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world666 发表于 2023-1-25 17:21:53

1979.02.25 武盲〈你也想写武侠小说吗?〉(中)

武盲〈你也想写武侠小说吗?〉(中)

原载于《中国时报》1979年2月25日“人间”副刑
复载于《大成杂志》第六十六期(1979/5/1)、
   《时报周刊》(海外版)第五十六期(1979/03/25)

【写前准备:这一片大好“武林”】

(甲):“武林”形势

  所谓“武侠”活动的地方,自然应该是我们的锦绣河山,莽莽神州啦。可是呀,我们中华,是个古文明的地区,您还未开始写下第一个字,已“早”为大侠啦,奸盗啦,盟主啦,镖客啦,或其他正邪帮派,黑白两道,佛寺道观,西域喇嘛……等等所盘据,所以您不动则已,一动必然碰上高手。小心点,他们会来找碴的;唉,怎的都碰上这类人呢!

  武林,本古地名,有多处,比较著名的是指杭州市,如周密写的“武林旧事”,即是描写杭州城的风俗人事,甚么时候被人用为“武人”活动场地的总称,不可考矣。有人说出于金庸师权创派此作大胆不易。但普遍用为中国人活动的第七、第九世界,却是一件好事,因为这个“武林”世界,却与我们历史和生命无关,只存在武侠小说中而已!自然啦,难道连中国的名山大岭都没有的吗!有当然有,但一无亭台楼榭,二少仙客高人,有之者,一些采薪的和采药的而已。古来笔记小说描写的游侠,皆是首尾不见的神龙地蛇之流,谈不上师门渊源,深山学师这类傻事。至于太极门,少林派等等,大不了如街头巷尾的武馆,不过是供应坊间闾里少年一个集散地,父老们用意在强身健魄,而非所以好勇斗强。可是新派武侠小说家言之凿凿,对后人写作有一个至大无比的利便。而且,这个“武林”是与历史朝代无关,什么年代皆必然同样的存在!

  所以,您如着笔写作,下列公式化的武林结构,随便采用一点,便已满足读者。对武侠小说“迷”,比背族谱家珍还要清楚。最方便的地方还在,不用介绍,不用描写,仅需要换几个主持人的名字,或跟主角间的恩怨关系便足矣。

〈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中国武林形势表〉

  一少林寺:正派武侠传统中心,不论出现高手低手,一定独树一帜,主宰武林。

  二武当派:与少林相对应的道家门派,第二号正统。解剑岩、洗剑池一类名胜古迹,偶一运用立生纠纷,群打血斗,妙用无方。

  三其他野山荒岭,也出武侠。在上面少林、武当的正统外,一些如青城、峨嵋、崆峒、华山、五台、海南、西藏、漠北……等等穷山野岭中,找出一些邪派,专以杀人为乐事。再加上一些只讲打斗,不论是非的门派,居于正邪之间。这样子,局势大定了,热闹得很,到处都是“武人”,唬人胡打。

  四太极门:多属正派,偶出劣徒,大概不出王家、杨家、陈家这几姓嫡传。主调是“以柔制刚”,哲学是,被挨揍专家。

  五丐帮:(或称穷家帮)是市井无赖的化身,他们名穷身不穷。日常生活中这些人胡作妄为,绝不是因灾祸家贫,被迫行乞之人。丐而称帮,罪实不赦,难道这世界竟容许一群,以不劳而获靠人施舍过一生的人?这些讨饭的人,拿什么去行侠仗义呢?真正要行侠仗义,一定要穷要饭么?丐进而称侠,要饭不要脸而已。

  六帮会:流氓黑社会组合。最初可能是那些“反清复明”组织,如三合会、洪门、哥老会的化身,但已踢开民族大义,冷冻反抗异邦统治的热血,外表挂上“替天行道”的招牌,内行“奸淫邪盗”的勾当。昔年郑证因祖师爷大写十二连环坞、凤尾帮……这些一直成为被描写的对象。真奇怪,古时中国真有那么多人在做坏事吗?也不明白这样子的长期书写是否也在赞扬他们的作恶天才呢?

  七╳家庄、╳宫、╳王谷。这些大概就是土豪劣霸地主之流,“史记”、“游侠列传”所说:

  ‘朋党宗疆,比周设财后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

  或“魏其武安侯列传”中

  ‘夫不喜文学,好任侠……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

  这些有财有势,家养武人武侠,在魏晋为倜堡,在唐宋是庄园。水浒传所描写的祝家庄、曾头堡,就是它的前身。唯一不同是在现代武说中,只见武打,不讲庄堡的性质而已。

  八武林世家:略近似上面的豪强地主之流,但这个世家多数是正派,父子相传秘器武功,可能是旧日武林盟主,现已式微,只靠一点过去行骗也。

  九最奇怪的,还有一种武说专用的特技的代表,例如四川唐家的下毒名世家,或江南霹雳堂的火药世家,至于唐家或霹雳堂在中国地图那里,没人知道,也不必知道。

  十镖局在今日的武说里,正如在今日的大小都市内,镖局已完全式微,不再成作用,或予强调描写了。但武说作家要改造中国嘛,镖局乃改成一个转运站,一个串通全中国武林的工具,也是一个三流大侠的集散地。武说之为用大矣哉!

  以上是超朝代性的一般武林大势,已很够您描写吹牛的了。如果能点缀一下海外扶桑剑家,大内卫士群,沙漠修士,黄教密宗等等,更热闹、精彩、剌激。至于当时良善人民所生所活的农村、城镇,那是与小说毫无关系的,武说师兄们慈悲地替我们保留了一份干净土。

(乙):“武侠小说”人物

  不只是“武林”完全脱离了这个人生活着的世界,“武侠”也不和人来往,甚者,生活方式和人大异,尤甚者,天之降武功于斯人兮,先必造其面貌。他们之相貌,一定是配上一套特殊标志之皮囊,非美即丑。决不如平常人之平常面孔。(再说,他们长于易容术,奈何!?)男的如临风玉树,女的娇若春花。武功不如主角的,自然面貌体态也不能与他相比。至于貌相奇丑的,既成不了主角,也定变为恶人。怪不得近世并无武侠这类东西存在了,因为我们一般人长得太丑了,不配练武,女的有点舶来化妆品,还可以在银幕掩饰下讨生活。不禁使人起思古之美女侠兮……

  (不过,倒有“反英雄”这一派,以残忍的被虐待狂和自虐狂为主题,主角是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者,故也必貌奇丑,“天龙八部”中的游坦之,及许多倪匡异教兄的人物属此类悲剧。)

  所有武侠小说,都专为主角而写,一般来说都是单一主角制,武侠小说就是主角个人的传记。女侠为爱主角而出现,老侠为帮助主角成名而重返人间,大奸为激励主角练功而生成奸人,也为主角君临武林而死。一切荣耀归诸主角,而这主角通常只是十八岁!(比女侠大一岁也!)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少年会成功那么大的事业,自然难免使人纳闷,不过想来宝玉在红楼梦胡闹的时候,也不过十多岁,也算了。古人云:“人生三十未成名,不应成名,四十而未娶,不应再娶。”英雄出少年,武色兼收,不亦快哉!

  所以,你要描写的主角,一定是满足下列条件者:(一)年少英俊。(二)嘴巴儿甜,可以骗尽天下女侠的芳心,也得老而无聊的高人赏识。(三)极聪明,过目不忘,人家学武需三十年,他三日即已青出于蓝。(四)家世彪炳,目前可能是落难公子。(五)圣天子有百灵护佑,我们的少侠有一切老侠、奇侠、隐侠、正邪间奇人,甚至女盗女侠保护周全。(六)天生小白脸,易得女人欢心;老女侠恨不得早生五十年,美女侠随时投怀抱,丑女侠愿为奴妾。(七)到处可以捡到宝剑宝书,绝非路不拾遗之人。(八)文武全才,熟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九)随时可以改变主意,能自圆其说。(十)“道德”极高,尤其是对小恩小德,极讲求个人义气豪气,但不必顾及大节。且是天生的大男人主义者。总之,主角是古往今来,上下四方人类最崇高的典型。无所不知,无往不利……。

  主角既定,可以找一些畸人异行来陪陪他。您可以从下列的“点鬼簿”挑选一些配角,但以有利于主角的个人英雄发展为至高目的,千万不要忘了。

  (甲)女侠:女侠只有一类,对别人刁钻古怪,对主角多情痴心,有时还会智计或多病,种类繁多。但多是无能力生产的人。如地主之女,大侠遗孤,豪强之妾和奸贼之妹,乃至于被人强施欺负,有冤无路诉的人。最奇怪的是,尽管男主角属于道德化身,讲究豪气、义气,但女侠们可以避免,不谈道德。本来嘛这些少侠们的道德,不属人间的规范。

  (乙)正派元老及最佳男配角:这些人只有一个用途:陪公子读书,甚至不惜牺牲性命来助主角练武、寻仇、成名、歼敌。可以随意在各派元老、少林武当掌门人、隐侠等等中挑选。最好是,当主角走投无路,穷极无聊时,挺身而出,爱主角如命,以主角为道德对象圣灵化身等等。但值得注意,这堆人一定唯主角是瞻,没有主角一事无成,而且,不管多老多嫩。到后来武功一定输给主角。

  (丙)帮闲人物:这些人物没有什么忠奸观念,全凭自己爱好,最为主角欢迎,因为主角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利益,但又不妨碍他的道德观念。这些人没有是非,也没有人生目的,只是到处游荡,偶而因主角无聊或有病呻吟时,出来亮亮相。例如什么神医、怪卜、奇道士等,总之,是人间闲人,无事忙者。例如正邪派间第一高手,脾气古怪,行为莫测,作者读者皆不知其究为何物者。霸山剑侠传中的神驼乙休,可能是始祖。

  (丁)邪派人物:即与主角相敌对之人,寻仇之对象。大概是最典型化的,是一个大野心家,此人好杀、好名、好利、好色、全无人性、还想统治武林,(怎样统治,和统治后有什么好处,何以这世界有这类人呢?则不必问)于是,仁义的主角,便挺身而破坏歼灭之。此外,在主角的“进香”路途中,自然仍有不畏死的邪派挡路也。这些邪派头子,多以一门派大老、一山谷大王或一个大官大太监之类,失去人性者。

  (戊)畸人:在中国历史上不常起作用的人,一定要在武说中泄气,以示平等。例如太监、驼背老妇。眇目女子、跛侠、盲人、残废和尚、心理变态的老侠、西洋武士、蛮荒怪人、夷狄高手,都到武林亮相来也。这些人一点也不起作用,不过凑趣增加热闹而已。不必注意他们的家世、身世或人世上的可能性。随意任您挥洒引用可也。谁能在历史上找到他们不能有意义的证据呢?

  (己)陪衬人物:这些人无以名之,只是一堆供主角杀戳的“可怜”人而已!最常碰到的是:卧龙生师叔所驱使的一群黑衣蒙面人,武功很高,但最后结果仍被主角去头断臂,翘了(但因化骨散一洒,作者读者和主角一样,都不会知道其来处!)想远一点吧,举凡世间上阻碍故事进行的人,或需要为邪派头子表现其残杀成性的,也太多了,捕快、镖师、门徒、主角的朋友家人、一大群一大辜兵丁、卫士等等。唯一好处是我们老百姓不在内,我们太差了,不能进入武林,武林只配由有武功的人游逛玩耍也。也因此,在这些正邪派决斗时,前或后继的送死者,都怀抱着抛头颅,洒热血,死而后已的壮志,和我们老百姓也不相涉。不过,那是古代,且不是历史的,中国社会的古代。我们太现代了。也许您还可以找出其他的余人畸事,一些“怪、力、乱、神”的恶德。但主角既然命定的如此这般走完他的“浪漫道德”的旅程,任何异奇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您去随意赋彩便可以了,无伤大雅也。

  “武林”本就那么大。

  人物也只那么多。

  ──这一切都不在我们的,生活着的人间。

  (顺便插几句闲话:近来有些武说师兄把过去的都为稻粱谋的著作,删改添修,以为可以上继尧舜禹汤,下接唐宋剑侠,水浒传奇的,成为万古不衰的杰作。诚然,但我认为,不管他们怎么用心写作,或他们的故事怎么美妙有趣,是无法与水浒等相比的,原因是我们的时代变了,水浒即使全是明代书写的,但宋、明基本上的农业结构还是相类的,近代人的喜欢,不全在他们的英雄事迹或打斗费谋,而更在我们最缺乏的“横”的历史,宋、明时代的风土人情,百姓生活等等,近代武侠小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工业时代的心态怎能推论当日的哲学和认知?事实上,凭他们的聪明才智,这世界多的是故事,满眼的是人间变异,十年来目睹的世界,以至国计民生大事,何事不可想?何文不能写?我以为描写现实,反映出时代的欢笑和哀愁,希望和失望,前进和衰老,可能才是正途,才能成为“时代杰作”的基本条件,一些文学家想歪了,这条武林旧路是走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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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们说,分析武说师兄们的武林形势,还可以一直写下去也。例如武器有刀,剑……甚至几种“特别”的外门兵刃,或摘叶伤人之类,例如道具,例如说话的方式,例如生活的习惯,等等等等。……因为这已成了“固定反应”,任何一位老手新学的武说师兄都可以在里面抄袭,因循、附会、套用,视为当然,而读者也因此了解到中国地理、历史、人物!岂不皆大欢喜,伪史何时何地没有呢!我们且放他一马再说吧!

  但我们总在纳闷,总在想追问一下,既然武说师兄们可以下笔千万言,可以上下古今左右四方的唯我独抄,那么他总会心中在想什么,想到什么事吧?他不会那么单纯的只是想到一个简单故事,我们不妨走入他们书中的内心,追问一下

  师兄们在想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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