个数字都数得非常认真细致,好像这一次数过之后,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机会数第二次。
段寻也在数。
从一数到了六十二。
从十六岁时为了一个救命的馒头杀死第一个人之后,他就逃到虚谷做了九年杀手,一共杀了六十二个人。
每一个人的样子,他都记得很清楚。
有的人该死,有的人不该死。
但他们都死了。
只要有人拿着足够多的黄金白银或者珍珠玛瑙找到虚谷的联络人,向虚谷买那个人的人头,那个人就一定活不出三个月。
绝无例外,从无例外。
在他们这个地方,人头和猪头没有任何区别,只要有人出钱,他们就可以把任何人的人头像猪头一样卖给对方。
这是不是很荒谬的一件事情?
金开禅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好了。”
段寻道:“想好了?”
金开禅道:“想好了,我十四年一共杀了一百三十九个人。”
段寻道:“每一个人都记得很清楚?”
金开禅叹着气道:“每一个人都像烙铁一样在我身上烙下一个大疤,我想不记得都难。”
他顿了一下,问段寻:“你杀了多少人?”
段寻道:“六十三。”
“很好,”金开禅道,“从现在起,要么我做你的六十四,要么你做我的一百四十。”
他接着苦笑道:“无论如何,我们都有一个人从今往后不用再杀人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喝一杯庆祝一下?”
段寻的心正在收缩。
金开禅的意思就是,除了杀掉他,否则自己就休想离开虚谷一步。
虚谷就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无论你怎么想努力挣掉它,到头来都只会是徒劳无功。
因为只要进了虚谷,这里就是你的命运。
段寻突然道:“你身上一共有多少道伤疤?”
金开禅根本不用数。
他身上一共有二十五道伤疤。
其中最长的一道,从左肩直到肚脐。
这一道伤口是为段寻留下的。
六年前,段寻奉命刺杀“金刀客”,他足足潜伏了两个月的时间,总算等到了一个绝佳的出手机会。但令人无法想象的是,金刀客竟然早有防备,就在短剑刺入“金刀客”咽喉的一瞬间,真正的金刀客才出手。
真正的“金刀客”居然是一个轿夫。
数十年来,只要外出,他就会乔装成一个抬轿的轿夫。
那是他唯一一次失手。
但就是这一次失手,几乎夺走了他的性命。
段寻的短剑被金刀客的替身卡住,真正的金刀客刀又太快,段寻只能弃剑,空手迎敌。
金刀客只用了三招,就将段寻逼入了死角。
只需再出一刀,就可将段寻格杀。
如果不是金开禅及时出现为他挡下这一刀,现在的段寻已是一具枯骨。
金开禅本是应买家要求,派去观察记录段寻杀人踪迹的“猎狗”,根据虚谷的规定,就算看到虚谷里的杀手被野狗分食,“猎狗”也决不能动一下指头试图赶开它。
因为这个“猎狗”就是一片可以记录,但决不能有任何思维和情感的空气。
金开禅被金刀一刀挑破左膀,划过胸膛,直抵肚脐。
金刀客想不到居然会有如此不要命的人,于是,他的手也不由得顿了一顿,极短的。
就在他顿了一顿的极短瞬间,金开禅的刀已出手。
一刀砍下金刀客的头颅。
之后,金开禅和段寻因为违反谷规,被“大地”关进了“绝生崖”。
绝生崖内,除了枯骨荒冢,没有任何活着的东西,甚至连苔藓、枯草、老鼠、蜈蚣、毒蛇、蚂蚁、飞鸟都早已绝迹。
一个月后,他们虽然骨瘦如柴,但是居然活着走了出来。
生死见真情。
金开禅倒提着刀,凝霜刀。
刀锋如雪。
面寒如冰。
段寻长长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你救过我一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金开禅冷冷道:“我救你,是因为你若死了,大地还是会派我去刺杀金刀客,到时候说不定我也会死在他手里。”
段寻道:“我知道,你这么说,是不想让我觉得我欠你的。”
金开禅道:“你若那么想,说不定你永远都没有机会退出江湖,说不定你现在就会死在我手里。”
段寻道:“欠你的,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但我不打算用命来补偿任何人。”
金开禅道:“很好。”
他的瞳孔也在收缩,到最后,竟似两根泛着寒芒的尖针。
起风了,满树梅花如瑞雪纷零,飘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衣衫上、鞋面上。
深冬的夜晚似乎总是来得特别快。
冷。
冷风如刀。
冷风如刀割面。
他们像两棵矗立千年的老树一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直站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金开禅没有出刀,段寻也没有拔剑。
是不是他们早已知道,刀剑出鞘的一瞬间,这里必将有一个人要永远地倒下去?
段寻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但他比谁都清楚,要想跳出虚谷,终将有一刻,有人会付出代价。
血是热的,但血的代价就是生命。
“拔你的剑吧。”金开禅总算说话了。
段寻握住了剑柄。
剑是高雅而温柔的,剑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情人。九年以来,每当孤寂落寞的时候,段寻就会弹剑而歌。
一首江南的情歌。
“君心如莲蓬,我心似莲子。莲蓬千层面,莲子岂得知?”
是不是在他的心中也深藏着某个怡笑嫣然的江南女子?
现在的剑柄却很冷,冷如千年的积雪。
但他的手握得更紧。
金开禅缓缓举起刀,刀尖在身前划出一道淡淡的圆弧。
不动如山,既动如雷。
金开禅的出手,往往出人意料。
因为他在出手之前,根本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在你还没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他的刀已如奔雷一般席卷而来。
段寻使剑,短剑。
剑法诡异迅捷,轻灵飘逸,施展开来绵绵密密,似细雨一般,无孔不入。
金开禅突然一跺脚,满身衣衫如风鼓起,迎着晚风猎猎作响。
刀未出,杀气已至。
段寻的剑还插在鞘中。
剑未出鞘,你就永远猜不到他会从什么方位、用什么方式出手。
这也是段寻剑法中最可怕的地方。
“看刀!”
金开禅一声轻叱,刀已出手。
雷霆万钧的一刀!
满鼻梅香也为之一顿,似已被刀势斩断!
然后才闻风起。
风落,梅枝折断,满目梅花飞舞,像阳春三月四处翩飞的蝴蝶。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气势和速度。
段寻还是站在那里。
剑还在鞘中。
他的眼中正满含着一种不可言喻的悲伤神色。
因为金开禅习惯用右手,他看到金开禅却是用左手握刀。
左手握刀,往往只有一个可能。
金开禅这一刀并没有劈向段寻,而是反手一刀,削断了自己握刀的右臂。
“哐当”一声,刀掉在地上。
握刀的右臂也掉到地上。
金开禅咬着牙,颓然跌坐到地上,扬手封住了几处大穴。
天地归寂,杀气顿消。
无风,无月,无星。
梅瓣落地,如染霜雪。
段寻只觉连指尖都已变得冰凉。
但他的眼眶却是热的,满含热泪。
“你走吧,”金开禅淡淡道,“我的手臂已被铁甲人夺刀斫断,无论你想要去什么地方,我都已经阻止不了你。”
段寻点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但是他怎么能走?
金开禅突然喘息着大叫:“你为什么还不走?我已经很累了,我没有退出江湖的勇气,但是你有,你为什么还不走?”
段寻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段寻突然走上前,紧紧握住金开禅的手,左手。
金开禅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但在他的嘴角却含着几丝笑意,就像是突然之间看透了世事那种空灵释然的笑。
“既然你已经欠了我一条命,你为什么不多欠一点?”他紧紧握着段寻的手,“我们是不是朋友?”
朋友。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重逾千斤。
段寻道:“是。”
“好,”金开禅道,“你若能活下去,只需记住我这个朋友就够了。”
他缩回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很精美的玉坠。
“以后有机会了,我想请你把它交给细雨楼的苏小沫姑娘,”他顿了顿,脸上漾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幽幽叹道,“我已经七年没有见过她了,真不知她现在是不是过得还好,是不是早已经嫁了人……”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他决定不再说一句话。
段寻突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梅林。
冬风虽冷,心却是热的。
他决定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亲手把玉坠交到苏小沫的手上,亲口告诉她,金开禅是一个朋友,一个值得任何人为之骄傲的朋友。
三、隐居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快。
江南的无名小镇,像是一位憩息在官道一侧的小家女子,宁静温雅而不失俏皮生机。
每日滴滴答答的马蹄声敲碎了冬天的寒意,段寻出门的时候,就发现满堤萧然的垂柳竟然点上了缕缕青涩。
有小孩子正欢笑着,奔跑在小镇一旁的空地上放风筝。
清澈如镜的河面上也开始热闹起来,少女的长裙如花飞舞,笃笃的捣衣声传送着春的气息。
春天总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日子。
段寻的心中也充满了希望。
两个月前他来到了这个小镇,只用了五吊铜钱,就在镇边租了足足一栋小木楼。
小楼一侧流水潺潺,竹叶青青,前面就是一大片菜园,青石小径就从菜园中间穿过,过去不远就是整齐素雅的江南小镇。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可爱,段寻看到他们,就像是看到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他买了一条大鲤鱼,两截藕,半斤香菇,八两小葱,一块豆腐,一小坛竹叶青,一大包蚕豆,还包回了一小袋“十八香”,据说里面有八角、茴香、花椒、五香等几十种作料,甚至还有一种他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作料,叫做“海椒”。
“海椒是什么东西?”他轻轻用手从箩上捻起一支红通通的牛角状的东西,仔细看了又看,“这玩意儿也能吃?”
老板姓何,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很少说话,浑身肤色呈现出一种黑黝黝的古铜色,一笑,就刻上了满脸风霜的痕迹。
据说他总是常年出海,有时一两年不回家一次,但若回来,总是会带回一些常人根本无法想到的古怪东西。
“这你就不知道了,海椒就是从海的那一边来的,”他的脸上充满着一种无可言表的满足与梦幻,很少说话的他,话居然也慢慢多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海的那一边是什么?”
段寻摇头。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的大船足足要在海上航行好几个月才能到那个地方,那里每一个人都有着和我一样的古铜色肌肤,长着棕色的头发,穿着粗麻和树皮制成的衣服,说一些常人根本无法听懂的‘上帝之语’。”
他的话当然没有完。
段寻找了一根凳子坐下。
两个月以来,段寻也开始学会了坐下来慢慢听别人说话。
何老板只要开起口来,就像是绝了堤的黄河水一样,堵都堵不住。
“你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居然有如此奇妙的地方。他们那里有一种埋在地下的东西,就像……就像一截肿大的树根,但吃起来非常的脆甜可口,还有一种长在很高的草上的东西,外面有好几层壳,剥开之后像玉一般晶莹好看,烤着吃,真是美味无比……”
段寻皱着眉头:“你说的像一截肿大的树根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何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也不知道,它生在番邦,长得又比较像藤薯,我们为了方便记住,就叫它‘番薯’。”
段寻点头道:“好,真是太好了。”
他又问道:“你们烤着吃那什么像玉一样的东西……又叫什么?”
何老板道:“它在那个地方就像是我们的米一样不可缺少,所以我们叫它‘玉米’。”老板的脸居然有点发红:“还有‘海椒’、‘番茄’‘花生’……我知道这些名字土得掉渣,等以后知道的人多了,肯定有人能给它们起一个更有意思的名字出来。”
他叹了一口气:“王秀才正在努力为这些东西想一个更好的名字,我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够配得上它们的名字。“
段寻摇摇头:“我看未必。”
何老板道:“哦?”
段寻道:“也许一千年以后,‘花生’还是叫‘花生’,海椒还是叫‘海椒’,‘玉米’还是叫‘玉米’,再也没有更好的名字能够代替它。”
何老板笑道:“若是这样,我们这些小人物岂不是也能随着它们的名字流传千古?”
段寻道:“真正创造一切的,也许就是你们这些‘小人物’。”
段寻叹了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
也许对,也许不对。
但一个人只要开心,只要活得有希望,对与不对又有什么关系?
他提着鱼往回走,临走的时候,一直静静站在何老板身边的女孩子悄悄塞给了自己几个“海椒”。
这是个很文静甜美,又略带几分羞涩的江南女子。
每次段寻到店铺去的时候,这个女孩子总是垂着头,悄悄用眼角去看他。
少女心,天上云。
段寻岂能猜不透,段寻岂能猜得透?
但这样清静太平的日子,又能过得多久?
他现在只想快一点把鱼放下锅,快一点试试“海椒”的味道。
也许海椒比蜜还要甜一点。
他走在菜园中间。
这时有一群小孩子从他的小楼旁边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一见段寻,就开始叽叽喳喳大叫:“杜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有一个好漂亮的姐姐一直在屋里等你呢!”
能让一大群小孩子都这么高兴,往往只能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糖。
每个小孩子的手里,都捏着三颗糖。
段寻当然不是他们叫的杜哥哥,但是他既然跳出了“虚谷”,名字至少应当换一换的。
现在他叫“杜寻愁”。
段寻摸着一个小孩子的头,问道:“是个什么样的姐姐?她还在我的屋里吗?”
小孩子道:“是的,姐姐还带了好大一个包袱,看起来她是准备在你这里常住下去呢!”
段寻吓了一大跳。
他实在想不到有哪个女孩子能带着包袱来这里找他。
如果实在是有,那只能有一种可能。
段寻转头就走。
但是他现在已经走不了了。
因为那个女孩子就靠在门上,幽幽地看着他。
仇小词。
两个月了,虚谷的人还是来了。
“既然回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为什么转头要走?”她盈盈笑着,声音还是那么婉转动听,“你还买了鲤鱼和竹叶青,看起来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今天会来看你?”
段寻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笑,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刚与失散七年的恋人重逢一样。
他慢慢走了过去,慢慢走上台阶,慢慢跨进屋里。
有个铜钱小髻的小孩子做着鬼脸叫道:“杜哥哥,她是不是你的情人啊?”
仇小词歪着头,半嗔半笑道:“小孩子懂什么?你们明天来,我还给你们糖吃,我这里有很多很多的糖。“
铜钱小髻孩子一点也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谁说我不懂,那天我还看见我姐姐和王公子在河边的乌篷船里……”
话没有说完。
因为仇小词“砰”地一声,已经关上了门。
现在这里就剩下仇小词和段寻两个人。
仇小词看着他,看着他手里的鱼。
段寻在她的眼中,何尝又不是一条已在钩上的鱼?
段寻把鱼放在盆里,豆腐放入瓢中,又把竹叶青放到桌上。
仇小词笑了:“你手上有这么多东西,你能找到这么多地方放下来?”
段寻冷冷道:“你的手中呢?”
仇小词道:“我的手中什么都没有。”
段寻道:“你错了。”
仇小词道:“哦?”
段寻道:“你手中虽无东西,但你心中却有太多东西,你能不能也找个地方把它们放下来?”
仇小词的脸色有些变了。
有些东西,只要你背上了,就是一辈子。
段寻把藕扔到地上,又将那一小包作料放到凳子上。
他拍拍手,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好了,现在我轻松了,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喝两杯庆祝一下?”
仇小词也笑了:“正好我也想要喝一杯。”
她抿着嘴看着他:“这么好的鱼要是没人吃,你说是不是有点太浪费了?”
段寻道:“不浪费,一点也不浪费。”
他接着道:“我的鱼是买来给人吃的。”
话音刚落,仇小词就已经站起身,提着鱼,走进了厨房。
“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这世上除了人之外,还有猫也是很喜欢吃鱼的?”
她当然不是猫。
猫吃鱼是不会想着先把作料放进鱼肚子里,然后把它蒸熟,然后用它来下竹叶青的。
仇小词的手艺居然很不错。
段寻只吃了一口鱼,又喝了一杯竹叶青,就伸手到桌子上面取“海椒”。
鲜红的海椒,红得像思春少女的脸颊。
“这是什么?”仇小词用两个指头捻起一个海椒,“难道它也能吃?”
“这是海椒,”段寻道,“你想不想试试?”
仇小词只吃了一小半个,然后她的舌头就几乎快要吐到桌子上去了。
她差不多就要跳了起来:“这是什么海椒,简直比生姜还要辣一万倍,你为什么不叫它辣椒!”
如果你看到虚谷的雾杀手竟会被一个海椒辣得几乎满地打滚,你是不是也会感到很滑稽?
段寻一点也不感到滑稽。
他比谁都清楚,这一顿饭,也许就是他退出江湖后的最后一顿饭。
他正悄悄将手伸到桌下。
桌下有剑。
剑在手中。
他已经很久没出剑了,但剑法还在。
只要手中有剑,他就能杀人。
以前是为了命令杀人,现在他一样可以为了生存而杀人。
仇小词喝了好大一碗水,突然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到这个地方找到你?”
段寻道:“你们要找一个人,至少有一百种方法,你是不是要我把每一种都说来听听?”
仇小词微微一笑:“我用了最笨的一种方法。”
段寻冷冷道:“就算你是爬过来的,我也没兴趣听下去。”
仇小词盯着他的脸,道:“如果是金开禅告诉我的,你还有没有兴趣听下去?”
段寻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仇小词突然又笑了,她的脸在淡淡流光下看来更显妩媚动人。
是不是看起来越是漂亮的女人,往往就越是危险?
金开禅当然不知道段寻会躲到这个地方来,就算知道,他也绝不会说出来。
仇小词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的朋友为了你自断一臂之后,现在过得怎么样?”
冷汗。
段寻只觉手心里已满是冷汗。
剑在手中,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刺出去。
仇小词叹了一口气:“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你做了,无论你怎么隐瞒,无论你躲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有办法把你找出来的。”
段寻突然站起身,冷冷道:“金开禅现在过得怎么样?”
仇小词笑了。
“他现在过得不怎么样,”她的脸上好像带着几丝悲伤的神色,慢慢道,“一个死人还能过得怎么样?”
段寻紧紧握住剑。
他的手背上已有青筋凸起。
“他死了?”
仇小词自顾自满上一杯,又慢慢仰头喝下,这才把杯子倒过来,杯口朝下:“这是什么?”
这当然是酒杯,一个空酒杯。
段寻已经不需要回答她。
仇小词盈盈一笑:“他现在就像个空酒杯,连一滴酒都没有剩下来,你说他是不是很可悲?”
她也没有再说下去。
一个人的心若是变得像个空酒杯一样,那么他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段寻冷笑。
仇小词道:“你觉得很好笑?”
段寻道:“确实很好笑。”
仇小词道:“什么好笑?”
段寻道:“你们很好笑。”
仇小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们?”
段寻道:“对。酒杯空了,是为了添新酒进去,人心空了,是因为他扔掉了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包袱,准备重新装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到心里去,所以他现在一定比你们看到的要快乐得多。”
仇小词笑了笑,没有说话。
到底她开不开心,到底金开禅快不快乐?
到底段寻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她幽幽地看着某个角落,好像那里就有她苦苦寻找的某种答案。
这就是江湖,当你进入的时候,必将以鲜血为引,当你放下的时候,也必将以生命作为代价。
金开禅的代价是一只手臂,段寻的代价也许就是一条生命。
仇小词呢?她自己想过没有?
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若要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也必将付出更多的代价。
她一样已经没有了选择。
虚谷是网,那么杀手身份就是一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
即便能扔下心里的包袱,他们是不是还有力气冲出这道看不见的网?
四、馒头
天已经很晚了,屋里并没有燃灯。
江南的初春,还有几分残冬的料峭。
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下起了沥沥细雨,段寻推开窗子,就看到雨帘从青竹翠叶上悠悠坠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如珠玉点地,晶莹剔透,清脆可人。
这本当是个拥杯啜饮的好时节。
仇小词还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一点也没有想要出手的意思,但看起来也没一丝想要离开的样子。
段寻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你既不出手杀我,也不抓我回去,你是不是应该做点别的事情了?”
仇小词道:“你叫我走?”
段寻道:“我这里只有一张床,正好我只喜欢一个人睡觉。”
仇小词低下头,脸上好像有点泛红:“好,我走。”
她看了段寻一眼,好像有什么话想要说,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抿着嘴走到一角去拿包袱,她的包袱很大,一动,就叮叮当当直响。
她的包袱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虚谷里面的杀手,无论是出去追踪还是杀人,往往都只带三种东西:武器、毒药、最少的食物。
武器用来杀死别人,如果失手被擒,毒药就用来杀死自己。
这次仇小词居然带了这么大一个包袱!
段寻突然转过身,拉开门走出了去。
“你现在就想走?”这是仇小词的声音。
段寻没有回答她,也不必回答。
“就算要走,也是我走,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仇小词靠在桌上,那笑容看起来就像是刚偷吃了十只母鸡的小狐狸。
但段寻刚刚跨出门外,然后又一步一步慢慢退了回来,退回屋里。
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了回来,一直退到桌子旁边。
桌子临墙,他已经退无可退。
这时才见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鱼贯而入。
前面一个人强壮得像一堵城墙,黑麾青笠,铜面长身,赤着铁铸一般的臂膊,倒提着一柄看起来比磨扇还要粗一些的乌黑铁锤,走起路来脚上就像绑着两座大山一样,每跨出一步,地面就会隐隐颤动。
后面一个人青衫短袖,草绳扎腰,踏着芒鞋,看起来既瘦小又虚弱,好像随便吹一口气就能把他吹倒到地上去。
段寻看着他们,瞳孔正在慢慢收缩。
“云”鬼手三,“电”叶十一。
“大地”六大杀手,段寻叛逃,金开禅断臂求安,剩下四大杀手已来其三。
段寻只有一个人,一条命,一柄剑,是否还有机会从三大杀手合围之中破网而出?
他们好像根本就没看到段寻在这屋子里,而是一起对着仇小词点了点头。
仇小词正在看着他们吃吃地笑。
原来她一直在等,等鬼手三和叶十一。
等到她想要出手的时候,段寻就算想要出手也已经晚了。
“这里怎么还有鱼?”这是鬼手三的声音,“是不是这里的主人知道我们会来,一早就把酒和肉都给我们准备好了?”
他一点也不客气,放下手中的大铁锤,就坐在桌子一侧,倒了一大杯酒,一仰头,“咕噜”一声酒已下肚。
叶十一也叹了一口气:“既然好酒好菜都在这里,不吃是不是太浪费了?”
鬼手三点点头:“确实太浪费,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和我一起吃,一起喝两杯?”
叶十一一点也不矜持,一坐下来就伸出筷子去夹鱼头。
他长得既小又瘦,但他好像总是吃得最多。
段寻就站在桌子旁边,他们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这个人一样,一坐下来就开始大吃大喝,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三天没吃过一粒饭似的。
仇小词也慢慢走过来,默默在另外一方坐下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春雨落地,在晚空里传者悉悉索索的回响。
灯已燃起。
暗影如魂。
段寻还是没有动。
叶十一放下了筷子,鬼手三也像是突然吃饱了,打了一个饱嗝,慢慢问道:“你吃饱了没有?”
叶十一道:“差不多了。”
鬼手三道:“差不多,是差多少?”
叶十一道:“也差不了多少,最多也就差了十万八千里而已。”
鬼手三道:“既然还差十万八千里,你为什么不多吃一点?”
叶十一道:“我就算吃得再多,也不可能把这一辈子没吃的饭都一次吃完。”
鬼手三道:“难道这顿饭吃了,你以后就不用吃东西了?难道这是你的最后一顿饭?”
叶十一低下了头。
他好像已经陷入了沉思。
鬼手三看着他,突然道:“你记不记得你一共杀过多少个人?”
叶十一抬起头:“九十七个。”
他顿了顿,接着道:“如果一命偿一命,我已经死过九十七次。”
鬼手三道:“但是我们都还活着,虽然活得不是很好,但至少比死了还是要强一点。”
叶十一叹着气:“说不定我们马上就会死一个人。”
鬼手三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每次出去杀人之后活着回来,最高兴的人是谁?”
叶十一道:“我们自己。”
鬼手三道:“对,只有我们六个人,每一次无论谁活着回来,我都会跪在地上给诸神诸鬼敬一杯酒,磕三个响头。”
他又一字一顿慢慢道:“从无例外,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死,我们需要活着。“
叶十一慢慢垂下头。
有人活着,就有人死去,这就是江湖。
这么多年了,他们六个人一直还活得很好。
但今天却会有一个人会永远离开他们。
这个人是谁?
段寻只觉得手心已有冷汗隐隐淅出。
鬼手三深深吸了一口气,探手到衣袋里面去摸索。
他伸出手来的时候,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半个早已干硬发黑的馒头。
段寻一看到这半个馒头,就像是被蛇在喉咙上咬了一口,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痉挛。
他的手也开始发抖。
鬼手三根本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这个馒头给你,”他把馒头塞到叶十一的手里,“我已经吃得很饱了,我可以五天五夜不吃一点东西,但你不行。”
他叹了一口气,又缓缓对叶十一道:“我现在还有一件事,做完了我就会回来找你,你可以先到那个地方去等我。“
叶十一紧紧握住那半个馒头,就像是抓着全天底下最珍贵的宝玉一样。
他的头垂得更低,鼻翼翕动,看起来就像是要哭了一样。
段寻看着他们,看着这半个馒头,眼中的痛苦之色更甚。
仇小词也在看着他们,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她的指甲已经深陷到桌子里面去。
谁也不知道,叶十一和鬼手三这样做到底代表着什么,段寻为什么会显得这么痛苦。
这一定是一个秘密,谁也不愿意说出口的秘密。
叶十一双手捧着发黑的馒头,虽然也在不停地颤抖,但他也没有放下来的意思。
然后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举起馒头,张口就咬。
看起来就算手里是一块石头,他也要毫不犹豫吃下去。
段寻突然扑过去,一把抢走他手里的馒头。
他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现在鬼手三和叶十一总算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为什么不让我吃下去?我吃下它之后,这里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会阻拦你,你就可以走,并且以后绝不会有人再来找你,这不是你一直想要得到的结果么?”
这是叶十一的声音。
段寻紧紧闭上眼睛,突然一咬牙,道:“我现在就跟你们回去,回虚谷。”
没有人说话。
天地间静得只有雨点的声音。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每个人眼中都噙着热泪。
泪是热的,段寻的指尖却是冰冷的。
因为现在无论他怎么选择,都只能有一条路,一个结果。
虚谷对待叛逃的杀手,从来都只能是一个字:死!
但是“大地”一向不觉得自己是个做事很绝的人,所以他想出了一个更绝的办法。
如果有人想要叛逃,除了死之外,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如果另一个人愿意为他吃下半个添加特制毒药的馒头,这个人就可以走,无论想走到哪里都可以。
因为他比谁都了解,杀人为生的人,绝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一次呢?“大地”是不是错了?
五、突变
毕竟十余年生死与共,血浓于水。
段寻又怎能让别人替自己去死?
叶十一站起身:“你不一样,你至少还有勇气,还有前路,但我已经没有选择,就算你回到了虚谷,我也只有死路一条。”
他突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襟,肩上赫然出现了七个极细极微的红点。
段寻的瞳孔也在慢慢收缩:“七点雨?”
叶十一苦笑道:“中了细雨楼的‘七点雨’,至今还没有人能活出三个月。”
他顿了顿:“我已是将死之人,所以你更应该好好活下去,能活多好就活多好。”
他伸出手去拍段寻的肩膀。
但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仇小词的手中本来拿着一双筷子,这时却如闪电一般突然飞出,不偏不倚,正好从叶十一的左掌手背穿入,手心透出。
有一样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极细微“丁”地一声响。
银丝。
银丝掉在地上,泛出清冷乌黑的光。
仇小词出手的同时,段寻也突然跃起,跃起的时候剑已出手。
是出手,而不是出鞘。
因为他的剑是连鞘一起刺出的。
一剑刺向鬼手三的咽喉。
鬼手三的大铁锤刚刚出手一半,段寻的剑已到鬼手三咽喉。
然后他的剑鞘才从剑锋上慢慢破开,慢慢滑下,掉到地上。
原来他的剑并不是从鞘里“拔”出来的,而是从旁边“透”出来的。
好快的一剑。
他出剑的方式更令人叫绝。
因为他知道,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破解鬼手三的大铁锤。
鬼手三的“大铁锤”一共只有二斤七两重。
如果你认为他的铁锤重如千斤,施展开来必将是虎虎生风、笨重凌厉的话,结果你只会是连怎么死的都还不知道。
鬼手三的“锤法”偏偏是走轻灵一路,施展开来甚至比匕首还要轻灵快捷,诡异难测。
鬼手三看着他,目光中流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想不到自己竟会败得如此不可思议。
叶十一何尝不是。
他怎么能想到,对他出手的,居然会是仇小词。
手掌被筷子击中的一刹那,他就像一颗弹丸,从窗口倒飞出去,没入了茫茫夜色。
能生的时候,他就绝不会死。
现在只剩下鬼手三。
鬼手三叹了一口气,又慢慢坐下。
他看看段寻,又看看仇小词。
“很好,”他闭上了眼睛,“我败了。”
段寻缓缓收回剑。
他的剑并没有刺出去。
鬼手三又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地将他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遍,好像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
“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是来杀你的,我不死,你就死。”
“你死了,我不一定就能活;我活,你不一定就死,”段寻道,“我和你本来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鬼手三像是突然被人砍了一刀,嘴角不由抽搐了起来。
他还在看着段寻,又看看仇小词,好像以前认识的根本就不是这两个人。
段寻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仇小词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不是仇小词,他们根本不可能在这个地方找到蛰居已久的段寻。
如果不是仇小词,他们更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就已败得一塌糊涂。
“你是不是还有事想要问我?”仇小词盈盈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辛辛苦苦找到段寻,却又在突然之间背叛你们,出手伤了叶十一?”
鬼手三点了点头。
“因为我也想逃出虚谷。”她轻轻抬起头,清丽的眼角边似已有泪光涌起,“因为我也不想再过那种不是人的生活,我只想自己过一天,哪怕只能活一个时辰,我也满足。”
这就是仇小词的理由。
“你们知不知道我的故事?”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努力想平息某种心情,但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不管你喜不喜欢听都一样。”
她十二岁被卖入妓院,老鸨嫌她太小,只用五十两银子就将她卖给了一个贩米的中年商人。
十三岁的时候她就被米商夺去了清白,无尽的羞辱痛楚加上体虚多病,她足足卧床半月,尚未康复。
米商的老婆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提来一大桶冰水,从她头上泼了下来,然后把只着单衣的她赶进了茫茫雪原。
又饿又冻的她为了逃避一头同样饿得发慌的母狼的捕食,最后昏倒在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前。
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虚谷。
是一个代号“大地”的人救了他,这个人看起来很亲切、很文弱,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是他教她武功,供她吃住。
她唯一的任务就是杀人,和另外五名杀手一起,杀各式各样的人。
十六岁的时候,她就已经杀掉了二十六个人,其中至少有十个是江湖中能够叫得出名号的一方豪杰。
她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有一天自己老死,或是被人像野狗一样杀死。
令她没想到的是,有一天晚上,“大地”突然红着双眼闯进了她的屋子里,剥光她的衣服,用鞭子抽她,用竹签扎她,用加了火药和泥土的烈酒灌她。
她一次又一次受到凌虐,遍体伤痕。
但每一次“大地”在临走前都会在她身上涂满一种非常神奇的药水,第二天的时候,她的肌肤又会恢复如初,白璧无瑕。
已经五年。
只要不出去杀人,“大地”每五天都会来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对她。
她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
到后来,她的灵魂已经麻木,“大地”叫她干什么,她就只能干什么,否则她就只能受到更加不可思议的残酷的惩罚和折磨。
因为她要活下去。
为自己活下去。
她知道,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的故事很简单。
她说完了,又慢慢坐下,坐在桌子一旁,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好像已经忘记了,又好像记得太深,以至于根本就没有任何表情能表露她的伤心和绝望。
段寻紧紧捏着双拳,手背上已有青筋凸起。
鬼手三突然跳了起来,大叫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人说话。
鬼手三的鼻翼抽动着,双手扶着桌子,双腿也在不停地颤抖,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放屁,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相信,你这贱女人说的每一字都是在放屁!”
他从来都是只杀人,不骂人。
仇小词居然笑了。
“无论你信不信,你都可以走了,”她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也快走了,无论死活,我都不会回去,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
鬼手三使劲跺了跺脚,一转身,就从窗口飞了出去。
他的身材高大强壮,但施展轻功的时候就像一只穿行的雨燕。
仇小词伸手捋了一下垂落在额前的头发,挺着胸脯,站了起来。
她的脸很白皙秀丽,眼睛不算大,但明亮有神,身子不高,但看起来凹凸有致,挺拔瘦削。
她虽然像是一棵饱经风雨摧残的小树,但她毕竟还是坚强地站了起来。
段寻看着他,眼中满含着一种说不出的神情,没有说话。
仇小词突然道:“谢谢你。”
段寻道:“我也应该谢谢你。”
仇小词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段寻道:“从你拿起包袱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仇小词抿着嘴唇,轻轻道:“那是我装在盒子里的发钗、首饰,还有一些小配品和一些衣服。”
段寻道:“我听得出。”
他接着道:“一个想要杀人的人是不会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的,你不怕他们怀疑你?”
仇小词抿嘴道:“我可以有很多种方法藏好它。”
仇小词有些得意地抿嘴一笑:“我做了你的帮手,你也帮了我,以后我们一样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这句话,她拎着包袱就走了出去。
夜已经很深,天还是很冷,前路漫漫,渺远无边,但她丝毫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段寻突然道:“等一等。”
仇小词转头道:“你还有什么事?”
段寻顿了顿:“你想去什么地方?”
仇小词道:“也许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段寻道:“你还没想好?”
仇小词道:“我可以一边走一边想。”
段寻道:“也许你还没想出来,虚谷的人就已经把你杀来喂狗了。”
仇小词歪着头道:“就算如此,我也很高兴。”
段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一个地方,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仇小词道:“说来听听。”
段寻道:“就是出产‘海椒’的那个极远之地,我保证绝对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仇小词皱了皱眉:“是不是吃着很辣的那个东西?”
段寻道:“是。”
仇小词想都没想:“我喜欢那个味道。”
段寻道:“好,你先到海边等我,我还有一件事,办完就来找你。”
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玉坠。
无论如何,他都要把它亲手交到苏小沫的手中。
仇小词没有问是什么事,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和你一起去。”
段寻也只说了一个字:“好!”
发表于 2012-8-17 18:13:20 | 显示全部楼层
长贴啊,先占个沙发,然后慢慢看。{:4_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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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7 21:30:13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还不错。这是一个大故事里的一个片断吗?
题目叫退出江湖好像太直白了些

“大地”是虚谷的三统领,他的代号就叫“大地”。
“虚谷”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组织。
组织的老大只有一个代号,叫“主宰”。
“主宰”之下,有“苍冥”、“永恒”、“大地”、“无涯”四人。
——————————————————————————如果写的是按顺序排名,“大地”应该是四统领吧

番薯、番茄、花生、玉米……具体而微地说这些,感觉是不是有些乱,而且容易被挑错?

结局现在看来是个光明的样子,我喜欢大团圆式的。

支持楼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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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7 23:00:27 | 显示全部楼层
整篇的语言古味很浓啊,但是缺少那么一种感觉。人物性格不突出,形象不够饱满。

“梅殇”跟“断臂”索然无味,希望能大动。“隐居”的前三句我很喜欢,叶十一和鬼手三的对话有意思,哈哈。“突变”在情节上有点莫名其妙。

“虚谷”这个组织名非常好。“主宰”、“苍冥”、“永恒”、“大地”、“无涯”中,我觉得“大地”排在“苍冥”后更好,“永恒”在整体上有点不搭意,可以砍掉。

“杜寻愁”这个名字让我想到了“李寻欢”,哈哈。我觉得“段”的退隐是去寻“欢”,“李”的归来才是寻“愁”。


哈哈,水平有限,没拍对的不要见怪,这是你自找的。哈哈{:4_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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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17 23: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写好短篇武侠真的很难,支持一下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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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0 15:12:48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细看了一下,还是觉得有点意思的。不过行文间有点烟火气有点重,部分地方像故事梗概,不过对于短篇武侠来说,这些是比较难克服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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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22 12:0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首先我说一声抱歉,居然把回复的事情给忘记了。谢谢鲈鱼脍,谢谢让你飞,更谢谢轩尼诗,几位侠友 能对拙作看得如此仔细。有赞美,让我更添了几分动力与信心,有挑刺,其实也是一种关注和关爱,让我更深更好的了解到自己的失误与缺陷,一句话,感谢!以下来做一些关于拙作的回复。首先,我的《退出江湖》是一个系列,本篇是其中的一个片段,因场景设定偏大,写作时有些尾大不掉的感觉;第二,关于“虚谷”之下的分派设定,确实有些过于随意,现在转头来看,尤其是“永恒”,更是其中一个败笔,写分篇的时候也感受到了,与虚谷的整体格调并不搭配,这里需要改进;第三,鲈鱼脍 侠友指出的“花生”、“玉米”名称由来那一段,确实是我兴之所至,但总的来说,我挑选出的东西都是舶来农作物,不存在在国内已有该类命名的问题,交由小说人物用戏谑的方式给它起一个名字,也算是对古大师《大地飞鹰》中对望远镜命名的致敬吧,虽然二者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第四,轩尼诗妹妹其实给我挑出了很多问题,能如此逐字逐句透读我的随意拙作,我真的很感动。对于她指出“梅殇”与“断臂”这两节索然无味的问题,我觉得应该是各有所见,因为它想讲述的其实是江湖杀手无情无奈与有情有义的一个过程,也算是对“退出江湖”时间由来的一个前文释解,但它却是存在一个不精彩及与全文格调不太搭配的问题,我会努力修改。至于其他问题,容我以后慢慢恢复,因为时间太有限了,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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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8-22 15:33:01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帖的时候能不能考虑下页面整洁度啊!!!!天杀的九叔!!!!{:4_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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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9-22 00:41: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统领的叫法没有问题,因为统领这个编制共有四个,而四统领之上是主宰,而主宰的级别是大统领或者大首领。

就象一个纵队司令编制下有四个师,师编制下还有团长、营长……

不过,比起《大成碑》系列,此篇文章的行文不够明快吸引,可能是写的时间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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