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ycabletv 发表于 2011-12-21 01:01:47

刺兕(第2版)

本帖最后由 juycabletv 于 2013-5-12 19:23 编辑

序 言
  
  刺兕,是我构思的第三个故事,却是我最先完成的作品。
  另外两个故事,一个与赤壁之战有关——在我的构想里,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假设没有那场东风,是否孙刘联军就不是胜利者?
  而在我的故事里,恰恰就有打败曹操的另外一个办法!
  还有一个故事,烂在肚子里已经有十年。
  那是一个推理小说,有些引以自豪的地方,就是当中的“诡计”,在目前的推理作品中还未出现过。
  
  无论如何,最先完成的,还是《刺兕》。
  从突如其来的写作冲动到收笔,我用了四个月时间,比起另外两篇迟迟未能完成的故事,真算是一气呵成,畅快淋漓了。
  最近看了一篇文章,现代人说“三思而后行”其实是对孔子的曲解——我们一向觉得孔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凡事应深思熟虑才行动,但原来孔子本人是反对“三思”的,他认为“再而思”已经足够,“三思”反而成不了事,因为当你想得太多、太远的时候,反而什么事都不会去做了。
  看来,世事有时的确如此。
  
  ◇◇◇      ◇◇◇      ◇◇◇
  
  《刺兕》说的是要离行刺庆忌的故事。庆忌是不败的武神,是高高在上的王族,而要离只是吴国的平民,他与庆忌之间的斗争不见载于史记而只在民间流传,这有点象兴越灭吴的西施,在正史里从来没有西子的记载,但是千百年来也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西施的真伪。
  要离也好,西子也好,在那个年代,是英雄辈出的年代。
  在那个时候,孔子和他的弟子为了实现政治抱负而四方奔走,而在同一时期,释迦牟尼还在菩提树下为众生而苦苦思索,在更遥远的古希腊,苏格拉底才刚刚播下哲学的种子……
  但我想要说的,却是那个年代里的一些平民英雄。
  传说中,庆忌是天下知名的勇士,是令人敬畏的武神,他力大无穷,一生从未战败,而且,他象是接受了九天十地众神诸魔的祝福,拥有着不死之身,但要离却创造了另一个神话,成功刺杀了庆忌。
  所以,这是一个很传奇的故事,然而司马迁为专诸、聂政、荆轲写《刺客列传》,要离却不在其中,现存有关要离的文字见载于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
  根据书里的记载,为了这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要离不惜断手毁家,然而,要离与庆忌之间却没有任何的私怨,甚至,他们勇士互重,惺惺相惜……
  在怎样的情形下,要离才能刺出那样的一剑呢?
  
  ◇◇◇      ◇◇◇      ◇◇◇
  
  《刺兕》,它更象是一个电影小说。
  说它是小说,它却比一般小说简洁、明了,它不会用三百个字去描写一个人的衣着打扮或者山水风貌;说是电影剧本,它又没有那些分镜头或者镜头语言,总之,它以明快的节奏语言、强烈的矛盾冲突来推动故事,所以,它很适合于用来拍成一两个小时内的电影,它是一个可供阅读的框架,而其余的部分则交由导演或者读者来将细节渲染和再现。
  聊以此书,纪念我心中电影小说的鼻祖——古龙先生。
  
  写于2011年9月21日,古龙先生忌辰26周年


  
第一部庆忌
  
  (一)
  
  为求一击必杀,他潜伏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这里是庆忌的寝帐,而在庆忌的军营中,类似的寝帐共有六个,谁也不知道今天庆忌会在哪个寝帐休息,所以,他只能等。
  暗杀庆忌的行动已经不下七八次,所以庆忌也做足了防范准备,不但寝帐外有卫兵巡弋,就连营帐内也绝没有一样多余的饰物摆设,即使是最小巧的刺客也难以匿藏。
  但是,他的藏身之处却十分隐蔽,他居然真的就在这方圆几丈的寝帐里躲了起来,而且每天数次的卫兵巡查都没有觉查。
  寝帐围地而成,里面只有一张长席,席上有一方短几,除此之外就是几盏长明不灭的灯。
  席子正中铺着鹅毛软褥,这是王室贵胄才有的待遇。
  先秦古人席地而坐,那时候还没有椅凳,就连睡觉的床也不过就是铺在地板上的席,平时为了防止蛇虫鼠蚁,他们会用一些硬物作为垫脚,稍稍将木板抬高,但高度不过四指,纵有刺客,也不可能藏身其中。
  然而,他就藏身在这席榻底下。
  
  两天前,十名刺客趁着庆忌淋浴时冲杀进去,但是,只要庆忌手中有剑,没人能在庆忌剑下逃生。
  但这只是刺杀行动的第一步,真正的杀手,是他。
  那十名刺客只是送死的饵,甚至到死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只是整个暗杀行动的卒子,而他就趁着那一刻的混乱,潜入其中一个寝帐,掀起榻板,用准备好的硬物垫高木榻,然后躺了进去。
  仅仅这样当然不够,因为卫兵会来巡查,榻的高度有异,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所以他在躺下之后,便就将身下的泥土挖出,形成一个坑洞,这样他就可以让自己躺进洞里,而从外面看,床脚高度如旧。
  挖坑之后的泥土也不能露出破绽,他将泥土涂在坑洞外沿,如此一来,除非有人掀起地板,否则没有人会发现他就藏身榻下。
  整个行动他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而为了练习用最短的时间挖土成坑藏身榻下,他足足练了三个多月。
  剩下来,他就只能等待,等待庆忌总会有一天来到这个寝帐中歇息。
  
  ◇◇◇      ◇◇◇      ◇◇◇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
  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他不能乱动,不能多吃一口食物,甚至不敢打一个瞌睡,轻微的不慎,都会前功尽弃。
  而更要命的是,尽管几天来他只是吃了很少很少一点食物,但仍然有了便溺之意。
  然而他只能死死憋住,所以他要自己不停地想,将这次暗杀行动的细节在脑海中不断重温。
  实在想无可想,他开始想庆忌这个人。
  事实上他对庆忌所知不多,他只知道庆忌是上一任吴王僚的儿子,武功盖世,力能生裂虎豹,而现任的吴王阖闾在几年前还只是公子光的身份,他和伍子胥定计,默养死士,利用席前献鱼的机会,令刺客专诸用鱼藏剑击杀吴王僚,公子光也籍此自立为新一代吴王,而在刺僚事件之后,庆忌逃到卫国,招兵买马,准备向阖闾复仇,这让阖闾如坐针毡,所以他接二连三派了很多死士来刺杀庆忌,以绝后患。
  作为刺客,他不认识庆忌这个人,更谈不上有什么仇怨,只是,他原本是牢狱中的死囚,而阖闾为求庆忌颈上人头,不惜许下千金重诺,而且更答应他,只要他杀死庆忌,他的家人从此不用世代为奴,还可以晋身仕族。
  所以,他一定要冒险一试。
  
  就在他的便意无法忍受的时候,忽然人声渐近,他精神一振,溺意全消。
  要来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      ◇◇◇      ◇◇◇
  
  卫兵在寝帐里再一次搜索,然后将几盘花捧了进来,一时间花气袭人,之后有人大步走了进来,在榻上斜身躺下,只是那人还未有睡意,拿起短几上的公文轻声细读,又过了良久,那人脱去了身上的盔甲,在鹅毛软褥上躺了下去。
  
  (二)
  
  他的心跳在加速,短剑在手心里热得发烫。
  除了巡营的士兵在外围走动,四周一片寂静。
  他躺在坑内,外围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士兵轻声的交谈也传入他的耳中。
  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能够感觉到榻上的人正躺在自己身上,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心跳频率,然而他却要将榻上的人格杀。
  他的右手已残,所以他用仅剩的左手执剑放于胸前,只要从这里往上一刺,就可以刺穿床板,穿过庆忌的背脊直入心脏。
  他不再犹豫,手腕一抖,短剑破板而出,但是,剑尖明明已经刺入脊背,却居然刺不进去。
  这是名家千锤百炼的宝剑,即使身上有厚厚的铁甲也可以破甲而入,何况庆忌已经脱衣安睡!
  然而,他却失手了。
  榻上那人用背脊压住短剑,右肘反手锤下,一股巨力撞穿榻板,将刺客的右胸肋骨全数打断。
  这个时候,他闻到一股异味。
  是他的肝脏胰胆被打破时溢出的苦味,还是他忍了三天的排泄物?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谋划了三个月的暗杀行动,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三)
  
  日当正午。
  宫殿巍峨高大,再炽热的阳光也无法投射进来,这里没有奢华的雕梁画栋,有的只有肃穆与庄严。
  唯一的装饰,就是一柄古朴的剑,代表着主人至高无上的权力。
  剑的下方是一榻一几,几上燃着龙涎香,而阖闾正在榻上小睡。
  他睡得似乎极不安稳,眼皮下的眼珠在快速转动,手脚还不时抽搐,显然他在作梦,一个如影随形多年的恶梦。
  
  ◇◇◇      ◇◇◇      ◇◇◇
  
  梦中的阖闾回到几年前,当时,他还是公子光,他的身份还只是吴国国君僚的臣下。
  行刺的准备和时机已经准备就绪,公子光假装脚痛,退了出去。
  专诸席前烤鱼,脂香四溢,突然用鱼中藏剑击杀吴王,然后他与护士格斗,连杀数人方始力尽而死,事后,公子光一边假意广示天下寻捕幕后指使,一边为吴王僚举办盛大的葬礼,当时僚的儿子庆忌正在郑国、卫国商议合兵联盟之事,惊闻变故,旋即带上近卫队回国奔丧,在临近都城的途中遇伏,公子光的死士先是掷斧突袭,庆忌的近卫队死伤近半,就连庆忌的马车也被撞得四分五裂,庆忌弃车、夺马而逃,公子光套上厚重的头盔遮住面目,亲自统领十数辆马车紧追,马车上的死士不停将长矛短斧向庆忌掷去,庆忌的马身上中了数十支矛,当场倒毙,庆忌不再逃跑,手执双斧,回身与公子光的死士近身肉搏,这一刻他仿如战神再世,所向披靡,公子光大悚,调转马车狂奔,眼看与庆忌相距已有二三百步之遥方才停下,但这时庆忌竟然拨足向他追来,公子光匆忙调转马头逃逸,但庆忌已经从后追上,他猿臂伸出,将马车后厢应声扳下,公子光大惊失色,目眦尽裂,幸好这时公子光的后援队也拼死赶到,庆忌冷笑一声,回身遁走。
  伍子胥亲率的后援队继续围追庆忌,他故意堵而不战,将庆忌迫上了一条死路,路的尽头是一座峡谷,峡谷对面倒是一条平坦大道,如果能够飞越峡谷当然就可以摆脱追兵,但是峡宽九丈,莫说常人,即使是虎豹猿猴也不可能跳跃到对面去,所以这座峡谷也叫“虎回头”。
  庆忌在崖边往下一望,峡谷并不高,约四五丈,但是谷底下布满竹矛机关,只要跳下去,就算不摔死也会被竹矛插上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这时追兵已近,庆忌看到不远处有一棵杨树,高约三丈,他沉腰,坐马,猛一用力,将杨树拔了出来,然后举起杨树,挥入奔得最近的马车轮轴之中,将马车扫倒,然后他托起杨树,大步流星向崖边冲去,到了崖边他凌空飞跃,当人在空中坠下的时候,他用树梢斜撑谷底,顺着冲力,庆忌连人带树向另一边倒去,然后借力一撑,长臂伸出,抓住了崖边山石,手脚连蹬,轮番用力,已如灵猴般攀上另一边的崖顶。
  伍子胥站在“虎回头”,他知道已经无法再追上庆忌,只得指挥弓弩手放箭,这已是他的最后一击,但庆忌左挥右拨,将箭弩全部扫去,如弹走身上尘埃。
  公子光上下无不对庆忌叹服,只见庆忌突然将手中佩剑向公子光掷来,公子光大惊后退,伍子胥手明眼快,将身旁武士向前一推,长剑从武士身上穿出,去势急劲,带着武士尸体仍然向前直冲,公子光闪避中滑倒在地,宝剑也险险在他的眼睑擦过……
  
  ◇◇◇      ◇◇◇      ◇◇◇
  
  阖闾猛然睁开双眼,背脊已是冷汗淋漓。
  每次噩梦惊回都是这样,梦里的公子光与庆忌相比是如此的弱小无助,但醒后的阖闾又马上回复他的冷酷与威严。
  他看着殿外,招手让伍子胥进来。
  大殿本极阴凉,但伍子胥的脸上却已有了汗珠。
  当面前这位吴王还是公子光的时候,伍子胥每每与他嘻笑无间,但现在,君臣间似乎再也没有了这种融洽。
  难道这就是权力带来的变化?
  唯一不同的就是阖闾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他道:“盗庶虽然失手,但是你一定会想出办法,在庆忌带兵打回来之前把他杀掉,是吗?”
  伍子胥道:“臣闻东海之滨有勇士椒丘欣,雄伟无匹,曾与水怪格斗三昼三夜,胜负不分,臣下欲亲身礼聘,只要请得此人,大事当成。”
  类似的说话伍子胥也已说过不下七八次,但是阖闾依然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道:“好,那你去吧,我知道只有你才能帮助我。”
  
  
第二部要离

  (一)
  
  这是一个礼乐崩析的年代,在中原大地的北方,孔夫子带着弟子在各国奔走,祈求恢复旧制,而在南方,也是战乱纷纷,群雄并举,国事更替。
  即使是这偏僻的渔村也难逃战乱,今天,它也将迎来一场灾劫。
  三个月前,一群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逃亡到江浙一带,他们索性占山为贼,掠夺周围的村寨,杀人放火,所经之处,残垣败壁,满目疮痍。
  很快,这群蝗虫般的山贼将会来到这小渔村,打破这里原本宁静安逸的生活。
  
  不断有难民逃入渔村,因为他们都听说这里有一位名叫要离的勇士,平日组织村民练习技击,也许,要离就是他们生存的希望。
  里正将难民们引入山上的树林躲避,从山头往下望,恰好可以看到村口的寨门已经闭上,两边的瞭望塔如门神般屹立,寨门后是二三十名精赤着上身的后生,拿着渔叉锄头,严阵以待。
  寨门之外是一座弯曲狭窄的山谷,形如苍龙盘卧,龙口微张,守卫着这进村的必经之路,也守卫着要离。
  要离就在谷口,盘膝踞坐。
  一个人,十柄剑。
  十柄竹制的剑。
  当要离刚削好第十一柄剑的时候,山贼已经来到,离他不过百步之遥。
  
  这伙山贼约有三十人,为首的山贼叫元尢,高八尺,形如山魈,他勒马,停步,眼前的要离干枯瘦小,却冷镇坚定如磐石。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鸹噪的蝉也停止了喧叫。
  元尢挥了挥手,四个山贼向要离冲杀过去,却在两三招间被要离刺伤。
  好快的剑。
  伤口不深,却伤在手脚的关节处,刚好足够让贼人失去战斗力。
  元尢皱一皱眉,再有十个山贼冲了上去,这一次山贼没有马上抢攻,而是形成一个合围的阵势,要离挟起十柄竹剑退入谷内,谷口狭窄,最多只能容三四人同时通过,要离左击右拒,始终把十个贼人挡在谷口外围,这十个山贼虽然是战场上的老兵,攻守默契,却始终没法攻入要离守卫的谷口,反被要离一一击破。
  半盏茶时间,十山贼退,而要离只是打折了一柄竹剑。
  
  元尢双手一挥,这次一前一后冲出阵中的是两匹骏马,马上的人拖动长绳,绳上绑着两排布满尖刺的巨木,向要离冲去。
  第一轮骏马冲锋,要离险险从木下避过,但两匹马已经冲入谷内,马上两人微一颌首,互换位置,再一次向要离发出冲击。
  这一次,他们要把要离逼出山谷之外,所以他们调整了马的速度,一先一后,让要离避无可避,只能后退。
  只要将要离迫得退出谷外,他就等于失去了身后屏障,那时再以十人围攻,要离再强也难以抵挡四方八面的合击。
  快马一前一后迅疾而来,要离竟似忘记了闪避,就在第一匹马将到之际,要离突然将手中削竹剑的小刀迎风一晃,午后的阳光反射到马眼,战马吃惊,长嘶声中人立而起,就在这一瞬间,要离冲前两步,右拳击出,正中马腹,一股巨力将战马打得后退两步,正撞在第二匹马身上,发出巨大声响。
  只两个回合,马毙、人亡,鲜血一地。
  
  这次的交锋完全是险胜,胜负生死全在一线之间。
  要离力毙奔马,并不是他天生神力,毕竟人是血肉之躯,如果真和战马狂奔之力对抗,吃亏的只会是他,而他的胜利,全凭出手的时机、角度拿捏得极准,刚好在战马受惊后仰之际挥拳,借力加力打在战马身上,如果出拳早了或者迟了半分,那么倒在地上的就只会是要离自己。
  这一切元尢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神色凝重,手下为他披上战甲,奉上钺斧。
  他的武器比一般的钺要长,斧刃通身漆黑,不知在战场上杀了多少的人,饮了多少的血。
  “名字?”
  “要离。”
  “你我勇士,平地争斗,胜负难料,但我重甲在身,斧长丈二,你连人带剑不过四尺,我可立于不败之地。”
  “多谢将军提醒,将军手臂异于常人,正合用此长兵利器,要离并无半分胜算,但将军大名于世,若一着不慎,身死异乡,窃为将军不值。”
  “这么说来,你我不得不战。”
  要离不再回答,横剑当胸。
  元尢疾走,快到要离跟前的时候,他把斧头往地下一砸,借势跃起空中,长臂挥动,划了一个圆圈,将斧头带出,斧头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往要离头上击落,要离无法隔挡,只得后退一步。元尢的第一斧击空,砸在地上,他乘势再度跃起,长斧划出一个圆圈,继续向要离头上砍去。
  要离再退一步。
  他不得不退。
  如果他向两边闪避,那么元尢就会越过他的防线,巨斧也会由直砍变成横挥,这样他就会被元尢迫出谷外。
  所以要离只能不断后退。
  远远看去,元尢和他的长斧就如一个硕大的车轮,一路向前辗压过去,而且越滚越快,每转一圈,去势就变得更急更劲,要离已经退避不及,手中竹剑递出,剑斧相碰,要离借势后弹,但竹剑已被砍断,要离再退,换剑再挡,竹剑再折,再退后。
  就只一招,要离已经被元尢迫退了十步,要离似乎有些慌了神,连续扔出两把竹剑,竹剑打在元尢的战甲之上,但只不过是隔靴搔痒。
  这时要离只剩下六把竹剑。
  而且,要命的是,他已经退无可退,背后就是山谷的乱石。
  眼看巨斧临头,要离将六把竹剑合在一起去迎挡斧头,但这样招架,又与螳臂挡车何异?
  斧剑相交,如同利刃破柴,要离的竹剑四分五裂,从元尢的面前身侧划过,就在这一瞬间,元尢长斧攻势略歇,要离后足借力一撑,身子斜射而出,手臂急伸,从崩裂纷飞的断剑中抓起一段剑头,向元尢的侧额刺去,元尢大惊,但他的去势太急,竟已避无可避,眼睁睁看着要离的剑尖穿额而入。
  时空仿似在这瞬间停顿。
  血,从元尢的额头滴落,而要离的手也在滴血。
  血,是要离的血。
  要离的半截剑尖就定在元尢的额头前,但始终没有刺下去,元尢长舒一口气,道:“不杀之恩,元尢谢过。但明天我大哥元蚩定必前来报复,到时玉石皆毁,要离,我劝你远走为上。”
  要离拱手道:“还望禀上令兄,刀剑无情,不若双方罢斗,岂不闻渔耕之乐,远胜屠腥戳血吗?”
  元尢叹了口气,与要离拱手作别。
  日已偏西,将元尢的背景拖得很长,远远望去,竟似有些佝偻。
  
  ◇◇◇      ◇◇◇      ◇◇◇
  
  繁星满天,篝火闪动。
  渔村内笑语喧哗,大家击瓦高歌,唱颂他们的英雄,孤身虎胆,力退强敌。
  要离的脸上倒是很平静,但他知道,明天之战才是关键一战,而在不远处,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要离。
  
  (二)
  
  清晨,阳光耀眼。
  二三十个青壮在山谷内堆木为阵,五步一垒,上铺灌丛,可以防御战马和弓弩的冲击,谷顶也准备好擂木标矛,每个人都信心饱满,等着山贼的到来。
  但要离呢?
  要离居然不在这里。
  
  ◇◇◇      ◇◇◇      ◇◇◇
  
  元尢带着三十名山贼,就在山谷半里之外驻扎。
  他们似乎并不急于进攻。
  奇怪的是,他们的头领元蚩也不在那里。
  元尢望着山谷的方向,喃喃道:“要离,这次我只是佯攻,村后芦花荡,才是真正杀着。”
  
  (三)
  
  芦花荡。
  波光点点,风过处,水面上泛起密密的细纹。
  岸边的芦花随风摇曳,声声鸟鸣在枝繁叶茂的老树里头传出,却偏偏看不到鸟儿的踪影。
  每天,这里的岸石水草都见证着村民织网出渔,过着清闲而安逸的生活。
  一个人戴着蓑衣笠帽,挡住头脸,坐在树下的岩石上垂钓,一双赤足浸在湖水里,早已泡得发白。
  这人压低声音道:“我这样扮要离大哥,行吗?”
  水草丛里有人应道:“禁声,有人来了。”
  
  七艘小船成雁行阵,向着岸边划来。
  领头小船之上,一人铜盔铁甲,拄剑而立,他的眼光一直盯着岸边的钓者。
  “要离?”
  岸上的钓者反问道:“元蚩?”
  元蚩大笑道:“你能猜出我佯攻前寨,实攻后村,倒也有些见识。”
  钓者道:“将军大名盖世,既知我有防备,还请将军退兵,以免一时不慎,自折威名。”
  元蚩道:“我也听说你机谋诡变,每于险中求胜,只是元蚩剑下向来有进无退,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回。”
  说话间,小船已驶近岸边,引起水流一阵激荡,这时一根芦管也顺水向船边漂来,元蚩忽然大喝一声,提起竹篙向芦管直插过去,水面马上泛起血红。
  “鬼蜮伎俩,以为这样就能骗倒我!”元蚩大笑,凌空提起竹篙一看,穿在竹篙上的却不是要离,只不过是个身穿布衣的稻草人。
  但稻草人身上又怎会流血?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身影从岸边高树扑落,迅如苍鹰搏兔,势不可挡,一柄小剑直插入元蚩颈旁的大动脉,元蚩闷哼一声,隆然倒下。
  “原来你才是要离……”这是元蚩说的最后一句话。
  岸上的钓者拨落笠帽,笑道:“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过我是要离。”
  水草丛中也有一个人探着头来,道:“我也不是要离大哥,我只是负责顺水送来一根芦管,还有,我负责给草人加血。”
  ——在稻草人的衣服内堆满了鱼膘,鱼膘一触即穿,注在里边的鲜血就会马上随水涌出。
  这就是草人流血的秘密。
  
  ◇◇◇      ◇◇◇      ◇◇◇
  
  从这一天起,勇士要离的名字传遍了四方,很多村寨都邀请要离去教导技击和防御之术。而不久之后,要离也娶了荑朱为妻,她温柔贤慧,而且,有着一双美丽动人的眼睛。
  
  (四)
  
  在要离的婚宴上,他遇到了伍子胥,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
  
  ◇◇◇      ◇◇◇      ◇◇◇
  
  伍子胥在东海之滨请来了椒丘欣,据说椒丘欣曾与水怪搏斗三日三夜,胜负不分,他虽然因此伤了一目,但也从此名声大震,时人无不称其勇冠天下。在把椒丘欣带回吴国都城的行程中,伍子胥一行从要离的家乡经过,恰巧赶上了要离的大婚。
  婚礼之上,椒丘欣大谈自己与水怪作战是何等英勇,又说吴国无人,要重金请他这个外国的勇士来办事,一番话,令得吴国上下使臣无言以对。
  可能椒丘欣本身就很骄横,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了美丽的新娘子却嫁给矮小枯瘦的要离,内心大有不甘,于是便贬低别人,自然也就抬高了自己。
  这似乎也是很多男人的通病。
  椒丘欣一再羞辱吴国无勇士,要离站起来大声说:“吾闻勇士之斗,与日战不移表,与神鬼战者不旋踵,与人战者不达声。生往死还,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亡马失御,又受眇目之病,形残名勇,勇士所耻。不即丧命于敌而恋其生,犹傲色于我哉!”
  这下轮到椒丘欣哑口无言了,他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愤然出席,伍子胥连忙追出去好言安慰,毕竟,狙杀庆忌的事,还要着落在这个东海勇士身上。
  
  ◇◇◇      ◇◇◇      ◇◇◇
  
  月上中天,婚宴已经散去。
  荑朱倚靠在要离肩上,一张俏脸红扑扑的,眼睛已经紧紧闭上,可是眼睫毛却在轻轻地颤抖。
  要离搂住妻子,道:“我不过一介平民,有幸得此贤妻,真是我以前做梦也不敢想象。”
  荑朱睁开眼睛,凝视着要离,道:“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要离道:“婚礼之上,我还与人争辩呕气,累你担心了。”
  荑朱挽住要离的手臂,微笑不语。
  要离的手抚摸着妻子秀丽的脸庞,良久不愿放开。
  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远处传来宿鸟惊飞夜号,要离道:“你先进里屋休息,今夜还有故人来访。”
  荑朱道:“故人?是那东海勇士吗?”
  要离嗯了一声,荑朱轻轻进入里屋,她没有多说什么,也不需多说什么,因为她相信,她丈夫所要做的,都是他应该要做的事。
  
  要离打开门窗,让满天月色全数洒入屋内。
  四周寂静,他索性以手支头,靠在桌上打盹。
  夜色中,椒丘欣提着剑,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将剑慢慢对准要离。
  要离没有动。
  剑已经快要架到要离的脖子上,这时要离突然睁开眼睛,道:“你来了。”
  椒丘欣闷哼一声,道:“我来告诉你,你犯了三样过错,每一样都该死。”
  “哪三样?”
  “你竟敢在众人面前嘲笑我丧马失目,这是第一样该死。”
  “哦。”
  “我是当世勇士,怎会受你屈辱而不施报复?与我为敌,你居然不加防备,反而夜不关门,宿不闭户,这是你第二样该死。”
  “哦。”
  “第三样,我的剑是百练神兵,而你手上身边却连一样兵器护甲都没有,与我抗衡,无疑自寻死路。所以,你死得一点也不冤。”
  要离大笑道:“我是不是有这三样该死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你至少有三样不肖,不配有勇士之名。”
  “你说。”
  “第一,我在千百人前羞辱于你,你不敢当堂力辩,只敢寅夜偷袭,这是你第一样不肖;既然深夜到访,但你入门不咳,登堂无声,这是鼠辈狗偷行径,岂是勇士所为!第三样,你不敢放下利剑来与我理论,足见你心虚。夫勇者,内、外皆刚方可无畏,你以为,在我面前,你还敢自称勇士吗?”
  椒丘欣的手握紧,脸上阴晴不定,而要离始终神色不变,道:“其实,你离真正的勇士还差很远。”
  椒丘欣将剑移到要离的眼前,道:“你再说,我就把剑刺下去。”
  要离的眼眨也不眨,道:“你来此半晌,刺不敢刺,论不敢论,倒象妇人般迟疑不决;我再来问你,若你我易地相处,你被我宝剑加身,还能谈笑如常,神色不变吗?”
  椒丘欣掷剑于地,道:“勇气、胆色,我皆不如你。从今往后,勇士无双之名,不提也罢。”
  
  这一战,又是要离胜了。
  对于椒丘欣而言,失败的滋味虽然不好受,但能够坦承自己输了,又何尝不是勇者的表现?
  
  ◇◇◇      ◇◇◇      ◇◇◇
  
  椒丘欣向伍子胥退还千金,他只说了一句话:“今日之前,我以为东海之大,就是天下之大;今日之后,我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贵国要离,如珠藏浊土,有此异人,何愁大事不成。”
  
  (五)
  
  伍子胥一直在看着要离,他身形瘦小,腰仅一束,纤弱如女子,貌不惊人,这个人,竟然能格杀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元蚩,竟然能令椒丘欣心悦诚服,不复自称勇者?
  但是,当伍子胥看到一个个青壮的村夫渔民虔诚地围坐于地,听要离教习武技和攻防之术时,他看到了要离身上的刚毅和力量,所以,他力邀要离投身阖闾,然而,要离谢绝了,他不愿离开村庄,更不愿离开新婚的妻子,但是,伍子胥的话却最终打动了要离。
  ——“你奔波四野,传授技击防御之术,不就是为了保卫家园吗?现时庆忌屯兵陇上,国事艰危,如箭之在弦,轻触即发,一旦战火曼延,吴国百姓,只怕十数年内无法安宁,这不是违背你的意愿吗?我王施政以来,广推仁义,百废待举,吴国上下,无不额手称贺。四境强邻,虽雄楚、诡越,不敢越雷池半步。唯庆忌一人,常思复辟。其人勇则勇矣,然非君主之才,若其凌弱恃强,使我王被逐,届时吴国君臣,势必重回暴政,民不聊生,野有哀鸣,强邻虎视,择机而动,如此一来,国家离亡不远了。”
  要离正色道:“我当何为?请先生教我。”
  “行弑庆忌,以其一人之死,换来吴国上下,百世安宁。”
  
  ◇◇◇      ◇◇◇      ◇◇◇
  
  这一夜,要离与新婚妻子极尽缱绻,明天,要离就会离开这个家,到吴都觑见阖闾,共商刺杀庆忌的计策。
  黎明到来的时候,他们依然相偎相拥,珍惜着一起的时光。
  泪水在荑朱美丽的眼晴里打转,她为离别而伤心,也为要离而自豪。
  因为她知道,从现在起,她的丈夫,不再只属于她一个,而是属于吴国的万民百姓。
  要离无泪。
  要离的眼中,有的只是无限无尽的柔情。
  
  (六)
  
  吴国都城,王宫。
  阖闾盯着要离,一字一句道:“要离,你打算何时动身,行弑庆忌?”
  要离道:“刺杀庆忌实与送死无异,故要离无此打算。”
  阖闾道:“无此打算?”
  要离道:“大王之前数派死士行刺,机智武力,无一不在要离之上,却尽被庆忌击毙,若要离前去,无异虎口献羊,徒增敌人笑柄。”
  伍子胥道:“大王,要离的意思是——”
  阖闾摆了摆手,道:“让他说下去。”
  “要离以为,行弑兹事,在于先前部署是否得宜,执事者进退是否得当。要离曾闻,庆忌天生异勇,万人莫当,走追奔兽,手接飞鸟,然天生万物总有弱点,只要寻而击之,虽大象亦驯服于象人之手。要离不才,愿为大王筹划全盘,以半年为期,定教庆忌伏诛。”
  伍子胥道:“臣在乡下,亲见要离训练村民自卫,削竹为剑,堆木为营,以少敌众抗击山贼,凶悍如元蚩者亦被要离格杀。”
  阖闾正色道:“如此,有劳先生辛苦。”
  要离道:“要离恳请大王允我两事。”
  阖闾道:“先生请说。”
  要离道:“其一,我需要熟悉庆忌之人,将庆忌喜好习惯,事无巨细,尽数记录在案;其二,要离斗胆,请大王许我训练兵士,从中撷取精英。”
  
  
第三部荑朱与绮萝

  (一)
  
  半月以来,要离在校场指挥士兵演练攻防阵列和体能强化,士兵们无不心中叫苦,可是,当他们看到要离和大家一齐上山攀岩、下海潜泳的时候,又不禁从心底里佩服,这个看上去瘦小平凡的人,竟似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能量。
  
  ◇◇◇      ◇◇◇      ◇◇◇
  
  日已偏西。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驻在东校场,车内美人如玉,她撩起竹帘,放肆地看着士兵操练。
  有美人在旁,士兵们练得更起劲了,古铜色的肌肤在落日下闪烁着汗水的光泽,但是,美人的一双妙目却只是停留在要离的身上,随着他转来转去。
  要离当然知道她是谁——除了绮萝宫主,吴王阖闾的妹妹之外,谁还敢擅闯校场?
  自从王宫夜宴要离与她见过一面后,绮萝宫主就似乎对要离产生了极大兴趣,三天两头就邀请要离造访她的绮萝宫,要离每次都借辞婉拒,绮萝宫主却毫不在意。
  
  训练的时间早已过了,绮萝宫主还是没有走的意思,要离只好宣布解散,可就在这时,一个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的侍女走了过来,士兵们眼睛都看直了。
  侍女的声音也很好听:“要离将军,宫主有请。”
  要离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道:“虎贲队,跟上。”
  于是,一个云鬓花颜的小姑娘在前带路,一个貌丑纤弱的男子,迈着和上刑场差不多的步伐,还有一队心中偷笑的士兵,终于走到了马车前。
  美人道:“闻说将军勇冠东吴,为何出入都要卫兵陪伴呢?”
  要离道:“现下已近黄昏,荒郊时有猛兽出没,臣特命虎贲队护送宫主回宫。”
  美人招手道:“不用劳烦虎贲队,有将军你一人足矣,你上车吧。”
  要离道:“臣下练兵一天,自觉汗味难当,请宫主见谅。”
  美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道:“男人嘛,没点汗味,那还是男人吗?恕你无罪,上来。”
  要离道:“臣下不敢。”
  美人笑道:“好啊,你既然不上来,我也就不用你护送了,我这就回宫,将军可要你的虎贲队跟紧,如果跟不上我的马车,出了事,你可要负全责。”
  要离叹了一口气,道:“臣下愿亲驭马车,护送宫主回宫。”
  
  (二)
  
  星光满天。
  美人的眼睛也如星光璀璨。
  她的放纵任性,与她的美丽同样出名。
  自从她的丈夫突然无故暴毙之后,她就一直独居,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变了。
  有人说,她的绮萝宫成了销魂窟,酒池肉林,美人如玉,每个男人都渴望能够入选凤阁,与她共效凫飞。
  她已经三十岁,她的腰仍然很细,肌肤仍然很温润,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内心的寂寞?
  有时,她会带男子入宫,但到了第二天,又会将这男子象赶鸡逐犬一样驱走。
  她喜欢男人向她献媚奉承,可是,她又从心底里厌恶这些向她低首献媚的男人。
  只有要离,只有要离给了她不一样的感觉,这让她有了一种要征服要离的欲望。
  可是,她真的可以征服要离吗?
  
  马车在不疾不徐地行进,蹄声清脆。
  美人道:“听说你的妻子很美,是吗?”
  要离的嘴角不禁扬起笑意,他又想起了那双明亮的、善解人意的眼睛,口中却道:“我的妻,只是寻常妇人。”
  美人道:“是吗?我却分明知道,我和你家荑朱,长得十分相像。”
  要离望向绮萝宫主,眼神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的确,绮萝的眉目面貌几乎和荑朱一样,尤其是嘟起小嘴、轻嗔薄怒的样子都是一般的可爱,只是两人的性格脾气却大相径庭,一个泼辣如酒,一个水样温柔。
  美人道:“我喜欢你这样看我,你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地看着我,我就想,你和别的男人不同,别的男人看我,就想着要把我身上的衣服脱光,而你,看着我的时候,只想着要保护我。”
  要离闭嘴不语,美人又道:“可我现在很讨厌你看我的眼神,因为我知道,你眼中在看我,心里却想着她。停车!”
  
  ◇◇◇      ◇◇◇      ◇◇◇
  
  侍女将宫灯挂起,在草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毯,摆上瓜果酒菜,然后很知趣地躲入马车里。
  美人斜倚锦垫,长袍卷起,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和一对如玉如霜的纤足。
  要离背对美人眺望远山,可是,当她解衣宽带的时候,他居然知道了,还失声叫起来:“宫主不可。”
  美人道:“天时暑热,解衣纳凉,有何不可?”
  要离道:“还有一站之路便抵行宫,宫主若要更衣,理应回家再做。”
  美人道:“你们男子汉可以指天为幕,划地为席,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将这里当作我的家?”
  要离素以口才便给著称,现在他却无言以对。
  美人嫣然一笑,道:“将军,我不为难你了,你且扶我四周走走。”
  要离屏息静气,拉起美人的手,她的手柔软如绵,竟似没有一丝力气,要离不敢用力,但就在这一迟疑间,美人手腕一紧,竟将要离拉了下来。
  要离的胸膛压到美人的身上,拉扯间,美人的丝袍也随肩滑下,美人嘤咛一声,连忙掩上衣襟,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要离已经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
  美人也感觉到要离的变化,她闭上眼睛,等待着要离将她拥入怀中,撕裂她的衣裙……
  但是,要离却慢慢停下了动作,美人的手圈住要离的脖子,道:“圣人如孔子,英雄如你,都是会有欲望的,不是吗?”
  要离无法否认。
  美人喃喃道:“抱紧我,我不要你做柳下惠。”
  要离用一只握惯剑的手滑过美人的腰肢,掌间的厚茧似乎触痛了美人的肌肤,美人如嗔似怨地发出呻吟声,更添风情,就在这时,要离忽然翻过一侧,手腕一抖,将美人裹在毯内,用衣带打了个结,然后连人带毯摔入马车,打马而去。
  美人将她所会的脏话全数骂了出来,要离毫不理会,美人骂着骂着,最后变成轻轻的啜泣。
  
  ◇◇◇      ◇◇◇      ◇◇◇
  
  马车疾驰,很快回到绮萝行宫。
  要离将绮萝放出来,绮萝如同一只愤怒的狮子,撕咬着要离,要离没有闪避,任由绮萝的指甲在他脸上、手上划出道道血痕,等到绮萝喊累了,打累了,要离才轻轻拨开绮萝的手,道:“要离职责已完,请宫主早歇,臣下告退。”
  “你敢走?”绮萝的语气变得很冰冷,“你敢走,我就让你后悔一辈子。”
  要离行了一个礼,扬长而去。
  
  ◇◇◇      ◇◇◇      ◇◇◇
  
  要离走在长街上。
  街上灯火通明,但又怎及天上的星光?
  星光在眨眼,要离想起他的妻子,想起那一双星光般美丽的眼睛。
  同一星空下,荑朱是否也在想起要离呢?
  
  风中似乎隐约传来女子低泣,是绮萝在埋怨要离的无情,还是在哭诉自己过往的不幸?
  要离喃喃道:“人有异于禽兽,就是因为人可以做到克制欲望,而不是被欲望所左右。”
  这一次,要离看来又胜了。
  他战胜的是他自己,战胜了自己的欲望。
  只是,他永远都不知道,有时候女人的报复,往往比刀剑更无情,而这个容貌酷似自己妻子的绮萝宫主,也让要离以后的际遇发生了无法意料的改变。
  
  
第四部刺兕

  (一)
  
  两个月后。
  西风渐紧,逐渐转入秋凉。
  秋天是收获粮食的季节,也是放猎山野的好时候。
  
  ◇◇◇      ◇◇◇      ◇◇◇
  
  入夜。
  一轮秋月,仿如挂在王宫的屋檐上。
  大殿内红烛高烧,要离向阖闾、伍子胥陈述他筹划了两个月的行刺计划。
  这行动的名字就叫做——刺兕。
  
  “兕,传说中隐于深山荒泽,利角獠牙,力大无比,疾走如飞,皮厚而坚,弓箭难入。庆忌性喜捕猎,只是一般虎狼熊罴已很难让庆忌提起兴趣,故臣下设计,伪传青兕神兽在民间出没,异常凶悍,若庆忌中计出猎,到时暗设伏兵,自可将他一举消灭。”
  阖闾举起手中的兕觥,将酒一饮而尽,道:“所以你说的刺兕行动,真正的猎物,是庆忌。”
  要离道:“是。臣下曾细问熟悉庆忌脾性之人,知他喜将捕获的猛兽剔下毛皮,放于家中展示,故要离有此一计。”
  阖闾道:“在你计划之中,何处是行猎战场?”
  要离道:“吴国境外西北三百八十里有四灵山,峰高林密,野兽众多,只要令人假扮兕兽,间于山下毁田掠畜,留下痕迹,当地土人自必惊恐,到时流言四起,定会传到庆忌耳中。”
  伍子胥道:“我看此计可行。以往行弑失败,多因庆忌匿于卫国,路程遥远且不易遣兵布伏,现时若将庆忌调离本阵,正如引蛇离洞,调虎出山。”
  阖闾道:“那你要多少兵马?”
  要离道:“不多,人多反易走漏消息,臣下以为,勇士四十足矣。”
  阖闾道:“四十足矣?你可知我当年在野外埋伏三百死士围攻庆忌,尚且被他走脱。”
  要离道:“臣下知道,但暗弑之事,在于计策周全,只要将庆忌引入四灵山,辅以机关暗械,便可一战功成。”
  阖闾道:“好,何时行动?”
  要离道:“就在明天。”
  
  ◇◇◇      ◇◇◇      ◇◇◇
  
  黎明,黎明在望。
  当第一线曙光投射进伍子胥的“行人府”,彻夜未眠的要离与伍子胥一起,闪入一处隐蔽的地下密室。
  四十名经过要离精心训练的勇士就藏在这里,如四十头蓄势待发的小老虎,随时破柙而出。
  要离高举酒杯,道:“各位兄弟,为了保密,也为了迷惑敌人,我会留在这里,无法与你们并肩作战,所以,从这一刻开始,你们要在野外生存,没有通讯,没有后援,你们要独立处理任何可能发生的突变,此行任务虽然艰巨,但我们已经做好周密的部署和无数次的演练,所以,你们不是去送死,你们是为国而战的勇士,我要你们四十个人,完完整整地出去,完完整整地回来。”
  四十二杯酒,一饮而尽,四十二个人胸中的热血,沸腾不息。
  
  (二)
  
  刺兕行动开始,四十名勇士的首领是叔嵬,他们将会分成三批出发。
  第一批负责探路和沿途留下消息暗号,抵达四灵山后选定陷阱位置,完成初步部署后部分远赴卫国,散播神兽出没消息和监视庆忌行动,其余守在每条可能的入山之路,确保第一时间知道庆忌入山的时间路线。
  第二批负责将伪装的兕和机关武器化整为零,秘密运出吴国边境,送抵四灵山。
  第三批负责在山下、田间、树林之内伪造兕兽出没痕迹和暗布机关。
  
  ◇◇◇      ◇◇◇      ◇◇◇
  
  麟为百兽之长,凤为百禽之长,龟为百介之长,龙为百鳞之长,《礼记》有言:“麟、凤、龟、龙,谓之四灵”。
  四灵山连绵百里,最高峰终年云雾缭绕,山穷水恶,行人莫近。
  山下是一望无垠的黍田,农夫桑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单而安逸的生活。只是,高山深处最近走下一只青兕,它到山下觅食,大批还未成熟的黍禾被它啃坏,牧养的牛羊要么被它掳走,要么被当场咬死,血流一地,死状恐怖。
  到了夜间,当地土人往往会听到可怕的声响,类若牛鸣,有的人更是亲眼见到这个怪兽,它毛色青黑,额头有白色月牙形印记,头上有角,双眼血红,力大无比。
  有些胆大的猎户慕名而来,试图将它捕杀,下场不是伤筋断臂,就是被兕兽用锋利的獠牙在身上刺穿了一个透明窟窿。
  
  ◇◇◇      ◇◇◇      ◇◇◇
  
  战鼓动地,旌旗蔽日。
  庆忌的颌下蓄起了短须,比起几年前,更显得成熟而英伟。
  在他的身下是一只吊晴白额老虎,生前它是一只占山为王的猛兽,现在只存皮毛,长伴英雄。
  庆忌拨剑出鞘,用手轻抚剑身,喃喃道:“是时候了吗?”
  几年来他在卫国整军经武,为的就是报仇雪恨,有朝一日夺回原本属于他的江山领地。
  卫国的王是他昔日的盟友,借了一块地给他招兵募马,凭他的声名神勇,也的确募集了不少兵马钱粮,但是,这里始终是别人的领地,而且,随着庆忌的将士日增,卫王对庆忌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的猜疑和提防——谁可以保证起兵夺位的事,就不会发生在自己的盟友身上呢?
  所以,只有杀回吴国,那里才是他的根。
  但是,庆忌也明白,作为一个逃亡的王室贵族,以他现时的财力兵力,他还未有必胜的把握。他与阖闾早晚必须一战,而一旦战事开启,只怕就要打上三五七年,这时候争斗的不只是双方的兵力武力,还要斗财力、斗人心。
  所以,他必须要谨慎对待这第一场战役,因为他不但要胜,还要胜得漂漂亮亮,要将阖闾的信心完全摧毁。
  这就象一场豪赌。
  假如,这第一战输的人是庆忌自己,那么他就再没有任何翻本的机会,而那些原本在金钱、军事上支持他的盟友也会离他而去,甚至落井下石。
  他只有慎之又慎,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四灵山兕兽出没的消息的确让庆忌有了狩猎的念头,于他而言,天降异灵,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的吉兆。然而,出猎的计划却遭到了帐下谋士将军的一致反对,有些说这是敌人的诡计,也有些说应该趁着秋凉,攻城掠地。
  最后,庆忌放弃了猎兕的计划,作了一个决定:举军南下,兵发刊城。
  
  ◇◇◇      ◇◇◇      ◇◇◇
  
  秋天是放猎山野的季节,也是行军打仗的好时候。
  
  (三)
  
  一份份军情密檄,送递到阖闾面前。
  “八月初四,庆忌起兵,外称兵力一万,战车千乘。”
  “八月初八,大军取道陶丘,过曹。”
  “八月十六,行军加快,取道陈蔡之间。”
  “八月十九,实际兵力约计六千,战车五百乘。”
  “八月廿一,转道向东急行军,军中密令,必于十日内抵刊城。”
  
  ◇◇◇      ◇◇◇      ◇◇◇
  
  大殿内摆起了模拟战场的沙盘,伍子胥指着沙盘一角,道:“这就是邗城关隘,外接淮夷,内连大江,是吴国第一边防重地。”
  阖闾道:“就凭六千兵马?庆忌真是狂妄之极。单是刊城之内就有驻兵一万,且有老将田抯坐镇,城防坚固,庆忌能奈我何!”
  伍子胥道:“庆忌纵然神勇,只要不与他作正面交锋,我军可立不败。且敌军长途而来,粮草难继,只须坚守两三月,庆忌自然退兵,到时追而击之,可保稳胜。”
  “你前往刊城,助田抯据城固守,不得轻举妄动。”阖闾顿了一顿,又道:“只是,要离的刺兕计划,看来非但未能捉住庆忌,倒把庆忌这个虎兕给招来了。”
  伍子胥道:“臣下觉得要离身上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能力,他一定能够为大王刺杀庆忌,除却后患。”
  
  ◇◇◇      ◇◇◇      ◇◇◇
  
  夜深。
  卫国使者奉令来到庆忌的大帐劳军,却发现庆忌已经不在。
  与此同时,阖闾也收到了最新一份密报:“八月廿五,传庆忌抱恙,已有三天未于军中露面,大军继续前行,一切事务,由其弟姬貆暂领。”
  
  (四)
  
  月色迷离。
  夜色之中,庆忌与他的三百近卫队,正打马西行,离军营越来越远。
  庆忌喜欢刺激,喜欢速度,在夜色中纵马狂奔,劲风扑面,周围景物呼啸而过,这让庆忌感觉很充实。
  一国之君,大权在握,这种生活有很多人羡慕,但庆忌却更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他的父王惨死,他便不由自主地被历史推上了风口浪尖,无论是他的敌人还是他的亲人,甚至他的盟友,都为他定造了一个轨迹,而他今后的生活,也必须按着这个复仇与战争的轨迹来进行。
  但是,这一夜他留书出走,跑到几百里外的地方狩猎,除了因为捕兕可以满足他的猎奇心理,更让他觉得,他又可以返回到无忧无虑的顽童年代。
  
  ◇◇◇      ◇◇◇      ◇◇◇
  
  庆忌已经五天没有在军中露面,所有的谋士将领都急得脑壳冒烟,这时姬貆才慢慢拿出庆忌亲笔的丹书素帛。
  ——吾自往四灵猎兕,此天意授宝予我,失之不祥。诸君可紧守消息,先抵刊城驻扎。城中吴兵,不知吾不在阵,必惧我之威而抱首龟缩,兢兢不敢出。城外有稻田百里,灿灿待熟,适时汝可取之,添吾之粮草,摧敌之士气。待吾挟宝归来,复与诸君攻城杀敌,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五)
  
  黄昏。
  落日余晖斜照着四灵山,山上百鸟归林,山下已是炊烟四起,辛勤工作了一天的人可以回到家中,享用他们不算丰盛的晚饭,然后与妻儿共聚天伦。
  这是他们应得的快乐。
  这种平凡的快乐,庆忌渴求却又求之不得,所以,他转而追求刺激,无论是速度力量上,还是血腥观感上的刺激。
  四天的路程,他只用了两天一夜就到了。
  但是,此行的终点,是否也同样是他人生的终点呢?
  
  ◇◇◇      ◇◇◇      ◇◇◇
  
  一个当地的土人将庆忌带到近山的一处黍田,那里有一大片刚被啃过的庄稼,断茎残秆倒了一地,周围还有一两处尚带余温的野兽便溺,显然刚走不远。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喧嚷的人声和刺耳的锣音,这是村民赶吓野兽的方法。
  庆忌跳上战车篷盖,登高四看,只见周围的农作物都长得很茂盛,甚至比人还高,所以看不真切,但是不远处一排黍浪却忽然无风倒下,之后又复回原状,显然有物体正在那里快速奔走,庆忌用手一指,五十辆战车一齐冲出,声势极其浩大,庆忌就一直站在车顶上,随着战车颠簸起伏,指挥近卫队围追堵截,可是从田间一直追到了山边,却是连野兽的影子都摸不着。
  
  ◇◇◇      ◇◇◇      ◇◇◇
  
  吴国边境,刊城。
  刊城两三里外也是一片丰收的景象。
  和四灵山不同,这里种的是稻,沉甸甸的稻穗,散发出阵阵清香。
  庆忌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迫得农人放下即将成熟的稻谷,躲入城中避难,而庆忌的大军也没有急于攻城,就在稻田外围不紧不慢地安营扎寨。
  伍子胥和田抯就在城楼外看着敌军的一举一动,本来,他们的敌手疲师远征,应该趁他们立足未稳就发起冲击,但是,平原作战,天下皆知庆忌神勇,谁人敢触其缨锋?
  所以,只有忍耐,用坚固的城防来抵御庆忌的军队,才是最妥善的做法。
  然而,几天下来,敌军不但将城外稻田当成练兵校场一样随意践踏,还有运输车队将一些刚刚成熟的稻谷割下,再源源不断送走,这就使得城内的士族平民更加怨声载道。
  田抯心里更不好受,他是刊城的执政官,守城二十五年,城内城外的一草一木都如同他的子嗣,可现在却只能在眼皮底下看着土地被蹂躏,粮食被掠夺,他一腔怒气,恨恨一拳砸在城楼的护栏上。
  
  ◇◇◇      ◇◇◇      ◇◇◇
  
  夜幕低垂,仅有的月光已被密云遮蔽。
  庆忌的心情也如同夜色一样阴暗。
  ——几乎战无不胜的庆忌,却竟然奈何不了一只扁毛的畜生。
  来到四灵山已有几天,几乎每天他们都在玩同一个田间追逐的游戏,可是输家一直是庆忌,即使有几次明明感觉到那只神秘的兕兽就在弓箭的射程范围,可是一排排的箭雨射出去,只是石沉大海,兕兽根本毫发无伤。
  周围的村民已经在抱怨,几天来战车压坏的庄稼,比兕兽出现以来破坏的庄稼还要多。
  离黍成熟收获还有十天,按这样下去,只怕未等捉到兕,这里的庄稼就已经全毁了。
  就连庆忌的军士也请求他撤兵,因为他们也已经有了恐惧。
  ——来此之前,他们认为所谓兕兽只不过是乡下人在乱说,也有人认为那是敌人的诡计,但现在,他们不得不相信真有神兽的存在。因为,如果说兕是人为假扮,它又如何能够做到在田间出没,快得连驷马战车也围追不上?
  这已经不是人类所能达到的速度。
  难道那真的是一只神兽?
  
  远山传来几声动物发出的嗥叫,象是牛鸣,却又冷森森的不带半分生气,犹如死神的号角。
  故老相传,这是夜里兕兽的喘气声,尤其在月圆的时候嗥叫得最厉害。
  今夜不是月圆,兕兽却叫得很急,仿似是向庆忌发出挑衅。
  庆忌按捺不住,前几次围捕的失败,也许就是因为追逐的人马太多,这一次,他决定独自去对付兕兽。
  他是从未败过的战神,即使阖闾派出三百死士也奈何不了他,难道他会怕一只传说中的怪兽?
  所以,庆忌一个人,提着一柄剑,走入夜色之中,向着深山走去。
  可这一走,他就再没有回来。
  
  ◇◇◇      ◇◇◇      ◇◇◇
  
  三天之后,庆忌的近卫队在山中密林找到庆忌,他的四肢被牛筋凌空吊起,盔甲也很完整,只是头颅已经不知所踪。
  附近一棵树身被挑去树皮,上面写着:“庆忌毕命于此,吴中四十勇士留。”
  与此同时,伍子胥也收到密报:“刺兕事成,正挟庆忌人头沿水东下,六日抵刊城。”
  
  (六)
  
  在刊城城头西望,今天的夕阳特别鲜红,红得如在滴血。
  庆忌的无头尸首被抬入中军大帐,营中传来哭丧之声,营外旗幡尽换素白。
  
  ◇◇◇      ◇◇◇      ◇◇◇
  
  四天后。
  清晨,刊城北门外。
  在一片哀乐声中,庆忌军队缓缓撤军。
  
  过午之后,庆忌大军已经全数撤走,刊城外的稻田也回复宁静。
  伍子胥向田抯辞行,他要到刊水之滨迎接凯旋的勇士,临行前他还特意叮嘱田抯:“庆忌虽死,而军力犹在,请将军切莫贸然追击,恐有损伤,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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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军已在城内集结,只等田抯一声号令,他们就会杀出城外,追击庆忌大军。
  憋屈了十几天,现时敌军主将阵亡,军心不稳,正是田抯军队出击的最好时候,如果能够打败庆忌的铁军,那更是所有军人的最高荣誉。但是,田抯还是放下了那只可以掌管生死厮杀的手,道:“大王许我谨慎,万事以守城为重,敌人退兵就是我军胜利,何必计较得失。”
  就在这时,探子来报北门外再现庆忌军队,田抯登高一看,只见一队庆忌的军士正举着火把,在稻田四处纵火。
  看来,他们想烧田泄愤。
  田抯无法再忍,道:“左军守城,中军、右军与我一齐出城,奋勇杀敌。”
  
  城门打开,田抯的兵马呐喊着向敌军掩杀过去,原本正在放火的庆忌军队丢下火把,跳上战车夺路狂奔,田抯分出两百军士留在稻田救火,其余由他率领,继续向前追击。
  负责救火的兵士却没有想到,在这百里稻田深处,成千上百的敌兵从昨夜起就潜伏于此,屏息静气,就象一只只待机而动,准备扑击猎物的野狼。
  一生谨慎的田抯更没有想到,庆忌军队表面上在稻田放火泄愤,实际上却是布下了一个心理陷阱,让田抯自己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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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水之滨。
  四十名勇士从船上一跃而下,整个刺兕行动都按着要离先前的部署进行,他们狙杀庆忌之后就经后山而下,沿水路返吴,这样可以避开庆忌近卫军在陆路上的追击,回程时间虽然延长,却保证了四十名勇士平安不失。
  伍子胥从四十勇士的手中接过庆忌的佩剑,打开摆放着庆忌人头的锦盒,但他的笑容马上凝结,道:“此人,此人不是庆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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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到半盏茶时间,负责救火的两百兵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暗杀,然后庆忌军队换上田抯的军服,继续在稻田救火。
  黄昏之后,火头已被一一扑熄,只余野烟袅袅,在田间升起。
  两百个打着田抯旗号的士兵,趁着昏暗的日色,来到城下叫门。
  沉重的大门正被慢慢推开。
  只怕这城门打开之日,就是刊城城破之时。
  就在危急关头,伍子胥飞马赶到,喝令闭上城门,禁止所有人出入。
  开门的士兵正错愕间,已经入城的庆忌军士回身杀死了几个打算合上城门的士兵,然后和其它守城的士兵死死缠斗,与此同时,北门外的稻田里也冲出了大队兵士,领头的是庆忌副将姬貆,呐喊着向城门方向掩杀过来。
  这将是一场死战。
  城门的打开或者合上,都会决定着整个刑城的不同命运。
  事出突然,把守北城的军士猝不及防,伤亡惨重,所幸要离训练的四十勇士也赶到,他们身缚绳索,从城楼一跃而下,赶在刊城外头的姬貆部队到达之前,奋力将已经打开的城门合上,这时,其它各城区的守城部队也纷纷赶到,合力将城内的两百名庆忌军士全数诛杀。
  
  一场骤雨倾盆而下,大战后的血污和雨水混在一起,形成一片片暗红色的洼地。
  刊城的危机总算暂时平息,但是主将田抯的命运呢?
  
  (七)
  
  探子向伍子胥回报:田抯的部队一路追赶庆忌的军队,在离城十五里的莘葭山中伏,而他的对手,当然就是庆忌。
  所幸田抯也是沙场老将,处乱不惊,集中优势兵力抢下一座山头,居高临下,凭险而守。但是,没有粮食,没有后援,他又可以支撑多久?
  刊城之外的姬貆部队,就象一只拦路的老虎,让城内的伍子胥无法向田抯派出援军,而田抯与伍子胥被分成两截,只能各自任人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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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灯如豆,在秋风中苦苦挣扎,最后还是被风吹熄。
  四十勇士围坐一起,他们当中没有人再去点灯,任由夜色笼罩。
  他们沉默不语,心中却是乱成一团。
  ——刺兕行动原本很成功,却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出了纰漏,以致庆忌非但没有中计,反倒是赔上了主将田抯!
  叔嵬叹了一口气,道:“睡吧。”
  四十个人一齐睡在地上,但八十只眼睛却望着苍穹,久久不愿合上。
  
  伍子胥同样睡不着。
  守城的担子一下子压在他的身上,看着水中的倒影,他的白发似乎更多了。
  白头搔更短。
  事实上他才不过三十岁,比阖闾和庆忌都要年轻,但看上去却已经象是四五十岁的人。
  一生坎坷,半头白发,这似乎就是他的写照。
  从祖辈起,他们伍家本就是楚国的重臣,后来楚平王听信谗言,将伍子胥的父兄杀害,他只身逃到吴国,辗转成为阖闾的谋士,官拜“行人”,然而他最梦想的事,不是加官进爵,而是带兵杀回楚国,向楚平王讨还血债。
  阖闾厉兵秣马,有称霸中原的雄心,所以伍子胥悉心辅助,希望得到阖闾的重用,但是,现在摆在面前的,就是刊城之内只余不足三分之一的兵力,如何对付庆忌的虎狼之师?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之前情报说庆忌带了六千兵马,看来这只是故意示弱的先头部队,一定还有后援部队赶来,何况主将田抯中伏,生死未卜,他如何才能守住这一座孤城?
  在援兵赶来之前,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烧毁城外已经成熟的稻田,使庆忌无法从中取粮,只要庆忌自带的粮草供应不上,那就是他们退兵的时候。
  但是,伍子胥也很清楚,城中士族和军官一定会反对烧粮的事,毕竟那些都是他们的产业,城内兵马又并非由他管辖,所以,能够由伍子胥调遣的,就只能是那四十名勇士。
  只要用好这四十名勇士,刊城并非绝对的危城。
  
  趁着夜色,四十名勇士从南门垂吊而下,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半个时辰之后,稻田四处冲天大火。
  但是,直到第二天,出城的勇士们却没有再回城,在这四十名勇士的居所,伍子胥发现他们在墙上一早用鲜血写下了几行大字:庆忌不死,任务不完,绝不罢休!
  之后便是他们的名字:叔嵬、季轮、若水……
  
  两月前,在吴国都城,要离替这四十名勇士饯行,道:“你们不是去送死,你们是为国而战的勇士,我要你们四十个人,完完整整地出去,完完整整地回来。”
  但是,这一次,他们面对的是庆忌,没有完整巧妙的计划部署,纯粹就是硬碰硬,他们能够战胜庆忌?
  他们真的可以完完整整地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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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天之后,四十名勇士回到刊城。
  严格来说,是活着的叔嵬,再加上马车上的四十具尸体。
  ——三十九具刺兕勇士的尸身,再加上主将田抯的遗骸。
  这一战,必定是惊心动魄,壮怀悲烈处令人扼腕,然而,这一战的胜方仍然是不败的战神。
  叔嵬带回来的,不但是战士的英魂,而且他还带来了庆忌的劝降书。
  伍子胥从城头上垂下一条绳,将叔嵬拉了上去,在城楼上叔嵬将劝降的竹檄一拗而断,然后纵身从城头上跳了下去。
  就算死,他也要将自己的血肉和其余的勇士融合在一起。
  而在叔嵬自杀之前,他告诉了伍子胥一个有关庆忌的秘密,一个关于不败战神的秘密。
  ——“我之所以忍辱不死,是要活着回来告诉你,我们本来有机会杀了庆忌,但我们没想到庆忌身上永远穿着两层犀甲,刀剑不入,而且犀甲与犀甲之间互相缠绕,毫无空隙可寻,所以,请你转告要离大哥,要杀庆忌,只能另谋他法。”
  
  (八)
  
  大雨如注,敲打着屋檐,也敲打着要离的心。
  要离站在雨中,心碎如死。
  他精心训导的四十名勇士,都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活力,但战争却让这四十头初生之犊,永远离开了他们的家人。
  而他们的牺牲,都是因为刺兕行动的失败,而整个计划和选材都是由他一手策动,可以说,是要离,亲手将这四十名勇士送到了死神面前。
  要离感到由衷的沮丧,感到了他生平第一次的失败。
  这几天来军情十万火急,阖闾却没有再象之前一样宣召要离共商大计,显然,这位吴王对要离已经不再信任。
  也是这个时候,一颗旷古绝今的明星也在吴国冉冉升起,他就是生前身后,百世推崇的兵圣——孙武。
  孙武,字长卿,齐国人,祖辈均为齐国有名的战将,后避“四姓之乱”而到吴国隐居,潜心著下《孙子兵法》共十三篇,经伍子胥力荐而得到阖闾赏识。
  在孙子练兵的第一天,他就杀了阖闾的两个宠妃立威,一时间举国动容,三军用命,风头无两。
  相比起要离,孙武着重的是大军团的调度作战,而要离则是训练小型兵种和提高个体战斗力,而阖闾向有称霸中原的雄心,显然,孙武的练兵之道更加符合阖闾的心意。
  这也让要离觉得更加失落。
  
  ◇◇◇      ◇◇◇      ◇◇◇
  
  一辆马车在他身边停下,绮萝宫主从车上走下,轻轻在要离身后,抱紧了要离。
  她明白要离的烦恼。失败和被轻视,让从未输过的要离感到无所适从,她只想要他明白,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她,在关心着他,温暖着他。
  但是,要离却一手推开了她,她倒在地上,心中忽然对要离充满了恨,她发誓要让要离后悔一辈子。
  
  (九)
  
  一个月后,庆忌粮草不继,刊城又久攻不下,庆忌退兵,转而在吴国边境以外、离刊城百里的地方打下了一座小城,作为他的据地。
  伍子胥完成了守城的任务,做好了防务交接之后,他回到了都城,受到了英雄式的欢迎。
  在要离心目中,伍子胥是他最可以交心的朋友,但是,伍子胥也对他避而不见,在伍子胥的“行人府”,要离得到的只是门卫的一句话:“大人说了,要你马上回家。”
  
  回家?何处是要离的家?
  五个月来,兵营就是要离的家,他在这个地方倾尽了心血,但是,这个家已经不再属他所有,就连刚入营的士兵,也以说几句《孙子兵法》为荣,张嘴闭嘴,就是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都城里的驿馆勉强也可以算是要离的家,但充其量不过是要离休息的地方。
  要说真正的家,那还是在他的鸿山故居,那里有他的乡民近邻,更有他美丽贤惠的妻子,而他也已经有五个月未曾回去。
  荑朱在两个月前曾经来到都城探望要离,访送秋衣,那时候的要离还是踌躇满志,而现在,难道他要象一只斗败了的公牛,垂头回去?
  但如果不回去,要离又能怎样?
  偌大一个都城,已经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孙子兵法的耀眼光芒反衬着刺兕行动的失败,而更可悲的是,要离连伍子胥这位最信任的朋友也一并失去。
  不如归,不如归去罢。
  
  
第五部知己良朋

  (一)
  
  无锡,鸿山。
  黄昏日落前,要离家已在望。
  近乡情怯。
  要离初离家乡之时,他会念念不忘新婚的甜蜜,但是在都城的岁月里,他每天苦心筹划刺兕行动,对荑朱的思念自然在逐日减少。
  他觉得有此惭愧,有些对不起深爱他的妻子,他对妻子的思念,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多。但到了家门前,他灰暗的心忽然又炽热起来,他相信,在他自己的家里,荑朱会给他最好的温存和鼓励,让他重新自信起来。
  
  当要离推开家门的时候,荑朱正在酿酒,丈夫的不期而至让她有些惊慌,酒也几乎泼洒了一地。
  她的笑容仍然甜蜜,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美丽,但是,她的眉梢眼角,却总似有些不自然。
  要离甚至觉得,眼前的荑朱竟似有些陌生,不象是以前的那个荑朱。
  晚饭之后,要离想拥抱妻子,他希望在妻子身上获得被人关爱的证明,对于一个失意的人,妻子的慰藉是最好的良药,但是,荑朱却轻轻避开了他。
  要离的身子忽然僵硬。
  荑朱服侍要离躺下,轻声说道:“旅途辛苦,夫君应该早些歇息,其它的事,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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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深秋的夜晚寒意渐浓,万籁无声。
  要离闭着眼睛,却怎样也睡不着。
  荑朱就睡在要离的身边,香泽微传,要离很想抱一抱妻子柔软的身体,但他不敢动,生怕他一乱动,惊扰了熟睡的妻子,就会从此改变这宁静的生活。
  他只好不断回想在军营的岁月,脑海中不断闪过四十勇士一齐浴血训练的情景,然后,他又忽然想起那个被绮萝宫主挑逗的诱惑夏夜,但就在他蒙蒙眬眬即将入睡的时候,荑朱却轻轻翻身而起。
  要离立刻醒了,但他依然双目紧闭,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他知道荑朱一直在凝望着自己,所以他继续装睡,荑朱对要离注视良久,然后轻轻披衣,走出了家门。
  
  (二)
  
  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心头惊恐,太阳穴上的筋络也在剧烈跳动。
  他翻身而起,蹑步跟上。
  荑朱一直走到树林中,那里有一辆马车,车内传出男子声音:“你终于来了。你再不来,我就要去你家找你了。”
  荑朱捧起一坛酒,道:“这酒特意为你新酿,你不先喝点?”
  车上男子一手接过酒坛,一手将荑朱扯入马车之中,道:“美酒,我所欲也;美人,我却已经等不及了。”
  马车立时摇动了起来,还不时传出男女嬉笑的声音。
  此情此景,远处的要离全身颤抖,想叫喊,却喊不出声,只觉得心头热血翻涌。
  他可以怎样做?
  难道冲上马车,一拳击毙车上的男女?
  他做不出。
  他做不出伤害自己妻子的事。
  所以,他背转身,慢慢往回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然后他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似乎认识他,还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但要离完全听不清楚,仿佛那声音从万里之外传来,他想睁大眼睛,却始终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觉得那人很熟悉,也似乎很陌生。就在这时,要离一口鲜血喷出,全数喷在那人身上,这一次,要离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人,正是他的生平第一知己,伍子胥。
  在他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朋友到底并没有舍他而去。
  
  伍子胥驾驭着马车,一路往西南奔驰,离吴国的都城越来越远。
  要离已经在车厢里昏睡了一天。
  无论马车怎样颠簸起伏,要离始终熟睡如摇篮里的婴儿,也许,他真的太累了。
  一连串的失意和打击,还有妻子的背叛,让要离心力交瘁,幸好,他还有伍子胥这个朋友。
  日尽西山之前,要离终于醒了过来。
  残阳的余晖落在伍子胥身上,从要离的角度看过去,伍子胥的全身仿似镀上了一层金边。
  尽管秋风寒意入骨,但伍子胥却已汗透重衣。
  ——赶了一天的路,无论是人是马都已经疲倦不堪。
  要离勉强坐起来,道:“这是在哪?”
  伍子胥道:“我赶到驿馆找你,但你已经不在,我猜想你会回鸿山,所以连夜赶来报讯,因为刺兕行动失败,令到大王损失一员上将,更令边关几乎失守,所以大王要降罪于你,现在我送你离开吴国,有多远就避多远。”
  要离大声道:“我不走!带我回去!”
  伍子胥也大声道:“不行,你必须走!”
  要离从奔驰的马车一跃而下,道:“田将军,还有我那四十位兄弟,他们为国而死,我又怎能避祸偷生?刺兕行动还没有终止,就由我来完成!”
  伍子胥道:“你想杀庆忌?他有千军万马,又有宝甲护身,你去了也是送死。”
  要离道:“是,就算死也胜过忍辱偷生。以前我有家室,所以我不能轻言赴死,现在,家不复家,我已没有任何顾虑,我要用庆忌的鲜血,洗刷我的耻辱。”
  伍子胥道:“这又何苦呢?”
  要离长叹一声,道:“人生有知己如你,要离今生无憾。带我回去,我会向大王请罪,至于刺杀庆忌,我已有新的计划。然而,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伍子胥道:“你说,我做。”
  要离道:“答应我,劝阻阖闾,练兵强国,永远、永远不是为了侵略别人,只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国土家园。”
  伍子胥道:“我晓得,但教我人头仍在,就会制止阖闾对外用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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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徐徐北返,难道马也有情,知道这一回去,便是永久的分别?
  伍子胥回头望向要离,要离正闭目盘膝而坐。
  这是要离的习惯,每逢大事决疑或者需要收敛心神时,要离都会这样做。
  在这一刻间,要离仿佛恢复了以往的坚强和自信,更难得的是,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再提起他的妻子。
  好男儿就是能够举得起,放得下。
  良久,要离张开眼睛,道:“我想得很清楚,要杀庆忌,也许就只有一个方法。”
  ——要离返回都城,阖闾本来就要治他的罪,所以要离会被收押入狱,按律来年春后处斩。在狱中要离要忍受饥寒折磨,还要觅机逃走,中途更要避过重重关卡和追兵,然后逃出吴国,投奔庆忌。
  ——要离武力智计上乘,而且又善于训练兵士提升战斗力,庆忌一向爱才,自然对要离礼敬有加,而且,阖闾要处斩要离,所以叛逃的要离正与庆忌同仇敌忾。
  ——获得庆忌信任之后,要离得以近身,一举击杀庆忌!
  
  (三)
  
  两个月后。
  所有的行动就如要离的部署,现在,要离已站在庆忌面前。
  两位不世出的人,如同两颗流星相遇,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
  要离纤弱瘦小,而且经过长途跋涉和躲避追兵,这时的要离显得憔悴疲累,但是,在昂藏八尺,甲胄鲜明的庆忌面前,要离身上却有一股不折不挠的硬气,让人心折。
  庆忌推酒置座,道:“我有一事不明,请要离先生不吝教我。”
  要离道:“将军请说。”
  庆忌道:“之前你虚设兕兽,诱我上当,当日四灵山一役,回来的兵士之中,有些人曾经亲眼目睹青兕就在眼前出没,他们围追堵截兕兽也不下十次,现在他们当然知道兕兽事假,但直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伪造青兕出没的方法。如果说是你派人在田间骑马奔窜,但黍麦不过人高,只要登高一望,很难不被发现;如果说你找人在黍田中假扮兕兽奔跑,但人总不可能快过奔马追截,所以也不可能用这种方法。”
  要离将酒一饮而尽,道:“换作将军,你作如何感想?”
  庆忌道:“也许你命人藏身马腹,复用绳索缚紧,使之不会从马上跌下,再施以兽皮伪装,如此一来,人马奔驰,我的战车便有可能追赶不上,但是,我相信此计不通,因为藏身马腹,本就不便于策马奔驰转向,更何况还要避过我军围堵,偶然一两次也许还可以,但要十天半月都不被识破,这也太小看我兵士的能力,所以你的机关绝不会如此简单。”
  要离道:“将军请继续。”
  庆忌道:“我也想过,也许你在田间各处设有地洞,首先使人暗扮兕兽,当被我方军士追近,他就跳入暗藏的地洞藏身,然后另处的人就假扮兕兽,从别处的地洞跳出,继续诱引我军士追捕,故而,所谓青兕,总是瞻之在前,忽而在后。”
  要离道:“在将军手下初到之时,我的确用此方法让青兕在落单的兵士之前现身,但也只能在初期使用,毕竟将军兵士身经百战,如不另设机关,焉能数天都不被查觉?何况地洞藏身之计甚是凶险,如果将军手下对另处跳出的兕兽置之不理,只是在第一头兕兽消失的地方严密搜索,那么躲藏在地洞中的兕人就逃无可逃了。”
  庆忌道:“我也作如是想,却不知如何部署才能破绽全无?”
  要离道:“我在田间确有机关,然而机关随处可见,故将军不觉,而我方操纵之人本就在麦田之外,远离事发之地,所以瞒过众位将军。”
  庆忌道:“愿听其详。”
  要离道:“将军手下多半会登上车顶观察,而判断兕兽方位,就看有无成片黍浪无风自伏,以此判断那处有走兽经过,我便借此发挥,多选粗壮黍秆横放于地,内穿渔线,想要离自小江边捕渔为生,那渔线虽细却韧,纵遇风浪大鱼亦能持钓,故而在远处操控之人,分两边同时拉扯渔线使黍秆在地上拖行,扯动周围庄稼,远远望去就如有异物经过。”
  庆忌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只要计算精确,四围多放黍秆作机关,远处之人,一人登高调度,其余的人便可在远远扯动不同的暗线来调节兕兽奔跑速度和方位,使我军永远疲于追捕。即使真被我军追近,只要停线不动,我方将士只会见到地上有残秆败茎,这些本就是黍田寻常之物,又怎会想到内有乾坤!”
  要离道:“藏叶于林,这是隐藏树叶的最好方法,更何况黍林茂密,遮挡日光,渔线极幼且粘上泥土伪装,是故很难发觉。”
  庆忌道:“如此妙计,当敬要离先生一杯。”
  
  就在举席喧笑之际,有细作回报:要离抗罪越狱,阖闾迁怒而杀荑朱,先是鞭尸于市,复令军士置荑朱尸体在吴国境内巡游,当下已到刊城。
  这是两个月来要离首次听到荑朱的消息,而他的计划中本无此一环,看来是伍子胥借此机会替要离报复荑朱的不忠,想到原本恩爱的妻子得此下场,要离心头一热,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所有人静了下来,看着要离。
  要离在哭,一开始时是无声的哽咽,到后来啜泣,到最后是放声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但要离此刻的心境,又岂只是一句“伤心”就能形容。
  新婚时的甜蜜,离别前的缠绵,别后三月,荑朱亲往都城访送寒衣时的缱绻不舍,背叛时马车内的男女嬉笑声……
  哭到最后,要离晕死过去。
  周围的人扶起要离,借机轻拍要离全身,然后向庆忌示意要离身上没有暗藏武器,庆忌微微点头,示意救醒要离。要离苏醒后,马上俯伏于地,道:“恳请将军借兵予我,如能夺回妻子尸骸,要离愿以死效忠,为将军刺杀阖闾。”
  庆忌道:“这也许是阖闾诱杀你的陷阱。”
  要离道:“要离知道,但纵然虎穴狼窝,要离也要去。”
  庆忌沉吟未决,要离以酒盅砸头,他大声道:“将军如不应允,要离就此死在将军面前。”
  “你要借多少兵?”
  “身手矫健者三十足矣。”
  “区区三十兵,如何够用?”
  “将军岂不闻匹夫拼死,以一当百吗?要离此次乔装回吴,只要攻其不备,未必就不能成功。”
  “先生胜算几多?”
  “一成也没有。但是,任由妻子受辱,那是万万不能。”
  “好,我先借你六十雄兵,再派三百将士在吴国境外接应,望你安全归来。”
  
  (四)
  
  五日之后,要离带着荑朱的尸体回来。
  虽然做过简单的防腐,但由于过度曝哂,荑朱面上的皮肤早已失去水份,脸皮萎缩干瘪,只能依稀记起之前的美丽。
  要离轻轻将荑朱的尸体从车上抱下来,庆忌也走过来,轻抚要离肩背以示安慰,但就在这时,女尸突然复活,从贴身小衣中抽出短剑,刺向要离,要离本能地伸手一隔,鲜血顿时涌出,然后尸体将短剑掷向庆忌面门,庆忌应变神速,身体后仰,险险避过。
  尸体撕去脸上面皮,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张脸,大声道:“我是吴国大将军田抯之子田畴,今日为父报仇,击杀要离庆忌,虽死无悔。”
  要离抬手一看,伤口不深,但伤口处有黑血涌出,更传出阵阵腥味,他知道短剑定然喂过剧毒,只要毒气攻心,他就必死无疑。
  一时间,要离心念电转——阖闾对要离的判罪是指挥失职,导致田抯被杀,边关被围,这本是为了让要离越狱叛国的行动更加顺理成章,但却令到田畴从此视要离为仇人,而阖闾杀死荑朱,四处巡辱她的尸体,原本是为了迷惑庆忌,使要离更容易获得信任,但没想到却让田畴有了行刺的机会。田抯在吴国士兵中威望很高,所以田畴偷偷要求乔装尸体复仇,负责四处展示荑朱尸体的士兵自然答应,故而要离抢回了妻子尸骸,却等于将自己送入了鬼门关。
  想不到他苦心接近庆忌,却因为一个意料不及的错误,导致他的计划全盘破坏。
  他如果就此死了,之前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伤口已经麻木,意识也已开始模糊,要离抢过身旁将士的佩剑,对着自己的右臂砍了下去。
  
  ◇◇◇      ◇◇◇      ◇◇◇
  
  用来握剑的手臂如果断了,以后还怎样行刺庆忌?
  但这时的要离已经顾不了许多,他只知道,他必须活下去。
  
  (五)
  
  两天之后,要离从昏迷中醒来,他的右肘断臂处已经上药,庆忌还专门派了一个士兵服侍要离,而且他每天都过来慰问,这也让要离内心感到由衷的暖意。
  在要离的身旁有一个锦盒,荑朱的脸皮就放在里面,庆忌命良工巧手修饰,将这张曾经美丽的脸永久保存下来。
  要离轻抚锦盒,百感交织。
  虽然他曾经怨恨荑朱的背叛与无情,但是,在被田畴伪装行刺之后,他曾经想,也许,荑朱的死讯只是一个假局。
  在他内心深处,仍然希望荑朱未死。
  然而,这张脸,却千真万确就是荑朱的脸,荑朱一向爱惜容貌,就如孔雀珍惜自己的羽翎,如果不是已经亡故,又怎会让人完整无损地将脸皮削割下来?
  
  ◇◇◇      ◇◇◇      ◇◇◇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逝,要离的伤也已经大好,但是他的内心却很不平静。
  这些日子以来,和庆忌的不断接触,让要离觉得庆忌不但武功高绝,同时也是一个爱兵如子的将军。
  庆忌照顾要离,不是可怜他已经家亡断臂,而是他根本对任何人都一样,只要士兵有伤病,庆忌一样嘘寒问暖,细心照料,要离看得出,这绝不是矫情造作。
  越是这样,要离越是觉得为难。
  平心而论,他和庆忌本无仇冤,只是因为庆忌和和阖闾的王位之争,他才被卷入其中。如果没有这些争斗,要离只是鸿山渔村的平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如果没有这些明争暗斗,也许就不会有要离的远赴都城,也许,就不会有妻子的不忠。
  但世事是没有“如果”的,发生了的事也不能退回从前。
  他也曾想过放弃,放弃这个行刺的任务。
  在未见到庆忌之前,他曾经设想过很多种行刺的方法,但是,当他真正面对着一个活生生的庆忌时,他又觉得自己下不了手。
  ——在他逃亡时,庆忌接纳了他;在他要求抢回妻子遗体的时候,庆忌出兵帮助了他;在他断臂之后,仍然是庆忌对他细心照料,无微不至。
  他实在狠不下心来。
  更何况,他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之前叔嵬用生命带回一个讯息:庆忌永远宝甲护身,刀枪不入,所以庆忌全身上下的唯一弱点,就是宝甲不能保护的面目,但一个已经断臂的要离,又如何去完成这个任务?
  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了疲累。
  不是身体的疲累,而是发自内心的疲累。
  他自小生长在平和安逸的渔村,那才是他向往的生活,他习武练剑,本就是为了在乱世中保卫自己的家园。
  他崇尚的是止戈为武,而不是用血腥和暴力。
  所以,他想到了回去,回去那熟悉的渔村。
  
  ◇◇◇      ◇◇◇      ◇◇◇
  
  案几上有写字记录用的竹片和刻刀,要离用断臂压着竹片,左手拿起刻刀,本想镌写几句留言道别的话,但划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字不成字。
  此时此刻,要离感到一阵心酸,将竹片拨到地上。
  难道从此之后,他都会是这样一个无法自理的废人?
  就在这时,庆忌掀开帐幕走了进来,他拾起竹片,道:“要离兄弟,你要走了吗?”
  要离苦笑一下,道:“要离原本还想靠一身蛮力,投靠将军麾下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卒子,可现在要离已经形同废人,留在军营,不是自取其辱吗?”
  庆忌道:“你也是四海知名的勇士,怎会象妇人一样气馁,何况,庆忌正有一事相求。”
  要离抚着断臂,道:“你要我回到吴国行刺阖闾?”
  庆忌道:“不,刺杀了一个阖闾,还会有另外一个人站出来当吴王,我要的是堂堂正正回到吴国,取回原本就属于我的王位,所以,我与阖闾之间,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
  ——“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这是《尚书》上的话,后世的人更将这句话概括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而现在的阖闾和庆忌,恰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一个是流亡在外的寇。
  庆忌继续道:“我现今身处异邦,只是靠卫王的支持和先前的一点声望,才总算可以勉强立足,可是,相比起阖闾,他的吴王地位已经得到周天子的授封,而我不过是自命的将军,名不正,言难顺。更何况,比起阖闾,我兵微将寡,只能小心经营,不容错失。你要知道,现今我未尝一败,是因为我根本就输不起。”
  要离道:“你输不起?”
  庆忌道:“掌控一支军队,人力、财力、物力缺一不可,我流亡在外,只能靠一众诸侯贵族在明处或暗处资助予我,当然,一旦我重回王位,他们自然可以得到十倍的回报。可是,一旦我在战场上失势,这些盟友就会将我弃之如敝履,到时我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要离叹了一口气,觉得庆忌虽然统率千军万马,但他身处这个位置也极不容易,而以往阖闾也说过类似的说话,看来身处高位,也未必真是一件快乐的事。
  庆忌道:“要离,我视你如兄弟,也不怕对你明说,吴国之中,也有贵族与我暗中交好,这样一旦我重回吴国,他们同样可以保住富贵尊荣。”
  要离点了点头,他记得阖闾也说起过同样的问题,面对这样的墙头草,阖闾也只能假作不知。
  庆忌再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四灵山传来兕兽出没的消息之前,就已经有人暗中向我告密。”
  要离心跳突然加速,掌心出汗,这是他一直悬疑不解的事,他一直不知道他的计划在哪个地方出了差错,才最终导致四十勇士和田抯的惨死。
  ——如果说这是有人告密,那会是谁?
  知道这计划的人,就只有要离、阖闾、伍子胥和刺兕行动的四十勇士,但这些都不可能是泄密的人,那么,刺杀计划到底是从谁身上泄露出去呢?
  阖闾当然不可能泄密,伍子胥也不可能,他正得到阖闾的宠信,如果换成是庆忌当上新的吴王,也就没有了伍子胥的位置。
  四十勇士就更加不可能,他们已经用鲜血和生命证明了他们绝对不可能泄密。
  难道是阖闾宫中的亲信无意之中得悉刺兕计划?
  又或者,是那个与荑朱面貌相肖的绮萝宫主?
  荑朱美丽但却负盟弃爱,莫非与她眉目相仿的绮萝也是一样的蛇蝎心肠?
  
  ◇◇◇      ◇◇◇      ◇◇◇
  
  庆忌继续道:“他匿名传信于我,还授意我借你的刺兕之计来诱杀田抯,他的计划也的确很成功,不过,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这告密的人是谁,但我相信,他日我若重掌王位,这人就一定会跳出来邀功请赏。”
  要离强压内心的激动,道:“将军刚才说有事求我,但一个断臂的废人,还能为将军做些什么?”
  庆忌道:“我兵少将微,所以要倚重你助我训练军队,提高兵士战力,只有这样,当我与阖闾开战之时,才可以一当十,稳操胜券。”
  要离道:“由我来训练军队?”
  庆忌道:“是。我曾和你亲自教导的勇士交手,他们的智谋武力,是我生平罕见,我差一点就死在他们手上,我相信这都是因为你教导有方。所以,等你伤好之后,就由你来助我练兵!”
  
  (六)
  
  几个月后,天气转热,要离为庆忌练兵已有小成。
  庆忌与阖闾开战在即,阖闾那边是孙武和伍子胥领兵,《孙子兵法》名垂于世,庆忌则是不败战神,两者相争,胜负难料。
  在要离的心中,他却希望这场仗永远也打不起来。
  然而,这场战争他却是无法阻止,也是无可避免。
  
  ◇◇◇      ◇◇◇      ◇◇◇
  
  ——“你奔波四野,传授技击防御之术,不就是为了保卫家园吗?现时庆忌屯兵陇上,国事艰危,如箭之在弦,轻触即发,一旦战火曼延,吴国百姓,只怕十数年内无法安宁,这不是违背你的意愿吗?我王施政以来,广推仁义,百废待举,吴国上下,无不额手称贺。四境强邻,虽雄楚、诡越,不敢越雷池半步。唯庆忌一人,常思复辟。其人勇则勇矣,然非君主之才,若其凌弱恃强,使我王被逐,届时吴国君臣,势必重回暴政,民不聊生,野有哀鸣,强邻虎视,择机而动,如此一来,国家离亡不远了。”
  ——“我当何为?请先生教我。”
  ——“行弑庆忌,以其一人之死,换来吴国上下,百世安宁。”
  
  这是要离与伍子胥初次相遇时的对话,也是因为这个共同的心愿,要离与伍子胥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共同谋划刺兕行动。
  也因为这样,要离辗转来到了庆忌身边,等待着最后的一击。
  但这几个月下来,庆忌非但没有将要离视为废人,更是对他礼敬有加,甚至委以重任,在要离的心中,天平也不再象以往那样一边倒。
  如果庆忌保持现状,不去发动战争的话,那么要离也愿意就在庆忌帐下终老,毕竟他已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然而,战争仍然如期地到来。
  说到底,这是吴国的一场内战,受到最大伤害的,只会是吴国本身。
  
  ◇◇◇      ◇◇◇      ◇◇◇
  
  庆忌的大军沿江南下,这一次,他们与孙武、伍子胥决战的地方,仍然在刊城。
  还有十天的船程就会到达战场,战船停在江边,要离坐在船舷垂钓,而庆忌则在船舱中,与一众谋士做最后的战前部署。
  要离并没有参与庆忌的作战策划,毕竟他从吴国来,而且他曾经是阖闾那边的人,这一点要离很清楚,他也不想有泄密通敌的嫌疑。
  此时日近当午,但还未到开饭时间,要离钓上几条鱼,身旁的士兵索性切下鱼片生食。就在这时,士兵一阵欢呼,要离正握紧钓杆,看样子,这将会是一条大鱼,要离右臂已断,只用左手垂钓,显然力有不逮,险险被大鱼拖下船去。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挽住了要离。
  庆忌的手很大,指骨很粗。
  要离将钓杆交给庆忌,庆忌试了一试,鱼线绷得紧直,钓杆却弯成大大一个弧形。他用力向上一提,钓杆受力不及,登时崩折,断杆直往水面飞去,要离想也不想,纵身跳入江中,伸手捉住断杆。
  近岸的江水倒也不深,刚过腰部,但要离病后力微,立足不稳,大鱼却一再使力,将要离不断往水中心拖去,庆忌一跃而下,他先扶稳了要离,然后他想用手拖渔线,要离道:“不可,这样鱼线会断。”
  庆忌大笑道:“好,那你站稳了,待我潜入水里,把这蠢物捉上来。”
  转眼间庆忌已经潜入江中,只见水下一阵波涛翻滚,等庆忌再次出现时,手里已经抱住一条大鱼,足有数十斤重,在庆忌怀中不断挣扎。
  湿漉漉的庆忌跳上船中,将大鱼用力一摔,大鱼弹跳了几下后就昏了过去,众人齐声喝彩,庆忌也哈哈大笑,侍从服侍庆忌换下湿透的盔甲内衣,就在这时,要离无声突至,将一柄短剑在庆忌的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插了入去,直没至柄。
  
  (七)
  
  在惊呼声中,庆忌飞起一脚,将要离踢倒,周围将士拿出宝剑,就往要离头上砍落,庆忌大喝道:“停手!”
  要离盘膝坐下,双眼望向庆忌,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望向庆忌的眼神,却竟带些怜悯。
  侍从想把庆忌体内的剑拨出来,庆忌摆了摆手,他杀人无数,知道这一剑已达心肺,必死无疑,如果现在就把剑拨出,鲜血就会随之喷涌,这样他的生命也就会马上消逝。
  过了半晌,庆忌道:“好,好剑法。”
  要离道:“我的勇士用生命告诉我,你身上有犀甲护体,永不离身,所以这是唯一能够杀你的方法。”
  ——只有诱使庆忌在没有戒备的情况下换衣,要离才有机会一击即中。
  庆忌大笑,道:“你杀妻断臂,就是为了要杀我,值得吗?”
  要离道:“我要杀你,非为阖闾,非为功名,而是为了吴国上下不再陷入战乱。”
  庆忌仰首望天,道:“我父被暗杀,就连我也同一命运,天意如此,是上天一定要将王位传给阖闾。要离,你可知道,我一直遗憾不能和你这位当世勇士一战,现在也好,你我不再为友,你断了一臂,我也伤重将死,两下扯平,今天我们就在此地公平一战,你如赢我,我就放你走。”
  要离道:“我有愧于你,不会与你动手。”
  庆忌道:“咄,我还以为你既与我相交数月,当知我们本属同一样人。你喜好和平,渔耕为乐,我又何尝想当什么王储,山中放猎、纵马遨游才是我的乐趣,只是时势弄人,我不得不为此王位而战。你可知道,自从当上这流亡在外的大将军,我每时每刻都要穿着这护身犀甲,每逢暑热,犀皮便会发出难闻气味,平时我坐行起卧都以鲜花围绕,并非我故作姿态,其实是想掩盖这一身的异臭,我早就想扔了它,但我的谋士们总是以死相谏。也好,今日我既知必死,也不用再管什么军政大事,也不用再穿这身赘物,只求与你痛快一战,以慰平生。”
  要离缓缓站起,拱手施礼,道:“将军,请。”
  
  ◇◇◇      ◇◇◇      ◇◇◇
  
  这一场大战,从利刃相加到徒手搏击,从船上打到水里,又从水里打到岸上,论武艺自然是庆忌占优,但要离却坚韧如山间野藤,倒了下去,又重新站了起来,打到最后,庆忌失血渐多,气力逐渐不继,而要离也不愿再战,被庆忌将头摁入水中。良久,庆忌将要离提起,道:“勇士可服?”
  要离摇头。
  庆忌将要离的头再次摁入水中,如是者三,要离索性不再反抗,闭目等死,最后庆忌将要离提起,大笑道:“痛快,痛快!”说完后,庆忌将要离掷回船中,将士欲杀要离,庆忌也学要离的样子,在船上盘膝坐下,道:“我大限已到,从此天下已少了一位勇士,又怎能在一日之内死去两位勇士呢?放他回去,让他到阖闾领赏,这仗也不用再打,就此散了吧。”
  要离望向庆忌胸肋之间,伤口外翻泛白,他知道庆忌气血快将流干,他惨然一笑,道:“将军太不知我,如果将军早罢战争,何来今日一战。”
  庆忌道:“要离也不知我,如果所有事都能由我作主,我也断断不来打这场仗。”
  要离道:“将军也不知我,要离的心早就死了,将军一死,要离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      ◇◇◇      ◇◇◇
  
  对要离来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然而,他的家也已经毁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千古以来常说的一句话——“士为知己者死”,所以,为了吴国,为了朋友,他慨然赴死,没有丝毫的迟疑。
  他视伍子胥为知己,答应伍子胥的事,千金一诺,他做到了。
  只是,还有很多的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例如,伍子胥曾经答应要离,练兵强国不是为了向外侵掠,但就在要离死后,庆忌与阖闾的内战虽然消停,但此后阖闾、夫差却连年征战,由极盛到衰落,最后亡国灭族。
  而要离也始终不知道,到底是谁向庆忌告密刺兕行动?
  还有,如果他知道他的妻子还没死,他与庆忌又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八)
  
  吴国都城,行宫。
  庆忌身亡的消息让阖闾松了一口气,心腹忧患已除,暂时没有人能够威胁他的王位,接下来他就会开展他的雄图霸业,问鼎中原。
  而伍子胥的意见则是由孙武与他带军,先灭楚国,再北上与众国争雄。
  阖闾望着伍子胥,一字一句道:“我看你是始终不忘你的灭楚大计。”
  伍子胥道:“杀父灭族之仇,不共戴天,况我军战意正盛,既然不用与庆忌开战,正好凭此锐气,西向灭楚,机不可失。”
  阖闾道:“刺兕行动是要离与你筹划,但向庆忌泄密,不也正是你这位伍大人吗?”
  伍子胥面如土色,低头不敢作声。
  他不敢承认,更不敢否认。
  阖闾继续道:“你怕我始终不许你带军灭楚,所以你寄望大权在握,好钳制于我,于是你故意泄密,借庆忌之手除去田抯,因为你知道田抯一死,我如失一臂,你便可从此兼管军政大权,无人与你制衡,到时你要伐楚就伐楚,要北上就北上,连我也要畏你三分。”
  伍子胥道:“臣下忠心一片,天日可鉴。”
  阖闾道:“你的计划很妙,借要离之手除去庆忌,现在又迫我侵楚,只怕打下楚国,你便是新一任楚国之王。”
  伍子胥俯抚在地,道:“臣下绝无此意。”
  阖闾道:“我许你攻打楚国,因为我曾经应允于你。但我既然知道你的伎俩,就自然有制约你的办法。下去吧。”
  伍子胥匍匐退出,冷汗涔涔而下。
  阖闾一直看着伍子胥远去的背影,夫差也从行宫后殿闪了出来,阖闾道:“我儿,你天性仁慈,但你要记住,伍子胥此人有大才,然而有大才者必有大险,你必须提防他会反噬,现时我还能压制于他,他日我百年之后,你担上王位,此人,能用则用,不用则杀,切莫心慈手软。”
  夫差唯唯应诺,铭记于心。
  
  之后的历史几乎无人不知。
  公元前512年,伍子胥与孙子一起领兵,分三部扰楚,令楚军疲于奔命,六年后吴军攻入楚国郢都,楚昭王出逃,伍子胥掘楚平王坟,鞭尸三百泄愤。后楚国大臣申包胥入秦国乞师,借助秦兵复国,但楚国也自此一蹶不振。
  翌年,越王允常进攻吴国,阖闾亲自出征,大败越军。公元前496年,越王死,勾践即位,阖闾趁机伐越,史称“槜李之战”,最终吴军战败,阖闾受伤,死于陉,葬于苏州虎丘山,森森剑池,长伴英魂。
  夫差接任吴王,拜伍子胥为相国公,然而夫差却更信任太宰伯嚭,后来吴越再起战争,这次的胜利者是夫差,在俘获勾践之后,夫差没有听从伍子胥的意见,反而放勾践回国,后夫差北上争霸,伍子胥力劝夫差首先南下灭越,夫差不听,反依太宰伯嚭之言赐伍子胥自尽。最后夫差挥师北上,成为春秋霸主,却被勾践、范蠡从后偷袭都城,一举灭吴……
  
  (九)
  
  暮春时节,要离墓前草色青青。
  阖闾感激要离断臂而杀庆忌,赐“要”为姓,筑要离墓,与另一位勇士专诸结墓为邻。
  绮萝宫主换上一身素衣,在要离墓前默默垂泪。就在这时,一个青布蒙面的妇人,由一个瘦小的男孩带领,也来到要离墓前拜祭。
  “荑朱?”
  蒙面妇人闻声抬头,道:“我就是荑朱,你是……”
  “我,我伤害过你,可是,我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绮萝轻轻掀开荑朱的面纱,眼前的荑朱不复美丽,脸上暗红斑驳,仿如没有面皮存在。
  
  几年前,绮萝忌妒要离对荑朱的深情,所以,她在她的裙下之臣中选一男子,要他用金钱俊色诱惑荑朱,然而荑朱丝毫不为所动。
  当时荑朱刚从吴国的都城探访要离回来,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她正沉浸在将为人母的喜悦之中,但就在溪边浣纱之时,绮萝派来的男子兽性大发,将荑朱拖入树林中强行奸淫……等到荑朱苏醒之后,她想到过死,但想到还未出世的孩子,想到远方的丈夫,她只好吞下泪水,忍辱下去。
  男子抢走荑朱身上的亵衣,向绮萝邀功,却被绮萝赶走,男子难忘荑朱的美丽,复以亵衣为挟,继续向荑朱纠缠,荑朱忍无可忍,动了杀机,她决心要杀死那个羞辱过她的男人。
  她要用仇人的鲜血来洗清身上的耻辱。
  但就在那一天,要离突然回来,荑朱怕要离误会,所以不敢告知真相。那一晚,如果要离迟一些走,他就会见到荑朱将要离送的小剑盘在发髻上,然后用这柄小剑插入男子的心脏。
  而当荑朱回到家后,要离已经不在,她辗转去到京城,那时要离已经被阖闾关入死牢,荑朱向伍子胥求助,伍子胥将她隐藏府中,却一直对要离隐瞒,因为只有这样,要离才会继续行刺庆忌。直到有一天,伍子胥对荑朱说,要用荑朱的脸皮,来换取要离的成功——因为只有假扮女尸才可以接近庆忌,如果一举成功,也就可以让要离回归吴国赎罪。
  为了丈夫安然回来,荑朱没有太多的犹豫,答应了伍子胥。
  
  磨成薄片的小刀从荑朱面上削下了完整的面皮,然后又削下田畴的面皮,趁着鲜血未凝固,把荑朱的面皮换了上去。
  失去了脸皮的荑朱,不但永远失去了她的美丽,也因为没有了面皮的保护,她的眼睛也从此瞎掉。只是,她为要离所做的一切却未能够将要离带回来……
  无论如何,荑朱总算已经熬了过来,她会努力让自己活下去,因为她还有一个任务,她要将她与要离的孩子抚养长大。
  
  (全文完)
  
  
附录(一)
  ——《吴越春秋·阖闾内传》中有关阖闾与要离的部分
  
  阖闾二年,吴王前既杀王僚,又忧庆忌之在邻国,恐合诸侯来伐。问子胥曰:“昔专诸之事,于寡人厚矣。今闻公子庆忌有计于诸侯,吾食不甘味,卧不安席,以付于子。”
  子胥曰:“臣不忠无行,而与大王图王僚于私室之中,今复欲讨其子,恐非皇天之意。”
  阖闾曰:“昔武王讨,纣而后杀武庚,周人无怨色。今若斯议,何乃天乎?”
  子胥曰:“臣事君王,将遂吴统,又何惧焉?臣之所厚,其人者,细人也。愿从于谋。”
  吴王曰:“吾之忧也,其敌有万人之力,岂细人之所能谋乎?”
  子胥曰:“其细人之谋事,而有万人之力也。”
  王曰:“其为何谁?子以言之。”
  子胥曰:“姓要名离。臣昔尝见曾折辱壮士椒丘欣也。”
  王曰:“辱之奈何?”
  子胥曰:“椒丘欣者,东海上人也。为齐王使于吴,过淮津,欲饮马于津。津吏曰:‘水中有神,见马即出,以害其马。君勿饮也。’欣曰:‘壮士所当,何神敢干?’乃使从者饮马于津,水神果取其马,马没。椒丘欣大怒,袒裼持剑入水,求神决战?连日乃出,眇其一目。遂之吴,会于友人之丧。欣恃其与水战之勇也,于友人之丧席而轻傲于士大夫,言辞不逊,有陵人之气。要离与之对坐。合坐不忍其溢于力也,时要离乃挫欣曰:‘吾闻勇士之斗也,与日战不移表,与神鬼战者不旋踵,与人战者不达声。生往死还,不受其辱。今子与神斗于水,亡马失御,又受眇目之病,形残名勇,勇士所耻。不即丧命于敌而恋其生,犹傲色于我哉!’于是椒丘欣卒于诘责,恨怒并发,暝即往攻要离。于是要离席阑至舍,诫其妻曰:‘我辱勇士椒丘欣于大家之丧,余恨蔚恚,暝必来也,慎无闭吾门。’至夜,椒丘欣果往。见其门不闭,登其堂不关,入其室不守,放发僵卧,无所惧。欣乃手剑而捽要离,曰:‘子有当死之过者三,子知之乎?’离曰:‘不知。’欣曰:‘子辱我于大家之众,一死也;归不关闭,二死也;卧不守御,三死也。子有三死之过,欲无得怨。’要离曰:‘吾无三死之过,子有三不肖之愧,子知之乎?’欣曰:‘不知。’要离曰:‘吾辱子于千人之众,子无敢报,一不肖也;入门不咳,登堂无声,二不肖也;前拔子剑,手挫捽吾头,乃敢大言,三不肖也。子有三不肖而威于我,岂不鄙哉?’于是椒丘欣投剑而叹曰:‘吾之勇也,人莫敢眦占者,离乃加吾之上,此天下壮士也。’臣闻要离若斯,诚以闻矣。”
  吴王曰:“愿承宴而待焉。”
  子胥乃见要离曰:“吴王闻子高义,惟一临之。”乃与子胥见吴王。
  王曰:‘子何为者?”要离曰:“臣国东千里之人,臣细小无力,迎风则僵,负风则伏。大王有命,臣敢不尽力!”吴王心非子胥进此人,良久默然不言。要离即进曰:“大王患庆忌乎?臣能杀之。”王曰:“庆忌之勇,世所闻也。筋骨果劲,万人莫当。走追奔兽,手接飞鸟,骨腾肉飞,拊膝数百里。吾尝追之于江,驷马驰不及,射之暗接,矢不可中。今子之力不如也。”要离曰:“王有意焉,臣能杀之。”王曰:“庆忌明智之人,归穷于诸侯,不下诸侯之士。”要离曰:“臣闻安其妻子之乐,不尽事君之义,非忠也;怀家室之爱,而不除君之患者,非义也。臣诈以负罪出奔,愿王戮臣妻子,断臣右手,庆忌必信臣矣。”王曰:“诺。”
  要离乃诈得罪出奔,吴王乃取其妻子,焚弃于市。
  要离乃奔诸侯而行怨言,以无罪闻于天下。遂如卫,求见庆忌。见曰:“阖闾无道,王子所知。今戮吾妻子,焚之于市,无罪见诛。吴国之事,吾知其情,愿因王子之勇,阖闾可得也。何不与我东之于吴?”庆忌信其谋。
  后三月,拣练士卒,遂之吴。将渡江于中流,要离力微,坐与上风,因风势以矛钩其冠,顺风而刺庆忌,庆忌顾而挥之,三捽其头于水中,乃加于膝上,“嘻嘻哉!天下之勇士也!乃敢加兵刃于我。”左右欲杀之,庆忌止之,曰:“此是天下勇士。岂可一日而杀天下勇士二人哉?”乃诫左右曰:“可令还吴,以旌其忠。”于是庆忌死。
  要离渡至江陵,愍然不行。从者曰:“君何不行?”要离曰:“杀吾妻子,以事吾君,非仁也;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重其死,不贵无义。今吾贪生弃行,非义也。夫人有三恶以立于世,吾何面目以视天下之士?”言讫遂投身于江,未绝,从者出之。要离曰:“吾宁能不死乎?”从者曰:“君且勿死,以俟爵禄。”要离乃自断手足,伏剑而死。
  
  
  附录(二)
  ——阖闾与吴王僚的关系
  
  算起来,这是一笔糊涂账。阖闾与吴王僚,可能是堂兄堂弟,也可能是一叔一侄互相争王,而最关键的地方,是前一任吴王馀昧的儿子,到底是阖闾还是僚,各种史传互执一词,殊为有趣。
  故事的背景是,第十九代吴王寿梦,雄才大略,曾不远千里觐见周天子,得到正式授封和学习中原的礼乐骑射,至此吴国开始强势,后寿梦偏爱第四个儿子季札,临终前本想传位给他,但季札不干,甚至出国逃避,所以寿梦之后,先由长子诸樊即位,后来诸樊定下王位“兄终弟及”的规矩,这样经二子馀祭和三子馀昧后便可以顺理成章地传给四子季札。
  然而,三子馀昧死后,季札仍然不受王位,所以便由僚登上新的吴王,但公子光不服,于是就有了专诸刺僚的故事。
  问题是,僚的身份,在各种史传中竟然互相矛盾,说法不一。
  按司马迁《史记》的说法,僚是吴王寿梦三子馀昧的儿子,因为季札不接受王位,所以便由上一任吴王馀昧的儿子僚继任,不再奉行“兄终弟及”。而公子光是诸樊的儿子,他觉得既然回复旧制,那就应该由正宗的长子嫡孙继位,因此公子光就有着很好的理由去抢回王位。
  在这种说法里,阖闾是寿梦的长孙,而僚是寿梦第三子的后代,所以两人是堂兄弟的关系。
  但按《世本》的说法,公子光,也就是后来的阖闾,他才是三子馀昧的儿子,而僚,非但不是馀昧之子,反倒是馀昧、季札的兄弟,也就是阖闾的叔,按照“兄终弟及”的规矩,僚当上新任吴王并无不妥。
  当然,阖闾自然有他的理由,他认为僚是吴王寿梦的庶子,不是嫡传,所以僚没有资格继任吴王。
  无论哪一种才是正确,可以肯定的是,阖闾与伍子胥密谋弑僚夺位的时候,都强调说自己才是“嗣”,是嫡出,不是庶出,他才有正统的继承权。
  
  很多与阖闾有关的文学作品或者习俗相传,都说僚与阖闾是堂兄弟,毕竟《史记》就是这样写的,但是,司马迁写《史记》时,离阖闾那个年代已经隔了很长的日子,而《世本》在《史记》之前,而且也有其它的传记文献与《世本》持同一论调,支持僚是“庶子”的说法,而且也有专家指出史记中关于吴王这一家子的记载,至少有八处地方有谬误,以此看来,似乎僚与阖闾的叔侄关系才是还原历史。
  我的想法是,既然《世本》在前,那么司史迁著《史记》时,不可能不参考《世本》,但太史公为什么会与《世本》背道而驰呢?
  也许,这和司马迁那个年代有关吧。
  王位乃至家族由长子嫡孙继承,这几乎是中国几千年来的不变法则,但是,汉高祖刘邦也打算过废长子而立赵王如意来继承皇位,但最终,刘邦也只是有这个想法而已,而在刘邦死后,他宠爱的戚夫人被吕后残害,断手足,去眼,烷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也就是刘邦心目中的最佳继承人,也被吕后暗中毒死。
  之后的汉朝历史真是一出大戏,吕氏专政,刘氏江山几乎易主,最后几经波折,汉朝帝位才辗转回到刘姓手中,算是沿承了长子嫡孙的古训。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将阖闾归为吴王寿梦的长子嫡孙,那样的话,阖闾杀僚也就理直气壮很多,这样的编排,或许有着政治上的需要吧。
  
  
  附录(三)
  ——“兕”是何方神圣?
  
  《西游记》里有很多山精水怪,也有一些本来是天上神仙的灵物,最后也下凡捣乱,其中就有太上老君所骑的青牛,自称独角兕大王,靠一个神奇的金刚圈横行,就连孙悟空的金箍棒也被它收走。
  “独角参差,双眸幌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长时搅鼻,口阔板牙黄。毛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象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天振地强。两只焦筋蓝靛手,雄威直挺点钢枪。细看这等凶模样,不枉名称兕大王!”(《西游记》第五十回)
  那么,到底有没有“兕”这种生物存在呢?
  最早记载“兕”的,应该是《山海经》——“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不过《山海经》里有太多的灵异鬼怪,让人觉得玄之又玄,真伪莫辩。
  但我倾向于是有兕这种生物的,只是后来慢慢灭绝了。《左传·宣公二年》里头还明明白白地写着:“犀兕尚多”,《诗经·小雅·何草不黄》说:“匪兕匪虎,率彼旷野”,此外《论语》也说“虎兕出于柙”……在古文中虎兕经常并称,就因为其凶猛力大,能与虎一拼。但后来兕就从史书上消失,变成一种传说中的异兽。
  有种说法指兕是雌性的犀牛,这点我不敢苟同。因为犀牛太笨重、太肥拙,怎可能与虎同时称雄呢?
  在我想象中,兕应该有野牛的外形和巨力,有锋利的独角或者双角,有山猪一样的獠牙,还有野马的速度。反正古时候的中国人喜欢将很多种生物的特点加诸在一种灵兽身上,例如,我们常说的龙,就有着马面、鹿角、蛇身、鱼鳞、鹰爪和蜥蜴腿等等的特点。
  在我的故事里,四灵山当然只是虚构,不过,我却觉得,我心目中的四灵山就是神农架,那里就有着很多神奇而美丽的传说,例如长盛不衰的野人之谜。

君心似海 发表于 2014-9-23 13:04:18

我先点开的看得是刺兕第一版,刚想写点文字,忽然告诉自己不急,再看看第二版也无妨。
看完之后,想说的话却一句也不想说了。
建议作者将第二版稍加修改,可以往今古故事版投稿试试。
我喜欢第一版的文字,喜欢第二版的故事结构。
二者其实并不矛盾,古龙的影子太深你很难脱离。
第一版的文字虽然简洁明快,但故事结构不严谨,第二版虽然是为了写文章而写的故事,但符合眼下读者群的观赏角度,可读性略高一点。
文章的重点是“要离一刺”,作者没有写出令读者期待的那种急迫感觉,缺乏高潮和过程的对比性,一本流水账,层次感有些敷衍了事,不太明显。
所以故事仍然归于平淡。
历史故事的题材一抓一大把,关键是作者要有独特的思维,写出一个新颖个性的故事。
读者看文不在意你叫什么名字,而是故事究竟好不好看。
(再说一点,作者应该换个中文笔名,可能更方便读者记熟)

juycabletv 发表于 2014-9-24 00:43:40

君心似海 发表于 2014-9-23 13:04
我先点开的看得是刺兕第一版,刚想写点文字,忽然告诉自己不急,再看看第二版也无妨。
看完之后,想说的话 ...

    再一次感谢你的点评。不过,“今古故事”版是什么来的?这个我真的不大知道,是大陆还是港台的?是期刊还是网上的平台?
    也很感兴趣,你对于这个故事的第一版会有怎样的想法?
    相比起来,我虽然在第二版加入了一些内容,但总字数少于第一版,因为我想用一种快速的大刀阔斧式的行文方法完成整个故事。
    说到底,是对自己的信心不足,所以底气也不足,在一些地方不敢放缓来写,放慢来写。
    我同意你对于“要离一刺”的看法。正如你的批评,显得流长账,而且无论是第一版还是第二版,这“要离一刺”的部分我都写得很简略。
    正如你所说,我受先生的影响很深,本来要离刺庆忌这一部分我可以花多一些心思去写,至少可以写得更像一个武侠故事,但我却没有这样做。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要详写这一段。
    我兴起写《刺兕》的念头,是因为偶然看到一篇写要离和庆忌的文章,当时我被一句说话所感动。
    ——庆忌临死前,他的士兵要乱刀砍死要离,庆忌说,今天已经死了一个世间的勇士,怎能在一天之内死两个勇士呢?放他走。
    这句世间勇士的话对我影响很深,所以我写《要离》那一节的时候,几乎完全套用了《吴氏春秋》椒丘欣的对话,我觉得这段内容很能够突出要离的勇。
    于是,我用战胜山贼来衬托要离的勇,用战胜椒丘欣来衬托要离的勇,用要离拒绝绮萝宫主来战胜自己,以此来衬托要离的勇。
    也许在某一天,我会第三次修订《刺兕》,到时候我的文笔应该会舒缓一些,不会为了赶求故事的快速推进而失去了慢慢品尝的意味。
    但是,到时我不会去改“要离一刺”那一段。
    我要写的,是世间的两个勇士,他们的决斗不是为了私仇,也不是什么国家民族大义,但他们却不得不一战,这本身已是一种悲剧。
    太多的武打描写,反而会消弱了这种悲情气氛——这是我的想法。

    另外,也想请你点评《窃符》。

十年前的古龙 发表于 2014-10-28 11:50:00

傆创?:emem05-dx:emem05-dx:emem05-dx:emem05-dx

juycabletv 发表于 2014-10-28 21:46:43

十年前的古龙 发表于 2014-10-28 11:50
傆创?

是的,放在这里的文章都是喜欢和欣赏先生的人,他们的作品应该都是原创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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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刺兕(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