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5xia 发表于 2019-12-25 12:10:31

第五十七回
朱伯益演说奇异人
陈乐天练习飞行术

  话说朱伯益见孙福全说得这般慎重,忙也起身拱手说道:

  介绍两位去拜访他,是再容易没有的事。象陈乐天这样的人物,确是够得上两位去结交。我在几日前,不但不知道他是一个有大本领的人,并把他当作一个吃里手饭的朋友。前几日我因私事到韩春圃大爷家里去,在门房里问韩大爷在不在家?那门房时常见我和韩大爷来往,知道不是外人,便向我说道:“大爷在虽在家,只是曾吩咐了,今日因有生客来家,要陪着谈话,不再见客。若有客来了,只回说不在家,”我便问来的生客是谁,用得着这么殷勤陪款,那门房脸上登时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气说道:“什么好客?不知是哪里来的一个穷小子,也不知因什么事被我们大爷看上了。今早我们大爷还睡着不曾起床,这穷小子就跑到这里来,开口便问我韩春圃在家么?我看他头上歪戴着一顶稀烂的瓜皮小帽,帽结子都开了花,一条结成了饼的辫子盘在肩上,满脸灰不灰白不白的晦气色,还堆着不少的铁屎麻,再加上一身不称身和油抹布也似的衣服,光着一双乌龟爪也似的脚,套着两只没后跟的破鞋,活是一个穷痞棍。我这里几曾有这样穷光蛋上过门呢?并且开口韩春圃,我们韩大爷在东三省,谁不闻名钦敬,谁敢直口呼我大爷的名字?我听不惯他这般腔调,又看不上眼他这般样范,对他不起,给他一个不理,只当是没有看见。他见我不理,又照样问了一声。我便忍不住回问他道:‘你是哪里来的?韩春圃三个字有得你叫唤吗?’好笑,他见我这么说,反笑嘻嘻的对我说道:‘你是韩春圃家里的门房,靠韩春圃做衣食父母,自然只能称呼他大爷,不敢提名道姓呼韩春圃。我是他的朋友,不称呼他韩春圃称呼什么?请你去通报你们大爷,说我陈乐天特地来拜他。”我一听门房说出陈乐天三个字,即时想起十四号房间里的客人,正是姓陈名乐天,也正是门房所说的那般容貌装束,不觉吃了一惊问道:“你们大爷在哪里认识这陈乐天的?若是多年的老朋友,陈乐天已在我们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不应该直到今日才来见你们大爷?”那门房蹙着双眉摇头道:“有谁知道他在哪里认识的呢?他虽说与我们大爷是朋友,我如何相信我们大爷会交他这种叫化子朋友?时常有些江湖上流落的人,来找我们大爷告帮,大爷照例不亲自见面,总是教帐房师爷出来,看来人的人品身份,多则三串、五串,少也有一串、八百,送给来人,这是极平常的事,每年是这么送给人的钱也不计其数。我以为这陈乐天也不过是一个来告帮的人。平常来告帮的无论怎样,总得先对我作揖打拱,求我进去说两句方便话。这陈乐天竟使出那儿子大似老子的嘴脸来,谁高兴睬他呢?料想他这种形象,就有来头,也只那么凶,即向他说道:‘我们大爷出门去了,你要见下次再来。’他嗄了一声问道:‘你们大爷出门去了吗,什么时候出门去的?’我说:‘出门去了就出门去了,要你问他什么时候干吗?他不吃着你的,轮不着你管。’我这番话,就是三岁小孩听了,也知道我是不烦耐理他,有意给嘴脸他瞧的。他倒一些儿不动气的说道:‘不是这般说法,我因他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谈了话,再三约我今早到这里来,我因见他的意思很诚,当面应允了他,所以不能失信。今早特地早起到这里来,你说他出门去了,不是奇怪吗?’说时伸着脖子向里面探望。我听他说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活,心里就好笑起来,我们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便在家里不曾出门,也没有人客来访,并且我知道大爷素来睡的很早,终年总是起更不久就上床,怎么三更半夜还和他谈了话呢?这话说出来,越发使我看出他是个无聊的东西,本打算不睬他的,但是忍不住问他道:‘你昨夜三更时分,还和我们大爷谈了话
吗,在什么地方谈的,谈了些什么话?’他说道:‘谈话的地方,就在离此地不远,谈了些什么话,却是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十分诚恳的求我今早到这里来,你不用问这些闲话吧!请你快去通报一声,他听说我陈乐天来了,一定很欢喜的。’这陈乐天越是这般说,越使我不相信,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我大爷昨日下午回家后,不曾出大门一步,我是在这里当门房的人,大爷出进都不知道吗?我大爷从来起更就上床,你三更时分和他谈活,除非是做梦才行,劝你不必再瞎扯了。你就见着我们大爷,也得不了什么好处。’不料我这几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起来,竟泼口大骂我混帐,并指手划脚的大闹。大爷在上房里听了他的声音,来不及穿衣服,披着衣,趿着鞋,就迎了出来。可怪,一见是这穷小子,简直和见了多年不曾会面的亲骨肉一般,跑上前双手握住陈乐天的手,一面向他陪罪,一面骂我无礼,接进去没一会,就打发人出来吩咐我今日不再见客的话。原来这陈乐天是住在朱爷客栈里的吗?他到底是一个何等人呢?”我说他虽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等之人,你们大爷若是陪着旁的客人,不再见客,我也不敢冒昧去见,既是陪的是陈乐天,并且如此殷勤恭敬,我倒要进去见见你大爷,打听你大爷何以认识他,何以这般殷勤款待他?那门房说道:”大爷既经打发人出来吩咐了我,我怎么敢上去通报呢?”我说:“毋须你去通报,我和你大爷的交情不比平常。他尽管不见客,我也要见他,我见了他把话说明白,决使他不能责备你不该放我进去。”门房即点头对我说道:“大爷此刻不在平日会客的客厅里,在大爷自己抽大烟的房里。”

  孙福全听到这里问道:“韩春圃是什么人?我怎的不曾听人说过这名字?”朱伯益道:“孙爷不知道韩春圃吗?这人二十年前,在新疆、甘肃、陕西三省走镖,威名很大,结交也很宽广,因此多年平安,没有失过事。只为一次在甘肃押着几辆镖车行走,半途遇了几个骡马贩子,赶了一群骡马,与他同道,其中有一个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头,老态龙钟的也赶骡马。韩春圃见了就叹一口气说道:‘可怜,可怜!这么大的年事了,还不得在家安享安享,这般风尘劳碌,实在太苦恼了。’韩春圃说这话,确是一番恤老怜贫的好意,谁知道这不服老的老头听了,倒不受用起来,立时沉下脸来说道:‘你怎不在家安享,却在这条路上奔波做什么?’韩春圃随口答道:‘我的年纪还不算老,筋力没衰,就奔波也不觉劳苦,所以不妨。’这老头不待韩春圃再说下去,即气冲冲的截住话头说道:‘你的年纪不老,难道我的年纪老了吗?你的筋力没衰,难道我的筋力衰了吗?’韩春圃想不到一番好意说话,会受他这般抢白,也就生气说道:‘我怜恤你年老了,还在这里赶骡马,全是出自一番好意,你这老东西真太不识好了!’老头更气得大叫道:‘气死我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做了人家的看家狗,尚不知羞,你配可怜我吗?我岂是受你怜恤的人。’韩春圃被老头骂得也气满胸膛,恨不得即时拔出刀来,将老头劈做两半个,方出了胸头的恶气,只是转念一想,这老头已是六、七十岁了,这般伛腰驼背的,连走路都走不动的样子,我就一刀将他劈死了,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江湖上人从此便得骂我欺负老弱,并且他不曾惹我,是我不该无端去怜恤他,算是我自讨的烦恼,且忍耐忍耐吧!此念一起,遂冷笑了一笑说道:‘好,好!是我瞎了眼,不该怜恤你。你的年纪不老,筋力也没衰,恭喜你将来一百二十岁,还能在路上赶骡马。’说毕打马就走。不料那老头的脾气,比少年人还来得急躁,见韩春圃说了这些挖苦话,打马就跑,哪里肯甘休呢?竟追上来将几辆镖车阻住,不许行走。韩春圃打马就跑,并非逃躲,不过以为离远一点儿,免得再费唇舌,做梦也想不到老头公然敢将镖车阻住,这样一来,再也不能忍耐不与他计较了,勒转马头,回身来问老头为什么阻住镖车不放?老头仍是怒不可遏的说道:‘你太欺负人了!你欺我年老筋力衰,我倒要会会你这个年纪不老、筋力不衰的试试看。’韩春圃看老头这种举动,也就料知他不是等闲之辈,但是韩春圃在这条路上,走了好几年的平安镖,艺高胆大,哪里把老头看在眼里,接口说道:‘好的!你要会会我,我在这里,只问你要怎生会法?’老头道:‘我也随你要我怎生会我就怎生会,马上步下,听你的便。我若会不过你,你可怜我,我没得话说。倘若你会不过我,那时我也要可怜你了。’韩春圃道:‘我会不过你,从此不吃镖行饭,不在这条路上行走,我们就是步下会吧!’韩春圃要和他步下会,也有个意思,因见那一群骡马当中,有一匹很好的马,老头是做骡马生意的人,骑马必是好手,恐怕在马上占不了他的便宜,步下全仗各自的两条腿健朗,方讨得了便宜,看老头走路很象吃力的样子,和他步战,自信没有吃亏之理。老头连忙应道:‘步下会很好,你背上括的是单刀,想必是你的看家本领,我来会你的单刀吧!’韩春圃的刀法,固是有名,在新、甘、陕三省享盛名,就是凭单刀得来的,只是刀法之外,辽仗着插在背上的那把刀,是一把最锋利无比的宝刀,略为次一点儿的兵器,一碰在这刀口上,无不削为两段,被这刀削坏了的兵器,也不知有多少了。老头说要会他的单刀,他正合心意,即时抽出刀来,看老头不慌不忙的,从裤腰带上取下一根尺多长的旱烟管,形式分两,仿佛是铁打的,然不过指头粗细。韩春圃准备一动手,就得把这旱烟管削断,使老头吃一惊吓,哪知道动起手来,旱烟管削不着,倒也罢了,握刀的大拇指上,不知不觉的,被烟斗连敲了两、三下,只敲得痛不可忍,差不多捏不住刀了。亏他见机得早,自知不是对手,再打下去必出大笑话,趁着刀没脱手的时候,急跳出圈子拱手说道:‘老英雄请说姓名,我实是有眼不识泰山,千乞恕我无状。’老头这才转怒为喜,哈哈笑道:‘说什么姓名?你要知道,有名的都是饭桶,不是饭桶,不会好名,你走吧!’

  韩春圃自从遇了这老头以后,因曾说了打不过不再保镖的话,就搬到吉林来住家,手边也积蓄了几万两银子的财产,与几个大商家合伙做些生意,每年总得赚一万八千进来。二十年来,约莫有五、六十万了,在吉林可算得是一家巨富,生性最好结交,有钱更容易结交,韩春圃好客的声名,早已传遍东三省了。不过他近年因时常发些老病,抽上了几口大烟,武艺只怕久已不练了,但是遇了有真实本领的入,他还是非常尊敬,迎接到家里款待,一住三、五个月,临行整百的送盘缠是极平常的事,我与他的交情已有二十年了,承他没把我当外人,做生意的事多喜和我商量,我也竭心力替他计算,依他多久就要请我去他家管帐。我因这边的生意有三、四成是我自己的,绊着不能分身,只好辞了他不去。他抽大烟的房间,在他的睡房隔壁,他前年还买了一位年轻的姨太太,所以抽大烟的房间里,轻易不让外客进去。他知道我一则年纪老了,二则也不是无义气、不正派的朋友,有生意要请我去商量的时候,多是邀我到那房里坐,便是他那新姨太也不避我,因此我才敢不要门房通报,自走进去。刚走中门,里面的老妈子已经看见我了,连忙跑到韩春圃房门口去报信。只听得韩大爷很豪爽的声音说道:“朱师爷来了吗?好极了,快请进来!”那老妈子回转身来时,我已到了房门口。韩大爷起身迎着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方才知道这位陈师傅,也是住在你那客栈里,这是毋庸我介绍的。”势利之心谁也免不了,陈乐天在我客栈里住了一个多月,我实在有些瞧不起他的意思,此时因他在韩大爷房中,又听得说韩大爷如何敬重他,我心里更不知不觉的对他也生了一种饮敬之念,当即笑回答道:“陈爷是我栈里的老主顾,怎用得着大爷的介绍?”说着,即回头问陈乐天道:“陈爷和韩大爷是老朋友吗?”陈乐天摇头笑道:“何尝是老朋友!昨夜三更对分才会面,承他不弃,把我当一个朋友款待,我也因生性太懒,到吉林住了三、四十日,连近在咫尺的韩大爷都不认识,亏得昨夜在无意中和他会了面,不然真是失之交臂了。”我听了这话,趁势问韩大爷道:“大爷从来起更后就安歇,怎么昨夜三更时分,还能与陈爷会面呢?”韩大爷大笑道:“说起来也是天缘凑巧
,我一生好结交天下之士,合该我有缘结交这位异人。我这后院的墙外,不是有一座小山吗?我这后院的方向,原是朝着那小峰建造的,每逢月色光明的时候,坐在后院中,可以望见山峰上的月色溶溶,几棵小树在上面婆娑弄影,有时立在山峰下视,这后院中的陈设,也历历可数,那山如就是这所房子的屏障。后来因有人说,在山峰上可以望见后院,不大妥当,恐怕有小人从山上下来,偷盗后院中的东西,劝我筑一道围墙,将一座小山围在里面,也免得有闲人上山,侵害山上草木。我想也好,筑一道围墙,观瞻上也好一点,因此就筑了一道丈多高的围墙。自从筑成那道围墙之后,这山上除了我偶然高兴走到上面去玩玩之外,终年没有一个外人上去。昨夜初更过后,我已上床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忽觉得肚中胀痛,咕噜咕噜的响个不了。我想不好了,必是白天到附近一个绅士家吃喜酒,多吃了些油腻的东西,肚中不受用,随即起来到厕所里去大解。去厕所须从后院经过,大解后回头,因见院中正是皓月当空,精神为之一爽,便立在院中向山峰上望着,吐纳了几口清气,陡见照在山上的月,仿佛有一团黑影,上下移动。我心里登时觉得奇怪,暗想若不是有什么东西悬在空中,如何会有这一团黑影照到山上呢?遂向空中望了一望,初时并没有看见什么,再看山上的黑影,忽下忽上的移动了一阵,又忽左忽右的移动起来,越看越觉得仔细,好象是有人放风筝,日光照在地下的风筝影一样。此时已在半夜,哪有人放风筝呢?并且这山在围墙之内,又有谁能进来放风筝呢?我心里如此猜想,忽然黑影不见了,我舍不得就此回房安歇,仍目不转睛的向山上看着,一会儿又见有一团黑影从东边飞到西边,但并不甚快,不似鸟雀飞行的那般迅速,这样一来,更使我不能不追寻一个究竟。从后院到山上,还有一道小墙,墙上有一张门,本是通山上的。我也来不及回房取钥匙,急忙将锁扭断,悄悄的开门走上山去,走不到十来步,就看见那团黑影,又从西边飞到东边去了,在院中的时候,被墙头和房檐遮断了,只能看见山上黑影,不能看见黑影是从哪里来的。一到山上,立时看见这位陈师傅,简直和腾云驾雾的一样,从西边山头飞过东边山头。我在
少年时候,就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只是几十年来,尽力结交天下豪杰之士,种种武艺,种种能为的人,我都见过,只不曾见过真能飞得起的人,纵跳工夫好的,充其量也不过能跳两丈多高,然是凭各人的脚力,算不得什么,象陈师傅这样,才可算得是飞得起的好汉。我当时看了也不声响,因为一发声出来,恐怕就没得给我看了,寻了一处好藏身的所在,将身体藏着偷看,果见陈师傅飞到东边山头,朝着月光手舞脚蹈了一阵,好象从怀中取出一个纸条儿,即将纸条儿对月光绕了几个圆圈,顷刻就点火把纸条儿烧着。我刚才问陈师傅,方知道烧的是一道符箓,烧完了那符篆之后,又手舞脚蹈起来,旋舞旋向上升起,约升了一丈多高,就停住不升了,悬在空中。凑巧一阵风吹来,只吹得摇摇摆摆的荡动,经过二、三分钟光景,缓缓的坠将下来,落在山头,便向月光跪拜,又取一道符箓焚化了,又手舞脚蹈,又徐徐向上升起。这回升得比前回高了,离山头足有十丈以外,并不停留,即向西移动,仿佛风推云走,比从西山头飞过东山头时快了一倍。我看那飞行的形势,不象是立刻要坠落下来的样子,惟恐他就此飞去了,岂不是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吗?只急得我跳出来向空中喊道:“请下来,请下来!我韩春圃已在此看了多时,是何方好汉,请下来谈谈。”因在夜深万籁无声的时候,陈师傅离地虽高,然我呼喊的声音,还能听得清楚。他听得我的声音,即时停落下来,问我为何三更半夜不在家里安睡,到这山上来叫唤些什么?我就对他作了揖,随口笑道:“你问我为何不在家安睡,你如何也在这里呢?我韩春圃今年将近六十岁了,十八岁上就闯荡江湖,九流三教的豪杰,眼见的何止千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般飞得起的好汉。这是天假其缘,使我半夜忽然肚痛,不然也看不见。请问尊姓大名,半夜在这山上飞来飞去,是何用意?”陈师傅答道:“半夜惊动你,很对不起。我姓陈名乐天,四川人,我正在练习飞行,难得这山形正合我练习飞行之用,不瞒你说,我每夜在这山上练习,已整整的一个月了。”我听了练习飞行的话,心里喜欢的什么似的。我的年纪虽近六十了,然豪气还不减于少年,若是飞行可以学得,岂不是甚好,便向陈师傅拱手说道:“今夜得遇见陈师傅,是我生平第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我心里想向陈师傅请教的话不知有多少,一时真说不尽。这山上也不是谈话之所,我想委屈陈师傅到寒舍去休息一会,以便从容请教。寒舍就在这里,求陈师傅不可推却。”谁知陈师傅连连摇手说道:“不行,不行!此刻已是三更过后了,我不能不回去谢神,方才若不是你在下面叫喊,我早已回去了。”陈师博虽是这么说,但是我恐怕他一去,就再无会面之期,如何肯轻易错过呢?也顾不得什么了,双膝朝他跪下说道:“陈师傅若定不肯赏脸到寒舍去,我跪在这里决不起来。”陈师傅慌忙伸手来扶,我赖在地下不动,陈师傅就说道:“我既到了这山上
,为什么不肯到你家去呢?实在因为我练习飞行,须请来许多神道,每夜练过之后,务必在寅时以前谢神,过了寅正,便得受神谴责。此刻三更已过,若再迟半个时辰就过寅正了,我自己的正事要紧,不能为闲谈耽误,这一点得请你原谅。”我见陈师傅说得如此慎重,自然不敢再勉强,只是就这么放他走了,以后不知能否见面,不是和不曾遇见的一样吗?只得问他住在什么地方?陈师傅说:“我住的地方,虽离此不远,只是我那地方从来没有朋友来往,你既这般殷勤相待,我明早可以到你这里来会你。我在吉林住了四十多日,并在这山上练习了一个月,却不知道你是一个好结纳的人,我也愿意得一个你这样的朋友,以解旅中寂寞。”我见陈师傅应允今早到这里来,才喜孜孜的跳了起来,又再三要约,陈师傅一面口中回答,一面已双脚腾空,冉冉上升,一霎眼的工夫,便已不知飞向何方去了。你说象这样的奇人,我生平没有遇见过,如今忽然于无意中遇见了,教我如何能不欢喜!陈师傅去后,我还向天空呆望了许久,直到小妾因不见我回房,不知为什么登坑去了这么久,疑心我在厕所里出了毛病,带了一个老妈子,掌灯同到厕所来看,见厕所里投有我,回身看短墙上的后门开着,锁又被扭断在地,简直吓得不知出了什么乱子,正要大声叫唤家下众人起来,我才听出来小妾和老妈子说活的声音,连忙下山跳进后院,若再呆立一会必闹得一家人都大惊小怪起来。小妾问我为什么半夜跑上后山去,我也没向她说出来,因为恐怕她们妇道人家不知轻重,听了以为是奇事,拿着去逢人便说。我想陈师傅若不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又何必在三更半夜,跑到这山里来练习呢?既是不愿意给人知道,却因我弄得大众皆知,我自问也对不起陈师傅。不过因我不肯将遇陈师傅的事说出来,以致看门的人不认识陈师傅,言语之问多有冒犯之处,喜得陈师傅是豪杰之士,不计较小人们的过失,不然更是对不起人了。

  我听了韩春圃这一番眉飞色舞的言语,方知道所以这般殷勤款待陈乐天的原故。韩春圃果然是欢喜结纳天下的英雄好汉,但是我朱伯益也只为手头不及他韩春圃那么豪富,不能对天下的英雄好汉,表现出我欢喜结纳的意思来。至于心里对有奇才异能的人物,推崇钦佩之念,也不见得有减于韩春圃。当下听过韩春圃的话,即重新对陈乐天作揖道:“惭愧之至!我简直白生了两只肉眼,与先生朝夕相处在一块儿一个多月了,若非韩大爷有缘,看出先生的绝技来,就再同住一年半载,我也无从知道先生是个异人,即此可见先生学养兼到,不屑以本领夸示于人。”陈乐天回揖笑道:“快不要再提学养兼到的话了,提起来我真要惭愧死了。我是个一无所成的人,无论学习什么,都只学得一点儿皮毛,算不得学问。蒙韩大爷这么格外赏识,甚不敢当。”陈乐天在我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无日不见面两、三次,每次一见他的面,看了他那腌脏的形象,心里就不由得生出厌恶他的念头来,谁还愿意拿两眼仔细去看他呢?此时既知道他是一个奇人了,不但不厌他腌脏,反觉得有他这般本领的人,越是腌脏,越显得他不是寻常之辈。再仔细看他的相貌,腌脏虽仍是腌脏极了,然仔细看去,确实不是和平常乞丐一般的腌脏,并且相貌清奇古怪,两眼尤如电光闪烁,尽管他抬头睁眼的时候很少,还是能看得出他的异相来。韩大爷问他到吉林来做什么事?他说他在四川的时候,听得有人说吉林的韩登举,是一个豪杰之士,能在吉林省内自辟疆土,俨然创成一个小国家模样,在管辖疆土之内,一切的人物都听韩登举的号令,不受官府节制,不奉清朝正朔,拥有几万精强耐战之兵,使吉林官府不敢正眼望他,远道传闻,不由得他非常欣羡,所以特地到吉林来,一则要看看韩登举是何等人物,二则想调查韩登举这种基业,是如何创立成功的,内部的情形怎样?到吉林之后,见了韩登举,甚得韩登举的优待,住了几日,就兴辞出来,移寓到我这客栈里,韩大爷又问他,特地从四川来看韩登举,何以在韩登举那里只住几日,而在客栈里却盘桓一个多月,是何用意?他笑答道:“没有什么用意。吉林本是好地方,使人留连不想去,在韩登举那里受他的殷勤招待,多住于心不安,客栈里就盘桓一年半载,也没要紧,所以在客栈里住这么久。”

  韩大爷安排了酒菜,款待陈乐天,就留我作陪客,我也巴不得多陪着谈谈。酒饮数巡之后,韩大爷说道:“我从前只听得说有飞得起的人,还以为不过是心里想想,口中道说罢了,实在决没有这么一回事,哪知道今日竟亲眼看见了。我既有缘遇着,就得请教陈师傅,这样飞行的法术,必须何等人方能练习?象我这种年逾半百的人,也还能练习得成么?”陈乐天点头道:“飞行术没有不能练习的人,不过第一须看这人有没有缘法,第二须看这人能不能耐劳苦,就是年逾半百,也无不可练习之理。但是,人既有了五十多岁,精力总难免衰颓,未必还能耐这劳苦!如果是曾学过茅山教法术的人,哪怕是八十以上的年纪,也还可以练习。”韩大爷道:“茅山教的名称,我也只听得有人说过。会茅山教法术的人,并没有见过,我的精力,本来不至于就这么衰颓的,只因武艺这项学问,太没有止境了,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谁也不能自夸是魁尖的人物,为此把我少年争强好胜之心,完全销歇了,二十年来既不吃镖行饭了,便不敢自认是会武艺的人,连少年时所使用的兵器,都送给人家去了。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二十年来不练武艺,专坐在家中养尊处优,又抽上了这几口大烟,精力安得不衰颓呢?不过精力虽衰,雄心还是不死,若能使我练成和陈师傅一般的飞行术,我倒情愿忍劳耐苦
,除死方休。只要请教陈师傅,我有不有这种缘法。”

  陈乐天笑道:“你能遇着我,缘法倒是有的。只是那种劳苦,恐怕不是你所能忍耐的。不是我故意说得这么烦难,在不会茅山教法术的人,要学画一道符,就至少非有三年的苦工夫,不能使画出来的符生感应。”韩大爷道:“啊呀呀!有这么难吗?画什么有这么难呢?”陈乐天道:“画符没有难易,能画一道,便能画一百道,一道灵,百道也灵,一道不灵,百道也不灵。”韩大爷道:“符有什么难画,笔法多了画不象吗?”陈乐天大笑道:“哪里是笔法多了画不象,任凭有多少笔法;哪有画不象之理,所难的就下笔之初,能凝神一志,万念不生,在这画符的时候,尽管有刀枪水火前来侵害,都侵害画符的人不着。一道符画成,所要请的神将,立时能发生感应,只看画符人的意思要怎样,便能怎样,所以知道画符的人极多,而能有灵验的符极少,并不是所画的形象不对,全在画符的人没有做工夫,神志不一,杂念难除,故不能发生感应。古人说:‘至诚格天’。这至诚两个字,不是一时做得到的,无论什么法术,都得从至诚两字下手。会得茅山教法术的人,有了画符的本领,再学飞行术,多则半年,少则百日,可望成功,否则三年五载也难说。”

  韩大爷道:“三年五载可望成功,我也愿意练习,请教先做画符的工夫应该如何下手,不烦难么?”陈乐天道:“万般道法,无不从做坐功下手,虽做法各有派别不同,然入手不离坐功,成功也不离坐功。坐功无所谓难易,成功却有迟早。天资聪颖,平日习静惯了的人,成功容易些;天资钝鲁,平日又生性好动的人,成功难些。”韩大爷听了这话即大笑道:“我本来是一个生性极好动的人,一时也不能在家安坐,但近十多年以来,我的性情忽然改变了,不但不好动,并且时常整月或二十日不愿出门。十多年前,若教我一个人终日坐守在一间房里,就是用铁链将我的脚锁牢,我也得设法把铁链扭断,到外面去跑跑。近来就大不然,哪怕有事应该出外,我也是寅时挨到卯时,今日推到明日。这十多年来,倒可说是习惯静了,于坐功必很相宜。”

  陈乐天听了也大笑,笑了一声,却不往下说什么。韩大爷知道他笑的有因,忍不住问道:“我的话不对吗?陈爷和我初交不相信,这位朱师爷与我来往二十年了,陈爷尽管问他,看我在十多年前,是性情何等暴躁,举动何等轻浮的人。”我正待说儿句话,证实韩大爷的活,确是不差,陈乐天已摇头笑道:“我怎么会不相信韩爷的话!韩爷便不说出近来性情改变的话,我也能知道不是十多年前的性情举动了,不过这样还算不得是性情改变,也不能说是习惯静了。”

  韩大爷忙问是什么道理,陈乐天随即伸手指着炕上摆的大烟器具说道:“若没有这东西就好了。抽上了这东西的人,大概都差不多,只要黑粮不缺,就是教他一辈子不出房门,他一心在吞云吐雾,也不烦不燥。若再加上一、两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时刻不离的在旁边陪着,无论什么英雄豪杰,到了这种关头,英锐之气也得销磨净尽,是这样的不好动,与习静做坐功的不好动,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习静做坐功的人,精神充实,心志坚定,静动皆能由自己作主,久而久之,静动如一。抽上了大烟瘾的人,精神日益亏耗,心志昏沉,其不好动,并非真不好动,是因为精力衰惫,肢体不能运用自如,每每心里想有所举动,而身体软洋洋的懒得动弹。似这般的不动,就是一辈子不动,也不能悟到静中之旨。倘这人能悟到静中之旨,则人世所有的快乐,都可以一眼看透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并且就是极苦的根苗。我承韩爷格外的殷勤款待,又知道韩爷是一个有豪情侠骨的人,如安于荒乐,没有上进之念倒也罢了。今听韩爷宁忍劳耐苦,要学飞行术的话,可知韩爷还有上进之心。既有上进之心,我便不忍不说。韩爷在少年的时候,就威震陕、甘、新三省,那时是何等气概。五十多岁年纪,在练武艺的人并不算老,以八十岁而论,尚有二十多年可做事业,若能进而学道,有二十多年,其成就也不可限量。苦乐两个字,是相倚伏的,是相因果的,即以韩爷一人本身而论,因有少壮时奔南走北、风尘劳碌之苦,所以有二十年来养尊处优之乐。然少壮时的苦,种的却是乐因,而二十年来之乐,种的却是苦因,所以古人说:‘乐不可极’,凡事皆同一个理。乐字对面是苦,乐到尽头,不是苦境是什么呢?”

  韩大爷听了陈乐天这番议论,虽也不住点头,只是心里似乎不甚悦服,随口就说道:“陈爷的话,我也知道确有至理。不过照陈爷这样说来,人生一世,应该是困苦到底,就有快乐也不可享受吗?困苦到死,留着乐境给谁呢?”韩大爷问出这话,我也觉得问的很扼要,存心倒要看陈乐天怎生回答?

  孙福全也点头问道:“陈乐天毕竟怎生说呢?”朱伯益笑道:“他不慌不忙的答道:‘我这番话,不是教韩爷不享快乐,更不是教韩爷困苦到底,有福不享。我刚才说人世所谓快乐,是极有限的,是完全虚假的,就为人世的快乐,太不久长,而在快乐之中,仍是免不了种种苦恼。快乐之境已过,是更不用说了,快乐不是真快乐,而苦乃是真苦。凡人不能闻至道,谁也免不了困苦到底,因为不知道真乐是什么,以为人世富贵利达是真乐,谁知越是富贵利达,身心越是劳苦不安,住高堂大厦,穿绫罗绸缎,吃鸡鹅鱼鸭,也就算是快乐吗?即算这样是快乐,几十年光阴,也不过霎霎眼就过去了,无常一到,这些快乐又在哪里?所带得进棺材里去的,就只平日贪财好色、伤生害命的种种罪孽。至道之中,才有真正的快乐,所以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可知至道与人的死生有极大的关系。孔夫子的第一个好徒弟颜渊,家境极贫寒,然住在陋巷之中,连饭都没得吃,人家替他着急,而他反觉得非常快乐。他所快乐的,就是孔夫子朝闻可夕死的至道。于此可知,从至道中求出来的快乐,才是真快乐。’

  “韩大爷听了也不说什么,抖了抖身上衣服,恭恭敬敬的向陈乐天作了三个揖,然后双膝跪下去叩头,吓得陈乐天慌忙陪着跪下,问为什么无端行这大礼?韩大爷道:‘我这拜师的礼节,虽是简慢些儿,然我的心思很诚恳,望师傅不要推辞。’陈乐天将韩大爷扶了起来说道:‘我的活原含着劝你学道的意思在内,你如今要拜我为师,我岂有推辞之理!不过我老实对你说,我还够不上做你的师傅。我们不妨拜为师兄弟。我有师傅在四川,只要你有诚心向道,入我师傅的门墙,是包可做到的。’韩大爷道:‘承你不弃,肯认我做师兄弟,引我入道,我是五内铭感,就教我粉身碎骨图报,我也是情慰的。
’”

  朱伯益道:“我陪着陈、韩两人旋谈旋吃喝,一会儿散了筵席,韩大爷指着大烟灯枪问道:‘修道的人能吸这东西么?’陈乐天摇头笑道:‘这东西是安排做废人的,方可以吸得,不问做什么事的人,都不能吸,吸了便不能做事。’韩大爷随即拿起烟灯枪,往地下一砸,只砸得枪也断了,灯也破了,倒把我吓得一跳。陈乐天拍手笑道:‘好啊!这东西是非把它打破不可的。’韩大爷道:‘我心里本来久已厌恶这东西了,不能闻道,糊里糊涂的混过一生,就吸到临死也不要紧。如今天假之缘,能遇着你,亲闻至道,若还能吸这东西,岂不是成了下贱胚吗?’我就在旁说道:‘大烟自是不抽的好,但是大爷已上瘾十多年了,一时要截然戒断,恐怕身体上吃不住这痛苦吧!’韩大爷举起双手连连摇摆道:‘不曾见有因戒大烟送了性命的,如果因戒大烟就送了性命,这也是命里该绝,不戒也不见得能长寿。我从来做事斩钉截铁,说一不到二,自从抽上这捞什子大烟,简直把我火一般烈的性子,抽得变成婆婆妈妈了,时常恨得我咬牙切齿,这回当着陈师傅,砸了灯枪,宁死也不再尝了。’陈乐天道:‘朱师爷也不必替他着虑,他的身体毕竟是苦练了多年武艺的人,比平常五十多岁的老人强健多了。他走路尚能挺胸竖脊。毫无龙中老态,何至吃不住戒烟的痛苦呢?并且有我在这里,可以传给他吐纳导引之术,使他的痛苦减少。’

 “韩大爷喜笑道:‘那就更妙了。我不特从此戒烟,就是女色,我也从此戒绝。’陈乐天道:‘戒绝女色,更是应该的。不过是这么一来,尊宠只怕要背地骂我了。’韩大爷道:‘她们岂敢这般无状。她们若敢在背地毁谤,我看是谁毁谤,即教谁滚蛋。’陈乐天咦了一声道:‘这是什么话,世上岂有不讲人情的仙人!尊宠就是背地骂我,也是人情之中的事,何至因在背地骂了我,就使她终身失所呢?你快不可如此存心,有这种存心,便不是修道的人。修道的人存心,应该对一切的人,都和对自己的亲属一样,人有为难的时候,要不分界限,一律帮助人家,何况本是自已的亲属,偶因一点语言小过犯,就使她终身失所呢!’韩大爷道:‘我曾听说修道也和出家一样,六亲眷属都不能认,难道修道也有派别不同吗?’

  “陈乐天正色说道:‘修道虽有派别不同,然无论是什么派别,决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道理。不说修道,就是出家做和尚,也没有教人不认六亲眷属的话,不但没有不认六亲眷属的话。辟支佛度人,并且是专度六亲眷属。不主张学佛学道的人,有意捏造这些话出来,以毁谤佛与道。你入了我师傅的门墙,久久自然见到真理,对一切无理毁谤之言,自能知道虚伪,不至盲从了。’韩大爷待开口说话,忽又止住。陈乐天已看出来了,问道:‘你待说什么?为何要说又止住呢?’不知韩春圃说出什么话来,且俟第五十八回再说。



第五十八回
显法术纸人扛剪刀
比武势倭奴跌筋斗

  话说朱伯益继续说道:“韩春圃见问才说道:‘我说句话陈爷不要动气,我知道陈爷必会很多的法术,我对武艺还可夸口说见得不少,至于法术,除了看过在江湖上玩的把戏,一次也没见过真法术,我想求陈爷显点儿法术给我见识见识。’

  “我听韩大爷这么说,正合我的心意,连忙从旁怂恿道:‘我也正要求陈爷显点儿真法术,却不敢冒昧开口。’陈乐天沉吟道:‘法术原是修道人应用的东西,拿着来显得玩耍,偶然逢场作戏,虽没有什么不可,但一时教我显什么呢?’

  “韩大爷笑道:‘随意玩一点儿,使敝内和小妾等人,也都开开眼界。’一面说,一面伸着脖子向里叫唤了两声,即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应声走近房门口,问:‘什么事?’韩大爷带笑对那丫鬟说道:‘快去对太太、姨太太说,这里来了一位神仙,就要显仙术了,教他们快来见识见识,这是一生一世不容易遇着的。’那丫鬟听时用眼向房中四望。我时常到韩家去,那丫鬟见过我的,知道我不是神仙,这时房中只有三个人,除却我自然陈乐天是神仙了,两眼在陈乐天浑身上下打量,似乎有点儿不相信有这样和叫化子一般的神仙,然受了自家主人的吩咐,不敢耽误,应了一声是,回身去了。

  “陈乐天就在房中看了几眼笑道:‘这房子太小了,不好显什么法术,换一处大点儿的地方去玩吧!’韩火爷连忙说:‘好,到大厅上去,这里本来太小了,多来几个人就无处立脚。’说着引陈乐天和我走到大厅上。韩家的眷属,也都到大厅上来,内外男女老幼共有二、三十人,月弓形的立着,把大厅围了大半边。我与韩大爷、陈乐天立在上首,陈乐天说道:‘我且使一套好笑的玩意,给府上的奶奶们、少爷、小姐们瞧瞧,快拿一把剪刀、一大张白纸来。’刚才那个丫鬟听了,立时跑了进去,随即将剪刀、白纸取来,交给陈乐天。只见陈乐天把白纸折叠起来,拿剪刀剪了一叠三寸来长的纸人,头身手脚都备,两手在一边,好象是侧着身体的,耳目口鼻都略具形式。剪好了,放下剪刀,用两指拈了一个纸人,向嘴边吹了一口气,随手往地下一放,这纸人两脚着地,就站住了,身体还摇摇摆摆的,俨然是一个人的神气,又拈一个吹口气放下来,与先放下的对面立着,相离三、四寸远近。再将剪刀放在两个纸人当中,仿佛念了几声咒,伸着食指对两边指了两指说道:‘把剪刀扛起来!’真奇怪,两个纸人都如有了知觉,真个同时弯腰曲背的,各伸双手去扛剪刀,但是四只手都粘在剪刀上,却伸不起腰来的样子。陈乐天望着两纸人笑道:‘不中用的东西,两个人扛一把剪刀,有这么吃力吗?使劲扛起来!’两纸人似乎都在使劲的神气,把剪刀捏手的所在扛了起来,离地才有半寸多高,究竟因力弱扛抬不起,当啷一声又掉下去了。最好笑的剪刀才脱手掉下去,两个纸人同时好象怕受责备,连忙又弯腰将双手粘着剪刀。看的人谁也忍不住笑起来,陈乐天也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两个东西,真不怕笑掉人家的牙齿,怎的这样没有气力呢?也罢,再给你们添两个帮手吧,如果再扛不起来,就休怨本法师不讲情面。’如前一般的再放下两个,仍旧喊了一声扛起来,这下子有八只手粘在剪刀上了,陈乐天也用双手,做出使劲扛抬极重东西的模样,居然慢慢的将一把剪刀扛了起来,不过也仅扛了半寸来高,又都气力不加了,依然掉下地来。看的人又大笑,陈乐天这番不笑了,指着四个纸人骂道:‘我的体面都被你们丢尽了。你们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么?这里的主人韩大爷,在二十年前是名震陕、甘、新三省的保镖达官,有拔山举鼎的勇力。此刻他立在这里看你们,你钔四个人扛一把剪刀不动,不把我的体面都丢尽了么?’这番话更引得韩大爷都大笑起来。陈乐天接着说道:‘四个人还扛不起,只怕非再加两个不可。’于是又放下两个。这回喊一声扛起来,就应声扛起,高与肩齐。陈乐天喊声‘走!’六个纸人即同移动?两脚都轮流落地,与人走路一般无二。约走二尺多地面,陈乐天减声‘住!’便停住不走了。陈乐天回头对韩大爷笑过:‘你看这纸人,不是很没有气力么?须六个纸人方能扛起一把剪刀,其实不然,教他们扛铁剪刀,确实没有气力,然教他们扛不是金属的东西,力量倒不小呢!’韩大爷道:‘要扛什么东西才显得力大呢?请教他们扛给我看看。’陈乐天道:‘好!’随即将纸人手中的剪刀拿过一边,看厅中摆了一张好大的紫檀木方桌,遂指着方桌向韩大爷道:‘教他们扛这东西好么?’韩大爷含笑点头。只见陈乐天收了地下的六个纸人,每一个上面吹了一口气,就桌脚旁边放下,纸人的两手,都粘在桌脚上,四个桌脚粘了四个纸人,也是喊一声扛起来,这方桌足有六、七十斤,居然不费事扛起来了,也能和扛剪刀一样的走动。韩大爷问是什么原故,能扛动六、七十斤重的方桌,不能扛动二、三两重的剪刀?陈乐天笑道:‘这不过是一种小玩意儿,没有什么道理。我再玩一个把戏给你们瞧瞧。’说时收了地下的四个纸人,做几下撕碎了掼在地下,亲手端了一把紫檀木靠椅,安放在方桌前面,拱手向看的众人说道:‘请大家把眼睛闭一闭,等我叫张眼再张开来,不依我的话偷看了的,将来害眼痛,没人能医治,便不能怨我。’韩家的人有没有偷看的,不得而知,我是极信服陈乐天的人,恐怕将来真个害眼痛,没人医治,把两眼闭得紧紧的不敢偷看。不知陈乐天有些什么举动,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得他喊张开眼来。我张眼看时,只惊得我倒退了几步。韩家眷属和韩大爷也都脸上吓变了颜色。原来厅中已不见有方桌靠椅了,只见两只一大一小的花班纹猛虎,小的蹲在前面,大的伏着,昂起头来与小的对望,两双圆眼,光芒四射,鼻孔里出气,呼呼有声,虎尾还缓缓的摆动,肚皮一起一落的呼吸,不是两只活生生的猛虎是什么呢?地下撕碎了的白纸也不见了,足有千百只花蝴蝶,在空中飞舞不停,也有集在墙壁上的。韩家的大小姐捉住一只细看,确是花蝴蝶。大小颜色的种类极多。

  “韩大爷露出惊惶的样子问陈乐天道:‘这两只虎,确是真虎么,不怕它起来伤人吗?’陈乐天道:‘怎么不是真虎?我教他走给你们看看。’韩大爷忙向自家眷属扬手道:‘你们站远些,万一被这两只东西伤了,不是当耍的。’那些眷属张开眼来看见两只猛虎,都已吓得倒退,反是他家的少爷、小姐胆大,不知道害怕,并有说这两只花狗是哪里来的?韩大爷扬手教眷属站远些,众人多退到院子里站着。陈乐天道:‘虽是真虎,但在我手里,毋庸这么害怕。’旋说旋走到大虎跟前,伸手在虎头上摸了几下,自己低头凑近虎头,好象就虎耳边低声说话。陈乐天伸腰缩手,大虎便嚏着立了起来,在小虎头上也摸了几下,陈乐天举步一走,大虎低头戢耳的跟在后面,小虎也起身低头戢耳的跟在大虎后面,在厅中绕了三个圈,仍还原处伏的伏,蹲的蹲。陈乐天道:‘请大家背过身去。’我们立时背过身去,以为还有什么把戏可看,一转眼的工夫,就听得陈乐天说好,大家再过来看看,我看厅中哪里还有猛虎呢?连在空中盘旋飞舞的花蝴蝶也一只没有了,方桌靠椅仍安放在原处,就是撕碎了的白纸,也依然在地下,连地位都好象不曾移动。

  “韩大爷还想要求多玩两套,陈乐天摇头道:‘这些把戏没有多大的趣味,懒得再玩了。你将来学会了,自己好每日玩给他们看。’韩大爷不好多说,只得引陈乐天和我回房。我仿佛听得韩大小姐说他不曾闭眼睛,我就问他看见什么情形,他说并没见别的情形,只见陈乐天伸指在桌上、椅上划了一阵,又在地下的碎纸上划了几下,就听得他喊张眼,不知怎的,桌椅便变了猛虎,碎纸变了蝴蝶。我因栈里有事,不能在那里久耽搁,回房只略坐了一会,即作辞出来,原是想去找韩大爷商量做买卖的,因有陈乐天在那里,不便开谈,昨日又特地抽工夫到韩家,韩大爷毕竟将大烟戒除了,并且听他说要打发几个不曾生育的姨太太走路,不误他们的青春,居然变成一个修道的人了。无论什么买卖,从此也不过问了。平日甚喜结交,从那日起就吩咐门房,江湖上告帮的朋友,一概用婉言谢绝,简直把韩春圃的性情举动都改变了。两位看这事不是太奇怪了吗?“

  李禄宾笑道:“朱先生介绍我们去见他,请他也玩两套把戏给我们看看,象这种把戏,确是不容易看见的。”孙福全道:“我们初次去看他,如何好教他玩把戏,快不要这么鲁莽。”李禄宾道:“韩春圃不也是和他初见面吗?韩春圃何以好教他玩,他玩了一套还玩第二套呢?不见得修道的人也这么势利,把戏只能玩给有钱的人看。”孙福全正色说道:“这却不然。你既这般说,我倒要请教你:韩春圃第一次见着他,是何等诚恳的对待,你自问有韩春圃那样结交他的诚恳心么?若不是韩春圃对他如此诚恳,他次日未必去见韩春圃,如果与他会见的人,都和你一样要援韩春圃的例,教他玩把戏,他不玩便责备他势利,他不是从朝至暮,专忙着玩把戏给人看,还来不及吗?”李禄宾笑道:“把戏既没得看,然则我们去见他干什么呢?他那副尊容,我早已领教过了,不见他也罢!”孙福全知道李禄宾生性有些呆气,也懒得和他辩论,当即邀朱伯益同到十四号房间里去。李禄宾口里说不去,然两脚不知不觉的已跟在孙福全背后。

  朱伯益在前,走列十四号门口,回头对孙、李二人做手势,教二人在门外等着,独自推门进去。一会儿出来招手,二人跨进房门,只见陈乐天已含笑立在房中迎候,不似平日的铁青面孔。朱伯益将彼此的姓名介绍了,孙福全抱拳说道:“已与先生同住了好几日,不知道来亲近,今日原是安排动身回北京去的,因听这位朱乡亲谈起先生本领来,使我心里又钦佩又仰慕?不舍得就此到北京去,趁这机缘来拜访。”陈乐天也拱手答道:“不敢当!我有什么本领,值得朱师爷这样称道?”

  彼此谦逊寒喧了一会,孙福全说道:“兄弟从少年时就慕道心切,因那时看了种种小说书籍,相信神仙、剑侠实有其人,一心想遇着一个拜求为师,跟着去深山穷谷中修炼,无奈没缘法遇不着,只得先从练武下手,以为练好了武艺,出门访友,必可访得着神仙、剑侠一流的人。谁知二十年来,南北奔驰,足迹也遍了几省,竟是一位也遇不着,并且探问同道的朋友,也都说不曾遇见过。这么一来,使我心里渐渐的改变念头了,疑心小说书籍上所写的那些人物,是著书人开玩笑,凭空捏造出来,给看书人看了开心的,哪里真有什么神仙、剑侠?念头既经改变,访求之心遂也不似从前急切了,谁知道那些小说书籍上所写的,毫无虚假,只怪我自己的眼界太狭,缘分太浅,如先生这种人物,不是神仙、剑侠一流是什么呢?先生也不要隐瞒,也无须谦让,兄弟慕道之笃,信念之坚,自知决不减于韩春圃,只学道的缘法或者不能及他,然这种权衡操先生之手,先生许韩春圃能学道,请看兄弟也是能学道的人么?”

  陈乐天很欣悦的答道:“世间安有不能学道之人?不过‘缘法’两字,倒是不能忽视的。这人有不有学道的缘法,以及缘法的迟早,其权衡并不操之于人,还是操之子自己。足下慕道既笃,信念又坚,我敢断定必有如愿相偿之日。”

  孙福全问道:“我听这位朱乡亲说,贵老师庄帆浦先生,已是得道的前辈了,不知此刻住在哪里?”陈乐天道:“道无所谓得,因为道不是从外来的,是各人自有的,往日并没有失掉,今日如何得来?学道的人,第一须知这道是自家的,但可以悟,但可以证,又须知道所学的道,与所悟所证的道,不是一件东西。所学的是道,即若大路然之道,所悟所证的无可名,因由道而得悟得证,故也名之日道。证道谈何容易!敝老师天资聪明,加以四十年勤修苦炼,兄弟虽蒙恩遇,得列门墙,然正如天地,虽日在吾人眼中,而不能窥测其高厚,不过可以知道的,证无上至道之期,或尚有待,然在当今之世,已是极稀有的了。此老四十年来住峨嵋山,不曾移动,可谓得地。”

  孙福全听了陈乐天这番议论,心里并不甚了解。只因平日不曾与修道的人接近,而寻常慕道之人虽也有结交,然从来没所过这一类的议论。骤然间听了,所以不能了解,但是也不好诘问。知道无论道教、佛教,其教理都甚深徽,休说外人不容易了解,就是在数中下了苦工夫的人,都有不甚了解的,断非三言两语可以诘问得明白,遂只问道,“贵老师既四十年卜居峨嵋山,不曾移动,到蛾嵋山拜求学道的想必门前桃李,久已成行了。”陈乐天摇头道:“这倒不然。敝老师生性与平常修道的不同。在平常修道的,本来能多度一个人入道,即多一件功德,因为世间多一个修道之人,即少一个作恶之人,有时因度一个人修道,而多少人得以劝化,所以功德第一。敝老师不是不重这种功德,只为自己的工夫没到能度人的地步,就妄想度人,好便是第一功德,不好便是第一罪过。譬如驾渡船的人,平安渡到彼岸,自然是功德,只是如果驾渡船的并不懂操舟之术,而所驾的又是一只朽破不堪的船,将要渡河的人载至河心沉没了,这不是驾渡船的罪过吗?不善操舟,没有坚固渡船,而妄想渡人,以致送了人家性命的,其罪过还比自己工夫没到度人地步,妄想度人的轻些,因为渡船上所杀的,是人报身的性命,而引人学道不得其正道的,是无异杀了人法身的性命。报身的性命不过几十年。法身的性命却无穷极,以此敝老师引人向道之心,虽不减于平常修道之人,只不敢以道中先觉自居,随意收人做徒弟。即如足下刚才问学道缘法的话,这缘法就是极不容易知道的,古人引人入道,及向人说道,先得看明白与这人是否投机,投机的见面即相契合,不投机的即相处终年,仍是格格不入,所谓投机就是有缘法。我们一双肉眼,有缘与否,看不见,摸不着,如何够得上收人做徒弟?说到这上面来了,兄弟还记得佛教里面有一桩收徒弟的故事,当释迦牟尼佛未灭度的时候,跟前有五百位罗汉。这日忽有一个老头来见罗汉。年纪已有六、七十岁了,对罗汉说发心出家,要求罗汉收他做徒弟。罗汉是修成了慧眼的,能看人五百世的因果,看这老头五百世以内,不曾种过善根,便对老头说道:‘你不能出家,因为我看你五百世不曾种过善根,就勉强出家,也不能修成正果。’这老头见这罗汉不收他,只得又求第二个罗汉,第二个罗汉也是一般的说法,只得又求第三、第四、第五个罗汉,结果五百位罗汉都求遍了,都因他五百世没有善根,不肯收受。释迦牟尼佛知道了,出来问为什么事?罗汉将老头发心出家,及自己所见的说了,佛祖用佛眼向老头看了一看,对五百位罗汉说道:“他何尝没有善根,只怪你们的眼力有限,看不见也罢了!他的善根种在若干劫以前,那时他是一个樵叟,正在深山采樵的时候,忽然跳出来一只猛虎,其势将要吃他,吓得他爬上一棵树颠。猛虎因他上了树,吃不着了,就舍了他自往别处。他在树颠上见猛虎已去,失口念了一声南无佛,就是念这一声南无佛的善根,种了下来,经过若干劫以到今日,正是那一点善根成熟了,所以他能发出家之心,修行必成正果。’后来这老头毕竟也得了罗汉果。于此可见得看人缘法,便是具了慧眼的罗汉,尚且有时看不明白,肉眼凡胎谈何容易!”

  孙福全道:“然则先生引韩春圃入道,是已看明白了韩春圃的缘法吗?”陈乐天摇头道:“兄弟奉师命而来,韩春圃的缘法怎样,只敝老师知之,兄弟不敢妄说。”孙福全又问道:“听说先生到吉林来,为见韩登举,先生看韩登举果是豪杰之士么?”陈乐天点头道:“圣贤襟怀,豪杰举动,为求一方的人,免除朝廷的苛政,防御胡匪的骚扰,竟能造成这么一个小国家,非韩登举这样襟怀气魄的人物办不到,兄弟钦佩之至!我四川也有纵横七、八百里,从古未曾开辟的一处地方,地名老林。湖南左宗棠曾带五千名精兵,想将那老林开辟,无奈一则里面瘴疬之气太重,人触了即不死也得大病,二则里面毒蛇、猛兽太多,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猛兽,看了不知其名,凶狠比虎豹厉害十倍,枪炮的子弹射在身上,都纷纷落下地来,有时反将子弹激回,把兵士打伤,枪炮之声不仅不能把他吓走,倒仿佛更壮他的威风,带去的兵士,不知死伤了多少。以左宗棠那么生性固执的人,也拿着没奈何,只好牢兵而退。敝老师因见中原土地都已开辟,可说是地无余利,而人民生活不息,有加无已,其势必至人多地少,食物不敷,以致多出若干争战杀伤的惨事。因发心想将老林设法开辟出来。纵横七、八百里地面,开辟之后,可增加若干出产,可容纳若干人民。不过老林这个地方,既是数千年来没人开辟。其不容易开辟是不言可知。敝老师明知道不易,但尽人力做去,能开辟一尺土,便得一尺土的用处,有人开始动工,就有人接续来帮助,存心要开辟的人一多,即无不能开辟之理。偌大一个世界,也是由人力开辟出来的,我这八口皮箱里面所装的,并不是银钱衣服,全是为要开辟那老林,向各地调查种种垦荒的方法,以及垦荒应用的种种器具和药材,由韩登举赠送我的,其中也有不少。”

  孙滔全见他所谈的,虽则能使人饮做,然于自己觉得不甚投机。李禄宾、朱伯益两人,更是听了毫无趣味。李禄宾轻轻在孙福全衣角上拉了一下道:“坐谈的时问已不少了,走吧!”孙福全遂起身作辞,陈乐天也不挽留,淡淡的送了两步,即止步不送了。李禄宾走到门外,就回头埋怨孙福全道:“这种人会他干什么?耽误我们多少路程。他信口开合,不知他胡说些什么、我听了全不懂,简直听得要打瞌盹了。”孙福全笑道:“我听了尚且不大明白,你听了自然全不懂,只是我听了虽不甚明白,然我确相信他说的不错,并极饮佩是一个异人。我们若果能做他的徒弟,或能和他在一块修炼,必能得他多少益处,只怨我们自己没有这种缘法,他说的话我们不懂,也只能怨我们自己太没有学问,不能怪他说的太高深。”

  李禄宾冷笑道:“你还这么钦佩他,我看这穷小子,完全是一个势利鬼。韩春圃是吉林的大富豪,有几十万财产,他眼里看了发红,就恭维他有缘法,年纪老了也不要紧,要他玩把戏看,就玩了一套又一套,想借此得韩春圃的欢心。如果你我也有百十万财产,我知道他必更巴结得利害,我真不相信韩春圃那样酒色伤身、鸦片烟大瘾的老头,倒可以学道,你我正在身壮力强的时候,又毫无伤身嗜好的人,倒不能学道!”

  孙福全正色说道:“不是这般说法,他也并不曾说你我不能学道,他说缘法的话,我其所以相信,就因为不仅他一人这般说,大凡学道的多这般说。你骂他势利鬼,我并不替他辩白,不过我料象他这样有本领的人,决不会存心势利,因他无须巴结有势力的人。骂人应有情理,你这话骂的太无情理了,不用说他听了不服,连我听了也不服。”李禄宾也不服道:“你还说他不会说我们不能修道,他说世间没有不能修道的人,这话就是说如果你们也能修道,那么世间没有不能修遭的人了。”孙福全忍不住大笑道:“不错,不错!你真聪明,能听出他这种意思来。好!我们已经耽误了不少的路程,不可再闲谈耽误,算清帐动身吧!”二人就此离了吉林,动身回北京来。

  如今单说孙福全回到家中,已有许多平日同练武艺的人,知道孙福全是和李禄宾到吉林访盖三省去了,几次来孙家探问已否回来,此时到家,随即就有几个最要好的来打听在吉林访问盖三省的情形。孙福全将李禄宾两次斗败盖三省的姿势手法详细的说了,在练八卦的朋友听了,都十分高兴。「不肖生自注:前回说八卦拳是李洛能传给孙福全的,错了错了。李洛能不是练八卦拳的,是练形意拳的,并且不是孙福全的师傅,论年份,孙福全在李洛能之后约七、八十年;论辈份,李洛能比孙福全大了三、四辈。不肖生是南方人,消息得自传闻,每每容易错误。据说董海川是练八卦拳的,北方人称之为董老公,孙福全的八卦拳,是从董老公学的。郭云深是练形意拳的,曾历游南北十余省,未尝有过对手。最得意的徒弟是程亭华,因程做眼镜生意,北人遂称之为“眼镜程”。孙福全本拜郭云深为师,因此时郭云深已老,由眼镜程代教,也可以说是眼镜程的徒弟。李洛能生时,有“神拳李洛能”的称谓。北方练武的人,对于师傅的辈份,非常重视,若稍忽略,就得受人不识尊卑长幼的责备。好在不肖生是在这里做小说给人看了消遣,不是替拳术家做传记,将以传之久远,就是错了些儿,也没要紧。」而在练形意拳的朋友听了,便说李禄宾胆小,不敢用形意拳去打盖三省,若用形意拳法,必直截了当的打得更加痛快,用不着东奔西跑,显得是以巧胜他。

  这种门户之见,北方的拳术家当中,除却几个年老享盛名的不大计较而外,壮年好胜的人,无不意见甚深。惟有孙福全本人,从小练拳术,也练掼交,二十多岁的时候,已在掼交厂里享有很大的声名了,他却不以享了掼交的声名而自满,看不起掼交以外拳脚工夫,知道形意拳法简切质实,就拜郭云深为师,练习形意。形意已练得不在一般名流之下了,觉得八卦拳中的长处,多有为形意拳所不及的,于是又从董海川学八卦拳,他在拳术中下的工夫,可以说比无论什么人都努力,白天整日不问断的练习是不用说,就是睡到半夜起来小解,在院子里都得练一时半刻。他的心思比寻常人灵巧,寻常人练拳,多有悬几个砂袋,打来打去,以代理想的敌人,他却不然。他的理想敌人,无时无地没有,门帘竹帘,更是他最好的理想敌。他常说和人动手较量,敌人越硬越容易对付,所怕的就是柔若无骨,绵不得脱,如门帘竹帘,皆是极柔极绵的理想敌,比较砂袋难对付十倍。因为他这么旨下苦功,不到几年,八卦拳已练得神出鬼没,非同等闲了,只是他还觉得不足意。因为此时北京盛行杨露禅传下来的太极拳,除了杨、吴二家之外,练习的人随处多有,他仔细研究太极拳的理法,又觉得形意、八卦虽各有所长,然赶不上太极的地方仍是不少,并且加练太极,与形意、八卦毫无妨碍,遂又动了练习太极的念头。

  凑巧那时杨健候的儿子杨澄甫,与他同住在一个庙里,图地方清静好做工夫,他便对杨澄甫说道:“太极是你家祖传的学问,我早知道甚是巧妙,不过我的形意、八卦,也有特殊的心得,和普通练形意的、练八卦的不同,其中有许多手法,若用在太极拳法之中,必比完全的太极还来得不可捉摸。我是一个专喜研究拳法的人,目的不在打人,若以打人为目的而练拳,专练形意或专练八卦,练到登峰造极,自可以没有对手。因目的在研究拳法,所以各种派别,不厌其多。我想拿形意、八卦,与你交换太极。我把形意或八卦教给你。”杨澄甫听了,心想:我杨家的太极,几代传下来没有对手,如何用得着掺杂形意、八卦的手法进去呢?若太极加入形意、八卦的手法,甚至将原有的太极工夫都弄坏了,学八卦、形意的加入太极的手法,那是不须说得力甚大,我何苦与他交换呢!“

  杨澄甫心里虽决定了不与孙福全交换,不过口里不便说出拒绝的话来,含含糊糊的答应,然从此每日自己关着门,做了照例的功课之后即出外,不到夜不回来,回来仍是关着门做功课,绝不向孙福全提到交换的话。孙福全是何等聪明人,看了杨澄甫这般情形,早已知道是不情愿交换,也就不再向杨澄甫提到交换的话上去。暗想:太极拳并不是由杨家创造出来的,杨露禅当日在河南陈家沟子地方学亲,不见得陈家沟子的太极拳,就仅仅传了杨露禅一个徒弟,如今除杨家传下来的以外,便没有太极拳了,因此到处访问。凡事只要肯发心,既发了心,没有不能如愿的,所争的就只在时间的迟早。孙福全既发心要访求杨家以外的太极,果然不久就访着了一个姓郝的,名叫为真,年已六十多岁了,从小就跟着自己的父亲练太极,一生没有间断,也不曾加入旁的拳法。郝为真的父亲,与杨露禅同时在杨家沟子学太极,工夫不在杨露禅之下,而声名远不及杨露禅,这其间虽是有幸不幸,然也因杨露禅学成之后,住在人材荟萃、全国注目的北京,郝为真的父亲却住在保定乡下。据练太极拳的人传说,有一次,杨露禅在保定独自骑着一匹骏马去乡下游览,驰骋了好一会,忽觉有些口渴起来。但是这一带乡下不当大道,没有茶亭饭店,一时无法解渴,只得寻觅种田的人家,打算去讨些儿水喝,却是很容易的就发见了一所大庄院。看那庄院的大门外,有一方草坪,坪中竖了几根木叉,叉上架着竹竿,晾了一竹竿的女衣裤,尚不曾晾干。杨露禅到草坪中跳下马来,顺手将缰索挂在木叉上,刚待走进大门去,突然从门内蹿出一条大黑狗来。看这黑狗大倍寻常,来势凶恶,简直仿佛虎豹。杨露禅赤手空拳,没有东西招架,只好等这狗蹿到身边的时候,用手掌在狗头上一拍。不曾练过武艺的狗,如何受得起这一巴掌呢!只拍得脑袋一偏,一面抽身逃跑,一面张开口汪汪的叫,走马跟前经过,把马也惊得乱跳起来。马跳不打紧,但是牵扯得木又动摇,将一竹竿湿衣牵落下来了。杨露禅连忙将马拉住,正要拾起竹竿来,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来,真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叱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为什么下重手将我家的狗打伤?”杨露禅看这女子眉眼之间,很露英锐之气,不象是寻常乡村女子,此时满面怒容,若在平常胆小的人巡了,必然害怕。杨露禅正当壮年,又仗着一身本领,怎么肯受人家的怒骂呢,遂也厉声答道:“你家养这种恶狗。白昼放出来咬人,我不打他,让他咬吗?你这丫头才是好生无礼。”这女子听了忿不可遏,口里连骂混帐,双脚已如飞的跑上来,举手要打杨露禅。杨露禅哪里把这样年轻的女子放在眼里,不慌不忙的应付。谁知才一粘手,即时觉得不对,女子的手柔软如绵。粘着了便不得脱,竞与自己的工夫是一条路数,一时心里又是怀疑,又是害怕。疑的是陈家沟子的太极,自从他在陈家沟子学好了出来,不曾遇过第二个会太极的人;怕的是自己的工夫敌不过这女子,丧了半世的英名。只得振作起全副精神,与女子周旋应付。约莫走了二百多回合,尚不分胜负,然害怕的念头已渐渐的减少了。因为斗了这二百多回合,已知道这女子的能耐,不能高过自己,竭全力斗下去,自信有把握可以战胜。存心于战胜之后,必向女子打听他学武艺的来历。正在抖擞威风,准备几下将女子斗败的时候,猛听得大门口喊道:“大丫头为什么和人打起来了?还不快给我滚进来!”这女子一面打着,一面说道:“爸爸快来,这东西可恶极了,打伤了我家的狗,还开口就骂我,我不打死他不甘心。”杨露禅待要申辩,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人走来,满面春风的将二人格开说道:“对打是打不出道理来的。”杨露禅看这人的神情举动,料知本领必然不小,女子的武艺,十九是由他教出来的,遂急忙辩白。这老人不待杨露禅往下辩,即摇手笑道:“打伤一只狗算得什么!小女性子不好,很对不起大哥,请问大哥贵姓?”杨露禅说了姓名,这老人说道:“看大哥的武艺了得,请问贵老师是哪个?”杨露禅将在陈家沟子学武的话,略说了几句,这老人哈哈笑道:“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弄到自己家里来了。”杨露禅与这老人攀谈起来,才知道他姓郝,也是在陈家沟子学来的太极,不过不是同一个师傅。因为陈家沟子的地方很大,教拳的也多,学拳的也多,彼此不曾会过面,所以见面不认识。郝为真就是这老人的儿子,这女子的兄弟,姊弟两人虽各练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然终身在保定乡下,安分耕种度日,也不传徒弟,也不与会武艺的斗殴,如何能有杨露禅这么大的声名呢?

  孙福全不知费了多少精神,才访得了这个郝为真,年纪已有六十多岁,若再迟几年,郝家这一枝派的太极,简直绝了传人了。这也是天不绝郝家这一派,郝为真在壮年的时候,有人求他传授,他尚且不愿,老到六十多岁,已是快要死的人了,谁也想不到他忽然想收徒弟。孙福全当初访得郝为真的时候,地方人都说郝老头的武艺,大家多知道是好的,但是他的性情古怪,一不肯教人,二不肯和人较量,去访他没有用处。孙福全也知道要传他的武艺很难,不过费了若干精神才访着这样一个仅存的硕果,岂可不当面尽力试求一番!及至见了郝为真的面,谈论起拳脚来,孙福全将平生心得的武艺做了些给郝为真看了,并说了自己求学太极的诚意。郝为真不但不推辞,并且欣然应允了,说道:“我如今已被黄土掩埋了,武艺带到土里去也无用。我一生不带徒弟,不知道的人以为我是不肯把武艺教给人家,其实我何尝有这种念头。只怪来找我学武艺的,没有一个能造就成材的人。太极拳岂是和平常外家拳一样的东西,人人可以学得?资质鲁钝的人,就是用一辈子的苦功,也不得懂劲,我劳神费力的教多少年。能教出几个人物来倒也罢了,也不枉我先父传授我一番苦心。只是明知来学的不是学太极的材料,我何苦劳神费力,两边不讨好呢?像你这样的资质,这样的武艺,便不学太极,已是教人伸大指拇的人物了,你要学太极,我还不愿意教吗?”

  孙福全能如了这桩心愿,异常高兴,丝毫也不苟且,认真递门生帖,向郝为真叩头认师。郝为真也就居之不疑,因为他自信力量能做孙福全的师傅。孙福全因有兼人的精力,所以能练兼人的武艺,他在北方的声名,并不是欢喜与人决斗,是因被他打败的名人多得来的,是因为好学不倦得来的。一般年老享盛名的拳术家,见了孙福全这种温文有礼的样子,内、外家武艺无所不能,而待人接物,能不矜才不使气,无不乐于称道。北京为全国首善之区,各省会武艺的出门访友、多免不了要来北京。孙福全既为同道的人所称道,到孙家来拜访的,遂也因之加多了。只是拜访的虽多,真个动手较量的却极少,因为彼此一谈沦武艺,加以表演些手法,不使拜访的生轻视之心,自然没有要求较量之理。

  有一次,忽来了一个日本人,名片上印着的姓名是坂田治二,片角上并写明是柔术四段、东京某某馆某某会的柔术教授。孙福全接了这张名片,心想日本的柔术,我对常听得到过东洋的朋友说,现在正风行全国。军队、学校里都聘了柔术教师,设为专科,上了段的就是好手了。这坂田治二已到了四段,想必工夫很不错,我见他倒得留神才好,随即整衣出见。只见这日人,身体不似寻常日人那般短小,也和中国普通人的身材一样,身穿西服,眉目之间很透露些精明干练之气,上嘴唇留着一撮短不及半寸的乌须。在北京居留的日本人,也每多这种模样。这日人身旁,还立着穿中国衣服的人,年约五十余岁,身体却非常矮小。孙福全暗想:两个客怎的只一张名片呢?正要问哪位是坂田先生,那穿中国衣服的已向孙福全行札,指着穿西服的说道:“这是坂田君,因初到中国来,不懂中国话,兄弟在中国经商多年了,因请兄弟来当临时通事。”说罢,坂田即脱帽向孙福全行礼。

  宾生见礼已毕,孙福全请教这临时通事的姓名,他才取出名片来,当面邀给孙福全。看他这名片上印着“村藤丑武”四字,片角上有“板本洋行”四个小字。村藤开口说道:“坂田君这番来游历中国,目的在多结识中国的武术家,到北京半个月,虽已拜访了几个有名的武术家,然都因武术的方法和日本的柔术不同,不能象柔术一般的可以随意比试,以致虽会了面,仍不能知道中国武术是怎样的情形?坂田君是存心研究世界武术的人,因研究世界各国的武术,可以就武术观察各国人民的性情习气,及其历史上发展的程序,并非有争强斗胜之意,无奈所会见的武术家,都把比试看得非常慎重,也或许是误会了坂田君的意思,以为是来争强斗胜的。”

  孙福全听村藤说出这番话来,即带笑问道:“坂田先生到北京所会见的有名武术家,是哪几个,是怎样不肯比试呢?”村藤听了问坂田,坂田好象半吞半吐的说了几句,村藤即答道:“坂田君说,是在某处掼交厂里会见的,也有姓刘的,也有姓张的,名字却记忆不明白了。”孙福全笑道:“只怕坂田先生会见的,不是北京的武术家。若是和自己本国的武术家比试,确是非常慎重,轻易不肯动手,如果有外国的武术家来要求比试,这是极端欢迎的,哪有不肯比试之理!坂田先生所会的,必不是武术家,不然就是无赖冒充武术家,欺骗坂田先生的。即如兄弟在中国,认真说起来,还够不上称武术家,若有中国武术家到北京来找兄弟比试,兄弟决不敢冒味动手。但是外国的武术家,就无论他的本领怎样,见兄弟不提比试的话则已,提到比试,兄弟断无推辞之理。”

  村藤又将这话译给坂田一面听,一面就孙福全浑身上下打量。听罢摇头说了一遍,村藤译道:“坂田君绝对不是要分胜负的比试,这一点得求孙先生谅解。”孙福全道:“比试的结果,自有胜负,本来不必于未比试之前就存要分胜负之心。”坂田对村藤说了几句,村藤问孙福全能识字、能写字么?孙福全听他忽问这话,心想难道他们要和我比试,还得彼此写一张打死了不偿命的字据吗?不然,初次见面的异国人,何必问这些话呢?然不管他们是什么用意,只得随口答应能识字、能写字。村藤笑道:“请借纸笔来,坂田君因有许多专门名词,不懂武术的人不好通译,想借纸笔和先生笔谈。”孙福全这才明白问字、写字的用意,当即叫用人取了纸笔来。

  村藤说道:“我曾听说北京会武术的人,多不识字,更不能写字,孙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坂田起身与孙福全同就一张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笔谈起来。孙福全存心要引坂田比试,好看日本柔术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点儿工夫来,防坂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试。坂田果然落了圈套,见孙福全笔谈时很老实,渐渐地又提到比试的话,孙福全故意说道:“兄弟当然不能不答应比试,不过兄弟平生还不曾和人比试过,恐怕动手时手脚生疏,见笑大方。”在坂田的意思,又想比试,又怕冒昧比不过孙福全,踌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个方法来,要求和孙福全比着玩耍,作为友谊的比赛,彼此都不竭全力分胜负。

  孙福全自然明白他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应了他。坂田很高兴的卸了西服上的衣,双手扭着孙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孙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面却随着他掀摆,只顾退让。坂田初时不甚用力,孙福全退让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孙家会客之处,是一间狭而长的房屋,宽不过一丈,长倒有二丈开外,一步一步的退让,已让到离上面墙壁仅有尺多余地了,孙福全虽是背对村藤说了几句,村藤问孙福全能识字、能写字么?孙福全听他忽问这话,心想难道他们要和我比试,还得彼此写一张打死了不偿命的字据吗?不然,初次见面的异国人,何必问这些话呢?然不管他们是什么用意,只得随口答应能识字、能写字。村藤笑道:“请借纸笔来,坂田君因有许多专门名词,不懂武术的人不好通译,想借纸笔和先生笔谈。”孙福全这才明白问字、写字的用意,当即叫用人取了纸笔来。

  村藤说道:“我曾听说北京会武术的人,多不识字,更不能写字,孙先生更是特出的人物。”坂田起身与孙福全同就一张方桌旁坐下,二人就笔谈起来。孙福全存心要引坂田比试,好看日本柔术是何等的身法手法,故意不肯露出自己一点儿工夫来,防坂田看了害怕,不敢比试。坂田果然落了圈套,见孙福全笔谈时很老实,渐渐地又提到比试的话,孙福全故意说道:“兄弟当然不能不答应比试,不过兄弟平生还不曾和人比试过,恐怕动手时手脚生疏,见笑大方。”在坂田的意思,又想比试,又怕冒昧比不过孙福全,踌躇了好久,才被他想出一个方法来,要求和孙福全比着玩耍,作为友谊的比赛,彼此都不竭全力分胜负。

  孙福全自然明白他这要求的用意,也就答应了他。坂田很高兴的卸了西服上的衣,双手扭着孙福全的胳膊,一揉一揪。孙福全暗中十分注意,表面却随着他掀摆,只顾退让。坂田初时不甚用力,孙福全退让一步,他便跟进一步。孙家会客之处,是一间狭而长的房屋,宽不过一丈,长倒有二丈开外,一步一步的退让,已让到离上面墙壁仅有尺多余地了,孙福全虽是背对着墙壁,然自家房屋的形式,不待回顾也知道背后将靠墙壁了。坂田见孙福全的退路已尽,心里好生欢喜,以为这番弄假成真,可以打败这大名鼎鼎的武术家了,急将两手扭紧,变换了步法,打算把孙福全抵在壁上,使不能施转。这种笨工夫,如何是孙福全的对手。孙福全不慌不忙的叫了一声来得好,只一掣身就将坂田的两手掣落了。孙福全的身法真灵巧,坂田还没有看得分明,仅仿佛觉得两腿上受了一下激烈的震动,身体登时如驾云雾,翻了一个筋斗,才落下地来,仍然是两脚着地,并没倾倒,看落下的所在,正是起首揪扭之处。再看孙福全,还是从容自若的走过来,拱手说“对不起!”坂田心想孙福全这样高强的本领,何尝不可以将我扣跌在地,使我不能动弹呢?我这么逼他,他尚且不将我打倒,可见他是有心顾我的面子。坂田因为如此着想,不但佩服孙福全,并且异常感激,殷勤相约后会而别。坂田自被孙福全打翻了一个筋斗之后,一日也没在北京停留,就动身回日本去了。

  孙福全打翻坂田的次日,正待出门去看朋友,刚走到门口,只见一人迎面走来,看去认得是吴鉴泉。吴鉴泉也已看见孙福全了,即拱手笑道:“打算去哪里吗?”孙福全道:“再来迟一步,你这趟便自跑了。”吴鉴泉道:“平常白跑十趟也没要紧,今日有要事来商量,喜得在路上没有耽搁。”孙福全与吴鉴泉原来有点儿交情,听说有要事来商量,即回身让吴鉴泉来家。不知吴鉴泉商量了什么要紧的事,且俟第五十九回再说。



第五十九回
霍元甲助友遭呵斥
彭庶白把酒论英雄

  话说孙福全让吴鉴泉来家,彼此寒喧了几句,孙福全开口问道:“承你赐步,有什么贵干?”吴鉴泉笑道:“并没有旁的事故,想来邀你同去上海走一遭,不知你能否抽身同去?”孙福全道:“我身上原无一定的职务,无论要去哪里,只要我自己高兴,随时皆可前去,不过得看我自己愿意不愿意。你邀我去上海干什么呢?你且说说出原由来,我若高兴去,一定陪你同去走一遭。”

  吴鉴泉即将到天津看霍元甲,霍元甲托他多邀几个好手前去上海帮场的话,说了一番道:“霍四爷曾对我说,此刻上海也有几个练内家武艺的能手,我其所以安排前去,固然是想看看这位英国大力士的本领,然也想借此时机,与在上海的几个会内家武艺的人物结识。”孙福全喜道:“霍元甲和英国大力士比武,真有这一回事吗?我在去年就听得从天津来的人说,霍元甲带了一个徒弟,同一个姓农的朋友,到上海找英国大力士比武去了,我立时就打昕英国大力士是谁。霍元甲在天津做生意,为什么要巴巴的跑到上海去和那大力士比武?无奈说这话的人也弄不明白,据说是听得旁人这么说。后来我遇着天津来的熟人就问,多不知道有这回事,我以为必是谣言,便不搁存心上。照你这样说来,竟是实有其事,喜得还没在去年比赛,留给我们也瞧瞧热闹。我决定和你同去,霍元甲说在何日动身呢?”

  吴鉴泉见孙福全应允同去,也很高兴的答道:“霍四爷说比赛的期虽在二月,但是他预备就在日内动身前去。”孙福全道:“从天津去上海一水之便,何必要去这么早呢?象我们身上没有一定职务的人,迟去早去,本来都没有关系,不过早去得多花儿文旅费罢了。霍四爷现做着药材生意,不比闲人。去这么早干什么?”吴鉴泉摇头道:“早去有何用意,他没明说。他仅说正二月生意清淡,早去没有妨碍!因恐怕迟走临时发生意外的阻隔,以致过了约期,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金尚在其次,名誉上所受的损失太大。”孙福全摇头道:“原出决不止此,必还有道理,他不肯在事前说出来。好在你我闲着无事,就在日内动身前去也使得。”当下吴、孙二人约好了动身的日期,各自准备,后文自有交代,暂且放下。

  如今单说霍元甲在淮庆会馆过了新年初五,因不久就得去上海和奥比音比赛,虽自信有八、九成可望比赛胜利,然不能绝对不作失败的准备。万一比赛的结果,竟不能取胜,五千两纹银,在中人之产的霍家自是巨款,并且这种事情关系霍家的声名甚大,不得不在事前归家一趟,将情由奉告老父。在霍元甲以为这种因外国人藐视中国无人,仗义出头和外国人赌赛的事?不但是个人得名誉,霍家迷踪艺的声威,也可因此震动全世界,自己老父和众兄弟,都是能相信他自己的武艺,不至比不过外国人的,断无不赞成此举之理。谁知竟大不然。霍元甲归到家园,向霍恩第拜了年,众兄弟都在家中度岁,新年相见,自有一番家礼,这都不用细表。

  霍元甲特地将众兄弟邀到他老父房中,将去年到上海详细情形说了一遍道:“我其所以敢于赌此巨款,实在是自信和外国大力士动手,确有把握,不至被他打败。”霍恩第听了就问道:“你在天津曾和外国大力士比过么?”霍元甲道:“不曾比过。去年俄国的大力士到天津来显武艺,自称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孩儿特地邀同好友农劲荪君前去,要求较量。那大力士不中用,竟不敢动手,就这么悄悄的跑了。后来打听,才知道已从天津往别国去了,不敢再在中国地方显武艺。”霍恩第又问道:“你会过上海那个英国大力士,见过他的工夫么?”霍元甲道:“孩儿见报载奥比音在上海显艺的事,邀农君赶到上海时,不料迟了几日,奥比音已动身到南洋群岛去了,因此不曾会过面,工夫如何,更不知道。”

  霍恩第摇头道:“你这孩子真荒唐极了,既是不曾会过面,更不知道工夫深浅,怎敢糊里糊涂的与人赌胜负,赌到五千两银子呢?你是练武的世家子弟,难道不知道武艺这东西,工夫深浅是没有止境的吗?无论谁人,也不能说自信没有对手。你冒昧与外国人订赌五千两银子的约,岂不是荒谬的举动!”

  霍元甲道:“爹爹请放宽心,孩儿决不敢荒谬。孩儿虽不曾与奥比音会过面,不知道他的工夫如何,只是孩儿的好友农君,他是一个会武艺的人,在外国多岁,深知外国人的武艺,曾详细将外国武艺的方法说给孩儿听,孩儿又亲眼看过外国大力士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早已知的一个大概了。外国武艺全仗气力,若能使他有气力用不着,他便无法可以取胜了,因此孩儿觉得有把握,不至被外国人打败。”

  霍恩第见霍元甲这么说,知道这个儿子,平日作事,素不荒唐,也就不再说责备的话了。只是众兄弟当中,有两个听了不愿意,最反对的是霍大爷。他接着向霍元甲这么说道:“外国武艺的手法身法,在你所亲目看见的,尽管极笨极不中用,然不能就此断定外国人的武艺不好,因为武艺在乎各人能否下苦工夫,哪怕手法身法都好极了,不曾下过一番苦工夫,难道就中用吗?这英国大力士既能名震全球,居然敢飘洋过海到上海来显武艺,可知他的武艺,断不是平常外国人所能赶上的。你看了有武艺不好的外国人,便断定凡是外国人都没有好武艺,公然敢与人订约,赌五千两银子的胜负,万一这英国大力士,不和你所看见的大力士一般不中用,你被他打败了,霍家百多年迷踪艺的威名,被你丧尽还在其次,这五千两银子的损失,还是你一个人拿出来呢,还是在公帐内开支呢?去年你替胡震泽在各钱店张罗的一万串饯,至今胡震泽不曾偿还一文,各钱店都把这笔帐拨到淮庆药栈帐上,我家吃这种亏已吃得不耐烦了,若再加上五千两,我家破产还不够呢!”

  霍元甲见自己大哥说得这般气忿,一时不敢辩驳,想起胡震泽那一万串钱的事,问心也是觉得对不起自家兄弟。因为胡震泽与家中兄弟都没有交情,而淮庆药栈是十弟兄共有的财产,为顾一个人的私交,使大家受损失,也无怪大哥这般气忿。霍元甲既如此着想,所以不敢再加辩驳,只得和颜悦色的说道:“请大哥不用这么着虑,胡家的那一万串钱,虽是拖延了不少的时日,不过他此刻的生意,并不曾收歇,若做的得法,偿还一万串钱也非难事”。

  霍大爷不待霍元甲说下去,即连连摇手截住话头说道:“你这呆子还在这里望胡家的生意得法,你睡着了啊!胡家的生意,何时做得不得法,你尚以为他是偿还不起这一万串钱吗?我早已听得人说,胡震泽那小子,当日向弥开口就起了不良之心。他知道你是一个呆子,人家说满口的假话,你也照例相信是真的,所以他钱借到手之后,不断的到淮庆会馆里来,今日对你说这样生意蚀了本,明日又对你说那项生意蚀了本,你信以为实,便不向他讨账。他的生意真蚀了本吗?他仅借了一万串钱做生意,若据他所说今日也蚀本,明日也蚀本,蚀到此刻,这一万串的本不早已蚀完了吗,何以生意还不曾收歇呢?”

  霍元甲本不敢和自己大哥辩驳的,只是他的生性最爱朋友,他要好的朋友,如有人毁谤,他是非竭力辩护不可的,当下也连连摇手说道:“这活太不实在了。如果胡震泽是这样的人,我自愿挖了我两只眼睛。他并不曾时常到我那里说蚀本的话,仅有一万串的本钱,才做了不到一年的生意,若就逼着他偿还,他除却将生意收歇,如何能偿还得起呢?”

  霍大爷不听这话犹可,听了更加气忿道:“不逼着他偿还,倒逼着我们兄弟来偿还,你毕竟安着什么心眼?”霍元甲被逼得叹了一声道:“大哥也不要生气,这一万串钱,我尽我的力量,设法偿还便了。好在是由我出面向各钱店张罗得来的,并不是从淮庆药找的本钱内提出来的。至于和外国人赌赛的这五千两银子,我能侥幸打胜,是不须说了,便是打败了,我自有代替我赔钱的人,外国人决不至向家里来要帐。”

  霍元甲说毕这番话,心里总不免有些难过,也不高兴在家里停留,即辞别家人,回到天津来。到天津后想起这回事,仍是闷闷不乐。农劲荪见他不是寻常潇洒的神气,便问他为什么事纳闷,霍元甲初不肯说,农劲荪问了几遍,他才将回家的情形说出来道:“大家兄也是一番好意,着虑家中人多业少,吃不起这么大的亏累,只是我眼见胡震泽这种情形,又何忍逼迫他拿出钱来呢?偏我自己又不争气,没有代还的能力,因此一筹莫展。”

  农劲荪道:“胡家这一万串钱的事,我早已虑到四爷得受些拖累,不过四爷不用焦急,去上海与奥比音较量起来,我能代四爷保险,得他五千两纹银。有了这五千两银子,弥补这一万串钱,相差也不多了,并且四爷到了上海,我还有方法可以替四爷张罗些银钱,但是得早去。”霍元甲问有什么方法?农劲荪道:“我想上海是中国第一个通商码头,水陆交通便当。四爷到上海之后,可以与彭庶白等老居上海的人商量,择地方摆一个擂台,登报招人打擂,这种摆擂打擂的事,在小说上多有,然实行的极少。上海那种地方,更是从来不曾有人摆过擂,预料摆起来,一登报纸,必有来打的人,在打的时候,来看的必十分拥挤,那时不妨依照去年俄国大力士到天津来卖艺的办法,发卖入场券,不用说每张卖十元、八元,哪怕就卖几角钱一张,积少成多,摆到十天、半月,也可以得不少的钱了。”

  霍元甲踌躇道:“这办法只怕干不了,一则恐怕真有武艺高强的见报面来,我敌不过人家,二则从来摆擂,都是任人观看,没听说要看钱的摆擂,由我创始做出来,一定给人笑话。”农劲荪连忙摇手说道:“不然,不然!中国古时摆擂不取看钱,并不见得摆擂的人品就高尚;现在摆擂取看钱,也不见得人品就卑下。因是时候不同,地方不同,而摆擂的用意也不同。西洋各国的拳斗家比赛,没有不卖入场券的。如是比赛的是两国最有名的拳斗家,入场券有卖到每人一百多元的。中国古时摆擂,多是有钱的人想得声名,或想选快婿,所以不取看费,难道我们自己掏腰包?至于真的怕有武艺高强的敌不过,这更是过虑,与四爷交过手的,何止几百人,几曾有敌不过的?我料定一般练武艺的心理,动辄欢喜与人较量的,必是年轻经验不多的人,纵有能耐,也不会有比四爷再高强的。武艺比四爷高强的,年纪必在四爷之上,大凡中年以后的人,十九火性已退,越是用了多年的苦功,越不肯轻易尝试,一则因自己的经验阅历多,知道这东西难操必胜之券,二则因这人既有几十年的苦功,必已有几十年的名誉,这名誉得之非易,失之不难,摆擂的又不曾指名逼他较量,而且就打胜了,也毫无所得,他何苦勉强出头呢?”

  霍元甲想了想点头道:“农爷说可行,自然是可行的,只是不怕国人骂我狂妄吗?”农劲荪道:“摆擂台的事很平常,怎能骂你狂妄呢?并且登报的措词,其权在我,我已思量了一个极妥善的办法,到上海后再与彭庶白商量一番,便可决定。依照我这计划做下去,不但胡震泽这一万串钱可望偿还,以后尚可以因此于一番惊人的事业。”

  霍元甲忙起身向农劲荪拱手笑道:“我简直是一个瞎子,农爷可算是我引路的人。”农劲荪也笑道:“四爷能认识我,便是有眼的人。”二人商议停当了,即准备动身到上海来。

  正月十四日就到了上海,仍住在去年所住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将行李安顿妥当,霍元甲即邀同农劲荪带着刘震声,一同雇车去拜访彭庶白。凑巧彭庶白这日不曾出门,他是一个生性欢喜武艺的人,见霍元甲等三人来了,自是异常欣喜,见面寒喧了几句即问道:“此刻距订约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三位何以就到上海来了呢?难道去年所订约有变更吗?”农劲荪答道:“订约并无变更,其所以早来一个多月,却有两种原因:一则因四爷在天津,做药材生意,恐怕等到约期已近才动身,或者临时发生意外的事故,使不得抽身,不如早些离开天津,索性将生意托人照顾;二则因为我思量了一种计划,须早来方能实行,我的计划,正待与足下商量。是什么计划呢?我想在上海择地方摆设一个擂台,借以多号召国内武艺高强的好汉到上海来,专一准备与外国大力士及拳斗家比赛。不过我有一句话得先声明,我这摆设擂台的性质,与中国各小说书上所写摆设擂台的性负完全不同。从来的摆擂台,目的不外显台主本领,及挑选女婿两种,不然就是有意图谋不轨,借擂台召集天下豪杰之士。我们这擂台不是这般目的,无非要借擂台这名目,可以惊动远近的好汉都到上海来,我们好竭力联络,一致对外。因为霍四爷虽抱着一种对外不挠不屈的雄心,只是一个人的力量终属有限,若能合全中国武艺高强的人,都与霍四爷一般行径,这力量就极大了。古人摆擂台,是以台主为主体,这台主的本领真大,在预定摆设若干时日中,没有能将台主打翻的,自然平安摆满预定的时期,如果开台三、五日。便来了一个本领比台主更大的人,三拳两脚竟将台主打翻了,这擂台就跟着台主同倒,不能再支持下去了。我们这擂台不然,是以台为主体,不以人为主体的。譬如第一个台主,无论谁人都可以当得,这台主是预备给人打败的,所谓抛砖引玉,谁能打翻第一个台主,就做第二个台主,有谁能打翻第二个台主,就做第三个台主,是这般推下去,谁的本领如何,我们看了也就可以知道一个等第。其所以要订这么一个办法,也还有一个意思在内,因霍家家传武艺,对人第一要谦让有礼,不许狂妄。四爷觉得摆设擂台的举动,近于狂妄。恐有犯霍家的家规,是这么定下规则,四爷出面做一个台主,就无妨碍了。以我的眼光看来,决不至有能将四爷打翻做第二个台主的,不是说中国没有武艺高过四爷的人,尽管有武艺比四爷高强十倍的,不见得肯轻易上台动手,即算有这样的好手,能上台将四爷打翻,在我们心里,更是巴不得有这种好手前来,帮助我们对付外国人。我们在来摆擂之先,原已声明过了,第一个台主是抛砖引玉,预备给人打败的,也没要紧。”

  彭庶白听了鼓掌称赞道:“这种办法,又新奇又妥善。在中国内地各省这么办,还不见得能号召多少人,上海是华洋杂处、水陆交通四达之地,只要做几条各国文字的广告,在中外各报纸上一登载,旬日之间,不但全国的人都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常说江浙两省的人,也太柔弱得不成话了,有这种尚武的举动,哄动一时,也可以提一提江浙人的勇气。我看摆擂的地方,还是在租界上好些。因为中国官府对于拳脚工夫,自庚子而后,曾有明文禁止拳师设厂教练,象这种摆设擂台的举动,还不见得许可呢!租界上的巡捕房,倒比较好说话。”

  农劲荪点头道:“这事非得足下帮忙,其中困难更多,所以我们才到就来奉访。”彭庶白道:“农爷说活太客气了。农爷、霍爷都是为国家争体面,并借以提倡中国的拳术,这种胸襟,这种气魄,谁不钦佩,谁不应该从旁赞助!三位今日才到,我本当洁治盛筵为三位接风。只是此刻仓卒来不及,拟邀三位且先到酒馆里小吃一顿,顺便还可以为三位介绍几个朋友谈谈。”

  农、霍二人听了同时起身推辞,彭庶白笑道:“我还是不喜专讲客气的人,所以随便奉邀到酒馆里去小吃。用意还是想就此为三位介绍朋友。有两个新到上海来不久的朋友,曾昕我们淡到三位的人品及能耐,都十分钦慕,亟思一见。”霍元甲问道:“贵友想必也是武艺高强的了?”彭庶白道:“自然是会武艺的,不过高强与否,我却不敢乱说,因为我也新交,只是从中介绍的人,于双方都是多年的老友,深知道那两人的履历。据介绍人所谈的履历,确足以当得武艺高强的评判。”农劲荪笑道:“既承介绍朋友,我们也就不便固执推辞。”

  彭庶白即向三人告罪,进里面更换衣服。,一会儿出来,邀三人一同出门,乘街车到三马路一家徽菜馆里。刚走进大门,那当门坐在柜台里面的帐房,一见是彭庶白来了,忙走出柜台来迎接,满面堆着笑容。立在柜台旁边的几个堂倌,更是满身现出惟恐趋奉不及的样子,无论谁人,一见这种特别欢迎的情形,也必逆料彭庶自定是这酒菜馆里唯一无二的大主顾。彭庶白引三人上楼,选了一间幽静点儿的房间,让三人坐了,仍回身出去了一会进来,笑向农、霍二人道:“已打发人请那两个朋友去了,大约一会儿就来了。”农劲荪问道:“那两位朋友是哪省人,姓名什么?足下既知道他们的履历,可否请先将他们的履历,给我等介绍一番。”

  彭庶白刚待回答,只见堂倌捧来杯筷等食具进来,彭庶白即对堂倌说道:“就去教厨房先开几样下酒的菜来,我们要一面喝酒!一面等客。”堂倌照例问了酒名,放下食具去了。彭庶白便邀三人入席笑道:“那两个朋友的履历,真是说来话长,请旋喝酒旋听我说。他们的履历,也有些儿是可以下酒的,要说他两人的履历,得先从这酒菜馆说起。

  “这酒菜馆的东家,是我的同乡,其家离我家甚近,从小彼此认识,因此舍间自移居上海以后,儿有喜庆宴会的帐,总是在这馆里包办的酒席,我有应酬请客,除却请西餐外,也多是在这里。这里的东家早已关照了帐房,对我特别优待。这帐房是湖南人,姓谭名承祖,甚得这里的东家的信用。其所以得东家信用,也有个特殊原因在内,也有一说的价值。这里的东家姓李,行九,人都称李九少爷,虽是一个当少爷出身的人,然生性极喜武艺,专聘了一个在北道还有一点儿声名的教师在身边,教他的武艺,十多年来,也练得有个样子了,更喜结交会武艺的人。这个谭承祖,并不与李九少爷认识,也不曾营谋到李家来当帐房。寒舍移居上海的前二年,谭承祖在上海一个最有名的富家哈公馆里当食客。哈公馆的食客极多,上、中、下三等社会的人都有,也聘了一个直隶姓张的拳师,常川住在公馆里,教子侄的拳棒。只因哈家是经商致富,对于武艺是绝对的外行,只知道要聘教师,于教师的能力怎样,绝不过问。那位张教师的气力,据见过的一般人多说委实不小,二百五十斤的石担,能一只手举起盘旋飞舞,哈家看了这种气力,便以为是极好的教师了。谁知谭承祖在少年的时候,也是一个喜欢练拳,并曾用过三、五年昔工夫,近年来虽没积极的练习,但也没完全荒疏,早晚睡起的时分,总得练几十分钟。和谭承祖同住一房的,也是哈家的食客,知道谭承祖也会武艺,就想从中挑拨得和张教师较量一番,他好在旁看热闹,其他的恶意却没有。

  彭庶白继续说道:“一次张教师正在教哈家子侄的拳脚,谭承祖与同住的食客,都反操着手在旁闲看,谭承祖不知怎的,忽然扑哧笑了一笑。张教师回头望了望谭承祖,谭承祖便转身走开了。这个想挑拨的食客,背着人就对张教师说道:‘你知道谭承祖今日为什么看你教拳,忽然扑哧一笑么?’张教师道:‘他没说话,谁知道他为什么呢?他对你说了么?’这食客笑道:‘他自然对我说了。’张教师忙问:‘他说笑的什么?’这食客做出忍了又忍,忍不住才大笑道:‘你不要生气,我就说给你听。’张教师自然答应不生气,食客就说道:‘他说你教拳的姿势,正象一把茶壶,所以他看了不由得好笑。’张教师心里已是生了气,面上还勉强忍耐着说道:‘他不懂得拳脚工夫,知道什么?懒得睬他。’这食客咦了一声道:‘你说他不懂得拳脚工夫吗?他表面是一个读书人,实在拳脚工夫还很好呢!我与他同住一间房,他早晚练拳,我都看见。’

  张教师听了动气说道;“他既是会武艺,同在外边混饭吃,就不应该笑我!他还对你说什么吗?”这食客更装出待说不说的样子,半晌才摇头说道:“并没说你什么,你也不要疑心追问,万一闹出是非来,人家都得骂我的口不紧。”张教师听了这半吞半吐的话,以为谭承祖必是在背地里议论了他许多话,当下就气得什么似的,但也不说什么。次日便特地到谭承祖房间里来坐谈,开口就对谭承祖拱了拱手道:“我听得某某说,老哥的武艺了得,如今早晚还是拳不离手的做工夫,兄弟钦佩极了,特来想领教领教。”谭承祖做梦也想不到同房的人从中挑拨,看了张教师的神色和言语。不觉愕然说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若会武艺倒也好了,张师傅看我的身体模样,也相信是会武艺的么?走路都怕风吹倒。某某与我同房,我知道他是素来欢喜开玩笑的,请不要听他的话。”张教师就是因谭承祖的身体瘦削如竹竿,加以满面烟容,毫无精采、才存心瞧不起他,今听谭承祖这么说,更不放在心上了,随即点头道:“我因听得某某这般说,本来我也是不相信的。不过你昨日当众笑我,使我过不去,你不懂武艺倒罢了,若果真懂截艺,我便不能模糊过去。”谭承祖哈哈大笑道:“你教武艺,不许旁边看的人笑,难道要人哭吗?我笑我的,与你有甚相干!幸而你是教武艺,会武艺的本来可以欺压不会武艺的人,若你不会武艺,用旁人的手艺教人,有人看着笑了一笑,你又怎么办呢?我国会武艺的人,其所以不能使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看得起,就是这种野蛮粗鲁,动辄要郅人拚命的原故。我姓谭的从小读了几句书,凭着一只笔,在外混了半世,还愁谋不着衣食,不靠教武艺混饭吃。你靠拳头我靠笔,各有各的生路,两不相犯,譬如我在这里替东家写什么东西,你就在旁边笑一个不休歇,我也不能说要领教你的文墨!”

  张教师是个粗人,一张嘴如何说得过谭承祖呢?被这么奚落一阵,回答不出话来,只得忍气退出。将话说给那存心挑拨的人听。这人笑道:“你不逼着他动手,他是瞧不起你武艺的人,懒得和你纠缠,所以向你开教训。可惜他谭承祖不遇着我,我若有你这种武艺?他对我如此,我就没有你这样容易说话。”张教师道:“他不承认会武艺,又没当我面说我不好,我如何好逼让动手呢?”这人摇手说道:“不用谈了,将来传到旁人知道,定骂我无端挑得你们相打。你是离家乡数千里来教人武艺,凡事忍耐忍耐也好,不可随便寻人动手,打赢了还好,若被他打倒了真难为情呢!”说罢,就走向别处去了。

  张教师独自越想越气,越气越没有办法。凑巧过不了几日便是中秋节,哈公馆照例逢年节必有宴会,酒席丰盛。主人亲自与众宾客欢饮。张教师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酒,筵席散后,张教师乘着酒兴,忽然想起要和谭承祖动手的事来,一团盛气,找到谭承祖房里,空空的不见一人,转到后院,只见青草地上,照着光明如昼的月色,月光之下,约有十多个人,同坐在铁靠椅上赏月清谈。哈公馆的花园,是上海有名极堂皇富丽的花园,最宜赏月。张教师一心想与谭承祖动手,无论什么好景,也无心领略,直走到十多人当中,就各人面部一个个细看。恰好谭承祖正在其内。张教师一见面就伸手握住谭承祖的手说道:“来来来!我今夜无论如何得和你较量几下,看你是什么大好老!”

  谭承祖笑道:“‘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张教师一身的本领无处使,要在我这痨病鬼面前逞威风了,请诸位老哥救救我!’谭承祖一面这么说,一面被张教师拉向花园坦宽之处行走。同在一块儿清谈的十多人,多莫明其妙,只得跟在后面看,约走了二、三十步远近,张教师刚将手一松,不知怎的突然退后一交,竞跌到一丈开外。这一交实在跌的不轻,只把那个张教师跌得头昏眼花,躺在草地上,半晌还爬不起来,谭承祖倒行所无事的走过去笑嘻嘻的说道:‘张老师好快的身法,怎么这般快就到了这里,酒喝多了,请回房歇息去吧!这青草地上露水太重,起来起来!’边说边将张教师拉起,张教师这才自知不是对手,次日一早就辞职回原籍去了。”

  当谭承祖打倒张教师的时候,凑巧这里东家李九少爷也在那十多人之中。十多人看了,都不明白张教师如何跌倒的,唯有李九少爷是一个内行,一望就知道谭承祖是用什么手法打的,觉得谭承祖的武艺不错,当夜就与谭承祖谈了一番,甚是投机。过不了几日,李九少爷即到哈家交涉,要聘请谭承祖来家佐理家务。哈公馆的食客多,去一个人算得什么。谭承祖一出手,打破了张教师一只饭碗,却到手了自己一只饭碗。到李家后,因来历与别人不同,又时常能和九少爷谈论拳棒,所以独见信用,委他在这里当帐房。我刚才打发人去请的两个朋友,就是由谭承祖特地从他家乡地方接到这里来的,一个姓杨名万兴,一个姓刘名天禄。两人的年纪都将近六十岁了,为什么不远数千里,无端把两人接到这里来呢?只因谭承祖平日与九少爷谈话,不谈到武艺上便罢,一谈武艺,便免不了提起杨万兴、刘天禄两人,功力如何老到,身手如何矫健,某次在某处和某人是如何打胜的,谈到精神百倍,唾花四溅。九少爷是公子哥儿脾气,听了兴高彩烈,问刘、杨两人是古时的人物呢,还是现在的人物呢?谭承祖道:“自然是现在的人物,若是古时的人物,已死无对证了,又何须说呢?‘九少爷见说其人还在,随即教谭承祖写信打发人去迎接,谭承祖道:”写信不见得能接来。’九少爷就教他亲自前去,随即拿了五百块钱,给刘、杨两人做安家费和三人同来的路费。于是不到一个月,刘天禄、杨万兴已到上海来了。初到上海的几日,九少爷因见这两人的本领确实难得,谭承祖平日所谈的并无虚假,也就十分钦敬,备办了几桌酒席,陪款两人。凡是上海会有些武艺的人,平时与九少爷有来往的,无不请来作陪。我因是同乡的关系,也在被邀之列,我如今且把当日在李家所见的情形,先说一说,再说他两人的履历。“

  彭庶白说到这里,堂倌已送上酒菜来,忙起身替三人斟了酒。大家一面吃喝,一面听彭庶白继续说道:“我从来与李家来往很密,刘天禄、杨万兴的声名,早已间接听李九爷说过多次了,想瞻仰的心思,也不减于李九。众陪客中唯我到的极早,到时只见李九爷、谭承祖和一个土里土气的乡老头儿,同立在客厅中,三人都面朝上边望着,好象看什么把戏的样子。找也不向他们打招呼,跟着朝上边一望,原来还有一个身体瘦弱些儿的乡老头,正用背贴在墙上,双肩向上移动,已爬上几尺高了,仍不停留的向上移去,转眼便头顶着天花板了。这种壁虎功,原不算稀奇,我在小孩时代就见过,不过壁虎功向上走是容易,能横行的却没见过。此时这乡老头儿的头,既顶着天花板了,就将两掌心贴着墙壁,靠天花板横行起来,并且移动得甚快,只在转角的时候,似乎有点儿吃力的样子,走了两方墙壁,才溜下地来,对李九爷拱手说献丑。我也上前打招呼,始知道显壁虎功的是刘天禄,立着看的是杨万兴,因见有客来了,不肯再显能为。

  据李九爷这日在席上对众陪客演说,刘天禄、杨万兴两人的轶事道。‘我不与刘、杨二公同乡,在今番以前,又绝没有亲近过二公,对于二公的历史。应该无从知道,只是有谭君朝夕替二公介绍,所谈不止数十次,因此两耳已经听得极熟了。我初听了谭君所谈的,心里异常钦仰二公的能耐,孜孜的想能会面才好,打发谭君去迎接的时候,我心里却又异常惴惴,唯恐迎接二公不来。今日在座诸君,于二公先见面,后闻名,不劳想慕,很是幸福。我如今且把我所知道的二公轶事,说两件出来,给诸君下酒。

  刘公是长沙人,十四岁的时候,从湘阴最有名的大教师刘才三练习拳脚,不间断练了十年,就跟着自己叔父去辰州做木排生意。这一去,就是十多年不通音问。刘才三仍是到各处教拳脚,所至之处,从学的都是本地练武艺有名的人物。湖南的风俗,教拳的没人敢悬金字招牌,唯有刘才三无论到什么地方教拳,总是带着一块金牌同走,开场之日,便将红绸盖在招牌上,悬挂大门外面,燃放鞭炮庆贺。如遇有来拆场的打手,在未动手前,刘才三必与来人交涉妥当,若打场被人拆了,刘才三打不过人,将金字招牌劈破,即时离开本地,如拆场的本领不高,反被刘才三打败了,便得挂红陪礼。刘才三从教拳以来,经过拆场的次数,在一百次以上了,没一次不是打得来人挂红陪礼的,因此金字招牌上所挂的红绸有二、三百张之多,望去只是一个红球,不象是招牌了。南州地方有几个有钱的人,喜欢练武,闻刘才三的名,派人专诚奉请,说好了两千两银子,教一年的拳脚。那时两千两银子教一场武艺,在寻常教师是没有的事,而在刘才三却非高价,因刘才三教拳,至少非有二千两银子不教。刘才三平时告诫徒弟,有三不打的话:一、出家人不打,二、乞丐不打;三、女子不打。因这三种人不会武艺便罢,会武艺的多有惊人的本领。刘才三常说,在一般人的眼中看这三种人,多以为是没有能力的可怜人,练了武艺去和这三种人动手,便先自担了个不是的声名,万一遇着武艺高强的,挨一顿打,更不值得。刘才三既以这三不打教徒弟,他本人自然存心不和这三种人动手,到南州教了半年,并没有敢来拆场的。这日忽来了一个和尚,到门房里说要见刘师傅,门房进去传报,刘才三听说来的是和尚,即连忙摇手道:说我不在家就完了。门房退出对和尚道:对不起!刘师傅今日出门拜客去了,不在家中。和尚点了点头,折身就走。第二日那和尚又走了来,门房只得又进去传报,刘才三对门房说道:不是会武艺的,不至一次又一次的来找我,我的规矩,不与出家人动手,你还是去回报他不在家。门房出来说了又不在家,那和尚面上已露出不高兴的样子,然也没说什么,就退出去了。第三日又走来对门房说道:今日难道刘师傅又不在家么?门房明知刘才三不肯相会,便答道:今日果然又不在家,和尚找他有何贵干?和尚这番就不似前昨两日那么和平了,高声发话说道:好大的架子,连看他三日,三日都不在家。我不相信有这么凑巧,若真不在家,可放我进里面寻找,寻找不着,就坐下等他回来。门房说:不行,不行!你是出家人,如何好放你进里面去,里面住着家眷。和尚不依道:我只寻刘才三,与里面的家眷无涉。我长途跋涉的到这里来,也不知受了多少风霜劳苦,为的就是要见刘才三。他若是怕了我,赶快将金字招牌劈破。旋说旋捋着两只大袖往里面走,门房哪里拦阻得住呢?此时刘才三正藏身在二门后,听外边的言语,见和尚公然冲了进来,慌忙退到厨房间,脱了脚上鞋袜,换了大司务的衣服,托了一盘茶出来,看和尚已坐在客堂椅上,两眼不住的向各处张望,看了刘才三托茶出来,也不在意。刘才三问道:大和尚是来会我师傅的么?他出门看朋友去了,我师傅的规矩,是不打出家人的,可惜我师傅的大徒弟,也跟着师傅出门去了,只留我这个不行的灶鸡子在家。你是来找我师傅比武艺的么?说时将茶递上去,和尚一面接茶,一面答应不错,茶杯还不曾接妥,茶盘已劈打将下来,和尚的手法好快,尽管在他无意中劈去,他避开茶盘,顺手就将刘才三的衣袖拉住,两边都朝自己怀里一拉,只听得喳的一声,衣袖被拉去半截。彼此各不相下的,就在客堂里动起手来。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打了二、三百个回合,没有分胜负。和尚忽然跳出圈子,指着刘才三说道:你不就是刘才三吗?假装什么灶鸡子?一个月后再来领教,那时定使你知道我的厉害。说毕扬长而去。刘才三看断了的半截衣袖,断处五个指爪印,就和五把极锋利尖刀刺破的一般,心想这和尚的本领,在我之上,我尽我的力量,才勉强支持一个平手,占不着他半点便宜,他若一个月后再来,我如何对付他呢?我的金字招牌,难道就要在这地方劈破吗?心里越想越着急,越没有对付的方法。

  光阴易逝,一霎眼就过了二十日。刘才三还是一筹莫展,只急得病倒在床,水米不能入口。所教的徒弟,虽都情愿帮助师傅,然哪有帮助的力量呢?当时在南州的湘阴人,都听说这么一回事,也多代替刘才三耽忧,因刘才三是湘阴最著名的好手,若被人打败了,同乡人的面子上多不好看,只是希望刘才三打胜的人虽多,然谁也没有办法。这事真是巧极了,刘才三十多年不得音信的徒弟,就是这位刘天禄先生,不知被一阵什么风吹到南州来了。这位刘公因驾着木排到南州,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在南州教拳,与和尚相打的事,更是毫不知道。但是岸上做木排生意的,多湘阴人,见面闲谈起来,不知不觉的谈到刘才三身上去了,这位刘公便说道:刘才三么?是我们的师傅,如今既在这里教打,我又恰好到这里来了,免不得要办点儿礼物,去给师傅请安。做木排生意的听了笑道:你要去请安,就得快去,若去迟了,只怕他不能等你。这位刘公问是什么原故,那些人将和尚来访的事由说了,并说刘才三现已三日不沾水米,睡在床上,只奄奄一息了。这位刘公哪敢停留,礼物也来不及备了,迳向刘才三教拳的人家走去,照例请门房通报。刘才三想不到十多年不通音信的徒弟,无端会到这里来,以为又是来较量武艺的,连连对门房摇手说:病了不能见客。喜得这刘公能写字,当下向门房借了纸笔,写出自己的姓名履历,又教门房拿了进去。刘才三见了自家徒弟来了,心里虽安了些儿,然逆料自家的徒弟,本领必难胜过他自己,但欣喜有了一个可以托付后事的人,随即教门房将这刘公带进去。刘公的性情最厚,一见自家师傅病到那种憔悴样子,不由得心酸下泪,跪倒在床前问候病状。刘才三忍住不肯将病由说出来,刘公问道:师傅不曾请医生来服药吗?刘才三叹道:我这病不是医生能治好的,用不着请医生。刘公道:弟子也能治病,只请师终把病由说给我听。刘才三问道:体这十多年来,也曾另觅师傅,你在外面已听得人说和尚来拆场的事么?刘公道:南州的人,谁都知道这回事了!刘才三道:你这十多年来练了些什么惊人的本领?刘公道:硬本领练到师傅这般地位不容易高强了,弟子练的是软工夫,和人动手确有把握。刘才三道:你且使一点儿给我看看,不问什么软工夫!刘公知道师傅还不相信自己的工夫,能敌得过和尚,当即使出重拳法来,将床前做榻凳的一块方石,只轻轻一掌拍得粉碎。刘才三看了,一厥劣就翻起身来坐着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不知刘天禄如何对付和尚,且俟第六十回再说。

i5xia 发表于 2019-12-25 12:11:51

第六十回
救师傅刘公败和尚
抢草堆铜人平纠纷

  话说彭庶白转述李九少爷的话,继续说道:“刘才三随即下床,吩咐厨房备办酒菜,一面替这刘公接风,一面替自己贺喜。那场所教的徒弟,见师傅忽然起床兴高彩烈的吩咐厨房办酒菜,虽曾听说是十多年前的徒弟来了,然因这位刘公在当时并没有大声名,一般徒弟都不知道他的能为怎样。刘才三虽曾亲眼看见劈碎石头的本领,却还不知道这种重拳法打在人身上怎样。等到夜深时候,一般徒弟都睡着了,刘才三方对这刘公说道:‘我听说重拳法只能吓人,实在打在人身上是不中用的,我也不曾学过重拳法,不知这话确也不确?’刘公道:‘哪有不能打人的道理。不过寻常人无论体魄如何坚强,也不能受重拳法一击,会重拳法的,非到万不得已,决不拿着打人,并不是打在人身上不中用。’刘才三问道:‘寻常人受不起,要什么祥的人方受得起呢?’刘公道:‘必须练过重拳法的人,或者是修道多年的人,方能闪避的了。’

  刘才三道;‘那和尚的来历,我也曾派人探听,只因他不是两湖的人,探听不出他的履历。不知道他曾否练过重拳法,或是修了多年的道,如果他还练过的,你打不着他,又怎么办呢?’刘公摇手道:‘我虽没见过那和尚,却敢断定他不会重拳法。他若会重拳法,便不至接二连三的来找师傅,定要与师傅动手。因为练重拳法的人,在未练之先,就得发誓,一生不能由自己先动念去打人,被人逼得无可奈何,才能动手,并且他与师傅打了二百多回合,可知他不会重拳法。如今即算他会重拳法,我要打他的工夫,还很多很多。总之,我只不寻人动手,凡是无端来寻我动手的。我都能包不吃亏。’刘才三听了,这才真放了心。次日早起就拿了些银两,亲自到街上买裁料,替这刘公赶做极漂亮的衣服。

  等到满一个月的这日,门房果然来报:和尚又来了。刘才三成了惊弓之鸟,一听和尚来了,登时脸上变了颜色,忙问刘公怎么办?刘公当即对门房道:‘你教他到客厅里坐,大师傅就出来会他。’门房答应去了,刘才三问道;‘你要带什么东西不要?’刘公点头道:‘要的。承你老人家的情,替我做了几套漂亮衣服,清即刻赏给我穿了去见他吧!衣服排场也是很要紧的。’刘才三连忙把新做的衣服都捧了来,刘公拣时行阔绰的装束起来。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刘公的仪表,本来不差,加以阔绰入时的衣服,更显得堂皇威武了。而当时在场的徒弟,又都知道凑趣,明知道这位大徒弟要假装大师傅去见和尚,不约而同的多来前护后拥,刘公鼻架墨晶眼镜,口衔京八寸旱烟管,从容缓步的走到客厅里来。

  这和尚一见不是一月前动手的人,心里已是吃了一惊,又见这种排场举动,确是一个大师傅模样,即自觉上次猜度错了,暗想:这里的大司务,尚能和我打二,三百个回合不分胜负,这师傅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我倒要见机而行,不可鲁莽。想着,即上前合掌道:‘贫僧特从五台山来奉访大师傅,今日已是第四次进谒了。’刘公不住的两眼在和尚浑身打量着,面上渐渐的露出瞧不起他的神气,半晌才略点了点脑袋说道:‘前次我不在家的时候,听说有一个外路和尚来访,不相信门房说我不在家,开口就出言不逊,以致与我家厨子动起手来,想必那和尚就是你了。我那厨子很称赞你的武艺,我那厨子的武艺虽不行,只是他生性素来不佩服人的,他既称赞你,想必你比他是要高强一点儿。你三番五次来要见我,是打算和我较量么?也好,就在这里玩玩吧!’

  那和尚被刘公这一种神威慑服了,面上不知不觉露出害怕的样子来,沉吟了一会,才又合掌说‘领教!’刘公吸旱烟自若。和尚道:‘请宽衣将旱烟管放下,方好动手。’刘公哈哈笑道:‘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这么小题大做,看你怎样好打,就怎样打来便了,吸旱烟不妨事。’那和尚也有些欺刘公托大,又仗着自己的虎爪功厉害,能伸手到猪牛肚里抓出心肝肠肺,所以前次与刘才三动手的时候,一沾手刘才三的衣袖就被拉断了半截。这一个月以来,旁的武艺并没有多少增加,独虎爪功更加厉害了,猛然向刘公扑将过来。刘公随手挥去,和尚不知不觉的就跌翻在一丈以外,和尚就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道:‘大师傅的本领,毕竟不凡,真够得上悬挂金字招牌!’说罢,跳起身走了。刘才三躲在旁边看得仔细,听得分明,心中简直感激万分,将那一场武艺所得的二千两银子,除吃喝用费之外,全数替刘公做了衣服。刘才三从此不再出门教拳了。象这样的好事,还不足以给诸位下酒吗?”

  当时在坐的人听李九少爷这么说,大家都很注意刘天禄。其中就不免有口里不说什么,面上却现出不大相信的神色。谭承祖复起身说道:“敝居停方才所谈的,皆由兄弟平日所闲谈,不但丝毫没有增加份量,并有许多在如今的人所视为近于神话的地方,经敝居停剪裁了,不曾说出来,兄弟请向诸位补说几句。好在兄弟在此时所谈的,比较平日向敝居停所谈的,更易信而有征,因为刘公天禄现在同座。诸位若有不相信武艺有软工夫的,不妨当面质问刘公,或请刘公当面一试。这问题就是我国数千年来最是研究的问题,希望诸位不要根据一知半解,便断为没有这回事。刘公天禄在南州代自己师傅扬名打和尚的事。此刻在湘阴的孩提妇孺都无不知道,也无一个不能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刘公当时将和尚打跌一丈开处,所用的确实不是硬工夫,但不是重拳法,是沾衣法。怎么谓之沾衣法呢?学会了这种法术的人,在要运用的时候,只须心神一凝聚。啊怕是数人台抱不交的老树,或是数千斤重的大石,一举手挥去,沾着衣袖就腾空飞起来,三丈五丈皆能由自己的意思挥去。刘公所会的法术,不仅这二、三种,兄弟不能举其若,而知其作用的还有许多,然都是会武艺的人最切实用的。兄弟也会向刘公请教,据说要练这种把式最切实用的法术,还是硬工夫练有七,八成火候的,便极易练习,没有硬工夫,要想专运用软工夫,却是极难。刘公能于百步以外,出手便将敌人打倒,又能使敌人不得近身,一近身就自行滑倒,这方法名删滑油令。滑油令能下的多,但程度有深浅,所下脚有远近。刘公能于平地下十丈,砂地下三丈,在他省或有更高强的,兄弟不得而知,在敝省湖南却没有再高的了,而能存砂地下滑油令的,更是极少。敝居停好奇成性,平日骄得兄弟谈到这些工夫,不惜卑词厚币,派兄弟亲去湖南将两位老辈接来,一则是诚心想赡仰两位的丰彩,二则也不无几分疑兄弟过于夸诞之处,想迎接两位老来,好研究一个水落石出。兄弟到湖南与两位老前辈相见的时候,代达敝居停一番诚意之后,就老实不客气的向两位声明,到了上海,难免不有人要求硬、软工夫都得显显,那时千万不能拒绝。因为一经拒绝,不仅使人不相信两位有这种能耐,并使人不相信此间有这么一回事。如果两位存心不想显给人家看,那么上海就去不得。想不到两位老前辈真肯赏脸,居然答应凡是能显出来给人看的,决不推辞。我听了这句话,就如获至宝,立对买轮伺候两位动身到上海来。

  刘公天禄的轶事,刚才敝居停已说了一桩,刘公平生的轶事,虽尚有很多,只是一对在席间,不便一一为诸位介绍,将来有机会再谈吧。兄弟这时且把杨公万兴的轶事,也向诸位介绍一二桩。刘公在湘阴得名甚迟,到了四十六岁在南州将那和尚打败,回来才享大名。至于杨公得名就很早,杨公的神力,可以说是天授。他少时从何人练武艺,练的是什么工夫,此时都无须细说。因为古话说了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无论练、什么工夫,只要拚得吃苦,没有不能练成好手的。兄弟在小孩时代,就听得杨公一桩替人争草堆的事。那时湖南稍为荒僻点儿的州县,多有没地主的山场田地。那些山场田地,何以会没有地主的呢?因为经过太平天国之乱,凡是遭了兵燹的地方,居民多有逃避他乡,或在中途离散,不能再归乡里的。以此没主儿的山场田地,小所在任人占领,无人争论;唯有大山头、大荒亩,因为大家多明知无主,就有谁的力量大,能以武力占据,这年就归谁管业。象这种因争据山场田地而相打的事,在当时是极平常的。这位杨公的族人,每年与他姓人为争一处草堆,也不知曾打过多少次,及打伤多少人了。”

  农劲荪听到这里,截住话头问道:“兄弟不曾到湖南,请问草堆是什么?”彭庶白点头笑道:“这话我也曾问过谭承祖的,据说草堆是那地方的土称,其实就是长满了茅柴的山。每一座大山头的茅柴,割下来常有好几万担,运到缺乏柴草的地方去卖,可以得善价。这年杨公已有二十岁了,仗着天生神力,使一条熟铜棍一百四十斤,在远处望着的人,见使一条黄光灿烂的东西,莫不认做装了金的木棍,没人相信能使这般粗壮的铜棍。杨公知道这年同族的人又得和他姓人争草堆相打了,一面劝同族的人毋须聚众准备,一面打发人去对方劝说,从此平分草堆,永绝后患,免得年年相打伤人。

  本来是年年相打的,已经习以为常了,将近秋季割茅的时候,双方都得准备打起来。今忽然由杨家派人去对方讲和,对方哪里知道,杨公是出于好意,以为杨家必是出了变故,不能继续一年一度的打下去,公然拒绝讲和。不但拒绝讲和,打听得杨家族人,果然还没有准备,并想乘不曾准备的时候,多聚人上山割茅。杨家的人看了如此情形,都埋怨杨公不该出面多事,以致反上了人家的大当。杨公也非常气忿,即奋臂对同族的人说道:“他们再聚多些也不要紧,我一个人去对付他们便了,只请你们跟在我后面壮一壮声威。”随即在同族的人当中挑了四个一般年龄,一般身强力壮的人,同扛了那条一百四十斤重的熟铜棍,跟随背后。杨公赤剥着独自上前,向草堆上大踏步走去。那边见杨公独自赤剥当先,也料知必是一个好手,便公推了八个武艺最好的,各操靶棍上前迎敌。扬公只作没看见,直冲到跟前,八人吓得不由得退了几步,及见杨公和颜悦色,并没有动手相打的神气,胆壮的才大声喝道:“你是谁?独自赤剥上山来,难道是要寻人厮打吗?”杨公厉声答道:“我曾打发人来讲和,情愿与你们平分草堆,你们不答应,并乘我们没作准备,就集多人上山割草,毕竟是准要寻人厮打,得问你们自己才得知道!你们仗着各有四两力气,要厮打尽管打来,我这边请了我一个人包打,你们打败了我,就和打败了我一族人一样,不要客气,请动手打来吧!”那八个人虽知道杨公必有惊人的本领,才敢有这般惊人的举动,然不相信一双空手能敌若干人,只是杨公既经如此夸口,他们原是准备来厮打的,自无袖手不动之理。有一个使檀木棍的大汉,举起一条茶杯粗细的檀木棍,对准杨公的头猛然劈将下来,只听得哗喳一声响,棍梢飞了一尺多长,杨公动也不动,反从容笑道:“要寻人厮打,又不带一条牢实点儿的棍来,这样比灯草还软的东西,不使出来献丑也罢了!”震断一条檀木棍不打紧,这八个人实在惊得呆了,还是一个使靶的伶利些,暗想棍纹是直性,横劈下去,用力过猛,被震断是寻常的事,我这靶是无论如何震不断的,看他能受得了?靶这样武器,本是比较刀枪剑戟都笨滞多了,使靶的多是力大而不能以巧胜人的,因为用法甚是简单,最便于招架敌人的兵器,乘虚直捣,不能如刀剑一般的劈剁。这人见杨公毫无防备,也就肆无忌惮,双手紧握着重二,三十斤的杂木靶,对准杨公前胸猛力筑过来,那知遭杨公胸向前迎了一迎,只挺得他双手把握不住,反挺得把柄向自己胁上戳了一下,连避让都来不及,靶和人一阵翻了个空心跟斗才跌下。杨公却做出抱歉的样子,一叠连声的跺脚说道:“什么来的这么粗鲁,自己害得自己收煞不住,这一个跟斗翻得太冤枉了,休得埋怨我。”未动手的六个人,各自使了一下眼色,各操手中兵器围攻上来,杨公听凭他们各展所长,不招架一手,不闪躲一下,只光着两眼望望这个,瞅瞅那个。没经他望着的便罢,眼神所到,无不披靡。八个人器弄得双手空空,一个个如呆如痴的看着杨公发怔。杨公这才发出神威来,回头叫四人扛上熟铜棍,一手枪过来向山土中一顿,足顿入土二尺多深,指点那八人说道:“我听凭你们轮流打了这么久,古人说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如今应该轮到我打你们了。不过我明知道你们都是脆弱不堪的东西,经我这熟铜棍压一下,不怕你们不脑浆进裂,我不用铜棍打你们,只用一个指头,每人只敲一下,你们能受得了,就算你们的能耐比我高强,这草堆立时让给你们去。你们若受不了,或是不肯受,就得依遵我的话,从此平分这草堆,以后再不许动干戈了。”

  那边为首的人,见杨公这种神威,复这般仁厚,照例打不过的,就无权过问山上的事,这回眼见得不是杨公的对手,而杨公偏许他们讲和,平分草堆,为首的人安得不畏惧,安得不感激呢?遂大家一拥上前,围着杨公作揖打拱。那八个人窃窃私议道:“这是从哪里来的这么一个铜人,不用说动手,吓也把人吓死了。‘这回争草堆的事,杨公就得了大名。对湘阴人说杨万兴,还有不知道的,若说杨铜人,哪怕三岁小孩也能知道。不过,杨公的威名虽立得甚早,但抱定主意不到十年访友之后,决不收徒弟做师傅,后来毕竟驮黄色包袱,出门访友十年,本领是不待说越发高强了。访友归来,成名更大,各州府县喜练拳脚的人,都争先恐后的来聘他去教。”

  彭庶白继续说道:“李九少爷曾当面问过杨万兴:‘平生曾否遇过对手?’杨万兴说:‘对手大约遇的不少,但两下都自知没有多大的强弱,胜了不足为师,因此慎重不肯动手的居多,已经动手的,倒没输给人过。唯有一次,确实遇了一个本领在我之上的人,简直把我吓的走头无路,后来幸赖一点机灵之心脱险,至今思量起来,还不免有些儿害怕。那回困桃源县城里邀了一场徒弟,请我去教,我就答应下来。从湘阴县搭民船到常德,打算从常德起岸。所搭的那条船,原来是来回不断行走常德、湘阴的。我上船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驮着包袱跳上船头,照例往中舱里钻进去,己钻到了舱里,回头方看出舱口之下,横睡了一个和尚。我也不在意,就将背上包袱解下来,代枕头放翻身躯便睡。次日早起时,船已开行好久了,同船的约有十多个人,忽听得那和尚高声叫船老板。船老板是个五十多岁、老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见有人呼唤,即走近舱口问有何贵干。和尚笑嘻嘻的说道:我是出家人,应该吃素,不过我今日兴头不好,非开荤破戒不可,请你船老板上岸去买六十文猪肉来。旋说旋打开包袱,取出一串平头十足的制钱来,解开钱索捋了一大叠在手,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用食指和大指拈了递给船老板道:这里六十文,请你自己数数,看错了没有?”船老板伸手接过来一看笑道:老师傅这钱都碎了,一文好的也没有,如何拿去买肉呢?那和尚故现惊讶之色,伸着脖子向船老板手中望了一望笑道:原来果是碎的,我再数六十文给你去吧!船老板即将手中碎铜钱放在船板上,看和尚又拉了一大叠钱在手中,一五一十的数了六十文,照样用两个指头拈着,递给船老板。船老板仲手接过来一看,笑道:不又是碎的吗?一文整的也没有!和尚又望了一望,又待重数,船老板道:老师傅的手太重了,请给我自己数,好好的大钱。捏碎了太可惜。和尚真个将一串钱给船老板,船老板自数六十文去了。我在旁看得分明,暗想不好了,这和尚此种举动,必是因我昨夜从船头跳进舱来的时候,不曾留神他横睡在舱口,打他身上跨过来,他当时以为我是一个寻常搭船的人,所以不发作,今早他不住的看我枕头的包袱,大约因见我是驮的黄包袱,认作我是有心欺侮他,所以借买肉说出开荤破戒的话来,并借数钱显点儿能耐给我看。我的力气虽自信不肯让人,然若将六十文钱,两指一捏,即成粉碎,必做不到,可知这和尚的能耐在我之上。我昨日进舱的时候,即看见他横睡在舱口,本应向他道歉一声,即可无事,奈当时疏忽了,如今他已经发作,显了能为,我再向他道歉,显得我示弱于他,甚至他不当着一干人教训我一顿,那时受则忍不住,不受又不敢和他动手,岂不更苦、更丢脸?我是这般仔细一思量,觉得除了悄悄的先上岸去避开他,没有别法。想罢,也不动声色,先将包袱递到后舱,自己假装小解,到后梢对船老板说道:我对前舱的大和尚失了检点,如今那大和尚已存心要挑我的眼了,我是个江湖上糊口的人,犯不着无端多结仇怨,常言让人不为弱,我本来搭你这船到常德的,现在船钱照数给你,请你不要声张给和尚知道,只须将船尾略近河岸,让我先上岸去,我走后和尚若问起我来,请你说我早已上岸走了。那船老板还好,听我这么说,连忙点头说好,我给了船钱,船尾已离河岸不过一丈远近了,我就驮包袱跳上了岸,心里尚惟恐那和尚赶来,急急忙忙向前奔走。这条船我没有走过,虽是一条去常德的大道,然何处可以打午火,何处有宿头,都不知道。而那时急于走路,也没心情计较到这上面去,不知不觉的走过了宿头,天色已经黄昏,一路找不着火铺,只得就路边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兜歇息。奔波了一日,身体已十分疲乏了,一合上眼,就不知睡了多少时间。忽耳边听得有哈哈大笑的声音,我从梦中惊醒转来,睁眼一看,只吓得我一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出来了,原来那和尚已兴致勃勃的立在我身边,张开口望着我狞笑,见我睁眼就问道:杨师傅怎么不在船上睡,却跑到这里来露宿呢?那种形容挖苦的神气,真使我难堪。我只得从容立起身来说道:赶人不上百步,我既避你,也可算是让你了,你何苦逼人太甚!那和尚摇手说道:这话不相干。你驮黄包袱出门,想必是有意求师访友,我虽没有驮黄包袱,但游行江湖间,也是想会会江湖间的好汉,既遇了你,岂肯随便放你跑掉!我看那和尚眼露凶光,面呈杀气,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终难测度,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遂对和尚说道:你即追赶我到此地,打算怎样呢?那和尚笑道:随便怎样,只要领教你几下。我说:定要动手,你先伸出手膀来,给我打三下,我再给你打三下如何?和尚说:好!恰好路旁竖了一块石碑,和尚即伸手膀搁在石上,我三拳打过,七、八寸厚的石碑都被打得炸裂了,崩了一大角,和尚的手膀上连红也没红一点。我心里已明白和尚必有法术,他受得起我三拳,我决不能受他三拳,然既已有言在先,我已打了他,不能不给他打,只好也伸手搁在石碑上,让他打下。他也似乎是用尽平生之力打下来,我哪里敢等他打着,乘他拳头在将下未下的时候,一抽手就换了个二龙抢珠的手法,直取他两眼。他不提防我有这一下,来不及招架避让,两眼珠已到了我手中。和尚一时忿怒极了,朝着我站立的方向,猛然一腿踢来,因瞎了两眼,又在忿怒不堪的时候,竞忘记了我是立在石碑背后,这一腿正踢在石碑上。好大的力气,只踢得那石碑连根拔了出来,飞了四、五尺远才落地。我幸喜有石碑挡住了,只将身体闪开一些儿,便避过了凶锋。只见他紧握着两个拳头,向东西南北乱挥乱打。我这时虽知道他不能奈何我了,只是仍不敢有响动,仍不敢大声吐气,恐怕他听出了我所立的地方,拚命打过来,忍住笑看他挥打了一顿,大约也打疲了,立住脚喊道:杨师傅,你好狠的心啊!弄瞎了我的眼睛,自问并不为过,你如今打算怎样?和尚又道:这地方太荒僻,我又不能走向热闹地方去,求你送我一程如何?我明知和尚的手段厉害,哪里敢近他的身呢?便对他说道:我自己实在没闲工夫送你,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雇一个乡下人来送你。我如今包袱里还有二十多两银子,留出往桃源的路费,可以送你二十两银子。和尚没有说话,我就寻觅了一个本地人,花了些钱,送和尚去了。

  我在桃源教了一场武艺之后回湘阴,一次子无意中遇见了那船老板,问那次我上岸以后的情形。船老板说出情形来,才知道那和尚初时并没注意,直到吃午饭的时候,和尚请同船的人吃肉,将同船的望了一遍,忽然大声问道:还有一个客呢,怎么不来同吃饭?连问了两遍,没人回答。他就呼唤船老板,船老板走过来问为什么事,和尚道:那个驮黄包袱的客人到哪里去了?船老板故作不理会的样子说道:哪里有驮黄包袱的客人?我倒不曾留心。自开船到如今,不曾停留泊岸,客人应该都在船上。和尚忿然说道:胡说!你船上走了一个客都不知道吗?你老实说出来,那客人从什么地方上岸的,原定了搭船到哪里去?不与你相干,你若不说,帮着他哄骗我,就休怪我对不起你!船老板道:本来不干我的事,但是老师傅为什么定要找他呢?和尚道:他驮黄包袱出门,居然眼空四海,从我身上跨来跨去,连对不起的套话也不屑说一句,这还得了!我非重重的处置他,他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船老板道:“原来为这点儿事,他既走了,就算是怕你避你了,何必再追求呢?和尚摇头道:不行,不行!他若真的怕我,就应该向我陪不是,不能这么悄悄的上岸逃跑。我若不去追赶他,给点厉害他看,他不以为我是饶了他,倒以为我追他不着,快快老实说出来吧!船老板因畏惧和尚凶恶,只得说了我的姓名和去处。和尚也不停留,从船头上一跃,即上了岸。幸亏我先下手取他的眼睛,若认真与他动手较量起来,即算不死在他手里,也十九被打成残废。”

  彭庶白遵照杨万兴的话,正述到这里,外面堂倌来报客来了。彭庶白连忙起身迎接,农、霍二人也都起身。只见一个身长而瘦的人,穿着极漂亮的银鼠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墨晶眼镜,神气很足的走了进来。彭庶白接着笑道:“难得九爷今日有工夫赏光。”说时,回身给农、霍等人介绍,才知道这人就是李九少爷。跟着李九少爷进房的,是两个乡下老头模样的人,不用说,这两人就是刘天禄和杨万兴了。

  彭庶白也一一介绍了,彼此初见面,都免不了有一番俗套的话说,用不着细表。酒上三巡,彭庶白起身说道:“今日虽是临时的宴会,不成个礼数,然所聚会的都是当今国人想望风采、而恨不得一见的豪杰之士。庶白得忝居东道,私心真是非常庆幸。霍义士的威名,虽是早已洋溢海宇,然南北相去太远,又已事隔多年了。杨、刘二公远在湖南,或者尚不得其详,今请简括的介绍一番,以便大家研究以下的问题。”彭庶白说到这里,接着就将霍元甲去年来找奥比音较技订约的种种情形说了,道:“霍义士绝对非好勇斗狠的人,其所以屡次搁下自身的私事,专来找外国人较量,完全出于一片爱国至诚。这种胸襟气魄,实在使庶白又钦敬又感激。今日霍义士与农爷等到寒舍,谈及打算在上海摆设一擂台的事,庶白听了异常高兴,觉得摆擂台这桩事,我们南方人在近数十年来,只耳里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眼里所见的不过是小说书上的摆擂,何曾见过真正的摆擂的事呢?以霍义士的家传绝艺,并震动遐迩的威名,又在上海这种输轨交通、东洋第一繁盛的口岸,摆一个擂台,真是了不得的一件盛事。不过这事体甚大,关系更甚重要,所以庶白一听得说,就想到介绍与三位会面,好大家商量一个办法。”说毕坐下。

  农劲荪随即也立起身说道:“摆设擂台这桩事,卒然说出来,似乎含了多少自夸的意思在内,不是自信有绝高武艺,或目空四海的人,应该没有这般举动。敝友霍君,其本身所得家传霍氏迷踪艺,在霍家的人及与霍家有戚旧关系的人,虽能相信现在练迷踪艺的,确以霍君为最好,然霍君谦虚成性,不但从来不敢自诩武艺高强,并不敢轻易和人谈到武艺上去。唯对于外国的之以大力士自称的,来我国炫技,却丝毫不肯放松,更不暇计及这外人的强弱。霍君其所以有这种举动,只因眼见近年来外国人动辄欺辱我国人,骂我国为‘东方病夫’,并把我国传留数千年的拳术,与义和团的神拳一例看待。霍君不堪这种侮辱,时常发指眦裂,恨国体太弱,谋国的不能努力为国,以致人民都受外人凌辱,誓拚一己血气之勇,与外来炫技的大力士周旋,幸而胜是吾华全国之荣,不幸而败,只霍君一身一家之辱。决心如此,只待机缘。凑巧有俄国人自称世界第一之大力士来天津炫技,霍君即奋臂而往,与俄人交涉较量,奈俄人访知霍君生平,不敢动手,连夜逃遁,回国去了。这些虽不曾较量成功,但能将俄人驱走,不敢深入腹地耀武扬威,也可谓差强人意。去年英国大力士奥比音到此间炫技,霍君初未得着消息,及在报纸上见着记载,匆匆赶来,不料已经来迟,奥比音已不在沪了。辗转探询,复费了若干周折,才得与英人沃林订约,以五千两银子为与奥比音赌赛胜负之注。如今虽距比赛之期,还有一个多月,只是霍君之意,以为居高位谋国政的达官贵人,既无心谋国家强盛,人民果能集合有能耐的人,专谋与外来的大力士较量,也未始不可使外国人知道我国人并非全是病夫,也多有不能轻侮的。为欲实践这种愿望,所以特地提早到上海来摆设擂台,绝对不是请同国的人来打擂,是请各外国的人来打擂,做成各国文字的广告,在各国新闻纸上登载,对于本国的好汉,一律欢迎同做台主,同心合力,对付外人。其详细办法,此时虽尚未拟就,不过经多数同志商榷之后。办法是容易拟就的。今日承彭君介绍三位。兄弟与霍君至诚领教,请不用客气,同谋替国人出气的方法。”说毕,也坐了下来。

  李九少爷也起身演说了一阵,无非恭维霍、农二位为人,及摆擂台的盛举,唯最后声明对摆擂台所应进行的一切手续,愿尽力从旁赞助。霍、农二入都满口称谢。

  刘天禄说道:“兄弟行年将近六十,只不曾去过北方,南方几省多走几过,到处都有好汉,武艺本无止境,无怪其强中更有强中手。但是,胸襟气魄不可一世,像霍公这样一人物,今日却是初次遇着。听彭先生方才所谈霍公的事,使兄弟平添了无穷感慨。可惜兄弟此看来上海,居住的时日已经太久,不能亲见霍公打外国大力士,也不能替霍公帮场。”

  霍元甲先听了杨、刘二人的履历,心里已是非常钦佩,正以为得了两个好帮手,忽听他说不能帮场的话,连忙拱手笑道:“象杨、刘二公这种豪杰,兄弟只恨无缘,不能早结识,难得凑巧在这里遇着,无论如何得求二公赏脸,多住些时。等兄弟与奥比音较量过了再回去。”不知天禄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一回再说。



第六十一回
陈长策闲游遇奇士
王老太哭祷得良医

  这部侠义英雄传,在民国十五年的时候,才写到第六十一回,不肖生便因事离开了上海,不能继续写下去,直到现在已整五年,已打算就此中止了。原来不肖生做小说,完全是为个人生计。因为不肖生不是军人,不能练兵打仗,便不能在军界中弄到一官半职;又不是政客,不能摇唇鼓舌,去向政界中活动;更没有专门的科学知识,及其它特殊技能,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饭吃。似此一无所能,真是谋生乏术,只好仗着这一枝不健全的笔,涂抹些不相干的小说,好藉此骗碗饭吃。不料近五年来,天假其便,居然在内地谋了一桩四业不居的差使,可以不做小说也不至挨饿,就乐得将这枝不健全的笔搁起来。在不肖生的心理,以为这种不相干的小说,买去看的人,横竖是拿着消遣,这部书结束不结束。是没有关系的。想不到竟有许多阅者,直接或间接的写信来诘问,并加以劝勉完成这部小说的话。不肖生因这几年在河南,直隶各省走动,耳闻目见自又得了些与前集书中性质相类似的材料,恰好那四业不居的差使又掉了,正用得着重理旧业。心想与其另起炉灶,使看书的人心里不痛快,不如先完成这部书,因此就提起这枝不健全的笔来写道。

  上回书中,正写到霍元甲听得刘天禄、杨万兴说不能在上海亲见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及不能帮场的话。霍元甲当下一面用极诚恳的言语挽留,一面探问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杨万兴道:“承李九少爷的盛意,特地邀我们两人到上海来,已经叨扰过不少的日子了,寒舍也还有些琐屑的事情,应得回去料理。”李九忙摇着双手笑道:“快不要在这时分提到回去的话。休说还有霍爷摆擂,和与外国大力士比赛这种千载难逢的事,不久便在上海举行,值得在上海多盘桓些时日,就没有这回事,我也决不肯就这么放两位回湖南去。”

  他们边谈话,边吃喝,因介绍各人的历史,说话的时间太长,不知不觉的天已昏黑了。霍元甲和农、刘二人去访彭庶白,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彭庶白是请吃午饭,只以彼此谈的投机,直到黄昏时候,吃喝方才完毕。在座的都是些会武艺的人,宴会几小时,精神上都不觉着怎样,惟有李九是一个抽大烟的,烟瘾又大,平时在家有当差的将大烟烧好了,连抽十多口,把瘾过足了之后,一般的能练习武艺,过不到几十分钟,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顿,从来没有大半日不抽烟的。这日虽则谈的十分高兴,烟瘾却也发的十分厉害,农劲荪知道他在上海的体面很好,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里都有不少的熟人,甚想与他谈谈领照会摆擂台的事。农劲荪是一个连纸烟、雪茄也不吸的人,如何想得到抽大烟的人一经发瘾、片刻难挨的痛苦?席散后仍滔滔不绝的向李九攀谈,只急得李九如火烧肉痛。亏得谭承祖知道自己东家的毛病,连忙出面向霍、农二人说道:“这地方一到夜间,生意比较好些,便非常嘈杂,不好畅谈。兄弟想替敝东作主,邀诸位到敝东家去,好从容计划摆擂台的事。”李九听了这话,很高兴的接着说道:“我心里也正是这般着想,应得设筵为霍爷、农爷及刘君接风,却嫌就这么请到舍间去,太不恭敬,理当下帖子恭请才是。”

  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已抢着笑道:“霍爷、农爷岂是拘泥这些俗套的人?”农、霍二人为欲商量摆擂的事,也不推辞,当下由李九引导着,一行人都到李公馆来。李九一面陪着谈话,一面将烟瘾过足了,立时显得精神陡长起来。

  霍元甲不觉笑问道:“久闻李九少爷是一个欢喜练武艺的人,抽这大烟于工夫没有妨碍吗?”李九道:“如何没有妨碍!工夫已练到化境的人,抽烟有无妨碍,兄弟不得而知,若是正在练习的人,一抽上这捞什子,所练的武艺,就简直是替这捞什子练了,与本人毫无关系,因无论练得怎样老辣,一发了烟瘾,便浑身没有气力,哪里还能施展出武艺来。兄弟就因为这种缘故,觉得武艺不容易练好,即算练得有相当的成功了,大烟不曾抽足,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的,所以一听到有沾衣法、滑油令这类法术。不由得我心中羡慕,想从事练习,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将刘、杨二老接来,也就是为抽上了大烟,硬工夫不能得着受用,打算练软工夫讨巧的意思。”

  农劲荪笑问道:“想必已经练成功了。”李九摇头道:“杨先生还不曾传给我,就只管天天说要回湖南去,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么意思?”杨万兴道:“九少爷以为练硬工夫便不能抽大烟,练软工夫是不妨的,若不是霍先生问到这番话,我实在不便说九少爷不戒烟便不能学法的活。普通一般入的见解,都以为硬工夫难学,软工夫易学,其实不能。寻常十个人中,有八九个能学硬工夫的,难得有二三个能练软工夫的。练硬工夫不拘一定的时刻,不妨练一会又抽烟,抽一会烟又练,软工夫是不问哪一种类,都至少须四十九天不能间断,并且得在野外去练习的居多,如何能抽大烟呢?如果九少爷决心要学,就得先把这大烟戒断,不然,是枉费气力,不是我迟迟不肯传授。”

  李九笑道:“我只道学法是容易的,不过口里念念咒就行了,谁知道竟比练硬工夫的武艺还要麻烦?我的大烟并不难戒,已经戒过好几次了,只怪我自己没有把握,因为戒的时候很觉得容易,就随随便便的又抽上了,这回决定戒断了学法。”

  在座的人听了李九这话,不约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恭喜,恭喜!能学这种难得的法,已属可喜可贺,能将这大烟戒断,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李九也拱手笑道:“诸公这么一来,却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断了。”

  当下李家准备了极丰盛的筵席,替霍元甲接风,在席间研究了一会摆擂台、领照会的手续。农劲荪就委托彭庶白、李九两人代办,难得彭、李两人都是在上海极有资望的,又都十分热心赞助,当下概然承诺。

  次日,农、霍两人拜了一天的客,最后到秦鹤岐家。霍元甲说道:“去年承老先生的情,介绍我拜识了程友铭先生,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见识。记得当日老先生曾说,还有好几位可以介绍给我见面,当时因行期仓卒,不曾一一去拜访,这番专诚到府上来,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烦,使我得多结识几位英雄。”秦鹤岐道:“象四爷这般有本领的人,还是这么肯虚心结纳,真令人钦佩。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绍给四爷会面的,只有两三个人,还有几个因为过年回家乡去了,大约须两星期以后才能来。有一个姓陈的湖南人,就住在离此地不远,我和他也是初交。这人年纪虽轻,本领却很不错,他去年才到上海来,因听得我有一点儿虚名,特地来拜会。他生性非常爽直,练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铁布衫工夫,手脚更十分老辣。四爷在寒舍多坐一会,我可打发人去邀他到这里来相见。”

  霍元甲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常言:”行客拜坐客‘,我当然先去拜他,只求老先生介绍介绍。“秦鹤岐欣然点头道好,遂陪同农,霍两人到陈家来。

  且说这姓陈的,名长策,字寿仁,湖南平江人,家中很有些产业。他从小在蒙馆里读书,便欢喜武艺。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师潘厚懿,住在离他家不远,终年不断的传授徒弟。陈长策便也拜在他门下,白天去蒙馆读书,夜间即去潘家练武,寒暑不辍的练了六年。一日,黄昏时候,他跟着潘厚懿两人在乡村中闲逛,忽听得前面牛蹄声响,抬头看时,乃是一只大水牛,不知如何挣断了绳索,发了狂似的,竖起一条尾巴,连蹦代蹿的劈面奔来。真是说时迟,那时快,相隔已不到两丈远近了,潘厚懿惊得回头就跑,陈长策看左右都是水田,右边的水田更比遭路低下四、五尺,料知不能闪避,便回头跑也难免不被追上,随即立定了脚步,等待那水牛奔近身来。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猛见前面有人挡住,哪里看在眼里,只将头一低,那一对钢矛也似的牛角,直向陈长策怀里撞来。陈长策伸着双手,原打算把一对角尖揪住,谁知那牛的来势太猛,一手不曾握牢,牛头已向怀中冲进。陈长策只得忙将身体往旁边略闪,双手对准牛腰上推去,这两掌之力,怕不有二三百斤。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时候,如何受的了这横来冲击,当下立脚不稳,崩山一般的往右边水田里倒下去,只倒得田里的泥水溅出一丈多高。接着就有一个看牛的孩子,手拿着绳索,追赶上来,趁那牛不曾爬起,把牛鼻穿了。

  陈长策这一番举动,把一个素以大力著称的潘厚懿,都惊得吐出舌头来。他有一个哥子在宜昌做官,他也跟在任上。大凡年轻练武艺的人,多免不了欢喜在热闹的场合,卖弄自己的能为,陈长策那时也有这种毛病。他哥子衙门里的职员,虽没有会武艺的,但是听人谈论武艺,及讲演会武艺人的故事,一般人多是欢迎的。陈长策既是那衙里的主官的兄弟,又欢喜表演武艺,自有一班逢迎他的人,终日和他在一块儿谈笑玩耍。

  一日,正是七月半间,陈长策邀了三个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闲逛,因天气炎热,游了一会,都觉口渴起来,顺道走进一家茶棚里喝茶。这茶棚虽是开设在大道旁边,只是生意很冷淡,陈长策一行四人走了进去,并不见有客据案喝茶。大门里边安放着一把藤椅,有一个身材很瘦弱、形似害了病的人,穿着一件紫酱色的厚呢夹袍,躺在上面,双手捧着一把茶壶,好象有些怕冷,借那热茶壶取暖的神气,头上还戴了一顶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陈长策见他不向客人打招呼,料知不是茶棚里的主人,便也不作理会。四人进门各占了座位,便有人过来招待,陈长策一面喝茶,一面又谈论起武艺来。同来的一人暗指着藤椅上的人,悄悄的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个痨病鬼,竟病到这种模样,我们穿单衣,尚且热的汗出不止,他穿着那么厚的呢夹袍,戴上瓜皮帽,还紧紧的捧着一把热茶壶,你瞧他躺在那里身体紧缩着,好象怕冷的样子。”

  陈长策瞟了那人一眼,点头道:“这人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倒不象是害痨病的,只怕是害了疟疾。害疟疾的人发起寒热来,伏天可以穿狐皮袍,呢夹袍算得什么?”当下说笑了一阵,也没注意,陈长策接着又谈起武艺来,四个人直谈到茶喝足了。陈长策付了茶钱,有两个已先走出了大门,只剩下陈长策和另一个朋友,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烟才走。正在这时分,那穿呢夹袍的人,慢慢的立起身来,将手中茶壶放下,从怀中也摸出一枝香烟来,走近陈长策身边,旋伸手接洋火,旋对陈长策笑问道:“先生贵姓?”陈长策很简单的答了“姓陈”两个字,那人接着说道:“兄弟方才听陈先生谈论武艺,很象是一个懂得武艺的人,很愿领教领教。”陈长策随口谦逊道:“我不会武艺,只不过口里说说罢了。”立在旁边的那个朋友,轻轻在陈长策衣上拉了一下,用平江的土腔说道:“这是一个缠皮的人,不可睬他,我们回去吧!”陈长策这时已认定那人必有些来历,心里不以那友的话为然,随回头对那朋友说道:“你和他们两位先回衙门去,我且和这位先生谈谈,一会儿便回来。”这朋友因茶棚里热的厉害,急待出外吹风,见陈长策这么说,便先走了。

  陈长策回身坐下,同时也请那人坐着,说道:“听先生说话不象本地口音,请问贵处哪里,尊姓大名?”那人道:“我是四川梁山县人,姓王,山野之夫,没有名字,王一王大,听凭旁人叫唤,只因生性欢喜武艺,到处访求名师益友。方才听老兄谈论武艺,很象有些能耐,忍不住冒昧来请教一声,请问老兄练的是哪一家工夫?”陈长策道:“兄弟也是因为生性欢喜武艺,住在平江乡下的时候,胡乱跟着一位姓潘的老拳师练了些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王先生既到处访友,想必是极高明的了,这地方太热,也不好谈话,我想邀先生到城里酒馆,随意吃喝点东西,好多多的领教。”姓王的欣然应允,也摸出钱付了茶帐,和陈长策一同走出茶棚,看那三个朋友,已走的不知去向了。

  此地离城不远,一会儿就走到城里一家酒馆门前。陈长策一面让姓王的走进,一面说道:“这种小酒馆,又在仓卒之间,实办不出好东西来,不过借这地方谈谈话罢了。”说时拣了一个略为僻静些儿的座头。姓王的坐下来笑道:“兄弟倒不要吃好东西,只求能果腹便得咧!不过兄弟将近两星期不曾吃饭了,今日既叨扰陈先生,饭却想吃饱。这小馆子准备的饭,恐怕不多,得请陈先生招呼这里堂倌,多蒸一点儿白饭。”

  有一个堂馆在旁边,先看了姓王的神情,眼里已是瞧不起,复听了这几句寒村话,更认定是一个下流人物了,当下不待陈长策盼咐,已摆出那冷笑的面孔说道:“我这里生意虽小,常言:”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你便一年不吃饭,到我这小馆子来,也可以尽饱给你吃一顿。“姓王的看了这堂倌一跟,笑道:”很好。我从来不会客气,拿纸笔来开几样菜,等吃饱了饭再谈话,饿久了说话没有精神。“

  那堂倌递过纸笔,自去拿杯筷。陈长策看姓王的提起笔来开菜单,几个字写的苍劲绝俗,忍不住连声赞好。姓王的拣他自己心喜的写了几样菜名,将纸笔递给陈长策道:“你喜吃什么?你自己写吧!你我今日会面,也非偶然,不可不尽量的快乐快乐。你的身体这么强壮,酒量想必是很好的。”陈长策接过笔来答道:“真难得与王先生这种豪爽人见面,实在值得尽量的快乐一番,不过兄弟素性不能饮酒,吃饭倒可以奉陪,多吃两碗。”

  陈长策这时不过二十零岁,身体极壮,饭量极大,一日三餐,吃五升米还嫌不够。因见姓王要吩咐多预备饭,存心想和他比赛比赛各人的食量,所以这么回答。姓王的点头道:“棋力酒量,非关退让,索性不喜喝酒的人,是勉强喝不来的,我却非喝几杯不可。”

  说话时,堂倌捧了杯筷进来。陈长策将开好了的菜单,交给堂倌。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并几色下酒菜。陈长策笑道:“这么大热天,象我这不喝酒的,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只要喝一杯下去,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的烧起来。”姓王的道:“听你说这话,便知道你确是不喜喝酒的,若是喝酒的人,越是天气热,酒喝到肚里去,越觉得凉快。”陈长策道:“请问王先生,现在是不是正害着病?”姓王的愕然道:“我不曾害病。”陈长策道:“既不曾害病,如何在这三伏天里,穿这么厚呢夹袍,头上还戴着瓜皮帽呢?”姓王的笑道:“我出门的时候是春天,不象携带夏天的衣服,我索性马虎,又没有漂亮的朋友来往,因此就是随身的衣服穿罢了。”陈长策问道:“不觉着热的难受吗?姓王的摇头道:”如果觉着热的难受,我不会把衣服脱了吗?“陈长策看自己汗流不止,看姓王的脸上手上不但没有汗,皮肤并很紧缩,仿佛在冬天一般,明知决不是因不曾携带夏天衣服的理由,只是不明白他何以这么不怕热?

  不一会酒菜上来,陈长策看他吃喝如鲸吞牛饮,顷刻之间,一斤汾酒完了。他也不待陈长策劝饮,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喝到最后将壶一推说道:“空肚子酒少喝些儿吧!”随叫堂倌拿饭来。宜昌酒馆里的饭,和广东酒馆差不多,每个人一桶,不过比广东酒馆的多些,每桶足有六、七大碗饭。姓王的显出很饥饿的神气,瞟了饭桶一眼说道:“这么一桶饭够什么!”

  堂倌仍摆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面孔,摇头晃脑的说道:“你尽量吃吧!吃完一桶,我再去拿一桶来,天气热,这桌上摆几桶热饭,不要热杀人吗?并且这桌子也放不上几桶饭。”

  姓王的也不理会,低着头只顾吃,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一般大小的咽喉,不知如何会吃的这般迅速,一转眼就吃完了一桶。陈长策自命是个能吃饭的人,平时也自觉吃的很快,这时和姓王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两碗还不曾吃下,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堂倌捧出第二桶来,姓王的将手中的饭碗往旁边一搁,顺手拿了一个大的空菜碗,接着又吃。陈长策刚吃完第三碗,姓王的第二桶也完了,从旁边看去,并不显得抢着吃的样子,只是看得出饭进口并不咀嚼,一面往口中扒,一面便往喉咙里吞下去了,更不吃莱,因此迅速非常。是这般一桶复一桶,吃到第五桶时,堂倌去了许久才拿来。姓王的指着饭碗对陈长策笑道:“你瞧这饭,比方才吃的糙多了,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热,想是这小馆子的饭,已被我吃完了,这饭是从别家借来的。”

  陈长策看时,这饭果然是糙米煮的,并已半冷,便问那堂倌道:“怎的换了这又冷又糙的饭来?”那堂倌到这时候,心里也纳罕这姓王的饭量,大的太奇特了,不敢再认做下流人物了,只得陪笑说道:“实在对不起,因为天热不敢多煮饭,卖不完时,一到夜间便馊的不能吃了。这饭果是从别家借来的。”

  姓王的笑问道:“你不是说开饭店不怕大肚汉吗?你在这小馆子里当堂倌,没有多见识,所以小看人,你以后待客不可再使出这般嘴脸来。”堂倌哪敢回话。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饭,见陈长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看那桶里还剩下一碗多饭,也倒下来吃了。陈长策叫再拿饭来,姓王的摇手道:“算了吧!象这又糙又冷的饭,懒得吃了。”陈长策道:“不曾吃饱怎么好呢?”姓王的道:“我吃饭无所谓饱也不饱,高兴时多吃些儿,兴尽便不吃了。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谈话,如今因只顾吃喝,没有说话的时候,但是我看这地方也很嘈杂,还是不好细谈,不知府上住在什么街,我想到府上去坐坐。”

  陈长策已看出他是个有绝大本领的人,安有不欢迎到家里去之理,随即连声说好。姓王的从怀中掏出一大卷钞票来,叫堂倌来回帐,陈长策哪里肯让他回帐呢?连忙拿出钱来,争着交给堂倌。姓王的笑道:“我不是要争着回帐,只因为我自己知道,我的模样太不堪了。方才在茶棚里的时候,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认做是缠皮的,一到这馆子里来,这里堂倌更看得我连乞丐也不如,你让我做了这一次小小的东道,也可以使一般势利眼睛的人,知道以后看人,应该把跟睛睁大一点儿,休只看了几件衣服,不见得穿的好便是好人,便是阔人。”

  陈长策虽听姓王的这么说,然毕竟不肯让东道给他做,将账回了之后,让姓王的先走,姓王的也让陈长策先走,彼此谦让了一阵。姓王的伸手握住陈长策的手腕笑道:“我们用不着让先让后,一道儿走吧!”陈长策的手腕被他用三个指头握着,就和被铁钳夹住了一般,简直痛澈骨髓,几乎逞口叫出“哎呀”只是他年轻要强,从来不肯示弱,咬紧牙关忍受,把所有的气劲,都运到这手腕上来,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门外。姓王的笑向陈长策道,“很不错,有点耐劲儿。”说时将指头松了。

  陈长策一边揩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看这被捏的手腕,整整的三个指印,陷下去一分多深,丝毫没有血色,走不到几十步远近再看时,已红肿得和桃子一样,禁不住说道:“好厉害的手指。我虽没有真实本领,然也练了几年桶子劲,三个指头能将我的手腕捏成这样,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受了一点儿痛苦,我心里却是钦佩。”陈长策哥子的公馆,就在衙门附近。陈长策这时和他哥子同住在一个公馆里,此时引姓王的回到公馆,把自己生平所练的武艺,一一做给姓王的看,姓王的看了,略不经意的说道:“你做的工夫,与我不同道。你学的是外家,我学的是内家,我说句你不要多心的话,你这种外家工夫,用力多而成功少,并且毛病太多,练得不好时,甚至练成了残废自己还不觉得。我因见你年纪轻,身体好,性情又爽直,有心和你要好,所以情不自禁的说出直话来,休得见怪!”

  陈长策听了,口里连声称谢,心里却不甚悦服。因为他自从练拳以来,仗着两膀有二,三百斤实力,发了狂的大水牛,他都能对付的了,至于寻常略负声望的拳教师,被他打败了的,不计其数,却一次也不曾被人打败过。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手腕尽管被捏得红肿,但心里还不承认便打不过姓王的,当下说道:“练内家的说外家不好,练外家的也说内家不好,究竟如何,我因为内家工夫全不懂得,就是外家工夫也是一知半解,还够不上批评谁好谁不好。难得今日遇着王先生,想要求把内家工夫,做一点儿给我见识见识。”

  姓王的道:“我所学的内家工夫,不是拳术,没有架式,不能和你的一样,演给人看。”陈长策问道:“没有架式,有不有手法呢?”姓王的道:“也没有什么手法。”陈长策道:“身法步法,难道都没有吗?”姓王的点头道:“都没有。”陈长策道:“既没有架式,又没有身手步法,万一要和人动手起来,却怎么办呢?”姓王的道:“我这内家工夫,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不过练到了相当的时期,在万不得已要和人动手的时候,那是一件极容易解决的事。你不要以为我是夸口,练我这种内家工夫的人,如果和练外家工夫的动起手来,就和一个成年的壮丁,与三五岁的小孩相打一样,无论如何,是不会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脚机会的,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两脚,也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陈长策听了这些话,哪里肯信呢?忍不住摇头说道:“你虽说不是夸口,但我不相信什么内家工夫有这样玄妙,倘若内家工夫是法术,只要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就能将敌人打倒,我才相信。如果不是法术,一般的要动手脚,练内家的不长着三头六臂,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说,练外家的都和三五岁小孩一样。”

  姓王的笑道:“你不曾练过内家工夫,也不曾见练内家工夫的和外家动过手,当然不相信有这般玄妙,将来自有明白的一日。”

  陈长策道:“我练武艺最喜和朋友研究,并没有争胜负的心思,输赢都不算一回事。王先生不要生气,我不自量,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几手内家的武艺,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样?”

  姓王的踌躇了一会说道:“我方才说了,我这种内家工夫,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非到万不得已时,决不敢与人动手。因为拳脚无情,倘一个不留神,碰伤了什么地方,重则丧人生命,轻也使人成为残废,岂不问心难过!”

  陈长策见姓王的这么说,更认做是故意说的这般吓人,好借此推诿,连连摇头说道:“话虽如此,只是练武艺的人,和人动手的时候,伤人不伤人,自己总应该有些把握。即如我虽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人,然无论和什么人动手,若不存心将人打伤,是决不至于伤人的。象我这样初学的外家工夫尚且如此,难道王先生的内家工夫,连这点儿把握也没有吗?”

  姓王的道:“有把握的话难说。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练内家,将皮肤筋骨都换过了,要动手玩玩也还容易,如今你是个练外家工夫的,筋骨都不免脆弱,在我是没存心将你打伤,无奈你受不了,随便碰碰就伤了,这如何好和你动手呢?也罢,你定要试试也使得,我仰卧在地下,你尽管施出平生的本领来,拳打脚踢都使得。”说毕,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手脚都张开来。

  陈长策心里十分不服他轻视外家工夫,恨不得尽量给点儿厉害他看,但是见他躺在地板上,心想这却不大好打,因为平日与人相打,总是对立着的,如今一个睡着,倒觉得有些不顺手,端详了姓王的几眼,心中已计算了一个打法,因仗着自己两膀的力量,安排一沾手便将姓王的拉了起来。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厉害,不敢朝他上身打去,以为向他下部打去,容易占得便宜。谁知一脚才踏近他身边,手还不曾打下,猛觉得脚背上,仿佛被钢锥戳了一下,比手腕被捏时,还痛加十倍,只痛得“哎呀”一声,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来,双手护着痛处,以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姓王的已跳了起来,问道:“怎么的,已经伤了么?”陈长策一颠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脱了袜子看时,却是作怪,不但不曾破皮流血,并一点儿伤痕没有,抚摸了几下之后,便丝毫不觉痛了,这才心悦诚服的立起身来,对姓王的一躬到地说道:“内家工夫果是神妙,使我的手脚一点儿不能施展,真是连三五岁小孩都赶不上。我枉费了六七年的苦工夫,今日既遇着先生,无论如何得求先生把内家工夫传给我。”说时双膝跪了下去,捣蒜也似的叩了几个头,慌得姓王的回礼不迭。

  姓王的将陈长策搀扶起来,说道:“我在各处游行,固是要访求名师益友,然遇着资质好可以传授的人,也想替敝老师多收几个徒弟。不过我这工夫,学的时候比外家工夫容易得多,练起来却是为难。你此刻已娶了亲没有?”陈长策把已有妻、妾的话说了,姓王的摇头道:“这就很难。凡练我这工夫的,第一要戒绝房事。”陈长策问道:“一生要戒绝呢,还是有个期限呢?”姓玉的道:“只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绝,以后便无妨碍了。因为三年练成之后,泄与不泄,皆能自主。第二是要有恒,练外家工夫的,偶然停止几天不练,也不要紧。我这工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并得物色一对童男女,每日帮同锻炼,三年方可成功。”

  陈长策道:“要练这种难得的大工夫,休说只戒绝三年房事,便再长久些,也能做到。不过先生方才说,想替贵老师多收几个徒弟,这话怎么说?贵老师现在何处?我看先生的谈吐举动,不是山野粗俗之人,何至没有名字?初见面时不肯说出,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门墙,想必可以说给我听了。”

  姓王的道:“拜列门墙的话不敢当。敝老师订下的规矩,在他老人家未圆寂以前,不许我等公然收徒弟,只能以师兄弟的资格传授。你既决心要练我这工夫,我不妨将我的履历,略略说给你听。”

  原来这姓王的,名润章,字德全,是梁山县的巨富。他母亲二十几岁守节,三房就共着润章这一个儿子。润章还不到二十岁,三房都替他娶了一个老婆,各人都希望生儿子。三个老婆轮流值宿,一夜也不得空闲,如此不到两年工夫,儿子一个不曾生得,王润章的身体却弄得枯瘦如柴,终日腰酸背痛,腿软筋疲,一到夜深,更觉骨子里发烧,白天又不断的咳嗽,俨然成了个肺痨病的神气。他母亲看了,只急得什么似的,忙不迭的延医服药。梁山县所有的名医,都延请遍了,服下去的药如水投石,不但丝毫没有效验,反见病症一天天的加重了。他母亲急得无可奈何,见人治不好,便一心一意的求神。梁山城外有个净土庵,平日香火极盛,一般人传说庵里的药签很灵。他母亲就去那庵里,伏在阿弥陀佛的神座下,虔诚祷祝,想到伤心的时候,不由得痛哭起来,求了药方回家,给王润章服了,仍是不见有效。然这王老太太的心理,认定惟一的生路,便是求神,不问有效与否,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庵里痛哭流涕的祷祝一番。这庵里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师,见她每逢初一、十五必来拜佛,拜下去必痛哭失声,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这次王老太太痛哭祷祝完了,空法大师即上前合掌说道:“贫僧见女菩萨每次来烧香必痛哭一陈,不知有什么为难的事?贫僧出家人本不应问,不过见女菩萨来哭的次数太多了,实在觉得可怜,若是可以说给贫僧听的话,或者也能替女菩萨帮帮忙。”

  王老太太见问,含着一副眼泪,将润章承继三房,尚无子嗣,及现在害着痨病,医药无效的话说了。空法大师当下问了一会润章的病情说道:“贫僧也略知医理,只可惜不曾见着少爷的面,不能悬揣还有救无救,女菩萨何妨把少爷带到这里来,给贫僧诊视一番?寻常医生治不好的,不见得便是不治之症。”王老太太连忙称谢,次日就带了王润章到庵里来。空法大师仔细诊了脉,问了病情,说道:“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平常草根树皮的药饵,不问吃多少是治不好这病的。”王老太太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放声哭起来。空法连连摇手笑道:“贫僧的话还没有说完。草根树皮治不好,贫僧却还有能治的方法,女菩萨不要性急,请听贫僧慢慢说来。”王老太太一听说还有能治的方法,不由得立时转悲为喜。

  空法道:“这病尚有一线生机,但是贫僧得先问女菩萨能舍不能舍?”王老太太问:“怎么叫做能舍不能舍?”空法道:“你这少爷的病,本来已到不可救药的时候了,如果再住在家中,不能静养,便是活菩萨临凡,也惟有束手叹息。如今要你少爷的病好,得把他舍给贫僧,就在这庵里住着,听凭贫僧如何施治,不能过问。至少三年之中,他夫妻不许见面,须待病好了,身体强壮了,方可回家。能这么办,贫僧包可治好。”

  王老太太道:“小儿的病已如此沉重,一旦死了,怎由得我不舍。此刻蒙大师父的恩典。只要舍三年,病好后仍许回家,哪有不能舍之理!”说罢,即拉着润章一同向空法叩头道谢。

  空法搀起润章说道:“既是决定了住在这庵里治病,从今日起,就用不着回家去。现在也用不着旁的东西,被褥床帐这里都有,将来要什么,再打发人去府上携取,是很便当的。”王润章这病是因为年轻身体发育不健全,禁不起三个老婆包围着他下总攻击,房劳过度,便成了个痼疾。大凡害痨瘵的青年,越是病的厉害,越喜和妇人交接,直到把性命送掉,方肯罢休。空法和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肯放润章回家。润章这时一则碍着空法的面子,二则也要顾到自己性命,只得应允就在庵里住下来,他母亲独自回去。

  润章初住在庵里的时候,空法并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话,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天方破晓的时分,空法就起来邀润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去游逛,游得觉肚中饥了,才回庵早餐。是这般过了两个月,润章自觉精神好多了,空法便传他静坐的方法。他这种静坐,一不调息,二不守窍,只须盘膝坐着,断绝思虑。于是又过了四个月,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身体比未病以前更壮实了。空法说道:“若但求治病,则你此刻已可算是无病之人了,不过你有三房家眷,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儿,承接宗嗣,倘就这么回去,不到一年,又要成痨病了。我看你的根基还好,可以练得内家工夫,我打发人到你家去,叫你老太太雇两个清秀的童男女来,好帮助你练习。”润章听说肯传他内家工夫,喜得连忙叩头拜师。

  从这日起,空法就教润章把静坐的方法改变了。在静坐的时候,须存想丹田,吸时得在丹田略停,方始呼出。是这么做了一个月工夫,始将童男女雇到。空法每日要润章袒衣仰卧,教童男女用掌轻轻在腹部绕着脐眼顺摸。润章的心思跟随着摸处团转,腹部摸了两月之后,渐渐推到胸膛,推到两肋,又用布缝成一尺二三寸长、二寸对径的小口袋,用那种养水仙花的小圆石子,将口袋装满,装成和捣衣的木杵一样,给童男女拿着,一面推摸,一面捶打。煞是古怪,并不借助旁的力量,就这么每日锻炼,周身摸遍,周身捶遍,装石子的捶过之后,改用装铁砂的再捶。在初练的时候,不觉得怎样,练成了才知道浑身可以任人捶打,不觉痛苦,便是遇着会擒拿手及会点穴的人,也不怕被人将穴道点闭。并且就这么练习,两膀能练成数百斤的活力,身上工夫练成了,继续不断的做坐功,肌肤筋骨都好象改换了一般,数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觉寒冷,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觉炎热,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不觉饥饿,一次吃一斗米的饭也不觉饱闷。

  转眼三年过去,王润章的内家工夫,基础已经稳固了,空法和尚才放他回家。在家中住了两年,三房妻室都生了个儿子,他母亲却因润章病时忧愁过度,一病死了。王润章将他母亲的丧事办了之后,对他三个妻子说道:“我本来是一个病入膏肓、朝夕等死的人,蒙师父再造之恩,得以不死。我对家庭最重的责任,便是生儿子接续烟祀。如天之福,你们各人都生了一个儿子,我的责任算是尽了。此后,我本身的大事要紧,不能在家闲居着,须出门去访求名师,何时能回家来,不能预定。好在家中产业,各房都足温饱,无须我在家经营。”他三房妻子听了他这番话,自然都留恋着,不愿他走,但是他一不要盘缠,二不要行李,就空手不辞而别的走了出来。在各省游历了几年,所遇的高人隐士很不少,他的工夫更有了进步。这回到宜昌,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师父,不料在茶棚里遇见陈长策,因喜陈长策生成一副好筋骨,谈话又非常爽直,加以性喜武艺,他认为是一个练内家工夫的好资质,不忍舍弃,存心出面与陈长策攀谈。此时将他自己这番履历,约略说给陈长策听了,说道:“我当日病的那么疲惫,敝老师初留我住净土庵的时候,我明知是生死关头,然心里仍十二分的不愿意,一到黄昏时际,就惦记着家中老婆,几番忍耐不住,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来。无如敝老师赛过看见我的心事,防闲得异常严密,经过两个多月的打熬,欲火方慢慢的停息。我那时是住在庵里,不能与老婆会面,所以制止欲火还容易些儿,如今你要练这工夫,住在自己公馆里,终日和家眷在一块儿纠缠着,恐怕你把持不住。”

  陈长策摇头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既决心练这工夫,自有应付敝内和小妾的方法。”王润章点头道:“要有把握才好,最好在初练的时期中,每日只吃素菜,将荤腥葱蒜戒绝。”陈长策道:“我正觉得先生在初进净土庵的时候,应该多吃好菜调养,不知为什么倒教先生吃素,难道练这工夫,是应吃素吗?”

  王润章道:“一来师父是出家人,原是吃素的,二来荤腥葱蒜,都是增长欲火的毒药,一方要断绝色欲,却一方吃增长欲火的荤腥,岂不是背道而驰吗?我劝你在初练的时期中吃素,便是这个因由。”

  陈长策求工夫的心切,就从这日与他妻、妾分房。因他睡的房间,与他妻、妾的房间只一墙之隔,还恐怕夜间忍耐不住,跑到妻、妾房间里去,特地买了两把锁来,交一把给他妻子,一到夜间,两边都把门锁了,就是他妻、妾熬不住想找他,也不能过来。

  王润章依着空法和尚传给他的次序,传给陈长策,也雇用了两个童男女,不过王润章不能在陈公馆久住,只把方法传了,叮嘱陈长策遵着练习,他自己便动身回梁山去了,临行时对陈长策道:“我的行踪无定,你以后要找我是找不着的。你遵着我所传的方法,练到不能进步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指点你,好接续用功。我现在没有旁的言语吩咐,你只牢牢的记着,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英雄好汉,在这把刀上送了性命。”

  陈长策此时正在十分勇往的练工夫,毫不在意的答应,请师兄尽管放心。王润章走后,陈长策认真练了四个月,不仅腹部充实,两边肋条骨缝都长满了,摸去就和两块铁板一样,无论如何用手指去按,也按不着肋条骨,两胁里面,仿佛塞上了两团棉絮,肩窝也平满了,周身要害之处,听凭有力量的人,拿枪去扎,他一点儿不鼓劲的承受着,连汗毛都不损伤。他正自觉着很得意,心想若不遇见王润章这种异人,传授了自己这样妙法,便是下一辈子苦功练武艺,也练不到这么一半工夫来,如此努力三年下去,不愁不和王润章一样。

  谁知事与愿违。这日他哥子忽然将他叫去说道:“你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我屡次想替你谋一件临时的小差使,也可以弄几个钱做做零用,无如一向都没有好机会。凑巧近来有一件田土官司,两造都是阔人,都在出钱运动,用得着派委员前去勘查一下。我想这倒是件好差使,正好派你去走一趟,已把委札填好了,你明日就带一个书记、四名亲兵,下乡去办理这件案子吧!”陈长策听了,心里虽惦记着自己的工夫不能间断,然平日对于他哥子的话,是从来不敢违拗的,加以是公事,业经填好了委札,不能推辞不去。他哥子拿出委札来,他只好谢委下来,找着承办这案的书记,问这案情,那书记连忙向他道喜,说这案有极大的好处,下乡至少得两个月才能办理完结。陈长策见说要两个月才能办完,心里更着急了,然也不能对那书记说出什么来,只好暂时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次日即下乡去勘查田地。

  在乡下办案的时候,一切起居饮食都很简率,又没有童男女在跟前,不仅不能加紧练工夫,就是静坐也多障碍,没奈何将工夫搁下。办理了两个多月案件回来,他自己心里对于这内家工夫,不知不觉的冷淡了,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都整整熬了半年多,不曾沾着丈夫的气味,更是气得极力将王润章诋毁,说得内家工夫一钱不值。陈长策这时委实把持不住了,回衙门销差之后,便左拥右抱的继续未遇王润章以前的工作,事后心里虽不免懊悔,但是戒已破了,体已毁了,痛悔也是枉然。

  一日,忽接了一封邮局寄来的信,原来是王润章从上海寄给他的,信中说因有重要的事,到了上海,教陈长策接信后赶紧到上海来,不可迟误。陈长策因此到了上海,王润章见陈长策在工夫做得正好的时候破了色戒,只气得骂道:“我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所以在我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在这‘色’字上注意,你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你要知道,我们老师生平收徒弟异常慎重,他门下没有半途而废的徒弟。”因逼着陈长策从新再练,陈长策这番有王润章监在旁边,又离开了家眷,能一心不乱的练习,进步比在宜昌时还迅速。王润章打听得杭州有一个高僧,已修炼有得了,王润章要去访他求参证,吩咐陈长策认真做工夫,自到杭州访道去了。

  陈长策因听得朋友说,秦鹤岐也是一个做内家工夫的,他并不求人介绍,就凭着一张名片,去拜访秦鹤岐。一老一少见面之后,倒很说得投机,陈长策当面显出周身听凭人敲打的工夫来,秦鹤岐说这便是铁布衫法。

  这日,陈长策正在家做坐功,秦鹤岐引着霍元甲、农劲荪到来。陈长策对于霍元甲的人品、武艺,早已听人说过,心中是很钦佩的,见面自不免有一番推崇向慕的话说,听说霍元甲要在上海摆擂台,直喜得陈长策拍掌赞叹,愿效奔走之劳。农、霍二人连忙称谢,彼此畅谈了一会,农,霍二人起身辞,秦鹤岐也一同出来。

  霍元甲与农劲荪回到寓所,农劲荪乘着夜问没有来访的人客,拟好了擂台规则,及中西文字的广告,念给霍元甲听了,说道:“报纸鼓吹的力量极大,我们虽刊登了广告,然不及各报上有文字揄扬的使人容易兴起。我想办几席酒菜,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来,向他们说明已订约和奥比音比武及摆擂台的用意。我认定这种事,报纸上是乐于鼓吹的。”霍元甲道:“农爷说应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不过我们都不是下江人,平日在上海没有声名,忽然请各报馆的新闻记者吃饭,还恐怕有不来的,不如请李九和彭庶自先介绍我们去拜会各报馆的主笔先生,等到擂台开张的前两天,方请他们吃饭,不知农爷的意思怎样?”农劲荪点头道:“这也使得。”

  次日彭、李二人都来回看,农劲荪把联络各报馆的话说了,彭庶白指着李九哈哈大笑道:“这事有他从场帮忙,联络各报馆的事,还要两位请求我们介绍吗?上海几家大报馆的主笔和访员,多与他有交情。方才我在他家,他正和我计议这事,由他出面请酒。我同他出门到这里来的时候,已经吩咐师爷发请帖,此时只怕已分送各报馆去了。”

  霍元甲连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谢道:“难得九爷这么肯出力替我帮忙,我只好口头道谢了。”李九也拱手说道:“四爷这话说的太生分了,这哪里是四爷个人的事!凡是会武艺及有点爱国心的人,都应当对四爷这种举动表同情。”

  农劲荪问道:“不知九爷定了哪日几点钟?我们好商量一篇宣传的文字,在各报上发表。”彭庶白接着说道:“就在明天下午六点钟,一会儿便有请帖到这里来。”霍元甲笑道:“我们这里还用得着请帖吗?情理上似乎太说不过去了。”彭庶白、李九和农劲荪大家商量一阵办事的手续,及登报的文字,因又来了拜访的客,彭、李二人方作辞回去。次日,农、霍二人带着刘震声按时赴宴,当时上海各大报馆的主笔访员多到了,经李九一一给农、霍二人介绍,席间各自有一番慷慨淋漓的演说。翌日,各报的本埠新闻栏内都载了出来,这且不去叙它。

  单说酒席散后,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马路访一个朋友,独自从酒馆出来,向五马路行走。这日下了一天的雪,到黄昏时分方止,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极不自在。彭庶白刚走近棋盘街口,此时这一条马路的行人很少,两旁店铺都上了板门,忽见前面马路中间,围了一大堆的人,好象是打架的样子。彭庶白边走边朝那人丛中望去,足见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被许多流氓似的人围着丛殴。再看那少年,虽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身体象很瘦弱,和许多流氓动手打起来,手脚身法倒十分利落,神气也异常从容,简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里的模样。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每每因一言不合,纠集数十百个流氓,携带利斧短刀,与人拚命,逆料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不知为什么事与这些流氓动手,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围。但是看那少年,笑容满面的一拳一个,把流氓打的东歪西倒,左右前后的流氓,不近他的身便罢,近身就得跌倒。这些流氓也都打红了眼睛,跌下去爬起来,又冲上前去,也有抓着雪向少年打去的。

  彭庶白看得有趣,料知那少年有这般好身手,是决不至吃亏的,乐得在旁边看看少年的能耐。只见那些流氓,欺少年是单身一人,手中又没有武器,仗着自己人多,越打越勇敢。两面街口都有巡捕站岗,然巡捕对于流氓打架,从来是装着没有看见的,非到双方打伤了人,或是闹的乱子太大了,断不过问。此时附近的巡捕,仍照例不来理会,所以这些流氓胆敢与那少年拼命。那少年见流氓打不退,仿佛不耐烦多纠缠了,只将双手一伸,一手扭住一个流氓的顶心发,一开一合的使流氓头碰头。在打的时候,流氓和少年都咬紧牙关不说话,禁不起少年将两个流氓的头这么一碰,却痛得忍不住,只叫哎呀。在旁的流氓趁少年腾不出手来,想从背后将少年拦腰抱住,谁知少年身法真快,就把手中的两个流氓当兵器,只几下便横扫得那些流氓,没一个敢近身了。直到此时,少年才叱了一声:“去吧!”随即双手一松,这两个碰头的流氓,都跌倒在一丈开外。少年行所无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头也不回的举步便走。

  众流氓确实被打得都害怕了,一个个横眉怒目的,望着少年大摇大摆的走去,谁也不敢追赶,却羡慕煞了旁观的彭庶白,忍不住上前问问少年的姓名来历,究竟为什么和流氓打起架来。跟上去才走数十步远近,只见那少年走进一个弄堂,彭庶白忙紧走了几步,赶过少年前面,对他拱了拱手说道:“方才见老哥打那些流氓,显得一身好本领,兄弟从旁看了,委实钦佩之至,因此不揣冒昧,妄想结识老哥这种人物。请问尊姓大名,因何与那些流氓动手?”

  那少年就彭庶白打量了两眼,忙陪笑拱手答道:“见笑见笑!这地方的光棍,真不睁眼,兄弟在一家烟纸店里买香烟,因不曾留神,露出坎肩上佩带的赤金表链来,被旁边的几个光棍看见了,大概是欺兄弟生得文弱,居然跟在背后走,一到这行人稀少之处,就动手强抢起来,幸亏来的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已被兄弟打开了。谁知这一带此类光棍极多,转眼之间竟围上来二三十个,可恶那些巡捕,简直象没有眼的一样,若换一个真的文弱书生,今夜岂不糟透了吗?”

  彭庶白见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说活又极爽利,不由得心里爱慕,恐怕错过了机会,以后就不容易见面,因弄堂里不便多谈,只得问道:“老哥就住在这弄堂里呢,还是到这里瞧朋友呢?”少年随手指着前面一个石库门说道:“我便住在这里面。兄弟是湖南人,初次到上海来,没多的熟朋友,只好住在这湖南客栈里。”彭庶白看那石库门上有“一新商号”四字,遂说道:“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谈谈,虽自觉冒昧得很,然实因心中爱慕,情不自禁,去客栈里坐坐不妨么?”少年似乎也觉得彭庶白这人气宇非凡,绝不踌躇的表示欢迎,引彭庶白进里面攀谈。

  原来这少年姓柳名惕安,也是当世一个了不得的侠义英雄。他这时的年龄,虽还只有二十岁,然他的工夫极不寻常。不知彭庶白说出什么话来,且俟第六十二回再说。



第六十二回
推牌九彭庶白显能
摆擂台农劲荪演说

  话说柳惕安和流氓相打,无意中遇了彭庶白,邀进寓所谈话,两人都是性情慷爽的人,见面极易契合。江湖上人交朋友,照例不盘诘人家根柢,纯以意气相结纳。当下彭庶白与柳惕安寒喧了一番,即说道:“看老哥刚才和众流氓交手的时候,身手步法都极老练,态度尤为从容稳重,好象临敌经验极多,极有把握的样子,老哥的年纪这么轻,若不是自信有极大的本领,断不能这般从容应付。老哥有这种惊人的本领,现在正有一个好机会,可以把所有的能耐,都当众施展出来。”

  柳惕安笑道:“我哪里有惊人的本领!方才先生看见我与那些流氓动手,实在是因那些流氓太软弱了,马路上又铺了一层雪,脚踏在上面滑溜滑溜的,他们自己就先站立不牢,我只须用手将他们的衣边或衣角,轻轻的拉一下,向东便倒东,向西便倒西,一点儿用不着使劲,加以他们人多,我只单独一个人,他们打我,每每被自己的人挡住了,或碰开了,我打他们,伸手便是,尽管闭着双眼,信手乱挥,也不怕打他们不着。是这样打架,如何还用得着什么本领呢?”

  彭庶白笑道:“老哥谦让为怀,是这般说来也似乎近理。不过若没有绝大本领的人,一个人被几十个人围着殴打,便要冲出重围也不容易,何况立住不动,将所有的流氓打得一个个抱头鼠窜,不敢上前。兄弟对于武艺,虽不曾下过多大的工夫,然因生性欢喜此道,更喜结交有武艺的人,此中的艰苦,也略知一二。就专讲临大敌不乱,象老哥方才那样从容应付这一点工夫,已是极不容易的一桩事。老哥不要和寻常会武艺的人一样,遇不相识的人提到武艺两个字,总是矢口不旨承认。”柳惕安道:“我此刻辩也无用,将来结交的日子长了,先生自会知道。只是先生说现在有个施展武艺的机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彭庶白遂把霍元甲订约与奥比音比武,先摆擂台一月的话说了。柳惕安很惊异的说道:“这位姓霍的爱国心,确使人钦佩。我觉得这是关系很重大的事,不知道上海这新闻纸上,何以不将这些消息登载出来,也好使国内的人,闻风兴起呢?”彭庶白道:“这却不能归咎新闻纸上不登载,实因霍元甲在南方,本没多大的声名,此次又初来不久,今日才由敝同乡李九介绍,请各报馆的记者吃饭,大约明后日,这消息就要传播很远了。”柳惕安喜道:“这倒是难得遇见的好事,等到开擂以后,我是每日要前去瞧瞧的。”彭庶白道:“瞧到高兴的时候,何妨也上台去玩几手呢?兄弟听霍元甲闲谈的口气,他此番借这擂台访友,很希望有本领的人上去指教。他这样胸襟的人,决不因上台去和他动手,便生仇视之心。”

  柳惕安问道:“霍元甲的武艺,先生也曾看出他有何等惊人的绝技没有呢?”彭庶白摇头道:“不曾看见他有什么绝技。听说他平生所练习的,就只他家祖传的名曰迷踪艺,看他使出来,也不觉得如何玄妙。”柳惕安点头道:“武艺本是要实行的东西,不是精研这一门,便不能明了这一门的诀窍,不和这人交手,便不知道这人工夫的深浅。”彭庶白连连称赞道:“老哥这话不错,所以一般会武艺的江湖朋友,都争着练出一种特别惊人的技能来。有专练头锋的,一头锋向墙壁上撞去,能将墙壁撞一个大窟窿;有专练臀锋的也是如此;练指、练肘、练脚的就更多了。为的就是真武艺不能凭空表演出来给人看,但认真和人交起手来,那费了许多苦功练成的惊人绝技,十九毫无用处,自己没有真才实学,专靠一部盼厉害,就和一个小孩和大人相打,小孩手中便拿着一把很快的刀,因不会使用,又没有气力,仍一般的敌不过大人。霍元甲的本领,究竟高到如何的程度,我们虽不能说,但是有一个会武艺的老前辈说他一手足有八百斤的实力。北方讲究练武艺的人多,他在北方能称雄一时,到南方来摆擂台,自然有七八分把握。”

  柳惕安笑道:“难道练武艺也分南北吗?我觉得天之生材,不分地域,不见得在北方称雄一时的,到南方来也无对手。若以这种标准推测下去,则在中国可以称雄的,到东洋也可以称雄,到西洋也可以称雄,不是成了一个无敌于天下的人吗?不过霍元甲摆擂台虽在南方,南方的能人,不见得就上台去和他比拼。先生平日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难道所见的人材,南方固不如北方吗?深山大泽,实生龙蛇,以我所知,南方的好手,随处皆有,只以地位身份种种关系,声名不容易传播出来罢了!”

  彭庶白点头道:“南方人最文弱的,莫过于江浙两省,然江、浙两省人中,武艺练得极好的,也还是不少。老哥这句‘天之生材,不分地域’的话确有道理。”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已过十二点钟了,彭庶白才作辞出来。柳惕安问了彭庶白的居处,直送出弄口,方握手而别。

  次日各大新闻纸上,都把霍元甲摆擂台的消息登载出来。擂台设在张家花园,并登有霍元甲启事的广告。广告大意说:元甲承学祖传的武艺,用了二十多年的苦功,生平与会武艺的较量,不下三千次,未尝败北,今因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来沪,特趁这机会,借张园地址,摆设擂台一月,好结识国内豪杰之士,共图提倡吾国武术,一洗西洋人讥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之奇辱。还有用英文登载外国报纸的广告,大意说:欧美人常诮吾国为东方病夫国,我乃病夫国中之一病夫,但因从幼学习家传的武艺,甚愿与铜头铁臂之欧美人士,以腕力相见,特设擂台一月于张园,并预备金杯、金牌等物品;不论东西洋人,凡能踢我一脚的,送金杯一只,打我一拳的,送金牌一方,以资纪念;伤者各自医疗,死者各自埋葬,各凭自身本领,除不许旁人帮助,及施用伤人暗器外,毫无限制。报上并登有霍元甲的肖像及履历。

  柳惕安看报上不曾登载开擂的时日,他本来要去回拜彭庶白,午后便雇车到戈登路彭庶白家来。彭庶白因料知柳惕安必来,已邀了几个朋友在家谈话。柳惕安到时,彭庶白首先指着一个年约二十多岁、身穿白狐皮袍、青种羊马褂、鼻架金丝眼镜、口衔雪茄、形似贵胄公子的人介绍道:“这是盛绍先先生,为人极豪侠仗义。他自己虽没有闲工夫练武艺,他府上所雇用护院的人,多是身怀绝技的。他不象寻常纨袴子弟,对于有本领的人,能不问身份,都以礼貌相待。”柳惕安见彭庶白特别慎重介绍,又看了盛绍先的气概,知道必是一个大阔人。俟彭庶白介绍完毕,一一寒喧了一番,彭庶自就把昨夜所见柳惕安在马路上打流氓的情形,绘形绘声的说了一遍。盛绍先听得眉飞色舞的说道:“对付上海的流氓,惟一的好方法,就是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若自揣没有这力量,便只好忍气,一切不与他们计较。和他们到巡捕房里打官司,是万万使不得的。上海的巡捕,除了印度、安南两种人外,绝少不是青红帮的。红帮在上海的势力还小,青帮的势力,简直大的骇人,就说上海一埠的安宁,全仗青帮维持,也不为过。青帮的头领称为老头子,便是马路上的流氓,也多拜了老头子的。其中也有一种结合,象柳君外省人,在上海做客,是这般给他们一顿痛打,最是痛快,也不怕他们事后来寻仇报复,若是常住在上海的,在路上打过就走,却不可使他们知道姓名居处。”说时指着彭庶白笑道:“你贵同乡潘大牛的夫人,去年冬天不是在新世界游戏场里,也和柳君一样干过一回痛快事吗?”

  彭庶白点头道:“那回的事,痛快是痛快,不过很危险。潘夫人差一点吃了大亏。”柳惕安忙问:“是怎样的情形?”彭庶白道:

  “敝同乡有个姓潘的,因身体生得非常高大,天生的气力也非常之大,所以大家都叫他为潘大牛。他的夫人是一个体育家,练过几年武艺,手脚也还利落,容貌更生得艳丽,装束又十分入时。她哪里知道上海流氓的厉害,时常欢喜独自走到热闹场所游玩。去年冬天,她又一个人到新世界游戏场去玩耍,便有两个年轻的流氓,误认这潘夫人为住家的野鸡,故意跟在背后说笑话。潘夫人听了,回头一看,见那两人的衣服很漂亮,顶上西式头发,梳得光可鉴人,以为是两个上等人,存着一点客气的念头,不作理会。谁知她这一回头,没有生气的表示,倒更坏了,更以为是住家野鸡了,公然开口问潘夫人住在哪里?潘夫人从小就在日本留学,平日的习惯,并不以和陌生的男子交谈为稀奇事,那两人问她的住处,她虽没将住处说出来,但也还不生气,不过此时潘夫人已看出那两人拆白党吊膀子的举动,反觉得好笑。两人看了这情形,越发毫无忌惮,又进一步伸手来拉潘夫人的衣袖,潘夫人至此才对那人说道:‘自重些,不要看错了人。’这两句话,在潘夫人口中说出来,已经自觉说得极严厉,不为人留余地了,哪里知道上海的流氓拆白党,专就表面上看好象是上等人,实际都是极下作无耻的,休说是骂,便是被人打几下,也算不了什么!当时听了潘夫人这两句话,倒显着得意似的,涎皮涎脸的笑道:‘搭什么架子!你看,我们脸上没长着眼睛么?’接着还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这么一来,就逼得这位潘夫人生气了,也不高兴和他们口角,仗着自己是个体育家,身手快便,趁着那人边说边伸过脸来,用手指点着两眼教她瞧的时候,一举手便打了一个结实的耳光。‘哎呀’一声尚不曾喊出,左手第二个耳光又到了。这两下耳光真是不同凡响,只打得那人两眼冒火,待冲过来与潘夫人扭打,亏了同在场中游览的人,多有看见两人轻薄情形的,至此齐声喝采。有大呼打得好的。立在近处的,恐怕潘夫人吃亏,都将那人拦住。那两人知道风势不好,只鼻孔里哼了两声说道:‘好!要你这么凶,我若不给点儿颜色你看,你也不知道我们的厉害。’说罢,悻悻的走了。

  当时就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走近潘夫人跟前说道:“你这位太太认识那两个人么?”潘夫人自然回答:“不认识”。那老人立时伸了伸舌头说道:“怪道你原来不认识他们。若是认识,便有吃雷的胆量,也不敢得罪他们,何况当众打他的耳光呢?挨打的那个,是这一带有名的白相人,绰号小苏州,姓陈名宝鼎,还有一个姓张名璧奎,也是圈子里有势力的人物。他们都和捕房里有交情,他们只要嘴里略动一动,大英地界的白相朋友,随时能啸聚一千八百,听凭他们驱使,虽赴汤蹈火也不推辞。不是我故意说这些话吓你,我因见你是单身一个女子,恐怕你不知道,吃他们的大亏,不忍不说给你听。据我推测,他两人受了你的凌辱,是决不肯甘休的。此时只怕已有多人在门外等候你出去。”潘夫人看这老人说话很诚实,知道不是假的,便说道;“这一带巡捕很多,难道听凭他们聚众欺负一个女子,也不上前干涉吗?”那老人笑道:“怎能说是不干涉?他们既是通气的,只要几秒钟假装看不见,要打的打过了,要杀的杀过了。这一带巡捕多,你要知道这站着的闲人更多,他们预备打你的人,在不曾动手的时候,谁也不能去无故干涉他,动手打过了,就一哄而散,即算是你自己的亲人当巡捕,此时也是无法。”

  这段话说得潘夫人害怕起来了,幸亏她一时想到兄弟身上,因潘家与舍下有几重戚谊的关系,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来,知道兄弟和上海几个有名的老头子有交情,又知道兄弟也曾练过几天武艺,就在游戏场借了个电话打给我,叫我立时前去。因在电话里不便多说,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事叫我去,等我到新世界会见她时,已是十二点钟了。她把情形说给我听,我当时也吓了一跳,然表面上只得镇静的说:不要紧,教她紧跟着我走,不可离开。才走出大门,只见一个身穿短棉衣裤的大汉,手上拿着一根用旧报纸包裹的东西,约有三尺来长,望去似乎份量很重。我是存心提防的,那神气一落我的眼,就已看出是来寻仇的。旁边还站着十多个人,装束都差不多,个个横眉恶眼,凶像十足,再看一个巡捕也没有,马路上的行人已极稀少。平时那一带黄包车最多的,这时连一辆都找不着,可以说是眼前充满了杀气。我带着潘夫人出门走不到十步,那大汉已挨近身来,猛然举手中家伙,向潘夫人劈头打下。我忙回身将臂膀格去,可恶那东西下毒手,报纸里面竟是一根铁棒,因用力过猛,碰在我臂膀上,震得那铁棒跳起来,脱手飞出,掉落在水门汀上,当啷啷一声大响。我见他们如此凶毒,气忿得一手将大汉的领襟擒住,使劲揉擦了两下骂道:“浑蛋,打死人不要偿命吗?”我生平不喜说夸口的话,到了这种关头,只好对那些将要动手还不曾动手的大声道:“你们难道连我彭某都不认识吗?这位潘太太是我至亲,她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人。小苏州自不睁眼,还要向人寻麻烦吗?那小苏州本来认识我,他这时躲在对面一个弄堂里,暗中指挥那些小流氓动手,万不料有我出头。他大约也自觉这事闹穿了丢人,便已溜着跑了。未动手的听我一说,又见大汉被我一手擒住挣扎不脱,也是一个个的黑暗处溜跑。我逆料危险的关头已过,才松手放了大汉,连掉在水门汀上的铁棒,都来不及拾起,抱头鼠窜而去。直到他们溜跑了,停在对过马路上的黄包车,方敢跑过来揽生意,如此可见他们白相人的威风了。

  盛绍先笑着对柳惕安道:“上海的流氓,与别处的光棍不同,最是欺软怕硬。有本领的只要显一次给他们看,留下姓名来,他们便互相传说,以后这人不问在什么时候,什么所在,流氓决不敢惹。庶白兄其所以提出自己姓名,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头子有交情。但专靠那点儿交情,也不能发生这般大的效力。实际还是因为有一次,庶白兄曾当着许多大流氓,显过大本领,所以几个有势力的老头子,竭力和他拉交情,小流氓更是闻名丧胆。”柳惕安很高兴的问道:“庶白先生显过什么大本领?我很愿意听听。”彭庶白摇头笑道:“绍先总欢喜替我吹牛皮,我小本领都没有,还有什么大本领可显呢?”

  盛绍先道:“这事有兄弟在场,瞒的了别人,我是瞒不了的。前年正月间,我与庶白兄同在跑马厅一家总会里赌牌九,同场的有三个是上海自相人当中很有势力的,我们并不认识,他们却认识我,一心想赢我的钱。然总会里不能赌假牌假骰子,全凭各人的运气,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赢。那三个白相人都输了,正商量去增加赌本来再赌,被庶白兄看破了他们的举动,暗中知会我不可再赌了。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赌品,安排要走,想不到那三人见我要走,便情急起来,齐声留我要多推一盘。我不肯,他们居然发出不中听的话来,说我不应该赢了钱就走,无论如何非再推一盘不可,其势汹汹,解衣的解衣,捋袖的捋袖,简直现出要动武的样子。总会里人虽出面排解,然一则和他们是同类,二则也畏惧他们的势力,宁可得罪我,不能不向他们讨好。我那时又不曾带跟随的人,与庶白兄结交不久,更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时真逼得我又受气又害怕,不知应如何才好。亏了庶白兄出面,正色诘问那三人道:‘你们凭什么勒逼他多推一盘?你们也欺人太甚了,老实说给你们听,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赌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有手段尽管向我使出来。’三人倒吃了一惊似的,向庶白兄望了几眼。论庶白兄的身体气度。本象一个文弱书生,三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其中一个做出鄙视不屑的样子冷笑道:‘好不识相,你也够得上出头露面与我们说话么?你凭什么出面干涉我们的事?今天有谁敢走,我们就给谁颜色看。’我当时看了这情形,一方面替自己着急,一方面又替庶白兄担忧。真是艺高人胆大,庶白兄在这时候,一点儿也不惊慌,随意伸手在桌上抓了一把骨牌,有意无意的用两个指头拈一张,只轻轻一捻,牛骨和竹片便分做两边,放下又拈一张,也是一捻就破,一连捻破了十多张,才含笑说道;‘这样不结实的牌,如何能推牌九?’那骨牌虽是用胶鳔粘的,但是每张牛骨上有两样榫,若没有绝大的力量,断不能这么一捻就破。那总会里本来请了一个保镖的,姓刘,混名叫做刘辣子,听说也练得一身好工夫,当时刘辣子在旁边看了,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声:‘好工夫!’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认真闹下去占不了便宜,登时落了威风,只得勉强说道:‘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汉,明晚再到这里来。’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我也算不了什么好汉,不过我从今日起,可以每晚到这里来,准来一个月,若有一晚不到,便算我怕了你们。’说毕起身,一面拉着我往外走,一面招呼那三人道:‘明天见!’出了总会之后,我非常耽心,恐怕庶白兄为我的事被他们暗算,庶白兄摇头说:‘没有妨碍。’我力劝他明晚不可再去,他倒大笑说:‘岂有此理!’我见他既决心明晚再去,只得连夜把上海有名的把式。都邀到舍间来,共有二十多个,我将情形告知那些把式,教他们准备,装着是赌客一道儿同去,万一那些白相人和庶白兄动起手来,我这里既有准备,大约也不至于吃眼前亏。我是这么做了,也没说给庶白兄听,我知道他要强的脾气,说给他听,甚至倒把事情弄僵了。世间的事,真使人料不着,我以为第二晚必有一场很大的纠纷,谁知竟大谬不然。这晚我和庶白兄一进那总会的门,那三人都穿戴得衣冠齐整,一字排班在大门里拱手迎接,个个满面是笑,将我们让到里面一间房内。看那房间的陈设,好象是总会里一间很重要的内帐房,房中已先有五个衣冠楚楚的人坐着,见我们进房,也都起身拱手相迎。倒是昨天发言的那人,指着我二人向那五人介绍我二人的姓名履历,他说出来竟象是老朋友,于是又将五人的姓名履历,一一给我两人介绍。有两三个是多年在上海享有大名的,此刻都在巡捕房担任重要职务,见面谈话之间,都对庶白兄表示十分钦佩之意。庶白兄见三人如此举动,丝毫没有要寻仇的意味,这才重新请教三人的姓名。三人各递了名片,对于昨夜的事并竭力认错,要求我两人不可搁在心上,以后好结为朋友,长来长往,彼此有个照应。他们既这般客气,我们当然不再计较,后来他们真个常和庶白兄来往,凡是庶白兄委托他们什么事,他们无不尽力帮忙,因此小苏州一类的人,多知道庶白兄的本领。”

  柳惕安听了,笑向彭庶白拱手道:“原来先生有这般大本领,将来霍元甲开擂的时候,想必是要上台去一显身手的。不知霍元甲已定了开擂的日期没有?”彭庶白道:“这些小玩意算得什么,霍四爷才真是大方家呢!常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兄弟不过少年时候,曾做过几年工夫,近年来因人事牵缠,精神也自觉疲萎了,全没有在这上面用功,手脚简直荒疏得不成话了,如何还敢上擂台去献丑!今日曾到霍四爷那里,听说已定了在二十日午前十时开擂,并委派了兄弟在台上照料。这是上海从来没有人干过的事,又经各种报纸上竭力鼓吹,届时一定很热闹的。”

  柳惕安屈指算了一算道:“二十日就是后天,内地各省交通不便,消息更不灵通,纵然有各新闻纸竭力鼓吹,无如内地看报的人太少,练武艺的又多不识字,这消息不容易传到他们耳里去。即算得了这消息,因为交通不便,也难赶到上海来,我逆料后天开擂,能上台去比赛的必不多。”彭庶白点头道:“我推测也是如此。远在数百里或数千里以外的,果然不易得到这消息,不能赶来比赛,便是往在上海附近,及上海本埠的,开台之后,去看的必多,但真肯上台去动手的,决不至十分踊跃。”

  盛绍先道:“我国会武艺的人,门户习气素来很深,嫉妒旁人成名,尤其是会武艺人的普通毛病。寻常一个拳棒教师,若到一个生地方去设厂教徒弟,前去拆厂的尚且甚多,何以象霍元甲这样摆擂台,并在各报上大吹大擂的登广告招人去打,倒没有真个肯上台去动手的呢?你这是如何推测出来的?”彭庶白笑道:“我是根据我个人的心理推测的,也不见得将来事实一定如此。我想开台以后,上去打的不能说没有,不过多半是原来在上海,或是适逢其会的,上去的打赢了,擂台便得收歇,若打输了,跟着上去的便不免有些气馁。年轻好胜又没有多大名的,方肯上去,过了四十岁的人,或是已享盛名的人,是不会随随便便上去动手的。由表面上看来,上海是一个五方杂处的所在,各种人材聚集必多,在这地方摆擂台,确非容易,然实在细细研究起来,倒是上海比内地容易。这其中有个道理,兄弟在此地住了多年,已看出这道理来了。刚才绍先兄说,寻常拳棒教师,到生地方教徒弟,前去拆厂的甚多,那是什么道理呢?门户习气和嫉妒旁人成名,虽也是前去拆厂的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发生于地域观念,觉得我是一个会武艺的人,我所属处的一带地方,应由我一人称霸,他处的人到我这里来收徒弟,于我的权利、名誉都有损失,因此就鼓动了自己的勇气。前去拆厂。上海的情形却不同,现在上海的人口虽多,只是土著极少,客籍占十分之八九。住在上海会武艺的人,这种地域观念,人人都很淡薄,所以倒比别处容易。”

  盛绍先道:“我自恨天生体弱,又从小处在重文轻武的家庭之中,不曾练过武艺。我若是一个练武的人,就明知敌不过霍元甲,我也得上台去和他打一打,不相信他真有这么大的牛皮。打得过他,自是千好万好,打不过他,也算不了什么。他摆擂台,将人打败是应该的。”彭庶白笑道:“你因不会武艺,才有这种思想,如果你是一个练武的,便不肯说这话了。”

  柳惕安见坐谈的时间已久,起身作辞,彭庶白坚留不放,说已预备了晚餐,柳惕安觉得彭庶白很真挚,也就不推诿。晚餐后,盛绍先约柳惕安二十日同去张园看开擂,柳惕安自是欣然答应。这时汽车初到中国来行驶不久,上海的各国领事及各大洋商,不过数十辆,中国人自备汽车的更少,一般阔人都是乘自备的双马车。盛家特别欢喜闹阔,已从外国买来了几辆汽车,盛绍先这回到彭家来,就是乘坐汽车来的。他因见柳惕安仪表俊伟,又听得彭庶白说武艺了得,有心想结交,定要用汽车送柳惕安回一新商栈。柳惕安推辞,盛绍先道:“我知道了老哥的寓所,后天好来接老哥一同去张园。”柳惕安推辞不了,只得辞了彭庶白,和盛绍先同车回栈。

  二十日才八点多钟,盛绍先就到一新商栈来了,一叠连声的催柳惕安快穿衣服同去。柳惕安道:“十点钟开擂,如何要去这么早?”盛绍先道:“老哥哪里知道,上海人最好新奇,凡是新奇的玩意儿,看的总是人山人海。我昨日听得张园帮着布置擂台的人说,前天报上一登出今日开擂的广告来,就有许多的人跑到张园去,要买票预定座位。我平日在这时候,还睡着不曾起床,今早六点多钟,我当差的去张园买入场券回来,说已到不少的人了。我恐怕去迟了找不着好看的座位,所以急匆匆的用了早点到这里来。”柳惕安笑道:“这擂台有一个月,何愁没得看,好在我此刻没有旁的事,既承你亲来见邀,立时便去也使得,不过呆呆的在人丛中坐等几点钟,却是一件苦事。”说时已穿戴好了衣冠,遂同盛绍先出来,跨上汽车,如风驰电掣一般的,不要几分钟就到了。

  因盛绍先已买好了入场券,柳惕安跟着进去,看场中果已万头攒动,围着擂台三方面的座位,都已坐满八九成了。进场后就有招待的人过来,好象是和盛绍先认识的。直引到插台正面底下第二排座位之间。柳惕安看这一排的座位,都有人坐着,连针也插不下了,心想如何引我们到这里来?只见那招待的人,向坐着的两个人做了做手势,那两人即时起身,腾出两个座位来。招待的人笑向盛绍先道:“若不先教人把座位占住,简直没有方法可以留下来。”盛绍先胡乱点了点头,一面让柳惕安先坐,一面从怀中摸出一张钞票,递给那招待的人,并向耳边说了几句话。招待的人满脸带笑,连声应是去了。

  柳惕安看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宽广倒有三丈,全体用砖土筑成,上面铺着一层细砂,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几张靠椅。上海许多名人赠送的匾额、镜架、绸彩之类,四方台柱上都悬挂满了,只是台上还没有出面。盛绍先对柳惕安说道:“听得庶白兄说,霍元甲这回摆擂台,所有一切的布置,多是由农劲荪作主的。就是这个擂台,看去很象平常,却费了一番心思研究出来的。平常用木板搭成的,无论如何牢实,经两个会武艺的人在台上跳跃的时候,总不免有些震动,木板相衔接之处,很难平坦,两人正在以性命相扑的当儿,若是脚下无端被木板或钉木板的铁钉绊这么一下,岂不糟了!若和舞台上一般,铺上一层地毯,不是把脚底滞住不灵,便是溜滑使人立不牢脚。那农劲荪是个极有经验的人,知道台太高了危险,两下动手相打,难保不有掼下台来的时候,自己打不过人,或受伤,或打死,皆无话说,万一因从台上跌倒下来,受伤或死,就太不值得了,所以这擂台只有三尺来高,便是为这缘故。”

  盛绍先说到这里,方才那招待的双手捧着一大包点心、水果走来,交给盛绍先。盛绍先让柳惕安吃,柳惕安看三方面座位上,东、西洋人很多,不但没有在场中吃点心水果的,交头接耳说话的都没有,说笑争闹的声音,全在中国人坐得多的地方发出来,不由得暗自叹道:你霍元甲一个人要替中国人争气,中国人自不争气,只怕你就把性命拼掉,这口气也争不转来。心中正自觉得难过,盛绍先却接二连三的拈着饼干、糖果让他吃,并说:“这是真正的西洋饼干,这是道地的美国蜜柑,不是真西洋货吃不得,要讲究卫生,便不能图省钱,真正西洋货,价钱是大一点,但是也不算贵。你瞧,五元钱买了这么一大包,还算贵吗?”柳惕安只气得哭不得笑不得,暗想彭庶白如何与这种人要好,还说他没有纨袴习气?一时又苦于不能与他离开,初次相交的人,更不好规劝,只好自己紧闭着嘴不答白,一会儿又掏出表来看看。

  好容易听到台上壁钟敲了十下,座中掌声大起,只响得震耳欲聋。一个年约三十多岁、体格魁梧、身穿洋服的男子,在如雷一般的掌声中,从容走到擂台前面,向台下观众鞠了一躬。盛绍先连忙对柳惕安说道:“这人便是农劲荪,能说外国话,替霍元甲当翻译。”柳惕安连连点头道:“我知道,请听他演说。”

  只见农劲荪直挺挺的站着,等掌声停了,才发出宏钟一般的声音说道:

  “今天霍元甲先生的擂台开幕。兄弟受霍先生委托,代表向诸位说几句话,请诸位听听。霍元甲从小在家学习祖传的武艺,平日受若祖若父的教训,总以好勇斗狠为戒。在天津经商若干年,和人较量的事实虽多,然没有一次是由霍元甲主动要求人家比赛的。由霍元甲自己主动的,除却在天津对俄国大力士,及去年在上海对黑人大力士外,就只有这一次。前两次是对外国人,这一次也是对外国人。霍元甲何以专找外国大力士较量呢?这心理完全是因受了外国人的刺激发生出来的。外国人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元甲不服气,觉得凡是中国人,都要竭力争转这一口气来,所以每次有外国大力士到中国来献艺,元甲不知道便罢,知道是决不肯轻易放过的。但是诸位不可误会,以为夹杂得有仇外的观念在内,这是丝毫没有的。元甲这种举动,无非要使外国人了解,讥诮我国为东方病夫国是错误的。去年冬天与英国大力士订了约,今年二月在上海比赛,元甲的意思,终觉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外人的讥诮诚可恶,然我国民的体力和尚武精神,也实在有提倡振作的必要,因此不揣冒昧,趁着距离比赛期问的时日,摆这一个擂台。一则藉此结识海内英雄,好同心协力的,谋洗东方病夫之耻辱;二则想利用传播这摆擂台、打擂台的消息于内地,以振作同胞尚武的精神。在元甲心里,甚希望有外国人肯上台来比赛,所以用外国文字登广告。并说有金杯、金牌等奖品,有意说出些夸大的话来,无非想激动外国人。若论元甲生平为人,从来不曾向人说过半句近似夸张的话,凡曾与元甲接谈过的朋友们,大约都能见信。其所以不能不同时用中国文字,登中国新闻纸上的广告,为的就想避免专对外国人的嫌疑,这一点是要请同胞原谅的。这里还订了几条上台较量的规则,虽已张贴在台上,然诸位容或有不曾看见的,兄弟将规则的大意,向诸位报告一番。”说时从衣袋中掏出一张字纸,看了一看说道:“第一条的大意是:上台打擂的人,不拘国籍,不论年龄,但只限于男子,女子恕不交手;第二条是每次只许一人上台,先报明姓名、籍贯,由台主接淡后方可交手;第三条是打擂的只许空手上台,不能携带武器及施用暗器、药物之类;第四条是比赛的胜负,倘遇势均力敌,不易分别时,本台曾聘请南北名家多人,秉公评判,第五条是打擂的各凭本身武艺,及随身衣服,禁用手套、护心镜及头盔、面具之类;第六条是打擂的以铃声为开始及停止之标准,在铃声未响以前,彼此对立,不得突然冲击,犯者算输,不得要求重比,遇胜负不决,难分难解之时,一闻铃声,须双方同时停止,不得趁一方面已经停止时进攻,犯者亦算输;第七条是打擂时打法及部位,原无限制,但彼此以武会友,双方皆非仇敌,应各存心保全武术家之道德,总以不下毒手及攻击要害部位为宜;第八条是双方既以武力相见,难保不有死伤,伤者自医,死者自殓,不得有后言。规则就只有这八条,第二条当中有一句与台主接谈的话,台主便是霍元甲,接谈虽没有一定的范围,但是包括了一种签字的手续在内。本台印好了一种死伤两无异言的证书,台主和评判的名人,当然都签了名在上面。上台打擂的人,也得把名签好,方可听铃声动手。从今日起,在一个月内,每日上午十点钟开始,霍元甲在台上恭候海内外的武术家指教。兄弟代表霍先生要说的话,已经完了。此刻兄弟介绍霍先生与诸位相见。”

  说罢,又向观众鞠了一躬,如雷一般的掌声又起,便有一头戴貂皮暖帽、身穿蓝花缎羊皮袍、青素缎马褂、年约四十岁的人,大踏步走出台来。柳惕安看这人身材并不高大,生得一副紫色脸膛,两道稀薄而长的眉毛,一双形小而有神光的眼睛,鼻梁正直,嘴无髭须,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很强毅而又极慈祥的人,和农劲荪并肩立着。农劲荪对观众介绍道:“这便是台主霍元甲。”霍元甲这时方对三方面的观众鞠了三个躬,慢条斯理的说道:“我霍元甲没有念过书,是一个完全的粗人,不会说话,所以请农爷代我说。这打擂台也是很粗鲁的事,古人说得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种事,不能不有个规矩,我特地请了这张园的园主张叔和先生来,做一个见证人,要打时请他摇铃。刚才农爷已说过了摇铃的办法,我很望外国的武术家大力士,肯上台来指教。农爷会说外国语,有外国人来,我就请他当翻译。”

  霍元甲才说到这里,台左边座中忽有一个人跳起身来,大声说道:“不用多说闲话了,我来和你打一打。”众看客都吃了一惊,不知这人是谁,且俟第六十三回再说。

i5xia 发表于 2019-12-26 06:09:44

第六十三回
霍元甲三打东海赵
王小乙夜斗翠花刘

  话说霍元甲正在演说的时候,左边座位中忽有一个人跳起身来,大声说:“不用多说闲话,我来和你打一打。”众看客都吃了一惊,争着看那人,年龄不过二十多岁,身材却显得异常壮实,穿着日本学生装的洋服,粗眉大眼,满面横肉,那一种凶狠的模样,无论何人遇着都得害怕,这时更带着几分怒容,那情形好象与霍元甲是仇人见面,恨不得一口吞下似的。当下霍元甲停了演说,向这人打量了两眼,倒现出笑容来说道:“老哥不必生气,请上台来谈谈。”这人牛鸣也似的答应一声:“来了!”匆匆忙忙走出座位,不提防座位与擂台隔离之处,地下拦着一块三寸多高的木板,用意是恐怕看的人多,座位又是活动的,有这木板隔住,可免看客将座位移近台来。这人脚步太匆忙,只顾抬头望着台上行走,不曾瞧见地下的木板,竟把他的脚尖绊住,身体往前一栽。喜得木板离台还有五、六尺空地,这一交扑下,头额没碰着台基,加以他的身法还快,只一手着地,立时就跳了起来,然就这么无意的一栽,已弄得座上近万的看客,不约而同的哄然大笑,笑得这人两脸通红。

  霍元甲见了,连忙走到台这边来,很诚恳的问道:“没碰伤哪里么?请从容些走,这擂台因是临时布置的,一切都非常草率,本来用木板是这么隔着,是不妥当的。”说着,并指点这人从后边上台。原来擂台两边都有门可通后台,两边门口都设着一张条桌,有签名簿及笔墨之类,并有招待的人在此坐候。这人走进那门,招待的人忙起迎着道:“请先生在此签名。”这人将两眼一瞪喝道:“要打就打,签什么名?”招待的人陪笑说道:“签了名再打不迟。这是本台定的规定如此,请原谅吧。”这人略停了停,忿然说道:“我不会写字,打过了再说给你签吧。”招待的人道:“就请留下一张名片也使得。”这人道:“名片也没有。”旋说旋伸手拦开招待的人,直向后台上跑。招待的人也不由得生气,一手握着签名簿,一手拈着一枝毛笔,追上后台来说道:“本台定的规则,非先签名不能上台,你待往哪里走?”这人怒气勃勃的回转身来,揎拳捋袖,做出要动武的样子。

  农劲荪这时本在前台,因听得后台有吵闹之声,即赶到后台来,恰好看见这人要动手打招待的人,刘震声正在脱卸自己身上棉袍,俨然要和这人放对,忙插进身将这人格住,带笑说道:“这是后台。足下要打擂,请到前台去。”这人一见农劲荪,便忿然说道:“我知道这是后台,可恶这小子太欺负人,定要我签名,我在这里签什么名?我就是打胜了也不要这名誉。”农劲荪笑道:“看足下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这签名不过是一种手续,与要不要名誉没有关系。我这位朋友负了本台招待签名的责任,为谋尽他自己职责起见,不得不赶着足下请签名,确非欺负足下。我如今请问足下,是不是要打擂?”这人道:“我不知道什么打擂不打擂,因见霍元甲在各报上吹牛皮,说大话,倒要来会会他,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农劲荪哈哈笑道:“这还不是来打擂吗?足下既要打擂,不但得在这签名簿上签名,我刚才演说擂台规则时,足下想也听得,来打擂的,还得先在证书上签名呢!”

  此时霍元甲在前台,已听得后台争吵的声音,只得也跟进后台,听得这人说“倒要会会他,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人物”的话,便上前说道:“我并没有三头六臂,也是一个很平常的人。我在报纸上吹的牛皮,说的大话,我已请农爷向大众说明了。是对外国人的,不是对中国人的,老哥不要误会,对我生气。请问老哥尊姓大名?我摆这擂台,就是想藉此结识老哥这样的人物。”这人望着霍元甲,现出轻视的神气,点了几点头道:“我看也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人物,吹什么‘和人较量过几千次,不曾遇过对手’的牛皮,我不相信几千个人,竟没有一人打得过你的。”霍元甲笑道:“老哥不相信罢了,好在我本来没有向中国人显能耐的心思。”说时,又请教这人的姓名,这人道:“我不能说我没有姓名,不过我不愿在这地方把我的姓名说出来。你摆的是擂台,我来打擂便了,我打不过你,我就走了,被你打伤了,我自投医院去治疗,若被你打死了,自有人来收尸,不干你的事。”农劲荪道:“话虽是这般说,应经过的手续,仍是模糊不得。本台今日才开幕,你是第一个来打擂的人,若你不肯签字,连姓名都不肯说,也可以行得,那么签字的办法,以后便行不通了。并且老哥不依本台的规则办理,老哥要打擂的目的便达不到,霍先生是决不肯和老哥动手的。”这人料知不说姓名不行,只得说道:“我是东海人,姓赵,从来不用名字,一般人都称我为东海赵。你们定要写姓名,就写东海赵得了。”霍元甲笑道:“世岂有一个上等人没有名字之理?依我的愚见,你老哥既不愿写名字,这擂也可以不打。”东海赵盛气说道:“什么话!姓名不过是人的记号,你的记号是霍元甲,我的记号是东海赵,谁说使不得!你摆擂台,登报招人来打,如何说这擂可以不打?这话从旁人口中说出还过得去,从你台主霍元甲口中说出来,不象话。”东海赵这几句话,说得后台上许多人都生气,尤其是刘震声,咬得牙齿格格的响,恨不得上前打东海赵几个耳光。

  霍元甲不但不生气,反带笑说道:“你老哥弄错了。我不是怕你打,求你不打,你不肯签名,我只好不打。”东海赵道:“好。我签名便了。”霍元甲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你虽肯签名,我还是劝你不打,因为你是为我在报上吹牛皮说大话而来,我既经说明那些牛皮,那些大话,是对外国人吹说的,我们自家人,何必在台上当着许多看客动手呢?无论谁赢谁输,都没有意味。”东海赵道:“那么你却摆什么擂台呢?”他们在后台谈话的时间久了,台下看客都拍掌催促起来。农劲荪对霍元甲道:“赵君既肯签字,四爷就和他去前台玩玩吧。看客鼓掌,是催我们出台的意思。”霍元甲只得点头答应。

  当下有人拿证书给东海赵签名,东海赵提笔写了“东海赵”三字,书法倒很秀劲。霍元甲看了,心里登时发生了爱惜东海赵的念头。农劲荪也觉得东海赵这种英俊少年,若得良师益友,去掉他的骄矜暴躁之气,实是武术界的好人材,遂先出台向看客报告道:“本台所定打擂的规则,凡来打擂的,先要在证书上签名。因这位赵君不仅不肯签名,并不肯把名字说出来。所以交涉的时间久了,致劳诸位盼望,本台同人非常抱歉。此刻赵君已签好了名,请诸位细看赵君的好健儿身手。”这番话说出,掌声又拍的震天价响。农劲荪回身将霍元甲、东海赵两人引出台来,简单的把东海赵向看客介绍了几句,即引东海赵立于台左,霍元甲立于台右,自己取了个怀表托在手掌中,站在中间,园主张叔和的铃声一响,农劲荪忙退后几步,让出地位来给二人好打。

  霍元甲向东海赵拱手笑道:“请先赐教。”东海赵毫不客气,挥拳直向霍元甲冲击。霍元甲因有爱惜东海赵的心思,不想当着众看客将他打败,并存心要试验东海赵的造诣如何,见他挥拳直攻过来,故意举臂膊在他拳头上碰了一碰,觉得他的功力,比较刘震声还相差甚远,只是身体生得异常活泼,腰腿都很灵捷,如经名师指点,资质却远出刘震声之上,等他攻到切近,方闪开还击。论霍元甲的武艺,如认真与东海赵见高下,直可使东海赵没有施展手脚的余地,既是存心不欲将他打败,打法自然不同,就和平常和同学的练习打对手一样,从表面看去,也似乎很猛勇,很热闹,实际霍元甲出手皆有分寸,只轻轻着到东海赵身上,便掣回来,是这般腾拿躲闪,约打了三四十个回合,台下掌声不绝,有吼起来喝好的,只把台上的刘震声惊得呆了,低声对农劲荪道:“看不出这小子,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跟老师这么多年,不知亲眼看见打过多少好汉了,从来不曾见有能和老师走到二十合以上的,如今打到三四十合了,还没分胜负。这小子的年纪还轻,若再练十年八载,不是没有敌手吗?”

  农劲荪摇头笑道:“你再仔细看看。你看他的手曾着过你老师的身么?你老师的手在他浑身都摸遍了。”这几句话把刘震声提醒了,立时看得分明,这才把心放下。又走了十来个回合,霍元甲以为东海赵心里必已明白自己不是敌手,没有再打的勇气了,遂跳开一步,拱手说道:“佩服,佩服!我们自家人,能不分胜负最好。”不料东海赵因工夫相差太远,竟不知道霍元甲是存心不想将他打败,还自以为是自己的本领在霍元甲之上,认定霍元甲是自知敌不过,方跳出圈子要求不打了。年轻人好胜心切,加以生性本来骄矜。如何肯就此不打了?不过因与霍元甲打了几十个回合,在霍元甲是和逗着小孩玩耍一样,而在东海赵却已累得满身是汗,连身上穿的东洋学生服都汗透了,只得一面解纽扣脱衣,一面说道:“不分胜负不能罢手,我还得和你再打一场。”霍元甲笑道:“这又何苦呢,老哥不是已累得通身是汗了吗?”东海赵卸下衣服,自有在台上照顾的人接去。他用手巾揩去额上的汗说道:“就打得通身是血,也算不了一回事,何况出这一点汗。你能把我打跌在地,我便认输不打了。”霍元甲点头道:“好!是汉子,我们再来一回。不过我看老哥这时已累得很乏了,请休息一会儿,喝一杯茶再打,气力也可以增加一点儿。”

  东海赵虽一时为好胜之心与骄矜之气所驱使,必欲与霍元甲拼个胜负,但是身体确已很觉疲乏了,只因素性太要强了,不愿说出要求休息一会儿的话来。今见霍元甲这么说,便连声应好;又觉得自己脚上穿的皮靴,底板太厚太硬,行动难得轻捷,见霍元甲穿的是薄底朝鞋,也想向后台的人暂借一双薄底鞋换上,无如试穿了几双,都不合脚,只得将皮靴脱下,就穿着袜子在台上走了几步,觉得比厚硬的皮靴好多了。他思量与霍元甲打到四十多回合不分胜负,原因是在霍元甲躲闪工夫太快,每次的手将近着身,就被闪开了,这回得想法把霍元甲扭住,使出掼交的身法来,不愁霍元甲再躲闪了。主意既定,又与霍元甲动起手来,霍元甲随手应付,并非有意不给赵东海扭住,实因东海赵没有扭住的能耐。走了几个回合之后,霍元甲暗想:不将他打跌,是决不肯罢手的,不过替他留一点儿面子,我也陪他跌一交便了。想罢,故意伸出左臂给东海赵扭住,东海赵好生高兴,正待施展掼交身法,将霍元甲掼一筋斗,不料霍元甲一条臂膊比棉还软,就如扭住绳索,毫不得劲,刚要用肩又向元甲左胁撞进,陡觉元甲臂膊坚硬如铁,泰山一般的从肩上压下,便没有一千斤,也有八百斤的重量。东海赵如何承受得起,只好将肩往旁边一闪,无奈来不及抽脚,身体已经倾斜,再也支持不住,竟倒在台上。霍元甲也跟着往台上一倒,趁势将东海赵拉起来,并陪笑说道:“很好,很好。老哥要打跌在地,此刻已打跌在地了,然我也同时倒跌了,仍是可说不分胜负,不用再打了,我们以后都交一个好朋友吧!”

  东海赵因见霍元甲也同时跌倒在地。他是个极粗心的人,还是不觉得霍元甲有意让他,替他留面子,倒失悔不应该把皮靴脱下,以致下部太轻,着地不稳,才被跌倒,并认定霍元甲之跌,是被他拉住臂膊,无力挣脱而跌的,口里只是不服道:“打擂台不分胜负不行,定得跌倒一个。你跌了,你的擂台取消,我跌了,我自会滚蛋。”台下看的人,不会武艺的居多,自然看不出霍元甲的用意,听了东海赵的话,又都鼓掌喊好。霍元甲笑向东海赵道:“那么请老哥原谅我。我既定期一月摆这擂台,陪老哥跌一交没要紧,今日才开幕,是不好让老哥打跌的。老哥定要再打,只好请老哥看我的了。”

  东海赵也不理会,穿好了皮靴,又休息了一会。农劲荪这时低声对霍元甲道:“这小子太不识好,这番四爷不可再开玩笑了。”霍元甲点头道:“我不是已说了请他看我的吗?不过这小子受不了一下。今日开幕,我不愿意打伤人,更不愿意与同道的人结怨,想不到这浑小子这般缠着不放,真教我没法。”农劲荪道:“四爷这两次让他,可算得仁至义尽了,台下看客中未必全无识者,不过没注意罢了。万一被台下看出四爷假意相打的情形来,他们不知道四爷的用意,或者疑心我们自己摆擂,自己假装人来打,所以打起来不肯认真,那不是反与四爷的名誉有妨碍吗?我的意思,四爷既摆了这擂台,伤人也好,结怨也好,都不能顾虑,以后不问是谁,不签名便罢,签了名就用不着客气了。”霍元甲道:“我不曾想到这一层,若真个被看的人疑心是打假的,岂不是弄巧反成拙!我以后再不这么开玩笑了。”说罢,系了系腰间板带,回身到台前,向东海赵道:“你来呢,我来呢?”东海赵立了架势等候道:“你来也好!”霍元甲走上前,将手往上一扬,东海赵已有准备,将身体向左边一闪,起右脚对准霍元甲右胁下踢来。霍元甲并不避让,等踢到切近,才一手捞住,只朝怀中轻轻一拖,东海赵一脚落地,如何站立得住,即时往前一扑。霍元甲不待他扑下,将手向上一抛,东海赵腾空了一丈远近才仰而跌下,皮靴也脱离了关系,抛向空中,转了几十个跟斗方掉下来,不偏不倚的正掉在盛绍先头上。

  柳惕安虽坐在旁边,只因聚精会神的看东海赵跌交,不曾看见皮靴飞起。盛绍先本人更是没留神,直待落到头上,方惊得“哎呀”一声,那皮靴在盛绍先头上着了一下,跳起来落到座位底下去了。盛绍先吓得立起身来,东张西望,他不知道是皮靴落下,还以为是有人与他闹着玩的,气得张口骂道:“是谁这么打我一下?”引得座上的人都笑起来。柳惕安忙弯腰从座位底下拾起那皮靴,给盛绍先看道:“是它打了你这么一下,它的主人被霍元甲打得跌了一丈多远,它要替它主人出气,所以将你打这么一下。”盛绍先见是东海赵的皮靴,这才转怒为笑。

  东海赵这一交跌的太重,台上虽铺了一层细砂,但是铺的极薄,因恐怕铺的太厚了,脚踏在上面不得劲,砂底下全是方砖砌成。东海赵退了一丈多远,才仰面跌下,来势愈远,便跌的愈重,身体虽没有跌伤,不过打了两次,早已打的筋疲力竭,又经这般一跌。哪里还挣扎得起来,耳里分明听得台下喝采拍掌之声,心里又羞惭又气忿,忍不住两眼流下泪来。这番霍元甲也不上前搀扶了,东海赵勉强爬起坐着,自觉右腿麻木,不似平时活动,使用双手抱着膝盖骨揉擦。柳惕安擎着那只皮靴,笑向盛绍先道:“我替你来报复他一下,好么?”盛绍先问道:“你打算怎生报复他?”柳惕安笑嘻嘻的道:“你瞧罢!”说时,将皮靴只轻轻往台上一抛,正正落在东海赵头上。台上台下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喝了声:“好手法!”东海赵不提防有这一下,也和盛绍先一般的大吃一惊。不过此时的东海赵已羞愤不堪,没有张口骂人的勇气了。皮靴从头上掉在台上,东海赵拾起穿在脚上,立起身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低头走进后台,穿了上衣就走,不但不和人说话,连正眼也不瞧人一下。后台的人都骂这小子气量太小。

  农劲荪走到台口对观众说道:“方才这位赵君,是东海人,上台时便不肯签名,经多番交涉,仅签了东海赵三字在证书上。前两次与霍台主相打的情形,诸位中不少明眼人,看了大约不免疑心打的太不实在,这是霍台主一点儿爱才之心,因明知东海赵的武艺,刚练得有一点儿门径,还够不上说有工夫,然而天生的资质很好,腰腿甚为灵活,将来很有大成的希望。霍台主觉得把他打败,也算不了什么,恐怕他倒因一次失败,灰了上前之心,岂不白自的断送了一个好人材!所以第一次打时,霍台主两手在东海赵遍身都点到了,却不肯使劲打下,以为东海赵心里必然明白,若能就此收手,岂不甚好?无奈他粗心,硬要再打,霍台主还顾念他年轻,第二次有意显点儿真才实学给他看,只一条臂膊压在他肩上,硬将他压倒在台上。象这种打法,非本领高到十倍以上的人,断不肯尝试,因人之一身,最能载重的是肩,寻常一、二百斤能承受得起的很多,象东海赵那般强壮的体格,加以双手扭住霍台主的臂膊,若不是有绝大的力量,如何能毫不讨巧的,一条臂膊硬把他压倒下来?既能把他压倒,岂有臂膊被扭住不能挣脱之理。霍台主随身跌下,仍是为顾全他的颜面。兄弟虑及诸位不明白霍台主的用意,劝他不可如此,自毁声誉。第三次才是真打,霍台主秉着以武会友的精神,绝无对本国同胞争胜之念,望在座的豪杰之士,继续上来显显手段。”说毕退下。

  等了好一会,竟无人敢上台来。农、霍二人商量,觉得没人打擂,台上太寂寞了,使看客枯坐无味,当时有人主张请南北武术界名人,及与农、霍二人有交情的,上台将各人擅长的武艺表演一番,同门或要好的能打一打对手更好。农劲荪反对道:“这使不得。我们所请来帮场的南北名人,及与我们有交情的,没有江湖卖艺之流,不是花拳绣腿好使给人看。武术中不问是哪一种拳脚,及哪一种器械,凡是能切实用的,多不好看,不是行家看了,总觉索然无味,并且有一个月的时间,今日才开始,何能每日请朋友上台表演呢?这也是事实上办不到的。一般看客的心理,花钱买券入场,为的是看打擂,若擂没人来打,无论表演什么武艺,也不能使看客满意。今天有东海赵打了三场,等再一会没人上来,就此宣布散会也无不可,明天或者来打的多几个也不可知。”

  霍元甲道:“我心里就为一般看客花钱买券来看打擂,却没人上台来打给他们看,教他们花钱看着一座空台,委实有些自觉难为情似的。”当时有彭庶白在旁说道:“兄弟有一个办法,不知四爷和农爷的意见怎样?以后来打擂的,须先一日或两日来报名,经过签名的手续,订期相打,然后在各报上将打擂的姓名宣布出来,不能临时上台就打。如没有人来报名,这日便不卖入场券,一则可以免得人花钱没得看,二则可以免象东海赵这般上台不肯签名的事故发生。”农劲荪听了,连忙说:“这办法最妥当,此时就得对台下的看客宣说一番,回寓后再做一条广告,遍登中外各报。”说时问霍元甲道:“四爷还有没有意见?”霍元甲道:“我并没有旁的意见,不过临时上台来打的,须看有没有时间,如有时间,立时就打也使得。我就是这点意思,彭先生觉着怎样?”彭庶白笑道:“四爷的意思是很好,以为打擂的一时乘兴上来,若不许他就打,未免扫人的兴。殊不知一般上台打擂的心理,普通都和东海赵差不多,在没有打胜以前,是不愿意将姓名说出来的,既要人先一二日报名,便不能许人临时来打,既许人临时来打,决没有愿意在先一、二日报名的了。这两个办法是相冲突的。”霍元甲点头应“是”。农劲荪复到台口将这办法报告了,就宣布散会。

  霍元甲问彭庶白道:“刚才将皮靴抛在东海赵头顶上的那个西装少年,好象向你打招呼,你认识他么?”彭庶白笑道:“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姓柳,名惕安。四爷是不是因见他抛皮靴的手法很准,所以注意他呢?”霍元甲道:“他抛皮靴固然使我注意,但在未抛皮靴以前,我已觉得他的神采特别惊人,最奇的是那一双眼睛,无意中望去,仿佛有两道绿光似的,仔细看时,却又不见得与旁人不同。”彭庶白道:“我所见也正是如此。我因和他相交,到现在刚见过三次面,还不知道他的来历,不过可以断定他与我们的志趣决不相左,此刻已宣告散会了,我去引他来与四爷见见好么?”霍元甲忙道:“很好。”

  彭庶白遂从后台走出,只见迎面走来一大群人,老少高矮肥瘦俊丑不一,约莫有十多个,装束形象都是北方人。彭庶白一个也不认识。彭庶白原是担任招待的职务,见有客来,不能不作理会,只得接着问:“诸位上台来会谁?”走在前面一个身材极高的答道:“我是李存义,特地带了几个朋友,从天津到这里来,要会霍四爷。”彭庶白也曾闻李存义的声名,知道是北几省武术界负盛名的人物。遂回身引这一群人到后台。霍元甲远远的看见,就连忙上前迎接着笑道:“啊呀呀!想不到诸位老大哥居然在今日赶到了,真是感激不浅。”说时一一相见握手。原来此番同来的,有刘凤春、孙福全、尚云祥、吴鉴泉、纪子修、刘恩绶,这都是与霍元甲有交情的,年龄班辈虽有老少高低,然武艺各有独到之处。尚云祥是李存义生平最得意的徒弟,论武艺当然不及李存义精练,但是尚云祥的年龄比李存义轻,气力比李存义强大,与人动手较量的时候,因为年少气盛的关系,有时反比李存义打的干脆,所以他在北方的声名,不在李存义之下,从他学习形意拳的也非常之多。这个纪子修是京兆人,身材异常矮小,从幼就喜练岳氏散手的拳术,因他生性颖悟,能推陈出新,把岳氏散手的方法,推演出一套岳氏联拳来。他对于拳术,没有门户派别的习气,专练的是岳氏散手,形意、八卦、太极以及通臂种种有名的拳术,他都次第从名练习,又从“大枪刘”练得一路花枪,神出鬼没,更使得一路好方天画戟,为人不矜才,不使气,若是不知道他履历的人,就和他结交至数年之久,也看不出他是个武术界特出的人物。有一次,他跟着几个朋友,在天桥闲逛,正在一面走着一面谈话,不抛防背后一辆东洋车跑来,因跑的太快,又须避让旁边的塌车,一时收煞不住,只好将车扶手举高些,口里呼着:“借光,借光!”不料那车扶手正抵在纪子修的后颈弯上,车夫一看吓慌了,以为这人的颈项必已受伤,刚待把车扶手再举高些,哪里来得及呢?只见纪子修将脖子一硬,震得那东洋车往后跳起来。车上还坐了一个人,车夫两手被震得握捏不住,连人带车翻了一个跟斗。天桥是北京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往来的人,无时无刻不是肩摩踵接,这时在路旁看见的人,都惊得吐舌。大家争着来看他,倒没人理会那翻倒在地的车和人了。刘恩绶也是大枪刘的徒弟,在北几省也负有相当的声望。以外的是孙福全、纪子修的徒弟,特地带来看打擂台,想藉此增长见识的。

  霍元甲一一相见之后,随即给彭庶白介绍。彭庶白心里惦记着柳惕安,恐怕走了,匆匆又从后台出来看时,看客已走了十之八九,柳惕安和盛绍先都不见了,在人丛中探望了几眼没有,料知已同盛绍先坐汽车走了,只得仍回后台来,即听得吴鉴泉笑向霍元甲道:“四爷在天津的时候,约了我同到上海来,你临行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等我到天津来,去淮庆会馆访你时,方知道已动身好几日了。”霍元甲连忙拱手陪罪道:“这事实在对不起老哥!不过我当时也没安排来这么早。”吴鉴泉却连忙摇手笑道:“你弄错了,你以为我是怪你不应不等我同走么?不是,不是!我是因为你早走了几日,错过了一个奇人,我觉得有点儿可惜。”

  霍元甲问道:“是怎样的一个奇人,在天津错过了不曾见面,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呢?”吴鉴泉道:“若以后容易有见面的机会,我也不说可惜的话了,就因为这人是关外人,家住在索伦地方,到关内来一趟很不容易。”彭庶白至此截断话头对霍元甲说道:“那柳惕安大约已跟着盛绍先坐汽车走了,我赶到门外没见着他,我看这地方不丈好谈话,四爷何不请李先生、吴先生及同来的诸位朋友,一同回去,一则好谈话,二则我们也好办事。”农劲荪笑道:“我也正待是这般说了,我们要商量要急办的事还多着呢!”霍元甲遂引这一大群人,出了张园,回到寓所。

  大家才坐定,茶房便擎了一张名片走进来递给霍元甲。霍元甲接在手中看了一看,即递给农劲荪道:“农爷认识这人么?”农劲苏看名片上印着“王子春”三字,摇头道:“不认识。”遂向那茶房问道:“这人现在外面么?”茶房道:“早已来过了,要见霍先生,我对他说,霍先生同朋友一道儿出去了。他显着不相信的样子,只管探头朝里面望,我们同伙的说,谁还瞒你吗?他问:‘上哪里去了?’我说:‘你要知道霍先生的去处很容易,只到马路上随意买一份报看看便明白了。’他听了这话似乎惊讶,又问:‘究竟上哪里去了?’我就把张园摆擂台的话说了,他便留下这张名片走了。彭庶白笑道:‘这人也太麻木了,既知道来这里访四爷,难道还没得着摆擂台的消息,并且中外各报上都登了广告,这种新奇的消息,最易传播,此时的上海,已是妇孺皆知了,他竟不知道,不是太麻木吗?’”

  李存义靠近农劲荪坐着,就农劲荪手中接过那名片来看了,连忙起身呼着那茶房问道:“这人有多大年纪了,身材怎样?”茶房停步回身说道:“这人很瘦小的身材,两只眼睛倒生的不小,年纪至多也不得过二十岁。”李存义问道:“说话是北方口音么?”茶房应是。李存义拍着自己大腿笑道:“是了,是了!一定就是他。”李存义这么一说,弄得满房的人,都望着他问:“怎么?”李存义对吴鉴泉笑道:“世间事真教人难料,你猜这个来访霍四爷的是谁,就是你说可惜,恐怕以后霍四爷不容易见着的王小乙。”吴鉴泉道:“原来是他来了吗?他是刚从天津来的,他不知道有摆擂台的事,这却不能
怪他太麻木。”

  霍元甲听了,欣然问道:“这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奇人?在张园的时候,吴大哥连姓名都不曾说出,便把话头打断了。这人既来上海,今日虽不曾会面,料想他还要来的,或者他到擂台上来见我也未可知!见是不愁见不着的。不过他的履历,我甚想知道,还是请吴大哥把话说完吧!”吴鉴泉指着刘凤春道:“这王小乙和我也不认识,是由凤春哥把他引出来的,请他说来,比我说的更详细。”

  刘凤春道:“这一段故事说来好笑。我如今相信。人的本领原来只有六成的,如遇紧急或非常气忿的时候,可以逼出十成来。凡是认识我的人,谁也知道我没有高来高去的本领,我一辈子就不曾练过纵跳的工夫,然而到了要紧的当儿,我居然也能一跺脚就冲上了一丈五尺高的天花板。凭四爷说,这不是好笑的事么?”霍元甲笑道:“这种事若在寻常不会高来高去的教师干出来,不但是好笑,并且可以说是奇事,在你凤春哥却算不了什么。因为凤春哥虽一辈子不曾练过纵跳,然平生练的是八卦拳,走了这多年的九宫,两脚已走的仿佛是哪吒太子的风火轮了,练纵跳也不过把全身之力,练到两脚尖上来。你此刻两脚尖的力,就是有高来高去本领的人,恐怕能赶得上的也少。你能上高是算不了什么,你且把那一段故事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刘凤春道:“我有一个朋友,多年在洵贝子府当护院,平日与各亲王贝勒府里都有往来。去年那亲王因要请一个得力的护院,我那朋友就求洵贝子荐我前去,我为朋友的盛情难却,且又素来知道那亲王是一般王爷中最仁厚的,遂进了王府。这时王府正在花园中建造新房屋,我就在新房屋中居住。我那房子是西院北屋三间,中间的一间最大,每日早晚我便在这房里练工夫。左边一间是我的卧室,右边房空着,炕上也设备了被褥,偶然有朋友来,就留宿在那房里。左右两旁的天花板,和寻常百姓家的房屋一般,是用花纸裱糊的,惟有中间的一间,与皇宫里一样,全是见方一尺多的格子,中嵌木板,用金漆颜料绘种种花样在上面。这种天花板虽比用花纸糊的来得坚固,然那方格子的木板极小,中嵌的木板又薄,上面是不能承受重量东西的。我记得这日是正月初三,晚饭因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酒,二更以后,我独自在房中做工夫,正自做的得意的时候,忽见房角上立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小伙子,笑嘻嘻的向我望着,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我那西院里没有别人同住,我回西院的时候,已把门关上了,从来夜间没有人上我那院子里来,加以这人面生,又穿的是夜行衣,使我一见就知道不是善类,当即厉声喝问道:‘你是谁,半夜来此干什么?’这人不慌不忙的向房中走几步,笑道:‘好一个翠花刘,果然名不虚传,今日我方看停当了。’我见他不回答我姓名、来意,却说出这几句话来,忍不住生气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的?快说,不然,便休怪我。’他说:‘我便是这么一个人,因久闻你翠花刘的声名,专来看你练工夫的。’我又问他:‘从什么地方进来的?’他说:‘我住在这院子里已将近一个月了,每日早晚看练工夫,都是从上面朝底下看,不十分停当,今晚看的高兴,不知不觉的下来了。’我一听这话,好生诧异,便问他:‘这一个月在何处藏身?’他伸手指着天花板道:‘就在这上面。’我想这人身材虽小,但至少也应该有七八十斤重,如何能在天花板上藏身呢?并且天花板不象楼板,上边有屋瓦盖着,下边没有楼门,四方墙壁也没有可以供人出入的门窗,若不把屋瓦揭开,不问有多大的本领,也不能钻进天花板上面去。我既在王府里当护院,居然有人敢藏身在王府的天花板内,早晚窥探我练工夫,至一个月之久,他若不现身出来,我还不得知道,这事情传播出去,于我的声名不是大有妨碍吗?我是这么一想,不觉生起气来,就逼近前去问道:‘你如何能到天花板里面去的?你快说,是不是把屋瓦揭动了?’他笑指着屋上说道:‘屋瓦揭动了不曾,难道你住在这屋子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吗?你平日不曾留心,此刻何妨到屋上去瞧瞧呢?’我听了他这番带着挖苦意思的话,禁不住怒道:‘放屁!你这小子简直是有意来和我过不去,我在这里干什么的,你知道么?我在这里当护院,你什么地方不好住,为何偏要住在我这天花板内,不是和我寻开心吗?’我一面这么说,一面安排动手打他。他仍是嘻皮笑脸的说道:‘你问我这话,我倒要问你:北京城里有多少个翠花刘?你也得快说。’我说:‘翠花刘就只我一个,别处我不知道。北京城里没有第二个。’他听了拍手笑道:‘却又来,既是只有一个翠花刘,翠花刘又住在这屋里,我要看翠花刘练武艺,不到这里来,却到哪里去?我住在这天花板里将近一月,你不知道,只能怪你不小心,不能怪我有意和你过不去。’我此时心里实在恨他不过,也懒得再和他多说,劈胸就是一掌打过去,骂道:‘你偏有道理,反怪我不小心,你要不是一个强盗,断不会有这种举动,我揍了你替地方除害。’我这一掌虽没有了不得的工夫,然寻常练武艺的,很不容易躲闪。他却非常从容的避开了,说道:‘我此来正想请教几手。’说着也回手与我打起来。他的身法真快,走了五十多个照面,我两手简直没一次沾着了他的衣服,不过他实在的工夫究竟不大,手脚都飘忽不沉着,这是由于练武艺的时候,全副精神注重在矫捷,所以缺少沉着的工夫,拳脚就是打到了我身上,没有多大的份量。我既觉着他的工夫不实在,便改变了打法,一步一步的逼上前去。他抵敌不住,只好后退,越退越靠近房角,我毫不放松。他的背抵住墙壁了,我心想:他身法任凭如何矫捷,已逼到这房角上,看他再有何法躲闪,即伸两指去取他的两眼,以为他是决逃不掉的了。想不刘只听得他说了一句‘好厉害’,头顶上跟着喳啦一声响,房角上已不见他的踪影了,赶紧抬头看时,只见天花板穿了一个窟窿,原来靠墙角方格中的木板,已被冲去一块了。我此时不暇思索,只觉怒不可遏,非将他擒住不可,紧跟着将双脚一跺,身体朝上一耸,原打算攀住方格,再钻上天花板去的,谁知这一纵已冲上了窟窿。他因知道我素来不能上高,不料我这番居然能追上去,他不由得一惊慌,就被我擒住了,仍从窟窿里将他拉下地来。他双膝跪在我面前,要求我收他做个徒弟。我一不知道他的姓名,二不知道他的履历,并且眼见他这种奇离的举动,凭霍四爷说,我们是有身家的人,在北京那种辇毂之下,怎敢随便收这样徒弟呢?万一受起拖累来,旁人不骂我荒谬吗?但是我心里虽情
受拖累,口里却不好直说,因为他一对我下跪,把我那初见他时的怒气都消了,只得将他搀扶起来说道:‘你的本领已在我之上,我怎能做你的师傅。’他立起来道:‘我的本领虽平常,然从十五岁起就横行关内外,直到今夜才遇到对手。我原是为访师而来,因听说你生平没有收过徒弟,自知冒昧来求师是办不到的,一时又找不着可以介绍的人,只好偷进王府来,藏在天花板内,早晚偷看一阵。你的武艺,我已看得了一些儿门径,使我情不自禁的非拜师不可。你不要疑心我是一个黑道中人物,我姓王名子春,因我身材生得瘦小,认识我的人都呼我为王小乙,我家住在索伦,祖遗的田产也还不少,用不着我到外边来谋生计。我自十五岁出来闯江湖,一不为衣,二不为食,为的就是欢喜武艺,到处访求名师,求你放心收我做徒弟。”

  霍元甲插口问道:“你毕竟收了他这个徒弟没有呢?”

  刘凤春摇头道:“我胆小,他虽说不是黑道中人,我毕竟不敢收这样不知来历的徒弟。我并且恐怕这事被王府里知道,于我面子上不好看,连坐也不敢留他坐一下,催他快去。他倒也聪明,知道我的意思,当指着天花板上窟窿说道:‘这地方被我冲破了,明天绘府里人看见不妥,我还是走这地方出去,将窟窿补好。’我还没回答,他只说了一声‘后会有期’,就从房屋中间翻身朝上一耸,只见一条黑影晃了一下,再看那窟窿时,绘了花纹的木板,已经安放好了,那种身法之快,实令人可惊。我此时静听天花板上有无响声,仅听得有两个耗子一前一后的跑到后墙根去了。我连忙跑到后院里去看,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我直到这时,才想起每日早晚练工夫的时候,天花板上总有耗子跑来跑去的声响,我做梦也想不到天花板上可以藏人。第二日早起,我再仔细查看天花板,竟没有一个方格中的木板不是活动的,原来都是这王子春,为要看我练工夫,将木板移动一二分,好从缝中偷看,怪道他往上一冲,木板就开了,随时又可以安放下来。我怕他因拜师不能如愿,仍不肯离开我那房屋,趁着没人来的时候,我想再冲上天花板去看看,谁知竟冲不上去,费了好几番气力,手刚摸着天花板,身体便掉下来了,后来用桌子搭成一个台,才钻进天花板内,向四周看了一看,空洞洞的一无所有,仅靠后院的墙角上,有一堆稻草,可以看出是曾有人在草内睡过多时的。我想踏上天花板去,查看草里有什么痕迹,我两手才向方格上一按,就听得喳喳的响,用不着身体上去,只须两手用力一按,全房天花板都塌下来,真不知道那王子春是怎样练成的工夫,能在上面跑来跑去,丝毫不觉天花板震动。”

  霍元甲笑道:“他就这么走了,我便再迟几日到上海来,也是见他不着。吴大哥怎么再三的说可惜?”李存义笑道:“凤春老弟的话才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完。这小子近来在北京闹的笑话多呢!凤春老弟因遇了这事之后,心中很郁郁不乐,次日就到我家来对我说道:‘这碗护院的饭不容易吃,世间的能人太多,象王子春这人,还是一个小孩子,就有这么高强的本领,喜得他是为要练武艺来的,没什么关系,万一有象他这般有能耐的强盗。悄悄的到王府里面拿几件贵重东西走了,有意和我寻开心,教我如何防护?’我当时劝慰凤春老弟一番,本来当护院的不能全仗能耐,还是一半靠交情,一半靠声望,象凤春老弟这种硬本领,还说不够吃这碗护院的饭,那么北京没有够得上当护院的了。是这般说了一阵,也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过不了几日,我就听得有人传说,这几日有一个年纪很轻、身材极小的人,穿着一件蓝布大褂,在东城羊肉胡同口上,摆下一个拆字摊,替人拆字谈休咎,所说并不甚验,也没有多少生意。在没有生意的时候,就寻着住在胡同附近的人攀谈,问羊肉胡同十三号住的是谁?有人说给他听,姓张。他又问:张家有多少人?有不有一个年老行三的?醉鬼张三住在羊肉胡同十三号多年了,那胡同附近的人家,谁也知道,并且凡是闻醉鬼张三的名的,都知道是一个武艺极好,而性情极偏僻的人。大家见这拆字的忽然盘问醉鬼张三的情形,自然都有些注意。那羊肉胡同口上,从来很僻静的,摆拆字摊声在繁华人多的地方,不应拣这终日没有人行走的所在,这也是可疑的。二十来岁的人摆摊替人拆字,更是少见。有了这几层可疑之处,便有与醉鬼张三关切的人,将这种种情形说给张三听。张三也真是古怪,平日多少有名的好手前去访他,他都不看在眼里,动辄骂人,三言两语不合,就和人动手打起来,听说去访张三的,无人不受伤出门,不过受伤有轻重之分罢了。这回一听说拆字人盘问的情形,倒把他惊得脸上变了颜色。他正在擎着酒壶喝酒,听了这情形,连酒壶都掉在地下。他素来喝酒是一天到晚不间断的,哪怕出门做事或访朋友,手中都提着酒壶,一面行走,一面对着壶嘴喝。这日酒壶掉在地下,他家里人拾起来,照例替他灌上酒,他只管摇手说:‘不要了,不要了!’随即把家中所有的人都叫到身边来,十分慎重的吩咐道:‘我现在要到房中去睡觉,在这几天之内,无论有谁来访我,你们只回说不在家。你们此后对人说话,须客气一点儿,不可得罪人。’说毕,就到房中睡着,一言不发,也不喝酒,也不出门。一连过了三日,那拆字的后生,仍是每日向人打听,有时也到十三号门口来回的闲走,有时伏在拆字摊上打盹。直到第三日下午,那后生伏在拆字摊上打盹,不知怎的,身上蓝布大褂的下摆,忽然被火烧着了,黑烟直往上冒。后生惊醒起来,吓得手慌脚乱的样子,连忙将身上的火扑灭,吐舌摇头对立在旁边的人说道:‘醉鬼张三的本领不错,我已领教过了。’说罢,匆匆收了拆字摊就走。”

  彭庶白在旁边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他不曾和张三会面,怎么说已领教过了呢?”不知李存义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四回再说。



第六十四回
霍元甲表演迷踪艺
柳惕安力救夜行人

  话说李存义见彭庶白问:那后生并不曾与张三会面,何以说已领教过了的话,即笑答道:“这话不但老兄听了是这么问,当时立在旁边看的人,也多是这么问。他指着烧坏了的大褂说道:‘这便是张三放火烧的,我敌不过他,只得走了。’那后生走了之后,有人将这些情形告知醉鬼张三,并问张三:‘如何放火烧他的蓝布大褂?’张三倒愕然说道;‘我三日三夜不敢出门,何尝有放火烧他蓝褂的事?’有人问张三:‘何以这么怕那后生?’张三却摇头不肯说。我家也住在东城,离羊肉胡同不远,听一般人传说那后生的身材相貌,竟和凤春老弟所遇的那个王子春一般无二。我很有心想会会这人,但是无从访问他的住处,只得罢了。这日下午,因有朋友请我吃晚饭,我按时前去,已走进一个胡同口,将要到那朋友家了,猛觉得有人从我头顶上将皮暖帽揭去,我连忙抢护,已来不及,一看前后左右并无人影,两边房檐上也都能一眼望到屋脊上,一无人形,二无音响。我心想:这就奇了,若是有人和我开玩笑,这胡同笔直一条道路,足有一二里地,中间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房檐虽不甚高,但是坦平的屋瓦,又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呢?并且我刚觉得帽子有人揭动,即时回身向四处张望,便是一只鸟雀飞过,也应逃不出我的眼光,此时连黑影都不见晃动,难道是狐仙来寻我的开心吗?当时在那胡同中也寻觅了一阵,自是没有,待转回家去另换一顶戴上吧,一则道路不近,二则时候也不早了,只好一肚皮不高兴的走进朋友家去。四爷看奇也不奇?我一走进那朋友的大门,就见我那朋友手中拿着一顶皮暖帽,在客厅上立着,望着暖帽出神。那皮帽的毛色、形式,我一落眼,便能看出是我的,如何一会儿就到了他手里呢?我那朋友一见我进门,立时迎上来笑问道:‘你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气,不戴着皮帽出门,却打发人先将皮帽送到我这里来呢?’我说:‘哪有这么回事?也不知是谁和我开这玩笑。’我接着将刚才在胡同里失去皮帽的情形,对朋友说了,并问朋友!送皮帽来的是怎样的人?那朋友说出送皮帽人的模样,又是那个王子春。王子春拿着帽子对我朋友说:‘敝老师承你请吃晚饭,一会儿便来,特地打发我先把这皮帽送来。’说罢,将皮帽交了,匆匆就走。我当时从朋友手中接了皮帽,心里非常不安,暗想论武艺我不见得便敌不过他,但是我们的能为,与他不同道,象他这种手脚轻便来去如飞的工夫,我们从来不大讲究,加以我们的年纪老了,就是有上高的工夫,也不能和他这样年轻的较量。他若以后再是这么找我胡闹,我得想个方法对付他才好。这一顿晓饭,我糊里糊涂的吃了,提心吊胆回到家中,一夜过去,却不见再有什么举动。

  第二日早点后,忽递进一张王子春的名片来,说是闻名专诚造访。我迎出来,他一见面就向我叩头说道:“昨天无状的行为,请求恕罪。”我趁着去搀扶他的时候,有意在他臂膊上摸了一下,笑道:“我也久闻你的大名,知道你在关内外没逢过对手,本领果是不差。”他那臂膊被我这一摸,也免不了和平常人一样,半身都麻木得不能自如,只是他初时还竭力忍耐,脸上虽变了颜色,口里却勉强和我寒喧,过了一会,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遂起身告辞。我说:“你怎么刚来就走呢?我久闻你的大名,多时就想访你谈谈。无奈不知尊寓在什么地方,不能奉访,难道今日肯赏光到舍下来,如何坐也不坐便走?”他到这时只好苦着脸说道:“我原知道昨天得罪了你,今日特来陪罪。你此刻把我半边臂膊弄得麻木不仁了,使我一刻也难熬,教我如何能久坐呢?”我听了哈哈笑道:“不是我李存义敢无端对来访的朋友无礼,委实因你老哥的本领太高,又欢喜和人开玩笑,我昨天既经领教过了,今日见面,使我不得不事先防范。你这半边臂膊麻木不仁的毛病,由我诊治,立时可好,若出外找别人诊治,至少也得半年方能复原。”我复即在他臂膊上又摸了一下,他喜得跳起来说道:“我山遥水远的跑到北京来,心心念念就想学这种武艺。我知道你的把兄弟翠花刘,武艺了得,费了许多气力去拜他为师,奈他坚执不肯收我这徒弟。后来我向各处打听,翠花刘不但不肯收我做徒弟,无论何人去拜他为师,他一概不收,至今并无一个徒弟。他既是这般的性格,我也就不能怪他了。我知道你从来收徒弟,虽选择得很严,但是不似翠花刘那般固执不肯收受,所以今日特来拜师。”我这时心里未尝不想收这样一个有能为的徒弟,不过我也和凤春老弟一样,因他的家乡离我们太远,不知道他的来历,又无从调查,常言师徒如父子,他这种本领的人,倘若在外面行为不正,我也管束他不了,便是官府也不容易将他拿住,那时他能逃走,我一家一室住在北京,如何能逃?我便对他说道:“我生平虽收了几个徒弟,只是凡从我学习形意拳的,至少也得三年不离我的左右,并有几条历代相传的规矩,在拜师的时候,得发誓遵守。你未必能在此居住三年,更未必能遵守我们的规矩,你有了这样高强的本领,已足够在外面行走了,何苦受种种拘束拜我为师?”他踌躇了一会说道:“历代相传的规矩,既是同门的师兄弟都能遵守,我没有不能遵守之理,就只三年不能离开左右,是办不到的,因为我这番进关来,我老师限我一年之内,得回索伦去。倘承你的情,肯收我做徒弟,只能尽两、三个月的时间,把所有的法门学会,自去下工夫练习。我问他老师是谁,为什么限他一年回去?他说他老师姓杨,人都称他为杨大毛,原籍是贵州人,不但武艺好,法术也极高深。北方人知道杨大毛声名的不多,南方人提起杨大毛三字,不知道的却极少。”我问他道:“杨大毛既是南方贵州人,你家在
关外索伦,如何能拜他为师的呢?”他听了迟疑不肯说,我当时也不便再三追问,谈了一会儿就作辞去了。

  次日他又到我家来,要求我介绍他,去拜访北京一般练武艺、有声名的人物,这是不能由我推诿的。令日同来的诸位,我都介绍他见过了。他也曾对我提到四爷,说要到天津拜访。他与我多会见了几次之后,才肯将杨大毛的历史说给我听。原来杨大毛是贵州有名的剧盗,在贵州犯了无数的大案,官厅追捕甚急,在贵州不能安身,跑到湖南乾州躲着,后来又犯了盗案,充军充到关外,在关外十多年,也收了不少的徒弟。王子春的父亲,原是关外有名的胡子,绰号叫做王刺猬,就是形容他武艺好,身材又矮小,和人动手打起来,他遍身和有刺的一样,沾着便痛不可当,在索伦称霸一方,没人敢惹,开设了几处烧锅店「不肖生注:烧锅是北方一种很大的营业,主要的营业是造酒,也可以寄宿旅客,并兼营典质借贷诸业,非有雄厚赀本及相当势力,相当资望的人不能办」,所结识的绿林好汉极多。杨大毛也闻王刺猬的名,有心想结识,只因自己是一个充军到关外的人,又无人介绍,恐怕王刺猬瞧他不起。他到索伦以后,便不去拜访王刺猬,却租借了几间房屋,悬牌教起武艺来。

  凡是在索伦略有声望及稍会武艺的人,杨大毛一一前去拜访,并说出因充军到关外,为生计所迫,只得凭教武艺以资糊口的意思来,惟不去访王刺猬。一个南方的配军,居然敢到关外悬牌教武艺,尽管他亲自登门去拜访有声望的,怎免得有人前去与他较量,不过经了许多次的比赛,都被杨大毛占了胜利,威名传了出去,也就有人送子弟跟杨大毛学习。有几个给杨大毛打败了的把式,心里气忿不服,知道杨大毛单独不曾去拜访王刺猬,便跑到王刺猬跟前进谗。王刺猬既是称霸索伦的人物,自是有些心高气傲,见杨大毛到索伦教武艺,名望资格在他以下的,都去拜访了,独不来拜访他,已是按不住一把无明火,怎禁得加上许多人的挑拨,遂打发人去通知杨大毛道:“这索伦地方是关外的,不是贵州所管辖的,不许贵州人在此地教武艺,限三天以内离开索伦,如三天以内不能离开,本日就得把所收的徒弟退了,把所悬教武艺的招牌取了。‘杨大毛有意要激怒王刺猬,在未悬牌以前,就料到王刺猬必有这一着,当即不慌不忙的笑问来人道,’你这话是谁教你来说的?”来人自然把王刺猬的名字提出来,杨大毛故意装出很诧异的神气说道;“这地方还有王某来说话的份儿吗?请你回去对他说,他倘若是一个好汉,他教我退了徒弟,取了招牌,我一定照办;不过他也得即日把所做的烧锅买卖收歇,他不收歇,便算不了好汉。他自己知道要吃饭,却不许人家吃饭,这还算得是好汉吗?”王刺猬打发去的人,自然不敢争辩,回来还添枝带叶的说了一个详尽。王刺猬听了如火上浇油,立时就要率领得力的党羽,前去与杨大毛见个高下。这时王子春才有十岁,已跟着他父亲练过五年拳脚工夫了,见他父亲这般生气,要去和杨大毛相拼,便对他父亲说道:“依我看,杨大毛到索伦来的举动,简直是安心要激怒父亲,据曾去和他打过的人说,他那身手快的如狂风骤雨,不要说还手,便想躲闪招架也来不及,父亲何苦前去与他相打?”王刺猬哪里肯信呢?忿然说:“我在索伦称霸二十年了,一双拳头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好汉,他的本领如果比我好,我拜他为师便了,打一打有什么要紧!”

  王子春当然不敢再说。王刺猬带了几个党羽,杀气腾腾的跑到杨大毛家里去。杨大毛本来吸鸦片烟,此时正独自横躺在土炕上过迷瘾。他有几个徒弟,在院子里练武艺。王刺猬率党羽闯进大门,杨大毛的徒弟一见,就知道来意不善,刚待问王刺猬来干什么,王刺猬已圆睁两眼大喝道:“好大胆的囚徒,到我索伦来教武艺,敢日空一切,叫他出来会会我。”杨大毛的徒弟到里面打了一转,出来说道:“我老师在里面吸大烟,你有事要见他,请到里面去。”王刺猬便大踏步往里走,见杨大毛还躺在炕上不动,不由得更加生气,也懒得多说,跑上前打算拖住杨大毛的双脚,往地下便掼。想不到刚将双脚握住,只觉得掌心受了一种震动,身体不由自主的腾空跳了起来,幸亏王刺猬自己的本领不弱,身体虽腾空跳起,但是仍能两足落地,身法不乱,定了定神,再看炕上,只见摆着的烟具,并不见杨大毛的踪影了。王刺猬自然觉得可怪,回头向房中四处张望,还是不见,乃问同来的道,“你们看见那囚徒逃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东张西望的说:“不曾见他出房门,说不定藏在土炕里面去了。”正在这时候,王刺猬忽觉着自己头上,被人拍了一巴掌,惊得抬头看时,原来杨大毛将背紧贴在天花板上,面朝地,笑嘻嘻地望着王刺猬道:“你这一点点能为,也太可怜了。我的拳头,不打无能之辈,劝你且回家去,从师苦练三年,再来见我,或者有和我走几合的能耐,此时相差太远,我如何忍心下手打你!”

  好一个王刺猬,真不失为英雄本色,打不过便立时认输,对杨大毛招手道:“你下来,我已佩服你了,我就拜你为师何如?”杨大毛翻身落下地来,就和一片秋叶堕下一样,毫无声息。这种本领,王刺猬虽结识得不少的绿林豪杰,却不曾见过,当时就拜杨大毛为师,十分殷勤的把杨大毛迎接到家中。王子春这时虽年小,也跟着父亲练习。王刺猬生性本来豪爽,加以心想杨大毛传授他的绝技,款待杨大毛之诚恳,正和孝顺儿子伺候父母一样,杨大毛也尽心竭力的教他父子,于是不问断的教了一年半。

  这日,杨大毛忽然对王刺猬说道:“我充军到关外已有十多年了,无时不想回贵州家乡地方去看看。我现在已决计悄悄的回家去走一遭,哪怕与家里人见一面就死也甘心,不知你父子能为我备办行装么?”王刺猬原是一个疏财仗义的人,平常对于一面不相识的人,只要去向他告帮,他尚且尽力相助,何况杨大毛是他父子的师傅呢?自然绝不踌躇的一口答应。除替杨大毛备办了行装之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两匹能日行三、四百里的骡子,一匹驮行装,一匹给杨大毛乘坐,又办了极丰盛的酒席,与杨大毛饯行。以为杨大毛此番回贵州去,断不能再到关外来,因此王刺猬父子二人直送了几十里,才各洒泪而别。谁知杨大毛走后不到一个月,王刺猬一日听得有人说道:“杨大毛如今又回索伦来了,仍住在从前所租的房屋里面,又教那些徒弟练武艺。”王刺猬不信道;“哪有这种事!他回贵州家乡去,此刻多半还不曾到家,如何便回索伦来?即算回了索伦,我父子自问待他不错,没有连信也不给我一个之理。”那人说道:“我也是觉得奇怪,曾亲去打听是什么原因,后来才知道杨大毛那日从索伦动身,行不到四五百里路,便遇了一大帮胡子,来劫他的行装。他虽有本领打翻了好几个胡子,但是究竟寡不敌众,结果仅逃出了性命,行装、骡子被劫了个干净,只落得一个光人,待回贵州去吧,一无盘缠,二无行李,怎能走得。待转回你家来吧,面子上实觉有些难为情,所以只得回到原来租住的房子内,仍以教武艺糊口。”王刺猬听了这话,跳起来问道:“这话是真的吗?”那人说:“这是眼前的事,如何能说假话!”

  王刺猬也不说什么,带了王子春就跑到杨大毛所住的地方来,果见杨大毛依然躺在土炕上吸大烟。王刺猬忙上前说道:“杨老师也太瞧不起我父子了,怎的回了索伦,连信也不给我一个!‘杨大毛说:”我这回实在太丢人了,没有脸再到你家去,哪里是瞧不起你父子?’王刺猬问了问被劫的情形道:“吉林的胡子,连官军都没奈何,老师单身一个人被劫去了行李,谁也不能说是丢人的事。‘当时王刺猬父子又把杨大毛接到家中,款待比从前益发周到,经过了好多日子,这日忽有人送了两匹骡子,及王刺猬给杨大毛备办的行装来。王刺猬莫明其妙,杨大毛至此才说道;’我久已是一个无家可归之人,如今又充军到关外十多年了,还要回什么家乡呢?你父子待我虽好,究竟是不是真心,我不能不想出这个方法来试试。现在我知道你父子待我的真情了,我也不打算列旁的地方去了,就在你家终老。我还有些从来不愿传人的法术和武艺,安排尽我所有的传给你儿子,你的年纪大了,有许多不能学,也不须学。‘从此,杨大毛就仿佛是王家的人,并五百两银子也退还给王刺猬。王子春一心从杨大毛练了几年,虽尚不及杨大毛的工夫老到,但是在关外除杨大毛外,没有是他对手的了。此番是王子春定要到关内游览游览,想借此好多结识关内的好汉,从索伦一路到北京,沿途访问,只要是有点儿声名的人物,他都得去拜会拜会,被他打败及被他玩弄于掌股之上的,也不知有多少。他见凤春老弟,还是进关以来第一次遭逢敌手,现在他也到上海来,说不定是专为你霍四爷来的。’”

  霍元甲摇头笑道:“不见得。上海地方,是各种人材聚会之所,会武艺的人很多。我有何本领,能使他赶到上海来会面?”霍元甲陪着李存义等人谈话,农劲荪已和彭庶白将登报的,“告拟好,即晚送往各报馆刊登。次日各报纸上虽已把广告登了出来,然霍元甲觉得这广告登迟了,必有不曾看见的,这日仍非去擂台上等候不可,不过在台上等候了一日,不但没有上台来打擂的,连报名的也没有。因为各报纸的本埠新闻上,记载昨日与东海赵较量的情形非常详细,霍元甲的神威跃然纸上,有些想去打擂的人,看了这种新闻,也就不敢轻于尝试了。还有昨日在场亲眼看了的,走出场来都添枝带叶的向人传说,简直说得霍元甲的武艺,便是天兵天将也敌不过。这种宣传,也能吓退不少的人,所以自东海赵失败以后,直到一月期满收擂,没第二个人来打擂。

  霍元甲一连等了五日,不见有一个人来报名,心中好生焦急。他所焦急的,是为既没人来报名打擂,便不能发卖入场券,一文钱收入没有,而擂台的布置及租金、办事人的薪水,自己师徒与农劲荪的旅费,在在需款。幸赖第一日的收入不少,对种种费用还可支持。只是霍元甲的家庭情况,前面已经说过,就为借给胡震泽一万串钱不曾归还,自家兄弟对他啧有烦言,他这番摆擂台发卖入场券,也未尝不想多卖些钱,好弥补那一万串钱的亏空。想不到第一日过去,接连五日无人来打,他心中如何不焦急呢?第六日他正和农劲荪研究,应如何登广告,方可激怒中、外武术家来打擂,茶房忽送了张名片进来。霍元甲一看,是王子春三字,喜的跳起来,连声说:“请!”农劲荪也看了看名片,笑问道:“四爷何以见他来这么欢喜?”霍元甲笑道:“我们不是正着急没人来打擂吗?这人年轻,本领又不弱,我这几日,每日望他来,并希望他找我动手,我就怂恿他到擂台上去,岂不甚好!”农劲荪还不曾回笞,茶房已引着一个衣服华丽、容仪俊秀的少年进来。霍元甲忙迎着握手说道:“日前承枉驾失迎,很对不起。因老哥不曾留下地址,不知尊寓何处,不能奉访,心里时刻放不下。难得老哥今日下降,可算是我的缘份不浅。”王子春很谦逊的说道:“晚辈生长边僻之邦,久慕关内繁华,并久闻关内的人材辈出,特地来关内游览,到北京以后,才知道历代帝王建都之地,固是不同,本领高强的,随处多有。闻霍先生住在天津,晚辈便到天津拜访,迄到淮庆药栈打听,方知道为约期与外国大力士比赛,已动身到上海来了。我想与外国大力士比赛的事,是不容易看到的,我既到了关内,这种机会岂可错过,所以又赶到上海来。这几日因遇了几个同乡,拉着我到各处游玩,直至今日才得脱离他们的包围到这里来。”

  霍元甲当下介绍农劲荪与王子春相见,两下自免不了有一番仰慕的客气话。王子春坐定后说道:“霍先生既与外国人订约比赛,何以不等待比赛后再摆擂台?”农劲荪接着答道:“因此刻距所约比赛的期还很远,霍先生为想多结识海内武艺高的人物,好对国家做一番事业,所以趁着比赛没有到期的时候,摆设这个擂台。”王子春道:“听说外国人最讲信用,或者没有妨碍,若是约了和中国人比,那么在未比以前,霍先生便不宜把本领十分显露出来,恐怕他临时悔约。象霍先生这样摆擂台,任人来打,一订约出赛的人,本身虽不便前来试打,然尽可以请托会武艺的人,上台试打一番,因为上台打擂的人,不妨随口报一个假姓名,就打输了于名誉没有关系。至于订约比赛,输了不但损害名誉,并且还得赔钱,在霍先生这方面,当然自己知道有十成的把握,用不着想方法去试探那外国火力士的本领如何,那外国大力士不见得也和霍先生一般的意思。”

  霍元甲道:“老哥所虑的确有见识,不过我一则相信外国人索重信用,二则我和奥比音订约,不仅是一纸空文,两方都凭了律师并殷实铺保,倘若逾期不到,得受五百两银子的罚。外国人对我们中国人,什么也瞧不起,如何肯在中国人面前示弱!悔约这一层,似乎可以不虑。”王子春点头笑道:“最好外国人不悔约,如果悔约,也更可见霍先生的威风了。”农劲荪道:“可惜我们早没虑到这一层,如今擂台已经摆好,广告亦已登出,实无方法可以挽回了。好在自开台日起,直到此刻,仅有东海赵一人上台交手。这几日因无人前来报名,擂台虽设,也就等于不设了。”

  王子春问霍元甲道:“我在天津的时候,听说霍先生家传的武艺,从来不传给异姓人,不知这话可实在?”霍元甲点头道:“这话是不假。敝族的祖先当日定下这不传异姓的规则,并不是完全自私的心思,只因见当时一般传授武艺的人,每每因传授不得其人,受徒弟的拖累,至于自家子弟,有家规可以管束,并且子弟常在跟前,如有不法的行动,容易知道,容易教训。异姓人虽有师徒之分,总比自家子弟来得客气,教训管束都很为难,所以定出这不传异姓的家规,以免受累。实在我霍家的迷踪艺,身法手法和现在流行的武术,并无多大分别,绝无秘密不传异姓之必要。”

  农劲荪接着说道:“霍先生从来对于这种祖传的家规,极不赞成,因他既抱着提倡中国武术的志愿,便不能和前人一样,不把迷踪艺传给异姓人。不过这事与霍家族人的关系很大,不能由霍先生个人作主,擅自传给异姓人,须先征求族长的同意。我已与霍先生商量过多次,并已写信去静海县,如经族人同意之后,不但可以收异姓徒弟,或者办一个武术专门学校亦未可知。”王子春道:“霍先生不能独自破坏历代的家规,我也不勉强说要拜师的话。不过我特地从天津到此地来,为的就是要见霍先生,不知能不能把迷踪艺的拳法,使一点儿给我开一开眼界。”霍元甲笑道:“这有何不可?不过这地方太小,只能随便玩玩。”说着起身脱了长袍,来回使动了几手拳脚。

  王子春见霍元甲举手动脚都极迟缓,并且显出毫无气劲的样子,而形式又不似北方最流行的太极拳,竟看不出有何好处,等霍元甲表演完了,忍不住问道:“我去年在北京看了太极拳,心里已怀疑那不是学了和人厮打的拳术,后来向人打听,才知道果是由道家传出来的,原是修道的一种方法,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现在看霍先生的身手步法,虽与在北京所见的太极拳不同,然动作迟缓,及一点儿不用气劲,似乎与太极拳一样,不知是否也由道家传出来的?”霍元甲道:“我这迷踪艺,最初是不是传自道家,我不敢断定。至于动作迟缓,及不用气力,却与太极拳是一个道理。迷踪艺的好处,就在练时不用气力,因为不用气力,所以动作不能不迟缓,练架式是体,和人厮打是用,练体时动作迟缓,练用时动作便能迅速。太极拳虽说传自道家,但不能说不是和人厮打的拳术,不仅能和人厮打,练好了并是极好打人的拳术。”

  王子春听了,似乎不大相信的神气说道:“练的时候这么迟缓,又不用力,何以和人厮打起来能迅速呢?并且练时不用力,气力便不能增长,本来气力大的人还好,倘若是这人本来没有多大的气力,不是练一辈子也没有气力增加吗?没有气力,即算能迅速也推不动人,何况不迅速呢?”霍元甲道:“依照情理说,自然是快打慢,有力胜无力,不过所以贵乎练拳术,便是要以人力胜自然。太极拳我不曾练过,不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至于我这迷踪艺,看来似慢,实际极快,只是我之所谓快,不是两手的曲伸快,也不是两脚的进退快,全在一双眼睛瞧人的破绽要快。人和人动手相打,随时随地都有破绽,只怕两眼瞧不出来,因为人在动作的时候,未动以前没有破绽,既动以后也没有破绽,破绽仅在一眨眼的工夫,所以非武艺十分精强的人,不容易看出。不曾看出破绽,便冒昧出手,不但不能打翻人,有时反被人打翻了。我迷踪艺也极注重气劲,不过所注重的不是两膀有几百斤的气力,也不是两腿能踢动多重的砂包,只专心练习瞧出人家何等破绽,便应如何出手,打在人家什么地方,使用若干气劲,方能将人打倒,气劲断不使用在无用之处。譬如一个人在黑暗地方行走,要捉弄他的人,只须用一条小指粗细的麻绳,将他的脚一绊,就能把他绊跌一个跟斗。这小指粗细的麻绳,能有多大气力,何以能把人绊跌一个跟斗呢?这就是利用他一心只顾向前行走,不曾顾到脚下的破绽,而使用气劲得法的缘故。假使这麻绳提的太高,绊在腰上或大腿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绊倒。照这样看来,可见打人不在气劲大,全在使用得法。练迷踪艺的打人,简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哪里用得着什么气劲!”

  王子春听了,仍显出不甚相信的神气说道:“人在黑暗中行走,能被人用麻绳绊倒,是出其不意的缘故。倘若这人知道脚下有麻绳,便绊不倒了,人和人打架,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未必能这么容易的不受气劲,就把人打翻。”霍元甲点头笑道:“这当看两边武艺的高下怎样。如果两人武艺高下相等,要打翻一个,自是都不容易,能分胜负,自然有强弱。我方才这番妄自夸大的话,是对于武艺不甚高明的,才可以做到。象老哥这样好手,在关内、关外也不知打过了多少名人,自然又当别论。”

  王子春迟疑了一会,说道:“霍先生的拳法我已见过了,高论我也听过了,然我心里仍有不能领会的地方,待拜师学习吧,一则霍先生的历代家规,不许传给异姓人,二则敝老师限我在一年之内回索伦去,没有多的时间在此耽搁,我想冒昧要求霍先生赏脸,赐教我几手,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么样?”霍元甲喜道:“不用如此客气,老哥想和我走两趟,好极了,就请明日或后日到张家花园去,我一定先在那里拱候老弟。”

  王子春摇头道:“我岂敢上台打擂!我是想就在此地求先生指教。”农劲荪接着说道:“去张家花园也和在此地一样,久闻老哥高来高去的本领了得,这种本领在南方是极希罕,正不妨借着打擂,在台上显露一番。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留一点声名在上海,也不枉老哥万里跋涉,辛苦这一遭。”王子春连忙起身,拱手说道:“我实在是领教的意思,一上台对敌,便是存心争胜负了。我若有打擂意,霍先生的擂台已开张了好几日,我何必一再上这里来,直截了当的到张家花园去岂不甚好?”

  霍元甲道:“老哥这番心思错了。老哥要知道我到上海来摆这擂台,丝毫没有沽名钓誉的心思在内,一片至诚心是要借此结识海内英雄,绝不是要和人争强斗胜。老哥想玩几下,方才农爷说的,去张家花园和在此地确是一样。这里地方太小,动起手来,彼此多不好施展。”

  王子春道:“话虽如此,我始终不敢到台上与先生动手。我并不是恐怕打输了失面子,象我这样后生小子,本来没有什么声名,不问和谁打输了都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和名震全国的霍先生打呢?打败了也很荣耀。不过我心里若不钦佩霍先生,或是不曾和霍先生会过面,未尝不可以上台去玩玩,现在是无论如何,断不敢上台与霍先生动手。”霍元甲见王子春很坚决的不肯到张园去,只得说道:“老哥既是这么客气,不肯到张家花园去,我也不便过于勉强,不过这房子太小,老哥是做轻身工夫的人,恐怕在这小地方,有些不好施展。”

  王子春一面起身卸下皮袍,一面说道:“我不过想见识见识迷踪艺的用法,毫无旁的念头,地方大小倒没有关系,就请霍先生指点我几下吧。”霍元甲将房中的桌椅,移出房外,腾出房间来,对王子春拱了拱手笑道:“老哥要瞧迷踪艺的用法,便不可存心客气,不妨尽力量向我出手,就是我一时疏忽,被老哥伤了,也决不能怪老哥的拳脚太重,和老哥打过之后,我再把迷踪艺的用法,说给老哥听。”王子春耳里虽听了霍元甲的话,心里却怀疑霍元甲的手段,恐怕是和李存义一样,也用点穴的方法,将他点得不能施展,不住的暗中计算应如何打法,方不致一沾身就麻木得不能动弹,借着扎裤脚紧腰带的工夫,打定了主意,也对霍元甲及在旁看的人拱了拱手道:“请霍先生及诸位原谅。我是诚心想学武艺,不是想见个高下。”说罢,便动起手来。

  王子春的身法真快,在房中正和飞燕一样,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围着霍元甲穿来穿去,时时逼近,想将霍元甲引动,但不敢沾身。霍元甲立在房中,就和没事人一样,不但不跟着追赶,王子春穿到背后的时候,连头也不回一下,见王子春始终不敢近身,忍不住笑道:“老哥只管是这么跑,快是快极了,无奈与我不相干,我不是说了要你尽力量出手吗?我遍身都可以打得。”王子春因一连几次引不动霍元甲,又听了这些话,只得认真出手了,以为霍元甲既不回顾,从背后下手,必比较正面安全。他的脚下工夫最好,即飞起右腿,向霍元甲脊梁下踢去。霍元甲似乎不知道,绝不躲闪,一脚踢个正着,仿怫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又象是踢在气泡上,原是又空又软的,不过在脚尖踢着的时候,微觉震动了一下,当时也不介意,接连又对准颈项下踢第二脚,这回震动的力量就大了。王子春的身量不高,要向霍元甲颈项下踢去,身体自然非腾空不可,身体既经腾空,便受不了很大的震动,只震得全身如被抛掷。喜得桌椅早经移到房外,不然这一交必跌在桌角上,难免不碰伤筋骨,因跌在地板上,刚一着地,就想跳了起来,不料霍元甲本是立着不动的,此时却动的意外的迅速,不待王子春跳起,已翻身伸手将王子春的胳膊捉住,一把提了起来,一面向立在房门口看的刘震声说道:“快端椅子进来给王先生坐吧,恐怕王先生的腿已受了一点轻伤,站立不得。”王子春听了,哪里相信,连忙挣脱霍元甲的手说道:“不妨,不妨!腿倒还好,不曾受伤。”说时刘震声已将靠椅端进,送到王子春跟前,王子春还打算不坐,然此时已觉得两脚尖有点儿胀痛了,故意一面在房中行走着,一面说道。“我此番真不枉来上海走这一遭,得亲自领教了霍先生这种使人意想不到的武艺。我几岁的时候,就听得老辈子谈《三国演义》,说赵子龙一身都是胆,我看霍先生的武艺,可以说是一身都是手,不知这种武艺,是如何操练成功的?”霍元甲笑道:“老哥过誉了。老哥的脚尖踢到我脊梁下,我那受踢的地方,临时能发出力量来抵挡,颈项下也是如此,其原因就在平日练拳的时候,动作迟缓,通身全不用气力,凡是练拳用气力的,便练不出这种工夫来。”王子春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霍元甲道:“这道理很容易明白。平日练拳用气力,在练的时候,气力必专注一方,不是拳头,便是脚尖,或肩或肘,或臀或膝,除了这些有限的地方而外,如胸、腹、背、心,胳膊等处,都是气力所不能到的。我家迷踪艺,在练的时候不用气力,便无所谓专注一方,平时力不专注,用时才能随处都有,没有气力不能到的地方。”

  王子春此时在房中行走着,觉得两脚尖胀痛得越发厉害了,并没有气力,支不住全身,只好坐下来,红着脸说道:“霍先生说我两腿受伤,我初不相信,此刻胀痛得很厉害,觉得软弱无力,恐怕真是伤了,请霍先生替我瞧瞧吧。”霍元甲点头道:“这种伤没有妨碍,是因一部分气血皆不流通的原故,用酒一推拿,立时可好。”随叫茶房买了一杯高粱酒来,教子春将鞋袜脱了,只见两脚自脚尖以上,直到膝盖都肿了,右脚肿得更大。霍元甲一面用手蘸了酒推拿,一面指着右脚说道:“这是踢在我脊梁下的一脚,因你踢时站在地下,一时退让不及,完全受了我的回敬。这左脚踢在我颈项下,踢时全身悬空,虽跌了几尺远近,受伤却轻微些,即此也可以看出老哥脚下的工夫了得。若是脚下工夫不甚高强的,第一脚就站立不牢,不能有第二脚踢出来了。”王子春听了,五体投地的佩服。说也奇怪,两脚正在又肿又痛,经霍元甲推拿不到一刻钟,看看恢复了原状。霍元甲教王子春起身走几步试试,王子春走了几步,对着霍元甲扑翻身躯便拜,霍元甲连忙扶起笑道:“老哥为何忽然行此大礼?”王子春道:“我明知先生不能收异姓徒弟,只有方才农先生曾说,已经写信回家乡去,征求贵家族的同意,如果贵家族回信允许收异姓徒弟了,那时先生必得首先收我这徒弟。”霍元甲道:“我历来存心,恨不得全中国的人,个个都会武艺,我族人允许之后,无论何人,我都欢迎在一块儿练习,何况老哥已有这么好的根柢?”

  说话时,王子春已将衣服鞋袜穿好。忽有茶房擎了两张名片进来,直递给霍元甲道:“外面一个中国人,一个西洋人,口称要会霍大力士。农劲荪听说有西洋人来,连忙趋近霍元甲看名片,只见一个名片上印着:‘英商嘉道洋行出日部买办罗显时’,一张是:‘嘉道洋行总理班诺威’。”霍元甲问农劲荪道:“农爷认识这两人么?”农劲荪道:“不认识。这必是闻名来拜访的,不问他们来意如何,他既来访,总以会面为是。”遂向那茶房说道:“请他们进来。”王子春见有客来,便作辞去了。农、霍二人送出房门,恰好茶房引着罗显时、班诺威二人走来。

  班诺威操着很生硬的中国话,迎着霍元甲问道:“先生不是霍大力士么?”霍元甲笑应道:“兄弟姓霍,名叫元甲,不叫大力士。”班诺威笑嘻嘻的伸手与霍元甲握手,又迎着农劲荪说道:“我知道你是农先生,那日在张家花园听农先生演说,佩服佩服!”说时也握了握手。罗显时也与农霍二人握了手说道:“班先生也是英国一个最喜研究体育的人,拳术在英国很负声望,近年来虽在上海经商,然对于体育拳术,仍是不断的练习。凡是世界有名的体育家或拳术家,无论是何国的,到上海来了,他无不去拜访及开会欢迎的。日前听人说霍先生到了上海,他就想会面,逢人便打听霍先生的住处。无论朋辈中少有与霍先生接近的,直到那日张家花园摆擂开幕,他才邀我同去,亲见霍先生三次与那姓赵的动手。据他的眼光看,霍先生的本领,比那姓赵的高强十倍,其所以到第三次才分胜负,是霍先生富有武术家的高尚道德,不愿使姓赵的名誉上受损失的原故。当时我也在台下看,却不曾看出这番意思来,不知霍先生当时的心理,是否确是如此?他要我当面问问,以证实他的眼光。”

  霍元甲含笑没有回答,农劲荪在旁答道:“班先生的眼光不错,霍先生确是没有将姓赵的打败的心思,无如姓赵的不知道,非到一败不可收拾,不肯下台。”罗显时道:“当时交手的情形,我也在场,看的很明白。本来与班先生所理察的相似,我其所以不相信有这种事,是因为觉得于情理不大相合。霍先生既摆下擂台,当然免不了与人交手,平常交手尚是求胜不求败,何况摆擂台呢?我想霍先生如果是存心让那姓赵的,姓赵的应该明白,即算第一次误认霍先生的本领,赶不上他,第二次总应该明白,何以在台下看的人,都看出霍先生的本领,高过姓赵的十倍,而亲自与霍先生交手的,倒不知道呢,岂不太奇怪吗?”

  农劲荪笑道:“在台下看的,也不见得有多数人能看出来,能象班先生这样有眼光的,休说外国人,就是中国人,能看出的也少。当时霍先生的高足刘君,尚且不曾看出,旁人就可想而知了。姓赵的年轻经验少,加以心粗气浮,只看他将要上台时的情形,便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浑人了。他不明白霍先生的用意,也无怪其然,若是换一个稍稍精明的人,何待打到第三次,只一交手,便应知道自己的本领,相差太远了。”

  班诺威说道:“我不曾学过中国的拳术,也不曾见过中国拳术家正式决斗,胜负要如何分别,我还不知道。不过我那日见霍先生与姓赵的相打,连打三次,霍先生神气非常安闲,应付非常自然,姓赵的就累得满头是汗,脱了衣服还喘个不止,有好几次显得手慌脚乱,霍先生的手掌,每次打到姓赵的身上,只轻轻的沾一下就收了回来,姓赵的手掌、脚尖,却一下也沾不到霍先生身上。这不是霍先生的本领高强到十倍以上,断不能打出这般现象。”

  霍元甲很吃惊似的对班诺威拱手笑道:“班先生的眼光真了得。”农劲荪也跟着称赞道:“即此一番观察,就可想见班先生的拳术工夫,决非寻常的拳术家可比,实可钦佩。”罗显时道:“班先生今日邀兄弟来奉访霍先生的意思,是因诚心佩服霍先生的本领,准备明天下午四点钟,在敝行开一个欢迎会,欢迎霍先生和农先生枉驾去谈谈,不知明日下午四点钟以后,有不有别处的宴会?如与别处的时间冲突,就随霍先生约定时间也好。”

  农劲荪道:“今日既承二位枉顾,兄弟和霍先生自应前往贵行奉看。我以为班先生不须这般客气,用不着开什么欢迎会,因此不必约定时间。霍先生是一个生性极爽直的人,生平最欢喜结交会武艺的人,象班先生这样外国的拳术家,尤愿竭诚交接,但不可拘泥形式。”班诺威道:“我与霍先生不是同国人,又是初次相交,非正式开会欢迎,不足以表示我钦佩的诚意。这次欢迎以后,随时请到敝行来玩,就用不着再闹客气了。明日午后若无他处宴会,四点钟时,决请两位到敝行来。”霍元甲见班诺威说的很诚恳,只得答应按时前去。班诺威见霍元甲答应了,才欣然称谢,起身与农、霍二人握手告别而去。

  霍元甲对农劲荪笑道:“看不出这外国人倒很有眼力,居然能看出我与东海赵交手的真假来。我想这人在英国拳术家当中,虽算不了极好的,也可算一个极细心的了。农爷看他明日的欢迎会,含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在内没有?”农劲荪道:“我不敢胡乱疑心他有什么恶意,但是这班诺威是个英国人,四爷现在正因和他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摆这擂台,他岂有不知之理?他们外国人比中国人不同,爱国心最重,无论英、法、德、美各国,多是一样,只要是同国人被外国人欺侮了,没有袖手旁观不去帮助的。此刻虽还不曾与奥比音比赛过,不知将来谁胜谁败,只是双方既经签订赌赛之约,他英国人决不愿意四爷打胜,是毫无疑义的。气量小些儿的英国人,甚至对四爷发生恶感。我因知道四爷的性格,自庚子联军入京以后,心中便厌恶外国人,即此番耗费多少银钱,耽搁多少时日,也就是为不服这口气,所以一听罗显时说出欢迎的话,便设词推却,不料四爷被班诺威一阵话说的答应了。如今既已答应了他,明日只好按时前去。那王小乙说我们不应该先摆擂台后比赛的话,确有见地,我只虑奥比音因不知道四爷的本领怎样,恐怕临时比不过四爷,无法挽救,所以先托这班诺威和四爷试试。而这班诺威又不敢公然跳上擂台,与四爷见个高下,便托词开欢迎会,等我们到了他那洋行,再要求和四爷较量较量。”

  霍元甲道:“我们提防了他这一着,便不要紧了。我两人明日到他洋行里去,他不要求较量便罢,若真个要求较量,我就说,现在摆设了擂台在张家花园,各报都登了广告,欢迎全世界的武术家来打,请到台上去较量吧!今日我是来赴欢迎会的,不是来打架的,是这么回答他,看他还有什么方法来试我的本领。”农劲荪点头道:“当然是这么回答他,不过我们这种提防,只算格外的小心罢了。我们既凭律师保人签订了条约,他英国人就明知道四爷的本领比奥比音高强,除却自愿出五百两银子的罚金,临时不到外,没有反悔的方法。如果班诺威是要借这欢迎会,要求和四爷比较,在他洋行与在擂台总是一样,在他洋行可以推到擂台,到擂台就无可推诿了,其结果不是一般吗?”

  霍元甲问道:“外国人有不有什么毒药,可以下在饮食里面,使人吃了没有精神气力,或至患病不能动弹么?”农劲荪道:“这倒不曾听人说过有这种毒药,我只听得学西医的朋友说过,凡是毒药,不论其性剧烈与否,气味必是很重的,一到鼻端,就觉有一种很大的刺激性。除趁人病了服药的机会,将毒药放在药水里面,便不容易使人入口,若放在平常饮食里面,是不能没有恶劣的颜色及恶劣气味的。四爷顾虑嘉道洋行将有这不法的举动,我料尚不至有这么毒辣。总之,我们随处留心罢了!”

  二人正说话时,霍元甲忽听得彭庶白的口音,在外面和人说话,连忙起身朝窗外望了一望,回头对农劲荪笑道:“那日开擂的时候,有一个少年拾起东海赵一只皮靴,掷还东海赵,不偏不斜的正落在东海赵头顶上,使满场的人都大笑起来。老彭认识那少年姓柳,我本想会会他,此刻老彭竟邀他同来了。”农劲荪还没答话,就见彭庶白率着一个长眉秀目的清俊少年进来,次第向霍、农二人介绍,彭庶自并简单述说自己和柳惕安相识的原因。霍、农二人看了柳惕安这种轩昂的气宇,又知道他有特殊的能耐,自然都很表示亲热。柳惕安真是初出山的人,社会上交际的客套,一点也不懂得,对人不知道交情有深浅,完全凭自己的好恶。他自觉这人可喜,第一次见面,也亲热得和自家骨肉一样,若是他心里不欢喜这人,无沦这人如何设法去亲近他,越亲近他越不理会。彭庶白将柳惕安这种性情,说给农、霍二人听道,上海最阔的盛绍先大少爷,因知道柳君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有心想结交,每天把汽车开到棋盘街柳君寓所门口停着,听凭柳君坐着兜圈子或拜客。偏遇着柳君是一个最慈心的人,他说:‘汽车在人多的马路上横冲直撞,动辄把人家的性命撞掉,是一件极不祥的东西,稍具天良的决不肯乘坐。’盛绍先说:‘多少外国阔人,出门多是用汽车代步,这是文明国的交通利器,如何乘坐不得?’柳君听了,怫然说道:‘马路上步行的中国人多,外国人从来不把中国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只图一己舒服,当然不妨乘坐汽车。我天生了一对腿,是给我走路的,用不着坐这杀人的东西。’盛绍先没法,只得顺从柳君的意思,自己也不坐汽车,终日陪着柳君步行到各处游览,不是进酒馆,便是进戏场。一连几次之后,柳君又厌恶起来,昨日竟躲到舍间来,不敢回寓所去,恐怕盛绍先纠缠不清。昨日柳君在舍问吃了晚饭,我陪他去马路上闲行,无意中倒救了一个少妇。穷源究委,这番救人的功德,要算是盛绍先的。”

  霍元甲笑问道:“怎么你们在马路上闲行,能救一个少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彭庶白笑道:“在上海这万恶的地方,象这夜这种事,原是很平常的。不过昨夜我与柳君只有两个人,对方约有四、五十个莽汉,被柳君打的十分痛快,直到此刻,我想到当时的情形,就觉高兴,所以愿意说给两位听听,也使两位快活快活。”

  农劲荪笑道:“说得这般慎重,益发使我欢喜听了。我与四爷正觉寂寞,请说说开心的事正好。”

  彭庶白道:“我们昨夜在小广寒书场里听了一阵书,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点多钟,天又正下着小雨,街上行人稀少,街车也不见一辆,柳君坚执不肯先回寓所,要送我步行回家。我因他盛情难却,便并肩旋说旋走,在大新街,忽发见一个身穿素缎衣裙的少妇,苗条身材,面貌生得很娇美,右手提一只不到一尺长的小皮包,显得非常沉重,左手提着一个更大的衣包,边走边叫街车,一听便知道不是下江口音,并且不是常在街上叫车的。这时我们都叫不到车,这女子自然也叫不着。她不叫这一阵倒好了,只因叫的不是下江口音,又不是平常的叫法,反惹得那街上几条弄堂里的流氓注了意。大家跑出来一看,见是这般单身一个少妇,两手提的虽看不出是什么,然就她身上的装束及皮包沉重的模样,都可以看得出是可扰之东。那些流氓从哪里得到这种机会,一个个正如苍蝇见血,半点也不肯放松。当时我两人本与那少妇相离不近,那些流氓知道不是一路的,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只紧紧的跟着那少妇背后行走。那种鬼鬼崇崇的情形,落在我们眼里,如何不知道呢?柳君悄悄的对我说道;‘我看这些东西对待这女子,简直和我那夜所遇的情形一样。’我点头道:‘只怕这女子不能和你一样,将这些东西打个落花流水。’柳君奂道:‘这些东西倒霉,凑巧遇了你我两人,哪怕此去是龙潭虎穴,我两人也得暗中保护这女子,不送这女子到平安的所在,你也不要回家,不知你的意思怎样?’我此时故意说道:‘上海这种欺负单身人的事很多,负有地方治安责任的巡捕、警察,尚且管不了,我两人恐怕不能管这些闲事。’柳君听了,忿然说道:‘我就因为巡捕、警察都不管,所以用得着我们来管。若是巡捕、警察能管,便不与你我相干了。你在上海住的久,看的多,不觉得怎样,我初见这种事,简直觉得心痛,再也忍耐不住。你若不愿意管,只管请便,我一个人也得管。’说着,掉头不顾,将去赶那少妇。我这时甚悔不应该和柳君故意开玩笑,连忙拉着他的胳膊笑道:‘这种事我岂有不管之理,休说还有你这样好帮手在此,就是我一个人遇着,也不能眼望着一个单身少妇,被一群流氓欺负,不去救援。不过我们得慎重,我们只有两个人,流氓是越聚越多的,我们的目的,是在救这少妇出险,打不打流氓是没有关系的。我们须不待流氓动手,捧一个好堵截的地方,先把这些流氓堵住,使少妇好脱身。’柳君自是赞成我的办法。我们既决定了主意,便不敢和少妇相离太远了。那少妇边走边回头看那些流氓,显出很惊慌的样子,喜得是一双天足,还走动得快,急急的往前行走。看她走路的方向,好象是上北车站去的,走不到十多分钟的工夫,将近一条小河,河上有一条小木桥,少妇走近桥头,我便拉柳君一下道‘这地方最好没有了,我们先抢上桥去吧!’柳君的身法真快,一听我这话,简直比射箭还快,只见影儿一晃,他已直立在桥中间,翻身面朝来路站着。紧跟在少妇背后的几个强霸流氓,忽然见桥头有柳君从空飞下,将他们去路截住,独放少妇走过这桥去了,只气的拼命撞上去。柳君在桥上一跺脚喝道:‘敢过去?’那几个流氓见柳君形象并不凶恶,斯文人模样,以为几个人齐冲上来,必能冲过去。谁知冲在前面的一个,被柳君一手抓住顶心发,正和抓小鸡一样,提起来往河中便摔。那时河中并没有水,只有一两尺深的烂泥,流氓被摔在烂泥里,半晌挣扎不起来。第二个不识趣的流氓,想不到柳君的手段这般毒辣,打算趁柳君立在桥左边的时候,从右边跑过去,不提防柳君手快,拦腰一把拖过来,双手举起,对准还立在桥头下的几十个流氓摔去。这一下被摔倒的,足有十多个。不过柳君双手举起那流氓的时候,已有三、四个乘机冲过桥去了,不顾一切的放开脚步去追那少妇。那少妇已是提心吊胆的逃走,忽听得背后有追赶的脚步声,只急得一路向前奔跑。一路大喊救命。”

  霍元甲听到这里,着急道:“柳君在桥上打流氓的时候,难道你远远的立着旁观吗?怎么让流氓冲过桥去了呢?”不知彭庶白怎生回答,那少妇怎生脱险,且俟第六十五回再说。



第六十五回
班诺威假设欢迎筵
黄石屏初试金针术

  话说彭庶白见问,笑道:“这时自然有我的任务。当时我见柳君摔了一个流氓下河,料知这些流氓便同时将柳君围住攻击,有柳君这种能耐,也足够应付,何况那木桥不到一丈宽,就是三、四个人上前,也不好施展呢?只要柳君能将流氓堵住,桥上即用不着我了。我想那少妇半夜独行,这些流氓虽被堵住了,过桥去是中国地方,流氓也还是很多,难保不又生波折,我不能不追上去保护到底。在柳君举起第二个流氓的时候,就飞身跑过木桥。不料有几个强悍的流氓,脚下也很快,居然跟着我冲过了桥。那少妇先见有许多流氓跟着,已是惊慌失措,她心里自无从知道我两人是特去保护她的,忽听得桥上打将起来,她更料不到是救她的人打流氓,以为是流氓自相火并,险些儿把魂都吓掉了。一个青年妇女,遭逢这种境地,心里越着急,脚下越走不动,双手所提的东西,也越觉沉重了。正在急的无可奈何之际,加以听了我和几个流氓追赶的脚步声,安得不大呼救命?我这时心想上前去,向她说明我是好心来保护的吧,她决不相信,而且一时我也说不明白,她也听不明白,反给那几个追赶上来的流氓以下手的机会。既不能向她说明,是这么追下去,她势必越吓越慌,甚至吓得倒地不能行动。这时我心里也就感得无可奈何了,忽转念一想,跟在我后面追来的,不过几个流氓,我何不先把这几个东西收拾了再说?如此一转念,便立时止步不追了。那几个流氓真是要钱不要命,见我突然停步在马路中间立着,一点儿不踌躇的对我奔来。我朝旁边一闪,用中、食两指头,在他软腰上点了一下,不中用的东西,点得他即时往地下一蹲,双手捧着痛处,连哎呀也叫不出。我还怕他一会儿又能起来,索性在他玉枕关上,又赏他一脚尖。第一个被我是这么收拾了,接连追上来的第二个、第三个,却不敢鲁莽冲上来了,分左右一边一个站着,都回头望望背后。我料知他们的用意。是想等后面那些流氓追到切近了,他两个方上前将我困住,好让那些流氓冲过去下手。我哪里还敢怠慢,估量站左边那个比较强硬些,只低身一个箭步,就蹿到了他身边,正待也照样给他一下不还价的,谁想那东西也会几手工夫,身手更异常活泼,我刚蹿到他身边,他仿佛知道抵敌不过,不肯硬碰,忙闪身避过一边,飞起右腿向我左胁下踢来。我不提防他居然会这一手,险些儿被他踢个正着。我因为脚才落地,万分来不及躲闪,只好用左手顺势往后面一撩,恰巧碰在他脚背上,他的来势太猛,这一下大概碰的不轻,登时喊了一声哎呀,便不能着地行走了。我恐怕右边那个再跑,正打算赶过去,那东西已回头朝来路上跑去。他既回头跑,不再追赶少妇,我当然不去追他。也是那东西合该倒霉,跑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迎面遇着柳君。柳君此时打红了眼,一把将他擒住,往街边水门汀上一掼,直掼个半死。我问柳君,那一大群流氓怎样了?柳君说有三个摔在河里,其余的都四散跑了。我两人再去追赶那少妇时,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追寻了一阵,不见踪影,这才各自回家安歇。我到家已是三点一刻,可说是耽搁了一夜的睡眠。”

  霍元甲道:“可惜不曾追着那少妇,不知道她为什么半夜三更的独自是这般惊慌的行走?”农劲荪道:“想必是人家的姨太太,不安于室,趁半夜避夫逃走,断非光明正大的行动。”霍元甲笑道:“上海这地方,象这样差不多的事情,每日大约总有几件。那少妇真是造化好,凑巧遇着两位热肠人。我看柳君的年龄,至多不满二十岁,不知是从哪里练的武艺,这么了得,请问贵老师是哪位?”

  柳惕安笑着摇头道:“我从来不但没有练过武艺,并不曾见旁人练过武艺,也不曾听人说过武艺,胡乱和那些流氓打打架,如何用得着什么武艺?”霍元甲听了惊诧道:“老哥这话是真的吗?”柳惕安正色道:“我从知道说话时起,就时常受先慈的教训,不许说假话,岂有现在无端对霍先生说假话之理!”霍元甲自觉说话失于检点,连忙起身作揖说道:“不是我敢疑心老哥说假话,实因不练武艺而有这般能耐,事太不寻常了。我恐怕是老哥客气,不肯说曾练武艺的话,所以问这话是真的吗?我生平也曾见过不练武艺的人,气力极大,一人能敌七、八个莽汉,但是那人的身体,生成非常壮实,使人一望便可知道他是一个有气力的猛士,至于老哥的容貌、身材和气概、举动,完全是一个斯文人,谁也看不出是天生多力的。听庶白所述老哥打流氓的情形,并不是仅仅会些儿武艺的人所能做到,这就使我莫明其妙了。”

  彭庶白道:“我初和柳君见面的时候,不也是与四爷一般的怀疑吗?后来与柳君接近的次数多了,才渐渐知道他在六岁的时候,便在四川深山中从师学道,近年来因不耐山中寂寞,方重入社会,想做一番事业。”农劲荪点头笑道:“这就无怪其然了。学道的人不必练习武艺,然武艺没有不好的。中国有名的拳术,多从修道的传下来,便可以证明了。练武艺练到极好的时候,也可以通道,只是很难,是因为从枝叶去求根本的原故。这也不仅武艺,世间一切的技艺皆如此,若从修道入手,去求一切的技艺,都极容易通达,因为是从根本上着手的原故。这道理是确切不移的。”

  霍元甲听说柳惕安六岁时即曾入山学道,很高兴的说道:“怪道柳君这么轻的年纪,这么文弱的体魄,却有那么高强的本领,原来是得了道的人。修道人的行为本领,兄弟从小就时常听前辈人说过,那时心里只知道羡慕,后来渐渐长大成人,到天津做买卖,也问常听人说些神奇古怪的事迹,但这时心里便不和小时相同了,不免有些怀疑这些话是假的。如果真有修道的人,修道的人真有许多离奇古怪的本领,何以我生长了这么多岁数,倒不曾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呢?直到如今,还是这般思想。今日遇见柳君,实可以证明我以前所听说的不假,不过我得请教柳君,道是人人可学的呢,还是也有不可以学的?”

  柳惕安笑道:“彭庶白先生替我吹嘘,说我在深山学道,实在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叫做道?”彭庶白笑道:“柳君这话,却是欺人之谈。承柳君不弃,对我详述在青城山的生活情形,是因为觉得我不是下流不足与言之人。霍四爷的胸襟光明正大,是我最钦佩的,农爷与四爷的交情极厚,性情举动,也是一般的磊落,因此我才把柳君学道的话说出来。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隐瞒呢?”柳惕安很着急似的说道:“我怎敢作欺人之谈,我在山上经过的情形,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说,不过恐怕给人家听了笑话,所以我非其人,不愿意说。我在山里学的东西很多,确是没有一样叫做道。我学的时候是独自一个人,学了下山也没有教过旁人,不知道是不是人人可以学?不过我曾听得我师傅说过,要寻觅一个可以传授的徒弟,极不容易,照这样说来,或者不是人人可以学,如果人人可学,又不要花钱,如何说要寻觅一个徒弟不容易呢?”

  农劲荪笑道:“无论什么技艺,都不能说人人可学,何况是解决人生一切痛苦的大道呢?当然是千万人中,不易遇到一个。”霍元甲长叹了一声道:“我也是这般着想,倘若道是人人可学的,那么世间得道的人,一定很多,不至四十多年来,我就只遇着柳君一个。我还得请教柳君,像我这种粗人,不知也能学不能学?”柳惕安道:“这不是容易知道的事,我不敢乱说。”霍元甲问道:“要如何才能知道呢?”柳惕安道:“须得了道的人才能知道。”霍元甲道:“照柳君这样说来,凡是修道的人,必待自已得了道,方能收徒弟么?”柳惕安笑道:“收徒弟又是一回事,修道的人不见得人人能得道,就是因收徒弟的不知这徒弟能不能学道。”霍元甲问道:“那么自己不曾得道,也可以收徒弟吗?”柳惕安道:“这有何不可?譬如练拳术的,不见得能收徒弟便是好手。”霍元甲又问了问柳惕安在山中学道时情形,柳惕安才和彭庶白一同告辞而去。

  柳、彭二人走后,霍元甲独自低头沉思,面上显出抑郁不乐的颜色。农劲荪笑问道:“四爷不是因听了学道的话,心里有些感触么?”霍元甲半晌方答道:“我倒不为这个,我觉得费了很多银钱,用了很多心力,摆设这么一个擂台,满拟报纸上的广告一登出,必有不少的外国人前来比赛,中国人来打擂的多,是更不用说的了。谁知事实完全与我所想象的相反,连那个王子春都不肯到台上去与我交手。那王子春的年纪既轻,又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人,目空一切,什么名人,他也不知道害怕,加以存心想和我试试,我以为他必不至十分推辞的,真想不到他居然坚执不肯到台上去。他若肯上台,我和他打起来,比和东海赵打的时候,定好看多了。人家花钱买入场券来看打擂,若一动手就分了胜负,台下的人还不曾瞧得明白,有什么趣味呢?我就希望有象王子春这种能耐的人上台,可以用种种方法去引诱他,使他将全副纵跳的工夫,都在台上使出来,打的满台飞舞,不用说外行看了两眼发花。便是内行看了也得叫好,那时我决不和在此地交手时一般硬干了。这般一个好对手走了,去哪里再寻第二个来,这桩事教我如何不纳闷!”

  农劲荪哈哈笑道:“原来为这件事纳闷,太不值得了。如今擂台还摆不到十天,报纸上的广告,也是开擂的这日才登出,除了住在上海及上海附近的,不难随时报名而外,住在别省的,哪怕是安徽、江西、湖北等交通极便利的地方,此时十有八九还不曾见着广告。看了广告就动身,也得费几天工夫才能到上海,至于外国人就更难了。四爷因这几日没人来打摇,便这么纳闷,不是不值得吗?”霍元甲道:“农爷说的不差,我们若不是在银钱上打算盘,早半个月就把广告登出来,岂不好多了!”农劲荪点头道:“明天班诺威的欢迎会,说不定可以会见几个外国的大力士或拳斗家。因为班诺威是一个欢喜武术的人,在上海的外国大力士、拳斗家他必认识,明天这种集会,决无不到之理。寻常外国人开欢迎会,照例须请受欢迎的人演说,明天班诺威若要四爷演说,夸张中国拳术的话,不妨多说。外国人瞧中国人不来的心理,普通都差不多,有学问及有特别眼光的,方能看出中国固有的国粹,知道非专注重物质文明的外国所能及,至于一般在上海做生意的商人,没有不是对中国的一切都存心轻视的。尤其是脑筋简单的大力士、拳斗家,他们听了四爷夸张中国拳术的话,心必不服,或者能激发几个人去张园打擂。这种演说,也带着几成广告性质在内。”

  霍元甲听说要演说,便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外国人欢迎人,一定得演说的么?我不知怎的,生平就怕教我演说。同一样的说话,坐在房中可以说,一教我立在台上,就是极平常的话,也说不出了,在未上台之先,心里预备了多少话要说,一到台上,竟糊里糊涂的把预备的话都忘了。明天的欢迎会,到场的必是外国人居多,我恐怕比平常更说不出。”农劲荪道:“不能演说的人多,这算不了什么!许多有大学问的人,尚且不能演说,一种是限于天资,就是寻常说话,也无条理,每每词不达意,这种人是永远不能演说的。一种是因为没有演说的经验,平时说话极自然,上台就矜持过分,反不如平时说的好,四爷就是这种人。我有一个演说的诀窍,说给四爷听,只要能实行这诀窍,断没有不能演说的。”

  霍元甲欣然问道:“什么诀窍?我真用得着请教。”农劲荪笑道:“这诀窍极简单,就是‘胆大脸皮厚’五个字,胆不大脸皮不厚的人,不问有多大的学问,一上台便心里着慌,脸皮发红,什么话多说不出了。四爷只牢牢的记着,在上台的时候,不要以为台下的人,本领有比我高的,势力有比我大的,年纪有比我老的,心里要认定台下的人,都是一班年轻毫无知识的人,我上去说话,是教训他们,是命令他们,无论什么话,我想说就可以说,说出来是不会错的,必须有这般勇气,才可以上台演说。越是人多的集会,越要有十足的勇气,万不可觉得这千万人之中,必有多少有势力的,有多少有学问的,甚至还有我的亲戚六眷长辈在内,说话不可不谨慎。四爷生平演说的次数虽少,然听人家演说的次数大约也不少了,试一回想某某演说时的神情,凡是当时能博得多数人鼓掌称赞的,决不是说话最谦虚的人。至于演说的声调,疾徐高下都有关系,自己的胆力一大,临时没有害怕的心,在说话的时候,便自然能在声调上用心了。象明天这种欢迎会,论理我们是客,说话自应客气些,但是客气的话,只能在上台的时候,向主人及一般来宾道谢的话里面说出来,一说到中国拳术的本题,就得侃侃而谈,不妨表示出一种独有千古的气概。我这番话,并不是教唆四爷吹牛皮,我因知道四爷平日演说的缺点,就在没有说话的勇气,而明天这种演说,尤其用得着鼓吹。明天四爷演说,当然是由我来译成英国话,便有些不完足的地方,我自知道将意思补充,尽管放心大胆的往下说便了。说过一段让我翻译的时候,四爷便可趁此当儿思量第二段。对外国人演说,讨便宜就在这地方。”霍元甲当下又和农劲荪商量了一阵演说应如何措词。

  次日下午才过两点钟,霍元甲、农劲荪正陪着李存义、刘凤春一班天津、北京来的朋友谈话,茶房忽带着一个二十多岁、当差模样的人进来,向霍元甲行了个礼,拿出手中名片说道:“我是嘉道洋行班诺威先生打发来迎接霍先生、农先生的。”农劲荪伸手接过名片来,看是班诺威的,便说道:“昨日班先生亲自在这里约的,不是下午四点钟吗?此刻刚到两点钟,怎么就来按呢?”李存义道:“中国人请客,照例是得催请几番才到的,这班诺威在上海做了多年的生意,必是学了中国的礼节。”农劲荪笑道:“他若真是染了中国这类坏风气,我原预备四点钟准时前去的,倒要迟一两点钟去方好,因为中国人请四点钟,非到五、六点钟,连主人都不曾到。”那当差的听了说道:“班诺威先生其所以打发我此时来迎接,并不是学了此地平常请客的风气,他因为钦佩霍先生的本领,想早两点钟接去,趁没有旁的宾客,好清静谈话,一到四点钟,来客多了,说话举动都有些受拘束似的。他打发自己坐的汽车接客,我在他跟前三、四年了,此番还是第一次。他此刻在行里坐候,请两位就赏光吧。”

  农劲荪对霍元甲笑道:“这般举动,我平生结交的外国朋友不少,今日也是头一次遇着。他既这么诚恳,我们只好就此坐他的车去吧。”李存义等只得起身道:“他派车来迎接,当然就去,既不好教他空车回去,又不好无端留他的汽车在此等侯到四点钟。我们明天再来听开欢迎会的情形吧。”说着都告辞走了。

  农、霍二人跟着那当差的出门上了汽车,风也似的驰走。霍元甲问农劲荪道:“这汽车有五个人的坐位,前边还可以坐两个人,不知坐满七个人,还能象这样跑的快么?”农劲荪道:“这是在马路上因行人多,不敢开快车,若在无人的乡下,尽这车的速度开走,大约至少可比现在还加快一倍,坐满七个人和只坐一个人一样。”霍元甲禁不住吐舌道:“七个人至少也有七百斤,再加以这般重的车身,总在一千斤以外,这部机器开动起来,若没有一万斤以上的力量,如何能载着千斤以上的东西,这般飞跑?”农劲荪摇头道:“这机器并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其所以能跑的这么快,机器的力量固然不小,因为马路坚硬平坦,四个气皮轮盘能发生一种弹力,使压在地上的重量减轻,也是一个大原因。倘若在不平而松软的路上,再用四个铁轮盘,就是一个人不坐在上面,也开行不动。这样的马路,只要跑发了势,绝不要多少力量去推动它。四爷只看那些拉人力车的,只顾两脚向前飞跑,便可以知道是不大费气力的了。寻常拉人力车的。多有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还抽着鸦片烟,这种车夫,难道能有多大的力量?一个坐车的百多斤,加上七八十斤重的车身,论情理要拉着飞跑,不是至少也再三四百斤的力量吗?事实上何尝有如此大力的车夫呢!”

  霍元甲恍然大悟道:“若不是农爷对我这般解说,我一辈子也以为这汽车的力量了不得。我从前听人说外国大力士,能仰面睡在台上,两边腰上搭着两块木板,一边汽车的轮盘在腰上辗过去,我以为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种硬工夫。照农爷这般一解释出来,这筒直是_ 个骗人的玩意,休说一边汽车没有多重,便是全辆汽车压在身上,气皮轮盘是软的,一眨眼就辗过了,有何了不得?”农劲荪笑道:“在寻常人看了,自然觉得了不得,假使四爷愿意闹着玩,一只手的力量,就可以拉住这汽车,使开车的开不动。”霍元甲道:“我不曾干过这玩意,不敢说一手能拉住。”

  说话的时候,车忽然停了。农劲荪就车窗看停车的所在,门口悬着一块“嘉道洋行”的铜招牌,那当差的已先下车将车门开了。霍元甲问这是什么街道?农劲荪道:“好象是北四川路。”那当差的在前引道,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铺设极富丽的大客厅,自往里面通报去了。农劲荪看这客厅的左边有一张门,门上钉着一块寸半来高、四寸来宽的横钢牌子,上面刻着英文字,是一间运动的房屋,忍不住指给霍元甲看道:“可见这班诺威确是一个醉心运动的人,这问房屋,就是专供他运动之用的。”旋说旋走过去握着门扭一扳。这门竟是不曾下锁的,只一扳就随手开了。霍元甲没有见过外国人的运动房,见房门开了,也忍不住走近房门朝里面看时,只见房中横的竖的陈设着许多运动器具,壁上还悬挂着许多东西,都是不曾见过的,正待问农劲荪,何以外国人运动,除却寻常体操场里,所有的木马、秋千、浪桥、杠子等等而外,还有这一屋予的器具,只是还不曾开口,已听得脚步声响,渐走渐近,原来是班诺威出来了,满面含笑的伸手与二人握了说道:“昨日约四点钟,今日两点钟就请两位到敝行来,本是极无礼而又极不近人情的举动,只因我非常希望能与两位多盘桓几点钟,所以冒昧迎接早两小时屈临。”

  霍元甲道:“先生这间运动的房子,可以进去参观么?”班诺威欣然答道:“有何不可,请进去看吧!”说着即将房门开了,引二人到房中。霍元甲见房角上竖着一个牛皮制成的东西,有五尺来高,上半段就和人一样,有头有肩,有两条臂膊,下半段却没有腿,头上的眼、耳、口、鼻也略具形式,看不出是作什么用的,遂指着问班诺威,班诺威笑道:“这是我国拳斗家因平常不容易找着对手练习,便造出这东西来,假做一个理想的敌人。我这个皮人,与英国拳斗家普通所用的,有些不同的地方,普通所用的,表面的形式和这个一样,不过里面没有机械,两条臂膊不发生何等作用,下半段就和不倒翁一般,我这个的胸部装有机械,两条臂膊能作种种活动,有有规则的活动,有无规则的活动,可随使用人的便。初练习的时候,只能防范他有规则的活动,练熟了之后,才渐渐能应付无规则的活动。我这个的下半段,虽也是不倒翁一般的作用,但有两条极粗而有力的弹簧,在受人压迫的时候,他能托地跳了起来,掉在地下,依旧竖立不倒,我觉得比普通的皮人好多了。”

  霍元甲听了很欢喜的问道:“使用这东西,有不有一定的身法手法呢?”班诺威摇头道:“没有一定,只要把他一打,无论如何打法,他都能发生反抗,不过有快有慢,打一次只能发生一次的反抗,如继续不断的打,就可以继续不断的反抗。”农劲荪道:“班先生可以试验给我们瞧瞧么?”班诺威道:“试验是很容易的,但是须更换运动衣服,穿着我身上这样衣服,不好继续不断的打,略试几下给两位看吧。”随即将洋服的上衣脱了,衬衫的袖口也捋到手腕上,走近那皮人,对准胸膛一拳打去,只见皮人往后一仰,接着两条臂膊由下面上的打出来,左先右后打过头顶,仍掉落下去,看那打出来的速度和形势,似乎很有力量,倘若被打着一下,不问打在什么地方,总得受点儿伤损。班诺威不待皮人的右手落下,一把将臂膊擒住,往旁边一拖,皮人跟着往旁边一倒。就在这一倒的时候,皮人的左手朝班诺威腰间横扫过来,班诺威趁势向前进一步,双手把皮人的颈项抱着,皮人的两条臂膊,正与活人一样,一上一下不住的在班诺威背上敲打。班诺威抱着用力往下按,皮人陡然跳起来,班诺威也就松手跳离了皮人,皮人仍竖在原处,只管摇晃。班诺威显着吃力的样子说道:“这里面机械弹簧的力量太大,不留神被砸一下,有时比拳斗家的拳头还重,倘若没有这么大的力量,又不能当理想敌人练习。”

  农劲荪问道:“这东西就只有刚才这几种动作呢,还是尚有旁的动作呢?”班诺威道:“他动作的方式很多,我现在因练习的时期不多,还不能尽量发挥他的作用。我若穿上运动衣服,认真练习起来,已能运用十多个方式了,刚才不过是一种方式。霍先生是中国最有名的拳术家,何妨试试这皮人?”霍元甲望着皮人不曾回答,农劲荪不愿意霍元甲动手,即接着笑道:“中国拳术的形式方法,都与贵国的不同,这皮人的反抗作用,是按照贵国拳斗家的形式方法制造的,和中国的拳术不合。中国人练拳术要用这东西做理想敌练习,也未尝不可,但是有些动作,不合于中国拳理的,须得稍加改造,不知道这东西性质,是不好应用的。”霍元甲叹道:“制造这东西的人,心思真细密得可佩服。用这东西练习对打,虽不能象活人一般的有变化,但有时反比活人好,因活人断不肯给人专练习一种打法,每日若干遍,这东西只要机械不坏,弹簧不断,是随时可以给人练习的。”

  这皮人旁边,还竖着两件东西,都是半截人模样,一个伸着一只铁制的右手,仿佛待和人握手的形式,一个双手叉腰,挺着皮鼓也似的胸脯,当中一个饭碗般大小的窝儿,牛皮上的黑漆多剥落了,好象时常被人用拳头,在窝儿上冲击的样子。这两件东西的头顶上,都安着一个形似钟表的东西。霍元甲也不曾见过,问班诺威是作何用的?班诺威一面也伸手握住铁手,一面说道:“这是试验力量的。每日练习有无长进,及长进了多少,一扳这手,就知道的极准确。”说时将手向怀中扳了一下,铁手一动,里面便发生一种机械的响声,上面形似钟表的铁针,立时移动。班诺威将手一松,那铁针又回复原来的地位了。霍元甲一时为好奇心所驱使,看了班诺威的举动,不知不觉的走到班诺威所立的地位,也握住那铁手用力往怀中一扳,只听得喳喇一声响,好象里面有什么机件被扳断了,铁针极快的走了一个圆圈,走到原来停住的所在,碰得当啷一响,就停住不回走了。班诺成逞口而出的叫了一声“啊唷”道:“好大的力量。到我这里来的各国大力士都有,都曾扳过这东西,没有能将这上面的铁针,扳动走一圆圈的。我这部机器是德国制造的,算世界最大的腕力机了,铁针走一圆圈,有一千二百镑的力量,若力量在一千五百镑以内,里面的机器还不至于扳断。”霍元甲面上显出十分惭愧的神气说道:“实在对不起班先生,我太鲁莽了,不知道里面的机器被扳断了,能不能修理?”班诺威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很容易修理,我今日能亲眼看见霍先生这般神力,这机器便永远不能修理,我心里也非常高兴,就留着这一部扳坏了的腕力机,做一个永远的纪念,岂不甚好?”

  霍元甲虽听班诺威这么说,然到别人家做客,平白将人家的重要物件破坏,心里终觉不安,对于房中所有的种种运动器械,连摸也不敢伸手摸一下,只随便看了看,就走到客厅来。班诺威跟到客厅,陪着二人坐下说道:“德国有个大力士名奥利孙,实力还在著名大力士森堂之上,只因奥利孙生性不欢喜在舞台上当众表演技术,更不喜和人斗力,所以没有森堂那般声名。奥利孙能双手将一条新的铁路钢轨,扭弯在腰同当腰带使用,并能用手将一丈长的钢轨,向左右拉扯三下,即可拉长凡一尺五寸,此外森堂所能表演的技艺,他无不能表演。去年他到上海来游历,有许多人怂恿他献技,他坚执不肯。我闻名去拜访他,也欢迎他到这里来,以为他的腕力,必不是这部腕力机所能称量的,谁知他用尽气力扳到第四次,才勉强扳到一千二百镑,连脖子都涨红了。据他说这机的铁手太高了,倘若能低一尺,至少也可望增加一百多镑的力量。除了这奥利孙而外,还经过好几个大力士试扳,能到一千镑的都没有。我看霍先生扳机的形式,也和那些大力士不同,那些大力士多是握住铁手,慢慢的向怀中扳动,顶上计数的针,也慢慢的移动。假定这大力士能扳动八百镑,扳走到七百多镑的时候,就忽上忽下的颤动起来,没有在这时候能保持不动的,也没有能扳得这针只往上走,不停不退的。霍先生初握铁手的时候,扳丝毫不动,只向怀中一扳,似乎全不用力,针却和射箭一般的,达到千二百镑,针到了千二百镑的度数,机的内部才发生喳喇的响声。有这么大的力,还不惊人,最使我吃惊的,就在不知如何能来得这般快,这理由我得请霍先生说给我听。”

  霍元甲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我只觉得并没有尽我的力量而已。”农劲荪道:“这理由我愿意解释给班先生听。我中国拳术家与外国拳术家不同的地方,不尽在方式,最关重要的还在这所用的气力。外国拳术家的力,与大力士的力,及普通人所有的力,都是一样,力虽有大小不同,然力的成份是无分别的。至于中国拳术家则不然,拳术上所用的力,与普通人所有的力,完全两样。外国拳术家大力士及普通人的力,都是直力,中国拳术家是弹力,四肢百骸都是力的发射器具。譬如打人用手,实在不是用手,不过将手做力的发射管,传达这力到敌人身上而已。这种力其快如电,只要一着敌人皮肤,便全部传达过去了。平日拳术家所练惯的,就是要把这气力发射管,练得十分灵活,不使有一点儿阻滞。这气力既能练到一着皮肤,便全部射入敌人身上,当然一握住铁手,也立时全部传达到针上。这种力,绝对不是提举笨重东西,如大铁哑铃及石锁之类的气力。霍先生扳这腕力机的力量,据班先生说在一千五百镑以上,若有一千五百镑以上的铁哑铃,教霍先生提起或举起,倒不见得有这般容易,象霍先生手提肩挑的力量,本来极大,中国还有许多拳术家,手提肩挑的力量,还不及一个普通的码头挑夫。然打人时所需要发射的力量,却能与霍先生相等,甚至更大,这便是中国拳术胜过世界一切的武术地方。”

  说话时,已将近四点钟了,渐渐的来了几个西洋人,经班诺威一一介绍,原来都是在上海多年的商人,不但不是武术家,并不是运动家。农劲荪问班诺威:“罗先生何以不见?”班诺威道:“他今早因有生意到杭州去了。”农劲荪听了也没注意,到了十多个西洋人之后,当差的搬出许多西洋茶点来,班诺威请农、霍二人及来宾围着长桌就坐,并不要求霍元甲演说。就是这十多个来宾,因都不是拳术家和运动家的原故,对于霍元甲并没有钦佩的表示。班诺威也不曾将霍元甲扳断腕力机的事说出来,表面上说是欢迎会,实际不过极平常的茶话会而已。霍元甲见班诺威的态度,初来时显得异常诚恳,及来宾到了之后,便渐渐显得冷淡了。在用茶点之时,一个西洋人和班诺威谈生意,谈得津津有味,更仿佛忘记席上有外宾似的。农劲荪很觉诧异,轻拉了霍元甲一下,即起身告辞。班诺威竟不挽留,也不再用汽车送。

  农、霍二人走出嘉道洋行,霍元甲边走边叹气道:“我平生做事不敢荒唐,今日却太荒唐了,无端的把人家一部腕力机扳坏,大约那部腕力机值钱不少,所以自扳坏了以后,班诺威口里虽说的好听,心里却大不愿意,待遇我两人的情形,变换得非常冷淡了。”农劲荪道:“我也因为觉得班诺威改变了态度,不高兴再坐下去,只是究竟是不是因扳坏了那部腕力机,倒是疑问。那腕力机虽是花钱不少,然充其量也不过值千多块钱,机械弄坏了可以修理,纵然损失也有限,一个大洋行的经理,不应气度这么小。”霍元甲道:“我们除却扳坏了他的机器,没有对不起他的事。”农劲荪道:“昨日他和那姓罗的到我们那边,分明说开欢迎会,照今天的情形,何尝象一个欢迎会呢?难道这也是因扳坏了他的机器,临时改变办法,不欢迎了吗?”霍元甲气忿得跺脚道:“没有什么道理可说,总而言之,洋鬼子没有好东西,无有不是存心欺负中国人的。我恨外国人,抵死要和外国大力士拚一拚,也就是这原故。”

  农劲荪道:“我生平所结交的外国人很多,商人中也不少有往来的,却从来不曾遇见一个举动奇离象班诺威的。我平时每每说中国人遭外国人轻视,多由中国人自己行为不检,或因语言不通所致,不应怪外国人,外国的上等人是最讲礼貌,最顾信义的,若照班诺威今日这种忽然冷淡的情形看来,连我也想不出所以忽被他轻视的道理。好在我们和他原没有一点儿关系,他瞧得起与瞧不起,都算不了一回事。”霍元甲道:“一个外国商人瞧得起我瞧不起我,自然没有关系,不过他特地派汽车欢迎我们来,平自无故的却摆出一副冷淡给我们看,我们起身作辞,他不但毫不挽留,也不说派汽车送的话,简直好象有意给我们下不去。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和我开玩笑。”农劲荪道:“这班诺威是英国人,说不定与奥比音和沃林是朋友,因心里不满意四爷和沃林订约,与奥比音较量,所以有这番举动。”霍元甲道:“农爷认识的外国朋友多,能不能探听出他的用意来?”农劲荪想了一想道:“探听是可以探听出来的,今天时候不早了,明天我且为这事去访几个朋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因一边说话,一边行路,不知不觉的一会儿便步行到了。茶房正开上晚饭来,霍元甲刚端着饭吃,忽觉得胸脯以下,有些胀痛,当下也没说出来,勉强吃了两碗饭,益发痛厉害了。他平时每顿须吃三碗多饭,还得吃五个馒头,这时吃过两碗饭,实在痛的吃不下了,不得不放碗起身,用手按着痛处,在房中来回的走动。刘震声对于霍元甲的起居饮食,都十分注意,看了这情形,知道身体上必是发生了什么痛苦,连忙停了不吃,跟到房中问为什么?霍元甲身体本甚强健,性情更坚忍,若不是痛苦到不堪忍受,断不肯对人说出来。此时在房中走动得几个来回,只觉越痛越急,竟象是受了重伤,二月间的天气,只痛得满身是汗,手指冰冷,渐渐不能举步了,见刘震声来问,再也忍不住不说了。刘震声吓得叫农爷,农劲荪不懂医理,看了这情形,也惊得不知要如何才好,只得叫客栈里帐房就近请来一个西医,诊脉听肺,闹了半晌,打开药箱,取出一小瓶药水,在霍元甲左臂上注射了一针,留下几小片白色的药,吩咐做三次吞下,也没说出是何病症来,连诊金带药费倒要一十八元五角。遵嘱服下白色药片,痛苦仍丝毫不减,然经过西医一番耽搁,服药后已到半夜十二点钟了,不好再接医生,农劲荪也不知道哪个医生可靠,胡乱挨过了一夜。

  次日天明,农劲荪对刘震声道:“彭庶白在上海住了多年,他必知道上海的中、西医生是谁最好。此刻已天明了,你就去彭家走一遭吧。他能亲自到这里来商量诊治更好,倘若他有事,一时不能来,你便问他应请那个医生,并请他写一张片子介绍,免得又和昨夜一样敲竹杠。”刘震声曾到过彭庶白家多次,当时听了农劲荪的话,即匆匆去了,只一会儿就陪着彭庶白来了。彭庶白向农劲荪问起病的缘由,农劲荪将昨日赴嘉道洋行的情形说了道:“霍四爷是一个生性极要强的人,无端受那班诺威的冷淡,心里必是十分难过,大概是因一时气忿过度的原故。”彭庶白道:“不是因扳那腕力机用力过度,内部受了伤损么?”农劲荪不曾回答,霍元甲睡在床上说道:“那腕力机不是活的,不能发出力量和我抵抗,应该没有因此受伤之理。”彭庶白摇头道:“那却不然。习武的人因拉硬弓、举石锁受伤的事常有。我问这话,是有来由的。我曾听秦鹤岐批评过四爷的武艺。他说四爷的工夫,在外家拳术名人当中,自然要算是头儿脸儿,不过在练工夫的时候,两手成功太快,对于身体内部不暇注意,这虽是练外家工夫的普通毛病,然手上工夫因赶不上四爷的居多,倒不甚要紧。他说四爷一手打出去,有一千斤,便有一千斤的反动力,若打在空处,或打在比较软弱的身上还好,如打在工夫好、能受得了的身上,四爷本身当受不住这大的反震。我想那腕力机有一千二百镑,那外国人又说非有千五百镑以上的力量,不能将机器扳断,那么四爷使出去一千五百镑以上的力,反动力之大,就可想而知了,内部安得不受伤损呢?”

  彭庶白说到这里,霍元甲用巴掌在床沿上拍了一下,叹了一声长气,把彭庶白吓得连忙说道:“四爷听了这话,不要生气,不要疑心秦鹤岐是有心毁谤四爷。”霍元甲就枕上摇头道:“不是,不是!庶白哥误会我的意思。我是叹服秦老先生的眼力不错,可惜他不曾当面说给我听,我若早知道这道理,象昨天这种玩意,我决不至伸手。我如今明白了这道理,回想昨天扳那机时的情形,实在是觉得右边肋下有些不舒适,并觉得心跳不止,我当时自以为是扳坏了人家的贵重东西,心里惭愧,所以发生这种现象,遂不注意。既是秦老先生早就说了这番话,可见我这痛楚,确是因扳那东西的原故。”

  农劲荪道:“听说秦鹤岐是上海著名的伤科,何不请他来诊治?”彭庶白赞成道:“我也正是打算去请他来。他平日起的最早,此时前去接他正好,再迟一会,他便不一定在家了。”刘震声道:“我就此前去吧!”霍元甲道:“你拿我的名片去,到秦家后,就雇一辆马车,请秦老先生坐来。他这么大的年纪,不好请他坐街车。”刘震声答应知道,带着名片去了。霍元甲睡在床上,仍是一阵一阵的痛得汗流如洗。农劲荪,彭庶白仔细察看痛处的皮肤,并不红肿,也没有一点儿变相,只脸色和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

  约有两刻钟的光景,刘震声已陪着秦鹤岐来了。霍元甲勉强抬起身招呼,秦鹤岐连忙趋近床前说道:“不要客气。若真是内部受了伤损,便切不可动弹。”旋说旋就床沿坐下,诊了诊脉说道:“不象是受了伤的脉息。据我看,这症候是肝胃气痛,是因为平日多抑郁伤肝,多食伤胃,一时偶受感触,病就发出来了。我只能治伤,若真是受了伤,即算我的能力有限,不能治好,还可以去求那位程老夫子。如今既不是伤,就只好找内科医生了。我还有一个老朋友,是江西人,姓黄名石屏,人都称他为‘神针黄’,他的针法治肝胃气痛,及半身风瘫等症,皆有神效。他现在虽在此地挂牌行医,不过他的生意太好,每天上午去他家求诊的人,总在一百号以上,因此上午谁也接他不动。霍先生若肯相信他,只得勉强挣扎起来,我奉陪一同到他诊所里去。”霍元甲听了,即挣起身坐着说道:“秦老先生既能证实我不是内部受了伤损,我心里立时觉得宽慰多了。”说时回头问刘震声道:“马车已打发走了么?”刘震声道:“秦老先生定不肯坐马车,因此不曾雇马车。”霍元甲望着秦鹤岐道:“老先生这么客气,我心里实在不安。”秦鹤岐笑道:“你我至好的朋友,用不着这些虚套。我平常出门,步行的时候居多,今日因听得刘君说病势来得很陡,我恐怕耽误了不当耍,才乘坐街车,若路远,马车自比街车快,近路却相差不多。象你此刻有病的人,出门就非用马车不可。”因向刘震声说道:“你现在可以去叫茶房雇一辆马车来。”

  刘震声应是去了。霍元甲道:“我昨夜请了一个外国医生来,在我臂膀上打了一针,灌了一小瓶药水到皮肤里面,当打针的时候,倒不觉得如何痛,医生走后不久,便渐渐觉得打针的地方,有些胀痛,用手去摸,竟肿得得有胡桃大小。我怀疑我这病症,不宜打针。方才老先生说那位黄先生,也是打针,不知是不是这外国医生一样的针?”秦鹤岐笑道:“你这怀疑得太可笑了。一次打针不好,就怀疑这病症不宜打针,若一次服药不好,不也怀疑不宜服药吗?黄石屏的针法,与外国医生的完全不同。他的针并无药水,也不是寻常针科医生所用的针。他的针是赤金制的,最长的将近七寸,最短的也有四寸,比头发粗不了许多。你想赤金是软的,又只头发那般粗细,要打进皮肉里去数寸深,这种本领已是不容易练就,他并且能隔着皮袍,及几层棉衣服打进去。我听他说过,打针的时候,最忌风吹,若在冷天脱了衣服打针,是很危险的,所以不能不练习在衣服外面向里打。我亲眼见治好的病太多,才敢介绍给你治病。”

  霍元甲受了一整夜的痛苦,已是无可奈何了,只好双手紧按着痛处,下床由刘震声搀扶着,一面招呼彭庶白多坐一会,一面同秦鹤岐出门,跨上马车。秦鹤岐吩咐马夫到提篮桥。马夫将缰绳一拎,鞭子一扬,那马便抬头奋鬣的向提篮桥飞跑,不一会到了黄石屏诊所。秦鹤岐先下车引霍元甲师徒进去,刘震声看这诊所是一幢三楼三底的房屋,两边厢房和中间客堂,都是诊室。西边厢房里,已有几个女客坐在那里待诊,客堂中坐了十来个服装不甚整齐,年龄老少不等的病人,也象是待诊的模样。入门处设了一个挂号的小柜台,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里面。秦鹤岐说了几句话,那老头认识秦鹤岐,连忙起身接待。秦鹤岐回头对霍元甲道:“黄先生此刻还在楼上抽烟,我们且到他诊室里去等。”说着引霍元甲走进东边厢房,只见房中也坐了七,八个待诊的。秦鹤岐教霍元甲就一张软沙发上躺下,自己陪坐在旁边说道:“对门是女客候诊室,中间是施诊室。他这里的规则,是挨着挂号的次序诊视的。挂号急诊,须出加倍的诊金。我方才已办了交涉,黄先生下来先给你瞧。”霍元甲道:“既是有规则的,人家也是一样的有病求诊……”秦鹤岐还没回答,那挂号的老头已走近秦鹤岐身边,低声说道:“老先生就下来了,请你略等一会儿。”随即就听得楼梯声响,一个年约六十来岁、身穿蓝色团花摹本小羔皮袍、从容缓步、道貌岸然的人,从后房走了进来。

  秦鹤岐忙起身迎着带笑说道:“对不起,惊动老先生。我这位北方朋友,胸脯以下昨日整整痛了一夜,痛时四肢冰冷,汗出如水,实在忍受不了。我特介绍到这里来,求老先生提前给他瞧瞧。”说毕,回顾霍元甲道:“这就是黄石屏老先生。”霍元甲此时正痛得异常剧烈,只得勉强点头说道:“求黄老先生替我诊察诊察,看是什么原由,痛的这般厉害?”黄石屏就沙发旁边椅上坐下,诊了两手的脉,看了看舌苔说道:“肝气太旺,但求止痛是极易的事,不过这病已差不多是根深蒂固了,要完全治好,在痛止后得多服药。”一面说,一面望着秦鹤岐道:“这脉你曾看过么?”秦鹤岐道:“因看了他的脉才介绍到这里来。”黄石屏已取了一口金针在手说道:“我觉得他这脉很奇怪,好在两尺脉很安定,否则这病要用几帖药治好,还很麻烦呢!”

  霍元甲自信体格强健,听了这些话,毫不在意,眼看了黄石屏手里的金针,倒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请问黄老先生,我这病非打针不能好么?”黄石屏笑道:“服药一样能治好,只是药力太缓。足下既是痛的不能忍受,当然以打针为好。足下可放心,我这针每日得打一百次以上,不但无危险,并绝无痛楚,请仰面睡在沙发上。”霍元甲只好仰面睡了,黄石屏将衣服撩起,露出肚皮来,就肚脐下半寸的地方下针,刚刺了一下,忽停手看了看针尖,只见针尖倒转过来了,即换了一口针,对霍元甲道:“我这针打进去,一点儿不痛,你不要害怕,用气将肚皮鼓着,皮肤越松越好打。”霍元甲道:“我不曾鼓气,皮肤是松的。”黄石屏又在原处刺下,针尖仍弯了不能进去,便回头笑问秦鹤岐道:“你是一个会武艺的人,难道你这位朋友也是一等好汉么?”秦鹤岐笑道:“老先生何以见得?”黄石屏道:“不是武艺练成了功的人,断没有这种皮肤,第一针我不曾留意,以为他鼓着气,第二针确是没鼓气,皮肤里面能自然发出抵抗的力量来,正对着我的针尖,这不是武艺练成了的,如何能有这种情形!”

  秦鹤岐哈哈大笑道:“老先生的本领,毕竟是了不得。我这朋友不是别人,就是现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黄石屏道:“这就失敬了,若是早说给我听,我便不用这普通的针,怪道他的脉象非常奇怪。”说时从壁柜中取出一个指头粗、七寸来长的玻璃管,拔开塞口,倾出一根长约六寸的金针,就针尖审视了一阵,秦鹤歧凑近前看了说道:“这针和方才所用的不是一样吗?”黄石屏道:“粗细长短都一样,就只金子的成色不同。普通用的是纯金,这是九成金,比纯金略硬。”霍元甲问道:“这么长一口针,打进肚子里面去,不把肠子戳破了么?”黄石屏笑道:“岂但肚子上可以打针,连眼睛里都一样的可以打针。”霍元甲见黄石屏用左手大指,在肚脐周围轻按了几下,觉得有蚂蚁在脐眼下咬了一口似的,黄石屏已立起身来,霍元甲问道:“还是打不进去吗?”黄石屏道:“已打过了,不妨起来坐着,看胸脯下还痛也不痛?”霍元甲立时坐起,摸了摸胸脯,站起身来,将身体向左右扭转了几下,连忙对黄石屏作揖笑道:“竟一点儿不觉痛了,真不愧人称神针,但不知打这么一针,还是暂时止痛呢,还是就这么好了?”

  黄石屏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照霍先生的脉象看,要止痛是很容易,所怕就在心境不舒,或者时常因事动了肝气,便难免不再发。”霍元甲心里虽相信黄石屏的针法神妙,只因平日总自觉是强壮的体格,胸脯下的痛苦既去,又见黄石屏已接着替旁人诊病,便不再说求诊的话了。黄石屏走到一个年约四十多岁、满面愁苦之容的人跟前,问道:“什么病?”这人用左手指点着右臂膊说道:“我这臂膊已有两年多不动弹了,也不痛,也不痒,也不红肿,要说失了知觉吧,用指甲捏得重了,也还知道痛,服了多少药,毫无效验,不知是什么病?”黄石屏听了,连脉也不诊,仅捋起这人袖口,就皮肤上看了一眼,即拿出针来,用左手食指在这人右肩膀下按了几下,按定一处,将针尖靠食指刺下,直刺进五寸来深,并不把针抽出,只吩咐这人坐着不动,又走近第二人身边诊病去了。

  霍元甲问秦鹤岐道:“这人的针为什么留在里面不抽出来?在我肚子上仿佛还不曾刺进去就完了。”秦鹤岐道:“这个我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各人的病状不同,所以打针的方法也有分别。你瞧他身上穿着呢夹马褂,羊皮袍子,里面至少还有夹衣小褂,将针打进去五寸来深,一点儿不费气力,你肚皮上一层布也没有,连坏了两口针,直到第三口九成金的针才打进去,即此可见你这一身武艺真是了得!”霍元甲正在谦逊,忽见这人紧蹙着双眉喊道:“老先生,老先生,这针插在里面难受得很,请你抽出来好么?”黄石屏点头笑道:“要你觉得难受才好。你这种病,如果针插在里面不难受,便一辈子没有好的希望,竭力忍耐着吧,再难受一会子,你的病就完全好了,此时抽出来,说不定还要打一次或两次。”这人无法,只好咬紧牙关忍受,额头上的汗珠,黄豆一般大的往下直流,没一分钟工夫又喊道:“老先生,我再也不能忍受了,身体简直快要支持不住了,请快抽出来吧!”黄石屏即停了诊视,走到这人跟前,将针抽了出来。这人登时浑身发抖,面色惨白,不断的说:“老先生,怎么了,我要脱气了。”黄石屏道:“不妨不妨,你若觉得头脑发昏,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休息。”当下搀扶这人到沙发上躺下。

  霍元甲、秦鹤岐都有些替黄石屏担忧,恐怕这人就此死了。在房中候诊的几人,眼见了这情形,都不免害怕起来,争着问黄石屏:“何以一针打成了这模样?”黄石屏毫不在意的笑道:“他这条臂膊,已有两年多不能动弹了,可见病根不浅,不到一刻工夫,要把他两年多的病根除去,身体上如何没有一点儿难过呢?这种现象算不了什么,还有许多病,针一下去,两眼就往上翻,手脚同时一伸,好象已经断了气的模样,若在不知道的人看了,没有不吓慌的,因不经过这吓人的情形,病不能好。”黄石屏还在对这些候诊的人解释,这躺在沙发上的人已坐起身来喊老先生,此时的脸色,不但恢复了来时的样子,并且显得很红润了。黄石屏问道:“已经不觉难受了么?”这人道:“好了,好了!”黄石屏道:“你这不能动的臂膊,何不举起来给我看看。”这人道:“只怕还举不起来。”随说随将右手慢慢移动,渐抬渐高,抬过肩窝以后,便直伸向上,跟着朝后落下,又从前面举起,一连舞了几个车轮,只喜得跳起来,跑到黄石屏面前,深深一揖到地道:“可怜我这手已两年多不曾拿筷子吃过饭,以为从此成为一个半身不遂的废人了,谁知还有今日,论理我应叩头拜谢。”黄石屏也忙拱手笑道:“岂敢,岂敢!”

  霍元甲此时凑近秦鹤岐耳根间道:“黄先生诊例我不知道,这里十元钱钞票,不知够也不够?”秦鹤岐道:“黄先生为人最豪侠,最好结交朋友,由我介绍来的,他已不要诊金,何况所介绍的是你呢?”霍元甲摇头道:“这断乎使不得。他既是挂牌行医,两边都用不着客气,我不必在诊例之外多送,他只管依诊例照收。”霍元甲与秦鹤岐谈话的声音虽低,黄石屏似已听得明白,即走过来抢着答道:“笑话,笑话!休说是鹤老介绍过来的,我万分不好意思要诊金,我只要知道是霍元甲先生,也决没有受诊金之理。我多日就诚心钦仰霍先生,实因不知道和鹤老是朋友,无缘拜访,难得今日有会面的机缘,又因候诊的人多,若不早给他们诊视,一会儿来的人更多,门诊的时间过了,还有若干号来不及诊视,所以就想陪先生多谈几句话,也苦于没有时间。霍先生现住什么地方?好在我看报上广告,知道一时还不至离开上海,请把尊寓的街道门牌留在这里,改日我必来奉看,那时再多多领教。”

  霍元甲见黄石屏说得这么诚恳,不好意思再说送钱的话,只得连连道谢,留了一张写了地名的名片,与秦鹤岐作辞出来。在马路上,秦鹤岐说道:“前番你要我介绍武艺好的朋友,我原打算引你会会黄石屏的,就因为他的医务太忙,他又吸乌烟,简直日夜没有闲暇的工夫。你瞧着他这身体似很瘦弱,又是一种雍容儒雅的态度,在不知道他的人,莫不以为他是一个文人,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谁知道他不仅内外家工夫都做的极好,并且是道家的善知识。我和他认识的年数虽不少了,但只知道他以神针著名,直到三年前,他忽然遇着一件绑票的事,事后他的车夫对我说出来,我才知道他除了金针之外,还有一身惊人的武艺。三年前冬天,气候严寒,这日忽有一个人到黄家挂号,问到虹口出诊要多少诊金?黄石屏门诊是二元二角,二角算挂号,出诊有远近不同,平常出诊是四元四角,若路远及不同的租界加倍,拔号又加倍,夜间不看病,如在夜间接他出诊,也要加倍。那人到黄家挂号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过了出诊的时间,挂号自然回绝那人,教那人明日再来。那人再三恳求,说自己东家老太爷病得十分危急,无论要多少钱都使得,只求黄老先生前去救一救。黄石屏生性原很任侠,平日每有极贫苦的人,病倒在荒僻的茅棚里,无力延医服药,黄石屏不知道便罢,知道总得抽工夫前去,自荐替人诊治。这种事是常有的,挂号的当然习知石屏的脾气,见推辞不脱,只好照夜去虹口方面出诊的例,问那人要钱。那人喜道:‘这很便宜。我家老太爷不知老先生在夜间到虹口出诊要多少钱,拿五十元大洋给我来请,如今仅要十多元大洋,还不便宜吗?’说话时果拿出一大叠钞票来,数了十多元给挂号的,留了地名,取了收条自去。那人去了一点多钟,石屏才从外面出诊回来,听了挂号的话,心里虽急于要去虹口诊病,但是吸乌烟的人,在外面出诊了几点钟回家,不能不吸烟。我听石屏说过,打针不比用药,用药只须用脑力,不须用体力,打针是要拿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在针尖上,针尖才能刺入皮肤,直达内部,若不能全力贯注,纯金是软的,一刺便弯了。乌烟不过足瘾,全身都没有气力,哪里还能贯注到针尖上去?所以无论如何紧急,他非等到抽好乌烟不可。石屏抽好乌烟,天色已经昏黑了,那时又正下着大雨,然既收了人家的钱,势不能不去。石屏因做医生挣了二、三十万家产,他买了一辆止能乘坐两个人的小汽车,每次出诊,都是他带一个车夫,坐着那小汽车去,这次也是如此。一辆小汽车冒雨跑到虹口,正在缓缓行走,寻找那留着的地名门牌,走到一条很冷僻的街道,忽听得街边有人问道:‘这车是不是坐的黄老先生?’车夫以为是病家特地派人在此等候的,随口答应:‘正是!’车夫的话才说了,突然听得身边响了一手枪,接着就有四个强盗将小汽车围住。一个用手枪逼着车夫,一个用手枪逼着石屏,低声喝道:‘识相些,跟我走吧。
我们为要接你这个财神,不知已费了多少气力,多少银钱了,今天已落在我们网里,看你逃到哪里去?’石屏这时正着急坐在车中,一点儿不能施展,听说教他同走,喜得连忙答道:‘我明白,我明白!请让我下车来吧。’石屏一跨下车,就有两个强盗过来,一边一个把石屏的胳膊架住,石屏说道:‘我是一个做郎中的老头儿,又抽着大烟,连四两气力。也没有,你们四个人,还有手枪,难道还怕我能逃跑吗,何必是这般将我捉住,使我痛的动也动不得呢?你们不过是想我的钱,我一双空手到上海来行医,如今挣了几十万家私,并不是刻薄积得来的,实在是生意好。你们要多少,只要我拿得出,决不推辞,但求不给我苦吃,无论要我多少钱,我都情愿,我赚钱容易,身体却推扳不得。’那两个强盗见石屏说得这么近情近理,便把捉胳膊的手略松了些,仍是催着快走。石屏看附近没有巡捕,因下雨并无行人,知道希望别人来救援是不可能的,忽心生一计说道:‘你们要钱,我有支票在身上,立时可以签字给你们,可不可以不捉我去?’那强盗也笨,以为且将支票骗到手,再捉他去不迟,好在绝不防备石屏有一身好武艺,当下即松了手道:‘你就拿支票签字吧!’石屏得了这机会,一举手便把捉右手的一个拿了手枪的打倒了,这个还没来得及动手,石屏的左腿已起,将这个踢倒在一丈以外。石屏弯腰夺了手枪,那个拿枪逼着车夫的,看了这情形,料知不妙,拉着那个同伙的就跑。石屏用脚踏着地下的强盗问道:‘现在还是你要我的钱呢,还是我要你的命呢?依你们这种行为,本应送你到捕房里去,不过我生平为人,不愿和人结怨,这次饶了你们吧!以后如再犯在我手里,就对不起你了。’”

  霍元甲听到这里,连声称赞道:“办得好!”谈话时,马车已到霍元甲寓所,霍元甲笑向秦鹤岐道:“今天把鹤老累到这时候,还不曾用早点,实在使我太不安了,彭庶白大约还在里面,请进去用了早点再谈谈。”不知秦鹤岐如何说,且俟第六十六回再说。

i5xia 发表于 2019-12-26 06:10:44

第六十六回
蓬莱僧报德收徒弟
医院长求学访名师

  话说秦鹤岐听了霍元甲的话,笑道:“我的早点在天明时就用过了,再坐坐使得。”于是一同进去。彭庶白和农劲荪正提心吊胆的坐着等侯,见三人回来,刘震声并不搀扶霍元甲,霍元甲已和平时一样,挺胸竖脊的走路,二人都觉奇怪,一同起身迎着问道:“已经不痛了吗?”霍元甲点头笑道:“象这种神针,恐怕除却这位黄老先生而外,没有第二个人。不但我的气痛抽针就好,我还亲眼看见他在几分钟之内,一针治好了一个两年多不能动弹的手膀。我是因为那诊室小,候诊的人多,不便久坐,不然还可以看他治好几个。”

  秦鹤岐道:他这种针,对于你这种气痛,及那人手脚不能动弹的病,特别能见奇效,有些病仍是打针无效的。“彭庶白问道:”那针里面既无药水,不知何以能发生这么大的效力?“秦鹤岐道:”这话我也曾问过石屏,他是一个修道有所得的人,平日坐功做得好,对于人身肢体、脏腑的组织部位,及血液筋络的循环流行等,无不如掌中观纹。他说出很多的道理来,都是道家的话,不是修道有得的人,就听了也不能明了。“

  做书人写到这里,却要腾出这枝笔来,将黄石屏的履历写一写。因黄石屏表面虽是针科医生,实在也是近代一个任侠仗义之士。他生平也干了许多除暴锄奸的事。他有一个女儿,名叫辟非,从五岁时起,就由黄石屏亲自教她读书练武,到了十五岁时,诗词文字都已斐然可观,刀剑拳棍更沉着老练,加以容貌端庄,性情温顺,因耳濡目染她父亲的行为,也干了些惊人的事,都值得在本书中,占相当地位。

  如今且说黄石屏。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第四,年纪最小。他在十岁的时候,随侍他父亲在宜昌做厘金局局长。他父亲是湖北候补知县,也署过阔缺,得过阔差事,做宜昌厘金局局长的时候,年纪已有六十来岁了,忽然得了个半身不遂的病。有钱的人得了病,自然是延医服药,不遗余力,只是请来的许多名医,都明知道是个半身不遂的病,然开方服药,全不生效,时间越延越久,病状便越拖越深。石屏的大胞兄已有三十多岁,在江苏作幕;二胞兄也将近三十岁,在浙江也正干着小差事,三胞兄也随侍在宜昌。此时因父亲病重,石屏的大哥、二哥也都赶到宜昌来侍疾。石屏年小,还不知道什么事,年长的兄弟三人,眼见父亲的病症,百般诊治,毫无转机,一个个急得愁眉苦脸,叹气唉声。

  大家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忽有门房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老年和尚,请见局长。他自称是山东蓬莱县什么寺里的住持,局长七年前署理蓬莱县的时候,有地痞和他争寺产,打起官司来,蒙局长秉公判断,并替他寺里立了石碑,永断纠葛,他心中感激局长的恩典,时思报答,近来他听道局长病重,特地从山东赶到这里来,定要求局长赏见一面。”石屏的父亲此时虽病得极危殆,但是睡在床上,神智甚为清明,门房所说的话,他耳里都听得明白,见大儿子、二儿子同时对门房回说:“病重了不能见客”的话,便生气说道:“你们兄弟真不懂得人情世故,这和尚是上了年纪的人,几千里路途巴巴的赶到这里来,我如今还留得一口气在,如何能这么随便回绝他,不许他见我的面?你们兄弟赶紧出去迎接,说我实在对不起,不能亲自迎接,请他原谅,并得留他多住几日,他走时得送他的盘缠。”黄大少爷兄弟同声应“是”,齐到外迎接。只见一个年在六十以上的和尚,草鞋赤脚,身着灰布僧衣,背负破旧棕笠,形式与普通行脚僧无异,只是花白色的须眉,都极浓厚,两道眉毛,长的将近二寸,分左右从两边眼角垂下来,拂在脸上,和平常画的长眉罗汉一般,虽是满面风尘之色,却显露出一脸慈祥和蔼的神气。门房指点着对黄大少爷兄弟道:“就是这位老和尚。”一面对和尚说:“这是我们的大少爷、二少爷。”黄氏兄弟连忙向和尚拱手道:“家严因久病风瘫,不能行动,很对不起老师傅,不能亲自出来迎接,请教老师傅法讳是怎么称呼?”老和尚合十当胸说道:“原来是两位少爷。老僧名圆觉,还是十多年前,在蓬莱县与尊大人见过几面,事隔太久,想必尊大人已记不起来了。老僧因闻得尊大人病在此地,经过多少医生诊治无效,才特地从山东到此地来。老僧略知医道,也曾经治好过风瘫病,所以敢于自荐。”

  黄氏兄弟见圆觉和尚说能治风瘫,自然大喜过望,当即引进内室,报知他父亲,然后请圆觉和尚到床前。圆觉很诚恳的合掌行礼问道:“黄大老爷别来十多年了,如今还想得起蓬莱县千佛寺的圆觉么?”黄石屏的父亲本已忘记了这一回事,只是一见面提起来,却想起在署蓬莱县的时候,有几个痞绅谋夺千佛寺的寺产,双方告到县里,经过好几位知县,不能判决,其原因都是县官受了痞绅的贿赂,直至本人署理县篆时,才秉公判决了,将痞绅惩办了几个,并替千佛寺刊碑勒石,永断纠葛的这一段事故来,不觉欣然就枕上点头道:“我已想起来了,不过我记得当时看见老和尚,就是现在这摸样儿,何以隔别了这十多年,我已老的颓唐不堪了,老和尚不但不觉衰老,精神倒觉得比前充满。佛门弟子毕竟比我等凡夫不同,真教人羡慕。”

  圆觉笑道:“万事都是无常,哪有隔别十多年不衰老的人?老僧也正苦身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只以那年为寺产的事,蒙黄大老爷的恩施,为我千佛寺的僧人留碗饭吃,老僧至今感激,时时想图报答,但是没有机缘。近来方打听得黄大老爷在此地得了半身不遂的病,经多人诊治不效,老僧也曾略习医术,所以特地赶到此地来,尽老僧的心力,图报大恩。”黄石屏的父亲就枕边摇手说道:“老和尚快不要再提什么受恩报答的话,当年的事,是我份内应该做的,何足挂齿!”当即请圆觉就床沿坐下,伸手给他诊脉。圆觉先问了病情,复诊察了好一会说道:“大老爷这病,服药恐难见效,最好是打针,不过打针也非一二日所能全好,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才能恢复原来的康健。”石屏的父亲喜道:“只要能望治好,休说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载,我也感激老和尚。”圆觉一面谦谢,一面从腰间掏个一个六七寸长的布包,布包里有一个手指粗的竹管,拔去木塞,倾出十多根比头发略粗的金针来,就石屏父亲周身打了十来次,不到一刻工夫,便已觉得舒畅多了。石屏父亲自是非常欣喜,连忙吩咐两个大儿子,好生款待圆觉。次日又打了若干针,病势更见减轻了,于是每日打针一、两次,到笫五日就能起床行动了。

  石屏父亲感激圆觉和尚自不待说,终日陪着圆觉谈论,始知道圆觉不但能医,文学、武艺都极好,并有极高深的道术,用金针替人治病的方法,便是由道术中研究出来的。石屏的父亲因自己年事已高,体气衰弱,这回的大病,虽由圆觉用针法治好了,但是自觉衰老的身体,断不能支持长久,时常想起圆觉“万事无常,那有隔别十多年不衰老”的话,不由得想跟着圆觉学些养生之术,于闲谈时将这番意思表示出来。

  圆觉听了,踌躇好一会才答道:“论黄大老爷的为人,及当年对我千佛寺的好处,凡是老僧力所能办的事,都应该遵办。不过老僧在好几年以前,曾发了一个誓愿,要将针法传授几个徒弟,以便救人病苦,如老僧认为能学针法,出外游行救人,就可传授道术。黄大老爷的年纪太大,不能学习,实非老僧不肯传授。”石屏父亲问圆觉:“已经收了几个徒弟?”圆觉摇头道:“哪里能有几个?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石屏父亲道:“教我学针法,我也自知不行。老和尚既说物色了三十年,一个都不曾得着,可知这针法极不易学,请问老和尚,究竟要怎么样的人,才可以学得?”圆觉道:“这却难说,能学的人,老僧要见面方能知道,不能说出一个如何的样子来。”石屏父亲说道:“不知我三个小儿当中,有一二个能学的没有?”圆觉诧异道:“一向听说大老爷有四位公子,怎说只有三位?”石屏父亲面上显得很难为情的样子说道:“说起来惭愧,寒门不幸,第四个小子,简直蠢笨异常,是一个极不堪造就的东西。这三个虽也不成材,然学习什么,还肯用心,所以我只能就这三个小子当中,看有一二个可以学习么?如这三个不行,便无望了。”圆觉点头道:“三位公子,老僧都见过,只四公子不曾见面,大约是不在此地。”石屏父亲说道:“我就为四小子是一个白痴,年纪虽已有十多岁了,知识还赶不上寻常五、六岁的小孩,对人说话显得意外的蠢笨,所以禁止他,不许他见客,并非不在此地。”圆觉笑道:“这有何妨!可否请出来与老僧见见。世间每有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并不痴的。”石屏父亲听了,只管闭目摇头说道:“但怕没有这种事。”圆觉不依,连催促了几遍,石屏父亲无奈,只得叫当差的将石屏请出来。

  此时石屏已十四岁,本来相貌极不堂皇,来到圆觉跟前,当差的从背后推着他上前请安。圆觉连忙拉起,就石屏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又拉着石屏的手看了看,满脸堆笑的向石屏的父亲说道:“老僧方才说,世间表面现得很痴,而实际不痴的,这句话果然应验了。我要传的徒弟,正是四公子这种人。”石屏父亲见圆觉不是开玩笑的话,才很惊讶的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这蠢才真能传得吗?”圆觉拉着石屏的手,很高兴的说道:“我万不料无意中在此地得了你这个可以传我学术的人,这也是此道合该不至失传,方有这么巧合的事,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罢,仰天大笑不止,那种得意的神情,完全表现于外,倒把个黄大老爷弄得莫明其妙,不知圆觉如何看上了这个比豚犬不如的蠢孩,只是见圆觉这么得意,自己也不由得跟着高兴,当下就要石屏拜圆觉为师。

  圆觉从此就住在黄家。但是圆觉并不教黄石屏打针,也不教与医学有关的书籍,只早晚教石屏练拳练武,日中读书写字,所读的书,仍是平常文人所读的经史之类。黄家的人看了石屏读书、习武颖悟的情形,才相信石屏果然不蠢。石屏父亲交卸了局务,归江西原籍,圆觉也跟着到江西。教习了三年之后,圆觉才用银朱在粉壁上画了无数的红圈,教黄石屏拿一根竹签,对面向红圈中间戳去,每日戳若干次,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的戳了若干日。后来将红圈改为芝麻般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方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个穴道上,有一个绣花针鼻孔大小的红点,石屏也能用钢针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便中什么穴。极软的金针,能刺进寸多深的粉墙,金针不曲不断,圆觉始欣然说道:“你的工夫已有九成火候了。”至此才把人身穴道,以及种种病症,种种用针方法,详细传授。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领悟了,石屏学成之后,圆觉方告辞回山东去。

  圆觉去后数年,石屏的父亲才死。石屏因生性好静,不但不愿意和他的三个哥子一般,到官场中去谋差使,便是自己的家务,也懒得过问。他们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没有多大的产业,他又不善经理。圆觉曾传授他许多修炼的方法,他每日除照例做几次功课外,无论家庭、社会大小的事,都不放在他心上。没有大家产的人,常言:“坐吃山空”,当然不能持久。分家后不到十年,石屏的家境已很感觉困难了,在原籍不能再闲居下去。他父亲与南通张季直有些友谊,这时张季直在南通所办的事业已很多,声望势力已很大,石屏便移家到南通来居住。季直以为黄石屏不过是一个寻常少爷的资格,除却穿衣吃饭以外,没有什么本领。石屏的知识能力,虽是很充分,然对人的言谈交际,因在宜昌与在原籍都没有给他练习的机会,他又绝不注意在人前表现他自己能耐,求人知道,张季直虽与他父亲有些交谊,只因平时没有来往,不知道石屏从圆觉学针的事,因此看了黄石屏这种呆头呆脑的神气,只道是一无所长的,不好给什么事他做。石屏以为是一时没有相当的事可委,也就不便催促,不过石屏心里很钦佩张季直的学问渊博,有心想多亲近,好在文学上得些进益,时常到张季直家里去谈谈。张季直和黄石屏谈过几次学问之后,才知道他不是一个呆子,待遇的情形便完全改变了。

  这时张季直已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讨了个姨太太进来,也是枉然,反因为望子心太切的原故,得了一个萎阳症。这么一来,求子的希望,更是根本消灭了。张季直不由得异常忧郁,每每长吁短叹,表现着急的样子。黄石屏三番五次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啬老心中,近来好象有很重大的事没法办理,时常忧形于色。我想啬老一切的事业,都办的十分顺畅,不知究为什么事这么着急?”张季直见问,只是叹气摇头,不肯说出原因来。黄石屏再三追问,张季直才把得萎阳症、生育无望的话说出来。黄石屏笑道:“这种病很容易治好,啬老若早对我说,不但病已早好,说不定已经一索得男了。”张季直喜问道:“你懂医术吗,这病应该如何治法?寻常壮阳种子的药,我已不知服过多少次了,都没有多大的效力。”黄石屏道:“我的治法,与寻常医生完全不同,一不服壮阳的药,二不服种子的药。”张季直道:“既是如此,看应该如何治,就清你治吧!”黄石屏道:“此时就治,不见得便有效,须待啬老的姨太太经期初过的这几日,方能施治。”张季直果然到了那时候来找黄石屏。石屏在张季直小腹上打了一针,作怪得很,这针一打下去,多久不能兴奋的东西,这夜居然能兴奋了。于足每月到了这时期,便请石屏打一针,三、五次之后,姨太太真个有孕了。张季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激,对黄石屏说道:“你既有这种惊人的本领,何不就在此地挂牌行医,还用得着谋什么差事呢?这南通地方,虽比不上都会及省会繁华热闹,但市面也不小,象你这般本领,如在此地行医,一二年下来,我包管你应接不暇,比较干什么差事都好。”

  黄石屏本来没有借这针法谋利的心思,当圆觉和尚传授他的时候,也是以救人为目的。不过此时的黄石屏,既迫于生计,听了张季直的话,只得答应暂时应诊,以维生计。张季直因感激石屏的关系,亲笔替石屏写了几张广告,粘贴在高脚牌上,教工人扛在肩上,去各大街小巷及四乡行走。

  南通入原极信仰张季直,而张季直中年得萎阳症不能生子,因石屏打了几针,居然怀孕的事,又早已传遍南通,因此南通人与张季直同病的,果然争先恐后的来找黄石屏打针。就是其他患病的人,也以求黄石屏诊治为最便当,旁的医生收了人家的诊金,仅能替人开一个药方,还得自己拿钱去买药,服下药去,能不能愈病,尚是问题。找黄石屏诊,见效比什么药都来得快,只要诊金,不要药费。所以挂牌数月之后,门诊、出诊每日真是应接不暇。并有许多外省外县的人,得了多年痼疾,普通医生无法诊治,闻黄石屏的名,特地到南通来迎接的,尤以上海为多。在南通悬壶四年,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问,在上海诊病。上海的地方比南通大几倍,人口也多几倍,声名传扬出去,自是接连不断的有人迎接诊病,后来简直一到了上海,便没有工夫回南通,而南通的人得了病,曾请黄石屏诊过便罢,如未经请黄石屏诊过死了,人家就得责备这人的儿女不孝,这人的亲戚朋友,更是引为遗憾。一般人的心理,都认定黄石屏确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黄石屏自己的体格,原不甚强壮,虽得了圆觉和尚所传修炼的方法,只以应诊之后生意太忙,日夜没有休息的时间,加以打针不似开药方容易,开药方只须运用脑力,并能教人代替书写,打针须要聚精会神,提起全身的力量,贯注在针尖上,方能刺入皮肤,精神上略一松懈,就打不进去,一日诊治的人太多了,便感觉精神提振不起来,只得吸几口鸦片烟,助一助精神。不久鸦片烟上了瘾,就懒得南通、上海来回的跑了,石屏觉得上海行医,比较南通好,遂索性将诊所移到上海,诊务更一天一天的发达。

  石屏诊所旁边,有一个小规模的医院,是一个西洋学医的学生,毕业回国后独资开设的,生意本甚清淡。黄石屏诊所却是从早到晚,诊病的川流不息,越发显得那小医院冷落不堪。那姓叶的院长觉得奇怪,不知黄石屏用的什么针,如何能使人这般相信,忍不住借着拜访为名,亲到石屏诊所来看,望着石屏替病人打针,觉得于西医学理上毫无根据,只是眼见得多年痼疾,经黄石屏打过几针,居然治好,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来。有时看见黄石屏在病人胸,腹上及两眼中打针,他便吓得连忙跑开。黄石屏问他为什么看了害怕?那叶院长说道:“这上海是受外国法律制裁的地方,不象内地没有法律可以胡闹。据我们西医的学理,胸、腹上及两眼中是不能打针的,打下去必发生绝大危险。我若不是学西医,又在此地开设医院,在旁看了也没有多大关系。我是个懂得医理的人,倘若你用针乱戳,闹出危险来,到法庭上作证,我是得负责任的。我虽不至受如何重大的处分,但我既明知危险,而袖手旁观,不出面劝阻,就不免有帮助杀人的嫌疑。”黄石屏笑道:“你们西医说,胸,腹上及两眼中不能打针,打了有绝大的危险,何以我每日至少有二三十次在病人胸、腹上打针,却一次也未曾发生过危险呢?这究竟是你们西医于学理不曾见到呢,还是我侥幸免了危险呢?”那叶院长摇头道:“我不能承认西医是学理上不曾见到,也不能说你是侥幸免了危险,侥幸只能一次二次,每日二三十次,断无如此侥幸之理。”黄石屏笑道:“既不是侥幸免了危险,则于学理上当然是有根据的。我看若不是西医不曾发明,便是中国人去外国学西医的不曾学得,可惜国家费多少钱,送留学生到东、西洋去学医,能治病的好方法一点儿也没学得,不仅对于医学不能有所发明,古人早经发明的方法,连看也看不出一个道理来,胆量倒学得比一般中国人都小。我在这受西洋法律制裁的上海,一行医已有三、四年了,若打针会发生危险,不是早已坐在西牢里不能出来了吗?我希望你以后不到这里来看,不是怕你受拖累,是恐怕你因见我在人胸、腹上打针并无危险,想发达你的生意,也拿针在别人胸、腹上乱戳,那才真是危险,说不定我倒被你累了。”这番话说得叶院长红着脸,开口不得,垂头丧气的走了,再也不好意思到石屏诊所里来。石屏也觉得一般西医固执成见,不肯虚心的态度可厌,不愿意那叶院长时常跑来看。

  有一个德国妇人,名叫黛利丝,在好几年前,因经商跟着丈夫到上海来,南北各省都走过。黛利丝的性质,比平常的外国人不同。平常外国人,对于中国的一切,无不存一种轻视之心,黛利丝却不然,觉得中国的一切,都比她本国好,尤其是欢喜中国的服装,及相信中国的医药。她说:“西医诊治,经年累月不能治好的病,中医每每一二帖药就好了,还有许多病,西医无法诊治,中医毫不费事就治好了的。”她对同国的人,都是这般宣传,除却正式宴会及跳舞,她都是穿中国衣服。不幸到中国住不了几年,她丈夫一病死了,她因在上海有些产业,又有生意正在经营着,不能回国去,仍继续她丈夫的事业经营。不过她夫妻的感情素来极好,一旦把丈夫死去,心中不免抑郁哀痛,因抑郁哀痛的关系,腰上忽然生出一个气泡来,初起时不过铜钱般大小,看去象是一个疮,只是不发红,也不发热,用手按去,觉有异样的感觉,然又不痛不痒,遂不甚注意。不科一日一日的长大起来,不到几个月,就比菜碗还大,垂在腰间和赘疣一样,穿衣行路都极不方便。因恐怕这赘疣继长增高,找着上海挂牌的中国医生诊视,有几个医生都说这病药力难到,须找外科医生。外科医生看了,说非开割不可。黛利丝料知开割必甚痛苦,不敢请外科医生诊治。既是经过中国的内、外科医生都不能诊,就只得到德国医院去,德国医生看了她,和中国的外科医生一样,说除了用刀割去,没有其它治法。黛利丝问:“割治有无生命的危险?”德医道:“治这种赘疣,是非割不可,至于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这又是一个问题,须得诊察你的体格,并得看割治后的情形才能断定,此刻是不能知道的。”黛利丝听了,话都懒得说,提起脚便走。德医赶着问她:“为什么是这么就走?”黛利丝忿然说道:“我不割不过行动不大方便,不见得就有生命的危险,割时得受许多痛苦,割后还有生命的危险,我为什么要割?我原不相信你们这些医生,听了你刚才的话,更使我不由得生气。”一面说,一面跑了出来,仍托人四处打听能治赘疣的医生。

  有人将黄石屏针法神奇的话说给她听,她便跑到黄石屏诊所来,解衣给黄石屏看了,问能否诊治?黄石屏问了问得病的原因说道:“这病可治,不过非一二次所能完全治好,恐怕得多来看几次。”黛利丝现出怀疑的态度问道:“真能治好吗?不是不治的症吗?”黄石屏笑道:“若是不治之症,我一次也不能受你的诊金。我从来替人治病,如认为是不治之症,或非我的能力所能治,我就当面拒绝治疗,不收人的诊金。因此凡经过我诊治的,决非不治之症。”黛利丝问道:“是不是要用刀将这赘疣割去?”黄石屏摇头道:“那是外科医生治疗的方法。我专用拿针治病,虽有时也替人开方服药,但是很少,休说用刀,你这病大约可专用针治好,不至服药。”黛利丝喜道:“既是如此,就请先生诊治吧。”

  黄石屏在黛利丝腰间腹上连打了三针,约经过三、四分钟光景,黄石屏指着赘疣给黛利丝看道:“你瞧这上面的皮肤,在未打针以前,不是光滑透亮吗?如今皮肤已起绉纹了,这便是已经内消的证据。”黛利丝旋看旋用手抚摸着,喜道:“不但皮肤起了绉纹,里面也柔软多了。”欢喜得连忙伸手给黄石屏握,并再三称谢而去。次日又来诊治,已消了大半,连治了三次,竟完全好了。黛利丝想起那德医“非动刀割治没有其它治疗方法”的话,实在不服这口气,亲自跑到那医院去,找着那医生问道:“你不是说我这腰间的赘疣,非用刀割去,没有其它治疗方法的吗?你看,我不用刀割治,现在也完全好了。幸亏我那日不曾在你这医院里治疗,若听了你的话,不是枉送了我的性命吗?”这个医生就是这医院里的院长,德国医学在世界上本是首屈一指的,而这个院长对于医学,更是极肯虚心研究。他在中国的时间很久,中国话说得极熟,平日常和中国朋友来往,也曾听说过中国医术的巧妙,只是没有给他研究的机会。他知道西医的学问、手术,虽有高下及能与不能的分别,但对于一种病治疗的方法,无论哪国大概都差不多。象黛利丝这种赘疣,在西医的学术中,绝对没有内消的方法,那院长是知道得很确切的,今见黛利丝腰间的赘疣,真个好得无影无形了,皮肤上毫无曾经用刀割治的痕迹,不由那院长不惊异,虽听了黛利丝挪揄的话,心中不免气忿,然他是一个虚心研究学问的人,能勉强按捺住火性,问道:“你这病是哪个医生,用什么方法治好的?可以说给我听吗?”黛利丝道:“如何不能说给你听,是上海一个叫黄石屏的中国医生治好的。那医生治我这病,不仅不用刀割,并不用药,就只用一根六七寸长、比头发略粗些儿的金针,在我这边腰上打了一针,小腹上打了两针,这是第一次。三针打过之后,我这肉包就消了一小半。第二日又打了四针,第三日仍是三针,每次所打的地方不同,只这么诊了三次,就完全好了。”那院长要看打针的地方,黛利丝一一指点给他看。院长问道:“针里面注射什么药水,你知道吗?”黛利丝连连摇手道:“那不是注射药水的针,什么药水也没有。”院长摇头道:“哪有这种奇事,既不注射药水,却为什么要打针?你不是学医的人,所以不知道这道理,他用六、七寸长的针,里面必有多量的药水,注射到皮肤里,所以能发生这么伟大的效力,只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种药水,能如此神速的使赘疣内消。”黛利丝又急又气的说道:“我不学医,不知道治病的道理,难道我两只眼睛,因不学医也看不出那针里面有不有药水吗?那针比头发粗不了一倍,请问你里面如何能装药水?”院长道:“我们医院里所用的针,也都比头发粗不了多少,要刺进病人皮肤里面去的针,怎么会有粗针?”黛利丝问道:“你们医院里所有的针,比头发粗不了多少的,是不是只用针尖一部分,还是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院长道:“自然是只用针尖一部分,后半截的玻璃管是装药水的,何能只有头发粗细。”黛利丝点头道:“若是针的全部都只有头发粗细,也没有玻璃管,也没有比较略为粗壮的地方,是不是有装药水的可能呢?”院长道:“我生平还没有见过治病的针,全部只有头发粗细的。”黛利丝道:“今假定有这种全部只头发粗细的针,你说里面有药水没有?”院长道:“那是绝对不能装药水的。”黛利丝道:“那么黄石屏所用的就是这种全部一般粗细的针,并且我亲眼看见他在未打针之前,将那头发般粗细的针,一道一道的围绕在食指上,仅留一截半寸多长的针尖在外,然后按定应打的地方,用大拇指一下一下的往前推。那针被推得一边从食指上吐散下来,一边刺进皮肤里面去。”院长听了,哈哈笑道:“这就更奇了。那针能在食指上一道一道的围绕着,不是软的吗?”黛利丝道:“谁说不是软的。你说纯金是不是软的,并且仅有头发般粗细,当然是极柔软。”

  院长很疑惑的摇头说道:“照你这种说法及针所打的地方,于学理都绝无根据。那种纯金所制的针,果然不能装药水,就是要用药水制炼,借针上的药性治病,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其它金属品,可以用药水制炼,纯金是极不容易制炼的。”黛利丝冷笑道:“于学理有不有根据,及纯金是否能用药水制炼,是你们当医生尤其是当院长的所应研究的事。我只知道我腰间的赘疣,是经黄石屏医生三次针打好了,与你当日所诊断的绝对不同。我因你是我德国的医生,又现在当着院长,我为后来同病的人免割治危险起见,不能不来使你知道,生赘疣的用不着开割,有极神速的治法,可以内消,希望你以后不要固执西洋发明不完全的医理,冤枉断送人的生命。”黛利丝说完这些话就走了,那院长弄得羞惭满面,心中甚想问黄石屏的诊所在什么地方,以及黄石屏三个中国字如何写法,都因黛利丝走的过急,来不及问明,也就只得罢了。

  偏是事有凑巧,黛利丝的赘疣好后,不到一年,黛利丝有一个朋友名雪罗的,也是生一个赘疣在腰上,所生的地位,虽与黛利丝有左右上下之不同,大小情形却是一般无二。雪罗是有丈夫的,年龄也比黛利丝轻,生了这东西,分外的着急。她知道黛利丝曾患这一样的病,但不详知是如何治好的,特地用车将黛利丝迎接到家中,问当日诊治的情形。黛利丝当然是竭力宣传黄石屏的治法稳妥神速,雪罗是很相信的。无奈雪罗的丈夫,是一个在上海大学教化学的,全部的科学头脑,平日对于中国人之龌龊不卫生、没有科学常识,极端的瞧不起,哪里还相信有能治病的医学?见自己爱妻听信黛利丝的话,便连忙反对道:“你这病去招中国医生诊治,不如把手枪把自己打死,倒还死得明白些。找中国医生治病,必是死得不明不白,我若不在此地,你和黛利丝夫人去找中国医生,旁人不至骂我,如今我在这里,望着你去找中国人看病,旁人能不骂我没有知识吗?”雪罗听了她丈夫这些话,还不觉着怎样,黛利丝听了,却忍不住生气说道:“找中国医生治病便是没有知识,你这话不是当面骂我吗?我的病确是中国医生治好的,你却用什么理由来解释呢?”雪罗的丈夫自知话说错了,连忙笑着陪罪。雪罗对丈夫道:“你不赞成我去找中国医生,就得陪我去医院里诊治。”黛利丝道:“这上海的医院,还是我们本国的最好。我去年害这病的时候,经那院长诊察,说非开刀割治不可,而割治又不能保证没有生命危险,因此我才不割,赌气跑了出来。”雪罗的丈夫说道:“那院长是我的朋友,我素知道他的手术,不但在上海的医生当中是极好的,便是在欧美各国,象他这样的也不多。我立刻就带你去那里瞧瞧,如必须割治,至少也得住两星期医院。”黛利丝道:“我也陪着你们去医院里看看,看那院长如何说,或者不要开割也不一定。”雪罗道:“我正要邀你同去。”

  于是三人一同乘车到德国医院来。黛利丝始终低着头,装做不认识那院长的,那院长倒也没注意。雪罗解开上衣,露出赘疣来给院长看,院长诊察了半晌,说出来的话,与对黛利丝说的一样。雪罗也是问:“开割后有无生命的危险?”院长摇头道:“因为这地方太重要,患处又太大,割后却不能保证没有危险,倘割后经四十八小时不发高热,便可以保证无危险了。”雪罗吓得打了一个寒噤道:“有不有危险,要割后四十八小时才知道,请你去割别人,我是宁死不割的。”黛利丝对雪罗笑道:“这些话我不是早已在你家说过了吗?去年他就是向我这般说,不然我也不至于去找中国医生打针。”院长见黛利丝说出这番话,才注意望了黛利丝几眼,也不说什么。雪罗的丈夫指着黛利丝对院长说道:“据我这朋友黛利丝夫人说,她去年腰间也曾生一个很大的赘疣,是由一个中国医生用打针的方法治好的。我不是学医的人,不能断定用打针的方法,是不是有治好这种赘疣的可能?”那院长说道:“在学理上虽然没有根据,但我们不能否认事实。黛利丝夫人去年患病的时候,曾来我这里诊视,后来经那医生治好了,又曾到这里来送给我看。我正待打听那医生的姓名、住处,准备亲去访问他,研究一番,黛利丝夫人却已走了。”黛利丝听了喜道:“是呀,我有事实证明,任何人也不能反对。”

  雪罗截住黛利丝的话头问道:“你去找那中国医生打针的时候,痛也不痛?”黛利丝道:“打针时毫不觉痛,比较注射防疫针时的痛苦轻多了。”雪罗望着自己丈夫道:“我决定不在这里割治,我同黛利丝夫人到中国医生那里去。”雪罗的丈夫对院长道:“我始终不相信全无知识的中国人,有超越世界医学的方法,能治好这种大病。我想请你同去,先与那医生交涉保证没有危险,如打针的时候,仓卒发生何种变态,有你在旁,便可以施行应急手术。”防长道:“我多久就想去看看,那医生已在上海设了诊所,想必不至发生危险。我曾和中国人研究过,倒是西医治病有时发生危险,因为西洋医学发明的时期不久,尚有许多治疗的方法,或是没有发明,或是还在研究中。各国虽都有极明显的进步,然危险就是进步的代价。中国医学发明在三,四千年前,拿病人当试验品的危险时期,早已过了,所有留传下来的治疗方法,多是很安全的。近代的中国医生,不但没有新的发明,连旧有的方法,都多半失传了。”

  雪罗的丈夫说道:“照你这样说,中国的医学,在世界上要算发明最早最完全的了。”院长摇头道:“我方才说的,是一个中国朋友所说的话,我不曾研究过中国医学,只觉得这些话,按之事实也还有些道理。”雪罗在旁催促道:“不要闲谈了吧,恐怕过了他应诊的时间,今天又不能诊治了。”雪罗的丈夫要院长携带药箱,以便应用,院长答应了,更换了衣服,提了平常出诊的药箱,四个人一同乘车到黄石屏诊所来。

  此时正在午后三点钟,黄石屏的门诊正在拥挤的时候,两边厢房里男女就诊的病人,都坐满了。黛利丝曾在这里诊过病,知道就诊的手续及候诊的地方,当下代雪罗照例挂了号,引到女宾候诊室。这时黄石屏在男宾房里施诊,约经过半小时,才到女宾房中来。黛利丝首先迎着,给雪罗介绍,黄石屏略招呼了几句说道:“我这里治病,是按挂号次序施诊的,请诸位且坐一会,等我替这几位先看了,再替贵友诊视。”雪罗的丈夫和那院长心里巴不得先看黄石屏替别人治病是如何情形,遂跟着黄石屏,很注意的观察。只见黄石屏用针,果如黛利丝所说,将金针围绕在食指尖上,用大拇指缓缓的向皮肤里面推进,深的打进去五、六寸,浅的也有二、三寸。西医平日所认为不能打针的地方,黄石屏毫不踌躇的打下去,效验之神速,便是最厉害的吗啡针,也远不能及。诊一个人的病,有时不到一分钟,打针的手续就完了。因此房中虽坐有十多个病妇,只一会儿就次第诊过了,诊一个走一个,顷刻之间,房中就只有雪罗等四个人了。黄石屏问黛利丝:“贵友是何病症?”黛利丝帮助雪罗将上衣解开,露出赘疣给黄石屏看了。雪罗的丈夫对黄石屏说道:“我平日不曾见中国医生治过病,对于中国医术没有信仰,今日因黛利丝夫人介绍,到黄先生这里来求诊,不知黄先生对敝内这病,有不有治好的把握?”黄石屏道:“尊夫人这病,与黛利丝夫人去年所患的病,大体一样。黛利丝夫人的病,是由我手里治好的,此刻治尊夫人的病,大约有七八成把握。”

  院长插口问道:“治雪罗夫人的病,也是打针么?”黄石屏点头应是。院长道:“打针不至发生危险么?”黄石屏笑道:“如何会发生危险!我在上海所治好的病,至少也在一万人以上,危险倒一次也不曾发生过。方才你们亲眼看见我治了十多个人,是不是绝无危险,总应该可以明白了。”雪罗的丈夫说道:“敝内的病,求先生诊治,我情愿多出诊金,听凭先生要多少钱,我都情愿,不过我想请先生出立一张保证好及绝对不发生危险的凭单,不知先生能不能允许?”黄石屏笑道:“诊金多少,我这里订有诊例,你不能少给,我也不能多要。象尊夫人这病,我相信我的能力,确实能担保治好,并能担保确无危险,不过教我先出立凭单再诊,我这里没有这办法。我中国有一句古话,是‘医行信家’,病人对医生有绝对的信仰心,医生始能治这人的病,若是病人对医生不信仰,医生纵有大本领也不行。我的名誉,便是我替人治病绝大的担保,你相信我,就在这里诊,不相信时,不妨去找别人。上海有名的中西医院很多,你们何必跑到我这不可信的地方来呢?”

  院长见黄石屏说话,很透着不高兴的神气,知道雪罗的丈夫素来瞧不起中国人,恐怕两下因言语决裂,将诊治的事弄僵,连忙陪笑向黄石屏说道:“想要求黄先生出立凭单,并非不相信,实因他夫妇的爱情太好,无非特别慎重之义。先生既不愿照办,就不这么办也使得。”说毕,对雪罗的丈夫竭力主张在此诊治。雪罗本人原很愿意,当下就请黄石屏诊治。黄石屏在雪罗身上打了四针,抽针之后,雪罗即感觉转侧的时候,腰背活泛多了。大家看这赘疣,来时胀得很硬的,此时已软得垂下来,和妇人的乳盘一样了。院长要看黄石屏的针,黄石屏取出一玻璃管的金针给院长看。院长仔细看了一会,仍交还黄石屏,说道:“先生这种针法,是由先生发明的呢,还是由古人发明,将方法留传下来的呢?”黄石屏笑道:“我有发明这种针法的能耐就好了,是我国四千年前的黄帝发明的,后人能保存不遗失,就是了不得的豪杰,如何还够得上说发明!”

  说话时,又来了就诊的病人,黄石屏没闲工夫陪着谈话,雪罗等四人只得退出诊所。那院长在车中对雪罗的丈夫道:“尊夫人明日想必是要来这里复诊的,希望先到我医院里来,我还想到这里看看。”雪罗的丈夫点头问道:“据你看,他这种打针的方法,是不是也有些道理。”院长沉思着答道:“不用说治病有这般神速的效验,无论何人得承认他有极大的道理,就专论他用针的地方,我等西医所认为绝对危险,不能下针的所在,他能打下去五、六寸深,使受针的并不感觉痛苦,这道理就很精微。我行医将近三十年了,不知替人打了多少针,我等所用的针,是最精的炼钢所制,针尖锋锐无比,然有时用力不得法,都刺不进皮肤。因为人的皮肤,有很大的伸缩及抵抗力量,我刚才仔细看他用的针,不但极细极柔软,针尖并不锋利,若拿在我等手中,那怕初生小孩的嫩皮肤,也刺不进去,何况隔着很厚的衣服?专就这一种手术而论,已是不容易练习成功。我们不可因现在中国下等社会的人,没有知识,不知道卫生,便对于中国的一切学术,概行抹煞。中国是一个开化最早、进化最迟的国家,所以政治学术都是古时最好,便是一切应用的器物,也是古时制造的最精工。”

  雪罗的丈夫听了,又有替他妻子治病的事实在眼前,才渐渐把他历来轻视中国人的心理改变了,次日又邀同那院长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拿出自己印了中国字的名片,递给黄石屏说道:“我虽在上海开设医院二十多年了,然一方面替人治病,一方面不间断的研究医术,很想研究出些特效的治疗方法来,完全是欲为人类谋幸福,并非有牟利之心。去年我听黛利丝夫人说起先生的针法,就非常希望和先生订交,以便研究这针法的道理,怎奈没有和先生有交情的人介绍,直等到此刻,只好跟着雪罗君夫妇同来,希望先生不嫌冒昧,许我做一个朋友。”说毕鞠了一躬。

  黄石屏见这院长态度十分诚恳,说话谦和,知道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遂也很诚恳的表示愿意订交。院长见黄石屏在雪罗脐眼上下半寸的地方打针,吓得捏着一把汗问道:“这地方能打针吗?”黄石屏道:“这是两个很重要的穴道,有好几十种病,都非打这穴道不可。”院长问道:“我看先生的针有七英寸,留在外面的不过一英寸,余六英寸都打进肚皮里面去了,细看针尖是直插下去的,并不向左右上下偏斜,估量这针的长度,不是已达到了尾脊骨吗?”黄石屏点头笑道:“这穴道不在尾脊骨附近,非从脐眼上下打进去,无论从何处下手,都不能达到这穴道,所以至当不移的要这么打。”院长道:“脐眼附近是大小肠盘结在里面,先生这针直插到尾脊骨,不是穿肠而过,大小肠上不是得穿无数个小窟窿吗?”黄石屏哈哈笑道,“将大小肠打穿无数个小窟窿,那还了得?那么病不曾治好,已闹出大乱子来了。”院长沉思着说道:“我也知道应该没有这种危险,但是用何方法,能使这针直穿过去,而大小肠丝毫不受影响呢?”黄石屏笑道:“先生是贵国的医学博士,贵国的医学,我久闻在世界上没一国能赶得上,何竟不明白这个极浅显的道理,只怕是有意和我开玩笑吧!”院长急忙辩白道:“我初与先生订交,并且是诚心来研究医术,如何敢有意和先生开玩笑!象先生这种针法,我德国还不曾发明,我生平也仅在先生这里见过,平日对于这种方法没有研究,在先生虽视为极浅显的道理,我却一时索解不得。”

  黄石屏随手将一根金针递给院长道:“你仔细检查这针,就自然知道这道理了。”院长接过来,就光线强的地方仔细察看,觉得和昨日所看的一般无二。雪罗的丈夫是个研究物理、化学的人,听了黄石屏的话,也接过金针来细看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低声问院长道:“你明白了么?”院长见黄石屏在继续着替别人打针,只摇摇头不答白。雪罗的丈夫问道:“你的解剖经验是很多的,人的大小肠是不是有方法,能使移在一边,或移到脐眼以下?”院长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西医所以不敢在肚子上打针,为的就是怕穿破了大小肠,危险太大。”雪罗的丈夫道:“大小肠的质体,也是很有伸缩性的,这金针极细,比西医注射药水的针还细一倍,必是刺通几个小窟窿,没有妨碍。”院长只管摇头道:“没有这道理。大小肠虽是有伸缩性的质体,然里面装满了食物的渣滓,质体又不甚厚,岂有刺破无妨之理!”二人一问一答的研究,终研究不出这道理来。

  黄石屏一会儿将候诊的病人都诊过了,走到这院长跟前,笑问道:“已明白了么?”院长红了脸说道:“惭愧,惭愧!这针我昨日已细细的看过了,今日又看了一会,实在不明白这道理。”黄石屏接过那根金针,在指头上绕了几绕,复指点着针尖说道:“其所以要用纯金制的针,而针尖又不能锋锐,就为的怕刺破大小肠。这针的硬度,和这么秃的针尖,便存心要把大小肠刺破也不容易,何况大小肠是软滑而圆的,针尖又不锋锐,与大小肠相碰,双方都能互让,所以能从肠缝中穿过,直达穴道,不过所难的就在打的手术,因为金针太软,肠缝弯曲太多,若是力量不能直达针尖,则打下去的针,一定随着肠缝,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断不能打进穴道。不能打进穴道,打一百针也没有效力。”院长这才恍然大悟的说道:“原来是这种道理。我昨日看先生打了数十针,没有一次抽出针来针眼出血,我正怀疑,不知是什么方法,一次也不刺破血管,大约也是因针尖不锋锐的关系。”黄石屏笑着摇头道:“不刺破血管,却另有道理,与针尖利钝不相干。血管不能与火小肠相比,这针尖虽不甚锋锐,然不碰在血管上面则已,碰若决无不破之理,因为血管不能避让。倘若这针尖连血管都刺不破,却如何能刺进皮肤呢?”院长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血管是很薄的,全身都布满了,究竟什么道理能不刺破呢?”

  黄石屏道:“你们西医最注重解剖,应该知道人身上有多少穴道。”院长摇头道:“我西医虽注重解剖;但是并不知道这穴道的名词。在上海倒曾听得中国朋友说过,中国拳术家有一种本领,名叫点穴。据说人身上有若干穴道,只要在穴道上轻轻一点,被点的人还不感觉,甚至便受了重伤,或是昏倒过去。我心里不承认有这种奇事,不知先生所说的穴道,是不是拳术家点穴的穴道。”黄石屏道:“我所说的穴道,也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拳术家的穴道少,我打针的穴道多。只要穴道不会打错,无论用什么针打下去,是决不会出血的,如果出血,便是打错了穴道。”院长思索了一会,正待再问,只见外面又来了就诊的人,黄石屏说了句:“对不起!”走过对面厢房诊病去了。

  这院长自听了黄石屏这番闻所未闻的言语后,心里钦佩到了极点,第三日又跟着雪罗来,希望能和黄石屏多谈。无奈门诊的病人太多,他在上海开设了二十多年的医院,从来没有一天病人有这般拥挤的,一个医院的号召力量,还远不如黄石屏个人,即此可以想见针法的神妙了。雪罗的赘疣,也只四天就完全好了。雪罗对这院长说道:“黄医生的门诊二元二角,此外并无其它费用,也不要花药费,四次仅花了八元八角。这么重要的病症,只这点儿小费,就完全好了,又不受痛苦,怪不得一般病人都到黄医生那里去。若是住医院割治,至少也得费五百元,还不知有不有生命的危险。”院长点了点头,口里不说什么,心里想跟黄石屏学针的念头,越发坚决了。

  雪罗的病既好,自然不再到黄石屏诊所来,院长只得独自来找黄石屏谈话。这日恰好遇着就诊的略少,院长深喜得了机会,黄石屏也因这院长为人很诚笃,愿意和他研究,将他邀到楼上客厅里坐谈。黄石屏一面吸着大烟,一面陪他谈话。这院长问道:“你那日说人身穴道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诊病的把话头打断了,为什么打中了穴道,便不出血呢?”黄石屏笑道:“不是打中了穴道不出血,是打去不出血的地方就是穴道。”院长道:“人身上血管满布,如何知道这地方打下去会不出血呢?”黄石屏笑道:“这便不是容易知道的一回事。我们学打针的时候,所学的就是这些穴道,发明这针法的古人,是不待说完全明了血管在全身的布置,所以定出穴道来,哪一种病,应打哪一个穴道,针应如何打法,规定了一成不变的路数。我们后学的人,只知道照着所规定的着手,从来没有错误过,并且从来没有失效的时候。至于古人如何能这样发明,我现在虽不能确切的知道,但可以断定绝对不是和西医一样,因解剖的是死人,与活着的身体大不相同。不用说一死一生的变化极大,冷时的身体与热时的身体,都有显明的变化。即算你们西洋人拼得牺牲,简直用活人解剖,你须知道被解剖的人,在解剖时已起了变化,与未受痛苦时大不相同了,若用解剖的方法定穴道,是决不可靠的。”

  院长道:“不用解剖又如何能知道?”黄石屏笑道:“我刚才说的用解剖不能定穴道,当然留传下来的穴道,不是由解剖得来的。至于不用解剖,用什么方法,这道理我们中国人知道的多,便是不知道的,只要对他说出来,他一听就能了解。若对你们专研究科学,及相信科学万能的西洋人说,恐怕不但不了解,并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这院长说道:“你说出来我不了解,容或有之,相信是很相信的,因我早已相信这个人不至随口乱说。”黄石屏道:“你相信就得了。你知道我中国有一种专门修道的人么?这种人专在深山清静的地方,修炼道术,不管世间的一切事,也不要家庭。”

  院长点头道:“这种修道的人,不但中国有,欧洲各国都有。”黄石屏惊讶道:“欧洲各国都有修道的吗?你且说欧洲各国修道的是如何的情形?”院长道:“欧洲各国修道的,是住在教会里面,不大和外人接近。每日做他们一定的功课,他们另有一种服装,与普通教会里的人不同,使人一望就认识。”黄石屏道:“我中国修道的,和这种修道的不同。中国修道的人,修到了相当的程度,便能在静坐的时候,看出自己身上血液运行的部位。人身穴道的规定,就是得了道的古人发明出来的。”院长说道:“我相信有这道理。你那日说,你打针的穴道,包括拳术家点穴的穴道在内,那么拳术家点穴的穴道,你是知道的了。”黄石屏道:“这是很简单的玩意儿,怎么不知道?”院长道:“果然能使被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受了重伤,或是昏倒在地么?”黄石屏道:“能点穴的当然如此,岂但使人不知不觉受重伤和昏倒,便是要被点的人三天死,断不能活到三天半,要人哑一个星期,或病一个星期,都只要在规定之穴道上点一下,就没有方法能避免。不过古人传授这种方法,是极端重视的,非忠厚仁慈的决不肯传授。这种方法,只能用在极凶恶横暴的人身上。”

  院长道:“你既知道这些穴道,自应该知道点法。”黄石屏道:“不知道点穴,怎能知道打针?”院长思量了一会说道:“你说的话,我是极相信的,不过我不相信果有这种事,承你的好意,认我做个朋友,你可不可以将点穴的事,试验给我看看?”黄石屏道:“这是不好试验的,因为没有一个可以给我点的人,凭空如何试验?”院长道:“就用我的身体做试验品不行吗?”黄石屏笑道:“我和你是朋友,怎好用你的宝贵身体,当点穴的试验品?”院长道:“这倒不算什么!我们西洋人为研究学术,牺牲性命的事所在都有,我为研究这点穴的道理,就牺牲性命也情愿,请你不用顾虑。”黄石屏道:“你牺牲个人的性命,如果能把点穴的方法研究成功,那还罢了。如今当试验品牺牲了,岂非笑话?”院长道:“不是除了点死,还有许多点法吗?请你拣最轻的,试验给我看,最轻的应验了,重的当然也是一般的应验。”黄石屏笑道:“你不怕吃苦么?这穴道不点则已,点了是没有好受的。我虽不曾被人点过,也不曾点过旁人,但是我学的时候,就确实知道被点的人,难受到了极点,越是轻微的越不好受,倒是重的不觉得,因为重的失了知觉,有痛苦也不知道。”院长道:“我不怕吃苦,无论如何痛苦,我不仅能受,并很愿意受,请你今日就点我一下吧!”不知黄石屏怎生回答,且俟第六十七回再说。



第六十七回
奇病症求治遇良医
恶挑夫欺人遭毒手

  话说黄石屏见那院长再三逼着要点穴,只得答应道:“我试验一次给你看使得,不过你得依我的办法,找一个律师来,写张凭据给我。据上得写明白,被点之后,或伤或病,甚至因伤因病而死,完全是出于本人情愿,不与点穴人相干,并由律师出名保证。你能这么办,我便不妨试验一次给你看。”

  院长大笑道:“黄先生过虑了。我既是为欲研究点穴的事,是否确实有效,再三请求你试验,你肯试验给我看,我就牺牲了生命,也感激你的好意,难道还借故与你为难吗?这一层请你尽管放心好了。”

  黄石屏道:“不是这种说法。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我受师傅的传授,有这一类方法,但是从学会了到如今,一次也不曾试用过。在学理上我虽相信决无不效,或有差错的事,然因从来不曾试用的原故,不见得要将你点病,便断不至将你点伤,或将你点死,如果我和你有仇,或你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想点你一下,使你受伤或害病,那却非常容易,因为要点伤的点病了,要点病的点死了,都不要紧。如今你和我是朋友,并且是异国的朋友,又是存着要试验的心思,我下手的时候,或不免矜持,本来是打算将你点病的,倘若结果将你点伤了,甚至不幸将你点死了,在你本人出于情愿,当然没有问题,你的亲族朋友,未必便知道你是为研究学问,情愿牺牲。你现在亲眼见我替人打针治病,尚且不相信有点穴的事,何况你的亲族朋友呢?那时如果有人出来控告我,我不是有口难分吗?无论如何,你不能依照我这办法,我断不能动手。”

  院长说道:“你既是非找律师来写凭据不肯试验,我只好照办。我请好了律师就同到这里来,随便哪一天都可以试验么?不须一定的时间么?”黄石屏点头道:“你带律师来签好了字,即时便可以试验,没有一定的时期。”院长听了,即起身说道:“我一方面去请律师,一方面还得预备后事,伤了病了倒无关系,不能不提防被你点死。我为研究学术而牺牲,是很值得的。我今年已六十八岁了,去老死的时期已极近了,我还有什么顾虑不愿牺牲?”

  黄石屏惊讶道:“什么呀?你今年六十八岁了吗?”院长看了黄石屏这种惊讶的神情,不觉愣了,说道:“我怎么不是六十八岁!”黄石屏笑道:“我看你的精神皮色,都象比我年轻。我今年四十六岁,不论教谁人估量你的年纪,至多不能说你过了五十岁。我若早知道你已六十八岁了,任凭你如何要求我点穴,我便有天大的胆量,也断不肯答应。”院长道:“这话怎么讲?难道有六十八岁,便不算人了吗?”黄石屏道:“因为年老的人,气血已衰,伤了病了都不容易恢复原状。”院长着急道:“你不可拿我的年纪老了来推诿。我的年纪虽老,精神还自觉不衰颓。”黄石屏看了这院长着急的情形,不由得肃然起敬道:“你放心,我决不推诿。我真钦佩你这种求学术的精神,在年轻的人如此尚且难得,这么高的年纪,还能不顾性命的研究学术,真是了不得。怪道你们西洋的科学,在这几十年来,简直进步得骇人,大约就是因为象你这种人很多的原故。”

  院长见黄石屏称赞他,也很高兴的说道:“我这种举动,在我德国医学界算不了什么!你如今既应许我试验点穴,我可以说一桩事你听,可见我国医学界的人,对于学术的牺牲精神,象我这样的算不了什么!和我同学的一个医学博士,在香港开设医院,声望极好,有一次来一个害肺病的中国人求诊,这人的年纪虽只有三十多岁,身体非常瘦弱,这博士诊察的结果,认为肺病已到第三期,没有治疗的方法。这人复问:”既没有治疗的方法,究竟还可希望活多少时日?‘博士经慎重的诊断,说至多不能再延长半年的生命,应赶紧预备后事。这人问:“何以能这般确实的断定?’博士说:”我用爱克斯光照了你的肺部,见你的肺已烂去了半截,还有治疗的希望吗?‘这人听了,自然相信,非常忧虑的跑回家去,日夜办理身后的事务,过了一个多月,病状越发严重了。一日,偶然遇着一个中国医生,诊这人的脉,说尚有一线生机,就由这医生开方服药,不料这药服下去,竟有绝大的效力,病状一日一日的减轻,药方并不更改,每日服一帖,经过三个月,所有的病态完全去了,身体也渐渐肥胖起来,不到一年,居然变成一个十分强壮的中年人了。这人心里自是高兴,然想起这博士诊断池至多不能延长生命到半年的话,便忍不住气忿,逢人便毁谤西医不可靠,但犹以为不足出气,特地带了药方和这博士的诊断书到医院里来,指名要见这博士。博士当然出见,这人开口就问道:“你认识我么?’博士端详了几眼,说道:”对不起,我这里诊病的人多,虽是面熟,却想不起来。‘这人道:“怪不得你不认识我?我就是在一年前,经你用爱克斯光诊察我的肺部,说我的肺已烂掉了半截,至多活不了半年,教我赶紧预备后事的某某,你此刻还记得有这回事么?’博士陡然想起来了,又惊讶又欢喜的说道:”记得,记得!你在哪个医院里将病治好了呢?‘这人忿然道:“你们外国医院都是骗人的,怎能治好我的病?我那病是我本国医生,用中国药治好的。你说我非死不可,今日我特地到这里来,你再替我诊察诊察,看我还能活多久?’

  博士听了他这话,并不生气,不过很怀疑的,请这人到诊察室里,再用爱克斯光照看,只见肺部很显明的两种颜色,从前烂掉了的半截,此时已完全好了,但是颜色和原有的肺色不同。原有的是紫红色,补好的是白色,呼吸的效力,和平常健全人的肺量一样。博士看了,不由得异常纳罕,当下向这人要求道:“你这肺病,于我医学界的贡献极大,我想请你多坐一会,等我用摄影机,在爱克斯光下摄取一影,使后来患肺病的人,得到一种可靠的治疗方法,不知你愿意不愿意?”这人当然答应,博士立时就正面、侧面、后面摄了几张照片,然后问这人道:“你服的是中国什么药?现在还有药方没有?”这人取出药方来说道:“我始终服这药方,服了一百帖以上,病就完全好了。”博士虽认识中国字,但是不了解中国医术,更不懂中国药性,看了药方仍不明了,一面留这人坐着,一面打发人去药店,照方买了一帖药来。这人就许多药中,检出一味份量最多的药,说道:“治我这肺病的主要药,就是这一味白芨。我国在数千年前的医书中,便已发明了白芨可以治肺病。你们西医见不到,却妄说肺病到了第三期不治,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我的肺病治好了,忍不住要来给你看看,使你以后不再误人性命。”

  博士欣然立起身对这人行礼道:“我其所以欢迎你,也就是为以后患肺病的人,请你再多坐一会,我去取出方才的照片来看看。‘博士向助手取出底片,对电光照看了一会,觉得还不十分满意,独自沉思了一阵,匆匆走出来,望着这人毅然说道:”我现在为世间患肺病的得有效治疗起见,决心要向你借一件东西,你得允许我!”这人问:“是什么东西?”博士说:“就是你全部的肺,我要寄到柏林皇家医院去。”这人骂道:“你胡说!我的肺在我身上,如何能借给你寄到柏林去?”博士笑道:“能寄与不能寄,是我的责任,你可不过问,只问你肯借不肯借?”这人生气道:“放屁!我没有肺不是死了么?”博士道:“你本来早就应该死的人,此刻已是多活了半年,牺牲了一条性命,能救活以后多少患肺病的人,这种牺牲是世界上最有价值的,比较一切的死法都宝贵,你难道不同意吗?”这人做梦也想不到博士会向他借人身唯一不可缺乏的肺,一时又气又急,立起身要打博士,不提防博士已从衣袋中掏出实了弹的手枪,对准这人头额,枪机一动,只劈拍响了一下,这人便倒在地上死了。这人死了之后,博士叫助手帮着移到解剖室,匆匆忙忙将尸体解剖了,把全部的肺制成标本,写了一篇详细的记录,并一篇遗嘱。一切手续办好之后,对准自己头部,也是一枪。这人的家庭,原是要向法庭对医院起诉的,只因结果博士也自杀了,除却自认晦气而外,没有一点儿报复的法子。这是两年前的事,这人的肺标本和照片及博士的记录,药方药样,都一一陈列在敝国柏林皇家医院。这博士比我的年龄大五岁,死时已七十一岁了。这种为学术、为人类牺牲的精神,真值得人称赞。“

  黄石屏叹道:“这博士实可钦佩。你们西医最重实验,自非将人体解剖,不能得到结果,象这博士牺牲了人家的性命,自己也把性命抵了,人情国法都说得过去,当然是了不得的纯粹救人慈悲之念。我自到上海设诊所以来,时常听得有人传说,外国医院每每将病人活生生的解剖,本来不至于死的病,一经解剖自无生理了。去年报纸上,不是曾刊载过一桩惊人的‘某医院看护妇同盟罢工’的新闻吗?十几个看护妇的照片,还在报上登了出来,报上说:某大医院,设备之完全为上海第一,素以手术极好著称。这次有一个无锡的中年妇人,因病住院已有半月,诊治毫无效验,妇人想要退院,医生坚留不许。妇人有个亲戚,在院里当看护妇已多年了,医生不知道这看护妇是妇人的亲戚,因她在医院里资格最老的关系,医生开秘密会议,并不禁她旁听。她这日听得医生商议,要将妇人趁活的解剖,吓得她什么似的,连忙跑到妇人跟前,把消息说给妇人听,并帮助妇人悄悄的逃走。一会儿,医生将要实行解剖,想不到妇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医生大怒,查得是这看护妇走漏了消息,打了这看护妇几个嘴巴,并革去她的职务。同院的看护妇都是中国人,平时看院里医生解剖活中国人的事,已是很多了,人各有天良,看了早已心怀不平,这次见同事的为这事受了大委屈,更动了公愤,同盟罢工出来,将事情在报上宣布。次日,那医院也登报否认,然尽管申辩,上海人已不敢再去那医院诊病了。”

  这院长点头说道:“这类事在贵国人眼中看了,觉得非常奇怪,若在欧美各国,却是很寻常的。欧美各国的人,在病时自愿供医生解剖的很多,遗嘱上要送医院解剖的,更是随时随地都有。这种解剖,完全是为人类谋幸福,绝对不能说是没有天良的举动。象黄先生是有知识的,又是做医生的人,若也和普通人一样,攻击医院解剖的举动,对于医学前途的影响,不是很大吗?”黄石屏道:“我是中医,认定解剖是没有多大效验的,拿活人去解剖,尤觉不妥。你我两人以后各行其是吧!”这院长知道中医的主张,多有与西医根本不同的地方,便也不再往下说了,当时作辞出来。

  过了几日,这院长将应办的后事都办妥了。这日,邀了一个律师,并一个在公共租界巡捕房的副总巡,同到黄石屏诊所来。这两人都是德国人,与这院长素来是极要好的朋友。副总巡同来,并非作证,也没有旁的用意,只因听得院长说有点穴的事,为好奇心所驱使,要求同来看看。到诊所后,院长介绍两人和黄石屏会了面。黄石屏也约好了一个律师。这院长坐定,黄石屏就用电话将预约的律师请来。黄石屏当着副总巡和两个律师,对这院长说道:“你执意要试验我中国的点穴术,我若图免我个人的麻烦,尽有方法可以推诿,只因你为人非常诚实,与我虽结交不久,但是我钦敬你的人品,真心愿意和你做朋友,既是承认你是我的好朋友,说话当然不能略带欺骗的意味。今日你果然遵照我说的办法,带了律师来,我为慎重起见,也清了这位律师作证,照现在的情形看,试验点穴的事,是势在必行的了,不过我终觉得这事是很危险的。前几日,我虽曾对你详细说过,然那时只你我两人,这三位不在跟前。今日,我还得说说,我中国点穴的方法,在知道的人实行起来,是极容易的一桩事,比较我每日替人治病打针,还容易数倍,所难的就在不容易学得方法,及实施的手术。古人所以不轻易将方法传给人,也就为学会了之后,要人死伤或害病毫不费力,一个人一生到老谁不害病,只要病不至死,应该没有什么可怕。然寻常一切的病,都不可怕,惟有因点穴而得的病,却比较任何大病痛苦,实没有一种可以勉强忍受的,害病的时间,最短也须一礼拜,方能恢复原状。我敢发誓,我这话绝对不含有恐吓你的意味在内,你的年纪有这么大了,万一因受不了病的痛苦,发生出意外的危险来,我是不能担保的。”

  这院长十分庄重的说道:“你这些话我已听明白了。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也了解,我此来已准备将性命送给你手里,连遗嘱都已凭律师写好了。我性命尚且不顾,还管什么痛苦,若点死了毫无问题,倘得侥幸不死,我便还有绝大的希望。”

  副总巡和两律师都称赞这院长有毅力,当下将证书写好,四人都签了名。院长亲手送给黄石屏道:“凭据在此,请你放心试验吧!”黄石屏一手接过那证书,一手在这院长的肩头上拍了一下,随即举起大拇指向副总巡和律师笑道:“我们中国恭维年老有毅力的人,说是老当益壮。这院长真可称为老当益壮。”说毕,将证书折叠起,揣入怀中,回到炕上躺下去吸大烟,一连吸了多口,坐起来闲谈。

  这院长见黄石屏收了证书,和没事人一样,绝口不提到试验点穴的事,倒闲谈许多不相干的话,忍不住问道:“今天已不能试验了么?”黄石屏故意装做不明白的反问道:“今天为什么不能试验?”院长道:“既是能试验,就请动手吧!是不是要把衣服脱掉?”黄石屏摇头道:“我治病尚且不要脱衣服,点穴要脱什么衣服?”院长走近黄石屏面前说道:“不要脱衣服更省事,应点什么地方请点。”黄石屏笑道:“点穴最好不使被点的人知道,因为一经知道,或是动弹,或是存心咬紧牙关抵抗,点时便比较的难些。你身上我早已点过了,你请坐下吧!”院长很诧异的问道:“已经点过了吗,是何时点的?我怎的一点儿不觉得?”黄石屏笑道:“在称赞你老当益壮的时候点的。”院长点头道:“不错!你伸手接证书的时候,曾举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我当时觉得脚筋有点儿发麻,身上打了个寒噤。我认为这是常有的现象,不疑心是点穴的作用,所以不注意。”黄石屏道:“本来被点之后,身体上就得感觉痛苦,我为你在我家,特给你留下回医院的时间,此时我也不再留你多坐了,过一礼拜再见吧!”

  院长心里怀疑着,与副总巡、律师同作辞回医院。他因见黄石屏拍的很轻,认为是和催眠术一类的作用,可以用极强的意志抵抗,回医院后,全不把这回事搁在心上,换了衣服,打算照常工作,无奈渐渐觉得头昏眼花,背上一阵一阵的发麻,好象伤寒怕冷的神气。勉强撑持不到一刻钟,实在撑持不住,好在他自己是个医学博士,对于这类普通病状,有极效之治疗方法,当即认定所有的现象,是偶然病了,叫助手配了些药服下,蒙头睡在床上,以为睡一觉醒来,痛苦必可减轻。谁知服下药去,忽发生一种意外的反应,全身无端战傈不止,正和发了极严重的疟疾一样,绝对不能自主。接着用他种方法治疗,说来奇怪,每服上一种药,便发出一种奇离而难受的病症,直闹了半日一整夜,不曾有一分钟能合眼安睡,然仍咬紧牙关忍受,邀请了上海几个有名的西医,想用科学的方法,救治这种痛苦。那几个西医听了黄石屏点穴时的情形,无不称奇道异,大家细看被点的肩头上,并无丝毫痕迹,他们既研究不出点穴致病的所以然,只好仍旧按照病状下药。所幸痛苦虽重,神智倒很清明,然因为神智清明,便更感觉痛苦不能忍受,捶床捣枕的又过了一日。第三日实在因治疗的方法都用尽了,不得不相信点穴确有道理,打发人把黄石屏接到医院来。院长对黄石屏说道:“我如今已试验中国的点穴方法,相信有极精微的道理,就是我在上海同业的朋友,也都认为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学问,尤其是我们业医的人,应该切实研究,将来医学界,必能得着极大的助力。我此刻接你来,只因你事先所声明的话应验了。这三日来所发现的痛苦,无论如何强硬的人也不能忍耐。我们西医所有的特效治疗的方法,都曾使用过,不但没有效力,由服药反应所发生的痛苦,倒比较不服时厉害,所以请你来,求你替我诊治,我想应该很容易的治好。”

  黄石屏道:“你这三日来的痛苦,果然是因点穴而发生,但你若不用种种的西法治疗,痛苦也不至发生到这般厉害。好在我早说了,这痛苦是有期限的,期限已过了一半,到第七日自然会好。点穴所发生的病态,有可治疗的,有不能治疗的,你这种是不能治疗的,若点的是哑穴、昏穴之类,情形尽管比较你这种严重,治疗倒甚容易,只要我伸手摸一下,立时可以使所患若失,也不必点穴的本人来治疗,凡是会点穴的,看了情形都能治疗。你这种被点的地方,在点穴的方法中,是极轻微极安全的,但在七日之内,任何人也无法治疗,不是我不肯替你诊治,你安心睡到第七日,我们再见。”院长见黄石屏这么说,知道不是虚假,也不再说了,从此不用西法诊治,痛苦反觉安定些。

  流水光阴,七日自很容易过去,刚经过七个昼夜,就和平常一样,什么诊治的方法也没使用,全身一点痛苦没有了。院长抱着满怀钦佩和欣羡之念,到黄石屏诊所来,见面行礼说道:“我今天是竭诚来拜师求学的,望你不要因我是外国人,不予指教。”黄石屏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有何能耐?够得上使你拜师。”院长表示很诚恳的说道:“你这话真是太客气,我不仅要学点穴,并要学打针,我是十二分的诚意,绝无虚伪。”黄石屏道:“点穴算不了一种学问,不值得一学,因为学会了,一点儿用处没有。在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还好,不过得不着点穴的益处,也不至受点穴的害处,若是没有人品道德的人学了,于人于己都有绝大的害处,就和拿一枝实了弹的手枪给疯子一样,所以中国的古人对于这种方法,不轻易传授给人。象你这高尚的人品,传授当然没有问题,但是你没有学的必要,即如我当日学这方法,及练习使用时手术,无间寒暑的整整练了一年,才练习成功,然直到现在,方因你要试验使用第一次,逆料我以后无论再活多少年,决不至有使用第二次的机会。我听说你们西洋人研究学问,最注重实用,这种极难学而又极无用的东西,你说有学的价值吗?”

  院长见黄石屏说得很近情理,只得点头说道:“点穴的方法,我虽有心想学,然也觉得非救人的学术,你不传授我也罢了。你这针法,我却非拜你为师不可。”黄石屏道:“世界的医术,世界人公认是德国最好,你又是德国有声望的医学博士,在上海更负一时的重望,加以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何倒来拜我为师,不但有损你个人的声望,连你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都得受很大的影响,这怎么使得?”院长很庄重的说道:“人类对于学术,那有年龄的分别?只看这学术对于人类的关系怎样,看研究学术的人,对于这学术的需要怎样?中国孔夫子不是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吗?临死尚须闻道,可知学术只要与人类有重大的关系,便是临死还有研究之必要。我此刻年纪虽大,自知精力尚强,不至在最短时期就死,怎么便不能求学?至于我德国的医学,诚然在世界各国医学当中,占极重要的地位,但就过去的事实观察,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可知这学问没有止境,现在还正是研究的时期,不是已经成就的时期。中国的医学,发明在四千多年以前,便是成就的时期,也在二千多年以前,岂是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西医所能比拟!我这话不是因为要向你学针法,故意毁谤西医,推崇中医。我是德国人,又是学西医的,断没有无端毁谤西医名誉之理。我所说的是事实,凡是知道中国文化的外国人,无不承认我这种议论,倒是中国青年在西洋学医回国的,大约是因为不曾多读中国书的关系,对中国医学诋毁不遗余力。你是平日常听一般推崇西医,毁谤中国的议沦,所以觉得我若拜你为师,可以影响到德国医学在世界上的地位,我是绝对没有这种思想的。更进一步说,我德国医学之所以能在世界占重要地位,就是由于肯努力研究,没有故步自封的观念,如果我德国研究医学的人,都和中国学西医的一般固执,便永远没有进步的希望了。”

  黄石屏点头道:“话虽如此。你要学我的针法,在事实上仍不可能。”黄石屏又道:“不是我不能教,是你不能学。本来我这针法,不能随便传人,我老师当日传授我的时候,曾说为想求一个可传授的徒弟,亲自游历南北各省,物色了二十年,竟找不着一个称心如意的徒弟,业已认定此道必从他老人家失传了。后来无意中在宜昌遇了我,他老人家直欢喜得什么似的。一不是因我有过人的聪明,我的六亲眷属,无不知道我当时是一个形似白痴的小孩;二不是因我有坚强的体质,我因是先父母中年以后所生,体质素来最弱,完全是因我有学此道的缘法。我老师当日传授我,既是这般不容易,他老人家圆寂的时候,又对于传授徒弟,有非常重要的遗嘱,我自然不敢轻易传人,惟对你是例外。你求我传授,我是愿意传授的,无奈你不能学,你自己不因年纪老而气馁,自是很好,然人到中年以后,记忆力就渐渐减退,针法所必要强记的周身七百多穴道,不是记忆力强的少年,决不能学。针法所必要读的书,如《灵枢素问》、《内经》、《难经》、《伤寒论》之类,在中国文字中都是极难了解的。中国的文人读这些书,尚且感觉困难,对中国文字毫无研究的外国人,当然没有读的可能。至于打针时的手术,更不用说,非少年手指骨节活泛,不能练习,在练习这手术以前,还得练习内功拳术。因为不练内功拳术,便不能将全身所有的气力,由手膀运到指尖,再由指尖运到针尖。你是一个医学博士,明白事理的人,应该知道我所说的,确系事实,不是故神其说。你且计算研究中国文字、练习内功拳术、记忆全身病道,练习打针手术,至少得若干时日,是不是你这六十八岁的外国人所能学得?”

  院长听了这些话,仿佛掉在冰窖里,浑身骨髓里面都冷透了,一句话也没得说,低头坐了半晌才说道:“我之想学针法,并不是为我个人营业上谋发达,我相信这种针法,传到德国以后,世界的医学,必起绝大的变化,可以为西医开辟出一条绝大的新途径来。我既为资格所限不能学,只要你肯教,我可以打电报给柏林皇家医院,选派十个或二十个资质聪明的青年到上海来,不限年数,请你依法教授。你要享一种什么权利,才肯这么办理,请你直说出来,我也得电告皇家医院,求其承认。”

  黄石屏道:“我很抱歉。我这针法,虽非不传之秘,但绝对不能公开教授,尤其不能为权利去教授人。我老师教授我的时候,他老人家不仅不曾享受一点儿权利,并且为传授我针法,牺牲了他自己种种的利益,和四年的光阴。他老人家在遇见我以前,也曾有许多人送极丰厚的贽敬,要求拜师,都被拒绝了。这种态度,我中国有高尚技艺的人,都是如此。我中国有许多技艺,每每失传,便是这个缘故。我心里纵不以这种态度为然,只是不敢违背我老师的遗教,忽将态度改变。”院长见黄石屏说的这般慎重,一时不好再往下说,只好等有机会再来磋商。

  黄石屏虽拒绝了这院长的请求,心里却很想物色一两个可传的徒弟。无如每日接近的人虽多,在他眼中认为可传的,简直连一个也没有。这日,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陪同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到诊所来求治。这男子指着姑娘对黄石屏说道:“这是我舍妹,从十四岁发病,每月发一次,直到现在,不知经过多少中、西有名的医生诊治,非但无效,近半年来因在汉口住了一个多月医院的原故,原是每月发一次的病,现在每月发三、四次不等了。闻黄先生的针法神妙,特地到上海来求治。”

  黄石屏在这人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足下尊姓,此番从汉口来吗?”这人道:“我是湖南衡山人,姓魏名庭兰,在四个月以前,因汉口医院对舍妹的病谢绝治疗,只得退院回到衡山,此番是从衡山来的。”黄石屏问道:“足下曾学过医么?”魏庭兰望着黄石屏,似乎吃惊的样子答道:“先生何以知道我曾学过医?我医虽学过,只是一知半解,对于舍妹这病,一筹莫展。”黄石屏点了点头,详细问了一会病情笑道:“这病本非药石之力所能治,还喜得以前服药无大差错,若在二、三年前进了医院,此刻已不能到上海来找我了。”魏庭兰道:“未进医院以前,服的是中国药,我毕竟能略知一二,与病情相差太远的药,便不敢服。医院里用的是西药,就是毒物我也不知道,所以越诊越糟。”

  黄石屏取针替姑娘打了几下,吩咐魏庭兰道:“令妹这病,既跋涉数千里来此求治,今日打了针回去,不问效验如何,明日仍得来诊。这病不是容易好的,恐怕没有半个月的时期,不能希望完全治好。”魏庭兰见黄石屏说话非常诚恳,当然感激。次日来诊,已有一部分见效,于是每日一次,足足经过两星期,才完全治好。这两星期中,黄石屏每次必细问魏庭兰的学医经验。魏庭兰这人,小时候因家境异常艰窘,只略读了几年书,自知不能从科甲中寻出路,一时又没有相当的生意可学,他母亲便送他到衡山一个略负时誉的老医生家学医,为的是做医生常年有诊金的收入,不象做生意的,自己做怕蚀本,帮人家怕被人停歇生意。魏庭兰的天分极平常,为人又老实,初学几年,于医学一无所得,喜得他天分不高,读《本草备要》及《汤头歌诀》等书,能下苦工夫,书虽读的不多,却是极熟,跟着那老医生诊病,有相当的临床经验。因此成年以后,挂牌应诊,对于不甚重大的病,每能应手奏效,在他家乡附近数十里的地方,也都承认他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医生。行医数年,家中渐渐有了些积蓄,只对自己胞妹的病,没有办法。他的胞妹原已定了人家,就为得了这无法治疗的病,耽延着不能出阁,这番经黄石屏治好了,魏庭兰自是十分高兴。因黄石屏屡次问他的学医经验,他便也问这金针的方法,是否容易学习,黄石屏笑道:“方法哪有难易,须看学习的人怎样。学习的人肯下苦工夫,难也容易。”魏庭兰问道:“此刻上海能和先生一样用金针治病的共有多少人?”黄石屏道:“能治病的人,多得不可胜数,和我一般用金针的,此刻还没有。”魏庭兰道:“如此说来,可知这金针是不容易学习的了,若是容易学习,象上海这种繁华地方,何以只有先生一个?我有心想从先生学习,只以自知天资太笨,恐怕白费先生的精神,将来败坏先生的名誉。”黄石屏道:“你倒是一个可以学得的人,不过现在为时尚早,你此时想学的心,还不坚定,你且把令妹送回家乡,办了喜事,看你何时动念想学,便可何时到我这里来。”

  魏庭兰听了,口里称谢,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不容易遭际的一回事,回到湖南以后,才听得人说起黄石屏的神针,有多少富贵人家子弟,千方百计以求拜列门墙,都不可得,在上海行医多年,一个徒弟也没有,就是因选择徒弟太苛的原故。他听了这些话,方感觉到自己的遭际不寻常,凑巧他自从带他胞妹在上海治好了病回去,他家乡一般人都忽然说他的医道不行,说他自己做医生,自己胞妹的病治不好,还得花费许多钱,亲自送到汉口、上海去诊治,到上海居然治好了回来,可见得他的医道平常。乡下人的脑筋简单,这类言语传播开了,他的医生竟至无人顾问,生意一经冷淡,收入减少,生活上便渐渐感觉困难起来。他心想;既是在家乡没有生意,长此下去,也非了局,并且终日闲着无事,更觉难过,黄石屏既有愿意收他做徒弟的表现,何不趁着这没有生意的时候,到上海把针法学好,以后替人治病也较有把握。主意已定,即独自到上海来,办了些礼物,正式找黄石屏拜师。

  黄石屏见面笑道:“我料知你在这时候要来了。住的房间,睡的床铺,都替你预备好了,专等你来。你这些礼物办来有何用处?你要知道我这医生收徒弟,和普通医生收徒弟不同,我是为我的针法,要得一个传人,不但我自己没有图利的心思,便是跟我做徒弟的也不能借针法图利。我自行医以来,要求跟我学针的,至少也有一百个以上了,没有一个不是拿种种利益来做交换条件的。我这种针法若是用钱可以买得,那还有什么可贵!我因你与我有缘,自愿将针法教给你,不仅用不着你办这些礼物,连住在我这里的房租、伙食,你都毋庸过问。只可惜你的年纪太大,我虽有心传授给你,有许多法门已不是你能学的了,这是关于你个人的缘法,无可如何的事。”魏庭兰见黄石屏待他和至亲骨肉一样,自是万分感激,从此就住在诊所内,日夜学习针法。只因已到中年,不能再练内功拳术,由黄石屏自出心裁,想出种种练习指劲的方法来,到铁匠店里定制了大小不一的各种铁球,每一铁球安一根与金针一般粗细的铁针,日夜教魏庭兰用大指和食指将铁针捏住,把铁球提起,提起的时间渐渐加长,铁球的重量也渐渐加大,是这般不间断的练到一年之后,两个指头的力量,居然能提起二十斤重的铁球。支持到两分钟以上。黄石屏道:“有这般指力,已够使用了。”这才传授穴道和方法。

  此时黄石屏的女儿黄辟非,年龄已十五岁了,容貌虽不十分妍丽,但极端庄厚重,天资异常聪颖,甚想跟着自己父亲学习针法,奈黄石屏不肯传授,只在夜间高兴的时候,把拳法略为指点。这黄辟非生成的一副好身手,拳术中无论如何复杂的动作,她一学便会,并且容易领略其中精义。黄石屏还是一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脑筋,不愿意黄辟非的拳术练得太精强了,恐怕她将来受拳术的拖累。但是她既生性欢喜此道,体格又好,进步非常迅速,黄石屏虽是不愿意,却也不能阻止她,有时望着她动作错误了,并忍不住不去纠正。无论学习何种艺术,若不遇着名师,尽管学的肯下苦工夫,结果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一经名师指点,便是成绩不好的也胜过寻常,成绩好的更是超出一切了。黄辟非终日在闺房练习拳脚,从来没有给她使用的机会,连同学的都没有一个,不能打一打对手,究竟自己武艺练到什么程度,自己也无从测验。

  一次,她跟着她父母回到江西原籍扫墓,魏庭兰因老师在路上须人照料,也跟着同到江西,在南康住了些时。黄石屏为田地纠葛,一时不能动身回上海,心里又惦记着上海的诊务,只得叫魏庭兰护送黄辟非母、女先回上海。黄石屏只带了一个当差的,不能不留在自己跟前,只好叫黄辟非母、女少带行李,三人出南康搭乘小火轮到九江,打算在九江改乘江轮到上海。

  从九江到上海的轮船,照例每日都有一、两艘。偏巧他们三人到九江的时候,已在下午五点钟。这日经过九江的轮船已开走了,只得找旅馆暂住一夜。当有码头上的挑夫,上前来搬运行李,有提被包的,有提网篮的,各人抢着一件驮上肩就走。魏庭兰看了这情形,一则恐怕抢失行李,二则所有的行李不多,尽可做一担挑起,也可省些搬运费,连忙把这些挑夫拦住,喝道:“你们抢着往哪里走?你们知道我们到哪里去么?”九江的挑夫最凶恶,素来是惯行欺负孤单客商的。魏庭兰身体本极文弱,同行的又是两个娇弱女子,一听魏庭兰说出来的话是衡山土音,这些挑夫更认定是最好摆布的了。当下既被魏庭兰拦住,便有一个将肩上的被包往地下一掼,也大声喝道:“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不是哑子,不能说吗?好笑!倒来问我们。我们知道你要上哪里去?”魏庭兰也不理会,指着行李说道:“被包、网篮、皮箱,共是四件行李,你们能做一担挑着呢,就给你们挑,一个驮一件是不行的。”一个身材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瞪起两只血也似的红眼睛,望着魏庭兰问道:“你知道我们九江码头上的规矩么?”魏庭兰道:“我不知道你们什么规矩,你只说能做一担挑呢,不能做一担挑?”这挑夫扬着脸说道:“有什么不行!”魏庭兰道:“既是能行,就挑着走吧!我们到全安栈去。”这挑夫道:“你要我们做一担挑,出多少钱?”魏庭兰道:“你挑到全安栈,那帐房自然会照规矩给钱。”挑夫道:“那可不行。我们码头上有码头上的规矩,与他们帐房不相干。这一担行李四块钱,先交出钱来再走,少一文也不行。照规矩一块钱一件,做一个人挑也是这么多钱,分做四个人驮也是这么多钱。”魏庭兰不由得生气道:“你们这样会要钱,如何此刻还在当挑夫!我的行李不许你们挑,你们走吧!”旋说旋伸手将挑夫推开。挑夫也忿然说道:“你不许我们挑,看你叫谁挑?”

  黄辟非见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恐怕耽延到天色黑了遗失行李,只好出面对挑夫说道:“好!还是由你们挑去吧!我给你一块钱的力钱。”挑夫听了,同时冷笑一声,大家围住行李站着,睬也不睬。黄辟非向魏庭兰道:“此去全安栈不远,这些挑夫既如此刁难,我们自己把行李提着走就得啦!这个小提包请妈妈提了,我和魏大哥一人提两件。”说时,将手提包递给自己母亲,拣了两件轻些儿的给魏庭兰,自己一手提起一件,向前便走。挑夫哪里肯放他们走,一字排开挡住去路,喝道:“这里不是野地方,我们码头上是有规矩的,行李都许你们自己搬时,我们当挑夫的连屎也没得吃了。放下来,看有谁敢提着行李走!”黄辟非性情虽本来是很温和的,但生长在富厚之家,平日又是父母极钟受的,家中当差的和老妈子,惟恐逢迎伺候不到,生平何尝受过人家的恶声厉色?这些挑夫凶恶的言语,她如何忍受的了?只气得她提起两件行李,大踏步向挡住的挑夫冲去。那长着一脸横肉的挑夫,伸手想来夺行李,急忙之间,却碰在黄辟非臂膊上,挑夫的手也快,趁势就扭住黄辟非的衣袖,这一来,把个黄辟非气得真个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就手中皮箱举起来,迎着扭衣袖的挑夫横扫过去。

  那挑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一下,被扫得倒退了几步,还立脚不住,仰面朝天倒在地下。旁边的挑夫看了,虽则吃了一惊,只是都是些脑筋极简单的粗人,还不认定是黄辟非身有绝技,以为是那挑夫偶然不曾站稳。便有两个自信勇敢的冲上来,骂道:“咦咦!你这小丫头还动手打人吗?”一路骂,一路分左右来抢行李。黄辟非的母亲吓得喊:“打不得!”黄辟非料知今日不给点儿厉害他们看,是不能脱身的,回身把两件行李放在魏庭兰面前,回道:“大哥瞧着这行李吧,我非收拾这些比强盗还凶恶的东西不可!”说罢,折回身躯。那两个挑夫已逼近身边来了,公然各举拳头对黄辟非劈头劈脸的打下。黄辟非略向旁边一闪,只用两个指头在左边这个脉腕上一点,这个举起来的拳头,登时掉将下来,连这条臂膀都和断了的一样,只痛得张开大口直喊:“哎呀!”右边这个因来势太猛,收煞不住,已冲到黄辟非面前。这挑夫平日也时常练习拳脚工夫,最喜使拳锋、肩锋,他的头锋能在土墙上冲下一大块土来,这时乘势将身躯往下一挫,一头锋朝着黄辟非的胸膛撞来。这种打法,在外功拳中都是极蠢笨可笑的,如何能在练内功拳的黄辟非面前使出来呢?黄辟非不愿意用手打在这腌脏的脑袋上,一起脚尖,正踢着他面门,两颗门牙被踢得掉下来了,只痛得这挑夫双手掩着嘴,回头叫同伙的大家来围攻黄辟非。有这三个挑夫受了重创,其余的才知道这女子不是好欺负的,然而这一班平日凶横惯了的挑夫,怎肯就此屈服不打了呢?仗着人多势大,会些武艺的也不少,知道一个一个的上来,是打不过黄辟非的,于是各人挺手中扁担,发声吼,一拥上前,围住黄辟非如雨点一般的打下,把黄辟非的母亲和魏庭兰吓得呆了,立着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出了。

  黄辟非正恨平时没有使用武艺的机会,这时心里倒是又忿怒又欢喜。常言:“初生之犊不侵虎”,她哪里将这一班挑夫看在眼里?当下不慌不忙的将身躯往下一蹲,便只见一团黑球,在众挑夫丛中,闪过来晃过去,沾着的不是顿时倒地,便被抛掷落在一、二丈以外。一时打得黄辟非兴起,随手夺过一条扁担,对准打来的扁担,一劈一拨,顷刻之间,只见数十条扁担,被劈拨得满天飞舞,结果没有一个不受伤的。这些挑夫却不中用,在未动手以前,一个个横眉瞪眼,凶暴的了不得,经黄辟非打过以后,都吓得销声匿迹,没有一个敢露面了。码头上所剩的全是看热闹的人,这些闲人未尝不代黄辟非抱不平,但是多畏惧挑夫的凶焰,无人肯出头说话。此时见挑夫全被打跑了,这才有仗义的过来,自愿替黄辟非、魏庭兰将行李搬运到全安栈去。

  黄辟非正在踌躇,不料这番打架的情形,虽经过的时间不久,然因事情太奇特了,消息传播得异常迅速,眨眼之间,便有人送信到全安栈,说有这般三个客人,要投全安栈歇宿,现在与挑夫打起来了。全安栈听了这消息,连忙打发接江的,带了两个茶房,奔到码头上来,准备阻止挑夫的围打。等他们跑到码头的时候,架已打完了,接江的遂拿出招牌纸给黄辟非,并述明来迎接的原故,黄辟非这才谢了那几个仗义的闲人,跟着接江的行走。魏庭兰吓了一身大汗,黄辟非母亲的两脚都吓软了。

  到全安栈后不到一刻钟,就有九江著名的青帮首领洪锡山,亲自来拜访黄辟非,称辟非为女侠客。黄辟非是一个好人家的闺秀,平时足不出户,从来没有和面生男子说过话,何况是接见江湖上的人物呢?当即教茶房回说:因打架过于疲乏,到客栈就休息了,委实不能接见。洪锡山以为是实话,留了张名片请安,便自去了。接着又有一个名叫陈天南的,自称是码头上的挑夫头目,今日因事出门去了,不在码头上,以致闹出大乱子来,他一则前来谢罪,二则还有事要当面请求。茶房见洪锡山尚不曾见着,料知通报也无用,即将洪锡山求见及回答的话说了,陈天南不依道:“洪锡山来不见,安知我来也不见呢?洪锡山是无事前来拜访,我是有要紧的事,非见这黄小姐的面不可。无论如何,请你进去说说吧!”陈天南说话的嗓音高大,和茶房说的话,黄辟非在房中听得明白,即叫魏庭兰出来,问有什么要紧的事?魏庭兰见陈天南是码头挑夫的头目,恐怕是有意来图报复的,有些害怕不敢出去。黄辟非知道他胆量最小,便说道:“大哥尽管放心去见这人,我料知他们此后不仅不敢向我们无礼,无论对谁,也断不敢再和今日一般欺负人了。这人既说有要紧的事,所以不能不请大哥去会会他。”魏庭兰也自觉胆量太小,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见了陈天南,问道:“你定要见黄小姐,有什么要紧的事?”陈天南就魏庭兰身上打量了两眼反问道:“先生尊姓?和黄小姐是一道来的么?”魏庭兰点头道:“我姓魏,黄小姐是我的师妹。她此刻因疲乏了,已经休息,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吧!”陈天南笑道:“我知道黄小姐决不至疲乏得便已休息,我的事非面求黄小姐不可,随便对谁说也不中用。”魏庭兰道:“那么你就明天来吧,此时确已休息了。”陈天南道:“若是可以等到明天来,也不能算是要紧的事了,今晚我非求见不可,并且越快越好。”黄辟非已在房中听得清楚,忍不住走出问道:“你这人定要见我,究竟是为什么?”陈天南又惊又喜的神气,抢上前说道:“黄小姐,我陈天南在这里陪罪了。”说时,双膝着地,跪下去就拜,捣蒜也似的不计数,磕了好几个头,起来垂手立着说道:“我陈天南虽是一个粗人,不曾读书,也会不了多少武艺,只是生成一个高傲不肯服人的性子,生平除了父母、师傅而外,没有向人磕过头。这回对黄小姐磕头,一为陪罪,一为诚心钦佩黄小姐的武艺。我充当挑夫头目,平日不能管教挑夫,以致他们乘我不在码头照料的时候,向黄小姐无状,这是我对不起黄小姐。我如今还得求黄小姐大量包涵,饶恕了我那些无知无识的弟兄吧!”边说,边连连作揖。

  黄辟非道:“是你那些挑夫先动手打我,我被逼得没有法子,不能不回手把他们打开。此刻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教我如何饶恕他们?”陈天南陪着笑脸说:“黄小姐的武艺太好,我那些弟兄们,此刻还在各人家里,有睡在床上打滚,直喊‘哎唷’的;有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全身如炭火一般发热的,还有浑身都肿得如得了黄肿病的。我虽不懂得什么武艺,但是看了这些情形,知道是黄小姐下手点了他们的穴道。象他们这般对黄小姐无状,受苦是自取的,是应该的,不过我来求黄小姐可怜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苦人,一家妻室儿女,全仗他们搬行李运货物,赚几文钱换饭吃,一天不能上码头,妻室儿女便得挨一天饿。千万求黄小姐大发慈悲,给他们治好。”黄辟非听了,沉吟一会儿说道:“我一时失手打伤了他们,容或是有的,却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你回去教他们耐心等待一夜,倘能从此各人存心痛改前非,或者不待天明就好了,若以后仍欺负孤单旅客,恐怕还有性命之忧呢!你回去对他们这般说吧!”陈天南见黄辟非说话严正非常,不敢再多说,连应了几个“是”,退出去了。

  魏庭兰回房问黄辟非道:“师妹既不曾点他们的穴道,何以有全身发热、睡倒不言不语、及浑身肿得如害黄肿病的情形呢?”黄辟非笑道:“二三十个那般蛮牛也似的大汉,围住我一个人打,我若不用重手把他们一下一个打翻,只怕打到此刻,还在码头上被他们围住呢?”魏庭兰道:“师妹点了他们的穴,不替他们治,他们自然能好吗?”黄辟非道:“这却难说!他们就因此送了性命,也是没法的事。他们这般凶暴,二三十个男子,用扁担、竹杠围住一个女子打,被打死了还算冤枉吗?”魏庭兰道:“可恶自是可恶,不过我的意思,也和刚才陈天南所说的一样,他们的妻室儿女可怜。”黄辟非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说时,伸着脖子向门外窗外望了一望,低声对魏庭兰说道:“我爸爸原是极不愿意将这点穴的方法传授给我的,是我自己把铜人图看得极熟,并偷看了爸爸抄本书上的手法。因看了有不明白的,拿着去问爸爸,爸爸这才肯教一点儿给我。不过点人的手法我学了,救人的手法,还不曾学好。爸爸再三说,学了这东西无用,我一问他,他就皱着眉头,现出不情愿的样子。后来我弄得不敢问了,所以至今我还是只能把人点伤,不能把已伤的点好。这回的事,不要给爸爸知道才好,知道了不仅骂我,一定还得后悔不应该传授。”

  魏庭兰摇头道:“我觉得这回的事,倒是隐瞒不得。老师知道,决不至责备师妹,并且有师母在旁,看见打架的情形。不是师妹仗着有一身武艺,无端去寻着人打架,今日倘若师妹没学会点穴的工夫,还了得吗?据我推测,老师只有后悔不应该不把救人的手法传授完全,以致活生生的把人点伤点死,无法挽救的,一定决不迟疑的把救人手法传给师妹。”当时,辟非的母亲坐在旁边听了,说道:“魏大哥这话有道理,将来让我对你爸爸说,包管你爸爸心甘情愿的传授给你。”黄辟非也以为然。一夜已过,次日绝早有船到了,黄辟非等便上了轮船,那些挑夫伤后是何情形,也无人去打听。

  到上海才三日,黄石屏就回来了。黄辟非照例很欢喜的上前请过安,问道:“爸爸不是说至少也得耽搁十多天,才能回上海的吗?怎么今日就回来呢?若早知道只迟三天,我们何不等爸爸同走?”黄石屏放下脸来,只当没听得,连睬也不睬。黄辟非看了这神情,她平日是最为黄石屏夫妇所钟爱的,从来不曾受过这般冷酷难堪的嘴脸,只急得一颗心上下乱跳,险些儿从喉咙里直跳出来了,暗自想道:九江打架的事,爸爸刚到家来,母亲还不曾说起,断不会知道,假若是走九江经过的时候,听得人说吧,九江是一个大码头,每天来往的人成千成万,当时谁也不知道我的姓名,安知便是我打的?爸爸若是为这事生气,应该先向我问明白再骂我,多半是为田土纠葛的事,心里呕气,懒得说话,不与我相干,用不着我站在这里,自己吓自己,吓得心跳的难过。想罢,自以为不错,折转身待向房外走去,刚走近房门口,黄石屏猛喝了一声:“站住!”这一声站住不打紧,把个黄辟非惊得魂都掉了,回头呆呆的立着。她生平不曾受过这种委屈的,不由得两行眼泪和种豆一般的洒下来。黄石屏本来异常气忿,将平日痛爱女儿的心思,完全抛弃了,及看着自己女儿惊得这般可怜的神气,心里又觉得不忍了,倒抽了一口气问道:“你自己知道你还是一个闺女么?我平时教训你的言语,难道一句也忘了吗?如何敢公然在九江码头上,和一班挑夫动手打架?你当时也想到你自己的身份,和我姓黄的家声么?我时常说,不愿意你学武艺,为的就是明知道学了些武艺的人,一心想寻人试试手段,若是男孩子倒也罢了,一个女孩儿家,竟会在众目昭彰的码头上,和男子汉打架,不用旁人批评,就凭你自己说,成个什么体统!”

  黄辟非的母亲,忍不住在旁说道:“我当时也同在码头上看见,这番打架的事,实在不能怪辟非有心想寻人试手段,如果你那时在跟前,看着那些挑夫凶暴欺人的举动,任凭你脾气如何好,也不能不恼恨!辟非还是耐着性子,不和他们计较,无奈有一个身材最高大、长着满脸横肉的挑夫,大胆伸手把辟非的胳膊擒住,辟非的胳膊只动了一动,那东西自己站不牢跌倒了,其余的就硬诬辟非打了人,不由分说的围拢来打辟非。魏大哥吓出了一身汗,我两条腿都吓软了,若不是辟非还手上来得,怕不被他们打死了吗?”

  黄石屏听了,冷笑道:“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你平日不知道管教女儿,不知羞耻,不顾体面,居然动手打伤几十个男子,不怪自己女儿凶暴,倒说人家凶暴。你不会武艺,庭兰也不会武艺,何以没有人把你的胳膊和庭兰胳膊擒住,偏要擒她这会武艺的胳膊!九江码头上,来的千千,去的万万,从来没听人说过挑夫打了客人的事,我们回南康的时候,不是走九江经过的吗?我们何以没遇着那擒胳膊的挑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你们当时在码头上打架的情形,我一点也知道,挑夫不过向你们多讨几个力钱,你们若照数给了他,何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辟非,你只知道四块钱搬到全安栈太贵了,你可知道你的身份,不仅值四块钱么?你黄家的家声,不仅值四块钱么?你以为九江是野地方,没有国法的么?你这种一知半解的工夫,倘若失手打死了人,你能逃的了不偿命吗?你爸爸妈妈平时那般痛爱你,你就肯为四块钱的小事,拼着把性命不要,使你爸爸妈妈伤心一辈子吗?”

  黄辟非听到这里,想起打架时危险的情形,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几步跑到黄石屏跟前,双膝跪下,将头伏在黄石屏腿上说道:“爸爸不要生气了,我不该一时糊涂,忘了爸爸的教训,闹出这种乱子来,使爸爸着急呕气。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以后决不敢再出外胡闹了。”边说边伤心痛哭。

  辟非母亲看了这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也忍不住掩面而哭。她母女这么一哭,登时把黄石屏的心哭软了,差一点儿也跟着掉下泪来,伸手将黄辟非拉起说道:“只要你知道后悔,以后永远不再这么胡闹,也就罢了。不要哭,听我说吧,你知道我原说至少须两星期回上海,何以今日就回了的原故么?就为你这一知半解的工夫,把那些挑夫打坏了,又不能给他们治好,使我不能不赶去施救。我先听得人传说,有一个小姑娘,在九江打翻了二、三十个挑夫,我便疑心是你这不听话的孩子闹的乱子。一时想打听详情,却又打听不出,过不了半日,那些受伤的挑夫,有好几个发生了危险的现象。那挑夫头目陈天南到处调查,居然被他查出你是我的女儿。我尚在南康家里,陈天南遂赶到南康,当面述了打架前后的情形,求我到九江诊治。此时我假使不在南康,再多耽延几日,这乱子还不知要闹多大!你可知道你下手毫无分寸,有七个人被你点着了死穴,睡在床上不言不语,只要一过七昼夜,便有神仙来救,也没有办法。你想想,他们虽是当挑夫的人,性命是一样的紧要。国家的法律,杀人者死,伤人者抵罪,对于被杀被伤的人,是不问富贵贫贱的,不能因为他们是挑夫,被人打死了,便不拿办凶手。那陈天南与码头上的地保,连禀帖都写好了,如果我不到九江去,或是不能把受伤的治好,只怕不出三、五天之外,你已被捕下狱了。你屡次要学点穴,我不肯传授给你,你还不愿意,你妈还说,有本领不传给自己女儿,世间还有何人可以传得?我当时对你们说,点穴的工夫难学,且学了不独全无用处,若学的人脾气不好,就和拿一支实弹手枪,送给疯子一般,不知要撞出多少祸来。你母女不相信,说一个闺女,终日足不出户,到哪里去撞祸。如今毕竟撞出大祸来,总应该相信我的话了。”

  辟非母亲说道:“那日打过架以后,陈天南曾到全安栈对辟非磕头,他知道是点正了穴道,求辟非去救。你平日若将救法传给辟非了,当日就去救了,岂不省了许多的事,你也免得着急呕气,就为你不愿教,辟非每次问你,你总是摆出不高兴的面孔来,所以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看你还是把救法一股脑儿传给辟非吧。”黄辟非不待黄石屏回答,即摇着双手说道:“罢了,罢了!我愿当天发誓,从此无论在什么时期,我决不和人打架,更不去点人家的穴道,救法不知道没有关系,爸爸原不愿教,我此刻也不愿学了。”黄石屏笑了一笑,说道:“你此刻不愿意学,我倒愿意教了。你说愿当天发誓,以后不和人打架,点穴,这话我相信你是诚心说出来的。不过你若不会武艺,不会点穴,便能在无论什么时期可以做到,以我的年纪和经验阅历,尚且有时不免和人动手,你何能说得这般干净。救人的方法学会了,倒比学会了点人的方法好,不必是由你点伤的才可救,别人点伤的,或是因跌因撞伤的,也一般的可用这方法救治。”黄辟非心里何尝不愿学,因恐自己父亲在盛怒之下,听了母亲的话更生气,所以是这般表示,见自己父亲说出愿教的话来,真是喜出望外。从此,黄石屏便把救治的方法,传给黄辟非。

  一日,黄辟非有个女同学,姓张名同璧的,到诊所来要会见黄辟非。这张同璧也是江西人,年纪比黄辟非大四、五岁,因同在崇实女学校读书,彼此交情异常亲密。黄辟非不曾在学校毕业,黄石屏因嫌学校里习惯不好,只读了两个学期,就不许再去了。张同璧在崇实毕业后,已嫁了一个姓屈的丈夫,既出了嫁,对于以前的同学便不大往来,已有两、三年不到黄辟非家来了。黄辟非只知道张同璧嫁了一个极精明能干、又极有学问的丈夫、两口子的爱情最好,姓屈的在上海某大学毕过业,已到日本留学去了,张同璧生了一个男孩子,人生的境遇,算是十分美满。这日,黄辟非见张同璧忽然来会,久不见面的要好同学来了,自很高兴,连忙请到自己卧室里坐谈。只是一见张同璧满面泪痕,一种忧伤憔悴的样子,完全表现于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问:“有什么事着急?”张同璧还没开口,就用双手掩面抽咽起来,勉强忍耐住才说道:“我不得了。我特来求妹妹想法子救我的命。我的丈夫被上海县衙门的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了,十有九没有活命,妹妹看我怎生得了!”说到这里,忍耐不住又抽咽起来。要知她丈夫如何被捕,黄辟非如何援救,且俟第六十八回再说。



第六十八回
谭曼伯卖友报私嫌
黄石屏劫牢救志士

  话说张同璧对黄辟非说出丈夫被捕之后,抽咽不止,黄辟非只得安慰她道:“事到为难的时候,着急哭泣是无用的,请把情形说出来,大家想方法去援救便了。革命党被官厅捕去了的也很多,毕竟杀了的还是少数。你是事主,你的心一乱,便什么事也没有办法了。你我已有好久不会面了,你近来的情形,我一点儿不知道,只听说你结婚后,感情很好,你屈姐夫在东洋留学,是何时回国来的,如何会被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请你说给我听吧。”张同璧遂详细将别后的情形说出。

  原来张同璧的丈夫,是江苏无锡人,姓屈,单名一个伸字,号蠖斋,生得仪表堂皇,思想敏锐。他父亲虽是个在洋行里当买办的人,家中所来往的多是市侩,但屈蠖斋生成一种高尚的性质,从小就想做一个担当国家大事的人物,在大学校的时候,就欢喜运动,所有运动的方法,他无不精密研究。张同璧也是一个好运动的人,因在运动场与屈蠖斋认识。张同璧本来生得整齐漂亮,一张粉团也似的脸儿,对人和蔼可亲,总是未开口先含笑,凡是见过她一两面的男子,没有不希望与她接近的。她对待一般欢喜与她接近的男运动家,都是一视同仁。那些男运动家希望与她接近,当然多不怀好意,但是张同壁每遇到男子有挑逗她情形发生的时候,她虽不恶声厉色的拒绝人,只是自有一种严正的神态,使人知难而退。她对于曾经挑逗她的男子,都敬而远之,就想再和她接近一次,或对打一次网球,不问如何要求,是决不可能的了。因此,张同璧在运动界的声名虽大,结交的男朋友虽多,却是没有敢拿她当玩物看待的。屈蠖斋在初见张同璧时,心里也未尝不与旁的男子一样,不过屈蠖斋自视人格甚高,同时也极重视张同璧的人格,从来不肯有轻侮张同璧的举动。在张同璧眼中,看屈蠖斋的人品、学问,觉得一时无两,加以屈家富有产业,一般欢喜与张同璧接近的男子,举动没有能象屈蠖斋这般慷慨的。无沦如何有学问、有道德的女子,择婿虽不以财富为先决条件,然手头阔绰,举动慷慨,总是一项极有吸引力量的资格。张同璧既觉得屈蠖斋事事如意,而爱她又是情真意挚,便不知不觉的动了以终身相托的念头。屈蠖斋其所以对张同璧用情真挚,当然也有相与偕老之意。

  无如此时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的潮流,虽已传到了中国,但远不及民国成立以后这般澎湃。张同璧的父母,对于女儿这种婚姻,固不赞同,就是屈蠖斋的父亲,也极反对这种自由结合的办法。屈蠖斋为这事和他父亲冲突了好几次,经亲族调解的结果,许可屈蠖斋讨张同璧为妻室,惟不与父母同居,由他父亲提出一部分财产给屈蠖斋,听凭屈蠖斋自立门户。屈蠖斋只要能达到娶张同璧为妻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迁就。张同璧既决心要嫁屈蠖斋,也顾不得自己父母的赞同与否,双方都是自作主张的就把婚结了,成立了一个小家庭。

  屈蠖斋动身到日本去留学,这时孙中山正在日本集合革命同志,组织同盟会。眼光远大的留学青年,多有加入革命工作的。屈蠖斋到东京不上半年,也就当了同盟会的会员了。那时在国外的革命团体,就是同盟会,在国内的革命团体,叫做共和会。同盟会的革命手段,重在宣传,不注重实行,一因孙中山的主张,宣传便是力量;二因会员中多是外国留学生,知识能力比较一般人高,而牺牲的精神,反比较一般人低了。共和会的革命手段,恰与同盟会相反,全体的会员,都注重在实行,不但不注意宣传,并且极端秘密,有时为实行革命牺牲了生命,连姓字多不愿给人知道。凡是共和会的会员,大家都只知道咬紧牙关,按着会中议决的方略,拼命干下去,如刺孚奇、刺李准、炸凤山、炸王之春、杀恩铭、炸五大臣,种种惊天动地的革命运动,都是共和会的会员干出来的。在那时,满清政府的官吏,和社会上一般人,多只知道是革命党行刺,也分不出什么同盟会、共和会。但是南洋群岛的华侨,及欧美各国的学生,平日与革命党接近的,却知道同盟会中人,并没有实行到国内去革命的,除却首领孙逸仙,终年游行世界各国,到处宣传革命而外,其余的党员,更是专门研究革命学理的居多,然每次向各国华侨所募捐的金钱,总是几百万。共和会倒不曾向华侨捐过钱,也不曾派代表向华侨宣传过革命理论,因此之故,华侨中之明白革命党中情形的,不免有些议论同盟会缺乏革命精神。同盟会中人听了这种议论,倒有点儿着急起来。

  凑巧这时候,首领孙逸仙从欧洲到了日本开同盟会干部会议。屈蠖斋入会的时期虽不久,革命的精神却非常充足,在会议席上慨然说道:“我们同盟会成立在共和会之先,因一向只在宣传上做工夫,实际到国内去从事革命运动,反远不如共和会的努力,对国内民众还没有多大的关系,惟有失去一般华侨的信仰,于我会的关系最大,我会以革命为号召,每年向各地华侨募捐数百万的金钱,倘若因失去信仰,断绝此后的饷源,将来便想回国去实行革命,也不可能了。”当时到会的人听了这番话,自然没有不赞成的,孙逸仙也觉得同盟会自成立以来,成绩太少,当下便定了一种活动的计划,指派了数十名精干的会员,回国分途进行。屈蠖斋被派在江苏省担任一部的事务。

  他是一个极精明强干的人,加以胆大心细,家虽住在租界,为革命进行便利起见,在上海县城内租了一所房屋,做临时机关,招引各学校的有志青年,入会参加革命。凡事没有能终久秘密的,何况这种革命的大事业?经屈蠖斋介绍的青年,有一百多人,消息怎能毫不外漏呢?这消息一传到上海县知县耳里,立时派了几名干差,侦察同盟会会员的行动。干差中有一个姓张名九和的,年龄只有二十五岁,也曾读过几年书,是上海本地人,他父亲是上海县衙门里的多年老招房。张九和从小在衙门中走动,耳闻目见的奇离案件极多,心思又生成的十分灵敏,因此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能帮助衙中捕快办理疑难大案,各行各帮的内幕情形他尤为清楚,历任的县官对他都另眼相看。共和会的革命志士,经他侦察逮捕送了性命的,已有十几人。屈蠖斋也是一个十分机警的人,回上海进行革命运动不到一个月,便知道张九和这小子可怕,费了许多手续,才认识了张九和的面貌,正待设法先把这个专与革命党为难的恶物除掉,想不到这胆大包身的张九和,反化装中学生,经会员介绍入会,也来参加革命。介绍他的会员,当然不知道他就是心毒手狠的张九和。喜得屈蠖斋早已认识了他的面貌,尽管他化装学生,如何能逃出屈蠖斋的两眼?当下屈蠖斋明知张九和忽来入会,是受了上海县知县的命令,来侦探会中行动的,却不动声色,只暗里知会几个预闻机要的会员,使他们注意,不可把秘密给张九和知道,本人倒装出与张九和亲近的样子。

  张九和见屈蠖斋的举动言语,对他比较对一般会员来得格外亲密,也逆料是被屈蠖斋识破了,心里已打算下手逮捕。只因他知道屈蠖斋的党羽甚多,都是散居各地,并有一大半是住在租界内的,若冒昧动手,反是打草惊蛇,逮捕不着几个。他知道屈蠖斋已定期二月初一日,在临时机关召集会员开会,此时离开会的期只有三天了,他计算索性等到——月初一日,好一网打尽。不过在这三天之中,他又恐怕会中发生别的事故,临时变更开会的时期、地点,不能不每天到会中来侦探。这也是张九和心地过于狠毒,平日害死的人命太多,他自己的一条小性命,合该送在屈蠖斋手里。这日,屈蠖斋邀张九和到三马路小花园一家小酒馆里吃晚饭,另有两个会员同席。这两个会员,便是介绍张九和入会的。张九和虽已怀疑屈蠖斋识破了他的行径,但绝不疑心动了杀他的念头,以为租界上人烟稠密,要谋杀一个人,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酒馆里吃喝得非常畅快,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屈蠖斋有心计算张九和,因时间太早了不使动手,故意缓缓的吃喝。四个人猜拳估子,直闹到十一点钟。屈蠖斋既存心要把张九和灌醉,安有不醉之理?四人吃喝完毕,走出酒馆,张九和已醉得东倒西歪,两脚不由自主,口里糊里糊涂的不知说些什么。屈蠖斋伸左手将张九和的右胳膊挽住,示意一个气力强大的会员,同样的挽住左边胳膊,是这般两人夹着张九和,在马路上写之字一般的行走。此时马路上已行人稀少,往来走过的人,看了这三个醉汉走路的情形,多忍不住好笑,并连忙向两旁避让。走过了几条马路,到了一段路灯极少、没有行人和巡捕的地方,张九和被几阵北风吹得酒涌上来,忽然张口要吐。屈蠖斋觉得是下手的时机到了,连忙从腰间拔出涂满了白蜡的尖刀来,趁张九和停步张口吐出腹中酒的时候,猛然对准胸窝一刀刺下去。这尖刀是从日本买回来的,锋锐无比,只一下便刺到了刀柄。因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腹中,不但没有血喷出,被刺的人并不能开口叫喊,也不至立时倒地,或立时死去,必须等到拔出刀来,才能出血倒地。屈蠖斋恐怕这一刀不能致张九和的死命,低声向那挽左膀的说道:“我们夹着他多走一会吧。”遂拖住张九和仍往前走,只见张九和低着头,哼声不绝。

  屈蠖斋和那个会员,虽都是极精干有胆识的人,然这种亲手杀人的勾当,究竟不曾干过。在未下手以前,两人的胆量很壮,下手以后,两人倒都不免有些慌急起来。又走了数丈远近,见路旁有一条很黑暗又仄狭的弄堂,屈蠖斋将张九和拖进那弄堂,两人同时用力一推,张九和扑地倒下,再使劲在他背上踏了一脚,不料刀柄抵住水泥,经这一脚踏下去,刀尖竟在背上透露出来。喜得屈蠖斋穿着皮靴,底厚不易戳破,若是寻常薄底朝鞋,说不定还得刺伤脚底。两人料知张九和经过这么一刀,又在大醉之后,万无生理,即匆匆走了出来。还有那个会员,带着手枪,远远跟着望风,准备万一被巡捕发觉的时候,好出其不意的上前帮助。凑巧这段马路上,既无行人,复无巡捕,使两人好从容下手,毫无障碍。

  次日各报的本埠新闻上,就登出这事迹来。报馆访员探听消息真快,详情虽不曾披露,但已登出张九和的真姓名,及奉令侦探重大案件的情形来。在半夜一点钟时,即被人发觉,报告附近巡捕,因地上没有血迹,加以酒气扑人,还不知道是被人刺杀了,以为是喝多了酒,并发生了什么急症。那巡捕一面叫车将张九和送进医院,一面报告捕房,医生看见胸前刀柄露出一寸多长,才知道是被人刺了,只得将刀抽出。说也奇怪,不抽刀时,不出血不出声,刚把尖刀抽出,便大叫一声“哎唷!”鲜血和放开了自来水管一样,直射到一两尺高下,再看张九和已断气了。检查身上,在内衣的口袋里,搜出几张名片来,张九和的姓名住址,片上都有。当即由捕房派人,按着地址,通知了张九和的父亲。他父亲到医院看了自己儿子惨死的情形,始把奉令侦探要案,化装冒险与匪党来往的缘由说出,这回惨死,十九是落了匪党的圈套。屈蠖斋自刺杀了张九和,便不敢再到城里去活动了,就是租界上的住宅,也即日搬迁到亲戚朋友不知道的地方。

  这时官厅缉捕凶手的风声非常紧急,杀人要犯,却不比国事犯,得受租界当局及各国政府的保护,只要中国官厅知道了凶犯的姓名住址,就可以照会捕房,协助逮捕。屈蠖斋在做革命工作的时候,虽改变了姓名,然既犯了这种重案,自然是提心吊胆,不敢随意出外走动,便是本会的会员,也不肯轻易接见。

  这日,因一个住在法租界的亲戚家办喜事,张同璧定要屈蠖斋同去吃喜酒,屈蠖斋无法推托,只得夫妻两个同到那亲戚家去。真是事情再巧也没有了,正在下车的时间,屈蠖斋刚从怀中掏出钱来开车钱,忽觉背后有人在马褂衣角上拉了一下。他是一个心虚的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原来是一个同从日本回国做革命运动的会员,姓谭名曼伯,原籍是江苏常熟人,生得一副极漂亮的面孔,却是生成一副极不漂亮的心肠。到上海后,屈蠖斋拿了几百块钱给他,派他去干一件很重大的事,谁知他钱一到手,差不多连他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在一家幺二堂子里,挑识了一个扬州姑娘,一连几夜住下来,仿佛入了迷魂阵,终日昏头搭脑的,不仅把自己的任务忘了,连出外的工夫也没有,新学会了一件看家本领,便是吸鸦片烟,每日须下午两三点钟起床,模模糊糊用些早点,就开始吸鸦片烟。普通人家吃夜饭,他才吃第一顿饭,恋奸情热,既到夜间,当然又舍不得出门了。是这般把幺二堂子当家庭,闹了一个多月,手中所有安排做大事业的钱,已是一文不剩了,还是舍不得走,暗地将衣服当了,又闹过几日夜,实在无法可想了,这才打定主意,回见屈蠖斋,胡乱捏造了一篇报告,打算哄骗屈蠖斋,再骗些钱到手,好继续去行乐。哪里知道屈蠖斋当日派遣他的时候,已提防他不努力工作,或因不谨慎陷入官厅的罗网,随即加派了两个会员,也去那地方,一面在暗中侦察谭曼伯的举动,一面暗中保护,万一失事,也有人回来报信,以便设法营救。谭曼伯既是还不曾前赴目的地,对于那地方各种与革命运动有关的事情,不待说是毫不知道,反是屈蠖斋因早得了那两个会员的报告,很明了各种情形。谭曼伯凭空捏造的报告,怎能哄骗得过去呢?当下屈蠖斋看了这篇不伦不类的报告,不由得心中忿恨,将谭曼伯叫到面前,故意一件一件的盘问。谭曼伯哪里知道屈蠖斋有同时派人侦察的举动,还想凭着一张嘴乱扯,只气得屈蠖斋拍着桌子骂道:“你知道我们此刻干的是什么事么?这种勾当也能由你虚构事实的吗?你老实说出来,你简直不曾到那地方去,我早已侦查明白了。你究竟躲在什么地方,混了这些日子,领去的款项如何报销?你不是新入会的人,应该知道会中的纪律,从实说来,我尚可以原谅你年轻,希望你力图后效,若还瞒着不说,我便要对你不起了,那时候休得怨我。”

  谭曼伯以为自己在二幺堂子里鬼混的事,没有外人知道,料想屈蠖斋纵精明,也找不着他嫖的证据,哪里肯实说,一口咬定所报告的是真情实事。屈蠖斋气忿不过,也懒得和他多费唇舌,一张报告到东京总会,请求开除谭曼伯的会籍。两星期后指令下来,谭曼伯的会籍果然开除了。谭曼伯此时手中无钱,不但不能回东京去,便想回常熟原籍,也不能成行。屈蠖斋因他熟悉会中情形,恐怕他流落在上海,将于革命运动不利,复将他叫到面前,和颜悦色的说道:“你这次开除会籍,虽是由我呈请的,只是你是个精明人,素来知道我们会中的纪律。我今日既负责在此地工作,关系非常重大,对你违犯纪律的举动,不得不认真惩办。你应明白我对你绝无私人嫌怨,现在你的会籍既经开除了,自不便再支用公款,我只得以私人交谊,赠你四十块钱,作为归家的旅费,希望你即日动身回常熟去,万不可再在上海停留。”谭曼伯当时接了四十块钱,似乎很诚恳的感激,说了许多表示谢意的话,作辞走了。

  屈蠖斋以为他必是回常熟去了,想不到这日在亲戚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又遇了他,回头看他身上穿的倒很华丽,不好不作理会,只得点点头说道:“你怎的还在这里,难道不回常熟去吗?”谭曼伯笑道:“我已去常熟走了一趟,因先父的朋友介绍,得了一件糊口的差事,所以回到上海来了。我前次荒唐,干了无聊的事,使老哥心里着急,又承老哥的盛情,私人赠我旅费,自与老哥离别以来,我无日不觉得惭愧,无时不觉得感激。有一次,自怨自艾的整整闹了一夜,决心次日去求见老哥,要求老哥宽恕,予我以自新之路,不料一绝早跑去,老哥已经搬迁了。向那看管弄堂的人打听,他也不知道搬到什么所在,从此便无从探听,今日无意中在这里遇着,真使我喜得心花怒放。我如今正有一个极好机会,可以替会中出一番大力,以赎前次荒唐的罪孽,只苦寻不着老哥,不知老哥此刻可有工夫,听我把这极好的机会述说一遍。”

  屈蠖斋见他说的诚恳,自不疑心他有什么恶念,遂据实说道:“此刻委实对不起。你瞧,这办喜事的人家,是我的亲戚,我是特地来吃喜酒的。你既能悔悟前非,倘果能从此改变行径,以你的聪明能力,何愁干不出绝大事来。我和你今晚七点钟在青莲阁见面吧,有话到那里去谈。”谭曼伯连说:“很好,很好!”屈蠖斋回身挽了张同璧的手,同走进亲戚家去了。

  他这家亲戚是个生意中人,很有点儿积蓄。这日为儿子娶媳妇,来了不少的男女贺客。屈蠖斋虽和这人家是亲戚,并且也是以经商起家,只是因屈蠖斋是个漂亮人物,又是一个出洋的留学生,夫妻两个的人品知识,都高人一等,这亲戚家也特别的殷勤招待,主人夫妇陪着他夫妻俩谈话,一会儿外边爆竹声响,西乐、中乐同时奏曲,新妇花轿已进门了,傧相立在礼堂,高声赞礼。屈蠖斋喜瞧热闹,和张同璧走出礼堂来,只见礼堂两厢,挤满了男女老幼的来宾,四个女傧相等媒人开了花轿门,一齐把花枝也似的新妇,推推拥拥的捧出轿来。屈蠖斋定睛看了新妇几眼,对张同璧笑说道:“新妇的姿首不错,你看她不是很象如师么?张同璧瞟了屈蠖斋一眼,摇头说道:”快不要这们随口乱说,人家听了不痛快。“

  屈蠖斋正待回答,忽见一个男子,急匆匆的双手分开众人,挤到屈蠖斋面前说道:“屈先生,对不起你,请你同我去救一家人的性命吧!”屈蠖斋听了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自然摸不着头脑,愕然望着那人说道:“你是哪里来的,姓什么,我不认识你,无端教我去哪里救谁的性命?”那人表现出非善意的笑道:“屈先生当然认不得我,我是西门路沈家的亲戚,我姓王。屈先生前日在沈家闲谈几句话不打紧,害得沈家大太太和姨太太日夜吵闹不休,昨夜姨太太气急了,吞生鸦片烟寻死,直闹到天明才救转来。大太太因受了老爷几句话,也气得吊颈,如今一家人简直闹的天翻地覆。沈老爷急的没有办法,只好打算请屈先生前去,把前日所谈的话,向姨太太,大太太说明一番,免得她们闹个无休歇。”屈蠖斋道:“我在沈家并没说什么话,使他家大小不和,请你回去,我夜间有工夫就到沈家去。”

  姓王的还待往下说,屈蠖斋已挥手正色说道:“你走吧。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的亲戚家。此刻正在行结婚礼的时候,不要在这里多说闲话吧。”姓王的没得话说,刚要退出,忽从门外又挤进两个蛮汉,直冲封屈蠖斋前面,一边一个将屈蠖斋的胳膊揪住,高声说道:“人家因你几句话,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了,你倒在这里安闲自在的吃喜酒,情理上恐怕有些说不过去。走吧,同到沈家去说个明白,便没你的事了。”屈蠖斋急得跺脚,恨不得有十张口辩白,但是来的这两人,膂力极大,胳膊被扭住了,便不能转动,连两脚在地下都站立不牢,身不由自主的被拉往外走。张同璧不知道自己丈夫在沈家说错了什么话,满心想对来人说,等待吃过喜酒再去,无奈来人气势凶猛,竟象绝无商量余地的样子,加以来人的举动很快,一转眼的工夫,屈蠖斋已被扭出大门去了。主人及所有来宾,都因不知底细,不好出头说话。张同璧毕竟是夫妻的关系不同,忍不住追赶上去,赶到大门口看时,只见马路上停着一辆汽车,三个人已把屈蠖斋拥上汽车,呜的一声开着走了。

  张同壁知道步行追赶是无用的,折身回到亲戚家,对一般亲友说道:“西门路沈家和蠖斋虽是要好的朋友,彼此往来亲密。只是他家大小素来不和,吵嘴打架的事,每月至少也有二十次,算不了什么大事。我蠖斋说话从来异常谨慎,何至因他几句闲话,就闹出人命关天的大乱子来。我觉得这事有些可疑,沈家我也曾去过多次,他家当差的我认识,刚才来的三个人,我都不曾见过,并且来势这么凶恶,沈家没有汽车,不见得为这事特地借汽车来接。我委实有些放心不下,得亲去沈家瞧瞧,若真是沈家闹什么乱子,我去调和调和也好。”亲友中关切屈蠖斋的,都赞成张同璧赶紧去。

  张同璧慌忙作辞出来,跳上黄包车,径向西门路奔去,到沈家一问,不但屈蠖斋没来,大太太和姨太太并没有吵嘴寻短见的事,这一来把个张同璧急慌了,只得仍回到亲戚家,向一般关怀的朋友,说了去沈家的情形,即托一般亲友帮忙援救。当下有主张报告捕房的,张同璧以为然,便亲去捕房报告,自己并向各方探听,倒很容易的就探听得:当时三人将屈蠖斋拥上汽车,直驶到法租界与中国地相连之处,汽车一停,即有十多个公差打扮的人,抢上前抖出铁链,套上屈蠖斋的颈项,簇拥到县衙中去了。

  张同璧探得了这种消息,真如万丈悬岩失足,几乎把魂魄吓出了窍,随即带了些运动费在身边,亲到县衙探望,门房衙役、牢头禁卒都送了不少的钱。这些公门中人,没有不是见钱眼开的,不过这番因案情重大,县知事知道屈蠖斋的党羽极多,恐怕闹出意外的乱子,特地下了一道手谕:“无论何人,不许进监探望,并不许传递衣物及食品,故违的责革。”即有了这一道手谕,任凭张同璧花钱,得钱的只好设辞安慰,说这两日实因上头吩咐太严,不敢作主引进监去,过两三日便好办了。张同璧无可奈何,只得打听了一番屈蠖斋进衙后的情形,回家设法营救。

  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平日所来往的,多系商人,与官场素不接近,突然遇了这种变故,只要心中所能想得到的所在。无不前去请求援救。偶然想得数年前同学黄辟非身上,估量黄石屏是一个久享盛名的医生,必与官场中人认识,亲自前去请求帮忙,或者能得到相当的结果,因此跑到黄石屏家来,将屈蠖斋被捕的情形,泣诉了一遍,只不肯承认是革命党。

  黄辟非生成一副义侠心肠,听了张同璧的话,又看了这种悲惨的情形,恨不得立时把屈蠖斋救出来,好安慰张同璧。无如自己还是一个未曾出阁的小姐,有何方法能营救身犯重案的屈蠖斋,脱离牢狱呢?当即对张同璧说道:“既是你屈先生遭了这种意外的事变,以你我同学的感情而论,凡是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应尽力帮忙。不过这事不是寻常的困难问题,非得有与上海县知事或上海道关系密切的人,便是准备花钱去运动脱罪,也不容易把钱送到。若没有多的钱可花,就更得有大力量的人,去上海县替你屈先生辩白,这都不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好在此刻家父还没出外,我去请他老人家到这房里来,你尽管当面恳求,我也在旁竭力怂恿。只要他老人家答应了,至少也有七八成可靠,如果绝无办法,他老人家便不得答应。”

  张同璧道:“老伯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平日对他老人家太少亲近,如今有了这种大困难的事,便来恳求,非有你从旁切实帮我说话,我是不敢十分相强的。”黄辟非道:“这事倒用不着客气。”说着待往外走。张同璧赶着说道:“我应先去向老伯请安,如何倒请他老人家到这里来呢?”

  黄石屏的诊所房屋,前回书中已说过,是一所三楼三底的房子。楼上的客堂楼,是黄石屏日常圾大烟及会客之所,西边厢房,便是黄辟非的卧室。张同璧来访的时候,黄石屏正在客堂楼上吸大烟。黄辟非见张同璧这么说,便将她引到客堂楼来,向黄石屏简单介绍了张同璧的来意。张同璧抢步上前向黄石屏跪下,说道:“侄女平时少来亲近老伯,今日为侄女婿遭了横祸,只得老着面孔来求老伯救援。”黄石屏忙立起身,望着辟非说道:“痴丫头,立在旁边看着,还不快搀扶屈太太起来!”黄辟非扶张同璧在烟榻前面一张椅上坐下,黄石屏问了问被捕的情形,说道:“我记得前天报上曾登载一件暗杀案,报上虽没有刊出凶手的姓名来,但是据一般人传说,那个被暗杀的,是上海县衙门里的有名侦探,专与革命党人为难,这番就是奉命去侦探革命党,反把性命送了。一般人多说必是革命党杀的,并且听说凶手用的刀,是日本制造的短匕首,锋利无比,刀上涂满了白蜡,刺进胸膛或肚子,不抽刀即不能叫喊。大家推测这凶手多半是从东洋回来的,你家屈先生凑巧刚从东洋回来,大约平时与那些革命党不免接近,所以这次就受了连累,究竟他的行径,你知道不知道呢?”

  张同璧流泪答道:“侄女知道是知道的,不过得求老伯原谅,侄女自遇了这种横祸,心也急碎了,自知神经昏乱,象这样关系重大的事,侄女怎敢胡说乱道呢?”黄石屏点头道:“这事是在外面胡乱说不得的。你不相信我为人,大约不至到我这里求救,请你将所知道的情形,照实对我说吧。我不知道实情,便不好设法去救。”

  张同璧知道黄石屏平日为人极正大,在当时社会上一般正人,除却是在清廷做官,所谓世受国恩的而外,大概都对于革命党人表同情,存心摧残党人的最少。张同璧逆料黄石屏必是对她丈夫表同情的,遂将屈蠖斋回国后的情形详细述了一番。黄石屏听了,现出踌躇的神气说道:“论现在的官场,本来上下都是极贪污的,不问情节如何重大的案件,只要舍得花钱,又有相当的门路,决无想不出办法之理。不过你们屈先生这案子的情形,比一切的重大案件,都来得特别些。他亲手暗杀了那个侦探,此刻那侦探的父亲,还在上海县衙里当招房,那便是你家屈先生的冤家对头。这种杀子之仇,是不容易用金钱去调解的。劝你也不用着急,你既和我辟非同学,又把这事委托了我,我当然得尽我的力量替你设法,但是我有一句最关紧要的话对你说,你得依遵我: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情形,及我对你所说的话,永远不许向人说,便是将来你们屈先生侥幸脱离了牢狱,你们夫妻会了面,也不许谈论今天的事。总之,你今生今世,无论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不许提今天的事,你能依遵么?”

  张同璧救丈夫心切,黄石屏又说得如此慎重,自然满口承认依遵。黄石屏正色道:“你这时想我帮忙,救你丈夫的性命,休说这些不相干的话,你可以答应依遵,就是教你把所有的财产都送给我,你也可以答应的。只是你要知道,我何以这么慎重其事的对你说这番话呢?实因这事的关系太大,我黄家是江西大族,全族多是安分守己的农人,没有一个受得起风波的。不用说我单独出力营救革命党入,便是与革命党人来往,我黄家全族的人听了都得害怕,从此不敢与我接近了。其他种种不好的影响,更毋庸说了。你就是这么答应我不行,你是真能依遵的,立刻当天跪下,发一个大誓,不然我不敢过问。”

  张同璧随即对着窗外的天空,双膝跪下,磕了几个头,伸起腰肢跪着说道:“虚空过往神祗在上,信女张同璧,今因恳求黄石屏先生搭救丈夫性命,愿依遵黄先生的吩咐,永远不把今日恳求的情形,对一切的人说,如有违误,此身必受天谴,永坠无间地狱,不得超生。”刚说到这里,黄石屏已从烟榻上跳下地来,说道:“好,好!请你就此回家去吧!只当没有今天到我家的这回事,凡有可以去恳求设法的人,你仍得去恳求,不可以为我答应了帮忙,就能万事无碍了。”张同璧一面连声答应“是!”一面掉转身躯,向黄石屏磕了一个头,立起身作辞而去。

  张同璧走后,黄石屏出诊了几个病回来,将魏庭兰叫到跟前说道:“你赶快拟一张启事,交帐房立刻送到报馆里去,务必在明天的报上登出来。启事上说我自己病了,不能替人打针,须休养三日,第四日仍可照常应诊。”魏庭兰听了这番吩咐,留神看黄石屏的神情举动,并无丝毫病态,心中怀疑,口里却不敢问,只是觉得多年悬牌的医生,每日来门诊的,至少也有七八十号,一旦停诊,与病家的关系极大。凡是有大名的医生,非万不得已,断不登报停诊,即算医生本人病了,有徒弟可以代诊,总不使病家完全绝望。不过魏庭兰知道黄石屏的性格,仅敢现出踌躇的样子,垂手站着,不敢说什么。黄石屏已明白了魏庭兰的用意,正色说道:“你不知道么?我在这两星期中,门诊出诊都太多了,精神实在来不及,若不休养几天,真个要大病临头了。我这种年龄,这种身体,大病一来,不但十天半月不易复原,恐怕连性命都有危险。你此刻替人治病的本领,还不能代我应诊,你不要迟疑,就去照办吧!”魏庭兰这才应“是”退出,拟了停诊的广告,送给黄石屏看过,交帐房送各报馆刊登。

  次日各报上虽则都登载出来,也还有许多不曾看报的,仍跑到诊所来求诊,经帐房拒绝挂号才知道。黄石屏这日连朋友都不肯接见,独自一个人躺在烟榻上吸烟,直到吃过晚饭,方叫姨太太取出一套从来不常穿的青色洋服来,选了一条青色领结。姨太太知道是要去看朋友,连忙招呼备车。黄石屏止住道:“就去离此地不远,用不着备车。”说毕,穿好洋服便往外走,走后姨太太才发觉忘记换皮靴,也不曾戴帽子,脚上穿的是一双玄青素缎的薄底朝鞋。姨太太笑道:“身上穿着洋服,脚上穿着薄底朝鞋,头上帽子也不戴,象个什么样子?快叫车夫拿皮靴帽子赶上去吧!”车夫拿了靴、帽追到门外,朝两边一望,已不见黄石屏的背影,不知是朝哪一方走的,胡乱追了一阵,不曾追上,只得罢了。

  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才回来,显得非常疲劳的样子,躺在烟榻上,叫姨太太烧烟,吸了好大一会工夫,方过足烟瘾。姨太太笑问道:“从来不曾见你象今天这样发过瘾,你这朋友家既没有大烟,你何不早点儿回来呢!象这样发一次烟瘾,身体上是很吃亏的。你平日穿便衣出门惯了,今天忽然穿洋服,也和平日一样,不戴帽子,不穿皮靴,我急得什么似的,叫车夫追了一阵没追上。”黄石屏笑道:“我真老糊涂了,一时高兴想穿洋服,穿上就走,谁还记得换皮靴?”说着,将洋服换了下来。姨太太提起衬衫看了看,问道:“怎的衬衫汗透了呢?”黄石屏答道:“衬衫汗湿了吗?大约是因为发了烟瘾的关系,这衣服不用收起,就挂在衣架上吧!我明天高兴,还是要穿着出外的。”姨太太道:“明天再不可忘记换皮靴。”黄石屏笑道:“你哪里懂得,外国人夜间出外,不一定要换皮靴的,便是穿晚礼服,也不穿用带子的长靴,穿的正和我脚上的鞋子差不多,不是白天正式拜客,这些地方尽可以马马虎虎。”姨太太听了,便不说什么了。

  第二日,黄石屏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起床,叫魏庭兰到跟前说道:“今夜我有事须你同去,恐怕要多费一点儿时间。你若怕耽搁了瞌睡,精神来不及,此时就可以去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再叫你。”魏庭兰不知有什么要紧的事,仍不敢问,回动自己房里,睡到夜间十点多钟,黄石屏亲自到床前,叫他起来说道,“睡足了么?我们一道吃点儿东西就去。”魏庭兰同到楼上,见桌上已安捧了菜饭,黄石屏喝了几杯白兰地酒,又吃了两碗饭,看了看表道:“是时候了,我们去吧!”魏庭兰平日跟随黄石屏出外,总是为诊病,照例替黄石屏提皮包。此时魏庭兰不知为什么事叫他同去,仍照例把皮包提着。黄石屏也不说什么,魏庭兰望着黄石屏的脚说道:“昨天老师穿洋服忘记换皮靴,姨师母急得叫车夫拿着靴帽在后追赶,今天老师又忘记了。”黄石屏不高兴道:“你们真不开眼,穿洋服不穿皮靴、不戴帽,难道马路上不许我行走吗?人家不许我进门吗?”这几句话骂得魏庭兰哪里敢再开口,走出大门,车夫已将小汽车停在门外。黄石屏对车夫说道:“你用不着去,我自已开车。”车夫知道黄石屏的脾气,不是去人家诊病,多欢喜自己开车,当下跳出车来。黄石屏和魏庭兰坐上,开足速力,一会儿跑到一个地方停了,黄石屏望着魏庭兰道:“我有事去,你就坐在车上等我,无论到什么时候,不许离开这车子。”

  魏庭兰也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应是,看着黄石屏匆匆的走了,独自坐在车中。看马路上的情形,虽是冷僻没有多的街灯,然形势还看得出是西门附近,大概是离上海县衙门不远的地方。等了一点多钟,两脚都坐满了,越等越夜深,越觉四边寂静,虽在人烟稠密的上海,竟象是在旷野中一样,但有行人走过,脚步声在百步外也可昕得明白。魏庭兰既不能离开汽车,只好坐着细昕黄石屏的脚声。等到一点钟的时候,忽听得有一个人的脚声,从远处渐响渐近,却是皮靴着地的声音,一步一步的走得很从容、很沉重,知道是过路的人,懒得探头出望。一会儿那皮靴声走近汽车,忽然停了,并用两个指头在车棚上敲了两下。魏庭兰原是闭眼坐着的,至此是张眼向车外探望,只见一个外国巡捕,操着不纯熟的中国话问道:“你这车停在此地干什么?”魏庭兰道:“我们是做医生的,我老师到人家诊病去了,教我在此地看守汽车。”外国巡捕听吧,点了点头,又一步一步的走去了。魏庭兰仍合眼静听,除却听得那巡捕的皮靴声越响越远,渐至没有声响外,听不着一点儿旁的声息。正在心里焦急,不知自己老师去什么地方,耽搁这么长的时间,还不转来,猛觉车身一动,有人踏动摩达,车轮已向前转动,惊得他睁眼看时,原来黄石屏己坐在开车的座位上,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从背后认不出是谁?汽车开行得十分迅速,转弯抹角的不知经过了几条马路,方在一条弄堂口停下。黄石屏扶着那人下车,急忙走进弄堂去了,不到一刻工夫,黄石屏便跑出来,跳上汽车,直开回家,到家后低声对魏庭兰道:“今夜的事,切记永远不可向人提起,要紧要紧!”魏庭兰连忙点头应“是!”

  过了一日,报纸上就登出上海县监狱里要犯越狱逃走的消息来,报上将屈蠖斋身家历史,在日本参加革命,及回国活动,刺杀县衙侦探,县衙悬赏缉拿不着,后因屈部下谭某与屈有隙,亲到县衙报密,设计将屈骗出租界,始得成擒,不知如何竟被屈弄穿监牢屋顶,乘狱卒深夜熟睡之际,从屋顶逃走了。据那狱卒供称:出事的前一夜,在二更敲后,仿佛听得牢房上有碎瓦的响声,当时已觉得那响声很怪,不象是猫儿踏的瓦响,只是用百步灯向房顶上探照了一会,什么也瞧不见,只好象有几片瓦有些乱了,以为是猫儿捉耗子翻乱的,便不在意。次日白天再看瓦顶上的瓦,并没有翻乱的样子,就疑心是夜间在灯光下瞧的不明白,事后想来,才悟出牢房顶上的窟窿,是在前一夜弄穿的,不过将屋瓦虚掩在上面,使人瞧不出破绽,这必是与屈同党的人干的玩意。

  这新闻登载出来,社会上一般人无不动色相告,说革命党人如何如何厉害不怕死,谁也不疑心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名医,会干出这种惊人的事来。这案情虽是重大,然因屈蠖斋夫妇早已亡命到外国去了,那时官厅对于革命党,表面虽拿办得象很严厉,实际大家都不敢认真,事隔不到两月,那个亲去县衙告密的谭曼伯,一夜从雉妓堂子里出来,被几个穿短衣的青年,用三支手枪围住向他开放,身中九枪死了。凶手不曾捕着一个,但社会上人知道谭曼伯有叛党卖友的行为,逆料必是死在革命党人手里。这样一来,更无人敢随便和革命党人为难了。事后虽不免渐渐露出些风声来,与屈、黄两方有密切关系的人,知道屈蠖斋是黄石屏救出来的,不过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有谁敢胡说乱道呢?

  秦鹤岐因与黄石屏交情深厚,黄石屏生平事迹知道最详,因见霍元甲异常钦佩黄石屏的医术,遂将黄石屏生平的事迹,约略叙述了一番。霍元甲、农劲荪等人听了,自是益发敬仰。霍元甲问道:“黄辟非小姐既承家学,练就了这一身本领,兄弟不揣冒昧,想要求秦爷介绍去见一面,不知能否办到?”秦鹤岐摇头道:“这事在去年上半年还办得到,在去年十月间已经出嫁了。此刻黄小姐住在南康,如果你还在上海的时候,凑巧她到上海来了,我还是可以介绍见面,并且凭着我这一点儿老资格,就教她走一趟拳,使一趟刀给你瞧瞧,都能办到。倒是要黄老头儿做一手两手工夫给你看,很不容易。”

  农劲荪道:“他对人不承认会工夫么?”秦鹤岐道:“这却不能一概而论。有时不相干的人去问他,他当然不承认,遇了知道他的历史,及和他有交情的人,与他谈论起武艺来,他怎能不承认?”农劲荪道:“他既不能不承认会武艺,若是勉强要求他做一手两手,他却如何好意思不做呢?”秦鹤岐笑道:“他推托的理由多呢!对何种人说何种推托的话,有时说,年老了,气血俱衰,做起来身体上很吃亏;有时说,少年时候练的工夫,与现在所做的道功,多相冲突,随便做两手给人看了无益,于他自己却有大损害,有时说,从前练武艺于打针有益,如今练武艺于打针有害,做一两手工夫不打紧,至少有十二个钟头,不能替病人打针。究竟哪一说有道理,我们即不与他同道,又不会用针,怎好批评!”农劲荪笑道:“可以说都有道理,也可以说都无道理。总之,他安心不做给人看,随口推托,便再说出十种理由来,也都是使人无法批评的。”

  秦鹤岐又闲谈一会去了,次日上午又来看霍元甲,问道:“四爷的病全好了么?”霍元甲道:“承情关注,自昨日打针后直到此刻,不曾再觉痛过。”秦鹤岐道:“我见黄石屏诊病最多,不问什么病,虽是一次诊好了,在几日之内,必须前去复诊一次,方可免得久后复发。我着虑你因不觉痛了,不肯再去,所以今日特地又来,想陪你去将病根断了。”霍元甲踌躇着答道:“谢谢你这番厚意。我这病是偶然得的,并不是多年常发的老毛病,我想一好就永远好了,大约不至有病根在身体内,我觉得用不着再去了。”秦鹤岐听了,原打算再劝几句,忽然心里想起从前曾批评过霍元甲,练外功易使内部受伤的话,恰好霍元甲这次的病,又是嘉道洋行试力之后陡然发生的,思量霍元甲刚才回答的这几句话,似乎是表示这病与练外功及试力皆无关系的意思,因此不便再劝。

  过了几日,霍元甲因不见有人前来报名打擂,心中非常纳闷。正在想起无人打擂,没有入场券的收入,而场中一切费用,多无法节省,深觉为难的时分,农劲荪从外边走了回来,说道:“那日嘉道洋行的班诺威,忽然开会欢迎四爷,不料竟是有作用的。我们这番巴巴的从天津到上海来,算是白跑了。”霍元甲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说?农爷在外边听了些什么议论?”

  农劲荪一面脱了外套,一面坐下说道:“不仅是听了什么议论,已有事实证明了。四爷前几日不是教我去打听嘉道洋行欢迎我们的用意吗?这几日我就为这事向与嘉道洋行有密切关系的,及和英领署有来往的各方面探询,始知道班诺威本人,虽确是一个欢喜运动的人,平日是喜与一般运动家、拳斗家接近,但是这次欢迎四爷,乃是英领署的人授意,其目的就在要实地试验四爷,究有多大的力量?张园开擂的那日,英国人到场参观的极多。四爷和东海赵交手的情形,英国懂得拳斗的人看了,多知道四爷的本领,远在东海赵之上,所以能那般从容应付,东海赵败后,更没有第二个人敢上台,因此英国人疑虑奥比音不是四爷的对手,沃林尤其着急。于是想在未到期以前,设法实地试验四爷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他们以为两人比赛,胜败是以力量大小为标准的。奥比音是在英国享大名的大力士,他全身各种力量,早已试验出来,英国欢喜运动及拳斗的人,大概多知道,中国拳术家不注意力量,又没有其他分高下的标准,若没有打东海赵的那回事,他们英国人素来骄傲,瞧不起中国人,心里不至着虑奥比音敌不过四爷。那日嘉道洋行原预备了种种方法,试验四爷的力量,想不到四爷不等他们欢迎的人来齐,也不须他要求试验,就把他的扳力机扳坏了。有了那么一下,班诺威认为无再行试验的必要,他欢迎四爷的目的已达,所以开欢迎会的时候,只马马虎虎的敷衍过去,一点儿热烈的表示也没有。倘若我们那天不进他的运动室,他们欢迎的情形必然做出非常热烈的样子,并得用种种方法,使四爷高兴把所有的力量显出来。据接近班诺威的人听得班诺威说,奥比音试扳力机的力量,还不及四爷十分之七。他们即认定比赛胜负的标准在各人力量的大小,奥比音的力量与四爷又相差太远,他们觉得奥比音与四爷比赛,关系他英国的名誉甚大,败在欧美各国大力士手里,他们不认为耻辱,败在中国大力士手里,他们认为是奇耻大辱。有好几个英国人写信警告沃林,并怪沃林贪财,不顾国家名誉。沃林看了四爷摆擂的情形,已经害怕,得了嘉道洋行试力的结果,便不得到警告的信,也决心不践约了。”

  霍元甲抢着说道:“双方订约的时候,都有律师、有店家保证,约上载得明白,到期有谁不到,谁罚五百两银子给到的做旅费。奥比音被中国大力士打败了,果然耻辱,被中国人罚五百两银子,难道就不耻辱吗?”农劲荪道:“四爷不要性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能罚他五百两银子,事情虽是吃亏,但是终使外国人受了罚,显得他英国大力士不敢来比赛,倒也罢了。你还不知道,他那一方面的律师和保证人都已跑了呢!我今天出外,就是去找那律师和电器公司的平福,谁知那律师回国去了,电器公司已于前几天停止营业了。沃林家里人说,沃林到南洋群岛去了。你看这一班不讲信义的东西,可笑不可笑!”

  霍元甲因无人打擂,本已异常焦急,此时又听了这番情形,更气得紧握着拳头,就桌上打了一拳,接着长叹了一声说道:“一般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这番到上海来,真可算是祸不单行了。”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心事,恐怕他忧虑过甚,又发出什么毛病来,仍得故作镇静的样子说道:“这倒算不得祸。我看凡事都是对待的,都是因果相生的。我们不为订了约和奥比音比赛,便不至无端跑到上海来摆擂台,不摆擂台,就不至在各报上遍登广告,不会有当着许多看客三打东海赵的事。因摆擂及沃林违约,我们虽受了金钱上的损失,然四爷在南方的名誉,却不是花这一点金钱所能买来的。外国人说名誉是第二生命,不说金钱是第二生命,因有了名誉,就不愁没有金钱,有金钱的,不见得就有名誉。四爷在北方的声名,也算不错,但是究竟只武术界的人知道,普通社会上人知道的还少,有了这回的举动,不仅中国全国的人,都钦仰四爷的威名,就是外国人知道的也不少,这回四爷总算替中国人争回不少的面子。奥比音因畏惧四爷,不敢前来比赛的恶名,是一辈子逃避不掉的了。我们若不是因金钱的关系,听了他们全体逃跑的消息,应该大家欢欣鼓舞才是。少罚他们五百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我这几天在外面专听到一些不愉快的消息,却也有两桩使人高兴的消息,只因我一则心里有事,懒得说它,二则因有一桩,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一桩暂时还难实现,不过说出来也可使你高兴高兴。有一家上海最著名的阔人,因你的武艺高,声名大,想聘请你到他家当教师,一面教他家的子侄,一面替他家当护院,每个月他家愿送你五百块的薪水……”

  霍元甲不待农劲荪说完,即笑了笑摇头说道:“赵玉堂尚且不屑给人家做看家狗,我霍四虽是没有钱,却自命是一个好汉,不信便赶不上赵玉堂!不问是什么大阔人,休说当护院,就是要聘请我当教师,教他家的子侄,也得看他子侄的资质,是不是够得上做我的徒弟?资质好的不在乎钱多少,资质若够不上做我的徒弟,我哪怕再穷些,也不至贪这每月五百块钱就答应。”

  农劲荪笑道:“我原知道你是不愿意干的。那阔人在彭庶白家遇了我,向我提起这点,我已揣摩着你的心理回答他了。这事你虽不愿意干,然因这事可以证明你这番到上海摆擂所得声名,影响你在社会上的地位不小。平情论事,大阔人的钱虽不算什么,但是你我所走的地方也不少,何尝见过有这么大薪水的教师和护院?北方阔人是最喜请教师护院的,每月拿一百块钱的都很少,倘若你不经过摆擂这番举动,那怕本领再高十倍,也没人肯出这许多钱请你。还有一桩是,上海教育界的名人,现已明白中国武艺的重要,正在邀集赀力雄厚的人,打算请你出面,办一个提倡武术的学校。从前教育界一般人,专一迷信外国学问,只要是外国的什么都好,中国固有的,不问什么,都在排除之列,谁敢在这外国体操盛行全国的今日,说提倡中国武术的话?能使教育界的人觉悟,自动的出力提倡,这功劳也在摆擂上面。不是我当面恭维你,要做一个名震全国的人还容易,要做一个功在全国的人却不容易。当此全国国民都是暮气沉沉的时候,你果能竭平生之力来提倡武术,振作全国国民的朝气,这种功劳还了得吗?这才真可以名垂不朽呢!一时间受点儿金钱的困难,两相比较起来,值得忧虑么?”

  霍元甲听了这番议论,他是个好名的人,功业心又甚急切,不知不觉的就把兴会鼓动起来,拔地立起身说道:“我也知道我这个人应该从远大处着眼,略受些儿金钱困难的苦,不应如此着急,不过时刻有你农爷在旁,发些开我胸襟的议论就好。农爷一不在旁边,我独自坐着,便不因不由的会想起种种困难事情来。农爷何以说那武术学校的事,暂时不能实现呢?”农劲荪道:“这是一桩大事业,此时不过有几个教育界中人,有此提倡,当然不是能咄嗟立办的事,并且这事是由他们教育界中人发动的,他们不到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不便来请四爷。”霍元甲听了,忽就床沿坐下,用手按着胸脯。农劲荪看霍元甲的脸色苍白,双眉紧皱,料知必是身体又发生了毛病,连忙起身走到跟前问道:“你那毛病又发了吗?”霍元甲跺了跺脚,恨声说道:“真讨厌透了!人在倒霉的时候,怎的连我这般铜筋铁骨的身体,都靠不住了,居然会不断的生起病来,实在可恨啊!”说时,用双手将胸脯揉着,鼻孔里忍不住哼起来。

  农劲荪看了,不由得着急道:“前几天秦鹤岐特地来陪四爷到黄医生那里去打针,四爷若同去了,今天决不至复发。”霍元甲忍痛叫了两声刘震声,不见答应,农劲荪叫茶房来问,说刘先生出门好一会了,不曾回来。霍元甲道:“那天我不同秦鹤岐去,一来因那时的病已完全好了,二来秦鹤岐与那黄医生是要好的朋友,有秦鹤岐同去,黄医生必不肯收诊金。我与黄医生没交情,如何好再去受他的人情?刘震声若回来了,就叫他去雇一辆马车来,我还得去看看,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农劲荪道:“雇车去瞧病,何必定要等震声回来呢?叫茶房打电话去雇一辆车来,我陪你去一趟就得啦!”霍元甲道:“怎好劳动你呢?”农劲荪道:“你病了还和我闹这些客气干吗?”遂叫茶房吩咐了雇马车的话。

  茶房刚退出房,刘震声已从外面走进房来,一眼见霍元甲的神情脸色,现出异常惊慌的样子,问道:“老师怎么样?真个那病又发了吗?”农劲荪点头道:“你老师说今天比前番更痛得厉害,正望你伺候他到黄医生那里去。”刘震声听了,忽然和小孩子被人夺去了饼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声哭,倒把农、霍二人都吓了一跳。农劲荪忙阻止他道:“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不是没有知识的小孩,怎么一见你老师发了病,就这么哭起来呢?不要说旁人听了笑话,便是你老师见你这么哭,他心里岂不比病了更难受吗?”平日刘震声最服从农劲荪的话,真是指东不敢向西,这回不知怎的,虽农劲荪正色而言,并说得这么切实,刘震声不但不停哭,反越说越哭得伤心起来。不知刘震声有何感触,竟是如此痛哭,且俟第六十九回再说。

i5xia 发表于 2019-12-26 06:11:44

第六十九回
进医院元甲种死因
买劣牛起凤显神力

  话说刘震声越哭越显得伤心的样子,霍元甲忍不住生气说道:“震声,你害了神经病吗?我又没死,你无端哭什么?”刘震声见自己老师生气,才缓缓的停止悲哭。农劲荪问道:“你这哭倒很奇怪,象你老师这样金刚也似的身体,漫说是偶然生了这种不关重要的病,就是大病十天半月,也决无妨碍。你刚才怎么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并且是这般痛哭呢?”刘震声揩了眼泪,半晌回答不出。霍元甲也跟着追问是什么道理,刘震声被追问得只好说道:“我本不应该见老师病了,就糊里糊涂的当着老师这么哭起来。不过我一见老师真个又病了,而发的病又和前次一样,还痛得更厉害些,心里一阵难过,就忍不住哭了出来。”霍元甲道:“发过的病又发了,也没有什么稀奇,就用得着哭吗?你难道早就知道我这病又发吗,怎的说真个又病了的话呢?”

  刘震声道:“我何尝早就知道,不过在老师前次发这病的时候,我便听得人说,老师这病的病根很深,最好是一次治断根,如不治断根,日后免不了再发,再发时就不容易治愈了。我当时心里不相信,以为老师这样铜筋铁骨的身体,偶然病一次,算不了什么,哪里有什么病根?不料今天果然又发了,不由得想起那不容易治愈的话来。”农劲荪不待刘震声更往下说,即打了个哈哈说道:“你真是一个傻子。你老师这病,是绝对没有性命危险的病,如果这病非一次治断根,便有危险,那日黄石屏在打针之后,必然叮咛嘱咐前去复诊。”霍元甲接着说道:“农爷的话一点儿不差,震声必是听得秦老头儿说。秦老头儿自称做的是内家工夫,素来瞧外家工夫不起,他所说的是毁谤外家工夫的话,震声居然信以为实了。我不去复诊,也就是为的不相信他这些道理。”

  正说话的时候,茶房来报马车已经雇来了。霍元甲毫不踌躇的说道:“我这时痛已减轻了,不去了吧。”农劲荪道:“马车既经雇来了,何妨去瞧瞧呢!此刻虽减了痛,恐怕过一会再厉害。”霍元甲连连摇头道:“不去了,决计不去了。”农劲荪知道霍元甲的性情,既生气说了决计不去的话,便劝也无用,惟有刘震声觉得自己老师原是安排到黄石屏诊所去的,只因自己不应该当着他号哭,更不应该将旁人恶意批评的话,随口说出来,心中异常失悔。但是刘震声生性极老实,心里越失侮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没有办法。亏他想来想去,想出一个办法,用诚挚的态度对霍元甲说道:“老师因我胡说乱道生了气,不到黄医生那里去诊病了,我真该死。我如今打算坐马车去,把黄医生接到这里来,替老师瞧瞧,免得一会儿痛得厉害的时候难受。”霍元甲道:“不与你说的话相干,秦老头儿当我的面也是这么说,我并不因这话生气。”说话时忽将牙关咬紧,双眉紧锁,仿佛在竭力忍耐着痛苦的样子,只急得刘震声唉声跺脚,不知要如何才好?

  农劲荪看了这情形,也主张去迎接黄石屏来。霍元甲一面用手帕揩着额头上的汗珠,一面说道:“谁去接黄医生来,就替谁瞧病,我这病是不用黄医生瞧的!”农劲荪道:“你这病虽不用黄医生瞧,然不能忍着痛苦,不请医生来瞧,上海的医生多着呢!”霍元甲道:“上海的医生虽多,究竟谁的学问好,我们不曾在上海久住的人何能知道?若是前次请来的那种西医,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请来干什么!”

  刚说到这里,彭庶白突然跨进房门笑道:“你们为什么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农、霍二人见彭庶白进来,连忙招呼请坐。霍元甲道:“不是还在这里说西医的坏话,只因我前次的病,现在又发了,因我不愿意去黄石屏那里打针,农爷和我商量另请医生的话,我不信西医能治我这病,所以说白费许多钱,治不好病的话。”彭庶白点头道:“我本来也是一个不相信西医的人,不过我近来增加了一番经验,觉得西医自有西医的长处,不能一概抹煞。最近我有一个亲戚病了,先请中医诊治,上海著名的医生,在几日之间请了八个,各人诊察的结果,各不相同,各人所开的药方,也就跟着大有分别了。最初三个医生的药方吃下去,不仅毫不见效,并且增加了病症,因此后来五个医生的药方,便不敢吃了。我那亲戚家里很有点儿积蓄,平常素来少病,一旦病了,对于延医吃药非常慎重,见八个中医诊察的各自不同,只得改延西医诊视,也经过五个西医,诊察的结果,却是完全相同,所用的药,虽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然因诊察的结果即相符合,可知病是不会看错的,这才放心吃西医的药,毕竟只诊了三次,就诊好了。还有一个舍亲因难产,请了一个旧式的稳婆,发作了两昼夜,胎儿一只手从产门伸了出来,眼见得胎儿横在腹中,生不下来了。前后请来四个著名的妇科中医,都是开几样生血和气的药,此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稳婆说得好笑,做出经验十足的样子说道:‘胎儿从产门伸出手来,是讨盐的,快抓一点儿放在胎儿手中,就立时可以缩进去。’当时如法炮制,放了一点盐在手里,哪里会缩进去呢?后来有人主张送医院,那舍亲住在白渡桥附近,遂就近将产妇送到一个日本人开设的秋野医院去,那院长秋野医生看了说道:‘喜得产妇的身体还强健,若是身体孱弱些儿的,到此时就毫无办法了。这是因为产门的骨节不能松开,所以胎儿卡在里面不得出来,非剖腹将胎儿取出不可。’舍亲问剖腹有无生命的危险,秋野说:‘剖腹不能说绝对无生命危险,胎儿十有八九是死了的,产妇或者可以保全,若不剖腹,则大小都万无生理。’舍亲到了这种紧急的关头,只好决心签字,请秋野剖腹,从进医院到剖腹取出胎儿,不到一点钟的工夫。最使人钦佩的,就是连胎儿的性命都保全了,一个好肥头胖脑可爱的小男孩子,此刻母子都还住在秋野医院里。昨天我去那医院里探望,秋野医生当面对我说:‘大约还得住院一星期,产妇便可步行出院了。’那秋野医生的学问手术,在上海西医当中,纵不能说首屈一指,总可说是最好的了。他已到上海来多年了,中国话说得很自然。”

  农劲荪道:“日本人学西洋的科学,什么都学不好,只医药一道,据世界一般人的评判,现在全球除却德国,就得推日本的医药学发明最多。”霍元甲道:“那秋野医生既是有这般本领,庶白兄又认识他,我何不请庶白兄立刻带我同去瞧瞧!”彭庶白连声应好。刘震声道:“好在雇来的马车还不曾退掉。”说着即来搀扶霍元甲。霍元甲摇手道:“用不着搀扶,你陪农爷在家,恐怕有客来访。我和彭先生两人去得啦!”农劲荪点头道:“好,外国医院不象中国医生家里,外国人病了去医院诊病,少有许多人同去的,便是同去了,也只许在外边客厅或待诊室坐,断不许跟随病人到诊室中去,至于施行手术的房间,更不许受手术以外的人进去。”

  彭庶白陪同霍元甲,乘马车到了秋野医院,凑巧在大门口遇着秋野医生,穿着外套,提着手杖,正待出外诊病。彭庶白知道秋野医院虽有好几个医生,寻常来求诊的,多由帮办医生诊视,然帮办医生的学问,都在秋野之下。霍元甲的病,彭庶白想秋野医生亲自诊视,因此在大门口遇见秋野,便迎着打招呼,一面很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霍先生,就是最近在张家花园摆设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今日身体有点儿不舒适,我特地介绍到贵医院来,须请秋野先生亲自治疗才好。”秋野一听说是霍元甲,立时显出极端欢迎的态度,连忙脱了右手的手套,伸手和霍元甲握着笑道:“难得,难得!有缘和霍先生会面,兄弟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及开擂那日的记事,即想去张家花园拜访先生,无奈有业务羁身,直到现在还不能如愿,若不是彭先生今日介绍到敞院来,尚不知何日方得会面?”霍元甲本来不善于应酬交际,见秋野说得亲热,除连说不敢当外,没有旁的话说,秋野引霍、彭二人直到他自己办公的房内。

  此时霍元甲胸脯内又痛得不能耐了,彭庶白看霍元甲的脸色,忽变苍白,忍受不住痛苦的神气,完全在面上表现出来了,只得对秋野说道:“对不起先生,霍先生原是极强壮的体格,不知怎的,忽得了这种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病,请先生诊断诊断,务请设法先把痛止住。”秋野不敢迟慢,忙教霍元甲躺在沙发上,解衣露出胸脯来,先就皮肤上仔细诊察了一阵,从袋中取出听肺器来,又细听了一会说道:“仅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我此刻就给药霍先生吃了,至多不过二十分钟,即可保证不痛了。”说着匆匆走到隔壁房去了,转眼便取了两颗白色小圆片的药来,用玻璃杯从热水瓶中倾了半杯温开水,教霍元甲将药片吞服,然后继续说道:“不过霍先生这病,恐怕不是今日偶然突发的。”彭庶白道:“诚如先生所说,在一星期前已经发过一次,但不及这次痛的厉害。据秋野先生诊断,他这病是因何而起的呢?”秋野沉吟道:“我此刻不敢断定。我很怀疑,以霍先生这种体格,又是贵国享大名的大力士,是一个最注重运动的人,无论如何总应该没有肺病,象此刻胸脯内疼痛不堪的症候,却不是肺病普通应有的征象,只是依方才诊断的结果,似乎肺部确已受病,并且霍先生所得肺病的情形,与寻常患肺病的不大相同。我所用爱克斯电光将霍先生全身细细检查一番,这病从何而起,便能断定了,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样?”

  霍元甲听了秋野的话,心里当然愿意检查,只是前次在客栈里有过请西医诊病的经验,恐怕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全身,得费很多的钱,一则身边带的钱不多,二则他从来是一个自奉很俭约的人,为检查身体化费很多的钱,也不情愿,当下招手叫彭庶白到跟前,附耳低言道:“不知用爱克斯电光检查一番,得花多少钱,你可以向他问问么?”彭庶白点头应是,随向秋野问道:“这种用爱克斯电光检查的手续,大约很繁重,不知一次的手术费得多少?”

  秋野笑道:“检查的手续并不甚繁重,如果要把全身受病的部分,或有特殊情形的部分都摄取影片,那么比较费事一点儿。至于这种手术费,本不一定,霍先生不是寻常人,当霍先生初进房的时候,我原打算把我近来仰慕霍先生的一番心思说出来,奈霍先生胸脯内疼痛得难受,使我来不及说。霍先生今日和我才初次见面,彭先生虽曾多会几面,然也没多谈,两位都不知道我的性情及平生的言行,我虽是一个医生,然在当小学生的时候,就欢喜练我日本的柔道,后来从中学到大学毕业,这种练柔道的兴趣不曾减退过,就是到上海来开设这医院,每逢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多是邀集一般同好的朋友,练着柔道消遣。虹口的讲道分馆,便是我们大家设立的。我既生性欢喜练柔道,并知道敝国的柔道,是从贵国传去的,所以对于贵国的拳术,素极仰慕,无如贵国练拳术的人,和敝国练柔道的不同,敝国练柔道的程度高低,有一定的标准,程度高的,声名也跟着高了,只要这人的工夫到了六段七段的地位,便是全国知名的好手了。那怕是初次到敝国去的外国人,如果想拜访柔道名家,也是极容易的事,随便向中等社会的人打听,少有不知道的。贵国的拳术家却不然,工夫极好的,不见有大声名,反转来在社会上享大名的,工夫又不见得好。体说我们外国人想拜访一个真名家不容易,便是贵国同国的人,我曾听得说,常有带着盘缠到处访友,而数年之间,走过数省的地方,竟访不着一人的。这种现象,经我仔细研究,并不是由于练拳术的太少,实在是为着种种的关系,使真有特殊武艺的人,不敢在社会上享声名。贵国拳术界是这般的情形,我纵有十二分仰慕的心思,也无法与真实的拳术名家相见。难得霍先生有绝高的本领,却没有普通拳术家讳莫如深的习气,我想结交的心思,可说是异常急切。我只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我心里便非常高兴。用爱克斯电光检查身体,算不了什么事,我决不取霍先生一文钱。我为的很关心霍先生的身体,才想用爱克斯光检查,绝对不是营业性质。”

  霍元甲服下那两颗药片之后,胸内疼痛即渐渐减轻,到此刻已完全不痛了,听秋野说话极诚恳,当下便说道:“承秋野先生盛意,兄弟实甚感激,不过刚才彭先生问检查身体,须手术费多少的话,系因兄弟身边带来的钱不多,恐怕需费太大,临时拿不出不好,并没有要求免费的心思。虽承先生的好意,先生在此是开设医院,岂有替人治病,不取一文钱的道理?”秋野笑道:“开设医院的,难道就非有钱不能替人治病吗?不仅我这医院每日有几个纯粹义务治疗的病人,世间一切医院也都有义务治疗的事。霍先生尽管送钱给我,我也不肯收受。”

  霍元甲平日行为历来拘谨,总觉得和秋野初交,没有白受他治疗之理,即向彭庶白说道:“我是由庶自兄介绍到这里来的,还是请庶白兄对秋野先生说吧!如肯照诊例收费,就求秋野先生费心检查,若执意不肯收费,我无论如何也不敢领受这么大的情分。”彭庶白只得把这番话再对秋野说,秋野哈哈大笑道:“霍先生是一个名震全国,将来要干大事业的人,象这般小事,何苦斤斤计较。我老实说吧,我想结交霍先生,已存着要从霍先生研究中国拳术的念头,若照霍先生这样说来,我就非拿费敬送束修不可了。所以我方才声明,希望霍先生不因为我是日本人,拒绝我做朋友的话,便是这种意思。彼此既成了朋友,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就不应过于计较了。交朋友的交字,即是相互的意义,我今日为霍先生义务治了病,将来方可领受霍先生的义务教授。”

  彭庶白见秋野绝不是虚伪的表示,遂向霍元甲说道:“秋野先生为人如何,我们虽因交浅不得而知,但是和平笃实的态度,得乎中,形乎外,是使人一见便能相信的。我也很希望四爷和他做一个好朋友,彼此成了朋友,来日方长,这类权利、义务的界限,本用不着计较。”霍元甲还没回答,秋野接着含笑问道:“霍先生的痛已止了么?”霍元甲点头道:“这药真有神效,想不到这一点儿大的两颗小药片,吞下去有这么大的力量,如今已全不觉痛了。”秋野道:“我先已说过了,要止痛是极容易的事,但是仅仅止痛,不是根本治疗的方法,致痛的原因不消灭,今日好了,明日免不了又发。请两位坐一坐,我去准备准备。”说着又往隔壁房中去了。

  彭庶白凑近霍元甲说道:“他们日本人有些地方实在令人佩服,无论求一种什么学问,都异常认真,决不致因粗心错过了机会。象秋野性喜柔道,想研究中国拳术,又见不着真会拳术的中国人,一旦遇着四爷,自然不肯失之交臂。我曾听得从德国留学回来的朋友说,日本人最佩服德国的陆军和工业,明治维新以后,接连派遣优秀学生到德国学陆军和工业。陆军关于本国的国防当然是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的,并有许多地图,是不许外国学生看见的。日本留德的陆军学生,为偷这种秘密书籍地图,及偷窥各要塞的内容,被德国人察觉处刑或永远监禁的,不计其数,而继续着偷盗及窥探的,仍是前扑后继,毫不畏怯。还有一个学制造火药的,德国新发明的一样炸药,力量远胜一切炸药。那发明的人,在讲堂教授的时候,也严守秘密,不许外国留学生听讲。那个学制造火药的日本人,学问本来极好,对于这种新发明的火药,经他个人在自己化验室屡次试验的结果,已明了了十分之九,只一问未达,不能和新发明的炸药一样,独自想来想去,委实不能悟到,心想那炸药在讲堂上可以见着,要偷一点儿来化验是办不到的。不但讲堂里有教授及许多同学的德国学生监视着不能下手,并且这种炸药的危险性最大,指甲尖一触,即可爆烈,仅须一颗黄豆般大小,即能将一个人的身体炸碎,有谁能偷着跑呢?亏他想了许久,竟被他想出一个偷盗的方法来,先找了一个化学最好的日本人,将自已近来试验那种新发明炸药的成绩,尽量传给那日本人道:‘我如今要偷那炸药的制造法,非安排牺牲我个人的生命用舌尖去尝一下,别无他法,不过那炸药的性质我已确实知道,沾着我舌尖之后,制造的方法虽能得到,我的生命是无法保全的。我能为祖国得到这种厉害炸药的制造法,死了也极有荣誉,所虑的死得太快,来不及传授给本国人,所以此时找你来,将我试验所得的先传授给你,我偷得之后,见面三言两语,你就明白了。’那日本人自然赞成他这种爱国的壮举,便坐守在他家等候。过了几日没有动静,那日本人正怀疑他或是死了,或是被德国人察觉,将他拘禁了,忽见他面色苍白,惊慌万状的跑进来,只说了一种化学药品的名词,即接着喊道:‘快从后门逃走回国去吧!后面追的紧跟着来了。’那日本人哪敢怠慢,刚逃出后门,便听得前门枪声连响,已有无数的追兵,把房屋包围着了。喜得德人当时不曾知道,日本人是这般偷盗法,以为将那用舌尖偷尝的人打死了,制造法便没被偷去,等到那教授随后追来,那日本人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这种求学问及爱国的精神,四爷说是不是令人佩服!”

  霍元甲点头道:“这实在是了不得的人物,惊天动地的举动。我听得农爷说过,日本的柔道,是日本一个文学士叫嘉纳治五郎的,从中国学去的,学到手之后,却改变名称,据为已有。”霍元甲正说到这里,秋野已走进房来笑道:“霍先生说的不错。柔道是嘉纳治五郎从贵国学去的,只是不仅改变了名称,连方法姿势也改变了不少,如今嘉纳在事实上已成了柔道的发明人。”霍元甲听了,深悔自己说话孟浪,不应在此地随口说出据为已有的话,一时面上很觉得难为情。秋野接着说道:“我已准备妥了,请霍先生就去检查身体吧!彭先生高兴同去,不妨请去瞧瞧。”彭庶白笑道:“我正想同去见识见识,却恐怕有妨碍,不敢要求。”

  彭、霍二人跟着秋野,从隔壁房中走进一间长形的房内,看这房中用黑绒的帷幔,将一间房分作三段,每段里面看不出陈列些什么。秋野将二人带到最后的一段,撩起绒幔,里面已有一个穿白衣的医生等着。彭庶白看这房里,装了两个电器火炉,中间靠墙壁安着一个方形的白木台,离地板尺来高,台上竖着一个一尺五六寸宽、六尺来高的自木框,木框上面和两旁嵌着许多电泡。秋野教霍元甲脱了衣服,先就身上的皮肤,细细观察了一阵,对那穿白衣的医生说日本话,那医生便用钢笔在纸上记载,观察完了,将霍元甲引到白木台上站着,扭开了框上的电灯,然后用对面的爱克斯电光放射。秋野一处一处的检查记载,便一处一处的摄取影片,经过半点钟的时间,方检查毕事,教霍元甲穿好了衣服,又带到另一间房内。彭庶白看这房中有磅称及测验目力的器具和记号,还有一张条桌上,放着一个二尺来高、七八寸口径的白铜圆筒,筒旁边垂着一根黑色的橡皮管,也有二尺来长,小指头粗细,这东西不曾见过,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只见秋野从衣袋中取出一条英尺来,把霍元甲身体高低和手脚腰围的长短,都详细量了一遍,吩咐助手记载了,又磅了份量,然后拈着那铜筒上的橡皮管递给霍元甲道:“请霍先生衔在口中,尽所有的力量吹一口。”霍元甲接过来问道:“慢慢儿吹呢,还是突然吹一下呢?”秋野道:“慢慢儿吹。”霍元甲衔着橡皮管,用力吹去,只见圆筒里面,冒出一个口径略小些儿的圆筒来,越吹越往上升,停吹那圆筒就登时落下去了。秋野也吩咐助手记载了,这才带二人回到前面办公室来。

  助手将记载的纸交给秋野,秋野看了一会,显出踌躇的神气说道:“霍先生真是异人,身体也与普通人大有区别。”彭庶白问道:“区别在什么地方?”秋野道:“霍先生是大力士,又是大拳术家,身体比普通人壮实,是当然的事,不足为异,所可异的就在皮肤以内,竟比普通人多一种似膜非膜、似气体又非气体的物质。我自学医以来,是这般检查人的身体,至少也在千人以上,却从来没有遇过象霍先生这样皮肤的人。练武艺的身体,我也曾检查过,如敝国练相扑的人,身体比寻常人竟有大四倍的,皮肤粗的仿佛牛皮,然皮肤的组织及皮肤里面,仍是和寻常人一样,绝没有多一种物质的。霍先生皮肤里面的这种异状,我已摄取了两张影片,迟几天我可以把影片和寻常人所摄取的,给两位比较着研究。”

  彭庶白问道:“也许霍先生皮肤里面这种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而起的变化。”秋野沉吟道:“这于生理学上似乎说不过去,若是天然生成的这种模样,总应有与霍先生相同的人。我此刻还不敢断定,皮肤里面起了这种变化,于生理上有不有不好的影响。依照普通生理推测,最低的限度,也应妨碍全体毛孔的呼吸。人身呼吸的机能,不仅是口、鼻,全身毛孔都具有呼吸作用。有一件事最容易证明,全身毛孔都具呼吸作用的,就在洗澡的时候,如将全身浸在水内,这时必感觉呼吸甚促,这便是因为全身毛孔都闭塞了,不能帮助呼吸,全赖肺部从口、鼻呼吸,所以感觉促而吃力。霍先生现在的全身毛孔,虽还没有全部停止呼吸作用,但因皮肤里面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的关系,于毛孔呼吸上已发生了极大阻碍,因这种原故,肺部呼吸机能大受影响。我开始替霍先生诊察的时候,听肺器所得的结果很可惊异,觉得象霍先生这般壮实的身体,不应肺部呼吸的情形如此,因此才想用爱克斯电光检查,并不是为胸脯里面疼痛,需要检查的。如果皮肤里面这特殊的情形,是天然生成的,不是因练武艺后起的变化,我说句霍先生不要生气的话,那么从小就不易养育成人。”

  霍元甲问道:“不好的影响是妨碍全身毛孔的呼吸,好的影响也有没有呢?”秋野想了一想答道:“好的影响当然也有,第一,风寒不容易侵入,次之,可以帮助皮肤抵抗外来的触击。霍先生当日练成这种情形的目的,想必就是为这一种关系。”霍元甲摇头道:“练武艺得练成全体皮肤都能抵抗触击,不但我所学的如此,各家各派的武艺,大概也都差不多,不过不经这爱克斯电光检查,不知道皮肤里面,已起了这种特殊变化罢了!我身上还有和普通人不同的变状么?”秋野道:“先生的胸脯比寻常人宽,而肺量倒比寻常人窄,这简直是一种生理上的病态,于身体是绝对不会有好影响的。其所以肺量如此特殊窄小的原故,当然也是因练武艺的关系。”彭庶白问道:“是不是完全因为皮肤里面起了变化,妨碍毛孔的呼吸,以致肺部呼吸也受障碍?”秋野道:“本应有密切连带关系的,但于生理却适得其反,毛孔呼吸既生了阻碍,肺部呼吸应该比寻常扩大,这理由还得研究。”

  彭庶白道:“我有一件和霍先生这种情形相类似的事实,说给秋野先生听了,也可资参考。在十几年前,北京有一个专练形意拳的名家,姓郭名云深,一辈子没干旁的事业,终年整日的练形意拳,每年必带着盘缠,游行北五省访友,各省有名的拳术家,和他交手被他打败了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是最有名会使崩拳的人,无论与何人动手,都是一崩拳就把人打倒了。人家明知道他是用崩拳打人,然一动手便防备不了。有一次来了一个拜访他的人,那人也是在当时享盛名的,练擒拿手练得最好,和人动起手来,只要手能着在敌人身上,能立时将敌人打伤,甚至三天便死。那人仗着自己本领,特去拜访郭云深,要求较量较量。郭云深并不知道那人会擒拿手,照例对那人说道:‘我从来和人动手,都是用一崩拳,没有用过第二手。今天与你较量,也是一样,常言明人不做暗事,你当心我的崩拳吧!’那人说知道,于是两人交起手来。郭云深果然又是一崩拳,把那人打跌了,不过觉得自己胸脯上,也着了那人一下。那人立起身说道:‘佩服佩服,真是名不虚传。但是我也明人不做暗事,我是练会了擒拿手的,你虽把我打跌了,然你着了我一下,三天必死。’郭云深因当时毫不觉着痛苦,那人尽管这么说,并不在意,当即点头答道;‘好,我们三天后再见吧!如果被你打死了,算是你的本领比我高强。’那人过了三天,真个跑到郭云深家去,只见郭云深仍和初次见面时一样,不但不曾死,连受伤的模样也没有,不由得诧异道:‘这就奇了,你怎么不死呢?’郭云深笑道:‘这更奇了,你没有打死我的本领,我怎么会死呢?’那人道:‘你敢和我再打一回么?’郭云深道:‘你敢再打,我为何不敢!要打我还是一崩拳,不用第二下。’两人遂又打起来,又是与前次一样,郭云深胸脯上着了一下,那人被郭云深一崩拳打跌了,那人跳起身对郭云深拱手道:‘这番一点儿不含糊,三天后你非死不可!’郭云深不觉得这番所受的比前番厉害,仍不在意的答道:‘三天后请再来露脸吧!’那人第四天走去,见了郭云深问道:‘你究竟练了什么工夫,是不是有法术?’郭云深道:‘我平生练的是形意拳,没有练过旁的武艺,更不知道什么法术!’那人道:‘这真使我莫明其妙,我自擒拿手练成之后,不知打翻了多少好汉,练过金钟罩、铁布衫的,我教他伤便伤,教他死便死,你不会法术,如何受的了我两次的打?我没见你练过形意拳,请你练一趟拳我瞧瞧使得么?’郭云深道:‘使得。’说时就安排练给那人瞧,那人道:‘就这么瞧不出来,须请你把衣服脱了,赤膊打一趟。’郭云深只得赤着膊打,才打到一半,那人便摇手止住道:‘用不着再往下打,我已瞧出打你不死的原因来了。你动手打拳的时候,你的皮肤里面登时布满了一层厚膜,将用身所有的穴道都遮蔽了,所以我的擒拿手也打不进去。’”

  秋野听到这里问道:“那人不曾用爱克斯电光照映,如何能看得出郭云深皮肤内有厚膜,将穴道遮蔽的情形来呢?”彭庶白道:“那时当然没有爱克斯电光,不过那人所研究的武艺,是专注意人身穴道的,全身穴道有厚膜遮蔽了,他能看出,在事实情理两方面,都是可能的。我想霍先生皮肤内的情形,大约与郭云深差不多。郭云深的寿很高,可知这种皮肤内的厚膜,于身体的健康没有妨碍。”秋野点头道:“我还是初次遇见这种变态,不能断定于健康有无妨碍,只是胸脯内疼痛的毛病,今日虽用止痛剂止住了,然仍须每日服药,至少得一星期不劳动。”

  霍元甲笑道:“我此刻所处的地位,如何能一星期不劳动?”秋野道:“完全不劳动办不到,能不激烈的劳动,也就罢了。若以霍先生的身体而论,在治疗的时期中,不但不宜多劳动体力,并且不宜多运用脑力,最好能住在空气好的地方,静养一两个月,否则胸脯内疼痛的毛病,是难免再发的。”说毕,自去隔壁房中取了药水出来,递给霍元甲道:“这药水可服三天,三天后须再检查,方才所服的止痛剂,是不能将病根治好的。”

  霍元甲接了药水,总觉得诊金药费及电光检查的手续费,一概不算钱,似乎太说不过去,摸出几张钞票交给彭庶白,托他和秋野交涉,秋野已瞧出霍元甲的用意笑道:“霍先生硬不承认我日本人是朋友吗?简直不给我一点儿面子。”彭庶白见秋野这么说,只得对霍元甲道:“四爷就领谢了秋野先生这番盛意吧!”霍元甲遂向秋野拱手道谢,与彭庶白一同出院,秋野送到大门口还叮咛霍元甲道:“三天后这药水服完了,仍请到这里来瞧瞧。”彭、霍二人同声答应。

  彭庶白在马车中说道:“想不到这个日本医生,倒是一个练武艺的同志,也难得他肯这般仔细的替四爷检查。”霍元甲道:“听说日本人欢喜练柔道的极多,不知道那个嘉纳治五郎是一种什么方法,能提倡得全国风行,不闹出派别的意见来。若是在中国提倡拳术,我近来时常推测,但愿提倡得没有效力才好,一有效力,必有起来攻击排挤,另创派别的。”彭庶白道:“日本人提倡柔道,是用科学的方式提倡,是团体的,不是个人的。无论何种学问,要想提倡普遍,就得变成科学方式,有一定的教材,有一定的教程,方可免得智者过之、愚者不及的大缺点。我们中国有名的拳教师收徒弟,一生也有多到数千人的,然能学成与老师同等的,至多也不过数人,甚至一个也没有。这不关于中国拳术难学,也不是学的不肯用功,或教的不肯努力,就是因为没有按着科学方式教授。便是学的人天分极高,因教的没有一定的教程,每每不到相当时期,无论如何也领悟不到,愚蠢的是更不用说了。我倒不着虑提倡有效之后,有人起来攻击排挤,却着急无法将中国拳术,变成科学方法教授,倘仍是和平常拳师收徒弟一样,一个人只有一双手,一双眼,一张嘴,能教几个徒弟?不但教的苦,学的也苦,并且永远没有毕业的时候。”

  马车行走迅速,说话时已到了客寓,农劲荪迎着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我和震声都非常担心,恐怕是毛病加重了。”霍元甲道:“今天又遇着同道了,想不到这个秋野医生,也和嘉道洋行的班诺威一样,生性最喜练习柔道,据他说,从小学、中学直到现在,不曾间断过,因此对我的身体甚为关切,经过种种检查,不知不觉的就耽搁了几点钟。”农劲荪问道:“那秋野既这么喜练柔道,又从来不断的做工夫,本领想必不错,他曾试给四爷看么?”霍元甲道:“今天注意替我检查身体,还没认真谈到武艺上去,约了我三天后再去诊治。好笑,他说我这病,至少得一星期不劳动,并不可运用脑力,休说我此刻在上海摆擂台,断无一星期不劳动之理,就在天津做买卖的时候,也不能由我一星期不劳动。”农劲荪道:“这倒不然。西医治病与中医不同,西医叮嘱在一星期中不可劳动,必有他的见地,不依遵定有妨碍,好在这几日并没人来报名打擂,便有人来,也得设法迟到一星期后再比。”霍元甲道:“我正在时刻希望有人来报名打擂,没有人来打便罢,如有人来报名,又教我迟到一星期后再比,不是要活活的把我闷死吗?”

  农劲荪道:“四爷的心思我知道,现闲着有个震声在这里,有人来报名,尽可教震声代替上台去,象东海赵那一类的本领,还怕震声对付不了吗?万一遇着震声对付不了的时候,四爷再上台去也来得及。”霍元甲笑遭:“我出名摆擂台,人家便指名要和我对打,教震声去代替,人家怎肯答应呢?”农劲荪道:“人家凭什么理由不答应?震声不是外人,是你的徒弟。来打擂的人,打得过震声,当然有要求和你打的资格。若是打不过震声,却如何能不答应?”霍元甲想了一想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办法。”彭庶白道:“多少享盛名的大拳师,因自己年事已高。不能随便和人动手,遇了来拜访的人,总是由徒弟出面与人交手,非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出手。四爷如今一则年壮气盛,二则仗着自己工夫确有把握,所以用不着代替的人。就事实说起来,先教震声君与人交手一番,那人的工夫手法已得了一个大概,四爷再出面较量,也容易多了。”霍元甲道:“我其所以不这么办,就是恐怕旁人疑心我有意讨巧。”

  正说着话,只见茶房擎着几张名片进来,对霍元甲说道:“外面有四男一女来访霍先生,我回他们霍先生病了,刚从医院诊了病转来,今日恐不能见客,诸位请明天来吧!他们不肯走,各人取出名片,定要我进来通报。”霍元甲接过名片问道:“五人怎么只有四张名片?”茶房就霍元甲手中指着一张说道:“那个女子是这人的女儿,没有名片。”彭庶白、农劲荪见这人带着女儿来访,都觉值得注意似的,同时走近霍元甲看片上的姓名,原来四张名片,有三张是姓胡的,一个叫胡大鹏,一个叫胡志莘,一个叫胡志范,还有一个姓贺名振清。彭庶白向那茶房问道:“那女子姓胡呢还是姓贺呢?”茶房道:“是这胡大鹏的女儿。”彭庶白笑道:“不用说都是练武艺的人,慕名来访的。我们正说着不可劳动,说不定来人便是要四爷劳动的。”农劲荪道:“人家既来拜访,在家不接见是不行,请进来随机应付吧!”

  茶房即转身出去,一会儿引着一个年约五十多岁的人进来。这人生得瘦长身材,穿着青布棉袍,青布马褂,满身乡气,使人一见就知道是从乡间初出来的人,态度却很从容,进房门后见房中立着四个人,便立住问道:“那位是霍元甲先生?”霍元甲忙答话道:“兄弟便是。”这人对霍元甲深深一揖道:“霍先生真是盖世的英雄。我姓胡名大鹏,湖北襄阳人,因看了报纸上的广告,全家都佩服霍先生的武艺,特地从襄阳到上海来,只要能见一见霍先生,即三生愿足。”说时,指着彭庶白三人说道:“这三位想必也是大英雄、大豪杰,得求霍先生给我引见引见。”霍元甲将三人姓名介绍了,胡大鹏一一作揖见礼。

  霍元甲问道:“同来的不是有几位吗,怎的不见进来呢?”胡大鹏道:“他们都是小辈,定要跟着我来,想增广些见识。他们在乡下生长,一点儿礼节不懂得,不敢冒昧引他们进房,让他们在门外站着听谈话吧!”霍元甲笑道:“胡先生说话太客气了,这如何使得,请进来吧!”胡大鹏还执意不肯,霍元甲说了几遍,胡大鹏才向门外说道:“霍先生吩咐,教你们进来。你们就进来与霍先生见礼吧!”只听得房门外四个人同声应是,接着进来三个壮士,一个少女。胡大鹏指着霍元甲,教四人见礼,四人一齐跪下磕头。霍元甲想不到他们行此大礼,也只得回拜。胡大鹏又指着农劲荪等三人说道:“这三位也都是前辈英雄,你们能亲近亲近,这缘法就不小。”四人又一般的见了礼,胡大鹏这才指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生得猿臂熊腰、英气蓬勃的壮士,对霍、农诸人说道:“这是大小儿志莘”,指着一个年龄相若、身材短小、两目如电的说道:“这是小徒贺振清”指着年约二十二三岁、躯干修伟、气宇轩昂的说道:“这是二小儿志范,这是小女,闺名丽珠,今年十七岁了。她虽是个女儿的身体,平日因她祖母及母亲钟爱过甚的原故,没把她作女儿看待。她自己也不觉得是个女儿,在家乡的时候,从小就喜男装,直到近来,因男装有许多不便,才改了装束。”

  霍元甲看这胡丽珠,眉目间很显着英武之气,面貌大约是在乡间风吹日晒的原故,不及平常小姐们白嫩,只是另有一种端庄严肃的气概,普通少女柔媚之气,一点也没有。当时觉得这五个人的精神气度,都不平凡,不由得心里很高兴,连忙让他们就坐。胡志莘等垂手站着不肯坐,胡大鹏道:“诸位前辈请坐吧,他们小孩儿,许他们站在这里听教训,就万分侥幸了。”农劲荪笑道:“到了霍先生这里,一般的是客,请坐着方好说话。”胡志莘等望着胡大鹏,仍不敢就坐。霍元甲道:“兄弟生性素来粗率,平生不注意这些拘束人过甚的礼节。”胡大鹏这才连声应是,回头对四人道:“你们谢谢诸位前辈,坐下吧!”四人都屈一膝打蜷起来,一个个斜着身体,坐了半边屁股。

  霍元甲说道:“看这四位的神情气宇,便可以知道都用了一番苦功,不知诸位练的是什么工夫?”胡大鹏道:“我们终年住在乡下的人,真是孤陋寡闻,怎够得上在霍先生及诸位大英雄面前讲工夫!不过兄弟这番特地从襄阳把他们四个人带到上海来,为的就是想他们将所学的,就正于霍先生及诸位大英雄。”

  著者写到这里,又得腾出这支笔来,将胡大鹏学武艺的历史,趁这时分介绍一番。原来胡大鹏,祖居离襄阳城四十多里的乡下,地名毒龙桥。相传在清朝雍正年间的时候,那地方有一条毒龙为害,伤了无数的人畜禾稼。后来从远方来了一个游方和尚,游方到此,听说毒龙作祟,便搭盖了一座芦席棚在河边,和尚独坐在芦席棚中,整整四十九昼夜不言不动,也不沾水米,专心闭目念咒,要降伏那毒龙。那毒龙屡次兴风作浪与和尚为难,有一次河中陡发大水,把河中的桥梁,及河边的树木、房屋都冲刷得一干二净。当发大水的时候,那附近居民都看见有一条比斗桶还粗的黑龙,在大水中一起一伏的乱搅,搅乱的越急,水便涨的越大,转眼之间,就把和尚的芦席棚,弥漫得浸在水中了。一般居民都着虑那和尚必然淹死了,谁知水退了之后,一芦席棚依然存在,和尚还坐在原处,闭目不动,一点儿看不出曾经大水浸过的痕迹。从这次大水以后,据和尚对人说,毒龙已经降伏了,冲坏了的桥梁,和尚募缘重修,因取名毒龙桥。

  胡家就住在毒龙桥附近,历代以种田为业,甚有积蓄,已成襄阳最大的农家。大鹏兄弟两个,大鹏居长,弟名起凤,比大鹏小两岁。兄弟两人都生成的喜练拳棒,襄阳的居俗也很强悍,本地会武艺的人,自己起厂教徒弟的事到处多有,只要花一串、两串钱,便可以拜在一个拳师名下做徒弟,练四五十天算一厂。大鹏兄弟在十六岁的时候,都已从师练过好几厂工夫了,加以两人都是天生神力,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都能双手举起三百斤重的石锁。既天赋他兄弟这么大的气力,又曾从师练过几厂工夫,他师傅的武艺虽不高强,然他兄弟已是在那地方没有敌手了。既是没有敌手,除却自己兄弟而外,便找不着可以练习对打的人。他兄弟因感情极好,彼此都非常爱惜,在练习对打的时候,大鹏惟恐出手太重,起凤受不了,起凤也是这般心理,因此二人练习对打,都感觉不能尽量发挥各人的能力,反练成一种分明看出有下手的机会,不能出手的习惯,于是两人相戒不打对手。只是少年欢喜练武艺的人,终日没有机会试验,觉得十分难过。大鹏的身手最矫捷,就每日跑到养狗极多极恶的人家去,故意在人家大门外,咳嗽跺脚。把狗引出来,围着他咬,他便在这时候,施展他的本领,和那些恶狗奋斗。那些恶狗不碰着他的拳头脚尖便罢,只要碰着一下,不论那狗如何凶恶,总是一路张开口叫着跑了,再也不敢回头。大鹏身上的衣裤,也时常被狗撕破了,一户人家几条狗,经大鹏打过三五次以后,多是一见大鹏的影儿,就夹着尾巴逃走,周围几十里的人家,简直没一家的狗,不曾尝过大鹏拳头的滋味。

  起凤的气力和大鹏一样,身体因生的矮胖,远不及大鹏矫捷,初时也学着大鹏的样,用狗练习。但有四条以上的恶狗将他围住,他就应付不了,不仅把衣服撕破,连肩膊上的皮肉,都被狗咬伤了,他才知道这种假想敌不适用。正在劳心焦思的打主意,想在狗以外另找一种对手来,凑巧这日他父亲对他兄弟说道:“人家有一条大水牛把卖,价钱极便宜,我已安排买到家里来。那条牛田里的工夫都做得好,就只有点儿坏脾气,欢喜斗人,已把牵它吃草的人斗伤三个了,又每每在犁田的时候,蹿上田乱跑,把人家的犁耙弄坏了好几架,须有三个人驾御它,才能使它好好的在田里做工夫,一个人在后面掌犁,两个人用两根一丈多长的竹竿,一边一根撑着它的鼻子。那人家的人少了,已有两年不曾使用这条牛,连草都不曾牵出来吃过,一年四季送水草到栏里给这牛吃,想便宜发卖也没人要,我家里用七八个长工,还有零工,不愁不能使用它,我图价钱便宜,所以买了。凡是脾气不好的牛,但能驾御得好,做起春忙工夫来,比那些脾气好的牛,一条能抵两三条。约了今天去把那牛牵回来,你们兄弟的气力好,手上也来得几下,带两个长工去,将那牛牵回来吧!”

  大鹏起凤听了很高兴,当即带同两个壮年长工,走到那人家去。牛主人见四个人空手来牵牛,便说道:“你们不带长竹竿来,如何能把这牛牵回去?”胡起凤道:“不打紧!你只把牛栏门开了,让我自去将牛绦上好,这牛就算是我家的了,能牵回去与不能牵回去,都不关你的事。”那牛主人见胡起凤还是一个小孩,料他是不知道厉害,忙举双手摇着说道:“快不要说得这般容易,若有这般容易,象这么生得齐全的一条水牯牛,三串钱到哪里去买!这牛在两年前,做了一春的工夫,四蹄都磨得出血了,尚且非两个人用长竹竿撑着它的鼻子,不能牵着它吃草,它追赶着人斗,能蹿上一丈多高的土坎,七八尺宽的水沟,只把头一低就跳过去了。平常脾气不好的牛,多半在冬季闲着无事的时候,它有力无处使用,所以时常发暴,时常斗人,当春忙的时分,累得疲乏不堪,哪里还有力量斗人呢?惟有这畜牲不然,哪怕每日从早到晚,片刻不停留的逼着它做极重的工夫,接连做一两个月,两边撑竹竿的人略不留意,它立刻蹿上了田塍,甚至连蹦带跳,把犁弄做几段。你知道么,有脾气的牛关不得,越关得久脾气越坏。这牛的价钱,我已到手了,你牵不回去,本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既把这牛卖给你家,巴不得你们好好的牵回家去,万一在半路上逃跑了,谁敢近身去捉它呢?”

  同去的长工是知道厉害的,听了牛主人这些话即说道:“我们忘记带长竹竿来,暂且在你这里借两根使用,回头我就送来。”牛主人虽不大情愿,只是这长工既说了回头送来的话,不好意思回答不肯。胡起凤忍不住说道:“我不信这牛恶得和老虎一样,它仅有两只角能斗人,一没有爪能抓,二没有牙能咬,我们有四个人,难道竟对付它不了?哥哥,我们两个人把这畜牲捉回家去。”

  大鹏年纪虽大两岁,然也还是一个小孩,当即揎拳捋袖的附和道:“好,让我先钻进去把牛绦上了,再开牛栏门。”牛主人和两个长工哪里阻止得了。胡大鹏从壁上取了牛绦在手,探进半截身体,那牛已两年没上绦,想出栏的心思急切,见大鹏有绦在手,便把牛鼻就过来,大鹏手快,随手就套上了,一手牵住牛绦,一手便去拔那门闩。牛主人高声喊道:“开不得,就这么打开门,斗坏了人在我家里,我还得遭官司呢!”大鹏不作理会,起凤也帮着动手,只吓得牛主人往里边跑,拍的一声把里边门关了。那牛见门闩开了,并不立时向门外冲出来,先在栏中低头竖尾的蹦跳了一阵。两个长工看了说道:“两个少老板小心些,看这畜牲的一对眼睛,突出来和两个火球一样,简直是一条疯牛。你两个的力虽大,也不值得与这疯牛斗。”边说边从大鹏手里接过门闩,打算仍旧关上,再依照牛主人的办法,先上了撑竿。那牛蹦跳了几下之后,仿佛发了威的一般,怎容得长工去上门闩,早飞一般的冲出了牛栏门。那牛在栏里的时候,形象一点儿不觉可怕,一经冲出到栏外,情形便觉与普通水牯牛完全两样了。普通水牯牛身上的毛很稀很短,这牛的毛又粗长又密,一根根竖起来,更显得比寻常大到一倍以上。这牛一冲出栏门,把两个长工吓得哎呀一声,回头也往里边逃跑,见里边的门已紧闭,这才慌了,一个躲在一根檐柱后而,偷看这牛先向大鹏斗去。

  大鹏双脚朝旁边一跳,牛斗了一个空,扬起头,竖起尾巴,后蹄在地下跳了几跳,好象表示发怒的样子,随即将头角一摆,又向大鹏冲了过来。大鹏这次却不往旁边跳了,只将身躯一转,已将腰杆紧贴在牛颈左边,轻舒右臂把牛颈挽住,左手握着牛的左角尖,牛角被人握住,只急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将头乱摆,连摆了几下摆不掉,就朝大门外直冲出去。起凤在旁看得手痒起来,见牛绦拖在地下,连忙赶上去一把抢在手中喊道:“哥哥松手,让我也来玩玩吧!”这人家大门外,是一块晒谷子的大坪,起凤觉得在这坪中与牛斗,方好施展,若冲到路上或田塍上便费事了。大鹏听了答道:“我不是不让给弟弟玩,无奈这畜牲的力量太大,我一只手拿不住它的角,它也摆我的手不脱,我也弄它不倒。弟弟要玩,须把牛绦向右边拉住,使它的角不能反到左边来,我才可以跳离它的颈项,不过弟弟得小心些,这畜牲浑身是力,实在不容易对付,怪不得他们这般害怕。”起凤牵着牛绦,真个往右边直拉,牛护着鼻痛,只得把头顺过右边来,大鹏趁势朝旁边一跳,这牛因颈项问没人挽住了,便又奋起威风来,乘着将头顺到了右边的势,直对起凤冲来。起凤见牛角太长,自知双手握两角不住,即伸右手抢住牛左角,左手抓住牛鼻,右手向下,左手向上,使尽全身气力只一扭,扭得牛嘴朝天,四脚便站立不住,卜通倒在地下。

  大鹏看了拍手笑道:“弟弟这一手工夫好的了不得,我没有想到这种打法,并且我的身体太高,蹲下身去用这种打法很险,这牛生成只有弟弟能对付。”起凤笑道:“我还得把这畜牲放倒几回,使它认得我了,方可随便牵着它走。”说时,将双手一松,这牛的脾气真倔强,一翻身就纵了起来,又和在栏里的时候一样,低头竖尾的乱蹦乱跳,猛不防的朝起凤一头撞来。这回起凤来不及伸左手抢牛鼻,牛鼻已藏在前膛底下去了,只得双手抢住一只左角,猛力向上举起来,刚举到肩。牛就没有抵抗的气力了,但是四脚在地下不住的蹂躏,听凭起凤使尽全身气力,不能将牛身推倒。相持了一会儿,牛也喘起来,人也喘起来。大鹏恐怕起凤吃亏,喊道:“弟弟放手吧,不要一次把这畜牲弄得害怕了。弟弟不是正着急练拳找不着打对手的吗?如今买了这条牛,岂不很好!牵回家去,每天早起和它这般打一两次,比我的狗还好。今天一次把它太打毒了,以后它不敢跟你斗,弟弟去哪里再找这们一条牛呢?”起凤喜道:“亏了哥哥想得到,一次把畜牲打怕了,以后不和我斗真可惜。好,我们就此牵回去吧!”旋说旋放下手来,靠鼻孔握住牛绦,望着牛带笑说道:“你这畜牲今日遇着对手了。你此后是我胡家的牛了,你想不吃苦,就得听我的话,此刻好好的跟我回家去,从明天起,每天与我对打一两次,我给好的你吃。”说得大鹏大笑起来。

  两个长工已跟在大门口探看,至此都跑出来,竖出大指头对起凤称赞道:“二少老板真是神力。古时候的楚霸王,恐怕都不及二少老板的力大。”说得大鹏起凤都非常高兴。起凤牵着这牛才走了十几步,这牛陡然将头往下一低,想把起凤牵绦的手挣脱,不料起凤早已注意,只把手一紧,头便低不下去。起凤举手在牛颈上拍了两巴掌说道:“你这畜牲在我手中还不服吗?若恼了我的火性,一下就得断送你的性命。”这牛实在古怪,经过这番反抗之后,皈佛皈法似的跟着一行四人到家,一点儿不再显出凶恶的样子了。

  次日早起,又和起凤斗了两次,到田里去做工夫的时候,只要有起凤在旁,它丝毫不调皮,平常也不斗别人。起凤找它打对手的时候,方肯拼全力来斗,竟象是天生这一条牛,给起凤练武艺的。起凤的父亲见自己两个儿子,都生成这样大力,又性喜练武,不愿意下田做农家工夫,便心想:我胡家虽是历代种田,没有文人,然朝廷取士,文武一般的重要,我何不把这两个儿子认真习武,将来能凭着一身本领,考得一官半职,岂不强似老守在家里种田?主意既定,即商量同乡习武的人家,延聘了一个专教弓马刀石的武教习来家,教大鹏兄弟习武,把以前学的拳棒工夫收起。

  这年夏天,大鹏兄弟叫长工扛了箭靶,在住宅后山树林阴凉之处,竖起靶子习射。这日的天气异常炎热,又在正午,一轮火伞当空,只晒得满山树林都垂头禅叶,显出被晒得疲劳的神气,鸟雀都张嘴下翅,躲在树阴里喘息,不敢从阳光中飞过。大鹏兄弟射了一阵箭,累得通身是汗,极容易倦乏,一感觉倦乏,箭便射不中靶,两人没精打采的把弓松了,坐在草地下休息。他兄弟射箭的地方,过树林就是去樊城的大道,不断的有行人来往。大鹏、起凤刚就草地坐下,各人倾了一杯浓茶止渴,只见一个背驮包袱的汉子,年约四十来岁,一手擎草帽当扇子扇着,一手从背上取下包袱,也走进树林来,拣一株大树下坐着,张开口喘气,两眼望着大鹏兄弟手中的茶杯,表示非常欣羡的样子。大鹏这时刚把杯中的茶喝了大半,剩下的小半杯有沉淀的茶水,随手往地一倾,这人看了只急得用手拍着大腿说道:“呀!好茶,倾了可惜!”大鹏笑道:“我这里有的是,倒一杯请你喝吧!”这人喜得连声道谢,忙起身接了茶,一眼看见树枝上挂着两把弓,随口问道:“两位是习武的么?”大鹏点头应是。这人一面喝着茶,一面笑道:“两位的本力虽好,但是射箭不在弓重,越是重了越不得到靶,就到靶也不易中。”大鹏兄弟听了都诧异道:“你也是习武的么,你姓什么?”不知这人是谁,且俟第七十回再说。



第七十回
胡丽珠随父亲访友
张文达替徒弟报仇

  话说这人见问笑道:“我不是习武的,不过也是在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欢喜闹着玩玩,对外行可以冒称懂得,对内行却还是一个门外汉。”胡大鹏问道:“你不曾看见我们拉过弓,也不曾见我们射过箭,怎的知道我们的本力大,用的弓太重?你贵姓,是哪里人?请坐下来谈谈。”

  那人递还茶杯坐下来说道:“我姓胡,叫胡鸿美,是湖南长沙人。你们两位的本力好,这是一落我眼便知道的,况且两位用的弓挂在树枝上,我看了如何不知道呢?请问两位贵姓?是兄弟呢还是同学呢?”胡大鹏笑道:“我们也和你一样姓胡,也是兄弟,也是同学。今日难得遇着你是一个曾经习武的人,我想请你射几箭给我们看看,你可不嫌累么?”胡鸿美道:“射几箭算不了累人的事,不过射箭这门技艺,要射得好,射得中,非每早起来练习不可,停三、五日不射,便觉减了力量。我如今已有二十年不拿弓箭了,教我射箭,无非教我献丑罢了!”

  大鹏兄弟见胡鸿美答应射箭,欢喜得都跳起身来,伸手从树枝上取下弓来,上好了弦,邀胡鸿美去射。胡鸿美接过弓来,向箭靶打量了几眼说道:“古人说:‘强弓射响箭,轻弓放远箭’,这话你们听了,一定觉得奇怪,以为要射得远,必须硬弓,殊不知弓箭须要调和,多少分量的弓,得佩多少分量的箭,硬弓射轻箭,甚至离弦就翻跟斗,即算射手高明,力不走偏,那箭必是忽上忽下如波浪一般的前进,中靶毫无把握。弓硬箭重,射起求虽没有这种毛病,然箭越重,越难及远,并且在空中的响声极大,所以说强弓射响箭。我看你们这靶子将近八十步远,怎能用这般硬弓?射箭与拉弓是两种意思,拉弓的意思在出力,因此越重越好,射箭的意思在中靶,弓重了反不得中,而且弊病极多。我今天与两位萍水相逢,本不应说的这般直率,只因感你一杯茶的好意,不知不觉的就这么说了出来。”

  胡大鹏道:“我们正觉得奇怪,我们师傅用三个力的轻弓,能中八十步的靶,我们兄弟用十个力旧弓,反射不到靶的时候居多。我们不懂是什么道理,师傅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总怪我们射的不好。今天听你这番话,我才明白这道理。”胡鸿美问道:“你们贵老师怎的不来带着你们同射呢?”胡大鹏道:“他举石头闪了腰干,回家去养伤,至今三个月还不曾养好。”胡鸿美笑道:“他是当教师的人,石头太重了,自己举不起也不知道吗?为什么会把腰干闪伤呢?”胡起凤笑道:“石头并不重,不过比头号石头重得二十来斤,我和哥哥都不费力就举起来了,他到我家来当了两个月的教师,一回也没有举过。这回因来了几个客,要看我们举石头,我们举过之后,客便请他举,他象不举难为情似的,脱了长衣动手,石头还没搬上膝盖,就落下地来,当时也没说闪了腰干。谁知次日便不能起床。”

  胡鸿美道:“当教师的举不起比头号还重的石头,有什么难为情,这教师伤的太不值得了!象两位这种十个力的硬弓,我就射不起,两位如果定要我献丑射几箭,六个力的弓最合式,三个力又觉太轻了,射马箭有用三个力的。”胡大鹏即时打发同来的长工,同家搬了些弓箭来。胡鸿美连射十箭,有八箭正中红心,只有两箭稍偏,大鹏兄弟看了,不由得五体投地的佩服。凑巧在这时候,天色陡然变了,一阵急雨倾盆而下,忙得大鹏兄弟和长工来不及把弓箭、箭靶收抬回家,胡鸿美作辞要走,胡大鹏哪里肯放,执意要请到家里去,等雨住了再走。这阵雨本来下的太急太大,胡鸿美又没带雨具,只得跟着到了胡家。

  大鹏兄弟既是五体投地的佩服胡鸿美,又在正苦习武得不着良师的时候,很想留胡鸿美在家多盘桓些时日,问胡鸿美安排去哪里?干什么事?提起胡鸿美这三个字,看过这部侠义英雄传的诸君。大约都还记得就是罗大鹤的徒弟。他当时在两湖很负些声望,大户人家子弟多的,每每请他来家住一年半载,教授子弟的拳脚。他少年时也曾习武赴过考,因举动粗野犯规,没进武学,他就赌气不习武了。若论他的步马箭弓刀石,没一件使出来不惊人,后来不习武便专从罗大鹤练拳,罗大鹤在河南替言老师报仇,与神拳金光祖较量,两人同时送了性命之后,胡鸿美也带着一身本领,出门访友,遇着机缘也传授徒弟。这次因樊城有一个大商家,生了四个儿子,为要保护自家的财产起见,商人的知识简单,不知道希望读书上进,自有保护财产的能力,以为四个儿子都能练得一身好武艺,就不怕有人来侵夺财产了,曾请过几个教师,都因本领不甚高明,教不长久就走了,这时打听得胡鸿美的本领最好,特地派人到湖南聘请。派的人到湖南的时候,胡鸿美正在长沙南门外,招收了二三十个徒弟,刚开始教授,不能抽身,直待这一厂教完了,才动身到樊城去,不料在襄阳无意中遇着胡大鹏兄弟。

  他们当拳师的人,要将自己的真实本领,尽量传授给徒弟,对于这种徒弟的选择,条件是非常苛酷的。若不具备所需要的条件,听凭如何殷勤恳求,对待师傅如何诚敬,或用极多的金钱交换,在有真实本领的拳师,断不肯含糊传授,纵然传授也不过十分之二三罢了。反转来,若是遇见条件具备的,只要肯拜他为师,并用不着格外的诚敬,格外的殷勤,也不在乎钱的多少。听说他们老拳师收体己徒弟的条件,第一是要生性欢喜武艺,却没有横暴的性情。第二要家中富有,能在壮年竭全力练习,不因生计将练习的时间荒废。第三要生成一身柔软的筋骨。人身筋骨的构造,各有各的不同,在表面上看去,似乎同一样的身腰,一样的手脚,毫无不同之处,一练起拳脚来,这里的区别就太大了。有一种人的身体,生得腰圆背厚,壮实异常,气力也生成的比常人大得多。这种身体,仿佛于练习拳术是很相宜的,只是事实不然。每有这种身体的人,用一辈子苦功,拳脚工夫仍是练不出色。于鉴别身体有经验的老拳师,是不是练拳脚的好体格,正是胡鸿美所说的,一落眼便能知道。第四才是要天资聪颖。这儿种条件,缺一项便不能收做体己的徒弟,所以一个著名的老拳师,终身教徒弟,也有教到三、四千徒弟的,但是结果甚至一个体己的徒弟都没有,不是他不愿意教,实在是遇不着条件具备的人物。

  胡鸿美一见胡大鹏兄弟,就已看出他兄弟的体格,都是在千万人中,不容易遇着一个两个的,不知不觉的就生了爱惜之心。凑巧天降暴雨,大鹏兄弟将胡鸿美留在家中,问了来历,知道是一个享盛名的拳师,越发用好酒好肉款待,胡鸿美原打算待雨止了便走,合该天缘凑巧,平时夏天的暴雨,照例降落容易,停止也容易,这次却是例外,饭后还滔滔下个不止。禁不住大鹏兄弟趁势挽留,胡鸿美也觉得不可太拂了他兄弟的盛意,只得暂在胡家住宿。他兄弟原是从师练过几厂拳脚的人,从前所有的拳师,都被他兄弟打翻了,如今遇了胡鸿美这种有名的拳师,怎肯随便放过?借着学拳为名,定要与胡鸿美试试。胡鸿美知道他兄弟的本力都极大,身手又都异常灵活,和这种人动手较量起来,要绝不伤人而能使人屈服,是很不容易的事,遂心生一计说道:“你两位不都是生成的气力很大吗?我若和两位比拳脚,就把两位打翻了,也算不了什么,两位也必不佩服,因为两位并不是以拳脚著名的人,我来和两位比力何如?”起凤问道:“比力怎么比法?”胡鸿美道:“我伸直一条臂膊,你两位用双手能扳得弯转来,算是两位赢了。我再伸直一条腿踏在地下,两位能用双手抱起,只要离地半寸,也算是我输了。”

  大鹏、起凤听了都不相信,暗想:一个人全身也不过一百多斤,一条腿能有多重,何至双手不能抱起?当下两人欣然答应。胡鸿美冲出一条左膀,起凤一手抵住肘弯,一手扳住拳头,先试了一试,还有点儿动摇的意思,倒是用尽气力推挽,这条臂膊就和生铁铸成的一样,休想扳得分毫,扳得两脸通红,只得回头道:“哥哥来试一下,看是怎样?我的气力是白大了,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大鹏道:“弟弟扳不动,我来必也是一般的不行,我来搬腿吧!”说着,捋起衣袖,走近胡鸿美身旁,胡鸿美笑道:“我若教你搬起立在地下的一腿,还不能算是真有力量,因为一个人的身体,有一百多斤重,再加用力往下压,本来不容易搬起。我如今用右腿立在地下,左腿只脚尖着地,你能把我左腿搬起,脚尖只要离地一寸,便是我输给你了。”胡大鹏立了一个骑马式,使出搬石头的力量来,双手抱住胡鸿美的大腿,先向两边摇了一摇,并不觉得如何强硬不能动移,但是一用力往上提起,就好象和泥鳅一般的溜滑,一点儿不受力,只得张开十指,用种种的方法,想将大腿拿稳之后,再陡然用力向上一提,以为决不至提不起来了。谁知在不曾用力的时候,似乎双手已将大腿拿稳了,只一使劲,依然溜下去。是这般闹了好一会,大鹏累得满身是汗,跳起身来望着起凤说道:“这条腿巧极了,我们学这种法子,学会了这种法子,哪怕人家的气力再大些也不要紧。弟弟来,我们就磕头拜师吧!”

  胡鸿美正待阻止,他兄弟两个已扑翻身躯,拜了几拜。胡鸿美把两人拉了起来说道:“象你兄弟这般体格,这般性情,我是极情愿传授你们武艺的。不过我已接了樊城的聘书,约了日期前去,不能在此地久耽搁,将来从樊城转来的时候,到你这里住一两个月。”起凤不待话了,即抢着说道:“不,不!樊城聘老师去,也是教拳脚,在我们这里,也是教拳脚,为什么定要先去,要等回头才到我们这里来?”胡鸿美笑道:“人家聘请在先,我自然得先到人家去。”起凤道:“我们兄弟拜师在先,自然应该我们先学,将来无论如何,樊城的人总是我们的师弟,不能算我们的师兄,若是我们学得迟了,本领还赶不上师弟,岂不给人耻笑!”胡鸿美听了,虽觉得强词夺理,然起凤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甚是可爱,加以他兄弟的父母也殷勤挽留,胡鸿美便说道:“好在你两人都曾练过拳脚工夫,学起来比初学的容易多了,我且在这里盘桓几日,教给你们一路拳架式,我去后你们可以朝夕用功练习,等我回头来,再传授你们的用法。”大鹏兄弟当然应好,胡鸿美即时将辰州言先生创造的那一路名叫八拳的架式传授给大鹏兄弟。那一路拳的手法不多,在练过拳的大鹏兄弟学来,却很容易,不到两日夜时间便练熟了。胡鸿美临行吩咐道:“你两人不可因这拳的手法少,便疑惑将来用法不完全,须知这拳是言先生一生的心血,我敢说普天下,所有各家各派拳术法,无不可以从这拳中变化出来,万不可轻视它。你们此刻初学不知道,朝夕不间断的练到三五个月以后,方能渐渐感觉到有兴味,不是寻常教师的拳法所能比拟。你们此刻所学。可以说是我这家拳法的总诀,还有两路附属在这总诀上的架式:一路名叫三步跳;一路名叫十字桩。更有五种功劲:一名沉托功;二名全身功;三名白猿功;四名五阳功,五名五阴功。循序渐进,教的有一定的层次,学的丝毫不能蹿等。别家别派的拳法,虽不能说赶不上我这一家的好,但是没有能象我这一家层次分明的。老拳师我见的不少,多有开始教这一路拳,就跟着练十年八载,也还是练这一路拳,一点儿层次也没有,教的在一两月以后,便没有东西可教,学的自然也觉得用不着再留这老师了,遇着天资聪颖,又性喜武艺的,方能渐渐寻出兴味来。天分略低,又不大欢喜武艺的,一百人当中有九十九人半途而废。我这家八拳却不然,从开始到成功,既有一定的层次,又有一定的时期,在资质好的人,终年毫不间断的苦练,也得三年才得成功,一层有一层的方法,一层不练到,就不得成功。五阴功是最后一层工夫,要独自在深山中做三个月,每夜在亥初静坐,子初起练,坐一个时辰,练一个时辰,那种工夫练起来,手触树树断,足触石石飞,这层工夫可以通道。言先生虽传给了罗老师,我们师兄弟也都学了,但是据罗老师说,只言先生本人做成了,罗老师尚且没有做成功,我们师兄弟更是仅依法练了三个月,没有练到树断石飞的本领。”

  胡大鹏问道:“老师既是依法练了三个月,何以练不到树断石飞的本领呢?”胡鸿美笑道:“这是由于各人的根底不同,言先生原是一个读书的人,这种拳法又是他老人家创造出来的,自比别人不同,罗老师不识字,我们师兄弟中也没有读书的,大家所犯的毛病,都是在那一个时辰的静坐,工夫做的不得法。罗老师当日说过,这家工夫要做完全,非静坐得法不可,我们本身无缘,只好将这方法谨守不失,以便传给有缘的人。现在你们兄弟,虽也读书不多,不过年纪轻,天资也好,将来的造就不可限量,或者能把这五阴功练成,在湖北做我这一家的开山祖。你们努力吧!”说罢就动身到樊城去了。

  胡大鹏兄弟牢记着胡鸿美的话,哪敢怠慢,每日除却做习武的照例功课而外,都是练拳。第二年,两兄弟同去应试,都取前十名进了学,胡氏兄弟在襄阳便成为有名的人物了。只是等了两年,不见胡鸿美回来,延聘教师在家教拳棒,多只有半年几个月,继续到二三年的很少,只因记得胡鸿美曾说过,他这家工夫至少须用三年苦功,始能成功,以为必是樊城那大户人家,坚留着教三年,所以并不猜疑有旁的原因,直等到第四年,还不见来,这才打发人去樊城探听,始知道胡鸿美在两年前,已因死了母亲,奔丧回湖南去了,去后便无消息。

  胡大鹏兄弟学拳的心切,也想趁此时去外省游览一番,兄弟两个特地从襄阳到长沙,打算在长沙住三年,把这家拳法练成,想不到和胡鸿美见面之后,将工夫做出来给胡鸿美看了,很惊异的说道:“你兄弟这四年工夫,真了不得,论拳法的姿势,虽有许多不对的地方,然工夫已做到八成了。”胡大鹏问道:“姿势做错了,工夫如何能做到八成呢?”胡鸿美道:“姿势哪有一定不移之理,不用苦功,姿势尽管不错,也无用处,因我当日仅教你们两昼夜,直到今日才见面,姿势自免不了错误,然有了你们这样深的工夫,要改正姿势固不容易,并且也用不着改正,接着学三步跳、十字桩便了。”他兄弟只费了两天的时间,便把三步跳、十字桩学会了,要求再学那五种功劲,胡鸿美道:“旁人学我这一家拳法,非练功劲不可,你兄弟却用不着,因旁人练拳架式,多不肯象你兄弟一样下苦工夫,不能从拳中练出多少劲来,所以非用别种方法练劲,难求实用,你兄弟本力既大,又有这四年的苦练,如何还用得着练功劲呢?”大鹏兄弟再三请求,胡鸿美执意不肯传授。

  这是从前当拳师的一种最坏的私心,惟恐徒弟的声名本领,高出己上。胡鸿美这时的年纪,也不过四十多岁,在南几省各处访友,不曾遇到敌手。大鹏兄弟若学会了五种功劲,再用几年苦功下去,胡鸿美便不能独步一时了。胡大鹏明知胡鸿美不肯传授是这种私念,只是没有方法能勉强学得,回到襄阳以后,一方面用功练习,一方面四处打听懂得这五种功劲的人。论他兄弟的工夫,实际和人动起手来,与这五种功劲本无关系,但是要按着层次传授徒弟,便觉非学全不可,不过经历二十多年,始终不曾遇着能传授这功劲给他的。他兄弟二人,在湖北除自己的儿女以外,每人都教了不少的徒弟。他兄弟有天生的神力,又能下苦工夫,方可不要功劲,他自己的儿女和徒弟,没有他兄弟这般异禀,自然练不到他兄弟这般火候。他兄弟知道是因为没有练劲的方法,专练拳架,就用一辈子苦功也难出色,所以一得到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的消息,非常高兴,逆料霍元甲必得了异人的传授,始敢在上海称大力士,摆设擂台,因此胡大鹏带领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徒弟、一个女儿到上海来,原打算先看霍元甲和打擂台的动手打过几次之后,方决定他自己上台不上台,想不到来上海几天,并无人上擂台与霍元甲相打,只好亲来拜访霍元甲。

  胡大鹏将自己学武艺的历史,向霍元甲略述了一番说道:“我此番率领他们后辈专诚来拜访,完全不是因霍先生摆下了这座擂台的原故,实在是难得有这么一个全国闻名的好汉,给我请教。寒舍历代以种田为业,终年忙碌,没有多的时间,给我出门访友。霍先生是北方人,若不是来上海摆擂,也难见面,如今使我有请教的机缘,实在欣喜极了。”说毕,向霍元甲抱了一抱拳头。

  霍元甲也拱手笑道:“讲到摆擂台三个字,总不免有自夸无敌的意思,实在兄弟摆这座擂台,却是对外国人的,所以不摆在北京,也不摆在旁的中国地方,摆在上海租界上,为的就是外国洋鬼子欺负我中国人太甚,说我们中国人都是病夫,中国是个病夫国。兄弟和这农爷气不过,存心专找到中国来自称大力士卖艺的洋鬼子比赛,摆这擂台就是等外国大力士来打。其所以擂台摆了这多天,除了第一天有一个姓赵的来打之外,至今没有第二个来打擂的人,也是因兄弟和那姓赵的动手之先,即把这番意思再三声明了的原故。象胡先生这么高明的武艺,兄弟十分欢迎联络起来,好大家对付洋鬼子。兄弟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巴不得能集合全国的好汉,和外国大力士拚个死活。”

  胡大鹏道:“霍先生这种雄心,这种志气,只要中国人,都得钦佩。并且都应感激,不过我胡大鹏完全是一个乡下人,不过生成有几斤蛮力,怎么够得上与霍先生联络?我生平最恨我那老师仅教了我两昼夜拳法,几年后见面,便不肯给我改正,却又明明说我的姿势错误,至今二十多年,竟遇不着可以就正的好手。我今天来拜访霍先生的意思,即是想把我所学的,请霍先生瞧瞧。我是个粗人,素来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我这话是万分的诚意,望霍先生不存客气,不辜负我率领他们后辈长途跋涉的苦心。我且叫小徒贺振清做一路工夫给霍先生看。”说时立起身对贺振清道:“你从容练一趟,请霍老前辈指教。”

  贺振清起身应是,脱了衣服,聚精会神的练了一趟八拳。这种拳法,在北方虽然没有,霍元甲还不曾见过,但是拳法好坏,及工夫的深浅,是逃不出霍元甲眼光的,当下看了,不由得赞不绝口。胡大鹏谦逊了几句说道:“两个犬子的工夫,和小徒差不多,用不着献丑了,只是我有一句无礼的话,得先求霍先生听了,不生气我才敢说出来。”霍元甲笑道:“胡先生说话太客气,胡先生自谦是乡下人,兄弟何尝不是乡下人,同是乡下人,又同是练武艺的,说话有什么有礼无礼,不论什么话,想说就请说吧!”胡大鹏道:“小女丽珠的身体本极软弱,生成的气力比谁也小,武艺更练得平常,但是生性很古怪,最欢喜求名人和老前辈指点。她这番定要跟我来,就是想求霍先生指点她几手,不知霍先生肯不肯赏脸?”霍元甲笑道:“兄弟这擂台,刚才曾对胡先生说过了,是为对外国人设的,不过既明明摆下一个擂台在此,便不能随便推诿,不和中国人动手。惟有一层,兄弟这擂台,有一种限制,不与女子和出家人动手。”胡丽珠不待霍元甲说完,即起身和男子一般的拱了拱手说道:“老前辈误会了家君的意思。老前辈尽管没有这种限制,我也决不至来打擂,打擂是比赛胜负,不是求指教,我是实心来求指教,如果老前辈肯赏脸的话,就在这房里比几手给我学学。”刘震声听到这里,恐霍元甲碍着情面答应了,又须劳动,急得立起身来突然说道:“定要比几手,就和我比也是一样。”胡丽珠听得,望了刘震声一眼不说什么,胡大鹏对刘震声抱拳笑道:“方才听霍先生介绍,虽已知道刘君便是霍先生的高足,武艺不待说是很高强的,不过小女的意思,是专来求霍先生指教,并不是来显自己的本领,若是来找霍先生较量的,刘君尽可替贵老师效劳,小女却要求贵老师亲自指教。”

  农劲荪道:“胡先生今日和我们初见面,不知道霍先生近日来正在患病,胡先生若早来一两个钟头,霍先生还同这位彭先生在医院里不曾回来。霍先生的病,据医生说最忌劳动。须静养一两个星期方好,倘没有这种原因,霍先生是最热心指教后进的。”胡大鹏还待恳求,霍元甲说道:“试比几手工夫谈谈,倒算不了一回事,大约不至要如何劳动?”说罢立起身来,胡丽珠含笑对霍元甲说道:“求霍老前辈恕我无状,我还想要求先演一趟拳架式给我见识见识。”霍元甲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点头答应使得。彭庶白欲待阻止,霍元甲已卸了身上长袍,将他霍家的迷踪艺拳法,随便表演了几手。

  胡丽珠目不转睛的看着,看完了,也卸下穿在外面的长大棉袄和头上钗环,交给胡志范手中,露出贴身雪青色的窄袖小棉袄来,紧了紧鞋带,并用鞋底就地板上擦了几下,试试地板滑也不滑,先向霍元甲拱了拱手,接着拱手对农、彭、刘三人笑道:“我为要学武艺,顾不得怕失面子,望各位老前辈不吝指教。”农、彭、刘三人忙拱手还礼。只见胡丽珠将双手一扬说道:“我来求教,只得先动手了。”好快的身手,指尖刚在霍元甲胸前闪了一下,霍元甲还不及招架,她已腾身抢到了侧面,指尖又点到了霍元甲胁下,却不敢深入,一闪身又退到原立之处,双脚刚立稳,霍元甲这时的身法真快,不但胡丽珠本人不曾看得明白,便是在房中诸人都不曾看清,不知怎的,胡丽珠的右臂,已被霍元甲捉住,反扭在背后,身体被压逼得向前伏着,头面朝地,一点儿也不能动弹。霍元甲随即放了手笑道:“姑娘的身法手法,委实快的了得,不过缺少一点儿真实工夫。”

  胡丽珠一面掠着散乱了的头发,一面说道:“霍老前辈的工夫,和家父竟是一样,我的手点上去,就如点在铜墙铁壁上,而霍老前辈的手一到我身上,我全身立时都不得劲了。我在家时,每每和家父比试手法,结局也都是如此,但和旁人比试,从来没有能以一手使我全身不得劲的。我以为家父是天生的神力,所以旁人多赶不上,谁知霍老前辈也是如此,不知霍老前辈是不是天生有神力的人?”霍元甲摇头笑道:“我不仅没有天生的神力,少年时候并且是一个非常柔弱的人,练武艺要练得真实工夫,有了真实工夫,自然能快,不要存心练快,若打到人家身上,不发生效力,便快有何用处?姑娘的身法手法,不是我当着面胡乱恭维,当今之世,确已好到极点了,只要再加五成真实力量进去,我就不能使你全身不得劲了。”

  胡大鹏道:“霍先生真不愧为名震全国的豪杰,所说的话,也是千古不能磨灭的名言。我早就知道没有练劲的方法,我这家武艺,是无论如何用苦工夫也是枉然。我想霍先生在少年的时候,身体既非常柔弱,今日居然能成为全国有名的大力士,不待说必有极好的练劲方法,我打算将小徒、小儿、小女拜在霍先生门下,学习些练劲的法子。弥补我生平的缺憾。霍先生是个热心教导后辈的人,不知肯收这几个不成材的徒弟么?”

  农劲荪接着答道:“霍先生祖传的武艺,原是不许收异姓徒弟的,即如这位刘震声君,名义上是霍先生的高足,实际霍先生并不曾把迷踪艺的工夫传授给他,只不过问常指点些手法而已,论霍先生的家规,令郎等想拜在门下,是办不到的事,但是现在却有一个机会,如果成功,胡先生的缺憾就容易弥补了。现在有几个教育界的名人,正要组织一个武术学校,专请霍先生教授武术,等到那学校办成,令郎自可进学校肄业。”

  胡丽珠脱口而出的问道:“那学校收女学生吗?”农劲荪踌躇着答道:“虽不见能收女学生,不过学校既经办成,那时姑娘要学也好设法了。”胡大鹏问道:“那学校大约在什么时候可以办成呢?”农劲荪道:“此刻尚难决定,组织有了头绪的时候,免不了要在报上登广告招收学生的。胡先生回府上等着报上的消息便了。”胡大鹏及胡志莘兄弟等听了,都欣然应好,辞谢而去。

  过了几日,秋野医生因不见霍元甲前去复诊,甚不放心。这日,便亲来看霍元甲,恰好彭庶白也来了。秋野见面时表示得比初次更加亲热,问霍元甲何以不去复诊?霍元甲道:“这几日一则因事情稍忙,二则因先生太客气了,初次相见,不好只管来叨扰。”秋野笑道:“说来说去,霍先生还是这种见解。我知道霍先生为人,是一个排外性最激烈的,随时随地都表现出一种爱国及排斥外国的思想。这种思想,敝国普通社会一般人多是极浓的。我很钦佩霍先生,不过我希望霍先生把排外的思想扩大些。我日本和中国是同文同种的国家,不但人的像貌举动相同,就是社会间的风俗习惯也多相同,若不是有一海相隔,筒直可以说是一个国家,如今虽是两个国,却是和嫡亲的兄弟一样,不能算是外人。至于欧美各国的人,便不相同了,除却用两只脚立在地下走路,是和我们相同以外,颜色像貌、语言文字、性情举动、风俗习惯,没一件与我们相同。这种异族,才是我们爱国的人所应该排斥的。霍先生排斥欧美各国的人,蓄意和他们作对,我极端赞成,若是把我日本人也当作西洋人一例看待,不承认日本人是朋友,我便敢武断的说一句,先生这种思想错误了。”

  霍元甲从来的心理,果然是把日本人和西洋人一例看待的,此时听了秋野的话,很觉有理,当即答道:“兄弟并非排斥外国人,蓄意和外国人作对,只因曾听得许多人谈论,说外国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讥诮中国人是病夫,觉得这口恶气忍受不下去,哪怕就拼了我这条性命,也要使外国人知道,他们拿病夫来形容中国人是错了。除此而外,排斥外国人的心思一点儿没有。”秋野笑道:“这就得啦!我只希望霍先生不排斥日本人,再进一步,便是许做一个朋友。”霍元甲道:“兄弟不曾交过日本朋友,也不曾见贵国人打过柔道,因此虽久闻柔道之名,但不知道是一类什么手法,从前听说就是我中国掼交的方法,前几日秋野先生说,经嘉纳先生改变了不少,兄弟对于我中国的掼交,也还略有研究。秋野先生可不可以把柔道的方法,演点儿给兄弟开一开眼界。”秋野笑道:“我怎敢班门弄斧,表演一点儿向霍先生请教,是极愿意的。我也是听说,柔道是从掼交的方法改良而成的,究竟改良的是哪几种方式,我因为不曾见过掼交,无从知道。难得霍先生是曾研究掼交的,正好请教。”说话时就显出待动手的样子。

  农劲荪恐怕霍元甲又得劳动,即从中劝道:“秋野先生不是检查了霍先生的身体,宜暂时静养,不宜劳动的吗?掼交比较拳术更费气力,并且掼交有规矩的,不问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须两方都穿好了掼交的制服,才可动手。如甲方穿了,乙方没穿,乙方就愿意动手,甲方是不能许可的。霍先生此番来上海,没有携带掼交制服,便是秋野先生,也没有柔术的制服。”秋野笑道:“正式表演,非有制服不可,若随便做着样子,研究研究,是不一定要制服。”

  日本人的特性,是极要强、极要占面子的。柔术本来和掼交一样,非穿制服不能下手,只因这话是从农劲荪口中说出来,疑心霍元甲有些畏惧,乐得说两句有面子的话。不料霍元甲要强的心比秋野更甚,连忙点头说道:“我从来就反对定得穿上一种制服,才能动手的规矩,如果处处受这种规矩的限制,那么练掼交的人,练了一身本领,除却正式掼交而外,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象秋野先生身上穿的这洋服,就是一件极好的掼交衣服。秋野听了这话,心里失悔,口里却不肯说退缩的话,只好低着头望了自己的洋服,笑道:”衣服表面虽是很厚的毛织品。实际并不十分坚牢。我国柔术的手法,揪扭的力量是最大的,用几层厚布缝成的制服,尚且有时一撕便破,这洋服是经不起揪扭的。“旋说旋起身脱了洋服,露出衬衫说道:”这衬衫虽也不甚坚牢,然比较的可以揪扭,就请霍先生把掼交的方法,随意傲一点儿给我看看。槛先生贵体不宜劳动,请拣不大吃力的做。“

  霍元甲此时仍不相信不宜劳动的话,加以生性欢喜武艺,单独练习及与人对手,不间断的经过三十年了,这种高兴和人较量的习惯,简直已成了笫二天性,这时岂肯袖手不动?登时也卸下皮袍,将一条板带系在腰间说道:“若是两人研究拳术,没有争胜负的心思,便用不着脱去长袍,掼交的身法手法不同,尽管是闹着玩玩,也得将长衣脱掉。你来罢!你用你们柔术的方法,我用我掼交的方法,究竟相同不相同,是何种方法改良了,交手自然知道。”

  论秋野的柔术,在日本已到了四段的地位,虽不能算是极好的角色,然也不是二等以下的人物了。柔术分段,是仿照围棋分段的办法,到初段的地位,即不容易,柔术上了初段的人,对于柔术中所有的方法。都须练到熟能生巧的程度,所有的虚实变化,都能应用自如,每段相差之处,不过是实力稍弱而已。日本全国练过柔术的人,平均一百人中,上了初段的,不到一个人,三百人中才有一个二段的,以上就更难得了。嘉纳治五郎因是柔术创造人的关系,受部下推崇,到了八段,实际的能力,还不及五段。他的徒子徒孙中四、五、六、七段的能力,多在他之上,不过到了四段以上,升段就不全赖实力了,种种学问及资格都大有关系。秋野已有四段的实力,又是医学士,所以在上海柔术讲道馆中,是最有力量的人物。在上海讲道馆担任教授的,多是秋野的徒弟,当下见霍元甲这种神情,自己纵欲保全名誉,也不便说出退缩的话了,没奈何,只得从容走近霍元甲身边,平伸两臂,轻轻将霍元甲两膀的棉袄揪住说道:“我国柔术开始就是如此练习,是这般揪住的身法、手法、步法,种类的变化极多。”霍元甲兀然立着不动笑道:“你且变化一两种给我看看。”秋野随将右手一紧,右肩向霍元甲左胁下一靠,右脚踏进半步,往左边一扫,身躯跟着往右边一趔,打算这一下将霍元甲揪翻。

  霍元甲本来站着不动,听凭他掀扭摆布,应该容易如愿掀翻。无如秋野本身的实力,究竟有限,霍元甲等到秋野全部使劲的时候,只将左脚向后稍退半步,左肩同时向后一撤,顺着秋野一趔之势,右手朝秋野左膀一推,险些儿把秋野栽了一个跟斗。亏得秋野的身手尚快,立时改变了方式,趁着身躯向前栽下的当儿,左手一把抢着霍元甲的右腿,全身陡然向霍元甲身后躺下,左肩刚一着地板,右脚已对准霍元甲右胁,倒踢进去。这种动作非常敏捷,若换一个本领略低的人,象这种出人意外的打法,确是不易对付。霍元甲却不慌不忙的,让秋野的脚踢进胁下,随手一把夹住。此时两人的形势,成了一颠一倒,各人抱位各人一腿。秋野右腿既被夹住,动作真快,左腿已收缩回来,身体朝地下一翻,左脚向霍元甲右腿弯一点,两手撑在地板上,猛力往前一蹿,右脚已离了霍元甲的右胁,不过一只皮靴还在胁下,不曾抽得出来。霍元甲忙拿了皮靴,送给秋野笑道:“秋野先生的本领,实在了不得。这种皮靴,本来不能穿着掼交,柔道的方法,和小掼交一样,当然也是不宜穿皮靴的,请穿上吧,佩服佩服!”

  秋野早已跳起身来,接过皮靴,边穿边问道:“霍先生看我这柔术,是不是和掼交一样呢?”霍元甲点头道:“先生刚才所使出来的身法、打法,正是我中国的小掼交。掼交有两种,一种叫大掼交,一种叫小掼交,都是从蒙古传进关来的。清朝定鼎以后,满人王公贝勒,多有欢喜练掼交的。御林军内,会掼交的更多。后来渐渐的城内设了掼交厂,御林军内设了善扑营,每年蒙古王公来北京朝贡,必带些会掼交的来,和善扑营斗胜负。听前辈人说。这种胜负的关系最大。蒙古王公带来的人斗输了便好,心悦诚服的知道天朝有人物,不敢生不朝贡之心,倘若善扑营的人斗输了,蒙古王公便起轻视天朝之意,所以这种比赛,是非同小可的事。小掼交中多有躺在地下用脚的方法,大掼交不然,大掼交的手法,比小掼交多而且毒。”

  秋野经过这一次比试之后,觉得霍元甲并不可怕,方才自己没得着胜利,而且被夹落了一只皮靴,似乎失了面子,从新将左脚皮靴带系紧说道:“我不曾见过大掼交,想请霍先生做几种大掼交的姿势给我看看,好么?”霍元甲这时已知道秋野的能力及柔术的方法了,没有使秋野失败的心思,遂含笑说道:“刚才累了,请休息吧,过几天再做给先生看。”秋野哪里肯呢?连连摇手说道:“我一点儿不觉累,我们练柔术的时候,每次分期考试起来,三人拔、五人拔,时常继续不休息的打到两、三小时之久,因为三人拔是一个人继续打三个人,五人拔是继续打五个人,象刚才不过一两分钟,算不了什么!霍先生的贵体虽不宜劳动,然象这样玩玩,我敢保证没有妨碍。”霍元甲见这么说,也只得答应。

  秋野又走过来,方将两手一伸,霍元甲已用左手接住秋野右手,身体往下一蹲,右膀伸进秋野胯下,一伸腰干,早把秋野骑马式似的举了起来,接着,左手往左边微微带了一下,说道:“若是真个要决胜负,在这时候就得毫不踌躇的,向这边一个大翻身,你便得头冲下脚冲上,倒栽在一丈以外,工夫好的方可不受重伤,工夫差的说不定就这么一下送了性命。”秋野此时右手闲着,原可对霍元甲的头顶打下,只因全身骑在霍元甲臂膀上,恐怕这一拳打下,恼得霍元甲真个使出那大翻身的打法来,失面子尚在其次,恐怕摔伤要害,只好骑在臂膀上不动,勉强笑着说道:“好啦!请放下吧!”

  霍元甲若是和没有交情及不知道品性的本国人,是这般比试,将举起的人放下的时候,至少也得抛掷数尺以外,以免人家在落地后猛然还击一手,此番因是日本人,又觉得秋野来意表示非常恳切,并且双方都带着研究性质,不是存心决胜负,比能耐,以为秋野断不至有趁落地时还击的举动,听秋野说出请放下的话,即将臂膀一落。不料秋野双脚刚一点地,右手已一掌朝霍元甲胸前劈下,出其不意,已来不及避让,只得反将胸脯向前挺去,笑喝一声“来得好!”秋野这一掌用力太猛,被挺得不及退步,一屁股顿在地板上,浑身都震得麻了。霍元甲连忙双手扶起笑道:“鲁莽,鲁莽!”秋野满面羞惭的,拍着身上灰尘说道:“这大掼交的方法,果是我国柔术中没有的,将来我与霍先生来往的日子长了,得向霍先生多多请教。我学了回国之后,还可以把现在柔术改良。”

  霍元甲点头道:“这大掼交的方法,如果传到你贵国去,只须十年,我敢说我国掼交厂、善扑营的人,都敌不过贵国的柔术家。”秋野听了,吃惊似的问道:“霍先生何以见得?”霍元甲道:“我虽不曾到过日本,但是常听得朋友闲淡,日本人最好学,最喜邀集许多同好的人,在一块儿专研究一种学问,有多少学问是从中国传过去的,现在研究得比中国更好。即如围棋一门,原是中国的,一流传到日本之后,上流社会的人都欢喜研究,去年听说有一个日本围棋好手,姓名叫做什么濑越宪作,到中国来游历,在北京、天津、上海及各大埠,和中国最有名的围棋名人比赛,不仅全国没有能赛过他的,并没一个能与他下对子的。我当时以为那个濑越宪作必是日本第一个会下围棋的人,后来才知道他在日本围棋界中,地位还刚升到四段。日本全国比他强的,很多很多。”秋野笑道:“濑越是我的朋友,他的围棋在敝国的声名很大,能力比他强的确是很多,不过掼交与围棋不同,贵国练掼交的人多,下围棋的人少,本来无论何种学问,组织团体研究,比较个人研究的力量大些。贵国从来对于围棋,没听说有象敝国一样,聚若干好手在一块儿,穷年累月研究下去的。至如掼交则不然,我纵承霍先生的盛意,将大掼交的方法传授给我,我能实在领略的,至多也不过十分之五六,回国后无论如何研究,断不能胜过中国。并且我还有一种见解,不知道霍先生及诸位先生的高见怎样,我觉得现在世界各国,轮轨交通,不似几十年前,可以闭关自守,不怕外国侵略,西洋各国的科学武器,远胜东亚各国,我们东亚的国家,要想保全将来不受西洋人的侵略,我日本非与中国实行结合不可。中日两国果能实行结合,彼此都有好处。如今我国有识之士,多见到了这一层,所以允许中国送多数的学生,到日本各学校及海陆军留学。若霍先生以我这见解为然,必愿意把大掼交的方法传授给我,使我日本的柔术更加进步。”

  彭庶白听了,忙答道:“我平日正是这般主张,中日两国倘能真心结合,无论欧美各国如何强盛,也不能占东亚的便宜。秋野先生这见解极对。”秋野见彭庶白赞成他的话,很高兴的穿了衣服,殷勤问霍元甲,带回的药服完了没有?霍元甲也穿好了衣,将药瓶取出交还秋野道:“已按时服完了,因身体上不觉得有什么不舒适,我打算暂时不服药了,横竖暂时不能清静休养。”秋野摇手笑道:“这装药水的瓶子用不着退还,今天在这里叨扰的太久了,改日再来领教。”说毕,欣然作辞而去。

  秋野走后,农劲荪问霍元甲道:“四爷觉得秋野这人怎样?”霍元甲道:“他的品性怎样,我和他才会过两面,不敢乱说,只觉得他想与我拉交情的心思很切,目的大半是为要与我研究武艺。有一桩事,可以看出他这人的气度很狭小。我方才一手举起他的时候,原不难随手将他抛到几尺以外,为的他是个日本人,特别对他客气些,谁知道他竟乘我不备,猛劈我一掌。他这人的气度,不是太狭小吗?”农劲苏笑道:“日本人气度狭小,不仅这秋野一人,普通一般日本人,气度无不狭小的。而且普通一般日本人,说话做事,都只知道顾自己的利益,不知道什么叫做信义,什么叫做道德。”彭庶白笑道:“孔夫子说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不见得日本全国的人,都是不知信义道德的。象秋野这个日本人,说他气度小,我承认不差,若说他简直不知道信义、道德,恐怕是农爷脑筋里面,还夹着有因甲午一役,不欢喜日本人的意味。“

  农劲荪点头道:“我这话是就多数的日本人立论,不是指定说秋野。至于秋野所说中日实行结合的话,我也是不反对的,但是我觉得一国和一国结交,也和一个人和一个人结交一样。第一要性情相投,我中国大多数人的性情,与日本大多数人的性情,完全不相同,要实行结合,是办不到的。我看秋野说这话,无非想说得四爷把大掼交的方法。愿意传授给他罢了!”说时,回头望着霍元甲问道:“四爷究竟愿意传授给他么?”

  霍元甲道:“我霍家的祖传武艺,历来不传授外姓人的。这掼交的工夫,本用不着我秘密,要传给他也使得,不过他下地的时候,不应该劈我那一掌。便是中国人有这般举动的,我也不会传他武艺,何况他是一个日本人?任凭他说得如何好听,我只敷衍着他罢了!”农劲荪道:“好呀!日本人是断乎传授不得的。”

  彭庶白坐了一会,正待作辞回去,忽见霍元甲脸上,陡然显出一种苍白的病容,用手支着头靠桌子坐着,一言不发,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流下来,连忙凑近身问道:“四爷的病又发了吗?”霍元甲揩着汗答道:“发是发了,但还受的了。”农劲荪也近前看了看说道:“可恨秋野这东西,四爷的身体,经他检查过,他是劝告不可劳动,他却又生拉活扯的要研究掼交。四爷不应对他那么客气,刚才那一手将他举起来,离地有二三尺高下,当然得用一下猛力。本应静养的病,如何能这么劳动?”霍元甲道:“我原是不相信这些话,并非对他客气,请农爷和庶白兄都不须替我担心。今天不似前两次厉害,我脱了衣服睡一会儿,看是怎样再作计较。”

  刘震声忙伺候霍元甲上床安睡,这番尚好,痛不到一小时,便渐渐停止了。从这日以后,霍元甲怕病发了难受,不论有何人来访,也不敢再劳动体力。好在报纸上尽管天天登着广告,并无一个人前来报名打擂。时光流水,一个月摆擂台的时期,转眼就满了。这天正是满期的一日,霍元甲在前两日,就发帖约了上海一般会武艺的名人,及新闻记者,教育界、商界负声望的人物,这日到场收擂。农、霍二人都演说了一番,并要求到场的南北武术名家,各就所长的武艺表演了一番,然后闭幕。

  霍元甲这次摆擂,倒损失了不少的钱,回到寓中,心里好生纳闷。农劲荪知道他的心事,正在房中从容劝慰,猛昕得门外有一个山东口音的人,厉声喝问道:“这里面有霍大力士吗?谁是霍大力士,就出来见见我。”霍元甲很惊讶的立起身来,待往外走,农劲荪已起身拉霍元甲坐下说道:“四爷不用忙,这人的声音杯凶暴的骇人,且让我去瞧瞧。”话没说了,外面又紧接着问道:“谁是霍大力士?姓霍的不在这里面么?”农劲荪已走到了门口,撩开门帘一看,倒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堵房门站着一个人,身躯比房门的顶框还要高过五、六寸,脸色紫黑如猪肝一般,一对扫帚也似的粗眉,两只圆鼓鼓的铜铃眼,却是一个小而且塌的鼻子,身穿一件灰色土布长齐膝盖的棉袍,腰系一条蓝土布腰带,挺胸竖脊的站着,就象一座开道神。这种身躯,这种面貌,已足够使人看见吃惊了,再加上满脸的怒容,仿佛要把一个人横吞下去的神气,更安得不使农劲荪惊吓?当下也提高了嗓音回问道:“你是谁?要找霍大力士干吗?”

  这人翻动两只红丝布满了的眼睛,向农劲荪浑身上下打量几眼,问道:“你就是霍大力士么?我是来会霍大力士的,不见着姓霍的,我在这里没得话说。”农劲荪看这人,虽是极凶横粗暴的样子,只是一眼便可看出是个脑筋极简单、性情极蠢笨的莽汉,刚待问他,找霍大力士是不是要打擂,话还不曾说出,霍元甲已从身旁探出头来说道:“你要找姓霍的便是我,我叫霍元甲,却不叫做大力士。”这人毫不迟疑的,伸手指着霍元甲,盛气说道:“正是要找你,我怕你跑了,不在上海。”这人好象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说话时气喘气促,满嘴唇都喷着白沫。霍元甲虽明知这人来意不善,然既是上门来访,只得勉强陪着笑脸说道:“我平白的跑向哪里去,请进来坐吧!”让这人进了房间,问道:“请问尊姓大名,找我有什么贵干?”这人不肯就坐,指点着自己的鼻尖说道:“我是张文达,我找你是为替我徒弟报仇来的。你知道么?你打死了我的徒弟,你说我张文达肯和你善罢干休么?今天找你定了。”

  霍元甲看了这傻头傻脑的神气,听了打死他徒弟的话,不由得惊异道:“张先生不是找错了人么?我姓霍的虽常和人动手,但是从来不曾下重手打伤过人,何况打死呢?张先生的高徒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和我打过,被我打死了,不必气得这模样,请坐下来从容地说。”张文达被这几句话说的和缓了些儿,就身边一张靠椅,竖起脊梁坐着答道:“你打死了人是赖不掉的,我徒弟的姓名,不能随便说给你听。你在上海动手打他的,你有多大的能耐,敢在上海自称大力士,摆擂台打人,我徒弟是来打擂台的。”霍元甲更觉诧异道:“我对谁自称大力士?摆擂台是不错,摆设了一个月,然这一个月中间,广告钱还不知费了多少,全国并没有一个人来打擂,惟有在开台的那一日,有一个自称东海人姓赵的,与我玩了几下,那种打法,非但说不上是打擂,比人家练习对手还来得斯文,除了那个姓赵的而外,连第二个人的影子也没见过,休说动手的话。”

  张文达在自己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说道:“得啦得啦!气煞我了。那姓赵的便是我的徒弟,你能赖掉说没打他么?”霍元甲心想,世问竟有这样不懂世故、不讲情理的人,怪道那个东海赵也是一个尽料的浑小子,原来是这种师父传授出来的,仍按住火性说道:“我既是在这里摆擂,不用说我不曾用可以打死人的手打入,便是真有人被我当场打死了,也是出于这人情愿,我无须抵赖。你徒弟是何时死的,死在哪里,你凭什么说是我打死的?”不知张文达怎生回答,且俟第七十一回再说。



第七十一回
张文达巧遇阔大少
金芙蓉独喜伟丈夫

  话说张文达当下说道:“你不抵赖很好,我徒弟的仇是要报的。我徒弟被你打得气死了。”霍元甲道:“气死了吗?打擂打输了,有什么可气,更何至一气便死。”张文达忿然说道:“你打赢了的自然不气,我徒弟简直气得快要死了。”霍元甲哈哈笑道:“原来是气的快要死了,实在并不曾死,你张先生这种来势已属吓人,这种口气,更快要把我们吓死了。我劝张先生暂时息怒,请听我说说那日高徒和我动手的情形,休被他一面之词所误。我霍元甲虽是在上海摆设擂台,只是本意并非对中国会武艺的人显本领。那日你那高徒上台的时候,我同事的接着他,请他在签名的簿上签名,他不作理会,来势比你刚才还要凶狠。我摆擂台的规矩,无论什么人上台打擂,都得具一张生死切结,伤了自治,死了自埋,两方都出于自愿。你那高徒比时就不肯具结,我因见他不肯具结,便将我摆擂台是等外国人来比赛的意思说给他听,并请他帮我的忙,有本领留着向外国人跟前使用,不料他不由分说,非与我见个高下不可。我见他执意要打,还是要他先具结,他这才在结上签了个‘东海赵’的名字,他既签了名,我不得不和他动手。第一次我与他玩了一二百个回合,以为给他的面子很足了,停手对他说:‘你我不分胜负最好。’谁知他不识进退,误认打一二百个回合,是他的能耐,硬要打倒在地才罢。我想他是一个年轻的人,好名心切,而且练到他这种胆量也不容易,我摆擂台既不是为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又何苦将他打败,使他怀恨终身呢?所以第二次和他动手,就陪他一同跌倒在台上,对他说这下可以罢手了,仍是不分胜负最好。真想不到他心粗气浮,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定要跌倒一个,分了胜负才肯罢手。我那时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太顾了他的面子,便不能顾我自己的面子,第三次动起手来,我只得对不起他,请他跌了一交。他究竟是少年人,火性太大,跌了那一交之后,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掉头就跑了。我想多留他坐一会儿,他睬也不睬。如今凭你张先生说,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他?”

  张文达听了这番话,气得满脸通红,张开口嚷道:“得啦,不用说了,再说连我也要气死了。你摆的是擂台,巴不得有人来打,既不愿意与中国人打,就不应该摆擂台。我徒弟没能耐,打不过你。哪怕被你三拳两脚打死了,只算他自己讨死,不能怪你,我断不能找你说报仇的话。你为什么拿他开心,存心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面子,你还说不是想在中国人跟前显本领,你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看打擂的人开心,故意不使我徒弟倒地,现在却还向我讨好,显得你是不忍败坏我徒弟的名誉。也凭你自己说,你这种举动,不气死人吗?”

  霍元甲也气得脸上变了色说道:“你这人说话,实在太不近情理了。我对你徒弟的一番好意,你倒认做恶意,你说我为要打的时间长久,使花钱的看客开心,你可知道你徒弟是自己上台来打的,不是我请他上台的。你徒弟不愿意丢面子,谁教他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上台打擂?你平日不逼着你徒弟把武艺练好,此时却来责备我不应该打败他,你自己不知道害臊,我倒有些替你难为情。”这几句话,说得张文达暴跳如雷,一步抢到房中,站了一个架式,咬牙切齿的指着霍元甲骂道:“你来,你来,是好汉,和我拼个死活。”

  农劲荪至此委实忍耐不住了,也跳到房中,将两条胳膀张开说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了,你便是要替你徒弟报仇,也得思量思量你徒弟是如何打输的。你徒弟是在擂台上,当着成千累万的看客,丢了面子,你若真心要把那丢失的面子收回来,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和霍先生较量,打赢了方有面子。如今你跑到这里来动手,输赢有几个人知道?”张文达见农劲荪这般举动,不由得翻起两眼望着,呆了好一会才说道:“你是谁?干你什么事?我是要打姓霍的。”农劲荪道:“你不必问我是谁,你要知道姓霍的既敢来上海摆擂台,断不怕你来打。你不要弄错了,我是为你设想的,你若自问没有能耐,不是姓霍的对手,我就劝你打断这报仇的念头,悄悄的回去,免得丢脸呕气。如果自信有几成把握,便不值得躲在这里打了,还是收不回你徒弟已失的面子。”

  张文达听了,连忙收了架式,双手向农劲荪抱拳说道:“你这话果然有理,我粗心不曾想到。我离家几千里到上海来,为的就是要收回这点面子。好,我明天到张园打擂台吧。”霍元甲笑道:“你来的太不凑巧了,我摆一个月的擂台,今天刚刚满期,把台收了,不能为你一个人,又去巡捕房请照会,重新再摆一回擂台。”张文达愕然说道:“那末教我去那里打呢?”农劲荪道:“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姓霍的可以摆得擂台,难道你姓张的便不能摆擂台吗?”霍元甲接着说道:“好极了!你去摆擂台,我来打擂台。”

  张文达本是一个粗人,初次到上海来,不知道租界是什么地方,巡捕房是干什么事的,更不知道摆擂台,有去巡捕房请照会的必要,以为只要自己有摆擂台的本领,便可以在上海摆擂台,当下也不及思索,即一口答应道:“就这么办吧!我摆下了擂台,你姓霍的若不上台来打,我自会再来找你算帐。”霍元甲笑道:“我岂有不来之理?”张文达怀着满肚皮忿怒之气,走了出来,也不顾霍元甲、农劲荪二人在后送客。农劲送到客寓门外,见他不回头,只得高声喊道:“张先生好走。”张文达回头看见,才对二人拱手道:“对不起,再会!”霍元甲笑向农劲荪道:“这人怎粗鲁到这般地步?”农劲荪点头笑道:“他和东海赵两个,不仅是师弟,并象是父子,性情举动都一般无二。这种粗鲁人,依我看来,本领纵好也很有限。”

  且说张文达一路回到法租界永安街一家山东人所开设的客栈里,独自思量,不知道擂台应如何摆法,只得找着客栈里帐房山东人姓魏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在张家花园摆擂台的事么?”魏帐房随口答道:“怎么不知道!开台的那日,我还亲自去张园看了呢!”张文达道:“你知道很好。我且问你,我如今也要照霍元甲一样,摆那么一座擂台,请你替我计算计算,应该怎样着手?”魏帐房听了,现出很诧异的神气,就张文达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你也要摆擂台吗?摆了干什么?霍元甲擂台开台的那日,我去听他说过,因与英国大力士订了比赛的约,所以摆设擂台,等待各国的大力士,都可以上台较量,难道你也与外国大力士订了约吗?”张文达摇头道:“不是。”接着将要替徒弟报仇及往见霍元甲交涉的情形说了一遍道:“他姓霍的既可以摆擂,我姓张的也可以摆得。”魏帐房问道:“你已经应允了霍元甲,摆下擂台等他来打吗?”张文达道:“他说他的擂台已经满期,教我另摆一座,我自然答应他。”

  魏帐房吐了吐舌头说道:“好容易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至少没有几百块钱,休想布置停当。你仅为替徒弟报仇,何苦答应他费这么大的事?”张文达不由得也伸了伸舌头说道:“摆一座擂台,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我又不买一块地,不买一栋房屋,只借一处地方,用芦席胡乱搭一座台,这也要花几百块洋钱吗?”魏帐房笑道:“你以为上海也和我们家乡一样吗?上海不但买地贵的骇人,就是暂时租借一个地方,价钱也比我们家乡买地还贵。摆擂台为的是要得声名,不能摆在偏僻的地方,所以霍元甲的擂台,摆在张家花园。张家花园是上海最有名的热闹地方,每日到那花园里面游玩的男男女女,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那里面的地方,租价比别处更贵,用芦席搭一座台,周围得安设许多看客的座位,你说这是容易的事么?并且还有一件最紧要的事,不但得花钱,而且巡捕房里须有熟人,才能办到,就是捕房允许你摆擂台的执照,若没有领到那张执照,你便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开张。”

  张文达很懊丧的问道:“你知道霍元甲领了执照吗?”魏帐房道:“不待说自然领了执照。休说摆擂台这种大事须领执照,就是肩挑手提的做点儿小生意,都一般的得到捕房领执照。霍元甲若不是执照上限定了时间,为什么说满了期不能再打呢?你胡里胡涂的答应下来,据我看没有几百块钱,这擂台是摆不成的。”张文达摇头叹气道:“照你这般说来,我这一遭简直是白跑了,我一时哪来的几百块钱,就有钱我也不愿意是这么花了。”魏帐房道:“我替你想了一个省钱的方法,你刚才不是说霍元甲教你摆擂台吗?你明日再去与霍元甲商量,他摆的擂台,期满了无用,得完全拆卸,你去要求他迟拆几日,也许他肯与你通融。有了现成的擂台,只要去捕房请领执照,便容易多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张文达道:“他肯借给我,自然是再好没有了,不过我摆擂台,为的是找着他替我徒弟报仇,他便是我的仇人,我今天与他见面就抓破了面孔,明天已不好意思到他那里去,就去也不见得肯借给我。”魏帐房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不借他的台,简直没有旁的办法。”

  张文达闷闷不乐的过了一夜,次日虽仍是没有办法,但他心想何不且到张园去看看,倘若霍元甲的擂台不曾拆卸,拼着碰钉子也不妨去和霍元甲商量一番,主意已定,便独自向张园走去。原来张文达昨日已曾到张园探望,只因时问太晏,霍元甲已同着许多武术名人,举行过收台的仪式了,张文达扑了一个空,所以打听了霍元甲的寓所,前去吵闹了那么一次。今日再到张园看时,拆台的手脚真快,早已拆卸得一干二净,仅剩了些还不曾打扫清洁的砂土,和竖立台柱的窟窿,可以依稀隐约看得出是搭擂台的旧址。张文达在这地方徘徊了好一会,没作计较处,此时到张园里来的游人渐渐多了,张文达也跟着四处游行了一阵,忽走进一所洋式的房屋里面,只见一个大房间里,陈设着许多茶桌,已有不少的游客,坐着品茶。张文达自觉无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堂倌走过来招待,他初到听不懂上海话,也不回答,翻起两只火也似的眼睛,将各座位上游客望了几望,忽紧握一对拳头,就桌上擂鼓般的擂了几下,接着怪叫一声道:“哎呀呀,气煞我了,好大胆的霍元甲,敢在上海摆擂台,冒称大力士。他姓霍的小子,算得什么,能打得过我张文达这一对拳头,才配称真的大力士。他姓霍的欺上海没有能人,敢登报胡说乱道,上海的人能饶过他,我张文达却不能饶他。”

  当张文达擂得桌子一片响的时候,一般品茶的游客,都同时吃了一惊,一个个望着张文达。见张文达和唱戏的武生,在台上说白一样,横眉怒目的一句一句说下去,越说越起劲,多有听不懂山东话的,大家互相议论。众游客中忽有两个年纪都在二十五六岁、衣服穿得极漂亮、使人一望便知道是两个富贵家公子的人,起身离开茶桌,走近张文达跟前,由一个身材瘦长的开口呔了一声说道:“你这人是哪里来的,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张文达虽然是一个莽汉,但是这两个富贵气逼人的公子,他还是一般的看得出不是寻常人,当下便停了口,也起身答道:“我是山东人,姓张名文达。”这公子问道:“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大骂霍元甲?霍元甲是我中国第一个好汉,在这张园摆了一个月擂台,始终没有对手,你既骂他不配称大力士,为何不上擂台去打他,却等他收了台,又来这里大骂?”

  张文达此时倒不粗鲁了,连忙陪笑问二人贵姓?这瘦长的指着同来的道:“他是上海有名的顾四少爷,我姓盛,你到上海滩打听我盛大少爷,不知道的人,大约很少。”张文达连连拱手说道:“两位少爷请坐,听我说来。我这回特地从山东赶到上海来,就是要打霍元甲的擂台,无奈动身迟了,路上又耽搁了些日子,昨天赶到这里,恰好霍元甲的擂台收了。”盛大少爷问道:“你见过霍元甲没有?”张文达道:“怎么没见过?”盛大少爷又问道:“你以前曾与霍元甲打过没有?”张文达道:“我自己不曾和他打过,我徒弟和他打过。”顾四少爷问道:“你徒弟和他打,是谁打赢了呢?”张文达道:“我徒弟的武艺本来不大好,但是和他打三回,只输了一回,有两回没有输赢。”盛大少爷问道:“你能有把握一定打赢霍元甲么?”张文达昂头竖脊的说道:“我山东从古以来,武艺好的极多,我在山东到处访友,二十年来没有逢过对手。两位与我今天初次见面,听了必以为我是说夸口的话,我的武艺,不但打霍元甲有把握,除却是会邪法的,能念咒词把人念倒,我便打不过,若说到硬工夫,就比霍元甲再高超一筹的,我也不怕打不过他。”

  顾四少爷只管摇头说道:“你究竟有些什么本领,敢说这种大话?我实在有点儿不相信。你有些什么本领,这时候能显一点儿给我们看看么?”张文达一面踌躇着,一面拿眼向四处张望道:“我的本领是带在身上跑的,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显得,不过这里没有我的对手,凭空却显不出来。”说话时一眼望见门外堆了许多准备造房的基石,即伸手指着笑道:“旁的本领,一时没有法子显出来,我且显一点儿硬东西给两位看看。”随说随往外走,盛、顾二人以及许多游客,都瞧把戏似的跟着拥到门外,顿时围了一大圈的人。张文达朝那一大堆基石端详了一阵,指着一块最大最厚的问众人道:“你们诸位的眼力都是很好的,请看这一块石头,大约有多少斤重?”有人说道:“这石头有四尺多长,二尺来宽,一尺五寸厚,至少也有七八百斤。”张文达点头道:“好眼力。这块石头足有八百多斤,我如今要把这块石头举起来,诸位可相信我有不有这么大的力量?”在场看的人无一个不摇头吐舌道:“象这样笨重的石头,如何能举起?”张文达笑道:“举不起便算不了硬本领。”说时将两手的衣袖一挽,提起一边衣角,纳在腰带里面,几步走近那石头旁边,弯腰勾起食指,向石头底下泥土扒了几扒,就和铁锹扒土一般,登时扒成一条小土坑,能容八个指头伸进去,张文达双手插进小土坑,托起石头,只将腰肢往上一伸,石头便跟着竖立起来,接着用左手扶住一端,右手向石头中腰一托,这块足有八百斤重的石头,即时全部离地,横搁在张文达两手之上,换了一口气,只听得牛鸣也似的一声大吼,双手已趁这一吼之势,将石头高高举起。盛、顾两位少爷和一大圈的游客,不知不觉的同时喝了一声好。张文达举起了这石头,并不即时放下,回转身来朝着盛、顾二人说道:“我不但能这么举起,并且能耍几个掌花。”边说边将右掌渐渐移到石头正中,左手往前一送,石头在掌上就打了一个盘旋,只吓得阿着看的游客,纷纷后退,惟恐稍不留神,石头飞落下来,碰着的不死也得重伤。盛、顾二人看了也害怕,连连摇手止住道:“算了吧。这样吓死人的掌花不要再耍了。”

  张文达只得停手,缓缓将石头就原处放下笑道:“怕什么!我没有把握,就敢当着诸位干这玩意吗?我这是真力气,一丝一毫都不能讨巧,不象举石担子的,将杠儿斜竖着举上去,比横着举起来的轻巧得多,那杠儿的长短粗细,都有讨巧的地方,象我举这种石头,一上手便不能躲闪。霍元甲不害臊,敢自称大力士,诸位先生多亲眼看见他在这里摆了一个月擂台,究竟曾见他这个大力士实有多大的气力,这石头他能象我这样在一只手上耍掌花么?”盛大少爷说道:“霍元甲在这园里摆擂台,名虽摆了一个月,实在只仅仅摆了一天,就是开台的那天,跳出一个人来,上台要和霍元甲较量,听说那人不肯写姓名,要先打后说名姓,霍元甲坚执要先写名姓后打,争执好一会,那人只肯说姓赵,东海人,名字始终不肯说。霍元甲没有法子,只好跟那姓赵的打,第一回姓赵的打得很好,腾挪闪躲的打了不少的回合。霍元甲忽然停手不打了,恭维姓赵的工夫好,劝他不要存分胜负的心。姓赵的不依,定要再打,第二次也还打的好看,打了一阵,姓赵的跌倒在台上,不知怎的霍元甲身体也往旁边一歪,跟着跌倒了。霍元甲跳起来,又劝姓赵的不要打了,姓赵的还是不依。第三次打起来,姓赵的武艺,毕竟赶不上霍元甲,接连打了那么久,大约是累乏了,动手只一两下,就被霍元甲拉住了一条腿,顺手一拖,连脚上穿的皮靴都飞趋来了。我那时坐在台下看,那皮靴正掉在我同坐的一个姓柳的朋友面前。姓柳的朋友也是一身好武艺,眼明手快,当下一手便将皮靴接住,对姓赵的抛去,手法真巧,不偏不斜的正抛落在姓赵的头顶上。一时满座的看客,都大笑起来,只笑得姓赵的羞惭满面,怒气不息的走了。从那天打过这们三次后,直到昨天收台,不曾有第二个人打擂,霍元甲也不曾在台上显过什么本领,实在霍元甲的气力怎样,我们不知道。”

  顾四少爷道:“我看气力的大小,与身体的大小有很大的关系。身材高大的人,十有八九气力也大,身材矮小的人,气力也小。霍元甲的身材,比较这位张君矮小多了,他的气力纵然强大,我想断不及张君。”张文达道:“我就不服他自称大力士,并且在报上夸口,说自己的本领如何高强,虽铜头铁臂的好汉也不怕,所以倒要和他碰碰。盛大少爷那天看见和他打的东海赵,就是我的徒弟。我那徒弟的气力很小,连一百斤的石头也举不起,从我才练了四五年的武艺,他原是一个读书的人,每天得读书写字,不能整天的练工夫。我的徒弟很多,惟有这姓赵的武艺最低,最没把握。他到这里来打擂,并不是特地从山东准备来的,他因有一个哥子在朝鲜做买卖,他去年到朝鲜看他哥子,今年回来打上海经过,凑巧遇着霍元甲摆擂。他看了报上夸口的广告,心里不服,年轻的人一时气忿不过,就跳上台去。原打算打不过便走,不留姓名给人知道,他也自知打不过霍元甲,但是不知道霍元甲的本领究有多大,想借此试探一番。我这回到上海来,一则要替我徒弟出这一口恶气,二则要使霍元甲知道天下之大,能人之上更有能人,不可目空一切,登报吹那么大的牛皮,他霍元甲不长着三头六臂,不是天生的无敌将军,如何敢说铜头铁臂也不怕的大话?”

  盛大少爷听了现着喜色说道:“你这话一点儿不错。我当时看了那广告,心里也有些不服,不过我不是一个练武艺的人,不能上台去和他拼个胜负。我也不相信这么大的中国,多少会武艺的人,就没有能敌得过他霍元甲的,我逆料必有能人出头,三拳两脚将他打败,但是直到昨日整整的一个月,却不见有第二个人来打擂,那报上的大话,居然由他说了。我心里正在纳闷,今天你来了很好,我老实对你说吧,霍元甲这东西,我心里很恼他。他不仅在报纸上吹牛皮,他本人的架子还大的了得。我因为钦佩他的武艺,又羡慕他的声名大,托人向他去说,我愿意送他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他到我家里住着,一来替我当护院,二来请他教我家小孩子和当差的拳脚工夫,谁知他一口回绝不肯。后来我探听他为什么不肯,有人说给我听,他练了一身武艺,要在世界上当好汉,不能给人家当看门狗。你看他这话不气煞人么?练了一身武艺,替人家当护院的,不论南北各省都有,难道那些当护院的,都不是好汉吗?都是给人当看家狗吗?他不过会几手武艺,配搭这么大的架子吗?所以我非常恼他,你放胆去和他打,你能将他打败,我立刻也送你五百块钱一个月,延请你住在我家中,高兴教教拳,不高兴不教也使得。”

  张文达听了,喜得手舞足蹈的说道:“打霍元甲是很容易的事,我若自问打不过他,也不巴巴的从山东到这里来了。不过我昨天曾到霍元甲住的客栈里,见了他的面,本想就动手打翻他,无奈和他同住的一个穿洋服的人,跳出来将我拦住,说要打须到擂台上打,客栈里不是打架的地方。我心想不错,我徒弟是在擂台上被他打败的,我要出这一口气,自然也得在擂台上当着许多看的人,把他打败,因此我就答应了他,约他今天打擂。他才说出他的擂台,只能摆一个月,到了期一天也不能多打,教我重新摆一座擂台,一般的登报,他来打我的擂台。我当时不知道上海的规矩,以为摆一座擂台,不费多大的事,答应了他出来之后,打听方知道是很麻烦的一桩事,如今我摆不成擂台,便不能和他比较。”

  盛大少爷笑道:“摆一个擂台,有什么麻烦。我在上海生长,倒不知道上海有些什么规矩,你向何人打听了一些什么规矩,且说给我听听。”张文达道:“第一就难在要到巡捕房里领什么执照,这执照不但得花多少钱,巡捕房里若是没有熟人,就有钱也领不出来。没有执照,不问有多大本领的人,也不能在上海摆擂台。”盛大少爷点头笑道:“还有第二是什么呢?”张文达道:“第二就是租借摆擂台的地方。”盛大少爷道:“租借地方有什么麻烦呢?”张文达道:“这倒不是麻烦,只因好的地方价钱很贵。”盛大少爷哈哈笑道:“还有第三没有呢?”张文达道:“听说在上海搭一座擂台,得花不少的钱。”盛大少爷道:“没有旁的规矩了么?”张文达点头道:“旁的没有了。”盛大少爷一伸手拉住张文达的手,仍走进喝茶的地方,就张文达所坐的座位,一面吩咐堂倌泡茶,一面让张文达和顾四少爷坐下说道:“只要没有旁的规矩,只你刚才所说的,算不了一桩麻烦的事。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三天之内,给你一座极漂亮的擂台。只看你的意思,还是摆在这园里呢,还是另择地方呢?”张文达只喜得心花怒放,满脸堆着笑容说道:“我昨日才初次到上海来,也不知道上海除了这张园,还有更好的地方没有?”顾四少爷说道:“上海的好地方多着,不过你如今摆擂台,仍以这园为好。因为你徒弟是在这园里,被霍元甲打败的,你来为报仇,当然还摆在这里。你的运道好,或者也是霍元甲活该要倒霉了,鬼使神差的使你遇着我们这位盛大少爷。怪不得你说摆擂台,是一桩很麻烦的事,若不是遇着盛大少爷一时高兴,替你帮忙,无论遇着谁都办不到。你知道霍元甲为摆这一个月擂台,花费了多少钱么?有许多朋友替他奔走出力,除了卖入场券的收入,还亏空了二千多块钱。他明知摆擂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断不是你这个初从山东到这里来的人所能办得了的,故意拿这难题目给你做,估量你手边没有多钱,出头露面的朋友又少,摆擂台不成功,看你怎好意思再去找他。”

  张文达不觉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说道:“对呀!顾四少爷这番话,简直和亲眼看见霍元甲的心思一样,他和我徒弟打过,知道我是专为报仇来的,不敢随便和我动手。他如今自己觉得是享大名的好汉了,恐怕败在我手里,以后说不起大话,所以我不明白上海情形,拿着摆擂台的话来使我为难。我那客栈里的魏帐房,怪我不该胡乱答应,我心里懊悔,却没有摆布他的方法,真难得今日遇着两位少爷。”盛大少爷道:“霍元甲决想不到你居然能在上海,三天之内摆成擂台。他忽然看了报上的广告,就得使他大吃一惊。霍元甲没有摆擂台以前,上海有谁知道他的姓名?自从在各种报纸上登载摆擂台的广告以后,不但人人知道他霍元甲是一个好汉,并且当开台的那几日之内,全上海的人,街谈巷议,无不是称赞霍元甲如何如何英雄,此刻更是全国的人称赞他了。你如今初到上海,正和霍元甲初到上海一样,也是无人知道你的姓名,只要擂台摆好,广告一经登出,声名就出去了。既特地摆设一座擂台,自然不仅霍元甲一个人来打,各报馆对于打擂台的情形,刊载的异常详细明白,即如你那徒弟与霍元甲相打时的手法姿势,各报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将来霍元甲及其他来打擂台的,与你相打的手法姿势,不待说各报都得记载,你能把霍元甲打败,这声名还了得吗?我家里多久就想延请一个声名大、武艺好的人,常年住在家中,我有事出门的时候,便跟我同走,这种人在你北方称为护院,在我南方称为保镖。如今武艺好的也不少,只是少有声名大的,延请保镖的人声名越大越好。我南方有句俗语:‘有千里的声名,就有千里的威风’,有大声名的人保镖,流氓强盗自然不来下手,若已经来了,全仗武艺去抵挡,就不大靠得住了。”

  张文达喜得磨拳擦掌的说道:“我们会武艺的人,要凭硬本领打出大声名来,是很不容易的。像霍元甲这样在报上瞎吹一阵牛皮,摆一个月擂台,仅和我的小徒打了一架,便得这么大的声名,实在太容易了。盛大少爷肯赏面子,是这般栽培我,能替我把擂台摆好,我一定很痛快的把霍元甲打翻,给两位少爷看。”盛大少爷点点头道:“你有这么大的气力,我也相信你打得过霍元甲。你这番从山东到上海来,是一个人呢,还是有同伴的人呢?”张文达道:“我本打算带几个徒弟同来,无奈路途太远,花费盘缠太多,因此只有我一个人来了。”盛大少爷道:“你既是一个人,从此就住在我家里去吧!客栈里太冷淡,也不方便,你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出风头,也得多认识上海几个有名的人,让我来替你介绍见面吧!”说时回头望着顾四少爷道:“我今晚去老七那里摆酒,为张君接风,趁此就介绍几个朋友给他见见。我此刻当面邀你,便不再发请帖给你了。”顾四少爷笑道:“张君从今天起就到你府上去住,你随时都可以款待他,今晚的接风酒,应得让我做东,我也得介绍几个朋友,好大家替他捧捧场面。我的酒摆在花想容那里,他家房间宽大,可多邀些朋友。”盛大少爷还争执了一会,结果拗不过顾四少爷,就约定了时间,到花想容家再会,顾四少爷遂先走了。

  盛大少爷付了茶点帐,率同张文达出园。汽车夫开了汽车门,盛大少爷请张文达先坐。张文达在山东,不仅不曾坐过汽车,并不曾见过汽车。此时上海的汽车也极少,张文达初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亏他还聪明,看见车里面的座位,料想必是坐的,恐怕显得乡头乡脑,给来往的人及车夫看了笑话,大胆跨进车去,不提防自己的身躯太长,车顶太矮,头上猛撞一下。气力强大的人,无处不显得力大,这一下只撞得汽军全体大震,险些儿将车顶撞破了。盛大少爷忍不住笑道:“当心些,没碰破头皮么?”张文达被撞这一下,不由得心里发慌,惟恐撞破了车顶,对不起盛大少爷,忙将头一低,身体往下一蹲,不料车内容量很小,顾了头顶,却忘了臂膀,左转身去就坐的时候,臂膀碰在前面玻璃上,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玻璃被碰碎了一块,吓得他不敢坐了,缩着身体待退出来。盛大少爷何尝见过这种乡下粗鲁人,一面双手推着他的屁股,一面哈哈笑道:“你怎么不坐下,还退出来干什么?”张文达被推得只好缓缓的用手摸着座位,左看看,右看看,没有障碍的东西,才从容移动屁鼓,靠妥了座位,心想这样总不至再闹出乱子来了,放心坐了下去,哪知道是弹簧座垫,坐去往下一顿,身体跟着向后一仰,更吓得两手一张,口里差一点儿叫出哎呀来。盛大少爷紧接着探进身子,张文达一张手正碰在头上,把一顶拿破仑式的毡帽碰落下来。盛大少爷倒不生气,越发笑得转不过气来,拾起帽子仍戴在头上说道:“你不要难为情,我这车子,便是生长在上海的人,初坐也每每不碰了头便顿了屁鼓,何况你这才从乡下来的呢?”

  张文达红得一副脸和猪肝一样,说道:“旁的不打紧,撞破这么大一块镜子,实在太对不起你了。”盛大少爷摇头道:“这一块玻璃算不了什么!”说话时,车夫已将碎玻璃拾好,踏动马达,猛然向前疾驰。这车夫见张文达上车的情形,知道是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坐汽车,有意开玩笑,将车猛然开动,张文达不知道将背靠紧车垫,果然被推动得往后一仰,后脑又在车上碰了一下,面上露出很惭愧的说道:“火车我倒坐过,这车不象火车,怎么也跑的这般快?”正说话时,车夫捏了两下喇叭,惊得他忙停了口,四处张望。盛大少爷看了又是一阵大笑,张文达见盛大少爷看了他这乡头乡脑的样子好笑,越发装出一种傻态来,使盛大少爷欢喜。一会几到了盛公馆,张文达跟着盛大少爷下车,只见公馆门开处,两旁排班也似的站着七八个彪雄大汉,一个个挺胸担手,现出殷勤迎候的样子。盛大少爷昂头直入,正眼也不望一下。张文达跟着走进一间客房,盛大少爷回头望身后已有两个当差的跟来,即指着张文达对当差的说道:“这是我请来的张教师,此后就住在公馆里,就派你们两个人,以后轮流伺候吧!你去请屈师爷来,我有话说。”一个当差的应是去了,盛大少爷陪张文达坐了说道:“我自己不曾练武艺,但我极喜会武艺的人。我公馆里现在就有十几个把式,也有由朋友、亲戚介绍来的,也有是在江湖上卖艺的,刚才站立在大门两旁的,都是把式。他们的武艺,究竟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有时高兴起来,叫他们分对打给我看,好看是打得好看,不过多是分不出一个谁胜谁败来,彼此都恭维,彼此都谦逊,倒都没有平常会武艺的门户派别恶习。”

  张文达问道:“霍元甲在上海摆擂台,少爷府上这些把式何以都不去打呢?”盛大少爷道:“我也曾向他们说过,叫他们各人都上台去打一回,他们说什么‘江湖上鹭鸶不吃鹭鸶肉’的许多道理来,并说这擂台断乎打不得。自己打输了,不待说是自讨没趣,枉坏了一辈子的声名,就是打赢了,也结下很深的仇恨,甚至于子子孙孙还在报复,即如唱戏的黄三太镖打窦耳墩那回事。窦耳墩原来姓陈,因陈字拆开是‘耳、东’两字,从前有一个大盗,名叫窦二墩,这姓陈的也就绰号窦耳东,不知道这底细的,错叫做窦耳墩,这窦耳墩自从被黄三太打败以后,对黄家切齿之恨,据知道陈、黄二家历史的人,至今二百多年了,两家子孙还是仇人一样,不通婚姻,不通往来。他们既说得这般慎重,我也不便勉强要他们去打。”

  张文达道:“我们练武艺的人,如何怕得了这许多!我们上台去打擂台的,打败了果然是自讨没趣,他摆擂台登报叫人去打,难道他输了不是自讨没趣吗?”说话时,走进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身穿蓝色湖绉棉袍、黑呢马褂、鼻架加光眼镜、蓄八字小胡须的人来,进门即双脚比齐站着,对盛大少爷行了一个鞠躬礼,诚惶诚恐的垂手仔立不动。盛大少爷此时的神气,不似对门口那些把式,略略点了点头道:“屈师爷,我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一个比霍元甲本领更好的好汉,你过来见见吧!就是这一位英雄,姓名叫做张文达。”随指着来人回头对张文达道:“他是我家管事的屈师爷,你以后要什么东西,对他说便了。”张文达连忙起身与屈师爷相见。好一个屈师爷,满脸的春风和气,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盛大少爷又呼着屈师爷说道:“我如今要在三日之内,替张文达摆成一座擂台,地位仍在张园霍元甲的擂台原址,规模不妨更热闹些,也要和霍元甲一样,在各报上登广告招人来打,便多花费几文,也不在乎,只要办得快,办得妥当。这件事我就交给你去办吧!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与他商量着办,他从山东才来,没有带行李,你给他安排铺盖。他身上这衣服,在上海穿出去太寒村,你看有谁的衣服与他合身,暂时拿一套给他穿,一会儿我便得带他到花想容那里去,明天你叫裁缝给他通身做新的。”

  屈师爷听一句应一句是,偷眼望一望张文达。盛大少爷吩咐完了,他才从容对张文达道:“张先生到上海洗过澡没有?我大少爷是一个最漂亮的人,张先生若不去洗澡剃头,便更换了衣服,也还是不大漂亮。”盛大少爷不待张文达开口,即笑着说道:“老屈的见识不错,你快去拿衣服来,立刻带他同去洗澡、剃头。他这样蜈蚣旗一般的辫子,满脸的寒毛油垢,无论什么衣服,跑到堂子里去,实在太难为情了。”屈师爷随即退了出去,一会儿挟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道:“时候不早了,我就陪你去洗澡吧!”张文达做梦也想不到,来上海有这种遭遇,直喜得连骨头缝里都觉得快活,当下跟着屈师爷出门,雇了两辆黄包车,到浴春池澡堂。屈师爷将他带到特别洋盆房间里,叫剃头的先替他剃头,一面和他攀谈道:“张先生的武艺,既经我们少爷这般赏识,想必是有了不得的本领。”张文达笑道:“我自己也不敢夸口说,有了不得的本领,不过我山东是从古有名的出响马的地方,当响马的都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因此我山东随便哪一县、哪一府,都有许多武艺出众的。我在山东自带盘缠,四处访友,二十多年中,不曾遇见有敌得过我的人。通天下会武艺的,没有多过我山东的,我在山东找不着敌手,山东以外的好汉,我敢说只要不长着三头六臂,我都不怕。我两膀实实在在有千斤之力,只恨我出世太迟,见不着楚霸王,不能与他比一比举鼎的本领。”

  屈师爷笑道:“你在山东访友二十多年,总共和人打过多少次呢?”张文达道:“数目我虽记不清楚了,但是大约至少也有一千开外了。”屈师爷问道:“那一千开外的人,是不是都为有名的好汉呢?”张文达道。“各人的声名,虽有大小不同,然若是完全无名之辈,我也不得去拜访他,与他动手。”屈师爷道:“有名的人被你打败了,不是一生的声名,就被你破坏了吗?”张文达笑道:“我们练武的人,照例是这么的,他自己武艺打不过人,被人破坏了声名,也只好自认倒霉,不能怪拜访的人。”屈师爷问道:“你打败的那一千多人当中,也有是在人家当教师,或是在人家当护院的没有?”张文达道:“不但有,而且十有八九是当教师和当护院的。”屈师爷问道:“那么被你打败了之后,教师护院不是都不能当了吗?”张文达哈哈大笑道:“当教师护院的被人打败了,自己就想再当下去,东家也自然得辞退他了。”屈师爷道:“这如何使得呢?我虽是一个做生意的人,不懂得武艺,不过我常听得人说,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一个人无端打破一千多人的饭碗,人家纵然本领敌不过你,一时奈你不何,只是你问心也应该过不去。这活本不应我说,我和你今日初见面,我对你说这话,或者你听了不开心,不过我忍不住,不能不把这意思对你说明白。你要声名,旁人也一般的要声名,你要吃饭,旁人也一般要吃饭,你把一千多当教师、护院的打败了。你一个人不能当一千人家的教师、护院。譬如我们公馆里,原有十几个护院,还是可以请你到公馆里来,你倘若想借此显本领,将我们的十几个护院都打败了,不见得我们少爷就把这十几个人的薪水,送给你一个人得,你徒然打破人家的饭碗,使人家恨不得吃你的肉。常言:‘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果十几个把式,合做一块的拼死与你为难,你就三头六臂,恐怕也招架不了。”

  张文达为人虽是粗鲁,只是也在江湖上奔走了二十多年,也还懂得一点儿人情世故,先听了盛大少爷说把式比赛不分胜负及互相恭维的话,已知道是彼此顾全声名与地位,此时又听屈师爷说得这般明显,其用意所在,已经完全明了,遂即应是,答道:“我在山东时所打的教师和护院,情形却与公馆里的把式不同,那时我为的要试自己的能耐,心里十分想遇着能耐在我之上的人,我打输了好从他学武艺,一不是为自己要得声名,二不是为自己要得饭碗,人家的饭碗破不破,全不与我相干。如今我的年纪已五十岁了,已有几年不曾出门求师访友,此番若不是要为我徒弟出气,决不至跑到上海来。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意动手,何况是公馆的把式,同在一块儿伺候着少爷的同事呢?”屈师爷问道:“既是除霍元甲以外,无论是谁也不愿动手,何以又要在张园摆擂台,并登报招人来打呢?”张文达只得将昨日曾会见霍元甲的情形说给他听,屈师爷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们公馆里的把式,看见你同少爷一车回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向少爷的车夫打听,据车夫说,亲眼看见你在张园,一只手举起八百多斤的一块石头,还能耍几个掌花,只吓得张园的游人,个个吐舌。公馆里把式们听了,知道少爷的脾气,最欢喜看会武艺的动手打架,每次来一个新把式,必要叫家里的把式,和新把式打几回给他瞧瞧。平常走江湖的把式,只要使一个眼色,或说几句打招呼的内行话,便可彼此顾全,因见你神气不同,我们大少爷对待你的情形,也不和对待寻常新来的把式一样,恐怕大少爷叫把式们与你动手的时候,你不肯受招呼,那时彼此都弄得不好下场。他们正商量要如何对付你,我觉得同在一个公馆里吃饭,岂可闹出意见来,因此借着邀你出来剃头、洗澡,将话对你说明白。”

  说到这里,张文达的头已剃好,两人都到洗澡间里洗了澡出来,张文达忽然对屈师爷说道:“我这回若不摆擂台,只在公馆里当一个把式,少爷高兴起来,叫我们打着玩玩,那怕就要我跌十个跟斗,有话说明在先,我也可答应。不过我如今要摆擂台,而且是少爷替我摆,假如我连公馆里这些把式都打不过,如何还配摆擂台呢?不使少爷灰心吗?少爷不帮我的忙,我一辈子也休想在上海露脸,你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屈师爷道:“你便是不摆擂台,也没有倒要你跌跟斗的道理。我刚才对你说过了,我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武艺一点儿不懂,不能想出两边都能顾全的法子来,但是我已把他们这番意思说给你听了,由你自己去斟酌便了。”张文达点头道:“好,到时瞧着办吧!”说毕,将带来的衣服穿上,却很称身。屈师爷就张文达身上打量了儿眼笑道:“俗语说得好,‘神要金装,人要衣装’,真是一点儿不错。这里有穿衣镜,你自己瞧瞧,看还认识是你自己么?”张文达真个走近房角上的穿衣镜前面,对着照了一照,不由得非常得意道:“这衣服简直比我自己的更合式,这是向谁借的?这人的身材,竞和我一般高大。”屈师爷笑道:“这是一个河南人,姓刘,人家都叫他刘大个子,也是有很大的力气,并会舞单刀,耍长枪,心思却蠢笨得厉害,除了力大如牛,两手会些武艺而外,什么事也不懂得,开口说话就带傻气,我们少爷逗着他寻开心。这些衣服,都是我们少爷做给他穿的。”张文达问道:“他实在有多大的气力,你知道么?”屈师爷道:“实在有多大的气力,虽无从知道,不过我曾见过我们少爷要试他的气力,教他和这些把式拉绳,他一个人能和八个把式对拉,结果还拉不动他。你看他的气力有多大!”

  张文达惊异道:“刘大个子有这么大的气力,手上又会武艺,这些把式是他的对手吗?”屈师爷道:“这却不然。他的气力尽管有这么大,因为手脚太笨的原故,与这些把式打起来,也只能打一个平手。”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人掀门帘进房,对屈师爷点头问道:“澡洗好了没有?少爷现在外面等着,请张教师就去。”张文达认得这人,就是盛大少爷的当差,连忙迎着笑道:“我们已经洗好了,正待回去,你再迟来一步,两下便错过了,少爷也来了吗?”当差的道:“少爷就为在公馆里等得没奈何了,知道你们在这里洗澡,所以坐车到这里来。”张文达将自己换下来的粗布衣服,胡乱卷做一团笑道:“在上海这种繁华的地方,穿这样衣服真是不能见人,掼了不要吧,又好像可惜,这么一大团,怎么好带着走呢?”屈师爷笑道:“我这里不是有一个包衣服的袱子吗?包起来替你带回公馆去,你这些衣服,虽都是粗大布的,不大漂亮,然还有八成新色,如何却把他掼了呢?”说着,将包袱递给当差的道:“袁六,你包起来,就搁在汽车里面也没要紧。”遂转脸向张文达道:“他叫袁六,我们少爷曾吩咐他伺候你,你以后有事叫袁六做好啦!”袁六接过衣来,显出瞧不起的神气,马马虎虎的将包袱裹了,挟在胁下,引张文达出了澡堂。盛大少爷已坐在汽车里,停在马路旁边等候。

  张文达此时不似在张园门口那般鲁莽了,很从容的跨进汽车。盛大少爷不住的向张文达浑身端详道:“就论你的仪表,也比霍元甲来得魁梧。霍元甲的身材不高大,若和高大的西洋人站在一块儿,还不到一半大,不知道何以没有西洋的武术家上台去和他打?”张文达道:“他在报上把牛皮吹的那么大,连中国会武艺的人,都吓得不敢上台,西洋会武艺的,又不曾亲眼看见霍元甲有些什么本领,自然没大肯去,并且他擂台摆一个月,等到西洋会武艺的知道这消息时,只怕早已来不及赶到上海了。”话没说完,汽车已停了,盛大少爷一面带着张文达下车,一面笑问道:“你曾吃过花酒没有?”张文达道:“是花雕酒么?吃是吃过,只因我生性不喜吃酒,吃不了多少。”盛大少爷听了,笑得双手按着肚皮说道:“你不曾吃过花酒,难道连花酒是什么酒,也不曾听人说过吗?”张文达愕然问道:“不是花雕酒是什么酒?我没听人说过。”盛大少爷道:“顾四少爷在张园约我们的,便是吃花酒。他做的姑娘叫做花想容,是上海滩有名的红姑娘,就住在这个弄堂里面,你也可以借此见见世面。在姑娘家里摆酒,就称为花酒,这下子你明白了么?”张文达点头道:“啊!我明白了,我们山东也叫当婊子的叫花姑娘。”盛大少爷听了又哈哈大笑,张文达也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笑,跟在后面走进一家大门,只见几个穿短衣服的粗人,都立起身争着口叫大少爷,接着听得丁令令一阵铃响,那些争着叫大少的,同时提高嗓子喊了一声,张文达也昕不出喊的什么,盛大少爷直冲到里边上楼梯。张文达紧跟着进了一同很长大的房间,大小各色的电灯十多盏,照耀得满房通亮,已有几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抢到房门口来迎接,只见盛大少爷顺手搂着一个的粉颈,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嘴说道:“老四怎么没有来吗?岂有此理,客到了,东家倒不来。”话还没了,忽从隔壁房里走出七八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人来,张文达认识顾四少爷也在其内,拱着双手笑道:“我们已候驾多时了。”说毕,引张文达给各人介绍,这个是某洋行买办,那个是某银行经理,无一个不是阔人。

  张文达生平第一次到这种天宫一般的地方,更见了这些勾魂夺魄的姑娘们,已使他目迷五色,心无主宰,又是生平第一次与这些阔老周旋,不知不觉的把一付猪肝色面孔,越发胀的通红,顿时手脚无所措。那些买办、经理与他寒喧,他简直不知道怎生回答,膛着两眼望这个点头笑笑,望那个点头笑笑。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姑娘们,平日两眼虽则见识的人多,然何尝见过这般模样的人,自不由得好笑。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倒很关切张文达,让大家坐了说道:“我这个张教师是个山东人,这番初次到上海才两三天,上海话一句也听不懂。”接着望那些姑娘笑道:“你们不要笑他,你们若是初次跑到他山东去,听他山东人说话,也不见得能回答出来。你们哪里知道,这张教师的本领了不得,他如今要在上海摆擂台,登报招天下的英雄来打擂。顾四少爷好意帮他的忙,特地介绍他结识几个捧场的朋友。”那些姑娘们听得这么说,都不敢笑了,一个个走近前来装烟递茶。盛大少爷向隔壁房望了一眼,跳起来笑道:“原来你们在这房里打牌,为什么就停了不打呢?”顾四少爷说道:“我今天是替张教师接风,他来了我们还只管打牌,似乎不好。”盛大少爷道:“这地方用不着这么客气,你们还是接着打牌吧!我来烧大烟玩。”说着先走进隔壁房,张文达和一干人也过去,顾四少爷招呼张文达坐了,仍旧大家入局,斗了一阵扑克牌。

  这家有一个姑娘叫金芙蓉的,年纪有二十七八岁了,容貌又只中人之资,但是她能识字,欢喜看弹词类的小说,见张文达是一个摆擂台的英雄,虽则形象、举动都不甚大方,金芙蓉却很愿意亲近,独自特别殷勤的招待张文达,坐在张文达身边,咬着北京话问长问短。张文达喜得遍身都酥软了。一会儿摆上酒来,顾四少爷提笔写局票,问一个写一个,问到张文达,盛大少爷抢着说道:“他初来的人,当然不会有熟的,老四给你荐一个吧!”顾四少爷笑道:“你何以知道他没有熟的?你瞧,金芙蓉不是已和他很熟了吗?你问问他,是不是还要我另荐一个?”盛大少爷真个问张文达叫谁,张文达不知道叫什么,盛大少爷笑道:“要你叫一个花姑娘,我们各人都叫了。”张文达这时心也定了,胆也大了,即指着金芙蓉道:“我就叫她使得么?”顾四少爷大笑道:“何如呢?”说得大家都拍手大笑。入席后,一个洋行里买办也咬着北方口音问张文达道:“我们听得顾四少爷说你的本领,比霍元甲还大,这回专为要打霍元甲摆一个擂台,我们钦佩的了不得,他们两位都在张园看过你显本领,我们此刻也想你显点儿本领看看,你肯赏脸显给我们看么?”

  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肯赏脸教我做工夫,我只恨自己太没有本领,我虽生成比旁人多几斤蛮力,不过在这地方也无法使出来,就是学过几种武艺,这地方更不好使。各位爷们教我显什么东西呢?”顾四少爷道:“你拣能在这里显的显些大家看看,我们都是不懂武艺的,哪里知道教你显什么东西?”张文达道:“让我想想吧!”一面吃喝着,所叫的局也一个一个来了,大家忙着听姑娘唱戏,及闹着猜拳喝酒,便没有人继续说了。直到吃喝完毕,叫来的姑娘们也多走了,那买办才又向张文达道:“张教师的本领,一定得到擂台上显呢,还是在这里也能显一点儿呢?”张文达笑道:“我练的是硬工夫,除了举石块,舞大刀,及跟人动手而外,本来没有什么本领,可以凭空拿给人看,只是各位爷们既赏我的脸,我却想了一个小玩意儿,做给各位瞧瞧吧!”大家听了都非常欢喜,男男女女不约而同的围拢来,争看张文达什么玩意。只见张文达脱了衣服,露出上身赤膊来,望去好象一身又红又黑的肌肉,借电光就近看时,肌肉原是透着红色,只以寒毛既粗且长,俨如长了一身牛毛,所以望去是乌淘淘的。张文达就坑上放下衣服,用两个巴掌在两膀及前胸两胁摸了几下,然后指点着给众人看道:“各位请瞧我身上的皮肉虽粗黑,然就这么看去,皮肉是很松动的,是这般一个模样,请各位看清,等一会我使上工夫,再请看变了什么模样。”大家齐点头道:“你使上工夫吧!”张文达忽将两手撑腰,闭目咬牙,仿佛是运气的神气,一会儿喉咙里猛然咳了一声,接着将两手放下,睁眼对众人说道:“请看我身上的皮肉吧!”不知看出什么玩意儿来,且俟第七十二回再说。

i5xia 发表于 2019-12-26 06:12:43

第七十二回
龙在田仗机智脱险
王国桢弄玄虚迷人

  话说张文达睁眼教大家看他身上的皮肉,大家凑近前看时,只见两条胳膊,自肩以下直到手指,和胸脯颈项,筋肉一道一道的突起来,就如有百十只小耗子,在皮肤里面走动的一般,只见得他这身体,比初脱衣时要粗壮一倍以上,大家都不由得称奇。张文达道:“各位爷们谁的气力最大,请来捏捏我的皮肤,浑身上下,不拘什么地方,只要能捏得动分毫,便算是了不得的气力。”

  当下便有一个身体很壮实的人,一面捋着衣袖,一面笑道:“让我来试试,你通身的皮肤,没一处可以捏得动吗?”说着,就伸手用两个指头,先捏张文达的眼皮,捏了几下,虽不似铁石一般的坚硬,但是用尽所有的力量,一点儿也捏不起来,接着就左边胁下再捏,也捏不动,不由得吐舌摇头对大家说道:“这位张教师的本领,实在高强,佩服佩服!”顾四少爷笑向这人道:“看你倒也象是一个内行,怎的从来不曾听你谈过武艺?我们时常在一块儿玩耍,还不知道你也会武艺。”这人连连摆手道:“我哪里懂得什么武艺,因为看见有许多小说上,写练金钟罩、铁布衫工夫的人,惟有眼皮胁下两处,不容易练到,这两处练到了,便是了不得的本领,所以我拣他这两处捏捏。”

  张文达很得意的说道:“浑身皮肤捏不动,还算不了真工夫,要能自己动才是真工夫,请各位爷们再看吧。”说时,挥手示意教大家站在一边,腾出地方来。张文达绕圆圈走着,伸拳踢脚的闹了一阵,然后就原处立着,招手对刚才捏皮肤的这人说道:“请你摸我身上,随便什么地方,摸着就不要动。”这人一伸手就摸在张文达背上,一会儿就觉得手掌所摸着的皮肤一下一下的抽筋,就和牛马的皮肤,被蚊虫咬得抽动一样,并现得很有力量,随即将手移换了一处,也是如此。张文达笑问道:“你摸着觉得怎样?”这人大笑道:“这倒是一个奇怪的把戏,怎么背上的皮,也自己会动呢?”这些人听了,各人都争着伸手来摸,张文达道:“只能一个一个的摸,不能全身同时都动,各人得轮流摸了。”几个姑娘茬旁看着,也都想摸摸。盛大少爷指着一个衣服最漂亮、神气最足的对张文达笑道:“这就是你在外面说的花姑娘,顾四少爷的心肝宝贝。你得好好的用力多动他几下,和你要好的这个金芙蓉,你更得结实多动几动。”说得满房人都笑起来。房中的一一都摸过之后,无不称奇道怪,盛大少爷异常高兴的说道:“今日天气很冷,张教师快把衣服穿起来,几天过去,便得上擂台去现本领,不可冻病了,使我们没得好玩意儿看。张文达穿好了衣服,盛大少爷又带他到自己相好的老七家里,玩了一会,并约了明晚在这里摆酒,直玩到半夜才带他回公馆歇宿。

  次日早起,屈师爷便引着几个把式到来,给张文达介绍。其中有一个四川人,姓周名兰陔的,年纪已有五十多岁,武艺虽极寻常,但是为人机警,成年后便出门闯荡江湖,欢喜结交朋友,两眼所见各家各派的工夫甚多。不问哪一省有武艺的人,只要在他跟前随便动手表演几下,他便知道这人练的是哪一家工夫,已到了何种程度。他在长江一带也有相当的声名,却从来没人见他和人交过手,并没有人会见他表演过武艺,就因为见他每每批评别人的武艺,无不得当,一般受批评的,自然佩服他,称赞他,认定他是一个会武艺的。盛大少爷闻他的名,请到家里来,已有好几年了,自从他到盛公馆以后,就倡一种把式不打把式的论调,并且大家预备对打的手法,遇着大少爷高兴,吩咐他们撮对儿厮打,看了取乐的时候,便打的非常热闹,彼此不致受伤。他在众把式中,是最有心计的一个。昨日屈师爷在浴春池对张文达说的那些话,就是周兰陔授意。这时经屈师爷介绍见面后,周兰陔即拱手对张文达说道:“久仰老大哥的威名,想不到今日能在一块儿同事,真是三生有幸。听我们这位师爷说,老大哥安排在上海摆一座擂台,这事是再好没有的了。大概也是和霍元甲一般的摆一个月么?”张文达道:“摆多少日子,我倒随便,只要把霍元甲打翻了,摆也得,不摆也得。少爷高兴教我多摆些时,我左右闲着没事干,就多玩玩也好。”周兰陔点头道:“多摆几日,我们少爷自然是高兴的,不过照霍元甲所摆的情形看起来,就怕没有人来打。入场不卖票吧,来看的人,必多得水泄不通,卖票吧,又恐怕没人上台来打,看的人白花钱,除一座空台而外,什么也没得看。”张文达道:“人家不肯来打,是没办法的。”周兰陔笑道:“有人是看的白花钱,没人看是我们自己白花钱。在霍元甲摆擂台的时候,我就想了个敷衍看客的方法,只因我并不认识霍元甲,懒得去替他出主意。老大哥如今是我们自家人,擂台又是我们少爷作主摆设的,我不能不帮忙。我们同事当中,现在有好几个是曾在江湖上卖艺的,很有不少好看的玩意儿,大十八般、小十八般武器都齐全,每天两三个钟头,如有打擂的人上台,不妨少玩几样,倘没人打时,我们还可以想出些新花头来,务必使看客欢喜,不知老大哥的意思怎样?”张文达道:“不错,便是我们自家人,也可以上台打擂,无论如何,我们这一座擂台,总得比霍元甲的来得热闹。”周兰陔道:“我们自家人上台打擂,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打,得排好日期,每日只一个或两个上台,我们在公馆里便要把如何打的手法,编排妥当,打起来才好各尽各的力量,使人瞧不出破绽来。若不先把手法排好,两边都存着怕打伤人及自己受伤的心思,打的情形一定不好看。”

  张文达忽然想起屈师爷在澡堂说的话来,便答道:“周大哥确是想的周到。我几年前在山东,最喜找人动手,并且非打赢不可,近年来已完全没有这种念头了。至于我们此刻在一块儿同事的朋友,偶然闹着玩,哪怕就说明教我掼几个跟斗,我也情愿,不过在擂台动手,情形就不同了。我本人是打擂的,还不甚要紧,如今我是摆擂的,只能赢不能输,输了便照例不能再出台。承诸位同事的老哥,好意替我帮忙,我怎好教诸位老哥都输在我手里呢?”周兰陔道:“这却毫无妨碍,一来老大哥的能耐,实在比我们高强,输给老大哥是应该的,二来在认识我们的,知道我们是同事,帮忙凑热闹,老大哥当台主,打赢我们也是应该的,不认识我们的看客,不知道是谁,于我们的声名绝无妨碍。”张文达向众把式拱了拱手道:“诸位老哥肯这么替我帮忙,我真是感激,除了在公馆里同事的诸位老哥而外,不知还有多少工夫好的人,和我们少爷来往?”屈师爷道:“和我们少爷熟识及有交情的人极多,时常到公馆里来看少爷的也不少,如上海最有名的秦鹤岐、彭庶白及程举人、李九少爷一班人,平时都不断的来往。近来又结交了两个湖南的好汉,一个长沙人柳惕安,一个宝庆人龙在田。听得少爷说,柳惕安的法术武艺,都少有能赶得他上的,年纪又轻,模样儿又生得威武,只是不大欢喜和江湖上的朋友来往。龙在田却是在江湖上有声望的,听说他能凭空跳上三丈高的房檐,江湖上替他取了个绰号叫做‘溜子’,湖南人的习惯,忌讳‘龙’字,普通叫龙为‘溜子’,又叫‘绞舌子’,加以龙在田的行动矫捷,腾高跳下,宛然和龙一样,所以这溜子的绰号,很容易的就在江湖上叫开了。这人在长沙各埠,随处勾留,手头异常挥霍,江湖上穷朋友受他周济的很多,此番才到上海不久,不知何人介绍与我们少爷认识了,来往很为亲密。此外还很多,并有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少爷既有肯作主替你摆擂台,料想那些会武艺的朋友,自然都得给你介绍。”

  张文达还待问话,盛大少爷已走了进来,含笑向这几个把式说道:“张教师的本领这么高强,是你们当把式的人不容易遇着的。如今你们都是自家人了,谁胜谁败,都没有关系,何不大家打着玩玩呢?”张文达明知道这些把式,不愿意打输了使东家瞧不起,所以一再当面表示,并答应在擂台上极力帮忙。他在这正需用有人帮忙的时期,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遂抢先答道:“大少爷的眼力好,福气大,留在公馆里的都是一等好汉,正应了一句俗话:‘出处不如聚处’,我山东出打手,是从古有名的,但是我在山东各府县访友二十多年,还不曾见过有这么多的好汉,聚做一块儿,象这公馆的。”盛大少爷望着这些把式得意道:“我本是拣有声名的延请到公馆里来,却不知怎的,教他们去打霍元甲,他们都不愿意去。“张文达道:”凭白或无故的教他们去打,他们自是不愿意去,倘若他们有师兄弟徒弟,受了霍元甲的欺负,他们便不肯放霍元甲一个人在这里猖獗了。”众把式听了,都不约而同的拍着大腿道:“对呀!我们张教师的活,真有见识,不是有本领、有阅历的人说不出。”周兰陔道:“出头去打擂台的,多半是年轻没有声名的人,一过中年,有了相当的名望,就非有切己的事情,逼着他出头,是决不肯随便上台的。”盛大少爷道:“照这样说来,将来我们的擂台摆成了,除了霍元甲以外,不是没有人来打了吗?”周兰陔道:“这倒不然,如今年轻人练武艺的还是很多。霍元甲的擂台摆一个月,有许多路远的人,得了消息赶到上海来,擂台已经满期收了,我们张教师接着摆下去,我猜想,打擂的必比霍元甲多。我有一个意见,凡是上台打擂的,不一定要先报名,随来人的意思,因有许多人心里想打,又恐怕胜败没有把握,打胜了不待说可以将姓名传出来,万一打败了,弄得大众皆知,谁还愿意呢?所以报名签字这两项手续,最好免除不用,想打的跳上台打便了,是这样办,我包管打的人必多。”盛大少爷道:“你们大家研究,定出一个章程来,我只要有热闹看,怎么好怎么办。”

  当下大家商议了一会。饭后,盛大少爷又带着张文达出门拜客,夜间并到长三堂子里吃花酒,又把那个金芙蓉叫了来。张文达生平哪里尝过这种温柔乡的味道,第一日还勉强把持,不能露出轻狂的模样,这夜喝上了几杯酒,金芙蓉拿出迷汤来给他一灌,就把他灌得昏昏沉沉,差不多连自己的姓名、籍贯都忘记了。只以上海的长三,不能随便留客歇宿,若是和么二堂子一般的,花几块钱就可以真个销魂,那么张文达在这夜便不肯回盛公馆歇宿了。次日,盛大少爷对张文达道:“巡捕房的擂台执照,今日本来可以领出来的,无奈今日是礼拜六,午后照例放假,明日礼拜也不办公,大约要后天下午才领得出来,但是报上的广告,今日已经登载出来了,入场券已印了五万张,分五角和一块两种,如果每日有人打擂,一个月打下去,就这一项收入,也很可观了。你此刻若要钱使用,可向屈师爷支取。”张文达正被金芙蓉缠得骨软筋酥,五心不能自主,只恨手边无钱,不能尽情图一番快乐,听了盛大少爷这话,连忙应是称谢,随即向屈师爷支了一百块钱。他认定周兰陔是一个好朋友,邀同去外边寻乐,这夜便在棋盘街么二堂子里挑识了两个姑娘,和周兰陔一人睡了一个。

  翌日兴高采烈的回到公馆,只见盛大少爷正陪着一个身材矮小、年约三十来岁的人谈话。盛大少爷见他回来,即迎着笑道:“昨夜到什么地方去了?”张文达不由红着猪肝色的脸答道:“在朋友家里,不知不觉谈过了半夜,就难得回来。”盛大少爷笑道:“在朋友家倒好,我疑心你跟着周把式打野鸡去了,那就糟了。”张文达这时还不懂得打野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觉所说的是这一回事,但自以为没有破绽给人看出,还能勉强镇静着。盛大少爷指着那身材矮小的人给张文达介绍道:“这也是江湖上一位很有名气的好汉,龙在田先生,人称呼他混名龙溜子的便是。”龙在田即向张文达打招呼。此时的张文达,到上海虽只有几天,然因得顾四、盛大两个阔少的特殊优待,及一般把式的拥护,已把一个心粗气浮的张文达,变成心高气傲的张文达了,两只长在额顶上的眼睛,哪里还看得上这身材矮小的龙在田呢?当时因碍着是大少爷介绍的关系,不能不胡乱点一点头,那一种轻视的神气,早已完全显露在面上了。

  龙在田是一个在江湖上称好汉的人,这般轻视的神气,如何看不出呢?盛大少爷看了这情形,觉得有点儿对不起龙在田,想用言语在中间解释,龙在田已满面笑容的对张文达说道:“恭喜张教师的运气好。我们中国会武艺的虽多,恐怕没有第二个能赶得上张教师的。”张文达一时听不出这话的用意,随口答道:“运气好吗?我有什么事运气好?”龙在田笑道:“你的运气还不好吗?我刚才听得大少爷对我说,他说五百块洋钱一个月,请你在公馆里当护院,这不是你的运气好么?当护院的人有这么大的薪俸,还有谁赶得上你!”张文达知道龙在田这话带一点讥笑的意味,便昂起头来说道:“不错!不过我这五百块洋钱一个月,钱也不是容易拿的。盛公馆里有二十位把式,谁也没有这么高的薪俸,你知道我这薪俸,是凭硬工夫得来的么?我在张园一手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我们大少爷才赏识我,带我到公馆里来,旁人尽管会武艺,只有一点儿空名声,没有真材实学,休说举不起八百斤重的石头,就来一半四百斤,恐怕也少有举得起的。”龙在田毫不生气的笑问道:“这公馆里有八百斤一块的石头没有?”盛大少爷道:“我这里没有,张教师前日在张园举的那块石头,确有八百多斤,是我亲眼看见的。”龙在田摇头道:“我不是不相信张君有这么大的气力。”盛大少爷道:“哦,你也想举一回试试看么?”龙在田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哪里能举起八百斤重的石头,正是张君方才说的,就来一半四百斤,我也举不起。我问这公馆里有没有八百斤重一块的石头,意思张君既有这么大的气力,并且就凭这种大气力,在这里当五百块钱一个月的护院,万一黑道上的朋友,不知道有张君在这里,冒昧跑到这里来了,张君便可以将那八百斤重的石头,一手举起来,显这硬工夫给黑道上的朋友看看,岂不可以吓退人吗?这种硬工夫,不做给人家看,人家也不会知道啊!”

  张文达忍不住气忿说道:“我不在这公馆当护院便罢,既在这里当护院,又拿我少爷这么高的薪俸,就不管他是哪一道的朋友,来了便是送死,我断不肯轻易饶他过去。”龙在田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只怕未必呢!黑道上朋友来了,不给你看见,你却如何不饶他呢?”张文达道:“我在这里干什么的,如何能不给我看见?”龙在田哈哈笑道:“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盛大少爷听了这一句突如的话,莫明其妙,即问为什么可惜上海这地方太坏,龙在田笑道:“上海满街都是野鸡,不是太坏了?”说时望着张文达笑道:“我知道你的能耐,在大少爷这里当护院,一个月足值五百块洋钱,不过象昨夜那种朋友家里,不可每夜前去,你夜间不在家里,能耐就再大十倍也没用处。”

  三人正在谈话,只见屈师爷引着一个裁缝,捧了一大包衣服进来,对张文达说道:“几个裁缝日夜的赶做,这时分才把几件衣服做好,请你就换下来吧!”龙在田看了看新做来的衣服,起身作辞走了。张文达满肚皮不高兴,巴不得龙在田快走,一步也懒得送。盛大少爷亲送到大门口,回来对张文达说道:“这溜子的名气很大,我听得李九少爷说,他一不是红帮,二不是青帮,又不在理,然长江一带的青红帮和在理的人,无不尊敬他。他生平并不曾读书,认识不了几个字,为人的品行更不好,无论什么地方,眼里不能看见生得漂亮的女子,漂亮女子一落他的眼,他必用尽千方百计去勾引人家,他手边又有的是钱,因此除了真个有操守的女子,不受他的勾引而外,普通一般性情活动的女子,真不知被他奸污了多少。他如今年纪还不过三十来岁,家里已有了五个姨太太,他是这种资格,这种人品,而在江湖上能享这么大的声名,使青红帮和在理的十分尊敬他,就全仗他一身本领。”

  张文达不待盛大少爷说完,即接着说道:“江湖上的人,多是你捧我,我捧你,大家都玩的是一点空名声,所以江湖上一句古话,叫做‘人抬人无价宝’。少爷不要相信,谁也没有什么真本领。”盛大少爷掉头道:“这溜子却不然,他是一个不自吹牛皮的,和他最要好的朋友曾振卿,也和我是朋友,我还不曾和溜子见面的讨候,就听得曾振卿说过溜子几件惊人的故事,一点儿也不假。有一次他在清江浦,不知道为犯了什么案件,有二百多名兵和警察去捉拿他,他事先没得着消息,等到他知道时,房屋已被兵和警察包围得水泄不通。有与他同伙的几个人,主张大家从屋上逃走,他说这时候的屋上万分去不得,一定有兵在屋上,用枪对准房檐瞄着,上去就得遭打。他伙伴不相信,一个身法快的,即耸身跳上房檐,脚还不曾立稳,就听得拍拍两声枪响,那伙伴应声倒下来,其余的伙伴便不敢再上房檐了,争着问溜子怎么办?溜子道:‘现在官兵警察除前后门外,多在屋上,我们惟有赶紧在房里放起火来,使他们自己扰乱,我们一面向隔壁把墙打通,看可不可以逃出去,如左右两边也有兵守了,就只得大家拼命了。’于是大家用棉絮蘸了火油,就房内放起火来。恰好在这时候,后门的官兵已捣毁了后门,直冲进来,向隔邻的墙璧还不曾打通,溜子急得无法,只好一手擎着一杆手枪,对准冲进来的兵,一枪一个连毙了四、五个,后面的就不敢再冲了。此时火势已冒穿屋顶,大门外的官兵,也已冲破了大门进来,溜子走到火没烧着的地方,先脱下一件衣服,卷成一团,向房檐上抛去,又听得两声枪响,溜子毫不迟疑的,紧接着那团衣服纵上房檐,忙伏在瓦楞里,借火光朝两边一望,只见两旁人家的屋脊上,都有兵擎枪对这边瞄着,惟有火烧着了的屋上,不见有兵警的影子。溜子这时使出他矫捷的身手来,居然回身跳下房檐,取了一床棉絮,用水湿透包在身上,并招呼伙伴照办,仍跳上房檐,向有火光处逃走。立在两旁屋脊上的官兵,因火光映射着眼睛,看不分明,开枪不能瞄准,溜子的身法又快,眨眼之间,就已逃过了几所房屋,安然下地走了,他的伙伴却一个也没逃出性命。他在江湖上的声名,就因经过了这一次,无人不称道。

  “还有一次,虽是开玩笑的事,却是有意显出他的本领来。他前年到上海,住在曾振卿家里,曾振卿家在贝勒路吴兴里,是一所一上一下的房屋。溜子独住在亭子间内,曾振卿住在前楼。这日黄昏以后,有朋友请曾、龙两人吃晚饭,并有几个朋友亲自来邀,大家一路出来。曾振卿将前楼门锁了,一路走出吴兴里,曾振卿忽自嚷道:‘你们不要走,请在这里等等,我走的时候,只顾和你们谈话,连马褂都忘记了没穿出来。’说着待回家去穿马褂,溜子止住他问道:‘你的马褂,不是挂在前楼衣架上吗?’曾振卿应是,溜子道:‘你们在这里等,我去替你取来便了。’边说打起飞脚向吴兴里跑,溜子跑远了,曾振卿才笑道:‘还是得我亲去,锁房门的钥匙带在我身上,不是害他白跑吗?’于是大家又走回吴兴里,离曾家还有几十步远近,只见溜子笑嘻嘻的提着马褂走来,递给曾振卿。曾振卿问道:‘房门钥匙在我身上,你如何能进房取衣的。’溜子笑道:‘不开房门便不能进房吗?’曾振卿问道:‘你不是将我的锁扭断了吗?’一面说,一面跑回家去看,只见门上的锁,依然锁着没有动,进房看时,仅对着大门的玻璃窗,有一扇推开了,不曾关闭合缝。曾振卿问家里的老妈子,曾见溜子上楼没有,老妈子说,前后门都关了,不但不曾见有人上楼,并没有人来叫门。这是曾振卿亲眼看见亲日对我说的事,一点儿也不含糊。”

  张文达摇头道:“这两事就是真的,也算不了什么!我们山东能高来高去的人有的是,我听说南方能上高的人很少,偶然有一两个能上高的人,一般人就恭维的了不得。这龙在田的本领纵然不错,也只能在南方称好汉,不能到我们北方去称好汉。他若真有能耐,我的擂台快要开台了,他尽管上台来和我见个高下。象他那种身体,我一拳能把他打一个穿心窟隆。我一手捞着了他时,他能动弹得就算他有本领。”盛大少爷点头道:“有你这么大的气力,他的身材又小,自然可以不怕他。不过我留神看,他刚才对你说话的神气,似乎不大好,你的态度显得有些瞧不起他,话也说得太硬,此后恐怕得提防他暗算。”屈师爷在旁说道:“周把式最知道龙溜子的为人,我曾听他说过,手段非常毒辣。”张文达忿然说道:“手段辣毒怎么样?谁怕他毒辣。我巴不得他对我不怀好意,我开台的时候,最好请他来打头一个,我若打不翻他,立刻就跑回山东去,霍元甲我也不打了。求少爷用言语去激动他,务必教他来打擂。”盛大少爷道:“他时常在李公馆里闲谈,我近来已有好几日没有去看李九了,现在你这衣服已经做好,我就带你去见李九少爷吧!随意在李九那里说几句激动溜子的话,包管不到明日,就会传到溜子耳里去。”

  张文达遂跟着盛大少爷,录车到李九公馆来。李、盛两家本有世谊,平时彼此来往,甚为密切,都不用门房通报,照例直向内室走去。这日盛大少爷虽然带着张文达同来,但自以为不是外人,仍用不着通报,只顾引张文达向里走,不到十几步,一个老门房追上来陪笑说道:“大少爷不是想看我们九爷么?今天只怕不行,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们九爷吩咐了,因现在家里有要紧的事,无论谁来都不接待,实在对不起大少爷,请改日再来,或是我们九爷来看大少爷。”盛大少爷诧异道:“你九爷近来有什么紧要的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我不相信,若在平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早已跑到里面去了,今天既是他有事不见客,我不使你们为难,你快进去通报,我也有要紧的事,非见他不可。”

  老门房知道盛、李两家的关系,不敢不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说:“请”。盛大少爷带张文达,直走进李九少爷平日吸大烟的内客房,只见李九正独自躺在榻上吸烟,将身躯略抬了一抬,笑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非会我不可?”盛大笑道:“你只在房间里,照例每日都是坐满了的客,我们来往十多年,象今日这般清静,还是第一次。我今日特地介绍一个好汉来见你,并且有要紧的话和你商量。”说着引张文达会面,彼此不待说都有几句客套话说。盛大将在张园无意中相遇的情形,及安排摆擂台的事说了一遍道:“我知道霍元甲前次在张园摆擂台的时候,你很肯出力替他帮忙,如今张文达摆擂,你冲着我的面子,也得出头帮忙,方对得起我。”李九道:“你知道我的性格,是素来欢喜干这些玩意儿的,尽管与我不相识的人,直接来找我,我都没有不出头帮忙的道理,何况有你介绍呢!不过这番却是事不凑巧,正遇着我自己有关系十分重要的事,已有一星期不曾出门,今日才初次接见你们两位。我的事情不办了,哪怕天要塌下来,我也不能管,这是对不起你和张君,然又没有法设的事。”盛大道:“你究竟是为什么事这么重要?怎的我完全没听得说。”李九笑道:“你为要摆擂台,正忙得不开交,没工夫到我这里来,我又没工夫找你,你自然未听得说。”盛大脸上露出怀疑的样子问道:“你我这们密切的关系,什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能对我说吗?你万一不能出头帮忙,我也不勉强你,你且把你这关系十分重要的事说给我听。”

  李九沉吟道:“我这事于我本身有极大的关系,于旁人却是一点儿关系没有。以你我两家关系之密切,原无不可对你说之理,只是你得答应我不再向外人说,我方敢说给你听。”盛大正色道:“果然是不能多使人知道的事,我岂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人,竟不顾你的利害,拿着去随口乱说吗?”李九点头道:“你近来也看报么?”盛大道:“我从来不大看报的,近来报上有些什么事?”李九道:“我这重要的事,就是从报上发生出来的。在十天以前,我看报上的本埠新闻栏内记载了一桩很奇特的事,记三洋泾桥的鸿发栈十四号房间,有一个四川人叫王国桢的住着,这人的举动很奇怪,时常出外叫茶房锁门,不见他回来,房门也没开,他却睡在床上,除了一个包袱之外,没有一件行李,而手头用钱又异常挥霍,最欢喜叫许多姑娘到房里唱戏,陪着他开心寻乐,只是一到半夜,就打发这些姑娘回去,一个也不留。他叫姑娘是开现钱,每人五块,今天叫这几个,明天叫那几个,叫过的便不再叫。有些生意清淡的姑娘,因见他叫一个条子有五块现洋,当然希望他再叫,有时自己跑来,想得他的钱,他很决绝的不作理会。他身上穿的衣服,每天更换两三次,有时穿中国衣服,有时穿洋服,仅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并无衣箱,又没人看见他从外面提衣服进来,在那客栈里住了好些日子,更不见他有朋友来往,连同住在他隔壁房间里的客,因见他的举动太奇怪,存心想跟他打招呼,和他谈谈,他出进都低着头,不拿眼睛望人家,使人家得不着向他招呼的机会,因此帐房茶房都很注意他。有两次分明见他关门睡了,忽然见他从外面回来,高声叫茶房开门。茶房就将这情形报告帐房,帐房为人最胆小,恐怕这种举动奇怪的人,或者干出什么非法的事来,使客栈受拖累,忍耐不住,就悄悄去报告巡捕房。巡捕头说:‘这姓王的没有扰乱治安及其他违法的行为,我巡捕房里也不便去干涉他。不过他这人的举动,既这么奇怪,我们得注意他的行为,你回去吩咐茶房留心,等他出门去了就快来送信给我。我们且检查他那包袱里面看是些什么东西?’帐房答应了回来,照话吩咐了茶房,但是一连几日,不见姓王的出去,茶房很着急。这日,茶房从玻璃窗缝向房中偷看,只见房中没有姓王的踪影,帐门高挂,床上也空着无人,遂故意敲门叫王先生,叫了几声也无人答应,忙着告知帐房去唤巡捕。外国人带着包打听匆忙跑到鸿发栈,各人擎着实弹的手枪,俨然和捉强盗一样,用两个巡捕把看守着前后门,其余的拥到十四号,教茶房开了房门,走到房中一看,最使人一落眼就不由要注意的,就是在靠窗户的方桌底下,点了一盏很小的清油灯,仅有一颗豆子大小的灯光。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白色搪磁面盆,盆内承着半盆清水。外国人先从床上取出那包袱来,打开看里面,只有两套黑绸制的棉夹衣裤,小衣袖、小裤脚,仿佛戏台上武生穿的,此外有两双鞋袜,一条丈多长的青绢包巾,旁的什么也没有。

  “外国巡捕头因检查不出违禁犯法的证据,正在徘徊,打算在床上再仔细搜查,忽见王国桢陡然从外面走了进来喝问道:‘你们干什么,我不在房里,你们无端跑到我房里来?’巡捕头懂得中国话,见是王国桢进房来责问,便用手枪对着王国桢的胸膛说道:‘不许动。我问你:你是哪省人,姓什么?到上海来干什么的?’王国桢摇手笑道:‘用不着拿这东西对我,我要走就不来了。我是四川人,姓王,到上海来访朋友的。’巡捕头道:‘你到上海来访朋友,这桌下的油灯点着干什么的?’王国桢道:‘这油灯没有旁的用处,因夜间十二点钟以后,这客栈里的电灯便熄了,我在家乡的时候,用惯了这种油灯,所以在这里没有电灯的时候,还是欢喜点油灯。’巡捕头问道:‘半夜点油灯还有理由,此刻是白天,为什么还点着呢?并为什么安放在桌子底下呢?’王国桢道:‘因在白天用不着,所以安放在桌子底下,端下去的时候,忘记吹灭,直到现在还有一点儿火光。’巡捕头问道:‘油灯前面安放着一个面盆干什么呢?’王国桢道:‘面盆是洗面的,除了洗面还干什么?’巡捕头这时放下了手枪问道:‘同你住在这客栈里的,大家都说你的举动奇怪,你为何叫茶房锁了门出去,一会儿不待茶房开门又睡在房里。有时分明见你睡了,不一会又见你从外面进来,这是些什么举动?’王国桢反问道:‘与我同住的客,是这么报告巡捕房吗?’巡捕头道:‘报捕房的不是这里的客,我们向这些客调查,他们是这么说。’王国桢笑道:‘哪里有这种怪事?我是一个人住在这客栈里,与同住的都不认识,所以出进不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有时见我出外,不曾见我归来,这是很平常的事,没有什么希奇。’巡捕头听了没有话可问,同来的中国包打听,觉得这人的形迹太可疑,极力怂恿捕头将王国桢带到捕房去,王国桢也不反抗,就连同包袱带到捕房去了。报上本埠新闻栏内载了这回事,我看了暗想这王国祯的行为虽奇怪,然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是可以明白断定的了。他叫姑娘玩,不留姑娘歇,尤其是英雄本色。他一个四川人被拘捕在捕房里,据报上说他又没有朋友来往,在捕房不是很苦吗?并且我们都知道捕房的老例,不论捕去什么人,出来都得交保。他一个四川人有谁去保他呢?我心里这么一想,就立刻派人去捕房替他运动。还好,捕房不曾查出他什么可疑的案子来,准其交保开释,我便亲到捕房将他保了出来,此刻留在舍下住着。承他的好意,愿意传授我一些儿技艺,我觉得这种有真本领,人品又很正派的人,实不容易遇着,既遇着了岂可当面错过?因此我宁可排除一切的事,专跟着他学点儿技艺。”

  盛大听了喜得跳起来问道:“王先生在府上,你不能介绍给我见一面么?我也是多年就想亲见这种人物,那日的报我若看见,我也必亲自去讨保。”李九道:“要介绍给你见面很容易,只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居多,他出门又不向人说,我派定了两个当差的专伺侯他,他一个也不要。他的举动真是神出鬼没,令人无从捉摸。我四层楼上不是有两个房间,前面一间做佛堂的吗?佛堂后面那间空着没有人住,王先生来时,就选择了那间房,独自住着。我为要跟他学东西,特地在三层楼布置了一间房,王先生上楼下楼,非得走我房中经过不可。我又专派了一个很机警的当差,终日守在楼梯跟前,留心他上下。昨日我还没起床,就问王先生下楼去没有,当差的说没有。我就起来安排上楼去,正在洗脸的时候,忽听得底下有皮靴走得楼梯声响,看时竟是王先生从下面走了上来。我就问王先生怎的这么早出外,王先生道:‘我忘记了一样东西在房里,你同我上楼去取好么?’我自然说好,胡乱洗了脸就跟着他上楼,只见房门锁了,王先生从怀中掏出钥匙给我道:‘你开门吧!’我把锁开了推门,哪里推的动呢?我自信也有相当的力气,但那门和生钬铸成的一样,休想撼动分毫。离门不远有一个玻璃窗,我便跑到窗跟前,向里面窥看,只见房中的桌椅都靠房门堆叠着,对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一个床铺和两张沙发堵了。我说:‘这就奇了,前后房门都被家具堵塞,窗门又关闭得紧紧的,先生却从哪里出来的呢?’王先生笑道:‘你不用问我从哪里出来的,你只打主意看应从哪里进去?’我说:‘这玻璃可以敲破一片,就可伸手进去,把窗子的铁闩开了,开了窗门,还怕不得进去吗?’我当下用衣袖包了拳头,打破了一片玻璃,伸手开了铁闩,以为这窗门必然一推就开了,谁知道也和生铁铸成的一样,仍是撼不动分毫,再看窗子里面,并没得家具堵塞,只得望着王先生发怔。王先生笑道:‘你不可以伸进头去,看窗缝里有什么东西吗?’”不知李九伸进头去,看出窗缝里有什么东西,且俟第七十三回再说。



第七十三回
失衣服张文达丢脸
访强盗龙在田出头

  话说李九接着说道:“我真个伸进头去,向窗缝仔细看了一会说道:‘不见有旁的东西,只见有一张半寸宽三寸多长的白纸条,横贴在窗缝中间,浆糊还是湿的,显然才贴上去不久。’王先生笑道:‘就是这纸条儿作怪。你把这纸条儿撕下来,再推窗门试试。’我当即将纸条儿扯下,但是窗门还推不动,即问王先生是何道理,王先生说:‘有好几张纸条儿,你仅撕下一张,自然推不动。’我又伸进头去,看四围窗缝共贴了八张纸条,费了好多气力,才把两旁及底下的六张撕了,只剩了顶上的两张,因为太高了,非有东西垫脚,不能撕下,以为仅有上面两张没撕下,两扇这么高大的玻璃门,未必还推不动,拼着将窗门推破,也得把它推开,遂用两手抵住窗门,使尽生平气力。这事真怪得不可思议,简直和抵在城墙上一样,并不因底下的纸条儿撕了,发生动摇。王先生见我的脸都挣红了,即挥手叫我让开说道:‘我来帮你的忙,把上面的纸条撕了,免你白费气力。’我这时当然让过一边,看他不用东西垫脚,如何能撕到上面的纸条?他的身法实在奇怪,只见他背靠窗户立着,仰面将上半身伸进击破了的玻璃方格内,慢慢的向上提升,就和有人在上边拉扯相似,直到全身伸进去大半了,方从容降落下来,手中已捏着两张纸条对我说道:‘这下子你再去推推看。’我伸手推去,已毫不费力的应手开了。我首先跳进房间,搬开堵房门的桌椅,看四围的门缝,也与窗缝一般的贴了纸条,朝佛堂的房门也是一样,只要有一张纸条没去掉,任凭你有多大的气力也休想推动半分。请两位想想,那房间只有两门一窗,而两门一窗都贴了纸条,并且还堵塞了许多家具,当然是人在房中,才能有这种种布置,然布置好了,人却从何处出来呢?”

  盛大问道:“这王先生为什么故意把门窗都封了,又教你回去开门取东西呢?原来是有意显本领给你看吗?”李九点头道:“不待说是有意做给我看的。我是看了报上的记载,亲自去保释他,并迎接到舍下来,拜他为师,恳求他传授我的技艺,然毕竟他有些什么惊人的本领,我一件也不曾亲眼看见。你知道我近年来,所遇三教九流的人物也不少了,教我花钱迎到舍下殷勤款待,临走时馈送旅费,这都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教我认真拜师,我如今已是中年以后的人了,加以吸上一口大烟,当然得格外慎重,不能象年轻的时候,闻名就可以拜师,不必老师有真才实学。因此,我虽把王先生迎接到了舍下,每日款待他,表示要拜他为师,然跟着就要求他随意显点儿惊人而确实的本领,给我一家人看看。王先生说:‘我实在没有惊人的本领,只怪一般不开眼的人,欢喜大惊小怪,随便一举一动,都以为希奇,其实在知道的人,没一件不是稀松平常的勾当。’我说:‘就是稀松平常的勾当,也得显一次给我们见识见识。’王先生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何时高兴,何时就玩给你们看。’这话已经说过几天了,直到前日才做出来。”

  盛大问道:“你已拜过师没有?”李九道:“拜师的手续是已经过了,但是他对我却很客气,只肯以朋友的关系,传授我的本领,无论如何不肯承认是师徒。”盛大问道:“是他不许你接见宾客么?”李九摇头道:“不是。我既打算趁这机会学点儿能耐,便不能照平日一样,与亲朋往来。至于王先生本人,绝对没有扭扭捏捏的样子,初来的时候,我以为他要守秘密,不愿意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踪。他说他生平做事,光明正大,不喜鬼鬼祟祟,世间毫无本领的人,举动行踪倒不瞒人,何以有点儿能为的人,反要藏藏掩掩?”盛大道:“这种人物,我非求见一面不可,你休怪我说直话,你近来不肯见客,固然有一半恐怕耽搁工夫的心思在内,实际未必不是提防见了王先生的人,纠缠着要拜师,将来人多了,妨碍你的功课。你是好汉,说话不要隐瞒,是不是这种心理?”李九笑道:“你这话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先生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如今名虽住在我这里,实在一昼夜二十四点钟之中,究竟有几点钟在那间房里,除了他本人,没第二人知道。他初到我家里来就对我说过了,他喜欢住在极清静、左右没有人的房间。他房里不愿意有人进去,他每日不拘时刻,到我房里来坐谈,吃饭的时候,只须当差的在门外叫唤一声,他自会下楼吃饭,若叫唤了不下来,便是不吃饭,或已有事到外面去了。他在此住了一礼拜,每日都是此情形,你说我能介绍人见他么?我提防人纠缠他,又从哪里去提防?”

  盛大笑道:“你既没旁的用心,就不管他怎么样,且带我到他房里去看看,哪怕见面不说话也行。”李九听了即丢了烟枪起身道:“使得,这位张君同去不同去?”张文达道:“我也想去见见。”于是李九在前,三人一同走上四层楼。李九回身教盛、张二人在楼口等候,独自上前轻轻敲了几下房门,只听得呀一声房门开了,盛大留神看开房门的,是一个年轻约二十五六岁、瘦长身材、穿着很整齐洋服、梳着很光滑西式头发的漂亮人物。此时全国除了东西洋留学生,绝少剪去辫发梳西式头的,在上海各洋行服务的中国人,虽有些剪发穿洋服的,然普通一般社会,却认为懂洋务的才是新式人物。盛大脑筋里以为这王国桢,必是一个宽袍大袖的古老样子,想不到是这般时髦。只见李九低声下气的说了几句话,即回头来叫二人进去。

  盛大带着张文达走进房,李九很恭恭敬敬的对盛、张二人道:“这便是我的王老师。”随即向王国桢说了二人的姓名。盛大一躬到地说道:“我初听老九说王老师种种事迹,以为王老师至少是四十以上的人了,谁知还是这般又年轻又飘逸的人。请问王老师已来上海多久了?”王国桢道:“才来不过两个月。”盛大说道:“近年来我所见的奇人,所听的奇事,十有八九都是四川人,或是从四川学习出来的,不知是什么道理?”王国桢摇头笑道:“这是偶然的事,先生所见所闻的,十有八九是四川人,旁人所见所闻的未必如此。”李九接着说道:“这却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所见所闻如此,即我本人及我的朋友,见闻也都差不多,想必有许多高人隐士,在四川深山之中,不断的造就些奇人出来。”王国桢笑道:“你家里请了教师练武艺,你是一个知道武艺的人,你现在去向那些会武艺的打听,必是十有八九说是少林拳、少林棒,其实你若问他们少林是什么,恐怕知道的都很少。至于究竟他们到过少林寺没有,是更不用说了。因为少林寺的武艺,在两千年前就著名,所以大家拿少林做招牌。四川峨嵋山也是多年著名好修道的地方,谁不乐得拿着做招牌呢?我原籍虽是四川人,但是不曾在四川学习过什么,也不曾见四川有什么奇人!”

  盛大问道:“此刻京里有一个异人,也姓王,名叫显斋的,王老师认识不认识?”王国桢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你认识他吗?”盛大道:“他在京里的声名很大,王公贝勒知道他的不少,前年我在京里,听得有人谈他的奇事,说有一次,有几个显者乘坐汽车邀他们同去游西山,他欣然答应同去,只是教几个显者先走,他得办理一件紧要的事,随后就来。这几个显者再三叮嘱不可迟延,遂乘车驰赴西山,到山底下舍车步行上山,不料走到半山,王显斋已神气安闲的在那里等候。又说有一次,有几个仰慕他的人请他晚餐,大家吃喝得非常高兴,便要求他显点本领看看,他说没有什么本领可显,只愿意办点儿新鲜菜来,给大家下酒,说罢离开座位,走到隔壁房中,吩咐大家不得偷看,过了一会,不见他出来,忍不住就门缝偷看,见空中并没人影,约莫等了半点钟光景,只见他双手捧了一包东西,打隔壁房中出来,满头是汗,仿佛累乏了的神气,大家打开包看时,原来是一只鲜血淋漓的熊掌,包熊掌的树叶,有人认得只长白山底下有那种村,可见得他在半点钟的时间内,能从北京往返长白山一次。而从一个活熊身上,切下一只熊掌来,总得费相当的时间,这不是骇人听闻的奇事吗?我当时因听了这种奇事,忍不住求人介绍去见他,他单独一个人住在仓颉庙里,我同着一个姓许的朋友,虽则承他接见了,不过除谈些不相干的时事而外,问他修道炼剑的话,他一概回绝不知道。我听得人说的那些奇事问他,他哈哈大笑,并摇头说:‘现在的人,都欢喜造谣言。’他房里的陈设很简单,比寻常人家不同的,就是木架上和桌上,堆着无数的蚌壳。我留神辩认,至少也有二百多种。我问他这些壳蚌有何用处,他也不肯说,只说这东西的用处大,并说全国各省的蚌壳都有。看他谈话的神气,好象是有神经病的,有时显得非常傲慢,目空一切,有时又显得非常谦虚,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我因和他说不投机,只得跟姓许的作辞出来,以后便不愿再去扰他了,至今我心里对于他还是怀疑。王老师既是知道他这人,请教他是不是真有人家所说的那么大本领?”

  王国桢笑道:“若是一点儿本领没有,何以偌大一个北京,几百年来人才荟萃的地方,却人人只说王显斋是奇人,不说别人是奇人呢?现在的人固然欢喜造谣言,但是也不能完全无因。即以王显斋的个人行径而论,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奇人,至于听他谈话,觉得他好象是有神经病,这是当然的事,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一般人觉得王显斋有神经病,而在王显斋的服光中看一般人,还觉得都是神魂颠倒,少有清醒的。各人的知识地位不同,所见的当然跟着分出差别。”

  盛大一面听王国桢谈话,一面留神看门缝,窗缝上的纸条,还有粘贴在上面,不曾撕扯干净的,浆糊粘贴的痕迹,更是显然可见,因指着问王国桢道:“请问王老师,何以用这点纸条儿粘着门窗便不能开?”王国桢道:“这是小玩意,没有多大的道理。”盛大道:“我只要学会了这点小玩意,就心满意足了。我家和老九家是世交,我和老九更是亲兄弟一样,王老师既肯收他做徒弟,我无论怎样也得要求王老师赏脸,许我拜列门墙。”王国桢笑道:“我在上海没有多久耽搁,一会儿就得往别处去,你们都是当大少爷的人,学这些东西干什么?李先生也不过是一时高兴,是这般闹着玩玩,你们既是世交,彼此来往亲密,不久自然知道他要心生退悔的,所以我劝他不必拜什么师,且试学一两个礼拜再看。”盛大道:“倘若老九经过一两个礼拜之后,王老师承认他可学,那时我一定要求王老师收受。王老师此刻可以应允我这话么?”王国桢点头道:“我没有不承认的,只怕到了那时,为反转来要求你们继续学习,你们倒不肯承认呢?”盛大见李九的神情,不似平日殷勤,知道他近日因一心要使王国桢信任,不愿有客久坐扰乱他的心里,只得带着张文达作辞出来。

  在汽车里,张文达说道:“我们以为龙在田必时常到李公馆来,如今李九少爷即不见客,想必龙在田也不来了。”盛大道:“溜子的能为比你怎样,我不能断定,不过溜子这个人的手段,外边称赞他的太多,我不想得罪他。他自己高兴来打擂台便罢,他若不来,我们犯不着去激怒他。”张文达听了,口里不敢反对,心里大不甘服,回公馆找着周兰陔问道:“你是认识龙溜子的,你知道他此刻住在什么地方么?”周兰陔笑道:“溜子的住所,不但我不知道,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来是没有一定住处的,有几个和他最好的朋友,都预备了给他歇宿的地方,他为人喜嫖,小房间也有三四处,看朋友时到了那地方,夜间便在就近的地方歇宿。”张文达道:“倘有朋友想会他,不是无处寻找吗?”周兰陔道:“要会他倒不难,他的行踪,和他最要好的曾振卿是知道的,要会他到曾家去,虽不见得立时可以会着,然曾振卿可以代他约定时间。你想去会他吗?我可以带你到曾家去。”张文达道:“这小子太可恶了,我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他也不知道我是何等人。他既是一个老走江湖的,我与他河水不犯井水,他不应该和我初次见面,就当着我们少爷,说许多讥诮我的话。他存心要打破我的饭碗,我只好存心要他的性命。”周兰陔道:“你不要多心,他说话素来欢喜开玩笑,未必是讥诮你。他存心打破你的饭碗,于他没有好处,不问每月送他多少钱,要他安然住在人家公馆里当教师,他是不肯干的。你和他初见面,不知道他的性格,将来见面的次数多了,彼此一有了交情,你心里便不觉得他可恶了。”张文达仍是气忿忿的说道:“这小子瞧不起人的神气,我一辈子也跟他伙不来,我现在只好暂时忍住气,等擂台摆成了,看他来打不来打?他若不来,我便邀你同去曾家找他。总而言之,我不打他一顿,不能出我胸中之气。”周兰陔见张文达说话如此坚决,也不便多劝。

  这夜盛大又带张文达出外吃花酒,直闹到十二点钟以后才回。张文达酒量本小,经同座的大家劝酒,已有了几成醉意,加以昨夜宿娼,一夜不得安睡,精神上已受了些影响,这夜带醉上床,一落枕便睡得十分酣畅,一觉睡到天明醒来,朦胧中感觉身体有些寒冷,伸手将棉被盖紧再睡,但是随手摸了几下,摸不着棉被,以为是夜来喝醉了酒撩到床底下去了,睁眼坐起来向床下一看,哪里有棉被呢?再看床上也空无所有,不由得独自怀疑道:“难道我昨夜醉到这步田地,连床上没有棉被都不明白吗?”北方人夜间睡觉,是浑身脱得精光,一丝不挂的。既不见了棉被,不能再睡,只得下床拿衣服穿,但是衣服也不见了,张文达这一急真非同小可,新做的衣服不见了,自己原有的老布衣服,因房中没有衣箱衣柜,无处收藏,又觉摆在床上,给外人看了不体面,那日从浴春池出来,就交给当差的去了,几日来不曾过问,此时赤条条的,如何好叫当差送衣服来?一时又敌不过天气寒冷,没奈何只好将床上垫被揭起来,钻进去暂时睡了。伸头看房门从里边闩了,门闩毫未移动,对外的玻璃窗门,因在天气寒冷的时候,久已关闭不曾开动,此时仍和平常一样,没有曾经开过的痕迹。张文达心想:这公馆里的把式和一般当差的,与我皆无嫌隙,决不至跟我开这玩笑,难道真个是龙在田那小子,存心与我为难吗?偏巧我昨夜又喝醉了,睡得和死了一样,连身上盖的棉被都偷去了,我栽了这么一个跟斗,以后怎好见人呢?从今日起,我与龙在田那小子誓不两立,我不能把他活活打死,也不吃这碗把式饭了,越想越咬牙切齿的痛恨。明知这事隐瞒不了,然实在不好意思叫当差的取自已的旧衣服来,又觉得新做的衣服仅穿了半天,居然在自己房中不见了,大少爷尽管慷慨,如何好意思再穿他第二套?自己原有的旧衣服?又如何能穿着见人?想到没有办法的时候,羞愤的恨不得起来寻短见。

  不过一个男子汉要决意轻生,也是不容易的,禁不得一转念想到将来五百元一月的幸福,轻生的念头就立时消灭了。张文达心里正在异常难过的时候,忽听得远远一阵笑声,接着有脚步声越响越近。张文达细昕那笑声,竟有大少爷的声音在内,不由得急得一颗心乱跳,忽然一想不好,房门现在从里面闩着,若大少爷走来敲门,赤条条的身体,怎好下床开门?如今只好赶快把门闩开了,仍躺在垫被下装睡着。他的身法本来很快,溜下床抽开了门闩,回到垫被下面冲里睡着。果不出他所料,耳听得大少爷一路笑着叫张教师,并在门上敲了几下。张文达装睡不开口,跟着就听得推门进来哈哈笑道:“张教师还不快起来,你昨夜失窃了不知道么?”旋说旋伸手在张文达身上推了几下。张文达不能再装睡了,故意翻转身来,用手揉着眼睛问道:“少爷怎的起来这么早?我昨夜的酒太喝多了,直到此刻头脑还是昏沉沉的。”盛大笑道:“你还不知道么?你的被卧衣服到哪里去了?”张文达做出惊讶的样子,抬头向床上看了看道:“谁和我开玩笑,乘我喝醉了酒,不省人事的时候,把我的衣服、卧被拿去了,少爷睡在上房里,如何知道我这里不见了衣服?”盛大向门外叫道:“你们把被卧、衣服拿进来吧!”只见两个当差的,一个搂了被卧,一个搂了衣服走进来,抛在床上自去了。

  张文达一见是昨日的新衣服,心里早舒服了一半,连忙穿上下床说道:“我昨夜喝醉了酒,忘记闩门,不知是谁,将衣被拿去了,少爷从什么地方得着的?”盛大笑道:“你昨夜便不喝醉酒,把房门闩了,恐怕也免不了失窃。你知道这衣服、被卧在什么地方?我昨夜并没喝醉,房门也牢牢的关了,这被卧和衣服都到了我床上,我夫妻两人都不曾发觉,直到我内人起床,才诧异道:”我们床上是哪里来的这些男子汉衣服?还有一床棉被,怎的也堆在我们床上?‘我听了起来看时,认得是你的衣服、棉被,再看房门是上了洋锁的,不曾开动,惟有一扇窗门,好象曾经推开过,没有关好。我想这事除了龙溜子没有旁人,我对你说这人不能得罪,你不相信,果然就来与你为难,你瞧你这扇窗门,不是也推开了吗?“

  张文达举眼看盛大所指的一扇窗门,仿佛是随手带关的,离开半寸多没关好,正待说几句顾面子的话,只见屈师爷急匆匆走进来说道:“老太太不见了一串翡翠念珠,大少奶奶也不见了一朵珠花。”盛大听了只急得跺脚道:“珠花不见了倒没要紧,老太太的翡翠念珠丢了却怎么办?”张文达气得哇哇的叫道:“少爷不要若急,周把式知道那小子的地方,我就去与他拼命,我不把失掉的东西讨回来,也不活在世上做人了。”盛大摇头道:“我当初疑心是龙溜子干的玩意,因为独把你的衣服、被卧搬到我床上,好象龙溜子存心和你过不去,如今偷去老太太的翡翠念珠,我内人的珠花,这又不象是龙溜子的举动。我和龙溜子虽没有多深的交情,但是曾振卿和我非常要好,溜子断不至为和你过不去,使我老太太着急。我老太太一生奉佛,乐善好施,谁也知道。溜子初来我家的时候,还向我老太太磕了头,未必忽然这么不顾情面!”张文达急得脸上变了颜色,险些儿哭了出来说道:“少爷这么说来,更把我急煞了,若知道是龙溜子那混蛋干的,我去捞着了他,不怕讨不回来。少爷如今说不是他,公馆里这多个把式,这强盗却专与我过不去,除了溜子那混蛋,难道还有旁人吗?”屈师爷道:“我也疑心这事,不是龙在田干的。他是何等精明能干的人,一般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家里很富足,他岂肯在上海做这明目张胆的盗案?他纵然有心与张教师为难,翡翠念珠是我们老太太最珍爱的法物,珠花是我们大少奶奶所有首饰中最贵重的,都与张教师无干。若说因张教师是在公馆里当护院,故意这么干,使张教师丢面子,只须偷去张教师的棉被、衣服,移到大少爷床上,就够使张教师难受了,不为钱财,断不至偷盗这两样贵重东西。”

  张文达气得双眼突出,恨声不绝的说道:“少爷和屈师爷都说不是龙在田偷去的,我不相信。我此刻就邀周把式同去找他,我这一只饭碗打破了没要紧,老太太和大少奶奶丢掉的东西,不能不找回来。我受的这口恶气,不能不出。我还有一句话得和大少爷商量,我听说上海巡捕房里面,有一种人叫做包打听,这种包打听与县衙门里的捕快一样,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倘若昨夜失掉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或是能断定为龙在田偷去无疑,便用不着去陈报巡捕房,请包打听帮忙,如今我以为非报巡捕房不可。”盛大道:“你是初来上海的人,只知道包打听查拿强盗的本领极大,哪里知道请他们出力是很不容易的。昨夜来的不是平常强盗,所来的决无多人,不能与平常盗案一概而论。这回的案子,不是巡捕房里普通包打听所能破获的。平常盗案,都免不了有四五个同伙的,抢得的赃物,有时因分赃不匀,内伙里吵起来,给外人知道了,有时将赃物变卖,被人瞧出了破绽,并且那些当强盗的,多半是久居上海的无业流氓,包打听对于他们的行动,早经注意,一遇有盗案发生,那般流氓便逃不出包打听的掌握。昨夜这强盗如果是龙溜子倒好了,念珠和珠花尽管拿去了,我相信他是一时有意使你为难,终久是得退回给我的,若报巡捕房就糟了。”

  张文达道:“少爷不是说他不会干这事吗?因为疑心不是他偷去的,所以我劝少爷报巡捕房。”屈师爷道:“如遇到万不得已的事,自不能不去报捕房,不过象昨夜这种盗案去报捕房,外国捕头一定要疑心是公馆里自己人偷的,公馆里的丫头老妈子,不待说都得到捕房里去受严厉的审讯,便是这些把式,恐怕也不免要一个一个的传去盘诘,为的夜间外边的铁门上了锁,有两个巡捕终夜不睡的看守,还有门房帮同照顾,无论有多大本领的强盗,是不能从大门进来的,后门终年锁着不开,并没有撬破的痕迹,强盗从何处进来呢?外国人不相信有飞檐走壁的强盗,报了巡捕房还是我们自己倒霉。”张文达道:“这情形我不明白,既是如此,报巡捕房的话就无须说了。我就去找周把式,请他引我去会了龙在田再说。”说着就往外走。

  盛大喊道:“且慢!就这么去不妥当。如今东西已经偷去了,我们也不用着忙,且把主意打定再去,免得再闹出笑话来。”张文达见这么说,只得止步回头,问如何打定主意?盛大也不答话,只叫人把周兰陔叫来。周兰陔一见盛大,即打千请安说道:“少爷白花钱养了我们这些不中用的饭桶,强盗半夜跑到公馆里来,盗去极值钱的东西,并且使老太太和大少奶奶受惊,我们这些饭桶,真是惭愧,真是该死!”周兰陔这番话,说得张文达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只恨房中没有地缝可钻入。盛大连忙说道:“这事怪你们不得,你们虽负了护院的责任,不过这强盗的本领非同小可,照昨夜那种情形,听凭怎样有本领的人当护院,除却有前知的法术,便无处提防。我夜间睡觉,素来最容易惊醒,房中一有人走得地板响动,我少有不知道的,有时就轻轻的撩我的帐门,我也惊醒转来。昨夜强盗到我房中,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安放在我床上,我竟毫不知觉,这强盗的本领就可想而知了。我此刻找你来商量,龙溜子昨日上午在这里,我正陪着他谈话,凑巧张教师从外边回来,我知张教师前天出外,是和你同去的,一夜不曾回来,我便猜想你们必是玩姑娘去了,张教师和我见面的时候,随口向他开了两句玩笑,接着介绍他与溜子见面,张教师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已把在张园相遇的情形,向溜子说了,不料溜子与张教师谈话不投机,各人抢白了几句,我知道溜子轻身的本领是很有名的,不由得疑心他是畜意与张教师过不去,所以将张教师的衣服、被卧移到我床上,一面丢张教师的脸,一面使我知道。后来听说老太太不见了翡翠念珠,我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我又觉得龙溜子不会在我家里干出这种事来。你和溜子有多年交情的,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周兰陔沉吟了一会道:“这事实在是巧极了。昨日张教师因受了溜子的奚落,缠着要我引他去找溜子图报复,溜子为人也是气度小,受不了旁人半句不好听的话。若专就这偷衣被的情形看来,不用疑心,一定是溜子干的。但是溜子无论怎样气忿,也不至动手偷老太太、少奶奶的东西。我刚才去向老太太请罪,已在房中仔细侦察了一遍,房门没有开动,窗户外边有很密的铁柱,又有百叶门,里面有玻璃门,溜子轻身的本领虽好,然我知道他巧妙还不到这一步。少爷房里和这间房里,溜子是容易进来的,这事我不敢断定是能干的。不过如果是他干的,我去会他时,谈起来自瞒不了我,我知道溜子的性格,无处不要强,事情是他做的,那怕就要他的性命,他也不会不承认,只对不知道他的人不说罢了。”

  张文达道:“我原打算请你带我同去的,因大少爷要和你先商量一番,如今既商量好了,我们便可前去。”周兰陔道:“你现在和我同去却使不得,这事若果是他干的,你可不要生气,完全是为有你在这里当护院的原故,你一和他见面,不把事情更弄僵了吗?”张文达忍不住双眉倒竖起来嚷道:“我不管事情僵不僵,他既跟我过不去,我就不能不使点儿厉害给他看。我真打不过他时,哪怕死在他手里也甘心。”周兰陔摇头道:“你去找他报仇,又是一桩事,我此去是为侦查昨夜的事,究竟是不是他干的?万一不是他干的,你见面三言两语不合,甚至就动手打起来,打到结果,他还不知道有昨夜的事,岂不是笑活吗?”盛大道:“周把式的话不错,你就去看他是如何的神情,再作区处。”说着,自进里面去了。

  盛大去后,公馆里所有的把式都走了来,一个个笑嘻嘻的问张文达昨夜不曾受惊么?张文达气忿得不知如何才好,人家分明是善意的慰问,心里尽管气忿,口里却不能再说出夸大的话来。大家用过早点之后,周兰陔独自走到曾振卿家来,只见曾振卿正在亭子楼中,和龙在田说笑得十分高兴,见周兰陔进来,连忙起身让坐。曾振卿笑闻道:“听说你们公馆里,新近花五百块大洋一月,请了一个张教师,你们大少爷非常敬重他,每日带他坐汽车吃花酒,并给他换了一身新的绸绫衣服,你们同在公馆里当把式,看了也不难过吗?”周兰陔乘机笑道:“难过又有什么办法?我自己只有这种本领,就只能受东家这种待遇。一个人的本领大小,岂是可以勉强得来的吗?”龙在田笑问道:“你们那位阔教师,今天怎么样,没有出门么?”周兰陔知道这话问得有因,即指着龙在田的脸大笑道:“昨夜的勾当,果然是你这缺德的干出来的,你真不怕气死他。”曾振卿笑道:“这事是我怂恿溜子干的,今早起来,你们公馆里是如何的情形,你说出来给我们开开心。”

  周兰陔将早起的情形,细说了一遍道:“我们大少爷本疑心是溜子干的。”龙在田不待周兰陔说下去,急跳起来问道:“怎么说呢?你们老太太昨夜丢了一串翡翠念珠吗?大少奶奶也不见了珠花吗?你这话真的呢,还是开玩笑的呢?”周兰陔正色道:“这般重要的事,谁敢开玩笑!据我们大少奶奶说,珠花不过值三四千块洋钱,算不了什么,那串翡翠念珠,计一百零八颗,没有一颗不是透绿无瑕的,曾有一个西洋人见了,愿出十万块洋钱买去,老太太说,休说十万,就有一百万块钱,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串来。”龙在田急得连连跺脚道:“这还了得,我这回开玩笑,竟开出这么大乱子来,我如何对得起他们老太太,我龙在田就要抢劫,就穷困死了,也不至去抢盛老太太的贵重东西。”

  曾振卿在旁也惊得呆了。周兰陔道:“我们大少爷和我也都觉得这事不象是你溜子干出来的,不过事情实在太巧了,怎么不先不后就有这个能为比你还大的人,给你一个马上打屁,两不分明呢?”曾振卿道:“既然出了这种怪事,我两人今天倒非去盛家走一趟不可。我们去把话说明白,并得竭力替他家将这案子办穿才好,不然,象兰陔和我们有交情,知道我们的品行还罢了,在不知道你我的人,谁肯相信你不是见财起心,顺手牵羊的把念珠、珠花带了出来?”龙在田点头道:“我一定要去走一趟,不过这事倒使我真个为难起来,据我想做这案子的,必是一个新从外道来的好手,并且是一个独脚强盗,表面上必完全看不出来。”周兰陔道:“这是从何知道的?”龙在田道:“盛公馆里面,值钱的东西,如珠翠、钻石之类,谁也知道必是很多的,这强盗既有本领,能偷到这两件东西,难道不能再多偷吗?这种独脚强盗的行径,大概都差不多,尽管这人家有许多贵重东西,他照例只拣最贵重的偷一两件,使人家好疑心不是强盗,甚至误怪家里的丫头、老妈子,他便好逍遥法外。这种强盗是从来不容易破案的。昨夜倘若不是有我去与张文达开玩笑,他老太太和大少奶奶,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发觉不见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便是发觉了,也决不至就想到有大盗光临了,因为门窗关好了不曾动,各处都没有被盗的痕迹,不疑心丫头、老妈子却疑心谁呢?若是上海在圈子里面的朋友做的案子,不问是那一路的人,我都有把握可以办活。”

  周兰陔道:“本埠圈子里的朋友,不用说没有这样本事的人,便有也不会到我们公馆里下手。你们两位肯去公馆里看看很好,并不是为去表明在田哥的心迹,这事非有两位出头帮忙,是没有物还教主希望的。”曾振卿问道:“你们少爷没打算报捕房么?”周兰陔道:“张文达曾劝我们少爷报捕房,少爷不肯,我们大家也不赞成。”龙在田道:“我们就去吧,和你们少爷商量之后,好设法办案。”三人遂一同出门到盛公馆来。

  周兰陔在路上对龙在田说道:“张文达那饭桶,因料定他的衣服,是你偷搬到大步爷床上去的,咬牙切齿的要我带他来找你算帐,我和大少爷都断定你不至偷老太太的东西,不许他同来。如今你到公馆里去,免不了要与他会面。他是一个尽料的憨头,若证实了是你使他栽这么一个跟斗,他一定非和你拚命不可,我觉得你犯不着与他这憨头反对,最好昨夜搬衣被的事,不承认是你干的,免得跟他麻烦。”龙在田笑道:“我若怕他麻烦,也不是这么干了,谁去理会他,我去与他没有什么话说,无所谓承认不承认。他是识相的不当面问我,我自然不向他说,他不识相时,我自有方法对付他。”曾振卿笑道:“你到如今还不知道溜子的脾气吗?你就把刀搁在他颈上,教他说半句示弱的话是不行的。”周兰陔便不再往下说了。

  不一会到了盛公馆,只见盛大少爷正陪着一个朋友在客厅里谈话。周兰陔认识这朋友姓林名惠秋,浙江青田人,在上海公共租界总巡捕当探目,已有七八年了,为人机警精干,能说英国话,在他手里破获的大案、奇案最多,英国总巡极信任他,起初不过跟一个包探当小伙计,供奔走之役,因为很能办案,七八年之间,渐次升到探目,在他部下供差遣的伙计,也有一百多人。他又会结交,凡住在租界内有钱有势的人,无不和他有来往,每逢年节所收各富贵人家送他的节钱,总数在五万元以上,至于办案的酬劳,及种种陋规收入,平均每月有四五千块钱,然而表面上他还有正派不要钱的美名。与他资格同等的人,收入确实在他之上。他与盛大已认识了三、四年,过年过节及盛公馆做寿办喜事,他必来道贺,并派遣巡捕来照料。这日周兰陔动身会龙在田去了之后,盛大到老太太房里,见老太太因丢了念珠,心中闷闷不乐,盛大更觉着急,暗想报捕房无益,反惹麻烦,不如打个电话,把林惠秋找来,托他去暗中探访,或者能得着一点儿线索也未可知。主意已定,便亲自摇了个电话给林惠秋,林惠秋立时来了。盛大将早晨发觉被盗的情形说了,并带林惠秋到自己房中及老太太房中察看了一遍,回到客厅里坐下说道:“这是一桩最棘手帕案子,不瞒你大少爷说,最近一个礼拜之内,像这样的大盗案,经我知道亲去勘查过的,连府上已有十七处了。捕房因一件也不曾办活,不仅妨碍地方治安,并关系捕房威信,暂时只好极端秘密,现在全体探员昼夜不停的查访。”盛大惊讶道:“这强盗如此大胆吗?那十六桩盗案都曾报告捕房吗?”林惠秋摇头道:“没有一家向捕房报告,都是自家不愿张扬出来,各人暗托有交情的探员,或有声望的老头子,明查暗访,我为这强盗猖獗得太厉害,就是总巡没有命令,我不知道便罢,知道就不能不亲去勘查一番,看这十七家的情形,毫无疑虑是一个强盗干出来的。”

  话才说到这里,周兰陔引着曾、龙二人进来。他知道林惠秋的地位,恐怕龙在田不认识,随便说出与张文达开玩笑的话来,给林惠秋听了误认做嫌疑犯,遂首先给曾、龙二人介绍,将林惠秋的履历说出来。林惠秋因自己事忙,又见有生客到来,即作辞走了。盛大送到门口转来,龙在田问道:“他是捕房的探目,怎么不在这里多商量一番。”盛大道:“他说近来一礼拜之内,和我家一般的这种盗案,共有十七处了。你看这强盗不是胆大包天吗?”

  龙在田对盛大作了一个揖道:“对不起,我昨夜凑巧和府上的张教师寻开心,将他的衣服、被卧,一股脑儿送到你床上,那时正是半夜一点钟的时分,我一分钟也没停留,就回到吴兴里睡了。方才兰陔兄到我们那里,始知道竟有人在我之后,偷去很贵重的东西,我此刻到这里来,一则必须对你把话说明白,以免老太太恼恨我龙溜子无人格。外面和人做朋友来往,探明了道路,黑夜即来偷盗;二则我和振卿对于这案子,情愿竭力追缉,务必将案子办穿。”盛大也连连作揖道:“两位大哥的好意,我非常感激。至于恐怕我老太太疑心龙大哥,是万无此理的。龙大哥是何等胸襟,何等身份的人,我们岂待表白。昨夜所失的,若是旁的物件,哪怕值钱再多,我也不打算追究了,无奈那念珠是我家老太太平日爱不释手的,自从发觉失了之后,今天简直不见他老人家有笑容,因此我才用电话把林惠秋找来。据林惠秋说,近来已出了十七桩这种盗案,可见舍间这番被盗,与龙大哥昨夜的事毫无关系。不过这个强盗,非寻常强盗可比,林惠秋在总巡捕房,虽是一个有名的探目,我恐怕他还没有破获这强盗的能力。两位大哥肯出力帮忙,是再好没有的了。”龙在田道:“办这种奇离的案子,全看机会怎样,倒不在乎办案的人本领如何,机会凑巧时,破获也非难事。”

  曾、龙二人当时细问了念珠和珠花的式样,并在老太太房间四周及房顶细看了一遍,竟看不出一点儿痕迹来。龙在田便对盛大说道:“这案子竟使我毫无头绪,只得去找几个本领大,交游宽的朋友商量,有了头绪再来给你回信。”说毕,和曾振卿作辞出来。

  盛大送出门外,恰好张文达从外面回来,一见龙在田从里面走出,仇人见面,不由得圆睁两眼望着龙在田,满心想上前去质问一番,因在马路旁边,觉得不便,加以昨夜的事,张文达心里尚不敢断定是龙在田干的,不得不勉强按纳住火性,横眉怒目的见龙在田大摇大摆着走了,才走进公馆赶着盛大少爷问道:“溜子对少爷如何说,他抵赖不是他干的么?”盛大此时对张文达,已不似前几日那般钦敬了,当即鼻孔里笑了一声答道:“好汉做事好汉当,龙溜子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他做的事怎肯抵赖。”张文达问道:“老太太的念珠和大少奶奶的珠花,他送回了没有呢?”盛大道:“那东西不是他偷去的,如何能由他送回来?”张文达道:“昨夜的事,果然不是他做的么?少爷的见识真了不得,亏了周把式阻拦我,不教我回去,不然就得闹出笑话来。”盛大笑道:“去了也没有什么笑话,东西虽不是他偷的,你的衣服、棉被,却是他和你寻开心,搬移到我床上去的。”张文达脸上陡然气变了颜色说道:“也曾亲口对少爷说是他干的么?”盛大道:“他觉得对不起我,向我道歉。”

  张文达不待说完,气得掉头往外就跑。盛大知道他是去追赶龙在田,恐怕他追上了,在马路上打起来?双方都被巡捕拿到捕房去,两下的面子都不好看,连忙高声呼唤:“张教师转来!”张文达只顾向前追赶,两耳仿佛失了知觉,盛大这一高声呼唤,张文达虽没听得,却惊动了这些把式,一齐奔上前来问什么事,盛大道:“张教师追赶龙在田去了,你们快追上去将他拉回来,明白说给他听,上海马路上不能打架。”这些把式听了哪敢怠慢,一窝风也似的往前追赶,追到半里远近,只见张文达满头是汗的走回头来,见了众把式唉声叹气的说道:“那可恶的忘八蛋,不知逃往哪条路上去了?不见他的踪影,马路上过路的人,倒大家把我望着,更可恶的是前面有一个巡捕,将我拦住,问我为什么这么乱跑。我见追赶不上,只得暂时饶了那忘八蛋。”众把式道:“幸亏你没追上,你不知道租界马路上不许人打架的么?你若追上了龙溜子,不是有一场架打吗?那时对不起,请你进巡捕房里去,不坐西牢就得罚钱。”张文达道:“难道巡捕房的外国人不讲理吗?我没有犯法,倒要我坐牢,罚我的钱,姓龙的半夜偷进我的卧房,倒可以不坐牢、不罚钱吗?”众把式道:“那又是一回事,巡捕房不管。租界的规矩,不许有人在马路上打架,打架两边都得拿进捕房,一样的受罚。大少爷就怕你上当,特地叫我们追上来。”张文达没得话说,只得怀着一肚皮的怒气,同回公馆。

  盛大从这日起,因心里不快活,每日去外面寻开心,也不带张文达同去。盛公馆的人,见大少爷终日不在家,对于摆设擂台的事,虽还不曾搁下,但都不甚踊跃。张文达看了这情形,心里越发难过,但是又不敢向盛大催问,只能问屈师爷和周兰陔,擂台还是摆也不摆?屈、周二人一般的答道:“公馆里出了这种大盗案,还没有办出一点儿线索来,老太太闷得什么似的,大少爷每日为办这案子,奔走不停,哪里曼有闲心来摆擂台?不过报上的广告登出去了,捕房也办好了交涉,摆总是要摆的。”张文达只要擂台仍有摆的希望,便不能不耐着性子等候。

  光阴易逝,不觉已过了一个礼拜。这日盛大刚用了早点,安排出外,门房忽报龙在田来了。盛大心想他来必有消息,忙迎出客厅来,只见张文达正在揎拳捋袖的厉声对龙在田道:“我与你有什么仇恨,你存心这般害我丢人,我也找不着你,难得你自己到这里来,你不和我说个明白?哼,对不起你,请你来得去不得。”盛大向两人中间将双手一分说道:“这事已过去多久了,不用说了吧!”张文达急得暴跳嚷道:“不行。不行!我这跟斗太栽得厉害了。”龙在田反从容不迫的笑道:“教师爷,请息怒,有话好慢慢儿说。我若是害怕,也不上这里来了,你要干文的,或要干武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忙什么呢?大少爷请坐,他独自闷在肚子里气的难过,索性让他和我说明白倒好。”张文达问道:“干文的怎么样,干武的怎么样?”龙在田道:“文的是你我各凭各的能耐,选定时候,选定地方,决个胜负;武的是你我两人都得站在不能移动脚步的地方,凭证两方的朋友,一个一刀对砍,谁先躲闪谁输,谁先倒地谁输。”

  张文达听了这武的干法,倒吓了一跳问道:“世间有这样笨干的吗?”龙在田笑道:“你说这干法笨吗?这办法再公道没有了。两人都不许移脚,不许躲闪,输赢一点儿不能含糊,不象干文的有腾挪躲闪可以讨巧。你不相信世问有这种笨干法,我不妨拿点真凭实据给你看看。”边说边解衣,脱出上身赤膊来笑道:“你看我这身上有多少刀瘢?”张文达和盛大两人看了他这赤膊,都不由得吐舌,原来两肩两膀及胸膛,大小长短的刀瘢,纵横布满了,长大的从刀缝里生出一条紫红色的肉来,凸起比皮肤高出半分,短小的便只现出一条白痕。盛大指点着数了一数,竟在一百刀以上,问道:“你被人砍这么多刀,还不倒地吗?”龙在田道:“我生平和人干这个,已有二十多次了,头颈上大腿下还多着呢!生平只见一个狠手,他砍了我七十一刀。”盛大问道:“你砍他多少呢?”龙在田道:“我也砍他七十一刀,到七十二刀时他不能动了,我还是走回家。自己敷药。这是我湖南上四府人最公道的决斗法,最好钉四个木桩证河中间,坐划船到木桩上去,每人两脚踏两个木桩,凭证的朋友坐在划船上看杀,谁躲闪便谁先下水。”

  张文达道:“这干法不好,我跟你干文的。”龙在田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只够干文的,那还不是现成的吗?你如今正要摆擂台,我随便什么时候,到台上来送给你打一顿好了,不过我现在还有话和你说,你在这公馆里拿五百块洋钱一个月当护院,我把你的衣服被卧移动一下,并不曾偷去,你倒拼死拼活的要找我见个红黑,这公馆里老太太、少奶奶被盗偷去值十多万的珠翠,你反安闲得和没事人一样,当汉子的应该如此吗?”张文达羞愧得胀红了紫猪肝色脸说道:“我心里正急得和油煎火烧一般,哪里还有一时半刻的安闲,无奈我初到上海来,对这种强盗,简直摸不着门路,我也没有法子,我若知道那强盗的下落,我还能顾自己的性命,不去捉拿他么?”龙在田点头笑道:“你这倒是老实话,我如今知道那强盗的下落了,你肯拼着性命去拿么?你我说了话要作数的,如果你的性命没拼掉,却给强盗走了,便不能算是你拼着性命拿强盗。”

  张文达想了一想道:“我是不能上高的,倘若那强盗不和我交手,见面就上高走了,却不能怪我不拼命。”龙在田道:“我们不是不讲情理的人,只要你不贪生怕死,便有办法。”张文达问道:“你知道那强盗现在哪里?请你带我去拿他,看我是不是一个怕死之徒。”龙在田道:“你不用忙,此刻还早,我们去拿的时候,再给信你,对不起你,请你去外面坐坐,我因有话和你大少爷商量,除你大少爷以外,不能有第二个人听。”张文达忽然现得很欢喜的对龙在田连作几个揖道:“你龙爷能把这强盗查出来,带我去捉拿,我心里真快活,以后无论你龙爷教我怎样,我都是心甘情愿的。”说毕,几步跑出客厅去了。龙在田点头笑道:“这是一条可怜的牛,只能用他的气力,除了气力是一点儿用处没有。”

  盛大问道:“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好象已经查出下落来了,究竟事情怎么样?”龙在田叹了一口气道:“这强盗的本领实在太大了,我虽已自觉的确不错,但还不敢下手,不过我已布置了不少的人在那强盗附近,今日就得请你同去捉他。”盛大慌忙一躬到地说道:“谢谢你。这事我心里感激,口里倒没有话可说。你知道我手上一点儿工夫没有,不但不能帮着动手捉拿强盗,恐怕有我在旁边,反而妨碍你们的手脚。”龙在田摇头道:“这事你也用不着谢我,实在合该那强盗倒霉,凑巧与我同在那一夜到这公馆里来,使我不能不管这回事,若不然,直到明年今日也不会破案。请你同去,并不是要你帮同动手捉拿他,只因那强盗所住的地方,非有你不能进去。”盛大听了诧异道:“这话怎么说?究竟那强盗是谁,住在哪里,何以非我不能进去,难道是本公馆的人偷了么?”不知龙在田说出什么强盗来,且俟第七十四回再说。



第七十四回
逢敌手王国桢退赃
报小仇张文达摆擂

  话说龙在田听了不住的摆手道。“不是,不是!若是本公馆里的人偷了,如何用得着捉拿?那强盗是你认识的人,并且你心里极钦仰的人,你能猜得出么?”盛大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难道就是张教师吗?”龙在田哈哈大笑道:“你越猜越离经了,论人品他不至如此,论本领也不能如此。我和几个朋友,费了七夜的工夫,才查出那强盗姓王名国桢,原来就住在李九少爷公馆里。”盛大听到这里,不由得“哎呀”一声说道:“是他吗?李九不是要求拜他为师,他还推辞不肯的吗?我就在出事的那天白天里,曾见了王国桢一面,听他说了很多的话。我觉得他不但是一个上等人,并且佩服他是一个有道法、有神通的人,何以竟会做强盗呢?你是用什么方法查出来的,靠得住么?”

  龙在田笑道:“这是好玩的事吗?靠不住我怎敢乱说。在一个礼拜以前,有一日我独自去看李九爷,那门房阻拦我,说九爷有事不能见客,我当时并没要紧的事,原可不与李九爷会面的,但因那时曾听得有人说,李公馆里来了一个剑侠,收李九爷做徒弟,正在传授剑术,我听了不相信,所以到李公馆去,见门房这么说,我便向门房及李家当差的打听,好在他家的人,对我的感情都还好,将那剑侠王国桢的来历举动,一一说给我听,并说就在这日还显了一种很大的本领,能将几张三寸来长的纸条粘贴在门缝上,门即和生铁铸的一样,任凭有多大的气力,不能推动半分。我问他们是否亲眼看见,他们都说确是亲眼看见的。我这日虽没见着李九爷和王国桢,只是心里总不免怀疑这王国桢的行径,心想他若真是一个剑侠,为什么要那么藏头露尾的,被捕到巡捕房里去,住在客栈里,无端现出些可疑的举动来,是何用意呢?这时我已疑心他不是一个正路人物。自从府上的念珠珠花被盗之后,我一面派人四处密访,一面亲访彭庶白,邀庶白到一新商号去会柳惕安,问柳惕安认不认识王国桢?柳惕安说不认识。我把王国桢在客栈里的情形说出来,柳惕安道:‘这人恐怕是一个在江湖上行术卖道的,不然便是一个黑道上的朋友。’我随将府上被盗的事说给他听,他笑道:‘盛大少与李九爷是一样的大少爷脾气,我若是王国桢一样的人,早已搬到他盛公馆里住去了。因为我不与王国桢一样,盛大少爷便懒得和我来往了。’”

  盛大听了笑道:“我何尝是懒得和他来往,他懒得与我来往也罢了!”龙在田道:“我便说:‘倘若有你住在盛公馆里,他老太太的念珠,大少奶奶的珠花,也不至被人盗去了。如今我很疑心王国桢不是个好东西,打算破几昼夜的工夫,暗地侦查他的行动。不过明知道他的能为比我高强得多,我一个决对付不了,求你冲着盛大爷的面子,出头把这案子办穿。’柳惕安真不愧是个义侠汉子,当即慨然答应道:‘他这种举动,败坏剑侠的声名,我不知道便罢了,知道是万不能放他过去的,但是我们得十分小心,不可打草惊蛇,给他知道了。’庶白道:‘你两人在暗中侦察池的举动,我还可以助一臂之力,求李九介绍去拜他为师,每日去与他盘桓,也或者能看出些破绽来。’我说:“你愿意去做个内应,是再好没有的了。’当下商议好了,即各自着手侦察。’

  最初三日,我和柳惕安都不曾查出什么来,只庶白对我们说,他第一日去会李九,名片拿进去又退出来,一连三次,李九被缠不过才见了。庶白见面便正色说道:‘我一向把你老九当一个血性朋友,和亲哥子一般恭敬,谁知你竟是一个专讲自私自利的人。’李九听了诧异道:‘我何尝干过自私自利的事,你不要这么胡乱责备人。’庶白道:‘你还不承认是自私自利吗?你拜了一个剑侠做老师,为什么关了门不见客?你与我交朋友这么多年,岂不知道我的性格?我是多年就希望遇见剑侠,而始终遇不着的,这话也常对你淡过。你既有这种遇合,就应该使人通知我才对,何以我来了,你还挡驾不见呢?你这不是自私自利是什么?’李九笑道:‘你为这事责备我自私自利,真是冤枉透了。我至今尚不曾拜师,你只知道剑侠不容易遇着,哪里知道就遇着了,要他肯承认你是他的徒弟,比登天还难呢!’庶白道:‘这道理我也知道,我早已听人说过,他们收徒弟选择甚苛,完全看各人的缘法怎样。也许我的缘法比你更好,他不肯承认你,难道也跟着不肯承认我吗?总而言之,他若一般的不肯承认,果然与你无损,便是肯收我做徒弟,也只与你有益。你何妨引我去见他,并帮着我说几句求情的话呢!’李九不能推诿,只得带庶白见了王国桢。

  庶白因知道王国桢在客栈里每天叫姑娘的事,见面淡了一番客套话就说道:‘我要在王老师面前放肆,说句无状的话,王老师能不见责我么?‘王国桢见庶白很活泼精明的样子,倒显得非常投契的问道:”彭先生有话,请不客气的说。’庶白道:‘我今天虽是初次见王老师,但是心里钦仰已非一日了,我想请王老师喝一杯酒,不知请到堂子里,王老师肯不肯赏光?’王国桢笑道:‘彭先生用不着这么客气,不过同到堂子里去玩玩,我是很高兴的。’李九道:‘我以为老师不愿意到那一类地方去,又恐怕耽误我自己的时间,所以一向没动这念头。‘王国桢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我最欢喜的便是那一类地方,不过不容易遇见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罢了。’这日就由庶白作东,请王、李二人,还邀了几个不相干的陪客在堂子里玩了一夜,第二日便是李九作东,明日应该轮到我了,我不曾在上海请过花酒,不知道一次得花多少钱。李九道:‘老师不须问多少钱,尽管发帖作东好了。’王国桢道:‘那太笑话了,我作东自然得我花饯,你只说得多少钱够了,我好去拿钱来。’庶白说:‘有六七十块钱够了。’

  王国桢点了点头,伸手将姑娘房中西式梳妆台的小抽屉记抽了出来,把抽屉内所有零星物件倾出,从怀中取出一个小日本,用铅笔在一页纸上写了几个草字,庶白不认得写的什么,只见王国桢将这纸撕下来,纳入小抽屉内,仍旧推入梳妆台,回头对庶白笑道:‘我此刻玩一个把戏你看,你知道我刚才这番举动是干什么吗?’庶白道:‘不知道。’王国桢道:‘这梳妆台是我存款的银行,刚才这张纸条,便是我签的支票。你说六七十块钱够了,我就只支取七十元,你去取抽屉看看,七十元已支来了没有?’庶白即起身扯出那抽屉看时,见那纸条还依然在内,并不见有洋钱钞票。李九和几个姑娘也争着凑近身来看,大家笑道:‘王老师使的是一张空头支票。退回来了,没支得一个钱。’王国桢哈哈笑道:‘这还了得!这台我怎么坍得起,你们不要动,再把抽屉关上,非按款支来不可。’庶白留神看那页纸上,好象是画的一道符,形式与平常道士所画的符相仿佛,并没一个可以认得出的字,遂将抽屉关上。李九趟在烟坑上烧了一筒鸦片烟,递给王国桢道:‘老师的神通虽大,拿着这鸦片烟恐怕也奈不何。’王国桢问怎样奈不何,李九道:‘不吸烟的人,吸一两口便醉,老师能多吸吗?’王国桢一手接过烟枪,一手从烟盘中端起装烟的盒子看了一看笑道:‘这里没有多少烟,也显不出我的神通来,算了吧,若是烟多时,我却不妨试给你们看,看究竟是我奈不何烟呢,还是烟奈不何我?’李九不信道:‘这合子里的烟,已有二三两,这地方还怕没有烟吗?老师有神通尽管显出来吧!’王国桢真个躺下去就吸,李九接着又烧,有意装就比指头还粗的烟泡,递给王国桢吸,王国桢和有瘾的人一样,哗哗的连吸了七八筒,彭、李二人及姑娘们看了无不诧异。庶白问道:‘王老师平日莫是欢喜玩这东西么?不然如何能吸这么多口呢?’王国桢道:‘刚吸了这几口算什么,再吸下给你们看,你们才知道我的烟瘾,比谁都大。’李九既安心要把王国桢灌醉,烟泡越烧越长大,越装越迅速,不过一点多钟时间,已将二三两烟膏,吸个干净。李九叫姑娘再拿烟来,王国桢跳起来笑道:‘够了,够了!不可再糟沓烟了。彭先生请开抽屉看支票又回头没有?’庶白拉开抽屉看时,不由得吓了一跳,果见抽屉里面有一卷钞票,那页画符的纸条,已不知去向了。大家看了齐声说怪,王国桢取出钞票来,当众点数,恰是七十块洋钱。庶白将这些情形,告知我和柳惕安,我们知道这夜是王国桢作东请酒,夜间无人在家,我两人商量偷进他房中去查看,不料门窗都不得开,我不能进去,柳惕安不知用什么方法,我一眨眼之间,便见他在房中敲得玻璃窗响。我教他将门缝中的纸条撕下,打开门让我进去,他摇手说使不得,他独自在房中翻看了一阵,忽听得下面有楼梯声响,我也不敢向柳惕安招呼,只得顺手将房中电灯扭熄,从晒台跳上屋顶,细看柳惕安也到了屋上,我问他查了赃物没有,他说这东西必是一个积盗,房中简直查不出一件证据。

  次日,庶白故意到王国桢房中,探听他已否察觉有人到他房里搜查。还好,他并不曾察觉。昨夜我和柳惕安第二次到李公馆,才发现王国桢独自在房中使用搬运邪术,偷盗人家的东西。说也奇怪,我和柳惕安同在外面偷看,我见房中只有一盏黄豆般大的油灯,放在方桌中间,灯旁放一个洗脸的白铜盆,此外一无所见。柳惕安却看见王国桢在那里使法,并看见他偷得一小包袱的东西,藏在天花板内,从房门数过去的第七块天花板,有半截被拔去了铁钉,可以移动,府上的念珠、珠花,大概也藏在这里面。我与柳惕安、庶白商量,既经查实了王国桢有强盗的行为,又知道了他藏匿赃物的所在,尽可以动手捉他了,只是还恐怕他见机逃走,约定了庶白趁早仍到李家去,惕安自去邀几个帮手,在李家左右前后守候,我便到你这里来,请你自己打算,应如何下手去捉他。”

  盛大听到这里,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道:“真是古人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象王国桢这样漂亮的人物,居然会做起贼来,我们去捉他不打紧,但是如何对得起老九呢?”龙在田道:“这些事与李九毫不相干,有什么对他不起?”盛大道:“你我自能相信这些事,与老九全不相干,不过王国桢住在他家,赃物也藏在他家的天花板里,一经捕房的手,老九何能脱离干系?待不经过捕房吧,我们便将他捉了怎么办?”龙在田道:“我以为这事一报捕房就糟了,李九果然不能脱离干系,连我与惕安都得上公堂去,甚至还免不了嫌疑,因我两人侦查王国桢的情形,说出来是不易使人见信的,若硬把伙通的嫌疑,加在我两人头上,岂不糟透了吗?”盛大点头道:“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办呢?”龙在田道:“我打算不管别人家的事,只把你府上的赃物追出来,就放他逃走。”盛大连连称是道:“我们此去应不应先向老九说明白呢?”龙在田道:“自然应先向他说明白。我们明知道李九和王国桢没有多大的关系,只因一时迷信他的道法。加以不知道王国桢的品行,才这么恭维他,你我一经把侦查的情形说出来,李九断不至再庇护他。我们此去却用得着你这位张教师了。他的气力大,只要他拦腰一把将王国桢抱住,有我和庶白在旁帮忙,他便有登天的本领也不行了。”

  盛大正待叫人把张教师请来,忽见门房走来报道:“李九少爷还带着一个朋友来了。盛大和龙在田都吃了一惊,问同来的那朋友,是不是穿洋装的?门房说:“不是。”盛大只得说:“请!”龙在田附盛大耳边说道:“若是王国桢同来了,我们不妨就在这里下手。”盛大刚点了点头,便见李九跟着彭庶白走来,连连打拱说道:“我瞎了眼,对不起人。”龙在田迎着问道:“庶白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彭庶白笑道:“人已不知逃向何方去了,我不来干吗?”龙在田不住的跺脚说道:“糟了,糟了!那强盗在什么时候逃跑的?”李九道:“在什么时候逃跑的,虽不知道,但是可断定在半夜三点钟以后逃去的。昨夜三点钟的时候,王国桢忽走到我房里来说道:”上海这地方,我以为是一个外国商场,凡是住在上海的,十九是生意场中的人,近来才知道不然,做生意的果然很多,一此外各种各色的人,无所不有,就是修行学道的人,上海也比别处多些。如今有与我同道的人,存心与我过不去,我不愿意与同道的人作对,只得暂时离开上海。‘我当下便问他有何人与你过不去,他摇头不肯说,我问他打算何时离开上海,他说:“到时你自知道,此刻无须打听。你我有缘,将来仍可在一块儿盘桓。明天彭先生来时,我不高兴与他会面,我这里有一包东西送给他,你转交给他便了。’说时从袋中掏出一个小包儿给我。我见小包几封裹得十分严密,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接过来随手纳入枕头底下,他说了一句:”请安睡吧,明日再见!,就走上楼去了。今早我还睡着没醒,庶白兄已走进房来,我被他脚步声惊醒了,因王国桢说了不高兴见他的话,我恐怕庶白兄跑上楼去,便将小包儿交给他,并把王国桢的话述了一遍。庶自兄掂了掂小包的份量,用指头捏了几下,来不及说活似的,揣了小包往楼上就跑。我一面翻身下床,一面喊他不要上去,他哪里肯听呢?等我追上楼时,只听得庶白兄唉声顿脚的说道:“好厉害的强盗,居然让他逃走了。‘我见房门大开,房中已无王国桢的踪影,问庶白兄才知道我自己真瞎了眼睛,白和江湖上人往来了半世,这种大盗住在家里几个礼拜,竟全不察觉。”

  庶白从怀中摸出那小包,递给盛大道:“这包虽不曾开看,但是不消说得,除了念珠、珠花,没有第三样。他肯是这般将赃物退还,总算是识相的了。”盛大拆开小包看了一眼,即欣然对彭、李二人说道:“确是原物退还了,我去送交老太太便来。”说着匆匆跑向里面去了。龙在田对李九说道:“这王国桢的本领真了得,我们这样机密,还不曾下手就被他知道了。我与惕安昨夜在他房外偷看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多钟了,当时并不见他有已经察觉的神气,不知道我们走后,他从什么地方看出有人和他过不去?”李九说道:“这却不知道。他昨夜交小包给我的对候,并没有提起这些活。只有一夜我们到堂子里吃花酒回来,他进房很惊讶似的说有人到了他房中,我说恐怕是当差的,他忙说不是。我因不见他再说,遂不注意。”

  这对盛大已从里面出来说道:“这王国桢的举动,委实使久难测,他既能预知有人与他过不去,是这般神出鬼没的走了,偷了我家的东西,又何必退回来呢?他这一走,我们无人知道他去如何方。有谁能追踪前去?”龙在田笑道:“这倒不然。他王国桢不是一个无能之辈,他既知道有人与他过不去,便知道与他过不去的,本领必不在他之下,所以用得着避开,如果是平常人,他也不看在眼里了。他此去你我不知道他的方向,难道与他同道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方向吗?”李丸点头道:“柳惕安是练奇门的人,王国桢如何能逃得他手掌心过,并且我看王国桢为人。行为自然是不正当,但是我和他同住了这多时候,看他的言谈举动,倒不是一个不讲交情的人。他明知道盛、李两家有世谊?你我两人又有多年的交情,那日你还当面要求拜在他门下,何以夜间竟到府上来偷东西呢?那日你见他的时候,不是带了那位张教师同上楼的吗?在他房中,张教师虽没开口说话,只是张教师不象一个老走江湖、对人融圆活泛的人,那时张教师心里,或者还有些瞧不起王国桢的念头。我当时一心听你两人谈话,没闲心注意到张教师的脸色,王国桢是何等机灵的人,真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张教师心里怎样转一个念头,早已瞒不过王国桢的两眼。你带着张教师走后,他便问我张某是怎样一个人物,我原来也不认识张教师,那日经你介绍,我才知道,就将你说给我听的一番话,述了一遍。王国桢听了笑道:”盛公馆请了这位张教师,就和在大门外悬挂一块请强盗上门的招牌一样,强盗本不打算来照顾的,因请了这样一位大身价的护院,也不由得要来照顾了。‘我说这张教师既能到上海来摆擂台,可见不是寻常的本领,普通强盗也休想在他手里讨便宜。盛大少爷其所以愿出大价钱,聘请有大声名的人当护院,便是想借这种声威,吓退强盗。王国桢只管摇头道:“将来的结果,必适得其反。姓张的那目空一切的神气,也不是吃这碗饭的人。’我当时虽听了他那番不满意的话,以为不过是背后闲谈,说过了便没搁在心上,此刻回想起来,他来偷府上的东西,十九是为张教师来的。”

  盛大道:“我无非是一时高兴,实在并不是看中了张文达真有了不得的本领,值得花五百块洋钱一个月,请他当护院。租界上有几百万几千万财产的人家,不是很多吗?不请护院,何尝被强盗抢劫了呢?老九是知道我脾气的,我是为托庶白兄去请霍元甲来家当教师,兼当护院,霍元甲不但不肯,反说了不三不四的话,我不服这口气,却又无法可出,凑巧那日在张园遇着张文达,知道他是为打霍元甲来的,不由得一时高兴起来,所以愿意帮他摆擂台,等他打翻了霍元甲之后,我送五百块洋钱一个月给他,是有意这么干给霍元甲看,使他呕气的。这几天若不是因出了这被盗的事,使我不开心,张园的擂台已开台了。”李九笑道:“原来为争这一口闲气,此时可以不摆了么?”盛大道:“怎么不摆?广告久已登出去了,擂台执照也领了,无论如何非打不可。我知道你是一个素来欢喜干这些玩意儿的人,前月帮霍元甲张罗奔走,赔钱费力,大概如今对张文达,总不好意思不帮忙!庶白兄也是对此道极为热心的人,我且把张文达叫来,介绍给庶白兄见见。”

  彭庶白还没回答,李九已摇着手说道:“且莫忙着介绍见面,我对你这番举动,有点儿意见,且由我说出来,请你和庶白兄斟酌斟酌。霍元甲是天津人,生长北方,与我并没有交情,去年经人介绍才见面。我赔钱费力替他帮忙,全不是因情面的关系,也不足因我自己生性欢喜干这些玩意,完全为钦仰霍元甲是一个爱国的好汉。他到上海来是要替中国人争气,找英国大力士比赛,在张园摆播台,也是这种用意。一不是好勇斗狠的人,二不是存了借此出风头的心,胸襟气概,何等光明正大。所以他在摆擂台之先,有无数素昧平生的人,自愿出钱或出力来帮助他。擂台摆成了之后,尽量在各种报纸上登着夸大的广告,然一个月当中,除却那个不识相的东海赵,上台勉强较量了一次之外,始终没有第二个人去找他动手。我相信能成这样一个局面,断不是因霍元甲的武艺,在中国没有敌手,更不是中国所有会武艺的,都被霍元甲夸大的广告,吓得不敢出头,只因一般人都明了霍元甲摆擂台的用意,与寻常显本领出风头的不同。至于你的这位张教师,本领如何我且不说,只问摆这擂台,有什么意义?你因一时高兴,和养斗鸡的一样,拿他打架寻开心,原没有不可以的道理,若说帮助他向霍元甲报仇,及打翻霍元甲以后,出五百块钱一个月,留在家里当护院,以争这一口闲气,这事我不敢赞成。这番举动不仅没有意义,并且还招人物议。那日我就想说,因有那位张教师在旁边,觉得有些不便。”

  盛大笑道:“你把霍元甲看得太高,把张文达看得太低。会武艺的人摆擂台,本是一桩很好玩的事,不算稀希。霍元甲若真个没有借此出风头的心思,既经与英国大力士订约比赛,何必又摆什么擂台?若说摆擂台是想招外国人来打,又何必在中国报纸上登广告,更吹那么大的牛皮?我是不会武艺,不能上台去打他,要我佩服他是不行的。听说日本角力的相扑家,多是由富贵人家供养,每年春秋二次大比赛,谁胜谁败,全国各处都有通电报告,报馆里因社会一般人,多急欲知道这胜败的消息,都临时发行号外,满街奔走喊卖,其实这些举动,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得好听些,是提倡尚武的精神,实在那些富贵人供养相扑家,又何尝不和养斗鸡一样?你平日常说中国应提倡武术,摆擂台不也是有提倡武术的意义在内吗?”

  彭庶白道:“我的意思,以为摆擂台,固不必与霍元甲一样,完垒对付外国人才有意义,不过仅为对付霍元甲一个人摆这擂台,又似乎过于小题大做了。我与老九自从去年认识霍元甲以来,彼此过从甚密,意气相投,今忽然出头替张文达撑场面,问心实有些对不起霍元甲。我的心思如此,推测老九也大约差不多,你如今事在必行,我自不能劝你作罢,但求你原谅,我不能替张教师帮忙。”

  盛大点头道:“这话倒在情理之中。你们既不肯帮忙,开台的那日,来看看热闹使得么?”李九笑道:“那如何使不得,你说有人在上海摆擂,我与庶白两人还能忍住不去看热闹么?你打算几时开台,此刻已布置好了没有?”盛大当时叫屈师爷来问道:“擂台已布置好了没有?”屈师爷道:“那台本来早就可以完工的,这几日因少爷不曾过问,便没上紧去催促。霍元甲当日的擂台,只有五千个座位,开台的那日,简直坐不下。这台是安排一万个座位,监工的仰体少爷的意思,一切都很精致好看,因此时问也得多些。”彭、李二人因不满意盛大这种大少爷举动,当即作辞走了。

  如今且再说霍元甲,自那日送张文达走后,以为张文达初到上海,人地生疏,必不能独自在上海摆成一个擂台,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约定与奥比音较量的时期已到,农劲荪几次走访沃林,前两次还见着沃林的门房西崽,一时说沃林回欧洲去了,一时说往南洋群岛去了,后来连门房西崽都不见了,屋内器具已搬空,大门上悬挂一块“吉屋召租”的木牌,经四处打听,也无人知道沃林的踪迹。至于作保的电灯公司,早已关闭,经理平福也不知去向,连作证的律师都回国去了。明知是因为在上海的英国人,恐怕他本国的大力士,比不过霍元甲,丧失他英国的体面,凡与这事有关系的人,都商通逃走。只是想不出对付的方法,因公共租界完全是英国人的势力,中国人在租界上和外国人打官司,不问理由如何充足,也没有不败诉的,何况被告都已不知去向,又都没有财产事业在上海,谁也能断定这官司打不出结果来。霍元甲见定约到期后,成了这种情形,不由得心里越发难受,原打算即日回天津去,却因上海有一部分教育界的名人,及想学武艺的学生,都来当面要求霍元甲不回北方去,就在上海提倡武艺,霍元甲虽还不曾决定接受这要求,但觉学界一番盛意,也不便毅然拒绝。这日在报上看见张文达继续摆擂的广告,便笑向农劲荪说道:“我以为教他摆擂台,这题目可以把他难住,世事真难逆料,他这擂台广告已登出来,不过几日大约就可开台了。他这擂台是我教他摆的,我若不上台,显得我畏惧他,我不等到和他打过之后,倒是回天津去不得。”

  农劲荪道:“张文达那样的乡老儿,居然能在上海地方,摆下一座擂台,这是使人不易相信的事。我有了这一次的经验,深知是极麻烦的事,若没有大力量的人在背后主持,休说一个张文达,便十个张文达也办不了。这暗中主持的人,很容易打听出来。”果然不久就听得有人传说,张文达在张园遭遇盛、顾两个阔少爷,举石头显本领的故事,并传说只须三天,便可开台打擂。霍元甲很诧异的问农劲荪道:“姓顾的我们不认识,且不怪他,这姓盛的屡次和我们见面,不是很说得来吗?他自己虽不懂武艺,他公馆里请的把式很多,并想请我到他公馆里去当教师,为什么忽然帮助张文达摆擂台,跟我作对呢?”农劲荪道:“他们阔大少的行为,是没有定准的,或者就因为请你不去,心里便不高兴。”霍元甲叹道:“为人处世真难,稍不经意就得罪了人。”

  农劲荪见霍元甲脸上满布忧愁之色,料知他心里很不痛快,使劝慰他道:“这种阔大少,一生只欢喜人家承迎趋奉他,我们这类性格的人,就是遇事小心谨慎,也和他们结交不了,得罪了他,也没有多大的关系。”霍元甲摇头道:“不能说没有多大的关系,倘若不是这姓盛的心里恼我,张文达去哪里找第二个这样有力量的人帮忙?张文达既摆不成擂台,必不好意思回头来见我。这番报仇的事,不就这么阴消了吗?”农劲荪道:“张文达是个戆人,他既为他徒弟怀恨在心,不出这口气,恨是不容易消除的。与其留着这仇恨在他心中,以后随时随地都得提防他,倒不如和他拼个胜负。常言道:”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不在四爷手里栽个跟斗,报仇心也是不会死的。“

  霍元甲道:“与外国人动手,无论这外国人的气力多大,声望多高,我敢毫无顾虑的,要打便打,对本国人却不能说这大话。二十年来,经我手打过的,虽还没遇着比我强硬的人,但是我相信国内比我强硬的好手很多,谁也没有打尽全国无敌手的把握。”农劲荪很惊讶的望着霍元甲,说道:“四爷怎么忽然说出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来?张文达不过有几斤蛮力,我敢断定不是四爷的对手。”霍元甲说道:“人说艺高人胆大,我此刻觉得这话说反了。我这回在上海所见各省好手甚多,于我自己的工夫有极大的长进,工夫越是有长进,胆最就跟着越发小了,到现在才知道二十年来没有遇到对手,是出于侥幸,可以说对手没有来,来的不是对手。张文达气力虽大,不见得有惊人的武艺,我也是这般猜度。不过我摆擂台,不想和本国人打,一则因我本来没有向本国人逞能的心思,二则因知道我国练武艺人的积习,一个人被打败了,不以为是仇恨便罢,若认定是仇恨,那么这人的师傅、伯叔、师兄弟,都得出来报仇。岂不是打一个人,惹了一辈子的麻烦吗?我从前对这些事,全不顾虑,无端惹出多少麻烦,也丝毫不觉得可怕,近来把这种心思改变了,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愿意跟人较量胜负。”

  农劲荪笑道:“声望增高了,举动就自然慎重了。我在几年前,对于四爷轻易和人动手,早就有意劝四爷略为慎重,所以这次我曾主张若有人来找四爷较量,不妨教震声先出手,如震声打得过,自属幸事,即遇着好手,非震声所能敌,四爷在旁边,看了彼此交手时的情形,亲自动起手来,也比较有把握多了。”霍元甲听了,不觉喜笑道:“我倒把农爷这话忘了。张文达开台之后。我何不打发震声先上台和他试试。”农劲荪道:“张文达虽是为四爷摆擂台,但既是摆的擂台,又在报上登了广告,便不能限制只和四爷一个人打,打发震声上台试打一番,可以说是题中应有之义。”

  二人谈话的时候。刘震声坐在隔壁房中都已听得明白,至此忍不住走过来说道:“我正打算在张文达开台的时候,求老师莫急上台,且让我上去打他一顿。因这擂台是张文达摆的,老师一上台把他打翻了?他就得滚蛋,分明使得我没有架打。倘若张文达的本领不济,连我也打不过,更可免得老师费力。”霍元甲道:“张文达的身材高大,站起来和一座黑塔相似,那日我见了他,便料想他的气力必很大,果然他在张园,能一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并玩几下掌花,与有这样大气力的人交手,是要格外小心的。讲到练拳术的道理,本不在乎气力大小,不过以我二十年来跟人动手的经验看来,毕竟还是气力大的占便宜,气力太小了的人,身体尽管灵活,手脚尽管快迅,充其量也不过能保得住不被人打倒,要打倒气力大的,实比登天还难。震声,你要知道越是气力大的人,身上越能受人捶打,非打中要害,简直可以不作理会。一个不留神被气力大的揪住了,便休想能脱身。你上台与张文达交手的时候,最要牢记的是不可去顶撞他,与他斗力。”

  刘震声道:“我在虎头庄赵家练拳的时候,双手能举起三百二十斤的石头,一双脚落地跳三步,当时好几个气力大的师兄弟,都赶不上我,若一双手举起八百多斤的石头,我想除老师而外,恐怕也少有能赶得上张文达的了。”霍元甲道:“张文达举石头的力量比你大,打到人身上的力量,不见得比你大。你的身体活泛,工夫也很老练,只须格外小心,纵然打不倒他,他是奈你不何的。你却不可因听了我的话,便存一个畏惧他的心。”刘震声道:“我有老师在这里,谁也不怕,只怕不让我打。”三人研究了一阵,一心等待擂台开幕。

  只是连等了六七日,仍不见报上登出开台的广告,霍元甲因住在上海开销过大,想起自己的环境及家庭情形,又不免心中焦急起来。霍元甲此时的身体,表面上绝对看不出起了何等变化,精神气力也都全无改变,然心里一经着急,胸膛内作痛的病,又不知不觉的发作起来,只痛得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的往外直冒。刘震声道:“秋野医生再三劝老师去他医院里,将这病诊治断根,老师存客气,不肯前去,这病不趁在上海治好,将来日到天津发起来,岂不是更苦?我劝老师就乘车往秋野医院去吧!”霍元甲咬紧牙关摇头,也不回答。农劲荪道:“震声的见解不错,我也主张去医院里看看。在你觉得和秋野没有交情,送他的诊金不受,自受他的诊治,似乎于心不安,其实你在他医院诊病,他所费有限,他既再三说了,你又何苦这么固执!震声,你叫茶房去雇车来,我陪四爷去一趟。这病不赶紧治好,张文达若在日内开台,不更加着急吗?”霍元甲听了也不阻拦。

  刘震声叫茶房雇了马车,农劲荪陪同霍元甲到秋野医院。秋野一见面,即很诚恳的说道:“一星期以来,我非常惦记霍先生的病,很想抽工夫到贵寓瞧瞧,无奈敝院所请的一个助手,近来请假回国去了,我的业务上便忙的了不得,简直不能分身。霍先生的病,原不难治好,但是,得依我前次的话,得不间断的服药诊治,认真静养几个星期,使病根去了,方不至随时复发。”旋说旋替霍元甲诊脉,复取听肺器在胸部听了一会说道:“霍先生不可见怪,你这病若再延误下去,恐怕终身没有完全治好的希望。”霍元甲问道:“前日秋野先生给我吞服的那种白色圆片子药,此刻还有没有,可以再给我两片么?”秋野笑道:“有,有!那药仅能暂时止痛,对于你这病的根本,是全无关系的。”霍元甲问道:“那止痛的药,是不是每次都有效验呢?”秋野道:“止痛的药,用着止痛,是确实有效的。”说时走到隔壁房里,取了两片药,倾了半玻璃杯蒸溜水,递给霍元甲服了。一会儿工夫,果然痛止了,霍元甲道:“我也知道我这病非赶紧静养不可,无奈我现在办不到。秋野先生,这止痛的药,能多给我一些儿么?”秋野道:“好,止痛的药多带些儿回去,我再多配儿剂根本治疗的药给你,最好能隔几天到这里来诊察一次。”

  秋野将两包药交给霍元甲笑道:“最近我接了敝国讲道馆的同学来信,有好几个人因仰慕霍先生的武艺,已准备动身到上海来奉访。我上海的讲道分馆,也正在预备开会欢迎霍先生,等到预备好了,我便当代表来邀霍先生。”霍元甲逊谢了几句,即和农劲荪回到寓处说道:“我除了胸膛里痛以外,并没有旁的病,这白药片既能止痛,便可治我这病,不痛了就是好人,何必还要服药。”农劲荪道:“你胸膛里不痛的时候,虽和寻常无病的人一样,然近来连发了儿次,一发就忍受不了,可知病根伏在里面,服白药片后痛便止了,只是得时刻提防复发。秋野所谓根本治疗的药,无疑的非吃不可。”

  过了几日,报上已登出张文达开擂的日期来,在广告中并申述了摆这擂台的原因。摆擂台的广告,本没有惊动人的大力量,因张文达是个没有高大声望的人,所以登出广告多日不开擂,社会上也无人注意。这回在开擂的广告内,刊出张文达因打擂来迟,霍元甲擂台期满,不得不重新登出摆擂的理由来,立时震动了上海全社会,纷纷争着买入场券,预定座位,大家都要看张文达是何等三头六臂的人物,怎样将霍元甲打翻?一万个座位的入场券,不到开台就买光了。

  这日上午十点钟开台,才到七八点钟,便已挤得全场水泄不通。霍元甲和农、刘二人按时走入会场,在场的看客,多有认识霍元甲的,一时大家鼓掌欢呼,声震屋瓦。要知道擂台怎生打法,且俟第七十五回再说。

i5xia 发表于 2019-12-26 06:1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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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打擂台教师大败阵
显神力英雄遭暗算

  话说霍元甲三人走进会场,场中看客登时鼓掌欢呼,大家那种狂热的情形,真是形容不出。这时擂台上已布置得花园锦簇,台的两边八字形的排着两列兵器架,竖着大小十八般的兵器,钢制的雪亮,漆糊的透明,显得异常威武严重。盛大正率领着二十多名看家把式,一色的头扎青绢包巾,身穿紫酱色四角盘云勾的对襟得胜马褂,下缠裹腿,脚着麻织草鞋,在台上忙着准备开幕,忽听得台下众看客雷也似的欢呼鼓掌,不知道为的什么,忙走出台口看时,只见一万多看客的眼光,都集射在霍元甲三人身上,不由得自己也在台上拍掌,表示欢迎。

  此时忽从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迎着霍元甲说道:“霍四爷请到这边来坐!”霍元甲看时,却是彭庶白,刘、农二人也打了招呼,跟着走过去。原来这一带座位,早由李九、彭庶白占住了,坐着的都是和霍元甲熟识的人。霍元甲三人坐下,看这座擂台,搭的真是讲究,台基成一个扇面的形式,台下左右前面三方,一层高似一层的排列着座位,台前摆着无数的花篮,两旁悬挂着大小不等的匾额,二十多名清一色的把式,八字分开在台上面站着。盛大少爷见开台的时间已到,即立在台口向众看客说道:“这擂台是山东大力士张文达摆设的,今天是这擂台开台的第一天,兄弟不是会武艺的人,却能躬与这开台的盛会,不由我心里不高兴。在一个多月以前,霍元甲大力士也曾在这地方摆设一座擂台,开台的那日,兄弟也曾到场参观。兄弟觉得这种擂台,若是摆设在北方,算不了一回事,对于一般看打擂的人,不能发生多大的影响,惟有摆设在上海,关系倒是很大。兄弟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上海是租界,是中国最大最繁华的商埠,消息容易传遍全国,是因为江苏、浙江两省文弱的风习,太深太重,这两省人民的体格,不用说比不上高大强壮的北方人,就和两广,两湖的南方人比起来,精悍之气也相差太远,若长这么下去,将来人种一天比一天脆弱,岂仅没有当兵打仗的资格,便是求学或做生意,也必大家因身体不好的原故,不能努力向上,这不是一件危险的事吗?要使我们江浙人的身体强壮,有什么方法呢?现在各学校里的柔软体操、器械体操,固然都是锻炼身体的好方法,只是这些外国传来的方法,终不如我国自己传了几千年的武术好。体操仅能强壮身体,我国的武术,除强壮身体而外,还可防御强暴。要使我们江浙的人,相信我国的武术,大家起来练习,就非有这种摆擂台的举动,鼓起一般人的兴趣不可。霍元甲大力士在这里摆一个月擂台,虽因各报都登了广告的关系,名震全国,然究竟没有人上台打擂。我们江浙两省的人,只耳朵里听了打擂的声音,眼睛里并没有看见打擂的模样,仍是感觉有些美中不足。后来经一般人研究,其所以没有人上台打擂的原故,固然由于霍大力士的威名远震,能使一般自知本领不济的不敢上台,而其最大的原因,却在霍大力士在开台的时候,曾一再声明不愿和中国人争胜负。擂台不和本国人打,外国人不会中国的武术,自然没有肯冒昧上台的人。这回山东张大力士的擂台,便与霍大力士的不同,不问中国人也好,外国人也好,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出家人也好,在家人也好,只要高兴上台来打,无不欢迎,也不必写姓名具生死结。我们中国练武艺的人,动手较量武艺,各门各派都有老规矩,被人打伤了自家医,被人打死了自家葬,何况是彰明较著的摆擂台呢?我如今话说明了,请台主张大力士出来。”

  台下欢呼拍掌之声,又震天价响起来。张文达这时穿着一身崭新的青湖绸小袖扎脚的短夹衣裤,头裹包巾,腰系丝带,大踏步走出台来,就和唱落马湖的黄天霸一般的英雄气概,双手抱拳对台下打了一个半园形的拱手,放开那破喉咙喊道:“我张文达这巴巴的从山东跑到上海来,不是为摆擂台的,是来打霍元甲替我徒弟报仇的。不料来迟了一天,霍元甲的擂台已经收了,他教我摆擂台给他打,我在上海人地生疏,这擂台本是摆不成的,多亏了盛大少爷帮忙,才摆设了这一座擂台。有哪位愿意上台指教的,请恕我张文达手脚粗鲁,万一碰伤了什么地方,不可见怪,倘若我自己打输了,我立刻跑回山东去,再拜师学习。”张文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众看客的眼光,又都不约而同的集中在霍元甲身上。霍元甲正待打发刘震声上台,只见擂台左边的看客当中,忽跳出一个年约三十岁、中等身材的男子来,也不走两旁的楼梯上台,只就地将身体一缩,双脚一蹬,已凭空纵到了台上,满面含笑的对张文达拱手道:“我特来领教儿手,请张君不要客气。”

  霍元甲听这人说话,也是北方口音,神气甚是安详,看他上台的身法,更是非常灵活。这擂台离地虽不过五六尺高下,然台边围了一道尺来高的花栏干,栏千里面又竖着两排兵器架,并且还夹杂着许多人家赠送的花篮,若不是有上高本领的人,断不能就地一蹬脚便到了台上。当下连忙问农劲荪认识这人么?农劲荪和同座的熟人都不认识,再看张文达虽是一个粗鲁人,这时却因见这人上台的身法不寻常。便也拱手回礼说道:“请问尊姓大名?”这人摇手说道:“刚才不是说上台打擂的,用不着说姓名具生死结吗?要说姓名,我便不打了。我明知你这擂台是为霍大力士摆的,霍大力士现在台下,立时就可以上来和你动手,我就为的要趁着他不曾上来的时候,先来领教你几手。霍大力士来之后,便没有我打的份了。”这人说话的声音很响亮,这几句话说得台下都鼓掌起来。

  张文达听了忍不住生气,忿然应道:“好,来吧!”盛大在台上看了这情形,也恐怕张文达一开台就被这不知姓名的人打败了,如自己的面子也不好看,急忙走出台来,立在张文达和这人中间说道:“且慢!我们这擂台虽用不着写姓名具生死结,但是彼此请教姓名籍贯,是应该有的手续。每每有自家师兄弟不曾见过面,若不先请教姓名籍贯,就难免没有自家人打成仇敌的事,这如何使得!并且打擂台也有打擂台的规矩,你不能一点儿不知道,上台便打。”这人问道:“有什么规矩,请说出来!”张文达抢着说道:“我这里定的规矩,是请了几位公正人在台上监视,以吹哨子为凭,须等哨子叫了才许动手,若打到难分碓解的时候,一听得哨子叫,彼此都要立时住手,不得乘一边住手的时候,偷着出手,犯了这规矩的,就算是输了,不许再打。”这人听一句,应一句是,听到这里说道:“这规矩我知道了,还有什么规矩没有?”张文达道:“还有。我摆这擂台,完全凭着一身硬本领,身上手上不许带一点儿彩,不但各种暗器不许使用,就是各种药物,也一概禁绝。”这人现出不耐烦的神气摇手说道:“我都知道了,我虽说的是北方话,只是我原籍是福建人,在家乡练的拳脚。用不着知道姓名,便可断定你和我决不是自家兄弟,并且我们打着玩玩,算不了一回事,谁胜谁败,都不会因此打成仇敌。”

  盛大此时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退到台里边,和园主张叔和、顾四及在捕房办事的几个人充当公正人。由盛大拿起哨子吹了一声,只见这人分左右张开两条臂膀。和鸟雀的翅膀一样,不停的上下振动,两眼斗鸡也似的,对准张文达眨也不眨一下,两脚都只脚尖着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的走动,口里更嘘气如鹤唳长空。张文达生平不曾见过这种拳式,倒不敢鲁莽进攻,小心谨慎的走了几个圈子,陡听得台下鼓掌催促的声音,也有些忍耐不住了,踏进一步向这人面上虚晃一拳,紧接着将头一低,朝这人下部撞去。在张文达心理,以为这人的步马极高,两臂又向左右张开,下部非常空虚,朝下部攻去,必救应不及。不料这人的身法灵活到极处,一个鹞子翻身的架式,已如车轮一般的到了张文达背后,正待一掌对准张文达背心劈下,张文达也已提防着背后,急转身躯,举胳裤格着喊道:“好家伙。”这一来彼此搭上了手,越打越紧急。约莫打了三十个回合,张文达已试探出这人的工夫处处取巧,并没有雄厚的实力,不由得自己的胆量就大了,一转念我何苦和他游斗,开台打第一个人,我岂可不显点真本领,主意既定,就改变了手法,直向这人逼过去。谁知这人好象已看出了张文达的心事,一闪身跳出了圈子,对张文达拱手说道:“我已领教够了,请歇息歇息,再和别人打吧,少陪了。”说着,不慌不忙的,从原处跳下了擂台。众看客无不高兴,又是一阵鼓掌欢呼之声。

  张文达想不到这人就此下台去了,深悔自己动手过于谨慎,打了二三十个回合,还不能把这人打倒,只气得追到台边,望着这人说道:“你特地来打擂台,为什么是这般打几下就跑了呢?”台下众看客都觉得张文达这举动不对,多有向张文达叱声的。这人一面向众看客摇手,一面从容回答张文达道:“我是来打着玩玩的,不能再打下去,再打也对不起霍大力士,留着你给霍大力士打,岂不好吗?”张文达气得圆睁着两眼,望着这人说不出话来。

  农劲荪急想结识这人,即起身走过去和这人握手道:“老哥的本领,使兄弟佩服极了。此时不便谈话,尊寓在哪里,兄弟当陪同霍先生前来奉访。”这人笑着点头道:“不敢劳驾。农先生不认识我,我却早已认识农先生,待一会儿我自来贵寓拜会。”说话时,盛大已在台上演说道:“刚才这位打擂的福建朋友,本领确是了不得,在这位朋友,虽是没有好名的心思,一意不肯将姓名说出来,然兄弟因钦佩这位朋友的本领,很诚意的想知道他的姓名。据兄弟推想,在座的诸位看官们,大约也都想知道。兄弟敢代表在座的一万多看官,要求这位朋友宣布姓名。”盛大这番话,正合了无数看客的心理,即时有拍掌赞成的,也有高声喊请再打一回的。这人被逼得无可如何,只得立起身说道:“兄弟姓廖名鹿苹,只能是这般闹着玩玩,若认真打起来,确不是张大力士的对手。”张文达听廖鹿苹这么说,心里却快活起来,自退回内台休息,一会儿又走出台来,望着台下说道:“有哪个愿上来打的,请就上来。”说话时眼光落在霍元甲身上。

  霍元甲随即立起身来,走到台下回身对众看客高声说道:“张文达先生误听他令徒东海赵一面之词,怒气冲冲的跑到上海来,要寻着兄弟报仇泄恨,兄弟再三解释当日相打的情形,请他不可误怪,无奈他执意不从,非和我拼一个胜负不肯罢休,今日就为要和我拼胜负,摆下这座擂台,兄弟本应即时上台去,使张先生好早早的出了这口恶气,无如兄弟近来得了一种气痛的毛病,发作的时候,简直动弹不得,经西医诊治了几次,此刻病虽减了,只是不能使力。好在张先生既摆下了这座擂台,今天才开幕,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小徒刘震声跟随兄弟已有几年了,虽没有惊人的武艺,却也懂得些儿拳脚工夫,兄弟的意思,还是想要求张先生原谅我那日和东海赵动手,是东海赵逼着我要分胜负,不是我手辣存心将他打败,算不了什么仇恨。张先生能原谅的话,我们可以从此订交,彼此做一个好朋友。”

  张文达在台上听到这里,接着说道:“我的擂台已经摆成了,还有什么话说!”霍元甲知道说也无益,便道:“好,震声且上台去,小心陪张先生走两趟。”刘震声巨雷也似的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卸下长衣给农劲荪。刘震声没有上高的本领,不能和廖鹿苹一样,凭空纵上台去,只得从台边的楼梯走上。刘震声此时的年纪,虽已有了三十多岁,认真练习拳术,已有二十余年的工夫,和人较量的次数,也记不清楚了,但是象这种当着一万多看客,在台上争胜负的勾当,还不曾经历过。上次霍元甲摆擂台,他只在内台照应,没有给他出台动手的机会,此时走上台来,举眼朝台下一望,只见众看客的眼光,都瞬也不瞬的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尤其觉着和他认识的人,显得格外注意他的举动。看了这情形,一颗心不由得卜卜的跳起来,禁不住脸也红了,暗想:这怎么办?我一上台就心里这样慌张,打起来如何是张文达的对手呢?他心里正在这时胡思乱想,台下的掌声拍的震耳欲聋,再看霍元甲、农劲荪二人望着他,脸上都现出很着急的神气,不觉转念想道:我怎的这般不中用,现摆着我的老师在台下,我怕什么?打的过张文达,固然很好,就是打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得。他是一个摆擂的人,本领高强是应该的,我休说在上海没有声名,就是在北方也没大名望,输了有什么要紧!他心里这么一想,胆量登时大了许多,也不再回头望台下,先紧了紧腰间板带,然后抱拳对张文达说道:“久仰张先生的本领了得,我是个初学武艺的人,敝老师打发我来领教,望张先生手下留情,对我手脚不到之处,多多指点。”

  张文达听说是霍元甲的徒弟,心里便已动了轻视的念头,再看刘震声的身材,并不高大,像貌也甚平凡,没有凶横强硬的样子,加以上台的时候,显然露出惊慌害怕的神气,更觉得是很容易对付的了,立时做出骄矜的样子答道:“我既摆下了这擂台,随便谁都可以来打,我不管你是谁的徒弟,霍元甲既害气痛,就应该不能出来,可以到台下来看,如何不能到台上来打?也罢,他打发你来代替,我就和你打,打了你之后,看他却如何说?”说时,立了一个架式对刘震声道:“你来吧!”刘震声知道张文达力大,不敢走正面进攻,抢到张文达左边,使出穿莲手。对准左太阳穴打去,张文达将头一低,折过身躯,提起右腿朝刘震声右肋踢去。这腿来的太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躲闪,只得迎上去一手撩住,用力往怀中一带,打算这一下把张文达拖倒。不料张文达的气力,真个比牛还大,拖了一下,哪里能将他身体拖动呢?张文达的脚向里边一缩,刘震声险些儿扑倒了,亏了他还机警,趁着张文达腿向里缩的势,整个身体跟着往前一送,张文达被推得后退了几步。刘震声待追上去接连打下,使他立脚不牢,究竟因气力小了,张文达虽倒退了几步,然身法并没有散乱,等到刘震声追上,张文达已劈胸一掌打来,正在向前追击的时候,又是来不及闪避,喜得这一掌不是张文达全副的力量,打着胸膛,不觉十分沉重,只退了一步,便立住了脚。两人交了这几手之后,彼此都不敢轻进了,一来一往打了几十个回合,张文达略一疏忽,一左腿又被刘震声撩着了,但是仍旧不曾把张文达拉倒。

  盛大恐怕张文达打久了吃亏,即与张叔和商量,吹哨子停打,并向看客声明暂时休息。刘震声打了这多回合,也正觉身体有些疲乏了,巴不得休息一会儿。张文达跑进内台悄悄的闻盛大道:“我正打的好好的时候,少爷为什么吹哨子停打呢?”盛大道:“我因见你左腿被刘震声撩着了,很吃力似的才脱身,恐怕你先和那姓廖的福建人打了那么久、精力来不及,吃不住这姓刘的,所以趁这时候吹哨子。”张文达叹道:“可惜少爷不懂武艺,没有看出那刘震声的毛病来。我并不觉得吃力,刘震声已累得不能再支持了,如果少爷不在这时候吹哨子,至多不到五分钟,我不但能将他打倒,包管捉注他,使他动弹不得。”盛大道:“我看霍元甲这个徒弟的本领很不错,身子灵活,也和那姓廖的差不多。”张文达点头道:“这姓刘的武艺,还在那姓廖的之上,若不趁他身体累乏了的时候,倒不容易打翻他呢!”

  张文达回身走出擂台,见刘震声正坐在霍元甲旁边,听霍元甲一面做着手势,一面说话,猜想必是指点刘震声的打法,便高声对刘震声说道:“休息够了么?我们再来决个胜负。”刘震声抖擞精神,重新上台再打。这次刘震声因得霍元甲的指点,加以是第二次上台,胆量更大了,打了六七十回合,张文达竟讨不着半点便宜。继续打到一小时的光景,刘震声已满头是汗,张文达也面红耳赤,两下手脚都有些慌乱起来,盛大原想再吹哨停战,只困刚才受了张文达的埋怨,恐怕又吹错了不好,农劲荪看了这情形,却忍不住走上擂台去,对几个公正人说道,两人打了这么多回合,不分胜负,不能再继续打了,若定要决雌雄,明日再打不迟,是这么再接着打下去,两人都得打成内伤,那简直是拼命,不是较量武艺了,请吹哨子吧!“盛大这才吹哨子,张、刘二人停了决斗。

  农劲荪走到台口,对看客说道:“刘君与张君这一场恶战,可以说得是棋逢敌手,没有强弱可分,不过以兄弟的眼光批评起来,二位各有各的长处。身子灵活,随机应变,是刘君的长处;桩步稳练,实力雄厚,是张君的长处。刘君曾两次撩住张君的腿,然不能将张君推倒,张君也三次打中了刘君的胸脯,但也不能把刘君打翻。两人相打,能象这样功力悉敌倒是很不容易遇着的。兄弟因见二位打到最后,气力都有些接不上了,手法、步法也都不免散乱起来,倘若再打下去,兄弟敢断定各人平日所会的武艺,半点也使用不出了,两人都变成了不曾练武艺的蛮汉,演出一场乱碰乱砸的架式来,这何尝是在这里较量武艺呢?所以兄弟上台来,商量公正人吹哨子停战,如张、刘二君定要分个胜负,明日尽可再打。”张文达这时喘息才定,听到这里接着说道:“明日自然再打,我不能把姓刘的打翻,这擂台我也不摆了。”刘震声在台下答道:“今天饶了你,我明天若不打翻你,一辈子也不再打擂台了。”说得满座的人多笑起来。

  霍元甲道:“我们回去吧,这不是斗口的事。”李九、彭庶白等人,多很高兴的送霍元甲师徒回寓。大家恭维刘震声武艺了得,霍元甲摇头道:“张文达的手法极迟钝,每次两手高举,胁下空虚,震声只知道出手朝他胁下打去,底下却不催步,因此虽每次打着了,张文达仗着桶子工夫很好,打的他不关痛痒,只要底下能催进半步,连肩带肘的朝他胁下冲去,哪怕他是钢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也得将他冲倒下来。”刘震声道:“我当时也想到了这种打法,只因顾虑张文达的气力太大,恐怕一下冲他不翻,被他膀膊压着肩背,禁受不住,所以几次不敢冒昧冲过去。”霍元甲跺脚唉声说道:“你存了这个心,便不能和他打了。你要知道,越是和气力大的人打,越得下部催劲。他的气力既比你大,你不用全副的力量能胜他吗?你恐怕一下冲他不倒,反被他膀膊压着,这种念头,完全是过虑。你用全副的力量冲去,即算他的步法稳,不能将他冲倒,然他胁下受了你这一下,还能立住不后退吗?你不曾见那廖鹿苹的身法吗?接连几次都是用鹞子翻身的架式,使张文达扑空,你这么撞过去的时候,他万无不倒之理。倘若他的桩步稳,居然能不倒,也不后退一步,臂膀向你肩窝或脊梁劈下,你又可学廖鹿苹的身法,一个鹞子翻身,便车轮也似的到了他背后,不问他的气力如何强大,身体如何灵活,你这么一个鹞子翻身转到了他背后,只须一抬腿朝他腰眼踢去,他能逃掉么?”霍元甲一面说,一面表演着姿势。刘震声恍然大悟道:“这下子我明白了。我和他动手的时候,好几次见他扬着胳膊,胁下异常空虚,若是别人使出这种架式,我早已催步撞过去了,就为他的气力太大,恐怕一步踏进去,反吃他的大亏。现在我明白了这种应付的身法,不愁他张文达不倒地了。”

  李九、彭庶白等看了霍元甲表演的身法,无不钦服。霍元甲叹道:“这算不了什么!我虽是指点震声这种打法,只是我心里并不希望将张文达打倒,最好是张文达能自己明白和我寻仇的举动,没有意味,打消那报复的念头,我倒很愿意与他同心合力的来提倡武艺。我明天仍得尽力劝他一番。”彭庶白笑道:“那张文达和牛一般的笨,四爷尽管怀着一团的好意去劝他,我料想他是决不肯听的。”霍元甲道:“他今天与震声打了这么久,没有讨着便宜,或者因此自知没有打翻我的把握,听劝打消那报复的念头也未可知。今天到场看打擂的,足有十分之三四是外国人,我们都是中国人,并且都是练武艺的,何苦拼命的争胜负。打给外国人看?在这种地方,就是打赢了的,又有什么光彩?”

  彭、李等人作辞走后,廖鹿苹即来拜访,谈起来才知道廖鹿苹与龙在田是同门的师兄弟,小时候因天资极高,读书过目成诵,他父亲是一个武官,在松江当管带,鹿苹在十五六岁时到松江,这时龙在田也在松江,因邻居认识。龙在田的年纪,比廖鹿苹大几岁,生性欢喜武艺,已拜在松江一个有名的老拳师门下,学习拳棒。鹿苹一见使倾心想学,因此二人便同门练习。后来二人虽各自又得了名师,然造诣仍各不相下。不过二人因性情不同,行径也大有分别。廖鹿苹的一举一动。都极有法度,不似龙在田那般任性。廖鹿苹所结交的,多是些在社会上有相当身份和地位的人,他原来与龙在田交情很厚,来往很密的,只因他有一个父亲的朋友,姓黄名一个壁字的,在他家看见龙在田,便劝他少和龙在田往来。他问什么道理,黄壁说龙在田生坏了一双猪眼,心术不正,将来必不得善终。事有凑巧,廖鹿苹因谈龙在田谈到黄壁,不料农劲荪在好几年前就闻黄壁的名,只恨无缘见面,并不知黄壁住在何处,无意中听得廖鹿苹说起,好生欢喜,当下约了过几日抽工夫同去松江拜会。

  次日,霍元甲、农劲荪带了刘震声到张园来,只见看擂的人比昨日更多了。因为昨日开擂有廖鹿苹和刘震声两人上台,都打得很好,报纸上将两人打擂的情形,记载得十分详细,并说了昨日不曾分出胜败,今日必然继续再打。这记载惊动了全上海的人,所以来看的比昨日又多了几成,临时增加了三四成座位,挤的偌大一个会场。连针也插不下了。霍元甲三人进场后,竟找不着座位,李九、彭庶白等熟朋友。虽都到了,只因看客意外的加多,座位又没有编定号码。谁也不能留着空座位等客。霍元甲三人到的稍迟,就想临时添座也没有隙地,喜得场中招待的人员,认得霍元甲三人,知道不是寻常看客,见场中没有座位,便请到台上去坐。

  霍元甲上台后,只得和张文达招呼。张文达因昨日与刘震声打了那么多回合,始终没占着便宜,心想霍元甲的徒弟,能耐尚不在我之下,霍元甲本人的工夫就可想而知了。我打刘震声不能取胜,打霍元甲如何有取胜的希望?他心里这么一想,便不由得有些着急,昨日回到盛公馆。而上即不免显出些忧虑的神色。盛大已猜出张文达的心事,安慰他道:“刘震声名义上虽是霍元甲的徒弟,听说实际霍元甲并不曾教过刘震声的武艺。刘震声是虎头庄赵家的徒弟。为仰慕霍元甲的威名远震,才拜在霍元甲门下,武艺不见得比霍元甲坏。”张文达听了这番安慰的话,心里果然安慰了不少,这时霍元甲向他招呼,他那忿恨要报仇的心思却因昨日没占到便宜,自然减退了大半,神气不似昨日那般傲慢了。

  霍元甲见他的言语、举动都和平了,仍继续昨日的话说道:“张君昨日和小徒打了不少的回合,没有分出显明的胜负,兄弟觉得就此罢手最好,而我两方都无所谓仇恨,用不着再存报复的念头。”张文达此时已不想坚持要报仇的话了,正在踌躇没有回答。顾四在旁边插嘴说道:“不行,不行!张文达摆擂台花钱费力,为的什么事,岂可就此不打了?”盛大也接着说道:“教张文达摆擂台的,也是你霍元甲,如今一再劝张文达不打的,也是你霍元甲。你这不是拿着张文达寻开心么?”张文达思想简单,不知盛、顾二人为的是想瞧热闹,还认做是帮他壮声威,登时怒气勃勃的嚷道:“我们要拉交情做朋友,且等分了胜负再说。”霍元甲见三人说话这般神气,也不由得忿然说道:“好。你们都弄错了我的意思,以为我一再劝和是害怕,今天小徒刘震声再打,我包管在十五分钟之内分胜负。”张文达忽然心想:刘震声既不是霍元甲的真徒弟,也许霍元甲的武艺,不比刘震声高强,我昨日既讨不到刘震声的便宜,今天何必再找他打?想罢,即指着霍元甲说道:“我不认识你什么徒弟,我是为找你霍元甲来的,今天非打你不可!”

  霍元甲望着张文达,用手指了指自己胸脯说道:“你定要找我打么?老实对你说吧:我如今已彻底知道你的能耐。刘震声今日能在十五分钟内打败你,若定要找我打的话,我敢当着台下一万多看官们,先说一句夸口的话:我倘到三步以外才把你打倒,便算是我输给你了。”霍元甲说话的声音,本极响亮,这几句活更是一字一字的吐出来,说得精神饱满,台下的人听了,都不由自主的拍掌叫好。大家这么一吼叫,仿佛是替霍元甲壮声威,张文达听了这几句夸大的话,果然有些气馁,心想:霍元甲并不长着三头六臂,我的手脚又不曾被人缚住,莫说我还练了半辈子的武艺,便是一点儿武艺不会的人,也不能说不到三步,一定可以把他打倒。莫不是霍元甲会些法术,有隔山打牛,百步打空的本领?我倒得仔细提防他。听说大凡会法术的使用法术,越远越好,叫做显远不显近。我凭着本身的能耐,抢到他身边,使用不着法术,看他如何能在三步之内打倒我?张文达自以为这主意很好,谁知道这次失败,就吃亏打错了这主意。霍元甲何尝有什么显远不显近的法术,倘若张文达不这么作想,动手时专求闪避,霍元甲不见得能如愿相偿。

  霍元甲说完了话,自行脱下身上长袍,顺手递给刘震声,盘好了顶上辫发,正色对张文达道:“你来呢,还是我来呢?”张文达因恐怕霍元甲动手就使用法术,毫不迟疑的答道:“我来。”说罢,伸直两条又粗又长的臂膀,直上直下的向霍元甲猛冲过来。霍元甲不但不闪避,反直迎上去,果然仅踏进两步,只见霍元甲并不招架,右手直抢张文达咽喉,左手直撩下部。张文达胸前衣服,被霍元甲一手扭住了,先往怀中一带,张文达仗着力大,将胸肺一挺,不料霍元甲已乘势往前一推,怎经得起霍元甲那般神力,一步也来不及倒退,已仰面朝天倒在台上。霍元甲跟进一步,用脚尖点住张文达胸膛,右手握起拳头在张文达面上扬着说道:“张文达,张文达!我屡次劝你打销报复的念头,并且再三解释,你的徒弟在我手里栽跟斗,是由他自讨没趣,你偏不相信,定要当着许多外国人,显出我们中国人勇于私斗的恶根性来,你就把我打输了,究竟于你有什么好处?此刻我若不因你是一个中国人,这一拳下来,你还有性命没有?这次且饶了你,去吧!”说毕,一伸手就和提草人似的,将张文达提了起来,往内台一推。真是作怪,张文达一到霍元甲手上,简直和失了知觉的人一般,被推得两脚收煞不住,连爬带跑的直撞进内台去了。

  满场看客看了霍元甲这种神勇,一个个禁不住跳起来吼好,就象是发了狂的。霍元甲穿好了衣服,带了农、刘两人下台。这擂台既是张文达做台主,张文达一被打畋,擂台便跟着被打倒了。一般看客知道没有可看的了,都纷纷起身,大家围拥着霍元甲挤出会场。其中有一大部分人,因钦佩霍元甲的本领,不舍得分离,一路欢呼踊跃的,送到四马路寓所,才各自散去。

  这夜有上海教育界的一班人,特地备了酒席,为霍元甲庆祝胜利。在座的人,无不竭力恭维霍元甲的本领,各人都劝霍元甲痛饮几杯,霍元甲叹道:“承诸公的盛情,兄弟非常感激,不过兄弟觉得打翻一个张文达,不值得诸公这么庆祝。若是奥比音敢和我较量,我敢自信也和打张文达一样,在三步之内将他打倒,那才是痛快人心的事。可惜张文达是一个中国人。我常自恨生的时候太晚了,倘生在数十年以前,带兵官都凭着一刀一枪立功疆场,我们中国与外国打起仗来,不是我自己夸口,就凭着我这一点儿本领,在十万大军之中,取大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现在打仗全用枪炮,能在几里以外把人打死,纵有飞天的本领,也无处使用,下了半辈子苦工夫,才练成这一点能耐,却不能为国家建功立业,那怕打尽中国没有敌手,又有什么用处!”

  座中有一个姓马的说道:“霍先生说现在枪炮厉害,能在几里以外把人打死,事实确是不错。不过枪炮虽厉然害,也还得有人去使用它,若使用枪炮的人,体力不强,不耐久战,枪炮也有失去效力的时候。枪炮是外国发明的,我们中国虽是赶不上,但假使全国的人,体格都强壮会武艺,枪炮就比较外国人差些,到了最后五分钟决胜负的时候,必是体恪强壮会武艺的占便宜。日、俄两国陆军在辽东大战,日军其所以能得最后胜利,一般人都承认是因为日本人会柔道,在肉搏的时候,一个日本人能敌两三个俄国人,可见枪炮尽管厉害,两军胜负的关系还在体力。我中国枪炮既不如人,倘若又没有强壮的体格,和善于肉搏的武艺,万一和外国人打起仗来,岂不更是没有打胜仗的希望吗?我们江浙两省人的体格,在全国各行省中,算是最脆弱的了,我等在教育界做事的人,都认定是关系极重大的一件事。此刻各级学校多注重体育,也就是想改良一般学生的体质,无如所用的体育方法,多是模仿外国的。我不是说外国的体育方法不好,但是太感觉没有研究的趣味,无论哪种学校的学生,对于体操,除却在上操场的时候,共同练习最短的时间外,谁也不肯在自习的时间,研究或练习体操。有许多教会学校和大学校,简直连上操场的时间都没有,足球网球等运动方法,虽也于体质有强壮的效力,然而不是普遍的。自从霍先生到上海来摆设擂台,我们就确认我国的拳术,有提倡的价值及提倡的必要。在霍先生未到上海以前,我等非不知道我国有最精良的拳术可以提倡,不过那时觉得我国拳术的门户派别太多,我等不曾研究过的人,不知道究竟应该提倡哪一种,要物色一个教师很不容易。难为霍先生的本领超群,加以威名震全国,有先生出面担任提倡教授。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我等近来经屡次计划,准备组织一个教授武艺的专门学校,要求霍先生担任校长。我等并知道农先生威名虽赶不上霍先生,只是武艺也高明的了不得。尤其是中西文学都极好,我等计划的这专门学校,要想办理得有好成绩,非求农先生出来同负责任不可。霍先生的高足,得多聘几位来担任教授。两星期以前,我等曾和农先生商量,知道霍先生因祖传的家法,不许以迷踪艺传授给异姓人,已写信去天津,要求家长许可破例传授,不知现在已否得了许可破例的回信?”

  霍元甲说道:“兄弟对于拳脚工夫,虽说略知一二,但是办学校及应如何提倡,如何教授,我是完全不懂。这事不办便罢,要办就得求农爷承认当校长,兄弟仅能听农爷的指挥,要我如何教,我就如何教。至于学校里应聘几位教习,兄弟当然可以负责任去聘请,兄弟除震声而外,并没有第二个徒弟,便是震声,也不过名义上是我的徒弟,实际并不曾传授他迷踪艺的法门,其所以没有徒弟,就是为家法有不传异姓的限制。前次写信回家向敝族长要求,近已得回信,敝族人为这事已开了一次全族会议。对破例的事,仍是不能允许,不过对于兄弟一个人的行为、意志,已许自由。不论将迷踪艺传给什么人,族人不照家法追究,其他霍姓子弟,不得援此为例,倘第二个姓霍的破例,还是要按法惩办的。敝族祖先当日订下这严厉的家法,却不是自私,为的是怕教授了恶人,受徒弟的拖累。对本家子弟,一则容易知道性情,二则有家规可以限制子弟的行动。如今办学校,目的是在求武艺能普遍,不在造就登峰造极的好汉,并且既称为学校,学生便与寻常的徒弟不同,将来断不至有受拖累的事,所以兄弟敢于破例担任教授。”

  教育界的人,听了霍元甲这番话,自然很满意。从这日起,便大家计划进行,创办一个专教武术的机关,名叫精武体育会,推农劲荪当会长,霍元甲、刘震声当教习。因慕霍元甲声名入会的,确是不少,只是肯认真练习武术的,虽以霍元甲的号召力,还是不多。

  霍元甲自精武体育会开办后,身体不免劳顿,因家事又受了忧虑,以致胸内疼痛的病又发了。在打过张文达的次日,胸内已痛了一次,当把秋野送的白药片服下即时停止的,这次再发,不知如何服下那药全无效验,加倍服下也是枉然,痛得不能忍受,只得带了刘震声到秋野医院去诊视。秋野诊察之后说道:“霍先生不听我的劝告,此刻这病已深入不易治疗的时期了。上次来诊察的时候,还可以不住医院,只要一面服药,一面静养,即可望在一两个月以内痊愈。现在的病势,非住院绝对没有治好的希望,止痛剂失了作用,每日得打三次针,方可以免除疼痛。”霍元甲此时见止痛剂不发生效力,对秋野的话才相信了,当下要求秋野先打针止痛。这番便不似前次那么容易见效了,针打后十多分钟,痛才渐渐减轻了。霍元甲问秋野须住院多少日,始能完全治好,秋野思索了一会说道:“要完全治好,大约须两个月以上。”刘震声从旁问道:“现在住医院还来得及么,断不至有性命的危险么?”秋野道:“若能断定没有性命的危险,我也不说已深入不易治疗的时期的话了,须住过一星期之后,如经过良好,方敢断定没有危险,若再拖延下去,只求止痛,恐怕不能延到一个月了。”霍元甲只好答应住院,刘震声因不愿离开老师,也搬了铺盖到院中伺候。秋野医生诊治得十分细心,每日除替别人诊病及处理事务外,多在霍元甲身边,或诊病或闲谈。霍元甲在院中,倒不感觉身体上如何痛苦了,精神上也不感觉寂寞。

  光阴易逝,转眼就过了一星期,秋野很高兴的对刘震声道:“这下子你可以放心了,贵老师的体气,毕竟比寻常人不同,这一星期的经过非常良好,我如今敢担保断无生命的危险了,照这一星期的经过,预料或者有五星期即可出院。我知道你们师徒的感情好,说给你听,使你好放心。”刘震声自进医院后,镇日忧愁,一心只怕老师的病没有治好的希望,这时听秋野医生这么说,心里才宽慰了。

  一日,秋野从外边回来,喜孜孜的对霍元甲道:“我前次曾对霍先生说?敝国有几个柔道高手,因慕霍先生的名,打算来上海拜访,后来因有人反对,恐怕以个人行动防碍全体名誉,想来的人不敢负这责任,所以把行期拖延下来。嗣后由讲道馆召集开会,选拔了五个柔道名人,原想在霍先生擂台未满期以前赶到的,因相扑的团体也要求派选手参加,临时召集全国横纲大会,耽搁了不少的时日,结果选派了两个大横纲,参加柔道团体同行,今日已到了上海。听说这两个横纲,年纪很轻,是初进横剩级的,在敝国并没有大声名,但是两人的体力和技术都极好。敝国普通一般相扑家,因为从小就专求体力和体量的发达,终年没有用脑力的时候,所以相扑家越是阶级增高,脑力便越蠢笨,不仅对于处世接物处处显得幼稚及迟纯,就是对于自己所专门研究的技术,除却依照原有的法则,拼命锻炼而外,丝毫不能有新的发明,所以传流千数百年的相扑术,简直是谨守陈规,一点儿进步也没有,和柔道家比较起来相差甚远。这两个相扑的却有点儿思想,都抱了一种研究改良的志愿。此来拜访霍先生,便负了研究中国拳术、将来回国改良相扑的责任。我刚才到码头上迎接他们,准备明天在讲道馆好一个盛大的欢迎会,欢迎霍先生前去。他们本是要同到这医院里拜会的,兄弟因院中的房屋狭小,加以左右房间里都住了病人,他们来了有种种不便,所以阻拦了不教他们来。兄弟原是此间讲道馆负责任的人,今特代表全体馆员谨致欢迎之意。”

  霍元甲道:“欢迎则不敢当,研究武艺,兄弟是素来愿意的,何况是贵国的柔道名人、相扑横纲,在全国好手之中挑选出来的代表呢?若在平时,那怕就相隔数百里,我也情愿去会面谈谈,不过我此刻因病势沉重,才住在贵院里求先生诊治,正应该静养的时候,岂可劳动?好在我的病,是经先生诊治的,不可劳动,也是先生的劝告,不是兄弟借口推托,万望先生将兄弟的病情,及兄弟感谢的意思,向那几位代表声明。如果他们在上海居住的日子能长久,等到兄弟病好退院之后,必去向他们领教。”秋野笑道:“霍先生的病,这几天收效之快,竟出我意料之外。前日我不是曾对你说过的吗?我并曾告知刘君,使他好放心。住院的经过既这么良好,偶然劳动一次也不要紧,好在先生的病,是兄弟负责治疗,倘若劳动于病体有绝大妨碍,我又何敢主张先生前去,不待先生辞谢,我自然在见他们的时候,就得详细声明。我因见先生的病,危险时期已经过去,而他们又系专诚从敝国渡海而来,不好使他们失望,所以接受这欢迎代表的责任。”

  霍元甲想了一想说道:“秋野先生既是这般说法,我再推辞不去,不仅对不起从贵国远来的诸位代表,也对不起秋野先生。但是,兄弟有一句话先事声明,得求秋野先生应允。”秋野忙问:“什么话?”霍元甲道:“兄弟到会,只能与他们口头研究,不能表演中国的拳术,这话必经秋野应允了,兄弟方敢前去。”秋野笑道:“我自然可以答应不要求霍先生表演,不过他们此来的目的,就是要研究霍先生家传的武艺,我此刻如何敢代表他们应允不要求表演呢?”霍元甲道:“先生是讲道馆负责任的人,又是替兄弟治病的医生,他们尽管向兄弟要求表演,只要先生出面、说几句证明因病不能劳动的话,我想他们总不好意思再勉强我表演。”秋野问道:“霍先生是不是恐怕把家传的武艺表演出来,被他们偷学了去,所以先要求不表演呢?”霍元甲笑着摇头道:“不是,不是!兄弟所学的武艺,休说表演一两次,看的人不能学去,就是尽量的传授给人,也非一年半载之久,不能领会其中妙用,倘若是一看便会的武艺,怎的用得着定出家法,不传授异姓人呢?兄弟其所以要求不表演,一则是为有病不宜劳动,二则我知道贵国没有单人表演的拳术,要表演便得两人对手,我自从打过两次擂台之后,自己深悔举动孟浪,徒然坏了人家名誉,结下极深的仇怨,将来随时随地都得提防仇人报复,于兄弟本身半点儿好处也没有,已当天发下了誓愿,从此不和人较量胜负。我既有这种誓愿,自不能不事先声明,这是要求秋野先生原谅的。”秋野点头道:“表演于病体却无多大关系,就算有关系,我也敢担保治疗,这是不成问题的。至于霍先生因打擂发下了誓愿,本来应该体谅,只是霍先生系发誓不和人较量胜负,不是发誓不和人研究武艺,如今他们并没有要求表演,明日他们如果要求,我自竭力证明,能不表演自然很好。”

  当下二人是这么说了。次日早餐后,秋野即陪同霍元甲,带了刘震声,乘车到讲道馆。霍元甲以为讲道馆必是一个规模很大的房屋,进大门看时,原来是几间日本式的房屋,进大门后,都得脱下鞋子。刘震声在脱鞋子的时候,悄悄的对霍元甲说道:“穿惯了鞋子,用袜底板踏在这软席子上,好象浑身都不得劲儿,他们若要求动手,我们还是得把鞋子穿上才行。”霍元甲刚待回答,里面已走出几个日本人来,秋野即忙着介绍。霍元甲看走在前面的两个,禁不住吃了一吓,那身材之高大,真是和大庙里泥塑的金刚一样。霍元甲伸着腰干,头顶还不到他两人的胸脯,看他两人都穿着一式的青色和服,系着绺条青绸裙子,昂头挺腹的立着。经秋野介绍姓名之后,一个叫做常磐虎藏的向霍元甲伸出右手表示要握手之意,霍元甲看他这神气,知道他要握手必不怀好意,只装没看见的,掉转险和第二个叫做菊池武郎的周旋。这菊池武郎也是昂头挺腹,不但不鞠躬行礼,连颔首的意味都没有,也是突然伸出蒲扇也似的巴掌,待与霍元甲握手。秋野恐怕霍元甲见怪,即陪笑对霍元甲解释道:“敝国武士道与人相见的礼节,是照例不低头,不弯腰,不屈膝的,握手便是极亲爱的礼节,望霍先生、刘先生和他两位握握手。”霍元甲这时不能再装没看见了,只得也伸手先与菊池武郎握,以为他们这般高大的体格,必有惊人的手力,不料竟是虚有其表,比寻常人的力量虽大,似乎还赶不上张文达的气力。

  在听秋野解释的时候,霍元甲心里十分替刘震声着虑,惟恐两相扑家的力量太大,刘震声被捏得叫起痛来,有失中国武术家的体面。自己试握了一下之后,才把这颗心放下。霍元甲与菊池武郎握了,见常磐虎藏的手仍伸着等待,遂也伸手和他去握,忽听得菊池武郎口里唷了一声。身体跟着往下略蹲了一蹲,回头看时,原来是刘震声正伸手与菊池武郎握着,菊池脸上已变了颜色。霍元甲忙对刘震声喝道:“不得无礼。”震声笑道:“是他先用力捏我,使我不得不把手紧一紧,非我敢对他无礼。”常磐见菊池吃了亏,自己便不敢使劲和刘震声握手了,只照常握了一下。秋野接着引霍、刘二人与五个柔道名人相见,大家也是握手为礼,却无人敢在上面显力量了。

  相见后,同到一间很宽大的房中。霍元甲看这房间共有二十四张席子,房中除排列了十几个花布蒲团而外,一无陈设。大家分宾主各就蒲团坐后,由秋野担任翻译,彼此略叙寒喧。柔道名人中间有一个叫做有马谷雄的,开口说道:“我们因种种关系,启程迟了,不能在霍先生摆设擂台的时候赶到上海,参观霍先生的武术。我们认为是一种很大的损失。今日是敝国两个武术团体的代表,欢迎霍先生,希望能与霍先生交换武术的知识技艺。我们知道霍先生现在创办了一个精武体育会,专负提倡武术的责任。这种举动,是我等极端钦佩的,请教霍先生,贵会对于拳术的教授,已编成了讲义没有?”有马说的是日本话,由秋野翻译的。霍元甲也请秋野译着管道:“敝会因是初创的关系,尚不曾编出拳术的讲义,不过敝国的拳术,一切动作,都得由教师表演口授,有不有讲义,倒没有多大的关系,至关重要的意义,敝国各家各派的老拳师,无不有一脉相传的口诀及笔记,这是各家各派不相同的,由教师本人决定,须到相当的时期,方可传授给徒弟。这种记载,性质也类似讲义,然从来是不公开的,大家都是手抄一份。没有印刷成书的。兄弟已打算根据这种记载,参以本人二十多年来的心得,编成讲义,传授会员,想打破从前秘传的恶习惯。”有马听了称赞道:“霍先生这种不自私的精神,真了不得。那种口决和笔记,在未编成讲义以前,可否借给我等拜读一番?”霍元甲毫不迟疑的答道:“可以的。不过兄弟这番从天津到上海来,原没打算办体育会,这项抄本并没带在身旁,俟将来编成讲义之后,可以邮寄数份到贵国。”

  有马道:“我等特地渡海来拜访霍先生,霍先生总得使我等多少获点儿益处,方不辜负此行。我等此刻想要求霍先生表演些技艺,这完全是友谊的,绝不参着争胜负的心思在内,能得霍先生许可么?”霍元甲笑道:“兄弟昨日已对秋野先生声明了,请秋野先生说说。”

  秋野果将昨日彼此所谈的话,述了一遍。有马道:“秋野院长既负了替先生治疗的责任,我又声明了,不参着争胜负的心思在内,可知先生所虑的都已不成问题。我等最诚恳的要求,请霍先生不再推辞了吧!”霍元甲知道再推辞也无益,便对刘震声道:“既是他们诸位定要表演,你就小心些儿,陪他们表演一番吧!”刘震声指着席子说道:“用袜底板踏在这软席子上,站也站不牢稳,如何好动手呢?我穿上鞋子好么?”霍元甲摇头道:“鞋底是硬的,踏在这光滑的席子上,更不好使劲,你索性脱下袜子,赤脚倒牢稳。”刘震声只得脱下袜子,赤脚走了几步,果然觉得稳实多了。

  有马指派了一个年约三十二三岁、身材很矮小、叫做松村秀一的,和刘震声动手。松村秀一到隔壁房里,换了他们柔道制服出来,先和刘震声握了握手,表示很亲热的样子。刘震声是一个极忠厚的人,见松村又亲热又有礼节,便也心平气和的,没存丝毫争胜的念头。谁知日本人在柔道比赛以前,彼此互相握手,是照例的一种手续,算不了什么礼节,更无所谓亲热。刘震声因此略大意了些儿,一下被松村拉住了衣袖,一腿扫来,震声毕竟不惯在席子上动作,立时滑倒了,还喜得身法敏捷,不曾被松村赶过来按住,已跳起来立在一旁,有马等人看了,好生得意,大家拍掌大笑,只笑得刘震声两脸通红,心头火冒,霍元甲面子上也觉难堪。松村得了这次胜利,哪里就肯罢手呢,赶上来又打。这回刘震声就不敢不注意了,只交手走了两个照面,刘震声扭住了松村的手腕,使劲一捩,只见松村往席子上一顿,脱口而出的喊了一声“哎唷”,右臂膀已被捩得断了骨节,一声不做,咬紧牙关走开了。

  有马看了这情形,怎肯就此甘休呢?急忙亲自换了衣服,也照例与刘震声握手。霍元甲见有马神气异常凶狠,全不是方才谈话的态度,恐怕闹出乱子来,急得抢到中间立着说道:“依兄弟的意思,不要再表演了吧!我中国的拳术,与贵国的柔道不同,动辄打伤人,甚至打死人的,所以兄弟在摆设擂台的时候,上台打擂的须具切结。现在承诸位欢迎兄弟,并非摆擂台,岂可随意动手相打?”秋野译了这番话,有马道:“松村的手腕已捩断了,我非再试试不可。”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着刘震声便打。

  刘震声知道自己老师不愿撞祸,连连向左右闪避,有马越逼越紧,逼到近了墙壁。有马气极了,直冲上去,刘震声待他冲到切近,跳过一边,接着也是一扫腿。有马的来势本凶,再加上这一扫腿的力量,扑面一交跌下去,额头正撞在一根墙柱上,竟撞破了一大块皮肉,登时血流满面,好在还不曾撞昏,能勉强挣扎起来。那常磐虎藏早已忍不住,急急卸了和服,露出那骇人的赤膊来,也不找刘震声握手了,伸开两条臂膀,直扑霍元甲。元甲既不情愿打,又不情愿躲避,只得急用两手将他两条臂膀捏住,不许他动,一面向秋野说话,要求秋野劝解。不料常磐被捏得痛入骨髓,用力想挣脱,用力越大,便捏得越紧,一会儿被捏得鲜血从元甲指缝中流出来。元甲一松手,常磐已痛得无人色,在场的人,谁也不敢再来尝试了。霍元甲心里甚觉抱歉,再三托秋野解释,秋野只管点头说不要紧,仍陪着霍元甲回医院。

  到夜间八点钟的时候,秋野照例来房中诊察,便现出很惊讶的神气说道:“霍先生今日并没有和他们动手,一点儿不曾劳动,怎的病症忽然变厉害了呢?”刘震声在旁说道:“老师虽不曾劳动,但是两手捏住那常磐的臂膀,使常磐不能动弹,鲜血从指缝中冒出来,可见得气力用的不小。”秋野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倒是动手打起来,或者还用不着那么大的气力,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霍元甲道:“我此时并不觉得身体上有什么不舒适,大概还不妨事。”秋野含糊应是,照例替霍元甲打了两针,并冲药水服了,拉刘震声到外边房里说道:“我此刻十分后悔,不应该勉强欢迎贵老师到讲道馆去,如今弄得贵老师的病,发生了绝大的变化,非常危险,你看怎么办?”刘震声听了这话,如晴天闻霹雳,惊得呆了半晌才说道:“看你说教我怎么办,我便怎么办。你原说了负责治疗的。”秋野道:“贵老师用力过大,激伤了内部,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我不是不肯负责,实在是不能治疗。我看你还是劝你老师退院,今夜就动身回天津去,或者能赶到家乡。”

  刘震声刚待回答,猛听得霍元甲在房中大喊了一声,那声音与寻常大异,慌忙拉秋野跑过去看时,只见霍元甲已不在床上,倒在地板上乱滚,口里喷出鲜血来,上前问话,已不能开口了。刘震声急的哭了起来。秋野又赶着打了一针,口里不喷血了,也不乱滚了,仍抬到床上躺着,不言不动,仅微微有点鼻息。

  刘震声不敢作主退院,霍元甲又已少了知觉,刘震声只好独自赶到精武体育会,把农劲荪找来,农劲荪虽比刘震声精细,看了种种情形,疑惑突然变症,秋野不免有下毒的嫌疑,但是得不着证据,不敢随口乱说。庵庵一息的延到第二日夜深,可怜这一个为中国武术争光的大英雄霍元甲,已脱离尘世去了,时年才四十二岁。

    (全书完)

    (全书由前辈侠友制作,i5xia 整理再校)


附录1:书中所提及的武术家生平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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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元甲】


  霍元甲(1869-1910),字俊卿,祖籍河北省东光安乐屯(属沧州地区),世居天津静海小南河村,为精武体育会创始人。霍元甲幼时体弱多病。其父霍恩第是名显一时的秘宗拳师。他担心元甲习武日后有损霍家名声,拒不授艺于他。但元甲志存高远,他日日留心,处处参察,偷艺于父传兄弟之机。苦练于舍外枣林之僻。后为父知,受责。元甲保证绝不与人比武,不辱霍家门面,方准父兄一起习武。

  元甲天资聪颖,毅力惊人,功艺长兄亢进,在兄弟之中出类超群。父见此,一改旧念,悉心传艺于他。后元甲以武会友,融合各家之长,将祖传“秘宗拳”发展为“迷宗艺” ,使祖传拳艺达到了新的高峰。光绪22年(1896),山东大侠刘振声慕名来津,求拜于元甲门下。霍察其正直,遂收为弟子。从此破了霍家拳“传内不传外”的先例。

  元甲侠肝义胆。光绪24年(1898),谭嗣同变法遇难,大刀王五(王子斌)避难津门,与元甲一见如故,遂成至交。后王子斌在京遇难,被八国联军枭首示众。元甲与刘振声潜入京城,盗回首级,并取得《老残游记》作者刘鹗协助,将义士身首合葬,尽了朋友之义。宣统元年(1909),英国大力士奥皮音在上海登广告,辱我“东亚病夫”,霍应友人邀赴上海约期比武。慑于霍元甲拳威,对方以万金作押要挟,元甲在友人支持下,答应愿出万金作押。对方一再拖延,元甲在报上刊登广告,文曰:“世讥我国为病夫国,我即病夫国中一病夫,愿与天下健者一试。" 并声言" 专收外国大力士,虽铜筋铁骨,无所惴焉!”霍公之声威使奥皮音未敢交手即破胆而逃,连公证人,操办者也逃之夭夭。1910年6月1日,霍元甲在农劲荪等武术界同仁协助下,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精武体操会”(后改名“精武体育会”)。孙中山先生赞扬霍元甲“欲使国强,非人人习武不可”之信念和将霍家拳公诸于世的高风亮节,亲笔写下了“尚武精神”四个大字,惠赠精武体育会。1910年9 月,日本柔道会会长率十余名技击高手与霍较艺,败在霍的手下。日本人奉以酒筵,席间见霍呛咳,荐日医为治,霍公一生坦直,不意中毒于9月14日身亡。终年42岁。后上海精武会由元甲之弟元卿、次子东阁任教。各地分会相继分起。

  霍元甲生在一个迷踪拳的世家。父亲霍恩第以保镖为业,因霍恩第的秘宗拳出神入化,所以很多大商人都求他保镖,霍恩第只镖穷苦百姓、清白之人,对贪官污吏决不保镖。霍恩第有三子:霍元英、霍元甲、霍元武,元甲排行第二。据说霍元甲幼年体弱,父亲霍恩第不让他习武,可是霍元甲暗中练习,并在24岁那年5 分钟之内击败了一位仅仅用三式打败了霍元甲的哥哥与弟弟的人。之后霍元甲创办了迷踪拳。

  霍元甲成年后在天津经营药材商店,后到上海办“精武体育会”(精武门),为发扬中华武术作出了巨大贡献。在上海,他曾经在擂台上击败俄罗斯大力士(一说俄罗斯大力士被霍元甲亲自击败,另一说俄罗斯大力士听到霍元甲的名声放弃比赛)有一次日本一个大力士团来中国要求比试,霍元甲因病派弟子刘振声接战比试,结果打败了日本力士。“精武体育会”是1910年由霍元甲在上海创立的武馆,霍元甲创立“精武体育会”的其中一种原因是因为他觉得我们中国的武术不应该有门派之分,我们应该博众家之长,这样各自的武术才有进步,才能把我们的国术发扬光大(这点和李小龙先生相似)。但霍元甲在创立精武体育会之后数月内即逝世。元甲被商会下毒而死。

  霍元甲幼时体弱多病。其父霍恩第是名显一时的秘宗拳师。他担心元甲习武日后有损霍家名声,拒不授艺于他。但元甲志存高远,他日日留心,处处参察,偷艺于父传兄弟之机。苦练于舍外枣林之僻。后为父知,受责。元甲保证绝不与人比武,不辱霍家门面,方准父兄一起习武。

  元甲天资聪颖,毅力惊人,功艺长兄亢进,在兄弟之中出类超群。父见此,一改旧念,悉心传艺于他。后元甲以武会友,融合各家之长,将祖传“秘宗拳”发展为“迷踪拳”,使祖传拳艺达到了新的高峰。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山东大侠刘振声慕名来津,求拜于元甲门下。霍察其正直,遂收为弟子。从此破了霍家拳「传内不传外」的先例。

  元甲侠肝义胆。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谭嗣同变法遇难,大刀王五(王子斌)避难津门,与元甲一见如故,遂成至交。后王子斌在京遇难,被八国联军枭首示众。元甲与刘振声潜入京城,盗回首级,并取得《老残游记》作者刘鹗协助,将义士身首合葬,尽了朋友之义。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有一俄国人来津在戏园卖艺,他在报纸上登出广告,自称世界第一大力士,打遍中国无敌手。霍元甲见了广告,并听说俄国人还当场信口雌黄,侮蔑中国人无能,极为气愤,当即邀怀庆会馆主人农劲荪和徒弟刘振声前往戏园,见到俄国大力士在台上吹嘘自己是“世界第一大力士”,“病夫之国”如有能者,可登台较量。霍元甲在台下哪里还坐得住,不顾众人劝阻,一个箭步,气宇轩昂地跳上戏台,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东亚病夫’霍元甲,愿在这台上与你较量”。此时翻译将霍元甲生平来历告知俄国人。此俄国人闻知霍元甲威名,不敢怠慢,连忙将霍元甲让进后台,霍元甲当场质责俄国人:“为何辱我中华?”并提出三个条件:一是重登广告,必须去掉俄国人是“世界第一”的说法;二是要俄国人公开承认侮辱中国的的错误,当众赔罪谢过;否则就是第三个条件:我霍某要与之决一雌雄,并命其当机立断,色厉内荏的俄国力士哪敢出场比武,只好答应了前两个条件,甘愿登报更正和公开承认藐视中国人的错误,从而灰溜溜地离开了天津。

  宣统元年(1909年),英国大力士奥皮音(也称奥比音)在上海登广告,辱我“东亚病夫”。霍应友人邀赴上海约期比武。慑于霍元甲拳威,对方以万金作押要挟,元甲在友人支援下,答应愿出万金作押。对方一再拖延,元甲在报上刊登广告,文曰:“世讥我国为病夫国,我即病夫国中一病夫,愿与天下健者一试”。“并声言”专收外国大力士,虽铜筋铁骨,无所惴焉!霍公之声威使奥皮音未敢交手即破胆而逃,连公证人,操办者也逃之夭夭。

  1910年6月1日,霍元甲在农劲荪等武术界同仁协助下,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精武体操会”(后改名精武体育会)。孙中山先生赞扬霍元甲“欲使国强,非人人习武不可”之信念和将霍家拳公诸于世的高风亮节,亲笔写下了“尚武精神”四个大字,惠赠精武体育会。1910年9 月,日本柔道会会长率十余名技击高手与霍较艺,败在霍的手下。日本人奉以酒筵,席间见霍呛咳,荐日医为治,霍公一生坦直,不意中毒于9 月14日身亡。终年42岁(日本人下毒之说,并无实据)。

  霍元甲逝世后,当时精武会弟子和上海武术界爱国人士为霍元甲举行了隆重葬礼,敬献了“成仁取义”挽联,安葬于上海北郊。转年,由弟子刘振声扶柩归里,迁葬于小南河村南。上海精武会由元甲之弟元卿、次子东阁任教。各地分会相继分起,十数年后,海内外精武分会达43处,会员逾40万之众。

  有传说霍元甲被日本人下毒药害死之后,他的爱徒陈真替他报仇。这个传说在1960年代末70年代初首次被李小龙搬上银幕(电影《精武门》,李小龙演陈真)。但其实历史上并没有“陈真”这个人物。

  此外还有有关霍元甲的长篇历史小说《津门大侠霍元甲》,作者:冯育楠,百花文艺出版。通过作者考证的一些史料,基本再现了一代大侠霍元甲的风貌。



【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1844—1900年),京师武林名侠。北京人,他本姓白,八岁时就成了孤儿。他和弟弟沿街讨饭,讨到了北京顺兴镖局,镖局的王掌柜看他长得相貌不凡,就收留了他,认为养子,改姓王,本名王正谊,字子斌,祖籍河北沧州,回族。因他拜李凤岗为师,排行第五,人称“小五子”;又因他刀法纯熟,德义高尚,故人人尊称他为“大刀王五”。王正谊一生行侠仗义,曾支持维新,靖赴国难,成为人人称颂的一代豪侠。位列民间广泛流传的晚清十大高手谱中,与燕子李三、霍元甲、黄飞鸿等著名武师齐名。

  王五出生贫寒,三岁时父亲又因疾去世。他只得与母亲相依为命,很小便开始干各类杂活,后来又拜肖和成为师,为习武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沧州当时最有名的武师当属双刀李凤岗。为了修习更高的武艺,王五便想拜他为师,却多次吃了闭门羹,他就长跪李门前以示诚心,李凤岗为其精神打动,便收其为徒。王五不负师父重望,几年下来功夫已不在师父之下。为了把他锻炼成更加全面的人才,李把他推荐给自己的师兄刘仕龙,一起押镖,行走江湖。经过几年的锻炼,王五告别了师父,同治十年,他先到天津,后又到北京,经人介绍到了一家镖局当了镖师。

  光绪三年,王五利用自己的积蓄,加上朋友的帮忙,在北京半壁街(崇文区)自开了顺源镖局(后来迁往广安大街)。顺源镖局活动范围广大,北自山海关,南到江苏淮安市清江浦。他规范从业,收费合理,德义高尚,生意十分红火,很短时间内便声名鹊起。

  王五不仅本行中受人尊敬,他的爱国义举更是被人们广泛传颂。甲午战争失败后,御史安维峻上疏,力陈议和之弊,要求严惩误国者,却遭到清廷的贬斥,被革职戍边。王五出于义愤毅然担负起了护送安维峻的责任。回京后,王五便在香厂筹开学堂街,名为“父武义学”。更为人们所称道和广为流传的是王五与谭嗣同的交往。王五侠义心肠,与谭嗣同兄弟相称,传授谭武艺刀剑之法,二人由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1898年,戊戌变法进入高潮,谭嗣同应诏入京,任四品军机章京,参预变法。在此期间,王五担负起了谭嗣同的衣食住行和保安工作。变法失败后,谭嗣同为表白自己变法决心,醒悟大众,甘愿受捕。王五得知后心急如焚,多方打探消息,买通狱吏,还广泛联络武林志士,密谋救谭,却被谭嗣同坚决拒绝了。9月27日,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刚毅监斩于宣武门外菜市口,王五得知后悲痛欲绝。为了继承谭嗣同的遗志和复仇,王五多次组织人员进行暗杀活动,终未果,使王五反抗清廷的决心自此更加强烈。

  1900年,义和团反帝爱国运动在北方兴起。王五率众积极参加,与义和团众并肩作战,杀洋人,攻打教堂。10月25日,清兵将顺源镖局团团围住。终因寡不敌众,八国联军枪杀于前门,死时56岁。

  大刀王五被杀后,头被挂在城门上,家人无法给王五入殓。天津的霍元甲听说后,只身赶来,夜里将王五的头取下、埋葬。当天晚上,霍元甲就住在现在王五故居南房西侧的一间房子里。

  当年王五在北京颇有威信,众人赠有“德容感化”和“义重解骖”两块匾额,挂在门的东西两侧,后来院里的人搭建房屋,匾被取下来当了床板。门前原来有个轩豁空场,高高飘扬着源顺镖局的杏黄大旗,现在已经被公厕占了大半个地方。据说王五那把一百多斤重的“青龙偃月大刀”一直保存到1958年,在“大跃进”时期进了炼钢炉。

  讲述大刀王五的事迹的文艺作品很多,小说如: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大刀王五·霍元甲)》,王和《大刀王五》,李敖《北京法源寺》。传统说书,于枢海(于德祥)的《大刀王五》还有不少连环画。王五的故事还被编入影片《大刀王五》、电视剧《大刀王五》等。



【杨露禅】


  杨露禅(1799—1872年),名福魁。河北广平府(今永年县)人。自幼好武,因家贫,迫于生计,在广平府西关大街中药字号“太和堂”中干活。这药店为河南焦作温县陈家沟人陈德瑚所开。陈见杨为人勤谨,忠实可靠,又聪明能干,便派他到故乡河南焦作温县陈家沟家中做工。适逢陈长兴借陈德瑚家授徒。杨心中十分羡慕,有心拜师学艺,但一者事繁,二者又怕陈不收自己。他虽然懂得江湖禁忌,但因学艺心切,便在陈氏师徒练拳时,在一旁观看,用心记下某些招式,无人时便私下练习。久而久之,竟有所得。后被陈发现,见其是可造之才,不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大胆摒弃门户之见和江湖禁忌,和陈德瑚商量,准其在业余时间正式学习太极拳。

  这样,杨露禅才得以正式拜陈长兴为师。这便是民间传说中《杨露禅陈沟偷拳》的真貌。经小说家的艺术加工,如民国初年有人所编的传奇小说《金蝉盗技》等,也由此衍化而来。宫白羽武侠小说《偷拳》和由此书改编的电影《神丐》,就是根据上述杨露禅学艺故事创作的。

  杨露禅正式拜师后。十八年中三下陈家沟,深得陈式太极拳精髓。艺成时,他已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了。为了生活,他先在家乡永年教授太极拳,后被人推荐去北京授徒。因武艺高强,号称“杨无敌”。他在北京授拳时,因弟子多为王公大臣,贝勒贵族,生活奢侈而体弱多病,又不耐艰苦。杨露禅考虑到这些人的身体素质和保健需要,将陈式老架太极拳中的一些高难度动作,如跳跃、跌叉、震脚等,改作不跳、不跌、不速、不震,或缩小动作,使姿势较为简单,动作柔和易练,既适合穿长衫、留辫子的人练习,又有益于健身。时间长了,便形成了一种拳式,号称“太极小架子”。后经其子、孙修改,定型而成杨式太极拳,并发展成大小两种套路。其特点是:姿势舒展大方,速度缓匀,刚柔内含,轻沉兼有。此拳一出,在京、津一带影响很大,学者日众,而这时陈家的太极拳却仍在陈姓内部传递,所以当时的武术传人杨季子写的诗中,有“谁料豫北陈家拳,却赖冀南杨家传”的句子。

  后来,杨露禅的次子杨班侯(1837——1892年)传杨式小架太极拳于满族人全佑(1834—1902年),全佑之子鉴泉后从汉姓吴,他将父亲传授的杨式太极拳修改定型,自成一家。此拳的特点是:重神静,长柔化,马弓步时呈川字形和身稍前倾,而又要求斜中寓直。推后时,宁静而不忘动,架式大小适中,动作紧凑柔和,神志舒静。在社会上流传后,被世人称为“吴式太极拳”。

  杨禄禅进端王府教拳始末

  太极拳名家杨禄禅(1799—1872),河北永年县人,原名福魁,字禄禅。他到河南温县陈家沟从师陈长兴学拳,学成后回永年县,寓居太和堂药店,以授拳为生。杨禄禅在家乡与人比武伤人,为躲避官司而一人潜逃到北京。当时北京东安市场北面有一家“天义顺”酱菜园,掌柜的人称张四胖子,此酱园腌制的酱菜不向外出售,专供王府用,因而张与王府过从甚密,有钱有势,又称小府酱菜张。张四胖子家住海淀,每隔数日来酱园一次,那些日子他正要为其两个儿子寻找教书先生,曾托嘱酱园门前的粥摊掌柜丁紫兰留心,如有合适的给找一个。

  一天,杨禄禅来到东安市场,没钱下饭馆,就到丁紫兰的粥摊喝粥,他边吃边问丁紫兰有没有什么事可让他做,工钱不计多少。丁紫兰问他会些什么,杨禄禅说自己认识字,可以教书。丁紫兰一听便想到张四胖子所托之事,于是将杨禄禅作为教书先生推荐给张四胖子。从此杨禄禅即住北京海淀张四胖子家里,每天教两个孩子念书,别无他事,因为是逃避官司而来,练武之事不敢露头。

  张四胖子家大业大,家中还雇有二十几名看家护院的家丁,每日打拳练武,平时因门户之见,家丁们和一些绿林好汉早就有些矛盾。

  杨禄禅在张家教书半年有余,一天晚上他正在书房后面角门小屋里休息,忽然听见后花园内有动静,像是有人用刀枪器械在动手。他随手拿着三尺长的烟袋,向后花园走去,只见有人在格斗,有人被打倒在地,有的还被捆上了。杨禄禅近前一看,倒地被捆上的都是家丁。有个家丁见杨禄禅走过来,还大声喊叫:“杨先生,可别过来,别让他们把你打了。”杨禄禅哪听这些,过去用烟袋锅一拨,就把一绿林好汉的刀给下了,再一点又撂倒一个,三下五除二,几下子就把绿林好汉都打倒了。又用捆家丁的绳子把他们一个个都给捆上了。杨禄禅问他们愿意官了还是私了,官了是交官府处理,私了是有仇宜解不宜结,以后不再闹事。这些绿林好汉当然愿意私了,于是个个求饶,结果把他们都放了,杨禄禅才又回到小屋休息。

  事情过后,家丁们实在感到难堪:吃粮听差,职责是看家护院,却让人家给捆了,还是靠教书先生给解的围。第二天,家丁们都来向张四胖子辞行。张四胖子也没想到教书的杨先生还会武术,就对家丁们说:“你们也别走了,就让杨先生来教你们吧。”从此杨禄禅除了教书以外还教起了武术。就这样过了两年多,杨禄禅给永年县老家去了信,告知他在北京的情况。

  一天,门房传话,说老家来人了要找杨先生。杨禄禅心里也不知是谁,随即走出迎接。当时张家大门口马路对面有一座大影壁,上有“迎祥”两个大字。杨禄禅出门一看,来的人并不认识,是个30多岁的年轻人。他过来就请安,要施大礼,右腿向下一跪,右拳直冲杨禄禅的小腹而来。原来此人是杨禄禅在永年县那次打伤之人的家属,来京找他报仇的。要请安施礼是假,借机进招攻击杨禄禅的下三路冲拳进裆是真。刹那间,只听嘭的一声,杨禄禅用海底针把那年轻人打到大影壁上,身子直贴在“迎”字上。而后年轻人摔倒在地,爬起来叫道“大叔,咱们3 年以后见”就跑了。

  杨禄禅回到屋内,想到不定何时还会有人来找麻烦,心中烦闷。于是找张四胖子,对他讲了在永年县伤人之事,自认为总得防一下,不如离开此地为好。

  张四胖子感到很惋惜,想到两个儿子才学两年多,如果学成了该多好。于是对杨禄禅说,如果能到四爷那里就行了,我去活动一下,找大管家王兰亭说说,或许能行。

  咸丰年间,端王称四爷,肃王称六爷。杨禄禅若能到端王面前教拳,问题就解决了,绝无后患。端王府的总管王兰亭特别喜爱武术。经张四胖子推荐,王总管又从中说合,杨禄禅真的被四爷看中了,便到端王府教拳。总管王兰亭精明能干,个子高大,身强力壮。杨在教端王练拳时,王兰亭就在一旁跟着学,而且杨禄禅每次都用王兰亭试手,挨打的是王兰亭,但他也就因挨打而慢慢地领会了太极拳法的精华。

  在端王的安排下,杨禄禅开始充任旗营武术教官。所教之拳术,在当时不叫太极拳,而叫作“绵拳”,只教旗人不教汉人,旗营中也是只教近八旗,不教外八旗。那时的旗营分为东八营和西八营,东八营是善扑营,练摔跤,西八营多是提笼架鸟的,体质较差,练绵拳。当时有很多王公子弟也来学拳,然而大多数人怕苦而学艺不精,仅有时贝勒之子时绍南和武状元出身的将军岳柱臣得太极真谛,并且正式拜师杨禄禅。旗营下级军官中有三人得太极真传,此三人即凌山、万春、全佑,三人各得所长,凌山善发劲,万春善刚劲,全佑则善柔化。因碍于旧的等级观念,三人不能与贝勒子、将军等人称兄道弟,故杨禄禅令此三人拜其子班侯为师。后来,时绍南因出天花丧命,岳柱臣在中俄边境战争中阵亡。杨禄禅再无心教拳,遂辞去武术教官之职,离开了旗营。

  杨禄禅与其子班侯、建侯,其孙澄甫三代人在北京教拳,对传播太极拳功劳极大。

  吾师王培生先生早年与文中所说的天义顺酱菜园老板海淀张四胖子的后人有交。亲听其讲述杨禄禅初来北京,先在张家落脚避难,而后被推荐到端王府教拳等情况。

  这段太极拳史上的轶事,王培生先生多次向我们讲述过。太极泰斗吴图南先生在《太极拳之研究》一书中也有详细的描述,与王培生先生所讲大同小异,只在个别细节上略有出入。

  1924年,吴图南先生曾任教于北京西山万安小学,因而有幸结识了原天义顺御酱园张凤歧(即张四胖子)的后人张伯允。吴听张讲杨禄禅初来北京即落脚张家教拳之事。吴又从张先生那里得到许多杨禄禅在张家教拳的资料,其中最珍贵的是《张氏随笔》(乃天义顺酱园老板与把式侯德山一同跟杨禄禅学拳的笔记)。由此可见,这段轶事具有极高的历史真实性。

  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和大学士的评价

  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和大学士观其精妙的武艺后大加赞赏:“杨进退神速、虚实莫测、身似猿猴、手如运球,犹太极浑圆一体也”并书赠对联“手捧太极塞寰宇,胸怀绝技压群英”相祝贺。自此,他所创之杨式太极拳名满天下,使太极拳从民间武术登上了华夏武术的大雅殿堂,成为国粹。



【董海川】


  董海川(1797年—1882年)生于清代清嘉庆三年,原名董明魁,清朝河北省文安县朱家务村人。一般认为是八卦掌拳术的创始人和主要传播者。年轻时求功名未成,立志博学众家之长。于清道光五年(约1824年),时年26岁远游吴越巴蜀,以武访友,历险搜奇,一去十三载。于道光十八年,年近四十余回归故乡,已改青年时之刚猛。朝夕习练揣摩,传授族人。时常外出数日,家人不知何为,问言访友。

  董海川身材魁梧,臂长手大,膂力过人,擅长技击。少时家贫,自幼嗜武,年轻时因误伤人命,奔走他乡。相传在安徽九华山得遇“云盘老祖”传授其技,创立了八卦掌。

  出身背景

  董海川(明魁)祖父董博轩为董家十三代迁居河北文安朱家坞村,有二子:董守兴,董守业。其父董守业有三子:长子德魁,次子明魁,三子武魁。董海川幼时与堂兄董宪关系甚密,董宪喜文善武,必尽其术。受其影响,董海川嗜武成癖,与董宪形影不离,常往来雄县与文安以武会友。早年便在河朔地区响有威名。听长者讲,明魁幼时聪明过人,嗜武成癖,终日研文武二途,家传武艺一点既通,并秉性刚直,疾恶如仇,时为贫弱者打不平。青年时认求真谛,行走江湖,云游四方为不给家乡族人招惹麻烦改名“海川”容纳江海百川之意。

  生平经历

  清朝咸丰年间,董海川流落京师,有传为隐姓埋名成为太监到王府当差。至于为何当太监,历来说法颇多。一说是为了躲避命案,阉割而成太监;一说是捻军或太平天国所派来当卧底等等不一而足。

  董海川在王府当差时,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才为人所知,一日,太极拳名师杨露蝉奉召在肃王府与府中拳师比武,连战连胜,最后竟将一拳师掷于园网之上。是时董海川手托菜盘由此经过,立即飞身上网救起拳师。董海川遂与杨露蝉相斗,双雄对峙,胜负难分。从此太极拳与八卦掌各立门户,桃李盈门,流传后世。董海川寿享高龄,监殁昏惘,仰卧床上,两手仍作换掌式,直至气绝。八卦掌流传国内外,迄今不衰。董氏传人层出不穷,其墓已迁至北京西郊,重修一新。

  董海川于清光绪八年(1882年)冬季逝世,原葬于北京东直门外小牛房村旁,1980年迁葬京西万安公墓,有碑铭数幢环墓前后,后世编有多种崇尚董海川武功的传奇故事,其中以话事小说《雍正剑侠图》,影响最广。该书中以童林(字海川)影射董海川,给董海川生平和八卦掌渊源染上了一层神奇色彩。



【吴鉴泉】

  吴鉴泉(1870-1942 ),又名爱绅,满族,河北大兴人。他的父亲全佑是太极拳的高手。全佑先跟杨露禅学习太极拳,后又拜杨露禅第二个儿子杨班候为师,学习杨式小架太极拳。全佑善于柔化,自成一格,成为太极拳高手。吴鉴泉自幼跟父亲学习小架太极拳,并改汉姓为吴。

  吴鉴泉自幼喜练武功,善于骑射。在父亲教导下,对太极拳苦心钻磨,增益修订,造诣日益精深。1912年,吴鉴泉在北京体育研究社教授太极拳,从那时起他对家传的太极拳加以充实和修改,去掉重复和跳跃动作,使拳架更加柔化,形成吴式太极拳流派。吴式太极拳的特点是,动作轻松自如,连绵不断,松静自然。吴式太极拳虽然架式小巧,但具有大架功底,开展而紧凑,在紧凑中又舒展自如。

  吴鉴泉还对太极拳推手作了改进,他的吴式太极推手别具一格,要求立身中正安静,细腻绵柔,宁静而不妄动。他的推手不仅手法严密,而且招数特别多。因此,吴鉴泉的武艺也非常高超。他在上海时,一次,遭到几个壮汉的同时袭击,吴鉴泉虽已古稀之年,竟能轻快地将他们一一击倒。

  吴鉴泉演练的太极拳,除了慢架子外,还有快架子。快架子是一种刚柔相济、快慢相间的太极拳术,演练起来既轻快又柔和。

  吴鉴泉不仅精于太极拳,对各种器械,如太极剑、太极对剑、太极刀、太极十三枪等也非常精熟。

  1927年,吴鉴泉由北京迁居上海,1928年他被上海精武会和国术馆聘为教授。1933起,他创设鉴泉太极拳社,教授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从此吴式帮极拳广为传播,他的门人遍布海内外。鉴泉太极拳社自创设以来已有几十年的历史,它的分社目前已发展到香港,以及新加坡、菲律宾、加拿大、美国等地区和国家。



【郭云深】


  简介
  郭云深(1820~1901 ),名峪生,河北深县马庄人,清朝末年的一位武术名家。

  经历
  云深幼年习练拳术,练了好几年,一无所得,心中很不乐。他从几年练功认识到,自己光苦练,若没有明师指导是断无成就的。于是便到处打听到本县有一位高手姓李名羽飞字能然,又号洛能,三十七岁时因经商到山西太谷,遇到形意名家戴龙邦先生,苦学十年得其真传。回乡后,每与武士较量,无不随心所欲,名望甚著,北方数省没有不知道他的,世称“神拳李洛能”,郭云深以虔诚之心,晋谒能然先生。

  能然先生说:“形意拳形式极简单,但道理很深奥。”郭云深甚为爱慕,即拜能然先生为师,先生口传心授。郭云深昼夜练习数十年,深得形意拳之精义。后来因铲除恶霸,犯了人命官司,被关进监牢,仍苦练功夫,由于项上有枷,脚上铁铐的缘故,练就了只能迈出半步的绝技——半步崩拳,所以,后来郭云深名扬大江南北,以“半步崩拳打遍天下”而著称。后来遍游各省,与同道者广为结交,其中包括八卦掌名家董海川先生。

  郭云深在当时武术界很有声望。他的练拳,静如泰山,动如飞鸟。如遇不测之事,只要耳闻目见,不管对方拳棒有多快,皆能避之。有一次郭云深想试试自己的功夫,让五个壮士各持一木棍,其一端顶住郭云深的腹部,郭云深一转腰,将五人打出一丈开外。

  郭云深的名声甚嚣尘上,当然有人不服,河北正安县有个绰号叫“鬼八卦”的焦洛夫曾用杆子战胜大枪刘德宽而闻名遐迩,就对郭云深很不服气。并前来与郭云深较量。交手仅一个回合,焦洛夫就被打倒在地。他遂闭门不出,终日琢磨破解崩拳之法。一天,他从庖丁刀切萝卜中悟出砍法可破崩拳,于是苦练多年,直到掌力将碗口粗的白蜡杆一格即断后,这才又邀郭云深较量。

  对于三年之后的重会,郭云深知道焦功夫必然大进。只见他嘿嘿冷笑一声,喝道:“鬼子焦,看拳。”人还是那个人,拳还是那个拳,可怜焦洛夫三年的卧薪尝胆,仍然难以阻挡这疾愈迅雷的攻势。他虽然如庖丁解牛般挥动双臂施展烂熟于胸的砍法破解崩拳,但他砍向郭云深的手刀,一与攻来的崩拳相交,就如同波涛汹涌的巨浪扑向铜墙铁壁,“嘭”的一声闷响,犹如山墙倒塌,焦洛夫再次坐在地上。

  焦洛夫屡与高手较技,可说未有败绩,此番两次栽在郭云深手上,仍是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苦练的“砍法”似乎缺少点东西,便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想出一招,于是,他又邀郭云深比试。

  二人搭手进招,郭云深再以崩拳进击;只见焦洛夫这次施展砍法不是向下,而是小臂上挑。郭云深隐然一惊,急变崩拳为化劲卸掉了对方的上挑之力;焦洛夫只微微一楞神,就觉一股惊涛拍岸般的崩拳又一次打在胸上,他第三次扑翻在地。焦洛夫万丈雄心立时收起,不仅喟然长叹:“好崩拳。”他挽起胳膊上的衣袖,露出绑着的利刃,欲在对方崩拳打来,挑断其臂,可是郭云深的半步崩拳实在出神入化,方使其谋算落空。

  从此,郭云深以半步崩拳三胜“鬼八卦”焦洛夫的事迹不胫而走,为形意拳史上又添上绚丽的一笔。

  郭云深在北方数省教授学生多人,晚年隐居乡间,七十余岁而终。云深文武双全,不仅拳法独步一时,又熟练兵书,对形意拳理论,进行过系统的研究和总结,遗著有《能说形意拳经》一书。

  先生对形意拳理论的论述,其要点如下:“形意拳有三层道理,有三步功夫,三种练法。三层道理是:一练精化气,二练气化神,三练神还虚。三步功夫是:一易骨,二易筋,三易髓。三种练法是:明劲,暗劲,化劲。”

  郭云深在论述形意拳理论时,特别强调桩功,指出三体式(形意拳基本桩法)为万形之基础。这些理论对于后人学习形意拳有着重要的帮助。



【李洛能】


  李洛能(1807年-1888年),亦称老农,名飞羽,字能然,清深州(今深州市)窦王庄人。身材魁伟,为人敦厚,耿直豪爽,精通臂拳。

  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洛能38岁时,变卖部分家产,到山西祈县小韩村投形意拳名师戴文雄学艺。多次叩访,均以“戴氏心意不外传”为由拒之门外。其毫不气馁,即以所带百两纹银在祈县城南开一菜园,四季给戴家送菜,风雨无阻。是年终,戴氏管家付其菜钱,洛能固辞不收,言明只求学拳,由此感动戴家,文雄答应只传功艺不收为徒。洛能在文雄指导下日夜苦练,一年后,学得蹲丹田、射丹田、劈拳、崩拳等,数尺之外一拳打去,绳若击中,腾空乱舞。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文雄母80寿辰之日,众弟子在寿堂前演武祝寿。洛能先演蹲丹田、射丹田,只见上衣刷刷直抖,令文雄大吃一惊。其又打崩拳,一拳打出,噼啪作响,脚落之处,方砖碎裂。戴母大喜,遂令文雄收洛能为徒,搬到戴家居住。此后,文雄尽其所能传授功艺,洛能继续精研苦练,功夫大进。

  道光三十年(1850年),戴文雄保镖路经太行山,牛家寨寨主乘文雄中暑劫走镖车,同行诸镖师数日攻寨不下。洛能得知急奔牛家寨。他跃过寨沟,窜上门楼,四个守寨武师慌忙迎战,不多时纷纷败退。寨主一弹飞来,洛能伸手接住又反掷回去,正中寨主左耳,顿时鲜血涌出,寨主跪地求饶。洛能从此声威大震。

  咸丰四年(1854年),洛能被太谷县富绅孟绰如聘为护院拳师。他遍访当地武林高手,在比武中打败“铁掌金刚”冯克智,“神拳李”之名渐渐传开。咸丰五年,文雄年事已高,即将镖局交由洛能继承。洛能49岁时开始收徒传艺。鸦片战争前后,洛能对帝国主义侵略和鸦片烟对人民健康的危害倍感忧虑。他提出:国家要富强,就要倡导武术,既要改革、创新传统武术,使习武者易:瞳易学;又要广为传播,使人人都来习武。他根据心意拳“心意诚于中,而肢体形于外”“象形取意”的特点,改心意拳为形意拳,并改弓步为形意半马步,使之成为形意拳基本步法。之后,又创三体式桩功、盘根八法和五行合演,并与弟子车永宏创编了五行生克拳。洛能学人化境,随心所欲,不仅拳术高超,而且精于器械,刀枪剑棍无不精通,对凤翅镗、麟角刀等稀有兵器也有独到研究。

  晚年,洛能回归故里。在他提倡下,其河北、山西弟子经常互访,切磋技艺,为河北、山西两派形意拳的共同发展打下了基础。光绪十四年(1888年),李洛能端坐椅上,一笑而终,享年81岁。



【农劲荪】


  农劲荪,名竹,字劲荪,原籍河北,出身满族官僚家庭,自幼熟读诗书,跟父在湖北长大(父在湖北做官),师从太平天国志士学文习武,受师言传身教,蒙生爱国爱民思想,稍长赴日本留学,后加入同盟会,奉孙中山先生之命回国,在天津开设淮庆药栈,以经商为名,走南闯北,以采购药材为掩护,结识武林英豪,与爱国武术家的霍元甲交往甚密。后聘霍元甲在其药栈工作。在天津活动期间,帮助过霍元甲打退过俄国大力士,与霍元甲成为生死之交。宣统年间,农劲荪迁居上海闸北。

  1909年西洋大力士奥皮音口出狂言,轻藐华人为东亚病夫,陈其美、农劲荪、陈铁生等人商量邀请武林豪杰来沪与之较量,为中华民族争气。农劲荪积极推荐霍元甲,获得共商人员的一致赞同。

  1910年农劲荪积极主张并参与筹建中国精武体操会(上海精武体育总会前身)。同年7 月任中国精武体操会首届会长。霍公追悼会后不久,他又接受了新的任务离开了上海,此后,他在倒袁斗争中,抗日战争中都出过力。

  农劲荪先生是精武体育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孙福全】


  孙福全(1860~1933)武术家。孙武太极拳创始人。兼擅形意拳、八卦掌。字禄堂,晚号涵斋。河北省完县(今望都县)人。自幼天资聪慧,性情温顺。初从李魁元(奎垣)习文学武,主要习形意拳,苦练数载,尽得其术;继从师祖郭云深精习形意拳,常随郭师游访他乡,广增见闻;又得车毅斋、宋世荣、刘奇兰、白西园等前辈亲授,其形意拳功夫尽善。

  后至京城,慕程廷华之名从其精习八卦掌,尽得壶奥,因功夫深厚,享誉京师。禄堂相貌清癯,身材巧小,动作轻灵,被誉为“活猴孙禄堂”。后遇太极拳名师郝维祯,郝授以武式太极拳及其心得窍奥。晚年,功至纯,出神入化,随机应变,而无定法,故能融会贯通,将形意拳、八卦掌、太极拳之精义合而为一,创编了孙式太极拳。禄堂读《周易》、《丹经》,并借以阐发拳理,创立了“拳与道合”的武学思想体系,以及“三拳”合一、“先、后天八卦相合”等武学理论。

  特点为:“进退相随,迈步必跟,退步必撤”:“动作舒展圆活,敏捷自然”:“练时双足虚实分明,如行云流水,绵绵不断”:“转变方向时,多以‘开’、‘合’相接”,故亦称“开合活步太极拳”。他传习的形意拳,也吸收了八卦掌、太极拳的某些精髓。1915~1925年,潜心研习,勤于笔耕,先后撰写了5 部专著:《形意拳学》、《八卦拳学》、《太极拳学》、《八卦剑学》和《拳意述真》,其著文图并茂,开创武术专著之先河。禄堂武德高尚,武功精绝,生与人较技未尝负;然从不自矜,一向强调“修武之旨,在于变换人之气质”。清末,应徐世昌之招,至奉天府为内捕快,保知县。1918年入总统府充校尉副官,寻更承宣官,授陆军少校衔。1928年,受聘为中央国术馆武当门门长;后任江苏省国术馆副馆长兼教务长。晚年返乡,无疾而终。一生弟子众多,以传人孙剑云、孙存周、齐公博、孙振川、孙振岱、胡风山等最有名。



【杨班候】


  杨班候(1837-1892),名钰,河北省永年县广府人。杨露禅次子,貌清癯,富膂力,幼得父传。有宿慧,多心得,善距踊,类猿猴,精杆术,得太极之奥,能以空胜人。其徒有凌山、万春、全佑、王茂斋、牛连元、教莲堂、陈秀峰、张信义、李连芳、张印堂、李万成等。



【杨澄甫】


  一、大器晚成

  太极宗师杨澄甫,字兆清,1883年生于北京,其祖父杨露禅、伯父杨班侯、父亲杨健侯均为太极名家。

  澄甫公幼年随父学拳。健侯公性情温和,回忆早年练功之苦,对于爱子澄甫不忍管束过严。澄甫公每日到拳场练功,拳剑刀枪、推手散手,虽然均合乎杨家祖传规矩,但并未真正痛下苦功。1912年,澄甫29岁,在北京中山公园设立拳场,公开传授杨式太极拳剑刀枪,只教架式,欲学大捋散手、粘剑粘杆,必需到杨府拳场,健侯公在家中亲自坐镇。健侯公思虑周密,布置得当,故澄甫公授拳一帆风顺。

  1917年,健侯公临终之前,老泪纵横,痛责澄甫公曰:“你大哥随伯父练拳,刻苦异常,早已功成名就。你开门授徒,我在后面撑着。现在我要走了,如有高手前来比试,你万一失手,杨家威名扫地。你不用功,杨家功夫失传,真是不孝之极。我死不暝目!”澄甫公惊闻此言,痛彻心肺,垂泪叩首,发誓用功。

  健侯公逝世之后,澄甫公闭门谢客,日夜苦练。此时澄甫公已34岁。健侯公有一位家道殷实之门生,每月敬奉澄甫公束修大洋30元,作为安家费用。澄甫公以每月6元大洋工资,雇用一名身强力壮大汉作为“桩子”。练拳者用木柱或石碑作为打击目标,试验劲力,称为“打桩”。例如,练大捋之靠劲,杨家老辈要练靠打木桩(九宫桩)或树桩;练白腊杆之粘劲,亦每日在树桩上左右反复刷劲。然而草木无情,唯有活人方能跳跃、躲闪、反击。以人为目标试劲,乃打“活桩”。推手、散手之身法、步法,均合乎太极门内之规格。其他门派武师上门比试,决不会按太极门之规格出手。因此尚须打“活桩”,在各种不规范状况下,以身躯之任意部位接劲,将人桩腾空放出。杨式太极之长劲,虽然将人弹放甚远,但人桩决无内伤之虞。一根白腊杆、一个人桩,陪伴澄甫公闭门苦练6 年,反复悟健侯公所授之内功心法,终于内劲通灵,可以随手将人桩发放至2丈外。

  澄甫公心中尚未踏实,因为人桩毕竟不是武师。当时吴鉴泉先生在北京天坛授拳,门徒众多,乃德高望重之太极名家。澄甫公遂前往天坛找吴氏试手。吴氏得知澄甫公来方,赶紧出茶室招呼:“三爷多时不见,有何指教?”澄甫公曰:“没事。咱俩摩摩手。”两人一搭手,澄甫公顺势进圈,手背帖在吴氏腹部,轻轻往上提了3 下,吴顺势跳了3 跳,杨吴本有同门之谊,又有众多门徒在场,故澄甫公点到为止,并末发劲。吴氏柔化功夫极好,往年澄甫公与吴推手,往无法将吴粘住,更不能将其放出。如今一搭手即将吴粘住,澄甫公自知功夫长进,今非昔比,遂放心开门授徒,此时澄甫公已40岁矣(1923年)。

  北京练武行家极多,听说杨三爷重开山门,上门讨教者络绎不绝。澄甫公来者不拒,对方莫不随手跌出寻丈之外,甚至有人被澄甫公腾空击出二、三丈远,跌至杨府门外。路人、围观者啧啧称奇。于是澄甫公名声大噪。登门比武者只有两人与澄甫公未分高下。其中之一河北香河县人张策(1859-1935 ),字秀林,乃通臂拳名家,人称“臂圣”,外号“张大辫子”。辛亥革命后,张仍保留辫,与人交手之时,他一摇头,辫子飞到对手眼前。对方一眨眼,即被击出。另一位是形意、八卦名家孙福全(1861-1932 ),字禄堂,河北完县人。孙先生瘦小轻灵,有“活猴”之美誉。露祥公与董海川比武之后,义结金兰。澄甫公亦在比武之后,与张秀林、孙禄堂结义,成为换帖兄弟。此三人乃当时北京武术界之魁首也。

  二、武功盖世

  有人学了一套太极拳拳养生拳架,认为只要苦练一番,即可成为名家。此乃误解。杨家有一整套严密训练方法。站桩须配合内功心法,有无极桩、虚步桩、独立桩之分。打桩须往有弹性之树干上试用按、挤、靠、肘各种劲法,并且用白腊杆往树干上反复刷劲。澄甫公之桩功基础极好,金鸡独立稳如泰山,推之不倒。曾与众门徒游上海法国公园(现称复兴公园),园内之法国梧桐,树干粗壮,时值深秋,树叶枯黄。澄甫公往树干上施用靠劲,枯叶纷纷飘落,令观者咋舌。澄甫公勤练活桩,身上任何部位,均可将人击出。景华师曾随澄甫公出门用早茶,路上有一大汉迎面走来,与澄甫公擦身而过,澄甫公只觉得自己大腿与此人相触,此人已腾空跌出寻丈之外。

  澄甫公推手之时,不用有形之擒拿手法,而是用意气于无形之中,拿住对方劲路大喝一声,将对方腾空放出,其发劲之猛,击人之远,无人能及。澄甫公善用丹田内劲,发劲必定出声,但未必用“哼哈”二字,随口说声“好”或“去吧”,对手即被抛出。澄甫公虽然肥胖,但身法、步法变化极快。有一次,澄甫公与陈微明师伯在楼上推手,澄甫公突然发劲,微明师伯如脱弦之箭,往窗口飞去,众门徒大惊失色。只见澄甫公一个箭步往前蹿跃,顺手拉住微明师伯足踝,大喝一声:“回来!”师伯双足落地,立于窗前,吓得面如土色。微明师伯道:“老师手太重,学生受不起,可否打轻点?”澄甫公伸出两只食指,粘住微明师伯腕、肘,澄甫公手指一沉,微明师伯即往后腾跳不已。澄甫公与振铭师伯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表演推手,振铭师伯突发按劲,澄甫公右臂接劲,左手往右手掌心一拍,喝道:“找打!”振铭师伯即腾空飞出。景华师与张玉站在2丈以外伸出手臂保护,振铭伯跌在景华师与张玉身上,3 人一起摔倒在地毯上。

  澄甫公在杭州国术馆任教务长时,一位少林拳师躲在走廊转角后面,突然向澄甫猛扑。时值寒冬腊月,澄甫公双手合拢于棉袍长袖之内,手臂即在袍袖之内轻轻一迎一送,拳师跌出丈外,叩首谢罪。

  澄甫公善于用剑。杨家所蓄之龙泉剑,往往为“半开口”,即剑刃不开口而剑尖开口,锋利无比,可剁穿铜钱。澄甫公剑法精妙,比试时不欲伤人,用竹剑点人手腕脉门,令对方兵刃脱手。张秀林之刀法、枪法久享盛誉,所用枪杆粗如童臂。一般武师抖白腊枪,均为上挤下采。张秀林双臂抱住大杆,用腰劲左右甩打,无人敢当。张公与澄甫公闭门切磋技艺,张公用大杆,澄甫公用竹剑。张以中平枪法出招,有翻江倒海之势。澄甫公大叫一声:“大哥站稳!”闪身进步,剑随身到,点中张公手腕,枪杆落地。澄甫公自谦曰:“大哥年迈,身手稍缓,否则难以近身。”景华师与澄甫公对剑,手腕每每被其点中。澄甫公教景华师剑法,将柚子(上海人俗称“纹旦”)皮数块,悬挂于屋梁下不同高度与角度,令景华师手执宝剑,足踏九宫步,往复穿行,目光顾及任何一块柚皮,即刻眼到身到、身到剑到,刺穿柚皮。练到百发百中之后,将柚皮换成桔子,最后又换成铜钱大小之金桔,如果仍能百发百中,则点人手腕脉门,好比探取物,易如反掌。除单练之外,尚须对练黏剑、散剑,训练过程甚长,决非一朝一夕之功。

  杨家太极枪素负盛名。因班侯公性躁劲猛,其母命其摘去枪头,以免伤人,帮杨家练枪均用无枪头之白腊杆。班侯公上阵对敌所用之钢枪重37斤,竟然被班侯公练大抖枪时抖断,其太极内劲,何等浑厚惊人!澄甫公用白腊杆,粗如洒杯,与对手练太极黏枪之时,两杆紧帖,往复粘黏,毫无声响,只听得澄甫公猛喝一声,对手即腾空跌出。澄甫公门徒武汇川,身躯魁伟,体重200 作余斤。景华师曾观看澄甫公与汇川师伯练习黏枪,枪杆甫交,澄甫公出声发劲,武师伯被腾空仍出3 丈之遥,从堂屋跌出天井,将分隔堂屋与天井之柳木隔栅撞得粉碎,武师伯倒地之时,枪杆尚末脱手。

  余幼时听景华师讲述澄甫公之枪技,心中窃以为凡人决无此等神力。老教师必定有所夸大。80年代,我于上海爱兴公园结识吴鉴泉门人江长风老先生。据江先生云,当年曾见澄甫公与武汇川表演太极黏枪,杨公大喝一声,将武掷出数丈之外,澄甫公仙逝之后,从末见此绝技。吴门长于柔化,无人有此猛劲。江老先生并非杨门弟子,对杨公决无溢美之意。于是我深信景师当年所言不虚。澄甫公之枪法,不仅在太极门中赫赫有名,并且受到其他门派拳师高度赞赏。查拳名家杨洪修、马金镖所创之“十二路棍点子”,就吸收了澄甫公四粘枪、四散枪部分技法。

  澄甫公虽然继承了杨家拳、剑、刀、枪、大捋、散手、对刀、黏剑、粘枪及内功心法,技艺超群,但因少年时代不够用功,健侯公擅长之弹弓暗器及点穴法,均未能继承,与班侯公、健侯公相较,仍然稍逊一筹。

  三、武德感人

  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刚毅木讷近仁”。澄甫公性情憨厚,不善言辞,授拳之时,仅以身姿示范,决不多言。澄甫公生平从不议论其他门派之长短,并且一再告诫众弟子,不得妄议其他门派短处。如果有人说某某人功夫不行,澄甫公曰:“练功不易,练到这般地步,也算难得了”此乃口德。

  杨家素有“出手见红”之传统,乃用长劲将对手弹放到一丈之外,决非用冷断劲伤人内脏。杨家先辈在王府授拳,王爷要学推手,露禅公必先跪下叩头请安,申明杨家推手必定要发劲,被发之人必定跌出甚远,但决无内伤之虞。澄甫公内劲充沛,有时难免在无意之中伤人。有一次,澄甫公在武汉与人比剑,用竹剑点人手腕,不料对方剑坠臂折,澄甫公懊悔不已。因此,澄甫公经常将双手拢于袍袖之内,轻易不肯出手。此乃手德。

  澄甫公对其他门派极其尊重。1928年,南京中央国术馆馆长张之江聘请澄甫公为太极门门长,并且请澄甫公带几位高足担任教授之职。澄甫公因北京拳场门徒众多,各种事务均需妥善安排,一时未能成行。副馆长李景林见澄甫公迟迟未能到位就职,遂请孙禄堂先生为代理门长。孙先生不知张先生曾聘请澄甫公,即将太极门改为武当门,下设形意、八卦、太极三科,由其徒众担任教授。澄甫公不明情况,率众门徒到达南京,张之江设宴为澄甫公洗尘。酒过三巡,张之江开言道:“国术馆不能有两位武当门长。可否请杨先生与孙先生比试一番,胜者留,败者去。”澄甫公坦然说道:“孙二哥是我义兄,应该由他当门长,不用比试。但教授职位已无空缺,众门徒无处安插,杨某当即告辞,尚祈张馆长见谅。”事后,澄甫公对众门徒说:“我与孙二哥情同手足,闭门切磋自然可以。岂能为了蝇头微利,当众比拼?张先生岂有此理!”澄甫公到上海后,张之江自知理亏,遂推荐澄甫公任浙江国术馆教务长。孙禄堂先生悉此事,即推荐形意拳教授高振东为中央国术馆武当门代理门长,挂冠而去,至江苏国术馆任教务长,表示与澄甫公处于平等地位。由此可见两位前辈之高风亮节。

  澄甫公到上海时,吴鉴泉已在精武体育会教拳,带了火腿、燕窝、鱼翅、名酒等礼物拜见澄甫公。吴先生说道:“三爷您可好?我吴家父子,在杨家学拳,至今以此为生。杨家之恩,没齿不忘。”澄甫公曰:“杨吴本是一家,何分彼此?你教过的学生我决不收留,你可以放心。”后来澄甫公在沪授拳,如的吴家门徒想要改换门庭到杨家学拳,均被澄甫公婉言谢绝,并且说明,杨吴两家拳式略有不同,拳理拳法一脉相承。张秀林门人田作霖、孙禄堂门人陈微明拜澄甫公为师学太极拳,均为其本门师尊亲自推荐,否则澄甫公决不收留。因此,澄甫公与内外名家各派,均能团结友爱,和睦相处。澄甫公武德崇高感人至深。

  四、驾鹤西归

  1936年,正当澄甫公武功登峰造极之时,竟然撒手西归,年仅53岁。因此引起诸多猜测,众说纷纭。

  有人认为,澄甫公发劲过猛,损耗内气。景华师曰:“决无此理!杨家之弹簧劲,放长击远,极其轻松极其巧妙,丝毫不用蛮力。露禅公、健候公发劲刚猛,均享高寿。我已80余岁,发人于寻丈之外,毫不费力。”

  也有人说,此乃贪恋女色之故。景华师曰:“澄甫公乃忠厚长者,身不二色,与候夫人夫唱妇随,感情深厚。澄甫公来沪之后,有富家太太、小姐学拳,澄甫公即蓄须明志,保持距离。我在杨家为徒,时时追随澄甫公左右,深知老师守身如玉。万万不可听信市井小人闲言碎语!”

  景华师深通中西医理,认为澄甫公不幸早逝,乃饮食不节之故。澄甫公青壮年时抖白腊杆左右各200遍。在树桩上刷杆,亦须左右各200遍。站桩要站三柱香。练拳辛苦,食量极大,每餐需食高庄馒头30个,猪蹄及家禽各1只。景华师初到杨家之时,见澄甫公狼吞虎咽,好比《水浒》上之打虎将武松,大吃一惊。日久司空见惯,不以为奇。澄甫公成名之后,不再苦练,热量无处消耗,而食量丝毫不减,体重增至288斤,而且喜荤厌素,胆固醇及血脂必定甚高。澄甫公之水肿,并非肾病,乃心脏病,是长期血脂过高之恶果也。古人云:病从口入。此乃至理名言!

  本人简述澄甫公事迹,可作为研究杨家太极拳之补充资料,亦可启发吾辈后学,深刻反省。澄甫公乃露禅公嫡孙,自幼练功,至40岁方始出神入化,阶及神明。澄甫公身为第3代传人,对于杨家功夫,倘且未能全部传承。如今只要祖辈、父辈曾在杨家学拳,或者与杨家稍微沾亲带故,即自称杨家某代传人,将自己功夫吹至天高。澄甫公武功盖世,口德与手德并重,时时处处,谨守勿失,乃武德高尚之榜样也。倘若功夫尚未登堂入室,便口出狂言,目中无人,岂不愧对澄甫宗师?在下不才,愿每日三省吾身,与海内外拳友共勉。




【程廷华】


  程派八卦掌是董海川的大徒弟程廷华所创。程廷华字应芳,生于1848年,卒于1900年8月14日,终年52岁。河北省深县城南程家村人。他实为董海川先生的大弟子,后因师兄弟按年龄排行而排在第三,又因他脸上有点儿麻子,故被人称“程三”或“程三麻子”。程廷华自幼入京学徒,后在崇文门外开设眼镜店,人称“眼镜程”。他将从小习得的摔跤等技艺有机地融入八卦掌中,根据自己的实践和感悟不断充实完善,逐步形成了风格独特的程派八卦掌,亦称" 南城派" 八卦掌。当时武林中慕名与他较技者甚多,但无不败在他的手下,因而" 眼镜程" 名冠京师。

  程先生门徒颇多,有弟子想以保镖为生,求先生打出一条从北京到济南的路,先生应之,带领几位门徒自北京出发,行镖途中,遇强人约十三四人,手持器械拦劫,先生叫门徒看管车辆,自己手持春秋大刀,倾刻便将强人杀败,从此开辟了北京到济南的行镖之路。而后,其门徒在生活困难时,便打着程先生的旗号行镖。

  程先生于崇文门外教武场,自立“程派八卦掌”。在名声扬外后,经常遇到同道中人比武切磋。一日,先生由前门返回家的途中,行至芦草园胡同内正走时,忽听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先生急回头,见一陌生人,手持钢刀自上而下劈头砍来,先生缩身闪转,刀落空,将其刀夺于手中,同时飞起一脚,将他人踢出丈余,翻倒在地。先生将刀扔在地上说:“朋友,回家练几年,再来吧!”。当时,有众多围观者无不赞扬,从此名声大振。

  程先生的箭步功夫甚大,据程家村老人讲,有一次先生回程家村,当时,本村的几个十余岁的孩子知道程先生有武功,腿快,便央求先生去村外捉野兔,当距兔十余丈时,兔突然跃起,可转瞬间野兔却已在先生手中,而未有人得见程先生是怎样过去的。实际上先生是用箭步擒兔,可见之快。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进行大规模的洗虏烧杀,无辜的市民惨遭涂炭。此时,一位民间武师挺身而出。与洋鬼子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搏斗,最后惨死在八国联军的枪口之下。

  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淫掳掠,杀人放火,四处横行。程先生一日去崇文门外河泊厂四十六号一位朋友家串门,出门时遇见十几个法国侵略军,要强行搜查程先生身上。当时程先生身穿长衣,脚蹬一双布便鞋,见洋人如此辱我华人,愤恨之极。程先生拒绝搜查,为此和侵略者交战于河泊厂胡同之内,侵略者用的是洋枪,而程先生则以“八卦游身掌”应之。先生步法灵活且速度极快,不等洋人开枪已近身,以掌法重击。打得洋人头破血流,犹如猛虎入羊群,不大的功夫,打得洋人落花流水,死伤七八个。后来,洋人愈聚愈多,程先生见状不好,便欲脱身。他身子一缩,跃身而起,跳于门房之上,未想,发鞭被房瓦缠住,起纵不得。想脱开二次再纵,拖延了时间,被洋人的乱枪飞弹击中,程先生亡于河泊厂四十六号门的房顶之上。一代武林巨擎陨落。后,程先生遗体被四弟程殿华及程有龙等人运往河北省深州程家村,葬于程家祖坟。

  程派八卦掌的特点与董先师原始构架接近,在掌开上是龙爪掌。拇指外展食指上竖,四指微拢,掌心内含,掌背呈瓦垅状,掌心朝前掌根前顶。在掌法上讲推、托、带、领、搬、扣、劈、进、掖、撞、削、塌;在劲力上要求刚柔相济,沾粘连随,拧旋挣裹,沉实圆活,注重腰力,寸劲爆发,也有人称之为揉掌法;在步法上强调行步趟泥,换式摆扣;在腿法上注重底盘,注重桩法,多用暗腿;在技法上讲究游身绕进,斜出正入,走化沾打,脱身化影,背身击敌;在形象究行走如龙,回转若猴,换式若鹰,三形兼备,且演练动作较大,大开大合,舒展大方;在套路编排上以八大掌为主,即单换掌、双换掌、顺势掌、背身掌、转身掌、磨身掌、翻身掌、回身掌,连环变化,拳械套路颇多。

  据吴竣山____蒋勋培____王彤国一脉传承讲述,程廷华的八卦掌绝技就是一招双撞掌(八大老掌之一),程廷华与人较技,只要使出双撞掌则无人能敌,程廷华每天必练双撞掌,而练习方法则是围绕一棵大树走八卦圏,其间不停地用双撞掌撞击大树,叭叭叭叭,天长是久,其双撞掌功夫深厚了得,可谓是一招鲜吃遍天了。这与郭云深半步崩拳打天下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得程师真传者有:程有龙、程有信、程有功、程有生、李文彪、冯俊义、孙禄堂等人。

  八月十四

  八卦掌宗师董海川得意弟子,外号“眼镜程”的程廷华于北京崇文门外磁器口河泊厂胡同东巷南口四十六号,抗击英法八国联军肆意残杀中国人民的斗争中被枪杀,终年五十二岁。程廷华遭枪杀后,遗体由其弟程殿华、长子程有龙等冒死运回家中,随即草草入葬于程廷华妻子的老家——京城东郊楼梓庄。



附录2:霍元甲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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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元甲,字俊卿,河北省静海县小河南村人氏;生于清同治七年(公元一八六八年),殁于清宣统元年(公元一九○九年)九月十四日,享龄仅四十二岁。

  在该年初夏上海张园打擂事件结束后,霍元甲目睹列强侵凌,中国积弱不振;为一雪“东亚病夫”之耻,谋求强国强种之根本大计,遂与好友农劲荪、门徒刘振声、张文达等人研议,决定创立“中国精武体操会”。沪上各界人士闻知,纷纷赞助,于焉在上海闸北王家宅成立了中国第一个民间体育组织。初入会者即有七十多人,由农劲荪任体操会长,霍元甲任技击主任。其精武会训严格规定:“不准以我之拳头加于同胞身上!”

  时日本柔道会素以“辱华”为乐,乃精选十多名高手,约霍氏师徒在上海虹口道场比武较技,不意铩羽而归。倭人为报此仇,遂买通上海日医秋野,趁其为霍氏治“热疾”之便,暗下烂肺药。一代大侠霍元甲终死于倭人毒手,距“精武体操会”成立之时,不过两月而已。

  霍氏死后,精武会员受其生前的爱国救国精神感召,持志不懈,继续推广体育;而其弟霍元卿、其子霍东阁等亦相率抵沪任教,尚武风气逐渐弥漫全国。

  民国五年该会在上海提篮桥建立新会所,正式定名为“精武体育会”,大陆各地亦纷纷成立分会,一时会员激增至十万人!可见当时国人爱好体育之一斑。

  民国八年精武体育总会在上海庆祝成立十周年纪念,国父孙中山先生亲自为该会题赠“尚武精神”四字匾额,予以嘉勉;并在其会刊《精武本纪》上亲撰长篇序文,谓其成就:“于强种保国有莫大之关系”焉。



附录3:评不肖生《近代侠义英雄传》    作者:叶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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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练家子皆知,善打太极拳者素重“推手”。盖“十三势”(掤、[才履]、挤、按、采、[才列]、肘、靠、进、退、顾、盼、定)为体,“推手”为用。单练“十三势”拳架者,除有益于养生外,无所施其技,终成“空架子”;必待懂得如何运用“推手”,借力打力,方可收防身制敌之效。是故“推手”行功心法奥妙无穷,至关紧要。其为太极拳之用,大矣哉!

  今藉此一概念设譬,以拳喻人,则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当可称为近代武侠小说界(武坛)第一“推手”。因为他本人不但精通技击,而且更以《近代侠义英雄传》、《江湖奇侠传》等书推动全中国武侠创作的巨轮奔驰前进,从而掀起了民初以来首次“武艺复兴”的高潮。

  在向氏诸作中,尤以《近代侠义英雄传》体大思精,寓意深远,堪称武侠典范。它既为清末民初出入于现实与理想间的游侠立传,演叙武术源流历历如绘;复紧紧扣住时代脉动,为社会名绅及市井细民写心;进而表彰民族大义、爱国精神,令人奋然思以强身、强种!在这部煌煌巨著(总八十四回,都百余万言)问世已届七十年后的今天,重温故旧,读来仍虎虎有生气!其题材内容、笔法用语对于晚近标榜“现代派”、“超新派”却又迷失自我的武侠作者亦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及启示作用。因而笔者决意重新整理旧作,细加品评,深入探讨。

  * 平江不肖生其人其事 *

  不肖生本名向恺然,湖南省平江县人,生于清光绪十六年(一八九○年)。其人天资聪颖,自幼文武兼修,具有强烈之民族意识。于长沙楚怡工业学校毕业后,曾为谋救国之道,两度赴日留学,先后进入华侨中学与法政大学;因而对日本社会风俗民情及其所以富强之道,观察入微,体验颇深。

  向氏一生著作甚丰,其处女作《拳术讲义》写于民国元年。时值向氏计画二度赴日之际,苦于旅费无着;幸得同乡宋痴萍(名编剧家)之介,将《拳术讲义》书稿卖给长沙日报,始得顺利成行。不数年学成返国,以谋事不易,乃鬻文为生;将留日时期所见所闻撰成《留东外史》,曲笔影射真人真事。可谓我国近代留学生文学之先河!

  嗣后,因该书甚受读者欢迎,向氏遂续作《留东外史补》、《留东新史》及《留东艳史》等系列小说,署名“平江不肖生”。曾有人问到他这笔名的来由,他说:“天下皆谓我道大;夫惟其大,故似不肖。”此语出自老子《道德经》;原来其“不肖”如此,并非自谦之辞。

  当《留东》四部曲陆续在上海出版时,因文中颇涉武功技击,真实有据,乃引起行家注意;加以向氏生性诙谐,健谈好客,遂与往来沪上的奇人异士、武林名手如杜心五(南侠)、刘百川(北侠)、佟忠义(山东响马)、吴鉴泉(太极拳家)、黄云标(通臂拳王)及柳惕怡、顾如章、郑曼青等结为好友,切磋武学。上海滩青红帮首脑杜月笙、黄金荣、虞洽卿等亦为座上客,时相过从。由是见闻异广,对于江湖规矩、门槛无不知晓。凡此,乃为其日后专事武侠创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迨及一九二二年春,上海世界书局主事者沈知方得著名小说家包天笑之介,登门约撰武侠说部,不肖生乃左右开弓,同时构思《江湖奇侠传》与《近代侠义英雄传》二书。前者多出于江湖异闻、乡野传奇,以虚构为主;后者则根据真人真事真功夫,结合史实而作。翌年分别连载于上海《红杂志》周刊、《侦探世界》半月刊,旋由世界书局结集出版。一时洛阳纸贵,名震大江南北!乃成为民国早年第一代的“武林盟主”。

  在抗日前不肖生曾有两次辍笔纪录。第一次是在民国十六年初,因上海工人暴动,社会一片混乱;不肖生乃远走平、津,迄“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方返回沪上继续笔耕。由于心恨日寇侵华,乃于《近代侠义英雄传》后半部中,借题发挥,大张挞伐;其民族主义色彩之强烈,为近代武侠说部所罕见。第二次在民国廿二年,因基于强国必先强种之念,乃放下尚未完成的《江湖奇侠传》;应湖南省主席何键之邀,回湘筹办国术训练所,并组织国术俱乐部(即湖南国术馆);进而更在长沙主办全国武术擂台大赛,对推动全民体育,厥功至伟。

  民国廿六年抗战军兴,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受聘为安徽省府办公厅主任兼安徽大学教授,已无暇亦无心从事武侠小说创作。迨抗日胜利以后,始重返沪上,再制新篇。据知,其最后的两部作品,一是《奇人杜心五》,乃为当时的武术大师杜心五作传,发表于上海《香海画报》;一是《铁血英雄》(原称《无名英雄》,又名《革命野史》),主要是写武昌起义前后,秋瑾等革命志士的悲壮故事,发表于上海《明星日报》。可惜均因大陆变色而未能写完。

  一九四九年中共建国后,不肖生作品均被打入“毒草”之列。向氏虽获任湖南省政协委员,但“武功全废”,无所事事;乃看破红尘,长斋礼佛,隐居长沙妙高峰下。直迄一九五七年以脑溢血病逝,走完其多彩多姿的一生,享年六十七岁。

  * 宛然一部“清末游侠列传” *

  在不肖生所撰十四部武侠小说中,以论名气之大、影响之广,自无过于《江湖奇侠传》。但此书所以名震当世,实得力于上海明星电影公司改编原著,并接连拍摄成十八集《火烧红莲寺》影片,大肆宣传,方得风靡一时。如就小说、思想内涵来看,则远不及《近代侠义英雄传》之七实三虚、神完气足!

  从《近代侠义英雄传》的书名上约略可知,此书系取清季《忠烈侠义传》(由明人《包公案》改编,为《三侠五义》──《七侠五义》前身)及《儿女英雄传》之遗意,以表彰江湖上侠义英雄种种奇节伟行为主。惟因冠以“近代”二字,意义便大不相同。

  据作者在本书第一回开宗明义所云:“这部书是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时间大抵是以晚清光绪廿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戊戌六君子”殉难之际为坐标,而上下各推十年左右;个别人物事迹则延伸至民国初年。其所述者殆为真人真事,既可说是“清末游侠列传”,亦可视为“近代武侠传记文学”。但毕竟这是小说而非“武侠史记”,故其道听途说、穿凿附会之处亦在所难免。惟作者善于捏合故事,往往能将历史之真(人物)与艺术之真(情节)予以高度统一;娓娓道来,引人入胜。这便不是一般通俗小说家可比了。

  不肖生的文字简洁生动,收放自如;雄奇、冷隽兼而有之。其描写人物极细致,尤善譬喻,寥寥数笔能得其神。在小说技巧上,喜采用“劈竹法”及“剥笋法”,由一人带出一人,一事引出一事;层层转进,水到渠成。如《近代侠义英雄传》先以大刀王五与谭嗣同“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为引,带出大侠霍元甲本传;再由霍氏“迷踪艺”威震江湖事而带出清末各路英雄豪杰;最后则以倭人毒害霍元甲而总结全书。其起承转合,前后照应,有如是者。以下即就本书主要人物故事、题旨寓意、武术门派、技击功法、江湖门槛及规矩等节,分别析论于次。

  * 霍元甲“三打外国大力士” *

  《近代侠义英雄传》的书胆实为霍元甲;至于大刀王五及其它的江湖豪杰,在书中仅是过场人物,陪衬而已。虽说此书的写法有主有从,但因人物成串、故事相连,宛如长山之蛇,首尾呼应;故而高潮迭起,精采纷呈。其中最能表现平江不肖生的爱国情操及阅历见识者,即为演述神拳霍元甲“三打外国大力士”的传奇故事。

  按霍元甲,字俊卿,是天津静海县小河南村人氏;家传“迷踪艺”功夫有来去无踪、神鬼莫测之妙,因而驰誉北五省,人称“无敌”。但霍家拳真正能够名震天下而举世共钦者,不是靠“迷踪艺”,而是靠霍元甲“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爱国侠烈精神。

  霍元甲是在《近代侠义英雄传》第五回才出场;作者特意采取旁敲侧击之法,先不正面写霍氏武艺如何惊人、神力如何天生,却教读者从店小二的口中和大刀王五的眼中得到一个综合的印象:即“霍四爷”(在家排行第四)一脚之力,重逾千斤;可以将压街的大石滚子踢到寻丈之外。这种“弹腿”功夫,何等高强!

  惟不知是有意抑无意,平江不肖生对霍四、王五这两位大侠的相貌从未详细描写过,重点似全放在他们的英雄气概与侠烈精神上。如这部“武侠传记文学”以谭嗣同的绝命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开场,引出谭、王二人相交的历史,却始终不提王五的长相;只说他豪气干云,好打不平,仗义护送御史安维峻(因上折参奏李鸿章而遭贬)至口外,以此而名动公卿。至于其武功技击反倒派不上用场,显不出威力。

  书中写霍元甲“三打外国大力士”的笔法亦与前者相类。照理说,“三打”一定是有三场轰轰烈烈的龙争虎斗;但作者偏偏只刻意描述比武前的主、客观形势与当事人的心理状态,并未实写双方交手经过;却由此而把一个代表民族正气的大英雄大豪杰──霍元甲烘托出来。

  这三次比武的对象分别是俄国大鼻子、非洲黑鬼子及英国老狐狸。由于他们均视中国人为“东亚病夫”,在报纸上大作广告,狂妄不可一世,方激起中华好汉霍元甲“御侮”的决心。书中写霍氏以一介武夫,不甘国家受辱,挺身而出之种种言行,读来当真是元气淋漓,激昂天地,足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矣。

  第一次是所谓“俄国大力士”在天津各处张贴广告,自称力气之大,世界第一。书中说,当霍元甲看到广告上写着“全世界的大力士只有三个”(一是俄国人、二是德国人、三是英国人)而暗讽中华无人时,不禁气得哇哇大叫:“混帐混帐!你到我中国来卖艺,怎敢这般藐视我们中国人?竟敢明明白白地说我们中国没有大力士!”于是决意非得去和这个俄国大鼻子“较量较量”不可!

  在这节骨眼上,一个重要性仅次于霍元甲的人物农劲荪及时登场了。书中介绍此人的一段文字,很能表现出原作者平江不肖生的观念与看法:

  这农劲荪是安徽人,生得剑眉插鬓,两目神光如电,隆准高额,熊腰猿臂;年龄和霍俊清(元甲)差不多,真是武不借拳,文不借笔,更兼说得一口好英国话。(中略)那时中国人能说英国话的,不及现在十分之一的多;而说得英国话的中国人,十九带着洋奴根性,并多是对中国文字一窍不通;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认得、都写不出!能知道顾全国家的体面和自己的人格的,一百人之中大约也难找出两三个!(见原书第十四回)

  这话挖苦清末民初的洋奴买办,真是痛快淋漓。但据说学贯中西的农劲荪则不然;因为此人嫉恶如仇,天生侠义,且有民族自尊心。有不知他的性情而“平日又欺凌中国人惯了”的人,若以洋奴看待他,无不“立时翻脸”,厉声驳斥,必教对方认错服礼才罢,故能赢得西方人士的敬重。霍元甲有这样一个“通洋务、识大体”兼具侠肝义胆的至交好友相助,对付外国蛮牛自然举重若轻了。

  书中说霍、农二侠看了那“狗屁广告”均甚气愤,以农劲荪懂英语之故,遂由他去交涉比武。作者写“俄国大力士”在台上透过翻译所发的一番狂论,颇有借题发挥的现实意义:“(上略)鄙人在国内的时候,曾听得人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全国的人都和病夫一般,没有注重体育的。鄙人当时不甚相信,嗣游历欧美各国,所闻大抵如此。及到了中国,细察社会的情形,乃能证明鄙人前此所闻的确非虚假。体育一科,关系人种强弱、国家盛衰,岂可全国无一组织完善、专攻研究的机关?鄙人为欲使中国人知道体育之可贵,特在天津献技一礼拜,再去北京、上海各处献技,竭诚欢迎中国的体育专家和大力士,前来与鄙人研究。”(同上回)

  随后,不肖生又详细描绘这头俄国蛮牛的臂力,可生生将茶杯粗细的铁链拉断;能把内装廿五人的大笼子举起──换以生铁板,也能举重达两千七百斤以上。端的是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超级大蛮牛!

  但尽管这俄国佬声势如此惊人,霍元甲仍是“淡淡地瞧着”,浑若无事。惟其艺高人胆大,方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何况在霍氏眼中,那号称“世界第一”的罗刹鬼子仅只是一块顽石呢!

  俟那“俄国大力士”表演完毕,霍元甲就请农劲荪前去交涉,要上台比武较量。不料罗刹鬼子竟是纸老虎,一看来者不善,登时心生怯意。托词“初来中国,不知道中国武术家较量的方法”,不敢比试;仅愿“彼此见面,作谈话的研究”。

  霍元甲说得好:“他既自称为世界第一个大力士,难道中国不在世界之内?如何说不知道中国武术较量的方法呢?不较量不行,谁愿意和他作谈话的研究!他说中国是‘东方的病夫国’,国人都和病夫一般。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大力士,却怕我这个病夫国的病夫作什么哩?……”

  虽然交涉良久,仍无结果。这俄国蛮牛闻得霍元甲神拳之名,早已吓破了胆;甘愿作缩头乌龟,也不敢上台一拼了。书中借农劲荪之口说:“霍先生的性情,从来是爱国若命的。轻视他个人,他倒不在意;但一遇见这样轻视中国的外国人,他的性命可以不要,非得这外国人伏罪不休!”

  最后霍元甲开出了三个条件,让“俄国大力士”任择其一。这罗刹鬼子既不敢比斗,也不愿登报取消“世界第一”的牛皮,终于灰头土脸仓惶遁去。从此霍元甲威名大振,四方皆知。但他却叹道:“这算什么?我虽一时负气,把他给逼走了,然而他在台上说的话,也确是说中了中国的大毛病……我一个人强,有什么用处!”由是乃与农劲荪立下了提倡中国武术的雄心。

  平江不肖生写大侠霍元甲之爱国情殷,投袂而起,怒逐番佬,种种笔墨全在彰显“侠义”二字。其所争者,不过是外邦应以平等待我之民族而已,故“恶声至,必反之”,决非当时一般所谓“盲目排外”之行为可比。其所痛者,乃在国家积弱不振,社会崇洋成风;致令外人轻视,以“辱华”为乐。

  因此霍氏认为,欲强国必先强种,强种必先强身;而要破除“东亚病夫国──百事不如人”的心理障碍,就非显点手段本领,打几个“外国大力士”不可!一则教洋人知道中国的武术博大精深,非彼所能望其项背;二则教国人由此而明自尊自重、自立自强之道,通过锻炼体魄而达到振兴中华之目的。此所以霍元甲“一打”俄国蛮牛犹不足,而有“二打”、“三打”情事之发生。

  “二打”的对象是“英国大力士”奥比音。其经纪人先用种种手段试探霍元甲实力;及获悉霍氏竟能把“腕力机”(最大限量为一千六百磅)生生拉断,便知奥比音决非其敌,乃双双连夜而遁。

  “三打”的对象是“黑国大力士”孟康,乃非洲人也。其经纪人是头老狐狸,久闻“中国功夫”厉害;于是要求双方角力时,霍元甲“不许用拳、不许用脚、不许用头、不许用肩、不许用肘──指头更不能伸直戳人!”这完全是无赖的行径,霍元甲只好愤然作罢。

  由本书写霍氏三打洋鬼子皆“不战而屈人之兵”可知,作者意不在“打”,而在表彰中华民族“不可侮”的精神。但对于视人命如草芥的“义和团”魁首韩起龙,霍元甲就忍无可忍,非为民除害不可了。

  * 假“神拳”遇到真“神拳” *

  书中说,在霍元甲怒逐俄国佬后不久,“庚子拳乱”爆发。这场清朝的“文化大革命”来势汹汹;除了东南诸省得以“自保”之外,全中国乱作一团。拳匪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到处烧杀掳掠,而各地外国人及中国教民(信奉天主教和基督教者)则首当其冲。

  先是“义和团”魁首韩起龙慕霍元甲盛名,派人前来敦请出山帮衬;说是韩某“神拳”如何厉害,“法力”如何高强──只要喊一声,洋鬼子的枪炮“自然封住了,再也打不响”!霍元甲却道:“……我学习拳脚,尤其是人传授的,更不相信有什么神拳。如有会‘神拳’的人敢和我的‘人拳’较量,我随时随地可答应他,不怕他的神拳厉害。至于大清的江山,也用不着我们当小百姓的帮扶!”(见原书第十五回)

  由此可见霍元甲的见识与抱负,实是明辨大义而充满强烈的民族意识。此即明末大儒顾炎武所谓:“有亡国,有亡天下”之分,丝毫含糊不得!

  “拳乱”初起时,霍元甲曾对好友农劲荪说:“只恨我没有力量,若有势力,就先要将这班东西灭了。”农劲荪劝他出言须谨慎,以免这班“邪魔野教”转过头来与他为难。他却正色道:“我岂是怕他们与我为难?国家将亡,必出妖孽!这班东西都是妖孽,我怕它怎的?”

  及至韩起龙率“义和团”杀到天津,千余名中国教民的性命危在旦夕;霍元甲大怒,乃请农劲荪贴出告示,凡是无处可逃的教民,一概到霍家开设的“淮庆会馆”来,由其保护。原书第十八、十九回就写霍、农二侠仗义保护教民及“义和团”两度夺垒之事,娓娓道来,令人目不暇给。

  到最后“义和团”决计用红衣大炮来攻;霍元甲迫不得已,乃带上家传能吹毛断玉的雁翎宝刀,仗着酒力,孤身杀奔拳匪扎营之处而去。他是打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主意,拼着一死也要结果韩起龙的性命。

  平江不肖生写霍元甲醉劈韩起龙一折,兔起鹘落,称得上是“快如并州剪,爽若哀家梨”。值得介绍如下:

  霍元甲立在远远的,听得其中几句:“好个不识抬举的霍元甲,我拿他当个英雄,特地派人请他入伙;他不但不从,倒明目张胆的与我们作对。你们大家努力,只等过了午时,他如胆敢再不将那一千五百多个吃教的杂种全数交出,我韩起龙拿住他,定要碎尸万……”下面的一个“段”字不曾说出,霍元甲已如风飞至,手起刀落。只听得喀喳两声响,韩起龙两条握枪的胳臂,早已与他本身脱离,身体随往桌底躺下。

  当韩起龙胳臂未断的时候,满坪的“神兵”但听得一声:“霍元甲来了!”却是霍元甲的影子,全场没一个人看见。韩起龙的身体倒下,又齐听得一声:“霍元甲少陪了!”全场的人有大半吓得手上的兵器无故自落。(见原书第十九回)

  从此霍元甲之名声震中外,有称他为飞侠的,更有人绘影绘声说他是“剑仙”!

  * “迷踪艺”之理论与实际 *

  在《近代侠义英雄传》里,作者迭称霍元甲拳脚功夫盖世无双,乃在于家传“迷踪艺”绝学。顾名思义,“迷踪”二字系指其身法神出鬼没而言。其“艺”如何,外人固莫测高深;但经过不肖生以行家身分抉发其拳理之奥妙后,便令读者豁然贯通矣。

  事见原书第七十二回,叙关外好汉王子春慕霍元甲侠名前来问艺;霍氏表演了一趟拳脚,出手投足,“显出”毫无气劲;顿使王子春心生怀疑,一再究诘其故。霍元甲在此说的一番话实含蕴至理:

  “迷踪艺的好处,就在练时不用气力;因为不用气力,所以动作不能不迟缓。练架式是体,和人厮打是用;练‘体’时动作迟缓,练‘用’时动作便能迅速。……我这迷踪艺,看来似慢,实际极快;只是我之所谓快,不是两手的屈伸快,也不是两脚的进退快,全在一双眼睛瞧人的破绽要快。人和人动手相打,随时随地都有破绽,只怕两眼瞧不出来。因为人在未动以前没有破绽,既动以后,也没有破绽──破绽仅在一眨眼的工夫。所以非武艺十分精强之人,不容易看出;不曾看出破绽便冒昧动手,不但不能打翻人,有时反被人打翻了。”

  这段分析拳理的对话文字,便成为后世武侠小说所谓“似慢实快”、“蹈瑕抵隙”,甚至“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先动”(后发先至)等等武打实战场面之滥觞。

  那么,到底“迷踪艺”用不用气劲呢?用!但它的神奇之处,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就是“借力使力”之意。作者借霍元甲之口,道出自己领悟到的技击心得:

  “我的迷踪艺也极注重气劲;不过所注重的不是两膀有几百斤的气力,也不是两腿能踢动多重的砂包;只专心练习瞧出人家有何等破绽,便应如何出手。打在人家什么地方,使用若干气劲方将人打倒;气劲断不使用在无用之处!

  “譬如一个人在黑暗地方行走,要捉弄他的人只须用一条小指粗细的麻绳,将他的脚一绊,就能把他绊跌一个筋斗。这小指粗细的麻绳能有多少气力,何以能把人绊跌一个筋斗呢?这就是利用他一心只顾向前行走,不曾顾到脚下的破绽,而使用气劲得法的缘故……照这样看来,可见打人不在气劲大,全在使用得法。练迷踪艺的打人,简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那里用得着什么气劲!”(以上分见原书第七十二回)

  这真是精研拳理深造有得的高论,全从平易近人处作文章。足见不肖生实为斲轮老手,方能深入浅出,就近取譬,教人一看便懂。此与今之武侠作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形,迥乎不同。

  在原著同一回中,叙霍元甲演绝艺、析拳理之后,又写霍、王二人动手过招以证“理论”是否符合实际之事。平江不肖生对此有进一步的补充。先是王子春展开身法“以快打慢”,霍元甲却“以静制动”。俟王子春第一脚踢中霍元甲的脊梁,便“彷佛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毫不受力;至第二脚踢中其颈项,登时“震得全身如被抛掷”,跌落地上;已然筋骨受伤,站不起来。

  据书中霍元甲解释说:“平日练拳用气力的,在练的时候,气力必专注一方;不是拳头,便是脚尖,或肩或肘,或臂或膝……我家迷踪艺在练的时候不用气力,便无所谓专注一方。平时力不专注,用时才能随处都有,没有气力不能到的地方。”因此一旦遇敌,那受踢之处,便“临时能发生力量来抵挡”,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这段描写决非外家技击“迷踪艺”所能为者;而是平江不肖生以自己研究内家功夫的心得,强加附会到霍元甲身上。因为细观全书,霍氏皆以天生神力及其外家绝顶功夫纵横江湖;独于内家气功缺乏深造,最后且以此而受伤殒命。故而谓之“借力使力”(手法)则可,谓之全身皆能“发出力量来抵挡”(内功)则谬矣!

  (按:若说王子春着脚之处“坚如铁石”而非“彷佛棉花”就合理了。)

  * 比较内外功及中西武术 *

  固然本书写霍元甲的武功似乎有点儿内、外家不分,令人迷惑;实则两者同样要练“气”、练“力”,绝无偏废之理。其别或仅在于内家功夫注重练气,而外家功夫注重练力并兼及手法、腿法技巧,故此成就各异。但深一层来看,则不尽然。盖外家功夫实有其“过刚即折”的根本性缺陷,若非内外兼修的大行家却也说不明白。

 平江不肖生早在《近代侠义英雄传》第十三回中就曾剀切指出:

  “内家常以‘铁柜盛玻璃’的譬喻,形容、挖苦做外家的。(中略)这譬喻的用意,就是说做外家功夫的人,从皮肤上用功,脏腑是不过问的。纵然练到绝顶,也不过将皮肤练得如铁柜一样,而五脏六腑却如玻璃一般脆弱;有时和人相打起来,皮肤虽能保得不破,但脏腑受伤是免不了的。”

  霍元甲的“迷踪艺”以身法、手法雄视江湖,其“弹腿”功夫在当时人称盖世无双;然而独独对内家气功缺乏研究。因此终其一生大小三千余战,与人交手越多,所受到的反震之力也越大;累积至相当程度便自然形成“内伤”,卒至不可收拾之局。

  在原书第五十四回,平江不肖生更进而借一位精擅歧黄之术的内家高人秦鹤岐之口,说出霍元甲的“病因”所在:

  “他的毛病就在他的武艺──手上成功太快,内部相差太远。他右手之力,实在千斤以上;而细查他内部,恐怕还不够四百斤,余下的六、七百斤气力,你看拿什么东西去承受?……譬如有一千斤力打在你身上,果然有千斤之重;只是这一千斤的力量打出去,反震的力量也是有一千斤的。假如我自己内部能承受一千斤的反震力,这一千斤力便完全着落在敌人身上,自己不会受伤;若内部功夫未做成,手上打出去有一千多斤,敌人固受不起,自己内部也受了伤,这不是大毛病吗?”

  这段引文看来啰嗦,却极为真切可信,且合乎科学上的“反作用力”原理。

  试看原书第七十八回,日本医生秋野用X 光为霍元甲检查身体所发现的“异状”,便知究竟。当时秋野从X 光片上看到霍元甲在皮肤以内,“竟比普通人多了一种似膜非膜,似气体又非气体的物质”,大感惊异;随又发觉霍氏的“胸脯比寻常人宽,而肺活量倒比寻常人窄”──此即霍元甲重“力”不重“气”,以致日后受到内伤的明证。

  既然练外家功夫的“毛病”如此之大,那么内家功夫又如何呢?一般武侠作家均知内家运气之说,开口闭口“先天真气无坚不摧”;却鲜有人能把个中道理讲清楚的。惟不肖生是“练家子”,对内家所谓先、后天真力亦有极为透辟之论。在原书第四十八回叙内家高人瞿铁老“揽雀尾”一折,便藉由瞿铁老和其徒吴振楚的对话中,将“先天力无穷”的精义深入浅出地表白出来。

  先是瞿铁老腾身张臂,揽了一只麻雀在手。吴振楚看那麻雀不曾受伤,“蹲在瞿铁老掌心中,彷佛作势要飞的样子;只见瞿铁老的手不住地微微颤动,麻雀竟飞不起来”。随后又将麻雀放在背上,“只见那背也和手掌一样微微颤动”,麻雀仍然飞不起来。

  吴振楚以为这是“法术”,瞿铁老却说是“功夫”,而且有先、后天的区别。他指着掌中的麻雀道:

  “你看它不是时时刻刻敛住翅膀,做出要飞的样子吗?它不能就这么飞上去,两脚必须借着后天的力一纵,两个翅膀才展得开来。它脚没有力的时候,我掌心在它脚下,它只一用力,我的掌心就虚了。掌心一虚,要它从何处着力呢?所借的这一点力,便谓之后天的力。何以谓之后天的力呢?因它先用力,然后才有力,所以是后天的力。这后天的力是没有止境的,是练不到绝顶的……惟有先天‘无力’,却是无穷之力。”

  这一段描写与析理颇精,明眼人一望即知是作者在开讲太极拳“推手”运劲之妙。其中涉及“沾黏劲”、“听劲”、“懂劲”及“化劲”,故麻雀有翅难飞。惟其“先天‘无力’力无穷”之说,则高度发挥老子“无”为“有”之用奥义。是以内家功夫所练乃先天之力(气功),外家功夫所练乃后天之力(技击)。前者练至上乘境界,亦可“运劲若钢”,且无后遗症。如前述杏林奇人秦鹤岐“能随意用嘴唇将茶杯的边缘舐下来,和用钢剪子剪下来的一般无二”(见原书第五十三回)。实是骇人听闻!此则非“铁柜盛玻璃”或“硬碰硬”的外家功夫所能企及;必待内、外兼修,始能刚柔并济,无入而不自得。

  虽说中国外家功夫有其缺点,但因杂以手法技巧,遂能化死力为活力;与外国拳术家徒仗一身蛮力者,大相径庭。平江不肖生在书中有三处叙此,从中外练武者的目的不同到运用力道的方式迥异,层层剖析,探微抉隐,颇值得重点引述如下:

  (一)中外练武者的目的不同──书中说,英国大力士奥比音在与霍元甲定约比武之前,其经纪人要求必须“赌赛银两,不能凭空分胜负”。后来少年豪侠彭庶白(即城固县令彭纪洲之侄)道出其中原委说:“……外国大力士拳斗家略有声名的,无不受几个大富豪的豢养;就是到处卖艺,也是受有钱人的指挥,完全自动的绝少。日本人虽不敢公开的赌博,然大力士与柔道家受富豪贵族的豢养,也和西洋人一样。”(见原书第五十二回)

  因此霍元甲愤然道:“原来外国会武艺的人,是这般的人格、这般的身份!我若不是因他们太欺负我国人了,不服这口气,否则无端找他们这种受人豢养、供人驱使的大力士比武,实不值得!”此缘中国练武者为己、为行侠,而外国则为人、为赌钱之故。

  (二)中外练武者的方法不同──书中借霍元甲之口指出两者优劣所在:“外国的武艺,可以说是笨拙异常;完全练气力的居多,越练越笨。结果力量是可以练得不小,但是得着一身死力,动手的方法都很平常。不过外国的大力士和拳斗家却有一件长处,是中国拳术家所不及的。中国练拳棒的人,多有做一生一世的功夫,却一次也不曾认真和人较量过的;尽有极巧妙的方法,只因不曾和人较量过,便没有实在的经验……至于外国大力士和拳斗家,就绝对没有这种毛病。这人的声名越大,经过比赛的次数必越多,功夫十中有九是由实验得来的。”(见原书第六十回)

  因此霍元甲(实为不肖生)下结论说:“如果有中国拳术的方法,给外国人那般苦练出来,我敢断定中国的拳术家决不是他们的对手!”

  (三)中外拳术用力不同──书中借农劲荪之口分析两者所用的“力”时说:“我中国拳术家与外国拳术家不同的地方,不尽在方式;最关重要的还在这所用的气力。(中略)外国拳术家、大力士及普通人的力都是直力。中国拳术家是弹力,四肢百骸都是力的发射器具。譬如打人用手,实在不是用手;不过将手做力的发射管,传达这力到敌人身上而已。”(见原书第七十三回)这种用科学原理解析中外拳力之别,即在今日看来,仍有其一定的意义与价值。

  * 描写人物“七实三虚” *

  《近代侠义英雄传》涉及的南北英豪、奇人异士甚多;除前述霍元甲、农劲荪、秦鹤岐、瞿铁老等人外,另有独行侠(盗)及各派武林名手不下数十位。其事或实或虚,颇饶趣味。今特举清末民初技击之雄“鼻子李”及江湖铁汉“单刀李”为例,以见作者刻划人物笔法精细之一斑。

  本书开宗名义便说:“从来江湖上的英雄、绿林中的好汉,无人不有一个绰号。绰号的取义,有就其形相的,有就其性质的,有就其行为的,有就其身份的,有就其技艺的。不问谁人的绰号,大概总难出这五种的范围。”而“鼻子李”则取其形相,他那绰号全由其朝天鼻而得名。作者因用工笔绘之:

  他生得相貌奇丑,脸色如涂了锅烟;一双扫帚眉,又浓厚,又短促;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平时倒不觉怎样;若有事恼了他,发起怒来,两颗乌珠登时暴出,凶光四射。胆量小的人,见了他这两只眼睛,就要吓得打抖。口大唇薄,齿牙疏落;更怕人的,就是那只鼻子。两个鼻孔朝天翻起,彷佛山岩上的两个石洞。鼻毛丛生,露出半寸,就如石洞口边长出来的茅草。

  书中说:“鼻子李”原名李富东,天津人氏。其师为清宫禁军总教习王东林,武功之高,连嵩山少林寺主持海空大师亦甘拜下风,即可想而知。李富东拳脚功夫(外家)精绝当世,曾打遍北京七个“摔跤场”,几于无人能敌。后来继任禁军总教习,威名远振。某次与人交手,却意外赢得一块上刻“天下第一”的柳木牌,享誉垂一甲子之久。惜临老失脚,竟败于霍元甲“弹腿”之下,一世英名付诸流水……不肖生言之凿凿,似煞有介事。(另按:不肖生《拳术》一书所附见闻录中,谓李富东民初犹健在,为天津武德会长。)

  惟据近人李英昂所着《太极十三枪谱注》,谓“鼻子李”本名李瑞东,河北武清人氏。其师王兰亭乃杨派太极宗主杨露蝉得意高徒,同门无出其右者。瑞东“因幼病鼻而缺”,故人称“鼻子李”,名震一时。相传此老内家气功绝顶,已臻隔空伤人之境;曾徒手搏疯牛,将全身牛骨震成粉碎。后中人暗算,殁于民国六年云。

  姑不论彼二说孰是孰非(也许当时有两个“鼻子李”),即就书中人物刻划而言,不肖生实有其细腻独到之处;致令“鼻子李”形象突出,直逼眼前!惟仅作平面描写,并不足证明其为说部能手;及阅“单刀李”宁死不辱其刀一折,便活脱一条江湖好汉跃然纸上了。

  原书第廿七回叙及“单刀李”李梓清因故流落广州,沦为乞丐。有人问他,带了这把刀有何用处?为什么不变卖了,换饮食吃?他却道:“刀就是我,我就是刀,怎能变卖!?”有人要他耍刀给大家看看,便能讨赏。他抡眼四下一瞧,竟哈哈大笑:“那里有看刀的人呢?”意谓就算是卖艺,也要货卖于识家──像这些人那懂得他刀法的精奇奥妙!于焉接连数日,粒米未进,不禁饿倒在地,奄奄一息。

  后遇一善士,好心劝他“何妨胡乱使给他们看看”时,他鼻孔里却哼了声道:“我若忍心这般糟蹋这把刀,也不至有今日了。生有来,死有去!古今地下,饿死的岂只我李梓清一人!”

  正是:屠沽内自有豪杰,丐讨中岂无英雄!不肖生写“单刀李”全从刀上做文章;单刀本无生命力,却因刀主珍惜刀法之故,视刀如己,遂形成某种生命价值观。试看作者无一笔勾勒其容貌,只凭对话便将“单刀李”的精神气概整个烘托出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这种平实而又不平凡的笔墨,真可谓力透纸背,耐人咀嚼。

  但“单刀李”不过是一江湖小人物而已。书中所叙赫赫有名的近代武林高手,不可胜数,兹择要简介于次:

  王五──原名子斌,关东人,因在本家的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五,故称王五。其祖王顺乃东三省的“大响马”(强盗);其父王得宝亦精技击,惟不幸早逝。王五乃拜“日月鼠”周亮为师,学会“十八般武艺”。因他平日爱用双钩,使得出神入化,遂以双钩王五成名,行走江湖。后遇异人“山西老董”,授以秘传刀法,乃弃钩改用单刀;人称关东大侠或大刀王五,声闻于世。

  杨班侯──河北永年县人,原名钰,为太极拳宗主杨露蝉之次子。露蝉之技得自河南陈家沟陈长兴氏,复加以创新,因有陈派太极与杨派太极之分;杨班侯即为杨派传人,人呼“二先生”。班侯性暴量窄,曾应端王之聘,任王府的拳师傅。从其学者虽众,却因他秘技自珍,以是极少有人能得其真传。不肖生在书中对杨氏父子“藏私”的心态,颇为褒贬,不以为然。

  孙福全──河北完阳县人,曾从技击名家董海川学八卦拳,从郭云深学形意拳,从郝为真学太极拳(陈派),集三家武术之大成,臻登峰造极之境。民国初年曾任江苏国术馆长,生平著述甚多,对武术界影响甚钜。

  陈广泰──江西南康县人,其师广慈和尚曾观看鹰、蛇相斗而创出“字门拳八法”;他在艺成后,曾一度沦为鸡鸣狗盗之徒。但为人尚义,往往愤不顾身。据称他的本领高强,“能扑面睡在地上,将手脚使劲一按,身子就弹上了屋顶”。后来到湖南设厂授徒,门人多达一百七、八十名;在长沙一带,妇孺皆知。

  罗大鹤──湖南长沙人,其师言永福亦曾观看鹤、蛇相斗而创出“八拳”,与广慈和尚创的“字门拳八法”有异曲同工之妙。此人有空手洞穿牛腹之能,后与陈广泰结为好友,互相切磋拳技,并接收了陈氏门徒。然而终究为报师门之仇,与神拳金光祖拼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据称,在民国十五年前后,四川还有一派练“八仙拳”的武家,曾得其指点而流传下来。

  刘三元──湖南常德人,为湘省猴拳宗师。据说他在周岁时曾被四川峨眉山的白猿掳上山去,喝猿乳长大,遍体生了猴毛,“临死还不曾脱落干净”(其弟子语)。此人年逾七旬方以打湘阴米贩子之事而享大名;可凭空用手托住马腹,连跳十几辆米车,浑若无事。入民国后,刘氏门徒仍遍布湖南境内,以刘清泉最为著名。

  赵玉堂──哈尔滨人,幼随帽儿山奇僧慈云学艺,轻身功夫高绝一时;可空手捉飞鸟,踏雪了无痕。后不幸沦落为“飞贼”,有夜走千家之能。哈尔滨警署探长霍尔斯脱夫(俄国人)曾率领两百武装警察围捕赵氏,竟然被他平空逸去,连影子都看不到。警署只好拘禁其母,始行投案。俄籍探长爱其才,用他做火车站“人夫头儿”,管束两三百名夫役。据称,就任时他曾当场表演绝技,从疾行的火车车厢缝里横飞过去,见者无不惊为天人!霍元甲亦曾亲眼目睹他顿足飞上淮庆会馆的屋脊(约有五、六丈高),大为叹服。此人在民国六年时,仍在哈尔滨车站做人夫头儿,后竟不知所终。

  胡九──清光绪初年,为汉中剧盗;轻功造诣,天下无双,已至飞行绝迹的地步。据称有一次他心血来潮,半夜要到山东济南府狱中去看朋友;结果来回一万多里路,只用了不到两个更次(四小时),实是神乎其神,骇人听闻。有人问他是如何去的?他说:“不是走去的,是飞去的。从此间(陜西城固县)到济南,在地上因山水的阻隔,弯弯曲曲的来回便有万余里;从半空中直飞过去,来回不上二千里……”如曰不信,则以毡帽上的残雪为证。

  据平江不肖生说,胡九不是用的“软功夫”(法术),而是用的“硬功夫”(轻身术)。其事虽玄妙莫测,但由城固县令彭纪洲(为古文家吴挚甫门生)之口传出,应非无稽──胡九轻功可比喷射机?读者姑妄听之,可也!

  * “神针黄”技惊洋博士 *

  在本书中,以言不涉神怪而最称幽玄离奇的,厥为“神针黄”其人其事。此公原名黄石屏,是清末上海最有名的针科医生;幼时曾获异人传授内家拳术及“金针过穴”之法,用以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莫不着手回春,应验如神。

  从原书七十三回黄氏“初试金针术”治愈南通张季直的阳萎症起,至七十七回“劫牢救志士”义助革命党人止,殆可谓黄石屏本传。其中包括“金针过穴”的练法、原理、治病实录,以及中西医术之辩难、革命党在国内外之活动等等。洵为中国功夫与时代脉动之大结合,颇值得重点评述。

  据平江不肖生说,黄石屏受艺于山东蓬莱县千佛寺的圆觉大师,先习内家功夫,以增强体力;三年后,圆觉才用银朱在墙壁上画出无数红圈,教黄石屏拿竹签向红圈正中戳去,每日戳若干次──“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地戳了若干日;再将红圈改为芝麻般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方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穴道上有一个绣花针孔大小的红点……”(见原书第七十四回)

  待黄石屏能用钢针随手即戳中红点之后,便改用质地极软的金针,依法勤习不辍。经过如此这般的训练,黄石屏的目力大进,认穴奇准;运气于腕、指,可将金针刺进“寸多深的粉墙”而针却不曲不断。至此,针法初成,方开始学习用针治病之术。

  据称,极负时誉的南通张季直(名謇,清末状元,民国初年曾任农商总长),因患“阳萎症”,年逾四旬犹无子嗣,便得黄石屏金针过穴而阳旺春回。不久,张家传出如夫人怀孕喜事,黄氏“神针”之名大噪,乃正式挂牌行医。

  书中说,“他的针是赤金制的,最长的将近七寸,最短的也有四寸,比头发粗不了多少。”施治时,黄氏能隔着皮袍及几层棉衣用针刺入穴道数寸之深;无论是何等痼疾沉痾,皆可针到病除──仅有极少数不治之症例外。而对于真正无药可救的绝症,他也会当面明说,拒绝治疗。

  黄石屏先在南通、后在上海行医,曾活人无算;每每门庭若市,户限为穿!因而惊动了一个德国医院的院长,前来拜会求教。那德国人是医学博士,来华居住多年;久闻中国点穴法及金针治病术之神奇,却始终不明究竟。平江不肖生借黄石屏与德国医学博士研讨“金针过穴”原理,而层层剖析中西医术之利弊得失;说来头头是“道”,精辟之至,宛如掌中观纹。

  先是德国大夫头一日实地看过黄石屏用金针为病患施治后,产生两个疑问:

  (一)西医认为绝对危险不能下针的所在(如胸腹、眼睛),何以他能刺进去五、六寸深而受针者并不感觉痛苦?

  (二)西医所用的针是精炼纯钢所制,针尖锋锐无比,但有时因用力不对也刺不进皮肤;何以他那细柔又不锋锐的金针竟能隔衣刺入人体?

  老德回去百思不解,只好承认:“我们不可因现在中国下等社会的人没有知识、不懂卫生,便对于中国的一切学术,概行抹杀。中国是一个开化最早、进化最迟的国家,所以政治学术都是古时最好;便是一切应用的器物,也是古时制造的最精工。”(见原书第七十四回)

  次日,这好学不倦的老德再度登门问“道”:“脐眼附近是大小肠盘结在里面,先生这针直插到尾脊骨,是穿肠而过,大小肠上不是得穿无数个小窟窿吗?”

  黄石屏于是说出一番道理:“其所以要用纯金制的针而针尖又不能锋锐,就为怕刺破大小肠。……大小肠是软滑而圆的,针尖又不锋锐;与大小肠相碰,双方都能互让。所以能从肠缝中穿过,直达穴道。不过所难的就在打的手法;因为金针太软,肠缝弯曲太多,若是力量不能直达针尖,则打下去的针一定随着肠缝不知射到什么地方去了,断不能打进穴道。不能打进穴道,则打一百针也没有效力。”(见同一回)

  老德见他拔针不见血,又问:下针而未刺破血管,是否因针尖不锐之故?黄石屏笑着摇头说,不刺破血管是“另有道理”,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穴道”──“只要穴道不曾打错,无论用什么针打下去,是决不会出血的;如果出血,便是打错了穴道!”

  书中说,西洋研究学术者都有一股锲而不舍的精神,于焉老德三度求教:“人身上血管密布,如何知道这地方打下去会不出血呢?”初颇怀疑是由人体解剖而归纳出的医理结晶;但黄石屏却说不然:“因解剖的是死人,与活着的身体大不相同……就算你们西洋人舍得牺牲,甚至用活人解剖,你须知道,被解剖的人在解剖时已起了生理变化,与未痛苦时大不相同了。若用解剖的方法定穴道,是绝不可靠的!”

  平江不肖生写这一折,由中国“穴道”之说,谈到西方医学解剖之弊,确是切中要害,发人深省。那么,中国人又是如何发现“穴道”的呢?据云:“中国修道的人,修到相当的程度,便能在静坐的时候,看出自己身上血液运行的部位──人身穴道的规定,就是得了道的古人发明出来的。”复指出,“金针过穴”之法必须强记人体周身七百多穴道,而且要精通《内经》、《灵枢》、《难经》、《伤寒论》等中医经典书籍;此外还得练内功,方可施术救人。

  揆诸所述种种,足见作者腹笥渊博,几乎无所不通。而其出以现代科学眼光为中国传统医术结晶“金针过穴法”细加分说,更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在在令人击节。

  察当时社会背景,正值国内西化论者引吭高唱“中国百事不如人”之际;武侠小说界独有不肖生挺身而出,藉洋博士之口来讽劝国人不可妄自菲薄,实是难能可贵。凡盲目崇洋媚外者,阅此能无愧乎!

  * 江湖阅历之林林总总 *

  前曾约略表过,不肖生素喜与武林中人交往,阅历既深,见闻亦广;对于江湖道上各种规矩、勾当、习性、事物、术语等等,不但多知其来历,且能详其究竟。信手拈来,无奇不有!颇得“寓教于乐”知性趣味。今姑举数例证之。

  在江湖规矩方面,《近代侠义英雄传》主要谈到当时江湖上两种众所公认的行规:

  一、“过堂”──所谓“过堂”,是指两个会武而有仇的人预先准备后事,再比试武功,非要分出一个“你死我活”不可。“过堂”之前,双方书立字据,请出中保见证人,言明“打死人不偿命”,而苦主则不得异议。过得或过不得这个生死堂口,就端看局中人的本领、耐力及运气如何了。

  据称,“过堂”也有好几种“过”法。北方有所谓“单盘、双盘、文对、武对”;南方则有“硬劈、软劈、文打、武打”。其中,北“单盘”和南“硬劈”、北“双盘”和南“软劈”、北“文对”和南“文打”、北“武对”和南“武打”的意义都一样,仅只是名称不同而已。

  (一)“单盘”和“硬劈”:意谓双方站着不动,轮流让对方打,并有上、中、下三盘的区别;上盘专打颈部,中盘专打胸部,下盘专打腿部。其中又有文、武之分,“文盘”和“文劈”是空手相搏:“武盘”和“武劈”则动刀动枪。其势极为凶险,结局非死即伤!

  (二)“双盘”与“软劈”:意谓双方站着不动,同时出手;拳棒刀枪,悉听尊便。但亦和前者一样,不能躲闪,只能硬拼。

  (三)“文对”和“文打”:是各显本领,蹿跳躲闪,不下毒手,点到为止。此系“过堂”中最文明的一种比武方式。

  (四)“武对”和“武打”:亦可腾挪躲闪,但因双方动刀动枪而兵器又“不长眼睛”,故而也要“请凭中保,书立字据”,以免日后有人报仇寻衅。(以上见原书第五回)

  二、“驮黄包袱”──据称,江湖道上有句例话:“黄包袱上了背,打死了不流泪。”因此不是真有本领的人,出门访友不敢驮黄色的包袱。

  书中说:“江湖上人只要见这人驮了黄包袱,有本领的,总得上前打招呼,交手不交手听便。有时驮黄包袱的人短少了盘川,江湖上人多少总得接济些儿;若动手被驮黄包袱的打死了,自家领尸安埋,驮黄包袱的只管提脚就走,没有轇轕. 打死了驮黄包袱的,就得出一副棺木,随地安葬,也是没有一些轇轕. 所谓‘打死了不流泪’,就是这个意思。”(见原书第七回)

  另外,向氏又详述其家乡湖南学武的习惯,是拜师的时候,徒弟照例要和师傅动手过招,名叫“打入场”;一者坚定学武者对其师的信心,二者也让授艺者明了其徒的禀赋、根底。凡此种种实例,信乎不虚!

  在江湖勾当、器物方面,涉及项目甚多;特以描写“夜行衣靠”一折,历历如绘,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事见原书第廿四回,飞贼张燕宾出示夜行衣靠给武术家陈广泰看;从其外观款式、制法到穿用法,无不毕具,堪称详尽之极!

  (一)先说“夜行衣靠”款式──据称:“看这套衣裤,比平常的衣裤不同,腰、袖都比平常衣服小;前胸和两个袖弯,全是钮扣;裤腰上也有两排钮扣,并连着一双厚底开叉袜。裤腰上有两根丝带,每根有三尺来长。此外尚有一大卷青绢……”

  (二)次言“夜行衣靠”制法──据称:“这种行头的尺寸,是照各人身体大小做的。(中略)腰胁虽小,因是对襟,有钮扣在前胸,所以穿在身上,弯腰屈背不致觉得缠绊难过。而两只衣袖是两个圆筒;袖弯上的钮扣可松可紧……”另外,那双厚底开叉袜的袜底,乃用头发绾成,既软且穿又无声,与一般绿林中人用的纻麻底(火性大、忌水、易发响)不同。

  (三)再言“夜行衣靠”穿用法──据称,裤腰上的纽绊是穿系丝带用的,可随意控制高低。至于那条青绢,不用时缠在腰上,必要时“解下来往头上一裹,就成了一个包头(巾)”,可御寻常刀剑兵器。全套衣服穿在身上,“靠皮贴肉”,便于夜行,故名。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自有武侠小说以来,从未有第二人是用如此写实的笔墨将江湖人的“生活必需品”──夜行衣靠合盘托出者;一般作家因不明究竟,皆轻轻带过。错非不肖生运用小说对话技巧予以道破,后人将无法想象古代夜行衣靠妙用何在矣。

  复次,书中又提到形似铁蛋的“英雄胆”,亦即俗称“铁胆”的玩艺;做为暗器使用时,极为霸道,威力无比!据云:“那铁蛋大如鸡卵,光滑而精圆,玩弄于手掌之中,如珠走玉盘。寻常人所玩皆二枚,每枚重约四五两,最能使指掌增劲;名英雄胆,亦名英雄弹,急时可作暗器用。其意盖谓有此在手,能壮英雄之胆也;形类弹丸,故亦名英雄弹。”(见原书第十六回)

  不肖生言不轻发,语多有据;既知其然,复知其所以然,于此又得一明证。

  在江湖识见方面,尤以演叙千里驹与御马术之深入浅出,发人深省。事见原书第廿回,“神拳”金光祖降伏“乌云盖雪”宝马一折。据称此马“遍身头尾,漆也似的乌黑;只有四条腿齐膝以下,雪一般的白”,因以得名。这种千里马跑起来,奋鬣扬蹄,追风逐电,固不待言。问题是:龙驹多性烈力猛,如何控缰驾驭方保无虞?

  作者以自己善御烈马之经验心得,借金光祖之口指出:“这畜牲欢喜窜高跳远,万不可拿出平常骑马的身法、手法来想将它勒住,一勒就坏(事)了!像这样的好马,你骑在它背上,须得将你自己的性命,完全付托给它……越是顺着它的性子,越不会出乱子。它虽是畜牲,然它若自顾没窜高跳远的能耐,你就打它,它也不肯窜跳。这畜牲能窜一丈三、四尺高,能跳二丈来远。你须记取,它窜高的时候,你的身体须往后仰;等它前脚已起、后脚用力的时候,你的身体便向前略栽,它才不觉吃力。”此外,复强调这千里马偶有“就地打滚”的毛病;但见它头一低,两只马耳同时朝前倒下,就得赶快把石尖“往它前腿缝里一插”,便能制住。

  据平江不肖生说,后来南京办劝业会时,金光祖之子金禄堂将此马骑去,曾和火车比赛谁快;结果“十里之内,火车真个追这马不上”!当时脍炙人口,传为美谈。可见这“乌云盖雪”是真有其马,并非子虚。

  笔者以为,不肖生写如何驾驭千里马一节,实暗寓“以马喻人”之意。善御者对千里马尚须“因势利导”,何况在上位者对不羁之才乎!

  * 结论:但开风气不为师 *

  总之,《近代侠义英雄传》是一座武侠宝库;凡所言武功技击、江湖门道,均足堪垂范后世武侠小说。特别是不肖生目击身经时代变局,有感而发;明为清末游侠立传,实为民初社会人心向背作见证。故全书颂扬民族气节,表彰侠烈精神;对于“强国必须强种,强种必须强身”的命题,尤三致意焉。

  当然,以今人的眼光来看,不肖生小说与其后“旧派”各大家一样,均犯了“独白说书”的通病,往往下笔千言不能自休。但因这是受到时代的局限(如清末民初社会盛行说评书)所致,人皆习以为常,也就无须深异了。惟以一部标榜写实的“武侠传记文学”而言,本书难免亦有若干美中不足之处,值得深究:

  (一)作者于开卷语及第四回中,两写谭嗣同从容就义,笔法繁简不一,却单单漏掉另一个英雄好汉,此即“通臂猿”胡七。据众多野史、掌故其前人笔记所载,胡七本名胡致廷,与大刀王五等十七人结为拜把兄弟;其认识谭嗣同且在王五之前。据说谭氏曾向胡七学打太极拳及形意拳,及其又想学使单刀,方由胡七之介与王五订交。在戊戌政变前夕,王五、胡七两侠客赶到谭府,力劝谭嗣同逃走,并愿相随保护;争奈嗣同不从,欲以身殉新政,二侠叹息而去。无论此一说法确否,“通臂猿”胡七实为传说中活灵活现的江湖好汉;不肖生岂昧无所闻乎?舍此不述,殊令本书为之减色。

  (二)作者于第四十四回写“王五殉名”,笔墨颇嫌草率。据霍元甲之孙霍文亭记其先祖遗事说,王五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为救惨遭淫辱之妇女而遭乱兵开枪打死,其后并被枭首示众。霍元甲得讯,悲恸欲绝,乃与王五家近邻好友刘鹗(即《老残游记》作者),设法将其头连夜盗出,合体掩埋。此一事实有血有泪,正可大书特书;惜作者未能据此发挥,令人遗憾之至。

  (三)作者从第七十一回起,速写霍元甲三打“东海赵”,又叙其师父张文达赶来报仇比武种种,似煞有介事。惟据霍文亭所云,“东海赵”乃霍元甲之友,张文达为霍元甲之徒(另一人是刘振声)。清宣统元年(一九○九年),英国大力士奥比音在上海张氏味莼园摆擂台,侮辱中国人;霍元甲不愤,亦在张园设台邀斗,奥比音惧其威名,乃溜之乎也。由于此事业已造成轰动,霍氏不欲使国人失望;遂与刘、张、赵等商议,假戏真做,由自己人来一次擂台比武。惜不肖生未详察虚实,以道听途说耳食之言为真,致生舛误。由此可见,记实之作不易为也。

  此外,复就民初一般所谓“武侠小说”而论,本书之取材与体例亦有驳杂不纯之病。笔者以为,不肖生将平生足迹所至、道听途说的若干乡野奇闻,或是江湖术士“装神弄鬼”行径一并写入,遂使原本是彰显近代侠义的写实文学作品,无端染上一层“神秘”色彩,似乎不尽相宜。惟据称当时确有许多怪异传闻存在──况以中国之大,无奇不有乎!

  虽然如此,但《近代侠义英雄传》偶叙这类术士虚妄之事,却总以破除迷信、用昭炯戒为目的,因而深具警世作用;较其前此所作《江湖奇侠传》之立意、内容高出不知凡几。洵为得风气之先的武侠小说经典作品!

  可惜平江向氏的苦心孤诣,并未能促使世人猛省──中国何以是“东亚病夫”?由是后来晚出的武侠小说家仅取其“技击”部分发扬蹈厉,而置其“微言大义”于不顾。抚今思昔,宁不慨然!

  后记:

  本文初稿原题〈侠义英雄震江湖〉,发表于一九八二年九月台北〈民生报〉副刊。因当时行文草草,意颇不洽。今翻新改制,三易其稿,以期为民国以来第一位武侠宗师作出公正评价。其时代感及科学精神殊值得时下“超新派”武侠作家反思也。

  ──识于一九九三年八月“南天一叶轩”

  (全文摘自《武侠小说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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