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下《负伞的侠者》(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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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杀手高鹤、雷铛历尽艰难去杀江湖的大天王,大天王的六大高手竟没保住大天王的命。当大天王的部下猛将在大天王临终时发誓要报仇,大天王告诉部下,他实际上是死于铁伞书生之手!
北方凤凰城主任笑骂武功不凡,麾下高手如云。但他也逃脱不了随着一把伞的出现而横死的结局。生死追魂伞,情分鸳鸯浴。有人疯,有人颠,倾城一笑,恩怨难断……这一切部因为铁伞书生和他那把神奇的铁伞!
铁伞书生,在高手如云之下,以铁伞取了辽国王爷的性命,那知回来,等待他的是又一场厮杀与恶战。
那么,武功盖世的铁伞书生又是怎样成为一个只有一条腿、一只臂的残疾者?又是哪一位高手令他断一腿、折一臂呢?
他又为什么非要与师叔一战,不顾生死呢?
铁伞震江湖。
这是一部被史称为“别墨”的墨家侠者行走江湖,以铁伞“代天行诛”的传奇。
序
佛讲慈悲众生,墨讲代天行诛。
讲代天行诛的墨家又主“兼爱”“非攻”说,而戒杀生的佛门又作“降魔卫道”论。
看来,圣哲都是深明“战争与和平”之奥义的。
在圣哲这似乎矛盾的说辞背后,依傍的是圣哲的山海般的济世泽民襟怀——
这就是敬畏生命。
敬畏生命,敬畏之至,可以刀剑行大慈悲,或代天行诛,或降魔卫道,其宗旨在捍卫有情众生的生存之权。
然而,代天行诛,其说来易,其行来难。
代“天”、“道”或遵“天”、“道”及“君王”、“真理”、“道德”乃至“革命”的名义,以“行诛”,如果未明事情曲折之真相,“行诛”错了后,其行诛者该如何自处呢?
是为勇士懦夫侠者侏儒凛然大丈夫与猥琐小人心之一大分水岭。
有感于斯,乃成此说部文字,以作诛心之篇。
谨序。
陈天下
一九九八年夏
卷一 雷的影子
一 刺杀天王的人
姓名:李胆。外号:托塔天王。
相貌:身高十四尺七寸,膀阔三围,重眉虎目,颔下五柳长髯。
衣著:平时喜著百花战袍。
身份:扣马山方圆百里七七四十九寨响马总寨主。
兵器:水磨太师鞭,重五十五斤六两。
武功:精通太师鞭法。有天生神力,曾托起三千六百七十二斤重的石塔。余不详。
罪行:通辽叛国。
截止所杀日期:五月初五,端午节前。
这是写在一张纸上的文字。
这一张纸已被火烧了。
这张纸上的每一字都刻在了高鹤的脑海里。
高鹤是杀手。
大宋国刑部正堂“铁血捕杀堂”供职的杀手。
* * *
“你要杀托塔李天王,就先订一副上好的棺木。”
三月前,刑部的另一名杀手“蝙蝠”柳平去刺杀托塔李天王前,曾去问天津桥下的“武林万事通”郭雀儿,郭雀儿这样对柳平说:
“据我所知,你是第十一个杀李天王的人。前面十个都已死了。其中包括‘流星双杀’孟英孟雄兄弟。”
少年意气方正雄,时磨铁剑报国恩。
“蝙蝠”柳平是刑部战绩最佳的“七杀手”之一,一剑穿心,剑术高明,轻功身法之诡、之高,从他外号“蝙蝠”便可体现出来。
柳平道:“‘流星双杀’孟氏兄弟的确是一对好搭档,铁流星的武功,好像没人比他们练得更好。但他们性子躁烈了些。”
柳平一笑:“一个好杀手要善于忍耐,要能静。藏于九地之下,人所莫测;动于九天之上,人所莫挡。”
郭雀儿见柳平心志如此,叹了一口气。
郭雀儿送柳平上路时,告诉他两句话:
“你一定要杀李天王,就当心六个人。你能避开这六个人,单独殂杀李天王,或可成功。”
“杀李天王只可一击。一击不中,速退。像李天王这样的高手,容不得你出第二招!”
柳平上路去杀托塔李天王,一去未回。
有一天,刑部老总扈飞鹰阴沉着脸向大家通报道:柳平握剑的右手昨日被人送来刑部了。
据说柳平的忌日是清明。
正直,勇敢,刚傲。
白脸如玉的黑衣柳平,从此成了他三个最好的朋友酒后伤感的思念。
柳平最好的三个朋友就是:高鹤、郭雀儿和霍雨佳。
* * *
戚笑花。谢笑酒。
邹笑命。喻笑君。
奚西宾。范东园。
这六个人是李天王手下六大高手。
“蝙蝠”柳平折于谁之手?
是“云破月来花弄影”戚笑花?
是“酒龙”谢笑酒?
是“一日五十钱”邹笑命?
还是“白眼向天”喻笑君?
或者是武功神秘、身世神秘的奚西宾?
抑或是文才武略、运筹帷幄、武功深不可测的范东园?
在上路之前,高鹤在樊楼喝了七天酒,看了六日花,换了五个姑娘。
樊搂没有姑娘。
有姑娘的是“楚楼”。
楚楼有的是楚楚动人的江南佳丽、北国脂粉。
高鹤在作大事前尽量放松自己,松到一丝不挂,洗温泉浴后,有两个佳人轻捶慢敲,直把人捶得全身都化成一朵云,飘飘欲仙的境界。
他觉得自己那时如一片没有重量的海绵。
如一羽羽毛。
然后他就极认真、极严谨地投入事情中去。
他觉得,一个杀手每一点都不能疏忽,都要做到最好。否则这没做好的、被忽略的某一点,就会变成致人死命的一点。
然后,高鹤就消失了。
他将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出现在目标周围,而这另一个人,连他自己也在未成为该人之前所不知道的。
这另一个人,通常是由刑部老总扈飞鹰给安排的。
而且世上还真有过这样一个人。
二 美女如云,美女如玉
美女如玉。
美女如云。
这就是男人为什么爱到“逍遥山庄”的原因。
“逍遥山庄”庄主朱铁弦能让上至官府缙绅豪强下至贩夫走卒,凡是男人都乐到“逍遥山庄”花钱,凭的是三字经:食,色,赌。
朱大庄主的看法是,一个人的生命力就是欲望:探知世界秘密的求知好奇欲,做事并求得成功的劳作欲、成功欲,加上食欲、情欲和对物质的占有欲。
一个人假如没有什么欲望,那就像一只没有桨的船,只是静静地停泊在港里,距变成腐朽的、搁在岸上的死船已不远。
而赌充满了紧张的劳作、短暂而强烈的神秘感与好奇,能让人在瞬间经历成功与失败的轮回,是每一个有冒险、拚搏个性的男人都爱涉足的领域。
一个赌字,就能抓住十分之四五男人。
还有食与色。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一个对美女与精美的食物都失去胃口的男人,还算是男人么?
朱大庄主的赌场,童叟无欺,绝对公正。
如果谁敢出老千,做郎中,玩水银或灌铅骰子,用对筋、云头、拍隼、挖角诸种手法作弊,被发现后,即将此人刺瞎双目,斫下一双手,扔出去喂狼狗。
朱大庄主的饭庄,有各地名厨掌勺,虽在北地,但你若要点徽、淮、扬、川、粤、苏各大菜系名菜,也一定不会失望。
一个男人胃口好了,做什么事都会来劲。
于是朱大庄主给你安排的第三个去处是“逍遥山庄”的“锦春坞”。
“锦春坞”有的是莺莺燕燕的佳丽。
但“锦春坞”又有一道怪规矩:
可以歌舞调笑,宴乐品茗,风流琴棋,打八圈花牌,喝十巡花酒。就是耍骨头、咬乖乖也行,只是不许灭烛留髡。
如真正男欢女悦,可双双搬进“凤凰窝”。
正因这一规矩,“锦春坞”的宾客盈门,甚而竟有客连月不去。
因为“锦春坞”的美人虽风流,但都是云英未嫁之身,尚名花无主!
而让男人最迷恋的两个尤物,就是如玉,如云。
美女如玉。
美女如云。
美女如玉,自然守身如玉,但在男人心目中偏又像一朵云一样给人飘逸轻薄、放荡妖冶、媚人至极的感觉。
美女如云,自然像云一样轻薄放荡、飘逸俏乖,水性杨花,宜喜宜嗔,似乎任何男人只要再下一点功夫便都可投怀送抱,伴月眠云。但偏偏在最后又守身如玉。
有这两个尤物,能不要男人的命,叫男人神魂颠倒?
* * *
如玉、如云此时正缠着同一个男人。
如玉从后面勾着那男人的脖子,把一张吹弹得破的白玉俏脸儿,贴着男人的脸,吐气如兰地软语:“你知不知人家有多想你?”
她只说这一句话。
余下的话她用耳鬓厮磨的缠绵来说。
如云则坐在那男人的怀里,递着似已醉了的、朦胧的媚眼秋波儿,仰着脸儿吃吃地轻笑问:
“大公子,你是吃如玉姐姐的胭脂,还是吃我的口红?”
那被称为“大公子”的男人看着两个女子叹气:
“只有你们吃我的份儿,我哪还敢吃你们?”
“我都快被你们这两个迷死人不赔命的人儿给迷死了!”
“啊唷,我吃不消了!”
那男人夸张地笑着叫道。
那男人笑着叫道的同时,一手搂一个,仰身倒在一张特大的胡床上。
两个女孩边笑着说“不来了不来了”边喘着娇喘扑到那男人身上用粉拳重重轻轻地捶着打着,捶打出一片的甜情蜜意。
三人正笑闹着,那男人忽叫道:“外面是阿文么?进来吧。”
一条敏捷的人影顿从半启半掩的花窗里飞了进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室内的镶金丝的波斯地毯上。
来人跪下禀道:
“报戚哥,那人的身份已查明,确是东京来的香料客人莫峰。他现正在‘老正兴面店’吃面,邹大寨主已过去了。”
“有邹大哥去,那就万无一失,我放心了!”那男人挥挥手,“知会‘鹰’组、‘鸽’组、‘彪’组,不必再跟踪莫峰了,对其他未查明身份的来客,注意察查。”
“是!”
来人不亏叫“阿文”,来得文静,去得文巧,眨眼间已由花窗飞了出去。
“戚大公子,这世上还有谁敢找‘停云渊大寨’的麻烦?你和邹大侠也忒小心了!”
慢慢梳理着男人一头黑发,如玉道。
“就是。除非他活腻了,戚大公子与邹大侠的神威,谁人敢招惹?”如云接口。
如云、如玉说话间又依偎向那男人。
“你们要让人家见笑了,让我招呼客人吧!”
“客人?哪来的客人?”
“客人已来了。”
两女中间的男人——那个被称为戚大公子的,身子一扭,已从床上“滑”到了地中央,站定。
戚大公子淡淡向上叫道:“朋友,若不怕自找麻烦,敬请下来吧!”
* * *
“人说‘风流公子’戚笑花机警绝伦,果然不假!”
“不错,我就是自找麻烦的人。”
“我已来了。”
随着说话声和一声轻笑,一条人影从天花板上轻轻盈盈地落了下来。
三 男人如花凋谢
两个男人互相打量着。
两个男人互相打量,与两个女人互相打量不同。
两个女人互相打量时,目光中常会流露出挑剔、嫉妒甚至敌意来。
只有很有涵养、温润如玉的大家闺秀,才会向打量的对方露出雍容大度的、温和的微笑。
因为在女人看来,另一个女人如比自己漂亮,就有可能成为情敌。
——所以她们要充分估测目前这假想敌的实力,并用目光来迎战与打击对方。
这种或明显或潜在的心理,会使两个女人的互相打量,变得很有味道。
而男人互相打量只表示一种意味——
在与对方进行合作或对抗前,所表示出来的或多或少的看重、器重、敬重。
这种打量会像一头山羊与另一头山羊从两股道上走来相遇时那样友好。
但有时则像一对怒目相视的豹子一样可怕。
幸好,这两个男人的相互打量,即使是交战前的相互打量,也是带着相互欣赏的。
他们是一对敌人。
但望向对方的神情则像一对神交已久的朋友。
——但,微妙的是:
杀,气,已,生。
从两个温和相互打量的男人身上都发出了一股凛然之气。
杀气。
* * *
戚笑花是让女人都喜欢的那种温文尔雅而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衣著称体,言辞得体,举止优雅,脸上总挂着潇洒而倜傥不群的笑容。
戚笑花一袭丝织轻袍,系着白玉带,带上佩着一把挂着银链的七宝刀柄、银镂刀鞘的小刀。
戚笑花竟然还佩着香囊、鱼袋、刀帨。
一个名公子应佩戴的饰件,一件不少。
——但他的身份是强盗,以暴力抢劫财富、杀人放火的强盗。
可是他身上看不出一丝暴戾、凶狠的痕迹。
暴戾与凶狠和风流公子戚笑花的气质是水和油一样隔着的。
即使戚笑花要杀人,人们也部相信,戚大公子用以杀人的姿势也一定是优雅的。
戚笑花望向来人。
来人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青年,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在海里、一粒沙在沙漠上那样无法找出来。
只有到了这单一个人展示在人面前时,才感到这人长得身材修长、匀称,给人一种一点都不觉得赘余或有什么不自然、不协调的印象。
这人使的兵器是剑。
而且一定是好剑。
因为这人把剑裹在布里。
布是黑色的。
只有黑布才能笼罩得住宝剑的剑光。
而戚笑花对对方产生好感最关键的一点是对方也有洁癖。
对方的手指甲刚刚整过。
对方的玉白竹葛布衫上,还微微散发出清淡的皂香。
来人的剑果真在布里。
来人手一探,剑已在手。
剑果真是一把寒光耀眼的好剑。
来人道:“在下杀手高鹤。”
* * *
“杀手?你要来杀我?”戚笑花问。
“我不想杀你,除非你逼我。”高鹤道,“我只想借一条道走走。”
“从‘停云渊大寨’通过,到太平营总寨?”
“这好象是从正面进入总寨的唯一途径。”
“你想进总寨杀谁?”戚笑花警觉地问。
“这你不必再问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杀人不为名利私仇。”
“你要刺杀天王?你是柳平的同党,来自东京?”
高鹤沉默了。
他的嘴角紧抿出坚毅的棱角。
他目光凛然地看着戚笑花:“接招吧!我的时间不多!”
高鹤随即一剑刺了出去。
平平淡淡地刺了出去。
* * *
戚笑花见剑刺来,身子一闪,以丝袍的袖子一袖缠裹出去。
他用的是“东海水云袖”的“流云铁袖”。
他身姿曼妙如舞。
但剑袖甫要交触之时,剑如灵蛇惊秋,陡地射向戚笑花的眉心。
但戚笑花的长袖也已一卷倏回,已护住了自己的面门。
与此同时,三朵银花从袖中飘出,“飘”向高鹤的胸腹部三大穴道:
“不容”、“玉堂”、“府舍”。
可是高鹤的剑根本没刺向戚笑花的眉心,而是猛地一吐气,剑忽刺戚笑花“关元”要穴。
高鹤根本不理会戚笑花射出的三朵银花。
这一剑刺出,志在必得,甚至不惜以身体来迎向三朵银花。
戚笑花急退。
戚笑花从地上退向墙上,退向天花板。
他的身子会“飘”!
但高鹤的剑急追。
高鹤身中三朵银花,犹如流星赶月般追来。
高鹤的剑终于追上了戚笑花的腹部“关元”穴!
戚笑花的丝袍忽如鼓胀的春帆饱满。
高鹤的剑尖竟刺不透戚笑花的丝袍!
高鹤的剑如刺向一道铁壁铜墙——有弹性的、韧性的铁壁铜墙!
两人双双落在地上。
戚笑花双袖一抖,夭矫如龙,“双峰贯耳”,抽向高鹤的两太阳穴。
但戚笑花招式使到一半,双袖忽软蔫了下来——
因为高鹤出手,出手如电,一记鹤啄啄在戚笑花的喉结处“廉泉”穴上。
戚笑花的喉结“廉泉”穴被啄,顿爆出一朵血花来。
与此同时,高鹤的剑尖从戚笑花背后冒了出来:
戚笑花顿像一朵凋谢的花萎蔫下去。
四 像好官的强盗
“老正兴面店”。
邹笑命放下了面碗。
他吃的是“片儿川面”。
这是他这一日里最高的享受,两碗面用去了他二十五钱。
然后他看另一个人吃面。
他知道这人叫莫峰,是做香料生意的东京客。
* * *
邹笑命如不是扣马山前营“停云渊大寨”已故老寨主“春秋笔”邹雨翁的公子,而是出身望族世家,那么他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官员。
他忠于职守。廉洁。清正。
他起居有规律,饮食有规律,不贪财,不好色,不纵酒,不嗜赌,也不轻易动气。
他处事不躁。精明。能干。
所谓能吏、循吏,就是指像他这样风格的官吏。
如果你看到他署办公务军情文案,调配人手应对事变处置各种事宜的情形,你也一定佩服他的:
他耳朵同时听三个人说话,手左右开弓双管齐下不停书写记下听到的军情公务要点和应变的策略,口中迅速发出一个个命令、指示、吩咐,调配大寨前、后、左、中、右五哨兵马而丝毫不出差错。
他使人想到三国时代的“雏凤”庞统。
在扣马山群豪眼中,“一日五十钱”邹笑命比庞统更是一个能才。
“雏凤”“卧龙”,王佐之才。但谁真见过诸葛孔明与庞统先生应对处变的情形?
“有邹先生在前营守着上山大门,主持着‘停云渊大寨’,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是李天王对邹笑命的赞扬。
李天王很少赞人。
连奚西宾与范东园也难得赞一声的。
由此可见邹笑命在扣马山群豪心中的地位。
* * *
邹笑命看着莫峰吃了一碗猴头面,一碗混烧虾爆鳝面,估量着莫峰要起身时,那莫峰偏又要了一碗五香鸡肉丝面,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邹笑命不动声色地又要了半碗面汤,慢慢喝着。
莫峰终于站起身付帐了。
看着莫峰出了门,邹笑命随即站起,跟了出去。
莫峰在荒僻无人的松径下站住了。
莫峰并没回过头来,但他在说:
“你为什么要跟踪在下?”
邹笑命道:“凡到了停云渊大寨的人,我都有权查明身份。”
“我难道身份不明?”
“你的身份虽明,但这只是表面的明。”邹笑命淡淡道,“一个香料客人,似不应有如此高明的武功。”
“我武功很高?”
“武功如不高,便不会感觉到我在跟踪你。”邹笑命道,“我用的是‘蹑云步’轻功,落地无声,离你又数丈之远,你怎会听出有人跟在后面?”
“何况,”邹笑命盯着莫峰,“际两太阳穴高隆,双目开阖间精光如电,步子与呼吸的节奏协律,落足时不轻不重,似浮而实。如不是身负上乘内功,如何能走得出这一种‘虎行龙游步’?”
“邹大寨主果然好眼力。”莫峰道。
“那就请尊驾亮万儿吧!”邹笑命道,“在下平时最怕的就是招子不够亮,无意之中得罪了江湖朋友、绿林同道。”
“你这不过是绕着弯挤兑我表露身份。”莫峰道。
“要我说出自己身份并不难。不过在我说出自己身份之前,先要向邹大寨主打听一件事。”
邹笑命道:“但有所知,只要不违江湖道义,在下定当如实相告。不知尊驾所询者何?”
莫峰道:“邹大寨主晚上吃什么?”
邹笑命道:“晚上吃什么?我想一下——早晨是与二柱子一起吃的豆浆、锅贴,用了二十文钱,中午是二十五文钱,晚上只有在寨里来上两个馍一碗稀饭了,——正好是五十钱。”
“你真的一日只用五十文钱?”莫峰不甘地问。
“一日五十文钱已足够了!我大寨兄弟五哨人马有四、五百人之多,人人都五十文钱一日,成年累月积算下来,亦开支甚巨。虽然屯田、狩猎、边境贸易等项和劫取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不义之财收入不少,但一切都得从长计议,我身为大寨主,又岂能带头奢豪?”
邹笑命说至此,一叹:
“天予万物于人,人无一物予天。我一日五十钱地活着,又都作些什么呢?说来,愧对劳作终日的万民了。”
“邹大寨主真是仁人仁心。”莫峰动容道,“如天下万官都作如是想,真是万民有福了!”
“可是我们是强盗!”邹笑命一笑道,“我们是官府心目中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强盗!不知有多少人做梦都想着灭我们而后快!”
“你不也是来与我们作对的么?”邹笑命说到这里,目中顿露出了针尖一样的锋芒。
他盯着莫峰:“我知道你是官府的人,报上姓名吧!”
莫峰摇头:“我虽是官府的人,但我不是来与你们作对的。”
“真要与你们作对的,是刑部派出的杀手。”
“据我所知,刑部已派出了五大杀手,对付他们认定的三大心愎大患。其中杀势最凶猛的‘雷’则到了扣马山。”
莫峰还想再说,却听一人尖声笑道:
“兵寇一家!”
随这人尖笑声,忽有三支快箭急射而至!
三支箭射得极无准头,毫无章法,射到一半,竟箭跟箭撞到了一块!
邹笑命见状正想笑时,却见三支箭一撞后,一震,三支箭顿急如闪电,从三个方向直射莫峰后脑!
莫峰大笑一声:“哈哈,是‘歪射鬼箭’法!那是冲在下来的了!”
莫峰随即拔地而起,向发箭的林丛追去。
邹笑命见状心中不由一震:
——莫峰施展的,竟是“虎尾溪”沈家独传的“白日飞升”轻功!
“虎尾溪”是武林中一个独树一帜的门派,虽不列在少林、华山、昆仑、峨嵋四大正派之中,但正是被人们称之为“武林四霸王”的“四大奇门”之一。
“虎尾溪”沈家的轻功、枪法与“一条鞭”内功,是武林三绝。
就在邹笑命一犹豫之间,只听有人急奔而来,喊道:
“大寨主!大寨主!出事了。”
那是跟随副寨主戚笑花的阿文的声音。
五 神判
锦春坞。如云如玉的“双美阁”。
邹笑命直起腰来。
邹笑命凝视着躺在胡床上的戚笑花,摇了一下头。
胡床上的戚笑花脸白如纸。
戚笑花的头发依旧一丝不乱,梳得整齐。
但戚笑花已绝对是一个死人!
——任何人喉核给啄碎、击裂,一剑从腹部“关元”穴扎入而从背上冒出剑尖来,都只能是一个死人!
邹笑命脸沉如水。
他不说话。
他只是眼睛看着如云、如玉。
他的目光阴沉、冰冷、寒毒。
——仿佛戚笑花就是这一对姊妹花杀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很少有人不开口的。
“杀大公子的是一个青年。”如云道。
“他用剑。”如玉接言。
“但大公子先是被他击碎了喉结。”
“那人也中了大公子三朵银花。”
“那个人自称是杀手高鹤。”
“他说要借道去总寨……”
如玉还想再说,如云道:“不用说了!”
——的确是不用说了,因为邹笑命与阿文像一阵风飞掠而至,又像一阵风卷过,掠了出去。
* * *
“为什么不问清楚?”阿文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是的。”邹笑命叹了一口气,“我都已知道。”
“杀手是……”
“高鹤,一个貌不惊人的青年,东京汴梁口音,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出手极快,手上的功夫之高,还在他剑术的造诣之上。”
“他来自刑部,是‘蝙蝠’柳平的同党,志在刺杀天王。”
“你怎么知道他貌不惊人这些外貌特征?”
“这是如云姑娘告诉我的。”
邹笑命的目光透着睿智:“一个人的年龄,在发生杀人这样的大事件的回忆里,并不显得重要,如果一个人较矮胖或较高瘦,或者是麻子,脸上有一颗黑痣,以及腿有些跛、少了一条臂……而这种人又杀了人,目睹者就不会说这是一个中年人或青年,而是说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麻子,一个脸上有黑痣的,一个跛腿人,一个独臂人!也就是说,目睹者会挑他感受最深刻的特征说的。”
“而如云说的是一个青年。她甚至也没说是一个白面书生、一个黑脸大汉之类形容外貌总体印象的话。——由此可见,高鹤是一个貌不惊人或即使有惊人之貌也把自己弄得很普通、很平凡的,能随时把自己混迹在普通人中的高明杀手。”
“至于他手上的功夫强弱,只要看二寨主的死状便知道了。”
“你一直跟随二寨主,当应知道二寨主运起了他的‘春风鼓帆’气功时,他的罩门‘关元’穴固然已被罡气护得刀枪不入,而他的颈项更是练得铁颈钢喉,非寻常兵器可伤!”
“但二寨主还是死在他的‘鹤啄’指下!”
邹笑命为之一叹:“他的手上功夫,恐不在武林公认的十大指掌拳法名家之下。”
“他真那么厉害?”阿文吃了一惊。
“他是否厉害,你最知道!”邹笑命淡淡道。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阿文望着邹笑命。
“因为你正是他的同党。”
“我,我阿文是他的同党?”阿文叫道。
“阿文当然不是杀手高鹤的同党。——但你不是阿文。”
“我不是阿文?”
“你如是阿文,便应知道,我‘停云渊大寨’的北哨头目虎知文是一直跟随总寨范先生的,近来因‘蝙蝠’柳平刺杀天王之事发生后,才又回到大寨的,他虽隶戚二寨主所辖,但跟随最多的是我!”
邹笑命冷冷道:
“事已至今,尊驾该亮完万儿了!”
“如我猜得不错,尊驾可能就是刑部的另一大杀手雷铛先生吧?!”
阿文的神情顿变了。
他原先谦卑的神态变得凛然生威,如除去了尘土、锈迹的银光闪闪的铁枪。
他仰天大笑起来。
六 遇到鬼的杀手
高鹤坐在树上。
他深信除非有人爬上来拨开茂盛的枝叶寻找,否则谁也发现不了他。
树下是一条出没草间的小径。
小径所连的两端,正是扣马山响马总寨“太平营”和前寨“停云渊大寨”。
高鹤相信,只要他刺杀“停云渊大寨”二寨主“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影书生”戚笑花戚大公子的消息传到太平营总寨,托塔李天王一定会同其他人赶到前寨去察看现场。
李天王要巡察前寨,就必经这一条路,必走过这棵树下。
如果李天王走过这棵树下,高鹤就能置他于死地。
高鹤知道这次刑部派来刺杀李天王的不是他一个。
还有一个代号为“雷”的杀手。
在刑部“七杀手”中,高鹤认识的只有“蝙蝠”柳平。
另外的杀手,他只知道柳平有一个女友叫霍雨佳。
女杀手霍雨佳。
霍雨佳长得什么样子他从没见过。
他只知道霍雨佳有一个外号叫“笑”。
只有一次,他差点见到那个“蝙蝠”柳平称之为“很漂亮”的女杀手。
——那次,他到柳平那里,在柳平居住的“寸翠堂”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胭脂的香气。
柳平告诉他,霍雨佳刚走。
刑部的七杀手中,除了“鹤”高鹤、“蝙蝠”柳平、“笑”霍雨佳、“雷”雷铛之外,还有三人是谁,连“七杀手”中的高鹤自己也不知道。
高鹤知道,自己这次是与代号叫“雷”的雷铛一起刺杀李天王的。
据说李天王的太师鞭之猛,只有雷铛的兵器“雷”才能挡得下来。
“而只有当李天王全力对付大敌或完全无备之下,你的‘仙鹤神针剑’才能得手!”
——这是刑堂总捕扈飞鹰临行前交待的话。
扈飞鹰已五十五岁,官封从四品。
扈飞鹰的“鸽堂”有二十四路分堂,每一分堂有十三房“鸽房”,每“鸽房”有九“鸽户”,外有三百六十五只“散鸽”散布各地,天下信息,自是以他收到的最为丰富。
甚至连中书令与枢密使这两大文武宰相每日所收的信息也有所不及。
一个人活到五十五岁不为奇,但一个整日与巨寇悍盗打交道,从刀兵乱世一直到敉平天下叛乱而毫发无损的刑堂总捕活到五十五岁就不一般了。
能镇服天下二十四路豪强武士与各地绿林人物、响马好汉,不使江湖人物与武林中人给官府作对添乱,少不得带了马、步捕快与各地江湖人马有冲突,在刀尖上讨生活。能在这种刀尖舔血过日子中活到五十五岁,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何况扈飞鹰还有他的“鸽堂”!
一个集中了天下最多的来自江湖、武林与衙门信息的人,他的每一声咳嗽、每一声叹息都令人轻忽不得的。
而且扈飞鹰是武林重镇山东三大庄之一的扈家庄最杰出的子弟,从他十九岁出道到四十一岁进京城成为刑衙的刑堂正捕大人,身经百战,出生入死,武功已到莫测高深之境,甚至有人评他的武功堪与少林方丈大师相匹。
——因此杀手高鹤即使任何人的话都可不听,扈飞鹰的话他总是听的。
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刑堂总捕,天下捕王。
还因为他是一个对天下江湖、武林所知最多、武学见解最具心得的宗师。
何况高鹤向来是一个很谦逊、很谨慎的人。
他宁肯信其有,也不肯信其无。
小心驶得万年船。干杀手生涯,错不得一步。
如果在这里狙杀李天王失败,那么他决不会再一人狙杀李天王。
他一定会等到李天王与雷铛的“雷”势均力敌之时,才再次出现!
——因为只有这样才万无一失。
高鹤觉得这世上既然有樊楼这样的好饭庄好酒馆,有楚楼那样的美女如云的好所在好地方,还有龙门的鲤鱼,洛阳的牡丹,苏抗的丝绸,滇蜀的名酒,一个男人实在应该好好珍惜他的生命。
他实在不想枉送性命。
可惜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正当杀手高鹤坐在树上这样想时,一个声音淡淡地道:
“你下去吧!”
“你的武功,即便出其不意地偷袭,也杀不死天王的!”
高鹤闻言,回头一看,大吃一惊:
他向来人惊叫:
“是你?”
他吃惊的程度比尾巴上炸响鞭炮的小狗还强烈!
他的神情活像是见了鬼或生吞下一只死老鼠!
高鹤知道,自己的麻烦大了。
大得可能没杀到托塔李天王就先把自己给杀掉了!
——因为他遇到的已不是人,而是魔鬼!
——杀不死的魔鬼!
七 轻密封锁雷电拳
“一日五十钱”邹笑命的武功有多高?
知道的人很少。
知道邹笑命武功有多高的人都已倒了下去。
但现在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了邹笑命的武功有多高而没倒下去。
可惜他没办法说出来。
他正全力应付着邹笑命的出手。
他就是邹笑命认定的“刑部的另一大杀手雷铛先生”。
雷铛没使出他的兵器“雷”。
他用的是拳。
他出的是腿。
他一拳击出,伴之以震足发声助威。
他双拳护住面门挡格时,霹雳般击出的是他的铁腿。
“你打的是‘十八天顺风不落帆拳’。”
“你使的是‘七错廿三缠,天外还有天’的‘网腿’。”
“难道你师父是波上人?”
邹笑命边斗边问。
他说的“波上人”是浙东天童寺主持,是江南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释门大师。
但邹笑命马上发现自己错了。
这倒不是因为雷铛是俗家,而波上人的弟子都是沙门弟子。
而是雷铛的拳变了。
他打的是太祖三十二式长拳。
雷铛的腿法也变了。
他这回起的是“飘腿”。
而当雷铛打完了一路太祖长拳和施展完一路七十二式的“飘腿”后,脚步一错,随即又打出了一路拳——
此拳无声,无风,无势。
此拳轻,密。
此拳是雷铛以不丁不八寒鸡步走大周天三百六十个卦位打出来的。
这一套拳打出,饶是沉着多智、深藏不露的邹笑命也叫了声:
“好!”
“好一路‘轻密封锁雷电拳’!”
邹笑命随即展开了反击。
石破天惊的反击。
* * *
世上有这样的一种拳术——
它打出时,轻飘飘的。
它打得很快,很密。
它无风、无声、无势、无威,但它布遍布满了你的周围,把你封锁其中,你如硬要闯出包围封锁你的拳影拳意,那所有的拳就像触了雷电一样让你遭到雷炸。
这一种雷炸能使一个练十三太保横练或金钟罩铁布衫之类硬功夫的外家高手炸成一堆三百六十五根骨头俱酥碎的肉堆!
这就是“轻密封锁雷电拳”!
它用的真力罡气心法便是华山派的“天罡五雷镇心法”。
事实上这一门拳也正是华山“奇门三祖”之二的煮石老人与雷祖创出的。
据说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打天下时,华山派第一高手燕风雷不服师父陈抟认定的赵当得天下的命运,强闯下山,但还是被煮石老人与雷祖以这一路拳布下“拳阵”封了山而没闯得出去。
——当然煮石老人、雷祖与华山老祖扶摇子陈抟陈图南是昔日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宗师,其真力罡气之雄浑精深,世所莫匹,自非今日这雷铛所可比的。
但邹笑命也毕竟不是当年雄心欲与宋太祖一争天下的华山第一高手燕风雷。
邹笑命能闯得过雷铛的这一“拳阵”么?
他如何展开他那石破天惊的反击的呢?
八 云破月来花弄影
杀手高鹤与来人站在地上。
来人竟是被高鹤一剑已穿腹而过、一“鹤啄”“啄”穿喉结而倒地死去的戚笑花。
眼前这死去复活的戚笑花依然一袭丝织轻袍,系着白玉带,带上佩着那把挂着银链的七宝刀柄、银镂刀鞘的小刀。
他身上所佩的香囊、鱼袋、刀帨一样不缺、洁净如初。
(在高鹤记忆中,戚笑花的鱼袋、刀帨都已沾上了尘土、染上了鲜血。)
高鹤再审视戚笑花的颈项与喉结。
喉结完好,颈项光洁如玉,不要说一个血洞了,连一个疤痕、一粒疣痣也找不到!
但那斜扬的、洒脱的剑眉,那含着笑意的星眸,不是戚笑花又是谁?
难道戚笑花能缩年轮周复于一瞬,真如一朵花一样开而谢,谢复开,是一朵永不凋谢的开谢花?
难道戚笑花是一个伤不了、杀不死的魔鬼?
高鹤的心顿沉了下去。
* * *
看着杀手高鹤目光中流露出的迷惘、惊诧和斗志的消解,戚笑花淡淡地笑了。
他一笑之中,出了手!
他一出手,一双长袖飘飘而出,如双龙交剪,夭矫多变,如两根软索,捆缠向高鹤。
高鹤大惊,急闪。
但那一对长袖,飘飘飞舞,若一对多情妙龄女子缠着一个如意郎君似地缠着高鹤不让离去,任凭高鹤身形腾挪躲闪,脱不掉身去。
那一对飞舞的长袖,如缠缠绵绵不死不休的痴情、挣不脱摆不去既留人身又留人心的令人难以摆脱的温柔!
镣铐、锁链困不住英雄豪杰。
但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被困围在温柔阵里、困死在温柔乡里!
高鹤觉得自己仿佛是一轮明月,欲冲破周围绵绵而至的云带、云朵,但总冲不出去。
相反,倒有一种明月随时被云带、云朵“遮掩”、“吞灭”、“破坏”的危险!
高鹤知道自己已完全被戚笑花的两大武功之一的“云破月”所克制。
“云破月来花弄影”。
——如自己破不掉戚笑花的“东海水云袖”“流云铁袖”的“云袖功”,被云袖一旦缠捆上,那么对手“花弄影”暗器的手段使出,“飞花逐月”,“花雨缤纷”,恐自己只有一死了之了!
高鹤正在这一忖思、犹豫之间,陡觉咽喉一紧、眼前一黑——
戚笑花的袖子已缠上了、锁上了他的咽喉!
戚笑花的袖子一锁上高鹤的咽喉,顿手腕一振,使出了他的杀招:
云袖锁喉鞭。
锁喉鞭下,焉有命在?
九 一日五十钱
邹笑命展开了他的反击。
他陡地变了,变成了一轮光芒炬赫、强烈耀目的烈日!
他向天上冲去。
他向天上冲去的同时双手一扬,天空中顿飞起了满天金光!
——那是无数枚制钱在飞舞中焕发出的光彩。
那无数枚制钱激飞的啸声,如五千五百五十五名神机营机弩队的兵士同时射出了一支支劲弩。
石破天惊!
满天飞舞的制钱引爆、闯撞出一串串密密的“拳雷”
气流狂乱,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气机急涌,血海翻腾,山崩地裂!
暗劲如潮,厉啸铄骨,霹雳连连!
烈芒耀目,明灭不定,光影憧憧。
雷铛急退。
雷铛惊道:“这就是你的‘一日法身’、‘五十钱周天大法’?”
他话未毕,只见一道灼人肌肤的白光猛地一旺、一近,邹笑命如一轮日轮急旋运转飞至,双臂环转如风车,十指轮弹,五十道金光遍打雷铛周身要穴。
雷铛急滚。
雷铛躲过了七七四十九道金光。
但第五十道金光射中了他。
第五十道金光射中了他心房。
雷铛大叫一声,腿一蹬,直挺挺地再也不动了——
中心房者死。
死人又怎会再动?
这时,邹笑命从天空冉冉降下,飘然而至。
邹笑命发髻一丝不乱,脸如淡金,双目如电。
邹笑命的脸上淡金色渐退为灰白,灰白如米色,淡定的、黯然失意的米色,浓的是他黑黑的眉发、长须和眉宇间的忧郁之色。
邹笑命一叹,弯腰察看雷铛的死状,并收回他的制钱。
他低声对雷铛道:
“朋友,你错了,我虽一日只花五十钱,但我囊中通常是五百钱。”
“一个人只有有了五百钱后,才能放心用五十钱的,如只有五十钱,那就只能用五文钱了!”
邹笑命这样对一个死人说话,如告诫他的部下、子侄与弟子。
——对一个赢家来说,随便他怎样说都不会过分的,随便他用哪种语调讲都无人计较的。
——因为他是赢家。
十 不可能的可能
戚笑花云袖缠锁上高鹤的咽喉,手腕一振,施出了他的杀招:云袖锁喉鞭。
但听到裂帛一声,他只觉手上一轻。
——云袖已断。
云袖已被高鹤双指剪断!
高鹤随后双指飞取戚笑花面门。
“二龙抢珠”。
双指夺目!
戚笑花退。
戚笑花退时,从他身上退出了七朵花朵。
不是金花。
不是银花。
也不是女儿家的珠花。
这是犹散发着香气的鲜花。
——准确地说,这是七朵“虎掌花”。
虎掌花,又叫天南星。
它掌状复叶,形似鸟趾。
在初夏开花,内穗花序外有淡紫色或淡黄色佛焰苞。
虎掌是多年生有毒草本,中医学上球茎入药,性温,味苦辛,主治中风、破伤风、小儿惊风、风痰癫痫等症。
高鹤在这世上怕的东西不多。
但他现在在怕。
他怕这七朵“虎掌花”!
他以极灵巧的身法避开、躲过、闪着这七朵飘飘然旋转而至的花朵!
他躲这七朵花,唯恐避之不及,如同在躲一沾即腐的毒物。
——因为他听说过,擅长铁流星武功的孟氏双雄在刺杀李天王时,就死在“云破月来花弄影”“弄影先生”戚笑花的“飞花逐月”下!
而据说戚笑花的“花弄影”暗器手法发出的暗器,最厉害的暗器不是金花、银花,而是真正的鲜花。
其中一种叫“七变花”的“马缨丹”,每变一种花色会换一种香气,七香混合,便成剧毒,其毒之厉,还在“断肠草”“钩吻”与“鹤顶红”的合毒之上。
而一种叫“木蝴蝶”又叫“千张纸”、“破布子”的紫红色钟状花朵,在施了毒之后,只要给花碰上一碰就会令全身发痒、发笑不止,发笑尽瘁,直至死而后已!
——谁知这“虎掌花”含不含毒呢?
小心无大错。
这就是高鹤躲避戚笑花这七朵花的原因。
* * *
高鹤刚躲闪过戚笑花的七朵“虎掌花”,身子忽然一紧——
一只衣袖长长的、宽宽的如一匹布裹缠住了他双手连同身体。
这一只宽而长的衣袖把他捆得像卷布的木板一样一层层地裹了个严实。
而另一只衣袖则细细的、窄窄的、被内力逼得其直如矢地抵着高鹤的后脑二尺之处。
背后向高鹤出手的人一哂,冷冷道:
“怎么,一个杀手怎么连回头看一眼是谁杀死自己的勇气也没有?”
高鹤回过头。
高鹤的眼睛顿变得又圆又直:
从高鹤背后袭击出手的,竟是戚笑花!
这不可能!
高鹤叫道。
——这的确不可能,因为高鹤在躲闪戚笑花的“虎掌花”时,还一直留意着对面的戚笑花。
戚笑花怎会在他回过头一瞬间站在他背后呢?
何况他感到自己被长长的宽袖缠裹上,戚笑花还站在对面,正退出他第二十七退呢!
——戚笑花的每一退步都有他的名堂。
戚笑花一退九步。
一步一曲。
当他退到第二百四十三曲时,正好是高鹤闪过第七朵“虎掌花”的第七个角度飞扑时。
距对面二百四十三步远的戚笑花怎会忽变成在他身后呢?便连武林神话中轻功盖世、天下无双的楚留香也做不到。
难道他真的、真的是鬼?!
十一 不是雷,却是电
邹笑命猛地跳起——
邹笑命跳起,双手一挥,制钱如骤雨带着厉啸急射而出。
他的胸口多了一个伤口!
被死人制造出的伤口!
伤邹笑命的,就是他认定必死无疑、心口中了他钱镖的雷铛!
邹笑命在以数十道钱镖以“漫天花雨”手法打向雷铛的同时,叫道:
”你,不是雷铛!”
——雷铛用的兵器是“雷”。
“雷”发出时,会有震天动地、神惊鬼愁的轰隆霹雳之声!
但这人用的兵器是一支弯弯曲曲蛇形锥。
锥出如闪电。
锥出如闪电一般迅疾、悄无声息、飞捷多变。
当邹笑命觉得眼前一亮时,锥心之痛已随即而至!
这人用的仿佛不是蛇形锥,而是电!
闪电!
这人在一击得手的狂喜之中,未料到邹笑命会有如此之快的反击。
他身上如被雨打的荷叶一样跳着、斜来晃去、发抖、萎缩……
也不知他身上中了多少枚钱镖。
但有两枚钱镖是明显致命的——
一枚打在额中眉间“印堂”穴,钱镖整枚都嵌切了进去,把“印堂”穴这一块给打得陷了下去。
一枚划过他的咽喉,割断了喉管,正汩汩地冒着血沫。
——这一次,即使他是死而能复活的鬼,也要再死一次了!
但这人偏还笑得出声来!
他哑着嗓子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我当然不是雷铛……雷铛岂是……你能……杀的?我……是雷的……影子……”
“我是闪电锥沙……沙轻侯……”
他说到“轻侯”两字时,目光一亮,显出他英武自傲的一生心志来。
随即,他身子一震,殁。
“好!好!原来我的命是与‘闪电锥’沙轻侯拼掉的。我总算知道我的结局了……”
邹笑命边笑,边吐血,一口一口地吐血——
闪电锥锥穿过他的心,也击裂了他五脏六腑!
他心已碎。
他肠亦寸断!
他这样笑着咳着,喃喃道着,走了六七步,终于倒了下去!
他倒在沙轻侯身旁,手无力地、永远地停在距寸许便可触摸到他射死敌人的制钱的地方。
距他指端寸许,沾着血的、边沿被打磨得锋利如刃的黄铜制钱,发着熠熠的光泽。
发着铜光。
但他再也不需任何铜钱了。
十二 剑虽杀人,剑意犹美
戚笑花望着高鹤,戚笑花的目光像闪耀着多个棱面的钻石水晶的晶光,给人种流光溢彩、宝气蒸腾、光影迷离又变幻莫测之感。
他的目光别有一种系人心处的吸引力,像磁铁一样吸住人的目光,具有一种令人不得不顺着他意志行事的诡异魅力。
高鹤只觉得自己的意志在戚笑花似神似魔的目光里土崩瓦解,宛若飓风烟尘中向八个方向狂奔的烈马所执行的车裂之刑下囚徒的血肉横飞、断肢残骸的肉体。
他只觉心若坠下万丈寒渊一样冷、空、寂寞、孤苦、累。
他真想就此放下所负的一切,如温泉浴池里的软木塞一样酥软地浸泡在温暖的浴汤里。
这时,戚笑花望着他的目光似充满了同情、理解。
戚笑花的目光似乎在说:是呀,人生真累,能够解脱一切是多么美妙的事?闭上眼,让我成全你吧……
高鹤只觉得一阵晕眩,晕眩得仿佛天旋地转起来——这种晕眩使他感到一种心慌,一阵恶心。
他不由合上了眼。
他觉得只有合上眼,才变得舒适些!
* * *
高鹤闭目。
他眼一闭,戚笑花的“袖剑”一振,如毒蛇一般灵动、迅捷、毒辣地刺向高鹤。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一剑刺出,虽是衣袖为之的袖剑,也照样能穿透高鹤的咽喉。
这是一剑穿喉的剑法。
这剑一出——
必定穿喉!
“云破月来花弄影。”
云将破月,花善弄影。
这一剑虽是杀人的剑法,但这一剑刺出,依然有着云破月出光明满眼,光风霁月花枝弄影的旖旎。
剑虽杀人。
剑意犹美。
这一剑出,高鹤当死。
十三 粉红史
莫峰站住。
他施展的是傲视天下的沈家轻功“白日飞升”,但循着笑声追到这里,把人追丢了。
莫峰猿臂蜂腰。灰衫。轻靴。
他两太阳穴高隆,虎目紫棱,开阖有神。
当他绷紧警戒防备之弦时,人便如拔出的剑、张开的弩,给人一种肃杀、威猛、凛烈、剽悍之感。
而当他放松戒意时,他便如一棵邀云招鹤的乔乔古松,既蕴含一派如亭如盖的大树将军的风度,又有一份庙堂器宇的厚重和虎啸知禅意的古趣。
莫峰现在就处于一种放松状态。
一个轻功奇高,堪与他沈门轻功相匹甚或还略高一筹的、对他不怀好意的高手在这里给追丢了——但此人肯定还没走远,就在附近,或匿身于乱岗怪石之后,或潜踪没伏于身前身后草木丛生之际,随时可对他发起惊天一击。
他却放松了下来。
风吹他灰衫下摆,徐舒徐卷,舒卷有致,衣袂飘飘。
他像息影林泉的高士一样悠闲地看着天,天上的云,云下的山。
他竟然还负着手施施然徜徉其间,吟起了诗:
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
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他最后的“三益”的“益”字还未及吟完,一道剑影破空而出,向他后脑射来。
这剑影,竟是粉红的。
* * *
剑影是红色的,武林中本不多见。
“红泪剑”萧琴心已封剑归隐。
“血剑客”曾忘情远游西域。
“胭脂剑虎”慕容娇矫正与夫君“玉萧金剑”楚四海情爱甚笃,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属日子,逍遥十丈软红之外。
现在尚称雄武林的、一出剑剑影是红色的只有三四人,那就是剑影是桃红的“桃花娘子”温四娘,剑影如红霞的“醉红郎君”田辟疆,而剑影发粉红的只有“粉侯”李亚夫和“红粉剑母”霍太君。
“粉侯”李亚夫是驸马爷,与三公主同帅娘子军,屯兵娘子关。
李亚夫的“粉侯剑”是皇帝所赐的、由胡商进贡的宝剑,剑影粉红,令人观舞剑便有一见销魂之叹,何况李亚夫是名将之后,将门虎子,剑法已达炉火纯青之境?
——李亚夫的“粉侯剑”自是纵横天下,罕遇敌手。
“红粉剑母”霍太君出自西域剑术秘传的“霍氏家族”。
与西夏相接的黄头回纥、草头鞑靼、西州回鹘和极西北的黑汗八刺沙衮、吐蕃诸部的逻些城、匹播城,都有秘相传授“真剑”剑术的霍氏家族子弟。
“红粉剑母”霍太君即是霍门来到中原闯荡武林的女传人,她使的剑不但舞出的剑影是粉红的,且会发出粉红的剑气。
霍太君当然姓霍,但她原来的名字有些怪,叫枳夷罗。枳夷罗,亦作绮由罗、吉由罗,是梵语的音译,意即璎珞。她进入中原后,便自易名为璎珞。
霍璎珞在家族女子中排名第十八,因而她又被称为霍十八姑,并以十八姑的排行行世,闯出了“红粉剑魔”的外号。
随着她嫁给宋太祖赵匡胤属下的大将石将军,随夫君一起助赵匡胤开国平南,被太祖皇帝御封为知诰太君夫人后,“红粉剑魔”的外号便成了“红粉剑母”。
“红粉剑母”霍太君的剑术有多高不知道,人们只知道“粉侯”李亚夫见到“红粉剑母”霍太君时,是执弟子礼的。华山剑派的第一高手燕风雷心比天高,但在得见霍太君在六十华诞的寿筵上以箸论剑后,从此归隐华山,坐关悟剑,再不出山。
霍太君年虽已六十有三,但性如烈火,姜桂之性,愈老弥辣。她最近一次走动江湖,过问武林之事是去年——
她带了十三剑婢,控粉驴,越剑门,西上峨嵋,剑斗峨嵋掌门雪衣神尼,逼雪衣神尼允诺将峨嵋女弟子许配给石将军的侄子。
峨嵋弟子“白衣剑女”宛小玉与少年将军“铁马秋风大散关”石小楼在平“西川四乱”之役中结下生死恋情,终由“红粉剑母”出头得以结成秦晋之好,成为近年来江湖流传的三大佳话之一。
“红粉剑母”霍太君。
“粉侯”李亚夫。
若这两人要向一个人偷袭发剑,便算这人有天下第一等的身手,也多半死翘翘了!
“粉侯剑”下,谁不销魂?
“红粉剑母”,谁人能敌?
* * *
莫峰双掌合住了剑影。
那是一柄粉红流苏剑穗的小剑。
剑是玉剑。
* * *
剑是玉剑。
人是铁人。
这个执玉剑偷袭莫峰的人,有一双玉手,但戴的却是一张白铁面具。
那是一张打制得很精致的、在眼睛处安了两片云母薄片,在嘴巴处留下一片菱形针孔的狮首面具。
这个戴铁狮面具的人,身材却像狼一样苗条,轻功则像鹰一样矫捷,而说话则带着兔声。
他见玉剑被莫峰合掌夹住,即弃剑,一跃而后,一飘三丈。
他似是很忌惧莫峰。
莫峰笑了。
十四 兔子·老虎·鹰
“你退离三丈之遥,是没法杀死敝人的。”
莫峰笑道:
“要杀人的是你,为什么反而怕被杀的我?”
“有人喜吃虎肉,但吃虎肉的人也会怕老虎吃他的。”
来人道。
“而你就是一头老虎,一头别人吃你很难、你吃别人很容易的老虎。”
“我固然有一啖虎肉之心,但我不想虎肉还没吃上,就先变成了老虎的点心。”
“你很小心。”
莫峰道,
“你这样小心的人,我不知该称你什么:是铁狮将军,还是狼杀手、鹰死士或兔相公?”
“我想还是叫你兔相公好!”
戴铁狮面具的人冷冷道:
“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只要活着就好。”
“一个人若是死了,叫他再好也是没用的。你沈先生若这样看重叫法,等你死后我一定多叫你几声中听的。……”
“慢。”莫峰截住戴铁狮面具的人话头,盯着对方问,“你说我姓沈?”
“我不但知道你姓沈,还知道你是‘虎尾溪’沈家子弟,现为兵部将军,与管尚书印侍郎车统领等一鼻孔出气,都是站在皇弟晋王这一边的人。”
“你们兵寇一家,广结朝野势力,旨在待今上殡天之后,让皇弟成为皇帝。”
“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沈将军沈虎头大人该不会否认你们兵部所为吧?”
沈虎头闻言,不以为忤,笑望着对方:
“彼此彼此。你这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朋友也不够光明正大。如我猜得不错,一定是宰相和刑部楚尚书党侍郎一脉的死士杀手。”
“宰相有一群副相钳制,新近又被晋王兼了中书令,领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衔确实委屈了他的才干。如果和楚尚书党侍郎他们拥立太子登基,自是欺幼主怯弱,大权独擅了!”
“不过你们这些为主卖命的人给记着,宰相是一个颇识时势、善知进退的人,晋王也颇看重他,他未必就一定要拥立太子与晋王分庭抗礼。到时真正惨的可就是楚尚书党侍郎与你们这帮死士杀手替罪羊了!”
“啐!你才是为博荣华富贵而卖命的鹰犬将军呢!我们刑部行事,旨在为国为民……”
“好,终于承认你是刑部的人了!”沈虎头笑道,“听说刑部有一个专司侦查、缉捕、暗杀叛逆魁渠的‘铁血捕杀堂’,堂中供养着一批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的一流杀手,最著名的有七大杀手……”
沈虎头下面的话无法说下去了——
因为戴铁狮面具的人旁边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站在戴铁狮面具的人旁边,长得并不见得怎样高大威猛,而且还白雪了头发,满脸皱纹,背也有些驼,腰也有些佝偻,一条腿还带些跛。
但偏给人一种极具威势的感觉。
这威势是由他花白而高轩的浓眉和一对深陷的鹰目体现出来的。
但这人更显威势的是那挺直的、带了几分鹰钩的阴鸷之气的鼻梁和那一张紧抿的、嘴唇薄而下拗的嘴巴。
* * *
这个人站在戴铁狮面具的人旁边。
这个人如一头随时会飞扑过来以铁喙啄人脑髓的食尸鹰。
他带来一种阴寒、肃杀的死亡气息。
他如地狱中升起的幽冥鬼判。
仿佛他一开口,就可令任何人死去。
见到这人,沈虎头将手中粉红剑穗的小剑恭敬地搁在地上,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沈虎头要走,那站在铁狮面具人身旁的老人哑哑地笑了一声,如千年古寺的寺门被一阵偶然的山风推动一般地笑了一声。
老人眉毛一轩,鹰目眯起:
“沈将军缘何一见老夫便要走?”
沈虎头停住,目光像阳光灿烂的大海平坦而深邃的海水,湛蓝的海水:
“鹰捕王在前,在下不敢置喙。兵部刑部各行其事,鹰捕王既来了,定有要事大案待办,在下还是知趣一点,多加回避。”
沈虎头称那老人为“鹰捕王”。
——难道这背有些驼、腰有些佝偻、腿也有些跛的老人,就是刑堂总捕、大名鼎鼎的扈飞鹰?
* * *
扈飞鹰目光闪动,哑然一笑:“很好。”
他望着沈虎头,解释道:
“我说‘很好’的意思,就是你值得我动动筋骨了。”
“你要与我动手?”沈虎头动容道。
扈飞鹰摇摇头:“不是动手,只不过是切磋一下手法.印证一下武学。”
扈飞鹰叹了一口气:“这年头,老夫的几根老骨头已久不动了,都快锈死了!沈将军难道不念同朝为臣之谊,为老夫这几根老骨头搓一把么?”
扈飞鹰这样说时,沈虎头马上就动了。
沈虎头肩头一晃,掠起。
他一掠五丈。
他施展的正是“虎尾溪”沈家的独门轻功“白日飞升”。
不过他不是攻.而是逃!
像兔子见到鹰一样地逃。
* * *
现在,沈虎头宁愿自己是兔相公。
但,扈飞鹰已如一头怒鹰射出。
* * *
兔起鹰落,鱼龙衍化,弹指惊雷。
沈虎头与扈飞鹰在空中各展身法,鹰起鹘落,电光石火,幻若火中种莲,海市蜃楼。
随即听到一声朗笑:“鹰捕王,这就领教过高招了,后会有期!”
笑声中,沈虎头如风送春帆般飘然而去。
扈飞鹰落了下来。
“好厉害的‘一条鞭’内功!”
扈飞鹰这样说着,掬出一块白手巾掩住嘴一阵咳嗽。
他咳得人也像大虾米一样弯了下去。
白手巾离开嘴,却见手巾中间是一口殷红的血——
血鲜艳如梅花!
* * *
“扈总爷……”戴铁狮面具的人见状不安地叫了一声。
这戴铁狮面具的人这回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带着兔声,而是一个悦耳的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很温柔、很美。
扈飞鹰淡淡道:
“小姐放心,扈某没事。”
“沈虎头这厮果然非比常人,但他离开了扣马山,我就放心了。”
扈飞鹰说至此,望着沈虎头消失的方向出了一会神,忽发出一缕诡异的笑意:“嘿嘿!总有一天,你会为今日这一战付出代价的。”
随着,扈飞鹰与那戴铁狮面具的女子也离开了扣马山。
十五 铁伞书生的传奇
范东园看着一十三路暗卡眼线随时送来的消息。
其中有两道消息引起他的注意:
三棵树的暗卡消息说,一个颇像刑部总捕扈飞鹰的跛足老人,以上乘轻功掠过三棵树地区,向停云渊方向飞行。
忙牛岗的暗卡消息则说,一个戴铁狮面具的人,打听一个叫“铁伞书生”的人有没来过。
——这跛足老人如真是扈捕王,他来到扣马山一带,莫非是不甘前次所遣的“蝙蝠”柳平刺杀天王失败之事,欲亲自出山,对天王不利?
兵部管尚书飞鸽传书,说得到密讯,刑部近有一个庞大周密的刺杀计划,其中一项是旨在对付扣马山绿林道上的朋友的。
莫非扈飞鹰此地现身,与该项计划有关?
——至于那个戴铁狮面具的人,他打听“铁伞书生”,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旨在对付我们扣马山的绿林道,那应该秘行其事才是,何必戴着铁狮面具引入注目、惊世骇俗?
莫非这入出现,是故意招引人们注意,以达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声东击西”的目的。
这人只不过是一个虚幌子?
但为什么他什么人不打听,偏打听铁伞书生呢?
* * *
铁伞书生在武林中是一个象征。
无敌的象征。
铁伞书生崛起江湖,名动武林,是这五十余年间的第一件武林大事。
他第一次引起人们的注目,是因为他斩杀北邙派掌门长孙无愁。
东海巨靴岛,南疆火云峒,西域雪驼山,北地北邙派,这四大门派都是武林中目为邪派而又不得不对之保持尊敬的门派。
虽然这尊敬不过是敬而远之!
在这四大邪派门派中,相对于巨靴岛门人的行为怪诞、武技乖僻而又言出必行、杀人残忍,火云峒弟子让人望而生畏的种蛊下毒术与招招都辛辣、式式俱狠毒的偏锋剑术及行事的邪门,雪驼山与北邙派还是能让武林同道接受的两家门派。
其中北邙派掌门长孙无愁因其女嫁给中州大侠“彩云飞”展八方夫妇的公子“小温侯”展银戟,与武林道上各路豪杰时有往来。
长孙无愁的武功极高,也极诡。
据说他练功是在坟墓中,坐在七七四十九个死人中间练的。
他的“鬼闪身法”、“阴风掌”与“大搜魂手”,是北邙派武功的三大绝技。
他用的兵器是七十二般奇门兵刃中的挎虎篮和蛇鞭。据说当年后周的国师与崆峒四怪和北邙派结仇,长孙无愁独身前往后周国师府挑战,一人诛四怪,擒国师,大闹京城,有“神惊鬼泣京师无敌”之誉。
——但长孙无愁被铁伞书生斩杀!
——长孙无愁被铁伞书生斩杀于中州大侠“彩云飞”展八方夫妇的五十华诞寿堂上。
据说,铁伞书生是发出“必杀令”追杀长孙无愁,长孙无愁请展八方夫妇保护,在展八方夫妇和武林十大高手的联手保护之下,斩杀长孙无愁的。
在那一战中,铁伞书生并没动用他那把追魂夺命的铁伞,而是夺了武林十大高手中的“双刀叟”司马离的双刀,一刀之中令长孙无愁毙命的。
据看到铁伞书生出手的“神眼书生”祝笛诗说,铁伞书生夺刀使刀的手法之高、刀法之精,不但“双刀叟”司马离比不上,便以刀称雄天下的“神刀将军”夏侯元春也有所不及。
而最使人们动容的是,以“彩云飞”展八方夫妇和武林十大高手的武功,在事发之时向铁伞书生出手,竟连铁伞书生的一角衣角也没碰到,让铁伞书生从容逸去了!
于是,武林十大高手联络了十九个帮会门派对铁伞书生的来历展开了明查暗访。
这一查访使武林十大高手更是大吃一惊:原来已有五个高手先后丧命在铁伞书生之手了!
这五个高手是——
“大关刀”巫马雄风。
“双灯行天下”申千盏。
“飞燕”裘如雪。
“算无遗策”包不败。
“布衣霸王”赫一枪。
这五个高手,分别是黑白两道、正邪两派、官府绿林不同背景的一方之雄,每一个都是名字够响、往日够威风的人物。
但他们都一一死去了,死在铁伞书生手下。
从此,铁伞书生成了江湖武林、绿林官府同忌的名字。
在人们心目中,铁伞书生就是死神的代名词。
* * *
板荡乾坤,这五十年间武林强人辈出,龙争虎斗,各显身手。
但没有一个高手名声能盖过铁伞书生。
因为铁伞书生又杀了三个人,三个人们以为绝对杀不死的人。
提起“大地龙王”东方孤独、“杀人的烟”卫丁丁和“金蛇天君”厉百变之死,现在连武林中的三流武师也耳熟能详了。
“大地龙王”东方孤独的“大地龙舟”有三百六十匹龙驹宝马挽辕奔驰,三百六十名金刚力士拥卫,他手下有“一毒一邪一剑一刀一狮一虫一哭一笑一凶一恶”十大奇人,而且东方孤独的“龙王宝盖”被列为天下第二奇兵,东方孤独的“黑暗神功”能令天地一色,日月无光,可让白昼骤成黑暗,内力之深,深不可测。
但“大地龙王”在他的老巢“孤独山”上,被铁伞书生所杀。
铁伞书生是从山下一路杀上山,击溃击败击伤击毙了十大奇人之后,才杀了“大地龙王”的。
比起杀“大地龙王”东方孤独的惨烈悲壮,杀“杀人的烟”卫丁丁这一战则像一出喜剧,滑稽梯突的喜剧。
“杀人的烟”卫丁丁是江湖中身世最为诡异、神秘的一个人物。
卫丁丁是一个杀手。
但谁也没见过卫丁丁的长相。
人们只知道卫丁丁有一个怪规矩——
他杀人前必定放三道烟。
在三个早晨连续放三道烟。
第一天是红色的,叫做“血烟”。
第二天是一道粗粗的黑烟,仿佛柱着天地有彻天通地之能似的,因而叫做“通烟”。
第三天是一道黄滚滚的、如一条巨龙低低地压着城镇上空流动游过的烟,叫做“龙烟”。
第四天,那个曾连续冒过三道怪烟的地方必定死一个人物。
这死的人物通常是江湖与武林中的大人物。
但有时则不,死的也许会是人们谁也料不到的人:
一个色艺双绝的名伶。(后来查明此女就是人称“夜游娘子”的、专门夜出情诱漂亮男子一夜风流后随即杀之弃尸野外的变态女魔“红粉修罗”冷红艳。)
一个专门做碗托、揪片和狮耳、面肺子这四种面食的面点铺师傅。(后来官府在面点铺搜出了令人目瞪口呆的许多金银珠宝,才知此面点铺师傅就是北汉、南唐、后蜀、吴越、南汉、南平(荆南)六国和湘王周行逢、漳州王留从效八大君王都曾行文通缉过的“肉龙”田罗。田罗貌如潘安,武艺高强,淫乱八大君王后宫,并盗走珠宝无数。因其有徒十二,化身数十,又精易容术,江湖、武林与官府中人不知花了多少心血、人力物力加以捕杀,终不得其人。——想不到是做了面点师傅!)
一个权势威赫的大官。(如“铁狼大将军”张文表,“鄂王”李凉血。)
卫丁丁死在铁伞书生手里。据说是某日大雨,铁伞书生撑着伞等在路口,卫丁丁自己跑到铁伞书生的伞下去送死的。
卫丁丁死在铁伞书生伞下,武林中本不相信。
因为谁也没见过“杀人的烟”卫丁丁的长相。
有人说,卫丁丁能化烟杀人,身细如烟,可从门窗缝内飞进杀人。
有人说,卫丁丁会妖术,能放“传香飞烟之剑”,千里外取人首级。
没有人相信这世上有人能杀得死专门杀人的“杀人的烟”卫丁丁。
但后来人们不得不信了。
因为铁伞书生说他杀死了卫丁丁,而卫丁丁从此再没现身过。
铁伞书生杀“大地龙王”东方孤独,靠的是武功实力与旺盛的杀志。
铁伞书生能杀“杀人的烟”卫丁丁,靠的是耐心的寻找、周密的策划与天衣无缝的“陷阱”。
——专门记载武林异事异人的“海中村人”镇晏海告诉他的弟子聋聋与盲盲:
我虽不知“铁伞书生”有几个朋友、门人、徒众、死党,但我知道他一定有一个庞大的组织为他侦查一切、提供一切。
所以我对铁伞书生杀卫丁丁并不怀疑,也不抱多少敬意。
我尊敬铁伞书生,是因为他杀了“金蛇天君”厉百变。
厉百变“金蛇剑法”傲视天下,他独来独往,杀人如麻,好色入魔,弑师蒸母,三战其父,四杀其兄,直至将其父“大漠象王”厉效秦、其兄“铁冠王子”厉知白战败、杀死。
厉百变无亲,无友,无门人弟子。
厉百变身边只留两种人:厨子与美女。
余下的是他的宠物——蛇奴。
他驯养的蛇,除了吃饭做爱之外,所有人能做的,都能做,从猎取飞禽走兽直至磨墨铺纸。
甚至有一种异蛇把自己化为蜡烛焚膏照明。
如果有人曾看到某日满山遍野游下来浩浩荡荡的群蛇,中间有一个头戴金冠面白如雪的青年盘坐在一条巨蛇身上吹笛而行,那青年就是厉百变。
厉百变在人们心目中是谁也杀不死的。
谁要杀他,就得先杀尽他四周的三千六百条蛇奴!
而要杀尽他的蛇奴,还不如叫一个人去消灭一支军队。
对付三干六百名士兵比对付三千六百条毒蛇要容易多了!
但最后,铁伞书生还是把厉百变杀掉了!
一个连“大地龙王”东方孤独、“杀人的烟”卫丁丁和“金蛇天君”厉百变都能杀死的人,还有什么人杀不死呢?
据说,少林派掌门也自叹非铁伞书生对手,平时眼高于顶的“红粉剑母”霍太君也折服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如此而来便成了天下无敌的象征!
* * *
这个戴铁狮面具的人打听铁伞书生。
难道他与铁伞书生有故?
难道,铁伞书生也来到了扣马山?
铁伞书生也欲对天王不利?!
——这想法在范东园心里冒起时,范东园心里不由格登了一下。
就在他心下一凛之际,两道紧急军情几乎是同时飞报进来——
前面主营“停云渊大寨”寨主邹笑命被杀!
前营副寨主、兼领前营警卫、侦查、协防事务的戚笑花昆仲遇袭死伤而归!
范东园坐不住了。
十六 绝计对杀计
“‘一日五十钱’邹笑命与十多年前曾名动一时后忽然销声匿迹的‘闪电锥’沙轻侯同归于尽。”
“‘闪电锥’沙轻侯的锥果然是捷如闪电。但要不是邹笑命判断失误,沙轻侯也未必得手。”
“邹笑命一生谨慎,判断一向是目光如炬,百发百中。”
“但一个人再谨慎,判断再准,也都会有万一。”
“所谓万一就是一万次中才有一次。”
“对,邹笑命就是因为这万分之一的意外送了命。”
“邹笑命这万分之一的意外判断失误在于他以为一个人心房中了他的钱镖后必死无疑。”
“但他哪知沙轻侯的心房部位没有心!”
“——沙轻侯的心房没有心?他难道是一个无心人?”
“——不。他也是一个有心人。只不过,只不过他的心不是长在他应该长心的地方……”
“哦?”
“一般人的心都长在左侧一方,沙轻侯偏是一个右心人,他的心是长在右侧的。”
“这就是造成邹笑命判断失误的原因?”
“是的。但邹笑命毕竟是邹笑命,他在中了诈死的沙轻侯那疾如闪电的致命一击后,还能运其毕生功力,以他的钱镖杀死了敌人!”
这是范东园察看了属下运来的两具尸体后回答别人说的话。
这两具尸体当然就是“停云渊大寨”的寨主“一日五十钱”邹笑命和“闪电锥”沙轻侯。
范东园对邹笑命与沙轻侯那一战的推理之准,仿佛他在现场亲目所见。
随后,范东园目注站在对面的两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声问:“戚公子,你们是怎样遇袭的?”
范东园所目注的两人,是风流倜傥的戚笑花。
——两个戚笑花!
* * *
“我们看过了三弟之死后,便到先生布置的地方设伏。”
“二弟藏在那棵大树的最上方最浓密处。我则伏在不远处以为呼应。”
“我们等到了那个杀手。可惜就在我以‘捆龙桩’法以布袖捆住他出手、以‘袖剑’杀他时,另一个敌人出其不意地向我出了手。”
“噢?”范东园的眉毛往上一扬,“这敌人你们有没看清?”
“没有。”
“没有?”
“是,没有。”戚笑花道,“当我正以‘袖剑’取第一个杀手性命时,忽然响了一声雷声!”
“雷声?”
“对,雷声,但这一声雷声比我这一生中听到的所有的雷声都来得响,来得猛。这乃是和少林七十二艺的‘佛门狮子吼’和华山的‘五雷震心法’殊途同归的以声伤人的绝世武学。”
“我被这雷声顿震得震呆当场,气血翻涌,心如针剌,袖剑顿软塌下来。——这时只见原先被我以‘捆龙桩’布袖捆住的那个杀手身法急旋,旋出布袖,一剑向我刺来,幸亏这时正好二弟扑来,以‘花弄影’的五朵金花,打歪了那杀手的出剑。”
“那杀手见一剑不得手,便长笑一声,向外飞去。我与二弟急追而出,忽听一声大喝,在一棵大树后飞出一团青光如雷,打向二弟,二弟不虞有此,顿受了重伤。”
“那一团青光是什么兵器?”范东园皱眉问。
“像铁流星,又像是飞铊、铁灯笼、金瓜和飞锤。急切之间,也没觑得真切。”
“也许这就是雷!”范东园沉声道,“我知道刑部有一个杀手叫雷铛,这厮神力,使一种似锤非锤的兵器叫‘雷’,能脱手打出,有雷霆万钧之威!”
“我看过戚二公子伤势,能一击而断练有护体神功的二公子左三右二五根胸肋、伤及五脏的重兵器,非那厮的‘雷’莫属!”
范东园圆脸,身高八尺,青衣小帽,脸白微须,相貌儒雅。
但他长眉如剑,目光炯炯,身材魁梧,又有一种豹精虎猛之威。
他捋须沉吟半晌,缓缓道:“知会奚先生、谢笑酒、喻笑君,我将布一个局,一个死局与杀局。”
“我必须把这两大杀手除去。”
“天王身负大任,我们切不可让天王出半点差池。”
然后,范东园捻须微笑,胸有成竹,向戚笑花他们说出了他的计谋。
——那的确是一个天衣无缝、把一切都计算得很绝的计谋。
那是绝计。
——绝敌人之计。
* * *
“你现在想清为什么戚笑花杀不死了吗?”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想清了,原来‘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影书生’戚笑花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是孪生三胞胎的兄弟三人。”
“‘弄影书生’戚笑花是东海水云袖传人戚伏波和暗器名家花翠钿的儿子。兄弟三人合用一个名字‘戚笑花’,实际上三人还各有所称:戚大公子精于内功,‘捆龙桩’布袖捆人法、‘袖剑’和‘移魂大法’,功夫之深,武林一时无人能出其左。戚二公子又叫笑公子,擅使水云袖与‘飞花逐月’的暗器,他以鲜花传毒,手法之妙,暗器之精,亦堪称一绝。戚三公子又叫花三公子,在三人中武功最弱,但此人为人机警、谨慎、细心,长于指挥人手、调兵遣将。扣马山前营‘停云渊大寨’的侦查、布防、跟踪、警戒一应事务,就是由他襄助寨主‘一日五十钱’邹笑命施为的。”
“戚笑花三兄弟的这一秘密,只有托塔李天王和他手下的六大高手知道。”
“但你也知道了!”
“我并不知道,知道的是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你见到铁伞书生了?他也来到扣马山了?”
“我没见到铁伞书生,但我收到了飞鸽传书,鸽是扈老总鸽堂的‘七大灵鸽’之一,正是分给我们七杀手专用的。这只灵鸽脚圈上烙了一个伞影,当是铁伞书生的信鸽无疑。飞鸽传书告诉了戚笑花的这个秘密,并叫我到一个地方去接应你,说你一定会选择这个地方狙杀天王的。我去了正好见你被戚大公子的‘捆龙桩’捆住……”
“雷兄,那我们下一步如何行动?”
“你我分头行事,目标是天王殿后那个靠山脚的小木屋。那里是太平营总寨的禁区,李天王平时闭关练功之地。据可靠的信息:李天王目前正闭关修练一种内功。”
“天王殿我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合?”
“明日午时。”
“明日午时?”
“对,明日午时。明日是逢双之日,子午二时是李天王修练武功最关键之时,也是他最弱、最易走火入魔之时。”
“好,明日午时,生死约会,不见不散。”
* * *
杀手高鹤的“匿影飞行法”与“睛空一鹤轻功”是他得以列为“七杀手”的原因之一。
当高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现身,制服天王殿后四名巡哨喽罗时,连精明如范东园也未看出他是如何掩人耳目,进入天王殿区域的。
天王殿后果然有一小木屋。
小木屋前排了八块巨石。
这八块巨石间曲折迂回一条小道。
之字形的小道。
天王殿建在百丈孤岩之上。
天王殿前有一道鹰愁涧。
涧宽十余丈,仅有一道索桥连接孤岩。
涧下雾愁云寒,滚滚云雾弥漫,唯闻涧底水声如雷。
天王殿后的小木屋,依山脚而起。
这一山脚便是扣马山有名的光明崮。
光明崮壁立于仞,平滑如镜面,石面明腻如玉,云浸雾润,可明晰映入眉毫。
这小木屋便是托塔李天王的练功坐关之地。
扣马山群盗中的文胆、智囊范东园的安排就是让两大杀手进入小木屋刺杀李天王。
他们提前通知了天王出关待敌。
只要两大杀手都进入小木屋,合李天王和从外面合围进去的范东园、奚西宾,当能除去敌人。
若杀手来的人多,则由戚笑花二兄弟带领三百弓箭机弩手,以毒箭药弩封住索桥,令来敌难以突围。
天王和范东园、奚西宾三人可从小木屋、天王殿、及小木屋与天王殿之间那段路上的机关秘道里脱身。
——只要天王与范东园、奚西宾脱了身,留下的来敌,长则可把他们饿死困死,如图快捷,可发动预埋下的火药大阵,一炸了之。
现在,范东园他们设伏在天王殿对面的犀牛岗上,等待另一个杀手现身。
犀牛望月。
他们望敌。
——望敌按预先的设想出现,进入小木屋。
进入小木屋,严阵以待的李天王便可像老虎收拾麋鹿与獐羊一样地收拾杀手了!
对勇如天神的李天王来说,只要不是出其意外地狙杀暗刺,只要不是下毒、火药爆炸、万弩连发,只有他杀敌人的份,哪有敌人伤他的事?
范东园他们相信李天王的战力。
就像他们相信水往低处流,太阳从东边升起,鸡吃蜈蚣,蜈蚣克蛇,冬天过后是春天。
在他们心中,能力托三干六百七十二斤重石塔的李天王,是天下无敌的。
十七 杀手与猎手
高鹤蛇游鹤行,猿蹬兔奔,在眨眼之间穿过了天王殿至后面小木屋间的之字小路,贴上了小木屋的门。
高鹤潜运玄功,双手一按门,门顿时徐徐地滑落下来——落到地上,门已成木末。
高鹤随即以“瞬间千里”的身法,闯进了小木屋内。
高鹤闯进去的时候,已亮出了他的针剑。
他的针剑很窄、很尖、很长。
如果说他的兵器是三棱金刚刺也没人反对。
高鹤的“仙鹤神针剑”用的纯是刺、撩、割、钻四法。
他的剑术一半是来自峨嵋刺。
高鹤像一支箭一样急射入小木屋内。
高鹤人在空中,舌绽春雷喝道:
“通辽叛国,大胆贼,你的死期到了!”
高鹤一剑刺向小木屋的中央。
中央,应是李天王打坐练功的地方。
* * *
高鹤一剑刺出,人顿楞住了——
没人!
应该是李天王打坐练功的地方,只有香案蒲团!
有变!
这一念头闪电般的掠过高鹤脑海。
高鹤比来时还快地飞掠出小木屋。
想像中,小木屋外应是敌人放射箭弩的箭雨弩林!
因此,高鹤掠出小木屋时,把剑舞得水泼不进。
但,出人意料的,小木屋外,依旧是风和日丽,蓝天白云,树石幽静。
甚至还有一只当地人叫秧鸡的鸟儿在啁啾。
高鹤落下,背贴一块大石。
高鹤深深地吸一口气,使自己的心沉静下来——
他必须作出判断,是留下?还是撤离?
生死成败,俱系一念。
* * *
范东园看到高鹤像中箭的鹤一样惊掠而出。
高鹤落下,落在小木屋与天王殿之间的巨石之间。
高鹤落下去,便再无动静。
“东园公,要不要杀进去?”
埋伏在范东园身旁的,是一个玄衣文士。
四十来岁的玄衣文士。
他高髻,玉簪,宽袖,大袍。
他的脸白而长,长得像细而弯的新月,又像一柄磨得银亮的镰刀。
但这柄镰刀似乎从没有收获的季节。
平时他高齿木屐,白袜青衫,执卷苦吟。
战时他服从李天王范军师的军令,戎服骑射,驰骋疆场,攻城掠地。
他读《离骚》,慕太白,好酒,然盛宴拇战,酡颜而败阵的,首先就是他。
他满腹经纶,议论天下,似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投考屡屡名落孙山,郁郁不得志的,也是他。
他如有什么收获,就是他的武功。
他所独创的、不正不邪、亦正亦邪的神秘武功。
这为人孤愤而怪僻的文士,便是奚西宾。
奚西宾能在扣马山群盗中获得尊敬,是与他杀的三个人有关。
他执行军令和自领军令,杀了令扣马山群盗痛恨的三个高手——
曾逼死扣马山响马眼线、率领官兵血洗青溪村、好杀成性、狡狯非常的统兵官“三眼虎”郑彪。
邪派高手、以种蛊术伤过“酒龙”谢笑酒的“红眼狻猊”石宝宝。
曾诱奸扣马山响马首领眷属的采花飞贼“钻天鹞子”潘玉安。
郑彪、石宝宝、潘玉安的武功,都不弱于扣马山前后寨四大首领。
能把武功与戚笑花、邹笑命、谢笑酒、喻笑君比肩的统兵军官、邪派高手与轻功暗器毒药手段了得的采花飞贼的首级带回寨中,奚西宾的机智武功,自是令扣马山群盗刮目相看。
而神秘的奚西宾还有占卦预卜的本领。
他曾以准确的预卜使扣马山响马打过几场不大不小的胜仗——
既赢过官兵,又胜过辽寇。
对奚西宾,便李天王和范东园也都礼让三分,客客气气的。
“还不到时候。”范东园并没看奚西宾,他把眼盯着小木屋,“没有两个杀手同时出现,我们切不可打草惊蛇。”
“但是,天王为什么不见动静?”奚西宾疑惑地在旁道,“天王为什么不出来追杀杀手呢?”
“这也正是我要等待的原因。”范东园道,“不知是这杀手高鹤是被天王击伤而出呢抑或已被击毙了呢?竟不见这杀手动静,也不见天王动静。——我想,这多半是天王得手了,用不着再出来追杀了。”
“如天王一人就能收拾得了两个杀手,那就省得我们出手了。”
范东园正这样说着,一人低声道:
“看,那杀手又走向小木屋了!”
范东园、奚西宾都凝目望向小木屋——
只见高鹤果真又走向小木屋了。
这回,高鹤走得很慢、很小心。
看着高鹤这样走向小木屋,范东园、奚西宾不由同时发出了“噫——”的一声。
这一情形,倒出于两人意料之外。
天王怎么啦?难道他进了秘道了?
——两人心中同时这样想。
对天王的避而不见他们感到奇怪。
但他们相信,天王如避而不战,一定有天王的道理。
他们决定静观其变。
* * *
天王坐关练功在小木屋。
小木屋作为扣马山总营的禁地,天王坐关练功的地方可能另有密室。
天王可能就躲在密室里!
——这便是高鹤重返小木屋的原因。
支持他重返小木屋的,还有对“雷”的诺言。
雷铛救过他的命。
如果这里真有变化,成了陷阱,他就更需留在这里!即使孤军奋战,也要战至雷铛出现,让雷铛知道这里已发生了变故。
他死不要紧,但不能让雷铛也死。
他如为雷铛死了,雷铛一定会设法替他报仇的。
何况还有刑部的密令。
对于杀手,克期完不成任务,一个杀手的杀手生涯便走到尽头了。
高鹤不想卷铺盖,到一个地方过失意人的平平庸庸的日子。
他喜欢冒险、刺激。
喜欢上司赏下的大宗的银子和由此而来的酒,花,美女。
* * *
没有李天王那叱咤风云的叱咤之声,没有兵刃挡格、厮斗声。
小木屋里只有静。
“他一定在寻找天王平时坐关练功的密室。”范东园道,“进了网的鱼,不怕它逃出去。”
“另一个杀手呢?那个叫雷铛的杀手又在哪里呢?”
“天王莫非离开了小木屋?否则,他为什么不现身呢?”
范东园第一次有了叹息。
他捻须叹息道:
“这一战是范某平生所遇最古怪的一战。”
* * *
高鹤在仔细搜寻了半天,正欲离去时,忽然有一种压力陡地从心中涌起——
这是一种遇到强敌的紧张感。
有一种预兆告诉他:他要刺杀的目标将出现了!
十八 你想杀我?
高鹤看到了他要杀的强敌——那个外号叫托塔李天王名字叫李胆的响马头子:
他果然著一袭百花战袍提一根水磨太师鞭身高十四尺七寸膀阔三围重眉虎目颔下五柳长髯。
这个被人尊为李天王的人一步从密室的门中跨出,如踏月访梅归来遇见老友那样微笑道:
“你在等我?”
“你想杀我?”
* * *
这个小木屋说小也不小,广有五丈,高达两丈。
说它小,是比起前面的巨石、后面的山岗和隔着巨石前面高耸的天王殿的重檐雄飞、高大堂皇而言,显得小了。
说它小,是因为有李天王在,它就显得小了——
李天王站在屋内,显得那样雄伟高大。
他给人的感觉是这小木屋无所不有李天王!
只有李天王,才是这小木屋的真正主人!
高鹤被李天王的从容激怒了。
他很冷静的手第一次有了一种抑止不住的冲动。
他握剑的手背上指关节忽然都发白了——
他的剑便在这时如听到笛声的毒蛇一样倏地一跳,动了!
他一剑刺了出去。
* * *
李天王以太师鞭一格,压住高鹤的剑:
“年青人,你想杀我可不容易!”
高鹤欲抽回剑,剑仿佛焊在太师鞭上一样,纹丝不动。
李天王大笑,一掌向高鹤搂头抓下。
在天王那一双蒲扇般的巨灵掌搂抓之下,高鹤能否禁得一抓?
——那是一声雷声!
一声猛然呼啸而来的令天地失色、风云变色的雷声!
* * *
“雷”现!
木板破裂,木屑、尘土飞扬,一团青铜光一闪,一个青黑乎乎的似瓜似锤的大物倏忽而出,正中李天王背部!
李天王大叫一声,转身,一把抓住打中他背部犹未及收回的飞雷:
那是一个青铜铸就的灯笼大的飞瓜!
或者叫飞锤!
李天王压住高鹤的太师鞭用力一推,收鞭打向雷飞来的地方。
“当!”
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太师鞭正好架住一柄铜锤。
那一柄铜锤竟然比太师鞭还重!
“锤镜之将不可敌。”
看来来者也是一员天生神力的猛将。
来者是一个身材精悍短小的汉子。
他脸如淡金。
他灰衣,草鞋,其貌不扬。
但他身上有一股凛烈的杀气、寒气。
“雷铛!”
见到来者,高鹤的目光顿亮了!
高鹤飞起,一剑向李天王背心刺去。
十九 他竟杀他!
高鹤一剑向李天王刺去,但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
一个黑衣人,执一柄左手剑,剑如奔雷,剌向高鹤。
高鹤如不回救,恐尚未杀死天王,自己便先丧生了。
高鹤知来者是一个劲敌。
高鹤不想与来者缠斗——
缠斗下去,只会坐失刺杀天王的良机!
高鹤于是甘冒奇险,并没挥剑回格,而是依旧剑刺天王——似乎不杀天王,誓不罢休!
高鹤中剑,剑刺在背。
对高鹤的甘中一剑也不愿放弃天王,来者似乎不虞有此,不由为之一呆。
但就在这一呆之际,高鹤已一剑反撩而出。
高鹤这一剑反撩毫无预兆,迅疾之极!
这一剑极轻灵。
极准。
极快捷!
这一剑反撩,人们只觉若闪电一闪,眼睛一花,再看时,剑已深深地刺入了来者的咽喉:
——一剑穿喉!
来者的咽喉处咕咕地响着。
来者的目光惊诧、不信、痛苦而绝望地望着还未回过头来的高鹤。
来者的手拔出刺在高鹤背上的剑,拄在地上撑住弯下的身体。
他的头昂着,向高鹤昂着。
他似是不甘、不愿就这样去死,他似是有话要向高鹤诉说。
但他的身子在一寸寸地软蔫下去……
来者是一个没有右臂的独臂黑衣剑客。
来者已去。
永远地已去。
二十 英雄末路
“你和戚氏昆仲留守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范东园向奚西宾道。
范东园随后身子像离弦的箭,射向山下,飘过索桥,穿过天王殿,直奔小木屋。
看着范东园所露的这一手轻功,奚西宾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原来范东园在扣马山群雄眼中的地位仅次于李天王,这一切并非侥幸所致。
光这一手轻功,若无二十年的寒暑苦练,孰能致此?
可惜……
——奚西宾想到这里,不由摇了一下头。
他向上风头的戚氏兄弟走去。
* * *
范东园才待要闯进小木屋,却听一声怒吼,惊天动地。
随即,小木屋向四个方向倒去——
一个巨大的身影随一股飞沙走石的旋风旋掠而起,直冲云天。
分崩离析、土崩瓦解的小木屋,在旋风中形成一股木屑、尘土、破碎的木板的漩涡,若一条龙腾空而起,盘旋向上,烟尘弥漫。
那巨大的身影若驾御烟尘之龙上天的天神。
——归天的天神!
——天王!
——是天王!
——是天王在散功!
散功,是身负武功的人在临终前回光返照,把一生功力散发出去的现象。
天王在散功。
这就是说,天王已遭了杀手致命的狙击,到了临终的时候!
“天王!”
范东园胸口如遭人猛擂一拳,只觉胸口一闷,一震,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天王!”
范东园叫第二声的时候,只觉嗓子一塞、一甜!
他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天王!”
范东园跃起,托住正自天上坠落下来的托塔李天王巨大的身躯,亦如托住一座塔,他托着李天王站到地上时,只觉心中变成了一片空白,一片麻木,随后有一股椎心之痛从心底升起。
范东园不由涕泪交加,痛哭失声!
他一心维护、爱戴的父兄般的首领、英雄,竟走到了末路!
天王一死,他范东园辛辛苦苦惨淡经营的扣马山的基业也随之而群龙无首,大势去矣!
范东园只觉得悲凉。
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
他觉得自己也到了末路。
英雄末路。
二十一 朋友死路
高鹤把他的“仙鹤神针剑”全部送入李天王的胸膛内,看着心房中剑的李天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复被雷铛一锤锤中胸膛。被雷铛一锤击中的李天王又发一声大吼,双足一蹬,旋舞而起,一挥钢鞭,小木屋顿向四面倒去,而李天王本人则像归天的天神一样驾驭烟尘之龙旋舞而上,在空中散功——高鹤直到这时,才感到这次是真正得手了,成功了!
看着在空中散功的李天王,高鹤觉得自己的这一身筋骨也快散了!
这一份大功告成,极度紧张后随之而来的极度的松弛,使他第一次在刺杀得手后失态。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跌坐在他刚才以一剑反撩而杀之的黑衣独臂剑客尸体旁。
他喃喃道:
“成功了!成功了!”
这时,雷铛从烟尘飞扬中奔了过来,叫道:
“已得手,快撤!”
雷铛依旧保持着镇静,冷静。
雷铛无疑是刑部“七杀手”中最适合干杀手的人。
他干一切都雷厉风行。
干杀手这一行的原则就是反应敏捷、动作利索。
一击得手,即退。
只有退出现场,退出敌人的势办范围,退到刑部大堂,退回到每个杀手为自己安排的秘不为人所知的“窝”,才算万全。
高鹤作为一个资深杀手当然知道这些原则。
他见雷铛如此说,马上跃起。
他又变成了杀手“鹤”。
——机警的“鹤”。
但他正准备随雷铛撤出时,雷铛的脸忽然变了:
雷铛的神情如被人在小腹上捅了一刀。
高鹤第一次看到雷铛如此动容,脸上富有表情。
在这之前,他以为雷铛的脸永远是铁板一块,泥塑木雕般没有表情的呢!
(尽管雷铛也是刑部杀手,但他与雷铛见面不过数次。)
雷铛脸色变化固然令高鹤吃惊,但他说的话更令高鹤吃惊。
这份吃惊甚至比高鹤看到戚笑花“死而复活”还强烈!
雷铛说:
“高鹤,是你杀死了柳平!”
高鹤,是你杀死了柳平!
——不,这怎么会?柳平是我的朋友,他已死在刺杀李天王的暗杀中了,怎么会是我杀他?
高鹤这样在心中辩道。
但他并没有辩!
——因为他看到他的朋友“蝙蝠”柳平就倒在他身后。
“蝙蝠”柳平的咽喉还留着高鹤自己的剑刺出的血洞。
血洞犹在沥血。
——“蝙蝠”柳平,就是那个黑衣独臂、以左手剑飞刺高鹤,阻止高鹤刺杀李天王的那个剑客!
他丧生在高鹤的一剑反撩之下。
——一剑反撩。
——一剑穿喉!
“这,怎么会?”
“这,这一切都为了什么?……”
高鹤望着死了犹睁着不肯瞑目的眼睛的“蝙蝠”柳平,望着原先是那样英气勃勃而现在已成了一片苍白的脸的“蝙蝠”柳平,不由慢慢地软了下去——
他今天经历的恐惧、紧张、狂喜、大悲,实在是太强烈!太多!
这样的经历,决非一个平时一直自抑的感情丰富的人所能承受得了的。
看着软下去的高鹤,雷铛眼睛忽然湿润了。
他理解高鹤。
他想起了一直忠诚地跟随自己的异姓兄弟沙轻侯。
被人称为“雷的影子”的“闪电锥”沙轻侯。
沙轻侯亦战死在此一役中了。
他亲手埋葬了沙轻侯的遗体。
沙轻侯死得很惨。
比“蝙蝠”柳平还惨。
雷铛。高鹤。这一对刑部出手最猛烈、无情的杀手,在这一瞬间都因对朋友之死的思念和悲伤,忘记了时间,地点。
他们两人俱呆了。
二十二 同僚同路
就在雷铛、高鹤发呆的当口,一个人像全身带动了风火雷山似地风风火火地飞扑过来。
这个人大吼道:“还天王的命来!”
但这个人的大吼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因为他的喉咙已嘶哑、失音!
——他被愤怒和悲伤摧垮了、撕裂了、攫去了一切声音!
这个人施出的是“龙爪功”的“大撕风手”!
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平时那样文静、文雅的军师范先生会使出如此威猛、疯狂的武功!
——他的“龙爪功”已然变成了疯魔爪!
在这样的爪功下,岂止是撕风?便是龙象狮熊这样的庞然大物也都能被生生撕裂!
——范东园在出手!
他出手要为李天王报仇!为李天王讨还他失去的一切!
——一切生命、事业、荣誉、名声!
他要用这两个杀手的命,换回天王的一条命!
如果不够,他再加上自己的——
他要用这两个杀手和自己的这三条命,来偿还天王的命!
——这世上可以没有范东园,但不能没有李天王!
这便是范东园出手时一个反反复复回荡在他胸中的声音。
他这一出手已含了九天十地、诸神诸魔的诅咒!
死亡的诅咒!
* * *
范东园向雷铛、高鹤扑出。
他使的是“龙爪功”的“大撕风手”。
他含悲带愤挟数十年修为功力使出的“龙爪功”已变成了一门威猛、疯狂的爪功!
——他的“龙爪功”已变成了“疯魔爪”!
能生裂龙象狮熊的疯魔爪!
在这样的爪功下,沉浸在对朋友思念与悲伤的雷铛与高鹤如被批上一爪,那就无异是被阎王找上了门!
但范东园这一扑击,扑了个空!
——这并非是雷铛、高鹤骤然有了警觉,闪开了范东园的扑击。
雷铛、高鹤依然站在那里伤神。
这一切是因为有一个人以一对状元笔插入范东园与雷铛、高鹤之间,把范东园发出的进招给引开了,引空了!
这个高髻玉簪、宽袖大袍的玄衣文士,以一对加长四寸的状元笔施展武林中极难练的“乾坤挪移大法”,把范东园双爪发出的带着嘶嘶之声的真力爪风给“指天画地”“笔走龙蛇”引了开去!
一见这人出手,范东园神色一变,变为更加激愤!
他叫道:“——是你?”
他激愤得目光迸溅出一连串火花!
他周身的关节顿发出一阵密如炒豆般的爆响。
“是我!”
这玄衣文士冷静地应道。
“我奚西宾便是这次朝廷刺杀天王计划中的卧底内应。”
“戚氏兄弟和三百弓箭手都已中了我施的毒,已全无战力了!‘酒龙’谢笑酒与‘白眼向天’喻笑君都远在后营大寨守卫,不可能前来驰救。东园公,你还是认命吧!
“卑鄙小人!枉天王待你不薄,你竟作出这等卖主求荣之事!”
范东园说完,出了手。
向奚西宾出手——
他决意先除内奸,再歼外敌!
* * *
看着范东园出手,奚西宾向后一退,淡淡笑了:
“东园公内功深厚,奚某好不佩服!”
“但事到如今,东园公还能再出手么?”
“为何不能?”范东园一轩剑眉,怒道。
但他才奔出三步,全身忽晃了一晃。
他脸色变了:
“你……下了毒?!”
“我不想让你妄送性命,因而在你我同伏在犀牛岗上时,在你衣服上布了一点‘沉醉春风’。”
“‘沉醉春风’与‘千日醉’、‘出门倒’是‘软骨酥’迷药的三种不同配方,不过‘沉醉春风’药力发足得最慢,但也最深。不过你真力动得越多,药力乘虚而入,发作得越快。现在,你大概已骨酥筋软到全身了!”
“你……”看着奚西宾,范东园气怒交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奚西宾在投入扣马山之前,本就是刑部执事。刑部尚书楚冰雷大人远见卓识,早在十余年前就看到宋辽边境处的扣马山对朝廷大局的重要,预先派我来卧底,以为今日之变。李天王意欲通辽叛国,奚某深受国恩,怎敢以私谊而害大义?尽管天王对我礼遇有加,我也不能因私废公!”
“好,好一个奚西宾!好一个不因私废公!”
范东园不怒反笑,冷笑。
这回,换了范东园脸上含了一份孤愤之气。
“东园公,奚某如真不念多年同幕之情,便不会对戚氏兄弟和你只施迷醉之药了。我若换了毒药,还有你在这说话的机会么?”
“是的,你果然对我很好。”范东园苦笑,“但那只不过是刑部要杀的是天王而不是我。你现在助刑部杀了天王,可以回去晋级升官去了。只是这十余年来天王力排众议,不顾你身世神秘,锦衣玉食地待你,把你当自家兄弟看待,你即使升了官,又是否能安心?”
“你放心,我虽不能负了国家之忠杀了天王,但我对天王之死也自有交待的。”
“哈哈,你交待?你交待能让天王死而复活?”
范东园鄙夷地看了一眼奚西宾,仰天狂笑。
“范某略知风鉴之术,一个人忠奸之相略知分辨。你若认为这一切出于忠心无愧天地,而不是出自升官发财的私欲,那就站在范某面前让我好好看看你的眼神骨相吧!”
“‘心中正,则眸子明。心中不正,则眸子牤矣。’你敢走近来让范某正视一下么?”
范东园说完,又一次放声大笑起来!
他大笑,豪笑,狂笑!
他根本不屑再看奚西宾一眼。
看着范东园这样笑,奚西宾的脸变白了。
奚西宾脸上忽涌出了一股潮红。
他大声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
他一步跨到了范东园面前。
他的鼻尖都快贴上了范东园的鼻尖。
他脸上挂着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地的坦荡笑容,含着些许激愤地道——
“你好好看吧!”
——看他的样子,似乎范东园要叫他打开心房让他看,他也一定会剖心给他看的。
“好!”范东园激赏地叫道,他把目光注向奚西宾,目光中竟也含了些许的笑意。
“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道,边将双手扶上了奚西宾的肩膀。
他的双手像白云一样软绵、无力。
但他的目光像渐升上了中空的六月的骄阳,越来越强烈起来!
最后,范东园的两道目光烜赫明煌成一轮发出万道金光、金芒的太阳!
刺眼、耀目的太阳!
“不!”雷铛、高鹤同时叫了起来。
雷铛、高鹤同时向范东园、奚西宾扑了过去!
——他们看到了危险!
* * *
雷铛、高鹋是杀手。
一流一的杀手。
像他们这样武功出类拔萃、经过严格训练而又养尊处优、不必为银子而理不直气不壮地杀人的杀手,放眼天下,没有几个。
事实上,他们本就是天底下最优秀的杀手。
如果要说他们和天底下的其他杀手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多了三样东西,少了三样东西。
多的三样是:教养、道义、纪律。
少了的三样是:动荡不安感、邪恶的血腥和残暴的本性。
但有一样,天底下的杀手都是相通的——
他们能看出什么是真正的危险。
什么是真正的杀机!
——这一种天性,使他们在本质上都有些接近野兽。
譬如虎豹和野狼。
譬如麋鹿和獐子。
虎豹、野狼与麇鹿、獐子所不同的是,前者遇到威胁、危险与杀机时,会激发它们的凶性,将竭力一拼消灭、吞掉敌人,而后者则一感到警兆就赶快逃开。
* * *
而现在雷铛、高鹤都看到了危险!
——这危险是刚才救了他们一命的朝廷卧底、刑部执事奚西宾的。
他救过他们一命。
——但现在他自己的命也危在呼吸之间了!
“不!”
雷铛、高鹤几乎是同时出了手。
他们不愿自己的救命恩人丧生。
他们于是都使出了自己的绝技。
杀人的绝技。
——杀人,是为了救人。
* * *
雷铛、高鹤的出手并不慢。
“雷”与“仙鹤神针剑”几乎同时击中了要杀害他们恩人的人——
范东园。
已被奚西宾下了“沉醉春风”迷药的范东园。
但比起范东园的出手,他们还是嫌慢了一些。
范东园的双目闪着绿光。
范东园那双像白云一样软绵、无力的手已变成了一对钢铁做成的钩子深深地扣住、钩入、扎进奚西宾的双肩井穴深处。
范东园随后双肘砸在奚西宾胸膛上。
范东园的肘后忽冒出两截刀刃。
刀刃一闪已刺入了奚西宾的胸膛——
奚西宾被刀刃刺入的地方正是他心脏所在的地方!
这一对肘后刃刺进去,无论奚西宾是左心人还是右心人都已活不成了。
这一对肘后刃刺入,奚西宾的身子不由一震,但随后奚西宾笑了。
* * *
范东园像长剑一样浓黑的眉毛跳了一跳。
他的嘴唇忽咬破了,流下一行血来。
——被雷铛的“雷”击中而只眉毛跳一跳的人,天下也只有一个范东园。
而被高鹤的“仙鹤神针剑”刺中而不吭一声的,除了范东园,一个也无!
——以托塔李天王李胆的神勇豪迈,在中了高鹤的那一剑后也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
奚西宾摇了一下头,望着范东园笑了:
“其实你本不必亲手杀我的。”
“不过知道你想亲手杀我,我很高兴。”
“我知道,尽管‘沉醉春风’很厉害,但未必真能迷得倒你。我如站在你面前让你看相,无疑是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但我还是站上前来。”
“因为我本就准备死的。”
“我本就准备一死以谢李天王的。”
“感谢你杀我!你不杀我,我也许会很遗憾地死去的。”
“你杀我,证明你对天王也绝对忠诚,你愿一死以殉天王。”
“因为你不杀我,你本可以还活下去的。”
“你杀我,是因为你心中很恨我——恨我恨得超过了恨他们两个狙杀天王的人。”
“因为在你心目中,他们只不过是敌人,而你把我看成是朋友、同僚!”
“只因为爱之深,才会恨之切!”
奚西宾最后望着范东园笑了一笑,目光似是很快乐:
“你这两刀让我在黄泉路上也减轻了一点良心的不安!真该谢谢你!”
“唉。如不是天王与辽寇有往来,我真不想为国杀他!——要不是我告诉他们天王的罩门,他们未必就杀得死天王。”
“我知道天王和你,还有谢笑酒去看我娘的事,谢谢你们知道我娘领着我的那份朝廷俸禄并没为难她……我早知道你们已明白我的身份了……”
“被‘雷’和‘仙鹤神针剑’击中是很痛苦的事……东园公,你不必这样硬挺……我,恕我用我的方法先走……一步……了……”
奚西宾说到这里嘴唇猛地一合,一缕黑血从他嘴角流了下来。
这血还未流到下巴,已变成绿色的了!
——他牙齿里藏着毒药!
——他早就准备好服毒自尽了!
“好!你果然是忠心,而且还义胆!可惜你不知天王……”
范东园话没说完,头忽垂了下来。
他亦已气绝!
——一个中了“雷”和“仙鹤神针剑”后还能支撵这么长时间而不死,这本身已是奇迹!
看着范东园与奚西宾两人死去,雷铛与高鹤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两人顾不得割李天王的首级,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他们如再不走,泪水就会当场流出来了!
而杀手,是不该流泪的。
二十三 真正的雷
戚笑花、谢笑酒、喻笑君三人见到李天王时,李天王竟还有最后一口气!
在李天王身旁倒下的,是范东园与奚西宾。
“是奚西宾出卖了您!”戚笑花跪下道,“若不是他施毒,杀手一定逃不掉……”
“不!你错了!奚先生是忠于我的。”李天王道,“他怕你急于报三公子与老二被杀被伤之仇,所以才施了迷药,他,和范先生都为了救我,与杀手力拼而死的。”
李天王望着戚笑花:“还记得奚先生的老母亲么?”
戚笑花点点头。
“以后为她养老的事便托你办理了……”
“天王!”
谢笑酒、喻笑君、戚笑花都流下泪来。
三人齐跪在李天王身旁。
“我们要把杀手雷铛、高鹤碎尸万段!”
“你们又错了!”
李天王望着三人摇头——
“真正杀死我的,不是他们,而是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三人俱惊呼了一声。
“是的,正是他!”李天王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要不是我与他在光明崮山顶上决战了一场,被他打败了,伤了我奇经八脉和五脏,我又怎会败在雷铛、高鹤这两个人手上?如果说我是被雷杀死的,那铁伞书生才是真正的雷电,是他击垮了我!至于雷铛、高鹤,他们不过是雷声与雷的影子而已。”
“经铁伞书生这一战,便没有雷铛、高鹤,我也必死无疑!只是拖得时间长一些!”
“铁伞书生!”
听李天王如此说,三人都咬着牙齿叫着这个名字。
在三人的这一叫声中包含了三人对铁伞书生不共戴天的仇恨。
“铁伞书生不但击败了我,还先盗走了辽国的耶律将军和我们往来的书信文札。这,才是真把我们推上死路的地方!”李天王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叫兄弟们都散伙吧,官兵征讨我们已有了借口,不必再让兄弟们枉送性命。”
“天王!”三人都叫了一声,声音中有着不甘、不舍!
“听着,解散寨子,也不要找铁伞书生报仇——因为他武功之高,即使合你们几人之力联手也斗不过他的!以你们的武功现在找他报仇,不过是自取其辱、自寻死路!”
“不!我们一定会找他报仇的!”
“我们便变成鬼,也要杀死铁伞书生!”
“天王,你如不让我们报仇,那就让我们干脆都追随您于九泉之下吧!”
三人几乎是同时叫道。
“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们要报仇的心志。”李天王苦笑道,“你们……你们若一定要报仇,除非你们能找到,找到这四个人……”
李天王的手吃力地掏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四个人名。
“你们只有找到这四个人,练成了他们这四个人各自的绝技,才可与铁伞书生一较高低,也许能战胜铁伞书生。”
“但也许,这四个人的武功,你们这一辈子也学不到手……而没这四个人的武功,你们根本不是铁伞书生之敌!如果这样,那还不如早放弃!”
“至于你们能否真学到,这一切……一切只有看天……天意了……”
李天王说完这些,看着三人微笑而逝——
他已经给他们留下了生的希望。
他虽死了,但他的部曲、兄弟将会因他而继续生存下去。
尽管他们将生活在仇恨里,但活下去,总比死来得强一些。
只要肯活下去,一切就会有希望!
二十四 山重水复
经扣马山刺杀托塔李天王一战,雷铛与高鹤成了好朋友。
但他们喝酒时会放五双筷子。
不但有五双筷子,还有五只酒杯,五只饭碗。
当开封府的樊楼楼上雅座侍候他们喝酒的堂倌,对两人的吩咐要五副碗筷不解时,高鹤解释道:因为还有三个朋友人虽未来,但心已来了,在陪他俩一块喝酒。
那另三个朋友,堂倌曾听两人报过的名字,好像一个姓奚,一个姓沙。
而两人谈得更多的,是那个姓柳的朋友。
有一次,堂倌甚至还听到那个年青英俊的相公流着泪道:
“阿柳,我虽不明白你为何要保护他,但我相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的!我若知道是你,我便不会刺出那一剑了!你若真有理由要保护他,只要你肯说明原因,说不定我与雷兄就会放过他的!”
“阿柳,我对不起你!”
* * *
“扣马山总寨响马忽然散了伙。”
“哦?”
“散伙之前,太平营总寨和前后大寨的群盗都白衣白带,为他们的托塔李天王、范军师、奚先生和戚寨主、邹寨主还有一个他们不肯叫他名字的心目中的英雄披麻戴孝,大哭了一场。”
“这么说来,扣马山太平营、停云渊一带现在已没有响马了?”
“响马现在已没有了,但多了一伙强人。”
“强人的意思岂非就是响马?”
“强人的确是响马的意思,但也有别的意思。”
“哦?”
“像凤凰城主和他手下那帮人马你可以叫他们强人,但不能叫他们响马——因为他们不是强盗,并不抢任何人的东西。虽然他们之中好多人都曾是绿林好汉、江洋大盗。”
“是的,凤凰城主任笑骂手下一帮人确实不能称为响马。”
“现在原先扣马山当响马的人半数已投在凤凰城主手下,只有四大寨主带领百来个铁杆兄弟各奔了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酒龙’谢笑酒、‘白眼向天’喻笑君和‘云破月来花弄影’戚笑花戚氏二兄弟这四人并没投效凤凰城,而是分头各奔前程了?”
“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还需再说一遍?”
“但我知道这四个人都是托塔李天王同生共死的兄弟、忠诚不二的部下,若非有特殊的原因,便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也不会分开走的,更不会把扣马山总寨与前后寨的人马给散伙。”
“我知道,只有一个原因使他们这样做。”
“仇恨。”
“对。他们如想复仇,如想保全扣马山的基业,只有先这样偃旗息鼓、投人门下,伺机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我想这四大寨主分头行事一定是为了联络同道兄弟,约人助拳,为死去的托塔李天王他们报仇。”
“绿林道同气连枝,侠义道多的是义字当头、不计生死的好汉。”
“但我想他们最主要的是练武。”
“练武?”
“因为我听说托塔李天王临终告诉他的四大部将,他是死在铁伞书生手上。他告诉他们,只有等他们练成了绝世武功,才可向铁伞书生寻仇。”
“李天王真是一个聪明人。”
“也是一个真正爱恤部下、看重兄弟情义的领袖。”
“一个人如要向铁伞书生寻仇,不练好武功又怎么行?”
“而无论谁想打败、杀死铁伞书生,不练个十年八年武功又怎行?”
“事实上有人说,即使给当今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再练个十年八年武功,也还是打不过铁伞书生的。——因为在这些人眼里,铁伞书生本就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而一个人如过上十年八年后,会有许多改变的。”
“岁月总能改变人许多东西。”
“也许到那时,今天的四大寨主便会磨尽壮志雄心,不会再提报仇之事了。”
“时间是最好的医者,他总能治疗人们心中的创伤。”
“有许多悲愤与痛苦,岂非就是这样被时间的流水慢慢洗淡、洗去的……”
“这样,岂非李天王的四大部将都得以活下来了?”
“是的,这就是李天王真正的想法。而且这也还是李天王唯一能够让他的兄弟不盲目送死、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但,”说话的人顿了一下,“我知道‘酒龙’谢笑酒他们四个活着的扣马山首领都是一诺千金、生死不渝的人,这些人说的话,比板上钉钉还牢靠。”
“我知道,世上本就有一种人,说出的话如射出的箭,泼出的水,是决不收回、一定践行的。”
“所以不管时日长短,武林中终究会有扣马山四雄向铁伞书生挑战这件事发生的。”
“哦……”
“因为到了一定时候,扣马山四雄觉得自己可以报仇或再不报仇就永没机会了,他们便不管武功是否铁伞书生之敌,也一定会出来挑战的。”
“何况,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扣马山四雄都是武学修为颇高、又极有武学悟性的人,以天下之大,说不定他们真会遇到世外高人、武林前辈、江湖异士、风尘怪杰,或者在什么深山古洞、大川名寺得到天下无敌的武学秘籍、纵横天下无与争锋的神兵利器,他们真能籍此得以练成惊天动地的武功。这样的故事,世上流传的不是很多吗?”
“的确很多。”
“那么,铁伞书生也许有一天真会败在扣马山四雄手下的。”
“哦……”
“何况,铁伞书生的武功究竟有多高,谁也没见过。——因为真见识过的人都已死掉了。——也许铁伞书生的武功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高,只是他遇到的对手弱一些或者他碰到的运气好一点。但一个人的运气好,并不会永远都好的。”
“你似乎很希望铁伞书生能败。”
“你难道不想?”
“我也想。武林道上每一个新出道的人都想。因为希望打败武林神话中不败的英雄,使自己成为新一代的武林传奇,是支撑每一个武林人苦斗的支柱。若这根支柱倒下去了,叫新一代的武林人还有什么奔头?”
“只有这世上多一些敢向武林前辈、名家、权威挑战的人,这武林才会永远繁荣下去,永远有希望。”
“好,你我说了半天,只有这句话才特别中听些。”
“对中听的话该怎么办?”
“浮一大白!”
“那么,便浮两大白吧!”
“你还有什么中听的话要说?”
“这话不一定中听,但你一定会感兴趣。”
“你且说说看,看我是否会有兴趣?”
“你想知道端阳节赛龙舟那天,站在天津桥上看风景的那个向你一笑的漂亮女孩是谁?”
“我为什么想知道?”答话的人这样道,但他马不停蹄地连喝两大杯酒,喝得仿佛跟谁比喝酒似的爽快。
“好,看在你连喝两杯的份上我就告诉你,那是凤凰城外桃花溪的南雪姑娘。”
“原来她叫南雪……”
“但你也别想入非非,你不见在离她一丈之内总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剑客跟着她?”
“你是说叶愁?”
“对,凤凰城主任笑骂最器重的爱将叶愁,据说他的剑是天下最快的几柄剑之一,你如想打南雪姑娘的主意,就先洗好脖子等着叶愁的剑吧!”
“叶愁,这人的确不好惹。”说话的人有些沮丧,喃喃道。
“但也不是没有希望。你总听说过女孩子的心是易变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南雪姑娘就会被你缠上手。——何况,南雪身边近段时间会有一段无人的空白,寂寞的女孩容易动心的。”
“不是有叶愁吗?”
“叶愁要忙了。”
“不但叶愁要忙,凤凰城的四大护卫都要忙了——因为刑部的铁血杀手下一个猎杀目标就是凤凰城主。”
“是因为任疯子收留了扣马山的人马?”
“这也许是一个原因,而最大的罪名和托塔李天王一样。”
“——通辽叛国?”
“官府若要定一个人犯叛国罪,还不比放屁还方便?”
“但这回刑部杀手们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
“是的,谁想对付任疯子,都会格外头疼的。”
“不过头疼很快就会好的。”
“的确很快就会好的,而且永远不再犯头疼。”
“谁永远不再犯头疼?”
“死人。”
“据我所知,这二十年来,要杀任疯子的人少说也有三五十,但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凤凰城的。”
“的确没有。”
“那么你想刑部这回会请谁出马呢?”
“难道真能请动铁伞书生?”
“这世上,目前好像没有比铁伞书生名头更响的高手了。”
“好,如果真请动铁伞书生,那这一战一定精彩之极,大有看头!”
“你想看?”
“只有王八蛋才不想看。”
* * *
一份血红的帖子遍传天下二十四路地方豪强、绿林人物与官府衙门:
任何人不得与犯有通辽叛国之罪的凤凰城主任笑骂及其凤凰城派系人马来往,违者以勾结匪类论处。
凡我大宋军民,见到凤凰城主任笑骂人人有权格杀之。
能杀任贼者,平民与士子有意仕途者可平地升官出任该地军州官员,文武官员则官升三级。无意为官者赏白银五万两,赐庄园一座、绸缎三百匹、名马五匹、茶叶十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马,被这一纸悬赏帖子给搅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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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倾城一笑
一 一眼看死人的人
北国凤凰城。
东海海中村。
南方珊瑚岛。
西域雪昆仑。
这说的是天下第一大派,天下第一仙境,天下第一奇岛,天下第一圣地。
西域雪山昆仑,雪玉净界。白衣剑客,卧云七杀。虽然天下剑派有华山之尊、峨嵋之绝、少林之雄,但雪昆仑出来的白衣剑客,其超尘脱俗,已得剑术的圣心圣品之境。
“南方珊瑚岛,美女珊瑚刀。”在南海碧波之中,有一个珊瑚宝岛,多的是珍珠、玛瑙、珊瑚、玉石异宝,此一奇;自岛主至厨师佣仆,无一男人,凡男子敢登岛者,必剔目折腿而逐出,此二奇;岛上多美女,美女多练刀,刀皆以珊瑚为之,而刀法奇幻变化、人所莫挡,此三奇。天下第一奇岛,奇幻莫测,人所神往,人所恐惧!
“东海海中村,村在海浮沉;奇境水云间,村里多仙人。”被世人称为天下第一仙境的海中村,多仙人仙事仙气。毒王药神、暗器奇人、神医妙手、棋坛国士。海中村出来的人多带有一点仙气。如果世上真有骑鲸钓鳌的仙翁、擒妖捉怪的仙网、定人祸福的仙客,那一定是来自海中村,据说海中村是神魔仙鬼各路高人遁世幽居之地。
对武林中人与江湖帮会、绿林人物来说,刀法精奇的珊瑚美女、剑术入圣的昆仑剑客和世难一见的海中村人都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奇遇,他们最熟悉、打交道最多的,还是天下第一大派凤凰城。
放眼天下,身为江湖人,不与凤凰城派中的人打交道者,百不见一。
世上该有多少凤凰城一派的人,这已是无法令人估测的数字。因为凤凰城一派的人,遍布天下各地,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中在在都有。
凤凰城一派的人,有作官的、经商的、带兵的、做道流的,甚至还有和尚、尼姑、捕役、地保、镖师和沿街卖艺的艺人。
凤凰城一派的人,经营有林山、牧场、盐业、钱庄、珠宝行、当铺、车马客栈、米庄、油坊。
至于赌坊、妓院、茶馆、酒楼、水陆码头这些行当,更是凤凰城收益最多的地方。
作为江湖的第一大派,凤凰城在二十四路四十八个军州都有分堂支堂。
财大势雄、人多势众的江湖大派,如不能为朝廷所用,则实在也是朝廷的—大心腹隐患。
何况,凤凰城又恰是大宋国与大辽国两国交界的边陲重镇!
因此,对刑部这一红帖悬赏刺杀凤凰城主的公告,许多人都投以会意的一笑。
而且在一些市井细民心中,甚至有些窃喜:
哼,凤凰城,也有这一天!
——尽管他们也身受过凤凰城许多福益,但出自一种对世上财大势雄、左右逢源、春风得意者的嫉妒和仇视,他们暗中巴望一帆风顺事业鼎盛的这江湖第一大派能栽一个跟头、受一回挫折。
他们心中暗暗觉得,凤凰城主任笑骂任疯子委实太得意太猖獗太疯狂了些!
叫他吃些苦头,收敛一下气焰也好!
也许这,就叫满招损。
* * *
任笑骂是一个五短身材、蜡黄脸皮、精瘦的身子穿着布袍显得空荡荡的老人。
他有一双精亮的眼睛与一个鹰钩鼻子。
这一副尊容使他显得很阴、很刁、城府很深。
他如抿住嘴,定定地看一个人,被看的人有一种一切都被他看穿的感觉。
有一天,协助掌管银堂的詹副总管就因老头的这一定定地看给看死了:
因为他贪污了五万两银子,恐惧使他自己抹了脖子!但所有熟悉任笑骂的人都知道,任笑骂虽对手下兄弟管束甚严,但他并不是一个苛刑严法的人。
相反,他甚至对手下兄弟有些放纵。
有一次,他甚至还和四大护卫一起到“金粉搂”喝花酒赌钱胡闹了一夜。
但你若以为凤凰城主任笑骂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相反,他还是一个有很多条原则的人!
* * *
“笑骂由人,正邪在心。”
这是凤凰城主任笑骂的第一条原则,他行事亦正亦邪,在江湖道上可谓誉满天下,谤满天下。
“玩命地拼,玩命地玩。”
这是被人称为“任疯子”的任笑骂第二条原则。
任笑骂常有“邪行”、“疯举”!
最疯的一次是带领“三十六骑”铁血健儿昼夜奔驰八百里,闯入辽国上京城,把一幅开封府巨贾高价卖出的吴道子的《洛神图》给赎了回来,一夜之间累死上厩上驷四十七匹。
最邪的举止是他竟在凤凰城公开张榜,为寡居的老母征夫。
接到刑部颁的那份红帖悬赏,任笑骂仰天冷笑:
“嘿嘿,不得与我凤凰城派系人马来往?我凤凰城的人难道额上都制了字么?这又怎碍得了老子日进斗金?”
“老子就在这凤凰城里,倒要看看是哪一个鹰爪孙来动老子一根汗毛?”
任笑骂是湘人,湘人的一句口头禅就是“老子不信邪”。
在湘人乡谈里,“老子”就是我,我就是“老子”。
我是老子,我怕谁?
* * *
但任笑骂这样说归任笑骂这样说,针对天下汹汹,黑白两道的高手被这一帖悬赏的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照花了眼,蠢蠢欲动,意欲对凤凰城主有所不利,负责防卫事务的“鹰堂”“豹堂”“犬堂”“鸽堂”四堂弟子在四大护卫分派下,于不动声色中撤下了一张大网,加强了防卫。
这一张大网撒下,便在天下各地有一千四百七十八名凤凰城派系弟子开展了紧张有序的运作,在凤凰城周围,一旦闻警,便有三百六十五名训练有素、武功高强的剑士、骑士、枪手、箭弩手,随时布成杀局。
就在“大网”撒下的第三天晚上,便有了收获:黑道杀手“七星一溜烟”刁寂寞就击毙在凤凰城外云林寺七重塔上。
——那天翌晨,原定是任笑骂去会晤寺里主持金光上人的。
据说轻功卓绝的暗器高手刁寂寞身中暗器比他一生所发的暗器还多。
* * *
凤凰城是一个筑有城墙的大集镇。
凤凰城的集镇格局就像东京汴梁,京城里所设的店铺楼堂、五行八作,这座集镇上都有。
在十字街口东南侧,甚至也有一座樊楼,而离樊楼不远,还开了一家和开封府里格局完全一样的“脂粉庄”和“集雅轩”。
根据“一帆高悬”朱九戒的消息,两个鲜衣怒马的青年书生在七月七日来到了“集雅轩”。
他们名义上是欲购买文房四宝名人书画。
实际上他们在等人。
等一个对他们来讲非常重要的人。
为了这个人,他们甚至作了最后大不了鱼死网破,和凤凰城的高手们作生死恶斗的准备。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句话便是他们在开封城拍马出发时说的。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可惜无人击筑!
无人高歌!
二 一眼盯牢人的人
凤凰城不是武林中的门派。
凤凰城也不是军队的重城。
因此,任何门派、任何人都可进入凤凰城的。
凤凰城的所有店号部对天下人开放。
凤凰城没有城禁,她像一个风姿绰约、伶牙俐齿、热情周到的茶馆女老板,无论生张熟李,都笑睑相迎,“垒起七星灶,招待八方客”。
也许正因如此,天下人的银子才会哗哗地流进凤凰城人的银箱里、钱包里,使凤凰城这一方地方越来越富。
也正因如此,你若徜徉在凤凰城的朱雀大街上,会看到各式各样的客人——
他们来自天下四面八方。
* * *
“刚才过去的是‘常山双蛇’谈家兄弟。”
“谈家兄弟的藤蛇棍是武林一绝,不知他们来凤凰城做什么生意?”
“你不知道,谈氏兄弟是受雇于珠宝巨富归百万的保镖。”
“以谈氏兄弟武功,做满身铜臭味的商贾跟班,有些委屈了他们。”
“委屈什么呀?他们两人每个月的进项便是五百两银子,要比一个五品官的俸银多几十倍。——喂,你看到这次过来的那独目人吗?”
“他又是什么奢拦人物?”
“这便是人称‘只眼看天下’的武林最有见识的智者鲜于前辈!”
“他是‘只眼看天下’,你是‘剑评天下’,我看你们两人倒多该亲近亲近。”
“是的,我与鲜于前辈多亲近亲近,你呢,则与那个曾给你一笑的美女多亲近亲近!——可惜的是那个‘一帆高悬’朱九戒消息虽多但似乎靠不大住,你眼巴巴地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也没等到‘有凤来仪’。”
“别说了——她,她来了!”
* * *
两个青年书生看着三个姑娘嘻嘻哈哈地笑着飘过一阵香风走进了“集雅轩”对面的“脂粉庄”。
这三个姑娘与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走进“脂粉庄”的女子们不同:
她们都是天足,而不是官家小姐、闺阁千金的纤纤莲弓。
她们边走路边睁着明亮的眼睛向四周看着,并不时肆意地发着她们悦耳的银铃般的笑声——
对于她们来讲,用不着顾忌什么妇德妇仪。
因为她们是来自凤凰城外的村姑,没有读过多少书的村姑。
尽管她们的举动显得有失文雅,但在两个青年书生心中觉得她们似乎更显得可爱些。
她们来的时候,似乎把朴素的村野风光与田野里野花的香气都带了过来。
在她们身上,洋溢着一种健康、明朗的美。
若耶溪旁,宁萝村里,那盈盈而行的浣纱西子,岂不也就是像这三个姑娘的风韵?
七月七,是女孩子“乞巧”的日子。
七月七,也是天上喜鹊们搭成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
七月七,更是妙龄女子因牛郎织女的故事在绣楼里、珠帘下、丝瓜棚花荫里,牵动情思的日子。
七月七,所有的女子在这一天都会想到要买一些胭脂、官粉、绣花针、五色丝线和菱花镜、木篦梳的。
——村姑们也是女子,她们也需要买脂粉、针线与红木梳。
两个青年书生,一白衣,一青衿。
白衣书生显得萧索、寂寞、清瘦,白如寒月的脸上,偏长了两道黑俏的八字眉,如两柄怨天尤人、恨不逢时的古剑。
青衿书生则壮硕,丰满如满月的脸上,有一副一览众山小的踌躇满志之态。他最喜欢议论时把手里折扇一挥而收,负手腆肚,摆出一副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迈。
——不过从这两个青年书生这样直直地盯着三个姑娘的背影看,实在有些失态。
但这里是凤凰城。凤凰城里你只要不违背规矩便再露出登徒子好色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样,也没人说你。
何况就是有人要说,也不敢当着他们面说。
——因为谁都看得出,这鲜衣怒马而来的两个青年书生有些来头。
若无来头,他们便不应在马鞍上挂着刀剑的布囊。
若没有两下子,谁敢在凤凰城里公开亮着兵器招摇?
* * *
“今天进城有多少武林人物?”
“报堂主,共有一百四十七人,其中被列为高手的二十四个,一流高手七个。”
“哪七个?”
“‘黑心侏儒’瞿叹。”
“‘口蜜腹剑’刑无明。”
“‘大头鬼王’徐半月。”
“‘常山双蛇’谈吞云、谈吐雾。”
“华山派第二代高手中的第一人‘剑拂双绝’韦正心。”
“丐帮九袋长老‘独步天下’公孙不足。”
“有没生面孔?”
“有。其中被列为‘要人’的有‘只眼看天下’鲜于浪语,还有一对青年书生也是首次来凤凰城,他们的名字是‘江东白衣’陈恨石和‘剑评天下’沈晓渔,这两人武功虽只不过勉强可列高手之列,但来自引人注目的‘海中村’。”
“噢……”问话的人动了一下眉毛。
“不过他们的父执都在开封做官。陈恨石的伯父是深得皇帝欢心的老臣陈滂,沈晓渔的父亲是左谏议大夫、乌台御史沈观国沈大人。”
“陈滂、沈观国都是与兵部管尚书交好的朝廷重臣,他们同时也都是暗中与刑部一派作对的人,对陈公子、沈公子不必多疑。”
“是。”
叶愁挥退了禀报的手下,正待闭目思考一下新的一日进城的这干人里,谁最危险时,一条消息飞报了进来:
在“脂粉庄”门口发生了械斗。
“而且,而且这械斗还跟南姑娘有关……”
“跟南雪姑娘?”叶愁闻报,坐不住了。
他忽然想起,他已五天没见南雪了。
“小雪怎么啦?”
叶愁冲出他处理公干的书房,接过侍从马童的马缰,飞身上马,向朱雀大街方向旋风般卷过去。
“小雪怎么啦?”
当叶愁策马狂奔时,这个声音又一次在心中响起。
想到小雪,他只觉胸中一阵甜、一阵痛。
* * *
“我们从‘脂粉庄’出来,没想到遇到那个可怕的矮子。”
“这矮子长得丑俗不堪,令人作呕,却坐了一辆金光煌然的华丽马车。”
“他见了南雪妹妹,一双本来眯着的金鱼眼顿发出了光,对同座的一个文士说了一声什么,那文士便跳下车对南雪妹妹污言秽语,最后竟动手拉南雪妹妹上车。”
“这时幸亏这两位公子赶来相救。”
“不过这恶矮子与那狗文士凶恶得像地狱放出的恶鬼。出手狠辣,专往死里整人。”
“要不是这两位公子习有武功,又幸亏那位常堂主及时带了人赶来,我们今日都被那两个恶贼给抢了、伤了、杀了!”
叶愁听完两位姑娘叽叽喳喳的诉说,把目光注向一直低着头的南雪,看着南雪露出的雪白如玉的粉颈和一头柔美的青丝,心中忽涌出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亲亲她的脖子。
这冲动使叶愁的眼睛顿变得灼热起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前踏出了一小步。
他正想出手扶南雪时,一个人忽发出了“啊唷”一声呻吟。
这声呻吟顿使叶愁的热情迅速冷却下去。
叶愁脸阴了一阴,随即转身向两个衣衫被撕碎、各自受了伤的青年书生一抱拳,微笑道:
“多谢两位仗义,请教尊姓大名?”
那个肩头被伤的白衣书生虽痛得眉毛都拧了起来,犹强笑着道:“没事没事,在下陈恨石。”
另一个书生捂着胸道:“不过轻伤而已。不才沈晓渔。”
两人这一说,只听一个硬梆梆的声音冷冷地讥笑道:
“的确是‘没事没事’、‘不过轻伤而已’!一个被‘黑心侏儒’瞿叹的‘黑心绝户爪’在肩上抓出了五个血洞,如不予解毒,七个时辰内便可真的没事了,永远没事了!——死人,还会有什么事?另一个被‘口蜜腹剑’刑无明以‘七伤无明拳’打断了左二右三五根肋骨,奇经八脉都受了些轻伤。——不过这‘不过轻伤而已’的‘轻伤’,可在十个时辰内令一个武功高手武功全废。”
在叶愁眼中,顿多出了一个手持虎撑的游方郎中。
“你又是谁?”叶愁问。
“连我们师父都不知道吗?”两个拿着药葫芦和负着药箱的童子从郎中背后闪了出来,撑着腰自豪地报道:
“我们师父便是武林杏林中赫赫有名的神医‘回春有术,杀人无力’鹿行草。”
——鹿行草,武林名医,精推拿、驳骨、解毒、气功扶偏诸术,他的“七十二把小擒拿手”和“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春掌”,在武林中亦有一点名气。
“医家仁者心。神医既在,两位公子可保无事了!”叶愁笑道。
叶愁笑声笑到一半忽中止了——
他注意到鹿行草背着一把伞。
一把乌黝黝伞柄、猩红伞纸的伞。
* * *
这天是晴天,风和日丽。
叶愁的脸却因见到伞忽阴了下去。
——据说,刑部将请出铁伞书生来杀凤凰城主。
——据说,纵横边陲的扣马山七七四十九寨总寨主“托塔天王”李胆,就是因铁伞书生出手而死的。
铁伞书生长得如何,谁也没见过。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一定随身带着他的铁伞。
因为铁伞就是他的标志,他的兵器。
名气如铁伞书生者,当然已不屑于藏头藏尾,靠向人暗算来行刺得手。
他一定会背着他的铁伞公开向人叫阵的。
因为一个人既然选了一样与众不同的兵器,练了一门与众不同的绝学,自然不会再让自己混迹普通人中,被人视为一般人的。他一定会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标志他的存在,他的特立独行。
这就像“红袍老怪”一定是整日穿着他的红袍,“白马公子”决不肯骑黄马一样,即使“红袍”脏了、破了、不能穿了,“白马”病了、伤了、不能骑了,他们也一定会换上第二件“红袍”与第二匹“白马”的。
但即使“红袍老怪”与“白马公子”也有不愿别人注目他的时候。
屁股后跟了一群人写起居录,处处生活在仰慕者的目光里固然使名人开心,但若约情人会上一面部围满了观众那就一定让名人怫然不悦了。
在那时,他们宁愿自己是谁也不认识的无名人。
——世界上任何事都有两面,就像剑有双刃一样。
名声也如此。
这世上为名声所累的人,委实不在少数。
在武林中,固然天天有为排名而大打特打的“英雄”“好汉”,但更有恨不得把“刀王”“武状元”“天下第一枪”名号早日送走的、整日苦着脸的名侠。
当千百个人都以杀掉你、取而代之为目标时,一个人纵做了“刀王”与“天下第一枪”又有何乐趣?
因此,聪明人是只在需要人们注目时才招人注目的,平时他一定会把自己藏起来。
一个杀掉了“大地龙王”东方孤独、“杀人的烟”卫丁丁和“金蛇天君”厉百变而人们只知是铁伞书生而不知其真正身份的人,无疑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聪明如铁伞书生,他会不会有另外一种既可随时带着他的铁伞以显名亮相而又不会被人怀疑的身份呢?
——譬如像名医鹿行草?
叶愁想到这里,心里已有了计较。
他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看一下鹿行草的伞的。
——这是他的职责,作为凤凰城主的四大护卫之一、专司搜集武林人物行踪资料情报的“鸽堂”堂主的职责。
* * *
“叶公子在想什么?”南雪见叶愁忽然停止了笑,陷入沉思,站在边上轻轻地问。
叶愁淡淡地笑了:
“我在想,不知鹿先生能否医好令尊的病?”
南雪看着叶愁的目光顿多一种叫感动的东西。
她不由握住了叶愁的手。
三 一对对一对
凤凰城依山而建。
凤凰城依的山就叫凤凰山。
凤凰山是九座山峰的山脉总称,因其状若展翼的凤凰而得名。
凤凰山的九座山峰各有其名,而最朴素的一个山名就叫青山。
青山绕绿水。围绕青山正好有一道绿绿的水。
水是众多的山溪汇成的溪水。
溪水因春天漂满了山谷野桃的桃花就叫桃花溪。
桃花溪在凤凰城城外的南郊。
“江东白衣”陈恨石躺在病榻上透过窗子看着蓝天白云心中就闪过上述的陈述。
这都是“剑评天下”沈晓渔告诉他的。
他记住这些是因为桃花溪有一个对他曾莞尔一笑的姑娘。
他知道这姑娘叫南雪。
他后来像戏文和故事里写的那样当了一回救美的“英雄”,并如愿以偿地在美人的家里养伤天天可看到心上人。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开心。
当他满含笑意的目光围着那鬓边插山花的村姑转时,他那原本显得萧索、寂寞和有几分忧郁、严肃与愁苦之相的八字眉,便变得豁然开朗和俊俏起来。
连他自己也不得不在心底承认,他那飞舞若古剑的、浓黑而带些八字和寿眉相的眉毛,在开朗飞扬的笑的脸上是显得很有魅力的。
看着陈恨石这样开心,沈晓渔不开心之至。
沈晓渔在心中叹气连连,连叫倒楣。
他想不到那看上去挺和善的文士下起毒手来竟这样毒辣凶残、阴狠霸道。
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为朋友五肋俱断,便太友情奉献了!
而为朋友重伤至此,朋友竟连一声关怀的话也不说,一双贼眼只顾像刷子一样刷着那大脚美人,重色轻友如斯,真叫人有交友不慎,遇人不淑之叹!
何况隔壁的那个叫阿娟的南雪的表妹,竟对他连正眼也不看一眼,还在背后叫他“胖子”!
——做人如此,即不气死,也快闷死了!
而最难挨的,是还得闻从里屋飘出的难闻的药味。
——里屋住着南雪的多年躺在病床的父亲,据说得的是会过人的肺痨。那拉风箱般的呼吸声、空洞的咳嗽声和不时来上几句伴奏的吐痰声,叫人如何静养休息?
沈晓渔在心底发誓,若明天那个长辫子大眼睛的阿娟还不目中有我沈晓渔,便爬也要爬回开封去,——即使与朋友绝交也不管!
这是他到南雪家后第十八次发这样的誓了。
* * *
“我已查明了,鹿行草的确就是鹿行草。”
“我倒希望他真是铁伞书生。”
“为什么?”
“至少我三天两头到桃花溪走走不会有有愧职责不务正业的感觉。”
“如果大家都在为护卫城主而紧张地忙碌,而我在泡女孩,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难得你对城主他老人家如此忠心。”
“这因为城主他待我好。”
“如不是城主,我叶愁不过是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流浪剑客而已。”
“而我现在如愁,则只愁自己会胖。吃得太好住得太舒适是很容易让人胖的。我看到有一个人因为太胖而得不到意中人的欢心而难过得整夜睁着眼睛。我也怕自己会有这一天。”
“一个人太胖,就会形象臃肿、动作迟钝,武功便会大打折扣。我愁的是如果我胖了就会在护卫城主时不能尽职尽力。”
“我理解你,因为我也怕自己不能尽到职责。我宁愿变得像恶狗一样讨厌也不敢稍懈一点警戒防备之心。”
“城主他老人家待我们四大护卫好得比待亲儿子还好。”
“城主常说他的儿子未出胎就夭折了他并不伤心,因为他现在有了四个儿子。虽然我做他的儿子也未免嫌大了一些。”
“是的,城主才六十三,而你已四十七岁了。像唐恨薛惊和我都二三十岁左右,做他老人家的儿子差不多。”
“不过,你这‘犬堂’堂主对城主的忠诚与爱护,即使亲儿子和恩爱夫妻也都做不到。”
“我想,正因有你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才使老头子不愿娶续弦的吧?”
“小叶你这么说,我如是像你和薛惊这样惊才绝艳,我一定以为你在骂我有龙阳之宠了。”
“幸好我是丑八怪,人见人厌的老厌物。”
“老常你这就说错了。我们四大堂主,只有唐恨有一脸恨色外,你常厌并不让人厌,他薛惊也并不让人惊,至于我叶愁更是不会为别人添愁。凤凰城的人谁不知道你常大哥为人最良善?我看你该改名叫常喜才对。”
“嘿嘿,小叶你真会说话,要不要老哥哥我帮人照看一点那姓陈的小子?我看他对南姑娘的样子八成不怀好意。也只有你才有这份雅量!”
“老哥你千万别……这样会让小雪看不起我的。”
“我现在是处于和陈恨石公平竞争时期,我与他有君子协定。”
“怎么,这小子仗着他朝中有人当官就公然向你叫板了?你们还立什么君子协定,敢情你怕了他不成?”
“哼,我叶愁这一生又怕过谁来?如果真有人横刀夺爱,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会拼一拼的,何况一个官家子侄?”
“据陈恨石自述,他和沈晓渔来凤凰城就为了能看看小雪,——不过沈晓渔我看他是迷上了小雪的表妹阿娟了——因为小雪像陈恨石少年时钟情过的一个人。他只求我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养伤期间得不到小雪的垂青,那他就再也不存那份心思了,从此只愿做小雪和我的朋友。”
“于是你就答应了?”
“我为什么不答应?我如连这份自信也没有,我便真的变成叶愁了。”
叶愁顿了一下,反问常厌:
“常兄你武林阅历丰富,任何人武功深浅都瞒不过你,你说那陈恨石的武功与我,谁高?”
“你。”
“你不敢说自己是美男子,凭心而论,那陈恨石的容貌与我,谁更英俊些?”
“你除了脸色略嫌苍白些,和薛惊也难分高下,不过你英气重一些,薛惊长得俊美一些。就是你和薛惊比,女孩子也更喜欢你的。”
“而陈恨石那眼睛又不够大,还是八字眉,天生是萧索、寂寞、孤独的相,女孩子喜欢他才怪呢!”
“男子重才,女子重貌。在才情上——”
“你小叶风流倜傥,才情一流,这陈恨石外号‘江东白衣’一副与人不合作孤芳自赏的固执相,这些人多半内心不是自卑便是自负的性格孤僻之士,难能潇洒脱达的。我看南姑娘望你和望陈恨石的眼神就不同。”
“哦——”
“南姑娘看你时是脉脉含情,看陈恨石时不过是感激、客气。”
叶愁笑了:
“这就是我放心与陈恨石打赌的原因。”
“何况陈恨石为人真诚,没有纨绔弟子的浮华,武功虽不高,但诗酒应酬我怕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知音了。”
“更何况,城主他老人家似乎很看重陈恨石和沈晓渔的身世背景,嘱我要善待他们,与他们交好朋友,我当然要妥善为之了。”
“现在我只考虑一件事。”常厌道。
“你考虑什么?”叶愁没有问,他只是用眼睛看着常厌。
他知道常厌一定会说出答案的。
果然,常厌望着远方幽幽地接了下去——
“我考虑,这回之后,陈恨石又该叫陈恨什么?是陈恨雪呢还是恨叶?”
叶愁沉思了一会,严肃地道:“恨天!”
此语一出,两人都笑了。
* * *
七月十七日。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冠带。忌出行。忌嫁娶。忌安葬。冲虎煞南。
晴。早晨。一羽健鸽带着嘹亮的鸽哨声飞起。
刑部“铁血堂”大天井里,负手看天的扈飞鹰打了一个喷嚏。
这是一个好天气。
一个杀人的好天气。
扈飞鹰已下令新招募的八大供奉杀手同时出手对付凤凰城主任笑骂。
——既然今天忌出行,冲虎煞南,任疯子偏出行,偏向南行,要假仁假义地去看两个受伤的青年后生——只因这两人是陈滂的侄子和沈观国的儿子。这种人逆天行事,如他不死还死什么人?
扈飞鹰想到这里不由又响亮地打了第三个喷嚏。
这喷嚏他觉得打得很有力。
有这样的喷嚏打,且一早晨连打三个,任疯子是死定了!
——那天杀托塔天王李胆,不也打了三个喷嚏?
扈飞鹰笑了。
* * *
七月十七日。土王用事。曲星。宜沐浴、冠带。忌出行。忌嫁娶。忌安葬。冲虎煞南。
任笑骂和常厌、叶愁、唐恨、薛惊一起用早膳。
“没有什么比从温泉浴池里出来,由两个女孩子帮着擦净、擦红、擦干身上每一寸皮肤,换上干爽的衣衫,吃上两碗红枣小米粥就绿豆茯苓糕更让人舒服的事了。”任笑骂新刮了胡子的脸,显得容光焕发,见大家都不重视他的话,他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道:“当然还得加上第一天下午养足了精神吃完了整整一钵炖三鞭,和两个女孩子在洗澡时又顺带着做了那事儿。”
“你龙马精神自然旺,牡丹和芍药虽是‘百花院’当家红角儿能征善战,但我看她们出去的时候腿都迈不开了。”
常厌看了任笑骂一眼,淡淡道:“我劝你也悠着一点。”
“是嘛?”任笑骂闻言,发出一阵大笑。
任笑骂笑完,宣布道:“老子今日高兴,就去看看陈滂沈观国两个老儿的兔崽子们。奶奶的,这两个兔崽子为了看一个女娃儿一眼专门骑马赶了一百多里路巴巴地在‘集雅轩’门口等上半天,那对女人的热乎劲儿倒像老子当年追阿樊。”
“陈恨石是陈滂的侄子。”叶愁提醒道。
“城主纡尊降贵,礼贤下士固然好,但陈恨石沈晓渔不过是两个官宦子弟,我怕旁人不知的,还以为城主奴颜卑膝,讨好朝廷重臣摇尾乞怜呢!”唐恨皱着眉,迟疑地道,“而且……”
“而且历书载今日忌出行,冲虎煞南。”薛惊帮腔道,“另外我昨夜看星象,城南主有杀气。城主……”
“老子知道历书上载什么。今天是忌出行。忌嫁娶。忌安葬。但这劳什子对于今天只说对了两样:宜沐浴。七月十七日。其他的都是狗屁。”
任笑骂说至此,叹了一口气:“这劳什子如真灵,当年老子与阿樊结婚挑了一个宜嫁娶的日子,怎会有阿樊生孩子母子两人一个也没活过来这种惨事?我任疯子便是从那开始再不信什么天的!如果,”他说这话时出了一会神,忽恨恨道,“如果还遇上像阿樊这样的好女子,老子就偏选个忌嫁娶的日子成亲,看老天还能怎样?”
任笑骂说完,站起了身子——
“至于旁人说长说短,由他说去。老子只求无违我心,适性任志。”
“知足(他叫着常厌的字)、小叶子,你们跟老子去一趟就行了。如真有不开眼的鹰爪孙招惹老子,老子正好可松松筋骨了。”
任笑骂说至此,向气得翻白眼的唐恨眨了一眨眼,做了一个很有人情味的鬼脸:
“我感觉到我要交上桃花煞桃花运了!”
看着老头子向自己做鬼脸,唐恨的心顿给熨得舒舒展展了。
四 一事对一事
“你为什么要叫陈恨石呢?是不是与一个女孩子有关?”南雪问。
“为什么要与女孩子有关呢?”陈恨石反问,“你看我像一个到处留情的风流公子么?”
南雪笑了:“你让我想起我们私塾先生赵先生的故事了。”
“哦?”
“赵先生当年爱过一个叫冰儿的小姐没成功,把名字改成赵恨水,写诗道:‘恨水不成冰,东流不肯留。’”
“就是成了冰,也没留住啊!”旁听的沈晓渔插言道。
“他还有两句呢!”南雪道,“‘恨水虽成冰,春梦难驻久。”’
陈恨石闻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又一个多情种子。”
“这么说,你的名字真与女孩有关?”南雪睁大了眼睛。
“恨石不是玉,敲无玲玲声。”
陈恨石也低低地吟了两句诗,人,竟似痴了,呆呆地望着天边。
“那女孩姓石?还是叫玉、叫玲?”南雪不舍地追问。
陈恨石望着天边的眼睛起了雾水,变得很遥远、朦胧迷离,他苦笑了一下——
“那是在下十二岁那年一段暗恋。那时我在江之尾,海之滨,一座小镇上读书,也有过一个女孩像你现在这样大,并且就像那天你在天津桥上对我一笑一样,她也对我笑了一笑。那时我伯父正因直言上谏被后周皇帝罢了官收在牢里,我们陈家是待罪之族,地位很低,从没有女孩对我关注过、笑过。”
“于是你就喜欢上她了?你当时十二岁,这女孩像我这样大,那岂不大你十岁?一个二十二岁的姑娘怎会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有那种情意呢……”
“那时我虽十二岁但我已长得像一个少年了,而且我是书院里读书作文最好的书生。而她正是知书识理的书香世家,之所以迟迟不应聘出嫁,待字闺中,便是要择一个才份高的俊俏弟子。”
“这么说来,她对你是真有那种情意的了?”南雪的明眸注定了陈恨石。
“我不知道,我也自知我人还小,对她我只是喜欢在心,只盼自己能早日长大好赶考功名,待金榜题名时向她家提亲。但还没等我满十六岁可应童子试,她便被一个独行大盗抢走了。”陈恨石说至此,眼中有了怒意、恨意,目光炯炯,“这事让我明白,便真博取了功名,也未必能保全得了妻子。身逢乱世,功夫比功名更重要。”
“于是,我们的陈公子便弃文习武了,否则天下便多一个陈太白陈退之了!”沈晓渔在旁调侃。
“陈太白陈退之是谁?”南雪问。
陈恨石道:“他是把李太白韩退之给搬用过来的,说的是唐朝的诗仙李白文豪韩愈。”
“那么为什么叫‘恨石’呢!”南雪不依不饶地追根究底。
“石是一个人,我把她给你看。”
陈恨石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巾来,打开,是一块石头。
雕刻成美女人头的石头,眉眼宛然,栩栩如生。
“那是我十二岁那年刻的。家贫买不起玉,便以石材为之。刻的就是她,只是石头肤色肌理粗灰,不及她花容玉貌万一。”
“况且就是刻得再像,花不解语石不点头,不会发出那玲玲悦耳的笑语又奈何?”
陈恨石说到这里,神思黯然,幽幽道:
“她的名字有一个玲字。随母亲姓樊,小名阿玲。芳名便是婀玲,只不过阿字加了一个女旁。”
“樊婀玲,好好听的名字。”南雪悠然神往地道,“这名字就像琴上弹出的声音。”
沈晓渔对两人的对话宛若未闻,只是瞪着石头美女出神,至此才叹了一口气:
“南雪姑娘,我看这石头美女怎么看都像是你!你自己看看可像?”
南雪被这么一说,也不由认真看了一眼石像。
她才一看,便抓了石像红着脸走开了。
她站得远远地,边摩挲着石像看着边害羞地低头道:
“陈公子原来你刻了我的像特意来编派出这一个故事的……”
南雪这样低头说时,却听一人在背后幽幽一叹道:
“陈公子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世上确有这样一个叫樊婀玲的女子……”
“她就是我的阿樊。”
这人长得五短身材,蜡黄脸皮,人精瘦。
这人的头发已花白。
但这人负手而立,自有一种一派宗师的风度,一代霸主的气概。
在这人身后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眉毛很黑、眼睛很明亮的青年剑客和一个方方正正的中年汉子。
那中年汉子有着平稳的善解人意的笑容,左手提一个长方形箱子,右手抱一具琴囊,背后还负着一个琴囊。
这青年剑客与中年汉子乃是:
——“鸽堂”堂主叶愁。
——“犬堂”堂主常厌。
而这让叶愁、常厌侍立身后的人,不是凤凰城主任笑骂还是谁?
* * *
任笑骂接着说了下去:
“陈公子说的独行大盗叫金脉望,他的名字脉望本是一种书虫。而金脉望也正是一个爱读书的侠盗。他自知以强盗的身份求婚无望,便飞刀寄柬,先写了自己作的十二首诗给樊婀玲,说明了自己的志向、身份。樊婀玲读后很为这侠盗的才学折服,便甘心跟这独行大盗出走了。可惜他们因颠沛流离,在婚后一年临生子时遇上难产又遭仇家勾结官府围杀。待那金脉望杀死了所有仇敌退到室内,樊婀玲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她叫金脉望答应为她做一件事,那就是营造一个能收留天下流浪者的城,不要让她这样的惨事再发生。金脉望在妻子死后伤心了三年才振作起来,决心做答应爱妻做的那件大事,于是便开始了十五年的惨淡经营,终于和志同道合者合力营造出凤凰城这样一块地方。不过大功告成日金脉望已不叫金脉望而是叫任笑骂了!”
任笑骂说完,目光落在南雪脸上,喃喃道:
“南姑娘,你的确长得很像阿樊!简直就是当年阿樊的化身!”
“是吗?”南雪将信将疑,只是翻来复去看石像。
任笑骂忽回过头,笑望着叶愁:
“小叶子,你如同意,我想收南姑娘为干女儿。”
叶愁怔了一怔,随后望向南雪,一笑道:“小雪快叫干爹讨赏吧!”
南雪摇头,向后退着:
“不!我不要讨赏。我哪里也不去,只想在这桃花溪。我不要干爹,我有亲爹。爹虽然现在病了,但小时爹最疼的就是我……”
任笑骂见状大笑,摇头道:
“谁要你搬到城里去了?谁让你不要亲爹了?我只是想将来小叶子与你成亲了,能涎着脸多叨扰你几顿酒饭……算了算了,你既不肯认我这干老子,反正我做你的干公公也一样!糟老头子招人厌。看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了……”
“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任城主见好就收吧!人心不足蛇吞象,争得江山日夜忙,待得一朝人死了,始知终是梦黄粱。”
一个瞽目老丐打着莲花落,坐在墙头上怪声怪气唱道。
——这老丐只是一条腿,怀里还抱着两根明杖,也不知这样一个残疾老者,是如何到了这墙上的。
见了这老丐,常厌脸上一凛,抱拳笑道:
“原来是丐帮九袋长老、‘独上天下’公孙不足先生!不知此次侠驾降临,所为者何?”
——闻名天下的“损有余以补不足”的侠丐“独步天下”公孙不足,想不到就是眼前这双眼俱瞎的老丐!
五 桃花溪之战
公孙不足发如乱草,哑哑笑着摇头:
“不为什么,不为什么,只想讨几个铜钱。”
“多少?”常厌问。
“不多不多,只讨这个数!”公孙不足伸出一只手,把大拇指屈在掌内。
“四十两?”常厌问。
“不对。”公孙不足摇头。
“四百两?”常厌又问。
“不,不。”公孙不足依旧摇头。
“四千两?”常厌一咬牙道。
公孙不足干脆不说话,以摇头表示了。
“总不会是四万两吧?”叶愁冷冷道。
公孙不足这才露出两只又黑又黄的大板牙笑了:
“还是这位叶堂主聪明,不是四万两,而是四十万两。”
“四十万两银子?”凤凰城主动容问。
“不,金子。而且当场兑现!”
“好!好!”凤凰城主任笑骂闻言呆了一呆,然后仰天打个哈哈,“我知道你其实是来讨什么的了!”
南雪望着墙头这个开下狮子大口的老丐,睁大了美丽的眼睛低声问身旁的陈恨石:
“他到底要讨什么?”
陈恨石还没回答,却听常厌声音冷冷地道:
“讨死!”
随着这一声“讨死”,常厌人随声出,向墙头的公孙不足飞了过去。
常厌人虽长得方方正正显得墩实厚重,这一飞出,竟像飘出一朵狂风吹送的棉花。
看到常厌这一流的轻功身法,连坐在墙头的公孙不足也不由怪叫了一声:
“好——!”
* * *
常厌向公孙不足飞去。
待常厌快抓到公孙不足时,公孙不足将一对明杖一抓一撑,人飘出了墙外。
常厌眼看要力尽飘落下来,却见他腰一躬头下脚上,直扑墙头,待撞到墙时,把掌往墙头上一按,随即飞出了墙外。
“小心有变!”凤凰城主叫了一声。
“属下明白。”已落到墙外地上的常厌应道。
墙外顿响起暗器急啸声、刀兵撞击声、怒叱声、惨叫声、有人倒地声。
听着种种声响,凤凰城主脸沉如水。
叶愁剑眉一扬,正待说话,却听凤凰城主脸一变,叫道:“受伤了!”
凤凰城主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腾空而起,跳了进来。
“遇鬼了!”这人捂着肩道。
这人的头发发髻已散,披在肩上,脸上陡然多了五道浅浅的血影——
这人正是常厌。
“嘿,嘿,说到鬼,鬼就来了!”
三条身影随即跳了进来,却见一个银衣四尺童子,一个杏黄袍的笑脸员外,相拥着一个头大如斗、身粗如桶的黑衣老人。
黑衣老人一双怪目如电,手一扬,却见一团黑烟从袖中涌出,笔直地向天上升起。
黑烟升至数丈之高,陡地一凝,随即向四方迅速散开。
片刻之间,只见黑烟弥漫空中,天地顿暗了下来。
“魔教的‘黑烟幛’!”任笑骂双目一凝道。
他话音甫落,却见整座庭院四周和上空,广达五亩方圆,从地上涌出一团团雾气。这雾气近看还是白的,数尺之外,已俱成黑色的了。
在片刻之间,白天骤成黑夜。
“好,好一个‘五方布雾大法’。‘大头鬼王’,你带的这一干魔教叛徒,想是‘九冥使者五方鬼判’都来了!”
“任疯子,据说你与本教黑木崖的光明左、右使交好,练有‘光明心法’。今日倒看看是我徐半月与九冥使者五方鬼判来得强,还是你凤凰城主手段高!”黑衣老人摇着大头道。
“魑魅魍魉,鬼鬼在旁。琴瑟琵琶,王王在上。知足,取我的兵器。”
任笑骂这一吩咐下去,却听那杏黄袍的笑脸员外阴阴笑道:
“‘唐恨铁琴薛惊瑟,任君琵琶天下绝’。任城主,你虽把琴瑟琵琶带齐了,奈何唐恨、薛惊都不在,你的天王琵琶神功再绝,可也难敌鬼王和九使五判的合击。——莫如,你就成全了我们此来四十个朋友吧!”
任笑骂不语,接过常厌递过的箱子,开箱,怀抱琵琶如怀抱天下。
常厌默默地又打开两只琴囊,却是一琴、一瑟。
常厌取过铁琴,幽幽道:“唐恨的琴我尚可勉为其难一弹,薛老四的瑟……”
“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
“江东白衣”陈恨石徐徐步出,取过瑟,抚摩良久,一叹: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陈某三十二年来伤心情怀无以寄托,常赖此物排遣。不过,我略知音律瑟学而已,如何应敌,还有待任城主指点。”
任笑骂目中有了笑意:“陈公子能鼓瑟最好不过,此瑟以真气内力鼓之,应以我曲律即可。”
陈恨石还待再问,却听对面那银衣童子尖声道:“好,任笑骂,你快弹琵琶吧!待鬼王领教你绝技之后,本座与邢员外再来会会你的‘笑骂神功’!”
凤凰城主以目示意常厌、陈恨石分坐他身后左右,三人成“品”字而坐,长笑道:
“唐人郭元振十八岁举进士,授通泉尉,好作侠盗,是我早年心中的英雄,就以我们三人的琴瑟琵琶和叶堂主的剑舞,来会一会魔教叛徒的伎俩,也为黑木崖故人代清门户,以谢他当年授技之恩。”
“郭元振的诗《古剑篇》曾为千古一帝的女帝武后激赏不已,我们就以此诗开头!”
言讫,五指一挥,铮然一声,开指弹奏。
琵琶一领,琴瑟和鸣,顿有金声玉振之声大起,隐隐有万千气象自琴乐声中滚动而出。
叶愁拔剑而舞,引吭高歌起来。
剑光一舞,顿有一道银光若闪电,射破黑雾,如金蛇乱掣,流星赶月。
但与此同时,从庭外四角墙头,也忽有一盏盏绿幽幽的灯笼飞射而出,向奏舞四人扑来——
群魔乱舞,鬼哭狼嗥。
魔影憧憧,围杀而来。
* * *
“我,我好怕……”南雪在暗处缩成一团。
“不用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说话的是“剑评天下”沈晓渔和“回春有术,杀人无力”的神医鹿行草。
鹿行草的一双眼虽在黑暗之中,注视着任笑骂和“大头鬼王”徐半月他们对阵,犹显得分外明亮。
他把一只手放在南雪肩上。
他的手变得很稳。
稳如磐石。
但他的目光中显得有些乱。迷乱。
这身世神秘的武林名医,为什么要心乱呢?
* * *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任城主弹着琵琶。
他弹琵琶的手指指端忽发出隐隐的红烛烛照的光来。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叶愁舞剑高歌,歌声响遏行云。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得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常厌、陈恨石的琴瑟和鸣,隐若雷殷,律调金石,音声铿锵。
南雪在三人的琴乐声中,似变得胆壮起来,她惊奇地看到凤凰城主现在不但整双手红得像里边有煌煌明烛烛照,而且手臂、肩膀、膝盖也渐发出透明的光来。
光透衣衫,隐隐地照得周围数尺之内都有了红光紫气的光明。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叶愁剑光如电,飞舞多姿。
在他周围是四只绿幽幽的灯笼围绕他走马灯地转动、穿插,如流星飞锤一样向他飞袭,但总被挡在他的剑光之外。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漂沦古狱边?”
任城主边弹琵琶边站了起来,此时他的睑上也发出红烛从内烛照那样的透明光色来,眉目宛若燃灯古佛。
三人的琴乐声大作,只见四周的雾气在游走动荡,似欲向外冲决散去。
这时叶愁忽拔高声音高唱道:“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叶愁唱到“气冲天”三字,剑光一盛,只见四只绿幽幽的灯笼如遭雷殛一般忽然粉碎,四个人影身形一震,随即徐徐倒了下去。
而这时只见一道光波明煌金红,烜赫通明,由任城主头顶冲出,冲天升起。
而当琵琶领着铁琴、锦瑟同时弹奏出“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激越之声!
琴瑟琵琶的三十六根弦齐发最后那声如裂帛的一声时,只听一声霹雳交加之声响起,头上一大块黑云黑雾顿给炸裂开去——
余下的十一只绿灯笼,在这一声霹雳交加之声中顿一并炸裂!
“好!好一支天王琵琶神曲!”
“剑评天下”沈晓渔见状不由高呼。
他这样高呼时,忽有一支竹竿从黑雾中伸出,疾点他背后“命门”大穴。
与此同时,一柄拂尘忽缠向了神医鹿行草的脖子。
十几只惨白的骷髅,发着两团绿莹莹的光,吱吱叫着,在地上跳跃着,向常厌、陈恨石、沈晓渔、鹿行草和南雪逼来。
忽然,十几只骷髅忽飞出,吱吱叫着飞扑众人面门!
“啊,鬼!鬼……”
南雪见状抱着头尖叫起来,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 * *
“装神弄鬼,黔驴技穷。鬼蜮伎俩,不过尔尔。大头鬼王,请接任某一招!”
任笑骂喝道。
任笑骂喝声中,右手化掌,一掌推出,叱道:“疾!”
一团火光应手而出,射向对面一个左右摇晃的影子。
影子一惊,忽闪。
“杀!”叶愁怒喝一声冲出,一剑刺向躲闪火光的影子。
影子中剑,顿发出一声惨叫。
——惨叫声赫然正是“大头鬼王”徐半月的声音!
* * *
一支竹竿点向“剑评天下”沈晓渔背后“命门”大穴。
鹿行草见状,叫道:“沈公子,小心!”
余下的话他用双手说。
他左手疾探,抓住点向沈晓渔的竹竿,右手化掌一掌劈下。
这时他陡感自己脖子一紧。
但这时沈晓渔已转过身来,见状大喝一声,以手中折扇向鹿行草身后施袭之人打去。
沈晓渔的折扇使的是小花枪的招式,一招“毒蛇出洞”刺向偷袭鹿行草之人的咽喉。
偷袭鹿行草这人暗叱一声,右手拂尘一收,搭向沈晓渔攻出的折扇,左手剑“弯弓射石”疾刺沈晓渔腹部“关元”穴。
这时只听鹿行草怒吼了一声。
南雪循声望去,却见鹿行草被一个独足老丐的左手竹竿刺在右胯上,身子晃了一晃。
这时她忽被人抱去,向黑雾中遁去。
她才待喊叫,这人一指点在她额上。
她顿昏了过去。
她在昏过去之前,仿佛听到一声春雷般的大笑陡地爆发而出。
——那仿佛是凤凰城主的笑声。
六 一个杀局的第九个杀手
刑部大堂。
一个锦袍官员问扈飞鹰:“刺杀任疯子有把握?”
扈飞鹰道:“没把握。”
他见官员陡射来的不悦的目光,一笑解释道:“但许多事我都没把握,最后偏做成了。”
他像一个哲人似的总结道:“世上事有多少事是有把握的?终日打雁,也还教雁给啄瞎了眼睛。”
“我不是听你发议论的。”锦袍官员冷冷道,“楚大人知道的是这次你究竟有几分把握?——别再来虚的,我只想知道这一战会有什么结果?”
看着锦袍官员沉下的脸,扈飞鹰顿时沉默了。
锦袍官员见状,淡淡笑了:“巴毒天说你老了,也许你真的老了……”
“‘毒王’他……”扈飞鹰的目光中,顿映出了一条毒蛇的影子。
“‘毒王’说若鹰捕王累了,他不妨便多操一点心。”
“这条毒蛇!”扈飞鹰目光顿眯了起来。
他的目光眯成了一根针,一根能把毒蛇钉死的针。
“楚大人说,若八月十六,任笑骂还看到日出,刑堂总捕便改姓巴了。”锦袍官员说至此,一顿,“我想‘毒王’他垂涎这个位置定很久了……”
听着锦袍官员淡淡的话,扈飞鹰脸上的皱纹一下子都加深了。
他慢慢开了口:“我已动用了新招募的八大供奉杀手同时出手对付任疯子。”
他说话,锦袍官员便停止了走动,很认真地听着。
“八大供奉杀手,合起来人数有四十人之多。”
“因为并非所有的大杀手是孤独一人的。像‘黑心侏儒’瞿叹和‘杀人庄’员外‘口蜜腹剑’邢无明这两大杀手就有十七八个手下。”
“这些手下主要负责刺探情报、踩线、安排退路和制造假象,为他们的主人制造最好的害人机会。”
“比起瞿叹与邢无明的手下,‘大头鬼王’徐半月的‘九冥使者五方鬼判’更重要。因为没有他们,徐半月的‘黑烟幛’、‘五方布雾大法’和‘幽冥阵’便无法施展。”
“事实上,徐半月之所以敢背叛魔教,创设‘半月杀人半月花银’的‘月月清’,便因为有这十四个魔教徒众追随。”
“‘黑心侏儒’瞿叹、‘口蜜腹剑’邢无明和‘大头鬼王’徐半月,这三大杀手联手布局,光明正大、武功出众的英雄好汉,遭到暗算的已不是一个了!”锦袍官员点头道。
“不过这三人虽辣手无情、卑鄙无耻,要论杀人于不动声色的技巧,还不如一向以正人君子出现、道貌岸然的华山派高手韦正心。”
“韦正心?”锦袍官员道,“‘剑拂双绝’韦正心?”
“华山派只有一个韦正心。”扈飞鹰道,“据说他已是华山派第二代高手中的第一人。华山派上代人物中高手像燕风雷,他武功如何,我想党大人一定所知甚多。”
“不错,燕风雷的武功已到纵横天下的境界,能克制他的只有华山老祖陈抟、煮石老人、雷祖这‘世外三奇’,俗世中也只有一个‘红粉剑母’霍太君才能令他心有所忌。”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现在见凤凰城已发展为江湖第一大派,自然不能相容。尤其丐帮九袋长老‘独步天下’公孙不足,这人嫉恶如仇,颇有侠义之举,但心胸狭隘,脾气怪僻。”
“他脾气虽不好,但轻功之高与‘枯竹神打六十八法’之神鬼莫测、杀法精奇,便连他的对头也要叫声好的!”锦袍官员道,“难道他也被你收买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被收买的。”扈飞鹰严肃地道,“这世上如有人想收买公孙不足,那只有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
“不是被打破头就是被打断腿,不过多半是打断腿!——一个一条腿的人总希望别人也一条腿的。”
“但他……”
“一个人不能被收买,但我一样有办法制服他,——只要他有缺点。”
“公孙不足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完人,他这人缺点一定不少。”
“一个人有些缺点不要紧,但有一些缺点是决不能有的——这些缺点是致命的,它能让一个无敌的英雄也会毁于.一旦。”
“这些致命的缺点中一定包括了刚愎自用和极强的虚荣心。”
“这两个缺点,公孙不足都有,另外他还有第三个缺点:好色!”
“公孙不足不必说了,”锦袍官员道,“我记得你说是八大杀手,还有三大杀手是……”
“这三大杀手恕我暂不告诉你姓名。因为他们如得手,你一定会在领赏表上看到,如他们失手,他们便已是死人。——因为任疯子最痛恨的是暗算他的人。”
扈飞鹰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至于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锦袍官员的目光盯着扈飞鹰,“你不是说是八大杀手?”
“我的确是说八大杀手,这人已是第九人。——因为他是否出手杀任疯子,我没把握。”
“哦?”锦袍官员的眼睛明亮地盯着扈飞鹰。
扈飞鹰目中有了光,喃哺道:“这个人若出手,任笑骂就死定了!”
“那为什么不叫他出手呢?”锦袍官员问。
“因为他不是雷铛、高鹤他们五杀手,他也不是‘毒王’巴毒天,他虽肯挂名在刑部,但只有在他自己认为该出手时才出手。”
“在怎样的情况下他才肯出手呢?”
“第一,他认为此人该杀。第二他认为此人能杀。”
说到这里,扈飞鹰笑了,他那终日难见笑容的脸,若岩石上长出一朵蓝色灿烂的雏菊花:
“不过这世上,还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锦袍官员也笑了,目光显得很愉快:
“我知道这人是谁了。”
“有他和你,任疯子是死定了。”
这回轮到扈飞鹰问锦袍官员了:“你有把握?”
“没把握,”锦袍官员笑道,“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七 一个英雄的第四条生命
南雪睁开了眼。
她首先看到的是天,晴朗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天。
像一场狂暴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格杀已告结束。
她一个个地看到了叶愁、陈恨石、凤凰城主任笑骂和鹿行草、沈晓渔、常厌。
“他们都走掉了?”她问。
“都走掉了,走得干干净净,三十七人一个也没剩。”沈晓渔大声道。
“他们怎么肯走的?”
“阎王请他们走,他们谁能不走?”常厌冷冷道。
“他们都死了?”南雪的眼睛显得很吃惊。
她看着围在她身旁的众人:
“你们六个人竟杀死了他们三十七人?”
“不是我们六个人,而是我们三百七十三人杀死了他们三十七人。”常厌道。
“三百七十三人?”南雪讶然。
“我们六人,加上闻警赶来的唐恨、薛惊和他们率领的三百六十五名‘豹堂’、‘鹰堂’子弟。”叶愁道,“我们从来不是孤立的。即使是距凤凰城最远的地方,只要有凤凰城一派子弟的地方,一个凤凰城子弟若遇敌,他一定不会孤身作战的。”
“现在他们人呢?”南雪向四周张望,“我怎么一个也看不见?”
叶愁道:“他们走了。‘豹堂’、‘鹰堂’子弟只会在需要他们出现时才出现的,这种需要一旦过去,他们就会立刻消失。”
“因为他们是战士,不是演员。”
“我知道了。”南雪道,“他们不是给人看的,只应该在战斗中出现。”
她忽然找到了一个比喻,笑道:
“这就像菜刀,只应该插在竹架上,只有等切菜时才把它拿出来。”
“一把随处丢的菜刀,不是会丢失,就会在黑暗中伤了不该伤的手指。”
“不过我们六人也至少杀了他们十个人。”沈晓渔道.“他们的高手都是死在这院内的。”
“你是医者,你也杀人?”南雪问鹿行草。
鹿行草叹气道:“我不杀人,只救人,可惜有时我连自己也救不了,还得靠别人救!”
他目中露出悔意道:“我不该只研医术,轻了武术的。——要知道家父传我的两门武功,本也是非同小可的。”
“杀人最多的是叶堂主。十人中倒有五人倒在他剑下。”陈恨石道,“叶堂主好快的出剑。”
叶愁道:“我杀的是五个小角色,怎和城主杀的三人比。‘大头鬼王’、‘口蜜腹剑’、‘黑心侏儒’都是辣手无情、卑鄙无耻、狡狯圆滑之辈,而最棘手的是你,”他望着南雪,“你落在惯于暗中下手的‘杀人庄’员外、‘口蜜腹剑’邢无明手上。邢无明以你的生死来要挟我们。”
“我最恨的就是这阴险小人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阴奸相。”陈恨石在旁道,“他在要任城主命时还摆出一通道理来。”
“他以我的命来要城主的命?”南雪叫道,“这不是拿一块土疙瘩要一块黄金吗?我算得了什么呵?”
“你也许算不了什么,但代表了一样东西。”陈恨石道,“这一样东西在有些人眼中一文不值,在有些人眼中却要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沈晓渔道:“这佯东西就叫侠义、道义、良知,也许还有别的什么。”
“我不懂。”南雪闪着她清纯的大眼睛,转而望向叶愁,“你说吧,你说的我也许能听懂。”
叶愁道:“这很简单,如果城主不肯拿他那条命换你的命,城主虽保住了他的命,但他其他的命都失去了。”
“其他的命?城主有好几条命?”
“岂但城主,每个人都有好几条命的。只是有的人是始终保住着好几条命,有的人则一条一条地把其余的命都丢掉了,只剩下一条命——甚至他这条命算不算命也值得怀疑了。”
“这次,轮到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了。”南雪垂下她好看的眼睫。
叶愁道:“你会听懂的。譬如说城主,他除了本身一条命外,还至少有三条命:一条是凤凰城主的命,一条是侠义英雄的命,一条是好人的命。他如只顾了他本身一条命,那他这三条命就没有了。”
陈恨石道:“任城主如为了保住自己的命而忍心让你南雪姑娘送命,他凤凰城主是这样一个只顾自己活命不顾别人生死的人,手下人如何肯服他?我看叶堂主就会第一个离开他。”
沈晓渔道:“一个为了保自己命而宁愿让一个无辜女孩送命的人,这侠义英雄的命也到头了。”
鹿行草淡淡道:“一个为了自己活而让另一个人去死的人,怎么说也都不能算是一个好人的。”
“这么说来,任城主他一定要以他的命换我的命了,否则他就当不成城主、英雄、好人了?”南雪道。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没有第二条路走。——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也出手救不了你,因为你不但被邢无明这王八蛋拿刀架在了脖子上,你还中了他的毒手。他以十分阴毒的手段给你致命的伤害,没有他的独门解药,你即使被抢回来,这里即使有精于解毒的鹿神医,也无法把你救活。”陈恨石恨恨道,“这笑里藏刀的恶贼,既存心要逼死任城主,自然考虑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那么任城主他……”南雪关切地望向任笑骂。
常厌道:“城主他只好死了。”
“城主……”南雪问。
“他服了邢无明递过的那份毒药。那份毒药是草爬子的毒液加上鸩毒、鹰呕、信石和鹤顶红、孔雀胆这六种剧毒合成的,只要用小指甲挑一丁点儿放在桃花溪里,便可令喝桃花溪水的人全部死光。”鹿行草道,“我从没见过比‘六合彩’更厉害的毒了。”
“那城主岂不……”南雪望着依然屹立在那里的凤凰城主的背影。
“城主已毒死过一次了。”常厌道。
“我知道,”南雪目光一转,笑道,“那一定是城主有百毒不侵的本事,虽当时‘毒死’了,但他只要一见我被解了毒,放了回来,便又活了……”
“你说得不错,城主是有百毒不侵的本事,这毒虽厉害还毒不死他。”常厌淡淡道,“只是当时战况激烈、事不容缓,城主他顾不上把毒逼出和化解,就跳起来恶斗邢无明,瞿叹和那受伤后更凶狠的‘大头鬼王’了!——因此城主死是死不了,但他的胃也给毒药烧灼腐蚀去一半,血液中犹有残毒未清。这百毒不侵的毒功从此世上再没人会了,城主也将少活十年八年了。”
常厌顿了一下,道:“任何人的胃子一见油、盐、塘和荤腥就痛,也都会少活十年八年的!”
“城主……”南雪闻言拨开众人,向站在一旁的任笑骂的背影跪了下去,泪,涌满了她的眼眶,“你……你就是我又一个亲爹!”
任笑骂转过身扶住南雪道:“快起来起来,这女娃儿哭个什么吗?老子还不好好活着么?”
任笑骂随后一瞪常厌,骂道:“你这死老常就不能说些让人开心的?干嘛不说说老子大展‘笑骂神功’把他们三个王八羔子活活给骂死笑死气死的威风?”
任笑骂大笑道:“我最解气开心的,是邢无明这王八羔子被我揭出他唯利是图把亲妹子送给开金矿和妓院的贺老八做小这件事时那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那的确是大快人心之事!”陈恨石道,“可惜的是道貌岸然的华山剑客韦正心一样干尽鲜廉无耻的勾当,竟没被骂死而是死在公孙不足的竹竿下,而公孙不足为人虽毛病多,但罪不致死,不应丧生在韦正心的剑下的。”
“世上岂是事事能如人愿?”任笑骂道,“像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给干女儿买一朵珠花,但珠宝商又怎会把首饰铺挑到乡下来?”
他话音刚毕,却听远处有一个女人叫道:“卖珠宝——大姑娘小媳妇戴的镯儿耳环戒指珠花金钏儿,这里一应俱全呀!——卖珠宝,又便宜又漂亮的珠宝……”
听到这叫卖声,任笑骂口里如塞了一个鸡蛋一样张大了口!
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
八 卖宝与卖命
卖珠宝的女人被请了进来。
像她这样的人已很难叫女人了,只能叫卖珠宝的老太婆。
因为女人总是与柔软的腰肢、鼓起的胸房、轻盈的步子联系在一起。
女人是让男人在喝了酒后张着眼睛到处寻找的人。
但这卖珠宝的,哪里还有腰呢?她佝偻的身子,生硬得像磨脱掉毛的快死的老骆驼的驼峰,而在长脸的地方,人们只看到用以入药叫陈皮的那种又干又硬又皱黑的橘子皮。
能让人觉得她是卖珠宝的女人的,是她有一双买卖人才有的灵活、狡黠、善解人意而献殷勤的眼睛和手。
——这老太婆的干枯枯的一双手上,套着七八个大小不一的金、银手镯、臂钏,除了大拇指,每个指上都戴满了各种各样的戒指。
这实实在在是一双珠宝之手。
但这些珠宝,看在凤凰城主与常厌眼里,虽做得很漂亮,极尽巧饰之能事,没有一件是在一百两银子以上的。
——串街走巷,来到乡下卖的珠宝,自然都是赝品和坊间的大兴货了。
真有身份的千金小姐,自然是坐着轿子到银楼去定做或到珠宝店去挑的。
不过就这些珠宝,也够让一个村姑农妇拥有一两件而开心一辈子的了。
“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老婆子走街穿巷卖的珠宝并不贵。不过价廉物却美,几位公子少爷买上几件送给心上人或给姊姊妹妹,她们一定会很开心!”
“这位老爷子一看就是个大佬官,你别瞅不上我朱婆子的珠宝篮,里头也有几件值钱的镇门珠宝。货卖识家,您老不妨亲自来挑挑,看上适合的买给女儿干女儿,一定会让小姐们乐得多叫您几声爹爹的!”
“这两位姑娘长得像天仙下凡,戴上我朱婆子的珠宝,那就更锦上添花了!我这儿珍珠、玛瑙、翡翠、宝石、金的、银的、钻的、水晶的、象牙、彩玉、鱼脑冻、猫儿眼、祖母绿……凡你能想到的应有尽有。你若现在不挑上几件,日后要时还得费时劳神地上城去,那不叫找烦还叫甚的?也只有我朱婆子才那样好,送货上门!……”
这老太婆人虽老,可还真会说。
她这一说,不但凤凰主任笑骂走上前挑珠宝。连叶愁、陈恨石、沈晓渔和南雪、阿娟也围了过来。
见众人都围向了珠宝篮,鹿行草向常厌笑道:“常兄不想买件把送给相好的?”
常厌道:“我不是小白脸,不过是一个木头人,有哪个女孩喜欢?”
他嘿地一笑压低声音道:“我用不上花这心思,要寻妞儿乐子,到‘金粉搂’掏银子就是了。鹿先生你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顿一把推开鹿行草,急向任笑骂扑去。
——在两人背后的空中,响起几十缕暗器急射的劲风声。
暗器,从众人背后的屋脊上射出。
暗器志在射杀凤凰城主和在场的所有男人女人!
当大家都弯着腰挑珠宝时,谁会留意到在背后的房顶上,忽飞来暗器呢?
* * *
暗器飞来如蝗。
有五芒珠、铁蒺藜、五星椎,也有子午夺魂镖、丧门钉和像雨燕一批批急掠的飞刀。
刀本是白色的,但这些飞刀都闪着蓝光。
闻一下这一批批突如其来的暗器激起的劲风和劲风扫过的余绪,只觉空气中泛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腥味虽淡,却令人作呕。
——毫无疑问,这些暗器都是有毒的!
* * *
暗器飞来。
常厌扑向任笑骂,试图以自己的背挡住射向任笑骂的暗器。
只有他知道,任笑骂现在有多虚弱!
但他扑向任笑骂时扑了个空——任笑骂已扑向南雪。
可南雪在这时忽飞了起来。
南雪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着,飞向空中。
南雪人在空中,脸上涌起一片兴奋的潮红,显得很幸福——因为抱她的是叶愁。
可是更大的变故随即发生:一片金银相间的急雨和金光银光七彩珠光,发出妖异的厉啸,迎向任笑骂。
——可都是大大小小的金银珠宝!
要命的珠宝!
珠宝,都是那卖珠宝的老太婆发出的!
* * *
这老太婆把满手的珠宝撒出飞出的同时,咭地怪笑一声,人顿灵活如燕子,急飞而出。
她在飞出的同时,手腕一翻已多了一柄缅刀。
软可扣作腰带的百炼精钢锻制的缅刀!
但缅刀随老太婆的手腕一振而变得笔直如矢!
刀光一闪,刺向空中的叶愁。
她似乎要把所有人的命都留下!
* * *
叶愁的轻功极高。
叶愁抱着南雪飞在空中时拔出了他的剑。
但他才拔出剑,老太婆从背后刺出的一刀已抵达后腰。
但这一刀忽刺空——一把折扇及时撞开了老太婆的刀尖。
沈晓渔怒声喝道:“卑鄙恶毒的贼老婆子,让我会会你……”
他一个“你”字还没说出,忽一个倒翻跟头,翻了出去。
三枚钻戒贴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沈晓渔翻过一个跟头才待再飞扑扑向卖珠宝的老太婆,忽有两根藤蛇棍若两条夭矫多变的怒龙,交剪而出,向沈晓渔拦腰扫来。
两个身材颀长的蒙面高手,像两头扑猎肥鹿的飞豹,以蘼蛇棍向沈晓渔出击。
沈晓渔怒骂道:“谈吞云,谈……”他话未及说完,背上已着了一棍,从空中跌了下去。
沈晓渔从空中跌下去时,叶愁已和卖珠宝的老太婆交手十七招。
叶愁使的是剑式轻灵的“怒江快剑”。
这老太婆使的竟是比叶愁出剑更快的“霸王快刀”,刀刀狠辣险毒,抹脖子、砍头、拦腰切。
“你难道是‘霸刀’丁平?”
叶愁剑往刀尖上按去——丁平的“霸王快刀”,若敌人出招比自己快,他会比敌人更快,若敌人出招想压住他,他一定会全力相抗反过来压住对方。
只需丁平的刀用力上格,他就可借这一格之力,带着南雪退跃向身后的屋顶。
因为叶愁轻功的蹑空真力已用完。
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即使轻功高如叶愁,也会向下坠去的。
何况他还抱了一个人。
这世上除非是生了两个肺的奇人,即使绝世轻功者也无法永远悬在空中不落下来。
可是叶愁错了。
叶愁的剑按去,按了个空——
那卖珠宝的老太婆一刀抽回,先向那屋顶窜去。
她桀桀笑道:“丁平嘛,做我的跟班还差不多!”
在卖珠宝的老太婆的笑声中,叶愁和他抱着的南雪俱向地上落去。
这时,地上忽发出了一声巨响,一团火光一闪,土石、珠宝、人影、黑烟都腾空而起——
那是火药在爆炸!
叶愁正落下。
火药正爆炸!
* * *
浓烟弥漫。炸上去的土石,雨一般洒落下来。
土石雨中有珠宝,也有人肉、骨头。
卖珠宝的老太婆和两个使藤蛇棍的蒙面人站在屋顶上看着这一切,都诡异地、得意地笑了。
卖珠宝的老太婆道:“我看任疯子这次是死定了!”
“有五、六个人陪葬殉死,这死也死得够风光了!”一个使藤蛇棍的高手冷笑。
“他们在阴间地府如还拉帮结派,可成立一个‘地残门’——我敢保证他们没一个人还是完整的了。”另一个使藤蛇棍的高手笑道。
卖珠宝的老太婆道:“可惜他们永远不知道他们死在谁手里——”
卖珠宝的老太婆还没说完,人忽跳了起来——
她人在空中,惊恐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在她的胸口心房处,冒出了一截剑尖。
随后她感觉到了一阵剧痛。
她发出一声惨嗥,坠下地去。
那两个蒙面高手的肩上忽多了一双手。
两个蒙面高手一惊,便欲反抗。
但他们刚一举手,手忽软了。
不但手软,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因为他们的肩骨俱已粉碎。
而他们的肩骨在粉碎之前往中间都挤了一挤。
中间的脊椎被这一挤顿也一路粉碎了下去。
随后是胯骨、腿骨、胫骨……全部的主骨都粉碎了!
最后他们的鼻涕、眼泪和苦胆水全从歪了的嘴角挂了下来。
他们突着眼珠、耳朵出血,软软地如一堆肉球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卖珠宝的老太婆和那两个蒙面高手都掉落下去。
站在卖珠宝的老太婆和那两个蒙面高手原来站的地方的,是凤凰城主任笑骂、叶愁、南雪。
而在地上,陈恨石、鹿行草、沈晓渔俱都坐着——
鹿行草在给陈恨石包扎断腿。
沈晓渔则呆呆地抱着一条手臂流泪——
那是阿娟的手臂。
他拉着阿娟冲出去,但随一声爆炸,手上一轻,他摔倒了。
他倒在地上被烟薰得模糊的眼睛中还看到阿娟被火光、土石、珠宝与硝烟吞噬、撕碎的身影…….
他似乎还看到阿娟临被吞灭、撕碎前挣扎了一下,头向他那边转了一转,张口喊了句什么,那目光还向他投了依恋、不甘的最后一眼!
——这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叶愁的一只眼睛在充血,红得像兔子。
叶愁那只充血的眼睛火燎般痛,痛得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地若针扎。
但他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他手里的半截剑,还在滴血。
他的剑已断,另半截剑已永远留在那卖珠宝的老太婆的身体里。
任笑骂看着自己的一双骨节特别粗大的大手,目光里犹燃烧着强烈的愤怒。
他笑着喃喃道:“我们当然不知死在谁的手里,但你们已肯定死在我们手里了!归百万,归知机,你若真知机,便不该当杀手杀老子。谁想杀老子,都只有死!”
“常知足,常厌,你是一条好汉子!你为了救我,挨了那一炸!我会在春秋二祭给你烧纸的。我一定不忘你爱喝两口烧刀子。”
“常厌,常堂主,我总算亲手为你报了仇!而且我保证谈吞云、谈吐雾他们死得绝对比你惨!因为他们是死在我的‘千锤百击手’下的!他们的骨头一定比你的还碎十倍!百倍!”
任笑骂咬牙切齿地道,愤怒使他的脸有些扭曲,看上去像是笑。
但泪水,从任笑骂脸上挂了下来……
* * *
从那以后,南雪多了三件首饰:一枚戒指,一支玉簪,一朵珠花。
戒指是叶愁为她挑的,玉簪是陈恨石送的。
而那朵珠花则是钉在任笑骂的胸上的。
——那是火药爆炸时炸飞上的。
这一朵珠花任笑骂便也给了南雪。
南雪珍重地穿戴起了这三件首饰。
因为它们是一只眼睛、一条腿和两条男人的性命——
那本是任笑骂的性命,不过由常厌代捐了。而任笑骂呢,他,早已死过一回了!
九 预言和预谋
八大杀手同时出手对付凤凰城主任笑骂,结果八大杀手连同手下一共四十人俱死在这一役。
八大杀手获得的战绩是:凤凰城主手下的四大护卫.一炸死,一伤左目。外带炸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子,炸断了一个局外人的腿。
四十个人对付毫无防范的任笑骂,只死伤对方四人!
(人们并不知道凤凰城主任笑骂受了毒伤。)
——这是江湖与武林中迅速流传的最新消息。
* * *
听到这则消息,以料事如神、判断奇准出名的武林智者“只眼看天下”鲜于浪语睁着他似看得很遥远又似什么也看不见的独目,忽然流泪了。
他不但流泪,唯一的一只眼睛还流出了血。
他显得伤心之极,神情充满了忧郁、绝望,仿佛天上再没有太阳,人间已临末日。
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伤心,他哭道:
“我久闻这凤凰城是收留天下流浪人的地方,我特来卜居晚年安栖之园的,我已流浪了大半生,该安居下来了。但这里马上又要有大变故了!我看到一件极悲惨的事件即将发生,这里的太阳将成黑色!”
“你知道伞么?伞,就是散。有一把大黑伞将来了,随之带来战乱、离散……我已七十六了,都快跑不动了,但我还将跑,不停地跑,我师父他说我是终身流浪的命,我无儿无女,将在流浪中死去……这一切的惨事将来,谁能不伤心?”
第二天。唐恨听到部下的这番禀告,带人去找“只眼看天下”鲜于浪语,但他已不知去向了。
在他住过的“风云栈”小客房墙上,用朱笔歪歪斜斜写了七个血红的草字——
伞现人离好杀主!
据带唐恨看独目老人鲜于浪语房间的客栈老板说,天不怕地不怕被凤凰城一派目为天下第一狠人的唐恨看到这行字脸顿就白了,比瞎了一目的叶愁的脸还苍白,这怪老人的话,许是真的了。
——杀气和对死亡的恐惧,使凤凰城又蒙在阴影里!
这回,凤凰城主任笑骂还能屹立不倒、依然不败么?
* * *
“叶愁伤目后,日夜苦练剑法。常厌死后,薛惊兼管了凤凰城‘犬堂’事务。凤凰城主任笑骂仍骑着他一匹名叫‘银箭’的马笑骂如常,奔驰在凤凰城内外。”
“那两个楞头青呢?”
“你说的是陈滂的侄子和沈观国的儿子这两个小子?那叫陈恨石的,被炸断了一条腿,在陈家花园闭门不出,有人说是在静心参佛,有的说在拜一个异人练轻功,以弥补断腿的不足。而那沈晓渔则出家了,据说是为了一个女子的死……”
“好,少了这两人搅局。办事当顺手些。”
“不过这两个小子也挺给咱们添麻烦的。也不知他们向陈滂沈观国说了些什么,陈、沈二人在上朝时请皇上下旨,叫我们刑部撤销悬赏红帖和‘铁血必杀令’,不得与凤凰城一派为敌,说是凤凰城主忠心爱国,乃朝廷抗辽御辽之屏障云云。听说圣上正犹豫不定,既有些动心又有些隐忧……”
“既然如此,暗杀任疯子这事拖延不得,务必在八月十五前除去此患。”
“八月十五,距今天只有二十一天了,不知你说的第九人……”
“他正在搜罗任笑骂的罪证,据他说机会快来了,他一定会在这几天内找到任笑骂收藏各种物证的密室。——只要他找到任疯子与辽国官员勾结的证据,那么他找到证据之日,将是任疯子走向死亡之时。”
“你可知这人为何如此痛恨辽人?”
“据一种说法,他的父母与姐妹全被辽国大将耶律斜轸‘打秋谷’时所杀,他姐妹还受了侮辱……”
“好,这样的人可大加利用。党侍郎,你告诉楚大人,待大功告成,太子殿下如能登基,一定让他领枢密使的大权,让他一展抱负……”
“是!”
“还有,请通知‘毒王’巴毒天,该到动用他的时候了。”
“是。”
十 血红的伞影
天上雷电交加,豪雨倾盆。
凤凰山下试剑石。
一人精赤着上身任大雨浇淋。
闪电一闪时,照出这人一身精壮、健美的肌肉如同铜铸。
也照出这人独目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人正是叶愁,他似有满腔的火焰要待这场豪雨浇熄。
他握着剑向天空吼道:“贼老天!为何要让我失去一只眼?让我由一个英俊的剑客变成一个独眼龙?”
“我这样子,我这样子,叫人家如何爱我?叫我又如何再爱人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归知机,归王八,你这乌龟王八蛋!我不该一剑杀死你,而应该杀你个千剑、万剑!我跟你有什么过不去,你竟要炸瞎我一只眼睛?”
“喂……”他本想喊她名字的,但他没喊出声来,尽管在这豪雨之时,空山荒谷无人听见,他把她的名字藏在心中不肯说出。“喂……我爱你!我爱你!但我……不能……爱你啊……不能……!不能……!”
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流下来,他的声音已嘶哑,哽咽道:“我……不能……因为我已是个瞎子、独眼龙、丑八怪!我,我已配不上你了!配不上……但我……爱……你……啊……啊……啊……”
他的剑已掉在地上。他一双白皙、匀称的大手正凸现着青蛇似的粗筋,原来修得又短又齐的指甲也变得甲内蓄满了乌垢和含着泥沙的浊水。——他把大手掩在脸上,人在颤抖,渐渐地蹲了下去。
他的声音低得似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阿雪……小雪……你还爱我么……你为什么不把我给你的那枚戒指戴上……”
他此时抱着头,在无情的雨水中缩成一团,如一条畏寒的、无处躲藏的、淋得湿淋淋的狗。
——可怜的狗。
这时,忽有一把伞出现了。
伞,挡在了叶愁的头上。
伞,在风雨狂暴的吹打中,显得很稳。稳如磐石。
伞是红色的,像英雄的鲜血和情人的红泪。
伞下,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叶愁。
叶愁猛觉雨止,抬头见伞和伞下的人。
“你……”他一愣,一呆,随即跳起,后退。
他躲这人这伞如躲瘟疫,
但这把伞,这个人向叶愁猛扑过去。
叶愁,顿被遮在这把血红的伞下。
叶愁,被罩在这一把血红的伞下,再也没动过。
血伞,血红的伞就这样罩住了血气方刚的叶愁。
豪雨如注,雷电交加,这一切都消磨不掉伞的血红,就像英雄的热血,本就不是雨水所能浇灭的。
* * *
叶愁不见了。
这消息传到凤凰城主耳朵里时,他正在手把手教干女儿南雪写《洛神赋》。
凤凰城主听完后,冷静地问:“‘鸽堂’运作是否正常?”
答:“叶堂主失踪前曾吩咐安排妥了一应事务,现一切运作俱正常。”
“他失踪几天了?”
“四天。最迟那次是四天前那场雷阵雨,有人见到他在凤凰山试剑石练剑的。”
凤凰城主静了一静,然后道:“你们不必声张此事,也许叶堂主不过是想找一块地方静一下而已。”
他神色有些黯然:“在桃花溪那一战中,他伤了一目,近来难免心境不好。这事我觉得还是让他自加调理为好。”
这回,是薛惊说话了。他道:“本来我与唐堂主也这样想,一定是叶堂主一目失明后,避不见人,要调整一下心绪。但我接到一个弟子送来的消息:在四天前那场雷阵雨时,他曾见到有一把血红的大伞向试剑石方向走去。”
“血红的大伞……”凤凰城主任笑骂的眼腈马上睁大了,目光炯炯地道,”难道是传说中的那个铁伞书生来了?”
薛惊道:“属下便是疑心这一点……”
任笑骂不语,来回踱了两个来回,停住,目注薛惊道:“你传令‘鸽’、‘犬’、‘鹰’三堂,随时注意有无铁伞书生的行踪!”
“是。”薛惊退下。
任笑骂站在那里不动,出了一会神,然后对南雪歉意地一笑:“看我这无能的干老子!连教你写几行字也不成。”
南雪赧然道:“都是我太笨,又没念过几本书,累干爹烦神。爹既事多,就过一天再教吧!”
任笑骂笑道摇头道:“不!我说好今天要教你写好这十三行《洛神赋》的第一行的,就一定要做到。”
任笑骂随后站在南雪背后,手把手地教她如何运笔,一字一画地写起来……
十一 毒辣的药引
“任疯子近来做得最多的是什么?”
“教写字。”
“哦?”
“教一个叫南雪的村姑写《洛神赋》十三行。那个南雪是凤凰城四大护卫之一的‘鸽堂’堂主叶愁的心上人,也是任疯子的干女儿。叶愁就是为救这南雪而被炸瞎了一只眼,陈滂的侄子陈恨石也为了救这南雪而炸断了一条腿。据说任疯子还为她眼过‘口蜜腹剑’邢无明的毒药‘六合彩’。”
“一个村妞能令三个男人为她死去活来,一定不简单。”
“不,据说那村姑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子,读书也不多,全无心计,和走在田埂上的其他赤脚挽裤管的村姑并无区别。只不过长得美一些而已。
“哦。”
“另外据说,那村姑长得像任疯子死去多年的妻子樊婀玲。樊婀玲是任疯子还叫金脉望的时候随任疯子私奔的结发妻子,婚后一年难产死的。据说任疯子创建凤凰城就为了那个叫樊婀玲的女子。那陈恨石因二十年前单恋过樊婀玲,因而见到南雪时又旧情复萌,以致因情忘我,救美断腿。”
“看来这个樊婀玲既能让任疯子成就凤凰城这样的大业,又让陈恨石在事隔二十年后犹念兹在兹,一定极有魅力。难怪任疯子专心一致教南雪写字了。红袖添香夜读书是一种境界,把伊玉腕作真书,又是一番风致了。说不定,任疯子也跟陈恨石一样会旧情复燃呢!”
“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老头子若闹起爱来就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
“嗯,这也许真有可能。你想任疯子为什么要教那村姑学写《洛神赋》?”
“为什么?”
“因为他想当曹操。”
“当曹操?‘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愿天下人负我’的曹操?”
“曹操好像只有一个。自从有了那个曹操之后,你可以找到王操袁操吴操刘操,就再也没有第二个曹操了,尽管许多人暗下都在当曹操。”
“说下去。”
“《洛神赋》十三行是人称大令的小王之作,小王即二王父子王羲之王献之的献之,字子敬。子敬洛神赋,人间合有数本,今所见者,惟自嬉至飞十三行耳。其用笔劲挺遒美,章法大小参差错落,散朗多姿,自然典雅。有人评之为‘笔画劲利,态致萧疏,无一点尘土气,无一分桎梏束缚。’,有被誉为历代小楷第一的美誉。”
“既然如此,任疯子教人学书,又是读书不多的村姑学书,从小楷入手,小楷字小、工整、清晰和通俗易认,正其所宜。学小楷自然要从最好的学起了,这无可厚非啊!”
“这赫连将军你有所不知,其中另有说法。”
“哦?”
“正因《洛神赋》十三行无一点尘土气,无一分桎梏束缚,这种境地是不能勉强仿效的。小楷名贴颇多,像大王的《曹娥碑》、《乐毅论》,虞世南的《破邪论序》,欧阳洵的《心经》,褚遂良《度人经》及秀媚舒展、笔韵精妙,世人所喜的钟绍京小楷像《灵飞经》,这些都可学,为什么偏要学大令十三行呢?”
“那以你之见呢?”
“我看任疯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让那个南雪学《洛神赋》十三行,不在字,而在《洛神赋》这故事。”
“《洛神赋》的故事?”
“《洛神赋》是才高八斗的曹植过洛河有感身世而寄怀之作,明是怀念赞美洛神宓妃,表达自己对美丽纯洁多情的洛神的爱慕之情和人神相隔不能如愿的惆怅,实是怀念甄后。”
“甄后是谁?”
“甄后原是袁绍的媳妇,长得极美。曹操打败袁绍后,甄后被带到洛阳后和曹植一见如故,男才女貌,两心相许。但后来曹操见甄后长得极美,原来答应许配给曹植的,结果他自己纳了甄氏,人称之为甄妃或甄后……”
“我知道了,南雪是叶愁的意中人,而叶愁是任疯子的义子,南雪也是任疯子的干女儿。任疯子如当曹操,那南雪就是甄后了……”
“还有一点是任疯子由南雪想到樊婀玲,樊婀玲死了,他还怀念不已。就像陈思王曹植怀念死去的甄后一样。那种‘人神相隔’‘幽明异路’的感觉是相同的。”
“甄后死是真的死了,曹植只能寄托洛神,而樊婀玲死了,现在又有了南雪。任疯子面对南雪,总难免有种樊婀玲复活之感,难免情思起伏心旌摇曳。而叶愁知道自己的意中人与义父的爱妻长得一样,这滋味一定也挺怪。”
“何况叶愁还瞎了一只眼。一个人突然由英俊潇洒变成独眼龙的丑陋,那痛苦与自卑定然导致人有很大改变……”
“我知道,那就是为什么许多残疾人变得脾气古怪、执拗、暴躁的原因。”
“不但如此,还容易产生疑忌和强烈的报复心。一有机会他们就一定来还击他们对这命运、世界的仇恨。天残门的门人对待仇家只残不杀的报复态度就是例子。”
“党侍郎党大人、赫连将军和我周某说的话,想必扈总捕已明白?”
“相爷与党大人的意思,在下已完全明白。”扈飞鹰道,“我会妥善安排一场事故的。一场让叶愁与任疯子变成油和水的事故。”
“不但油和水,最好是火和水。”那被称为周爷的人淡淡地说,“如果这样,即使铁伞书生不出手,任疯子也离死期不远了。”
“相爷高明。”扈飞鹰道,“卑职,正是这样安排布局的。”
扈飞鹰道:“上回桃花溪暗杀任疯子,能杀掉他固然好,杀不掉也无害,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头,良好的开头,好戏,才开台呢!”
扈飞鹰的目光闪动,悠悠道:“如果把杀任疯子比作开一帖药治病,这桃花溪之战,就是药的引子。有了这药引子,这一帖药才会完全起作用。——有了这药引子,加上几味猛药,任疯子多疯的疯病也都给治好了。现在,该是我们给这贴药的熬煎,加上一把火的时候了!”
十二 暗算表面的暗算
八月初三。乌兔太阳申时。大吾。宜破土。宜造屋。宜出行。宜求财。忌沐浴。忌剃头。忌穿井、置产。冲龙。煞北。
“解玉佩以要之,嗟传人之信修兮,羌习礼,”凤凰城主道,“这里‘解’字上方双钩,左钩小而右钩长,你要看好……”
凤凰城主正解说书写要领,忽听左窗外一声冷笑。
凤凰城主任笑骂闻声不由眉毛一轩,向左窗外望去。
——这里是桃花溪,南雪家的客厅。
这里除了南雪患病的父亲和为南雪父亲治病的鹿行草外,不应有第三者的。
即使有,那也是‘鹰堂’堂主薛惊布下的暗桩暗卡,用以保护凤凰城主安全的。
而这些暗桩暗卡的卫士都是百中挑一的忠诚之士,他们对他任城主只有尊敬和崇拜。
但这一声冷笑不是!
这一声冷笑里包含的是恶毒的恨意、刻骨的诅咒。
是谁对我有这么大的仇恨?
任笑骂不由向左窗凝神望去。
他这一望已动用了他的“天眼通”。
“天眼通”是佛门参禅修道武功的“六神通”之一。“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等六神通若不是气功修为到任督相通、龙虎相济、坎离相交,大小周天都打通的境界,是根本练不成功的。
“六神通”都是常人很难练成的特异的功能。
“天耳通”通静听十里方圆内所有动静,甚至地下蚯蚓的交配声、蛇产卵的声音、蚂蚁运米粒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通”则在寂境中也好在闹市中也好他只要想知道别人想什么他就能知道别人的心思。
而凤凰城主任笑骂所修的“天眼通”一眼望去,则一直可望见数里之内各种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景象、事物。
就在任笑骂打开“天眼通”时,他心忽一动。
这心意的一动,宛若偶然一点相思种在心中突如其来的一痛。
这一动,便是道门修真之士所说的心血来潮。
任笑骂刚意识到什么想叫破,但已迟了!
这意识到的事就突如其来的发生了!
——那是一篷针,一篷晶亮的针,从右窗向他和他身旁的南雪射来。
那篷针是由唧筒机弩发出的,针在扇形飞射时发出了一种诡异而摄魂夺魄的劲啸。
所有的针都闪着蓝幽幽的光。
这是毒针!但这种毒针名称叫“腐骨穿心刺”。
武林中人都知道,中了“腐骨穿心刺”,那是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这一篷针向任笑骂、南雪打来,便是叫任笑骂和他喜欢的干女儿一块死!而且死无葬身之地!
——因为中了一种阳毒的“腐骨穿心刺”后,中针的地方骨血都像着了火,恨不得不但把全身的衣服剥光,还要把皮都给剥掉,直跳到井里和寒潭里才好。
而一男一女如都裸了身子死了,还不给人以种种猜测、非议?
何况还是干爹干女儿?!
——如任笑骂和南雪真这样死了,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 * *
一篷针雨射来。
任笑骂豹跃而出,一把抱过南雪抢向左窗口,欲从左窗穿出。
但还没抢到左窗口,左窗口已打来一片“销魂夺命砂”。
“销魂夺命砂”是蜀中唐门的独门暗器,沾有剧毒,更是沾不得身的。
当年少林高手“金刚神僧”释德喜便因着了唐门女杀手“满江红”唐销的“销魂夺命砂”而销魂少林寺塔林。
当时,还是金脉望的任笑骂正与少林主持一苇对枰手谈,闻到释德喜的惨叫掠到现场时,只见释德喜的脸上,已肿大如烂茄子,连眼也没有了!
释德喜的肿脸随即流出黄水、皮肉销腐,化为骷髅白骨,不过片刻间事——至今忆来,犹觉心悸!
见到“销魂夺命砂”打来,任笑骂即抱着南雪闪进了里间南雪的寝室。
他并不怕“销魂夺命砂”,自从见了“销魂夺命砂”之威,他至少有四种方法对付,但那都是单身遇敌时对付的方法。
现在他有南雪在手。南雪身无武功,又如何避得开如此细密的毒砂?
一退到南雪的寝室把门关上,任笑骂目光便一亮。
他把南雪放在床上拉过一条被子盖好,随即抓过了一件衣裳。
——“销魂夺命砂”也好,“腐骨穿心刺”也好,这些细巧而轻的暗器,是无法射穿乡村里村民盖的又厚又重的棉被的。
这种棉被无法像富贵人家的鹅毛轻衾那样既保暖又轻巧,但用此抵挡细巧暗器再合适不过。
而有了一件衣裳在手,他任笑骂便像一支军队陡然有险可凭,有武器可对敌了!
任笑骂此时心中巴不得敌人来踢门闯入。
因为他自出道以来纵横江湖四十余年,还从未像今天这样狼狈过。
从来只有他追敌、杀敌,哪有似今日这般连续退,退,退的。
好了,现在南雪已无虞,该轮到老子反击了!
——任笑骂屏住了呼吸,心中豪情万丈仇火正炽。
但忽然没有了动静。
没有了有人掠起的那种衣袂激荡的风声,没有了暗器飞啸声,也没有了那凛烈的杀气。
敌人,似从空气里消失了。
这时,南雪忽呻吟了一声。
* * *
敌人已走了,完全走了!
任笑骂收回了他的“天眼通”神功心法,松了一口气。
暗算他们的敌人,他以“天眼通”只看到一条黑色的身影在匆匆掠去,从背影看,似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但轻功之高,即以凤凰城主任笑骂冠绝江湖的轻功追他,也无法追上了。
像这样高明身手的人,难怪守在外围的暗桩暗卡无所发现了。
一流的轻功,一流的毒药暗器,出手时毫无预兆,一旦出了手,无论中与不中,都扬长而去。这正是一流杀手的行事作风。
任笑骂在心中已肯定,这次来暗算他的,还是阴魂不散的刑部杀手。
听说刑部有七个受过特别训练的、隶属“铁血捕杀堂”的一流杀手,专门来杀刑部认定的巨寇大盗、心腹大患的。其中包括了能与黑暗融为一体、可倒挂在屋檐下、树枝上、随时可出手一剑夺命的黑衣杀手“蝙蝠”;轻功绝高,能以三根手指把练有铁颈钢喉奇功高手的咽喉“啄”出一个血洞的、手上功夫不在指掌拳法十大名家之下的杀手“鹤”。
还有杀势最凶猛、天生神力的杀手“雷”。
一击夺其魂、再击夺其命的“雷”!
“七杀手”之外,听说连杀人无形的“毒王”巴毒天也被刑部罗列了。
——这次出手的,是谁?
是“七杀手”中人?还是那成名已垂五十年的、黑白两道谈虎色变的“毒王”巴毒天?
凤凰城主收回“天眼通”神功心法,回过神来刚思忖到这儿,忽听到南雪发出了呻吟。
不但发出了呻吟,还腿猛地一蹬,蹬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凤凰城主循声望去,映入他眼中的首先是血,染在雪白被褥上的血。
血红得怵人。
——百密一疏。南雪还是中了暗器!
她中的究竟是“腐骨穿心刺”,还是“销魂夺命砂”?
凤凰城主心不由一沉。
他向南雪掠去。
血,使他想起了当年阿樊难产而死的情景。
十八年前他失去了爱妻阿樊。
十八年后,他不能再看着第二个阿樊死在他面前。他爱她,像爱自己亲生的女儿,像爱阿樊一样爱她。
她是他的义女,他曾用自己的一条命和爱将的一条命救回来的义女。
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与这个叫南雪的村姑在冥冥中已紧紧地连在一起。
* * *
“腐骨穿心刺”是一种毒针。
这种毒针毒分阴阳两种,阴毒的“腐骨穿心刺”被射中后只在皮肤上留一个若蚊子咬过的小红点,而这小红点在一刻之内也会消失,那细若牛毛的毒针逆穿血液直穿向心房,令人毒针穿心而死。
在阴毒“腐骨穿心刺”经过的地方,则只会感到冷,冰一样的冷,冷得人发抖!
而阳毒的“腐骨穿心刺”射中人后,便会令中针之处伤口扩裂,血流不止,那针可令血为之灼热若沸,迅速流失,直至流枯。
然后这针便附在人的骨头上,腐骨烂肉。
被阳毒的“腐骨穿心刺”所射中,那骨头与血都像着了火。因此死去的人,他的骨头是火红的,肉是焦黑的。
——因此人们宁愿中的是一个时辰就会送命的阴毒的“腐骨穿心刺”也不愿中阳毒的“腐骨穿心刺”,尽管后者毒发得慢,三个时辰内只要抢救及时不一定会死。
——因为这种阳毒之毒灼热火燎的感觉,不是一个人所能承受的。
一向被人称为“硬汉”的太原刀侠马一刀,因熬不过这份痛,等不到他好友、精于解毒的名医柳济时赶到,便一刀斫下了他中毒针的整条手臂。而这条手臂,以柳济时的医术本是可以保全的。
现在,南雪中的是什么暗器?是“腐骨穿心刺”?还是销魂夺命砂”?
凤凰城主任笑骂希望是前者。
因为中了“销魂夺命砂”,除了施为者本人的独门解药,是谁也救不了的。
而一旦对人施放了“销魂夺命砂”,那是施为者决意杀人之命、销人之魂了,他又怎肯以他那金贵无比的解药来救人?
况且“销魂夺命砂”一旦打中人,除非马上服以解药,否则便施为者本人来了,带着成瓶成箱的解药也救不活了。
“销魂夺命砂”又叫“七步倒”,它夺人之命,迅速无比,中砂者都是走不出七步就倒下。而一旦倒下就再不会爬起来了。
南雪,求求你中的是“腐骨穿心刺”,阴毒的、阳毒的都行!
——任笑骂在向南雪掠去时,心中这样说。
他在向南雪掠去时,心中许下万千宏愿只愿皇天后土诸神诸佛大慈大悲让南雪中的是“腐骨穿心刺”!
他宁愿自己死,也希望南雪能活下去。
在他心目中,南雪已不是南雪,而是阳光与空气。
这世界上可以没有他任笑骂,但不能没有阳光、空气。
一个人的生命都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而阳光当永恒。
* * *
天从人愿。
南雪中的是“腐骨穿心刺”。
不过她中了阴毒、阳毒两枚针,一针在右腿膝盖上方,一针在锁骨上方的颈窝。
在腿上的一针是阳毒。颈窝处的一根是阴毒。
治腿上阳毒毒针是以“封三留一”手法点穴止血,封住伤口周围,然后把伤口中心的毒针取出,以“天山雪莲法”和“冰雪蟾酥粉”解毒。最后最好能涂上少林派的金创圣药,生肌活血长皮。如果涂的是“白云白玉膏”,那三日后便可神奇地使伤口平复得连疤痕也不留下一个。
但这必须在一个时辰内施救。如迟了,即使不死,残疾是难免的,而过了三个时辰,便连神仙也难救了。
* * *
对凤凰城主任笑骂来说,治阳毒“腐骨穿心刺”并不难,难的是治阴毒“腐骨穿心刺”。
因为“天山雪莲汁”和“冰雪蟾酥膏”虽是极为珍贵难得的奇药,他恰好在早年游历天下时在天山和极北的长白山采集过这两种奇药。这是他当年曾与极难招惹的南疆火云峒弟子结下了一些仇,为对付火云峒十六种种蛊下毒术中的“火蛛蛊”备下的。
而“白云白玉膏”是他下棋赢了少林一苇大师而得的。
作为一个武林中人,谁不有个三创四伤?少林派的金创圣药,是武林中人可望而不可得,可遇而不可求的。
所以凤凰城主任笑骂治南雪腿上的针伤,不过举手之劳,而治她颈窝处的针伤,则花了整整一个时辰,其中大半个时辰都是在把那支已射进血液的针给吸出!
只有把逆血穿行的“腐骨穿心刺”从原伤口针眼中吸出,才有希望救活伤者,使伤者免招毒针穿心之厄。
而要把毒针吸出,若没有深厚精湛的内功修为,若不倾尽二、三十年精修的内功真气,则无异痴人说梦!——除非他有武林奇人南极翁的“大罗神磁”。
但“大罗神磁”这样具有莫大磁吸之力的磁铁,普天下只有一块,而这一块,还是从天上陨落下来的。
所以任笑骂也只有用真气吸针这笨办法。
他好不容易用嘴把那根细若牛毛的毒针吸出,以牙咬住(不咬住,游进他自己的咽喉里岂不大糟其糕了?)“啐”地一声喷射入土中,(只有入土三尺,才能把针上的阴寒之毒埋于地下,随地气移走。)又马上为南雪吸毒。
不把她针经过的地方所发出的阴毒吸出、逼出,那人将还会被阴毒毒死。
只有中针者皮肤红润了,中针的地方发热发烫了,这人才算是完全救活了!
不过对施救者来说,吸毒等于让自己跳一回寒狱冰渊死一次。
那一份寒毒随真气的逆行体内再逼出去,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功力浅的,等把寒毒吸出、逆行到自己体内就自己中毒死了。功力深的,也要待吸完毒后,冻僵半天才能再有余力为自己驱毒,把毒逼出去。
而奇的是吸毒者在自己冻僵动弹不得,身心都冻得发抖时脸往往是红红的。
就像在冰天雪地,迎着大风雪行走的人脸一样红红的,红得发烫!
* * *
现在,凤凰城主的脸终于由红渐渐褪色,恢复正常了。
他坐在南雪身旁长长吐出一口气。
——在他身旁,南雪正脸红红的,眼睛明亮而湿润地看着他。
她雪白的颈窝此时还红润得如一片火霞。
她虽中毒,但人是清醒的。
她知道他救她的全过程,包括他低下头来吸毒、吻在她颈窝针眼之前,那一瞬间的犹豫。
她深深地感激他给了她第三次生命。
一个人只能活一次,而她因为他而活了第三次了!
但这时,凤凰城主忽发出了一声轻呼!
如谁一刀捅进他心房的,痛苦、震惊而短促的轻呼。
凤凰城主的脸又一次变了。
变白,像冰一样白。
仿佛他的人,他的心,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部变成了一片白。
——苍白。惨白。空白。
* * *
风凰城主任笑骂整个人顿时似变成空的了!
他那空白得一无表情的脸孔和空虚、空洞的眼睛面对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剑。
一柄对凤凰城主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剑。
因为这柄剑本就是他在叶愁桃花溪之战断剑后送给叶愁的。
而现在这柄本该在叶愁身边的剑钉在了寝室的门上。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给无声无息地钉在了寝室的门上。
但凤凰城主任笑骂知道这柄剑一定是握剑的人一寸一寸地“钉”穿门面的。
因为只有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钉进门面去,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否则即使他在为南雪吸毒疗伤,也一定会听到的。
而这一寸一寸把剑钉进门面而不发一点声音,只有任城主这样的高手才知要用多大的力量和多大的控制力。
这多大的力量与多大的控制力加起来,就是一个人愤怒的全部力量。
这一股愤怒的力量足以把两个人钉穿在床板上钉穿一百次!
看到这柄剑,南雪的脸也变苍白了。
她认得这柄剑,这柄剑上的缠在剑柄上的五彩丝绦,还是她亲手缠的,就像里层已变毛了、快磨断的彩色丝绦是任城主的妻子为任城主缠的一样,那是她为叶愁缠的。
而现在,剑柄上缠的丝绦已俱断了,一寸一寸地断了,大多数还附在剑柄上,少数的垂挂下来,被风轻轻地吹落地上。
落在地上的,都是寸寸断裂的悲哀。
南雪和任笑骂一样,变呆了。
* * *
也不知过了多久,任笑骂幽幽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他道:“他来过了。”
他说这话时,便听到南雪也在叹一口长长的气。
南雪像在重复他的话似地道:“他来过了。”
——她似还没从一个长长的噩梦中走出。
任笑骂道:“我去找池解释。”
他掀开下身的被子,开始穿鞋——
他见到那洁白得一尘不染的被子,即使在忙于救人的一刹那,也没忘掉脱下他的鞋。
他正穿鞋,忽又停住,手里犹抓着那被子的一角——
他从没记得自己为自己盖被子。
看着他停下的动作和盯着手里抓的被角,南雪开了口:
“那是我为你盖的被子。”
“我看到你冷得在全身发抖。”
南雪接着道:“这件事暂时他在气头上,不便找他解释,三天后我去找他。”
她淡淡地、脸色苍白地一笑:
“任何人过了三天时间,气都会平和些的。”
“你相信我,我说的,他会听的。”
任笑骂没再动。
他看着门。
那扇被剑一寸一寸痛苦地钉进去的、已破裂的门。
剑钉进门的时候,门痛不痛?
十三 解释前头的解释
凤凰城外凤凰山。
凤凰山九座峰居中的一峰俗称凤头山,史志上称剑峰,因为远看山峰既像昂首远眺的凤头,又像一口插在山坡上的剑。
传说剑峰曾有铸剑大师风胡子埋剑峰中。
* * *
南雪侧身钻进了一座幽暗的、极狭小的、被藤萝野树遮住石缝洞口的山洞。
她的头发上在钻洞时还沾了一根枯黄的草屑。
她并没注意到自己头上的这一根草屑。
她注意到的是洞中的变化。
洞中,有许多坚硬的、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现在,这些钟乳石俱被人扫断打碎了,使得原先地中央因乱生的钟乳石柱而变狭小的空间陡扩大成了一个平坦空荡的大殿堂。
——这些钟乳石,都是被此间主人以剑和震山掌力给削断、打平的。
而更引南雪注意到的是原先有的一尊钟乳石凝成的石菩萨,也被人削平了脸,砍断了手。——那是他们曾共拜过的菩萨。
地上有不少新砍下来、削断下来的钟乳石残石碎屑,就像一处遗满尸体和残骸断肢的古战场。
这个山洞南雪叫它为风雷洞。
因为是她和女伴们在有一次提迷藏时偶然发现这山洞的。她第一次钻进来是在冬天,风掠过洞口石缝,使得洞内灌满了滚滚隆隆的雷声。
这个山洞本来只有她一人知道,现在至少有两个人知道。
第二个知道这山洞的人就是现在苍白着脸,瞪着一只阴寒的、幽幽地燃着愤怒火焰的眼睛,坐在山洞中央,膝上横剑的人。
——他就是叶愁。
* * *
南雪走到叶愁前面,站住。凝视。
叶愁一动不动如石像,冷峭、肃杀、寒削的石像。
沉默。两人都沉默。
洞口迂回溜进来的一缕风忽来到了两人中间。
南雪的刘海被风轻轻地拂动了一下。
南雪的睫毛忽然忽闪了一下。
南雪笑道:“还在生气?”
回答的是沉默。
但南雪看到叶愁的手忽握紧了剑,手背的青筋部凸了出来。
叶愁在深深地吸气,如地下锁在地狱中的孽龙一样深深地吸气。
南雪道:“有人偷袭我们,我中了毒药暗器。”
叶愁那深深的吸气声忽然中止了。
叶愁依然沉默。
“那是一种毒针,一中我颈窝,一中在腿上。针上分别有阴、阳之毒。干爹说,那种毒针叫‘腐骨穿心刺’。他为了帮我吸出毒针和针上的阴毒,才……”
“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把剑扎在门上,这算是什么?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把你义父又当作了什么?”
南雪的眼睛里有泪意。怒气。委屈。
南雪的胸脯急剧起伏着。
她道:“想一想下雷阵大雨的那天吧,谁打着伞冒着雷电交加的大雨来找你,把你带到了这里?谁为你在这里准备了干松柔软的兽皮褥子、松明和干粮,并把她的全部都奉献给了你,她告诉你一个女孩如爱上一个人绝非只是看中他的外貌,更重要的是看中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是绝不低头的英雄好汉?谁又在这些天里为了让你潜心练剑不管路多远,山路有多崎岖,来这里送吃的,送穿的……”
叶愁的头渐渐地垂下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红红的松明,听到了咬着他肩头的人所发出的销魂的呻吟,还有那披散的秀发,春意朦胧的星眸……
叶愁的呼吸不由变得粗重起来。
叶愁的握着剑的手有了颤抖。
叶愁用力咬着他的嘴唇。
但这时,他握剑的手上忽然多了一只手,南雪的手。
南雪拉着他的手把他拉起来。
“别疑神疑鬼了,我带你到那里去看!”
“那里一定还留着那天偷袭的人打出的毒针和毒砂……”
* * *
南雪呆住了。
还是青山。还是绿水。桃花溪的一切都没变。
变了的是南雪的家:地上的土已给掘地三尺地深挖过,窗、墙壁、凳桌都已焕然一新,那扇叶愁曾扎过剑的门也已给换走。甚至南雪寝室床上那条血染过的白被里子的被子也已换成一条崭新的绸被了。
南雪咳着嗽的父亲正指挥一个小木匠刷油漆,还有两个人正撅着屁股铺地砖。
南雪的脸白了。她问:“谁让收拾这屋子的?”
南雪的父亲道:“前两天,任城主告诉我,最好把这屋里地上的土换换,门窗啦墙啦,都整整,有毒,对人不好。我寻思着今儿格没事,便叫上几个人做了……”
南雪的父亲望着绷紧脸的女儿,不解地眨巴着一对眼睛:“难道不该做——?”
南雪无语,望向叶愁。
叶愁冷冷地扫了一下南雪、南雪的父亲和屋里有条不紊地髹漆、铺砖的人,目光中露出讥诮之色,抱臂看天。
南雪沉默了一下,忽向叶愁道:“你进来。”
她向寝室内走去。
门关上,南雪撩起了裙子。
她指着右腿上白色的膏药布道:“那支阳毒的毒针就打在这里,要不要我剥下,把膏药洗去给你看?”
叶愁无语,抱臂靠在关上的门上,嘴角含着一丝暖昧的笑意,似讥诮,又似在冷笑地看着南雪。
南雪撕下药膏布,以温水洗去药膏。
药膏洗去,南雪的手顿停下,手里的手巾落在盆内,几点污水溅在地上——
南雪腿上涂膏药的地方白腻平滑,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无!
南雪只觉脚一软,一动脚,脚旁洗膏药的水盆给碰翻了,污水顿流了一地。
南雪一屁股跌坐在床上。
她喃喃道:“这,这怎么会这样……?”
这时,叶愁狂笑起来。
他仰天狂笑,独目中却闪着怨毒、孤愤的绿光!
他一头乱发随狂笑而散落、飘舞起来,宛若一头落在陷阱中的、中创的狼!
随后他忽然拔剑,一剑向南雪刺去!
* * *
叶愁走了。
他刺向南雪的剑被一粒铁菩提子击歪了。
看到这一粒劲道霸道的铁菩提子,叶愁的脸色一变,如被射了一箭的狼一样跳起,撞开一扇窗子逃了出去。
“贱人,我一定会在月圆之前,送你们下地狱!”
“我武功虽不如他,但我会不择手段报复的!”
这就是叶愁临走时说的话。
他说这些刻毒到连自己也毒伤的话时,铁青的脸,阴森的、冒着绿火的独目,活像受过九天十地诸神诸魔恶毒咒语的魔鬼。
青面獠牙的魔鬼!
十四 吃不下的大排,听不下的情话
风凰城主任笑骂下令凤凰城派系的人全力寻找叶愁。
“鹰堂”堂主薛惊问:“如找到他如何?”
任笑骂道:“这浑小子如此不知好歹。雪儿对他一片真情,他竟要杀雪儿,还反老子,老子若不教训教训他,凤凰城岂不坏了规矩?”
“豹堂”堂主唐恨问:“他要拒捕如何?是否杀掉他?”
“不。老子知道他的下落后,亲自去抓他回来。”任笑骂气冲冲地道,“老子要抽他三百皮鞭,打折他的狗爪子!”
“老子教他武功可不是叫他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
“他如死不肯向雪儿认错,老子就按规矩三刀六洞做他,废了他武功,把他赐给雪儿为奴。”
“当年,老子没让阿樊受过气,今天,老子也绝不让雪儿受气。谁敢欺负老子干女儿,老子跟他没完!”
“干爹……”南雪看着气得胡子都翘起来的任笑骂,劝道,“算了,不必为了我伤了凤凰城的和气。他既然这样不信我,我又何必勉强?”
南雪道:“就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
“不行。”任笑骂瞪着眼珠子,“这浑小子不给老子说明白,老子与他没完!”
任笑骂最后脸一沉道:
“谁再在这事上劝老子,就视为违抗军令。”
任笑骂吩咐薛惊、唐恨:“分传六大柜、六大山头,八十八坛兄弟,速查寻叶愁,知情不报者,与叛教同罪。”
这一天,三十六骑铁骑健儿分持凤凰城主令谕,往凤凰城五百里方圆各柜、各山、各坛送信去了。
这一天,在天下各地的一千四百七十八名凤凰城派系弟子都接到了一道飞鸽传书与快骑接传的令贴,要求在注意天下武林、江湖、官府、营防动静的同时,如发现“鸽堂”堂主叶愁,立即以天字号火令传递法之第七道程序,速飞报总坛。
——叶愁,只要他敢现身,凤凰城主就有把握能发现他的踪迹!
但叶愁,此后五天内再也没出现过。
他像一个气泡,在空气中爆裂,不见了。
* * *
已到掌灯时分。
但这里没有灯,任笑骂不许点灯。
他坐在渐暗的书房里,一个人慢慢地吃饭。
他吃的是南雪亲手做的糖醋大排、宫保鸡丁、凤鸡、高邮咸鸭蛋和米粥馒头。
他吃饭的时候,不许任何人在旁。
他吃完了米粥、馒头,然后开始吃糖醋大排。
他连吃了三块糖醋大排,然后人萎蔫在太师椅里。
没人的场合他那吹胡子瞪眼珠子的威风一点也不见了,他显得很落寞、萧索、孤独。
他显得很累,很痛苦。
他晴喃地、低低地道:“阿樊,我现在在吃糖醋大排。这是长得很像你的雪儿做的,我得吃下去,要让她和所有的人都开心,以为我食欲颇佳。”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吃糖醋大排,我不能吃糖,不能吃盐,不能吃任何荤腥的菜,从鸡鸭鱼肉蛋到生姜、葱、蒜和辣椒。吃下去,我的胃子火烧一样疼,刀割一样痛!”
“但我不能不吃,我若不吃,就会影响士气军心,我若不吃,我就会死!我死不要紧,但叫天下凤凰城的弟兄怎么办?”
“阿樊,我这些年来活得真苦、真累,真想能撂下担子随你去九泉之下。你不知道没有了你我有多痛苦、多寂寞?但我没办法,只要没人来杀我,我就得为我所有的弟兄们一天天地撑下去,活下去。
“阿樊,现在小常已倒下了。小叶子这小子则为了雪儿反了我。而和辽国的那件大事,还因两国局势动荡变化而一时难以举行。唉,我……”
任笑骂忽然止了声。
他的眼睛在灰暗的屋子里顿变得炯炯有神。
他挺直了腰,把腰挺得像一杆铁枪。
他边抓起一个咸鸭蛋在敲蛋壳,边威严地喝道:
“是哪个小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一盏灯忽然亮起,掌灯的是一个袅娜的女子,她低声道:“是我……”
来者是南雪。
* * *
南雪放好灯,把余下的大排、威鸭蛋都倒掉了,又一把把任笑骂手中的那只威鸭蛋抢过,给倒进剩菜盆内。
南雪一脸严肃地看也不看任笑骂一眼道:“从今以后,你的一切都属我管了。我再不会给做放糖的、放盐的菜,也不会给你吃鸡鸭鱼肉蛋和荤腥五辛之菜的。我会让鹿先生想办法,使你不必吃这些东西而照样能像吃了这些东西一样活的。”
南雪美丽的眼睛睁得比向她瞪眼睛的任笑骂还要圆,还要亮:
“我不会再让你过那种痛苦、寂寞、受难的日子,决不!”
* * *
八月十三夜。桃花溪。南雪的寝室。
一条人影比风还要轻盈,像影子一样无声,从屋檐上倒挂下来,倾听室内的动静。
室内灯光映在窗纸上,是两个偎依的身影。
女的正是南雪的声音:“昨夜我们一夜没睡。今夜没有梦酒了,也没放春药,我也不是你的阿樊,我只是我,你的雪儿,看你还有什么大兴头?”
男的是任笑骂,他的声音似在叹气:“雪儿,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昨夜要灌我喝梦酒,让我喝那有春药的茶,让我误以为你是阿樊?要知道我已六十三了,而你才二十二岁……你爱我什么呢,我已是一个糟老头子,朝不保夕的糟老头子……”
“因为你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南雪轻笑道,“美女岂不爱英雄?”
窗上,两个人影忽合在一起。
南雪道:“来呀,脉望,抱我上床,我今夜是雪儿,看能不能给你带来快乐?你施展你的雄风嘛……”
室内两个人忽然倒了下去,灯熄了……
过了好久,室内又有了声音。
“嘤咛”南雪忽用娇慵的鼻音哼了一声,昵声道,“后天是月半,我们一块在这洗澡好吗?我家有个大洗澡木桶可两人同时洗,我为你擦背,洗一个‘鸳鸯浴’……”
那条影子飞掠离去。
那条影子直飞掠进一个黑黑的林子里,才敢发出声音。
他发的声音嗬嗬地像野兽在低吼。
他恨恨地道:“南雪,你这臭婊子,我要宰了你!任老狗,你连干女儿也敢干!你个老王八!我要一块块地零剐了你!我要把你的那话儿割下喂狗!我要操你十八代祖宗!……”
这人说着忽一口咬向树干。
——他已有了疯意!
但正当他更发疯的时候,他忽清醒了过来:
一把剑不知从哪一个方向悄悄地闪出,抵住他的咽喉上。
他,被一柄从未见过如此快捷的快剑给制住了。
“你是谁?”他问,剑使他脖子起了寒栗。
“和你目标一样的人。”来者冷冷地道。
“你也要杀任老贼?”他问。
“不但要杀他,还要他的罪证。”
“什么罪证?”
“和辽国官员勾结的罪证。”
“八月十五夜,他们……”
“我知道,那的确是一个好机会。”
“杀任!”
“杀任!”
十五 约得完的约会,布得完的布局
八月十五。开封。
相国寺旁。陈家花园。
陈恨石展示一张粉红的燕子笺。
上书两行字:
明晨日出之时,凤凰城外,桃花溪畔,与君一会。
天津桥上向君一笑人订
笺内还包着一件物事。
那是一支碧玉簪。
看着碧玉簪,陈恨石似是痴了。
* * *
铁血捕杀堂。
扈飞鹰向锦袍官员报禀道:
“党大人,我的第九个杀手已答应出手了。”
锦袍官员神情顿大振,喜道:“他答应了?”
扈飞鹰道:“他已取得了任疯子与辽国耶律银冲来往的密札,答应出手。”
锦袍官员问:“时间?”
扈飞鹰道:“明夜。”
“八月十五?”锦袍官员眉毛动了一下。
“八月十五,一朵黑色的巨花将盛开在凤凰城主头上,那就是死亡之花。”扈飞鹰干硬得如风干多年的风鸡肉的声音陡变得热情湿润起来,像毒蛇吐着它热情潮湿的信子一样,吐出他恶毒的火焰,他的诗句。
——杀人写好诗。猛药治痼症。
现在一剂猛药已出炉。
一个杀局已布成。
一个人将死去。
一个人的心病将根除。
随着第九个杀手向任疯子发出那天惊地动的一击,他大宋朝刑部总捕正堂的宝座再不会被那“老毒物”夺去。
当一个捕王,意味着威势、权力、金钱、美女和一个家运鼎盛的簪缨缙绅大族,这一切将全部属于他,并将继续扩展下去:他的第十七房宠妾在洛阳,正为他生第二十一个子女,他置办的“天宝银楼”将在明天开张,那是他第四十个店号……
扈飞鹰此时兴奋不已,来回踱步,喜形于色。
如不是碍于党大人——刑部侍郎党雁门、这位正好是管他的顶头上司在场,他将手舞足蹈地跳起来。
扈飞鹰此时像极了一种动物:孔雀。
来回走动,将开屏未开屏的兴奋期里的孔雀。那有一身华丽多彩的羽毛而在它展示它的五色彩羽时也把它丑陋的屁眼露出来的孔雀。
* * *
看到扈飞鹰这样得意忘形,在扈飞鹰感觉不到的地方,一双在黑暗中的阴毒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嫉妒。那双被毒药已熬坏的眼睛因激动而开始流泪——
那是一双见不得风的风泪眼。
那是一双能辨别世上一千七百多味毒药的毒眼。
这双眼睛盯着扈飞鹰,希望总有一天能把一大把长芒的、长钩的、长刺的毒药暗器都打到扈飞鹰这张得意的脸上去。
——因为他是毒王!
* * *
一个人正得意的时候,暗地里就有不止一双想把你整下去的眼睛,正伺机出击。
而这出手的人,一定来自这个人的同道、同门、同僚之中。
* * *
唐恨恨着。
虽然唐恨是一个时刻恨着的人,但这回他是真正的恨了!——因为居然有人在他这凤凰城“豹堂”堂主眼皮下,连闯五道重防,从凤凰城主任笑骂的密室里带走了对整个凤凰城一派命运至关重要的密件。
薛惊惊了。
薛惊是性情沉静、容貌俊美的青年。他文武全才,是被凤凰城主认为年轻一代中最堪任要务、大任的人选。
但现在薛惊的惊怒,比唐恨的恨意还更强烈。
唐恨已成了豹子:他像一头黑豹。
他已戴起了他那既是黑皮手套又是他独门兵器的“豹爪手”,他穿着一身只有在恶战前夕才换上的黑色的双排密扣十三太保劲装。
在他这件劲装上有三十六只口袋,每只口袋里部有一些管子、枪头、铁片、环一类的东西,还有细细而坚不可摧的乌金索链和钩、抓、镖、钢刺……
——唐恨的“豹变”是江湖中变化最多也最神奇的兵器。
他让人想起江湖中一个奇侠。
奇侠萧泪血。
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提着一口陈旧平凡的箱子。
但这个人可以使一口箱子成为天下最可怕的兵器,据说这箱子里的器械能在顷刻间拼凑出各种各样的兵器来克制天下所有的兵器。
唐恨的“豹变”也许没有萧泪血那口箱子那样可怕、神奇,但一定比萧泪血的那口箱子拼出的兵器来得残忍、霸狠。
因为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兵器。
他是唐恨,恨天恨地恨命的唐恨,他早年的悲惨生活和受到的屈辱,使他具有比任何人更强烈的恨。
而恨,是武功中最为可怕的力量。
当恨着的唐恨见到比他反应更强烈的、惊怒的薛惊,他也吃惊了。
他那削扁的、长刀形的脸上,死沉沉的眉一动,双眼盯在薛惊惊怒的脸上问:
“我已够恨,难道你还有什么比我更惊怒?”
唐恨难得一笑地笑了:
“你看上去就像一头幼豹被人破膛撕心吃掉了的愤怒而美丽的母豹!你全身都燃烧着怒火。”
“你此时不应叫薛惊,而该叫薛怒!”
——这就是唐恨。在真正面临大战的时候,他会注意放松自己,就像一扑而出的豹子在扑出之前,会尽量舒展、放松它的四肢和腰身一样。
只有弛,才有张。
薛惊的怒气忽一下子消失了。
他的怒气如雪遇到热汤:热汤浇下,雪就化去了。
薛惊的脸惊人的美,美得白,白如冰玉。
他眉宇间多了一份沉毅。
他平静地道:
“八月十五夜,桃花溪,南雪姑娘家,我已调动了‘十大长老’布了局。”
“铁伞书生已送来了‘铁血必杀帖’,是我接的。他指责城主的罪行我们不能辩解,因为这是涉及两国朝野牵动许多人物的机密大局,泄露出去被朝廷杀的人将血流成河。”
“这事就由我与你摆平它,不要让城主他老人家知道。”
“城主太苦。就让他与南姑娘一起多一份开心。”
“还有,小叶……”
“小叶他怎样?”
“小叶送来了一片树叶,叶上用剑写了两句话。”
“两句话?”
“八月十五城主死,
月圆之夜鬼见愁。”
“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他忘了他被排教的人追杀,沦为一个流浪少年,是谁帮他摆平了仇家架了这梁子?是谁收留了他,教他剑法武功,成就了他的名声?要不是城主,他早死在湘西那个小县城的臭水沟里了……”唐恨恨恨道。
“不过他已练成了绝世剑法,光以剑术论,他已在我之上了。”薛惊道,“何况他和铁伞先生不同,是伺机暗算老人家,我猜想他一定练成了一门神秘的武技,能使他倏忽来去,隐身不见……”
“那岂非成了妖法?”唐恨惊讶道。
“正是。但这绝不是妖法!魔教、排教、茅山道和南疆火云峒、东海巨靴岛,他们不都有一些为世人所难解的奇异的功法?”
薛惊道:“我惊的就是这一点。他能送树叶来,而我竟没发觉他的到来与离去,这才最可怕……”
“这就是我动用‘十大长老’,摆下‘计都、罗喉十绝魔阵’的原因。”
薛惊白衣如雪,负手而立,如玉树临风。
他淡淡地道:
“该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了!”
他这样淡淡地说时,唐恨忽打了个寒颤。
唐恨觉得,薛惊身上有一股寒彻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好重的、好浓的杀气!!
十六 情·仇·鸳鸯浴
蒸腾的热气使这一间屋里布满了热腾腾的雾。
雾,给一切都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使一切变得朦胧。
雾是流动的,多变的。
雾中看花,乃是一种美的享受。
雾中看花很美,雾中——在浴室热而迷朦的水雾中看美人,是不是也很美呢?
没人能说出。
人们只说浴后的美人是如何如何美。粗俗的画师与无聊的骚人墨客便常拿贵妃出浴做题目。
因为浴中的美人,并不是可以用语言来赞美的。
* * *
任笑骂与南雪同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洗澡。
这样大的木桶已该叫木盆了,因为大得两人可平躺在桶底。但木盆又决不会有这么高的腰。
据说东瀛扶桑有一种叫“风吕”的洗澡用的木桶,是不是像这里的这种,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叫鸳鸯浴?”南雪的声音在热雾蒸腾的房间里显得热切、温柔又有些远。
明明是就坐在怀中的人,但声音好像是从哪一个屋角传来的。
据说这是因为气雾弥漫太浓,影响了声音的递送。
“应该是。”任笑骂在认真地为南雪擦身,他专致的神情像一个雕塑家在最后一次润色他的白玉雕像。
“听说你喜欢洗澡。”南雪问。
“我喜欢。因为当你洗掉了身上污垢的时候,你就觉得心地也变得干净了许多。佛家认为沐浴不但可净身还可净心、净业,可以把浴前肮脏的邪念、杂念和罪孽在沐浴时一并洗去,还复本心、初心,令心重变得一尘不沾、六根清静。沐斋是他们参加庄严、神圣的大典前一大礼仪,表示对佛的尊敬和虔诚的信心。”
“想不到洗一个澡还有这么多说法。不知你喜欢和女孩洗澡又有何高论?”
“你错了。”
“哦?”
“我难得和女孩洗澡。只有两三次。”
“你说这些怎么一点也不害臊、脸红?”
“我为什么要害臊、脸红?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有自己内心卑鄙、邪恶的,才把这事看作是卑鄙、邪恶的。大多数人都不肯承认至少不肯公开承认爱是人类最高尚和美好的行为之一,但人类正是由于爱才得以繁衍延续下去的。”
任笑骂说至此,嘿嘿地笑着。
“你们凤凰城应算是正道中的,为什么也开妓院?你知不知道妓院是火坑,害了多少女子?”南雪被任笑骂洋洋得意的神态激愤了。
“我知道。”任笑骂道,“天下的妓院大都是女人的火坑。逼良为娼,让女人受尽了蹂躏。老鸨、龟奴、妓院老板都是吃妓女们用青春换来的血汗钱、血泪钱的豺狼、恶虎。老子见到这样的妓院,恨不得一个个都把它砸掉!”
“哼!说得好听。”南雪冷笑,“你们凤凰城一派也不是照开不误?”
“因为我们开的不同。我们的妓院从不逼良为娼,我们妓院里都是一些自愿当妓女的女人。……”
任笑骂还待再说,忽然发出了“啪”的一声。
那是南雪抽了他一个耳光。
南雪蹬着眼气愤地道:“不许你再说我们女人坏话!说我们不顾名节、没廉耻心,你们男人究竟还算不算是人?你们心里巴不得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随时送抱入怀,但嘴巴上又大骂女人没廉耻心。你们男人最自私、下流、卑鄙了!”
南雪说到这里一叹,道:“但这世上还不是就这样子?一个女人若和两三个男人好过,还不给人一辈子瞧不起,认为是水性扬花、朝三暮四?这世上,何尝有过我们女人的活路?”
南雪说到这,眼圈一红,流下泪来,为自己的身世感伤。
任笑骂一把从背后搂住南雪,道:
“阿雪,雪儿,无论你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不计较,但愿我们能做一对永不分离恩恩爱爱的同命鸳鸯。”
“我们能做一对同命鸳鸯?”
“能,一定能。”
“拿什么保证?”
“你不信?”
“不信。”
“好,我这就给你信……”
任笑骂说着,一双手不老实起来,在南雪身上游蛇般滑动。
这时,热雾更浓了,浓得化不开,浓得看不清人在干什么。
忽然,两个人的身子都滑了下去,缩进桶里看不见了。
桶,竟微微颤抖起来……
* * *
不知过了多久,蓦地,桶内忽然一阵大动、水响,一条赤裸裸的人影如一条白鱼一样从桶内跳起,跳到大半个身子露出来又落下桶去。
这人影落下来时竞把头在桶口边上一靠,一动不动了!
随后,一个人头慢慢升出,打量着靠在桶口边上似乎睡着了的人头,从桶里慢慢站了起来。
这站起的人,美颜如玉,眼睛中犹盈盈多情,有风情万种。
这是美女南雪。
而就在这时,“砰”地一声窗子碎了。
一个男人扑进了美女南雪与凤凰城主任笑骂同浴的浴室。
* * *
那个人扑进来,独目一闪,一剑向靠在浴桶口上的那颗人头刺去。
那是任笑骂的人头。
但白光一闪,一物飞向他面门。
来人低叱一声,一掌击出,击向来物。
——那只不过是一条浴巾。
他不由一怔,这一怔之间,他的剑上忽一紧——
另一条浴巾以软鞭的“绞”字诀,绞住了他剑身!
“任老贼,叶愁与你……”
来人叫道,但他说到一半忽住了口——
他以为出手的是任笑骂,可任笑骂的头依然靠在桶口一动未动。
以一条浴巾用关外马家鞭法绞住他剑的,是一个女人。
女人南雪。
南雪瞪着他,冷笑:
“叶愁,你难道他死了还不放过?”
叶愁脸色一变:“他死了?”
南雪道:“如果他不死,死的就已是你了!”
“如果他还活着,又怎会对一个男人闯进他和女人洗澡的浴室而无动于衷?”
“如果他还活着,哪里还会让你在这里站着?”
叶愁道:“不错,他若不是死了,又怎会再让我站在这里?”
他盯着任笑骂的人头,独目中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他握剑的手在发抖。
“是准杀了他?”叶愁嘎声问,他的声音在刹那间变了,变得嘶哑。
但他握剑的手已变得稳定起来。
他的独目又发出光来,可怕的光来:
“他是我的,谁也无权杀他!”
——仇恨到了极点,就像爱情,已容不得第三者染指了。
叶愁脸罩严霜,望着南雪:
“谁杀他,我就杀谁!”
“是我。”
南雪迎着叶愁的目光道。
她手腕一振,浴巾一跳,倏地缩进桶里。
她露了一手很不俗的武功。
叶愁望着南雪。
他不必再问南雪是用什么法子杀死任笑骂了。
一个漂亮女人要杀死一个和她同浴男人,岂非就像一个孩子捏死他手中的鸟儿一样容易?
何况她还有那一手不俗的武功?
(但他相信,她杀他用的一定不是武功。)
叶愁望了一会南雪,忽然道:“好!”
他说“好”的同时,一剑陡向南雪刺去。
他这一次出剑,但见剑光闪烁,一剑挽出了十几朵剑花。
未出剑,他先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
然后他一剑直刺而出。
剑刺南雪咽喉。
叶愁道:“我说过,谁杀他,我就杀谁,你更该死!”
* * *
叶愁一剑使出,如一条从秋草中急射而出、急欲噬人的毒蛇。
这一剑满含了他心中的愤怒、怨毒。
这是必杀的一剑!
也是无情的一剑!
——因为他这一剑杀的,是曾与他有通宵缠绵、云雨之情的情人。
但他这一剑使出,则像是对付结了九生十世大仇的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仇人与情人,一字之差。仇与情,也岂非靠得很近?情人一旦翻了脸反了目,岂非就成了仇人?——甚至比仇人走得更远:仇人还有一笑泯仇、仇恨和解的一日,但情人成了仇人,就很难再和好了。
世上还有什么比情人造成的伤害更深的?
叶愁这一剑这样迫切、直捷地扑向南雪雪白的粉颈,与其说像刺,还不如说像吻!
剑尖就像毒蛇的信子、仇恨的火舌,又像他生生难已的深情,欲吻向她的粉颈!
这不是刎颈之交,而是刎颈之情!
用长剑代替口唇的吻颈——刎颈之情!
相思一点毒入骨。
剑吻玉颈销香魂。
在叶愁这如毒蛇一样迅速、灵动、急射而出的剑下,南雪是死定了!
看到叶愁这一剑,南雪的目中露出绝望的神情。
她不但绝望,也绝了情。
在这一剑之下绝了对叶愁的情。
她不必求情,合上了眼睛——
她闭目受死。
* * *
叶愁这一剑使了,看到南雪鄙夷地看了自己一眼,嘴角挂着一缕微笑,高傲地昂着头,闭目受死。
她用高傲的微笑来接受他的剑,来接受他的剑带来的死神的拥抱。
她闭目受死的神情美极、艳极!
仿佛她不是接受死神的拥抱,而是接受情人的初吻!
看到这一切,叶愁的心中忽一痛!
那个雷轰轰豪雨如注的石洞之夜随心中一声雷响而陡然得以复活。
他的剑顿如蛇抽掉了主骨一样软了下来。
他的剑虽已抵到了南雪的咽喉上,但再也送不前半分。
“你为什么不抵抗?不还手?”叶愁把剑垂下,向南雪叫道。
他显得气急败坏。
他生气得眉毛都在飞舞,嘴唇都在哆嗦,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他的眼睛依然在冒火,脸也依然铁青。
他抖动的手里,剑尖乱颤,好像还会随时像毒蛇一样窜出,扑噬南雪的脖子。
但南雪看着他,笑了。
南雪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叶愁道:“为什么?”
南雪道:“因为我即使该死,也不该死在你的手里。”
叶愁道:“你杀了他让我报不了仇、雪不了耻,还不该死?”
南雪道:“错了错了,你整个儿都错了!你本就不该找他报仇,你本就不该来杀他的。”
“为什么我不该找他报仇?为什么我不该杀他?”
这些话叶愁没问。
他只是凝视着南雪。
他们毕竟有过那么长的相处,他们毕竟曾全身心地融合在一起,有过那种莫逆于心的默契。
他相信她一定会有许多东西要告诉他的。
他陡然发现他对这个叫南雪的村姑简直一无所知,连她的父母是谁,家中有什么人也都不知道。
南雪,南雪,她有着太多的秘密。
她那一身上乘的武功是谁教的?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杀凤凰城主任笑骂?还有她既然肯委身于他,为什么又勾引城主?……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一个疑团。
——现在,该到揭开一切的时候了。
* * *
南雪已然盛妆丽服就座。
在她身旁,太师椅里赫然坐着任笑骂……
她亲手搬进太师椅的任笑骂。
垂着头的任笑骂,衣冠整齐,宛若坐见臣工的早朝君主,夜来与宠爱的妃子燕爱过甚、精神萎靡、乘臣工们前来朝觐前假寐的君主。
——可惜他如是君主,也已是一个死君主!
看着南雪这样仔细地擦干任笑骂的身体,为他穿衣系带,戴上珠冠,还为他的额角细心地抹了点香膏,最后又自己坐在任笑骂身边,似乎她与任笑骂情意甚笃。
谁会相信她会杀任笑骂?
若不见任笑骂脸已现出了中剧毒的惨绿色,若不是看着任笑骂已这么久了都没呼吸过,脉也已消失,不用说叶愁,便下手的南雪还以为他是装死,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
但两人现在再也不必担心任笑骂了。
这两人,一个想杀任笑骂一个已杀了任笑骂的男人与女人,这两个曾是情人现在成了仇人的人,现在则像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一样讨论一个问题:
叶愁,该不该杀任笑骂?
看他们这副心平气和讨论的样子就像两个同道贼人坐在金身装塑的木菩萨脚下,讨论是把菩萨身上的金皮剥下来该打一点金器还是该拿去兑换银两;抑或把菩萨的脚砍下来,是用以煮牛肉汤好呢还是炖老母鸡?!
大慈大悲、千手千眼、佛法无边、神通广大的金装菩萨,奈何不了要剥掉他金装、砍下他木腿的小偷!
昔日威风八面纵横江湖、跺一下脚半个天下都要为之震动的凤凰城主任笑骂,现在不但任人笑骂.也任由生前的部下和情人肆无忌惮地讨论该不该杀他了。
这是不是很滑稽?
但这,一点也不幽默。
甚至,还让人看着要流泪。
—一为天下的英雄流泪!
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才是英雄归途。如果一个叱咤风云的英雄身遭横逆,陷身囹圄,被狱卒皂役臭骂侮辱,最后穷死、病死或死于妇人竖子之手,岂不叫人为之叹息扼腕?为之黯然伤神?
* * *
叶愁问:“我不该杀他?”
他望着南雪,他的目中依然有着冲动。
他不甘。
“你不该杀他。”
南雪望着叶愁道:
“你若这样杀了他是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不勇、不智。”
“我,不忠、不孝、不义、不仁、不勇、不智?”
“对。因为你是他的部下,他的义子,也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部下杀了主将、义子弑了义父、生死与共的兄弟为了一个不值得他们爱的女人而拔剑相向血流五步,请问你将置你的忠、孝、义于何地?”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我杀他……”
“是的,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但这句话说完整了应该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夺妻之恨’前还有一个‘杀父之仇’,可见杀父之仇比夺妻之恨来得深。历史上确有为父为君王的为老不尊,夺了媳妇自纳的。远如魏武帝曹操夺曹植所爱的甄氏,近如唐玄宗李隆基占了儿子寿王李瑁的妃子杨玉环,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杨贵妃。你可看到哪一本书上曾记了曹植杀曹操、李瑁杀李隆基的?”
“可我与曹植、李瑁不同,我是义子,我是剑客……”
叶愁辩道。
南雪冷笑道:“你即使是天下无敌的温候吕布,为了貂婵杀义父董卓,后来还不也在白门楼上叫刘备一句话给砍掉了脑袋?彼时彼地,谁许你为忠、为义、为孝了?”
南雪复加冷笑:“你自诩为英雄好汉,剑客侠士,又岂不闻天下以义字为先?‘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说法?一个人若重色轻友,又岂是大丈夫?”
“我……”叶愁不由语塞。
他脸色顿一灰,冷汗涔涔而下。
“何况你乘他洗澡而前来杀他,不但杀他,还要杀我!选在他、我赤身裸体之时杀他、我,而不是待他有备之时,公开对决,选我穿戴完整之时来杀我——不管怎样,我还与你有一夜夫妻之实,你这又算是什么勇、什么仁?待人之刻薄寡恩、阴凉薄幸,与那些锱铢必较、眦睚必报的器量狭隘的小人有何区别?哪有大侠的宅心仁厚、光明磊落?”
“……”叶愁面对南雪的疾言厉色,不由垂下头,脸上阵青阵白。
“还有,即使你为了报仇也不应急在一时,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而你,不惜以一人得罪一个大帮派,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翻脸决裂,扬言报复,这等鲁莽孟浪行事,又岂算是智?”
“你有没想过,你我相识是否有些巧合?为什么我特别长得像城主的夫人樊婀玲?我对你有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假意?我如对你真情,为什么在这之前不早早言及婚嫁?我如对你真情,又为什么会投入城主的怀里?也许这一切本就是一出美人计、连环计?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似你这样只逞匹夫之勇的不智之人,即使侥幸杀了城主,又怎在江湖上立足?”
南雪这样说着,只听“当”的一声,叶愁的剑掉了下来。
叶愁“扑通”一声向凤凰城任笑骂的尸体跪了下去。
“我错了,错了……”
他把双手扶在任笑骂的膝盖上,垂泪低哭,他整个人似一只泄了气的皮袋,渐渐地萎缩了下去。
看到叶愁这样,南雪黯然站起,目中似有泪光。
她徐徐地在室内走动,长叹一声幽幽道:
“其实,如杀了不该杀的人,那就像有鬼追魂似地纠缠你一辈子的。这鬼就踞在你我心中,只要我们做了不该做的事,它会随时出来作祟,搅得你日夜不安。这鬼,就叫良知、道义。若有这样的心鬼心魔纠结,你终有一天会发疯的!”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受到迫魂之苦,我已代你杀了他,斩却你的心魔,祛了你的心病。”
“你若只为了杀城主而来,你现在可以走了!”
听了南雪的话,叶愁霍然把头抬了起来。
他的手又抓住了剑,他的眼睛又有了光。
他盯着南雪美丽的容颜,目光冷若寒铁:
“你说我不该杀他,那么你呢?你凭什么杀城主?”
他脸上已恢复了他的冷静,冷静得像在风天雪地里裸冻了、冷凝了几千几万年的冰山雪岩。
他的目中重迸发出了杀气、杀机:
“如你说不出理由,那么你就永远陪着城主吧!”
当叶愁说这话时,南雪发现叶愁已变。由一个为自已的错误而自责自怨的凡人,重变成了一个一剑在手、纵横天下的血性剑客。
在这样的剑客面前,一个良心有亏的人,连说话也会打哆嗉的。
——因为他代表的,已是正义的审判。
* * *
南雪在任笑骂身旁坐下,她似已站得累了,带着些许倦意,开始了她的陈述。
“我先讲一个故事。”她道。
“从前有一个很名气的马戏班子叫霍家班。霍家班在河朔、太原、京畿道上来回巡演,颇受欢迎。霍家班的班主自然姓霍,提起‘金弓银弹马上神’霍振,便在武林中也有薄名,他的马术和左右开弓打弹子的本事,算是江湖一绝。”
听了南雪的讲述,叶愁仿佛看到了一面白绸黑边的、中间绣着斗大的“霍”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响亮的铜锣“急急风”的节奏,洪亮雄浑的、由一个高山一般高大的大汉擂出的若雷滚动的大鼓鼓声,在围观的场子中若旋风般急驰的快马,马上倒立的骑者做出各种让人张开了口惊叹不已的动作……
轮到霍家的子女表演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大小子表演银枪扎喉,憋足了气把一杆扎在喉咙上的亮银钢枪顶得慢慢弯曲成弓形;而一身材婀娜多姿的俏丽女孩,红衣红裤,开始走飞索……
……突然来了一个满脸横肉的黑大汉跳上了场子,夺过那表演银枪扎喉的亮银枪把钢铸的枪柄随手绕在了他的手臂上。
黑大汉一脚踹倒了架飞索的杆儿……
“这黑大汉叫‘黑霸’宋宝盖。他不但踢了霍家班的场子,还与霍班主交了手。这交手虽然他被霍班主破了‘铁布衫’的硬功,但霍班主也被他的‘黑砂掌’震碎了五脏。不到半个月霍班主就含恨死了,抛下了一子一女和生病的妻子及六七个人的霍家班……”
叶愁站在原先飞进来的窗口旁,脸上照着的半是室内明亮如昼的灯光,半是窗口泻进来的月光。
他听到这里脸上已有了怒容道:
“这‘黑霸’是什么来路,敢如此霸道?”
南雪看了叶愁一眼道:“他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只不过做得过头了些而已。因为他正心情不好,被他师父‘铁衣和尚’沙雄训斥了一顿……”
“‘铁衣和尚’沙雄?难道你们是在洛阳?”叶愁问。
他忽记起,凤凰城一派在洛阳在主持人先后有三人,其中一人依稀是“铁衣和尚”沙雄,这人负责的是保护市井买卖平安,收“平安银”的,办事认真,只是脾气有些火爆,现已金盆洗手,纳福多年,恐已寿终正寝了。
南雪看了一眼叶愁,冷冷道:“叶堂主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叶愁道:“难道……难道是这霍家班在洛阳巡演没递‘拜山贴子’,也没纳‘平安银’?所以才被砸了场子……”
南雪冷笑:“霍班主各州各府也走得不少,霍家班办了也有四、五十年,他哪里想到要递‘拜山贴子’、要交‘平安银’?等他明白过来,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班主一死,班子里的人是树倒猢狲散,可怜的是霍班主老婆是个药罐子,早年走江湖风天雪地里奔波生育子女落下的病根,总好不了;而一子一女一个十六,一个十四岁。这老少三人如何活下去,只有天知道了。”
叶愁听了心里也不由为之默然恻然。
他想不到城主为了及时保护天下市井细民、流浪艺人不受地痞恶霸欺凌而定的“拜山知会”的规矩和酌收“平安银”的方法,会有这种结果。
“看着娘治病买药无钱,哥哥正处于练武长身体的时候恨不得啃石头的饥饿相,懂事的霍班主的女儿便在一个也姓霍的牙婆指点下,把自己卖到妓院‘百凤堂’当了妓女。”
“当了妓女?”叶愁失声问。
“嗯,当了妓女,是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为那些逛窑子的公子哥儿、有钱的大爷们唱几个小曲,跳几个舞,偶而被点了翻翻身,打打蹦子,飘飘旋子,来上几个虎跳、猴翻、波浪子……”
“就是说,她只是跳舞、唱歌、卖艺……”
“一开始是这样。但笫二年妓院里来了一个人,一个被妓院老板、鸨母待为上宾的人,这个人告诉老板,来了‘六省巡查使’他要来妓院看看,好好安排……于是霍家那个女孩被安排陪同那个‘六省巡查使’。”
“这个‘六省巡查使’是一个长得不错,又会说笑又风流潇洒的人,待她也很亲切、良善。但想不到妓院安排她喝夜茶时下了春药……等她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那个‘六省巡查使’已扬长而去,留给小女孩的是痛苦不堪的记忆……”
“这女孩自伤身世,正愁愁苦苦之中,妓院里来了一个很漂亮又很善解人意、脾气又特别和善、为人又特别斯文的青年,他陪了这女孩说笑,逗她开心,并出银子把她赎了出去,说要娶她为妻,这一辈子好好爱她。这女孩信以为真便和那青年好上了,但过了一个月那青年留下一个地址出去了再没回来——而妓院里又来接她了,原来这青年并未真的赎她出去……”
“这女孩自此学会了借酒浇愁。但喝酒也喝出了祸事,有一夜她喝了不多酒就醉了,等她醒来,身上骑着的是那个妓院老板,而那个被妓院老板待为上宾,曾告诉老板来了‘六省巡查使’的人正光着身子睡在一旁。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开钱庄的老板和开妓院的老板给她带来的耻辱!他们一个姓乌,一个姓归,后来她学成绝艺后,第一个便把他们都杀死了。”
“从此,那霍家女孩被妓院老板、老鸨逼着接客,一直过了一年多。要不是后来遇到了恩人,这女孩现在不是死了便还是一个落在火炕中的妓女……”
南雪说到这里,已泪流满脸:“这女孩是谁,你现在当然知道。你说对这样的遭遇该不该报仇?”
叶愁神色黯然,眉宇间推出了一片愁云,怔怔地望着凤凰城主任笑骂出神。
他想到两年前凤凰城一派在郑州的主持人“财神爷”归无忌和妓院“百凤堂”老板“玲珑八方”乌机风被无名杀手杀死后,任笑骂痛心疾首的样子:奶奶的,老子的“财神爷”好有法子聚钱,老子正提拔他当“银堂”总管,想不到和会办事的“小乌龟”乌机风一起给人杀了!死老常你的狗鼻子再不灵,老子该割下你鼻子喂狗了!
唉,这被老爷子赏识的会聚钱的归无忌,这“会办事”的乌机风,真害人不浅、死有余辜!
“当我们兄妹习成武艺出道之日时,我们发誓今生一定要不惜一切报此大仇!于是我们来到了这里……”
南雪说至此,凄然一笑:“要想使凤凰城这个大城倾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所做的,便是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把目标看中了凤凰城主任笑骂。于是开始了一年多的等待——这一年多的煎熬,可真不好受——”
叶愁听着南雪的叙述,不由点了一个头。
他当然明白南雪兄妹等待报仇那种心灵被仇恨之火煎熬的机会。
——因为他也等待过!尽管他只等了十多天……
南雪——她当然不叫南雪,她应该叫霍什么的名字——望着陷入愁思中的叶愁,一双眼睛发出光来:
“叶堂主,如为了这一个故事,我是否应该杀凤凰城一派的主脑人物?找凤凰城主报仇?”
叶愁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他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理。但他道:
“冤有头,债有主。城主他固然难脱其咎,但直接的……”
南雪道:“不错,城主他虽有失察之咎,还罪不至此,我杀他,当然不止这一条理由。”
“你还有?”叶愁动容了。
光这一条理由便足以逼死城主了,她竟然还有理由!
南雪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谁?我师父是谁?我的来历、身份、所负的使命?”
叶愁道:“你当然就是故事中霍班主的女儿。至于你的名字,你的一切,我也正想问。”
南雪道:“好,那你就开始问吧!”
叶愁注视着南雪道:“芳名?”
他问这话时忽觉心里一痛,这女人曾与他相处了一年多,这女人曾与他同眠共枕,而直到现在,他才开始问她的名字,这女人对他,连真实的身份与名字也不肯告诉,对他有真情么?
他问出这一句“芳名”时,顿不由得有些痴了!
* * *
“芳名?”
“霍雨佳。”
“身份?”
“刑部‘铁血捕杀堂’记名执事快手。”霍雨佳道,“也就是杀手。”
“令师是——?”
“我有七位师父,他们分别传我武功、毒功、轻功、内功、暗器、易容、江湖规矩与官衙礼仪及杀手历练。”
“想不到你师父如此之多。”
“这些都是刑部‘铁血堂’供奉的各方面的各路高人。”
“但教给我最多、让我得益最多的不是他们。”.
“哦?”
“那是我的救命恩公和教刑部尚书楚大人的女儿的一个教书先生。”
“对了,还没问是谁救你出来的呢。”
“救我的是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叶愁动容了。
他的眼睛变得分外明亮,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脸上涌上了一阵激动之色:
他只觉热血为之一涌!
——铁伞书生,这武林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终于有人见过他了,知道他的踪迹了!
“铁伞书生是在有一夜我从嫂院逃走又被抓庄,龟奴正对我毒打时出手救我的。他好快的出手,像一道旋风卷过,我就被他带到了一处农庄。”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住在农庄里?”叶愁问。
“他并不住在农庄,农庄里只不过住着他一个精通医术易数的朋友。在那里两位老人家为我调理、打通了奇经八脉,输了二十年的真气内力。后把我送到了刑部……”
“他很老了?他为什么要把你送到刑都呢?”
“他外表并不老,不过是二、三十岁的一个书生,但他的声音已显苍老。他虽看上去还年青潇洒、风神俊朗,但在我感觉中是慈父甚至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的感觉……”
说到铁伞书生,霍雨佳的脸上有了一缕红晕,目光闪耀出一种神奇的美。
她道:“但他如不嫌我这丑丫头,要我嫁给他,我也一定愿意。和他在一起,我有种在春天的太阳里的感觉,觉得他是一座高山,一棵大树,一只扶摇千里的大鹏,一座无风无浪的、宁静的港湾……自从遇到他后,我这一辈子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他又似乎能随时给我信心与力量……”
“他后来把我送到刑部,他告诉我,刑部尚书楚冰雷是他的师弟,虽然他们师兄弟是一在朝一在野,志向不同,但都不敢违背祖师爷的教义,匡时济世,锄强扶弱。我此去刑部作个为国执法的杀手,诛奸除恶,既可安身立命,又可借以时日练成武功报仇雪恨。”
“原来,铁伞书生是刑部尚书的师兄。”叶愁喃喃道。
霍雨佳道:“他老人家不但救了我,还在这之前救了家兄,安顿了家母,要不是他,我们兄妹与母亲三人早死于非命。如果他有一件事我可以代劳,你说我该不该为他做这件事报恩?”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丈夫贵报仇,更应重报恩……”叶愁说至此,不由声音一变,低声道,“像我刚才只一味想报仇,忘了报恩,便成了有恩不报的小人了!”
叶愁面色一整道:“丈夫报仇亦报恩。但以我之见,报恩更要在报仇之先。”
“因为一个人若先报仇,报仇不成,身已残,命已丧,又如何报恩?世上有报错了仇的,但决没报错了恩的。一个人去报仇时,最好应报清了他所有的恩,这样无论生死成败,他都可说是一生恩仇了了了!”
叶愁说至此,一顿,道:“这道理,若叶某不死,一定会告诉天下所有想做快意恩仇大丈夫的英雄好汉。”
霍雨佳闻言,冁然一笑:“这就对了!我便是做这一件事报恩。”
她道:“他老人家对我们恩同再造,别说做一件事,便做十件事百件事我也乐意。可惜我也许只能做好这一件事,也许这一件事也做不好……”
叶愁道:“他叫你杀城主?——他难道与城主也有仇?”
霍雨佳:“他如与任城主有仇,又何必假手以我?”
“那他……”
“他叫我留心任城主为人和凤凰城一派作为。如果任城主为人恶多于善,邪大于正,凤凰城一派暗地里尽是胡作非为,尤其有人传言他与辽国有勾结——如此事属实,他老人家将出手过问此事,必要时亲自杀了城主,以消弭两国战乱……”
“你们常联系?”
“事实上我到了刑部后我再没见过他老人家,这都是消息传递的。最近的消息是他已查实,任城主确与辽国官员有往来,他要诛杀任城主……”
霍雨佳眼里闪着骄傲、欣慰的光芒道:“知道他老人家将送出‘铁血必杀帖’诛杀城主,我加快了实施我的杀城主的计划,——杀城主,本就是我报仇计划中的一项!既然他老人家把城主定在今天这八月十五夜子时死,我决不让城主活到丑时。我杀城主,报仇亦报恩。”
“好!好一个报仇亦报恩!”听到这里,连叶愁也不由为她喝了一声彩。
霍雨佳道:“何况我还有刑部密令在身,要我们兄妹配合刑部来的绝顶高手,酌情诛杀犯有叛国通辽大罪的任城主。”
“刑部还要来绝顶高手?”叶愁问。
他忽然想起了前段日子甚嚣尘上的关于刑部请铁伞书生刺杀城主的传说,印证了霍雨佳的话,莫非、莫非刑部来的绝顶高手就是铁伞书生?
霍雨佳道:“据我所知,刑部所请的那个绝顶高手,在上次刑部派出八大杀手暗杀城主之时就已先潜来凤凰城了,他被称为第九个杀手。他不同于我们兄妹和‘蝙蝠’柳平及‘雷’、‘鹤’这些‘七大杀手’,是刑部延聘供奉的两大玉牌挂名杀手,只有他自己愿意杀人才杀人。”
“他还有两个规矩,不到确认所杀者有罪,不到确认杀人有把握,他决不会出手。”
霍雨佳说到这里道:“我已暗暗注意到一个人了,他可能就是刑部所说的绝顶高手杀手,但我不会告诉你。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既杀死了任城主,他也再不会出手了。”
“我们兄妹既任职在刑部,奉命酌情配合诛杀城主。现在我杀了城主,岂非既报了仇报了恩,还执行了我们兄妹为国诛奸除恶的使命?职责所在,事关大局,作为拿朝廷俸银的刑堂杀手,也理当奋不顾身履行上司的命令。”
“如此说来,你杀城主于公、于私都无亏道义良知,我即便是他的义子、部下,也不得不承认你杀他有理了。”叶愁叹息道。
“何况我除这三条理由外,还有第四条理由!”霍雨佳道。
“第四条?”叶愁这回感到自己头都大了。
“因为我答应一个人,我们合谋把整个凤凰城一派上上下下来个大改变,改朝换代大换血,彻底清除凤凰城一派的种种弊端,翦除恶人,刈除邪恶……我可以借此杀城主,杀所有惨害我的人以报仇,他则可执掌凤凰城大局了。我之所以能在此安身立命,之所以有种种举措,得以诛杀城主成功,这一切也都因为有他……”
“他……他是谁……”听到这点叶愁不由睁圆了眼睛。
——这人如此积虑,勾结凤凰城的仇人来暗算城主,还要执掌凤凰城大局,此人不除,才是凤凰城的心腹大患!
此人不除,凤凰城一派恐将全军覆灭、永不超生了。
“那就是我!”
一个声音忽在叶愁背后轻笑道。
叶愁一惊,挥剑回斩。
但剑被来人在靠剑柄处弹了一指,顿断成三截!
弹指惊雷!这是一门绝世武学,城主说过,他早年一个强敌就练有这种举世无双的霸道指功!
这是叶愁就在倒下之前闪过的一个意念。
他刚闪过这意念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谁中了“逍遥指”的“封穴十七指”和“弹指惊雷”的弹指神通,都会倒下去的。
不过他的神志还很清醒。
他要看清,这暗中算计凤凰城主,旨在取而代之的阴险小人是谁?
十大长老中人?
六大山主?六大柜主?
还是银堂、刑堂、军堂……这七堂中的堂主?
为什么他的笑声那样熟悉而又陌生呢?
* * *
从背后暗算叶愁的人已走到叶愁面前。
“是你?”
“是我。”
来人眉目俊美,面如冠玉,笑容潇洒,施施然走出。
他就是“鹰堂”堂主薛惊。
薛惊道:“我与唐恨带来了‘十大长老’在外面布下了‘计都、罗喉十绝魔阵’,恭候铁伞书生光临,也恭候你这胆敢谋杀城主的叛徒!”
薛惊道:“唐恨已被我制住,我有城主给我的‘犬堂’堂主令牌,加上原有的‘鹰堂’堂主令牌,正好是‘鹰犬双令’,城主有事我可全权摄政。杀了你这叛徒,这凤凰城还不是如囊中取物一样容易?”
“六大山主、六大柜主、银、刑、军等七堂堂主一向是听令于我们中枢四卫,常厌死,你已叛,唐恨已为我所制,还有谁能翻天?”
“至于‘十大长老’,至少四人已被我收买,如他们其余六人欲变,只需我一声令下,四人对四人突然下手,余下两人岂是我的四大长老对手?你若未中我算计冲出去,也无法扭转局面。何况你是叛徒,欲杀城主,这已是人人皆知之事,还有谁会听你?”
“叶愁,你平时总是恃着城主信任,出尽风头,但真要和我斗,你又岂是我薛某的对手?”
“为了这一天我能拥有凤凰城,我已谋划好久了,但真实施这计策,还亏霍姑娘来。”
叶愁望着霍雨佳,又望望薛惊,道:
“你们早就认识?”
“他,他就是那个来妓院为我‘赎’身的青年。等我按他留给我的地址找到他时,见他正与那第一个侮辱我的‘六省巡查使’喝酒。正因我明白了他们两人是凤凰城的中枢四卫的两大护卫堂主,便更增了我要向凤凰城主报仇的复仇之心。”
薛惊道:“霍姑娘在‘百凤堂’的遭遇也不能怪老常,这都是‘小乌龟’‘玲珑八方’乌机风捣的鬼。老常并不知道乌机风下了春药,回来还跟我说‘百凤堂’有一个小妞好甜美好有劲儿……后来乌机风见霍姑娘忧忧郁郁寻死觅活的样子,怕出人命,便叫我出来宽宽霍姑娘的心思,我也正想尝尝老常说的这一个小妞的风味,于是便有了为霍姑娘赎身这一出戏。哪知,哪知霍姑娘对我动了真情……”
“当我看到她来找我,我觉得我要执掌凤凰城的机会要来了。女大十八变,一年多前霍姑娘找到我时她美得让我也吃了一惊!”
叶愁冷笑:“想不到我们的薛大英雄还真有吃一惊的时候。”
薛惊笑道:“她虽美,我从十三岁在‘百凤堂’第一次在乌机风教唆下对一个小丫头‘开苞’以来,哪一年不玩几十个美女?环肥燕瘦,比她美的有的是!要说这美美得让我吃惊那才不呢……”
霍雨佳闻言,不由脸色一变,指着薛惊道:“薛惊,你!”
薛惊淡淡道:“霍姑娘你别生气,免得气得气机一乱,走火入魔!你我合谋,其实是各有所图,虽然你初来时我们重续鸳梦,两人情意绵绵。其实你是贪恋我俊俏风流、床上功夫好,并想利用我来达到杀老头子、杀常厌,最后再杀我的目的。你那一点鬼心思,又怎骗得过我?我对你说要助你杀城主、常厌,要为你约出‘财神爷’归无忌和那‘百凤堂’老板乌机风让你报仇,我都没骗你。乌、归两人还不是死在你的手下了?常厌呢,要不是我提供情报,刑部怎会有如此准确、及时的狙杀行动?要不是珠宝杀手归百万归知机——这人也是‘财神爷’归无忌的的哥哥,他那珠宝篮里有我亲手放的江南‘霹雳堂’雷震子老爷子特做的‘鬼母子雷’,又如何能炸死常厌、捎带着炸掉叶愁那一只眼睛?现在,我也不是让你如愿杀死城主了?”
薛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笑道:“其实我只在一点上骗了你,那就是事成之日,不是娶你为妻,而是要杀你灭口!就像归无忌、乌机风知道了我太多的丑事,我又挪用了归无忌的钱庄十万两银子,要杀他们两人灭口一样。”
薛惊一双俊目眯起来:“我们彼此彼此,你不是也有杀我之心吗?”
“你……”霍雨佳欲站起,忽脸色一变,又坐了下去。
薛惊道:“霍姑娘惊人之美是她长得乍一看像极了任城主夫人樊婀玲。樊婀玲我虽没见过,但任城主有她的画像挂在城主书房之内,上面蒙以碧笼纱。是我某次好奇,打开看到的。——于是我便萌生了一美人连环计,叫霍姑娘略加改妆、易容,便跟任城主夫人一样了。然后安排她住在桃花溪,成了南雪,并让叶愁你与她相识。叶愁,你不觉得去年那次‘英雄救美’有些巧合?”
叶愁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薛惊道:“我又告诉城主,陈滂沈观园的子侄陈恨石、沈晓渔在凤凰城内为救人被人打伤一事。因为我知道城主极为重视身为朝廷要人的陈滂、沈观国对凤凰城一派的评价的——他们两位既是兵部尚书管敬亮、禁军统领车魔楼的密友,又是皇帝老儿倚为肱股的重臣。时处刑部发出悬赏红贴缉杀城主、对我凤凰城一派不利之际,城主一定会亲加抚慰陈恨石沈晓渔的。这样,城主就有了见到长得与他夫人一样的叶愁的未婚妻南雪的机会。这以后一切天从人愿,你叶愁果然因南雪而对城主起了隔阂之心,生了误会,被逼走、逼反了。常厌死,你叶愁走,唐恨只知练他的武功准备征战厮杀,南雪要害城主,机会岂不多得很?”
叶愁道:“这么说,城主为霍姑娘治伤,那也是你精心设计的了?”
薛惊道:“这倒不是,这是刑部捕王扈飞鹰的安排——我只不过通知你去看一场戏而已!”
薛惊语一顿,一笑:“当然你若不去,他们这一场戏就是演得再好也失去价值了。”
薛惊目注霍雨佳,眼中有了嫉恨之色:“我没想到的,是霍雨佳你真跟老头子好上了!你我要杀老头子有的是机会,又何必要用这种方式?”
霍雨佳见了薛惊的一脸怏怏之色,露出一口白牙齿笑了,目光中有了针一样的光芒:“你没想到的多呢。你没想到我会与叶堂主假戏真做吧?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那就是叶堂主伤了一目后我跑去找他,和他在一个山洞里过了一夜……”
“我知道。”薛惊脸上已转为恨色,他瞪着霍雨佳道,“这世上我不知道的事没几件。我若不知道,我又怎会找到叶愁通知他到桃花溪看你们那出戏?——本来,我就想叫你和叶愁做那事儿的,因为不这样,叶愁又如何肯与城主拼命?但想不到你竟自动去了……”
“我不但去了,而且我真的很投入——叶堂主他虽不及你那样温柔,但他有一个男人全身心爱一个女人的热情和钢铁般的男人气质,……我觉得他真是一个值得敬重的男子汉。我之所以去找他,是感于他对我那份真情,敬重他是一个男子汉,不想让他因伤了一目而自暴自弃,毁了这么一条英雄……”
霍雨佳脸上有了一抹美丽的红晕,目光盈盈地注视着叶愁:“原谅我一年多来一直未对你付出真心真情,原谅我欺骗了你……”
叶愁眼中已有了泪光,他脸上焕发出一种英武自信的神采,低声柔情地道:
“谢谢你……”
“谢谢你……”两人在这一瞬间四目相对惺惺相惜,热血豪情与对彼此的敬重、爱慕之意,尽在这不言中已得到了交流。
“谢谢你……”
两人这一脉脉对视,已交流了万语千言。
霍雨佳望着叶愁道:“我告诉你最后一个杀城主的理由,我不是为报仇报恩执行使命杀城主,更不是为了实现薛惊的毒计想当未来的城主夫人贪图荣华富贵杀城主。”
“哦?”叶愁睁大了他的眼睛,“那又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报答他。”霍雨佳道,“我想报答他对我的忘我之爱和救命之恩。”
“我杀他,是为了他好。”
听了霍雨佳的话,不但叶愁,连薛惊也不解地望向霍雨佳——
世上竟有如此奇怪的事情:一个人为了报答一个人的爱与恩,为了“为他好”而杀死他!!
霍雨佳见状,捋了一下鬓发,柔情地望着凤凰城主任笑骂,说了下去。
* * *
霍雨佳道:
“我原本一心想杀他的,在我想来,凤凰城一派既然有‘黑霸’宋宝盖在前,又有常厌、归无忌、乌机风、薛惊在后,一个个都是害我霍雨佳的恶人、坏人,凤凰城主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大坏蛋。但我在与城主接触后发现他不但不坏,还应是一个好人,一个英雄。他对夫人阿樊的深情更打动了我,我心想,如果我早生二十年,我也会嫁给他的。我如是阿樊,得城主如此深情,也不枉夫妻相爱一场了。薛惊,你别这样看我,我当然知道城主风流轶事:他常换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能超过三天。这是因为他觉得世上的女人都不如阿樊好,他想找女人忘怀阿樊,但这只能使他更怀念阿樊——这就是他一直不肯续弦的原因。”
“看一个人是否好人,就看他如何对待爱过的人,对待朋友,对待周围熟悉与陌生的人。城主他两次舍身救我,不顾生死,既含了他对夫人阿樊的情愫在内,又体现了一个英雄的本色。而他在第二次救我,为我吸毒针时他有过片刻的犹豫,因为我是他部下、义子的未婚妻,是他的干女儿,他怕招来疑忌、物议,以他任笑骂的个性而在救人之时犹虑及这一点男女有别的细节,可见他为人想得那样多!他救我,更大的是出于道义,并不存非份之想。对他的救命之恩,我,是深深感激他的。我,也是理应报答他的。”
“你报答他,就是杀了他?”薛惊冷笑道。
“对,我报答他,就是杀了他。我这是为了他好。因为我有一次听到他背着人的喃喃自语,他其实这些年来活得很孤独、寂寞、痛苦,他活得太累、太苦了!——何况他因为救我服了‘口蜜腹剑’邢无明的毒药‘六合彩’后,肠胃已坏,不能吃糖、盐、荤腥五辛之物,吃下去,痛得死去活来。他渴望的,是能早一点解脱这一切,好到九泉之下伴他的阿樊去。听了他这些话后,我便决定成全他,杀了他让他少一些痛苦。我觉得让他早日死,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如果一个人生不如死,你成全他死了,岂不是为他好?我如知道了这一切而不杀他,那就是真成报复了!让他生不如死地活着,还有什么此这更大的报复呢?”
“但我对池不是要报复,而是要报恩。”
“这就是我杀他的理由。”
“因为我决定要杀他,所以我决定让他最后几天能活得开心些。我要让他把我当作他的阿樊,我要让他在快乐中死去……我于是跟他喝酒,在酒中放了春药情诱了他,我告诉他:我愿做他的阿樊。叶愁他既不信任我的为人,也不信任城主你,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又如何配爱我?他在我与他已生米做成熟饭后也只有接受我这一条路好走了。我要让他在死之前这几天快乐,我做到了,我杀他的毒药也是我喂给他吃的,那是涂在我口红上的‘快乐散’。我怕还毒不死他,就嘴里含了一朵珠花——就是他送我的,我平时插在头上的珠花,只不过珠花已做了手脚,花芯多了一根可一咬便弹出的毒针,我就和他在接吻时以毒针刺破了他的舌头。这毒针里注射出的毒叫‘忘忧’,中毒后给人是一种甜而有些麻的感觉。”
“他死在‘快乐散’与‘忘忧’两种毒下,是不是一点也不痛苦?”
“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委身给城主了吧?叶愁,你在我与城主相好的第二夜,也就是前天,前来偷听,我知道,城主也知道,因此我特意说了今夜洗澡的事。我知道以叶堂主偏激的个性,以他对我的情感,他一定会来杀城主的——这倒并不因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也不是不明是非,而是那强烈的、至高无上的爱会蒙蔽他的理性,使他忘记了一切!”
“好了,我已说出我的一切,即使被杀了,我也无憾了。”
霍雨佳望着薛惊:“但我死了,铁伞书生、我哥哥、刑部‘七杀手’中还活着的其他人,都会找你报仇的。”
“铁伞书生如找上了你,你也死定了!”
“哈哈哈,我怕铁伞书生?我为什么要怕他?我杀了你,杀了叶愁,然后把你、叶愁与城主三人之死说成是互拼而亡,同归于尽。又有谁知这一切真相?何况就是他真来了,也不过一人而已,我有‘计都、罗喉十绝魔阵’恭候着他,鹿死谁手,犹很难说呢!”
薛惊说到这里,看着脚底下的叶愁道:“算你倒霉,叶堂主,你只好先走一步,先死了!霍姑娘嘛,她死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他淫邪地一笑,“杀人是很刺激的事,那件事也很刺激。但不适宜你看到了……叶愁,你死吧!”
薛惊说完,狞笑一声,一指向叶愁额上印堂穴捺去——
“一指销魂”!
在他十成功力的“逍遥指”下,无论谁挨上这一指,都要销魂了!
但薛惊这一指捺下,叶愁手一挥,以地上断成三截的一截断剑剑片,划中了薛惊腕脉。
叶愁的身子随即像水里的鱼一样身子一扭,已滑了出去,一滑五尺!
薛惊不由一惊,他眉一扬便欲向叶愁扑出。
但另一截断剑忽已抵上了他背心——
那是霍雨佳出的手。
霍雨佳出手之快,要比他想象中快十倍!
薛惊这回真的惊了!
他不明白何以叶愁在中了他“逍遥指”的“封穴十七指”和一指可弹碎心脉的“弹指惊雷”之下,还会动、还有反抗之力!
他已对霍雨佳下了到了子时才会发作的毒药“过河拆桥”。刚才明明见霍雨佳要站起时又脸色一变坐了下去,已是毒药发挥效力了,她又何以还有这么快的出手,一点也无中毒的迹象?
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
薛惊想到这里,不由脸白了——
冷汗,由他的鬓脚上、脸上,涔涔而下。
这时,叶愁笑了。
* * *
叶愁望着薛惊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
“连死人还要活转来呢,我怎么能死?”
“是啊,有些人还活着,叫死的人也不安心死啊!”
一个声音道。
随着这声音,原来垂着头已死的凤凰城主任笑骂忽掐起了头。
他脸上原先中毒的惨绿色,已褪尽,只有微微的绿意。
“你没死?”薛惊身子一震,觉得人都快站不住了。
“你没死?”霍雨佳睁大了她美丽的眼睛,难以置信。
“我若死了,就听不到这样有趣的故事了。这样有趣的故事,我怎舍得错过?”
任笑骂望着薛惊叹了一口气:
“想不到你真是这样的人!”
薛惊道:“你早就知道了?”
任笑骂道:“这世上能瞒住老子的事不多。”
他道:“这世上能知道世上各类事情、信息、情报最多的人如评出十个,老子和赵匡胤、赵光义、赵普、扈飞鹰五人无疑都在这十人之列。信息、情报、各类事情知道多了,判断事情就容易了。就会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
“你是‘逍遥侯’高留之子,你随母姓薛的,是不是?”、
薛惊脸上掠过一缕恨色,怒声道:“老子是‘逍遥侯’之子,你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任笑骂击掌笑道:“这就对了!这才像当年你老子的为人。”
任笑骂话语一顿,道:“当年老子与高侯爷结仇恶战,高侯爷的‘逍遥指’威风八面,端的厉害。”
“高侯爷丧生在我的‘无情斩’下,说来,我的确亏欠你们高家一条命,你要报仇也无可厚非。”
“但你要把老子辛辛苦苦创建的凤凰城一派都要攫去,为所欲为,这就不是老子所能答应的了!”
“老子可以还你一条命,但凤凰城不容你再染指半分。等一会儿老子自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任笑骂然后看着霍雨佳,无语。
霍雨佳看着任笑骂,道:“于公、于私、报恩、报仇,我都要杀你。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再杀你的。”
任笑骂道:“我知道。”
他道:“你和你哥,还有那位鹿先生在我死之前都给我一个保证后,我可以死。但你们则永不再在我死后损害凤凰城一派。”
“凤凰城的一些害群之马,我已安排了整肃措施。”
叶愁一直沉默着,此时不由问道:“霍姑娘的哥哥……”
任笑骂道:“就是南雪姑娘常年生病的那个‘父亲’。”
“你连这也知道。”霍雨佳惊讶道。
“我知道刑部杀手中有个代号‘虎’的,叫霍雨虎,他练的是‘虎杀’,修的内功是华山老祖陈抟嫡传心法的‘大睡神功’。”
“我在这儿,听过南雪姑娘——”任笑骂说至此,对霍雨佳道,“请让我还叫你南雪姑娘。南雪姑娘那位长年卧床的‘父亲’睡觉的鼾息声和醒来时那种拉风箱式的呼吸声,这分明是‘大睡神功’的‘日呼月吸纳风吐雷心法’。”
“你是从这一点上知道的?”霍雨佳问。
“这只是一点。”任笑骂道。
“从我知道你和小叶子相好那天起,我就怀疑这是一个局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和叶堂主相好的?”
“小叶子在和你一起到开封那一天,那一天是五月五端午节。”
“小叶子是一个很忠诚的部下,也是一个孝顺的义子。他既和你相好,要到开封去看赛龙舟,自然要跟我说一声的。”
“我既知道小叶子有了相好的女孩,自然要帮他过过目的。你跟小叶子去开封上路时,你和小叶子都不会留意到我曾来看过你们。”
“看到你之后我大吃一惊,因为你与我的阿樊是那样相像!”
“于是我就了解你和小叶子相识的过程。我了解你们相识的过程后,有一种感觉,一种有人设了局的感觉。”
“后来有了桃花溪八大杀手那一战。”
“那一战我的行踪为什么那么快被刑部杀手知道呢?我当时只是怀疑唐恨。”
“后来那场毒针暗算后,你和小叶闹翻,表面看上去是你无法辩白自己的清白,其实你本可以早日找小叶的,你身上还有未愈的伤口为证。但你偏等伤愈后才找他,而你的那个‘父亲’叫人翻修整理遇袭的现场,也太巧合了些,”
“另一原因是小薛的。”
“小薛找小叶去桃花溪,正好让小叶看到我救南雪。这也给我一种设了局的感觉。而设局人经毒针之袭后已渐明了,那就是小薛、南雪。——支持我这想法的,是我得到这样的信息,当年小薛与南雪是旧识。南雪初来凤凰城,也是找的小薛。而设这局的目的,无非是逼反小叶,美人连环之计,意在对我不利。”
“我便一方面派人了解小薛的背景,也派人核实那位鹿先生的身份。”
任笑骂道:“那天小叶要伤南雪,向小叶出手打出那一枚铁菩提子的,就是鹿行草。而据我所知,鹿行草是不会任何暗器的。”
“另外,南雪的‘父亲’要装病装下去,如果有另一个杀手要在这局里潜伏下来,就只有当郎中了。”
“但这只是这个局破了一半。”
“南雪,小薛为什么要设这个局?鹿先生又在这个局里起什么作用?他又是什么身份?这一切都要待让这个局自动合局、翻局,才能一切都得以揭晓。”
任笑骂说到这里,一把拉过叶愁,让叶愁站在他一起,笑道:
“现在你们该知道,小叶子他并没背叛我。如不是他把他所遇到的情况及时告诉我,我又怎知道小薛和南雪姑娘在设局?如没有他配合,你们又岂会自行把这一切和盘托出?”
他向霍雨佳一笑道:“知道你要对我不利,我又怎会对你不加防备?你涂的口红,你作暗算用的珠花,我都帮你换走了。这真对不起你了……”
“你……”霍雨佳脸色苍白,目中泪光盈盈欲出。
任笑骂见状,幽幽一叹,道:“现在,一切该结束了……”
“是的,一切该结了!”一个声音冷冷道。
随这声音,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南雪”的“父亲”,那个脸皮焦黄灰败的、小眼睛、形容猥琐的老头走在前面,但他已不再手捂胸口了,而是像一头老虎一样走来。
“虎行似病”。他现在走出的正是虎步。
后面的是武林名医鹿行草,但鹿行草绝没这样潇洒——他一袭青衫,绾着一圈衣袖,露出一圈里边雪白的衣管,白袜青履,身若行云流水而至。
“该来的,终要来的。”任笑骂道。
他注视善鹿行草,问:
“阁下就是铁伞书生?”
任笑骂看着鹿行草,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一座高山在慢慢升起、壮大,他好像带着脚下的土地一起上升、崛起、雄峙在大地中央!
他这一站起,室内气氛顿变了,变得充满了凛烈的杀气与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大战一触即发!
十七 生·死·追魂伞
没有谁能用笔墨形容这一战的激烈!
他们现在身处的,是在空地上——那一间浴室的屋顶、墙壁、洗澡的木桶、水、加热水的大锅与炭床、桌、倚……一切已荡然无存!
存的是三、四个原来主司烧炭床的工役。他们也已逃进了远处的林中。
刀剑无情。拳脚无情。刚才那风雷激荡、土崩瓦解、飞沙走石、令一间完整的房屋在片刻间化为乌有,只余下碎砖残瓦木条碎板的恶战余威,他们远远看着,也觉心惊胆寒。
而战斗尚未结束。
凤凰城主、叶愁为一方。
霍氏兄妹、鹿行草为一方。
薛惊为一方,
这三方中,薛惊与霍氏兄妹鹿行草阵线分明互不侵犯但也互不相助,他们出手对付的都是任笑骂,而任笑骂只对付一个人。
他全力对付鹿行草!
当最后一切都静下来时,薛惊和叶愁的四掌对在一起犹未分出胜负。
任笑骂背上中霍雨虎的一击“虎杀”。
任笑骂中霍雨虎的一击之时,也正是与鹿行草正倾出全力猛对一掌之时。
一掌对毕,任笑骂、鹿行草都身子晃了一晃。
任笑骂叫道:“好,好,好一击‘虎杀’!”
他说完吐出一口血来。
鹿行草淡淡道:“任城主好深的功力,小霍这一击‘虎杀’,八成功力已被你以‘挪移大法’转注而出,我竟奈何你不得!”
鹿行草说完,把脚移了个地方。
——他双足竞把地上的石面踩裂、踩得深陷下去,陷下去竟至踝骨!
鹿行草移步时,脚步突然踉跄一下!
这是什么样的功力?一击“虎杀”,以二成功力竟使凤凰城主任笑骂也要吐血?
薛惊与叶愁同时望向霍雨虎——
霍雨虎此时已取下面具,乃是一个重眉虎目、脸如淡金的威武青年。
霍雨虎一叹:“想不到以我苦修的‘大睡神功’竟不能让你稍稍躺一会儿。”
任笑骂苦笑:“最厉害的还是他,”他看着鹿行草,“以你的八成功力和我的七成功力,也只不过使他踉跄了一下!”
“我要对付的是他,他还没事,我倒先吐血了!”
任笑骂盯着鹿行草:
“事已至今,铁伞书生,你还不亮你的兵器?你的铁伞呢?”
鹿行草望着任笑骂道:“为什么薛公子、小霍和阿佳出手你都只躲闪不还击,而偏全力对付我?”
“他们三人,我有负他们。我感到无亏的,只有你。不打你打谁?”
任笑骂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铁伞书生成名江湖武林已五十年许,所作所为我也非常敬佩。但现在我的唯一心愿,就是杀死铁伞书生。”
“为什么?”
“这不但因为铁伞书生要杀我,还因为铁伞书生妨害了大局。”
“大局?”
“我们和辽国一个大官合作办一件空前绝后大事的大局。托塔天王李胆已死,我便不能再死!事关大局,铁伞书生便是一个圣人一个神仙也非杀不可!”
“哦?”
“如果一个人平生并无过错,相反还常有善举,道德也无亏,但他要把千万人推入苦难之中,对这人是不是该杀?”
“该杀!该杀!”鹿行草笑道,“可惜该杀的是你!”
鹿行草说完出了手。
他这一出手,已和刚才出手不同。
刚才出手,不过像武林中的较技,这回出手,则完全是两军相遇于战场的战斗,刚才不过是定胜负,这回则是决生死!
只见鹿行草身形一掠,迅捷若飞鸟剽悍若虎豹,向任笑骂扑去。
他向任笑骂扑去时,人在空中,把手从腰里一摸,已多了一柄又窄又细又长又锐的剑。
一剑如电,电射任笑骂眉心。
* * *
鹿行草一击即退。
他鹰扑而下,狼奔而出。
他一击,剑已留在任笑骂胸中!
这一剑所贯穿的部位,足以致人以死命!
既然-剑得手,为什么鹿行草如此迅急地奔出、连剑也顾不得拔呢!
他下扑时剑虽剌的是任笑骂的眉心印堂,但他真要攻击的,不正是任笑骂的心窝么?
* * *
“前天夜里,出剑制住我的,是你……”叶愁盯着鹿行草问。
鹿行草点头道:“不错!”
他望着叶愁、薛惊:“好一招‘无形剑’!好一记‘逍遥指’!想不到薛公子竟也帮任笑骂伤我!”
薛惊道:“不管我与他恩仇如何,他毕竟抚养我十多年,平日待我不错。”他话语一顿又道,“便杀他报仇,也自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杀父之仇,岂可假手于人?”
鹿行草不看薛惊,而是深深地看着任笑骂,沉声问:
“这就是‘无情斩’?”
“你为什么不躲我这一剑,是不是就为了这一记‘无情斩’?”
鹿行草说完,人顿跌趺而坐。
——他已受重伤!这一生中最重的重伤!他第一次遇到竟有不躲他剑的人。
“城主……”
“鹿先生……”
薛惊、叶愁、霍雨虎、霍雨佳不意鹿行草与任笑骂相拼,竟是如此结果。
任笑骂犹站着不倒,他发出一声苍凉的笑声,问鹿行草道:
“老子已活不成了,现在你总可告诉我,你是否铁伞书生了吧?”
“我不过是铁伞书生的一个手上败将和奴仆而已!”
“好一记‘无情斩’!不但对敌无情,也对自己无情!在这一斩下,你以为我还能活多久?”鹿行草嘎声道。
“死在‘无情斩’、‘无形剑’和‘逍遥指’三门掌功、指功之下,一时得以尽尝三种武功加身之味,亦武人之奇遇,可遇而不可求!不意在下竟于无意中得之,不亦快哉!”
鹿行草说完,人即委顿在地。
“现在快到子时三刻,铁伞书生快要来了!”
这是他昏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 * *
“我不躲这一剑,是我本身想死。即使没他这一剑,我也会自杀的。自杀以谢薛公子、霍家兄妹,自杀以追随阿樊而去。另外薛惊的事也让我想到,凤凰城也该换新城主了!”
“我死之后,只希望薛公子你能不再为难凤凰城一派。”
“我答应。”薛惊看了一眼叶愁道,“我今后决不再犯凤凰城一派秋毫。”
“小叶子,你听令。”
“属下听着。”
“你从此便是凤凰城一派的总监总执法,上至城主下至凤凰城一派的每个门人弟子,俱受你督察执法,如有违规矩者杀无赦!”
“属下遵命!”
“你告诉‘十大长老’,在我们议事大厅里,我曾给他们中的四个长老每人留一个字合起来的那个地方,有我的遗书,上面写着继承城主的五个人的名字,以后凤凰城便有五个城主共同掌管,有事共商公议,以免因一人独断而办事不公。如五人中有生老病死而殁者,再从六大山主六大柜主十大长老和中枢四卫中遴选补阙。凤凰城一派改良种种,我俱已写在遗书中了。”
“是!”
“事后你们不得向薛公子、霍家兄妹寻仇!我与他们的恩怨至我手里已一笔勾销了。霍家兄妹乃是刑衙执事,日后也自不会再找凤凰城一派麻烦的。”
“是!”
“还有,你告诉新的城主,妓院这一项我们不再经营,因其最易坑害女子。向市井收‘平安银’一事也一并停止,免得安民不成反为扰民。”
“是!”
“待会,如铁伞书生来,你和唐恨‘十大长老’一起,以‘计都、罗喉十绝魔阵’合力围击,格杀勿论!联辽大事是不容破坏的,即倾全派高手前赴后继格杀之,亦在所不惜!——不管能否杀铁伞书生,天明前必须毁城而行,另起炉灶以图再起。因这事已泄,刑部决不会放过的。”
“是!”
“那么,老子就放心走了!”
任笑骂说罢,举掌欲向天灵盖拍下。
“慢!”霍雨佳叫道。
“你……”任笑骂望着霍雨佳。
“我要杀你,我自己也没打算再活。给你下毒时我自己也服了毒,慢性毒药,你有你的阿樊,你先走一步。我则要等到天亮,等到一个人来,我愿死在那个人怀里。”霍雨佳望着任笑骂,“下辈子我真希望的,是做你的女儿。”
任笑骂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他随即一掌落下,震碎天灵盖而死。
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嘴角还挂着一缕笑意。
“城主、城主……”叶愁抢上去抱住任笑骂哭道。
“城主,你不该死……”薛惊也奔向任笑骂带着哭音叫道。
任凤凰城主再也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了。
一代枭雄,就此而殁。
这时,霍雨佳忽发出一声痛呼声。
她苍白着脸,捂胸道:“我毒发作了……”
她语未毕,便向后倒去。
* * *
“小雪……”
看到霍雨佳毒性发作倒下,叶愁肝胆俱裂地大叫了一声,扑向霍雨佳。
“阿佳,你不能死!你不能……”霍雨虎也围向霍雨佳。
“我不想让天下英雄因为我而看轻你们,我服了……毒……原本要到天亮,想不到提前发作了,我……好……痛……”
霍雨佳凝望着哥哥霍雨虎与叶愁,声音更低:“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你们附耳……过……来……”
两个男人把耳朵附向霍雨佳嘴边。
霍雨佳忽双掌猛一推,把霍雨虎、叶愁推了出去。
霍雨佳头一低,一嘴针雨晶亮洒出,急射扑来的一人。
那人是薛惊!
他不虞有此变化,面上顿中了三针!
面上一中针,便起麻痒!
“针上有毒。”他一念闪过,转身却走。
但他刚一转身,一掌已印上他胸口——霍雨虎的“虎杀”!
这一掌挨上,他只觉胸口如塞进了十万个炸雷同时炸响、爆发!
随后他觉得喉咙一痛——咽喉上已有了一个洞,血洞。
那是叶愁的指上绝学——“无形剑”。
“你,你们怎么知道……”薛惊不解、惊怒地叫道,人却向地上仰天倒了下去。
薛惊手上,两柄闪着蓝幽幽光的匕首,至此方才“铛”的落在地上——从他再也握不紧的手里落到了地上。
这两柄喂毒的匕首如插上只顾看霍雨佳中毒情形的叶愁与霍雨虎的背心,两人哪里还有命在?
两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的心思,也瞒不过我。”
霍雨佳望着地上的薛惊——
“你只是见我中了你的毒没事,叶堂主中了你‘逍遥指’、‘封穴十七指’和‘弹指惊雷’也没被制住,自付不是我与叶堂主对手,还怕我哥哥帮我一起收拾你,才在鹿先生与任城主一决生死之时,决定与叶堂主同救城主的,你说是不是?”
“是……”
“任城主死了,你虽也叫着‘城主,你不该死’但你的哭音是装出来的,并无诚意。你想的是如何伺机先杀死叶堂主再杀我兄妹,如能杀死叶堂主,这凤凰城主便是你了。至于我反正已中毒将死,我哥哥,你有凤凰城一派人马在手.也自是无惧。你这心思,我可说对?”
“我本就是这样想的……‘十大长老’中有四个是我一边的,叶愁死,这凤凰城自然非我莫属了……”
“你好毒的心,好奸的计!如你活着,凤凰城迟早要被你算计,所以我装着毒发作,吸引我哥哥与叶堂主的注意力,有意造成一个给你一击二的下毒手暗算机会。以你的毒辣作风与过人聪明,自不会错过这良机的……”
“想不到我还是死在了你的手里……”薛惊看着霍雨佳,目中有着不甘、悔恨。
“你第一错在不该得罪女人,第二错在不该得罪了女人后又看轻女人。”霍雨佳的目光如同冰锋一样又阴寒又锐利,“你两错俱犯,死不足奇!”
“……我……也许真的该死,但我还有两个疑难不解,死也……不甘!”薛惊望着叶愁、霍雨佳,目光怨毒、怨幽。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叶愁道,“当城主知道你是高留之子后,就传了我专用以抵抗、防备‘逍遥指’、“封穴十七指’和你们高家独门指功‘弹指惊雷’弹断人奇经八脉的内功心法‘天衣护体功’。我的身上一有‘逍遥指’真力和‘弹指惊雷’的指力真气来袭便随即自生‘天衣护体功’——穴道已移,天衣无缝,你又怎封得了我的穴,伤得了我奇经八脉?”
霍雨佳道:“我也知你还要问什么。我不知我在与城主洗澡前通知你时,你是如何对我下的毒,下的是什么毒。但你一定不知我也服了毒。我的毒本是要到天明时才开始发的。但在你托出你整个阴谋过程时侮辱我,我想站起拼命时不想毒竟突发起来,我只好静待毒稳定下去,不意你这毒与我自服的毒竟相生相克,转为另一种极霸道的毒,激发了我武功的潜能!——因此我才会有那么快的出手,在你第二次向叶堂主下毒手杀他时制住了你!现在我的毒也只不过暂时控制住……”
“……毒王……没骗我……”
薛惊脸上露出微笑。
他笑容甫一露,随即身子一震,脸上迅速罩上一股死灰色——
他终于死了。
* * *
“他死了……”霍雨佳道。
“他死了……”叶愁道。
两人心中同起了种复杂而苍茫、凄凉的心情,恰若一阵秋风卷向远方,飘向远方而去。
就在两人黯然伤神之际。一人蓝衣,负伞,长衫,束带,千里倒赶浪绑腿,足登八搭麻鞋,悄然而至。
没有谁知道他从哪里来。
他仿佛是被一阵风吹送来的,仿佛是被一片云朵间洒下的月光洒下来的,又仿佛是大地上的一株禾苗,从地里一寸寸长起来的,又仿佛是一步步踏踏实实地从天边走过来的。
铁伞先生,终于来了。
十八 一笑·一叹·一愿
翌晨。
脁月在天,正渐淡去。东方的鱼肚白,正被远方的黑烟与烟中的火光染红。近处,山村的雄鸡一声啼晓,声音嘹亮、悠长。
刀兵杀伐的夜已逝,风和日丽的昼已临。
昼已来临。为何近村远城,村庄与城郭都一片死一样的岑寂、沉默呢?
难道它们已知道凤凰城的太阳已落、凤凰城主已死?凤凰城已面临一场劫难与不幸?
难道它们也在昨夜子时三刻,月最圆时,听到桃花溪畔那经久不息的刀兵打斗之声与风雷激荡之声的同时,看到了一个个倒下的武林健儿——凤凰城的武士所流的血、断去的手脚和飞出的脑袋?
若不是如此,为何月亮苍白得如此失神?
若不是如此,为何云霞与太阳,红得都像血呢?
* * *
日出之时,凤凰城外,桃花溪畔。
当陈恨石从白马上跳下来时,他已看到了“天津桥上向君一笑人”——霍雨佳。
霍雨佳坐在她家的一片废墟之中,她的家也已荡然无存——存的唯一的,也许就是霍雨佳身下那张藤榻椅。
“南雪……”陈恨石白衣一闪,人已飘到了椅旁。
——他看出,“南雪”已受了重伤。
“陈公子……”霍雨佳看到陈恨石来,脸上升起一片红霞,明眸闪着光彩。“看到你能如约而来,我……真开心!”
“南姑娘有召,恨石便隔万水千山也来。”陈恨石注视着霍雨佳,“你怎么啦,受了伤?”
“叫我霍雨佳。”霍雨佳道,“南雪只是我的化名。”
“北国的雪,南方雨的精灵……南方雨雪雪亦雨……南雪,佳雪,雨佳……霍……雨佳。”
这些字眼零乱地闪过“江东白衣”陈恨石的脑海,随即化为眼前霍雨佳明艳动人的脸,眉目如画,楚楚动人。
“雨佳,雨佳……好美的……名字。”
“我不是受了伤,而是中了毒……”
“毒?谁下的?什么毒?可有解法?我该怎样救你?”陈恨石脸色大变,一连串地急问。
看着陈恨石这样,霍雨佳笑了,摇了一下头道:“解不了的。毒是我自己服的,后来又中了别人下的毒,这两种毒又合成了第三种毒,我也根本叫不上毒……毒名了。”
“鹿先生呢?叶愁呢?还有你那生病的……”陈恨石问。
“生病的是我哥哥,他叫霍雨虎,他是易容装病的……”
“邢部七杀手中有一个代号叫‘虎’的霍雨虎……”陈恨石问。
“就是他。我也是刑部‘铁血捕杀堂’的挂名执事快手。我们执行公务而来,这一切经过,日后你可去问叶堂主……”霍雨佳的说话声已有些断续。
“叶愁……”
“他只是我敬重的一个人,就像任城主,他们都是我心目中的父兄、朋友……他们一个死了,一个负伤走了……”霍雨佳道,“不但他们,还有‘鹰堂’的薛惊也死了,‘豹堂’的堂主唐恨也负了伤……”
“叶愁死了?”陈恨石问。
“不,是任城主……”
“任城主死了?”陈恨石一惊。
“任城主,薛惊……他们都是我杀的。恕我不告诉详情了……我只想约你前来,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
“你说,我听着……”
“我,曾沦落风尘,所受的苦难、凌辱……太多……我也跟两三个人相好过,但他们都不是我爱的……我只希望下一辈子能与我爱的,早日相遇,红莲白藕,缔结一段清清白白、完完整整的情缘!”
霍雨佳目光柔柔地缠着陈恨石,千缕情万缕爱地缠绕着白衣如雪的陈恨石,目注着陈恨石那双已变潮湿的眼睛:“那就是……你……!”
她的手和他的手忽握到了一起,像两支各长了千百年、向对方生长的藤,在最后快要碰触的一刹那,忽相互猛地往前一长、相互吸住、缠住、交颈而欢、耳鬓厮磨、从此永不分离喃呢情话一生的藤!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好像各自要把自己的生命贯注到对方的体内又把对方的生命全把握在这一握中紧紧地握在一起。
“还记得吗?在天津桥上我们相遇时,我对你笑了一笑?”
“记得,记得……”陈恨石望着霍雨佳,把她轻轻抱起,抱在自己怀里,心中又痛,又甜,痛得发甜,甜得发痛,随后被一阵尖锐的痛苦袭来,痛得只觉全身都已麻木,连大脑也变空白。
“那时,你跟那个胖青年正在桥上边谈边走下来,你是那样眉飞色舞,风流倜傥,你说:唉,我陈恨石如有一个红颜知已,月下花前,浅斟低唱,该有多好……那时我好想说,我愿做你的红颜知己……”
“哦……”
“但我不能说!我此生已误……”霍雨佳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陈恨石大声道,他这样大声说着,泪水也大颗大颗地落下,落在霍雨佳的衣服上、脸上,两人的泪水流在一起,又往下淌去……
“有你如此,我愿已足。不祈今生,但祈来世……”霍雨佳忽然用手背一抹眼角、脸上的泪,露出一个雨打梨花而花容灿烂的笑容,“我的使命已完成了,城已倾了……”
在她的一笑里,陈恨石模糊的泪眼看到,凤凰城,在烟火之中,正倾圮下去……
“雨佳,雨佳……”他唤着她的名字。
但霍雨佳握着他的手忽一紧,然后松了,松了……
——她,已化作月落日出之际,一缕清晨的风,飘逝远去……
* * *
一月后。
一个缁衣僧人来到了桃花溪畔霍家兄妹居住的地方,只见唯有一小小的草庐,草庐旁不远是一丘新坟,一人衣白如雪,默坐在坟前。
缁衣僧人无言坐下。
缁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块灵牌插在坟前“霍氏雨佳之位”的墓碑旁。
灵牌上是一行殷红的、有些歪斜的字:
“阿娟之位。”
缁衣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缁衣僧人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他不必回头看那一只手是谁的。
他知道,那一只手和他的手一样,都是伤心人的手。
* * *
“凤凰城主已被杀。凤凰城已倾圮。”
“我知道。这都是因为一个女子,一个女子的倾城一笑。”
“我现在知道‘只眼看天下’鲜于浪语留下的那句话的意思了……”
“哦?”
“伞现人离好杀主,就是伞现之时,便是离魂之时,杀城主的,是一个女子……”
“现在……”
“现在铁伞书生已现江湖,凤凰城一派的总执法叶愁与‘豹堂’堂主唐恨率‘十大长老’以‘计都、罗喉十绝魔阵’对付他,结果凤凰城一派大败而归,死伤过半……”
“听说追魂伞的威力,有神鬼莫测之饥、天地风雷之威,又岂是区区凤凰城一派数十人所可匹敌的?”
“江湖上新出现了一个独足道人一个胖大和尚,似疯似癫,衣衫褴褛,但武功高深莫测,豪饮终日,专门打抱不平……”
“那是疯癫双侠,这两人喜怒无常,你最好别去惹他们!”
“这铁伞书生近来屡现江湖,杀托塔天王李胆,李胆死;投帖杀凤凰城主,凤凰城主竟然也殃了。不知下一个是谁?”
“中原武林,出名的高手似已不多。他要再杀,除非到关外杀辽寇去!辽国有的是藏龙卧虎的高手。据说辽国南院大王耶律银冲和大将军赫连长风的武功,比咱大宋国的禁军统领车魔楼和那些领兵打仗的大将们高多了!”
“铁伞书生敢斗辽寇么?不见得罢?”
“听说他身世奇特,曾身受辽寇荼毒、遭家破人亡之惨,说不定他一怒之下,便闯到辽国的上京去了!”
“那我们老哥就等着瞧好看的了!”
“但愿我们下回喝茶,说的是铁伞书生大战辽寇!”
“但愿但愿!小二哥,为咱哥俩收茶钱!”
卷三 雪飞梅花
一 被美女约会
“哪位是席相公?”
“哪位是刑部尚书府上任西宾先生的席衣白相公?”
堂倌手里拿了一份大红描金柬帖问道。
“在下便是。”
应话站起的是一个文雅的蓝衫书生。
“这是给你的柬帖。”
“谁送的?”
“不知道。但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哦?”
“她虽没出来,但我看到她从油壁香车的车窗帘子里伸出的手很白很美,还带着一缕高雅的兰香。相公在窗口看,还可看到那辆华丽的油壁香车……”
蓝衫书生探身从窗口向楼下望去,正见一辆华丽的油壁香车由一对桃花胭脂马拉着,依依地离去。
车驰的方向是樊楼、潘楼、界身院方向,那边经马行街到封丘门、新封丘门,多的是酒楼、食店、茶坊、妓馆、瓦舍、勾栏。
蓝衫书生打开柬帖,里面乃是那种蜀地产的素心小花笺,上面是数行娟秀雅致的小字:
“席君青览:不亲罄欬,数月于兹。引企鸿晖,时深蚁慕。红花含笑,好映鹣影之双双,木李遥投,不尽蓬心之一。望早移玉趾,勿使秋水为穿,是所至盼。”
落款是“星风楼旧识,知名不具。”
蓝衫书生一笑道:“原来是丁娘!”
* * *
蓝衫书生已登临一间精雅的花厅。
花厅里,几上花正红。
那是山茶。红艳且耐寒的山茶。
案上端砚犹开,撂了一小截香螺青墨。紫毫笔,素心笺,笺上有字:
“曼眼腕中娇,相看无厌足。欢情不耐眠,从郎索花烛。”
蓝衫书生见状,“噫”了一声,喃喃道:
“人呢?”
他正惊奇时,一阵细微的足音传来。
足音伴着金步摇叮玲之声传来。
——看来是主人回来了。
“丁娘……”蓝衫书生回头叫道。
他这一回头,便见一道寒光迎面射来——
那是一柄小剑。
玉剑。
剑直刺蓝衫书生咽喉。
* * *
剑已被蓝衫书生以右手的中、食二指夹住。
偷袭的刺客被蓝衫书生抓住了手。
刺客的脸顿变了。
变得通红。
“放开我!”刺客这样低声叫道,竟是女人的声音。
书生一笑道:“既抓住了偷袭的刺客,哪有放过的道理?”
“最主要的是,风流的席先生又怎肯放过到了手边的女孩子?”
一个声音冷冷道。
听到这个声音,席衣白顿松了手,退了开去。
——他怕,怕这个正戴着铁狮面具进来的人。
怕这个戴着铁狮面具的女子。
戴铁狮面具的女子取下面具,露出了年方双十、美丽如花的容颜。
她妙目盈若秋水,望着蓝衫书生道:
“席先生,你似乎很怕我?”
“哦?”
“我几次欲与先生长谈,先生都像避瘟疫似地避开了,这丁娘一张便笺,你怎么就那么快地过来了?”
“因为丁娘是一个美人,而我是—个书生。”
蓝衫书生席衣白道——
“书生都是爱美人的。美人有召,自然跑得飞快,唯恐美人生嗔了。”
戴铁狮面具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蓝衫书生道:“这么说来本小姐是丑八怪了?”
蓝衫书生席衣白道:“小姐天生丽质,可比天人。不过——”
“不过怎样?”
“在席某眼中,小姐就是小姐,而席某不过是一介教书的西席,一个功不成名不就学书不成又学剑的书生而已。在席某眼中,你只是楚尚书的千金小姐,只是席某的女弟子,别无其他。”
“你……”戴铁狮面具的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另外我劝小姐如要挑面具宁愿选老虎也别挑狮子。”
“哦?”
“小沙弥爱老虎的故事小姐一定听过。但没有一个男人爱娶一个像狮子的女人的,因为男人最怕的是河东狮吼。”
“你……”这回,戴铁狮面具的妇人杏眼圆眼,脸上变色了。
这时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内室响起:“贝贝,犯不着跟他生气!男人呐,你拿他当人,他越摆谱,你索性不睬他,他反而巴巴地来求你了!”
随说话声,一个美丽女人步出。
看到这女人出来,铁狮面具的女人本欲发作的脸顿变得如春风拂过一样晴丽起来,咭地一笑道:
“丁姊,我怎会跟先生生气?只要先生不生我这顽劣弟子的气,我楚贝贝就谢天谢地了!”
“要我不生气才怪!模仿丁娘笔迹把我诳来,使我一场好酒没喝完,此过之一;支使小凤以你的利器宝剑对我偷袭刺杀,差点令我命丧剑下,此过之二。前些日子我有事出行,安排你温习预学文章若干,嘱你务必克守师训。结果随扈总捕满世界寻找什么铁伞书生去了,还与兵部猛将、‘虎尾溪’沈家的第二代高手沈虎头交了手,要不是扈总捕出来镇场子,还不定闹出多大的事。如此不遵师训、肆意胡闹的弟子,连先生都敢杀,还有办法教么?我想我该辞馆了。”
蓝衫书生席衣白说到这里,脸一虎道:
“不知这回找我,又有何事?”
“这回是爹爹他找你有事,好像又要叫你远行。人家是好意,才约你来丁姊处的嘛。”
看到席衣白生了气,楚贝贝顺下长长的睫毛,低声细气地解释。
这位令先生害怕的女弟子,此时怕着这个年纪大不了她多少的先生。
她虽然任性率直、不怕得罪刑部尚书府学馆里延聘的所有为人方正、学富五车的宿儒,但这位小先生脸沉下来时,她还真怕。
虽然知道这位表面上是她先生的席衣白,其实是她父亲的师侄,她本可以叫他一声师兄,耍耍师妹小脾气的,但她不敢。
这种不敢让她对自己很生气,生气得趁这小先生不在时,恨不得把这世界闹个天翻地覆。
但他一回来一切都变了,他还是严肃的他,她又回到了她。她仿佛是永远翻不出他那如来佛手掌的孙猴子。
像这回,她原想能用这别致的方式讨他一点开心的,不想反落他一顿数说。她真想跳起来扇他一个老大的耳括子(那巴掌落在他脸上是不是很有趣?),但看着高高挑挑、笑得那样有味道、连她作为一个女孩也不由动心的丁娘用她那涂着凤仙花油的指甲的纤纤玉手,那么随意而又风情地端着药碗走过来,边小口啜着药,边笑盈盈地凝睇着蓝衫书生,看到连小凤那小丫头也拿一双似羞还娇的凤眼脾睨着他,她心中的气顿咽下了。
她婉婉顺顺地低着头,作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然后用眼睛的余光望向蓝衫书生。
“师叔找我……”蓝衫书生席衣白闻言顿变得苍茫起来,如暮色苍茫中的远山山影。
他的眼神顿变得遥远,像被谁追了魂似地变得很空,很远……
* * *
席衣白站在刑部尚书楚冰雷面前。
楚冰雷站在一块写着“政如冰霜,奸轨消亡;威如雷霆,寇贼不生”的中堂面前。
楚冰雷站在比席衣白高一级的刑部大堂玉阶之上。
楚冰雷身材高大,本身就比席衣白高出半拳。
楚冰雷是席衣白的师叔,不但师门辈份高,武学造诣武功修为,也远在席衣白之上。
席衣白对这位身登朝廷刑部尚书大位的师叔,常有种高山仰止之感。
——这不仅因为刑部尚书楚冰雷是威重权大的刑部尚书,平时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也不仅因为楚冰雷是他的师叔,是武功修为、武学造诣登峰造极的一派宗师。
最主要的是楚冰雷为人的持正、方刚。
席衣白在整个东京汴梁城里,从上至宰相府、下至开封府尹衙门,三曹六部、大小官吏之中还没找到一个比师叔楚冰雷更廉洁清正的官员。
如果他对师叔有什么不满,那就是楚冰雷已不像一个武林人物,他虽身负上乘的绝世武功,但办事完全按照官衙的原则——
刑部的“铁血捕杀堂”行事未免不够光明磊落。用毒药、暗器、偷袭手段来算计、对付朝廷认为心腹大患的巨寇大盗,迹近市井无赖。
但官场就是官场。
正如楚冰雷瞪着席衣白道:“那你叫我这刑部尚书怎么办?吹着‘冰雷箫’去满世界追捕、击杀那些狡贼悍盗去?”
——大侠有大侠的惩恶作风。
大官有大官的铲敌手段。
上至叛逆朝廷、党附昭义节度使李筠、淮南节度使李重进的一干反宋的后周文臣武将,下至杀人越货、掘墓盗尸的各类江洋大盗、贼人屑小,直至各种作奸犯科之徒,还不都在师叔的坐镇指挥下,一一在京师和各路、各府、各州、各军的刑场上、牢狱里,该杀头的杀了头、该坐牢的坐了牢?
师叔楚冰雷是席衣白在这世上第二个服膺、服管的人。
——第一个是他的师父,但他的师父已殁,在两年前已病故。
楚冰雷是席衣白在这世上的唯一长辈,也是唯一亲人了。
* * *
席衣白是一个恂恂然的文雅书生。
他悄然站在阶下,望着师叔楚冰雷。
他在师叔面前从不多言,回答也很简洁。
因为他知道师叔是一个不喜欢属下官员言语饶舌、多而无当的人。师叔也不苟言笑,连独生女楚贝贝撒一下娇也要看一下脸色才能确定行止。
他不想让师叔看低自己和教自己武功为人的师父。
他依稀听师父说过,当年他们师兄弟人各有志,各选择自己行侠与从仕之途分道扬镳时,有一份轩轾之意。
他要为师父各方面都争口气。
但此时他看师叔,只觉师叔的脸上有一种身处幽远的风雪迷茫之境的迷茫、幽远。
而师叔也就这样沉浸在那一种幽远、迷茫之境里,开了口。
他话说得很慢,慢得似要把每个字都留在听者的心上。
* * *
“衣白,你的名字很好,志向也很高。一个人要做到纯白如一,不为俗尘所沾,翩如白鹤,翔于清霄,有多么不易。”
楚冰雷是让女人易生倾慕之心的又高大又丰神如玉的文臣武将之亚,称体的锦袍,黑亮的剑眉,朗若秋星的俊目和一部迎风飘拂的五柳美髯,既沉雄威武,又风流儒雅。
他很少笑,沉静如秋水。
但心仪他的女人相信,他若笑时,那一定像阳光从云缝里洒下一样光芒四射,灿烂辉煌。
但一个高官是不轻易笑的。
一个刑部尚书这样掌握全国刑杀大权的高官更是不轻易笑的。
只有为人沉默、刻板,官才能越做越大。
一个整日冲着人嘻嘻哈哈的人,只配卖豆腐或为茶馆客人冲开水了。
“我想起了你师父。”楚冰雷沉静若秋水的脸上有了表情,仰慕的表情,“师兄他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行侠四海,名满天下,而一生始终不为名利所拘,一生行事都出自本心,了不起!”
“我和师兄比,犹如腐萤之比明月。”
“但师叔执掌刑部,上以正肃朝纲,下以威慑盗寇,除暴安良,与家师也是殊途同归,有师叔这样的清官,百姓也该额手称庆才是。”
“树大有枯枝。我虽执掌刑部,但难保管辖的部属吏员没有徇私枉法之处。上有皇上、王公大人钳制,有时为权势、利害所迫,周旋官场上,难免便有违心之举。想当年一心从政,欲走莲花道路,出污泥而不染,与官僚同流而不合污,以期有朝一日大权在握,作些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为国为民大事,现在想来这只是幻想而已。待官真做大了,人也就染得不成个黑人,也成个杂色人了!”楚冰雷似乎颇多感慨。
“师叔何来此想?朝野上下对师叔您风评不恶。目下不正是师叔大展鸿图之时?”席衣白道。
“衣白,别看师叔今日还威风八面,明日说不定是大理寺定为大辟之罪的天牢死囚也难说呢!”楚冰雷沉声道。
席衣白闻言,眉毛一扬道:“师叔何以忽出此言?”
楚冰雷道:“皇上龙体违和已有时日,一旦驾崩,是皇弟晋王光义还是皇太子登基,那就难说了。当今分为两派,师叔是拥立太子的,现在朝野两派各为其主,明争暗斗颇烈,师叔担心一旦晋王登了大位,怕未必容得下某等。”
席衣白道:“自古以来皇权都是父子相传的,怎么会……”
楚冰雷道:“时也,势也。当今晋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宰相也得看晋王脸色行事。也许皇上虑及唐末以来帝王换了八个姓,朝代兴亡如走马灯的殷鉴在前,不愿君弱臣强,祸及子孙,有意要弟承兄位也未可知。”
席衣白沉默。
对朝廷的党争,他不想置喙。
楚冰雷喟然一叹,释然道:“我但求求仁得仁。名位得失并不放在心上。只求当一日和尚撞一日钟,领一日国家俸禄,便作一日本职之事,想多了反而徒令心乱。”
席衣白道:“师叔唤衣白来,绝不只为说这些。”
“这些事,衣白不懂,也不想懂。”
“我知道。”楚冰雷道,“你跟你师父一样是不羁之才,云上白鹤。尘世的鸡虫得失,向为你们所轻的。”
楚冰雷道:“我说这些,便是告诉你,朝廷党争,官场混浊,本不适宜于你。你既无意于此,可以到银柜上领上你应得的那份银子,远走高飞了。”
席衣白沉默了一会,沉声道:
“师叔是否遇到了大麻烦?”
楚冰雷沉默。
席衣白道:“记得师父临终前嘱我来师叔处,叫我视师叔如师父。长者有其事,子弟服其劳。这是应有之义。”
他顿了一顿,又道:
“记得衣白初来师叔处,师叔您说,以您的俸银,只够养活贝贝、管家、几位幕僚、西席、执役的工役厨师十数人,实无法提供我锦衣玉食的生活,若求过得好,便要为朝廷做事,但怕这有拂我们师徒素志。最后我们商定了,由我挂名刑部执事,做一些朝廷需要我做,我又认为值得做的惩恶执法、为国出力的事。衣白秉承先师遗志,先后伸手管了扣马山、凤凰城两档事,自问并没做错什么。不知师叔缘何忽出此话,要衣白离开?”
“衣白想来,一定是极为棘手的大麻烦来了,师叔才不欲弟子陷身其间的……”
楚冰雷道:“你挂名刑部执事,所作的两件事已足以对得起你所领的俸银,这两事该得的赏银也足够过上一生了。”
席衣白一笑道:“衣白虽不热衷名利,但丰衣足食亦非衣白所求。衣白图的是什么,师叔自然明白。”
楚冰雷道:“我明白,当然明白。你师父把那两柄大小铁伞和‘追魂伞’的绝世武学传你,自然也把墨家一派掌门钜子的权利、道义与职责也一并传了给你。你求的是这一生莫辱没了墨家祖师爷兼爱非攻的教义,作一个赴火蹈刃、摩顶放踵的墨侠,使‘铁伞书生’这一你师父创下的侠名永传下去。”
楚冰雷一叹,道:“楚某虽然为官,但其心也同你们师徒一样,‘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严师、贤友、良臣,都是墨者所为,旨在匡时济世。”
席衣白道:“师叔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楚冰雷道:“不过这的确是一件极棘手的事,说不定你师父创下的铁伞书生的威名,会让你在这一战中失去……”
席衣白目光热切与锐利起来,沉声道:“若只打无危险的仗,做有把握的事,先师也就不会有杀‘大地龙王’东方孤独、战‘金蛇天君’厉百变这样的豪举了!衣白虽不才,但也不愿‘铁伞书生’这名头因衣白而没没于草莽间。”
楚冰雷目注席衣白道:“你意已决?”
席衣白眉宇中现出沉毅之色:“吾意已决。”
“好。不愧为‘铁伞书生’传人。”楚冰雷豪笑道。
他一掌拍在席衣白肩上,走下玉阶,与席衣白并肩而行,说了起来……
* * *
“建隆元年,太祖陈桥驿黄袍加身,你知道昭义节度使李筠为何敢在潞州起兵反宋?”楚冰雷问。
“因有太原为首都的北汉支持。”席衣白道。
“北汉为何敢抗大宋?太祖平荆湖、灭后蜀、克南汉、取南唐,吴越入朝,泉州归附,所向披靡!北汉刘继元何德何能,敢抗大宋大军?”
“因为有辽兵相援。”
“不错,开宝二年,太祖亲自率兵攻北汉,败兵援兵,引汾水灌太原城。本来并非攻不下来,奈何辽又派兵来援,宋兵只好班师。近来太祖又命党进、潘美等分道攻太原,辽将军耶律沙又领兵助北汉,阻止我大宋一统天下的大业!”
“师叔的意思,莫非要我取辽国狼主的人头?”
“不。时非昔比,今日纵取得辽景宗耶律贤的人头,也不能阻止宋辽敌对大势。何况北汉未灭,暂时也不宜妄开宋辽之战衅。”
“那么师叔说起辽国……”
“还记得扣马山、凤凰城两处获得的罪证么?”
“他们意在通辽叛国,与辽国的一个叫耶律银冲的大官密通信札,意图择时以内外联手,举行‘大事’……”
“他们的‘大事’便是让辽国的契丹胡人铁骑南下,践踏我大宋山河!”楚冰雷冷冷道。
“师叔提起这事,莫非志在耶律银冲?”
“据我所知,此人在辽国宗室中,文才武略,都是上上之选,辽国大将耶律沙、耶律敌烈和耶律休哥、耶律斜轸及耶律隆运,都是他的宗族与交好,他的祖父便是随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打天下的大臣、立下战功无数的于越王耶律曷鲁……”楚冰雷道。
“这人……?”席衣白问。
“这人与我宋朝上至王公大人、文武官员,下至各地大豪、绿林响马、巨寇大盗,多有所交。据说他暗地送给宋朝交结之士的金银异宝及名马不计其数……”楚冰雷道。
“我知道,凤凰城主任笑骂有一匹叫‘银箭’的快马,便是由耶律银冲辗转赠送的。那的确是一匹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席衣白道。
“这人广交我宋朝官吏军民,居心叵测。据朝廷提供的情报,他在策反我军民。但我们杀了托塔天王与凤凰城主后,各地豪强与朝野官民均有所议,谓我们滥开杀戒。因此我们必须派人去辽国,把耶律银冲处李胆、任笑骂投给他的密札给盗回,以正朝野视听。另外,据说还有朝中文武官员与各地豪强与他有密札往来,狼狈为奸,志在一朝内外呼应,叛国投敌。若能将这一切罪证一并取回,好把朝野卖国奸党,一网打尽!”
“为什么不把这罪魁祸首杀了?一发断了国内心怀异志者的投敌之心?”席衣白道。
“如此当然最好。”楚冰雷一叹道,“但此人身边有崆峒翁七忧师徒,他本人已得翁七忧的真传,再加上扈从侍卫高手如云,要杀他,除非我亲去,可惜……”
席衣白扬眉慨然道:“这事便由衣白去做好了!”
楚冰雷沉默了一会,颔首道:“也好。我让党侍郎、扈总捕好好安排一下,以策万全!”
* * *
三天后,席衣白离开了东京汴梁,随一群人踏上了北上的征途——
这次,他要刺杀辽国将军耶律银冲!
这是他出师以来第三次出手。
二 被美女担心
十辆马车向北长驰。
马车由开封府出发,经封丘、长垣、滑州、名州、宁晋、鼓城、祁州、保州,到达广信军。从广信军越过长城口是容城,容城过后便到达涿州地带,那是辽人从石敬塘处割得的幽云十六州了。
* * *
席衣白看着马车驶过长城关口,大宋的军旗国旗犹在晨曦里飘展,心中忽一阵热血奔涌。
这时他对面的一人注视着席衣白道:“书生真要到辽博功名么?”
问席衣白的是一个人称“连先生”的辽国商人。
这人虬髯团脸,为人甚和气。
席衣白依旧书生打扮,随身带着他的书蓝、行李等诸物。
他见问,笑道:“丈夫志鹰扬,四海皆为家。我既在宋不得意,为什么不到辽国求发达呢?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也未曾以一国为囿,曾声言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席衣白这一说,坐在车尾处的一个珠宝商的跟班姓田的问道:“书生,那上京不比东京,天寒地冻,可不好过。”
席衣白道:“你这话让我想起《论语·子罕》一段话了。”
那姓田的道:“书生,我田不耕若读书多,便不当艾公子的跟班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何必老鼠钻在书堆里,咬文嚼字?”
席衣白一叹气,摇头苦笑,不语。
车尾那个人称“艾公子”的珠宝商开了口:
“我艾松翔虽是经商,但也算读过几年书。书生所言,莫非是: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这一段话么?”
他这一说,连先生笑着开口了:“书生到底是初到我大辽,其实上京虽不比东京,但也一样有人民城郭,宫卫市集,要比昨天这遂城可热闹得多。”
席衣白道:“我这话是回答那个老田的,在来前我也读了些你们辽国的书。知道你们同样居有宫卫,出有行营,只是叫斡鲁朵和捺钵。分镇分圉,便是居住的部落,有事则以攻战为务,闲暇则以畋渔为生,不知我说得可对?”
连先生笑道:“席相公真是有心人,要知当年我们大辽太祖皇帝也是仗了你们汉人的韩廷徽韩宰相才打得江山的。”
席衣白笑道:“藏明公以汉人而在辽朝成就一番大业,正是我所羡慕的人物,但愿……”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一人怪笑道:
“谁在放屁?好臭好臭!”
那话却是一个坐在车头处药材商人的保镖说的。
坐在车头的药材商人眉一皱道:“三痴,你又胡说了?怎么我就闻不到?”
三痴道:“水老板的鼻子被药熏得久了,已失了灵。”
坐在车尾的田不耕叫道:“想不到我老田一个无声屁,你顾大英雄竟在上风处都闻得到,确是高明之极!哈哈,高明之极!”
这时,赶车的老车把式叫了一声:
“都别闹了,老少爷们,好像有一彪军马过来了!”
赶车的这一喊,众人都静了下来。
这一静,便听见有马嘶人喊之声随密如暴雨的马蹄声急传而来。
车尾的珠宝商艾公子脸色一变,似从梦中惊醒,叫道:“莫非是响马?”
这一说,大家齐脸上一凛,阴了下来,独那药材商人的保镖顾三痴呵呵痴笑道:
“哈哈,强盗么?来得好,正好试试俺顾大锤儿的大锤儿!”
他话才说毕,“砰”一声响,一支利箭射穿车厢板,箭头都快射到连先生的保镖,那个裹在一团皮毛中睡觉的精壮胖汉的额头上,那胖汉顿一激灵,人也坐了起来。
“好强劲的膂力,这一支箭,一定是一个挽得五百斤神臂弓的高手所射!”
席衣白看着这一支跌进车厢内的箭想道。
这时马蹄声骤近,听马蹄声,似是从左、右合围,呈弧形包抄了上来。
* * *
“不要怕,有天大的事,文的、武的,都有我连长风和我这位爱睡觉的甄朋友担待着。”
发话的是连先生。
连先生是来往宋辽之间常做生意的辽国大豪商,这趟从洛阳到上京的大马车,便是他打保票邀大家做的买卖。
据宰相府的管家和刑部扈捕王讲,这连先生开在东京的银庄,至少有白银六七百鞘。
有这么多银两担保,谁还怕赚钱多烫手?
带了香料、药材、犀象、茶叶、苏木、缯帛、漆器、秔糯、珠宝、硫黄、焰硝各物的九辆大车的货运到了析津府便可换回大批的银钱、布、羊、马、橐驼,虽有些风险,但可赢利十倍以上,冒些险也值得了!
但连先生虽在宋、辽两国的官、私两方都兜得转,如遇到强盗呢?
难道他与强盗们也有交情?
——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包括席衣白。
席衣白怕的是如真是强盗要命,给逼得露出了身手,这上京之行可就保不定半途而废了!
* * *
两百来骑都是辽兵,小的只十五六岁,老的倒快五六十岁了。
而每一骑辽兵后面,都带着两匹备马,马上既有被褥衣物包裹,又有谷粮、鸡鸭等各物,还有宋人服饰的妇女。
马后是用牛皮索捆着拖着、驱赶着的宋人百姓,老的、少的,在逆风之中悲苦不堪。
——这是辽兵“打草谷”回来的人马!
“车中可有宋猪?”
这一队辽兵为首的是一个很是凶狠的契丹人,只有一只独眼,提刀圈转战马,向第一辆赶车的老头叫道。
老头见这场景给吓呆了,一动不动,也忘了吭声。
“这老不死的本身也是宋猪!”辽兵中一人骂道。
他骂声中一扬手,一道长长的马鞭劈头向赶车老头抽下。
眼看抽着老头,车中一人忽冲出,一手抓住马鞭一拉,哈哈笑道:
“欺负老人么?和俺打一架!”
这人手劲奇大,竟将那辽兵从马上拖栽下马来,跌个鼻青眼肿。
这人正是那药材商人的保镖顾三痴。
“宋猪敢造反!”
“杀了!”“杀了!”
随一声唿哨,周围的辽兵挥刀挺枪,催马杀上。
——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是萧金麻都不!我连长风在此有礼了!”
那连先生和他那爱睡觉的姓甄的保镖从车里滚了出来。
“我这里有耶律梅里给范阳守卫将军和您的信。”
连长风随即笑容可掬地连连行礼,用契丹话向那些辽兵说着什么。
那些辽兵们闻言勒住马,望着那独目的辽兵首领。
那独目的辽兵首领看完信,独目闪闪发光,脸上阴晴不定。
连长风笑对他保镖道:“山君老弟,烦你从第二辆车上取一箱茶叶来,给弟兄们冲茶喝!”
那叫甄山君的保镖随即从第二辆车上把一箱茶叶搬到了独目的辽兵首领马鞍上。
独目的辽兵首领接过箱子嗅了一下,脸上大喜,大手一挥道:“孩儿们,回家分茶!”
辽兵们顿都欢呼起来,围着的辽兵兵马俱散开,驱赶着他们掳掠来的宋人财帛子女,扬长而去。
* * *
“你叫那个独目的辽兵头领什么麻布?”席衣白问又回到车上的连长风。
“不是麻布,是麻都不。萧金麻都不。”连长风道。
“萧金麻都不?”
“萧是他的姓,金是他的名,这人是我们大辽国皇后萧皇后的一个远房侄子,做的是麻都不。”
“麻都不是什么官?”
“麻都不又叫麻普,是我们辽国设的县官的助手,相当你们汉人的副知县一类的官。”
“我们汉人可并没副知县这一个官,有的是县丞、主簿、通判、孔目、推官、押司、都头……”这是车尾的艾公子接腔。
“那么耶律梅里的梅里又是什么官儿?”席衣白问。
“这是贵戚官名,是皇帝的宰相传令官。耶律是皇族.耶律这一姓在我们大辽,与萧、韩两大显姓,都是得罪不得的。”连长风道。
“连先生你这信的面子似乎不够大,还得要花上一箱茶叶才行。似乎这信还抵不上一箱茶叶!”车头处药材商人的保镖顾三痴冷笑道。
“这你顾壮士就不知了。这些打草谷的辽兵,官府并不发钱粮,全靠他们自己抢着过日子。要不是有这封信挡一挡,别说一箱茶叶,这十辆车的人和物都遭劫了!”
“再说这茶叶,我们辽人视之为至宝,我虽送了一箱茶叶,少赚了一鞘银子,但以后来回路上,在这一个地段便万全了!哈哈,这叫花茶叶求平安……”
连先生正大笑之际,车把式回了头:
“连掌柜的,前面是蟒盖城的草市沙剌市,要不要停下?”
这时,那车尾的艾公子开了口:
“有沙剌市么?那就停下吧!”
——听到“沙剌市”三市,他原先长途坐车显得疲倦的神态顿一扫而空,有了精神。
与此同时,那做药材生意的商人水老板和他的保镖脸上不由都变了一变。
以那个顾大锤儿顾三痴的憨勇无畏,现在竟也脸上有了惊怖之色。
——蟒盖城。沙剌市。
它藏着什么,使有人欣喜、有人恐惧呢?
席衣白不由睁大了眼睛。
他只求一路平安,早日到达上京。
* * *
东京汴梁。马行街。
星风楼妓馆。丁娘的花厅。
丁娘与楚贝贝对花品茗共语。
丁娘道:“不知塞北此时又是如何风雪交加?”
楚贝贝道:“席师哥练有精深的内功,天寒倒不可怕,爹担心的是他过不了蟒盖城。”
丁娘道:“蟒盖城?”
楚贝贝道:“蟒盖城有沙剌市,那里有上好的珠宝珊瑚,卖的价格极便宜。”
丁娘笑道:“席相公并不是贪图珠宝的牙人市侩,又怎会被珠宝迷住?”
楚贝贝道:“因为那里,沙剌市与蟒盖城连在一起,才有麻烦。”
丁娘道:“什么麻烦?”
楚贝贝道:“沙剌市是蒙古语,意为卖贵重珠宝珊瑚的地方。相当我们这里北方的市集,南方的墟,或叫虚。”
丁娘笑道:“我从江南来,南方赶墟是定日的,那热闹得很呐!那有什么麻烦?买东西可方便呢!”
楚贝贝道:“但你明白了蟒盖城是什么意思,你恐怕真有便宜的珠宝也不想要了!”
丁娘望了楚贝贝一眼道:“‘蛇看珠宝鼠守银’。遮莫那蟒盖城虽多的金子珠宝银两,但是有一条大蟒蛇盖覆着,让人难以接近?”
楚贝贝摇头道:“不是,那蟒盖也是蒙古语,是魔王的意思。”
丁娘脸色一变道:“你的意思,这蟒盖城是魔王居住的城?这世上真有魔王、魔鬼?”
楚贝贝一叹道:“若真有魔鬼、魔王反倒不可怕了!那里住着的人,比魔鬼、魔王还可怕!”
楚贝贝说到这里,脸不由白了,目中有了恐惧之色,打了个寒颤道:“因为那里都是住着被宋军杀死了亲人的契丹人,契丹人向来是靠‘打草谷’为生的……”
丁娘道:“这我知道。辽国兵制,凡民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隶兵籍。每正军一名,马三匹。打草谷,守营铺。家丁各一人,人铁甲九事……皆自备。人马不给粮草。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掠以供之。”
楚贝贝道:“对,这就是他们的打草谷,几百人几十人结伙突然冲到我们宋国境内抄掠过来,掳掠我们宋人百姓的衣帛财物、谷粮猪狗和老人儿童妇女壮丁。——那蟒盖城就是契丹人打草谷后买卖被掠的宋人子女老幼为奴、对无人肯买的老人儿童予以屠杀的场所,也是在沙剌市上拍卖、交换珠宝、衣帛等各类物品的地方。”
“说不定那里卖的戒指、手镯,就是从死人手腕上摘下的,说不定丢在羊皮上的耳环,还连着半只一刀割下的耳朵……”
“听说他们还把敢于反抗的我们宋人壮丁剥下完整的人皮,让那满身淋血的无皮人在盐堆上滚……那惨叫声如鬼哭狼嚎,声闻数里……”
丁娘大声道:“别说了,我知道为什么席相公过不了这一关了!”
丁娘站了起来,目光中迸出火花:“他一定和我现在的想法一样,会忍不住出手救那些被无辜屠杀的我们宋人……”
楚贝贝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只祈祷两件事。”
丁娘道:“第一,但愿那天不是他们契丹人打草谷的日子……”
楚贝贝道:“第二,但愿别遇上蟒盖城的城主契害真!”
丁娘道:“契害真很凶恶?”
楚贝贝道:“他是契丹人中最凶残的人,如果蟒盖城住的是一群被仇恨蒙蔽了心灵的契丹魔鬼,那他就是魔王!”
丁娘道:“哦?”
楚贝贝道:“契害真在鲜卑语中,就是刽子手的意思。据说这契害真一天要杀二三十人、还有生食人心的残行……”
丁娘一惊道:“生食人心?”
楚贝贝道:“这厮据说是契丹中三大太保之一,武功极高,横行塞北多年,一双眼吃人心吃得红得要滴血,有一个外号叫‘血目雕’……”
丁娘问:“如果真遇上契丹人‘打草谷’,又是那契害真呢?你希望席相公是袖手旁观,听任那帮恶魔屠杀我宋人呢?还是希望他出手?”
楚贝贝沉默了。
——她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如果为了救人,而耽误了大事,那么这人是一个不智的人。
——如果为了办大事,而甘愿看魔鬼魔王吃人害人屠人,对这一切无动于衷,那这人无疑是一个极其冷酷无情的人。
楚贝贝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自己是希望席师哥是个感情用事、处事不智的莽夫,还是希望席师哥是个只为达到目的,而不顾一切的无情之人!
事实上也难怪楚贝贝,在这种情与理的选择上,本就无绝对的对错。这只是对人的情感良知道义与智慧原则两者间选择的一种考验。有的人会因为情,为了良知道义,明知这样做会误了大事,是错的,也忍不住挺身而出,不惜一切,但求一战快意恩仇!有的人则宁愿挫碎钢牙拧断指头咬破嘴唇,也要忍下去以求完成大事!
也许前者可称为多情、深情,是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是情侠义侠!
后者则是忍辱负重,毁誉求仁的枭雄、英雄——他们往往可成就大业:或为一世之枭雄,或为无情之杀手,或为千古之侠圣。
——席衣白,他会选择什么?
——如果你,你又会选择什么?
三 被美女暗杀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风沙弥漫的塞北大漠,天低铅云,山号朔风,惨白的雪若苍茫的愁绪,自灰黑的云天洒向人间。
一座突兀的山峰若敛翼远眺的兀鹰。
峰下,风雪吹不到处有一座石头围垒的城镇。
城的出入口外,有些铺摊棚舍,构成了草市。
草市上有酒店,有屠牛羊的屠场,还有住家、商号、布市。
契丹人产得最多的便是银子、布、牛、羊、马与橐驼。
但这个草市上,买卖最多的是珠宝珊瑚。
来到这里,那珠宝商人艾公子看到的只是珠宝、珊瑚。
席衣白看到的只是人,悲惨的人。
这些悲惨的人,既有大宋被掳来的子民,也有辽国契丹人他们本身。
席衣白到了这蟒盖城、沙剌市,他决定做哑巴、瞎子、聋子。
他只想有一壶酒封住口,一个女人来遮住眼,而耳朵塞满的是酒徒的喧嚣、狂笑和女人带着夸张的叫声——那叫声愤怒多于快乐,多半是被哪个粗野的男人在屁股上拧出来的。
在关内的集镇和小城里,这样的地方可说泛泛都是——
也许女人不一定出色风流,但酒一定童叟无欺。
而对席衣白来说,其实他需要的也仅仅是一块能喝酒的地方。
需要的仅仅是一壶酒。
席衣白果然没有失望。
* * *
中央烧着一个老大的炭火炉,上面支着一口大锅,锅里鼎沸的是白菜羊肉,一大锅被酱油渗得酱色的白菜羊肉。
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人坐在炉旁握一个铜勺,谁丢下一块银子谁的粗沙大碗便添上一大勺白菜羊肉。
而一个虽裹在油黑的羊皮袄里犹让人觉得漂亮的女孩则当垆卖酒。
女孩的脸白得像羊脂玉,眼睛黑得像浸在清水里的紫葡萄。
但女孩虽被炉火映得脸有些红,她的眼睛是忧郁的。
忧郁得像门外被许多双靴子踩得污陋不堪的雪地,昏浊的泪水满脸的雪地。
但女孩的泪水一定是像珍珠一样明洁的。
她的泪水也只在心里流。
这女孩只默默地收银,打酒。
她用她的神情把这满屋子宋人与契丹酒徒的喝酒喧嚣声隔了开来。
她把自己隔在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一个往事与噩梦交替的世界。
一个悲惨世界。
席衣白望着这个名叫怜怜的女孩喝酒。
他觉得喝的酒好辣、好苦。
但这又辣、又苦的酒他已灌下去五斤。
他仿佛要自己来替这女孩把所有生活的苦酒都代喝下去。
就在他有些醉意,第六次打酒的时候,有一个响亮的划拳声报道:
“六六顺!”
随这“六六顺”的划拳声,有十七八道劲风打向了席衣白的背后,有五、六个人从身后扑了上来。
这五六个人人还没扑近,刀风巳先扑上来。五六口刀,分斩席衣白的脑袋、双手、双足!
那五六个人五六口刀恶狠狠杀来全没留后手!
而更大的变化,还在后面!
* * *
袭击席衣白的五六个人都是他们这十辆车北行的同伴。
他们都是车夫。
他们之中,三个是宋人,三个是辽国契丹人。
这三个宋人的刀法包含了中原武林的三大门派:彭门的五虎断魂刀、少林六合刀和梅花刀。
而三个契丹人使的则是一式的太白派的风雪老祖所创的“屠熊十八刀”。
而令人更吃惊的,是那十七八道劲风的风雷之声!
——那只不过是十七八支竹筷!
十七八支竹筷被人一把掷出,如十七八支利箭!
这手腕一抖间射出之一手“筷箭”的,竟是那个药材商人的保镖。
保镖顾三痴!
顾三痴为什么要暗算席衣白?
* * *
风雪满天。飞沙走石。朔风凛烈。
这样的天气围炉喝酒实是一大享受。
当席衣白坐下喝酒时,发现除了那珠宝商人艾公子和他那个子矮小、说话粗鲁的跟班老田还在外面转悠外,其余十辆车上的车夫和货主全涌进了这一家酒店。
——这是不是有一个漂亮女孩坐在店门口的关系呢?
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现在,酒店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当六七个人对席衣白出手的同时,其他人也动了。
这“动了”就是:
药材商人水老板一把抓住保镖顾三痴厉声喝道:“我请你保镖,你这是……”
他话还未说完,已被顾三痴一把抓了起来如掷一件羊皮袄一样轻巧而快捷地向席衣白头上砸去!
这顾三痴竟拿一个大活人当一件暗器射向席衣白!他这一掷出,水老板被掷得在空中嗷嗷叫着,手舞足蹈地急射席衣白。
他这一被掷出,快得如风驰电掣!
顾三痴随即大吼一声,双手一按,前面的桌子已碎成一堆碎木、木屑,他抄起一柄大锤,跟在水老板后,挥锤向席衣白冲出!
——这顾三痴似与席衣白结了九生九世不共戴天的大仇!
看到五六把刀向席衣白杀去,这一趟买卖的保镖人连长风不由惊呼道:
“我的银子!”
——原来他收了席衣白五百两搭车银子,如席衣白这一路上出了差池,他将赔偿五万两银子!
他这一叫,他身旁那个爱睡觉的朋友甄山君像一头见到猎物的豹子一样疾扑了出去!
甄山君反穿着一件豹皮袍子。
他这一扑出,像一团金黄的火在燃烧、闪过。
他出手极猛、极快!
他的出手简截得只有一下!
一下——下斩!
他的每一下都下斩在每个人的肘部。
一下之下,肘已折,刀已落,人已被带过一旁。
但他虽快,还快不过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那相貌平平无奇的赶车的老车把式。
他人虽平平无奇,武功却神奇。
他一扬手,一道马鞭抽出,疾若闪电。
那马鞭一鞭抽出,抽向顾三痴射出的那一把竹筷“筷箭”,临要抽到时,鞭头灵巧地往回一卷,把这十七八双竹筷俱卷收下来。
这马鞭梢卷着竹筷还没回来,他将另半根马鞭又已挥出,拦住了正嗷嗷叫着、砸向席衣白头上的水老板。
水老板不知怎地忽一沉。
但那拦向他的半截马鞭也一沉,飞出了五六个圈往回回卷,顿捆住了水老板的腰。
——也幸亏是他这一根长达七、八丈的奇长长鞭!
要不是他这根既作马鞭又作套马索用的奇长长鞭,席衣白无备之下,不被那十七八双“筷箭”射个透心亮,也被水老板砸下来砸也砸死了!
但席衣白仍险极!
因为顾三痴的大锤正向席衣白背心冲去!
这一柄大锤少说有七八十斤。
被这么重的大锤势如奔雷地冲上一冲、砸上一砸,席衣白恐这一辈子休想再直起腰来了!
——原来怎样弯着腰打酒,就永远这样弯着腰打酒了。
死人,还会怎样改变他的生活?
幸好这一大锤势如奔雷地“奔”出,“奔”进了一团皮毛里!
锤当然不会往一团皮毛里“奔”。
而是那一团皮毛忽一闪,闪在了锤与席衣白之间,一展,一卷,卷上、裹住、缠牢了大锤!
随后顾三痴和这以一团皮毛裹住他大锤的人撞在一起,对了一招!
至此,连长风连老板始缓了一口气来——
乖乖,我的银子!
我的银子总算保住了!
但他这口气还没缓过,接踵而至的变化让他目瞪口呆:
那卖酒的女孩忽然扑向席衣白怀里,用双手抱向席衣白的脖子。
那独耳的守着羊肉锅的老人,双目一睁,目光如电,举起搁在炭火上的大锅(他不怕烫手?)便向席衣白砸去!
——连长风看出,这为人文雅的书生如给这漂亮的卖酒女抱上一抱,那脖子肯定断了!
因为卖酒女这双秀美白皙的手施为的,正是折断豹颈、扼断虎项、可生生撕虎裂豹的“大折花手”。
便算书生能闪过卖酒女的这一抱,他直起腰来,岂不正好用头往下砸的大铁锅上撞?
这一老一少出手的角度、时机、速度、力量,算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乃是一个必杀的杀局!
连长风只知道这一对残疾的父女原是范阳人氏,来这蟒盖城外开酒店已有多年,从没想到竟是负上乘武功、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算打破了他脑袋也想不通,想不到这一对塞外的父女会与这从未出关的书生能结上什么仇恨!
但杀局已构成!
这一杀局已成,纵算席衣白身负武功,也绝想不到一个女孩、一个老人会对他忽下杀手!仓猝之间,如何提防?
况且就算提防,这一上下夹攻,躲闪无门,也还是难逃杀身之祸!
席衣白顿呆了——
他想不到忽然会冒出这么多人暗算、刺杀自己。
此时此刻,他要再装不会武功,就只有做死人了!
他忽然一笑,也向卖酒女抱去。
四 卖珍珠的遇见珍珠
“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锦袍玉带的艾公子严肃地盯着跟班老田。
“你指的是……”老田问。
“车上,那药材商人——”艾公子道。
“他姓水,叫水曲柳。他的保镖姓顾,顾三痴。……”
老田殷勤地答道。
“我说的就是那姓顾的车上说臭不臭那档事——你又何必帮他圆场?”艾公子盯着老田,“车上人谁都知道,你并没放屁,那姓顾的说的也并不是真正的……”
“屁。”老田淡淡一笑,“但那书生的话我听着也不舒服……”
“到这塞北来,在这幽云十六州,凡是真正的汉人、宋人,都不会舒服的。”艾公子说至此,语调一变:
“图舒眼,我们又何必出来冒风顶雪地做生意?——还不是看看还有什么珠宝……”
他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上满是疤痕的、断了三只手指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一回头,只见一个铁青着脸的契丹武士正挥拳捣向他面门。
艾公子忙朝前窜出,但忽然摔倒了——
前面一个铁塔般矮而壮实的契丹武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与腰带摔了出去。
这契丹武士用的是塞外武林高手的摔跤术。
艾公子从地上刚想爬起,一把闪着寒森森青光的刀已指着他的鼻尖。
“公子……”那跟班老田愤怒地叫道。
这老田不但田不能耕,而且做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一个人被两把大刀搁到了脖子上,一动就要掉脑袋,他还能做什么?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叫道:
“前面酒店是城主叫开的,不要惊动客人,其他的人都得到城门去看城主杀宋猪!”
顿时,整个城门外响起了马蹄奔驰声、吆喝声、皮鞭在空中挥舞发出的鞭声——
所有在沙剌市上走动的人和一家家店铺、住户的人,都被牛羊般驱赶出来,向城门走去。
* * *
城门口站满了黑压压的人、马。
艾公子看到了十几个被五花大绑、按倒跪在地上的宋人百姓。
他们大多被打得皮开肉绽、衣衫褴褛。
在他们的背后站着一个个凶神恶煞、手执大刀的契丹武士。
艾公子然后看到了一个人。
如果说那些凶神恶煞的契丹武士像魔鬼,那么这一个便是魔王!
这个人其实说他是人那是抬举了他。
这个人的头发蓬乱如长长的狮鬃,身驱若皮粗肉糙的硕大的河马,黑熊一样粗壮的四肢,山魈一样的脸。
如果说他唯一长得像人的是那双眼睛,但人的眼睛绝不会像吃多了死尸和野狗的眼睛一样发红,红得若欲滴血!
这个人手掌中攫着一个人,如同凶猛的鹰雕抓着一只弱小的兔子——
那是一个脸虽削瘦但白皙而姣好的女人。
但这女人脸上已多了几条被打的青紫伤痕。
看到这个女人,跪在地上的宋人百姓中忽有一个抖了一下,叫道:“别动我的妻子……”
这人身上穿的是青缎袍子,足上是福字履,养得白白胖胖,显然在宋国境内是一个富贵中人。
但他此时那身值钱的锦袍已被皮鞭抽得绽开了花,破碎着多道长长的布条,抽得皮肉也已见血!
他这样匍匐着膝行爬出、叫着时,后面站着的契丹武士一声冷笑,一刀下去,斫下了他两只脚!
“金桂……”
这人被斫掉了双脚,这样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好,斫得好!”那个眼睛红得滴血的魔王狂笑道,“老子不但要斫他的脚,还要砍他的头当夜壶!”
“不过他死之前,先要看着他的臭婆娘是怎样死的!”
那魔王说着用手一撕,那个叫“金桂”的女人的衣襟被撕了开来,露出了白生生的胸脯。
“啐!辽狗,姑奶奶死前也要咬你一口!”
那女人一低头,一口咬住了魔王的手腕。
魔王发出了一声惨嗥。
魔王狂性大作,血目里凶光一闪,发出野兽吃人前那种令人心颤的吼叫——
他一只黑乎乎的黑手在吼声中猛地插入了女人的胸脯内——血顺着他的手往外溅出、流下!
女人发出了一声哀呼。
魔王的手出来,手里已多了一颗心:
鲜红的、血淋淋的、犹在跳着的心!
魔王大笑,把心丢入口中大嚼,血犹顺着他嘴往外滴淌
“死鬼……莫再拖着不完……钱粮……没有国……家也……完……了……”
那女人的身子一震,倒了下去。
她死之前怨恨地看了她男人一眼。
这是她留给她男人最后的话!
看着这一切,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辽狗,不得好死!”
“辽狗,不得……”
“辽狗,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那些被按在地上的十几个宋国百姓中的男人女人都怒骂起来,有几个男的甚至还想挣扎而起拼命。
但随着那魔王叫出的一个“杀”字,十几把大刀一挥,十几个宋国百姓的人头飞了出去!
血雨喷溅!
这蟒盖城城门口顿成魔鬼恣肆屠杀的修罗场!
* * *
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味。
艾公子和老田都闭上了眼。
艾公子听到老田在呕吐!
艾公子后悔为什么不呆在酒店里,让自己看到这人间至惨的一幕!
“给老子把第二批宋猪拉出来!奶奶个熊,老子今天要杀,杀个痛快!”
那魔王犹在狂叫、狂笑!
更多的被五花大绑的宋人百姓给押了出来,给按倒在地上!
刽子手们的大刀,又扬了起来……
* * *
刽子手们的大刀扬了起来,但没落下去。
落下去的是刽子手们的身体、头颅!
刽子手们的头颅忽离开了他们的身子,落了下去。
刽子手们随即倒了下去。
——这一切都因为来了两个人。
一白一黑两个人。
这两人化成了两道影子忽然射出,飞绕全场!
影子飞过之处,那些手挥大刀正要杀人的契丹武士便头落、人倒、刀脱了手!
然后这两道人影扑向了那个红眼魔王!
那个红眼魔王也一声怒吼,迎上了那两道人影。
三人战在了一起!
看到这两个人来,艾公子的眼睛顿由黯然伤神变得有了光彩。
老田的呕吐声也已停止——
终于有人,替宋国百姓出头了!
* * *
这两个人一个是衣袂飘飘的白衣道人,一个是缁衣如墨的青衣僧人。
那青衣僧人壮硕高大,出手大开大阖,有一股纵横四海的豪迈之气。
但他用的兵器是一把扇子。
一把铁骨铸就的大扇子。
扇子也不知是以什么做扇面的,有几次那血眼魔王用可生裂虎豹的巨灵之掌插出、抓出时,竟也插不破、抓不坏扇面。
扇子在这高大僧人手里使出,也不仅是扇子,它还兼擅六合刀、五行剑、小花枪和点穴橛之长。
而那白衣道人显得飘逸、清瘦。
这白衣人道人用的是一柄雪白的拂尘。
但这柄拂尘忽化成软鞭圈、扫、缠、卷,忽化为钢鞭砸、架、打、压。
甚至拂尘一抖之下,其直如矢,笔直点出,使出魁元笔、判官笔的家数。
而这白衣飘飘的道人衣服下,只有一腿。
——这是一个独腿道人!
但这独腿道人一根李公拐,挥着拂尘出招,进退自如,身法如行云流水,潇洒轻灵之至,谁会在意他独腿?
这两个人,一僧一道,以一把扇子一柄拂尘把那血眼魔王斗得嗷嗷怪叫。
* * *
“血眼雕,你残杀我大宋军民无数,今日——”那僧人道,“待洒家超度你入地狱!”
“契害真!你灭绝人性,生食人心,该打入了魔道饿鬼道畜生道”!独腿道人冷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恶到头终有报!今日,你的报应到了!”
“血眼雕”契害直桀桀怪笑,一翻怪眼:“无知狂道,敢拈惹……”
他话未说完,发出了一声怒吼——
缁衣僧人的铁扇一记敲在他肩胛骨上,疼痛得如整个肩胛都碎裂开!
契害真血目中凶焰大炽,一挥巨灵之掌,向缁衣僧人冲出。
但一柄拂尘陡地迎面袭来。
拂尘洒开,开放,每根散开的拂尘丝都成了锋利、笔直的钢针!
这一朵钢针的巨花开放到他脸上,他的脸定成了蜂窝!
契害真巨灵大手一抄,抓住了拂尘。
独腿道人冷笑一声:“好!”
说话间左手李公拐疾若流星,向契害真当胸要穴点来。
契害真眼疾手快,又抓过那青黝黝的镔铁拐。
但他正大喜,欲运劲抢夺,只觉头“咚”地一声变大了、热了、空了!
他随后看到胸中麻了一麻,多出了两根扇骨。
锋锐如剑的扇骨!
他这时觉得自己大吼了一声。
(是大吼么?怎么自己听不到声音?)
随后脑子中一阵剧痛铺天盖地而来!
胸中一阵火灼一样的巨痛如潮涌来!
契害真看到对面的独腿道士大笑,一扬手,拂尘的花开近了,开在了自己脸上!
独腿道人夺回铁拐,往地上一点,身向后飞飘起来……
“血目雕”、蟒盖城主、食人魔王契害真看到的最后一幅情景是——
那缁衣僧人现身在他面前,长眉一轩,看着倒下的自己,“刷”地打开了他的大折扇——
大折扇雪白的底子上,书着铁划银钩、剑气千幻的四个大字:
“剑,评,天,下!”
* * *
“贫道恨道人和这位剑大师替天行道,杀了恶魔契害真,与他人无干!”
“若要报仇只管冲洒家和这位白衣道长来,咱们疯癫双侠都在此接着!”
“那些要杀我们宋人百姓的恶狗子,也是咱俩杀的!”
“以后谁敢再欺负、残害我宋人百姓,这就是样板!”
恨道人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全场。
那些平时凶神恶煞的契丹武士都收了刀枪,默默地走到了一起。
宋人、汉人也自然地站在了一块。
剑大师则运扇如风,把三十多个被五花大绑的宋人百姓的绑绳给除去。
他用的方法很简单:把扇面往下一划、五花大绑的绳索便从头到底都断了!
恨道人以拂尘一指牵在一块的人群:
“这三十七匹马不管是谁的,贫道借下了,把这里要回关内的宋人送回,贫道再来还马!”
听恨道人这一说,聚集在一起的契丹人齐把头抬起,盯着“疯癫双侠”,岩石一样沉默而铁青的脸上,陡射出愤怒的目光。
那些被救的宋人百姓,则大多数悲喜交集,疑是在做梦,有妇女忍不住哭出了声……
剑大师见状哈哈一笑道:
“好!这样最好!咱俩总算功德圆满了!”
——看到这一切,艾公子、老田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身后原来用刀逼着他们的契丹武士已站在那边契丹武士群里去了。
他们准备回酒店去。
他们这一出来,已够长时间了!
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慢!各位怎么就这样走了?”
说话的是一个红色斗篷的契丹姑娘,姑娘桃腮杏目,明眸皓齿,长得颇美。
姑娘斗篷内穿着银狐裘,束着玉带,佩着装饰华丽的短金剑,光剑鞘上嵌的七星宝石,便不限千金!
而让艾公子、老田吸一口冷气的是姑娘身后,那一百多名黑衣甲士。
一百多黑衣甲士人人一手持大枪,一手按刀柄,肃然而立。
这一百多名黑衣甲士一律都是训练有素、剽悍善战的契丹猛士。
在远远的地方,还有一排黑衣甲士,擎着两杆绣有“耶律”字样的军中大旗,旗下是两百多匹静静的伫立风雪之中的战马……
“你是谁?”恨道人与剑大师并肩站在那里。
两人的目光变得冷峻,凝重。
“我叫珍珠,耶律珍珠……”
那契丹姑娘道。
五 要杀人的遇上杀人
席衣白猫腰向卖酒女抱去。
——他不得不抱:他不想死在卖酒女这一招虽姿势优美但极为霸道的“大折花手”下。
但卖酒女明眸一闪,忽一个纤胸细巧云向后翻去。
她不愿被席衣白碰上。
她知道被席衣白这一抱上,她来不及施出“大折花手”便先被对方制住了!
她不想被席衣白制住。
反正那大铁锅将砸下,席衣白已死定,她又何必再被死人碰上?
——这就是她后空翻翻出,躲向后去的原因。
她后空翻翻出后,便期待听哗啦一声大响。
她甚至为了怕被铁锅砸破或砸得飞溅出的白菜羊肉汤溅上身而作好了闪身的准备。
——尽管她身上那一件污黑、油腻的羊皮袄并不比锅里的羊肉汤好上多少。
但爱美之心,爱洁之性,人皆有之。
爱洁爱净更是女孩的天性。
她在这一时刻浑然忘了身上穿的是什么。
地要躲闪溅出的羊肉汁这一躲闪心理就好像她正穿了一套最华丽端庄的婚纱去进行人生的华典,仿佛有她最心仪的白马王子和千百双眼睛在同时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可不愿被人笑话、显得狼狈!
但卖酒女的这一准备躲闪的期待已永无了期!
因为老人举起的白菜羊肉的大铁锅没向席衣白砸出!
——这并不是他不想砸。
而是被一个人抢进眼明手疾地夺下了他手中的大铁锅重又放到了炭火炉上。
“这么香的羊肉怎舍得……”那个进来抢下羊肉大铁锅的人把铁锅放在炭火炉上时道。
但他说到一半已说不下去——
老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这独耳的、卖白菜羊肉的老人直挺挺地倒下去,再也不会拿大铁锅往客人头上砸了!
他,已,死,了!
“好!好!我们总有一天会阻止得了、狙杀得了你……”
卖酒女见状怨毒地盯了席衣白一眼,向外扑去。
“轰”一声,酒店的石墙竟给她扑出一个大洞,人从洞中向外飞出。
但她奔出不到十步,忽踉跄了一下,倒了下去!
* * *
席衣白看过卖酒女的伤口站了起来。
卖酒女与那独耳老人一样,是中了一种叫“五毒芒珠”的暗器死的。
那是一种“米粒之珠,亦堪发光”的米粒大小珠。和一般小珠不同的是珠上长了五道细若牛毛的短针针芒。
这针芒上,无疑是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的。
卖酒女、独耳老人以及那三个契丹人三个宋人车夫为什么要暗算自己呢?
这发射“五毒芒珠”的人杀了卖酒女、独耳老人和那六个车夫是旨在杀人灭口,还是为他料理善后?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席衣白站在那里,望着卖酒女苍白成灰色的纸张一样的脸默默无语。
他心中忽掠过卖酒女似幽怨似羞娇又含了狡黠的明眸一闪。
他心中忽映出卖酒女默默坐在那里,在当垆卖酒的空隙里那呆呆的、忧郁的神情。
他只觉得心中为这要杀他的女孩之死好一阵心痛!
——多么美好的生命,像乌云缝间的月亮,像地狱边沿的白丁香花,但现在月亮已破碎、坠落,花已枯萎、凋谢,人已死!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
这一切都显得那样残酷!
这一切肯定有一个阴谋已罗织在他身边,要把他逼上万劫不复之地!
这是谁?谁策划着这一切?
席衣白在心中发誓,将来一定要把这事查出来,查个水落石出——
他要为今天这暗算他的八个人报仇!
* * *
“这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珠宝商人艾公子的跟班老田一直这样喃喃念道。
他似被这一切变化已吓懵了。
席衣白一笑。
他知道不是他。他从背后抢步上来夺下铁锅放下,这一段时间他根本无法伤及独耳老人,更无法伤及卖酒女。
他知道这老田也并非真懵。在那独耳老人举起大铁锅要砸下时,老田表露出来的那副敏捷反应与身手,若非身负武功,孰能如此?
但老田对他没恶意。
说来老田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顾三痴,这王八蛋……”
水老板被老车把式扶起时骂个不停。
一个人被他的保镖举起来当羊皮袄子一样扔出去,差点扔进那只满锅滚烫的白菜羊肉的大铁锅里,他的心情当然好不了。
心情唯一好的是保票人连老板连先生连长风。
连长风拍拍老车把式与甄山君的肩头,又冲老田满脸笑容地抱了一下拳,最后把他那双多肉的、保养得洁白如玉的手落在了水老板肩上。
他道:“多亏我请了两个好帮手,若不是我这位长白武林高手‘风云神鞭’戴龙子和甄老弟,席相公就呜乎哀哉了!——当然这也得谢这位田爷!水老板,你保镖已畏罪逃走,自然再不回来了。怎样?再添上一千两银子,我保你人货两平安,稳稳妥妥抵达上京!”
水老板苍白着脸,看了一眼笑容满脸的连长风,苦笑道:“除了这,我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席衣白望着艾公子道:“你从外面进来,一定是有极重要的事要说。”
艾公子道:“你怎么知道?”
席衣白道:“你的眼睛。”
艾公子道:“这事的确很重要。”
“哦?”席衣白扬了一下眉。
“在城门口,有十几个被契丹人‘打草谷’掳来的宋人百姓被杀死了。这个蟒盖城的城主是一个生食人心的杀人魔王,他外号叫‘血目雕’,名字好像叫什么契害真……”
“刽子手。——契害真在鲜插卑语中是刽子手之意。”
“契害真还要杀第二批宋人,来了疯癫双侠一僧一道……”
“哦?”
“他们合力阻住了屠杀,并杀死了契害真。”
“杀人者,人杀之。魔王也逃不过此劫!”
“但恨道人剑大师正要带领被掳的宋人百姓离去时被一个叫珍珠、耶律珍珠的契丹贵族小姐拦下了。”
“想不到一个女子能拦得下能杀魔王的双侠……”
“耶律珍珠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和一百三十二名黑衣甲士一起来的!”
“这么说来,这耶律珍珠,与双侠打起来了?”
“没有。耶律珍珠说,她要这蟒盖城所有的契丹人、汉人都要到齐,宣布一件大事。”
“所有的契丹人与汉人?”
“对,他们现在已都到齐了,就缺这个酒店里几位了。”
“能不能不去?”
“不能。”
“那还等什么?走吧。”席衣白道。
* * *
东京。刑部。
一羽信鸽飞到了刑部侍郎党雁门的手里。
党雁门取过信鸽带来的密札,递给楚冰雷。
楚冰雷看后,一笑,将掌中密札双掌一合,一碾,再打开时,已化为一把纸屑。
党雁门问:“铁伞书生此行……”
楚冰雷道:“他已安抵上京,现正向距上京临潢府二百里左右路程的大风雪山罕达犴谷出发,如果在山口的唯一通道口的小集镇烟水泡子没有阻碍,他就可以出其不意地降临到耶律银冲的大帐前了。不过……”
“不过怎样?”
“他在蟒盖城的沙剌市上,一家酒店中遭到过一次暗算。”
“哦?”
“那一次暗算他的人数达九人之多,但总算有惊无险。”
“这暗算他的人莫非是兵部派出的?”
“哦?”——这回轮到楚冰雷“哦”了。
“据卑职得悉,兵部侍郎印镜心、兵部猛将沈虎头都潜入了辽国。”
“这得马上设法通知鹰捕王、毒王他们。”
“你的意思是——”
“叫他们尽快赶到烟水泡子,设法进入罕达犴谷!”
刑部尚书楚冰雷的目光炯炯有神,望着北方幽幽叹一口气道:
“我有一种预感,衣白在烟水泡子会遇上大麻烦!”
“但愿,”他道,“但愿鹰捕王,还有‘将军’能赶得上……”
楚冰雷说这话时,额头忽多了一道皱纹。
抬头纹。
若不是大难大忧、大愁大险,这抬头纹已决不会轻现了。
——看来真的一切已到图穷匕现的时候了!
六 刀神与偷神
风雪初息。
一座在大山山谷入口处建的小集镇,飘着淡蓝的炊烟。
女人。辘轳。井。
街道。老人。狗。露出黑颜色木板墙的店铺。
镇后边是似烟似雾的迷蒙水汽。
这就是烟水泡子。
小集镇烟水泡子。
在天地皆白的茫茫风雪之中,在白皑皑的山脚下,小集镇真像一个水泡子,一个随时会消失在地下或空气里的水泡子。
听到镇口凶猛的犬吠之声,看着一间间木板屋子的烟囱(那么矮的烟囱)冒出的炊烟,席衣白笑了。
——他已冒着大风雪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 * *
烟水泡子镇后有一条道通往幽深、雄远、广阔而高峻的、延绵不断的大山。
如不是下雪的日子,这条道像黄牛背一样厚实。
秋天,路上铺着两旁林立的树木飘落的金黄的叶子,踩上去会发出干爽的、带着木叶香的飒飒声。
每年,入山采参的棒客、狩猎的猎户和淘金的淘金人,都从这条道上进入大风雪山。
当他们从山中出来的时候,各人都已有了沉甸甸的收获。
烟水泡子也只有这条道可进入大风雪山。
你如想再走一条道,你就可能突然一脚踩在上面是干香的树叶下面是腐水的鬼沼中去。
而在雪天,你可能会在自己走的道上,用力一声咳嗽也会把自己埋入深渊——因为雪崩。
对烟泡子来说,它的权威在于你不按烟水泡子人走的路走,你随时都可能像一道烟、像一个水泡子一样从世上消失。
席衣白当然知道这一切细故。
他虽有踏雪无痕的绝顶轻功,但他走进大风雪山,用的也是最笨而又最省力、直截、保险的办法:
一步步沿着这条道走进山里去。
他进山去是为了诛杀身边扈从护卫高手如云的大敌,而不是去抢观瞬间一现的昙花,更不是去送死。
因此他不必为赶时间而消耗他的体力。
——对付大敌,自然是保留的体力、精力、气力、真力越充沛越好。
可是,当他看到前面拦在道上的两个人时,便知道这一切都做不到了。
* * *
“书生,回去。”
这两个人都是玄青劲装,腰佩豹皮革囊的武士,一人使的是连珠双铁鞭,一个用的是金龙抓。
这两人居然部是汉人装束的高手。
据说崆峒派掌门翁七忧创有奇门兵刃七十二种,这莫非就是其中之二?
“为什么回去?”席衣白身背一个长型布囊,扬眉问。
他左手抓紧了他的伞。
他抓伞的方法如抓着一口拐剑。
这两人也注意到了他握伞的方法。
两人都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们是崆峒派的李玄豹、黄玄中。”
“我们奉命守住此道,禁止任何人闯山。”
“老实告诉你,这一条道上每十步便有一个守道的人。”
“十里之内,这条道共有多少人守卫,你自己想吧!”
“我们知道有一个使铁伞的高手要闯山。”
“但我们不怕死。”
“有人要闯进山去,除非——”
“除非他踩着我们的尸体。”
“但十步一人,十里之路,他纵天下无敌,也杀得浑身乏力了。”
“所以他总会死的,不是死在耶律将军、萧王爷他们手里,就是死在我们师父的手里。”
“你知道麻答吗?那是辽国大首领部族的私兵亲军,只有亲王、重臣才有的亲军。但耶律将军、萧王爷他们的麻答军武士、甲士有千人之众,他们全在山里!”
“你更不知道我们师父的武功有多高!他击石成粉,一剑可把一只麻雀刺十七剑,且剑剑都刺在麻雀的心脏,”
“还有我们的连家师哥二人,勇若……”
这两人还待说下去,被席衣白喝住了。
席衣白笑道:“你们不应说护卫的人只布满了十里长的路。而是十字上加一撇……”
“千里?”那是用金龙抓的黄玄中问。
“对。千里。你们不闻李太白的《侠客行》诗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席衣白这一说,两人全变了脸色。
两人陡然叱了一声,出手——
连珠双铁鞭扫向席衣白的腰:“横扫千军!”
金龙抓飞刺席衣白的咽喉:“青龙出水!”
鞭,势猛招沉,霸道。
抓,疾若闪电,灵动。
鞭、抓主人都说着同一个字——
“死!”
他们要席衣白死!
* * *
连珠双铁鞭,又名连珠三节鞭,属软兵器,其构造是一根三至四尺长铁棒的一端用铁链接上两节尺把长的短铁棒。使时手握长棒抡舞,势猛力刚,既有铁棒之威,又有软兵器的九节鞭、三节棍的勾、锁、封、扣之妙。
金龙抓是六尺长杆上按一种似钩非钩的抓,形如人手,中抓伸直如枪刺,其余四抓弯曲,能刺能钩,一器两用。
李玄豹、黄玄中入崆峒派已二十余年,浸淫连珠双铁鞭、金龙抓的绝技武学多年,用这两件奇兵更是得心应手。
以两人联手对付一个,在他们也是首次。
在这之前,还没有一个武林高手能令两人联手对付过。
像关外大盗“黑熊”马魁、“铁腰狼”郎振瀛,都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硬手,但在他们手下都走不出十招就躺下了。
但今天遇上的是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的名声,对天下武林人来说,如雷灌耳,已迹近神话。
杀铁伞书生,也正是当今武林不少成名与未成名高手梦寐以求的梦想、狂想。
今日师父既遣他们守头阵,他们自然不愿错过建此殊勋奇功的机会。
因此他们已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使出这一招珠联璧合的鞭抓双杀!
为了这一招,他们已练了二十年。
* * *
但他们这一招使出,两个人都倒了下去。
* * *
“我不必踩着你们的尸体,也可进山。”
铁伞书生——他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如此对他们说。
他们的胸口都被铁伞书生点了一下。
用铁伞的伞尖和伞柄中抽出的拐剑剑尖点了一下。
至于伞尖和拐剑的剑尖如何点中了他们的“膻中”大穴,他们看也没看清楚。
他们只看到一团黑影一道银光一闪。
一闪,他们就感到胸口一疼、一麻,苦练二十年的内力就一下子如决堤的洪水冲了出去、泄了出去。
望着铁伞书生跨过他们的身体(可不是尸体),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一眼,就朝前走去,他们忽觉得很悲哀——
这苦练了二十三四个春秋寒暑的武功,竟禁不起别人一招!不,半招!或者连半招也不到……
既然上天降生了铁伞书生这样的绝世高手,我们为什么还要学武?
便学得再累、再苦,又能抵得什么?
他们忽然都泪流满面了,想到被他们苦练武功而拒绝的那种多姿多彩的生活: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以及一些漂亮而温柔的、永远刻在心上的名字……
望着躺在地上流泪的他们,没人会相信这就是崆峒派这一代高手中最勇猛无畏的“怒豹”李玄豹、“猛虎”黄玄中。
* * *
席衣白转过山嘴。
在这之前他已击倒二十七人。
十步一人。黄玄中李玄豹并没骗他。
也许这十里内,真的是十步打倒一人,一路打过去了!
但转过山嘴,他发觉自己这想法错了。
——用不到十步打一人!至少在这百步之内不必!
在这百步之内也许只须打倒一个人就行了。
这个人现在就坐在路的中间。
这是一个身披蓑衣,白发如鹤,相貌奇古的老人。
这个人的身前、身后,有九个已被击倒的武士。
前四、后五。这九个人用的兵器和前面被席衣白击倒的二十七人一样,没有一样兵器是相同的、人所习见的。
看着这九人身旁丢着的十字拐、叉竿、马牙刺、龙须钩、钹、钯和木虎、钩镶、狼筅,席衣白不得不佩服崆峒派掌门翁七忧是一个奇人。
一个人真能传授出七十二种奇门兵器,让每个弟子的兵器都不同,这人即使什么也不是,也一定可入武林名人谱了!
但作为一派掌门,他当然不止仅仅教每个弟子一套稀奇古怪的兵器,他一定有他的非常厉害的武功。
这种武功一定集中了那七十二种奇门兵器的精华,使出来有神鬼不测之机!
——席衣白心中想着这些时,已走到了那坐在被打倒的九人中间的老人面前。
他觉得这老人也是一个奇人。
若不是奇人,又怎会一人能把这百步内的九个武士全打倒?
他已和二十七个这种用奇门兵器的崆峒弟子交过手,凭心而论,每一个人的武技之高之精,都是足可在江湖中、武林里创下一方威名的人物。
只因为遇上他,才都在一招间即被制伏。
而这老人又是何人,竟也有如此功力?
——况且这老人竟然还空手!
老人仰着头问:“你就是铁伞书生?”
席衣白道:“我是铁伞书生。前辈高姓?”
“姓高。”
“上下如何称呼?”
“何名!”
“高何名?”席衣白诧异此名之奇。
“高何名,名何高?世人总问高名何?世人但求何名高!天下谁问高何名,缘何逃名高山藏其刀。”老人鼓掌而歌,依稀有古贤古风。
“铅刀贵一割。牛刀须小试。”席衣白道,“前辈又何必逃名藏刀,而不以入世济时为怀呢?”
高何名道:“知我名者畏我名、忌我名,日夜图谋夺我名,害我命。不知我名者,馈我酒浆,送我衣食,招我谈麻桑、话儿女,左樵而右渔,前耕而后读,明月清风,深山古寺,名又何足道?老夫已不知名为何,何为名,何名为何名了!”
“我不入世,即是济世襟怀。”
老人高何名一顿道:“因为我一入世,天下便乱。”
“那么敢问前辈在入世时是何人?”席衣白不由动容问。
“我要逃名,便藏其刀。”老人道,“只因我的刀太有名。”
“我现在让你看我的刀!”
老人往雪中一抽,一把刃口缺缺豁豁、刀身扭扭曲曲、锈迹斑斑的破风刀已擎在手中。
席衣白惊道:“你是洛阳夹马营与太祖皇帝赵匡胤同时降世的‘刀神’柴郭!才四十九岁,又何老至此?”
席衣白顿明白老人为何要逃名,为何不入世了。
* * *
“刀神”柴郭,和周世宗柴荣一样,都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圣穆皇后的侄子,同时也是郭威的养子,只是他只一心习武,勇于阵前斩敌,不若其堂兄柴荣那样雄图大略。柴荣为帝,他作为军中勇将,取秦陇,平淮右,复三关,身先士卒,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立下赫赫战功。
周世宗七年,亦即宋建隆元年,世宗驾崩,其第四子柴宗训即位为恭帝,仅六个月便因诸将在陈桥驿加黄袍于赵匡胤而让位。赵匡胤改周为宋,登皇帝位。当时,宋朝君臣最忌的就是“刀神”柴郭。若“刀神”柴郭举兵反,天下必乱。
但柴郭忽不知去向!
* * *
柴郭——高何名望着席衣白轻笑:“书生当知老夫为何避世了!”
席衣白行礼道:“晚辈知道。将军神勇之名、仁厚之心,世人永铭。”
老人复露出豁了、缺了牙齿的嘴,露着高梁花子一样红的牙床哑然大笑,一双眼闪耀着睿智的光芒道:
“将军?谁是将军?——老夫不过是山中野老高何名。书生,你看,老夫已头白如雪,齿牙摇动,手脚也不灵便了……老矣!老矣……”
席衣白目注老人,轻笑道:“谁说公老?公正脱旧牙,生新齿,白发生尽生青丝。看公鹤发童颜,将证返老还童之说不诬矣!”
“是嘛?”老人依然笑,白发如银,脸若婴孩。
“何况前辈能不动兵刃而使前后九名崆峒派好手尽弃兵而伏,若还说手脚不灵便,那么这世上之人尽都是泥塑木雕了……”
老人复大笑,一把抓过一旁的斗笠与刀站起,拍拍屁股上的雪道:“书生错了,错得很厉害!”
“哦?”席衣白看着笑得既天真又诡异的老人。
老人用刀指指前后倒地的九个崆峒弟子道:“你难道没看出这九人只是躺着养精蓄锐么?”
老人此言一说,前四后五九大崆峒派弟子齐一跃而起,各握了兵器把席衣白与老人围在了中间。
——从这九人从雪地上一跃而起的身法看,有的是连一粒雪花也没惊动、轻功身法轻盈高妙到踏雪无痕之境的轻功名家,有的是雪粒、石块急溅飞舞,武功高到弹一粒雪花也能伤人的内功高人。或轻灵若雪,若云,若雾;或霸道若雷,若电,若飞沙走石的狂飙飓风。
席衣白神色夷然不变,只是目注着老人问了一声:
“为什么?”
“三个缘故,一个目的。”老人道,“第一个缘故是我受长白派的风雪老祖之托。”
“风雪老祖?”席衣白忽想起了在蟒盖城沙剌市酒店所遇到的偷袭,那三个契丹车夫用的,正是长白派的“屠熊十八刀”。
“风雪老祖创屠熊十八刀,刀法威猛,一时无两!我与他是方外忘年之交。”
老人道:“第二个缘故,为了老夫的义子萧慕何和崆垌派掌门翁七忧。”
“萧慕何?翁七忧?”
“慕何是辽国大臣、国丈萧思温外室所生之子,新封为小王爷,他意欲学萧何。慕何悟性奇高,我已将我的刀术尽传了他。——但铁伞书生的名头太大,我恐他有失。”
老人说至此,一笑:“父对爱子,师对高徒,都是不惜一切予以成全的。有时,仅这一条理由就足够做出许多事来。”
“翁七优曾助我当年逃名隐世,他现在既求我出一下头,我自然得答应。老夫的俗世之情,也不过只剩下朋友之义、师徒之情、助逃之恩这三项牵挂了。今日一并报之,以了宿因。”
席衣白道:“还有第三个缘故……”
老人目光一凝道:“那是为令师之故!”
席衣白奇道:“你也知家师?”
老人道:“杀‘大地龙王’东方孤独,诛‘金蛇天君’厉百变,收‘杀人的烟’卫丁丁,铁伞书生之名如日中空,名满天下,谁人不知?老夫一生身历百战,独以不能与令师一战为憾!”
老人说至此,目光清明若晨空大星,朗朗而耀:
“书生已老,书生已矣,书生又生!今日得遇铁伞书生传人,能与绝世奇兵‘追魂之伞’一战,老夫纵死亦无憾!”
山风忽来,振得老人蓑衣内的衣袂飘飘,拂得老人雪白的须眉与白发共舞。
老人目光已凛烈、激越、热切、锐利:
“老夫略知风鉴之术,老夫自信老眼不花,书生已得令师真传,性命双修之下,内力之深,已不下于令师盛年、巅峰之时。——哦,老夫虽未与令师谋过面,但老夫见过‘大地龙王’东方孤独的武功。知道要胜东方孤独,需要的武功有多高。”
“今日与书生一战,亦即等于和令师一战了!”
老人一挥手中那把又破又锈的破风刀,一划周围百步之内道:
“这里百步之内,老夫已埋下老夫一生所使过的天下名刀九十九把。”
“老夫以‘百变之刀’来接你的‘追魂之伞’!
“老夫出刀时,保证崆峒九大弟子绝不出手!如有丝毫违犯,老夫当自刎以谢!”
席衣白目光已肃然。
他双手握伞,左握伞身,右握伞柄,横伞当胸如拔剑之状。
他长眉一扬道:
“谨向前辈领教!”
言讫,他出手,出招,出伞,出剑!
* * *
铁伞书生席衣白战“刀神”柴郭之役,堪与昔年帝王谷主萧王孙战蓝大先生、后世陆小凤会西门吹雪、楚留香斗“水母”阴姬等名战媲美。
专门记载武林异事异人的海中村人镇晏海在其《剑气干幻录·名战》篇第七卷《铁伞书生与‘刀神’柴郭之役》条目下记道:
“太平兴国元年九月初九卯初,‘铁伞书生’席衣白战‘刀神’柴郭,自卯初至午正战一千零七十八招,‘铁伞书生’以‘追魂之伞’会‘刀神’之‘百变之刀’,各尽其能,后‘刀神’柴郭以年迈气力不继而败半招,先引身而去。其时观战者有崆峒弟子葛玄衣、曹玄农、柳玄风等九人及‘偷神’谷神通。”
镇晏海在条目下附注道:
“席衣白和‘刀神’柴郭一战之后,复迎战崆峒九大弟子,以一人一伞之力,斗葛玄衣之木虎、曹玄农之钩镶、柳玄风之叉竿、孙玄铁之十字拐、张玄子之飞钹、钱玄青之龙须钩、陆玄海之钯及上官玄冲之狼筅,悉破崆峒九子之技,并震裂玄子左手飞钹一,伤玄风、玄青,余者多被铁伞点穴。独上官玄冲以刚强敌,强抗席衣白之力,吐血数升,三日之后亡。余闻崆峒长老葛玄衣老亲述。葛玄老详述其战,尚有《雪山残生记》,现此文存于杭州将军葛克功处。克功,葛玄衣老之子,领静海男,授五品秩。”
——据说,崆峒派后来创“十面埋伏阵”便是鉴于当年铁伞书生大破崆峒九子,而九子联手不足,增设了“凤潜”、“龙翔”、“豹变”、“虎踞”四种阵式。
而“偷神”谷神通目睹铁伞书生席衣白与“刀神”柴郭之战的情景,在“剑评天下”沈晓渔——即剑大师的《尘外扪虱谈·奇异部》有所记述,兹录其可圈可点之处如下:
“谷谓铁伞书生席衣白与刀神柴郭之战,铁伞书生撑铁伞,抽其伞柄中藏剑,飘飘若神仙中人,一剑而出,极其飘逸从容,而自夭矫变化,神鬼莫测,剑气千幻。刀神则须眉皆白,银发招展,目若闪电,霍霍而具霹雳交加之威。其一手执铜笠,一手仗快刀,著铁蓑衣,白袜,足登八搭麻鞋,宜其为世之名侠矣!……刀神预埋名刀盈百于雪中,以百变之刀,演百变刀术,但见满空皆闪动刀光刀影及刀神振扑击英姿!刀神其猛若虎,若鹰,若豹怒而搏,若狮恚而奔,刀风烈烈,刀意纵横,有一刀在手吞山河之慨!”
“……忽由大动转为大静,至动化至静。却见刀神以其一柄重达八十三斤的关王刀稳稳搁在铁伞书生的颈旁,目光炯炯,威风凛凛,若天神降世。而铁伞书生已剑入伞柄,握伞垂手,面露微笑。……随后,刀神忽弃刀,不顾而去……刀神远引而去,忽发悲啸,啸声远闻数里,木叶积雪,俱为之震落……谷复证询于刀神忘年交风雪老祖,始知昔日铁伞书生与刀神之战,铁伞书生得赢半招。”
这就是“铁伞书生”席衣白战“刀神”柴郭一役简略经过。
事实上,无论“偷神”谷神通也好,崆峒派弟子葛玄衣也好,及笔记其事的镇晏海、沈晓渔(剑大师)所知所记的也好,都不过铁伞书生在这一天之战的一点皮毛。严格说来,“铁伞书生”席衣白与“刀神”柴郭相遇的这一战及斗崆峒九大弟子,聊算大战前的插曲。
大战,还在其后!
* * *
看到上官玄冲以手执的狼筅撑着,捂胸吐血,崆峒派另八大弟子俱倒了下去,轻功最高的柳玄风中剑于股、一足已跛,招式最是刁钻阴毒的龙须钩大行家钱玄青断腕,席衣白收伞一叹。
席衣白向崆峒九大弟子抱伞行了一个礼,歉然道:
“对不起!”
然后他大步向前行去。
席衣白刚走十数步,一件白羊皮大褂忽从天而降,张臂拦住了席衣白的去路——
这是一件反披的白羊皮大褂,如隐在雪上寂然不动,几乎与雪连成一体。
白羊皮大褂下露出两根枯竹竿般又长又瘦的鹤足,脚板却大,大而瘦,满见筋骨历历,似乎筋骨都长在皮外一般。
但这是一双极有力而灵巧的脚。
在这么奇寒的塞北雪地里,这脚竟还是赤足的!赤足穿着一双多耳麻鞋。
而在白羊皮大褂之上,长了一颗豆芽般细小的脑袋,稀少的黄毛,稀淡的黄眉,一双小小的绿豆眼,竟然还是笑嘻嘻的。
看不到手。手缩在大褂的袖子里。
“你又是哪一棵葱?”
席衣白已见怪不怪,驻足问。
“我不是葱,而是神!”来人笑道。
“神?”席衣白讶然。
他还第一次亲耳听到有人自称为神的——
这人如果是神。
这人又是一尊怎样的神?
* * *
“刚才你战‘刀神’,现在你见到的是‘偷神’!”
“‘偷神’谷神通?”席衣白问,“你不是在刑部虎字牢里么?怎会在这儿?”
“楚大人、扈捕王许我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
“他们命我来辽国上京、于越王城、真珠寨三处偷刑部要偷的密件,小人已全部得手。”
“哦?”
“扈捕王为掩护小人行踪,故布疑阵,为小人殿后,嘱小人先来此处守候席相公。”
“要你来助我?”席衣白哑然失笑。
“不,是呈上相公该看的密件,以便相公此去罕达犴谷自定行止。”
“偷神”谷神通说罢,用双手呈上密件数件。
看到谷神通两手,席衣白不由一怔道:
“你的手?”
“没什么,”谷神通缩回了那双手,“六进刑部大牢,楚大人扈捕王为惩小人屡捕不改其偷的恶习,在剁去了小人右手五指后,一怒之下又剁去了左手四指,只余下左手这只大拇指。”
他傲然一笑道:“小人就是凭这一只大拇指、几根细铁丝和这一双脚,在一夜之间奔行八百里,连盗三处的。”
席衣白在谷神通说话间,已迅速阅过数件密件。
谷神通道:“如相公阅过,没什么疑难,把密件交还小人,小人将飞骑潜回东京。”
他低笑一声道:“小人被狱中放出之事,望相公密缄其口,但愿明年小人能与相公一醉于潘楼之上。”
席衣白交还谷神通密件,一揖道:“这一通密件至为重要,在下定当取耶律银冲之首,以谢国恩,也谢你这次万里奔波之劳!”
谷神通深深看了一眼席衣白,道:“前程险恶,相公好自为之!但愿咱们相见有日!”
谷神通说到“有日”,一拱手,绝尘而去。
——他的轻功之高,竟不在席衣白之下。
席衣白再踽踽而行,又转一个山脚,便看到一人在朝自己冷笑。
——老对头:顾三痴!
七 三痴和七忧
“果然是你!”顾三痴道。
“肯定有你!”席衣白反唇相讥,“既然有酒店暗算在前,这次怎会少得了你?”
席衣白一顿,道:“我现在想通了,为什么你和那八个人在酒店暗算我。”
席衣白目中第一次有了愤怒:
“因为你们要阻止我这次罕达犴谷之行!”
顾三痴的目光盯着席衣白,在轻轻摇头:
“便是你也不行。有我在,有崆峒派的连家兄弟和翁掌门,你休想再前行一步!”
“连家兄弟、翁掌门?——就是你后面这三位了?就凭你们四个?”
席衣白也摇了一下头,看着顾三痴:
“如果崆峒其余的三十四个弟子不出,如果那耶律将军、萧王爷什么的,不派他的麻答军甲士,如果你再无同伙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嘿嘿,恐怕还拦不住在下!”
顾三痴道:
“除非你也有同党!”
席衣白笑了:
“你以为我只有一人?”
顾三痴点头:
“这就对了!否则小酒店里又怎会八人都死……”
席衣白听到顾三痴提到小酒店,顿想起了那个叫怜怜的卖酒女,想起了那个独耳朵的老人,顿生了怒意,目光一冷,扬声道:
“别再提小酒店了!你不是想置席某于死地吗?——拿出你的真本领来!”
“真本领么?杀鸡焉用牛刀,让咱们连家兄弟先会会你!”后面那两个被称为“连家兄弟”的人道。
他们随即踏步而出。
一扛着狼牙棒,一扛着旗械踏步而出。
——狼牙棒。
——旗械。
又是两件奇门兵器,真不亏为崆峒派的弟子!
* * *
狼牙棒长六至七尺,棒头呈椭圆形锤状,锤面上布满铁钉或铁刺,有的狼牙棒,钉尖与铁刺还有倒钩。这种长兵多为两军交战、马上骑将所使。与镋、槊、月牙铲、宣花斧这类长兵一样,非膂力过人者不用,而一旦用之,则有万夫莫当之威!
如果不幸被这种狼牙棒碰上一碰,那就血肉横飞、惨不忍睹了!
——后来金兵南侵,以这种兵器为多,宋军挡无所挡。百姓悲愤地道:“金兵有狼牙棒,宋人有天灵盖!”意即只有任狼牙棒砸开脑袋一法了!
旗械,为古代军中执旗者根据实战需要并吸收武技创造的一种兵器,乃是旗杆两头装有枪头式的尖锋,旗,大者六尺见方,小的三尺。使时以旗为防守,以刺、扫、拨为攻。
但这两种兵器,在崆峒派掌门翁七忧的点铁成金下,已成了一门武学绝技,又自非军中只会冲杀的兵将那粗陋之术所可比拟的了。
而连玄黎、连玄鹤,乃是崆峒派七十二弟子中第一、第二高手!
翁七忧的评价是:除了自己和耶律银冲,他崆峒派中就数连家兄弟武功最为高明,虽缺乏开创一派天地的格局与气慨,开山立派尚嫌不足,但用以守成,则绰绰有余矣!
据说连玄黎、连玄鹤精研狼牙棒与旗械之技,已到废寝忘食、迹近走火入魔的程度,所使出的狼牙棒与旗械招式之精,连翁七忧也自叹不如。
* * *
“你为什么要让你的大徒弟、二徒弟练这种简单又笨重的兵器?你立志要收七十二弟子练七十二种奇兵,但这开山门的大弟子二弟子所练的兵器,又何奇之有?”
这是当年崆峒掌门翁七忧遇到长白派开派掌门风雪老祖时,风雪老祖的问话。
“简单就是复杂。笨重即为轻灵。常中寓奇,是谓真奇。”
这是翁七优回答风雪老祖的话。
“这我知道,最精奇的武功是常化在平常器械、平常招式中使出的。如果打敌人一掌要翻上十七八个跟头、刺上敌人一剑要跳一场剑舞,那就不是武技了!——不过,老朽觉得,以道友的为人,叫大弟子二弟子练这两种武林中少有人练的笨重、简单的兵器,似有深意存焉!”
风雪老祖说到这里,微笑道:
“熬白了尾巴的老狐狸,看到的东西总比别人多一些,因为它已成了精!”
这回,翁七忧吐实话了,但他有一个前提:秘不外宣!
他告诉风雪老祖的是——之所以叫大弟子二弟子练此两门兵器,为的是有朝一日返回崆峒,防止铁伞书生寻仇。
因为当年,翁七忧年青时游侠天下,曾爱上邪道中的高手“飞燕”裘如雪。
铁伞书生杀“飞燕”裘如雪时,翁七忧曾以他独创的一门叫“春蚕至死丝方尽”的绝学为裘如雪布过一个奇阵,还出其不意地以“飞剑术”伤过铁伞书生。
这也正是他为怕铁伞书生寻仇而远避关外的原因。
听到翁七忧如此一说,风雪老祖顿恍然了:
——原来狼牙棒、旗械,都是为破铁伞而备的。
过了半个月,风雪老祖在某日中午吃狍子肉时忽猛一拍桌子,使他最爱吃的红烧狍子肉都拍翻在地——
“奶奶的熊,老夫想了这半个月,也只有这狼牙棒与旗械,也许能破铁伞书生的铁伞!”
“如果这世上还有破铁伞的兵器、招式的话,非此莫属!”
以长制短。
以重击轻。
以简驭繁。
据说铁伞含九种兵器之技,光暗器就有三种之多。
如与铁伞书生比兵器之奇、之诡,谁能比铁伞书生的铁伞更奇、更诡?
但力扫千钧的狼牙棒和攻可刺、扫,守可以旗而遮护的旗械呢?
它们合起来,岂不正好是铁伞的克星?
* * *
衣雪白。旗血红。棒幽青。伞墨黑。
剑呢?剑若一道闪电。
铁伞书生席衣白没打开他的铁伞。
他用的只是伞柄中抽出的藏剑。
剑是拐剑。
面对狼牙棒与旗械威力万钧的联攻,席衣白用的是轻巧的“蹑云剑”法。
他白衣飘飘,飘忽不定,出剑如电。
看到席衣白的出招,翁七忧才知光以连玄黎、连玄鹤的狼牙棒、旗械还是无法克制铁伞书生的。
要想克制铁伞书生,除非自己也上去!
但——
但现在的铁伞书生席衣白,已不是三十年前那个铁伞书生,以自己崆峒派掌门的身份,和两大弟子以三击一,对付一个晚辈,合适么?
翁七忧不由犹豫。
这时,顾三痴开口了。
他道:“今日之事不是武林较技,事关耶律将军萧王爷联合盆奴里、越里谷、突吕不室韦部等各部共谋大事之成败,翁掌门还犹豫什么?”
他一顿手中的虎头金枪道:“今日我也顾不得许多了——一块上吧!”
顾三痴说完,一声长啸,绰枪向空中的席衣白刺去。
他这一枪刺出,气若长虹!
* * *
顾三痴这一出枪,翁七忧再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不仅自己出了手,还发出了“一齐动手”的信号。
那是一声仰天大笑,长笑!
随这一声长笑、大笑,四处雪飞土崩,从雪中飞出了三十四条身影——
至此,崆峒一派翁七忧以降,除耶律银冲以外,师徒七十三人已全部出手!
出手对付铁伞书生。
* * *
翁七忧、顾三痴和连玄黎、连玄鹤等三十六弟子这一联手,已然成阵!
成了一个奇阵。
这一奇阵,席衣白并不知它叫什么名字,是师父遇到过的、也是唯一令师父受过伤的那个“春蚕至死丝方尽”?还是“蜡炬成灰泪始干”?或者其它什么?——但这一奇阵一出,席衣白顿发现自己已难以落下地了!
——地上都是陷阱、兵刃,每步都是一个杀着!每一立足点都是一个杀机!
席衣白发现下面已成了鼎沸的开水、遍地燃烧的火焰、刀枪闪闪的兵刃的树林!
而自己迟早将落下去,成为一尾落入锅中的鱼,一羽栽入火中的鸟,一只围在兵刃之林的鹿!
席衣白在空中叹了一口气。
他已准备飞出他手中的铁伞,取他所负的那个长形布囊了!
——那里边,才真正是他师父赖以成名的独门兵器:“追魂之伞”!
* * *
席衣白人在空中,准备飞出他手中的铁伞,取出身负的“追魂之伞”了!
但就在这时,地上发生了变化:
一根长达七、八丈的奇长长鞭随一个鹰扑而下的身影掠过长空,向地下的崆峒派弟子长扫出去!
这一鞭扫出,若扫出了一道劈裂乌云、劈开蓝天的闪电,扫出了一道由七八十四五个霹雳连成串、猛劈而下的“雷”鞭!
挥鞭从山上冲下的,赫然是“风云神鞭”戴龙子!
戴龙子一经冲到地上,一振手腕,他的“风云神鞭”一下子把七八件崆峒派弟子的兵器圈住、挥扫出去。
但他的“风云神鞭”只“神”了这么一下。
他的鞭在这一振飞出的瞬间至少已断成七截——
被金钟铲、宣花斧、护手钩、云头刀、丧门剑、双手带、大镰等兵器一齐招呼过来至少断成了七截!
这样一来,他便由“风云”人物成了“疯鹰”人物!
十几件奇形怪状的兵器一齐袭来,杀着纷呈,惊心动魄!
在这样的压力下,人若不带疯意,以疯意反击,迎敌,那就只有作死人了。
在这样的杀机迸发、险招迭出之下,连一只草鸡也被逼成了怒鹰了!
而他也的确像鹰。他在人丛中鹘起鹰落、兔跃鹰飞地躲闪、出击。
他施出的,正是名闻天下的“大力鹰爪”!
看到“风云神鞭”戴龙子施出了“大力鹰爪”,席衣白的眼睛顿亮了:
天下鹰爪武功,只有两家:淮南“鹰爪门”王家的“大力鹰爪”与少林金刚门分支的“神力鹰爪”。
少林金刚门的弟子全是和尚。
淮南“鹰爪门”王家,当今的传人好像只有一个,那就是老鹰王王寒翎的女儿金花,王金花。
王金花比武招亲,招的丈夫乃是山东扈家庄人氏,名字恰也带一个鹰字。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男人会使淮南鹰爪王嫡传的“大力鹰爪”,那就是那只扈家的“飞鹰”了!
现在——
既然刑部的扈飞鹰扈总捕已来了,鹰捕王手下那几大“杀手”,难道还远么?
* * *
席衣白、扈飞鹰联手对敌,不过十七招。
两人打出了十七招,局势又告严峻!
顾三痴的虎头金枪缠上了扈飞鹰。
席衣白正待脱身,不想斜刺里翁七忧、连玄黎、连玄鹤三人齐齐杀到!
在连玄黎、连玄鹤的狼牙棒、旗械和翁七忧精绝的剑术下,席衣白的铁伞、拐剑不由显得吃力。
恰在这时,两个席衣白没想到的人(真没想到么?)生龙活虎地杀了进来:
艾公子!
老田!
* * *
艾公子道:“久闻崆峒派有一只霸道的鹤,看看到底是他这一只鹤凶,还是我这一只鹤猛?”
艾公子边说边挥着他的兵器迎向连玄鹤。
艾公子使的是剑——
“仙鹤神针剑”!
仙鹤神针剑,不正是杀手“鹤”——高鹤的独门兵器?
老田则找上了连玄黎。
老田嘿嘿冷笑道:“狼牙棒要使得威,使得猛,使得要有风雷激荡之势!你这也叫狼牙俸?”
老田一出手便抓住了连玄黎打下的狼牙棒棒杆。
连玄黎见这个个子矮小、貌不惊人的汉子竟抓自己的狼牙棒,不由喝道:“找死!”
他运劲一振,欲把这不知死活的矮小汉子给挑起来、挥出去、摔出去,捧他个四脚朝天!
但他这一运劲挑棒,不由大吃一惊:
狼牙棒在这个个子矮小的汉子手里,如与这汉子铸成了一体,并随那汉子落地生了根!
——千斤坠内功心法。
——落地生根桩功。
——力逾千钧的膂力。
只有有此三项,才能使这根狼牙棒挑不起身!
他——崆峒派的第一高手、天生神力的“金刚”连玄黎,遇上了对手了!
连玄黎一身武僧打扮。
他瞪着个子矮小的对手。戒疤历历的青皮大光头上,泛起了只有练“油锤贯顶”的头锤功才发的那种油光、亮光!
他额上有青筋凸起,如青蛇怒舞。
他吼道:
“杀——!”
连玄黎大吼一声,双手一振,一抖狼牙棒直向前搠去!
他这一声吼,已含了佛门“狮子吼”的内功!
许多人都是在与他力拼之时,被他这一宛若炸雷的“狮子吼”功给震死吼死的!
但这一声“狮子吼”吼出震倒的竟是连玄黎自己!
他七孔流血,目光呆滞,呆呆地听着对面个子矮小的对手冷笑道:
“以后要吼这种心法还不精纯的佛门‘狮子吼’,千万莫对雷吼!”
“狮子吼,声闻不过数里,何及雷声一响,天下皆知?”
“我就是雷!”
原来他是“雷”!
听到这里,连玄黎闭上了眼,含笑倒地而殁。
他终于明白,自己命丧谁手!
——死在大宋朝刑部七大杀手之首的“雷”杀手雷铛之手,也算不辱此生了!
* * *
翁七忧该忧心如焚了。
他眼看着铁伞书生傲然一笑,收了他的铁伞,飘然而去,杀他最爱的弟子去了!
他看到追随自己最久的大弟子倒地而殁。
对这一切,他竟无能为力!
因为一个练“大睡神功”的穿着豹皮劲装的威武青年,以他的“虎杀”武功缠住了他!
而另一个虬髯团脸的高大的契丹高手,也全力对付着他。
那契丹高手用的兵器是斩马刀。
但这斩马刀现在斩的不是马,而是人,人的脚。
刀刀斩脚!
这契丹高手出手时叫道:“书生一命,五万白银!”
“你若杀了书生,我五万两银就没了!
“你要书生的命,老子就要你的命!”
席衣白脱出身,向罕达犴谷方向飞掠而去。
席衣白临走时诧异地看一眼契丹高手。
因为那人就是这一路上“护送”他的辽国大豪商连长风!
连长风连老板。
这个“连”与连玄黎、连玄鹤是两个“连”!
他看来“连”的,是我们宋人。
难道,他也是刑部来接应自己的高手?
* * *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事情之急,已不容席衣白再多想。
席衣白施展出了一流的轻功心法,向罕达犴谷飞奔——
他要去以杀止杀!
* * *
罕达犴谷。
罕达犴是蒙古语,指的是驼鹿。
驼鹿是一种动物,又名麋鹿,即俗称的“四不像”。
罕达犴谷是大风雪山的一条山谷,因谷的中间一段,有形似罕达犴的岩石凌空覆盖半谷之上而得名。
罕达犴谷。罕达犴岩。
罕达犴岩突出的地方下面,支着五个牛皮大帐篷。
五个牛皮大帐篷像五朵巨大而无柄的蘑菇。
有毒的蘑菇。
耶律。萧。韩。辽国这三大贵姓的三大贵介公子在这大蘑菇里密集辽国东京、上京两道的越里吉、越里笃、奥里米、盆古里的突吕不室韦部、达卢古部、曷苏馆部、乌隈于厥部、茶札刺部和粘八葛部、乌古敌烈统的敌烈八部及古回鹘城的达旦大王府头人、部落首领、握有实权的将领及辽有司官员计七十七人,共谋大计。
这共谋的大计,据大宋国刑部提供的密谍,便是谋夺辽国皇位,然后大举南寇进犯宋国。
辽国策划这项密谋的主脑人物,是——
皇族宗室、位居将军之职的耶律银冲。
辽国大臣、当今皇帝的国丈萧思温之子、新封为小王爷的萧慕何。
大辽国宰相,曾领南院大王之职的韩宰相后嗣,宿卫校官韩丹。
这三个主脑人物分别来自上京临潢府、于越王城和真珠寨。
* * *
——乘大风雪山罕达犴谷耶律银冲、萧慕何和韩丹密会之际,把三个住所秘藏的宋国朝野人士与他们秘密来往的信札盗回来!
——乘耶律银冲远离他的副将、军营和重城之际,把他的人头带回来!
这,便是铁伞书生、鹰捕王他们这一行的重任。
现在,“偷神”谷神通已完成了第一项任务。
该轮到席衣白完成第二项了——
杀,耶,律,银,冲!
* * *
耶律银冲就在五个帐篷中间的那个帐篷里。
这个帐篷是四个帐篷拱卫的中心。
这个帐篷也是议事之地。
但在这济济众人中,谁是耶律银冲呢?
席衣白已来到大帐门外。
透过帐篷的门帘,他看到帐篷内形形色色各种打扮的人。
席衣白用一种最简单的方法来寻找他的刺杀对象。
他舌绽春雷,立在帐门外喝道:
“耶律银冲,给我出来!”
* * *
——耶律银冲有几个?
——应该只有一个。
——是的,应该只有一个。但铁伞书生席衣白去刺杀辽国将军耶律银冲时,随他一声“耶律银冲,给我出来”的喝声时,你知道出来的一共有多少个?
——不知道。
——好,你不知道,我告诉你,一共是七十七个。
——七十七个?
——对。七十七个。七十七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低低胖胖瘦瘦打扮各异的人都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这就是说,铁伞书生席衣白一个人要对付七十七个人了?
——不,他要对付的是七百七十七个人。
——七百七十七个人?
——正是。因为当中间帐篷里七十七个走出的同时,周围四个帐篷一下子不见了,变成了六百九十个契丹武士。
——怎么是六百九十七个?还有三个哪里来的?
——还有三个,是耶律银冲的师父翁七忧和他两个师兄连玄黎、连玄鹤。
——慢。翁七忧与连家兄弟不是在前面阻击席衣白,被连长风、扈总捕、雷铛、高鹤他们缠住了吗?——甚至连玄黎在与雷铛对敌时还丧了生!
——这我不知道,也许是前面拦击的翁七忧与连家兄弟是假的,也许翁七忧与连家兄弟抄近路赶回了罕达犴谷、那连玄黎能死后复生!反正,铁伞书生席衣白面对的七百七十七个敌人中,有他们三人。
——以一人之力,对付七百七十七人,这倒真够玄的!
——的确如此。不过,铁伞书生已背起了前面用的铁伞,取出那把“追魂之伞”了!
——他终于动用“追魂之伞”了?
——终于动了。
* * *
席衣白衣白。
白衣是布衣。对热衷功名的人来说,他们梦寐以求的,都是如何穿绯袍、著紫衣,如果不幸功名难就,那也得换上锦袍绣衣,花团锦簇,作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对白衣,他们是期期不可/不肯/不屑/不愿穿的。
但书生、文士偏爱白。
白是高洁。
于是便有了“江东白衣”陈恨石,有了白衣公子方振眉,有了铁伞书生席衣白。
席衣白立在七百七十七人之中,乔乔如青松,卓立若白鹤。
席衣白扬眉,长笑:
“好一个崆峒翁七忧!好一个连家双雄!”
他赞翁七忧!
他称道连家双雄!
因为这三个的确是三个人物!
至于耶律银冲呢,他是不是一个人物,他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这七百七十四个人中,谁是“刀神”柴郭的义子兼弟子。
——已得“刀神”柴郭刀法真传的义子兼弟子。
——除了耶律银冲,翁七忧最心爱的弟子(据说已得翁七忧崆峒武功真传)耶律银冲和“刀神”柴郭自称“我已将我的刀术尽传了他”的萧慕何之外,那大辽国宰相、南院大王韩廷徽韩藏明的后嗣、宿卫校官朝韩丹是否也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呢?
他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中间帐篷里出来的七十七个人,无一是庸手。
这七十七个人加上翁七忧、连家兄弟,要比对付余下的六百九十七个人还要可怕。
因为光这七十七个人,就已足以攻破一座城池,打败一支军队!
但他无惧。
因为他是铁伞书生。
在铁伞书生面前,是没有畏惧二字的,有的只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一往无前的豪气、侠气!
当铁伞书生睥睨全场,面对周围七百七十七个对手时,他忽觉得自己就像当年师父去诛杀“大地龙王”东方孤独。
当年师父以一人一伞杀上“大地龙王”东方孤独的老巢“孤独山”时,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样?
——想到师父,铁伞书生席衣白笑了。
他笑自己好狂妄,竟在心下敢自比师父!
天下无敌、盖世无双、生平无一战不胜、生平无一事不快意、啸傲武林、名满四海的师父,有谁能比?
* * *
崆峒翁七忧。
翁七忧是一个美男子,当年“多臂枕美人,七剑幻琼楼”的“风流小吕祖”,曾迷倒不少江湖侠女、闺阁千金。
而今,翁七忧虽已不复当年玉郎潇洒任诗酒的旧况,成了持戒甚严的崆峒道宗,但风神疏朗、仙风道骨,别具一番风度。
他虽没把他的“飞剑术”所用的工柄剑佩在外面,但一派武林名家的气派,自成渊停岳峙的气象。
连玄黎则依然是执着狼牙棒的武僧打扮。
他科头,右袒,著虎皮袍子外加黄色袈裟。
与前面死在雷铛之手的那个连玄黎有所不同的是:两耳有一对大耳环,金晃晃的大耳环,几垂至肩。
他面如青铜,太阳穴隆起,双目精光如电,正是内功修至极深境界之相。
连玄黎如金刚,如狮,如虎,极威严。
连玄鹤则若战神,火神,风云雷电之神。
如果连玄鹤是鹤,那也是一羽黑鹤——
怒啄毒蛇的黑鹤。
连玄鹤执的,当然是旗械。
但这旗械比前面阻击席衣白的那个连玄鹤持的旗械大了一倍有余。
席衣白估测了一下,连玄鹤这一旗械,其沉其重,不在连玄黎那杆狼牙棒之下,恐总在五六十斤上下。
而那面旗若展开,有一丈七八之广。
席衣白看到眼前的这三人,才相信他遇到的是真正崆峒派弟子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和崆峒派的掌门了。
前面遇到的翁七忧与连家兄弟,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给人不真的感觉。
这少了一点什么?
那就是气派、气度!
一个一代宗师和一派之雄的大师与高手所独有的那种气派、气度!
这时,翁七忧微微一笑,开了口。
* * *
翁七忧望席衣白,有激赏之色:
“当年令师与我虽立场不同,但我很佩服他的为人。令师纵横天下,我自知不敌,便只有移居边鄙,苦修武功,以图一逞了。但今日见到书生,始知我崆峒阖教上下济济人才,也抵不过书生一人。若论败,当年我已败在令师之手,今日,光论这份气度、气派,我的弟子也无一能及书生万一,已都一一输了、败了!”
“故人得传人如此,我当为故人欣慰。但崆峒有敌如此,贫道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
席衣白目注翁七忧道:“能与道长此会,衣白至感奋欣。当年家师曾领教过道长的奇阵‘春蚕至死丝方尽’,今日衣白虽不才,也欲一识道长奇阵!”
席衣白问:“另外,不知道长最心爱也最得意的弟子耶律银冲又在哪里?”
翁七忧道:“书生既有此心,贫道定当成全你!”
他道:“贫道就唤耶律出来,再加上五人,合九人之力布那个‘春蚕至死丝方尽’的小阵。你若破得贫道此阵,你要杀耶律,也非贫道所能阻的了!”
翁七忧随后道:“耶律,出来吧!”
* * *
耶律银冲走出。
他高大,健美,留着威肃的短胡,锦袍玉带,佩着银镂七星佩刀。他用的兵器是一对日月牙。
那是两个半圆形的兵器,中间空出一长条空位用以伸手把握,圆弧对外,月牙的刃口薄而利,射着清霜般银白之寒,寒气逼人。日牙的外缘取光芒辐射状,作锯齿形,金光耀目。
月牙为银铸。
日牙则是鎏金的。
随着耶律银冲之后次第而出的,是“刀神”义子萧王爷萧慕何和大辽宰相、三朝元老韩藏明的后嗣、宿卫校官韩丹,一个名叫台俱录的契丹佐领,一名叫尼卢钵罗的白衣尼姑,最后一个则是一个喇嘛。
* * *
萧慕何长眉凤目,果然是一派平和、悠然气象。
但他用的刀是鱼鳞金背砍山刀。
砍山刀开天劈地,自然威风八面。但一个人连山也要砍,那平和与悠然也就殊为有限了。
萧莫何见席衣白看着他的刀,目有异色,不由一笑道:“家师传我‘百变之刀’,这只不过是第一把,我随时会换刀的。”
“我换刀时,自有我的亲兵将各种各样的刀给我。”
韩藏明的后嗣、宿卫校官韩丹全无乃祖文臣之风,纯是一个剽悍的武将。
他脸如淡金,黄胡,有一半胡儿之相。
他用的兵器是一具独足铜人。
那个契丹佐领台俱录,满腮于思,隆鼻深目,眼珠棕黄。他用的兵器是骑兵常用的“欺胡大”。
“欺胡大”,又叫“巴尔恰”,是一种三尾掷枪,类似后世的标枪。
* * *
白衣尼姑尼卢钵罗则年轻貌美,她用的兵器是花。
尼卢钵罗这名字本身就是梵语中一种花。
青莲花。
但她用的兵器则叫奔那伽花。
奔那伽,是佛教中弥勒于其下悟道的龙树之花。作为兵器的奔那伽花,一枝,一叶,一花,以五金之精铸之,长三尺,青色枝花,花银色。
尼卢钵罗合掌持花稽了一首,道:“贫尼此花,可开可合,花瓣边缘利如刀,花蕊亦能发射度厄度劫金针,檀越看分明了。”
她冁然一笑,复道:“待会贫尼若遇险,还会以拈花指、多罗多叶指作弹指神通,以梵摩尼珠伤人,檀越亦不可不知。”
席衣白道:“梵摩尼珠,亦即梵天的神珠,如意宝珠了?”
尼卢钵罗宣了一声佛号,秋水双眸凝定衣白道:“贫尼从天竺来,因持律不严,修道时入了歧路,陷于泥虔之道,现践尼夜摩之誓,欲以身应劫。无论檀越伤杀贫尼或贫尼伤杀了檀越,两不见责矣!”
席衣白道:“泥虔之道,是否就是泥犍陀道?”
尼卢钵罗道:“正是,此又叫尼乾、尼乾陀、尼犍,乃是佛陀所指的六大外道之一,也叫离系、不系、无结,即露形外道。”
席衣白沉吟道:“尼夜摩之誓,那是佛教中下定决心,绝不回顾之誓……”
尼卢钵罗道:“大道直前,回顾即生歧心。贫尼已错过一回,岂可再错?”
席衣白望着尼卢钵罗,尼卢钵罗剪水双瞳忽剪出些许春愁,些许情意,若甜若痛,若秋月迷蒙,烟水闻笛。
席衣白顿觉心里竟一阵甜痛,心旌摇曳,动摇不定!
席衣白急摄心镇念,宾伏六魔,一笑道:“青莲师好深的功力!”
尼卢钵罗道:“小乘术按,徒令檀越一哂了。”
席衣白为之一叹。
* * *
席衣白转向喇嘛道:“大喇嘛法号?”
喇嘛道:“国主赐称号呼卢勒罕,但塞外武林多称老僧为‘虎虎婆尊者’。”
席衣白道:“虎虎婆乃佛教所说八寒地狱之第五狱,入者不能发声,但喉中作‘虎虎婆’响,大师……”
虎虎婆尊者道:“国主赐号呼卢勒罕,意为神、佛的化身、转世。但老僧又何德何能,敢当此号?老僧只不过略有一些降魔手段,使邪魔外道之徒尝一下老僧米拉日巴密法的‘大手印’滋味,入一番八寒地狱而已。”
席衣白闻言,恭敬地问:“不知大师声闻乘、独觉乘、菩萨乘、事部(作密)、行部(行密)、瑜伽部(瑜珈密)、生起大瑜珈(大瑜伽密)、教敕阿鲁瑜珈(随瑜伽密)、大圆满阿底瑜伽(无上瑜伽密)这共三乘、外密乘、无上内三乘里,修几种?”
虎虎婆尊者垂着白眉道:“自若修拙火定起,依十八怛特罗密典,修一切法。”
席衣白一凛道:“待会讨教时,尚祈大师则个……”
虎虎婆尊者一顿手中九禅锡禅杖,忽嗔目道:“咄!”
这时翁七忧道:“我们九人联手,书生恐打雁不着,反教雁啄瞎了眼。别人不说,只说台俱录台佐领……”
席衣白道:“在下知道,台俱录在突厥语中,意指英勇而有声望的人。”
翁七忧道:“台佐领有一个外号,叫曷刺真。”
席衣白道:“曷刺真?那是鲜卑语中‘骑兵’的意思。”
翁七忧颔首道:“正是。台佐领作战起来,就是像骑兵一样敢打敢冲、一往直前的。”
翁七忧说至此,肃然道:
“书生若执意要杀耶律,只恐即使破了我这‘春蚕至死丝方尽’小阵得了手,还得把这七十一人的‘菩提无题阵’破了才出得去。书生自忖能么?”
席衣白闻言,一笑,问翁七忧:
“道长昔年有七优,不知忧的什么?今日又有几忧?”
翁七忧略一怔,似为席衣白此问惊奇,但他一怔之下随即答道:“昔年,贫道忧的是‘风花雪月琴棋书’,忧自己兴趣太广,难以精研武学,恐招人笑。后来,贫道忧的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弟了众多,如何治生计?——贫道终不能带了弟子落草当响马,作绿林好汉行径!”
席衣白一笑道:“但道长一遇到席某,似乎一切都在为席某担忧,如此,岂不七忧成了八忧了?”
翁七忧目中异辉一闪,淡淡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既然书生不从贫道之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翁七忧起声吟道:“春蚕至死丝方尽……”
他这一吟出,九人鸢飞鱼跃,踏罡步斗,各把兵器对准了铁伞书生,开始转阵——
阵法启动了。
八 追魂之伞
翁七忧修的是“飞剑术”。
他随时能从身上飞出三、四柄剑来。
据说他可同时飞舞七柄飞剑,使七剑幻出七宝楼台。
七宝楼台,宝光流动,玉宇琼楼……
飞楼十二重,剑气侵百丈。
飞剑既出,七剑环飞,环飞之间,蓦地七剑齐向铁伞书生斩杀。
连氏双雄,狼牙棒起,鬼哭狼嗥,旗械急舞,风云变色。
狼牙棒的怒啸声,像催命的鬼判发出恶毒的诅咒。
旗械之旗,舒卷若有灵附,旗色如血,猎猎扑噬,像魔鬼伸缩之火舌。
而萧慕何的刀则像一千道闪电满空飞闪,一千条惊蛇秋草疾游。
闪电,追击着席衣白;惊蛇,飞噬着席衣白。
韩丹的独足铜人大开大阖、纵横捭阖。
台俱录的三尾掷枪与尼卢钵罗的龙树之花则引而不发。
但唯其引而不发,更增此阵法度之森严。
因他们以静,弥补了整个阵法的空白。
虎虎婆尊者的九锡禅杖,震动时九个锡环与金铁相激乱响,其声凄厉怪异,有摄魂夺魄之效。
他绕场行走,一步一顿禅杖。若铁伞书生挨近时,则发出他的“大手印”,掌影如山,寒气刺骨!
这八个人俱把铁伞书生与阵中第九个人隔得最远,八个人以阵头、阵身,维护着阵尾最后一人。
阵尾最后之人,乃是耶律银冲!
铁伞书生若要杀耶律银冲,须先击败、击垮、击倒阵中其余八人。
但八人联守,忽横冲直撞如象踏玉田,忽斜飞欹掠若雁行寒塘,忽正忽奇,或化八卦,或作九宫,变幻无方,扑朔迷离,设局草蛇灰线,杀机绵里藏针,直有泣鬼神、惊天地、夺造化、转乾坤之玄机。
难怪当年铁伞书生在此阵前也吃过小亏。
难怪崆峒掌门翁七忧有此自信了!
这奇阵,看来还真是非一人之力所能破的。
* * *
但“春蚕至死丝方尽”之阵,真的非一人之力所不可破吗?
* * *
席衣白的目光清如秋水。
他吟道:“无情岁月最惊心,日月穿梭若追魂!”
他持伞而立,不动如山。
齐人高的伞,静如敛翼高峰的鹰。
席衣白忽动,一动若水银泻地。
他身若行云流水,伞左摇右晃间,挡落、震飞五口急射而至的飞剑。
随后他将伞前挡后格,挡格开连氏双雄的狼牙棒、旗械。
伞在他手里,成了棍棒。
席衣白忽横跨一步,将伞拔出。
铁伞伞头拨开萧慕何刀。
这时独足铜人猛砸而下,风雷大作。
独足铜人砸下,但被伞身以“铁锁横江”封住了。
独足铜人被震回,震得韩丹气血翻涌。
韩丹不由叫道:
“好伞!好神力!”
——伞是好伞。不是好伞,怎禁得起他八十多斤重的独足铜人这一砸?不是好伞,还不被连玄黎的狼牙棒在伞身上砸出一排蜂窝般的破洞?不是好伞,又怎受了连玄鹤旗械枪头的那五扎毫无所损?
——力是神力,好大的神力!若非好大的神力,纵使伞是精铁所制,刀剑难损,也把伞给打落了,打飞了,打曲了!又怎有这般大的反震之力?!
但这时,虎虎婆尊者怪目一翻,一抖九锡禅杖,金钟铲挟风急铲,直铲席衣白后脑。
七缕劲风疾射——翁七忧又七柄飞剑齐出,飞射席衣白“筋缩”、“期门”、“环跳”等七大要穴。
一声“阿弥陀佛”,尼卢钵罗的龙树之花灵灵巧巧地一送,花欲亲人面!
但被这龙树之花亲得一亲,这面便玉貌潘郎,也作鬼脸无常了!
而她左手弹指作琴鸣清吟,射出了她的梵摩尼珠,一十八颗梵摩尼神珠,封住了席衣白所有退路!
耶律银冲见状目光一亮,忽身子冲出,疾若流星——
在他冲出之间,日牙月牙一错,发出一声金铁交鸣之声,交鸣声中左日右月,金芒银光一闪,直向席衣白飞击而至!
而这时,连玄鹤的旗械忽扎向席衣白面前的雪地——
雪团土块碎石顿崩飞,飞向席衣白面门。
——纷飞的雪团土石若狂风急雨,顿遮挡住了席衣白的视线!
恰在此际,连玄黎的狼牙棒竟风声全隐,无声无息地以阴柔之劲,向席衣白后腰扫来。
狼牙棒扫出得极快!
但在人们眼中,狼牙棒又似极缓!
缓得如不动的静止。
如此快捷扫出的狼牙棒,它的啸声怎会听不见呢?
这时,台俱录忽发长啸。
他引颈昂首长啸,如望月的虎,如悲啼的猿,如狮子的咆哮,如鬼狐的凄哭!
若有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悲愤、凄伤、哀思,于春残花凋、风动月落、愁绪初生之时,纷至沓来!
啸声尽,闪电出。
雷霆。
霹雳。
风。
台俱录掷出了他的枪!终于掷出了他的掷枪!
* * *
席衣白忽冲天而起。
伞张开。红色的伞张开。
伞张开急旋。
旋。旋风中一点点寒星飞出。
伞狂舞。
朱红的伞,色殷如血。
伞之光影,红了云,红了天,红了山,红了雪,红了七百七十七双眼睛,红了刀剑,红了枪戟,红了所有的兵刃、甲胄、军仗与空中的征尘。
连风也红了,空气也红了。
每个人所看到四周的人、事、物都浸沉在薄薄的、殷殷而透明的血红、朱红、胭脂红里。
* * *
红啊!好红的红啊!——过了三四十年,孑遗的一个当事人还如此对他的外孙女说——红得我的心都慌了,我的头脑被灌满了红!
另一个人这样对他的朋友说:那天的那个红啊,红得我第三天睁开眼时,还看到屋子是红色的,我去打水,水还泛着红影……
* * *
红伞狂舞,怒旋成红红的太阳。
红红的、巨大的太阳!
红红的、巨大的太阳,燃烧着一团团一片片红艳艳、明煌煌的火!
* * *
红伞像什么?
像红红的天空中一只血红的蝙蝠!
一只血红、巨大、狂舞的蝙蝠!
——这是若干年后,劫后残生的尼卢钵罗神尼(蛾嵋的青莲大师,后有感于那日所见之红,易法号为红莲大师)望着开际的红霞如此说。
她说,那一天的红应在我一生中留下点痕迹,我便易法号为红莲了。
* * *
红,还红着。……
(——其实,红伞已收。)
红,过了好久好久,才渐渐转薄……
* * *
这就是鲜红如血的“追魂之伞”。
* * *
伞已收。
人已去。
一切若一场红色覆盖的梦。
* * *
“追魂之伞”,铁伞书生的“追魂之伞”是一种怎样神奇的伞呢?
事后,言人人殊!
* * *
崆峒掌门翁七忧自此似被追了魂。
他大病,脸红如血,眼红。
他道:“这一柄‘追魂之伞’已超过了原先的‘追魂之伞’之威!
“这一柄‘追魂之伞’,威力之大,已无人可敌,连天也不能!”
有人问:“翁老,你看到这伞是怎样发挥神威的?当时,你七剑齐发……”
翁七忧一叹,道:
“我只看到一条人影冲天而起,眼前一红,红出了一把伞,伞如红红的、巨大的太阳。伞旋,红光四射。”
“红红的巨伞如牢不可破的钢铁盾牌,它挡住了一切;又像一只红红的、火红的洪炉,融化了一切。我的七柄飞剑飞进一片火红的红中,如红泥炉上几点雪,化了,融了,不见了……
“然后,红红的伞中央,伞尖若金橘红的金枪,蓦地怒射而出,直射向我!”
“我当时距铁伞书生有三丈八尺之遥,但枪尖在这一红、大红之际,陡点到了贫道额上——亏贫道退得快,但还是留下了眉心这一点永不消褪的、淡淡的红!”
问者细观翁七忧。
果然,眉心有一点红。
淡淡的一点红。
* * *
虎虎婆尊者自见了“追魂之伞”后,退出了武林,淡出了江湖,改奉了红教,成了红教喇嘛。
有人问他为何入红教?
他答:“红的威力,至大至刚。老衲曾见过一把红色的伞,红伞所发出的烜赫光明,令老衲骤然想到红羊之劫的来临,大彻大悟。”
人问:“那红红的伞究竟怎样神奇,竟令大师悟道?”
虎虎婆尊者披火红的袈裟,沉默半晌,脸渐红了,目光也隐隐红了。他道——
“那是至刚至猛的红墙、红塔、红山倾压下来!我的锡禅杖铲出,忽被红伞上一股至大至巨的灼热的力量震推、弹回——老衲所练的‘八寒地狱神功’竟被这一股灼热之力如溶岩岩浆倒灌而入,令老衲有百体俱酥魂返极乐之乡之感。红尘俗念于此红伞血光之中不由齐消,直若醍醐灌顶,灵台为之一清!——自此顿跳出十丈软红,悟了是非……”
虎虎婆尊者说完,遂于此日令寺中僧人举火,于红红的火中坐化而去。
* * *
连玄黎、连玄鹤的狼牙棒、旗械在这一战中齐被斩断,人也被震伤了奇经八脉。
兄弟俩说:“‘追魂之伞’会变幻出一把巨大、无柄、红色的宣花斧或者红色的关王刀。”
是的,不是斧,又怎会斩断连玄黎的狼牙棒?不是刀,又怎会削断连玄鹤的旗械,使一丈七八见方的旗也一划为二?
“追魂之伞”的伞沿,一定锋锐如刀,坚利如斧!
* * *
“刀神”柴郭的义子萧慕何道:
“我只看到红红的天空中一把血红的旋转的伞。伞产生一种巨大的吸力,直欲把人吸进去!伞柄,一定有飞链系着,可以按动机关飞射。不如此,就没法解释我背上那个弯弯的伞柄影子!”
萧慕何掀开衣服,露出背给辽国太医萧太医看——
背上果然有一道火红弯弯伞柄的影子,打得肉都陷下去,陷出了一道凹陷的红疤痕。
* * *
韩丹中了一枚“炙霞针”,和他一起中针者二十四人,均为阵外契丹军中高手。
他道:“‘追魂之伞’的伞骨是中空的,可以发射针一类的暗器,在‘追魂之伞’旋转时,针就会射出!
* * *
“不但伞骨空的,可发射针一类暗器,伞骨本身也是能射出的!”
耶律银冲——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台俱录!
而那个台俱录,却是耶律银冲。
台俱录左、右腕各中一根伞骨,人被钉在地上,伞骨几至穿腕而过,没入雪下石头之中!
“也不知铁伞书生有何神通,竟算准我不是耶律银冲!”
——他喃喃道,魂又开始幽然出窍。
* * *
台俱录——真正的耶律银冲则永不会评价铁伞书生的“追魂之伞”了!
耶律银冲死。
心口中剑——中席衣白“追魂之伞”伞柄中所拔出的拐剑而死。
他的头也被剑割走。
他掷出的三尾掷枪被“追魂之伞”旋飞,斜斜地射在距地八十丈高之大风雪山悬崖上,枪头入石过半,射中之处,其红过半,若赤铁之石!
* * *
九月初九,重阳登高之日。
战后,大风雪山罕达犴谷兵马齐撤,撤得一个不留。
有人登山至此,犹见雪地上有血。
血飞梅花。
雪白的雪地上,血飞溅出殷红的梅花,达四十九朵之多!
* * *
这一战,铁伞书生席衣白以一人一伞,在大风雪山罕达犴谷敌方七百七十七人包围之中,杀耶律银冲,重伤崆峒掌门翁七忧以降一流高手七人,(独白衣尼姑尼卢钵罗安然无恙)轻伤契丹军中高手二十四人。
* * *
“追魂之伞”,从此成了武林中十大神兵之首。
六十年后,犹有江湖热血少年,背着包袱提着宝剑上路,去寻找“追魂之伞”的下落!
自此战之后,江湖中人,对行走江湖携带铁伞、朱伞者,礼让三分,刮目相看……
九 连老板·水老板
风雪弥漫。
一骑马悲嘶倒下。
马上骑士踉跄着把冻僵的脚褪出马蹬。
骑士的裤管流过血,血业已凝固成血红的冰,与马鞍的马韂连在一起。
骑士情急之下,一咬牙,用力拉开被冰冰冻在马韂一起的伤腿,拄着剑一步一拐地离去。
* * *
马蹄声如狂风暴雨传来。
一百多骑辽国武士的战马旋风般奔驰而至。
马队在雪地上死马前齐齐停住。
为首之人跳下马,看了一会死马,哑然笑道:
“这南蛮子逃出不超五里,还没逃出我国境内。只要各关卡严查,他一定出不去。又饿又冷之下,饿也会饿死这厮!”
一个武士在马上道:“赫连将军,这南蛮子很重要吗?”
为首之人恨恨道:“如不重要,我们为何从大风雪山追杀八百里至此?宋国刑部的扈飞鹰和他手下的‘虎’霍雨虎、‘雷’雷铛、‘鹤’高鹤四人及宋国兵部将军沈虎头……”
“沈虎头就是那个阻止铁伞书生席衣白入谷的顾三痴么?”一个武士问。
“正是。他们五个都是甘当宋国鹰犬的人,哈哈都给老子与‘毒王’一箭双雕,把他们给打发上西天了!可这水老板——不,应该叫印镜心,宋国兵部侍郎印镜心,不但看到这一情形,还盗走了宋国……雁门和……给我们的密件……不过,他在大风雪山中了‘毒王’的伤心之毒,半个月内必死无疑,现在已第十天了,估计他这两天也会有可能毒性发作,死在哪一个山沟旯旮里!”
“他若死了我就可以放心再去宋国当我的连老板了……哈哈哈……”
这为首的被称为“赫连将军”的人翻身上了马,勒转马向南方狂笑——
那人正是“辽国大豪商”:连长风!
随后——
马队掉转马头,在策马吆喝声与愈来愈小的马蹄声中消逝在远方迷漫风雪之中……
* * *
良久。
一堆雪堆里忽伸出了一双手。
手挣扎着,颤抖而急切地扒开手四周的雪,雪里露出了一张已显灰黑的脸——
水老板,亦即宋国兵部侍郎印镜心的脸。
印镜心泪流满脸,仰首向上苍喃喃念道:
“……上天!上天……求你保佑我……能回到……宋……国……”
印镜心说完,头一歪,昏了过去。
* * *
九月廿一日。容城。宋国与辽国边界。
风雪之中,五六百个宋国兵士围着一个骑马的、披红色斗篷的契丹姑娘。
契丹姑娘怀里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汉子。
“姑娘,为什么你们本国人要追杀你们?”宋军统兵官、都监郑泰问。
契丹姑娘道:“我叫耶律……送我们去……东京……”
“这是酬谢你们的……珍……珠……”
契丹姑娘昏迷过去。
宋兵们顺着契丹姑娘奔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串串血从辽国国界内洒入宋国境内。血是契丹姑娘中箭的臂上和契丹姑娘怀中的汉子受伤的腿上洒下来的。
血,在雪地上如同梅花。
鲜艳的梅花。
加油,就差娟四和五了 卷四 铁伞寒箫
一 斯人
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
斯人为何在冠盖满京华的京华独自憔悴呢?
斯人是谁?
斯人又憔悴在何处?
斯人又为何憔悴?
这一切,又有几个知道?
* * *
冠盖满京华。
京华,即是京都。
京华,就是汴京这样的繁华的都城。
汴京开封乃古都名城。
汴京开封又叫东京汴梁。
梁是大粱,汴指汴水、汴渠。
战国七雄,魏迁都于此,称大梁,惠玉在此开鸿沟以通黄淮之水,鸿沟即汴水汴渠之谓。
因有汴水,故隋唐名之为汴州。
汴州是五代晋汉周相继建都的都京,为有别于有唐一朝的京都长安,遂称东京。当北宋之时,东京汴梁,便是当时百姓对京都的俗称,而在书上指称则谓汴京。——至于开封府之设,则始在五代梁时。梁时,升汴州为东京开封府,后晋汉周宋相率沿用,是看好了“开封”二字。
开封,是意在开辟疆土。
“书誓山河,启土开封”,对皇帝老儿来说,耀武扬威,建一番十全大武功,拥有更多的江山,既可沽得千古不朽之名,也拥有了更多的金银珠玉、奇珍异宝、醇酒美人!
因为作为国内的“四海”,乃是“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夫天子以四海为家”的!
可惜取了个好名,未必就一切都顺了。
五代梁晋汉周走马灯地改朝换代,遑论“书誓山河,启土开封”地扩大疆域,连皇位也坐不长久。
开封,未必开封。
开封,未必开封。
但汴京开封作为京都的兴旺繁华,则堪值一夸!
冠盖满京华。
在北宋太祖皇帝手上,虽十万户以上城市有四十余座军州,其繁华之尤者有洛阳、大名、应天(商丘)、杭、苏、扬、荆、广五州及成都、南郑(汉中)。苏州为东南之冠,江南富丽,自不待说;荆州居长江中游,当南北要冲,“北客随南贾,吴樯兼蜀船。”是重要的货物集散地。南郑、成都则与汴京并称三大商埠。但纵如此,又有哪一座城市及得京都汴京开封的繁华?及得京都汴京开封的官吏多?
* * *
冠盖满京华。
汴京的繁华,且不说新城外之九厢十四坊。
也莫说鱼市、肉市、金银漆器铺、珠玉铺、鲜果行,莫说潘楼街巨商云集,金银彩帛交易所“每一交易,动即千万”;大相国寺“商旅交易,皆萃其中”。
这里只说桑家瓦子。
* * *
瓦子,或称瓦舍。
瓦舍是寻欢作乐的人来去匆匆,易聚易舍之处,真所谓“来时瓦合,出时瓦解”。
喝花酒,掷骰子,坐在一起即成了靴兄靴弟,赌朋牌友,出了门则作鸟兽散矣!
桑家瓦子,就是这样一个吃喝嫖赌、寻欢作乐之地。
* * *
桑家瓦子光大小勾栏就有五十余座。
勾栏是说书、演戏、玩杂耍百戏的场所。
——十廿万户市井细民,加上王公大人、文武百僚,加上十万禁军官佐兵士,再加上天下辐辏而至的士商百姓——百万人撂在这一个火树银花、金吾不禁的热闹去处、通晓不绝的京都,勾栏,自然成了去的人最多的地方。
但这里也不说勾栏。
这里只说桑家瓦子一个不大不小的赌坊。
——风云赌庄。
风云赌庄,就是冠盖满京华的京都在一块弹丸之地的写照。
在风云赌庄门外,便时常停满了作官之人的华盖车马,戴冠的官吏晋绅杂在三教九流士商军民之中,优游悠哉地走进了风云赌庄日夜敞开的朱门大院,介入呼卢喝雉的行列。
冠盖如云,冠盖相望。
冠盖满京华。
连赌坊门外都排满了冠盖,冠盖又如何不满京华?
* * *
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
在冠盖排满朱门两旁的风云赌庄的门外不远处,在这冠盖满京华的繁华场外,正有一个人在独自徘徊憔悴。
他彷徨,彷徨在雨中,雨巷。
撑一把伞,彷徨在长长的雨巷。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是为自己依旧是一个白衣人而入眼俱是做官人,对官吏的作威作福、腰金衣紫生企慕之心,为自己之不遇而憔悴呢?还是在为一段难明的心事而彷徨无地、日日摧损容颜,憔悴作黄花之瘦呢?
他徘徊、彷徨在这一个长长的雨巷,是否也希望遇到一个“雨中空结丁香愁”的、有着丁香一样颜色、散着丁香一样芬芳、结着丁香一样愁怨的姑娘?
没人知道。
* * *
没人知道。
——不过很快就会有人知道了。
因为阿灵已走了过去。
* * *
阿灵是风云赌庄里最机灵的人。
他聪明伶俐,善解人意。
他善能与各种各样的人交上朋友,并让他的朋友掏真心话。
在风云赌庄,就数他消息最灵通。
在风云赌庄,也数他朋友最多。
不过,他也常常让他的朋友满着荷包进了风云赌庄,瘪了口袋再走出去。
不过,这也难怪他,因为他也要在这世上混一口饭吃。
一个人有了朋友便不能不吃饭了!
而他混的那一口饭是当赌庄里的“来手”。
既然干上了“来手”,就免不了“敲敲”朋友打打“木榨油”了!
不过话说回来,见了他连一口饭也混不上再不伸手拉一把,这样的朋友便“宰”上几个又何妨?
* * *
十赌九骗。
骗,江湖中叫“千”。江湖中有千术千门千行。从事“千术”者便是人们俗说的“老千”。
老千骗人设局叫“设千”、“下千”,老千使用骗术行骗则叫“出千”。
干行三教九流无所不染指,它的组织中分“上八将”和“下八将”,十六将中就包括赌博行骗。
在赌场赌局中“出千”行骗,他们有明确的分工。
这分工便是:来、前、贴、后四手。
其中“来手”就是引诱“大爷”(被骗对象)进局的人。
“来手”如果找到了“大爷”,引诱其进了局,就算做完了他的本职。
他所做的这一份本职,便是赌博行骗五字经,“会、放、开、收、复”中第一字、第一事:会,会事。
——现在,阿灵做的便是“会”的开头。
“会”的开头,便是要先知道人家的底细,与人家套上交情,交上朋友。
如果不知人家底细,把专门踢场子的白虎星带进赌场赌局,岂不是引鬼上门、引火烧身?
而千方百计地交上“朋友”,把他引进局中,使出了瞒天过海、偷天换日的手段,结果是一个阮囊羞涩的穷措大,岂不白费了无数精神?
* * *
阿灵走向了这“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斯人。
斯人就是这个人——这个撑着油纸伞彷徨雨中的书生。
阿灵瞥了一眼书生左手上无名、中指二指各戴的一枚翡翠、白玉戒指,注视着书生本来风流倜傥而现在显着憔悴愁损之色的眉目,温声道:
“这位相公,小人已看你在雨中彷徨了三个时辰了!不知什么事儿让相公愁烦,可说给阿灵一听么?
“阿灵就是小人,小人在赌庄混事,没别的本事,就是朋友多,喜欢交朋友,为朋友分一点忧,解一点愁,添一份开心。”
“人生苦短,为乐几时?有什么烦躁忧愁的事儿,跟朋友分说一下,那烦燥也就消了,忧愁也就淡了,事儿呢?有朋友帮衬着说不定便给轻易化解了。”
“相公何必这样跟自己过不去?”
“相公如不嫌弃小人,小人作东,便请进赌庄内由小人奉一杯香茗如何?”
那书生闻言看了一眼阿灵,苦笑:“你看我现在还有从容喝茶聊天的心情?”
“我不过是一介清贫书生而已,又有何值得一交?”
听着书生这样回答,阿灵笑了。
——有这样的开头,今天又有赏银分红了!
二 斯局
一盏茶功夫,阿灵已与这个姓龙的书生成了朋友。
看着阿灵与那个姓龙的书生把臂而行,言笑欢恰之状,赌庄的门子、下人等都不由露出佩服的眼神。
阿灵这鬼精灵真行。
* * *
“龙相公……”阿灵叫道。
“叫我龙在水就行了。”姓龙的书生道。
“龙在水?好名字!合该要在这儿发!”阿灵道,“风云龙虎。在水的龙到了风云际会的‘风云赌坊’,龙可借云乘云而腾云驾雾,大有作为!龙兄看着合适的,只管坐下押注,开牌,你只要说是我阿灵的朋友,人人都会对你关照的。”
龙在水道:“你有事只管忙你的,我自会看着办的。”
龙在水的气色似精神了许多。
想不到一杯茶、一番话,对人的改变会有如此之大!
赌坊内,呼卢喝雉,人们赌兴正豪。
* * *
龙在水看着风云赌庄里,各种赌博人头攒动,微笑前行——
这里既有樗蒲、六博、骰戏、采选、双陆、打马这种宜乎发思古之幽情、抒心中之豪志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军民士吏、墨客骚人参与的当枰对局斗采,也有不拘男女老少、贤愚上下、三教九流都可玩的、花样最多的骨牌。
这里没有斗马吊、叉麻将,那是迟至明清才有的赌法。
这里也决不会出现二十一点、沙蟹。这时扑克牌还没被红鼻头绿眼睛的西番创制。
但这里有市井细民所创的黑红宝、押牌点、摆棋、对号抓彩,还有骗钱害人最多的押会。
因此,当人们听到呼卢喝雉之声的同时,还会夹杂着各种不同的吆喝声和唱歌声:
“哎——请又请,让又让,三请茅庐诸葛亮。”
“哎——不要慌,不要忙,稳稳当当过长江……”
“元吉!”“河海!”“万金!”“王八!”“日、月、星!”
“天牌!”“地牌!”“至尊宝!”
“豹子!”
看着一个个神情各异的赌徒赌客,听着骰声同喧呼交杂,想着风云际会朝代兴替人事代谢,龙在水不由心中默默长叹、兴生无穷感慨。
——秦之雍宫之乱,不就是长信侯嫪毐在赢政行冠礼的宴会上设六博助兴时,与人争吵时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皇帝的老子,才落得一时失言,大势尽去,一不作二不休索性矫发玺命叛乱,被秦始皇赢政大怒之下来个满门抄斩?
——汉景帝吴楚七国之乱,其祸根岂非就是六博?若不是景帝在太子时喜好六博,在一次同吴王刘濞的太子博戏时争道,提起博局砸向对方造出了一条命案,刘濞又何至于从此诈病不朝、渐起不臣之心——终至联合楚、越诸王举兵作乱?
而汉时的一介市民陈遂,便因在监狱里度过婴儿时代的汉宣帝流落民间期间博戏中欠了他一笔赌资,在汉宣帝即位后被提拨为太原太守,说是“官尊禄厚、够还赌债了吧!”
后燕慕容宝在赌博中接连三掷得卢,其父慕容垂认定是“富贵可期”的征兆,遂定了倒戈反对前秦苻坚的决心,恢复了故国!
南朝李安民在五次掷采中连续成卢,使宋明帝惊得目瞪口呆,断定他有封侯的骨相……
在这芸芸众生乐乎赌局之中的赌场,三教九流、军民士商,混迹其间,与时沉浮。焉知其间没有异日登坛拜将、封侯入相的大人物?
龙在水正自感慨着,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龙在水不由一惊。
* * *
拍龙在水的,是淡眉细目的阿灵。
阿灵笑眯眯的,观察着龙在水的颜色问:“怎么?都不感兴趣?”
龙在水叹了一口气,道:
“在下心中有难解的郁结。这块垒之难消,非烈酒、豪赌不可!这里,太小了……”
“你想玩大的?”阿灵眼睛顿发了光。
“大一些无妨,但也得人对才好。”龙在水看一眼阿灵,“如是面目可憎的市侩、言语粗鲁的土财主、举止浮躁的暴发户、盛气凌人的官僚,在下还不如与这些升斗小民、引车卖浆者流一起……”
阿灵不等龙在水说下去,道:
“包你满意,跟我来!”
阿灵带着龙在水向后走去。
* * *
寂寞梧桐深院。
这是“风云赌庄”的第四进院子,这里已隔开了前二进院子那种嘈杂喧嚣,有一种闹后愈静的幽清。
青砖甬道,清雨滴溜丁令。
檐角有风铃轻响。
龙在水打伞走过甬道。
如此幽境,如此雅致。
他无话可说。
他无话可说,只在伞上雨声和秋雨侵人寒意的水气里,体味着一种幽远的心境。
他的心若动若静,若隐若现,于此动静消长、隐隐约约之中,悟着禅意。
他就怀了这一份表里俱澄澈的禅意,踏上了檐前石阶。
被雨水洗得发白的石阶。
这时,在这一幢房子的正厅之内,从这垂着珠帘的沉沉深深的厅内传来一个雄劲的声音。
一人沉声道:
“贵客既来了,又为何裹足不前?!”
听到这声音,龙在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 * *
四个人坐在长案之后,正冷冷地看着走进去的龙在水。
四个人,四件兵器。
有白发萧疏的道士,童山濯濯的黄衣僧人,顶盔贯甲的武将,还有锦袍玉带的官员。
四个人,四种身份。
四件兵器都是短兵:
掌心雷、五行轮、雷神鞭、大铁椎。
四个人见了龙在水进去,眼睫也不眨一下,只是如泥塑木雕般毫无生气地望着龙在水。
他们似乎目光茫然地望着极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又似乎目光呆滞、发直,什么也没看。
但龙在水知道,自己不但被这四双眼睛尽摄眼中,里里外外看了个够,自己的每一细小的表情、动作都逃不过这四双眼睛,而且这四双眼睛还看到了他许多隐藏的东西,看到了将发生的一切变化。
龙在水甚至听到了冥冥之中有他以手中这柄伞与这四件兵器相斗的格斗之声,而这四个人、四件兵器已封住了他一切变化、后着。
他们不问,不动。
龙在水也不问,不动。
五人顿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局中。
局是僵局。
* * *
“云中子。”
“空恨。”
“谷神杀。”
“黔无衣。”
四个人次第道出自己道号、法号、名字。
四个人依旧脸无表情。
有表情的是龙在水。
龙在水目光一凛,眉毛动了一动。
龙在水注视着白发道士:“想不到隐居西天目山的云道长二十年不入江湖,今日竟破了例。”
云中子目中也有了表情,愤激之情。
他的白发无风自动,苍凉地道:“一个人纵隐居空山年代再多,也无法不为亲人之死而伤心的。”
“沈虎头是贫道的侄子,也是七弟过继给贫道继承香火的。想不到他竟为国丧生于辽……”
虎头三痴。顾三痴就是沈虎头。
龙在水眼前忽浮起大风雪山烟水泡子镇后那十里厮杀的情景,耳边犹觉有风雪激荡兵刃交格之声。
龙在水叹息,在心中叹息。
他看到过顾三痴——沈虎头的死状。
沈虎头竟死在他自己的虎头枪下,不但咽喉上多了一个血洞,连肚皮也被枪挑开,肠子也流了出来!
他本想把沈虎头——顾三痴的遗体和扈捕王、雷铛、高鹤、霍雨虎的遗体一起运回宋国的。
但一个有着惊人武功的蒙面人忽然出现,以一幅白布包走了沈虎头的遗体。
这人难道就是眼前的道人?
不,不,道人身材瘦小,哪及那日那人的身材高挑?
见龙在水不语,云中子冷笑,目中陡射出怨毒之色:“席大英雄当想起些什么了吧?”
龙在水正欲回答,却听一人沉声道:
“道长又何必多问?这世上有一种人,敢杀人,但就是不敢承认的。”
说这话的是黔无衣。
官侠黔无衣。
世上之有官侠黔无衣,乃是侠义道、武林里、官场上的一个异教——
黔无衣是官,不小的官。
他是节度使。
节度使这样的封疆大员,可总揽一区之内数州之军事、民治、财政。唐朝玄宗皇帝天宝初授重臣大将节度使之职时,赐以双旌双节,权高位重,威镇八方。
但他是个有职无权的、只领俸禄的节度使。
像他这样有职无权的官,宋初多的是。从仆射、尚书、侍郎、郎中、员外这些三省六曹二十四司的京官,到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州刺史等方镇军州的地方官,无一不养着一批闲官,有职无权的闲官。
黔无衣之所以有这样的官职,只因他是后周时的节度使,且是武林大豪一方大侠,甚得人望,还曾拥戴过太祖皇帝赵匡胤登基,与太祖有过过命的交情。
黔无衣无事可管,便常微服私访,仗义行侠,打抱不平。
这世上像黔无衣这样把大铁椎练得举重若轻、得心应手、炉火纯青的武林高手,好像不多。
不但不多,恐怕还是绝无仅有!
而像黔无衣这样大的官若要管闲事,也没有什么管不下的。
因此,“官侠”黔无衣官高武功高,行侠之名愈来愈大。
只是此公嫉恶如仇,性如烈火,也常会莽撞行事,作出些有损其侠名之事,事后常作亡羊补牢之人。
——也幸亏如此,否则只怕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时,把他这没兵权可释的,也给释了其职了!
龙在水听了黔无衣的话,淡淡道:“节度使大人行侠天下,自然阅历非凡,只是莫忘了‘血衣十三杀’这一案才好!毋纵毋枉,要做到可不易!”
黔无衣听后,浓眉一轩,便待发作,但忽又隐忍下来,不怒反笑,道:“好!好……”
他在说“好!好……”的时候,双手按在太师椅的椅把上。
龙在水惊见黔无衣手中,以楠木为之的倚把尽碎,碎成木屑,从他指缝里徐徐洒下!
——此人好深的内功!
这时,那顶盔贯甲、盔缨如血、护心铜镜精光莹然、虬髯狷张、脸黑如锅底的武将一舒狮眉,森然道:
“就算黔大人误判过‘血衣十三杀’一案,使‘血衣剑客’杜冷蒙过冤,差点死在‘光明船’上,但后来还是黔大人发现了杜冷的隐衷,纠正了此案,才使高血衣这真凶伏诛。”
“今日席先生此来,又怎么说?”
“阿弥陀佛!”那沉默至今的黄衣僧人宣了一声佛号,他那精瘦的深陷的两颊在阴影里如两个黑洞,而满是皱纹如蛛网密布的额下,是两道皱巴巴的,已白了眉毫的鹰眉,鹰眉向上一竖,眼中顿似雷电交加,亮起一道剑光,响起一声无声雷。
少林的空恨上人,乃是少林达摩院首座,少林武僧僧头,在少林一派中,武功之高不作第二人想。
当今十万禁军的拳棒总教头、禁军统领、禁军官卫诸班直殿前马步军指挥使车魔楼车统领,便是他亲授武功的俗家弟子。
而车魔搂身负护卫皇宫、镇压京都的大任,其武功之高,有三军第一勇将之称。
空恨上人白眉一轩道:
“席檀越既要赌,便由老衲四位与檀越赌一赌。”
龙在水道:“连大师也这么说,龙某不当席某也不行了?”
谷神杀,那虬髯猥张的墨脸武将冷笑道:
“席先生席衣白是铁伞书生,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席衣白要杀管尚书、印侍郎和我们车统领的秘密,也不成为其秘密了。席先生从刑部出来冒雨到这‘风云赌庄’,一定是闻知管尚书、印侍郎和我们车统领都在这里,意欲一石三鸟,一战而杀三人了!”
席衣白——龙在水一笑:“想不到兵部的人真是精明,望风都望到刑部门内了!”
黔无衣沉声道:“听说铁伞书生在辽国上京道大风雪山罕达犴谷,‘追魂之伞’一现,便令崆峒翁七忧师徒四个和辽国五大高手死的死、伤的伤,端的厉害!今日席先生要杀管大人他们三人,便不妨把我们四人也都杀了!我们四个,我是管大人的朋友,谷将军是车统领的副使,大师是车统领的师父,道长则是兵部沈将军的伯父要为沈将军报仇。你若杀了管大人他们三个,我们都会找你报仇,令你后患无穷。倒不如让际大开杀戒,再过一把大杀特杀的瘾。”
席衣白道:“这个……”
云中子道:“习武之人如要赌,便应赌技赌命,技不如人,命何足惜?倒不如乘此兵解,也许再世为人时扳得回前生的败局!”
空恨上人道:“我们便与席檀越赌,你若打败我们,便可进入最后一进房子了,或许能杀得了老衲的徒弟他们三个,如檀越败了,便请随老衲到我们少林走走如何?”
席衣白扬眉长笑道:“既然诸位认定在下是铁伞书生席衣白,既然诸位要与在下赌上一把,那就赌好了!”
他道:“我本就是来豪赌一场的!”
席衣白这一说,四个人都站了起来。
三 斯毒
刑部后花园。
楚冰雷与党雁门在园中小亭喝酒。
党雁门道:“大人最近喝酒次数多了。”
楚冰雷道:“自从衣白把扈总捕他们运回来,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空。”
党雁门望着楚冰雷陡然见老了十多年的脸,道:“大人还在为扈总捕伤心?”
楚冰雷道:“扈飞鹰为人纵有千般不是,他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一点还是无可指谪的。”
“况且,他毕竟为朝廷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这次,又为朝廷战死在关外……”
党雁门道:“如果一个人利用朝廷给他的职权获得了他所要的一切,养着十八个妻妾,开着四十个店号,他还不忠于这个朝廷,那这个人更该死了!”
楚冰雷道:“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位能吏干员,他这一死,总捕这一位置乏人承继了。”
党雁门道:“不是还有席衣白、巴毒天?”
楚冰雷道:“衣白不适宜宦海仕途,这也不是他志向。至于‘毒王’嘛,他武功高,下毒解毒手段高明,此乃他之长,但总捕并不只是一个杀手;他要有宾驭下属、指挥大局、运思破案诸种能力……这,不是巴‘毒王’之长……”
楚冰雷说至此,一叹道:“本来‘七杀手’中,‘蝙蝠’柳平、‘雷’雷铛、‘鹤’高鹤三人中可选一个,柳平为人正义沉毅、好出奇计;雷铛行事周密,谋而后动,一击必中;小高文武双修,有张有弛……可惜他们竟都丧生在刺杀耶律银冲一役!”
楚冰雷又呷了一口酒,道:“实在不行,我便启用‘银蛛’和‘黑狐’……”
党雁门道:“为什么不让孙执事……他的武功也不弱,智谋也可……”
楚冰雷断然道:“这人不行!”
党雁门看了一眼楚冰雷,问:“为什么?”
楚冰雷目露憎厌之色,道:“这人邪淫,好谄谀献媚,曾与大内钱公公作那种龌龊的事,我想来都觉恶心……”
党雁门道:“不过这人是我堂舅子——内人父母两党就这一门亲戚,我们视之为亲弟弟……”
楚冰雷把杯子一顿,脸一沉:“这人便是宰相的舅子也不行!他主掌了总捕之职,定会胡作非为。”
党雁门笑道:“好,这就算党某没说!孙玉这小子人虽长得漂亮,也的确有些不学好。难怪大人生气……”
楚冰雷没好气地看了党雁门一眼道:“你陪我喝酒,就不能挑一些高兴的说说?”
党雁门道:“说什么呢?说席衣白‘风云赌庄’一行?”
楚冰雷道:“不要说衣白。说了我心里会更乱、更空……”
党雁门道:“你是担心他此行?”
楚冰雷道:“车魔楼,管敬亮、印镜心……”
党雁门道:“印镜心已中了‘毒王’的毒,恐早在辽国死掉了!”
楚冰雷道:“‘毒王’,他说的话我总觉得有些虚头,但一时又看不出。我怀疑……”
党雁门道:“怀疑?”
楚冰雷道:“我有一种隐约的感觉,似乎‘毒王’与扈总捕他们四人的死有关。”
党雁门眉毛跳了一跳:“哦?”
楚冰雷道:“我已让仵作老宋去清他师父韩老了,还约了太医院的葛老太医和武林、杏林中都有盛名的鹿行草鹿先生……”
党雁门道:“你要请他们三人对扈总捕他们四人的死作一番验尸?”
楚冰雷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必须把心中这一疑心解去了才安心。”
党雁门话题一转,接上前言,问:“那席先生此行,你担心……”
楚冰雷道:“我担心管敬亮、车魔楼会搬出他们的师友!皇上病危,我看双方短兵相接,就在这几天。衣白此去,恐会落入他们算计……毕竟,衣自己对付了兵部派系的三四个高手了,他们一定对衣白甚为忌讳,必欲除之而后快!”
“那……”党雁门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我不知道衣白是否对付得过来。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这事要出差错,此行不吉……”
楚冰雷的眉宇中有一种隐忧之色。
楚冰雷道:“小女对衣白甚为倾心,我打算待衣白此行之后,让他带小女远走高飞。我对衣白,有一种愧疚之心,他敬我如高山,而其实我……”
党雁门道:“这也是逼不得已。管敬亮、车魔楼都与皇上走动得勤,晋王位高权重,我们要拥立太子,扳倒他们,便只有先从旁枝挖起。现在我们手头有管敬亮、车魔楼他们与耶律银冲来往的密件,杀了他们,要对付晋王就方便多了……”
楚冰雷默然了一会,把党雁门斟的又一杯酒长饮而尽,颓然道:“我楚冰雷进入官场本想有一番作为,不意身不由己,走到这一步了……”
党雁门注视着楚冲雷,淡淡道:“一不作,二不休,大人要做大事,便要再心狠手辣些。宰相之意,最好把所有的知情者一并让他们封口,永远封口……”
楚冰雷霍然目光一凛,望向党雁门道:“宰相要杀人灭口?”
党雁门道:“他作事,求的是万无一失!”
楚冰雷目光炯炯,道:“宰相之意,也包括衣白?”
党雁门冷冷一笑:“还有谁比他知道得更多的?”
党雁门的脸顿转阴沉起来:“反正谷神通处,我已派人下毒了。就剩下他了……”
楚冰雷猛起站,目光一厉,戟指指向党雁门道:“我不会让你对付……”
他说至此,脸色忽一变,双眉一沉:“你、你竟也给我下毒?”
楚冰雷此时长髯无风自动,双手据案,盯着党雁门,如将扑向豺狼的狮子!
党雁门望着楚冰雷,一时似给吓呆了,一动不动。
党雁门忽然倒下,七孔流血而死。
“哈哈,下毒的是我……”
一个声音在亭子顶上响起。
楚冰雷大吼一声,双掌猛向上翻出,击出一掌。
亭子顶顿给他掌上罡风震碎、炸飞出去!
亭子的八根柱子朝八个方向倒去!
一个黑衣、白发的老人,随着土崩瓦解的亭盖四分五裂、飞迸出去,飘飘然地落在了远处一块地面上。
黑衣白发老人有一双见风流泪的、烂眼梢、眼梢发红的眼睛。
这一双流泪的眼睛此时像火赤练蛇一样毒!
他手上拿着一个黑漆的唧筒。
筒口对着楚冰雷,
“巴毒天,你想——怎样?”楚冰雷的声音忽像有谁扼住了喉咙似地变得低哑。
黑衣白发老人——巴毒天看着楚冰雷这样,忽然仰天狂笑起来!
四 斯战
云中子、空恨上人、谷神杀、黔无衣四人鱼贯而出。
四人来到院内。
席衣白风神潇洒地打伞立在那里。
风中飘着雨,也飘着席衣白长衫的下摆。
席衣白道:“在下今日此来求赌是宾,诸位在家守赌是主。强宾不压主,便由诸位划下道,在下接着便是。”
云中子道:“你的铁伞呢?还有你那把威力无比的‘追魂之伞’呢?老道想一会的,是铁伞书生的铁伞与‘追魂之伞’!”
席衣白道:“何必定要铁伞、‘追魂之伞’?在下有这一把普通的竹骨油纸伞,就足够了。”
云中子目光一闪,冷冷道:“你很狂!”
席衣白道:“不,我只是不想多开杀戒!”
他一顿道:“在辽国的大风雪山,我看到了太多的死人——我不想更多的人因我而死!”
黔无衣冷冷道:“你的意思,你若用铁伞、‘追魂之伞’,我们必死?”
席衣白苦笑道:“‘追魂之伞’的威力、杀气,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便是铁伞,因伞柄内有藏剑,我与铁伞又已形同一体,每到恶战之时,便会忍不住出剑伤人……此亦非我所愿……”
他正说着,却听谷神杀厉喝道:“铁伞书生,你少卖狂,待杀了老子再说也不迟!”
“来,来,来,先让老子以这根雷神鞭来称量称量……”
他话未说完,忽一个筋斗翻出,惊怒交集,鞭指席衣白道:
“你……!”
——原来谷神杀被席衣白正正反反抽了四个耳光!
四个耳光打得他脸上顿多了一片指影。
红红的指影!
谷神杀这一张墨黑的脸竟被席衣白给打得苍白起来,苍白的脸上映着红的指影和谷神杀激怒的眼睛,让人想到吃了辣椒的猴子。
——想不到铁伞书生席衣白出手如此之快!
快得云中子、空恨上人和黔无衣想出手相救也来不及!
三人只觉那朱红纸伞的红影一掠,还未看清席衣白出手,席衣白已一退而回。
席衣白剑眉一剔,冷冷道:“看在你是朝廷命官份上,谨施此薄惩!若再出言无状辱及在下先人,就不会有这样客气了!”
谷神杀闻言大吼一声:“席衣白,别人怕你,我可不不怕!”
他挥鞭向席衣白冲去。
* * *
谷神杀的雷神鞭鞭鞭打向铁伞书生的要害,他用的是“六十四字诀”太师鞭法。
太师鞭法有摔、点、刺、崩、锉、拥、扫、拦、截、撩、撑、磕、缠、挂等,施展开来顺逆回环、刚柔圆活、起伏迅猛。
但谷神杀的太师鞭法又不仅是太师鞭法,他还用铁鞭的阳鞭、暗鞭、藏鞭。
这使他的鞭法变得勇猛,刚健有力、以刚带柔、刚柔相济。
他的鞭勇猛时如扑出的猛虎,柔巧时又若灵动的飞凤。
但他的鞭不仅如此,还夹着风雷之声,发出夺人心魄的异啸。
他的鞭如雷神发怒,雷电交轰。
看到他这样使鞭,人们便明白为什么他能跻身禁军诸班直“四杰”之中了。
谷神杀的雷神鞭确乎有鬼封神杀之功!
正当三人各为谷神杀勇猛如虎的鞭法心中叫好时,谷神杀也正使到一招“鳅入菱窠”。
他的雷神鞭觑准一个空子,一鞭疾探而出,如一条急窜而出的泥鳅射入菱窠一般射向铁伞书生席衣白的“关元”穴!
“关元”穴,一名丹田,又名大中极,复名小肠募,又叫气海,乃任脉要穴,位在脐下三寸处。
任督一通,百脉俱通。
任督一封,全身无功。
若被这一鞭射中、扎上,有多好的武功也都被废掉!
眼看鞭尖已快射上铁伞书生衣衫,铁伞书生兀自不动。
众人不由发出“啊”的一声。
但就在这时,席衣白忽动了,他身若行云流水,一抬腿,自然而然地向旁踏出一步,避开了铁鞭。
这一步迈出,拿捏火候恰到好处,把雷神鞭角度、速度、力量、变招机会都算得准确之极!
此时,雷神鞭招式已用老,变无所变!
谷神杀已抢入铁伞书生席衣白中宫,撞入洪门,一鞭落空,变招不及,形同徒手。
他好像是专门凑上去挨揍的。
这时如果席衣白伸手摸上一摸他的头,或者在他胸前点上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这世上有几人能禁得住铁伞书生摸一下头?点一下胸?
旁观三人这时只见铁伞书生席衣白忽一笑。
席衣白一笑,竟自不顾谷神杀,自顾向前走出。
他似乎根本不屑与谷神杀对敌。
见到这情景,人们不由都为谷神杀感到庆幸。
但谷神杀却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谷神杀双眼直欲喷出火来:
“你、你知道我鞭法的秘密?”
席衣白一哂:“你这‘雷神鞭’末了那五节是由五个钢节组环连接,通过转芯固定在后面二尺四寸钢鞭上的,可放长击远,又可收缩折叠,乃是软硬兼施的‘虎尾鞭’!”
席衣白道:“你刚才那招看似冒险抢攻,中了我故意露出空门的诱敌之计,但若我真以为你中计,出手制你胸口、头上的穴位,你那根鞭便会忽逆行转扑,来上一招‘十字披红’。到时我虽‘关元’穴不中你钢鞭,但‘命门’穴一定被你‘虎尾鞭’给扎进去了!”
席衣白一笑道:“谷家鞭法与关外马家软鞭,在下十一岁时,便由家师传授了!”
“你的‘虎尾鞭’,进则‘披荆斩棘、十字披红’鞭头逆转;退时‘拨打雕翎、老嬷纺线’,鞭头顺弯;作钢鞭使还有‘鞭杆’与‘马棒’用法,鞭法有抡、扫、崩、架、弹、甩、盖、打、撩、背等:杆法有戳、点、挑、压、截、拨、划、劈、绞、扣……不知在下讲的可对?”
“对你个头!”谷神杀大叫一声,气怒交加,又挥鞭攻了过来。
他鞭法至此又一变,大开大阖,势猛招沉,形若疯魔!
——而他这一路鞭法也正好叫:“疯魔乱披风”!
他这一路“疯魔乱披风”舞出,满天都飞舞着他黑乌乌的鞭影!
但这时只见红伞一收,白衣一闪,席衣白朗笑一声道:
“尊驾怎么不感到累?歇歇罢!”
白衣一闪之下,满天鞭影顿一敛——
谷神杀握鞭的双手都垂了下来——被席衣白以卸骨法卸下了双臂。
谷神杀不仅被卸下了双臂,还被点中了穴道。
谷神杀顿泥塑木雕般呆在那里。
* * *
席衣白制住谷神杀刚退开,他的面前忽响起了一声雷鸣之声——
一个大铁椎如一个雷,当胸击至!
官侠黔无衣已出手。
官侠黔无衣出手时没忘了大喝上一声——
“呔!让本官会会你!”
他声音极雄猛宏亮,这一声大喝宛若一声炸雷。
他这一声大喝,既光明正大之极,不失一派名侠的作风,又含了他那风云雷电的官威!
若跟江湖匪类、胠箧贼人交手,光这一声喊,便喊掉了对手三分胆子!
可惜他遇上的是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不但没被吓破胆子,还向他露出一笑:
“黔大侠这大铁椎,才有点味道!”
黔无衣无语,只挥椎与铁伞书生战在一起!
* * *
大铁椎是一种威猛的兵器。
当年蓝大先生与帝王谷主萧王孙一战,使的便是大铁椎。
而萧王孙使的是一根丝袍上解下的带子。
但萧王孙何人?蓝大先生何人?自蓝大先生后,武林中有谁敢使大铁椎?独萧王孙之外,谁敢以一根丝带迎敌?
今天,终于又出现了使大铁椎的黔无衣。
有了黔无衣的大铁椎。
也有了席衣白的竹骨油纸伞。
以大铁椎打一把竹骨油纸伞,这一场比斗之精彩,实在不在当年蓝大先生与萧王孙一战之下。
众人,看得都忘了呼吸。
* * *
“大铁椎为何物?这一种兵器,真很厉害么?”
“——大铁椎,是铁制的大椎。椎,古人又叫槌、骨朵、又叫缒,便是瓜锤。”
“哦,就是寻常的瓜锤!”
“——是的,就是寻常的瓜锤。但黔无衣的大铁椎又不同于其它瓜锤。”
“锤的形状似瓜的,人们都以‘瓜’名之,如‘立瓜’、‘卧瓜’?‘立瓜’是长圆形,‘卧瓜’是扁圆形的,以镀金为之的铜瓜长杆锤,便是‘金瓜’。‘金瓜武士’,你一定听说过的。”
“我知道,‘金瓜武士’与‘执戟郎’一样成了帝王的仪仗宫卫武士了。相当今日教阅用的蒜头锤、骨朵!”
“但黔无衣用的是柄长不过肘的短柄锤,锤大如宫中的大灯笼,重达八十一斤,这是名符其实的大铁椎!”
“黔无衣用大铁椎份量重,并不等于他武功高,我见过一个卖大力丸的李金刚,舞一个大铁椎重达八十八斤!——可是那李金刚遇上东城武馆的小达子,吃小达子一记‘黑虎偷心’便打得趴在地上,磕掉了两颗门牙!”
“黔无衣的大铁惟当然不是李金刚之流,你看他舞动的大铁椎,还以为他不是在舞大铁椎。”
“那他舞的像什么?”
“像一对纸扎的空心灯笼!”
“举重若轻,这黔无衣倒的确膂力过人!”
“岂止膂力过人?若非练有精深的内功,换上天生神力,也有累坏的时候,而黔无衣越舞,大铁椎便越舞得风起云涌、疾若流星,乃致最后黔无衣也飘飘而起,如乘着风雷的雷神云仙了!”
“我知道,那一定是大铁椎使开了身,有了惯性,这时已不是人使锤,而是锤在带人了!”
“‘硬锤打涮,软锤打悠’。他的短柄大锤,用的一定是曳涮式了!所谓‘锤走曳式’,走曳式,用涮劲也!”
“你说得不错,黔大侠的大铁椎果然是曳涮为主的,但他除涮、曳之外,挂、砸、擂、冲、云、盖、甩、推八法,也用得炉火纯青,灵巧若飞燕斜掠、海鸥逆折、蜻蜓点水!”
“哦?”
“而更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用大铁椎椎头的尖刺点穴!”
“他竟以大铁椎来使只有判官笔、点穴橛、峨嵋刺等小兵器才使的轻灵的点穴?”
“正是。但黔大侠还不止如此,他还有更骇人的!”
“他还有更骇人的?”
“对。他的大铁椎忽会从极疾转为极缓,缓若一羽鹅毛在无风的高空中悠然而飘,缓若扑蝶的闺阁千金轻移莲步,蹑手蹑脚地徐徐逼近栖在枝头的风中之蝶;缓若一个瞎子慢慢摸索落在地上的一根针……在那一时刻,他椎上的风声已完全隐去!”
“啊!他竟能这样!——使如许大的兵器要使得风雷激荡、快若流星易,要把风声隐去,缓若飘絮,那要多大的气力?!”
“黔大侠把这大铁椎使得‘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啊,这实在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神乎其技的大铁椎!”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黔大侠遇上的是铁伞书生!”
“哦?”
“这一天,铁伞书生使的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竹骨油纸伞,论兵器,实在不好与黔大侠的大铁椎比,但——”
“但怎么啦?”
“但无论黔大侠如何攻出,都伤不了铁伞书生分毫!不但铁伞书生的衣角没捞到一下,连那把朱红的油纸伞纸面上也没能戳穿一个纸洞,那竹制的伞骨也没断上一根!”
“这的确可惜!”
“不过黔大侠最后抓到了一个机会!”
“哦?”
“黔大侠在使到一招‘踏梯望月’、‘公领孙’、‘樱桃九熟’时,把铁伞书生席衣白逼到了一个死角。”
“哦?!”
“黔大侠见此时铁伞书生已避无所避,顿高跃空中,大喝一声,把他那柄八十一斤重的大铁椎向铁伞书生的伞心脱手飞掷了过去!”
“那铁伞书生有没看到飞来的大铁椎?”
“他没有,他此时正在伞里,被伞顶挡住了视线。”
“啊?!”
“——他就算此时发现了,也来不及躲闪,因为大铁椎这一脱手飞出,其速度之快,已不是用一个快字所能形容的了!”
“那铁伞书生……”
“是的,那铁伞书生!”说者说到这里,不由顿了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最后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
“那铁伞书生,这时才真绝了!”
“他、他、他竟真的……死……了……?”
听的人听到这里只觉心胆俱裂、丧魂失魄,如他自己中了这一天外飞来勇不可挡的大铁椎。
他只觉魂飞魄散,伤心欲绝!
想到自己心目中已生无限敬意、崇拜的英雄竟也会死,这比自己死了还痛苦!
他只觉全身一下子坠入了冰窖。
他只觉手脚已俱冰冷,一股寒意从头灌到脚底。
他不由脸色发白、打起寒颤来!
这时,那说者,喟叹再三之后,又开了口。
他两眼发光,满脸通红,头发上也冒出了热气;
他腰也直了,头也昂起来了,声音也忽高昂到变得轻声起来。
他似怕惊动了神话中、梦境中仙女一样地轻声道——
“奇——迹——发——生——了……”
然后他不再说一字,抬着头望着天。
他张开着嘴,两眼一眨不眨地,变得明亮而又憧憬地看着天上的云光。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
又看到了那一刻惊心动魄的情景——!
* * *
——一柄八十一斤重的大铁椎从空中飞掷而出!
——满天空风雷之声灌满了众人的耳朵!
——满天空无处不回荡着那惊天动地、呼风唤雨的大铁椎的风雷滚滚之声!
——铁伞书生席衣白擎着他那一把朱红的竹骨油纸伞忽飞了起来!
——铁伞书生席衣白擎伞向大铁椎飞迎上去!
——席衣白衣袂飘飘若仙!
——席衣白双手擎伞飞旋着他那一把朱红的竹骨油纸伞!
——伞急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旋!
伞旋得在飞!
伞旋得在飞!
伞飞旋!
伞飞旋!
伞飞旋!飞旋!飞旋!飞旋!飞旋!
伞飞旋!飞旋!飞旋!飞旋!飞旋!
伞,飞,旋!
旋!
——这时,奇迹出现了——
大——铁——椎——迎——上——飞——旋——的——伞——!
大——铁——椎——遇——上——了——飞——旋——的——伞——风——!
大——铁——椎——先——遇——上——了——飞——旋——的——伞——风——!
大——铁——椎——遇——上——了——飞——旋——的——伞——风——如——一——只——大——大——的——空——心——灯——笼——在——空——气——的——波——浪——上——飘——过——时——遇——上——了——一——股——急——流——一——样——侧——了——一——侧——然——后——被——急——流——卷——进——了——漩——涡——!
大——铁——椎——若——一——只——大——大——的——空——心——灯——笼——在——漩——涡——上——打——转——一——样——地——在——伞——飞——旋——的——风——上——打——转——起——来——!
大——铁——椎——若——一——只——空——心——灯——笼——在——伞——飞——旋——的——风——上——打——转——起——来——!
大——铁——椎——若——一——只——空——心——灯——笼——在——伞——飞——旋——的——伞——面——上——打——转——起——来——!
大——铁——椎——若——灯——笼——在——飞——旋——的——伞——面——上——打——转——!
大——铁——椎——在——飞——旋——的——伞——面——上——转——!
* * *
“没有人会相信这样!”
“是的,没人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奇迹!”
“当伞越旋越慢,大铁椎也越转越慢,最后伞徐徐地旋着,大铁椎也慢慢地滚到伞边上飘下时,当最后铁伞书生用一种如佛陀拈花的手拈起飘下的大铁椎时,我们都忘记了一切,变得痴了,醉了,傻了,呆了,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时间、空间、人、物、世界……一切都不存在,只留下了一个意象……”
“那就是飞旋的伞面上转动着大铁椎!”
“对!飞旋的伞面上滚动着大铁椎!”
“后来……”
“后来……?”
“后来过了良久,良久,我们才回复过来,发出了‘啊’的一声!如从一场美妙的梦中醒来……”
“我在这里听着也感觉到了——这一切真美妙之极!”
“我有一种上了天堂看到仙法的感觉。”
“我则感到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真是奇迹!”
“是奇迹!”
“真是英雄!”
“是,是英雄!”
“大英雄!”
“大英雄!”
两个人,说者与听者,只觉热血沸腾,难以自己,两个人忽打了对方一拳,又紧紧地与对方抱在一起!
——这说者与听者是一对仇人。
说者是“风云赌庄”的“来手”阿灵。
听者是来找阿灵报横刀夺爱之仇的演戏的武生秦红。
还有一个旁听是与阿灵好上的戏班青衣晴晴。
当阿灵讲铁伞书生席衣白与黔无衣黔大侠这一竹骨油纸伞对大铁椎的一战时,晴晴也不由泪流满脸,把秦红、阿灵都抱在了一起!
——从此,阿灵、秦红、晴晴成了这世上最奇特的三个好朋友。
阿灵、晴晴夫妇与秦红从此钻到深山里专心致志地学起武来。
三个人都学的是伞。
他们学的当然不是席衣白的那把竹骨油纸伞。
而是铁伞。
这是他们聪明的地方。
因为像这样以一把普普通通的竹骨油纸伞来破那八十一斤重的大铁椎的武功,本就不是凡人能学得。
——那需要天才!
——绝世的天才!
* * *
看到铁伞书生席衣白以无上内功心法和精湛的内力,以一把竹骨油纸伞接下了黔无衣的八十一斤的大铁椎,众人都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黔无衣接过大铁椎,喃喃道:“这椎!这宝贝椎!这宝贝椎!”
他竟把椎抱着,贴在脸上亲起来!
他亲了一亲后,忽大叫一声,拿着大铁椎连翻了十七八个空心跟头,然后长啸一声,携着他的大铁椎,引身远行而去。
* * *
见了席衣白如此武功,空恨上人长长地宣了一声佛号,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走到院门口将出去时,忽一扬手把手中的五行轮飞了出去!
五行轮掠过铁伞书生身旁,整个一个轮子嵌入了铁伞书生身旁的一块假山巨石之内!
空恨上人双目一厉,精芒如电,射向铁伞书生席衣白:
“你如此武功,便老衲与云道长联手,也非你之敌——老衲就此别过!”
“但你若作出有背武林道义、祸国殃民之事,老衲将率少林一百零八名武僧,不择一切手段,誓与你周旋到底!”
空恨上人说完,再也不看铁伞书生一眼,扬长而去。
看到空恨上人也走了,云中子的脸上顿黯然下去。
他所有的白发原先其白如银,白得如雪,此时竟全部灰暗下去,如骤然生了银锈的银子一般灰暗了下去:
但他的眼睛犹燃着倔强的光芒!
他的目光像野狼一样竟成了绿光!
他道:
“我只想问一句话。”
席衣白道:
“你问。”
云中子的目光紧紧盯着席衣白:“舍侄沈虎头是否死在你手下?”
席衣白道:“不是,尽管他在辽国曾化名顾三痴暗算过在下,但在下并没伤他分毫……”
云中子颔首道:“我相信你……”
云中子把掌中雷拢进了他的袖里,整个人顿枯萎了许多地蹒跚着走了出去。
云中子走到院门口停下步子,慢慢转身,望着铁伞书生道:
“‘虎尾溪’沈家老一辈兄弟七人,第二辈有子侄三十七人,第三辈已有一百一十九人,如包括嫁娶的女人、外甥、外孙,三辈共有四百七十三人……”
席衣白望着云中子,双手一揖行了一礼,沉声道:
“衣白有生之年一定不忘记前辈的提醒。不但不会对‘虎尾溪’沈家,以后对任何人也不会妄开杀戒的!”
云中子把一柄拂尘往臂上一搭,曼声念着道号,像一阵清风一样飘然而去……
见了云中子身影已走远,周围无人,席衣白仰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长吐了一口气后,席衣白默然地站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擎伞向后进房子走去。
——他走向后进房子时,不知怎的,脚步忽踉跄了一下,身子晃了一晃。
——难道,武功高如他者,也会为接这一锤而受了内伤?
* * *
席衣白向后进房子走去。
他如受了伤,还对付得了十万禁军拳棒总教头,禁军诸班直统领车魔楼与文武双全的兵部尚书管敬亮么?
在后进房子内,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又一场恶战,还是陷阱、暗器、机关?
是一次成功的机会,还是一个黑色的死亡?
这一切没人知道。
五 卑鄙是不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黑衣白发老人巴毒天仰天狂笑。
巴毒天望着楚冰雷,目中如有一把锥子:
“我想干什么?我要你封我为总捕,我要你杀掉席衣白!”
楚冰雷冷冷道:“就凭你的这一点毒药?”
巴毒天道:“我的这一点毒药已足够把你毒死十次八次。”
楚冰雷望着巴毒天笑了,道:“你看本官是贪生怕死之辈么?”
巴毒天道:“你怕不怕死老夫不知道,但你一定怕这个!”
巴毒天说着把几件东西丢到楚冰雷脚前——
那是妇女用的几件首饰和两柄男子装饰兼防卫用的银鞘短剑。
楚冰雷见了,不由脸色大变,喝道:“你把他们怎么啦?”
巴毒天阴阴地笑了,道:“他们是你楚大人的夫人、小姐与两位公子,我自然把他们好好照料着。但你若不识时务.哼哼,那就难说了!”
楚冰雷沉声道:“你真想干总捕?”
巴毒天哑然失笑,道:“我怎么不想?连做梦都在想!每当看到那只死老鹰那样人五人六地站在那里发号施令,我就想我哪点比他差了?我的武功、毒功加起来,要毒死十个死老鹰也足够!”
楚冰雷道:“当总捕,并不只是靠武功,靠杀人手段。总捕关键是要破案而不是当杀手杀人。”
巴毒天冷笑道:“可惜我这一段日子只看到刑部忙着杀人并没忙着破什么案!”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不让我试,怎知我不行?”
“我为刑部作了这么多的事,从仵作验毒开始,干了十几年了,可我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一双被毒熏坏了的眼睛……
“如果我不听家师‘毒菩萨’之吩咐入了江湖,那么我要什么没有?
“现在,我也想当一下风风光光的总捕大人,也要巡行各路各府各州,——我这一辈子在百毒谷已呆得太久了!”
楚冰雷沉默了一会,点点头道:“这样说来,扈总捕和‘雷’、‘鹤’、‘虎’三杀手都是死在你的毒下了?”
巴毒天道:“他们与辽人高手杀得难解难分,我就在他们厮杀的上风口,布下了‘天灾之毒’……想不到他们枉修了一身武功,和那些阻挡席衣白入谷的辽人高手一样不禁毒,也一个个倒下去了!”
巴毒天说至此一叹,道:“其实我原先想毒死的不过死老鹰一人,但权衡情势之下不得已,便只好玉石俱焚了!说实在的,雷铛、高鹤与那个爱睡觉的虎杀手小霍,都是好人,我如当总捕也想用他们……”
楚冰雷冷冷地道:“但你还是毒死了他们!”
巴毒天道:“其实他们不是我毒死的。”
楚冰雷一轩眉道:“哦?”
巴毒天道:“他们都是死在楚大人你的察人不明、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之下!”
楚冰雷道:“这话如何说?”
巴毒天道:“你如心目中把他们看作比老夫更适合当总捕,那就是害死他们了!须知,如果你给一个小孩以一百两黄金让他人强盗出没的荒山,这小孩又是一个听话的、不肯放弃黄金的小孩,你不是把这小孩推上死路么?他既保不住这黄金,又不肯松手,岂不是徒招强盗杀身之祸?而为小孩招来杀身之祸的,不是你又是谁?!
“总捕这位置又何止一锭百两的金锭?总捕这位置所处之险,又何啻于小孩持黄金入强盗出没的荒山?而雷铛他们这般缺乏自保之术,只须我老人家略施手段就呜呼哀哉了,又何异于小孩?——楚大人,你这样做,岂不是不智之至?他们三人不是死在你手里,又是死在谁手?”
楚冰雷闻言不由呆住,呆了一会点头道:“不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是我这一念之差,害死了雷铛他们三个。”
楚冰雷说到这里,目光沉痛而悲愤地看着巴毒天道:
“那只因为我没提防到刑部供奉了一个心狠手毒的大强盗!”
巴毒天讥诮地看着楚冰雷道:“如果你骂几声能对大事有补,你就不妨多骂两句!老夫洗耳恭听!”
楚冰雷忽沉默了。
楚冰雷的脸阴得如这下着雨的天。
一阵风雨骤紧。
风雨密织在他脸上,他的脸上顿布满了斜风急雨纵横的痕迹。
他脸上流下的,也不知是汗,是雨,还是心中发苦、苦得吐血的血?
他整个人在风雨之中显得委顿了许多,如秋深的田野里瘪籽叶枯杆衰的、垂着头的老葵花。
他整个人似禁不起这深秋的寒雨而颤抖起来。
他握着拳头的手,指关节在雨水中变得又冷又发白。
他的拳背上,有青筋如青蛇在怒跃、游动!
他的拳头,忽变得大了起来!
* * *
巴毒天盯着楚冰雷的拳头,忽然一笑道:“噢,我忘了告诉你,你中的毒是‘鹤顶红’,加上‘鬼上愁’,外加‘连珠鱼’的胆汁合成的一味妙药,我叫它为‘随心所毒’。你若妄动真力,可就不好玩了!你的耳膜会忽然震破出血,从此失聪听不到声音;一用真力,耳中就如雷鸣,鸣得头痛欲裂、四肢发麻、发软;而你的眼珠会像金鱼一样突出,并且变灰,从此再也看不清‘金谷园’中的美女谁是环肥谁是燕瘦了!——我知道你喜欢流连金谷园的名妓苏苏与潘娘,你怕人知道,都是让小虎子赶五云油壁车去接的。你喜欢这个调调是不?”
楚冰雷恚忿、恼怒地一瞪眼道:“你……”
巴毒天笑道:“老夫既然要准备当总捕,自然得要收集情报信息,谋而后动。世上谋而后动的,不止雷铛一个!”
巴毒天望着楚冰雷,目中有着温和的笑意:“苏苏、潘娘那可是两个美人儿!她们现在与尊夫人、令嫒及两位令郎在一起,看守他们的,正是你所憎厌的孙执事孙玉。”
“孙玉,他……”
“他已当了老夫的徒弟,要学迷乱人性的春药‘桃腮生春’的做法,就把他姐夫也出卖了。”
“这小子虽不是个东西,但对老夫的话是有言必听的。你猜你若不在一个时辰内给我答复,让我当上总捕,答应杀席衣白,他会做出什么?”
“他也做不出更吓人的事,只不过把老夫亲授他制的‘桃腮生春’给你的夫人小姐和那两个你的小心肝儿都灌上一口。到时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只是乐了孙玉这王八蛋!至于令郎么?虽才不过十五六岁,但也可公鸡开啼了,如果他们与他们的父亲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或者和他的徐娘半老的娘与姐姐在一张床上……”
“卑鄙……”楚冰雷气得人都发抖起来!
巴毒天冷冷地道:“卑鄙?我这算卑鄙,那么太祖宣帝算不算卑鄙?大将王全斌算不算卑鄙?你楚冰雷算不算卑鄙?”
“先说太祖帝赵匡胤!周世宗提拔了赵匡胤作了殿前都点检,世宗死后才不过半年,尸骨未寒,赵匡胤在显德七年正月初一便变了脸!他捏造紧急军情,说契丹与北汉联合来犯,他领兵迎战,把军队带到城北四十里的陈桥驿,经过通宵准备,第二天清晨,有人把一件黄袍披到赵匡胤身上,在场的人一齐跪下高呼‘万岁’。然后赵匡胤带兵将回来了,开始以帝王之尊发号施令!他这样以强兵猛将欺负周恭帝柴宗训这七岁小孩,欺负人家孤儿、寡妇,算不算卑鄙?”
“再说南唐的皇帝,对宋朝还不乖顺么?太祖当了皇帝,他们以锦绮金帛来贺太祖登位,每年都要向宋贡献大批金银锦绮珍玩。宋朝每次出兵,也还要遣使贡献犒师。太祖呢,派大将曹彬、潘美以十万大兵伐江南。唐后主李煜派文人徐铉两次来东京见太祖,说他以小事大,如子视父,没有犯什么罪,请宋朝缓兵。太祖大怒,对徐铉说:‘不须多讲江南有什么罪,只是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最后终灭了南唐,使得李煜只好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惜他被俘了,还不肯放过,要把他毒死!”
“从这两件事上看,太祖皇帝卑鄙、霸道、毒辣又如何?”
“大将王全斌灭蜀后,和将领们日夜宴饮,放纵部下抢掠民间女子,夺取财货,军校拿着刀到市集上劫夺货物,一个军官抢掠民妻,割去乳房后杀死。宋兵入蜀,对蜀降官敲诈勒索,对蜀士兵则虐待残杀。王全斌要对蜀降将李延珪治罪,康将军康延泽告李延珪说:‘王公意在声色,满足他的欲望,就会置之不问。’李延珪送上妓女四人,金帛值数百万,果然获得免罪。朝廷调发蜀兵进京城发给‘装钱’,王全斌从中克扣削减,又令部下侵扰。蜀兵愤起反抗。王全斌惧怕成都蜀兵起义,竟将驻成都城南的蜀兵两万七千人诱到夹城中全部杀死。从而引发全师雄、吕翰、罗七君、王可僚、孙进、吴瑰之反。王全斌最后捕送孙进、吴瑰等二十七名反军首领到京,全加处死。孙进临刑不屈,太祖皇帝还把他全族杀死!”
“你说该死的究竟是卑鄙、残暴的王全斌还是孙进他们?但你楚冰雷还不是亲署的名,把孙进他们送上柴市问斩?你这样曲意行事,又公在哪里?义在何方?你还不是舔太祖皇帝、王大将军屁股行事?”
巴毒天说至此,目光冷厉如剑,直射楚冰雷道:
“楚大人,你自问,你在官场里混迹,升迁至刑部尚书,作事是否卑鄙?你这一生苟且行事,曲意向上,作了多少卑鄙之事?你说,便扣马山、凤凰城、辽国耶律银冲……”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楚冰雷汗水涔涔而下,脸白无血,目光已变惊乱、恐惧!
他望着巴毒天,目光已变得空洞、迷茫,眼睛中忽布满了血丝。
他因想起了什么而脸上有了惊惧之色。
他道:“你……你莫非是当年蜀兵叛乱者的子弟?”巴毒天悲愤道:“不是子弟,而是其中一家姓巴的人家的多年在外的哥哥。蜀中唐门唐大嫂一脉精于制毒的,在当世便是我的师父……可惜他们两家都死在蜀乱之中,被宋兵残杀殆尽!”
巴毒天说至此,满头白发在风雨中乱飞,激愤地道:“老夫发誓要为他们报仇雪恨,对付所有在残杀蜀兵之变中有罪的人。现在,王全斌已死,太祖皇帝么,老夫的徒弟想也快得手,也便在今明之间定生死耳!你若想为他们殉葬,老夫也一定成全你!”
巴毒天道:“老夫惨淡经营这么多年,已暗中创下了‘毒宗’一门,重新扶助唐大嫂的后人。日后世上有精于毒药暗器的蜀中唐门,那就是老夫的杰作!——你放心,刑部总捕由老夫当上一定能更光大唐门一派的!有唐门作后盾,刑部的人行事一定不会吃亏的……”
楚冰雷咬了咬牙,道:“好,我把刑部总捕之位封给你,即日便写奏章上奏,请皇上册封……”
巴毒天道:“还有席衣白,他也必死!”
楚冰雷眉宇间现出了怒纹,目光一凛道:“这,办不到!”
他一顿之下,斩钉截铁道:“你若定要杀席衣白,陈非先杀楚某!”
巴毒天嘿地一声冷笑:“可是你若不杀席衣白,老夫这刑部总捕也做不安生,迟早毁在他手里!你若不杀席衣白,你即使被我下了毒药禁制,你还会杀掉我!因为席衣白就是你的手,你的杀人的利剑。我又怎放心让你保留你杀人的利剑?”
巴毒天阴阴地看着楚冰雷:
“别逼我!老夫的耐心已到头了!现在连一天也耐不下去了!你若不答应这事,那么原先答应做总捕什么的,还不等于许我个空愿:既然这样,我只好有所得罪了!”
巴毒天一手握着一个啷筒,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只鸽子:
“老夫手一松,这只鸽子放出,孙玉一会儿便接到老夫的飞鸽传书了,他会知道怎么办的!
“杀不杀席衣白,我等你表态。”
“你反正已卑鄙过了,既有了第一、二、三回,便不妨再添上四、五、六,这就像婊子接客!——难道你还想博一个守正的美名?”
“我再等你一支香时辰。”
“是要保席衣白,还是保自己的老婆子女相好的,你不妨好好想想清楚……”
“你若真想保他,哼哼,恐怕还没保住他,自己便得先死了!——你信不信我现在要杀你,就像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面对巴毒天的警告、威胁,楚冰雷沉默了。
他脸上阴睛不定,目中表情复杂而迷乱。
风雨中他的深黑的剑眉被雨打湿了,拧开了湿漉漉的,如一条黑色的卧蚕,半僵不死的、挣扎在凄风苦雨中的卧蚕。
他那五柳美髯飘扬在风里,起伏不定,乱舞如铁镣镣住的怒龙。
他的美髯又若一面在风雨中被吹倒了又挺起来,挺起来又被吹得压弯下去的旗帜。
不甘偃伏的旗帜!
时间在过去。
对席衣白是不杀?还是杀?
杀?还是不杀?
这一切,必须待楚冰雷作出抉择!
楚冰雷已别无退路——
他已被逼到了断崖尽头。
他必须作出抉择。
生死的抉择——
不是别人死,
就是自己死!
他选择什么?
六 高尚还没写高尚者的墓志铭!
铁伞书生席衣白怔住了。
在这长轩内,他要杀的两个人正旁若无人、神色自若地对弈。
这轩后面,大概便是师叔所说的可能关押贝贝的禁地了。
兵部尚书管敬亮与禁军统领车魔楼两人,在玩什么花样?
这里到他们对弈的地方,不过一跃之间,两三丈之距,难道在这一跃之间、两三丈之内,还有什么古怪不成?
若非如此,他们又为何如此行若无事呢?
在这两三丈之内,一跃之间将发生什么呢?
是以围棋子作暗器出手阻止、暗算?
是两人联手迎出对敌?
是陡然从暗蔽处发射火箭、火炮、火球、火蒺藜、火鹞?
据说兵部有一种毒药烟球,还有一种蒺藜火球,在爆炸时毒药化为毒烟,铁蒺藜随爆炸飞出伤人,威力无比。
难道他们是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
面对处变不惊的管敬亮与车魔楼,席衣白不由有些犹豫了。
他必须谋而后动,可不能着了这两人的道。
杀他们失利倒是小事,救不出贝贝,那就麻烦了。
——所以,既然他们不动,他也决定暂时不动。
他要静以观变。
* * *
那个羽衣珠冠,白面微须的,是管敬亮。
管敬亮凤眉凤眼,相貌儒雅。
据说此人取名乃是因为其父最尊敬的是诸葛亮。
后来管敬亮便也在乃父影响下处处学起诸葛亮来。
——但诸葛亮岂是常人所能随便学得的?
后蜀国国主孟昶用了自比诸葛亮的王昭远,结果手挥铁如意指挥军事的蜀国西南行营都统王昭远屡战屡败,最后脱去甲胄逃跑,逃到东川,藏入民间仓房,哭得两眼红肿,宋兵追来,束手被擒。
当然管敬亮不是王昭远。
难道管敬亮要学诸葛亮,也要来个七擒孟获?
* * *
和管敬亮对弈的车魔楼穿的是玄青色的箭衣。
车魔楼看上去并不魔。
他摘下来的佩剑,挂在里侧的轩壁上。
他看上去人还挺和善——
团圆脸的,易给人和善的感觉。
唯一看得出他是一个禁军拳棒总教头的地方是他坐得腰很直。
直得像一根铁枪。
比起管敬亮的那种闲适、淡雅,他便显得雄劲多了。
——但尽管如此,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处在松弛状态的人。
从他的肩背、他的手足到他的沉着不变、夷然自如的神情,都显示着他的宽松、松弛。
席衣自觉得,车魔楼就像一把弓。
松着弦的弓。
看他们对弈下棋,倒是蛮有趣的:
管敬亮闲适、淡雅。
但管敬亮脸上虽还有笑意如朗月松风,落子时那细而长的、白哲的手指挟着白子落下,会拍出很清脆、激烈的落子声来。
车魔楼端庄,穆然,雄劲。
但他落子时脸上如秋水般平静,拈着子轻轻地落下,动作轻柔得如走近鼠穴的猫。——他落下的棋子,是悄无声息的。
管敬亮如下了一手好棋,脸上便露出满意甚至带些快慰、得意的笑容。
车魔楼如下了一手好棋,则眉头略锁起,好像要锁住这一步好棋,不让敌手留意。
两个人时而拈棋不语,踌躇难下,时而落子如风,短兵相接,两人的节奏竟是一样的:你慢我也缓,你快我也疾。
而把握这节奏的,是管敬亮。
两人只管下棋,竟连下了十三手,还未吐过一个字。
两人竟是好像都抱定主意做哑巴了!
似乎谁开口,谁就输了棋。
这一幕哑剧,何时能完?
幸好,就在席衣白眉一扬,要开口时,管敬亮先开了口。
他终于说话了。
* * *
“车兄有没看到那里站着一个人?”
“在下昨日在校军场还射了五十支五百步的硬弓劲箭,箭箭中的。目力应该说还不算太差,怎会看不到那里有人?”
“你为什么不问问那人是谁?”
“这是你兵部开的‘风云赌庄’,谁都知道赌庄庄主是兵部新报任的员外部朱铁弦,大董事是侍郎印镜心。这是你的一亩三分地,我又何必要问?”
“哦?”
“主人既不问来客,你的客人又何必要出头?”
“管某不问,是因为管某知道来者是谁。”
“哦?”
“看来者眉宇之间凛然有厉气,那是来杀你我的人。”
“杀你我的人?”
“对。而且来人进来时八面供心,呼吸悠长,真气沛然盈然,一触即发,看来是有正当理由来杀人的人。”
“难道我们有被人杀的正当理由?”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否则便不会这样理直气壮。”
“有的人理不直,气也会壮的。也有的人生来就有一种凌人的盛气。……”
“但他绝不是这样的人!”
“你知道他?”
“我当然知道他。”管敬亮一笑,“可我虽知道他,但还从未谋过面,这是我平生一恨。”
“哦?”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这李太白的诗,恰好表达了我平时欲一识铁伞书生的仰慕之心。”
“他就是铁伞书生?”车魔楼问。
“他就是铁伞书生,但他又不是铁伞书生。”
“此话怎讲?”
“因为杀‘大地龙王’东方孤独、诛‘金蛇天君’厉百变、收‘杀人的烟’卫丁丁的铁伞书生并不是他,而是他师父。”
“那他怎会又是铁伞书生呢?”
“因为铁伞书生把他的武功、兵器、为人都传给了他,让他以铁伞书生的名号行事,成为第二代铁伞书生。”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铁伞书生?”
“有三点。”
“哦?”
“第一,铁伞书生是刑部尚书楚冰雷的师侄,在为刑部作事。刑、兵两部为拥立晋王还是太子正形同水火。尤其刑部侍郎党雁门、总捕扈飞鹰,更是与宰相及其他一些人打得火热,千方百计打击兵部威信,旨在对兵部不利。你我两人,更是他们的眼中之刺、肉中之钉,一心置我们死地而后快!据说,刑部发了‘铁血必杀令’,把目标对准了你我和印侍郎三人。”
“哦。那第二呢?”
“刚才你我对第一局时,没听到前进院内有兵刃激荡之声么?有人闯入,被令师空恨大师、沈将军的伯父云中子道长和谷将军、黔大人挡驾了。我听到老友黔大人的大铁椎与谷将军的雷神鞭鞭声……”
“哦,我竟沉浸在棋局内,对这一切懵然无知。结果呢?”
“结果好像令师、云道长和我的老朋友黔大人都走了,谷将军可能吃了一点亏被下人扶了进去。于是这位铁伞书生便来到后院了!”
“你是说,家师与云道长他们竟都挡不住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要去的地方,本就无人能挡得住的。”
“你还有第三。”
“第三是他的气度。他擎着伞进来,这一份从容、自信、无畏、坦荡的气度,非一派高手宗师所能臻此!他如不是铁伞书生,那就没人是铁伞书生了!”
“想不到管兄虽在局中,对外面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耳聪目明一至于斯,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哪里,我的涵养、镇静功夫较车兄比差得太远,车兄可一心沉浸棋局之内,运思精密、杀着纷呈,而我看来这第二局又要输了!——我的定力不够,易被分心,由此可见一般。”
“不,也不是我镇静功夫好,而是我根本没有料到连家师与云道长他们也拦不了驾。——喂,你说他进来要杀我们,为什么进来后不动手?”
“也许是他怕我们有什么布置,譬如火箭、火蒺藜什么的,会突然射出……”
“也许?”
“也许。因为这种假设并不存在,他如飞掠过来,迅雷不及掩耳,即便真有火箭什么的,也射不准。”
“那么这也许是还另有说法?”
“也许他是不愿偷袭,待我们下完这局棋再说。”
“哦?”
“因为对某些人来说,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作那些打黑拳、下暗手、从背后向人出招这些真正的英雄好汉都不屑为之的卑鄙行径的。”
“如果我们这局棋下到天晚呢?”
“他便会等到天晚。”
“下到明天呢?”
“等到明天。”
“下十天昵?”
“下十天,我们不用他动手便先倒下去了。”
“对,谁也不能十天不吃不喝。”
两个人说到这里,铁伞书生席衣白开了口。
他道:“两位把在下想得太好了。”
“在下不出手,是因为在下出手前有事要问两位。”
“哦?”两人齐望向席衣白。
席衣白徐徐走上前来,注视两人道:“第一件事,两位是否就是兵部管尚书与禁军车统领,两位是否与辽人耶律银冲有密切往来?”
管敬亮道:“敝人正是管某。这位也正是车兄。我们也确领的是兵部尚书与禁军统领的职衔——至于和辽人耶律银冲往来,我们并不想否定——尤其是现在。”
席衣白点点头道:“管尚书直言相承,襟怀坦荡,不失大丈夫敢作敢为本色。”
他顿了一顿,道:“但愿第二件事上也能据实相告。”
管敬亮道:“不知尊驾尚有何事相询?”
席衣白道:“刑部尚书楚大人掌珠楚贝贝乃是在下师妹,听说敝师妹被贵部能员请来此地,不知……”
管敬亮诧道:“楚贝贝?这个名字下官倒听说过,但下官可以负责地告诉尊驾,兵部的人,绝没有邀劫楚小姐!”
席衣白注视着管敬亮。
管敬亮目光坦然,对视着铁伞书生。
席衣白注视有顷,颔首道:“看来阁下似乎不类说谎的人……”
管敬亮一笑道:“我本就是不愿说谎的人。”
席衣白道:“在下最后有一个请求。”
“哦?”
席衣白道:“能否让我到这轩里边的室内一看?”
管敬亮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不能。”
席衣白一叹,道:“我以为尚书大人能答应的。”
管敬亮“哦”了一下。
席衣白道:“如果这轩的内室肯让在下一看,在下也许便会退出‘风云赌庄’,对一切重加思考。……”
他目光扫过管敬亮、车魔楼,一叹道:“在下不欲多造血腥。”
“你们又何必定要逼我出手?”
听到席衣白这话,管敬亮笑了。
凤眉凤眼很好看地笑了。
* * *
管敬亮推棋站起,负手望着天上风云,目光幽远。
管敬亮道:“我告诉你一个读到的故事。”
“哦?”
“临街的阳台,站着一位妙龄女郎。似水的明眸,如云的秀发,引得路人禁不住抬头,看上两眼。”
“一位雅士途经此处,被女郎的美貌摄去了魂魄,便与她搭讪,向她示爱。”
“女郎道:‘如果你真爱我的话,请在阳台底下呆上一百天时间,我自会下楼来会你。”’
“只有一天就到一百天了。女郎轻挑帘栊,像往常那样偷窥那三个多月来不论刮风下雨都能纹丝不动地坐在阳台下的雅士。当这一天过去了半天时,她惊讶地看着那个‘忠诚的骑士’缓缓地直起身,夹起椅子,若无其事地走了。女郎顿时晕倒。”
“九十九天!雅士欠缺的看来不是耐心,他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真诚与深情,又恰如其分地保留了自己的尊严。”
席衣白道:“你就是那位雅士?”
管敬亮道:“我就是。——所不同的是他表达的是情,我表达的是诚。”
席衣白看了一眼管敬亮:“你的意思,不让我进入轩的内室,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管敬亮道:“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不让你进入内室了,当然在下还有其他的理由。”
席衣白道:“这其他的理由,能否告诉我?”
管敬亮道:“不能。”
席衣白深深地看了一眼管敬亮,默然地转身走了出去。
* * *
管敬亮望着打了伞走出去,走得远了的铁伞书生席衣白,脸上露出沉思之色。
当他陷入沉思时,那一双凤眼便显得深邃、深沉、深远。
他的凤眉便多了一份沉毅,目光多了一份沉雄。
车魔楼道:“他走了……”
他说这话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好像自从铁伞书生进来后没换过气呼吸过。——好悠长的内息。
管敬亮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道:“他走了……”
车魔楼道:“我知道云道长与家师为什么走了。”
管敬亮看了一眼车魔楼:“哦?”
车魔楼道:“也许是因为家师与云道长看出,铁伞书生与黔大侠一战,已受了内伤,若他们再出手的话,胜之不武。”
管敬亮道:“也许?”
车魔楼道:“也许家师与云道长觉得铁伞书生经黔大侠一战之后,耗损内力甚巨,我们已足可对付。”
管敬亮“嗯”了一声道:“嗯,也许……”
车魔楼沉声道:“刚才我以自身真气凝潜这一方地的地下,潜神默测铁伞书生的气机,他的气机较虚弱,有些紊乱……”
管敬亮道:“你的意思,他的退去,是因为他自忖无胜的把握……”
车魔楼冷笑道:“铁伞书生,战无不胜,恐便是因为他不打没把握的仗。托塔天王、凤凰城主、耶律将军三人的死,我想他一定充分料定了有多少胜算才出手的……”
管敬亮道:“你以为他是如此?”
车魔楼道:“否则他为什么要离去?他不是要杀你我么?”
“……”这回,管敬亮没说话。
管敬亮没说话,乃是因为他在看,看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那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席衣白。
看到席衣白默默地擎着伞走进来,从容地站在两人面前,抬头注视着两人,车魔楼沉默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无所不知。
不但不无所不知,简直是一个笨蛋。
因为只有笨蛋,才好自以为是。
* * *
席衣白看了一眼车魔楼,向两人道:
“我此来是告诉三句话的。”
席衣白这样说时,管敬亮和车魔楼便很认真地听着。他说,他们听。
“告诉你们的第一句话,是我从来不打有把握的仗,我只杀有把握的人。我刚才出去是因为不想让你们误以为我为了寻找失踪的师妹而强与你们动手。如果这样,那只是因私。而我杀人,没有一个是为了私利私怨的。”
席衣白顿了一顿道:
“我的确与黔无衣黔大侠一战,大伤元气,不但大伤元气,还吐了一口血。——谁若和勇猛如黔大侠者一战,欲不伤元气,几稀矣!便家师复生,以一把纸伞接下一柄飞掷而来的大铁椎,恐也要耗相当功力了。因此我这一回来,同时也在作一个证明,证明自己的尊严。”
“既然管尚书能为自己的尊严不惜一战,我又何尝不能?”
“这便是我回来告诉你们的第二句话。”
“至于第三句话,那就是我奉刑部之命,为了你们勾结辽人耶律银冲一事,来杀你们和印侍郎印镜心。尽管我也许非两位之敌,但我会全力一战,以履行使命的。”
席衣白说到这里,目光里燃起了火焰,明亮的火焰:
“拿你们的兵器!”
* * *
管敬亮与车魔楼用的兵器是随手取过的棋具。
那是副很普通的围棋。
管敬亮一手托着一只中间有隔层分黑白子的形若阴阳鱼太极图的围棋壶,手里拈了一颗白棋子道:
“下官便以这一壶棋来会会名闻天下的铁伞书生的神技!”
车魔楼则拿过了那块棋盘板。
车魔楼道:“管大人既取棋壶,在下待会便以这块棋盘来斗一斗你的雨伞。”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想我不必要出手了。”
铁伞书生席衣白扬眉一笑,锐利地看了车魔楼一眼道:
“是吗?”
铁伞书生席衣白便在这“是吗”之后,出了手。
* * *
铁伞书生席衣白一出手,车魔楼便发现自己又错了!他不但不是“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想我不必要出手了”,而是第三招就出了手!
因为铁伞书生的出手太霸道、太猛烈、太快!
铁伞书生伞一合,单手持伞一伞刺去,如一柄剑!
一柄风驰电掣的剑。
铁伞书生一剑刺向管敬亮。
管敬亮身子一闪,右手扣指连弹,发出了十五六粒白棋子。
白棋子飞打铁伞书生面门。
但铁伞书生左手一兜,空中的十五六粒白棋子全飞进了、收进了他的左掌内。
仿佛他左掌有一股吸收棋子的强大的磁力。
而他的“伞剑”不变,依旧刺向管敬亮!
如此快的速度,如此短的距离。
暗器已无用。
管敬亮大惊、大骇!大骇之下,眉一沉,双手抄棋壶从上向下挡格“伞剑”。
棋壶真的一记挡格,格上了“伞剑”。
棋壶中的黑白棋子顿开出数十、盈百朵黑白相间的花。
花如雨。
雨急溅。
急溅、急箭!
急箭急射席衣白面门、咽喉、胸门!
但伞忽一缩、张开、飞旋!
所有的棋子一接触伞面纷纷跃落、弹出、跳开、溅飞。
伞正旋着忽一停/一合/一挺!
伞尖又飞刺而出,刺向管敬亮胸口“璇玑”穴!
但管敬亮已把棋壶护在“伞剑”刺出之位。
管敬亮以瓷作的棋壶抵在“伞剑”之上!
棋壶在这一瞬间似成了坚不可摧、足以克制金铁的盾牌!
“伞剑”与棋壶顿凝住了、僵住了!
——“伞剑”,竟刺不破易碎的瓷棋壶!
席衣白见状一怔,道:“移玉接花、注气成钢?”
管敬亮沉声道:“点铁成金、点石成金,点花成金、点草成金!凡一切有情众生、有相诸物,被点到、触到者,无不具施为者本身金刚之性、金刚之心!”
席衣白道:“这便是西昆仑掌门蜜桑索罗普大尊者融星宿海武功‘化功大法’、‘转注神功’与藏密专注瑜珈‘宝瓶气’为一体的‘九字点金功’?”
管敬亮道:“你也知道?”
席衣白道:“曾听家师说过,想不到今日能遇上!”
席衣白语音一顿,沉声道:“留意,我要破你功了!”
他言讫,伞猛地往后一缩,复刺而出!
“伞剑”刺在棋壶上,一声“笃”的闷响。
管敬亮不由全身一震,张口喷出一口血来!
——棋壶上,顿现出一道裂痕!
棋壶依旧抵克着“伞剑”。
但管敬亮巳脸如金纸。
管敬亮的鼻中也流下血来!
“对不起,上命在身,只好杀你了!”
席衣白神情一黯,沉声道。
席衣白手腕一振,“伞剑”顿似忽大了一大、挺了一挺!
“格”,棋壶碎了,化千百片碎片四散进出!
管敬亮身子猛地一震,震飞起来!
管敬亮震飞在空中,双目尽赤。
他大吼了一声,声随即转为一种若金属又若木石的怪异之声。
他用这若极微小又若极宏大的声音念道:
“阿米我……叶可嗯……悉地吽吽……虎信都卢翁泮……喳——嘛——呢——叭——咪——吽——!”
随这声音,他双臂环转如轮,使出了“九字手印”从空中向席衣白扑来。
“九字手印”一出,他已以降三世明王的不动之心,化身为吾身不动的金刚萨埵菩萨,集弥满于九天十地前世后生之命力真气于一身,以不动根本印的剑印,作鱼死网破、生死一击!
见管敬亮人在空中,使出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九字手印”,作殊死之搏,席衣白一叹,挥伞,向空中击出。
他这一“伞剑”击出,已含了雷火风之威,隐隐卧雷滚滚,霹雳交加,击出的去势虽缓,但正是破一切法的沙门正念的“大金刚剑”!
正法眼藏。
大金刚剑。
破生死。破神嗔。破邪见。破魔陀之地、水、火、风、空。
——此“伞剑”遇上以“九字手印”下搏的管敬亮,两人之中必有一死。
而这死的,绝不会是“大金刚剑”的施为者!
这就是说:如无变故,“大金刚剑”一出,任何与“大金刚剑”对敌的人与物都必死!
车魔楼见状,再也顾不得一切了!
他向席衣白扑出。
他扑出,以棋盘为铲,铲向席衣白之头!
扼亢拊背,围魏救赵,车魔楼这一攻出,乃攻敌之必救!
车魔楼这一持棋盘铲出,顿激起一道厉啸!
* * *
车魔楼以棋盘“铲”向席衣白。
棋盘,成了方便铲。
他这一招化用的,是少林正宗的方便铲武功!
这以棋盘为铲,铲向席衣白的一招铲法,正是少林方便铲里的“夜叉探海”!
但他的棋盘“铁铲”在将铲到席衣白的五尺之距时,席衣白左手一扬,左手里飞出十五六道白光。
白光打向车魔楼全身!
——那是原先管敬亮打向席衣白的白棋子!
车魔楼不虞有此。
他见状只好改棋盘的“铲”为“云”!
云,便是舞,划弧形的舞!
云手,是武功中的十七手手法之一。
在拂尘、剑、旗械等兵器中,也都有“云”的技法。
车魔楼以棋盘的“云”法作“云麾三舞”。
他以棋盘舞飞打来的白棋子后,再一次把棋盘推出!
这次他使的是少林六合刀的一招“白猿献桃”。
他以刀法、刀意砸向、扫向席衣白之胸!
但他棋盘甫一推出/砸向/扫出,便被席衣白左手抓住、挡住、按住了!
席衣白笑道:“要伤我么?没那么容易!”
席衣白抓、挡、抵、按住棋盘的手法是“龙爪功”。
他使的是“龙爪功”的“扣”、“按”二诀。
车魔楼又一次徒劳无功。
但车魔楼笑了,宽慰地笑了——
管敬亮在空中头下脚上,以“九字手印”中的“大金刚轮印”的“兵”字诀,合掌接下了铁伞书生席衣白的“伞剑”。
管敬亮至少暂时无虞!
——这样,这场面就成了铁伞书生一人力拼两人之局:
他以“伞剑”会兵部尚书管敬亮的“九字手印”。
他又以“龙爪功”来克制车魔楼的“棋盘刀”!
三人这一较量,已不复是兵器与武技的比试,而成了内力的拼斗。
内力拼斗,强存弱亡,其间再无任何腾挪取巧之途。
三人顿凝住了,如三尊凝定不动的菩萨。
这时,轩的内室之门开了,走出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行到比拼的三人面前。
那女的忽拨出一刀,一刀如电,向席衣白心窝刺去!
七 假遇假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庭院深深,堆烟杨柳如无数重帘幕。遥夜沉沉,烟寒橘柚,烟霰深暮凄迷薄寒。树林朦胧中,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晕斯飞,楼台亭阁尽隐其中。
凄迷而朦胧的雾中之月。
凄迷而宛转的月下箫声。
箫声如嫠妇夜泣,寒潭蛟舞,丝竹而金石,五声而诡韵,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如怨如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腐草中流萤闪闪,深夜里似隐有犬吠狐哭、鬼啼狼嗥之声。
魑魅魍魉出没的夜。
刑部后花园。怪石黑影干奇百怪,若妖魅怪兽;树影若披头散发的怨魂厉鬼。……
谁在吹箫?在这万籁俱寂黑暗笼罩一切的深夜,在这荒芜萧凉的、空空荡荡的刑部后花园。谁这样哀怨、悲伤,在这一时刻在凄迷的愁云惨雾中低奏凄迷的箫声?
——是人?是鬼?
据说刑部后花园前曾关过女囚、钦犯、敌国俘押过来的王公大人、文武重臣,因拷掠、凄辱,常有人自杀而死。
这莫非是哪一个屈死的鬼在借箫寄怀?
箫声,如诉如泣地飘荡在烟霾夜林里,飘扬在凄迷的月色寒雾里……
* * *
血红的灯笼悬在烟雾林中,只余一片血影朦胧。
如果说灯笼其红如血,那么这血也是淡淡的、已散发尽腥气的血。
愁云惨雾之中,累累白石若白骨……
血灯笼照不到的地方,在树林的根部萋萋荒草间,幽绿的萤火游魂般飘荡、出没腐草间。
在朦胧的灯光、月色、给人以神秘之感的烟雾里,……他吹箫,忘情地吹箫。
他的脸上布满诡异的光影,若虫爬,蛇游,群魔乱舞。
他隐在烟雾之中。
* * *
一个人陡然出现在吹箫者前。
那个人将手中提的包袱打开,包袱内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吹箫者放下箫,看着人头。
吹箫者点头,道:
“不错,果然是兵部侍郎印镜心的人头。”
来人沉声道:
“他也就是跟踪我到辽国,化名水曲柳的药材商人水老板。”
“我现已查明,那日在辽国的蟒盖城沙剌市暗中主持暗算我,阻止我刺杀耶律银冲的,就是他。”
“他和兵部将军沈虎头,也就是他化装成水老板时他的保镖顾三痴,便是兵部派出阻止我刺杀耶律银冲的两大主将。”
“那日我到达大风雪山烟水泡子,顾三痴便是其中一个阻止我入山的干将。如不是印镜心另有使命,又被毒王巴毒天缠住,那日能否闯进罕达犴谷还很难说。”
吹箫人道:“那次顾三痴也就是沈虎头先死在了大风雪山。今日印镜心又死在你手,你终于报了那次被暗算的仇。”
来人道:“是。——不过严格说来,印镜心并非死在我手。”
吹箫人道:“哦?”
来人道:“我杀他时,他的武功变得极低微,我在带回他首级时仔细看过,他流的血中有一个个黑的血团,那是中了毒的缘故。他是死在毒物之下。”
吹箫人道:“不管怎样,印镜心总算死了。”
来人应道:“终于死了。”
吹箫人道:“那么,管敬亮与车魔楼呢?”
来人道:“也死了,但是我没法把他们的人头带回!”
吹箫人道:“为什么?”
来人道:“因为管敬亮的朋友黔无衣。”
吹箫人声音陡地提高了:“大铁椎?”
来人道:“是。”
吹箫人点头:“是的,官侠黔无衣的大铁椎,当世能接得下他的‘风雷椎法’的没几个……”
来人苦笑道:“还不止黔无衣!少林空恨上人与浙西天目山的怪老道云中子也来了……”
吹箫人沉声道:“空恨老和尚是车魔楼的师父,有少林第一人之誉。他的‘五行轮’、‘少林破壁’、‘少林二十四炮打法’被称为少林三大绝技。他怎会也来了‘风云赌庄’?”
来人道:“空恨之外,还有那个使‘掌心雷’的云中子!云中子他竟然是沈虎头的伯父,是‘虎尾溪’沈家的老七兄弟之一……”-.
吹箫人颔首道:“是了是了,有这当年‘沈家七条龙’中的人物在,加上空恨、黔无衣,你若想把三人的头一一割下带回,确不容易!”
来人道:“我以性命担保,明日,世上再不会有管敬亮、车魔楼和印镜心这三号人物了!”
吹箫人一笑:“衣白,你办事,为师叔的还不放心?”
来人道:“师叔在此吹箫,是专门候衣白回来?”
吹箫人道:“你去杀那三人,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为师叔的颇为担心……”
来人道:“衣白让师叔费心了。只是夜寒雾重,况是雨后阴潮,师叔不该在此阴寒之地等候衣白的……”
吹箫人道:“我这里有烈酒祛寒。在这里,也便于看死人之头,就地掩埋,免得在前院惊动许多人,让你师婶与两个不成器的师弟受此惊吓……”
来人一叹道:“这也说得是。”
吹箫人顿了一顿,沉声道:“不知你师妹……”
来人摇头道:“也许师叔消息来源有误,贝贝她并不在‘风云赌庄’!”
吹箫入一怔,随即幽幽地道:“不知她又被他们掳劫到哪里去了?——不过,只要她活着总有救出她的法子的……”
来人道:“师叔,那……”
吹箫人道:“‘吉人自有天相’。现在我们急也没用,只有待各路暗卡暗线、鸽堂的二十四路分堂与鸽房、散鸽所有的信息情报汇总才能发现贝贝被掳的新的动向。”
吹箫人顿了一顿,道:“昔日曹操为关云长出去斩华雄而斟酒壮行,今天我也要为你力杀三贼而斟酒贺功!”
吹箫人取过身边的酒囊,又从怀中掏出一只杯来斟酒:
“据说酒客喝酒颇讲究喝什么样的酒配什么样的杯子,不知我这‘鱼儿酒’配这‘猫眼杯’又如何?”
来人接过斟的酒,凝眸看杯:“这紫珊瑚杯中嵌一对‘猫儿眼’宝石,杯确是名器宝杯!”
吹箫人道:“这‘鱼儿酒’乃朝中范大人在盛冬时用以饮客的,其法是用龙脑凝结,刻成小鱼形状,每用沸酒一盏,投一鱼于其中。我现依照其法为之,不过沸酒中除花雕之外,又掺了二分莲花白,二分火熊酒!”
来人闻言,笑道:“那这酒名贵了!衣白不喝,岂非大恨?”
来人举杯豪饮,一饮而尽。
来人饮尽,笑道:“好烈的……酒!”
他一个“酒”字尚未说完,人“咕咚”一声,玉山颓倒,倒了下去。
看到来人倒下去,再也没有动静,吹箫人脸上也不知是喜欢还是难过,只觉得神情有些怪异。
吹箫人喃喃道:“席衣白,铁伞书生,这是别人要你的命,可别怨我!”
吹箫人说着,慢慢走到倒在地上的铁伞书生面前,看着脸变灰黑、发绿,七孔流血的铁伞书生,微微摇头,似含了无穷的感慨、悲叹。
然后,吹箫人一拔腰中佩的短刀,一刀向席衣白颈上割去。
他这一出刀之快,似唯恐铁伞书生席衣白不死、再活过来——
他刀出如风。
* * *
吹箫人一刀向铁伞书生颈项上割去。
他的刀刚碰上铁伞书生的颈——也许还没碰上,刀便突然“铮”的一声,飞了出去。
——刀是被铁伞书生一把抓住吹箫人握刀之手的腕脉,给一拳打飞出去的!
铁伞书生随即从地上虎跃而起,一拳打向吹箫人的肚子。
吹箫人顿如断线风筝一样给打飞了出去!
铁伞书生一拳打出后,头也不回,急向林子外疾掠而出。
——他似已看出,这里已是一个陷阱,一个局!
对付他的陷阱,险恶的陷阱!
杀他的局!要他死的局!
——这里是险境!
也是死局!
* * *
铁伞书生疾掠而出。
他疾掠过去的方向忽飞出十几道劲风——
十几支淬毒的狼牙箭向他迎面射来!
铁伞书生身子一晃,人已跃在空中。
他使出了十七种身法避开射来的毒箭。
但等他避开了十几支毒箭,在空中的轻功提纵之力便处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不由飘然落下地来。
他飘然落到地时,面前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穿银白狐裘、虬髯圆脸、为人甚和气的魁梧中年人。
“连长风?”铁伞书生叫道。
连长风仰天大笑:“不错,你还认得老朋友!”
连长风声音一顿,道:“不过我不姓连,而是在‘连’字前再加一个‘赫’字,我是赫连长风!”
“赫连长风?”
“对。赫连长风!我们赫连是匈奴贵族,因当年单于曾娶汉宗室女,其孙遂姓刘。至西晋刘虎改为铁弗氏,至刘虎曾孙勃勃,自称大夏天王,又改为赫连氏。——咱便是大夏天王的后人,现官辽国,为辽国的宫廷宿卫总管,被封为金吾将军。”
“你是辽国的将军……”
“对,我是辽国的将军。但我助你杀掉了那次在蟒盖城沙剌市酒店向你暗算的那八个刺客!”
“原来那卖酒女、卖羊肉的老汉……”
“还有那六个车夫,他们都死在我的暗器‘五毒芒珠’之下。”
“五毒芒珠……”
“这种暗器是我的靴尖发射的,就像现在这样……”
赫连长风说话间,双脚靴尖一抬,十数道晶芒一闪,无声无息地打出了他的“五毒芒珠”!
——但他的“五毒芒珠”还没打出,铁伞书生已一个倒纵“梯云纵”向后急退而出。
十数颗“五毒芒珠”已悉数落空!
——像这种轻巧的暗器本就只宜于短距暗算,不适合及远长射的。
及远长射的,应是劲弩硬弓射出的快箭、急箭!
又是十几道劲风!
这适宜及远、长射的快箭、急箭也已射出!
箭急射跃在空中的铁伞书生。
铁伞书生却陡地急坠,坠如流星陨落,一瞬即逝!
铁伞书生落地,向赫连长风反方向的树林急掠过去。
但这一方向也不行!
铁伞书生刚掠到林子边上,里边一人桀桀怪笑,打出一掌风声满林的铁掌——
“有我‘毒王’巴毒天在此,此路不通!”
随说话声,一个黑衣、白发的老人,双目如鹰,锐利地盯着铁伞书生,大步走了出来。
* * *
铁伞书生看着前后夹攻,向他逼来的“毒王”巴毒天和赫连长风,苦笑道:“看来这向前、向后都不行,我只有……”
他没说“只有……”后面那被省略的是什么。
因为他已用行动作了说明。
他向右边掠去。
他向右边掠出的身法,如水银泻地,星丸跳掷。
但右边传来了一声叹息!
一个五柳长髯迎风飘扬的锦袍官员,长眉龙飞,虎目含威,手中握着一管绿莹莹的玉箫,步了出来。
——这个赫然又是一个吹萧人!
吹箫人。
吹“冰雷箫”的人。
这世上本只有一管“冰雷箫”,本只有一个能吹“冰雷箫”的人。
——那就是楚冰雷。
但现在竟然有了两个!
两个吹“冰雷箫”的人!
两个楚冰雷!
两个楚冰雷。
谁真?谁假?
铁伞书生不由怔住了!
* * *
“你是真的楚冰雷?”铁伞书生问。
楚冰雷道:“我当然是真的,但你是假的。”
赫连长风惊道:“他是假的铁伞书生?”
楚冰雷道:“他是假的。他如是真的席衣白,便不该说我在这阴寒之地什么的客套,因为我练的‘冰雷箫’本就是在阴寒之地修炼‘三味真火’的。他也不会对我有戒备之心的!”
“那他是谁?”原先装楚冰雷的人也走了过来,围住了“铁伞书生”。
“你是擅长易容的,以‘八折’轻功和诡异的身法、刀法著称的‘慕容’亲授出来的弟子,应当知道东海‘海中村’有三大易容世家,其中有一家有一个臭规矩,每一代只准一个子弟习易容,每一代只允许五个子弟出来行道江湖……”
楚冰雷说到这里,那乔装楚冰雷的人道:“我知道了。那是‘五谷丰登’的‘谷家’。”
楚冰雷道:“能瞒过你这小狐狸的,并不多。是‘谷家’。——禁军统领车魔楼有一个副将,叫谷神杀,江湖上有一个‘偷神’叫谷神通,他们都是‘谷家’的子弟,是‘五谷丰登’的其中两个……”
“铁伞书生”应声道:“不错,我就是谷家准许出来行走江湖的‘五谷丰登’中的第三人‘百变书生’谷神变。”
他一顿,对假楚冰雷道,“想不到你也是假的,你难道就是刑部‘七杀手’中擅长易容的‘黑狐’胡黑?”
胡黑还未及回答,“毒王”巴毒天一双鹰眼紧盯着谷神变,沉声问:“你是假的,那真的铁伞书生呢?”
“真的在这!”一个声音在他耳旁道,与此同时,巴毒天看到站在他对面的赫连长风抓着流血的咽喉,仰天倒了下去。
随后感觉到身上一麻,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巴毒天看到和感觉到的最后情景似乎是自己在上升、离去,楚冰雷和胡黑在向自己追赶……
我被劫持了。这是巴毒天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意念。
八 真对真
天刑台。十月初三辰时初刻。
铁伞书生约斗“冰雷箫”主人楚冰雷。
* * *
辰时初刻。
天刑台上。
楚冰雷锦袍玉箫,袍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楚冰雷黑亮的剑眉、朗若秋星的俊目和迎风飘拂的五柳美髯,又恢复了他的沉雄威武,他的风流儒雅。
他提前半个时辰来到这里,接爱他师侄的约斗。
——十月初三,辰时初刻,天刑台上,了结恩怨。
十六个字,字字见血。
十六个字,却有一百六十条人命鲜血凝聚。
男子汉大丈夫,尽管走错了路,负了许多债,但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也还是要勇于承担的。
现在,到了他还债的时候了,他不能不早一点来。
债务人,理所当然比债主早到一步。
* * *
席衣白终于携着他的铁伞、背着他的长形布囊一步一步地来到了天刑台上。
席衣白站在了楚冰雷对面。
楚冰雷望着席衣白一笑道:“你来迟了半刻。”
席衣白注视着楚冰雷:“到了约定时刻,约战者不来、被约战人可以理解为约战者取消约战的。”
他望着楚冰雷,目中露出了尊敬之色:“你本可以走的。”
楚冰雷道:“我相信你迟来一定有你的原因。”
“铁伞书生从来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你既已发出了约战的战书,便不会放弃这一战了。——可不是这样么?”
“你既然这样作出了约战,我便是想逃避,能逃避得了么?”
楚冰雷说到这里,一叹,道:“即便你放弃了这一战,我自己也无法放弃这一战。”
“这一战既是你约的,也是我自己跟自己约的。”
“我心中,有一种东西在追逐我,要与我决战。”
“我知道。”席衣白点点头,“我曾听一个人说过这样一段话——”
“一个人,如杀了不该杀的人,那就像有鬼追魂似地纠缠你一辈子的。这鬼,就踞在你我心中,只要我们做了不该做的事,它会随时出来作崇,搅得你日夜不安。”
“这鬼,就叫良知、道义。若有这样的心鬼心魔纠结,人终有一天会发疯的!”
席衣白眉宇里露出坚毅之色,道:“为了师门道义,为了我们墨侠的精神,为了那些屈死在九泉之下的怨鬼怨魂,我今天作一个追魂的索债入,来收你欠我的、欠那些怨鬼怨魂的债。明天,我也要像你今天一样地去勇于面对我的债主,还我的债。”
“在我心中,也有一个鬼在追我的魂。”
“因为我有我的债未还清,所以我决不能死,作一个这一辈子恩怨不能了了的负债鬼!——如真这样死了,我便作鬼也不得安生的。”
席衣白双目锐利如剑,注视着楚冰雷道:“我这样说,便是我会尽我一切力量来赢这一战的!”
楚冰雷道:“我明白。我也不希望你在这一战中对我有所礼让。为了师门道义,为了对你和你师父的尊重,我也一定尽心尽力这一战的。”
“我想我只有以我最好的武功来应战你,才是对你最好的报答!也是对自己最好的回答。”
楚冰雷说至此,目中有了光,光芒:“每个人都会有死的。我希望我能死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要在我死前,把我最光彩最辉煌的一面展示出来,别让你,别让千秋万代后的英雄好汉们看轻了我!”
“我如要死,那是容易的,吞金、服毒,死——容易的死、没有痛苦的死、悄无声息的死,至少有七八十种方法。——但这不是我的死法,我要死,只能死在战斗中!死在强敌的手下”
“你也别指望我会有所礼让。不,我会以我最强的武功来斗你。只有这样,才能把你武功的潜力逼出来,让你的武功更上一重境界。这就像两个人赛跑,跑得快的那个人如果遇上一个追得紧的人,会跑得更快一些的!”
“这是我最后对师门的一点回报之心!激发你的潜力,让你的武功更上一重境界。——如果你不幸战死在我手下,你所欠的债,我会帮你去还的。”
“我一定培养出一个武功超过你、超过我的一个人来光大师门,光大墨侠道义。然后我替你偿还所有欠的债,来九泉之下无愧地面对你。”
“到时,我们九泉之下,作一对忘年之交。”
楚冰雷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道:“我在这里有一个额外的请求……”
席衣白道:“你说。”
楚冰雷道:“我想知道,你是怎样识破我们的计谋的?”
楚冰雷这一问,席衣白不由脸上抽搐了一下,如被人用一根无形的鞭子抽了一鞭。
席衣白的眼睛中有了火星。
愤怒的火星。
——在人的所有的愤怒中,没有比欺骗自己和蔑视自己更深的愤怒了。
* * *
席衣白道:“你不会知道,若不是两个人,我可能已死掉了。”
楚冰雷道:“哦?”
席衣白道:“我去刺杀管敬亮、车魔楼与印镜心三人,先与管敬亮的朋友和车魔楼的副将打了一场。”
“是不是就是谷神杀与黔无衣?”
“正是。那谷神杀的雷神鞭还好说,大侠黔无衣的大铁椎可神勇无比。”
“他的大铁椎若真的神勇无比,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但我已受了较大的内伤,还吐了一口血。”
“能令你内伤吐血,那黔无衣的确是一个人物!”
“幸亏少林空恨与云中子两大高手走了。”
“他们走,也许是慑于你的武功,也许是看出你的武功已不是管、车、印三人对手。”
“也许是。但我还是让他们看走了眼。”
“哦?”
“如果他们慑于我的武功,那我实在是伤得不轻,如果他们以为我已非管、车、印三人对手,那也还是低估了我的武功。”
“这就是说,你战管、车、印三人,还是对付得了!”
“你难道不知印镜心被巴‘毒王’的毒药已毒得七七八八了?”
“我不知道。”楚冰雷道,“我只知道巴毒天对扈飞鹰、高鹤、雷铛、霍雨虎他们四人下了毒——那还是在巴毒天对我下了毒、暗算之后。”
“所以实际上我战的,只是管、车二人。管敬亮的武功竟出自西昆仑剑派,这是我始料所未及的,但尽管他有‘九字点金功’、‘九字手印’,他还敌不住我以雨伞施为的‘大金刚剑’心法的‘伞剑’!”
“铁伞书生的‘伞剑’本就是没几个人能接得下的。”
“后来又加上了车魔楼联手夹攻,我变成了以一敌二。”
“车魔楼的少林武功据说已完全得乃师空恨老和尚的真传,并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他的武功并不算很繁复,但少林正宗的嵩阳内功心法所修炼出来的一身深湛的内家真力,非同小可!”
“正是如此。车魔楼与这管敬亮这一联手,我便大感吃紧,有一种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感,一息也松懈不得,再无法做到收发自如、留有余力、余地了。”
“在这样的境地、情形下再留余力、余地,那就是自蹈死地了!”
“但就在我全力对付管敬亮、车魔楼时,你告诉我的那个可能关押贝贝的地方,那轩里边的密室之门打开了,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是耶律银冲的女儿耶律珍珠与印镜心!”
“你知道是他们?”
“这都是赫连长风、巴毒天告诉我的。”
“你利用我杀管敬亮、车魔楼、印镜心,让我引开他们三个,再由‘银蛛’暗算耶律珍珠。——这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
“因为我们不想让印镜心把我们刑部与宰相他们一帮人和赫连长风来往的密件落到兵部手里,对我们不利。我也不想让耶律珍珠说出她父亲与管敬亮、车魔楼、印镜心及托塔天王、凤凰城主他们所谋图的那件‘大事’。”
楚冰雷道:“这就是官场上、宦海里、仕途中,政要人物对付政敌、党同伐异的主要手段——隐瞒事实真相,只要能把敌对的一方打成卖国贼。对卖国贼,做一切事都不为过。因而祭起爱国这一法宝,便什么丑事都掩盖过去了。”
楚冰雷顿了一下道:“其实也不只‘爱国’这一法宝,还有‘仁义道德’、‘忠君’、‘孝道’这些法宝。如果一个政敌实在无瑕可击,便找这人的风流罪过,没有风流罪过,造也造一点出来,这种事又没法核实的。把对手丑化成小丑,贬低了,那就胜利了一半了……”
“也许这,就叫官场的卑鄙!”
楚冰雷道:“这,是我们能保住我的这一派,并把敌对的兵部一派打下去的唯一方法。为了执掌朝政权柄,我便明知这样作卑鄙,也只有同意党侍郎、巴毒王和原先的扈捕王这一做法了……我承认这种做法不要脸、心肠毒了一点。但古来成就大业者都是又毒又脸皮厚的。帝王将相,得意的、胜利的,总是小人!”
楚冰雷目露痛苦之色:“这便是我在要你杀耶律银冲之前,希望你离开这里的真正原因。我真不想再让你陷进这种朝廷党争之中,被人利用……面对你的正直,我深感愧疚……”
楚冰雷沉痛地道:“一个人如向世俗、邪恶、名利私欲妥协了一次,出卖了一次良知、道义,便一定会有第二次!我便是这样一步步地被逼到这一步的!”
“我原先也是一个一心想匡扶正义、专与邪恶作对的热血侠士,在官场这一大染缸里,天长日久便把红的也染成黑的了……”
“相信我的话:每一个高官、大官,都是用大大小小的卑鄙与愧疚垫高、垫大他的官位的。而每一个卑鄙的官僚,一开始也想做一个好官、清官的……”
楚冰雷道:“一定也有不少高官、大官像我一样饱受愧疚的折磨,在夜半醒来时被良知与道义的目光折磨得睡不下觉,但他们无法放弃他们已获得的一切权益、地位、名声,他们无法正视把内心这一切都坦白出来,告别这一切后他们那种一无所有、遭到所有人唾弃的结局,因此他们宁愿这样带着沉重的愧疚去死,也不愿在生前求得哪怕是一刻的对罪恶的摈弃与解脱后的那种轻松——尽管他们内心一直很渴望……”
楚冰雷道:“至于我,我也不愿自己主动站出来的。我是被你逼出来的、追魂追出来的。”
楚冰雷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的笑容。
他笑得像云缝中洒下的阳光一样光芒四射、灿烂辉煌。
他满怀感激地笑着望着席衣白道:
“我现在才算真正解脱出来了,我衷心地谢谢你!”
“我只希望我死得越惨越好,只有这样才能稍减我良心的不安!”
“我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刺上十七八刀,让这一份痛苦来冲淡良知道义对我的折磨!”
席衣白望着楚冰雷,深深地点了一下头:“我也是!当我被‘江东白衣’陈恨石与‘剑评天下’沈晓渔,也就是现在驰名江湖的恨道人与剑大师及时出现救下,得知一切真相后,我也想给自己刺上十七八刀!”
“所以我在这一战中如果能受伤、流血、增加点痛苦,我一定会感到心里舒服些的。”
“所以你若能杀我,最好也别那样痛快地一下子杀死我,让我多一点死前的痛苦,便多一份灵魂的快慰!这一种被鞭笞、被痛苦折磨的快意,对负罪的灵魂来说,实非其他诸物诸法的快意可比!”
楚冰雷道:“你就是因陈恨石他们救了你才获悉事情真相的?”
席衣白道:“是的。——在明白真相后的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在明白这一切之前就已死在耶律珍珠的刀下。”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
一阵山风吹上这高台。
席衣白慢慢地取下了他背后长形的布囊。
楚冰雷则抚摩着他手中的箫。
如抚摩着死亡的情人一样地依依不舍、充满感情地抚摩着他手中的箫。
——这一管箫,这一管不是给别人带来死亡,就给自己带来死亡的箫——
“冰雷箫”。
* * *
楚冰雷把“冰雷箫”已举到了唇边,又放下了。
席衣白又状问道:“你还有什么疑问?”
楚冰雷注视着席衣白:“你怎么相信耶律珍珠的话是真的?这一切不是一个圈套?”
席衣白道:
“这有四个原因。”
“哦?”
“第一是因为我在去刺杀耶律银冲的路上见到过耶律珍珠,她说了一番话,做了一件事,让我相信她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姑娘。但当时我不知道她就是耶律银冲的女儿。”
“她做了一件什么事,让你如此信任她?”
“在蟒盖城沙剌市上,蟒盖城主、杀人魔王契害真魔性大发,大开杀戒,杀害‘打草谷’中掳劫过去的宋人,被疯癫双侠恨道人与剑大师赶来杀掉了!”
“契害真这厮本就该死!”
“但恨道人、剑大师救了一干被辽人‘打草谷’掳去的宋人准备回来时,被耶律珍珠带领她父亲手下的一百三十二名黑衣甲士截下了。”
“噢?”
“恨道人与剑大师已作好了大拼一场的准备,结果耶律珍珠令他改变了主意。”
“是什么令嫉恶如仇的恨道人与眼高于顶的剑大师改变了主意?”
“耶律珍珠让他们不但把那一次‘打草谷’中掳来的宋人带走,还责令契丹武士把蟒盖城历次‘打草谷’中劫掳来成为契丹武士奴隶的、可被契丹武士随意打骂和杀伤的一百零三名宋人交出来,给恨道人、剑大师带回中原去。”
“哦?”
“她说宋人契丹人本应是兄弟,不应相互仇杀的。宋人官兵、边将妄启边衅,在宋辽互市的市中诱杀契丹人,宋人奸商在边市贸易中不顾信义,巧取豪夺契丹人辛辛苦苦的血汗财物,宋人官兵杀戮契丹的老人孩子妇女来报战功向朝廷请赏……契丹人呢,以‘打草谷’来报复,这都是不义之举,都是罪恶!她耶律珍珠决不能对此坐视不管。她现在把蟒盖城的宋人奴隶遣送回中原,是征得朝中掌有一定权力的、不主张宋辽交恶、开战的官员们同意的。她还给那些契丹武士看了用契丹文写的官府律令之类东西……那些契丹武士终于同意了她的主张。她随后便督着一百多个黑衣甲士与恨道人、剑大师一起,把那一大批宋人遗回中原去……因她有过这样的义举,我不能不相信她。”
“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是恨道人、剑大师。”
“他们怎么说?”
“他们向我以信誉担保,管敬亮、车魔楼他们绝不是卖国求荣的人。”
“你相信了他们?”
“我相信。”
“哦?”
“因为他们都是志诚君子、至情至性的人。我曾观察过他们,他们曾为了所爱的人的死而‘死’过了一次,使他们活下去的,只有道义两个字了!
“他们本都有功名利禄可求,但他们因为所爱的女人之死而出了家成了道士和尚。这自然不能和那些势利眼的和尚道士及那些想走终南捷径的假隐士假僧道同日而议。”
“深于情的人必笃以义。难怪你相信他们了。”楚冰雷遭:“那么第三个原因呢?”
“因为‘银蛛’和‘偷神’。”
“‘银蛛’杀手朱铁弦本想杀耶律珍珠的,但他听了耶律珍珠与我们的对话中所叙述出来的故事,受了感动,主动跳下来说出了他奉命暗杀耶律珍珠的使命。‘偷神’则从刑部大牢中逃到‘风云赌庄’找他的弟弟,正好与我相遇。他告诉我刑部有人要对他下毒杀人灭口……”
“那是党雁门派人干的。”
“最重要的是‘偷神’谷神通身上还藏了他偷到的耶律银冲、萧慕何、韩丹这三人与管敬亮、车魔楼、托塔天王、凤凰城主、印镜心这八个人的一份密誓。”
“密誓?”
“密誓以汉字和契丹文写下了他们八人结为互为奥援的盟誓。他们决心缔造宋、辽两国互惠互市、共和永安的舜尧大业,使宋辽两国子民永远以兄弟相称,永不以兵戈相见!
“因此我相信了耶律珍珠讲的耶律银冲他们聚会大风雪山罕达犴谷的真正意图了。”
“他们的真正意图……”
“以辽国耶律、萧、韩三大贵族贵介公子的身份,密集东京、上京道的各部头人、首领、握有实权的将领乃辽有司官员七十七人,举行‘忽里勒台’……”
“‘忽里勒台’?”
“‘忽里勒台’是辽部族语言,意为聚会、会议。原指氏族部落会议,一个部落,一个氏族要决定其有关本族、本部生死存亡大事时所召开的表决会议……他们如达成共识,便将由耶律银冲他们三人领头发动政变,推翻皇位——因为耶律银冲本身就是皇族宗室的身份。辽国的景宗皇帝耶律贤是穆宗遇弑后被萧思温拥立的,本来应该由耶律银冲这一支的人出来承继皇位的。……如耶律银冲他们成功了,给辽国人民的许诺是宋辽和好,可以自由安全地互市……对契丹各族来说,到关内来做生意是最开心与盼望的事……可惜……”
席衣白说到这里,目光黯淡下去了:“可惜我知道这些时,已是大错铸成了!”
“……”面对席衣白的痛苦,楚冰雷也沉默无言。
因为席衣白的痛苦,有大半便是他造成的。
“不过,最后使我完全相信了他们的,是印镜心……”席衣白道。
“印镜心,是他?”楚冰雷想不到这最后促成席衣白背向的人,竟是本已毒死在辽国境内的印镜心。
“印镜心中了巴毒天的毒,的确本已死定了,但遇上了‘五谷丰登’中的‘药圣’谷神医。谷神医虽不能尽祛‘毒王’的毒,但印镜心也毒不死了,最多武功打一点折扣。”
“想不到‘海中村’的‘谷家’横插一杠子,败坏了这件事的许多事……”楚冰雷感慨道,“看来江湖中任何一个门派都轻视不得。”
“印镜心被谷神医费尽心机救活了,但他为了证实与管尚书、车统领所谋图的大业是符合道义的,便不惜以一死来表白他们的忠肝义胆!”
“印镜心还出示了他盗得的赫连长风与你们往来的密件,并告诉我,赫连长风就是连老板连长风。印镜心易容更名为药材商人水老板水曲柳潜入了辽国,一为了和沈虎头阻止我刺杀耶律银冲,二是为了追踪赫连长风,收集刑部与宰相他们一干人勾结辽国官员卖国求荣的证据。——原来你们和宰相拥立太子,因实力不足,便有借契丹兵以相抗晋王、当石敬塘式契丹人儿皇帝的用心……那就委实其心可诛了!”
楚冰雷听到这里,点头:“是了是了,既然印镜心以一死来证明,你是性情中人,被这铁血男儿感动,即便原来十二分不信的,也变得信了,又何况有这么多佐证印证……”
席衣白长叹一声,目中有沉痛之色:“我最感痛苦的是,印镜心、管尚书他们的话不幸而言中,你竟会对我下毒手……”
楚冰雷目露惭愧之色:“虽然我没亲自出手,但‘黑狐’胡黑出手与我一样,而且那箫也确是我在旁吹出的……”
席衣白望着楚冰雷道:“但我不怪你!——当我知道贝贝、师婶和两个师弟部落到巴‘毒王’与孙玉之手,我就一切都释然了!你毕竟不是真的为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杀我!”
楚冰雷目注席衣白道:“不管怎么说,总是我对不起你,负了你……”
席衣白道:“现在巴毒天已死掉了!孙玉也完了蛋!师婶、贝贝和两个师弟也已安全了……”
楚冰雷恍然:“怪不得你来迟了……”
席衣白道:“不让赫连长风死,我便对不起在小酒店那个向我出手的卖酒女,那个卖羊肉的老人和那些潜伏辽国境内的宋朝忠勇之士。不救出师婶、贝贝和两个师弟,我又怎能安心与你一战?你又怎能毫无顾忌、毫无牵挂地尽心一战?”
“现在,我除了欠下扣马山、凤凰城与耶律珍珠三处债外,已一无所欠了!”
“我,已可放胆一战!”
见了席衣白飞扬的神情,楚冰雷的心在发苦。
他知道即使这一战两人都战死了,席衣白灵魂也比他来得轻松些。
和席衣白比,他欠的债更多、更重!
和席衣白那种慷慨赴战的心情不同,他投入这一战的心情是苦的——
他是以苦战的心情投入苦战!
苦战。
苦战!
* * *
追魂铁伞。
冰雷寒箫。
这是两门出自墨家侠门的奇兵。
这是由一名无名的墨派侠门矩子(掌门人)所独创的两种奇兵。
这两种奇兵现在由同一个师父传下的两个弟子使出互斗,这,是一种怎样的不幸呢?
这,恐怕连创造兵器与武功的墨侠的祖师爷,都在冥冥中苦笑了。
天道人意。人事天意。
这一切变化反复,又岂是渺小如区区个人所能逆料、预知的?
至于那些龟蓍之卜测运程凶吉,不过愚弄些村夫村妇罢了!
* * *
十月初八。
天刑台脚下的草桥村这一天先后来了四批人打听五天前发生在天刑台上的事。
第一批是一个长得很俊俏的高挑女人,骑一匹黑色而白蹄的小叫驴,笑着向住在离天刑台最近的看山的老光棍德宝打听。
那女人自称姓丁。
女人头上的金步摇一走便发出丁丁的声音。
而那女人的声音比金步摇摇出的声音更好听。
那女人问一句话便给德宝一锭银子,一锭至少值十两的银子。
但老光棍德宝留着三锭银子一直到死也没舍得用。
他说,那银子是那个长得像天仙一样的女人给的,他得留着。
他说,那女人的笑笑得比三十锭三百锭银子还值钱!如果他把那三锭银子花掉了,那比三十锭三百锭银子还值钱的笑就再也留不住了!那笑会随银子的失去而失去!
——村里的人想不到老光棍德宝竟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第二批来打听的人是两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和尚。
道士穿的白衣,都已成了灰衣、黄衣、夹杂着褐色的花衣了!
和尚在大冬天的,还手里拿着把大扇子。
这和尚穷得连买一根针的钱也没有,偏在大扇子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剑评天下”。
一个买不起针的人自然买不起剑。
穷文富武。一个连剑也买不起的人又如何能练得好他的剑?
——但这和尚,可能一辈子连剑也没摸过,竟大言不惭地写上“剑评天下”四个大字!
第三批来打听的人与第四批来打听的人几乎是同时到的。
他们是一批在村东,一批在村西挨着打听的。
他们几乎见每一个人都问,问得极细心。
他们问人都付出问的代价。
第三批来打听的两个人中,一个是独目的、有些愁苦之相的落第秀才,一个是脸有恨色的青年武士。
他们问话,是一个人一颗豆子。
银豆子。
第四批人是一对长得风流潇洒的孪生公子和一个神情高傲的剑客、一个长相粗犷的酒豪。
那酒豪的一只大铁酒葫芦,足装得下二三十斤美酒!
他们问话,是一个人一片叶子。
金叶子。
这四批人打听的人虽各不同,打听的内容与听到的内容部是差不多的。
他们问的是:五天前,这天刑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 * *
——五天前,这天刑台究竟发生了什么?
——五天么?让我想想,那天是初三是不?
——是的。十月初三。那天……?
——那天天刑台上发生了怪事,连咱村里也闹了怪。
——噢?
——那天辰时左右,天刑台上有人在吹箫有人在舞伞,那箫声一吹,真怪!
——怎么个怪法?
——这本是一个晴晴和和的天,给箫声吹得云遮雾封的,后来下起了雪!
——哦,下了雪……
——不但下了雪,还下了雹子!
——还下了冰雹?
——对呀,那冰雹砸下来的声音跟雷打电劈似的,远远望去,白蒙蒙的雹子乌黑黑的天,要多怵人就多怵人!咱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朝这天刑台跪下了。
——跪下了?
——跪下求天菩萨莫发怒降雹子打雷!若这雹子打过来咱地里的庄稼呀牛羊啦,还有这些不经砸的屋子不都遭大殃了?
——那后来呢?
——后来,兴许我们心诚,跪下念佛念得好,这雹子真没打过来!我们看到天刑台上,有一片火红的光,跟云霞与火团似的,在满台上满天空里飞舞呢!
——哦?
——这红云红光一飞舞,那冰雹呀雷的就声音小下去了,大伙只觉满台上满山坡上的树林子都着了火似的红起来,天空中只听轰轰的尽是风声火声。
——后来呢?
——没后来了。红的云光旺旺的亮了一会天刑台上就什么也没有了。老人说,那是火德星君火神菩萨显灵,与下冰雹的冰龙斗法呢!
——有没有人上天刑台去看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去过,大伙见最后,那光景快午时了,台上没动静了,便由胆大的几个上去看了,你知瞧见了什么?
——瞧见了什么?
——台上砸碎了好多盆大缸大的冰块子,都是从半山腰里那冰洼子里给吊过来的。
——还有什么吗?
——台上有半边的树林子都给结了冰凌儿,地上也结了一层冰。另半边树林子有些残剩的树叶儿只略略变红,像烤焦似的,台上有几处焦痕连茅草也烧焦了!
——还有什么吗?
——还有就是你们看到的那几个刻在台上的字了。
——你们看到这字,字就这颜色的?
——不,看到时,那字鲜红得跟着了火一样。村长说那是用人血写的,当然红了!
——村长怎么知道是用血写的?
——不但村长知道,我们也都知道,因为天空中还飘着那股子血腥味儿呢!不过,这血味也透着一些奇怪处。
——什么奇怪处?
——这血腥味儿又似有些香,跟桅子花似的香,清香着呢!
——这以前与以后,还有没透着奇的地方?
——没有了……噢,小田子与石柱他们在初三下午那天看到一个戴着铁狮面具的凶女人披头散发地骑着一匹发疯的马冲上了天刑台。那马上了天刑台就倒地吐着白沫儿死了。
——哦?
——这女的在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然后就飞走了!
——飞走了?
——对,她连马也不要了,踩着树梢儿飞也似地飘去了
——那马呢?
——马,大家伙给分了吃掉了。这马又没病,是累死的,干嘛不吃?……只是肉有些发硬发酸,草毛子鸡头他说这马一定是从极远极远的地方赶来的,否则马也不会累死肉也不会这么硬、酸….
——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这回真的没有了……
* * *
天刑台上,朝阳岩石,有人用金刚指力刻下了一十六个大字——
火霞追魂,冰雷夺魄。
铁伞寒箫,绝响河朔。
这一批批人,望着褐色的碧血涂丹的窠檗大字,一个个都看呆了、痴了!
铁伞书生席衣白的“追魂之伞”会刑部尚书楚冰雷的“冰雷箫”之战,究竟谁胜了谁?
那一战,又是怎样惊天动地的一战?
卷五 江湖寂寞
一 唱·闯·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一湾水湾。一道山坡。
一头信步游缰的水牛。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倒跨在牛背上,吹着短笛儿。
水湾青石的临水石蹬上,一个捶衣的十三四岁女孩边棰衣边红唇白牙地唱着小曲儿。
看着这情景,一个路过的、背着斗笠的汉子笑了。
那汉子唱着刚才女孩唱的歌,上山而去: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
* * *
汉子走到山上的亭子。
亭子里卖茶的老人问:“客官,你要上白云界去?”
汉子惊问:“我为什么要上白云界?”
老人道:“刚才已有七八十个人都上白云界去了。你不是?”
汉子问:“这是什么山?”
老人诧异地看着汉子:“你登山而来,竟不知这是一座无名山?”
汉子笑了:“我只管兴之所至,要涉水便涉水,要登山便登山,又管他是什么山?既然无名,那就更好,省得我记着那名儿……”
汉子随即又唱着歌,向山上走去:
“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山那山全跑到。
山外有山天外天,懒卧白云金丹烧……”
* * *
这汉子再向上走,便看到白云深处,丹枫如火,青松滴翠,山在飘缈有无间。山下白云朵朵,端的如仙界一般。
却见一个高挑、俊俏的红衣丽人,手挥一支铁如意,把着一只金作的燕钗,丁丁玲玲地击出极悦耳的金声玉振之声,唱道:
“龙马花雪毛,
金鞍五陵豪,
秋霜切玉剑,
落日明珠袍……”
那女子清清丽丽地正唱着,却听一人豪声大笑附唱道:
“酒后竟风采,
三杯弄宝刀。
杀人如剪草,
剧孟同游遨……”
那人箕踞而坐,精赤着铁狮般的胸膛,玄衣巾帻,眉如飞龙舞动云间,边手捧一只精铁铸的大酒葫芦豪饮,边豪迈而歌,放声大笑,极尽男儿胆气。
在那豪饮的汉子旁边,却是一横剑膝上的白衣剑客,脸白如玉,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一双略吊着眼梢的、眼白多于眼黑的俊目,透着洒脱而又有些傲岸的意味,正打坐入定。
场上复有疯道士、癫和尚、风流倜傥的公子,一个独目而英俊不减的、包着白色扎头与眼罩的江湖客,一个穿着豹皮劲装的、满脸恨意恨色的青年武士。
——这情景,竟像是一次江湖上某个帮会的聚会。
汉子见状,不由有些踌躇起来。
他正考虑是否退出,便听那红衣丽人停了歌唱,一瞥他笑道:
“这位兄弟也接到铁伞书生的‘勾魂帖’了?”
汉子闻言,大惊道:“这里是名满江湖、名满天下的铁伞书生约会之所?”
他顿了一顿,见有七八双惊诧与带有敌意、审视的目光全射向自己,自己先自嘿地一笑,道:
“在下是‘海中村’镇晏海,一介不名秀才、游山玩水的浪子耳!”
他这一说,便有那豪饮的汉子笑道:
“好,我正愁没人记下我们今日这一战,原来是专记武林异人异事的‘海中村人’镇先生大驾光临,幸何如之?幸何如之?哈哈哈……”
他这一说,便见那两个长相相似的风流公子中,一个年轻些的飘了过来,一揖道:
“在下是扣马山的‘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影书生’戚笑花,先生便是有两个弟子叫聋聋与盲盲的那个‘海中村人’镇晏海镇先生么?在下拜读过先生大作《剑飞千幻录·名战篇》,定铁伞书生与‘刀神’柴郭一战,在下读来觉得字字珠玑……”
他正要说下去,却听那边剑横膝上的白衣剑客忽睁眼道:
“来了——!”
他这一说,场中诸人都不由齐向山下望去,却见一个人从山下行云流水般飞飘而上。
——但那个不是铁伞书生,而是一个苍头老奴。
一个手持红帖的苍头老奴!
* * *
“老夫金龙头,代主人铁伞书生先来赴约!”
那手持红帖的苍头老奴道。
“衣白呢?他为什么不能来?”那红衣丽人第一个问。
“怎么,席衣白这厮临阵迟迟不来,可是要作缩头乌龟?”豹皮劲装、脸上有恨色的青年武士骂道。
他手上已戴起了既是他黑皮手套又是他独门兵器的“豹爪手”。他穿着一身只有在恶战前夕才换上的黑色的双排密扣十三太保豹皮劲装。
在他这件劲装上有三十六只口袋,每只口袋里都有一些管子、枪头、铁片、环一类的东西,还有细细而坚不可摧的乌金索链和钩、抓、钢刺……
那苍头老奴不回答红衣丽人,先对着豹皮劲装的青年武士一笑道:
“这位就是凤凰城的‘豹堂’堂主唐恨唐公子?”
“老子就是唐恨。席衣白呢……”
“唐公子稍安毋躁!在场的几位,待老儿先拜见一下,待会儿敝公子铁伞书生对诸位自有交待……”
苍头老奴金龙头然后向红衣丽人一拜道:“我家公子拜上丁姑娘!”
红衣丽人丁娘的脸儿一红,道:“亏他还记着小女子……”
金龙头又向在场的诸人一一见礼过去:
“看这位大侠豪饮风格,一定是扣马山的好汉、有‘酒龙’之称的谢大侠谢笑酒了!”
谢笑酒把大铁酒葫芦往石板上猛一顿,石板上顿火星四溅,豪笑道:
“奶奶的熊!你个金头儿说得对极了!老子便是见酒就笑的‘酒虫’谢某!席衣白这老小子若敢不来,看老子不上天入地把他给揪出来!”
金龙头一笑置之,已把目光迎向谢笑酒身旁的白衣剑客:
“这位英雄,一剑在手,睥睨群豪,白眼向天,笑傲王侯。那一定是‘白眼向天’喻笑君喻大剑侠了!”
“白眼向天”喻笑君眼一白,傲慢地道:
“为虎作伥,仗势欺人!凭你一介苍头老奴,也敢直呼我名号?你家公子呢?铁伞书生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该他还债的时候了!”
金龙头仰天打个哈哈道:
“喻大剑侠放心,铁伞书生欠的债,他一定自会还的!你又何必急在一时?”
“对,我们这么多日子都熬过来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这是那一对孪生的风流公子中,看去容颜略老成一些的那个公子说的。
金龙头接口笑道:“还是戚大公子想得开!大公子与笑公子,一定会多福多寿的!”
戚氏兄弟中的老二笑公子冷笑一声:“铁伞书生若不死,我们多福多寿未必,多灾多难那是一定的了……”
金龙头目光一注笑公子,不由一怔,叹了一口气:
“原来笑公子练了‘苦荼毒陀花阵大法’,那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难了……”
戚大公子目光一闪,淡淡道:“我们兄弟和谢大哥、喻四弟这些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所有的受灾受难,全拜铁伞书生之赐……”
金龙头为之又叹了一口气,随即把目光望向疯道士、癫和尚:
“两位世外高人,我家公子……”
那瘦削、脸色苍白的道士道:“贫道虽是恨道人,与这位剑大师两个,跟铁伞书生倒并无过节,有过节的是这两位凤凰城的堂主。”
金龙头望向最后那独目的江湖客:
“唐堂主适才老奴已见过了,这位大概就是执掌凤凰城总监、总执法之职的叶总监叶爷了?”
那独目人淡淡地看了一眼金龙头:“不敢,在下叶愁。只希望你家公子莫忘我凤凰城桃花溪一战死伤一百三十多条人命……”
金龙头道:“虽说这一百三十多条人命有的是贵城内部叛徒乘乱混杀,有的是朝廷派来的官兵、杀手所为,但我家公子都把这一笔帐认下了,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他这样说着时,却听那“白眼向天”喻笑君冷冷道:
“你满口答应给这个人还债,替那个人认帐,凭的什么?”
“你家公子,何时才到?”
——他这一问,场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金龙头身上。
金龙头见状,仰天狂笑一声,一顿手中的龙头拐杖道:
“我家公子说,不管多大的事叫老奴先接下来,如老奴接不下,他再现身不迟!各位有什么,只管划下道来,我金某不才,大着胆儿先奉陪几招,实在不行,反正有我家公子出来收场!”
他这一说,场中除了和尚道士女人和那个游山玩水而至的“海中村人”镇晏海,全把金龙头围住了。
金龙头把一双精精明明的老眼一扫全场,冷笑道:“好,你们就不妨一起上吧,何必多费老夫手脚?”
“好!待我来先会会你,看你这老乌龟有多少斤两?!”
唐恨第一个冲出,出了手。
他出的是“豹爪手”。
一爪抓出,抓向金龙头的胸门——
“怒豹撕心!”
一场恶战,顿时龙腾虎跃地展开了……
二 唐恨·黑豹
唐恨扑向铁伞书生的苍头老奴金龙头——
唐恨是个恨人。
他是个恨人,也是个狠人。
但他是狠人,不是狼人!
是的,他不是狼人,尽管他是狼孩!
不过他虽是狼孩,长大了却是豹子!
——一头黑色的豹子!
他是黑豹!
黑豹来了!没带着他的乐器,带着他的兵器;没带着他的唱,带着他的吼。
他是愤怒的黑豹!
他来报仇、雪恨、杀人!
他这匹黑豹又是雪洗人生中大愤巨痛深恨奇耻的雪恨雪耻之豹!
——他又是雪豹!
你知道唐恨有多少恨?又有多狠?
他又是怎样的虽是狼孩但不是狼人的狠人与恨人呢?
面对唐恨的充满恨意的/狠狠的/狠毒的/狠辣的/狠恶的/狠凶的出手,一个苍头老奴,能接得下来么?
——看看这些,“海中村人”镇晏海眼睛都睁圆了。
他的心完全悬了起来。
他不希望听到那一声“喀嗒”声——
“喀嗒”一声,金龙头的头就断了下来/拧了下来/折了下来!
如果一个人在“豹爪手”下胸骨、椎骨、脊梁骨俱断了,他的头又怎能不“喀嗒”一声断下来/垂下来/折下来/拧断下来呢?
想到这些,“海中村人”镇晏海不由把耳朵塞了起来,睁圆的眼睛忽闭上了。
他,不,愿,看,这,悲,剧,发,生!
* * *
唐恨恨。
他恨天恨地恨命运。
他九岁那年经历的事永远刻在心中刻成一个恨字深深刻成一个恨字永不磨灭。
那件事究竟是怎么被刻在/藏在他心中永远都没透露过。
但当他恨意冲天时,人们发现他眼中红出一片熊熊的通红的如燃着易着火的茅草房子的红焰,红焰中仿佛有男人凄厉的惨叫与妇人的哀泣。
当他恨得气愤填膺/气冲霄汉/气吞山河时,他会恨不得发出一声龙吟/虎啸般的长啸,但他发出的啸声却变成了猫哭、犬啼!
——那猫哭声与尖细的、低低的犬啼声,如一个受尽凌辱的弱女子与被糟蹋、蹂躏与猥亵的孪童的不敢放声一叫/一嚎/一悲的呜咽!
谁也不知道唐恨在九岁那年遇到了什么。
脸色苍白、眼睛黑亮而圆的唐恨如没有一脸的恨意,也很俏煞动人。
他的眼睛与唇色都显得有些艳烈。
他如果有姊姊,那一定是一个美人胚子!
有这样的儿女,父母中一定有人也长得特别俊俏、秀美。
——但唐恨的父母和姊姊(如果他有姊姊)都到哪里去了呢?
唐恨为什么要逃到山中宁愿活在狼崽中间成为狼孩呢?
——这些,没人知道。
人们知道的是,唐恨恨。
唐恨恨得做梦也咬着牙发出豺狼虎豹的磨牙之声来。
因这恨,唐恨的眼睛有时便会变成绿色。
他身上在眼睛变绿时,就会凛然地散发出一种令人感到寒意的气息来——
他就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唐恨如像一头什么野兽的话,那一定是——
豹子。
* * *
豹子对于骰戏赌博来说是好事。
如果一个人能在一场豪赌中连掷三个“六豹子”,那就成“行运豹子”了!赢的钱该用钯子钯搂子搂了!
豹子对于猎户来说也是好事。
不来豹子,守在药弩旁、“树箭”边、陷阱附近七天七夜的猎户真可比约情人不来的情郎还要神伤气沮,垂头丧气!
——不来豹子,哪来墙上挂的皮毛斑澜、毛色金光油亮的豹皮?哪来缸中、檐下腌腊、风干的豹肉?褡裢中哪来叮当响的铜钱银子?
在此,对于他们——,对于赌徒与猎户来说,希望遇到豹子的机会愈多愈好!
但对于行旅者呢?
他们怕不怕豹子?
对于羊、鹿、兔这些弱小动物来说,它们怕不怕豹子?
答案是一致的——
怕。怕得要命。
而对于凤凰城的叛逆与敌人来说,凤凰城的“豹堂”堂主唐恨,就是一头豹子!
唐恨是豹子。
他们是羊、鹿、兔子……
* * *
凤凰城的叛逆与敌人中,还真有“羊”、“鹿”、“兔子”!
不仅有“羊”、“鹿”、“兔子”,还有“龙”、“象”、“狮”!
提起铁羊真人的“羊角旋风拐”、“快鹿公子”梅早春的“一阳四十阴轮战大法”和“兔虎将军”耶律宝宝的“玉虎辘轳铁兔子”在凤凰城所处的八百里方圆宋辽两国地方上有谈虎色变之威。
但他们都一一被唐恨击败/击伤/击毙!
唐恨是豹子。虽然“羊”是铁的,还是“真人”;“鹿”是公子,还跑得特别快;“兔虎将军”呢,像老虎多于像兔子!但他们在唐恨的狠手狠招之下,一一服了/伏了!
服了/伏了的,还有“龙”“象”“狮”!
在水为龙,在陆为象,龙象之力,物莫大其力矣!
而“大猛龙”张大风雷的“杀一添一风雷神功”和宝象法王的“白象刀法”的“七扫十八卷四十一冲”,在武林中也自有响当当的名声。
他们和洛阳的“狮子王”王铁狮王大掌门,并称为洛阳大三:水大、地大、山大。
张大风雷执掌的是漕运、船帮、锚帆十九铺,凡在水上讨生活的人,都隶他管。
宝象法王管地,地上的寺庙僧尼与道流。——他这白马寺的主持大师还兼了洛阳的僧道司的正台之职。
他不仅管地上的,还管地下的。
地上的释道法会法事固然少不了他,地下的殡葬、阴宅、堪舆之事也横插一杠子。
人说再大的事大不过死人,人死营葬若不通过“地大”的宝象法王,这人能否顺利安葬就难说了。——最多的一个死人,因礼节不到而被移了六处坟地。
——因此,宝象法王是洛阳城的一大霸主。当他宝相庄严、道貌岸然念经念佛时,至少有三百三十三个洛阳人也在同时念咒——
同时念咒让老天收拾这“地大”、地主、地霸的宝轮法王。
至于“山大”“狮子王”王铁狮是洛阳武林的第一号人物。
王铁狮是“狮社”的掌门人。
王铁狮管山。管山头。
洛阳城一共有各行各业各门各派各山头七十二个,其中包括“水大”、“地大”在内。
这七十二个“山头”都属“山大”“狮子王”王铁狮管。
——由这样一个“洛阳王”撑腰,难怪“大猛龙”张大风雷与宝象法王如此不可一世了!
——试问谁能比“狮子王”王铁狮的权威更大?谁又敌得下王铁狮的“狮柔”、“狮欢”、“狮笑”、“狮歌”、“狮舞”、“狮蹲”组成的“六狮通”!
这个能对付得了“龙”、“象”、“狮”的人就是凤凰城主任笑骂。
任笑骂的凤凰城崛起,压尽了“龙”、“象”、“狮”的威风。
凤凰城还发展/扩展势力到了洛阳城。
眼看“一统江山”坐不稳了,“狮子王”与“大猛龙”、宝象法王三人齐齐起来对抗。
他们对抗的人就是任笑骂派出的“豹堂”堂主唐恨。
“龙”、“象”、“狮”约战“豹”于关林。
但最后走出关林的是“豹”——
“豹”:唐恨!
“龙”,龙伤;“象”,象亡;至于“狮子”,给剪去了狮爪、拨去了狮牙、抽掉了狮筋!
那一战唐恨受伤一百一十三处,断肋骨四根,指骨、趾骨七节,“豹变”兵器损毁过半,豹皮劲装千疮百孔,尽为血染!
唐恨此一战后,半年后才下床!
唐恨之“狠”,由此战而名震武林。
* * *
金龙头是谁?
没听说过。
是的,谁也没听说过金龙头,谁也没听说过铁伞书生席衣白的这一个苍头老奴。
但“剑评天下”剑大师与恨道人、“海中村人”镇晏海与目不错睛盯着场内看的红衣丽人丁娘,和凤凰城的总监、总执法叶愁他们一样,都对金龙头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产生了一种亟欲知其底细的冲动!
——因为这个无名无闻的金龙头只用三招就逼得凤凰城战力最强的“豹堂”堂主唐恨向后退了一步。
他用一根平平常常的拐杖第一招就攻向唐恨必救之处,第二招令唐恨无法出招,第三招唐恨想不顾一切攻出,但发现如攻出去被杖尖在罩门上点上一点就神功全破、气泄而死!
——当他发现这一点时,金龙头的杖尖一抖,抖出六七朵杖花,“金鸡点头”“花枝乱颤”,杖头倏地一探,点向他此时的罩门——
“期门”!
唐恨见状,只有/只好/只能;
不情不愿地退了一步!
这无名无闻的苍头老奴,就这样三招逼得唐恨退了一步!
这三招,不是力,不是狠,不是毒。
——如果是力,唐恨不惧,他曾力战“龙”、“象”、“狮”三大高手,斗力斗猛,他不一定输!
——这不是狠!如果斗狠,唐恨是狠人中的狠人!他不但对敌人狠,也对自己狠!能与敌一拼,他不惮生死一战、玉石俱焚!
——也不是毒。这三招一点也不毒辣、歹毒、阴毒!这三招都是平平常常、简截平直地点出/递出/攻出的!
但这三招都点在/攻在/刺在他的空门、罩门里!
如果唐恨进攻的攻势是蛇,那么金龙头的拐杖打的就是蛇的七寸。
如果唐恨进攻的攻势像狼,那么金龙头的拐杖打的就是狼的腰腹。“铜头铁背麻杆腰。”对狼来说,腰腹,就是它最软弱的地方,就是它的罩门。
——这就像七寸,是蛇的要害、罩门一样。
唐恨见自己被一个铁伞书生手下一个的苍头老奴三招给击退了,顿时恨得一挫钢牙,崩断了左、右各一颗臼齿,和着血水和着牙吞下肚去。
他大恨之下,一咬牙,便使出了他的绝招:
——“豹隐连珠旗”!
豹隐连珠旗!
这一门绝学武功,他本留来对付铁伞书生的。
* * *
“你说这金龙头会是谁?”
剑大师问恨道人。
“他的身份绝对不是一个苍头老奴。”恨道人道,“铁伞书生是墨侠的钜子、掌门人、墨侠侠者,多的是奇才异能之士。何况,人们传说第一代铁伞书生在杀‘大地龙王’东方孤独、诛‘金蛇天君’厉百变之外,还吸收了、收伏了武林中一些不为人知的高手加入墨侠组合中,甚至传说‘杀人的烟’卫丁丁也并没被铁伞书生杀死,而是成了铁伞书生的副手。”
剑大师边目注场中战况,边说:
“这就对了!也许这金龙头便是‘杀人的烟’卫丁丁,你看他现在对上了叶愁,叶愁的‘忘情大法’与剑术,似乎也克制不住他那一根拐杖。”
恨道人颔首道:
“是的,他可能就是身世、武功最神秘的‘杀人的烟’卫丁丁。唐恨的‘豹变’、‘豹隐连珠旗’已被他克制破去,现在叶愁的剑术也落在了下风。如叶愁没有奇技,看来要扳回劣势,难了!”
——场中,叶愁与金龙头之战,叶愁果然落了下风。
——叶愁,他还有奇招么?
三 空幻
金龙头一杖封死了、压住了、粘住了叶愁的剑。
他用的是“粘”字诀。
“粘”字诀是道家太极派的内功心法,一旦使上了“粘”字诀,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只有一个结果可显示:
内力相拼、强弱判出之时,弱者如不弃剑,便只有力竭而死了!
金龙头一杖压住了/封死了/“粘”牢住叶愁的剑,淡淡道:
“叶公子,弃剑吧!”
“我看得出你这一把剑是一把好剑,听说你在凤凰城剑峰得到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是当年铸剑大师风胡子埋下的名剑之一……”
叶愁无语,他目光落在自己握的那一柄剑上。
手中的剑确是一柄名剑。
那把剑就得自凤凰城凤凰山的剑峰风雷洞中,是他在当年睹见霍雨佳与任城主亲吻的场面而回到风雷洞中挥掌狂劈时无意中劈断石柱得到的。
那把剑上有篆书“清霜”二字。
清霜剑让他想到南雪姑娘——霍雨佳。
他的剑术已到不必用剑也可施为的境地,因为怀念霍雨佳与他的那段情,便一直佩着此剑。
在他看来,这一柄剑已与他和霍雨佳的情连在了一起。
叫他弃剑,那等于叫他弃情。
他能弃得了他的情么?
看着叶愁的脸变成淡金色,犹不弃剑认输,金龙头叹了一口气。
金龙头道:“叶公子深情之人,难怪孤独大侠的《忘情天书》学不到五成以上功夫了。否则,以你的‘忘情大法’,又怎会败在我的杖下?”
听金龙头这么一说,剑大师、恨道人等不由俱“啊”了一言——
啊!《忘情天书》!
原来叶愁竟得到了武林中秘密流传的奇技秘籍《忘情天书》!
——据说,练成了《忘情天书》所载的“忘情大法”,能隐身不见,瞬息千里,随形化物,破天下武功、兵器,可成为天下第一高手!
叶愁以白布带扎头与罩着眼,只露出剑眉下一只英俊的俊目,闻金龙头如此说,目中星辉一耀,沉毅道:
“我只是得以修了孤独大侠的《忘情天书》三个月,如多假以些时日,未必不能大成!但我不习‘忘情大法’,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扭转败局了?”
金龙头摇头长叹一声道:“真是可惜!我听家师说过孤独大侠,孤独大侠隐居无名山无名寺里,专门修习《忘情天书》,《忘情天书》武学已得十之八九。你若得他传授半年以上,再参以《忘情天书》原文,以你的资质当能习得孤独大侠的武学的十之六七成。你如有孤独大侠的六七成功夫,我又怎会是你之敌?想不到像《忘情天书》这样的绝技武学,叶公子竟也只学三个月就放弃了!可惜可惜……”
叶愁怒道:“谁说我不愿学,只是……”
“只是什么?”这回是剑大师与恨道人齐声抢问了。
叶愁看了一眼恨道人,一叹:“恨道人,如果你得了《忘情天书》,练得久了发现我正渐渐忘记小雪——小雪就是南雪,也就是雨佳小姐——你还会练么?”
“南雪……雨……佳……”恨道人听了别人提到这名字不由心猛地一跳/一痛/一甜/一缩!
恨道人不由脸色苍白,一下子变呆了,痴了!
眼前忽掠过了一个天光朦胧清月在天晨露犹寒的早晨,一张苍白得像月亮一样凄艳的脸,脸上,一双妩媚而哀怨、深情而忧悒的女人的眼柔柔地、无依无傍恋着他,愁睇着他,目中有诉说不完的情愁、情苦与哀怜……那是她与他永诀时的情景!
雨佳……雨佳……雨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永远不会……
——如果要忘了你,才能习得那劳什子武功,那武功又有何用?
——没有了你,我纵天下第一了,又如何?
——不!雨佳……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与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叶愁看了一眼变呆了的恨道人,叹了一口气,又望向剑大师:
“剑大师,要你忘了阿娟,你练《忘情天书》么?”
“阿娟?”
剑大师听到这一名字,脸色不由一变,变得惨痛起来。
如一根无形的长鞭狠狠地抽了他一鞭,他的脸顿痛苦得扭曲起来。
“阿娟,阿娟,阿娟……”
剑大师就这样两眼发直,望着天空,喃喃念着那个名字。
剑大师畏寒似地抱住了自己的肩头。
——他似一下子跌进一个寒冷的冰窖里,只觉身上一阵比一阵发寒!
叶愁又叹了一口气。
叶愁苦笑道:“你们不能,我也不能!何况,孤独大侠要我学《忘情天书》还有条件的,那就是要娶他女儿孤独小凤为妻。”
“孤独大侠说,只有天资绝世智慧的天纵英才,才既可习《忘情天书》,又能做到像常人一样不忘情。能使‘忘情大法’于可忘与不忘之间,发挥最大的功效!他不是。他因还对女儿有牵挂,故习不得十层境界的《忘情天书》。他希望我能……殊不知我比他更不能……”
“我既无法忘情小雪,更无法接受孤独大侠的条件,便只好改习其他武功了……”
听叶愁这样说,金龙头一叹,淡淡道: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顾了儿女之情,习不成‘忘情大法’,要胜就难了!”
金龙头的杖随即又向下压了一压。
叶愁望着金龙头神色漠然的脸,目中英气一盛/一逼/一亮/一凛,冷笑一声道:
“是吗?”
他随即把左手捏着的剑诀化为剑指,一剑向金龙头指去!
这一指指出,指尖竟发出“嘶”地一缕劲的啸的指风,宛若一道剑气!
“‘无形剑’!”金龙头喝道。
叶愁道:“还有‘空幻十剑’!”
叶愁左手五指轮弹、忽骈中食两指如枪,忽挺中指,如剑,忽出食指作戟,忽又顶出拇指如刀,如锤,忽又灵灵巧巧,秀秀气气地弹出小指,诡异、古拙地点出无名指,小指与无名指如徐夫人的霜刃匕首、专诸的短剑鱼肠——五指轮流指点、划出、刺出,只觉指风剑气,纵横交错,杀气凛烈!
叶愁,以指作剑,发出了他的指剑!气剑!无形之剑!空幻之剑!
空幻之剑。
亦空亦幻。
金龙头,能抗得住空?敌得住幻么?
金龙头,能接得下空幻十剑么?
* * *
关于叶愁所习的《忘情天书》,过了若干年若干年,宋室南迁,金兵南下,在南宋与金兵交战期间,远在锦官城浣花溪出了一位奇侠天纵英才,绝世智聪,终给他既练成了“忘情大法”又能做到不忘情,那位奇侠以其侠骨琴心,忠肝义胆,带领一帮神州兄弟创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事迹。
那位奇侠就是萧秋水。
大侠萧秋水。
剑气长江两广豪杰江山如画英雄好汉闯荡江湖神州无敌寂寞高手天下有雪……
大侠萧秋水护岳母,斗金兵,对抗“权力帮”,剑会李沉舟,大闹唐门、战唐老太太……那轰轰烈烈的事迹,至今犹脍炙人口、流传不息!
(关于奇侠萧秋水与唐方的侠骨柔情的传奇,请阅《神州奇侠》系列。——剑评楼主人识)
* * *
叶愁使出了他的指剑、气剑、无形之剑!
他使出了“空幻十剑”——
当年陈天下与空花和尚苦创的“空幻十剑”!
在巨舰高桅之上两人大战“梦中人”的“空幻十剑”!
称生平无一败的“梦中人”终被击败的“空幻十剑”!
空花的师父为之而悟道拍手坐化的“空幻十剑”!
美妙绝伦的名妓苏小小吐血而死的“空幻十剑”!
曾倍招武林十大高手追杀、抢夺的秘籍“空幻十剑”!
剑出!
人空!
当叶愁使出指剑气剑无形之剑的“空幻十剑”时——
他已是一个空人!
他是一个空人。
他以空击实。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空”更给人打击斗志的呢?
何况他还有幻。
——随空而至的幻,让人觉得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幻”!
心生种种妖魔。
心灭种种妖魔。
生灭之间,妖魔尽是虚幻。
既是幻,不理它如何?
不行。这幻并非真幻。当你认为它是虚幻时,它便忽成了真,化为实,由虚幻的嫉恨敌仇化为真实的打击,一个闷棍、一支暗箭,把你断送无常之手!
这就像一个官僚体系,一个制度,一个法律与权威体系,你找它出气时它像雾像雨又像风,摸不着边际,但你若得罪了,它要找你晦气来,随时幻化出一根棍子、一支箭、一把无形的刀剑,一根束缚的绳索……让你吃尽暗算与打击的苦头!
这空幻的敌人与力量,是最可怕的敌人与力量,谁小瞧它,那就有苦果子吃了!
面对叶愁的“空幻十剑”,金龙头也不由眼神一凛。
金龙头拍出了一掌。
金龙头以搏狮搏象搏龙搏虎之力,拍出了风、火、雷、山、之、掌!
金龙头的这一掌纯出自自然!
金龙头的这一掌纯粹就是自然!
——这是自然之掌!
——这是包孕天地、蕴涵八极的大自然之掌!
金龙头以他的“大自然之掌”对上了叶愁的“空幻十剑”。
* * *
“喂,你说他们谁胜谁败?”
红衣丽人丁娘问“海中村人”镇晏海。
“叶愁败。”
“为什么?”
“因为叶愁使的是‘空幻十剑’,而金龙头使的是‘大自然掌’。”
“哦?”
“无论是空也好,幻也好,能打击的只能是人,对山川大地、日月乾坤、草木鱼虫、春夏秋冬的大自然,又如何打击?”
镇晏海说到这里,向明眸认真地注视着他的丁娘一笑道:
“大自然,任你空也好,幻也好,它自岿然不动,所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一切都按它自身律令而转运,非人力、人智所可逆转的,此即老子所谓‘道法自然’矣!‘空幻’只在人心,在大自然前全然无功!”
“但是,这里,施为大自然之掌的是人啊!‘空幻十剑’所对付的不是掌所蕴含的自然,而是施掌发掌的人……”丁娘道。
“是的,施掌的是人,他当然可能受‘空幻十剑’所制,只是他已以大自然掌拒敌、御敌于‘国门’之外,‘空幻十剑’无法穿过大自然掌的掌力,又如何能伤得到施掌的人?再说……”
“再说什么?”丁娘好看的睫毛忽闪了一下。
“再说,叶愁的‘空幻十剑’未必真的做到了‘空幻’!”
“哦?”
“如真做到了‘空幻’,他就不会执着被粘着的剑不放,大可退一步海阔天空,退十步,山明水秀,自可换过一付天地面目、江山格局,大可潇洒挥洒,施出更高一个境界的‘空幻十剑’的!他太拘泥了、拘谨了,攻势严密得如断狱老吏,滴水不漏,反而限制了‘空幻十剑’威力的进一步发挥!我虽不谙武学,但有一种感觉,叶愁在十招之内将败……”
镇晏海的话刚说毕,却听一声豪笑,两人向场中望去。见叶愁被金龙头的一招“云魔三舞”给挥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戚氏兄弟已冲了上去,和金龙头接上了手。
“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影书生”戚笑花三兄弟,花三公子丧生在刑部“七杀手”中的“鹤”高鹤的“鹤啄”下,究其根由,正与铁伞书生杀扣马山“托塔天王”李天王李胆一事有关,难怪戚大公子、笑二公子对铁伞书生门下的苍头老奴金龙头也有这样大的怒火、恨意了!
爱屋及乌,爱,会移情、波及到余物。
恨呢,恨也会和怒一样,会迁怒到有关人、物上!
——因此不少女人对恨的男人的一大发泄就是摔那男人买的东西、送的礼物。
——其实,得罪人的是人,与东西、礼物又有何干?
但戚氏兄弟,已找上了、接上了与金龙头的战/斗!
也许是有感于敌人的强大。
也许是有心给敌人来个下马威,煞煞敌人的气焰。
戚氏兄弟一上来便使出了他们的杀手/绝技!
戚大公子没用他的“捆龙桩”布袖捆人法。
没出他的“袖剑”。
也没运他的“移魂大法”。
他用的是东海巨靴岛的三大绝学——
“珍珠鱼”。
“断桅枪”。
“挂帆神袖”。
笑二公子呢?这次也没使他的擅长“水云袖”和“飞花逐月”暗器。
他施的是大理六诏,天龙寺的武林绝学之一——
“苦荼毒陀花阵大法”。
两人这一联袂而出,联手斗敌,金龙头的形势变得不妙起来。
他的大自然掌制不了戚氏兄弟的武功。
这,可不是“空幻”!
在东海巨靴岛上与大理天龙寺的绝学之下,一个应付不好,便会血溅五步、命丧当场的!
即使天龙寺僧的绝学仅旨在克敌制敌,但东海巨靴岛,可不是善男信女,它的武功都是要命的武功!
至于巨靴岛的武功绝学,那更是令人叫绝/要人命绝的绝招!
巨靴岛的武功,一言以蔽之,那就是——
绝!
四 平平不凡
戚大公子竟学到了东海巨靴岛的绝学。
东海巨靴岛,南疆火云洞,西域雪陀山,北地北邙派,这是四大邪派。
火云峒弟子行事邪门,善使招招都辛辣、式式俱狠毒的偏锋剑术。
火云峒弟子最让人望而生畏、感到邪乎的是他们的奇奇怪怪的种蛊下毒术。
雪驼山之邪,在于雪驼山主那邪虎的武功与邪淫的手段。
雪驼山的霸王谷,种遍了霸王花。
雪驼山主与他的女弟子们便食用霸王花的果浆。
食了霸王花的果浆,雪驼山主便成了霸王。
女人中的霸王。
传说雪驼山主能一夕而御四十四女。
传说女人食用霸王花果浆后便会自动脱光衣裳跳舞。吃吃笑着追逐男人。
传说只要食过霸王花果浆三十六天之后,男男女女都对霸王花主人绝对忠诚,便用鞭子抽也赶不走他们。
雪驼山主还有追魂摄魄的“万里鹰笛”!
“万里鹰笛”是以万里飞鹰的鹰骨制的,配以雪驼山主奇异的内功心法,能以鹰骨笛杀人夺命于百里之内。
“万里鹰笛,百里杀人”。这只不过是雪驼山主霸道的武功之一。
遇上雪驼山主,若你沾惹上他的麻烦,那么不出一年你便变得众叛亲离、家破人亡,最后也将死在雪驼山主的笑声里。
幸好人们遇上雪驼山主的机会不多。
幸好雪驼山远在西域,而且雪驼山主并不是一个爱惹是非的人,只要你不得罪他,他还算是一个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绅士——
尽管是一个背后充满了邪恶故事的绅士。
四大邪派中最能让人接受的是北邙派。
这最能让人接受的北邙派,却是一个常在墓穴坟地里出没,采阴气地气死尸之气而练武的充满了鬼气的门派。
传说北邙派掌门练功,要用七七四十九个死人排成一个阵,坐在阵中才能练。
——现在,北邙派经当年铁伞书生出手杀掉了北邙派掌门长孙无愁后,已渐趋式微了。
现在最可怕的,好像便是东海巨靴岛一派了。
东海巨靴岛门人,行为怪诞、武技乖僻、言出必行、杀人残忍。
东海巨靴岛如与人结仇,报复前会把一只巨靴挂到被报复人的家门上。
被报复人如自知不敌,甘愿伏罪,便对着巨靴自刎。
让每个敢侮辱巨靴岛门人的人死在巨靴脚下,这便是把巨靴挂上被报复人家门的命意。
但一个真正的武林英雄、江湖好汉决不会接受面对巨靴自刎而死的命运。
不战而死,束手就死,是武人的耻辱。
于是便留下了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括苍山的龙耳寨主欧阳追击和六妻六子及兄弟、部下从括苍山转战逃亡七千里,最后欧阳追击与他的第六个妻子、巨靴岛女弟子“桃花如雪”林小怨、第六个儿子(才十一岁)欧阳珠,战死在兰州,祁连山脚下的古城城外。
欧阳追击七千里逃亡,死妻、子、兄弟、部下七十七人。
欧阳追击死时,身上挨一百四十一刀,中十七枪,断骨头二百四十七根(块)。
威猛高大如天神、英俊潇洒称玉树的“美剑客”欧阳追击临死时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满脸胡子,须发凌乱,双目充满血丝,其看着娇妻爱子死在眼前的目光的悲愤、怨毒,令参与此战的巨靴岛高手“虾公”“蟹将”从此再也无法入眠。
(后“虾公”“蟹将”俱死在巨靴岛与伊贺忍者的“急霸”一战中。)
而欧阳追击还不是最悲惨的结局。
最悲惨的一战是“小无愁山庄”,整个山庄成了“血庄”!所有的人战死后成了“血人”!
——因为“小无愁山庄”庄主司家姐妹误杀了巨靴岛主的少岛主“鱼郎”。
“小无愁山庄”上下全是女人。
那一战共死一百七十三名女子、女人。
而死得最奇怪的还不是“小无愁山庄”一战死的人。
死得最奇惨的,是丐帮长老“大食公”郦食离禽。
郦食离禽在杭州西湖畔的“八大不同楼”楼上喝酒、吃饭。
当他喝下第三杯“竹叶青”时,正伸出筷子挟一块猪鼻肉时——猪鼻肉,所谓“禁脔之肉”也!——他自己的鼻子忽落到了筷子上。
他正惊奇地感到鼻子发热、发痒,瞪着眼看着筷子上的鼻子发怔时,他的一对眼珠鼓突出来,滚到了桌上的雪白的碟子中。
随后,他的脸肿、脸肿裂!
他发出一声惨烈的长啸,施展“九舞九天”神功,冲出了楼顶。
他的手、足在他的这一“龙舞九天”的旋舞之中,一一飞了出去——最后头也飞了出去、肚腹中的肠子、五脏也一一飞出!
他的血洒遍了方圆一里之内的每一处地方。
当他一切都已飞出去之后,只有心还是红的、完整的,在人们发现时还有力地跳动、搏动着!
其余的一切已全腐烂、最后化作一滩滩一汪汪黄水。
——这一切只因为“大食公”郦食离禽中了巨靴岛岛主最毒辣的武功“离离原上拳”。
“离离原上拳”是一门毒拳。
中拳者视武功强弱而“离”。武功越高者“离”得越迟,但也“离”得越厉害!
离。离。一切都离。
手离开、足离开、头离开、五官离开、五脏离开、血肉离开……
粉身碎骨、血肉分离。
这就是“离离原上拳”!
——“大食公”郦食离禽之死,只因为他杀死了巨靴岛主的相好、女魔头“冰清玉洁”钟离红红。
钟离红红是一个长得很冰清玉洁的冷若冰霜的清丽女子,一笑千金,倾城倾国。
保住她的冰清玉洁必须每一夜要五个十四岁的玉貌童男付出真元与生命的代价。
这样的女魔头,武林中先后有十七人出手杀她,但十四人被她的“姹女神功”所镇服,成了她的死士。
只有三个人真的杀到了钟离红红。
那就是义侠方铁心、“凌波仙子”俞笑笑和“大食公”郦食离禽。
方铁心残。
俞笑笑死。
最后只有“大食公”郦食离禽以他的“馋相心刀”“执螯赏菊手”、“大动食指”、“大快朵颐”与“黑吃黑神功”,克制了钟离红红的“叶子媚”(十四条好汉就败在钟离红红这以“姹女神功”施展的“石榴裙术”之下)“花儿愁”,(俞笑笑即死在这一门奇功下)“玫瑰刺血一点香”(方铁心双臂俱残于此种兵刃下)与“冰”,以“食肉寝皮大法”和“嫉恶如仇拳”,杀死了钟离红红。
“大食公”郦食离禽杀死钟离红红之后,巨靴岛主发誓要“大食公”死成天下最惨最怖的死法!
巨靴岛主果真做到了。
但不知怎的,巨靴岛主和他的门人,也很少到中原武林与内地肆虐武林同道,他只称霸在东海之上和沿海十四州、府。
据说巨靴岛主脾气极为古怪乖张的,不知怎的,竟肯授中原武林与江湖道上以正义闻名的扣马山响马。
戚大公子竟得传巨靴岛主的三大绝学!
* * *
什么是“珍珠鱼”?
什么是“断桅枪”?
什么是“挂帆神袖”?
这三大绝学,现在一一展现在众人眼前——
戚大公子施展“珍珠鱼”时,他先以“铺天盖地恣肆汪洋一亩海”的内功心法,使这一亩之内都成了海:
意中之海。
气流之海。
然后他发出了九条“珍珠鱼”。
九条以珍珠串成的鱼从九个方向袭向金龙头。
九条珍珠鱼说它是暗器,但仿佛有九条线系着它纵横回环飞行的。
可你要说它是飞铊、流星锤,却又看不出牵引它的线。
而且这“珍珠鱼”若经外力震动,会把凝聚的真力忽激发/激射/迸发出来,化为几十颗珍珠爆飞/飞射/射向敌人!
——“珍珠鱼”,乃是飞铊、流星锤、暗器、真气内力劲意(拳意)的合成。
光“珍珠鱼”,恨道人看后认为自己还可以一流轻功身法避得过去。
但纵避得开“珍珠鱼”,还是不行。
因为戚大公子还有“断桅枪”与“挂帆神袖”。
戚大公子的“断桅枪”与“挂帆神袖”都是以双袖施为的。
他右袖宽大,宽达六尺,长则达一丈一尺!
他左袖细窄,细不过四寸,长达三丈九尺。
他右袖施展“挂帆神袖”——
“挂帆神袖”是用“乾坤大挪移法”的变异“嫁东风心法”施为的一门借力打力的武学。
当他借力、助力施展的“挂帆神袖”攻向敌人时,那是一张顶天立地的、把人推倒/铲扁/轧成肉泥的巨盾、铁板!当年以铁门板作大刀的巨无霸的铁门极大,与戚大公子今日之“挂帆神袖”之比,尚嫌言巧!
——何况他的“挂帆神袖”可长可短、可宽可窄、可刚可柔呢?
他简直是在祭一座山峰与敌人作战!
如果说戚大公子的“挂帆神袖”是取的威、猛、力、势,那么他的“断桅枪”取的是诡、奇、阴毒、刁钻!
他以宽不过几尺,长达三丈九尺的细袖、长袖施展出“断桅枪”时,在十丈之内全是他那其直如矢、急刺而出的长袖之枪!
这长袖之枪与一般兵器中的枪不同的,是会断!桅杆一“断”,上半截“枪”就折断下来。
折断下来毒蛇回噬、闪电般刺向人要害!
——因此,当“断桅枪”直刺你胸门大穴“膻中”、“七坎”时,你一闪而过时,千万别以为没事了!因为它也许本就不是攻你的前胸,而是攻的后背!
“断桅枪”刺的,本就是你背后的“大椎”、“命门”!
“断桅枪”刺的是你的脚,攻的却是你的头!
“断桅枪”刺的是你的左掌心,攻的也许正是你右手背!
——像这样一杆枪神出鬼没杀你,你躲得过第一枪,不一定躲得了第二枪!躲得了第二枪,未必避得开第三枪!
像这样的枪,你只要略加疏忽,便会中枪的!
而像这样纯是以内力施为的阴劲之枪,一旦刺中人,那就只有一个字了——
死!
看到戚大公子使出了“珍珠鱼”、“断桅枪”与“挂帆神袖”三门绝学,剑大师只有张着口吃惊的份——
乖乖,这三门绝学,每一门都得需人有三四十年精纯的真气灌注,这人同时施展三门绝学,这内力真气是如何练成的?
他和恨道人交换了一眼,见恨道人目光黯然地一声浩叹,摇了一下头。
他清楚恨道人这一摇头的意思——
戚大公子的三大绝学俱施,那是无计可施、无力可破的!
在这样霸道绝伦的攻势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逃!
不逃,即死!
何况、何况还有笑二公子的大理天龙寺绝学、“苦荼毒陀花阵大法”?!
* * *
他断定是“杀人的烟”卫丁丁!
剑大师、恨道人的目中发着明亮的光。
两人看着金龙头的身影已化作了一阵风、一页纸、一羽鹅毛、一缕轻烟!
这样高妙的轻功,恨道人自忖不能做到。
不但他不能做到,便授他轻功一流心法的那位异人也做不到。
在这样的轻功面前,什么草上飞、登萍渡水、踏雪无痕……都落了下乘!
这样的轻功,是神的/仙的境界!
戚大公子的“珍珠鱼”射不中、啄不到、扑不着敌人!
戚大公子的“断桅枪”攻出,攻到的总是空!
戚大公子的“挂帆神袖”击出,推出,敌人,衣袂飘飘地飘过“挂”的“帆”,抢入了他的中宫之内。
幸亏,这时笑二公子的“苦荼毒陀花阵大法”已发动,以“苦”“荼毒”“陀”“花阵”向金龙头袭来,顿时遏止了金龙头的攻势。
“苦荼毒陀花阵大法”,这一大理天龙寺的绝学,果然非同小可。
看到笑二公子发动了“苦荼毒陀花阵大法”,叶愁和唐恨不由全发出了“啊”的一声。
两人望着“苦荼毒陀花阵大法”,目光露出羡慕、神往的神情……
“苦荼毒陀花阵大法”,终于一现江湖了!
* * *
大理六诏,滇池洱海。
段家王朝,天龙祖庭。
大理六诏,天龙寺,是大理王段氏的祖祠之庙。
天龙寺修练的是佛门小乘密法,与吐蕃藏密诸派密教,颇有渊源。
大理段家的一阳指、“六脉神剑”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
天龙寺的“一阳指”、“六脉神剑”是绝不外传的武功。
天龙寺除了“一阳指”、“六脉神剑”之外,还有四门绝学,也是中原武林罕得一见的。
那就是:
“梦色鹿角刀”(这是一门掌法)。
“枯竭大法”(那是一门内功心法)。
“间爻黄金策”(专为阻隔反吟伏吟诸术)。
“苦荼毒陀花阵大法”(一门以密宗的口密、身密、事密而施为的集毒、苦、陀螺旋、花、天、人、宝月心的金刚密法阵法)。
据说,天龙寺僧,多为密法高人,修持多参以苦禅,非一般人所能忍受。
想那笑二公子以一个中原人士,只身南行到瘴厉肆虐、蛇虫出没、山险水毒的岭南苦流之地,入大理国,进天龙寺,得修“苦荼毒陀花阵大法”,定是吃足了苦头。
至少,天龙寺僧苦修的“忘苦之禅”苦行,得七钉钉头、五刀穿足,就让志行不坚之徒知难而退了!
现在,笑二公子以他苦修得来的“苦荼毒陀花阵大法”向金龙头(这人是金龙头么?)出了手。
这一出手,便把“四念处”、“五停心”、“四谛”、“十二因缘”及“六度法门”一一向金龙头围来,围在——
苦、荼毒、陀(陀螺旋)、花阵!
* * *
但“苦茶毒陀花阵大法”与“珍珠鱼”、“断桅枪”、“挂帆神袖”联攻合击,也只把金龙头这条龙给暂困得一困。
到第五百七十一招时,金龙头朗笑一声,已开始了反击!
他反击,也只不过用他那平平常常的龙头拐杖,使一些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使“青龙出水”。
使“夜叉探海”。
又使两招“魁星踢斗”、“铁锁横江”。
然后攻出了三招——
“紫气东来”
“星横斗转”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三招过。
戚大公子在金龙头的豪笑声中,忽身形一晃,退后,捂着胸口咳嗽,咳出一口血来。
笑二公子身形一震,连翻七个筋斗退后,盘腿跌坐地上,瞑目入定,脸如金纸。
看他双手结的一个个手印,似是在调息疗伤。
金龙头一旦击退了戚氏昆仲的联袂出手,也不以为堪,只是微加喟息,立在场中不语。
这时,另两个人走出了场中。
——“酒龙”谢笑酒。
——“白眼向天”喻笑君!
喻笑君皮笑肉不笑地一笑,抱剑道:“金老英雄好本事、好武功,竟然把我们的戚家兄弟也都伤了!既然伤了他们,就不妨再把我们俩也给伤了吧!”
喻笑君的笑笑得阴恻恻的,让人听了有种凛然之感:
在他的这一笑里,不知抑止住了多少悲愤、悲怒!
当他这样说着时,“酒龙”谢笑酒已同金龙头对了三招:
谢笑酒以盛酒的大铁葫芦击出了三招,每一招都与金龙头的拐杖碰在一起!
三招攻毕,“酒龙”谢笑酒一个盘龙步转开,喝了一声:
“好!”
然后他攻出了第四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以铁铸的酒葫芦从上封死了敌人上跃的路数。
他出的是腿,以一招精妙绝伦的腿法搏杀金龙头!
他这一腿法,叫“三合局”!
“三合局”,通常是:胜负局合、生死局合、战局合。
——这一腿,就可以使一场龙争虎斗的武林高手合了局,了了局!
可惜,他今日遇到的是金龙头。
金龙头不是武林高手。
他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武林宗师。
——这一代人中,毕竟能与铁伞书生齐名的人少而又少。
像这样硕果仅存、风毛麟角的武林名宿,便叫一声宗师也还有些辱没了他!
像这样的武学大行家、大宗师,又岂是那些泛泛的武林高手所可比的?
* * *
“酒龙”谢笑酒的一招“三合局”腿法已然落空。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金龙头偏像一道影子在他的拳脚上下交加之下,飘了过去。
不但飘了过去,还将龙头拐杖一杖敲向谢笑酒的胯骨。
谢笑酒双眉一舞,瞪眼喝道:
“怎么?这么快就来讨利息了?”
金龙头一笑:“你打我四招,我只还一招还不行?”
“不行。”谢笑酒道,“你若定要讨利息,我就喂你酒了!”
金龙头苍劲地笑道:“酒公?我也爱……喝!”
他一个“喝”字才落地,却听谢笑酒喝道:
“好!酒来了!”
随这一声喝,左手提着葫芦腰,右掌一掌击在那只老大的铁葫芦底上。
铁葫芦嘴并没拨开,但在葫芦嘴上有一个小孔,从小孔里顿射出几十道铁亮的白光来!
白光激射金龙头面门、咽喉、心窝!
金龙头见状,轩眉道:“酒箭’!”
谢笑酒叫道:“还有‘酒中刀’!”
他右手一拔酒葫芦嘴,竟拔出一口青青寒寒银亮的短刀来。
刀往酒葫芦上一敲,敲出一声好听的“叮当”之声。
——就在这一敲之间,忽有一串火腾地燃起在“酒中刀”上!
谢笑酒一舞火焰猎猎作响的“酒中刀”,豪笑道:
“也请你见识见识我‘酒中刀’的威力!”
他刀如泼风,向金龙头攻了过去。
与此同时,喻笑君也出了剑。
喻笑君一剑向金龙头背后刺去时,厉喝一声道:
“剑!”
——他虽对金龙头怒焰烈焚,但还是不肯暗中刺杀金龙头。
他发出这一剑时,先喝了一声。
他这一喝喝出了一个英雄好汉的——
光、明、磊、落!
他使的剑,是怒剑。
* * *
红衣丽人丁娘脸上明艳如春花。
场中白雾萦绕,弥漫着酒香。
白雾酒香之中,金龙头与“酒龙”谢笑酒、“白眼向天”喻笑君斗得正精彩纷呈。
谢笑酒的“酒中刀”上的火焰,竟会从刀上飞扑敌人!
谢笑酒打上五六招,便咕噜噜地喝上几大口酒。
然后在与金龙头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忽张口一喷,喷出一道白色的酒雾幻成的龙来。
龙,便张牙舞爪地向金龙头扑去。
谢笑酒不仅喷洒成龙,还喷酒成虎豹、白象、狮子、虫豸、隼雕、乌鸦、燕子……
他喷出的酒雾,酒气凝聚成的百变千幻的龙象狮豹、美女老人、神将妖魔,都是为了一个目的——
击倒金龙头!
他的酒是有百千种毒物浸酒浸泡成的。
每一口酒都有不同的毒性。
当他凝聚真气将酒雾吹向/扑向敌人时,这酒雾酒气凝聚成的每一种事物都具有了毒性——
那一对绿孔雀,其毒是孔雀胆!
那一只剔翅徐来的丹顶鹤,其毒便是“鹤顶红”。
还有纷至沓来的五毒毒物:蛇舞、蜈蚣飞、壁虎游、蟾蜍跃……
* * *
“老人也有毒?”
“老人毒在眼。”
“哦?”
“因为他们经历的事太多,很少有事瞒得过他们。”
“美女也有毒?”
“美女毒在妩媚。”
“哦?”
“因为妩媚留在男人心中的毒,成为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毒,最令男人痛苦。”
“龙有龙毒。”
“豹有豹毒。”
“我奇怪……”
“奇怪什么?”
“像五毒,浸在酒中,这酒又如何喝得下去?”
“你错了!”
“哦?”
“这一切的毒本都在‘醉丐仙’罗八斗心里。”
“你说的是丐帮‘醉丐仙’罗八斗?”
“是的。就是罗八斗把这‘酒气千幻击’的内力真气度给了谢笑酒。——连同‘酒气千幻击’主人的心法与心毒。”
“我说嘛,‘酒龙’谢笑酒性格豪放,不似一个心中有这么多毒和喝五毒之酒的人!”
“不过这‘酒气千幻击’与‘酒中刀’的威力,虽非‘醉丐仙’亲使,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酒龙’谢笑酒本就是扣马山群雄中除托塔天王李胆外内功最深厚的一个。何况,他还得了‘醉丐仙’度给他的毕生功力。”
“‘酒龙’谢笑酒的‘酒气千幻击’与‘酒中刀’厉害!”
“但更厉害的是‘白眼向天’喻笑君的剑法!”
“他的剑……”
“他的剑法是得自天下剑术最高脾气最坏的‘劣剑客’杜伤悲的‘二十七怒七十二忍怒忍剑法’!”
“一怒冲天!一怒拔剑!但这人竟有二十七怒之多!”
“二十七怒,怒何其怒?但这剑法最厉害处还在于忍!”
“七十二忍?”
“七十二忍!要把二十七怒都忍下去,还非得七十二忍才行!”
“忍……”
“忍字心上一把刀。一个人要忍下许多事,这心,这意志,这毅力——若非百炼之钢为之,怎做得到把这七十二忍的心上之忍控制/按捺在‘忍鞘’之内?”
“怒剑易折,‘忍’鞘永恒。‘忍’,渐渐地成了‘韧’。”
“但这‘韧’,还是刃。一旦有出鞘之机,露锋之时,这剑,如饥龙之见大江大湖,非痛饮不可!”
“对‘七十二忍剑’来说,它如是饥龙思饮,饮的一定不是江湖之水,而是血!”
“对,血,敌人之血!”
“因此,这‘二十七怒七十二忍剑法’虽只不过三招,但每一招都有九怒之怒奔腾在剑心!又在二十四忍之忍在怒剑处按捺着,那一招之剑,岂止一波三折?而是九波二十四折,每一折……”
“每一折都是一折悲愤/悲壮/悲怆的传说!”
“所以这剑一旦再也‘忍’不住,怒气爆发,这一剑之怒,最是势不可挡!”
“压在心里的怒火之忍,忍得越长,爆发得越强烈!”
“这就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是火山!”
“对付这样的剑法、这样的人,你如何?”
“我不行,我即使胆再大、心再狠,面对这积郁了久久不爆发的怒气,强忍下去的、积压得快爆炸的怒气,我也会得恐惧、惊心的!”
“唐恨的‘豹变’、‘豹隐连珠旗’,叶愁的‘忘情大法’、‘空幻十剑’,戚公子的‘珍珠鱼’、‘断桅枪’、‘挂帆神袖’和笑二公子的‘苦荼毒陀花阵大法’……”
“现在又有谢笑酒的‘酒中刀’、‘酒气干幻击’和喻笑君的‘二十七怒七十二忍怒忍剑法’!”
“这六个人的武学招式……”
“奇技、奇兵、奇术、奇法!”
“事实上,这些武功都是武林中不世出的绝技绝学,百年难得一见的绝技绝学!”
“事实如此。”
“而金龙头用的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龙头拐杖……”
“这的确是一根平平凡凡的、竹根雕成的拐杖。”
“金龙头用的是自自然然、平平常常的招式,只不过他的轻功高一些,但那轻功身法也不奇里古怪。”
“他的轻功身法一点不花哨,还不如‘云里鹞子’快活常变化多。”
“但……”
“但他偏用这平平凡凡、平平常常的武功一一战胜了前面四大高手,现在又……”
“现在又在两大高手夹攻中依旧保持不倒、不败……”
“那么他的武功是否真的平平凡凡?”
“这……”后者不由怔住,说不出话来。
前者顿笑了,笑得眉开眼笑道:
“想不到‘剑评天下’的剑大师也有不能滔滔不绝的时候!”
剑大师看着眉开眼笑的道人,看得呆了。
“你看到什么啦?是不是我脸上刻了一朵花?”
剑大师摇了一下头,认真地道:
“恨道人,我第一次发觉你老人家笑起来有千金难得一笑之美!”
看剑大师这样郑重其事地说,恨道人“哈”地一声,睁大了眼睛道:
“你才知道啊?——我陈恨石就是天下第三美男子嘛!”
“哦?”
“不过,这还是我不笑时的评价。我一笑时,唉,这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啊,想推也推不掉!”
“你真是天下第一……”
“你也这样认为?”
“你是——”剑大师瞪恨道人,一字一顿地道:
“自、我、陶、醉、天、下、第、一!”
“啊?!”这回,轮到恨道人张大口说不出话来了。
* * *
事后,两人对金龙头——当然不是金龙头——的武功的评价推敲、考证、修订再三后,确定为四个字,干金不易的四个字——
平!平!不!凡!
平平不凡。
这就是金龙头——金龙头?——金龙头的武功。
还有,为人。
* * *
就在剑大师与恨道人斗嘴的时候,只听一声长啸冲天而起——
金龙头飞了起来!
金龙头的龙头拐杖使出了两招平平凡凡的(平平凡凡?)——
招式——
他向“酒龙”谢笑酒劈出了一杖“力劈华山”。
(“力劈华山”,哪里见不到这样的刀法、斧法、棍法、杖法?)
他向“白眼向天”喻笑君刺出的剑格了一格!
(这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格”之“格”而已!)
然后,金龙头一退三丈,望向了剑大师、恨道人、“海中村人”镇晏海与红衣丽人丁娘。
他望向四人的目光中有一缕笑意。
他,已结束了战斗!
这,就是这一战的结局。
五 狮吼女人
没有人会相信这个结局:
铁伞书生席衣白手下的一个苍头老奴以一根拐杖竟独战场中六大高手,把六大高手一一摆平了!
凤凰城“豹堂”堂主唐恨在“豹变”武功之外,还习了“豹隐连珠旗”这一奇门武功。
凤凰城总监叶愁,除了原有的剑法之外,又练成了“忘情大法”、“空幻十剑”!
扣马山戚氏兄弟:戚大公子习的是东海巨靴岛的“珍珠鱼”、“断桅枪”、“挂帆神袖”,笑二公子习的是大理六诏,天龙寺的“苦荼毒陀花阵大法”。
“酒龙”谢笑酒跟随丐帮帮主“醉丐仙”习得的“酒气千幻击”和“酒中刀”,“白眼向天”喻笑君低声下气拜剑术最好脾气最坏的“劣剑客”学得的“二十七怒七十二忍怒忍剑”法……
——这些江湖中、武林中百十年来难得一现的绝技,在那苍头老奴金龙头一根拐杖寻寻常常的戳、扎、劈、擀、格、挡、扫、点之下,一一失了效!
六大武林一流一的高手竟都被打倒、点住了穴位!
* * *
“他这是雨伞法……”剑大师跳出来道。
“你就是铁伞书生……”恨道人也惊呼出声。
“衣白,你是衣白!”丁娘向金龙头迎去。
金龙头身子一晃,双手连弹——
他弹出四朵鲜花。
——那是“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戚笑花,戚家兄弟中的笑二公子施展“苦荼毒陀花阵大法”时,射向金龙头的四朵曼陀罗花。
四朵鲜花花萼根儿的短枝梗儿在这一弹之下,便一一插在了剑大师、恨道人、丁娘与“海中村人”镇晏海的胸襟上。
这四朵鲜花一插出,顿封住了四个人的穴道!
“你,你这是为什么……”泪水在丁娘的眼中打转。
但她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金龙头揭下面具,露出那张她熟悉不过的、剑眉星目的脸来:
——席衣白。
席衣白望着恨道人、剑大师道:
“我刚才听恨道人把我当成了卫前辈。卫前辈的武功,在下犹有不及!”
剑大师讶然道:“‘杀人的烟’卫丁丁的武功,真那么高?”
席衣白叹了一口气,望向叶愁、唐恨道:
“他们也许略知一二卫前辈的武功的厉害!”
他见恨道人、剑大师不解,一顿后解释道:“当年我去刺杀凤凰城主任笑骂,卫前辈自告奋勇化装成武林名医鹿行草潜伏凤凰城,后来他为我出手杀任笑骂,曾与任城主和叶公子、薛公子对过一招。”
“在那一战里,任城主受刑部‘七杀手’中的‘虎’——霍雨虎的一记‘虎杀’,把‘虎杀’的八成功力和任城主的七成功力全攻向鹿行草——也就是卫前辈卫丁丁,也只不过令他踉跄了一下!”
“后来,他又在杀任城主时,挨了一记任城主的‘无情斩’,接下了叶公子的一招‘无形剑’,还吃了凤凰城的‘鹰堂’堂主薛惊的一指‘道遥指’!至于叶公子受到卫丁丁的反震之力如何?叶公子自然是心知肚明!”
“是的,鹿行草——卫丁丁是我遇到的最可怕的敌手。”叶愁苍白着睑道。
席衣白仰天一叹,道:“这还是卫前辈当年与家师在铁伞下斗法大伤元气之后!否则,以‘杀人的烟’卫丁丁的武功,又岂会在任城主和叶公子、薛公子落得伤重不治而死?”
席衣白说至此,脸色陡地一黯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对于卫前辈,家师铁伞书生虽赢了他,也对他好生佩眼。他自说是家师铁伞书生收伏了他,实是他与家师性情相投,惺惺相惜,成了行侠天下的侠侣战友。唉,唉,想不到卫前辈竟为我刺杀任城主之事而战死……”
想到一代奇侠“杀人的烟”卫丁丁之死,众人不由俱默然无语。
——要不是席衣白在这里说及,世上还根本没人知道“杀人的烟”卫丁丁竟死在刺杀凤凰城主任笑骂之役。
正当众人为当年卫丁丁之死而扼腕叹息,不胜唏嘘之时,席衣白声音一沉,又开了口。
席衣白道:“我发‘勾魂令’约来各位,是特意了结恩怨来了!”
* * *
席衣白望着戚氏兄弟、“酒龙”谢笑酒、“白眼向天”喻笑君:
“扣马山的托塔天王李胆,在下与他对了一掌,令他重伤致死。我用的就是这只左手!”
席衣白说完,右掌化刀,一刀斩下,左臂齐肩而断!
“啊!”众人见状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席衣白望转向叶愁、唐恨:
“我奉命来杀凤凰城主,虽然凤凰城主死在霍雨佳之手,但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难逃其咎,——何况我确曾打开‘追魂之伞’伤过凤凰城的弟兄。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双脚把我带过去的。现在,我就赔凤凰城死去的兄弟们一条腿!”
席衣白说至此,又一掌斩下,他一条右腿顿自膝下断了下来。
席衣白脸上顿有冷汗涔涔而下。
但他向众人一笑,运指如飞,封住断腿、断臂伤口周围的血脉,然后以白布裹起断臂、断腿。
席衣白俟这一切做完,站起身向众人道:
“我已见过了晋王与辽国皇帝,促使宋辽和好!当年我一家惨死在辽人‘打草谷’之下。我不想看到从此之后有宋人再被辽人‘打草谷’,也不愿看到发生辽人来我们宋人互市,被诱杀市上,让他的母亲与妻女倚门相望,望穿双眼也不见人回来的悲剧……我就以这一点作见面礼去见辽国主和将军耶律银冲的女儿珍珠姑娘,作为我的将功折罪。如她还不原谅我,我便把这双眼赔给她,以惩我善恶不分之咎……”
他说完,捡起地上断臂、断腿急向山下飘去。
席衣白飘过丁娘身旁时,略停了一下,看了丁娘一眼,虽没说什么,但丁娘神色已不再那样难过了。——原来席衣白在这看一眼的同时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对丁娘道:
“衣白知道丁娘的心。若衣白侥幸无恙生还,一年之后,老地方见!”
* * *
席衣白走了。
带着他的断臂、断腿走了。
也带着众人因他发出的叹息、感佩走了。
这个人,以他高超的武功打败了他们,本来谁也奈何不了他,但他自己对自己作了惩罚。
——这个人,是一条真正的汉子!
“真是一条汉子!”
这话终于有人讲出来了。
那是“海中村人”镇晏海说的。
因为他武功最低,所以他的穴道第一个解开了。
“一个人,因为对人错打了一掌而自断了一臂,因为奉命杀人、出于自卫杀伤了一些人命,事后追悔杀错了人,便把他带去的腿断了一条,又自恨自己良莠不分,愿以自己的双目赔罪……我,我这酒鬼实在无话可说!”
这是扣马山的“酒龙”谢笑酒喃喃在说。
“唐堂主,你可有什么话说?”凤凰城一派的总监、“鹰”、“鸽”两堂堂主叶愁苍白着脸问唐恨。
唐恨颓然道:“在桃花溪,好像先动手要杀人的,是我们……那一百三十九条人命,细论来有一百来条人命乃是我们与薛堂主手下的人互拼而死的,还有的是朝廷干的。——我想了一下,大概铁伞书生真伤了的,不过是三个长老……”
叶愁道:“你的意思是放过铁伞书生了?”
唐恨恨恨不已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头:“我想恨他,可我竟恨不起来……”
叶愁道:“我也一样。”他顿了一顿道,“如果还想报仇,就让吴长老、马长老、景长老三人自己报去……”
唐恨讶然道:“他们三人不是都在与‘金’、‘银’双魔之战中,力拼‘金魔’手下的‘一心一意’商不死、‘千口千手’崔不忙而殉职了么?”
叶愁悠悠道:“我的意思,他们若想报仇,就在来世报吧!——如果他们还念念不忘前生恩仇的话……”
众人听了他这话,正欲一乐,却听一人厉声道:
“席衣白在哪?”
一个戴着铁狮面具的、身材短小的人火气挺大地冲上山来。
六 寂寞,像一支歌
宋太祖皇帝驾崩。皇弟、晋王赵光义,弟继兄位,黄袍加身,登基为帝。
——是名太宗。
宋太宗即位。辽使贡御服、金玉带、玉鞍、勒马、金银饰戒杖、名马百匹,以示庆贺。
太平兴国二年,即辽景宗保宁九年,太宗皇帝执政为帝的第二年,置威胜军,许辽人互市从事边境贸易,并开始在镇(今乌兰巴托西)、易(今河北雄县西北)、雄(雄县)、霸(霸县)、沧(今河北沧县)五州各置榷务榷场。榷场(贸易市场)宋输出香药、犀角、象牙、苏木、缯帛、漆器、瓷器、麻布,辽输出(出口)牛、羊、马、驼……
没有战乱,江山变得寂寞下来……
但江山,真耐得住寂寞么?
* * *
“太宗皇帝要规复幽云十六州,对辽国开战了!”
“辽国屡助北汉与我们大宋为敌,的确该打!”
“但辽帝景宗刚死,圣宗还是个孩子,这不是欺负人家孤儿寡妇么?”
“但幽云十六州本就是我们中原河山,你难道忍心看它落到契丹人之手?”
“这……”
听着这些茶馆里的议论,一个人悄然站起,走了出去。
这个人穿一身灰扑扑的布衣长衫,走路略有些跛。
但他走得极快。
他虽走得极快,但并不给人仓促之感。
他像行云流水。
他这样快地走时,那一只空荡荡的衣袖便迎风飘了起来——
他,竟还是个独臂人!
独臂人出了城,上了山。
他上的是高山。
他在高山顶上,在这岑寂、荒芜的雪山之巅,面向北方,凝神远眺,看了好久、好久!
他似从这风吹雪山、雪尘野马的隐隐约约光影里,看到了楚冰雷嘴角流血的、脸色凄苍的临终容色。
——那次,在天刑台之战中,他终于以“追魂铁伞”胜了“冰雷寒箫”,武功本高于他的师叔楚冰雷已五脏移位、八脉俱伤。
他想不到受了伤的师叔不思反扑,竟又自击一掌,断了自己的心脉!
临死时,楚冰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悲怆地道:
“你现在助管敬亮、车魔楼,要为力主让宋与契丹两国永结兄弟之交,世代太平的托塔天王李胆、凤凰城主任笑骂他们复仇。但,但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晋王赵光义,他并不是一个仁慈之君!他……一定会加害太子兄弟这些太祖子孙的,……他……一定会再启战衅的!”
“我……一直有个……大志,即大权在握,辅弼一代圣主造就千秋大业,让宋辽永不开战,可惜……可惜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与我作对的。你会后悔今天向我出手……”
“我已向……小女……交待过……一旦宋辽有战……她……当以救民为重,以继我未竟之……业……”
“你……要……助……她……”
楚冰雷说完,便死去了。
死在他的怀抱里!
三年了!想不到当年师叔说的,——竟一语成偈,兑现了——
宋太祖的太子、王子德昭、德芳相继被迫自杀或暴死!
太宗现在又向辽开战了!一启边衅战端,宋人辽人,又都要受战乱之苦了!
唉!唉!一切,竟如此!!
如果师叔楚冰雷作了枢密使、中书令,大权在握,皇帝肯听师叔的话,将会如何?还会有这战祸么?
唉!唉!是欤?非欤?
师叔,你死得冤么?
怨么?
独臂人面向北方,看着,看着,目中忽转出了泪光!
独臂人只觉胸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郁闷/郁积/抑郁/块垒!
他不由仰望着天,张开嘴大声地、深深地呼吸!
——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呼吸得过来!
然后。
然后。他——
陡发长啸!
他的啸声似有郁积许久、排遣不尽的孤愤、悲伤、慷慨激烈与苍凉!
他如一条荒芜大泽中的龙在发出壮心不已的悲吟!
* * *
独臂人吟毕,目中已有了莹然神光。
他的本已显得平凡、朴素的脸上剑眉又飞扬起来,扬起一种雄心大志来!
这使他有了一种气质。
这也许是一种勃然思动、大志顿生、生要尽欢、死要无憾的生气/志气/雄气/英气!
因这股英气/雄气,他便又成了英雄!
他本来就是一个不凡的人。
他只不过恢复了他自己。
这时,一个高挑的、穿着素装布衣但难掩去她天生丽质的美丽女人,出现在他面前。
风吹着这女人头上的金燕钗与步摇,丁丁地作响。
女人的眼睛在微笑:
“衣白,你想动了?”
——衣白?
——这独臂、腿有些跛的布衫书生,竟然就是令天下震动、名满天下的“铁伞书生”席衣白?
衣白,你想动了?
席衣白,你是不是又要擎起你的铁伞行道江湖了?
* * *
“江湖寂寞鱼龙冷。”
“是的,近来,江湖变得寂寞了!”
“寂寞的江湖,寂寞的英雄……”
“虽然寂寞了些,但毕竟也平安了许多!”
“只是寂寞对英雄是一种最大的伤害!”
“是的,英雄不甘寂寞!在寂寞中英雄会老去、死去——寂寞,是英雄的大敌!”
“你说这些,想起了什么?”
“你呢?”
“其实不用说,我们都想的是同一个人……”
“席——衣——白——……”
——两人正这样喝酒,对谈。
两人,一是道士,一是和尚。
道士是一个白衣上已分不清哪是酒痕、哪是泪水、哪是风尘仆仆风雨人生路上溅下的泥水、哪是苦斗苦杀苦练流下的汗水、哪是流的自己的与别人的血的白衣道人。
和尚是一个戴着黑色僧帽、一身黑色僧衣但黑已变成灰的高大魁梧的和尚。
但这和尚不敲木鱼,也不拿戒刀、禅杖。
他并不戒什么,酒也喝,肉也吃。
没有谁知道他戒不戒色。
但人们只知他是从来不和女人搭话的,对女人看也懒得看。
他也不参禅。
他只是与这长发乱飘的、吟吟唱唱的疯道人一起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天上日月穿梭、云卷云舒、星横斗转,看看地上花开花落,冬枯春荣,不废江河万古流……
但他会发癫!
他发癫时便仗着酒醉以手中一柄大折扇想象成剑,使出一路颠颠倒倒、歪七倒八、极稚拙、直截的剑法来。
他使的剑,好像只有刺这一式。
但他偏最后要把大折扇打开,亮在胸前,亮出那“剑评天下”四个大字来抖抖威风。
——像这样的人竟行道江湖没少一颗牙齿、没断一根头发(他本就无发可断),也真是武林的异数!
有这样异数的,也只有他一人!
不过武林中,本就只有一个剑大师。
就像江湖上,只有一个恨道人。
剑大师。恨道人。
这两人岂不也是寂寞江湖中的英雄?
* * *
但,正恨于、苦于寂寞的他们,马上便不寂寞了!
因为一个声音在山坡下带着兴奋冲了上来:
“恨道长、剑大师,有大事来了!”
“什么大事?”
“太祖皇帝征辽大败于高梁河,现在辽兵驱虎狼之师,大举向我们宋国进攻了!”
“啊?!”两人不由都跳了起来。
“还有,一个戴铁狮面具的女人当了凤凰城新城主,正整军习武,要与辽军交锋。听说扣马山的四大高手都投效过去了,中原武林正传檄武林道的英雄好汉,同去襄助义军大局!”
“好,我们也去!”
“还有……”
“还有?”两人想不到现在事情一多,便特别多!
“还有,铁伞书生重现江湖了!”
“他、他也出来了?”两人齐声问。
“他前日突然现身在辽国大将军耶律斜轸的大军前面,拦住辽军去路,请辽军退兵,后以‘追魂之伞’在百万军中追取悍不退兵的耶律斜轸人头!耶律斜轸虽没死,但吓得退兵三十里,重兵守城……”
“哈哈,这也该叫契丹贼子知道,我们汉人也不是好欺侮的!”
两人说着,相视大笑。
* * *
寂寞江湖的时代已结束。
铁伞书生已重现江湖。
“追魂之伞”又在追魂了!
这次,“铁伞书生”席衣白将有怎样的传奇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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