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红《美人如玉剑如虹》
本帖最后由 weiwei277 于 2019-12-20 14:39 编辑第一章 江湖宦海 英雄翘楚
“芦沟晓月”,为“燕京八景”之一。
这座“芦沟桥”,横跨在永定河上,全长三百卅九公尺,下有十一个桥洞,两旁各立石栏雕柱一百四十二根,每柱头雕有雄狮一头,大狮身上又复雕有小狮,或抱或负,或仰或卧的,千奇百怪,唯妙唯肖。
桥的两端,各有大石狮以及石龟碑一座,记载修建芦沟桥的年代与历史,并得乾隆帝御题“芦沟晓月”四个字。
“芦沟晓月”顾名思义,应该是站在芦沟桥上看破晓时分,还没落下去的月亮;这时候要是有诗人墨客负手伫立桥上,少不得要摇头晃脑吟哦咏赞一番。
“芦沟桥”上可看的既然是“晓月”,那么在大白天里自然就不会有人留连在桥上舍不得离去了。
就举今儿个来说吧!
别说是留连桥上舍不得离去了,就连过往的车马行人都少之又少。
只因为这时候不但是大白天,而且是日正当中,正午时分,日头“劫”得能晒出人的油来。
不是十万火急,谁会挑这时候出门儿?
要是有人嘛!也都挑消暑避热的地方去了。
要说没人挑这时候出门儿是实情,但也并不是说绝对没有,不信是不?瞧瞧!他就偏有这么一个。
那是一人一骑。
从南往北上了“芦沟桥”!
这一人一骑走得很慢,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挨”。
来往这条路,进出天子脚下那座北京城的,常见的不是大宛的龙驹,就是蒙古种的健骑了,再不济也总是神骏健壮的马匹。
而这一人一骑的那匹马,却是瘦弱得可怜,不但瘦得皮包了骨,而且从头到尾找不出一块干净地方。
分明足一匹白马,都变成了黄毛儿了。
不知道是经过长途跋涉累的,还是因为老弱病得简直就不堪负荷,举蹄维艰。
马上的那个人,正应了那两句话,什么人玩什么样的鸟,“瘸驴配破磨”,跟这匹马正配一对儿,是再相称也没有的了。
那个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一脸病容,满腮的胡子碴儿,脸色蜡黄蜡黄的,胡子碴儿长短不一,简直像蓬乱草,身上穿的也跟那匹马的毛色一样,分明是件白袍子,可都变成了黄的了,黄里还透着黑,也不知多少日子没洗了。
他弯着腰,低着头,一副弱难禁风,有气无力的模样,也跟胯下那匹不胜负荷,举蹄维艰的马一模一样。
就这么一人一骑,还外带鞍旁挂着的那个布满尘土的长长行囊。
也许有人说,这个人一定天生一副铁石心肠,马都那个样儿了,还忍心骑它,不让它休息。
其实,那匹马虽是举蹄维艰,倒还能举蹄,要是让这个人下马步行,恐怕他举步维艰更胜于那匹马,一步路也走不了。
也真是啊!
都到了这步田地了,干嘛还非在这时候赶路不可?
好不容易,把这座“芦沟桥”挨过了一半。
突然,身后蹄声大作。
由远而近,疾风骤雨似的,转眼间已上了“芦沟桥”,蹄声更脆更响,几几乎震动了整座的“芦沟桥”。
听这声势,别说碰了,就是从身旁驰过,也会被那一阵劲疾之风扫倒。
那位病客许是也想到了,有气无力的拉拉缰绳。
他想往边上让一让,缰绳几乎没动,那匹马不知道是已经感觉到了,还是也明白非让不可,头微一偏,就要往旁走。
可能是再也禁受不住了。
两条前腿一软,顿失前蹄,马往下一跪不要紧,鞍上的病客身子也往前一栽,眼看整个人就要栽下马来。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匹马是要跪下去,这个人只要栽下了地,恐怕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一阵劲风疾卷而至,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斜刺里伸来,正好抓住病客的胳膊。
那人往上一提,病客没栽下去。
胯下那匹瘦弱病马,也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龙吟般几声马嘶响起,几阵劲风飞旋,急促啼声已至。
病客定过了神,转眼定睛,他看见了身旁站着个人,年轻人,顶多只有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那……那年青人身穿海青色丝绸袍子,乌油油的大发辫绕在脖子上面,袖口露出雪白的两截,第一眼就让人觉得他超拔英挺,洒脱不群。
第二眼再细看,更发现他面如冠玉,长眉斜飞,凤目重瞳,雍容高华,威仪逼人。
他——两只手,一只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一只抓住胯下坐骑的辔头,敢情不但是人,连马匹也是人家拉起来的。
一人一骑有多重?
必然,这位定有一身神力。
旁边,也就是那位的身后,站立着一匹银鞍银蹬的龙驹,四人四骑,五匹马清一色蒙古种健骑。
那四个马上骑士,也是一般无二的威猛黑衣壮汉,个个腰间佩着一把鲨鱼皮鞘,柄镶珠玉的长剑。
单看这,也准知道这五骑,不是外来,也必然是京畿一带的豪门人物。
病客惊容微定,干瘪的嘴唇张了张。
他艰辛的吐出了两个字来。
“谢谢!”
话声低得似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
毕竟,那位雍容高华的俊逸人物也听见了,微微一笑,说了话,好一口清脆宏亮的京片子。
“不客气,你病得很厉害!”
病客似乎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嘴唇皮子牵动了一下,算是苦笑,道:“因为在路上受了风寒……”
“风寒不会这么厉害,你必是……”
“必是”什么?没说出来。
俊逸人物的话锋忽转。
“你,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病客道:“我从‘河南’来,要往京里去。”
俊逸人物没多问。
他也知道,萍水相逢,不该多问。
便一点头道:“那好,我正是要回京去,我送你进京,哈奇,把你的那匹马让出来,跟查猛合骑一匹。”
“是!”
恭应声中,右前方那名壮汉翻身离鞍,牵着健骑走了过来。
病客忙道:“尊驾这是——”
俊逸人物道:“从这儿到京城,不过廿几里,可是骑你这匹坐骑,绝走不到‘永定门’的,所以我让你换匹坐骑,我送你进京。”
病客忙道:“不,好意心领——”
“怎么?”
俊逸人物奇道:“还舍不得你这匹坐骑?”
病客道:“可以这么说,它跟了我多少年了,不过是长途跋涉累了些,歇一阵子还是匹好马。”
俊逸人物微微一笑。
“你别欺我不懂马,我是从小玩到大的,这匹马太老了,算不得好马,它原就有病,未必原是你的,就算是这样,到了京里,我送你一匹,我养的马里,随便挑一匹,绝对比你这匹马强。”
萍水相逢,这位可算得一副热心肠。
岂料,病客却摇摇头。
“不,好意心领——”
“要不这样好了!”
俊逸人物道:“马还是你的,咱们拉着它慢慢走!”
似乎,热心肠热得过了些。
不知道病客心里怎么想,他淡淡的说道:“尊驾的好意我实在感激,不过,我这马匹还走得了。”
“还走得了,你愿不愿跟我打个赌?”
拉着健骑的壮汉哈奇,突然冷然道:“爷,您这是干什么?心意到了,他不愿意,何必勉强,走吧!”
俊逸人物凤目微睁,威峻倏现。
“怎么,我做事,还要你教?”
壮汉哈奇脸上颜色立改,忙躬身道:“哈奇不敢。”
俊逸人物转过脸来,就要说话。
病客抬眼看了他们一下,又截口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好意心领,我自己走得了,尊驾请吧!”
俊逸人物道:“真不愿意我送你上京?”
病客道:“我这个人从不惯矫揉做作。”
俊逸人物深深望了他一眼。
然后叹了口气说道:“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好管闲事过,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拒绝我,你是头一个。”
话落,收回双手。
未见他作势,人已飞身上了马,抖缰磕马,龙驹长嘶了一声,如脱弩之矢般,飞快的向前驰去。
壮汉哈奇冷冷瞪了病客一眼,翻身上马。
四人四骑,飞驰跟上。
转眼间,人马驰进“宛平”不见了。
病客目送五人五骑不见,失神的双目之中,闪漾起一丝明亮的异采,无力的动了动手中缰绳。
那匹瘦弱的老马,又吃力地往前摇动了。
□□ □□ □□
过了“芦沟桥”,就是宛平县的城门,就这么一点的距离,病客这一人一骑居然摇了老半天才到。
摇进了宛平县的城门,也许是病客没留意,城门里一边,站着两人两骑,正是刚才俊逸人物身后那四人四骑里的两个,叫哈奇的壮汉不在其中。
病客进城之后,没停的往前走。
那两名黑衣壮汉就骑着蒙古种的健骑不远不近的跟在后头,就这么跟,从南门里跟起,一直跟着病客一人一骑出了北门。
两名黑衣壮汉勒住了坐骑。
左边一名道:“怪了,他居然没在宛平停留。”
右边一名道:“没听他说吗?本来他就是要进京的。”
“可是人马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停下来歇歇,找个大夫看看!”
“也许是他有急事,非赶着进京去不可,再不就是这家伙既硬又倔,跟咱们爷蹩上了,咱们爷说他骑着那匹马,绝对到不了‘永定门’,他非骑他这匹马走到‘永定门’,进入京城不可。”
“那咱们——”
“爷的令谕,谁敢不听,他既没在宛平停留,往后老爷没交代,咱们也就不管了,走咱们绕道回去。”
“好吧!”
话落,两人扭转马头,如飞驰去。
他们两个走了,可都不知道,正在北门外官道上往前摇的病客,两眼之中又一次的闪起了那明亮的异采。
□□ □□ □□
这里是北京城的内城里。
“安定门”里的一条胡同。
这条胡同北,坐落着一片大宅院,高大的门头,朱红的大门,发亮的铁钉扣眼铁门环,高高的石阶下,还有一对栩栩如生的巨大石狮子。
石阶上是两边各四的八名佩刀亲兵,由一名蓝翎武官带领着,再往上看,是一方黑底金字的匾额。
金字擘窠般大,写的是——
“神力王府”!
往两旁,是一圈丈高的围墙往两旁边延伸,越过围墙往里看,屋脊连云,飞檐狼牙,还有一片片森森的树海。
天上神仙府,人间王侯家,想见得,那飞檐狼牙之下,那森森树海中,必然是亭、台、楼、榭一应俱全。
站在这座神力王府之外看过去,真能令人体会到那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气势与境界。
如今,就在这座神力王府那美景如画的后院之中,一座精雅小楼之前,那下临一湾碧水的朱栏小桥之上,站立着一位从头到脚一身黑衣的姑娘,姑娘所穿的是淡装,而且是一身劲装。
这位姑娘,年方廿许,黛眉凤目,瑶鼻樱口,人儿是美极了,肌肤更是欺雪赛霜。
这神力王府的后院,本就林木森森,浓荫蔽天,凉风习习,全无暑气。
再看看朱栏小桥上的这位姑娘,更令人觉得玉骨冰肌,自清凉无汗。
姑娘她站在桥上,正望着桥下一湾碧水之中,那随波逐流的片片花瓣和小鱼儿游来游去的情景出神。
蓦地——
一声吆喝往前面划空响起,一声声由远而近:“王爷回府,王爷回府——”
姑娘定了定神。
抬眼前望,眼波流动,娇靥上浮现起一丝儿惊喜神色。
循声出屋一前二后,三条人影已如天马行空般,腾掠而至,直落桥头。
影定人现,赫然竟是芦沟桥上那位热心肠的俊逸人物,身后两名黑衣壮汉,叫哈奇的那个也在其中。
只听俊逸人物一声喜孜孜的叫着。
“霜姐——”
哈奇跟另一名壮汉也恭谨躬下身去。
“哈奇、查猛见过姑娘!”
既称“霜姐”,姑娘她的名字里必有一个“霜”字。
霜姑娘微抬晶莹皓腕道:“你们两个,别多礼。”
眼波流转向俊逸人物,乍惊还喜:“你,莽撞冒失,连稳稳重重的走路都不会,哪像个神力王爷。”
俊逸人物咧嘴一笑,好白的一口牙。
“八百里快传,听说霜姐凤驾莅临,就算我是皇上也顾不得了,哪还顾得什么神力王不神力王。”
居然敢扯上了皇上,放眼庙堂,遍数当今,恐怕也只有他敢了。
霜姑娘眉梢儿一扬,还没说话。
俊逸人物已跨步上桥,伸手接住了姑娘一双柔荑,难言的喜悦之中,还带点激动道:“霜姐,你何其忍心——”
霜姑娘并没有动,眉头却微皱。
“更不像统率大内禁卫帝都铁骑,权倾当朝,睥睨庙堂的神力王爷了,你也不怕他们笑话么?”
俊逸人物凤目微睁。
“他们敢,我把他们的满口牙都打掉。”
哈奇、查猛听了霜姑娘的话,还真想笑呢!
可是,再一听俊逸人物的话,忙又把到了嘴边的笑意强忍了下去,而且把两张嘴闭得紧紧的。
“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是!”
“是!”
恭应声中,哈奇、查猛躬身而退,走得飞快。
霜姑娘道:“你永远这么不稳重,永远让人讨厌!”
当然,“不稳重”、“让人讨厌”都是假的。
姑娘随着话声,轻轻抽回了一双柔荑。
第二章 皇族亲贵 红颜知己
俊逸人物听着话,本来正微笑,姑娘这一抽手,却抽得他一怔:“这算什么?刚才有人在,你让我握着手,现在就咱们两个,你却把手抽了回去——”
霜姑娘道:“刚才是给你面子,你是堂堂的神力王爷,也是他们的主子,当着哈奇跟查猛的面,你愿意我让你脸上挂不住?”
俊逸人物叫了起来。
“霜姐,合着到现在我连拉拉你的手的资格都没有,我这座神力王府里,谁不知道你是我的——”
霜姑娘娇靥颜色一整,截口道:“玉珠,你要知道,江湖儿女,尤其是我,小节可以不拘,但是大礼绝不能不顾,不错,我是答应过你,但是在时候没到之前,该遵守的就绝对不能逾越——”
俊逸人物道:“霜姐,你柔婉的时候,像一湾流水,也像一块轻纱,你豪迈的时候,气势干云,不让须眉,我原以为你比我们旗人儿——”
霜姑娘截口道:“你要这么说,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也是你还不明了礼的真谛,豪迈并不是放荡形骸不守礼,而且我也不是你们旗人姑娘,如果说你以世袭周替,权倾当朝,享天下之极富贵的神力王,用看你们那些巴不得你具假颜色的旗人姑娘的眼光来看我,那你就错了!
“我看你,是看你是个宦海江湖人,难得的少年英雄,不是看你贵为神力王,在我眼里,甚至连你们的皇上都没有。”
这一番话,听得俊逸人物,也就是这位世袭罔替,权倾当朝的神力王玉珠俊脸上一阵红一阵的。
等到霜姑娘把话说完,他头一低。
低低的说道:“霜姐,骂得好,玉珠知过了。”
显然,这位神力王玉珠,不但从善如流,而且视霜姑娘亦师亦友,对这位江湖女儿的红粉知己,不但深深爱恋,还存着一份敬畏之心,的确不愧宦海奇男子,难得的皇族亲贵中的少年英豪。
其实,放眼天下,遍数当今,也只有这位霜姑娘敢当面训这位神力王了。
这位神力王,世代显赫,统领大内禁卫,帝都铁骑,声威权势,如日中天,本身的文才武功,不但在皇亲贵族,满朝文武小称最,就是环顾寰宇,也鲜有匹敌,连皇上都要让他三分的。
换个人,就算是王公大臣,当朝一品,谁敢在他面前哼一声?
哪里神力王玉珠低头认错。
这里霜姑娘脸色稍霁,接着道:“至于我是你未来的什么,别人不敢说,你也最好别说出口,我不求富贵荣华,也没把什么名份看在眼内,只要我看得上,我愿意,是什么我都能不计较,否则就算是正宫皇后,我也不屑一顾的,而且,你们的家法你比我清楚——”
玉珠忙抬起头来。
“霜姐,我不管什么家法,也不敢委屈你,只等你说一声时候到了,我能弃这富贵荣华如敝履,谁稀罕给谁,谁稀罕谁拿去。”
霜姑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玉珠,这不是别的事,要三思而再思,别因为年轻气盛,一时冲动,你要想想,你们那位皇上放不放你,还要想想是否对得起你的先人跟后世——”
玉珠急得脸红了,脖子也粗了。
玉珠叫着道:“我又何止三思而再思,霜姐,你要是不相信,咱们就现在,你只要说一声!”
霜姑娘微微的摇头。
“现在不行,玉珠,现在我什么都不能说,记得我告诉过你,除非我亲眼看见了他的尸骨……”
玉珠叫道:“我记得,永远忘不了的,你是指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李梦帆,可是那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
“是的。”
“怎么不公平?”
“三年了,到如今三年不见他的踪影,没他的消息,他要是已经死了,哪还有尸骨可寻呢?看不见他的尸骨,你就永不死心,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怎么,你不愿意等?没这份耐心?”
玉珠正色道:“我愿意等,也有这个耐心,我甚至可以等到白了头发老掉牙,只咽气那一刻之前拥有你,我都知足。但是,霜姐,你要讲理。”
霜姑娘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那么我改一改,只让我获得他的死讯,有确切的证据,那就是我告诉你,时候到了的时候。”
玉珠猛然惊喜,猛然激动。
情难自禁,伸手又握住了霜姑娘的柔荑。
“霜姐,谢谢你!”
霜姑娘没有抽回玉手,任他紧紧握着。
霜姑娘道:“别忘了,我还有附带条件。”
玉珠道:“我知道,你还要为他服丧戴孝,我愿意,我不计较。”
霜姑娘猛然激动,反手握住了玉珠的手,美目深注,话声微颤着道:“玉珠,我知道,对你来说,是委屈,是苛求,是不公平,可是对我来说,是千该万该,因为我对他用情太深了,也欠他良多,不是因为你,今生今世,我绝不可能再作许诺。”
玉珠连连点头。
他手颤、声颤,话也说得很快。
“我知道,霜姐,我都知道,我说过,我愿意,也不计较,今生今世,我最大的收获,最让我感到满足,感到不虚此生的,不是世袭周替的王爵,不是隆盛的圣眷,不是名利的权势,面是获得你的首肯,有一天能拥有你,我还有什么不愿意,还该计较什么?”
霜姑娘轻轻抽回了玉手,略为平静一下,道:“行了,这件事,你我就说到这儿为止,以后,不要再提,除非……”
话声一顿,话锋忽转。
“玉珠,你的四护卫,怎么只见两个,巴尔扎跟忽兄呢?”
玉珠“呃”地一声,脸上浮现了笑容,说道:“我热心肠管了一桩闲事,派了他们俩任务了。”
“你热心肠管了什么闲事?派了他们什么任务?”
“你猜猜看!”
“我怎么猜得着嘛!还是你说吧!”
于是,玉珠含笑把“芦沟桥”上所遇及的经过说了一遍。
霜姑娘听得美目微睁。
“有这种事?他是个什么人?”
玉珠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问他的姓名,他也没说,不过我觉出来了,他会武,而且挺不错的。”
“你怎么觉出来的?”
“你没听我说么,我腾身离鞍,连人带马扶起了他,就在我扶住他胳膊的那一刹间,我清晰地感觉出,他有一股相当强劲的内力一发即收,那是他想自己拉起忽失前蹄的坐骑来,一见有我扶住,马上也就收敛了,这不就证明他会武么?病成那个样儿,内力还那么强劲,不也证明他挺不错么?”
霜姑娘点点头。
“玉珠,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人,而且又是这么落魄潦倒的江湖人,你怎么会——”
“我不知道,也说不上来。”
玉珠摇摇头道:“当然,不能说没有同情的成份在内,不过最主要的——要是非让我说个所以然不可,那恐怕只有投缘两个字了。”
“投缘?”
“我知道,听起来你会觉得好笑,匆匆一面,话也没说上几句,缘从何投起,可是事实上——”
霜姑娘忙道:“玉珠,那是个怎么样的人?多大年纪?”
玉珠看看她,微笑着。
“霜姐,不会是李梦帆,绝不会。”
霜姑娘道:“玉珠,以你,在当今世上,能让你觉得投缘的人不多。”
玉珠道:“总不至于只有李梦帆一个吧?”
“玉珠——”
“霜姐,突然之间,我很矛盾。”
“你矛盾什么?”
“我没见过李梦帆,可是我绝对知道,当世之中,能让你动心,进而用情这么深的,绝不多,我不希望李梦帆还活在世上,可是,我又想见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霜姑娘道:“我更希望你有这个机会,玉珠,我刚问你——”
玉珠截口道:“霜姐,我只能告诉你,对那个人,我也许是觉得投缘,可是那个人除了有一身恐怕不错的所学之外,实在不怎么样!”
“能让你觉得投缘的,就绝不会不怎么样。”
“容易!”
玉珠道:“等巴尔扎跟忽克回来,问问他们俩,那个人在宛平什么地方落了脚,我陪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算算时候,他们俩恐怕也该回来了。”
话声方落,前头传来了恭谨的话声:“禀爷,巴尔扎、忽克求见。”
玉珠一笑道:“瞧,我还真没算错。”
玉珠转过脸去,轻喝:“进来!”
“是!”
恭应声中,步履响动,二个黑衣壮汉并肩出现,可不正是“宛平”城内跟踪病客的那两个。
两个人快步来到近前,恭谨躬身。
“爷、姑娘!”
霜姑娘忙道:“那个人在‘宛平’什么地方落脚?”
两个人均微微一怔,随即左边的巴尔扎说道:“回霜姑娘,那个人并没有在‘宛平’落脚。”
玉珠道:“哦——”
玉珠、霜姑娘都一怔。
霜姑娘道:“怎么说,他没在‘宛平’落脚?”
右边的忽克道:“是的,以我跟巴尔扎看,他不是有急事非赶着进京不可,就是不服气您说他骑的那匹马,绝走不到‘永定门’。”
玉珠眉梢儿微扬。
“恐怕是后者,他挺倔的。”
霜姑娘道:“那么他在京里什么地方落了脚?”
忽克道:“回霜姑娘,这就不知道了。”
玉珠道:“怎么说不知道?你们两个没跟着他进京来,给他安排照应?”
忽克微怔。
巴尔扎道:“爷没多交代,我们俩没敢擅做主张。”
玉珠呆了一呆,说道:“你们两个真笨,难道每一样事都得要我交代清楚,就不知道通权达变。”
忽克和巴尔扎低着头没说话。
霜姑娘娇靥上浮现起焦虑神色。
玉珠瞪了他们一眼道:“往后来,你们俩没敢擅做主张,但是确知他是进京来了,是不是?”
忽克、巴尔扎齐声答着。
“回爷,是的。”
玉珠转脸望向霜姑娘。
“霜姐,你放心,只要确实他进京来了就好办,初更以前,我把那个人的落脚处找出来给你!”
照他神力王统率大内禁卫、帝都铁骑的这份权势,在“北京城”里找那么个马瘦人弱的病客,是不难。
玉珠话锋一顿,立即转过脸去轻喝。
“传我的令谕,叫‘九门提督’辖下的几个营,统统给我去找,在初更以前回报。”
“是!”
恭应声中,忽克、巴尔扎飞步而去。
霜姑娘站着没动。
她目送着他俩远去,目光令人莫测。
玉珠转过来望向霜姑娘,入目霜姑娘的神态,玉面之上浮现一种令人难以言论的异样神色——
□□ □□ □□
天色已经昏暗了!
城里,有些地方已经上了灯。
南城根儿,离“永定门”不远的地方,地处偏僻,不见灯火,暮色相当的浓,到处是一片灰蒙蒙的。
偌大一片地方,只有一户人家,破旧的茅屋,俟着城墙根,右边是片白杨树林,左边是片菜园子。
就这么个地方,不见灯火,听不见任何声息,也瞧不见有人影。
不,有人。不过这个人是外来的。
这个人不是别人,赫然竟是那位病客。
病客是病客,只他一个人,那匹瘦弱的老马不见了,他左手里只提着他那个长长的,很简单的行囊。
看看座落在暮色里的那座破旧茅屋,病客举步维艰地走了过去,但是离门前还有十几步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
病客抬眼望望那两扇紧闭着的柴扉,有气无力的发话叫道:“我找玉匠边老,请开开门呀……”
两扇柴扉呀然而开。
但是,却只开了一半。
从门里露出了一张清秀的脸孔,是个大姑娘,大姑娘上下打量着病客一会,才轻轻问他道:“你是——”
病客道:“我姓董,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
大姑娘猛然惊喜,却又忽然一怔。
“你姓董?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
病客微微的点头。
“不错。”
“不!”
大姑娘忙说道:“你不姓董,你不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威远镖局的董镖头,我见过。”
病客呆了一呆道:“姑娘,我是不姓董,也不是甘肃酒泉‘威远镖局’的,‘威远镖局’那一位董镖头已经死了,我受他重托,把他保的这趟镖,送到京里来。”
大姑娘惊叫道:“怎么说,董镖头已经死了怎么死的?”
“他在半路上遭人劫镖,重伤而死。”
“他死在什么地方?”
“河南境内。”
“你跟他是——”
“素不相识。”
“那你为什么——”
“他临时也没人好托,只好托给了我。”
“那么你又是——”
“姑娘,你只知道我是受董镖头重托,把他保的那趟镖给送到京里来面交边老,这就够了,何必问那么多。”
“那么他让你送的东西——”
“就在我的行囊里。”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董镖头告诉我了,是一块玉,上好的和阗玉。”
“错是没有错,只是——”
大姑娘清秀的脸上,泛起了犹豫之色。
病客道:“姑娘,我是个有病的人,病得这么重,走路都艰难,还能怎么样?姑娘要是信不过,我不进去也可以,只让我见着边老,我放下东西就走。”
大姑娘又打量了病客几眼,看得出病客的病不是装出来的,似乎有些不忍,道:“你进来吧!”
她打开了门,白底红花的粗布衣裤,干干净净,一排整齐的刘海,一条乌油油的大发辫子,也一根乱丝儿没有。
病客走了过去,进了茅屋。
一明两暗,摆设简陋,但却窗明几净,点尘不染。
大姑娘看看他,伸了伸手:“你请坐。”
病客没动,道:“谢谢,边老——”
一声轻咳,左边一角里,布帘掀动,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衣裤的清癯老者。老者年约五十上下。
他尽管是双眉深锁,满面愁容,却掩不住那份清奇飘逸。
病客深深一眼,道:“老人家就是边老?”
清癯老者道:“不敢,老朽就是边云鹤。”
病客道:“酒泉‘威远镖局’的董镖头——”
清癯老者边云鹤截口道:“尊驾在外面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病客没再说话,把行囊往几上一放,随手打开,行囊之中露出一把剑柄,还有些衣物,他从衣物之中,取出一个说方不方,说圆不圆的绫包来,打开白绫包,露出一块晶莹剔透,其白如雪的玉石来,双手递了出去。
第三章 江湖病客 老玉匠
边云鹤双手接过那块玉石,大姑娘却突然掩脸哭了。
病客为之一怔。
边云鹤道:“玉姑——”
大姑娘玉姑放下了手,满脸泪痕。
“爹,这一块玉石关系着两条人命,咱们为它变卖了家产,早也盼,晚也盼,总算把它盼来了,可是它却来迟了,你叫我怎么能不难过?”
病客异道:“边老——”
边云鹤道:“尊驾只是受人之托,不关尊驾的事,董镖头病死半途,也许这是天意,尊驾远道而来,老朽无以为谢,本想请尊驾坐坐,喝杯粗茶,但是现在——唉!我看尊驾还是请吧!”
病客道:“董镖头并没有告诉我,要赶着往京里送,我也有病在身,加以盘费用尽,只能买匹瘦弱老马代步,如果说耽误,那是我耽误了,既是事关重大,我不能不弄个清楚明白的。”
边云鹤道:“尊驾是受人之托,病得这么重,还忠人之事把东西送到,交到了老朽手里,老朽谢都来不及,怎么敢怪尊驾,老朽刚说过,这也许是天意——”
“边老——”
“尊驾,你就是弄清楚又如何?这是我父女的事,何必再拖个你。”
病客诚恳的。
“边老,让我弄个清楚,我尽得上力,帮得上忙,那是最好不过,要是我爱莫能助,帮不上忙,我心里也会好受点儿。”
边云鹤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好吧!那尊驾就请坐会儿,玉姑,给这位倒杯茶。”
“是,爹。”
玉姑答应一声。
她抹抹泪水,往后面去了。
病客似乎支持不住了,先坐了下去。
边云鹤放下玉石,打火石点着纸媒点上了灯。
灯点上了,玉姑端着茶来到。
她轻轻的说道:“您请喝茶。”
病客欠个身,说了声:“谢谢!”
边云鹤也坐下了,道:“我还没有请教——”
病客道:“落魄江湖人,边老不问也罢。”
边云鹤也老于世故,没再问,道:“是这样的,我是个玉匠,在京里有点薄名。半年前,和相府要我雕一尊玉狮子送来了图样跟一块上好的阗玉给我——”
病客神色动了一下,但没说话。
“或许是因为这宗生意接得战战兢兢,我把那块玉琢破了,这怎么得了,要是让和相府知道,我非落个抄家灭门不可……”
顿了顿,又道:“不得已变卖了家产,偷偷托个亲戚从和阗买块极品玉石来,打算雕好了交出去,如今玉石是到了,可却离交玉狮子的期限还剩几天,几天工夫如何能雕出一尊玉狮子来?
“期到交不出玉狮子来,我父女罪上加罪,就是死路一条,我这么大年纪了,死不足惜,可怜是可怜我这个女儿——”
他声一哑,头一低,也说不下去了。
玉姑叫了声:“爹——”
也低下头,又哭了。
病客静听之余,脸色连变。
及至边云鹤把话说完,他却深深的吸口气,使自己转趋平静,道:“原来是这样,恐怕边老是明知道这宗生意不好接,却不得不接。”
边云鹤微微点头。
“正是。”
病客道:“北京城卧虎藏龙,五行八作,名家辈出,和坤专挑边老雕这尊玉狮子,边老又何止是微有其名,我想起了一位此道高手名家,有‘巧心圣手’之称的边塞。”
玉姑猛抬头。
边云鹤脸色一变,神情震动,老眼圆睁,凝视病客:“尊驾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怎么也知道——”
病客微微一笑。
“江湖道,是一个让人多知多懂的地方。”
边云鹤凝视病客片刻,歉然道:“不敢再瞒尊驾,老朽正是边塞。”
病客收回目光转过脸,轻轻吁了口气。
“‘巧心圣手’当代之此道名家,清奇高逸,风骨嶙峋,不想竟逼于权势,困于权奸,眼看要遭杀身之祸,怎不令人——”
话声一顿,话锋忽转。
“边老,离交玉狮子的期限,还有几天?”
化名边云鹤的边塞叹了口气。
“算算已经不足五天了!”
病客道:“耽误事的是我,我不能让伯仁因我而死,落个终生愧疚,好在这件事我尽得了力,帮得上忙——”
边塞忙道:“尊驾——”
病客截口道:“这样吧,我在边老这儿借住三天,尽一己之心力,穷三日夜之功,雕琢成一尊玉狮子交出去。”
玉姑猛然睁大了眼。
边塞一怔。
“尊驾,三天三夜?那是要一刀一刀的!”
病客道:“边老,我是一个练武的人,刀拿在你的手里,跟拿在我的手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边塞仍是不敢相信。
“这不是随便拿刀刻就行了,讲究的是手法,功力——”
病客微微一笑,笑得极其轻淡。
“我既是作补偿,相信雕狮子还不会雕出只长毛狗来,好在有图样可循,贤父女既是刑将不免,何不死马当活马医,让我试试!”
边塞一双老眼发了直。
老脸上闪过了抽搐,半晌,竟毅然的点点头道:“好吧!”
玉姑一声惊叫险些出口,幸亏她掩得快,可是她自己也明白,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反正总是死路一条,就随他了。
病客道:“那么,请为我安排住处,洗个澡、吃顿饭之后,我马上操刀割切,三天三夜之内,我不吃饭,也不要茶水,请贤父女不要作任何打扰。”
于是,玉姑开始忙了。
烧水、做饭、侍候这、侍候那。
玉姑还把自己住的那一间,腾出来给病客暂住。
等到病客洗过澡、吃过饭,乃父捧着玉石、图样,应用什物把病客送进了屋?玉姑站在那儿发了怔。
没别的,病客洗过澡,换了衣裳,人精神好了些,病容也稍许退了些,他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显得那么英挺、俊逸,尤其是那双目光让人心跳脸热。
□□ □□ □□
初更到了。
玉珠跟霜姑娘并肩站在水榭里,他们面前一字站着四护卫哈奇、查猛、忽克、巴尔扎。
显然,四护卫是作回报。
只听玉珠道:“这么说,没找着?”
哈奇道:“是的,爷。”
玉珠道:“那么个人,那么匹马,难找?”
哈奇没说话。
查猛欲言又止。
玉珠玉面上浮现了懔人的冷意。
“哼!”
玉珠哼了一声道:“‘九门提督’兼步军统领,辖下几个营,那么些人吃粮拿俸,在京城里找这么个不难找的人,居然找不着,我得问问他这个军门大人,官儿是怎么当的,是怎么办事儿的。”
神力王爷煞威慑人。
哈奇四人都低下了头,硬是没人敢说话。
玉珠扫了他们一眼。
“去一个,叫荣祥来见我。”
四个人连忙答应。
谁都想走得比别人快。
而,霜姑娘却开了口。
“慢着!”
“是!”
四个人只好又站住了。
玉珠转脸望向霜姑娘。
“霜姐……”
霜姑娘道:“玉珠,就为我找这么个人,你就要责问‘九门提督’,未免小题大做,也不怕人说话。”
玉珠双眉一扬,更见煞威。
“他们敢,我看看谁敢吭一声,去!”
那四个人连忙答应,又要动。
“等一等。”
霜姑娘伸出了皓腕。
四个人都明白,就连皇上都算上,听谁的也不如听他们这位爷的好。
而听他们这位爷的,却又大不如听眼前这位霜姑娘的,是故,四个人又站住了。
“玉珠!”
霜姑娘接道:“也许,他没往京里来。”
“不!”
玉珠道:“他亲口告诉我的,要上京来。”
“也许,他经过京里,又往北去了!”
“不可能的。”
霜姑娘道:“别这么死心眼儿,你和他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他凭什么愿意欠你这份儿情?”
玉珠目光一凝。
“霜姐,可是你怀疑他是李梦帆,要看个究竟的,怎么如今你自己又——”
霜姑娘道:“没人怪你,你的好意我领受了,行不行?”
玉珠要说话。
霜姑娘眼色微怒,随又缓和的转向玉珠。
“这么些日子以来,只要是有一点线索,我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察看求证的机会,可是眼下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先闹出不痛快来。”
“谁敢不痛快?”
“我说的是你。”
“我——”
“别忘了三天后是什么日子,别忘了我是为什么来的?”
玉珠微一怔。
旋即一阵激动,伸手拉住了霜姑娘的玉手。
“霜姐,我——”
那四个,连忙把目光避了开去。
霜姑娘神色平静,落落大方,手儿没挣,道:“听我的,让他们继续找,可是别责怪人家,行不行?”
玉珠点了点头,转望那四个。
“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那四个,恭应声中忙施一礼走了。
霜姑娘马上抽回了手。
玉珠一呆,摇头失笑。
“早知道,我就永远让他们守在面前。”
霜姑娘正色道:“玉珠,你是要我的人,还是要我的心?”
玉珠忙道:“两样都要。”
霜姑娘道:“情贵在心,而不是肌肤之亲,如果太注重肌肤之亲,那用情就不够真挚,再说,迟早可能有那么一天,你又急什么!”
玉珠道:“霜姐,有那么一天,也只是可能,万一你永远听不到他的讯息,或者是他又出现了呢?”
霜姑娘的娇靥上,浮现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神色。
久久,霜姑娘才道:“玉珠,我知道你对我好,我欠你良多,可是我心只有一颗,人只有一个,你要我怎么报偿,只要你说,我都做得到。”
玉珠脸色微变,双眉一扬。
“霜姐,你把玉珠当作了什么人?你视李梦帆为英雄翘楚,玉珠却自信毫不稍让,玉珠他更要你一颗心。”
霜姑娘猛然激动。
她反伸柔荑握住了玉珠的手。
“多少日子以来,我总希望在心里能把你们两个分出轩轾来,可是偏偏你们两个让我难以——那么两个也太折磨人。”
霎时间,玉珠更为激动。
他情难自禁,伸张臂就要去拥霜姑娘。
而偏就在这时候——
“禀爷,福贝子跟容格格到!”
霜姑娘忙松玉手。
玉珠立时趋于冷静。
“他们怎么这时候来了?”
霜姑娘忙道:“你去见他们吧,我——”
玉珠截口道:“霜姐,没有回避那一说,你连皇上都见得,何况他们早就知道你了,嚷了多少回要看你了。你人不在京里,我有说词,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在京里,我把你藏了起来了,一旦闹起来,我应付不了他们,再说,你也该让我骄傲骄傲。”
霜姑娘深深望了他一眼。
“偏你会说话,好吧,我就见见名满天下,战功彪炳的福贝子,跟才冠亲贵,艳压京华的容格格。”
玉珠大喜,当即转过脸去,扬起轻喝。
“有请,说我在水榭见客。”
没听见答应,却听见一个带笑的清朗话声:“不让我们进来也得行,谁稀罕你神力王府的花厅。”
随着这清朗话声,一阵轻快步履声跟一阵“格格格”的轻响传了过来。
玉珠轻轻的道:“霜姐,都是熟人,尤其小福跟小容,和我的私交好,彼此说话随便惯了,待会见——你可别在意。”
霜姑娘笑笑说道:“这还用你来交待么?我是心胸狭窄,不能容物的人吗?”
霜姑娘话刚说完。
只听那清朗话声已在小榭外响起:“玉珠,你还没要去安寝,干嘛老腻在后头,也不出来哇!”
接着,是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子话声。
“八成儿金屋藏了阿娇了。”
话声一落,人也转进水榭。
好俊好美的两个。
男的,年可廿许。
颀长的身材,一袭锦袍,剑眉星目,玉面朱唇,彷若临风之玉树,气度高华,有一份英武,也有一份慑人的威仪。
女的,年约十八岁。
穿一袭旗装,右手里捏一条五彩丝帕,美艳绝伦,有一份雍容,还带着一份刁蛮任性的模样。
入目玉珠跟霜姑娘并肩而立,两个人都一怔。
男的脱口道:“哟,让你说着了,还是真金屋——”
女的忙道:“别胡说,八成儿这就是那位霜——”
男的一怔。
忙问道:“是么?玉珠。”
玉珠这时候才说了话,没理客人,是对霜姑娘说的。
“霜姐,这就是名满天下,战功彪炳的贝子福康安,跟艳压京华,刁蛮任性出了名的和硕格格玉容。”
玉容格格立即瞪圆了美目。
“霜姐?可不真是那位霜——”
福康安福贝子呆住了,道:“错非是那位霜,上那儿再找第二个这么美若天仙的玉人儿呢?”
足够让玉珠骄傲了。
不看他脸上已经浮现了骄傲神色。
第四章 名满天下 福贝子
霜姑娘落落大方,含笑浅浅一礼:“江湖民女傅砚霜见过贝子爷跟格格。”
福康安忙答礼:“霜姑娘,这叫我怎么敢当,你忍心让我们珠王爷整我。”
格格玉容边答礼,一双美目还紧盯在人家霜姑娘娇靥之上。
“霜姑娘,我们可是仰慕已久了,到今天才见着,简直让人怪晚又恨晚,能让两眼长在头上的我们的珠王爷痴迷。我们知道你一定很美,可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美法,连我一见都要醉了。”
“怎么不?”
福康安一旁道:“小容,这回你可让人家比下去了。”
玉容格格脸一偏,眼一瞪:“谁说的,我可以讲,你不能说我,我们姐儿站在并肩,你再看仔细了。”
说着,格格她真拉着霜姑娘的手,跟霜姑娘站了个并肩。
福康安道:“玉珠,我只能这么说,要是让我早见着这位霜,就是宁舍虎符,拼着这个贝子不要,也绝轮不到你。”
玉珠双眉微扬。
“身上痒了,是不是?”
福康安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清越劲遒,居然震得水榭簌簌作响。
这两位,人都很随和,也都是宦海奇英,有着一份江湖人的豪迈,何况跟玉珠的私交深厚,自然也就跟霜姑娘见面熟。
而霜姑娘对福康安有着一份心折,对格格玉容,也有着一份投缘的感觉,玉容又何尝不是呢!
玉珠一声“坐”。
玉容拉着霜姑娘的手,紧挨着霜姑娘,不过是初见面,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话,两人竟低声地说个没完。
姑娘家说姑娘家的。
爷儿们谈爷儿们的。
玉珠道:“小福,你们俩这时候来,是!”
福康安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大红礼单,往前一递道:“送寿礼来了。喏!这是我跟小容两人合送的。”
玉珠接过一看,为之一怔,道:“好家伙,等到该还你们的时候,我岂不是连人都卖了。”
福康安道:“我们原本就是抛砖引玉嘛!”
玉珠为之大笑。
玉容此时突然抬眼望了过来,说道:“玉珠,你的生日从今儿个算起,还有三天,是不是?”
玉珠道:“我记不清,大概是吧!”
玉容瞧了他一眼。
“怎么连自己生日是哪一天都记不清。”
霜姑娘道:“他这个人就是这么糊涂,也从不在意这些事。”
福康安道:“瞧人家霜知玉珠有多深。”
霜姑娘微微一笑。
玉珠咧着嘴,笑得傻,也笑得有点“醉”。
玉容又道:“我不管你是记得清,还是记不清,反正我知道还有三天,这三天你得把霜让给我。”
玉珠一怔。
“让给你?什么意思?”
“让霜上我那儿住三天去。”
玉珠一急,要说话。
福康安叫了起来。
“你哟!一日不见都如三秋,何况是三天,人家聚少离多,小容,你也不怕下阿鼻地狱么?”
有了这么一句,玉珠还没出口的话,倒不便出口了。
可是,姑娘傅砚霜已说道:“谢谢格格的好意,我这是江湖女子随便惯了,不懂得府中规矩——”
“哪儿的什么规矩?”
玉容道:“就连深宫大内,说规矩也比不上他神力王府,你在神力王府什么样,在深宫大内也能什么样,我那儿谁还敢挑你嫌你。”
傅砚霜还待再说。
玉容格格却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
“你们往后的日子长着呢!难道说就这么三天,你也舍不得他?告诉你们,不管你们俩是谁,只要一个再说个不字,我就耗在这儿不走,让你们俩想说个体己话都不能,看你们怎么办?”
福康安道:“天,这一招厉害,小容,这阿鼻地狱你是下定了。”
傅砚霜只是笑,而不语。
玉珠也是只笑不说话。
可是,玉珠却是笑得勉强,也带点儿苦味。
□□ □□ □□
姑娘傅砚霜就这么上玉容格格的廉亲王府住了三天,这三天玉容是形影不离,连睡都在一张床上睡一头儿。
可苦了我们的珠王爷了。
多少回他想往廉亲王府跑,只怕玉容笑他,可都忍住了。
贝子爷福康安是个有心人,够意思,他常常来神力王府,陪着珠王爷,一待就是一整天的。
奈何珠王爷他失魂落魄,心不在焉,反倒冷落了热心的贝子爷。
就在第三天夜里,珠王爷一个人在书房里独对孤灯,共听着更漏,等待着天色大亮的时候——
□□ □□ □□
南城根儿,边家茅屋里,边塞跟玉姑父女俩也正在外间厅堂里守着孤灯。
突然,病客的话声传了出来,何止有气无力,简直虚弱已极:“边老,贤父女可以进来了。”
边塞,玉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掩帘进了屋。
屋里,灯如豆,正中桌上,摊着图样,放着刀凿,满桌子的玉屑之中,放着一尊玉狮子,不但刀工精绝,栩栩如生,把兽王的威仪表露无遗,甚至此图样中的那具狮子,还要精巧三分。
边塞、玉姑父女俩都看直了眼。
何止是惊异,简直就惊异欲绝。
病客,就坐在桌后,脸色异常的苍白,双眼微睁,满脸汗,混身湿透,比三天前更见虚弱了。
边塞颤声道:“尊驾——”
病客声若蚊蚋,道:“边老,是不是还差强人意?”
边塞一步过去捧起了那尊玉狮子,心颤、手颤、连话声都带着颤抖:“怎么说差强人意,边塞我惊服高明,自叹不如尊驾!”
病客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边老您太过——”
边塞霍地转脸凝目。
“尊驾,近百年内,普天之下,再找不出这种手艺,除了那一家,那个世家,姓李,家财之富,收藏之丰,举世无匹,他家有位少爷,涉猎极广,样样精绝,可是曾几何时,那个世家发生变故,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家财、收藏也在一夜之间丢失净净。”
病客道:“我没听说过,也不认识。”
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昏伏在桌面上。
玉姑惊骇尖叫起来。
“爹——”
边塞险些失声摔了玉狮子,忙道:“快扶他到床上躺下。”
玉姑急忙上前,边塞放下玉狮子上前帮忙。
父女俩把病客扶上了床,轻轻放下。
玉姑连忙用衣袖抹去了病客嘴角的血迹,望着病客那苍白得怕人的脸,她忍不住流泪,道:“爹——”
边塞脸色沉重,忧心如焚。
“他太累了,三天三夜,多少心血,多少精力,又不进滴水粒米。就是个好人也支持不住,何况他原就带着病。天一亮我就去送玉狮子,只等拿了钱,我就请大夫回来替他看病,唉!”
玉姑道:“离天亮还有两个更次,你去歇会儿,我守着他。”
边塞迟疑了一下。
“也好。”
他看了看昏迷中的病客,叹了口气,捧着玉狮子出去了。
玉姑望着病客,又流了泪。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的摸了摸病客苍白的脸——
□□ □□ □□
天刚亮,边塞就带着玉狮子出门去了,玉姑在家里盼着,直到快晌午,边塞才带着个大夫进了门。
玉姑守在床边,寸步未曾离过,就连眼也没合一下。
边塞道:“他没醒过?”
玉姑含悲摇摇头。
“没有。”
大夫是百年老字号“仁善堂”的名医,不愧是名医,一把过脉之后就说道:“他不单是病,带着相当重的内伤,又受了风寒。”
诊出病因来,就能对症下药,大夫开了一张药方子,边塞又跟大夫一块儿走了,抓药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边塞回来了。
药是抓回来了,但银子也花完了。
和相府给了什么钱?不过赏了几两酒钱茶钱。
边塞还能说什么?
又能怎么样呢?
父女相对,玉姑只有流泪。
还是边塞道:“治病救人要紧,快煎药去吧!”
玉姑低头擦泪,提着药走出房去。
□□ □□ □□
今儿个,神力王府够热闹的,门前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府里,皇族亲贵、王公大臣,全到了。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自亲王以降,郡主、贝勒、贝子,还有固伦、和硕、多罗、固山等娇格格,顶戴服饰,珠光宝气,鬓影钗光——甚至,皇上便服出宫,轻骑简从,也驾临神力王府。
但是皇上没待多久,就离开王府了。本来是,他要是老待着不走,这些贵客们有多拘束多别扭?
可是,不管皇上没来之前也好,皇上走了也好。
锋头、光采全让傅砚霜姑娘一个人抢光了。
当然,姑娘让人喜爱,让人乐于亲近是实。
可是这里头也有不少是为着谀媚、奉迎、巴结。
更深人静,贺客们都走了,最后走的是十五阿哥,嘉亲王颙琰跟福康安、玉容,玉容还握着霜姑娘的手,依依不舍。
送走了嘉亲王、福贝子、玉容格格,玉珠和傅砚霜姑娘回到了厅里,总管善琦带着人侍候着。
贺礼堆积如山,傅砚霜陪着玉珠检视几样,打开一个红绫包着的紫檀木盒子,里头是尊刀工精绝,栩栩如生的玉狮子。
玉珠、傅砚霜都看呆了,爱不释手之余,珠王爷他问了一句。
“这是谁送的?”
总管善琦马上恭谨回话:“回王爷,是和中堂。”
一句“和中堂”,听得珠王爷脸色倏变,抬手就要把玉狮子摔掉。
“慢着,玉珠。”
霜姑娘倏扬娇喝,一把抓住了玉珠的手。
珠王爷沉声道:“霜姐,这是和坤送的。”
“我知道。”
霜姑娘一把从珠王爷手里夺过那尊玉狮子,转眼一望善琦道:“这尊玉狮子,是出自哪位名匠之手?”
善琦微一怔。
躬身道:“回您的话,这奴才就不知道了!”
霜姑娘道:“这尊玉狮子刀工不比寻常,刻得特别好,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有这么好的手艺,这么深的功力——”
“谁?”
“李梦帆。”
珠王爷一怔,叫了起来。
“李梦帆?”
“是的。”
“霜姐,你没弄错吧?李梦帆是个江湖人,我知道他所学高绝,剑术允称天下第一,可是刻这尊玉狮子,是玉作的手艺——”
霜姑娘截口道:“你不知道,我也没告诉过你,李梦帆出身世家,当初家里有钱,收藏之丰世无其匹,他什么都懂,尤其喜欢摹仿名家刀法,日子一久,无师自通,手艺刀法不但直追名家,而且有过之。”
珠王爷道:“有这种事,他还精擅此道?”
霜姑娘道:“他精擅的多着呢!”
玉珠道:“霜姐,你没有看错,真是他——”
霜姑娘肯定的。
“我不会看错,这正是他的刀法,除了他,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种精纯的刀法。”
珠王爷玉面上飞闪掠过异采。
“霜姐对他的认识——”
霜姑娘的目光一凝,正色的说道:“玉珠,当初你我是怎么说的?”
珠王爷脸色一变,旋即恢复正常,双眉一扬,霍地转望善琦:“去,叫和坤的总管马上来见我。”
“是!”
善琦一声恭应,快步退了出去。
霜姑娘美目深注。
“玉珠,谢谢你。”
珠王爷一笑,笑得有点勉强。
“霜姐还真该谢谢我呢,不是为了霜姐你,就是和坤自己,他也永远别想能够见到我的面。”
霜姑娘眉梢儿微扬道:“玉珠,你要知道,不必经由你,我自己也能查问个明白,这尊玉狮子,他们是哪儿来的。”
珠王爷连皇上都不怕,可就在意这位霜姑娘,马上陪了笑脸,道:“霜姐,算我不会说话,行不!”
霜姑娘正色的。
“玉珠,我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处在你这种情形下,要说能磊落坦荡,毫不嫉妒,那除非是上上人,但是你自己明白,我并不是在认识你之后才结识他的,就算是,我并没有典给你,卖给你,何况我也并没有非嫁给你这个世袭罔替的神力王爷不可,尤其,你知道我的过去,你我之间还有那么个约定在,所以——”
珠王爷陪笑截口道:“霜姐,不要再说了,好不?我已经知过了,可是你说的,除非是上上人——”
霜姑娘美目中光芒闪动。
“我所以那么说,是不忍过于责怪你,实际上你就应该表现得磊落坦荡,毫不嫉妒,因为原本你在后,他在前,也因为你本就是个宦海中的奇英豪,我所以能点头给你那么一个承诺,也就因为你是你,你与众不同。”
珠王爷脸色一转肃穆。
“我懂了,霜姐,承霜姐许我为宦海奇英豪,我玉珠岂甘自做人间贱丈夫?从现在起,玉珠我要是再有这种心胸狭窄,小家子气的表现,霜姐可以从此不理我。”
乍听,这“不理我”似乎稀松平常,孰不知这“不理我”,对这位珠王爷来说,可说是再也没这么大,这么重的惩罚了。
傅砚霜姑娘尽管外柔内刚,可毕竟是一副女儿家柔软心肠,入耳这番话,她不由为之感到不忍。
傅砚霜深深地看了玉珠两眼,没说话。
其实,她不必多说什么,珠王爷的感受,已胜似千言万语了。
霎时间,这座富丽堂皇的花厅,陷入了一片静寂之中,霜姑娘不住把玩抚摸那尊玉狮子,眉宇间掩不住芳心深处的惊喜,而玉珠也神色平和,静静地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第五章 香闺俏娇女 仗剑诛权奸
不到盏茶工夫,一阵急促的步履声来到厅外,霜姑娘抬眼急望,厅外响起了善琦的恭谨话声。
“启禀王爷,和中堂府总管和贵到。”
珠王爷沉声道:“叫他进来。”
恭应声中,善琦带着个人急步进厅,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穿着气派讲究,比善琦强多了。
可就是一张脸发白,浑身带着颤抖,吓得什么似的。
只见他抖着两条腿抢步上前打下揖去,连嗓门儿都带着抖,说道:“奴才和贵请王爷金安,王爷吉祥。”
玉珠冷冷的抬手。
“见过霜姑娘。”
和贵何等机灵,早听说过这位霜姑娘是何许人,连忙转身打揖,就要说话。
霜姑娘截了口,微笑着说道:“和总管不要客气了,王爷找你前来,只为想问问,这尊玉狮子是哪儿来的?”
和贵忙道:“回王爷跟霜姑娘的话,这尊玉狮子是我们中堂专事给王爷祝寿,找了一块精美和阗玉,重金礼聘名匠现刻的。”
“这我知道,我问的是那个名匠是当今的哪一位?”
和贵道:“就是有‘巧心圣手’之称的边塞。”
珠王爷转眼望霜姑娘。
霜姑娘微微一怔。
“巧心圣手边塞?”
“是的。”
“你没弄错?他不姓李?”
和贵一怔。
“姓李?”
珠王爷道:“霜姐,这个边塞隐居京城有年,久不操刀,对外改名边云鹤,和贵说的要是他,应该是不会错。”
“不,这绝对是李梦帆的刀法,也不会错。”
和贵听得又一怔。
霜姑娘已接着又问道:“和总管,这个‘巧心圣手’边塞,住在什么地方?”
和贵道:“就在南城根儿一座破茅屋里。”
“你见过他本人么?”
“奴才见过,见过还不止一面。”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回您的话,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儿,家里还有个闺女。”
“谢谢你,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喳,奴才告退!”
善琦刚把和贵送出厅。
霜姑娘立即道:“玉珠,我要上南城根儿边塞家看看去。”
珠王爷双眉微扬。
“我陪你去,要是真是李梦帆,我正好见见,备马。”
□□ □□ □□
夜本来就静,南城根儿这一带的夜色更静。
急促的蹄声,划破了这一份近乎死寂的静,六人六骑驰到了边塞所住的茅屋前,正是珠王爷跟霜姑娘带着四护卫到了。
边塞的茅屋,静静的坐落在夜色里。
黑忽忽的,不见一点儿灯光。
珠王爷望着那座黑乎乎的破茅屋,微发怔地道:“是这儿么,不会错吧?”
哈奇道:“回爷,这一带就这么一户人家,应该没有错!”
查猛道:“叫叫,问问。”
随即策马上前,扬声叫道:“有人么?我们是来找人的。”
光亮一闪,茅屋里亮起了灯光,随见门开了,当门而立的,正是边塞,他道:“诸位来是——”
霜姑娘策马上前。
“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这儿可是‘巧心圣手’边老的居处?”
边塞怔了一怔,还待犹豫,霜姑娘立即又道:“此时拜访,自知打扰,不过请放心,我们没有恶意。”
边塞看了看霜姑娘。
“老朽就是边塞。”
霜姑娘马上翻身下马,抱拳一礼道:“原来是边老当面,我姓傅,我姓傅,听说和中堂府一尊玉狮子,是出自边老的圣手神刀。”
边塞脸色微变。
“诸位是和中堂府来的?”
哈奇嘴快。
“不是,我们是神力王府的。”
边塞一怔,也一变,忙拱双手。
“恕老朽眼拙,请诸位屋里奉茶。”
不怪他看不出来,夜色颇浓,珠王爷跟四护卫穿的又是便服,霜姑娘道:“谢谢,不打扰了,我们就走。”
边塞道:“那尊玉狮子是老朽雕刻的,姑娘问这——”
霜姑娘道:“那尊玉狮子确是出自边老之手?没有错么?”
珠王爷不知什么时候已下马到了姑娘身后,他接口说道:“霜姐,我看八成儿是你看错了。”
霜姑娘像没听见,望着边塞,道:“边老,恕我直言。以我看,那尊玉狮子很像我一位朋友的刀法。”
边塞一惊,脸色大变。
“姑娘千万不可这么说,这要是让和中堂府知道,老朽可是吃罪不起。”
霜姑娘道:“边老尽请放心吧,那尊玉狮子已是和中堂祝神力王爷寿的贺礼,有神力王爷在和中堂绝不敢拿边老你怎么样,只是还请边老告诉我实情,跟我说实话。”
边塞道:“姑娘,老朽!”
霜姑娘柔声道:“边老,我说的那位朋友,是我一位须眉知己,已多年不见,我也踏遍江湖找寻他多年,有人说他已经故世了,那尊玉狮子关系着我一线希望,希望边老能赐告实情。”
边塞须发皆动,低下了头。
可是,旋即他又抬起了头。
“既是这样,老朽不敢再不说实话,原以为那位的手艺比老朽高明,没人看得出来,没想到还是难逃高明法眼,不错,那尊玉狮子不是老朽刻的,而是出自别人操刀代刻。”
珠王爷俊目微睁。
霜姑娘一阵惊喜。
“边老,那个人,他是不是姓李?”
边塞道:“老朽也认为他该姓李,可是他偏不承认。”
珠王爷一怔。
“他不承认?”
霜姑娘忙道:“他承认不承认无关紧要,他现在——”
边塞道:“他原住在老朽这里养病,可是现在已经走了,天快黑的时候走的,不知往何处去了。”
“啊——”
霜姑娘呆了一呆。
半晌,才道:“养病?走了?”
“是的。”
边塞遂把病客是怎么来的及经过情形,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遍。
静静听毕,霜姑娘的神情激动,哑着声音。
“是他,是他,我敢说一定是他——”
珠王爷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大叫起来道:“霜姐,这不正是我在芦沟桥上碰见的那个——”
四护卫叫道:“对,爷,是他,准是他。”
霜姑娘道:“我原就告诉你,可能是他,换个别人,谁能让你一见投缘!”
珠王爷道:“可是——他身上怎么会带着伤,偏又伤得不轻,谁能伤得了他,他又为什么不承认姓李?”
霜姑娘道:“这就不知道了。”
边塞道:“姑娘,老朽欠他的恩情,可是到现在还不知道他——”
霜姑娘道:“边老,他就是那么个人,他不会要你报答的,真要说恩情,边老留他住下及倾所有为他延医看病治伤,也算扯平了,至于他是什么人,他不说,应该是有他的道理,我也不能告诉边老,但是,边老留他住,为他延医看病治伤,却让我感同身受——”
霜姑娘抬皓腕,从领口拉出一条金项炼,上面还缀着一方小巧玲珑的玉珮,她摘了下来递了出去。
接着,她又道:“我没有带什么,也不敢称谢,只算补偿边老的花费,聊表心意,请边老收下——”
边塞忙抬手挡住。
“姑娘的好意,老朽万万不敢领受,老朽父女的命都是那位救的,今生今世无以报答,些许花费算得了什么!”
霜姑娘还待再说,珠王爷伸手拦住了她。
玉珠问道:“边老,你刚才说,你给和坤送去了那尊玉狮子,他们只赏了你一点酒钱茶钱?”
边塞道:“是的,不过想想也没什么,那尊玉狮子本就不是出自老朽之手,老朽本就不该得司马报酬。”
珠王爷道:“那是你的看法,不管是出自谁手,既找人雕刻那尊玉狮子,就得给钱,我让他们明天一定把应付的钱送来,就算抵边老的花费好了。”
边塞忙道:“这——”
珠王爷转脸望霜姑娘。
“霜姐,咱们走吧!”
“不忙。”
霜姑娘望望边塞道:“边老可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边塞道:“不知道,那位没说,我们也没好问。”
“那——他的伤是不是已好了?”
“还没全好,不过应该已经好了大半了。”
珠王爷道:“霜姐,可以放心了。走吧,我来找他。”
“你——”
“前次找他没找着,是因为他住在边老这儿,如今他既然已经离开这儿了,只要他还没离京,就准能找到他。”
霜姑娘没再说话。
边塞望着六人六骑驰去,身边出现了一位姑娘,是玉姑,姑娘她娇靥上有极令人难以言喻的异样神色。
只听她低低的说着。
“爹,那位姑娘,是他的——”
是谁的什么?
玉姑没说出来。
可是边塞懂,他神色凝重的微点头。
“是的。”
“他,跟她要找的那个人,是一个人么?”
“恐怕不会错了,我不也认为他该姓李么?”
玉姑的娇靥上,浮现起令人心酸的悲怨色,缓缓低下了头。
边塞的脸色更见凝重了,他拍拍玉姑的肩头道:“孩子,他要真是传说的那一位,跟咱们不适合。”
玉姑道:“爹——”
边塞叹了口气道:“咱们不配。”
玉姑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可是,一双瘦削的香肩微见耸动。
□□ □□ □□
这是一座大府邸。
这儿是这座大府邸的一座碧瓦朱栏的小楼上。
小楼,坐落在这座大府邸的后院。
楼外,景色如画,夜景更美,楼内,华丽高雅,幽香醉人。
左边,是张银钩双悬,纱帐低垂的八宝软榻,床头粉壁上还挂着一把长剑,右边,则是重重的五彩轻纱帷幕。
夜风吹拂,不停的飘动。
分明,这是豪门巨富的女子闺阁。
一点不错。
那重重的五彩轻纱帷幕之后,就传出了脆生生,无限甜美的女子话声:“把那件晚装递给我。”
不知道她是跟谁说话。
又没见动静,也没听有人答应。
随又听见她那娇柔的话声。
“鬼丫头,跑到哪儿去了?”
五彩轻纱飘动,从那重重帷幕后探出个乌云螓首,满头的秀发蓬松,吹弹欲破的娇靥上泛着红热。
她——赫然是玉容格格。
玉容格格她一眼看见了什么?美目猛睁,娇靥上的红热霎时退了。
难怪,她看见个人,一个大男人,穿一袭白衣的大男人,颀长的个子,透着挺拔,脸上还带些病容。
但是,病容却掩不住他的俊逸英挺,他左手里,还提把长剑。
随即,玉容格格耳边听见了个低沉话声。
“把身子擦干,穿好衣裳再出来。”
可不?
玉容格格虽然只探出了螓首,可是那无限美好的娇躯,却隐约在五彩轻纱的帷幕之后,等于是一览无遗。
玉容格格更惊,一声惊叫没出口,人已闪进去不见,转眼工夫之后,帷幕猛掀,她走了出来了。
旗装不整,乌云蓬松,白着娇靥,圆睁杏眼,既惊且怒:“好大胆子,你是什么人,竟敢跑到这儿来。”
那个大男人神色有点冷峻,话声也带着冷意:“我是谁无关紧要,你只知道我是来找和坤的就行了。”
玉容格格一怔。
“和坤?”
“告诉我和坤躲到哪儿去了,我不难为你。”
敢情这人是来找和坤的。
玉容格格既好笑又好笑,可是她笑不出来,因为她更气了,大声说道:“你找和坤干什么?”
“我要他偿还一家老少廿四条人命,还有难以数计的家产跟收藏。”
“你是替自己报仇,还是为别人?”
“刚才说的,就是我的家,我的亲人,我也为朝廷的忠良跟天下的百姓。”
“谁告诉你和坤在这儿?”
“这儿是他的中堂府,他不在这儿在哪儿?”
“你知道这儿是他的中堂府,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别人告诉我的。”
“是谁?”
“巡城的,他指这个方向说是一座大宅院……”
玉容格格忍不住了。
“你眼瞎了,为什么不到门口看看匾额。”
那个大男人一怔。
“难道这儿不是……”
玉容格格道:“这儿是廉亲王府。”
那个大男人一怔,颇为窘迫地一抱拳。
“那是我弄错了,抱歉!”
话落,他转身要走。
“站住!”
玉容格格一声娇喝道:“就这么容易,廉亲王府也是你要来就来,要走就走得了的,哼!”
“姑娘,我弄错了,我从没有这么疏忽大意过,巡城的告诉我这个方向的大宅院,这个方向再没有比府上更大的宅院,我以为就是和珅的中堂府。”
“你弄错了!你以为。”
玉容格格气得冷笑道:“你可知道你差点误杀多少条人命,只有你家人的命是第一,别人家的人命就不是命?”
“姑娘,你毫发无损,我也秋毫未犯——”
“话是不错,可是我这廉亲王府也不能这么便宜你,你随便闯进我的房里来,又正巧我在——你把我当谁了,怎么说我也要砍你两剑出出气。”
第六章 号称天下第一剑
玉容格格转身到了床头,把墙上的长剑摘在手中。
那个大男人忙道:“姑娘——”
玉容格格道:“闭上你的嘴,看在你是要杀和珅份上,我不叫人,不拿你治罪,已经算是天大的便宜。”
铮然一声,长剑出了鞘,寒光闪动,冷意逼人,还真是把好剑。
那个大男人看了她一眼。
“姑娘,照理我是应该让你出出气,挨两剑也是我罪有应得,可是我不能再受任何的伤了,否则我杀不了和珅。”
“那由不了你。”
“不,我要是不想挨姑娘的剑,姑娘绝伤不了我。”
“你试试。”
玉容格格都快把肺气炸了,身随意动,剑随话出,欺前一步,长剑一抖,向着那男人直挥过去。
那个大男人脚下不动,只上半身移挪,一连躲了两剑,玉容格格第三剑还没出手,他便道:“姑娘,你我现在已经扯平了,告辞。”
只见他退步,旋身。
一阵风似的,人已穿窗而出。
玉容格格哪肯轻饶算了,银牙一咬,一跺脚。
“永远扯不平,你别想跑。”
她提着剑,穿窗追了出去。
楼下掠到了府里的护卫,有人高叫——
“格格——”
玉容格格人在半空,扬声厉喝。
“谁都不许跟。”
就这么一句话的工夫,那个大男人已经只剩下了一点影子,玉容格格一急,咬牙猛追了过去。
皇族亲贵虽然人人练武,人人会武,可是成就有高低,一般来说绝无法跟高来高去的江湖客相比拟。
玉容格格性情行事不让须眉,她嗜武好武,尽管常跟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的神力王玉珠和军功显赫,十分了得的福贝子切磋武学,尽管她的一身所学已是亲贵中数得着的,可是追那个大男人仍然是越追越远。
转眼工夫不到,那个大男人连影儿都没了。
她气得正想哭。
就在这时候,忽听下头传来一声朗喝。
“什么人?下来!”
四条人影鹰隼般破空窜起,正拦住了她的去路。
玉容格格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出,挥剑就砍。
那四条人影忙躲,随听有人惊叫出声。
“格格!”
既叫“格格”,就准是自己人,而且玉容也听出是谁来了,连忙沉腕收剑,凝目再看,眼前屋面上四条壮汉,赫然正是哈奇、查猛、忽克、巴尔扎。
她一怔叫道:“你们四个怎么在这儿?”
四护卫连忙躬身。
哈奇道:“回格格的话,我们正随王爷跟霜姑娘回府,您——”
玉容忙道:“你们王爷呢?”
“就在下面。”
玉容格格提着剑跳了下去。
可不?珠王爷、姑娘傅砚霜,跟四护卫的坐骑正在眼前。
入目玉容格格的那副模样儿,珠王爷一惊,诧声问道:“玉容,你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听得珠王爷这么一问,再看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儿,玉容格格羞气交集,把剑一丢,竟掩着脸哭了。
这一哭,把珠王爷跟傅砚霜吓得连忙下马。
霜姑娘连忙拥住娇格格,又问所以。
玉容猛抬头,煞白着娇靥,流着珠泪,把经过诉说一遍。
静静听完了娇格格的诉说,珠王爷想笑,但是他忍住没敢笑出来,反而道:“这会是谁这么可恶?”
傅砚霜可却听得难掩惊喜。
“玉珠,是他。”
珠王爷也琢磨出是谁来了。
可是他知道玉容的脾气,当着玉容他没敢说,如今听霜姑娘这么一说,他只好道:“他怎么这么糊涂,这么冒失!”
玉容格格带着气,还带着诧异。
“谁呀?”
“这——”
“他是谁嘛?你们认识他?”
珠王爷看了霜姑娘一眼,还是没敢明说。
傅砚霜却道:“格格,他恐怕就是李梦帆!”
玉容这位格格,也是素慕朱郭之流,跟珠王爷一样,也算得上是宦海中的江湖人,对江湖上诸名家之熟知,如数家珍,比对皇族亲贵里都有些什么人还要清楚。
李梦帆名满天下,她还能不知道?
是故,入耳这三个字猛一怔,她脱口叫道:“李梦帆?”
傅砚霜道:“是的。”
玉容格格道:“就是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李梦帆?”
傅砚霜点点头道:“不错。”
玉容格格娇靥上的怒色居然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无限的惊诧,竟还有三分喜意:“是他,他会是李梦帆,居然会让我见着了李梦帆——”
突伸玉手,一把抓住了傅砚霜。
“霜,你怎么知道是他?玉珠怎么也知道?”
霜姑娘听玉容这么一问,正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珠王爷脸色忽地一变,道:“玉容,你说他要杀和珅?”
玉容转过脸来。
“是啊!”
“你说和珅欠他一家廿四条人命,跟难以数计的家财跟收藏?”
“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珠王爷双眉一扬,两眼倏现慑人神光,道:“霜姐,你陪着玉容,跟她慢慢说。哈奇,你们四个跟我走。”
一声“走”,他翻身上马,纵马疾驰。
四护卫也忙上马纵骑跟去。
珠王爷跟他的四护卫何等身手,多么俊的骑术,动作快得一气呵成,等霜姑娘想叫时,已经是只听见骤雨般远去的蹄声,看不见人和马了。
□□ □□ □□
这又是一座大宅院,占地之大,建筑之气派宏伟,跟“廉亲王府”不相上下。
要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座大宅院连前后几进,东西跨院都算上,恐怕比“廉亲王府”还要大些。
而且,树海森森,飞檐狼牙,屋宇房舍不但比“廉亲王府”多,甚至也比“廉亲王府”来得宏伟壮观。
如今,这座大宅院灯明如昼,各处院子里简直就像灯海,还夹杂着数不清的火把,灯光下,火光下,几个院子里都是人。
黑压压的一片,弓上弦,刀出鞘,刀枪剑戟映着灯光火光,闪闪发亮,岂止壮观,简直懔人。
十几二十盏特制的风灯,从四面八方往上照,近廿道灯光聚集一点——
大宅院那处最高的屋脊上,那儿站着个人,穿白衣,还提把剑,正是误闯廉亲王府,玉容格格香闺的那个俊逸挺拔的大男人,也就是珠王爷跟霜姑娘认为是天下第一剑李梦帆的那个病客。
随即,从四面八方掠起八条人影。
矫捷如鹰隼,直上病客立身屋面,把病客包围在屋脊上。
影敛人现,是八名神情冷漠骠悍,手持长剑的黑衣人。
病客视若无睹,冷峻中不失泰然安详,卓立屋脊,一动不动的,一任夜风吹拂他的衣袂。
只听一名瘦削黑衣人冰冷的道:“朋友!”
病客冷然截口道:“我的来意刚才已经说过了,要不是我事先出声招呼,和珅他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命了。”
一名白胖,但脸色白里渗青的黑衣人冷笑着。
“好大的口气,别以为中堂府没有人——”
“有人,可惜有的不是丧心病狂,卖身投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江湖败类,就是混吃混喝的酒囊饭桶!”
“住口!”
青白脸黑衣人厉喝道:“我看看你有多大气候,敢夜闯中堂府,行刺我们中堂大人,还口出狂言,视中堂府无人。”
他身随话动,长剑一抖,闪电递出,锋芒直指要害。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青白脸出手之快、准、狠,足列剑道一流。
但,龙吟声中,病客长剑出了鞘。
只见寒光一闪,血光崩现,青白脸黑衣人竟倒下去了,一个滚翻,直摔屋下,病客提着剑,剑尖下垂,脚下没移动分寸,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让人以为刚才出剑的不是他。
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这一出手,何止惊人,简直骇人,出手之快,剑术之高,令人乍舌。
另七个惊得霍然色变,脚下移挪,不由后退一步,瘦削黑衣人惊怒厉喝道:“怪不得你敢——朋友,你报个名号。”
病客冷冷的瞪视他们。
“你们不配,和珅应该知道。”
不知道谁在下头扯着喉咙喊了一声。
“中堂有令,放走刺客,按律严惩。”
叫声方落,那七个腾身掠起,齐扑病客,七把长剑寒芒吞吐,指的是周身要害大穴,立即罩住了病客。
病客立即举剑,长剑映灯,锋芒立现暴涨。
随见他抖腕出剑,八道寒光游龙般闪电交错,只闪了几闪,立即收敛,七个黑衣人,一个连一个摔落瓦面,砸碎了屋瓦。
有的滚两滚停住,有的带着满身血摔了下去。
八名剑术高手,不过转眼工夫,全伤在病客剑下。
下头乱了,灯光晃动,惊叫之声四起。
病客两眼之中威棱暴射,举剑扬声,声逼长空:“我只找和珅,不愿多伤无辜,叫和珅出来纳命,否则我血洗他这座和中堂府。”
话落,腾身直上夜空。
在半空中,沉肩弯腰,头下脚上,振腕抖剑,剑花九朵,凌空下击。
就在这时候,急促蹄声闪电来到。
蹄声中暴喝震天慑人:“住手!”
喝声中,一条人影如行空之天马,横里掠到,硬截凌空下扑的病客,两条人影一接倏分双双飘落地面,地面一圈人墙圈成的空地上,两个人对立着,一个是仗剑的病客,一个是神力王玉珠。
四条人影如飞落在珠王爷身后,正是四护卫。
外围的人没看清是谁,叱喝声中就要围近。
珠王爷沉声发话。
“和贵,退后。”
杂在人群里的总管和贵,这才看清楚是谁,慌忙两手挥舞,喝退众人,远远的就打下躬去。
“奴才不知道王爷的虎驾莅临——”
珠王爷沉声道:“起来,后站。”
“喳!”恭应声中,和贵忙起身后退。
珠王爷凝目望病客:“阁下还认得我么?”
病客淡然的道:“‘芦沟桥’上承蒙援手,没想到阁下竟是位——”
珠王爷抬手一拦。
“我叫玉珠,但是阁下未必把我这个‘神力王’放在眼里。”
病客神情震动了一下。
“原来竟是神力王爷,草民早该想到了,错非静力王虎驾亲临,遍数京城,谁能截草民仗剑一击,王爷马上马下,万人难敌,领京都铁骑,威震天下,且英雄盖世,名闻宦海江湖,草民敬仰已久,奈高下悬殊,无缘拜识,今夜得能瞻仰,实是草民福缘深厚,正感荣宠无上,怎敢有丝毫不敬之心。”
珠王爷微笑的摆摆手。
“算了,阁下,你明白,我清楚,玉珠我或蒙江湖看重,但看重的是我这个置身宦海的半个江湖人,绝不是这神力王爵跟权势。
“如果说真的仰慕,倒是我对你阁下仰慕已久,奈何你阁下像条神龙,总是见首不见尾,也从不到京里来。”
病客面现异容。
“王爷知道草民?”
珠王爷道:“我又何止知道,阁下,李梦帆,号称‘天下第一剑’对么?”
病客神情震动。
“王爷怎么——”
珠王爷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么?和珅找‘巧心圣手’边塞刻了一尊玉狮子,这尊玉狮子是和珅送给我的贺礼——”
病客一怔。
“王爷熟知草民的薄艺刀法?”
珠王爷摇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有人熟悉,那个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病客诧异道:“王爷,那是什么人?”
珠王爷道:“别让我告诉你,等一下她会来,你自己看,咱们先谈眼前事,你要杀和珅是么?”
病客扬扬眉。
“事实如此,草民不愿否认。”
“是因为他欠你一家廿四条人命,跟难以数计的家财还有收藏?”
病客一怔。
珠王爷接道:“你阁下误闯‘廉亲王府’玉容格格的香闺,她追你不着,气得直哭,她已经都告诉我了!”
病客一阵窘迫,旋即整容道:“草民也为朝廷忠良跟天下百姓。”
珠王爷道:“你凭着哪一点指和珅欠你一家二十四条人命,还有难以数计的家财跟收藏呢?”
病客目现威棱。
“燕云十三骑血洗寒家,灭寒家之门,财物收藏洗劫一空,草民身在江湖,闻知噩耗,匹马只剑找上十三骑巢穴,将十三骑尽诛剑下,十三骑之首邝彪,临死亲口告诉草民,是奉和贼之命行凶。”
珠王爷听得双眉连轩,目中煞威连闪。
“国贼当除,家仇该报——”
病客抱拳躬身。
“谢王爷!”
珠王爷道:“阁下,我还有后话。”
病客道:“王爷明示,草民洗耳恭听。”
珠王爷道:“和珅庙堂大臣,举头自有王法,我领帝都铁骑,捍卫京畿,也有重责在身的——”
病客脸色微变。
“王爷的意思是——”
珠王爷道:“我不能让你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谋刺当朝大臣。”
“这么说,王爷要捉拿草民?”
“不!”
珠王爷说道:“除国贼,无可厚非,报家仇,情有可愿,阁下现在就可以走了,但是,只这么一次。”
病客双眉陡扬。
“草民久仰神力王——”
玉珠道:“阁下,我身列庙堂,重责在身,不能不维护法纪。”
病客道:“要是草民今夜非杀和珅呢?”
“容易!”
珠王爷道:“杀败我玉珠,尽毙帝都铁骑,不剩一人。”
“王爷!”
病客握剑之手欲动。
铮然齐响,珠王爷身后四护卫兵刃出了鞘。
病客目现奇光。
珠王爷两眼也闪威棱。
就在这时候——
“梦帆——”
一声惊喜娇呼之声传来,随着这声娇呼,姑娘傅砚霜跟玉容格格两人,双双掠到了他们面前。
和贵忙打揖。
“格格吉祥。”
玉容视若无睹,听若罔闻,抬手一指病客,娇靥上不知是羞是气,还是惊喜,道:“就是他!”
病客那里直了眼:“砚霜——”
珠王爷威棱已敛。
“阁下,我说的那个人,就是她。”
病客诧声道:“砚霜,你怎么——”
玉容格格嘴快,抢着就说。
“霜姐怎么跑到这儿来,跟我们在一块儿是不是?你还好意思来问,一蹲猛子就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要是再不出现,霜姐就要成为神力王爷的福晋了。”
珠王爷跟傅砚霜,都没有想到玉容会抢着来这么一着,再想拦阻,已经是来不及了,刚自震惊,那里病客已脸上变色。
病客冷冷的说道:“王爷,草民誓杀和贼,但是,你放了草民这一回,草民也且饶他这一回。”
话落,腾身拔起,直上夜空。
“阁下!”
“梦帆!”
珠王爷惊喝,霜姑娘惊呼。可是都迟了!
半空中,病客长剑一摆,已然飞射不见。
“梦帆!”
霜姑娘又一声惊呼,急急腾身飞出。
珠王爷忙道:“你们四个,快去。”
哈奇等四个,恭应声中,长身而起。
这一连串的变故,看怔了玉容格格,珠王爷转脸跺跺脚,道:“玉容,你怎么会这么快嘴!”
玉容格格定过了神道:“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哪儿想到他会——我追去跟他解释就是了嘛!”说完话,她扭头也跑了。
第七章 赤胆忠心 侠而无私
珠王爷气恼的又跺了一脚,一眼看见了和贵,冷喝着道:“和珅呢?叫他来见我!”
和贵躬身哈腰,还没有答应。
只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王爷,老臣在此。”
随着这话声,从人群后画廊上的暗影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是个身穿长袍马褂的老头儿,人白净,微胖,人长得很体面,还带着温文儒雅。
要不是此时此地,要是没人指认说明,谁都会把他当成一个出身书香世家,望重士林的人物。
绝想不到他就是身兼数职,权倾当朝的一代权奸和珅。
和珅是个文秀才出身,略通文墨,满州正红旗人,姓钮祜禄氏,年轻的时候很穷,乾隆卅四年,任三等侍卫,乾隆四十年升为御前侍卫,兼某旗副都统。
没一年的工夫,又升为户部侍郎兼军机大臣,兼内务大臣。
没多久,又兼了步军统领兼京城崇文门税务监督,一身兼五职。
其中户部侍郎、内务府大臣、崇文门监督都是沾了钱的肥缺,军机大臣是实际上的宰相,步军统领又是捍卫京畿的首席武官,乾隆对和珅的专宠,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四年后,户部侍郎改为尚书,副都统改为都统,内务府大臣改为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也加了议政大臣,御前大臣,他儿子也成为了和孝公主的龙驸。
然后又兼理藩院尚书,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兵部尚书,管理户部三库。
乾隆四十八年,封一等男,加“协办大学士”荣衔,兵部尚书改吏部尚书,三年后,升为文华殿大学士,让出吏部尚书,当户部尚在尚书之上的管部大臣。
乾隆五十三年,晋封为三等伯,赐号忠襄。
五十七年,兼翰林院掌院学士。
和珅就凭着这宠任之专,连储君十五阿哥颙琰,甚至于皇上都未必放在眼内,而唯独对这位神力王玉珠,他却不敢不稍让三分。
此刻,在人群打躬退让之下,他撇开了四名贴身护卫,来到玉珠的面前,恭谨一礼道:“老臣见过王爷。”
玉珠冷冷的道:“敢情你就在这儿?”
“是的。”
玉珠点点头。
“那最好,省得我多费口舌了,我问你,来人所说,可是实情?”
和珅道:“王爷怎么能轻信一个江湖莠民的话呢?”
玉珠双眉一扬:“这么说,你是指他无中生有了?”
和珅道:“老臣蒙皇上隆恩,不免遭妒,王爷请看,满朝文武交相诋毁老臣,哪一个没借口?”
珠王爷冷然一笑道:“你很会说话,可是据我所知,来人不是个无中生有的人,而且他是眼下江湖中的第一豪侠。”
和珅偷眼看了看脸色冷肃,威仪逼人的神力王,嘴角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笑意,道:“王爷的推崇,老臣不敢置辩,不过他把那些人都杀了,死无对证,然后再来诬陷老臣,凭的只是一张空口,叫老臣如何能心服。”
这等于明白的告诉神力王,如今是死无对证。
玉珠为之一怔,然后脸色一变。
“我不能不承认这是实情。不过,和珅,你不要得意,如有朝一日让我抓到你的证据,我非办你不可,皇上势必要在你我之间选择一个。”
和珅一躬身。
“老臣不敢,如满朝文武,治下藜氏指控老臣的罪行查有实据,老臣不敢等王爷降罪施罚,当自绝以谢朝廷跟百姓。”
这句话,可是软里带硬。
玉珠是何许人,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他脸色一变,双眉陡扬,一把抓住了他。
“和珅,这话是你说的?”
和珅对这位皇上犹让三分的神力王,毕竟还是怕,入目虎威,神色一凛,忙躬身道:“王爷开恩,既是王爷见疑老臣,又何必虎驾亲临,庇护老臣。”
玉珠道:“和珅,你错了,我卫护的不是你,我是维护朝廷法纪,你是庙堂重臣,至于犯法纪,自有王法制裁。”
和珅一怔,忙又躬身。
“是。”
玉珠道:“从现在起,我要在你这中堂府内外,布下重重禁卫,任何人,就是你,没有我的允准,一律不得随意进出。”
和珅忙道:“是,多谢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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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力王玉珠一声令下,京城铁卫的精锐,不到一刻工夫,全部赶到了和珅的中堂府,玉珠亲自指挥部署。
顷刻之间,和珅这座中堂府的禁卫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神力王玉珠亲自坐镇,和珅把他那富丽堂皇的内花厅让出来供玉珠歇息,玉珠不要,选了地位适中的大厅,作为发号施令的中枢。
这里,中堂府灯火通明,光同白昼,禁卫森严,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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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砚霜一个劲儿的追李梦帆,四护卫被她远远的抛在身后,她也不知道玉珠派他的四护卫跟出来了。
她追时不能说不够快。
她的轻功身法,也不能说不够高绝。
但是,不过转眼工夫,前面的人影就没了影儿。
她当然不会就此放弃,仍然焦急的追了下去。
玉容追得比傅砚霜晚得多,当然她一出中堂府,眼前就空荡,寂静没了影儿,可是,不知道是怕不好跟珠王爷交代还是怎么,她也照样追下去。
她的追,跟傅砚霜又自不同。
傅砚霜还有个方向可循,她则是茫无目的瞎追。
而世间的事就有这么怪。
尽管她是茫无目的的瞎追,追了盏茶工夫之后,却让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站在“陶然亭”里。
谁会有这个雅兴,这时候独自站在这南下崖的“陶然亭”里,近了一看,玉容心猛跳,差点没叫出声来。
那个人不是李梦帆是谁?
李梦帆提着他的长剑,站在亭里正瞧着她。
而,玉容,人进了陶然亭,已经跟李梦帆面对面了,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望着李梦帆发着怔。
不过,在香唇几度开合之后,她还是说了话。
“你真能跑,可是还是让我找到了!”
李梦帆淡然的道:“傅砚霜追我,是为有所解释,而格格你追我,势必是为我误闯王府的事。”
此时此地,玉容见着李梦帆,心里本就觉得怪怪的,如今给李梦帆这么一提,她脸上不由为之猛然一阵热。
玉容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这么说:“你的确够胆大的,见了我居然不跑,反而站着不动在等我,想必是明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也见我没带人来。”
“格格,你错了!”
李梦帆道:“我之所以没跑,站在这儿等格格,跟格格是不是我的对手,有没有带人无关,就算我不是格格的对手,甚至格格把京师铁骑都带来,该不跑,我还是不跑,但是,如果该跑,就拿傅砚霜来说,她只一个人,也绝不会拿我怎么样,我还是不让她找到我。”
玉容诧异的。
“你不让霜找到你,却站在这儿等着我,这是为什么?”
李梦帆道:“只因她没有必要跟我解释,而我却有跟格格解释的必要。”
玉容道:“你也不必跟我解释了,我知道你是无心的。”
“呃?”
李梦帆一怔。
玉容道:“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是李梦帆,也知道你真是要杀和珅了。”
李梦帆道:“既是已蒙格格曲谅,那我就放心了,告辞!”
他抱剑为礼,要走。
玉容忙道:“慢着。”
李梦帆没动。
“还有什么指示?”
玉容道:“你说霜没有必要跟你解释,什么意思?”
李梦帆淡淡的说着。
“她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也不是她的什么人,彼此之间只是朋友,她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任何事,有跟我解释的必要么?”
玉容道:“你们两个只是朋友?”
李梦帆道:“格格,不管是什么,感情一事都不能勉强。”
玉容想说什么,但是另一个意念使得她忍住了。
而且,使得她改口这么说。
“这么说,你是打算!——”
李梦帆道:“格格似乎很关心这件事?”
玉容道:“玉珠、霜都是我的好友,而你……是我一直仰慕的人。”
“谢谢格格!”
李梦帆道:“格格既然这么说,我不敢不告诉格格我的打算,我一个人来自江湖,杀了和珅之后,我仍要一个人回江湖去。”
玉容的娇靥上,飞快的掠过一丝异样神色。
“你是说,你要退让?”
李梦帆淡淡的一笑。
“我没有资格承认退让,只能说她的选择是明智的,是对的,江湖生涯,萍飘四海,刀口舐血,朝不保夕,绝对无法跟皇族亲贵的富贵荣华相比拟,我衷心的祝福她,或许,碍于皇族的家法,他们之间会有阻难,不过,以珠王爷的地位跟权势,相信能克服这阻难和一切障碍的。”
玉容香唇启动,欲言又止。
“那么我——”
她又住口不言,没说下去。
李梦帆道:“格格怎么样?”
玉容觉得出,自己的一张脸发烫,她忍住了想说的,道:“我是说,既是这样,你就不能杀和珅了。”
李梦帆道:“为什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玉容道:“玉珠职责所在,为维护法纪,绝不会让你杀和珅,你要是非杀和珅,就是让他为难,让他为难,不就跟让霜为难一样么?”
李梦帆眉梢儿扬了扬,道:“我无意让谁为难,他们两位也不必为难,彼此的立场不同,我誓必杀和珅,他也尽可以动用京师铁骑来对付我了。”
玉容道:“这么说是很容易,可是到一旦要做的时候,你跟玉珠都会为难,因为你们俩都不能不为霜着想。”
李梦帆双眉陡然扬起。
“我只能告诉格格,亲仇不共戴天,我誓杀和珅。”
玉容道:“我知道你的身受,也明白你的感受,可是连我也不愿你跟玉珠都为难,这样吧,等你一旦感到为难的时候,来找我,我能让你在不跟玉珠正面冲突的情形下,达成你的心愿。”
李梦帆淡淡的。
“多谢格格,但愿不烦劳格格,我并不在乎跟正面人冲突,另有要事,不便多留,告辞了!”
他抱剑为礼,长身出亭,飞转而去。
玉容再想说“慢着”,已经来不及了。
她抬起手,要叫没叫出声,望着李梦帆身影逝后,一双美目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玉手无力地缓缓垂下。
玉容喃喃道:“为什么你就不能留一会儿?”
按理,她是不该这么说的。
不过,她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玉容回到了和珅的中堂府,带着疲累,带着歉疚,也带着不安在灯光辉煌的大厅里见到了珠王爷。
她告诉珠王爷,没追上李梦帆,也没找着。
玉珠没再怪她,一方面是因为已经迟了,一方面则是因为入目她那副模样,也不忍,反而温言安慰,让她早些回去。
问霜,霜还没回来。
玉容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走了。
玉容这位娇格格,从不知道什么叫愁,什么叫忧郁,可是在她回府的路上,她第一次尝到了愁跟忧郁的滋味。
她不知道它怎么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
她也知道它不该来,但是毕竟它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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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傅砚霜姑娘也回来了。
她已经不急了,代之而起的,是悲伤与疲累。
傅砚霜一进入大厅,大厅里的气氛立刻被感染了,再看看姑娘她,连珠王爷都为之心酸想掉泪。
“没追上?也没见着?”
两个人对望片刻,珠王爷才轻轻问了一声。
傅砚霜没说话,摇摇头。
“我没想到玉容的嘴那么快。”玉珠说。
傅砚霜缓缓的说着。
“不能怪玉容,她说的是实情实话。”
珠王爷道:“那么该怪谁,难道该怪——”
他突然住了口,没说下去。
傅砚霜代他说了。
“怪我。”
“怪你?为什么,怎么个怪你法?”
“情贵专一,我不认识你,就不会有这种事。”
“霜姐,你不该这么说,也不公平。”
珠王爷几乎是叫:“你认识我错了?你眼他一没有誓约,二没有名份,难道该为他守一辈子?凭什么,他又算什么,你怎么不说,要是没有他,根本就不会有这种事。”
傅砚霜平静的。
“玉珠,别动火,也别矫情,凡事都有个本末先后!”
“好!”
珠王爷眼红了,脸白了。
玉珠点头道:“好,我矫情,对,事有本末先后,到今天才知道,到今天我才从梦中醒过来,孰轻?孰重?
“霜姐!你心里就只有个李梦帆,玉珠我算个什么,我不该夺人所爱,普天下的粉黛挨个儿拣,谁叫我偏偏只爱霜姐你,又偏偏这么死心眼儿。
“霜姐!我该识趣,更该闭着嘴,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退让,你走你的,从现在起就当不认识玉珠,别管我的死活。”
话落,他霍然转过身去。
一袭袍子,无风自动,而且簌簌的响。
姑娘傅砚霜静静的听,直到玉珠说完,虽然平静的望着珠王爷颤抖得很厉害的背影,话声也很平静,但一双美目之中,已涌现泪光。
“玉珠,我已经够苦了,你忍心?”
“你苦。”
珠王爷叫了起来,连声音都带着颤抖:“我知道,可是你也该知道,我的苦赛过黄连,霜姐……”
姑娘傅砚霜道:“那是你活该,你自找。”
珠王爷霍然回过身。
带着劲风,一步跨到了傅砚霜面前,傅砚霜猛抬头,入目她那张脸,那神情,还有那泪光,玉珠的气马上消了,心也碎了。
玉珠也想掉泪,可是他就是咬着牙,不让他掉下来,甚至不让它涌现,猛然激动的抓着姑娘的手,一下子握得好紧。
“我或许自找,但我绝不认为活该,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就是不能没有你,要是你想离开我,或是把你夺了去,先拿走玉珠这条命。”
猛一带,带起姑娘来。
继而一拥,拥住了姑娘,拥得紧紧的。
姑娘没拒绝,任由他,姑娘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玉珠他不只是身颤,心也在颤,但是傅砚霜冷静,冷静得像口古井,像尊玉像。
第八章 宁舍富贵随梦帆
半晌,傅砚霜才轻轻的说道:“玉珠,放开我!”
珠王爷没动,也没说话。
姑娘傅砚霜又道:“外头都是人,让人家看,你就是凭这承袭神力王爵,凭这统率帝都铁骑,凭这禁卫这座中堂府,维护朝廷法纪的?”
珠王爷机伶一颤,猛然离开了姑娘。
玉珠一触及姑娘那两道微带冷意的清澈目光,他连忙低下了头。
姑娘傅砚霜道:“从今后,你不能再说我不公平,从今以后,你也不能再比孰轻孰重,李梦帆,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珠王爷一怔,猛抬头,眼都瞪圆了。
“霜姐——”
姑娘道:“你不是个等闲人,也不是个平凡人,为此,在李梦帆失踪后,你打动了我的心,我也希望你的表现不等闲,不平凡,不要忘了你我间的约定。”
就这么一转眼间,珠王爷似乎已从狂热、激动中恢复了平静,挺立姑娘之前,再度显示出他的卓绝,他的超拔,以及他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气势,但入耳姑娘这句话,他的唇边却为之闪过抽搐。
半晌,他才道:“霜姐,我知道,但你必须明白一点,不怪你我,只怪他,他不该失踪不该就那么一下子消失了,一点讯息没有——”
姑娘道:“现在我悟出他为什么失踪了,而且应该也不会错,他明查暗访追杀‘燕云十三骑’去了,那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的容易事,他患的不是病,而是受了伤,‘燕云十三骑’曾经纵横关里关外北六省,煞威所至,连小孩儿都不敢夜哭,他孤剑单骑,连劈一十三个之多,自己必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珠王爷为之悚然。
“经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也相信是——”
姑娘道:“所以,也不该怪他,要怪,只能怪造物弄人。”
珠王爷低下了头,又抬起了头。
“霜姐,放心,我来找他。”
姑娘道:“你——”
玉珠道:“是的,我一定让他听你当面解释。”
“不,你不能找他。”
“为什么?”
“此时此地,他不会见你,也不会让你找到,就算能让你找到,一定会引起他的误会,误会你是为和珅的事找他。”
“霜姐,他不会怕——”
“就是因为他不怕,我不愿意你们两个起冲突。”
“这——”
“听我的,不会错的。”
“好,我不去找,等他来。”
“等他来?”
“亲仇不共戴天,他既杀‘燕云十三骑’,绝不会放过和珅,他既找到了和珅这儿,剑不见血,不会就此罢手。”
“我明白了!”
“你——”
“玉珠,你要在这儿部署,在这儿坐镇——”
“霜姐,天子脚下,九城重地,我不能让他这样,更不能让他动和珅毫发。”
“玉珠,你卫护和珅?”
“我卫护的不是和珅,而是朝廷法纪。”
“要是换个人来找和珅,你也会这样?”
珠王爷微微一怔,旋即淡然道:“霜姐,你的意思我懂,你轻看玉珠了,我卫护朝廷法纪,对任何人都一样。”
“你决心不让他动和珅毫发?”
“是的。”
“亲仇不共戴天,他誓必杀和珅。”
“我知道。”
“你更该知道,这么一来,你们两个还是免不了冲突。”
“那是没办法的事,私人论交,我可以掏心,可以舍命,但是,他要是向法纪挑战,我绝不容情。”
姑娘脸色一变:“玉珠,不能为我?”
珠王爷道:“霜姐,你不该有这么一问。”
“玉珠!”
“霜姐,我袭王爵,食皇家俸禄,职责所在,要是让人在京里以武滋事,仗剑行凶,刺杀朝廷大员,那还有什么法纪可言,我又怎么上对朝廷,下对百姓。”
霜姑娘眉梢儿微扬。
“玉珠,你知道和珅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官。”
“我知道。”
珠王爷道:“又何止我知道,但是,霜姐,国有国法。”
姑娘道:“和珅罪行无数,他活到如今,而且屡次升迁,位极人臣,国法何在?又如何呢?”
“那是因为没有掌握到他的罪证,否则玉珠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玉珠,众所周知,普天下百姓也都知道,你大不过皇上。”
珠王爷双眉陡扬。
“皇上对他宠任之专,史无前例,是实情,我不能否认,但是真到那一天,要玉珠还是要和珅,他势必得作个选择。”
“但是,等到那一天的人,不止李梦帆一个。”
“霜姐——”
“玉珠,别人或许不能了解,你应该能了解我这种心情!”
“我了解,霜姐,我完全了解,只是,霜姐,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呢?”
傅砚霜默然了。
她不但了解珠王爷的职责跟立场,她更了解珠王爷的心性跟为人。
论心性为人,珠王爷宦海奇男子,顶天立地,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虽置身风云诡谲的宦海,但侠义豪情,不失为宦海中的江湖人。
他虽然世代簪缨,权势显赫,为当朝的第一人,但却有至情至性,不带一点官场习气,更能视富贵如粪土,这也就是为什么珠王爷能博得她青睐,赢得她点头的原因所在。
论职责立场,他尽忠责守,公私分明,一副赤胆,一颗忠心。
为私谊,他能赴汤蹈火,而一旦立场冲突,他更为为朝廷粉身碎骨。
这,怎么能,又怎么忍心说他错?
姑娘这里心情沉重,默然不语。
珠王爷那里却又坚决的道:“霜姐,恕我直说一句,这件事你只该拦住他,而不该拦住我。”
姑娘猛抬起了脸来。
“玉珠,亲仇不共戴天,和珅杀害了他家的满门,掠夺他全部的家产,你叫我怎么能拦他?”
珠王爷道:“那么,玉珠我统率京师铁卫,身系朝廷安危,执掌法纪,职责所在,霜姐又怎么能拦我?”
姑娘又默然了。
两个都不能拦,但又绝不能让这两位正面冲突,而事实上,这两位的冲突又是在所难免的。
她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姑娘的一颗心,一直往下沉。
一直往下沉——
□□ □□ □□
有人夜闯中堂府,企图行刺和中堂。
以和珅的身份地位,那恐怕跟有人夜闯大内,企图行刺皇上差不多,这还得了,不但立即传遍九城,也震惊了紫禁城,直达大内。
天亮后,不到一个时辰,大内派来了一名大内侍卫一等班领传旨,限期缉捕刺客,并由那名一等班领带来了十名大内侍卫,宫廷好手,协同卫护中堂府。
珠王爷的脸色很不好看的接了旨,饬回了那名一等班领跟十名大内侍卫,理由是大内侍卫职司卫护大内,中堂府不是大内,内城的各大府邸的卫护,另有专司。
那名一等班领以奉有圣旨,不敢回宫。
珠王爷火了。
他猛拍桌子厉叱,京畿铁卫既由他统率,他自有调度安排,皇上不听他的,可以立即免他的职,另派高明,大内侍卫也在他统率之下,一等班领敢违抗他的令谕,他就要先摘他的脑袋。
那名一等班领一声没敢再吭,悻悻的带着十名大内侍卫走了。
这里要换个别人,就等于抗旨,论罪还得了?
但是,自那名一等班领回宫以后,大内是既没有反应,也没有下文。
皇上是听了珠王爷的。
可是珠王爷也是够苦恼的。
圣旨限期缉捕刺客,他没有理由不接旨,他原想只严加卫护和珅这座中堂府,使李梦帆知难而退,能避免双方正面冲突也就算了。
可是现在——
珠王爷正自苦恼,原先迴避的傅砚霜,又进来了。
她望望珠王爷沉重的脸色,道:“惊动大内了?”
珠王爷微微点头。
“嗯!”
“大内侍卫他们来,是——”
珠王爷没瞒姑娘,道:“皇上限期缉捕刺客。”
傅砚霜脸色一变。
“那么你——”
珠王爷道:“霜姐,我没有理由不接旨。”
姑娘脸色又是一变,但她知道玉珠说的是实情。
“玉珠,你派出人去没有?”
珠王爷道:“还没有。”
姑娘道:“你知道不知道,没有用,反而更增强他杀和珅之心,反而更促使他硬闯这座中堂府,也就是说,反而更促使你们两个正面冲突。”
玉珠道:“我知道。”
姑娘道:“玉珠——”
玉珠道:“霜姐,我没有办法,你要原谅?”
姑娘道:“玉珠,我只是为他,也是为你。”
玉珠道:“霜姐,我知道。”
姑娘道:“那么,能不能这样,我再去找他,找到了他,我劝他,我拦他,天黑以前,我要是没回音,你再下令谕。”
玉珠道:“霜姐,你一夜没歇息?”
姑娘道:“现在我还顾得了那么多么。”
珠王爷口齿启动了一下。
“好吧,霜姐,你去!”
姑娘傅砚霜转身走了。
哈奇等四护卫进来了。
一躬身,道:“爷,要不要再跟去?”
珠王爷无力地一摆手。
“不用了!”
一顿,接道:“传令几个营,要他们各选廿名好手待命。”
哈奇等恭应一声,退了出去。
珠王爷口齿启动,喃喃自语。
话声低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霜姐,别说你找不到他,就算你找到他,你劝不了他也拦不了他,你这番心意要白费了!”
□□ □□ □□
事实上,珠王爷没料错。
就在刚要上灯的时候,姑娘傅砚霜疲累、惊急的回来了,一进大厅就颓然道:“玉珠,我没有找到他。”
本来也是,要在京城里找个人,谈何容易,何况,要找的人并不一定就在城里,京畿一带,范围更大。
一刹那沉重的静寂之后,珠王爷向着垂手恭立一旁的哈奇等四人轻喝:“哈奇,传令,遍搜京城,全力缉捕李梦帆!”
恭应声中,哈奇等四人急步而去。
傅砚霜脸色苍白。
珠王爷道:“霜姐,你歇息去吧!”
姑娘苍白的脸上,没一点表情。
“不,我就在这儿等。”
就在哈奇等四护卫飞骑传令的当儿,中堂府前,街道拐角处,站着一个人,是李梦帆,他看着哈奇等四人飞骑而去。
他也看见了中堂府固若金汤的禁卫。
他只站了一会儿,然后就隐入拐角后不见了。
也就在珠王爷令出,几个营,百多名好手满城展开搜捕的当儿,李梦帆悄然出现在“廉亲王府”的屋面上。
只一闪,点尘未惊地上了玉容格格所住那座小楼。
前后不过一天一夜工夫,玉容格格受尽了一个“愁”字的折磨。
似乎,不只是玉容消瘦,而且也憔悴了不少,一个人,对孤灯,正自眉千锁、心百结,呆望窗外。
耳边,传来了使她眉头舒解心猛跳,娇靥倏泛红热的话声。
“草民李梦帆求见。”
玉容猛然站起,说道:“你!你快进——来!”
人影一闪,李梦帆已站立眼前,那俊朗风神,那英挺气度,几使玉容难以自持,也几乎使她珠泪夺眶。
但,毕竟她还是把要涌起的泪水忍下去,也极力使自己趋于冷静下来。
“坐!”
李梦帆道:“谢谢格格,‘廉亲王府’,尤其是格格的小楼上,哪有草民的座位。”
玉容道:“深宫大内,你都没放在眼里,何况我这‘廉亲王府’,我所住的这座小小楼阁。”
“格格言重,草民不敢。”
“不要跟我客气。”
“草民想站着说话。”
他想站着,玉容也没再坐下。
“你来找我,是——”
“草民想起了,格格昨夜许给草民的事。”
玉容看了他一眼。
“你去过和珅那儿了?”
李梦帆点点头。
“是的,但是小民没有惊动任何人。”
“你是不是觉得你闯不进去?”
“不。”
“那是为何?”
李梦帆眉梢儿微微一扬,说道:“禁卫森严,戒备周密,但是还挡不住草民。”
“别忘了,有神力王坐镇。”
“神力王只有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闯?”
“格格晓谕,不愿草民跟神力王冲突。”
玉容正光一凝。
“真是因为我不愿见你跟玉珠正面冲突?”
李梦帆双眉微扬,要说话。
玉容忙抬手一拦。
“你不要说了,我宁愿是为了我。”
李梦帆神情为之一怔。
玉容避开了那双令她心乱,也令她心跳的目光,道:“我可以让你不跟玉珠正面冲突达成心愿,只是,你怎么谢我?”
李梦帆怔了怔,道:“格格贵为皇族,享尽人间至极富贵,草民的微薄谢手,拿不出手来——”
玉容神色一整,娇靥微扬,强使话声不带颤抖。
“不要跟我装糊涂。”
李梦帆神情再震。
“格格——”
玉容没有办法不使话声颤抖了。
“我任性娇纵惯了,也一向眼高于顶,我一直很仰慕你,如今又让我见着了你,使我难以自持,忍羞跟你表白,你忍心这样对我?”
终于揭露了。
终于摊牌了!
李梦帆心神震颤了一阵,渐渐趋于平静,道:“格格,李梦帆江湖草民——”
“我知道,我并不要你留在这儿,我要你带我走。”
“格格,你生于富贵,长于富贵,江湖生涯,不是你过得了的。”
“那是我的事,你也不要小看我。”
“格格——”
“不要多说,只答我一句。”
李梦帆不忍,但他不能不说。
“格格原谅,我不能。”
玉容霍然转身,面对李梦帆,不只话声颤抖,人颤,心也颤:“你要知道,我不帮你的忙,你就非跟玉珠正面冲突不可,你就非伤霜的心不可。”
李梦帆脸上飞闪抽搐。
“格格既知道我怕伤傅砚霜的心,又何必要我——”
玉容截了口,话声颤抖,人也激动——
“我懂你的意思,我既然知道你不能忘情霜,为什么还让你要我,是不是?你要知道,那并不冲突,你不能忘情霜,是你的事,我对你动情,甚至难以自持,不能自拔,再说,你也应该自问,霜的心里已有了玉珠,眼看就是玉珠的人了,玉珠为她,甚至能舍弃王爵,你何苦?又图得什么?”
李梦帆像被针刺了一下,机伶暴颤。
但是,刹那间他又恢复平静。
“格格,同样的,她怎么做,那是她的事,我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玉容也像被刀子扎了一下似的,几乎嘶声在叫道:“你就这么死心眼儿?为什么?我那点不如她,我——”
李梦帆淡然截口:“格格,一个情字很难解说,同样的,世间须眉未必都不如李梦帆,我若是不为些什么,图些什么,我也不必来找格格了!”
第九章 情愿代父偿血债
李梦帆说的是实,若不是为了傅砚霜,又何必来求助于她玉容?既不来求助她玉容,自也就不必谈什么何以谢了。
一句话听怔了玉容格格,她为之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的身心亦趋于平静。
但是,黯然与幽怨的神色,却自她的娇靥上浮起。
她缓缓道:“你是非杀和珅不可?”
“是的。”
李梦帆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也为之歉疚,不忍,道:“格格,亲仇不共戴天,和珅杀害了我的一家满门。”
玉容道:“你愿意受点委屈?”
李梦帆道:“但能杀和珅,报亲仇,为世除害,受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玉容道:“好吧,我这就到和珅那儿去看看,你跟我去吧!”
□□ □□ □□
满城搜捕李梦帆,“廉亲王府”玉容格格坐着马车,不在搜查之列,谁敢?
玉容格格坐在车里,车帘掀起,谁都看得见,谁都知这位娇格格刁蛮、性格难缠,老远就避开了,更别说过来拦车搜查了。
车辕上,并排坐着两个人,都是王府下人的打扮。
两个都是中年人,一个白白胖胖的,一个蛮英挺,唇上留着小胡子,就是人长得黑了点儿。
白白胖胖的抖缰挥鞭,赶着马车。
英挺小胡子则袖着手坐在一旁。
车近中堂府,府外那些岗哨跟巡查的,能走动的都避开了,不能走动的都忙着打千儿问安。
玉容格格跟往常一样,一概不理。
没人指望她理,不理平安无事还好受点儿。
马车直驶中堂府,站门的看见是廉亲王府的马车,即使还没看出车里坐的是谁,猜也猜得出来。
连忙打开大门,让马车从侧门直入中堂府去。
马车停住,英挺小胡子扶下了玉容格格,格格迳自去见珠王爷,那个英挺小胡子转眼就没了人影不见了,谁也没注意,谁又会注意一个廉亲王府的人,尤其是跟玉容格格来的。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气氛寂静而沉重,姑娘傅砚霜面无表情的坐着,珠王爷背负着双手,双眉微锁在踱着步。
厅里只有他们两位,这样的气氛,谁又敢在厅里待着。
玉容的来临,傅砚霜倒没觉什么,只起身招呼,叫了一声。
珠王爷却颇感诧异。
“你怎么来了?”
玉容很镇定。
“听说你下令搜捕李梦帆,我来看看!”
珠王爷没说话。
“怎么回事儿?”
玉容跟着又问。
姑娘傅砚霜没吭气,珠王爷只好答话。
“大内来人传旨,限期缉捕刺客。”
玉容眉梢儿微扬:“皇上可是真关心和珅啊!”
珠王爷双眉一剔,但是没说话。
玉容道:“你有没有想到,这样不但没有用,反而适得其反。”
珠王爷道:“想到了,但是我不能这么奏禀。”
“为什么不能让皇上明白利害!”
“玉容,我是干什么的,能为怕激怒李梦帆而抗旨,或者是请皇上收回成命,只采取守势。”
的确珠王爷职责所在,他不能那么做。
玉容看了傅砚霜一眼,她没作任何表示。
玉容道:“你有没有想到,这么一来,你跟他的正面冲突,就无可避免了。”
珠王爷道:“你想到的,我跟霜姐都想到了。”
玉容转过脸去。
“霜——”
姑娘傅砚霜道:“格格,我想过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玉容过去握住了傅砚霜的一双柔荑,道:“告诉我,我只做些什么,只要是能避免他俩正面冲突的,我都愿意做。”
姑娘傅砚霜很感动,反握着玉容的玉手。
“谢谢格格,你只要有这心意,已经很让我感激了!”
珠王爷道:“你帮不上忙,谁也帮不上忙,你还是回去吧!”
玉容道:“不,我不回去,我要在这儿陪霜!”
玉容有她的心意,但是珠王爷不知道。
珠王爷想,李梦帆势必再来,而能阻止李梦帆的,也只有他,两个人一旦冲突,后来不想可知。有个人,尤其是玉容陪傅砚霜,总是好的。
于是,玉容就留下了。
就在这时候,那位脸色黝黑的英武小胡子,在中堂府,那夜景如画,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的后院出现了。
中堂府庭院深深,夜景之美,一若天上神仙府,较各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中堂府后院的夜景并不宁静,只因为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再加上往来巡查的,几几乎把座后院都站满了。
眼前,偌大的后院,灯光点点,一如天上繁星。
和珅在哪儿?
哪儿是和珅的居处?
英挺小胡子略一默察,闪身直扑内里,身法之快,宛若一缕轻烟。
一连几次隐现,他停在一处画廊拐角后的暗影里,画廊上一个下人打扮的汉子正走过来,刚到拐角处,突然一闪不见,转眼工夫之后,英挺小胡子出现,闪身疾扑坐落在树丛里的那座精雅小楼。
小楼四周,站着七、八个提刀壮汉,但是英武小胡子在树上出现,只一飘,便飘落在楼上窗外朱栏内。
又一闪,就闪进了小楼,点尘未惊。
进小楼一看,立身后是间小书房,虽然小,但精雅已极,壁上古剑,墙角瑶琴,乃至书桌上的陈设,都显示出主人的高雅不俗。
这会是奸臣和珅的书房?
要是,那就是和珅太能附庸风雅。
但是,眼前这种风雅,却是装作模仿不来的。
好在,这是不是和珅的书房,并无关紧要。
靠里,另有一间,垂着珠帘,灯光透帘射出,帘内微有悉索之声。
他闪身扑过去,猛然掀起珠帘,他为之一怔,是一间卧房,又极精雅,而且兰麝微透,暗香浮动,分明是女子闺阁,只是不见人。
那悉索声,只是夜风入窗,拂动窗前的垂帘。
有灯,怎会没人?
人到哪儿去了?
他思忖着转身。
就在这时候,书房里进来个人,是位姑娘,姑娘年可廿上下,清丽高雅,一如仙露明珠般的。
他没打算躲,其实要躲还真来不及。
他道:“不要出声,我不为难你!”
姑娘没惊,只一怔,但旋即就恢复了平静。
“我并没有打算叫喊!”
姑娘没惊,说话也很从容,他不由为之诧异,他这里脸上刚冷异容,姑娘又道:“不要以为我胆大,而且既然面对面的碰上了,害怕那是多余。”
姑娘谈吐更不俗。
他不由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儿是你的住处?”
“是的。”
“书房也是你的?”
“是的。”
这就难怪了。
他道:“我没有想到,和珅的这座中堂府里,会有这么一处所在,会有你这么一位高雅的姑娘。”
姑娘道:“这座中堂府里,外人想不到,而且不知道的,不只是这么一个地方,也不只是我这么一个人。”
“姑娘是——”
姑娘答得毫不犹豫。
“和婉,和珅是家父。”
他为之一怔,旋即两眼电闪异采。
“原来你是——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姑娘和婉道:“知道,你就是要杀家父报满门血仇的李梦帆。”
李梦帆又一怔。
“你知道我?”
“我听说了不少,而且昨天晚上我也看见过你。”
李梦帆道:“看见过我?你能认出是我?”
和婉道:“你不是珠王爷调来卫护中堂府的各营弟兄,各营弟兄除非有珠王爷的令谕,他们还不敢擅自进入我这座小楼,更不会见面警告我不许声张,那么,就不可能会有别人这么大胆了!”
李梦帆道:“你既然知道是我,如今我就不能不佩服你的心智跟胆识了。”
和婉道:“任何人,只要多想想,不难知道你是什么人,这算不得什么心智,至于胆识我说过,此时此地,害怕是多余的,而且,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根本用不着害怕什么的。”
李梦帆道:“姑娘,我没有想到,和珅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和婉道:“我并不为有这么一个父亲感到光荣,但是我也不认为你这是夸赞我。”
李梦帆呆了一呆。
“我不愿多打扰姑娘——”
和婉截口道:“谁告诉你家父在这小楼上?”
李梦帆道:“府上一个下人,看来他是欺骗了我。”
和婉道:“他并没欺骗你,家父刚走不久。”
李梦帆要说话,和婉又截了口。
“我虽然不满家父的作为,甚至感到不齿,但是我毕竟是他的女儿,让我告诉你他在哪儿让你去杀他,我办不到。”
李梦帆道:“姑娘——”
和婉道:“由于家父往常的作为,我绝对相信他指使人杀害了你一家满门,虽然我不能指引你去杀他,但是我愿意用我这条命代他赎罪,代他偿还这笔血债,如果你认为我这条命是够偿还你的血债,相信我的死应该能让他幡然醒悟,重新做人,甚至向朝廷请罪。”
李梦帆钦敬地向她深深看了一眼。
“姑娘,你不该是和珅的女儿。”
话落,他要走。
和婉道:“等一等。”
李梦帆收势停住。
和婉道:“你不杀我,要找家父去?”
“是的。”
和婉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有失你的光明磊落?”
李梦帆道:“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和婉道:“换个别人,用这种手法报仇,我不怪他,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那种人,而你,我所听说的李梦帆,不是他们那种人,不该用这种手法报仇?”
和婉道:“哪怕是龙潭虎穴,铜墙铁壁,哪怕是千军万马,戒备森严,你李梦帆都该光明正大的闯进来,仗掌中三尺龙泉,凭你的本事报仇。”
李梦帆道:“我要是能那样,也就不会用这种手法了!”
和婉道:“你号称江湖第一高手,是位公认的奇英豪,大英雄,你不该这么怕珠王爷神力王的。”
李梦帆道:“姑娘错了,我并不是怕珠王爷,我只是敬重他是位盖世英豪,不愿跟他正面冲突。”
和婉道:“你要真的敬重珠王爷,根本就不该在他统率京师铁卫的时候,来京报仇,即便你是用这种手法杀了家父,朝廷必不会善罢千休,你仍然会使珠王爷为难,仍然免不了有一天会跟他正面冲突,是不?”
李梦帆道:“姑娘说的不错,可是亲仇不共戴天,我又怎么能够不报?”
和婉道:“既是这样,那么你不该说什么不愿跟珠王爷正面冲突。”
李梦帆道:“那么,就算我怕珠王爷好了!”
訏落,他转身要走。
和婉道:“没想到李梦帆连个说实话的勇气都没有。”
李梦帆重又收势停住,但他没回过身来。
“姑娘这话——”
和婉道:“为什么你不敢承认,是为了傅砚霜?”
李梦帆心头一震,霍然回身。
“姑娘——”
和婉道:“你有心割爱让贤,却难以忘情于傅姑娘,你怕两虎争斗,必有一伤,你跟珠王爷,无论伤的是谁,对傅姑娘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对不对?”
李梦帆的心神连震。
和婉的话,针针见血,句句刺中他的要害。
但是,他冷然道:“不——”
和婉截口道:“别不承认,你似乎很神圣,似乎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而事实上,你连那句‘情如可割何妨死’都不懂,也根本误会了傅姑娘。”
李梦帆目光一凝。
“我误会了傅姑娘?”
和婉道:“我跟傅姑娘不认识,珠王爷赤胆忠心,嫉恶如仇,也不屑跟我这个和府女儿交往,但是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你离奇失踪,毫无音讯,傅姑娘踏遍江湖,到处寻找,无意中认识了珠王爷,珠王爷惊为天人,也仰慕傅姑娘为巾帼奇英,当代侠女,大为倾心,一路跟随,由南至北,自东而西,费时年余,这才独得傅姑娘的点头,答应交往,傅姑娘不是贪图那荣华富贵之人。而是因为珠王爷宦海江湖人,盖世虎将,当代奇英豪,傅姑娘才愿与他交往。
“但是她跟珠王爷约法三章,除非能证实你李梦帆已不在人世,否则跟珠王爷永远仅止于朋友,一旦有你李梦帆的音讯踪迹,她也必立即前往相寻,她没有丝毫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怎么能误会她?又怎么忍心误会她?”
李梦帆听得何止心神连震,简直就神魂震颤。
“姑娘,真是这样?”
和婉点点头。
“这件事,各大府邸,人所共知,连大内都知道,你要是不信,你可以去问问傅姑娘,为什么你连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要是你信不过傅姑娘,也可以当面去问问珠王爷,他的话,应该能使你相信。”
李梦帆心颤神摇,还待再说。
突然一阵吵杂喧嚷声传了过来。
隔窗望,只见楼下人影奔走,灯笼火把疾若流星。
和婉道:“现在,恐怕你已经无法不跟珠王爷正面冲突了。”
李梦帆知道,一定是和府的那个下人,被人发现了。
他这种心念方动,外面的吵杂声跟人影突又静了下来,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但是火把、灯笼已集满了后院,把整座后院照耀得光同白昼。
和婉的这座小楼上,就是不点灯,也能看见事物。
和婉道:“珠王爷赶到了!”
果然,只听楼外响起了珠王爷清朗的话声。
“和珅呢?”
不知是谁答了一句。
“回王爷,中堂在秘室里。”
原来和珅躲到秘室去了,不过这时候再想赶去,已经是迟了。
只听珠王爷扬声道:“阁下,我也知道你还没走,可以出来了。”
和婉转脸望望李梦帆。
李梦帆没说话。
他扯下了唇上的小胡子,脱去了穿在外头的“廉亲王府”下人的衣裳,闪身出去,站在楼外朱栏内。
有人叫喊着。
“在那儿!”
“在那儿!”
十几道灯光立即照射过来。
灯光耀眼,李梦帆无法看清楼下的人,只隐约看出,楼下院子里,画廊上,已经站满了人。
他刚想闪避灯光。
只听珠王爷喝道:“不许动,把灯挪开。”
势必是有人想腾身扑击,被珠王爷喝止。
珠王爷的喝声方落,灯光立即挪开。
他看见了,在院子里的人群正中,并肩站着一男两女,正是珠王爷、傅砚霜跟玉容格格,珠王爷的四护卫就在身后。
第十章 储君一言百事定
李梦帆清楚地看见了傅砚霜跟玉容格格四道包含了太多的目光,灯光虽然避开了,但是这四道目光,远比那十几道灯光来得强烈,来得令人心神震动,来得更让他想避开,但能避得开吗?
就在他想避开的时候,傅砚霜的话声传了上来。
“梦帆,我要当面跟你谈谈。”
李梦帆道:“不必了,此时此地也不允许。”
“不!”
傅砚霜道:“我一定要让你了解,玉珠他不会不答应!”
李梦帆道:“和姑娘让我了解得已经够多了。”
傅砚霜一怔。
“和姑娘!”
和婉从楼内行出,站在李梦帆身旁,道:“傅姑娘,和婉实话实话,只是让李大侠了解真相。”
玉容格格脸色一变。
傅砚霜目闪异采。
“和姑娘,谢谢你!”
和婉道:“和婉不敢当。”
只听珠王爷道:“李梦帆,我奉圣旨,已经下了缉捕令谕——”
忽听一声惊呼从一处暗影中响起——
“婉儿,你怎么——”
和婉忙道:“您放心,他要是会怎么样对付我的话,现在我就不可能站在这儿跟您说话了。”
李梦帆听得两眼电闪寒芒。
楼下响起了珠王爷沉喝:“和珅,进去!”
显然,珠王爷已想到了,反应不能说不快。
李梦帆的反应也快,珠王爷喝声未落,他已经长身腾离小楼,半空中塌肩折腰,头下脚上,电一般的向着那处暗影扑去。
“梦帆!”
“护卫中堂!”
几声惊呼,七八条人影腾起。
只听珠王爷再扬沉喝。
“退下去!”
他人随声动,喝声中,他人已窜起,疾如鹰隼,半空中横截李梦帆。
那腾起的七八条人影,听得珠王爷喝止,还没来得及回头,半空中已响起砰然大震,劲气四溢,震波所及,七八条人影横里斜飞,先后摔落在人群里。
就在这时候,李梦帆跟珠王爷同时落地。
或许是由上而下,凌空下击占了便宜,李梦帆落地纹风未动,珠王爷的衣袂却为之一阵飞飘。
一刹那之间的静寂之后,人群喝声轰然,就要拥上。
珠王爷手一挥,霹雳大喝。
“不许动。”
喝声震天慑人,人群立即噤声后退。
珠王爷抬眼一扫,目中威棱逼人,道:“没有我的令谕,谁敢擅自行处,按律处斩。”
珠王爷令出如山,谁敢不遵,人群立时又往后退了几步。
李梦帆道:“王爷,草民不只是不愿伤及无辜也不愿冒犯王爷虎威。”
珠王爷道:“那除非你放弃报仇,马上就离开京城。”
李梦帆道:“王爷原谅,要草民放弃报仇,草民碍难从命。”
傅砚霜叫着道:“梦帆——”
珠王爷道:“那么你我之间就无法避免正面冲突了!”
傅砚霜又叫:“玉珠——”
李梦帆道:“既是这样,草民也就只好冒犯了。”
傅砚霜闪身到了两个人之间。
“你们——”
珠王爷道:“这么说,你是非杀和珅不可了。”
李梦帆道:“亲仇不共戴天,和珅杀害草民满门,草民实不得已。”
珠王爷道:“那么你应该了解,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李梦帆道:“草民完全了解。”
傅砚霜既惊又急。
“你们——”
无奈两个人谁也不听她的。
珠王爷道:“咱们这样,换个地方动手一搏,你能胜我,我绝不再拦你,任凭你杀和珅我要是胜了你,你放弃报仇,马上离京,如何?”
傅砚霜道:“不,你们俩不能——”
李梦帆道:“何如就在此地。”
珠王爷道:“我无意引你离开此地,只要你能胜过我,放眼京畿,谁又能拦得住你杀和珅?”
这倒也是。
除了“神力”珠王爷,谁又能拦得住他天下第一剑?
李梦帆道:“那么,请王爷示下地方?”
珠王爷道:“我不愿惊扰别人,谅必你也不愿意,今夜月色不错,西直门外长河一带,垂柳成荫,那儿也空旷,你先走一步,我随后赶到。”
李梦帆道:“草民遵命。”
一抱拳,腾身破空而去。
傅砚霜大叫:“梦帆——”
李梦帆已经不见了。
傅砚霜又叫:“玉珠——”
珠王爷道:“你们听清楚,谁都不许跟。”
长身直上瓦面,一闪不见。
谁都不许跟,说的是别人,姑娘傅砚霜是非跟去不可,她急忙跟去了,还有玉容格格,也不是珠王爷所能拦的,她也忙着跟去了。
剩下的人群,跟站在小楼上朱栏内的和婉,谁都没动,也都没出一声。
□□ □□ □□
珠王爷没说错,也选了好地方。
这时候的西直门外长河一带,明月银辉轻洒,垂柳因夜风而摇曳,空荡而寂静。
李梦帆如飞掠到,刚站好,玉珠跟着来到,两人隔着两丈余对立,珠王爷道:“这儿是不是很适合搏斗?”
李梦帆点点头。
“是的,不会惊扰别人,也不会有人打扰。”
珠王爷道:“不会惊扰别人是实,不会有人打扰未必,我虽然不准他们跟随,可拦不住霜姐跟玉容。”
李梦帆知道珠王爷没说错。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月色冷辉下,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划破夜色,如飞掠来,看影知人,可不正是傅砚霜和玉容格格?
转眼工夫,她们已经来到近前了。
玉容停在一旁,脸色木然,没说话。
傅砚霜则直落李梦帆跟珠王爷之间,叫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李梦帆没作声。
珠王爷道:“霜姐,只要你有避免我们两个动手搏斗的办法,尽管说,我想我跟他都乐于听你的。”
珠王爷并不是有意堵姑娘的嘴。
但他说的是实话,是由衷之言。
不过,这句话还是堵住了姑娘的嘴。
避免李梦帆跟珠王爷动手搏斗的办法只有一个,不是李梦帆放弃了报仇,就是珠王爷袖手不管。
那么,是李梦帆能放弃报仇,是能让李梦帆放弃报仇呢,还是珠王爷能袖手不管,是能让珠王爷袖手不管。
以李梦帆跟珠王爷的立场,两个人都不能。
以姑娘的立场,也不能让他们两个这么做。
那么,姑娘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又能怎么说?说什么?
只见姑娘神色冰冷,只听她毅然说道:“我有我的办法,我就站在这儿,只要你们两个谁动一动,我马上自绝——”
李梦帆仍然没作声。
珠王爷却皱了皱眉。
“霜姐,原先我也以为,两虎争斗,必有一伤,所以我极不愿意跟他正面冲突,只是,现在却是你看得太重了,我们只判胜负,不决生死,你还担什么心?”
姑娘冰冷道:“我看得不严重,恐怕你没有想到,对你们两个来说,这场搏斗,判胜负就是决生死。死的虽不是人,可是那比人死更悲惨,更痛苦。”
李梦帆没作声,脸色也没什么变化。
而珠王爷却为之一怔。
一怔之后,脸色也陡然为之一变道:“我没有想那么多,可是,我话已出口,他也已经同意,事情已经决定了!”
姑娘道:“圣旨都可以收回,决定的可以改。”
珠王爷道:“圣旨可以收回,我的话不能收,他也未必同意改。”
姑娘道:“玉珠——”
李梦帆突然开口说道:“不要怪王爷,他也是没有办法的,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傅砚霜霍地转脸。
“你早想到了,是不是?”
李梦帆道:“不错,我早想到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
李梦帆道:“因为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傅砚霜道:“你们都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有,就照着我的办法,你们动手吧,我要看看谁先动手。”
李梦帆道:“砚霜,这样不是办法。”
玉珠道:“霜姐,你这又何必!”
姑娘要说话,一直没作声的玉容突然叫起来。
“我知道我拦不了你们俩,可是有些话我不能不说,我不管和婉跟李梦帆都说了什么,也不管李梦帆信了多少,我要让你们知道,当初我何以会说霜马上就是玉珠的人了,是因为我动了私心,我对李梦帆动了情,就因为这,所以那天晚上我找到了李梦帆也没有帮霜解释也就因为这,所以今天晚上我把李梦帆带进了和珅的中堂府,我话说完了,要打你们就打吧,谁死谁活都不关我的事。”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完之后,玉容格格她掩着脸哭着跑了,跑得飞快。
李梦帆、玉珠、傅砚霜三个人都怔住了。
半晌,才听珠王爷长叹道:“李梦帆,你让人羡慕也让人嫉妒。”
李梦帆微微一笑,笑得勉强,没说话。
姑娘傅砚霜吸了一口气,叹道:“你们都看见了吧,玉容格格她是头一个伤心断肠人——”
李梦帆淡然截口:“傅砚霜,父母、家人之仇,还有那普天下的哭声,就是惹任何人伤心断肠也应该在所不惜,你要原谅!”
傅砚霜一怔。
珠王爷紧接着道:“霜姐,我的话没他那么好听,玉珠可以在事后横剑自刎以作报偿,但是我绝不会有亏职守,有负朝廷。”
姑娘脸色大变,方待再说。
李梦帆跟珠王爷几乎同时作裂石穿云长啸,几乎同时腾身拔起,直上夜空。
姑娘大骇,惊呼声中就要振臂拔起,她不惜以身相拦。
但是,她迟了。
高手过招,迅捷如电。
李梦帆跟珠王爷已在空中闪电扑合,也就在那扑合时的一瞬间,互换了六招一十二式,在砰然声震之中,各自飘落下来。
姑娘忙收势,急看,李梦帆脸色微白,冷肃凝重,珠王爷则玉面发红,两眼威棱逼人,看不出胜负。
姑娘微松一口气,翻腕掣出一柄匕首,道:“你们要是再——”
话还没说完,李梦帆眼珠王爷已闪身又动,两条人影一合。
霎时间,已分不出谁是谁了。
龙争虎斗,石破天惊,激扬四溢的劲气,竟逼得姑娘傅砚霜站立不稳,一连往后退了两三步。
刚才互换六招十二式未分出高下,如今再次动手搏斗,必然是尽展所学,全力施为,非分出胜负不可。
一旦分出胜负,那也就等于是判别了生死。
而这胜负的分出,也许要在百招之后,也许就近在眼前。
姑娘大急,大骇,嘶声大叫。
“梦帆、玉珠,住手!”
叫声中,姑娘扬起了匕首,向着自己胸膛要害就要插下。
夜空中传来一声震天慑人的霹雳大喝。
“住手!”
姑娘为之一震,手上也为之一怔。
就这手上一顿的工夫,一条人影行空天马般掠到,疾扑搏斗中的李梦帆跟珠王爷。
砰然两声大霞,三条人影立时分开,闪电疾退。
李梦帆、珠王爷立即站稳,那第三条人影,却踉跄的暴退,直出五六步外才拿桩站稳下来。
那人,赫然竟是——
只听珠王爷叫:“福康安你这是——”
福贝子脸色发白,抬手一指,喘着道:“十五阿哥他来了!”
珠王爷、李梦帆、傅砚霜忙望。
夜色中,蹄声如骤雨,一骑骏马,飞驰而至,可不正是身为储君的十五阿哥颙琰!
姑娘傅砚霜丢下匕首,上前见礼。
十五阿哥翻身下马。
“姑娘,咱们等会儿再说话!”
话声一顿,转望珠王爷。
“玉珠——”
玉珠道:“你跟小福赶来干什么?”
十五阿哥道:“我听说了,赶到和珅那儿去,半路上碰见了玉容,她都跟我说了,我不能不来!”
珠王爷道:“你来了又能怎样?”
十五阿哥看了李梦帆一眼,道:“这位,我久仰,你们两位,无论谁败在谁手里,都不是我们这些人乐于见到的!”
珠王爷道:“除非你有解决的办法!”
十五阿哥道:“这位,报亲仇、除国贼,不但情有可愿,也忠义可嘉——”
珠王爷道:“你别忘了,我维护法纪,职责所在。”
十五阿哥道:“我知道,没人说你错。”
珠王爷道:“那么,你这话等于没说。”
十五阿哥道:“不,我还有后话。”
珠王爷道:“你要知道,光说没有用,这件事不是凭唇舌解决的。”
十五阿哥道:“玉珠,你能不能听我说完后再说。”
珠王爷道:“说你的,没人拦你。”
十五阿哥道:“要解决,只有一个办法,和珅死,他不干犯法纪,你也不会有亏职守的。”
珠王爷道:“你还是等于没说,不可能的。”
十五阿哥道:“你认为不可能?”
“当然!”
珠王爷道:“他要是杀了和珅,就是干犯法纪,我要是任他刺杀和珅,就是有亏职守了!”
十五阿哥道:“未必,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我是白来,我为什么要白跑这一趟!”
珠王爷一怔。
“那你——”
十五阿哥转望李梦帆。
“阁下想必知道我是谁?”
李梦帆微一欠身道:“草民知道,嘉亲王,十五阿哥。”
十五阿哥道:“阁下想必也知道,我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
“草民知道。”
“那么,我刚才所说的办法,是不是能够拦阻你跟神力王之间的搏斗。”
李梦帆道:“草民认为能,但是草民愚昧,不知道为什么和珅死,草民能不干犯法纪,神力王爷能不有亏职守。”
十五阿哥道:“你不会不知道,不只是你要杀和珅,朝廷之内,普天之下,无不认为和珅该杀。”
“草民知道。”
“你也不会不知道,和珅之所以能不死,是因为皇上对他过于宠任,是皇上不让他死,任何人奈何不了他。”
“草民知道。”
十五阿哥道:“那么,我请你手下暂留情,让和珅多活些时日,一旦我接掌大权,我誓杀和珅。”
李梦帆、傅砚霜,甚至连珠王爷,都为之一怔。
谁也没想到,这位十五阿哥嘉亲王,会有这么个办法,这么个主意。
李梦帆道:“这——”
十五阿哥道:“我以储君的身份,向你跟天下万民保证,希望你能信得过我,让我用国法制裁和珅,这样,你的仇可以报,又不干犯法纪。玉珠也不会有亏职守,你们两位,无论谁败了谁,相信都不是彼此所愿意的,我这个办法两全其美,你又何乐而不为?”
李梦帆没说话。
他是十五阿哥,望望珠王爷,望望福贝子,也望望姑娘傅砚霜,突一抱拳,倒转而起,飞射而去。
十五阿哥、珠王爷,和福贝子都一怔。
“梦帆!”
傅砚霜大叫一声。
她惊喜的追了去。
十五阿哥、珠王爷、福贝子又一怔。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不见了。
珠王爷的神色为之黯淡。
黯淡——
十五阿哥过去,伸手抚在珠王爷肩上轻轻拍了拍。
“回去吧,玉珠,如今,将来,父皇跟我,都少不了你!”
珠王爷没有动,也没说话。
突然,他扬起双眉,目中闪现威棱:“走!”
三个人,十五阿哥拉着坐骑,珠王爷跟着福康安一左一右,缓步行向坐落在夜色里的西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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