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武侠 顾明道 卷
《草莽奇人传》顾明道和他的小说(代序)
张赣生
在本世纪(指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能与“南向北赵”并 称的武侠小说作家只有顾明道。
顾明道(1897—1944),原名景程,江苏苏州人。他八岁丧 父,自幼体弱,上学时膝部患骨结核(中医所谓骨痨)致残,行动依赖拄拐。他毕业于教会所办的振声中学,因学习成绩优秀, 即留在该校任教,并受洗为基督教徒。1922年,范烟桥移居苏 州,范氏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就曾与友人组织“同南社”,诗酒唱 和;这时又于七夕会同赵眠云、郑逸梅、顾明道等九人组织“星社”,以文会友。顾氏由此结识了一批文友,他一生的文学活动大体未超出这个小团体的范围。顾明道因一直希望医好腿疾,所以结婚较迟,抗战爆发后,他和母亲、妻子全家移居上海,苏州的家产毁于战火,从此落入贫病交加的处境中。他一生以教书为 业,战前一直在苏州振声中学执教,迁居上海后一面写作,一面 仍自办补习学校,招生授课,直至肺结核把他折磨得卧床不起才 停办。病重时生活无着落,全靠朋友周济,终年只有四十八岁, 身后凄凉。
了解了顾明道一生的经历,有助于我们客观地认识和评价他 的小说。
从顾明道一生经历来看,腿残、留校执教、参加星社,这三 件事深刻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学事业。民国初年的上海,盛行哀情小说,即文学史上称之为“淫啼浪哭”的时期。1912年,徐枕亚的《玉梨魂》和吴双热的《孽冤镜》在《民权报》同时连载, 随即又连载李定夷的《霣玉怨》,流风所被, 一片哀音。顾明道就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开始试写小说,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尚 未成年。他的处女作是短篇言情小说,发表在高剑华主编的《眉语》月刊上,这是一份以知识妇女为读者对象的刊物,脂粉气很 重,在该刊的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阐明办刊宗旨的《宣言》,其中说:“花前扑蝶宜于春;槛畔招凉宜于夏;倚帷望月宜于秋; 围炉品茗宜于冬。璇闺姐妹以职业之暇,聚钗光鬓影能及时行乐者,亦解人也。然而踏青纳凉赏月话雪,寂寂相对,是亦不可以无伴。本社乃集多数才媛,辑此杂志,而以许啸天君夫人高剑华女士主笔政。锦心绣口,句香意雅,虽曰游戏文章、荒唐演述, 然谲谏微讽,潜移转化于消闲之余,亦未始无感化之功也。每当月子弯时,是本杂志诞生之期,爰名之曰《眉语》,亦雅人韵士花前月下之良伴也。”看了这篇《宣言》,读者当能了解此刊物的 性质。顾明道在1914年左右开始写小说时,选中这样一个刊物 投稿,也就表明顾氏本人的性格难免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我指出顾氏性格中的脂粉气,因为这决定着他文学作品的基调,丝毫也没有嘲讽顾氏之意,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环境下养成他 的性格,这没有什么可嘲讽的,我们要研究的只是事实。郑逸梅 在《悼顾明道兄》一文中提到两件事,其一为:“明道最初的作 品,刊登在许啸天所辑的《眉语》杂志上,该杂志多载女作家的 文字,他就化名梅倩女史,撰着短篇小说。有一位读者,是登徒 子之流,写信追求他,缱绻缠绵,大有甘伺眼波之意。明道接到 了信,大笑之下,用梅倩具名答复他。那个登徒子欣喜欲狂,寄 给他一帧照片,请他交换‘芳影’,并约他会晤某园。明道到这 时,才用真姓名自行揭破。这一段趣史,明道时常讲给人听的。” 其二为:“《江上流莺》稿成,我曾为他写一小序,有云:‘江山摇落,风雨鸡鸣,我侪丁斯乱世,应变无方,干禄乏术,臣朔饥 欲死,乃不得不乞灵于不律,红茧缫愁,绿蕉写恨,借以博稿资 而活妻孥。社友顾子明道固与予相怜同病者也。'明道读了,亦 为之感喟百端,不能自已。”当时正值日寇侵华,人民生活困苦, 对此局面“感喟百端”也是情理中的事,我们不必咬文嚼字,过 分挑剔;但达到“不能自已”的程度,就难免少些丈夫气了。以 上两件事都可证明顾氏确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顾明道养成这样一种性格,固然与前述民初上海文坛的时尚 有关,在当时一些人的心目中,唯其如此才配称为“才子”,少 了贾宝玉味道就被视为粗俗;但是就顾氏本身的内因而言,腿残对他心理上的影响,恐也不容忽视。肢体的残疾不仅影响着顾明道的性格,也限制着他的行动。郑逸梅《悼顾明道兄》 一文说: “这时他在吴门振声中学担任教务,因不良于行,往返不便,所以他住在校中。”顾氏是一位多半生未离他那中学小天地的人, 缺少广泛的社会生活经历,在这方面,他既不能与同时的“南向 北赵”相比,更不能与后来的“北派四大家”同日而语。对于这样一位学生出身,生活面狭窄,又多愁善感的作家来说,写言情小说自然是最方便的,他可以坐在家里凭自己的情感体验来打动读者,只要情感诚挚,哪怕写的只是他个人的小天地,也总会有其可取之处。但自向恺然《江湖奇侠传》引起轰动之后,报刊编者和出版商均热心于武侠一途,顾明道为适应这一潮流,便也改弦易辙,于1923年至1924年在《侦探世界》杂志发表武侠小 说。1929年,他由杭返苏,途经上海,与当时主编《新闻报》副 刊《快活林》的星社文友严独鹤相会,恰逢《快活林》需要连载长篇武侠小说,严约顾撰写,这就促成了他一生的代表作《荒江女侠》的问世。
《荒江女侠》刊出后竟大受欢迎,同年冬,上海三星图书局 向新闻报馆购买版权出版单行本,至1930年8月已翻印四版,1934年11月更达到十四版,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销行数。可见其轰动的程度。由于此书畅销,顾氏也就续写下去,共出版了六集,并被友联公司改编为十三集连续影片,上海大舞台、更新舞台也改编为京剧连台本戏,风靡一时,大有凌驾《江湖奇侠传》之上的势头。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出人意料的效果,今天的读者或许很难理解。当时最著名的武侠小说,是“南向北赵” 的作品,向恺然连缀民间传说,自有其吸引人的一面,但却少了点爱情纠葛、哀感顽艳;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据说原有不少狎媒的描写,因而触犯禁例,出版时经过删削。顾明道于此际把武侠、恋爱、探险等成分捏在一起,就给读者一种新鲜感,满足了十里洋场那特定读者群追求新奇、热闹的要求,正如严独鹤在 《荒江女侠序》中所说:“以武侠为经,以儿女情事为纬,铁马金戈之中,时有脂香粉腻之致,能使读者时时转换眼光,而不假非僻之途,不赘芜秽之词。是以爱读者驰函交誉。”
顾明道用以吸引读者的另一个办法是写“冒险”,他在谈及 自己的作品时说:“余喜作武侠而兼冒险体,以壮国人之气。曾在《侦探世界》中作《秘密之国》《海盗之王》《海岛鏖兵记》 诸篇,皆写我国同胞冒险海洋之事,与外人坚拒,为祖国争光者。余又著有《金龙山下》 一篇,可万余言,则完全为理想之武侠小说也,刊入《联益之友》旬刊中。又曾写《黄袍国王》长篇 说部,记叙郑昭王暹罗之事,曾刊《大上海报》,后该报停版, 余亦中止,他日拟出单行本以飨读者矣。又新著《龙山争王记》, 则方刊于《湖心》周刊中,该刊为西湖小说研究社出版者也。曩年余为《新闻报 · 快活林》撰《荒江女侠》初续集,尚得读者欢迎,今由三星书局出单行本,三集亦在付梓中矣;又为《小日 报》撰《海上英雄》初续集,则以郑成功起义海上之事为经,以海岛英雄为纬,以上两种皆由友联公司摄制影片。又尝作《草莽奇人传》,则以台湾之割让,与庚子之乱为背景也。”(转引自郑逸梅《悼顾明道兄》)所谓“冒险体”或“理想小说”,显然是 接受了西方的小说观念,是指类似斯蒂文生《宝岛》或斯威夫特 《格列佛游记》的体裁,譬如他所著的《怪侠》,写一个身负绝技 的革命者,失败后率党徒逃亡海外,去非洲探险,与当地土著争 斗,称雄异域,即是一例。
就顾氏的为人来说,他是一个正直、爱国的书生。“一 ·二 八”日寇进犯上海,顾氏写了《国难家仇》《为谁牺牲》等小说, 表示了他作为中国人的同仇敌忾之心。顾氏一生写过五十多部小 说,以武侠和言情为主,也有社会、历史、侦探等作,他临终前,春明书店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江南花雨》,这本小说具有自述的性质。
郑 序
风云明晦,天之奇也;卉木荣枯,地之奇也;任侠好义,卓 荦绝尘,人之奇也。传奇人,不可不有奇才;有奇才然后奇气坌 溢,奔凑腕下,自成奇文。而奇人之须眉,若隐若现于楮墨间, 读之为之歌为之泣而不自觉,此不朽之作也。社友顾子明道,奇 才也。善逞奇文,而传奇人也。新著《草莽奇人传》 一书,叙拳 乱与台湾之役,并连类以及有清鼎革,其中草莽奇人,豪气直凌 霄汉,雄心欲贯乾坤。一一写来,无不有声有色。 一编出世,行 见传诵万家,啧啧称奇才、奇文、奇人不置。明道亦忻然色喜 曰,年来病足杜门,致力于小说,得此佳誉,可以自慰也矣。
社弟郑逸梅
杨 序
盖闻轻财仗义,疾恶如仇,义侠之本色也;飞刃舞剑,光芒 四射,义侠之绝技也;代抱不平,解人困厄,义侠之素行也。呜呼,挽近世风日,偷人心浇漓,提倡义侠,以矫当世营私忘公、 萎靡阊茸之恶习,尤为当务之急、扼要之图。同社顾子明道,今之有心人也,平日课校之余,搜罗逸闻,独具慧眼,深慨夫历来畸人隐士、瑰行奇事,掩没勿张,颇滋惋惜。因本宣幽阐闷之志, 道圣而启贤,以维大义于不敝。掇拾清季遗事,成武侠章回小说 《草莽奇人传》 一书,汪洋千言,淋漓百篇,描写明畅,挥洒如意,有声有色,可泣可歌,纬以儿女情爱,恢奇俶诡,不可思议,足以垂金石而吐光焰焉。其间解纷释难,诛顽儆谗,大可振 风挽俗,廉顽立懦,阅之令人惊心触目,啧啧称赏。豪侠之气, 油然而生,是则其功焉可已乎?杀青有日,嘱弁一言,予维明道文章,光芒万丈,世之爱读者弥众,夙有定评,初无俟予之赘词,爰述所见如此,质之顾子,以为然否?
民国二十年辛未梨花寒食节社小弟杨剑花 谨序于晴翠移之南窗
范 序
这个年头,武侠小说又风起云涌了,我的朋友顾明道的武侠小说竟不胫而走,《荒江女侠》和《七侠五义》 一类的书,一般的家喻户晓。有人说,这是中国小说的退流,因为中国的小说, 写武侠最多,并且最早。中间也有一个原因,在南宋时候,临安地方盛行说话。说话的第一科就是小说,也以武侠为主脑。《梦粱录》说:“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悍棒,发迹变态之事。”朴刀悍棒,不是武侠小说么?所以《宣和 遗事》就包含一部《水浒传》的雏形。后来胡元入关,杂剧使小 说成音律化,也袭用小说的分科,《太和正音谱》说:“杂剧十二 科, ……八日拔刀赶棒……”杂剧演化为传奇,武侠的成分就减少了。可是章回体小说,写武侠的便充分地发达起来,谢无量目为中国平民文学的文豪罗贯中,就是著作武侠小说最多的一人。 社会对于武侠小说的酷好,也是出诸天性的,我们在童年,哪一个不喜欢听武侠的故事?听了武侠的故事,眉飞色舞,连书塾中 沉闷的苦况也冲淡了不少。到了现在,虽已有别的读物可以夺席,但是多数还是以武侠小说为恩物呢。
不过武侠小说有一种流弊,容易使人过于崇拜英雄,失却一 种法治精神,还有把神圣的材料加添进去,更不合科学的时代思 潮。故觉明道的小说,都能免去这些弊病,那描写刻画之处,比 旧时的武侠小说还要合理化。我敢说这种小说,绝不是退流。他去年足疾复发,不能行动,书贾向他要武侠小说,书函如雪片般 飞来。他就在枯坐的当儿,拼命著书。我劝他将息些吧,他说: “借此发泄些闷气。”这句话是值得注意的,作武侠小说,原来是 要发泄自己的闷气,那么读武侠小说也可以借此消除闷气,这么 心心相印,自然如磁吸铁,作者和读者“沆瀣一气”了。这部《草莽奇人传》,在冰天雪地时起的,到风和日丽时告成了一半, 也是剥极而复的一个朕兆。他作成四十回,就嘱我加评,我先前已把他的《美人碧血记》评过,觉得今非昔比,越作越有味了。 有许多地方,给我揭穿他文章结构和脉络布置的秘密,我也以为 一快事,可惜不能像圣叹外书似的,拉上一大堆的话,出出我的 闷气。希望明道在续集中再有妙文,给我一读,我还要饶舌呢。
中华民国第二十度清明吴江范烟桥
第一回 一篑功亏筹边计拙 单车行远报国心长
百年阑槛,百年孤抱,百年乔木,神州乍回首,渺 孤云天北。
莽莽烽烟惊远目,倚长风、几番歌哭,狂来向燕 市,觅荆高残筑。
这一阕《十二时》词,是一位词人自号半塘老人的,在光绪 庚子那年,身陷危城,目击乱时有感而作。其实那时候尽是歌 哭,无补时艰,铁如意击碎唾壶,放出一股酸头巾气罢了。至于 荆高残筑,并不在少数,可惜当时没有识风尘的巨眼,任其奔走 颠连,终于隐晦。单说中法、中日两役,中国的无名英雄为国捐 躯的,何止数千百人。国耻史上,连两三个铅字的地位也没有占 着。中间有一位杰出人物,把法兰西人打得抱头鼠窜,后来还到台 湾去干轰轰烈烈的事业。在下虽然无半塘老人之才,不敢借词抒 愤,却有半塘老人之心,特地费些笔墨,把荆高残筑渲染一番,也 教读者廉顽立懦,教目无余子的帝国主义者,勿谓秦无人呢。
这位杰出人物,姓唐名景崧,字薇卿,广西临桂县人,在光 绪初年中了举人,分发在兵部,任主事之职。因为他老人家虽是 个书生,平时也很讲究军事,《孙武兵法》粗知大概,所以常在都下对着同僚发牢骚,自负有随陆之文,兼绛灌之武。恰巧中国 和法国为了安南问题开衅,战云密布,岌岌可危,就有人保举薇 卿出守边境。薇卿奉命之下,并不畏蒽,到了云南,坚守谅山和 刘永福成掎角之势,在宣光地方打了一次胜仗,杀死了法国兵官 数十,那不可一世的孤拔将军,也就死在是役。争奈清廷懦弱, 一味主和,命各军退还边界。薇卿得了这个消息,气得不知所 云,他对永福说道:“权臣在朝,大将不能立功于外,这是千古不易之论。我们也只能蹈岳武穆的覆辙了。”永福更是着恼道: “我们好容易打了个大胜仗,不趁势进攻,反而撤兵议和,那么 我们不是白费这力气么?我们不如把皇上的上谕搁起来,等到把 法国兵打完了,然后班师回朝,向皇上说个明白。那时大概也不 来责备我们了。”薇卿微笑道:“君臣之际,岂能如此便宜?这是 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的,我们听着吧。”永福受了他的劝,只 得悻悻而退。
过了一个多月,清廷因着薇卿有功,升他做台湾布政使,刘 永福调升台南总兵,其余将领,也分别奖励升擢。只可怜一位千 总万年,在谅山之役血战而死,虽有优恤,不过是哀荣而已。薇 卿想起万年有一个儿子,在原籍山东堂邑县,年纪大约也在弱冠 之际。正好提携他,培养他,聊答万年为国捐躯的一番忠义之 心。当下吩咐一个心腹亲随李立,带了书信和安家之费前去接他 到台湾。一面自己把军队交付了接替的人,和刘永福收拾行装, 带了眷属,星夜往台湾上任。
且说万年的儿子名唤心雄,在堂邑县前街,侍奉着老母王 氏,在家读书自修,生性喜欢武艺,所以常在后园使枪弄棒。也 有五七个少年,和他同志,往来比较,可是谁也敌不过他,因此 弟兄们送他一个诨号,唤作盖常山。意思是把他比作满身是胆的 赵子龙。心雄并不以此自满,又在那年随着母亲王氏进香历城千 佛山,拜老和尚云上做师父,在山上住了一年有半,学得不少内 功外功,下山还家,恰巧接到了云南唐将军的信,知道父亲战死沙场。王氏哭得死去活来,心雄也是把法国人恨得咬牙切齿,不 共戴天,常想投军为父报仇。王氏劝勉他道:“现在清廷暮气太深,要他发愤图强,是做不到了,你还是养精蓄锐,待时而动。” 心雄也就捺下这一腔血气,依旧精研武艺。
一天,他正和一个结义兄弟丁慕仁在县前一家茶店里听大 鼓,那唱大鼓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牌上写的是黑牡丹。因 伊皮肤虽黑,姿态倒很秀逸,唱着梨花大鼓,声音也还婉转清脆,所以到堂邑城里来,不到五天,已经把中下等人轰动得如醉如狂,天天满堂。心雄本来不喜欢听大鼓的,嫌他扭扭捏捏,怪做作的,因着慕仁竭力说黑牡丹的好,便和他的兴去坐坐。城里还有一个茶店,有一个唤作千里红的,体态妖艳,举止风骚,吸动的人着实不少。自从这里来了黑牡丹,因伊唱得好,把那边的听客引来了大半,因此有几个和千里红有些瓜葛的,都把黑牡丹恨得什么似的,时常到这里来捣乱。还有些浮头,想吃天鹅肉, 也来胡闹,所以二百多个听客里面,倒有小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那黑牡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衣服穿得是很朴素,唱的是乌龙院梨花大鼓,字眼也咬得很正。争奈伊刻意求工,高调儿提得十二分的尖,到底中气不足,唱到后来,喉咙里有些沙音了,就有一个大汉大声喝倒彩。黑牡丹已经有些窘了, 在伊唱到阎婆惜迷宋公明的当儿,那些浮头更是忘形,打叫叫 儿,做怪声。伊唱完了,红着两朵苹果颊,腼腆着出来,他们便上前调笑,有的说:“乖乖,回去通了气再来,还要好些咧。”有的说:“这一朵牡丹,要开了花才兴咧。”许多不堪的话,不要说黑牡丹听了又羞又气,连心雄和慕仁也代为不平。见伊从人丛里挤出来,两颗泪珠儿水汪汪的,裹满了眼泪,几乎要滴下来了。 争奈那些浮头还是不放,方才喝倒彩的那大汉,索性拦住了黑牡丹,强要亲一个嘴。黑牡丹急得发出喊来。
这时候闹动了心雄,实在看得眼睛里快要发出火来了,便把 两手向人丛左右分拦。气力只用了一半,给他拦着的,已受不了,急向后退。一个退过去,后面的像骨牌似的连带倒下去,顿时东倒西歪,一屋子里闹得沸反扬天。那黑牡丹就趁着空,急急地走出门去,也不敢向心雄道谢,要紧脱身了。这里许多浮头, 立定了脚跟,便向心雄理论。慕仁想把两面劝住,无如人多口杂,一时也阻挡不住。有几个不识相的,提着冷拳来打,可是打在心雄身上,丝毫没有觉得。大汉的气力最大, 一个猛虎扑羊势向心雄扑来,心雄性起,伸手抓住了大汉的胸膛,提高三四丈, 向街心里掷去。只听见“啊哟”一声,接着就有人喊道:“万公子息怒,饶了他吧。”心雄定睛看时,见大汉掷到街心,正和一个公差相撞。这公差名唤曹标,是素来相识的。那曹标那时也怒目向众浮头吆喝道:“你们不生眼珠的,有几条性命,敢惹万公子,还不快走么?”那些浮头正苦着不识心雄,现在听见曹标说 出“万公子”三字来,似乎脑筋里有这么一尊人物,况且估量他的本领着实厉害,自然一个个脚里明白,不敢啰唆。那大汉也只 能敢怒不敢言,整了衣冠,走他的清秋大路。曹标向一个差不多模样的人招招手,走到心雄跟前,低低地说道:“这位是云南唐将军派来的李立哥,有话要和公子讲,可要到府上去细谈?”心雄把李立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好,好。”慕仁见有正事, 也就告辞而去。
心雄等三人到了家里,李立道:“小的奉唐将军之命来寻公 子,争奈唐将军不知道公子的大名,小的到了县城里,无从打 听,只得上知县大老爷堂上回话。承蒙大老爷派曹标哥相引,刚 从县衙门里出来,难得就碰见了公子。这里有一封书信、一百两 纹银,是唐将军吩咐给公子的。”说着,从衣包里摸出两件东西 来。心雄接了看过,对李立道:“唐将军如此情义,令我感激万 分,劳着你不远数千里来,更是难得。这几天辛苦了,暂在客寓 里耽搁数天。我因着家里只有老母一人,我走了无人侍奉,这事 还得商量一下。便是要走,也得略略把家事部聚定当方可。”李 立道:“公子的话极是,唐将军也吩咐我,不妨从容就途。他老人家八月中秋左右到台湾上任,我们走得慢些,在十天之内动 身,尽够赶得上了。”心雄到里面去拿了三两多碎银给曹标道: “相烦你伴着李立玩儿几天,不够花,再向我取吧。”曹标、李立 同声道谢,拜辞去讫。
心雄见了太夫人王氏,把唐薇卿的信和百两纹银呈上,太夫 人看了,愁眉顿展道:“难得唐将军如此恩厚,并没知道你的名 字,竟派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访问你。你要是不去,何以报答他 的一番好意呢。况且你父亲之仇未报,国家之耻未雪,大丈夫正 应去尽力做事, 一辈子老死在家里,岂不有负了将门之子?”心 雄道:“论情论理,自然都应该奉命前去,不过放着母亲一人在 家里,我如何放心得下?”王氏道:“我还不算老迈龙钟,汲水劈 柴,什么都干得来,怕什么?只要你将来建功立业,替家国争 光,就是我……”心雄听到这里,恐怕伊再说下去,要有不祥之 言,便剪住伊的话道:“既然母亲如此说,我决意到唐将军那里 去走一遭就是了。”王氏抚着他的肩头道:“好孩子,这一副担子 不轻啊,好好地担负着吧。”
到了次日,心雄去见慕仁,把要到台湾去的话告诉他,慕仁道:“可惜我的母亲不比伯母那般深知大义,不然的话,我也可以同你去走一遭呢。”心雄道:“等我到了那里,得了立身之地, 再来请你去。不过我离家以后,只有老母在堂, 一切还要请老弟照拂。”慕仁道:“这个尽请放心,好在同处一城,相去不远,我早晚可以前去问候的。”心雄深深道谢。当晚慕仁治酒饯行,自 有许多安慰勉励的话,也不用絮聒。心雄还到家里预备行装,安 排家务,足足忙了三天才定当。唤李立来约定后日动身,王氏叮咛反复,说了许多体己话儿,心雄一一答应。
到了动身的那天,慕仁和几个平时交好的朋友,都来送行。 慕仁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前天给你救出重围的那个唱大鼓书的黑牡丹,已打听着你的尊姓大名,伊的假母十分感激,知道你要远游,母女二人亲手做了几件干点心来送给你。我怕你带了累赘,已替你推却,无如伊们很是诚心,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一定要亲自送来。大概快要来了,你可要等一刻,不负伊们一片至诚啊。”心雄笑道:“那天我觉得太鲁莽些,得罪了人, 谁好意思受伊们的孝敬。”一个嘴快的朋友,唤作毛羽丰的,嚷道:“这无赖曹福田,本来是天津人,当差被革,便成游勇,来堂邑多年,专一逞强使野。难得万大哥打他一记闷棍,好教他以 后敛迹些,地方上也少了许多闲是非。”
这时候一阵咿呀声,东边推过来一辆小车来,上面坐着两个 女子,在左的正是黑牡丹,在右的年纪老些,大约就是伊的假 母。到了万宅门口,走下来,各自捧了一个大包进来,见了心 雄、慕仁行过礼,把大包送给心雄道:“这一点小东西请万公子 赏一个脸儿收下了,祝颂你前程远大, 一路平安。”心雄双手接 住道谢过,说道:“盛意心领,希望你们也是事事如意,好在丁 二爷在城里,万事得个照应,不愁有人来欺侮你们了。”黑牡丹 和假母谢了又谢。那时王氏也走出来送儿子,众人一一上前见 过。曹标替他们雇定了一辆大骡车,助着李立,把行李安放舒 齐。心雄向王氏拜辞,向众人告别,登车而去。慕仁和众弟兄送 出了城,才分道回去,按下漫提。
那心雄离开堂邑县城,照着大道南行,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 必细叙,中间有地方要走水路的,便舍车从舟。约莫行了十几 天,已到了清江浦,以后要雇船,沿着运河南下了。那天时候已 经不早,便在清江浦招商客栈里打尖。心雄为了连日辛苦,吃了 夜饭,洗了脚,就拥衾而卧。五月的天气,又潮湿又闷热,那些 臭虫,滋生繁烈,已是声势煊赫,专等往来旅客来,好择肥而 噬。因此心雄睡不到半个时辰,早已给臭虫咬得从梦中直跳起 来,照着火寻捉。可恶那臭虫,十分乖觉, 一受了风吹草动, 一 个个匿迹销行,任你打得死生龙活虎,却奈何不得这么幺小臭。 等到心雄寻觅不着,依旧就寝,将要蒙胧,它们又一个个规行矩步地走出来咬心雄了。因此心雄翻来覆去,不能熟睡。听那李立,却鼾声大作,暗暗好笑,心想同是一个人,怎么他倒耐得过臭虫的侵扰呢?直到三更打过,实在疲倦不堪,快要入梦,忽地隐隐有嘤嘤啜泣之声。他打定主见,不管闲事,只求早早睡着, 明日好下船赶路,争奈这哭声老是连绵不断,把手指塞没了两个耳孔,还是心烦意乱,放了手更清楚了。好似一个孩子,在那里 受人鞭打。他想: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去瞧瞧可有什么新鲜事儿,也添些话柄儿。因此坐起来,轻轻开了房门,循声走去。
过了穿堂,便是一个大院落,骡儿马儿都伏在墙角里,地上 倒很平坦。听那哭声还在后面,他立住了,想不走过去了,谁知一阵竹片打肉声惨厉难忍,不由得不从心底里涌起一股热气来。 不管高低,大踏步走过院落,见一连三间小屋,左边三间漆黑无光,大约是堆放杂具的,右边两间都有微光,那哭声就从最右的一间里发出来。心雄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窗前,把舌尖舔 破窗纸,一眼闭一眼开地望过去。不看犹可,看了便怒发冲冠, 无名火业高四丈。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客店救孤儿仁言感物 空山谈好景骤雨催人
话说万心雄从纸窗里瞧见一个汉子,揿住一个孩子,提起了 竹鞭痛打。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光景,穿着单裤,上半身裸着, 背上紫一条青一条,七横八竖,已划上了十几条创痕,哭得力竭声嘶,汉子兀自不饶。心雄怒气难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拳向纸窗猛击,只听得豁的一声,纸窗已破。心雄一纵身跳了进去,从汉子手里夺出那孩子来。孩子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汉子怒睁圆目,对着心雄大声道:“你是何人,敢来管人家闲事?”心雄道:“你且莫问我是谁,我要问你,这孩子是你的何人,为甚这般虐待他?”汉子道:“我有权管他,你知道些什么?”心雄道: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把他打得如此模样,论情论理,都不应当的。”汉子道:“放屁!”心雄向他手里夺过竹鞭,折为数段 道:“出口骂人,好不无理。”汉子道:“你有多大本领,敢来撩老子的虎须!”心雄冷笑道:“我倒没有见过老虎,今天来领教了。”汉子便一拳打过来,给心雄接住,趁势向左一扯,汉子立不住脚跟,带跌带撞地到了门外。立定了,又来使拳。心雄也跳出房来,嫌着灯光微弱,不便厮打,便跳到庭心里喊道:“不怕死的老虎,到这里来。”汉子也不答话,随着出来,两人就在庭心里拳来脚去地恶斗。斗了三四十合,汉子霍地跳出数尺之地,抱拳伛身地说道:“壮士拳法高明,十分佩服,我不和你较量 了。”心雄也就收拳立住道:“你倒识趣的。”汉子道:“壮士请到 里面,坐了好讲。”
心雄还疑心他使什么诈计,两脚跟他进去, 一心还是谨慎。 见汉子确是心服,到了房里,对他拱手道:“壮士何处人士,来此何事,请道其详。”心雄约略把要到台湾的话说了。汉子忽地下跪道:“到底我还有眼珠,不曾交臂失却英雄。”心雄扶他起来,各自坐下,问他何事把孩子毒打。汉子道:“小子姓高名腾, 父亲也在边境从军,客死他乡,剩下我孤单无依,便在江湖卖艺糊口。这孩子是个孤儿,姓张,我在安徽花二两银子收买下来, 认为己子,取名一个保字。已养了五年有零,教他习练武艺,好助我一臂。争奈他不肯专心,更兼他近来又和一个唱戏的相识, 时常偷偷地去胡哼,我屡诫不听。这两天生意又清淡,心上更是烦闷,所以责打他。”心雄道:“唱戏也不是坏事,大凡养成一个人才,须得就其天性所近,因势利导,然后事半功倍。我看张保或者有唱戏的天才,何不让他从一个名师学习,将来唱红了,比你走江湖来得容易赚钱,你那时也可以在他身上享些后福呢。” 高腾道:“万公子的话,自是一片热心,今天张保碰见了你,大约也是他的幸运。说起唱戏的名师,我倒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名唤张黑,是个武丑,本来也是绿林中人物,所以他做盗甲的时迁、盗钩的朱光祖,真是有声有色,精神百倍。索性我成全了这孩子,领他去拜张黑为师吧。只是一件……”说到这里,顿住了,露着踌躇之色。心雄已知一二,便问道:“你可是为了缺少盘缠,有些为难么?这个不要紧,我送你十两银子,大概也是够应用了。”高腾道:“萍水相逢,怎好破费?”心雄道:“有无相通,是朋友应尽之义,何用客气。”高腾唤张保过来道谢。心雄见他眉清目秀,甚是可喜,抚着他的背道:“你以后要善事义父, 到了北京更要专心学习,将来说不定可以扬名四海,像现在的叫天儿一般的红呢!”
说毕出来,还到自己房里,见李立还是睡得正浓,也不去惊 动他,在衣包里取了几块碎银子,约莫十两光景,重又到里面, 交给高腾。高腾又唱了十几个肥喏道谢,谈了些江湖上奇闻,天 色将明,心雄才还房去睡。说也奇怪, 一睡就着,等到李立醒 来,梳洗完毕,来唤他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起来了和李立吃了 些点心,雇舟而南,一路无话。到了瓜州,渡江到镇江,沿运河 到杭州,渡钱塘江到绍兴,走旱路到福建的厦门,坐着海船渡海 而东,直到基隆上岸。这一次长征,足足走了四十余天。
那台湾元朝时,在澎湖设置巡抚的管辖。为了没有兵备,日本的倭寇常来侵犯,郑芝龙要恢复明室,领数万福建壮丁,到台 湾生聚教训,把台湾开辟得和大陆不相上下,后来他的儿子郑成功把荷兰人赶走,更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奇迹。可惜传了三世,给施琅引了清兵来攻下了,克爽北面而降。清朝依旧抄明朝的老文 章,循例派一员布政使,去点缀点缀他的统治。其实天高皇帝 远,早把这周围三千三百三十二里的海外孤岛,看作无足轻重, 和汉朝对于珠崖一般呢。布政使衙门在台北城里,从基隆到台北城,不过二十余里。李立是到过那里的,所以到了基隆,熟门熟路,引着心雄走去。心雄却是初到,觉得异乡景物,别有风味。 那基隆地方,是大陆船舶到台湾的唯一停泊的港口,从厦门到这里,不过一百多里,倘然遇到顺风,不消一天就到了。街上商铺也开得甚是齐整,卖香蕉和椰子的,像山东地方卖水梨一般的多。市上的人熙攘往来,真同桃花源一般。那时有几个土人,掮着竹轿来兜揽,李立和他们讲定了价钱,雇了一乘,请心雄坐着,自己雇了一头马,骑着前导。从午牌时分走到申刻,已进了 台北城,光景和基隆差不多,不过商铺没有基隆的多。 一径到了布政使衙门,下了轿马,给了雇资,同到衙门里。由传达处问明 了来历,通报薇卿。薇卿听见了,十分欢喜,立刻请进。李立先把大概情形禀了,薇卿赏了他些银子,告退不提。
心雄也拜见了,并谢了照拂栽培之恩。薇卿道:“令先尊随 我数年,遇事忠耿,这回殉国,自是可伤,我已在谅山买了一块 地,敬谨安葬,也省掉你们数千里的奔波扶榇。本来一个人以入 土为安,况且他留着遗蜕在那里,也教后来的人敬重追想。”心 雄听了,不禁暗暗流泪,但是感激薇卿如此厚谊,也不便显露悲 伤,只好把热泪忍住,重又拜谢。薇卿约略问问学问武艺,便吩 咐家人扫除一间静室,给心雄安顿, 一面对心雄说道:“这里百 事待举,将来借重人才的时候正多着呢。此时暂请休息几天,然 后再来劳动。”心雄就告辞而去。从此在衙门里一日三餐,闲着 和薇卿讲武谈文,倒也并不寂寞。可是薇卿的眼光里看心雄,本 领有余,正恐涵养不足,所以还不敢把重大职司付他,先委托他 当一员护卫长,意思是要他常在身边,试试他的能耐。可是心雄 却嫌着这事太空闲,除掉薇卿出衙门随着走些路以外,竟一无 所事。
恰巧,刘永福从台南来见薇卿。薇卿把心雄介绍了,永福也另眼相看,知道心雄从云上和尚学过拳棒,存心要看看他到底有 无功夫。那永福年纪虽大,这颗心还是和少年一般,便当着薇卿 的面,夸张他的武艺道:“台南的新高山里面住着许多番人,十 分强悍,时常要出山滋扰,要不是我在那里,百姓哪得安谧。” 心雄道:“番人只有蛮力,谅来容易对付。”永福摇摇头道:“你 倒不可小觑他们,山地峻险,生长在那里的,路径谙熟,此逃彼 窜,我们倘然不小心,身入险地,急切不得出来。更兼番人善战,又是天生的铜筋铁骨,你要是用计,他们也不肯来上当,要 是力敌,倒不易取胜。”薇卿道:“对付番人,先以威制,后以德化,自然心服。我们只看诸葛武侯的征南蛮,就是一个好方法。” 永福道:“大人到底不脱书生之见,那些番人十分狡猾,等到你 好言相对,他们又心存轻藐,谁会死心塌地地服从你呢?”心雄道:“我难得到此绝岛蛮荒,倒要去广广见闻,不知道唐大人可 许我随着刘总兵去走一遭?”薇卿笑道:“大概这里无英雄用武之 地,有些生厌了,很好很好。刘总兵,你就带了他去住几天,不 过我们到这里来,还是以化俗导正为事,能够少开杀戒,体上天 好生之德,最为要紧。”永福、心雄同声应答。
过了三天,两人辞别了薇卿,向台南而去。永福有意要试试心雄的胆识,偏拣着荒僻地方走去。从板桥大溪一路南行,走了不少的山路,虽也碰见了许多番人,举动还很文明。心雄道: “这些番人,只是服装奇异些,别的一些儿看不出野蛮模样来。” 永福道:“这里还是半开化的地方,所见的已是熟番,再走几天,就要使你惊吓了。”他们又走了两天,已走入乱山丛中,四面都是摩崖峭壁,前面一座大山,更是高峻,阴森森涌起眼前,山径也是七曲八弯, 一时难找出正路来。这天晚上,就在山下一家土人的茅屋里住下。那土人也是熟番,见两人衣冠齐整,知道是个官员,不敢怠慢,特地向近邻讨了些山獐野猪的肉来,烧给两人吃。那米是现成的,倒也味香色白。心雄道:“这一顿夜饭,比我们山东道上还胜三分呢。”那土人也懂话的,便说:“我们台湾的米,是老天爷赏赐下来的,别的地方一年只能一熟,我们可得两熟。第一次在十二月里下种,到了明年五六月里便收起来了, 这就是早米。第二次接着下种,到了十一月里也可以收了,这唤作晚米。我们的米,天下少有,你们梦里也难得吃着的。”心雄把米粒仔细看了一会儿,在嘴里又仔细地嚼了一会儿,赞道:“的确很好,粒身比大江米还大,性儿又很糯软,似乎在唐大人衙门里所吃的,还不及今天所吃的好呢。”永福道:“这里还有一种出产,大概心雄兄也有时听得,就是天下驰名的台糖。”土人拍手道:“对啦,对啦,我们的糖,还是开天辟地的老祖宗传授的仙法做出来的。你们走过田里,见那种着比人还长的甘蔗,这就是糖的母亲。”永福、心雄都笑起来了。土人道:“明天你们经过新高山,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果树给你瞧。不过你们要留心, 倘然采了果子,就在树下吃完而走,不妨事的。要是你们想带了 几个回去,给老婆孩子们受用,万一给人瞧破了,性命就难保啦。”心雄道:“这新高山里,番人有多少?”土人咋舌道:“哪里数得清?你们只消拣着大路走,不要向山坳里乱闯,就没有危险 了。”三人一边吃,一边闲谈,十分有味。吃完了,土人收拾干净,然后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天,起来胡乱梳洗一过,吃了一顿早饭,给了些碎 银,和土人作别。那土人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地送了一程路,又指点些路径,方始摆一摆手,弯一弯腰,算是分别。跳跳跃跃, 不多时,早已看不见了。心雄道:“他们走路真快。”永福道: “你还没见生番咧,他们可以从东边的树枝上,跳到西边树枝上, 比我们走了一条桥还稳快些,不算稀奇。有时两个山崖,相隔一二丈远,他们也能够一跃而过,真要令人吓死呢。”心雄心想: “你专把这些话来吓我,难道我是三岁的孩子么?”因此他也不肯示弱,向山上走去,披荆斩棘,毫无难色,有时一气盘过了一两个山头。永福上了些年纪,未免有些喘息,拣着路旁块石,坐下歇息。心雄暗暗在那里笑他不济,自己并不坐下,只在四下东探西望。
那山上都是挺大的香蕉树、椰子树、樟树,虽在秋令,树叶 还是碧绿翠青。见四下无人,就爬上树去采香蕉来吃,吃够了, 采几只来送给永福道:“这里真是洞天福地,怎么一些儿没有秋气呢?”永福道:“本来这里有一个美名,唤作常绿国,又唤作常夏国,我们不是有两句老话形容仙界的,说什么四时不谢之花, 百节长春之草,依我看,只有这里当之无愧。”心雄道:“大概热带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的。”永福道:“不,这里介乎温带、热带之间,夏季长,冬季短,又因着有海洋调和它的热度,所以最热的时候,也可以穿一件单衣。一个夏季,不过在正午的一两个时辰,有些像长江一带石榴花开时候的光景。我们衙门里,简直从来没有赤过膊,我也算怕热的了,但是今年的夏天,没有赤膊。 听土人说,冬季也不甚寒冷,难得有几处像这新高山的最高地方,有时见雪,那台南竟有活一百岁的人,没见过下雪呢。可笑前年,台南有一天地上结了薄薄的霜,大家都不识,有的说是雪,但是天上没有掉下来;有的说是露,怎么不融化的呢。因此便报到衙门里来,说是祥瑞。官府到底读了些书,便告诉他们是霜。土人便欢天喜地地跳舞歌唱,晚上还执着火把,扮着神仙鬼怪在街上游行,算是庆祝。因为露结为霜的事,也是二三十年难得遇到一次的。”心雄不禁也好笑起来了。
这时候天上乌云四合,顿时暗黑,永福立起来道:“我们快 走,拣一家茅屋避雨吧。”心雄道:“刚才还是秋高气爽,怎么霎时间会下雨呢?”永福道:“夏秋之间是个雨令,好像阵头雨一般,有时连落几天不停呢。”两人便加紧脚步,走过一个山头, 见前面树林里,隐约有一抹红墙。心雄道:“大约有一座庙宇在那里。”那时雨已落下来了,雨点像棋子一般大,等到两人走进树林,已落得很密,幸亏枝叶交荫,雨点还没有漏下来,衣裳还不十分湿。果然有一座小庙在着,门儿虚掩着。永福先推进去, 心雄也跟了进来。这庙只有两间矮屋,中间供着一尊神像,面白 微髭。两人把背上缚的薄棉被解下来,放在拜台上面。永福道: “这神像大约就是延平王郑成功了。”说犹未了,忽见外面闯进几个人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前一个,挺着长矛,不问情由,向永福直刺。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服群番深林遇隐 防远敌孤岛练兵
话说永福和心雄坐在拜台上闲谈,外面闯进三个人来,为首 的一个,头上包了红布,衣上披了白布,短裤赤脚,面目狰狞, 吆喝着,挺长矛向永福胸前直刺。永福急忙闪开,从棉被里抽出 一把刀来,用力还刺,心雄也照样从棉被里摸出那把清风剑来招架。后面两个都是短衣赤脚,似乎是听为首者指挥的,也各持棍相助。心雄先把清风剑向持棍的劈去,在右臂上先着了一剑,痛得把棍儿丢下了,转身就跑。持矛的很有蛮力,只是把长矛紧紧地向永福乱刺,争奈就是神座,没有退步,永福便唤心雄道: “你杀出去抵住那一个,让我这里宽展些。”心雄依话,向左持棍的虚劈一剑,乘空一纵身,就跳到庙门外来。那时雨下得更大了,地上很湿,上面不住地滴下水来,心雄还穿着长衣, 一时又没有工夫脱下来,只得撩起来一卷,剩了半截,挺着剑来迎敌。 那持棍的当真给他引了出来,在树林中打斗。不到十合,持棍的早已一溜烟向乱树种窜去。心雄并不追赶,回身进庙,见永福还在和持矛的恶战,两人一声不发,只听得叮叮当当,矛尖碰着刀尖,嘚嘚嗒嗒,矛杆碰着了刀背,此去彼来,彼进此退,倒也像八两遇着半斤, 一时还分不出个高低来。大概永福的刀法好一些,只是气力不及那人的大,因此不能取胜。心雄便追进去,把剑向那人背上刺去。那人也很机警,早已听得背后脚步声,便侧 转一半的身子,来收还长矛,用力把长矛折作两段,左手有了一 根短棍,右手成了一根短矛,一面攻永福,一面挡心雄。心雄暗 暗佩服他有急智,心想:倘然他老是挥着长矛,这里地小,又有 我们两人分他的势,怕不束手就缚。现在他有了两件武器,或者 可以多战几十合。
三人打作一团,忽地噪声大作,心雄急忙舍了那人,抢步到庙门外。见黑压压拥来五六十人, 一个个半裸上身,赤着两腿, 手里长的短的锐的钝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各有一件武器,一边乱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一边跳过来向心雄便打。心雄以逸待劳,先拣一个矮小的拉住左臂,提了起来,把剑接着道:“你们胆大的上前来,我先做一个模样给你们看。”说毕,用力向前一掷,那矮番像腾云驾雾一般,从众人顶上飞出去,也不知道有多么远。这一群番人,吓得目瞪口呆,都立定了不动。心雄道: “我们打从这里走过,丝毫与你们无涉,你们为什么来打我们?你们好好回去,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在庙里的那人,你们自去唤他停手,否则我们把你们一个个处死,也不是件难事。”中间有几个懂得大陆话的,就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了些话,大家就把手里武器放下来,举起一只手来。心雄想,这大约是他们服从的表示,便向庙里去唤那人出来。那人正打得大头汗出,有些招架不住,听唤,就走出来。人丛里走出三四个番人,向他摆摆手,又是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人也把一根短棒、一根短矛收了下来,笔直立着。心雄道:“我看你们都是很好的百姓,只差疑心太甚,以为我们要怎样欺侮你们。须知我们都是大陆派来的官,要替你们做些好事,谁肯欺侮你们?你们去吧。”那人和众 番人都弯了弯腰,转身走去,好似顽皮的孩子得了教训,都敛心就范了。
心雄暗暗好笑,永福也走出来了,怪着心雄道:“你不来唤他,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了。”心雄道:“我们能够以德化人,最 是上策,何苦多开杀戒。大概他们见着大陆人疑心很重,也因着 从前大陆人仗着官势兵力,喜欢把他们蹂躏,所以他们的心里以 为大陆人没有一个好人的了。”永福道:“老弟有武艺,有文才, 佩服佩服。雨也住了,我们再走吧。”心雄道:“时候已经不早, 这里还有一所枯庙可以栖身,万一走了些路,连枯庙都没有,如 何是好?”永福道:“肚子里蛔虫闹饥荒了,怎么办?”心雄道: “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走出去寻寻看有无食料。”说着,放下了 卷起的长袍,约略整一下,大踏步出林而去。
这里永福还到庙里,孤独无聊,心想:“我在此枯坐,怪乏 味的,不如也去走走。”便把庙门拽上了,背着心雄去的路走去。 走不多路,就见挺大的香蕉树立着几十株,便采了十几只香蕉兜着,远远望见有烟,料定有人家住着,很高兴地走过去。约莫有半里之遥,果然有一个土屋,比昨天晚上借住的,来得高爽干净。门口有一个老者,永福上前打个问讯。老者倒很和善,问了 来历,知道永福是台南总兵,更是敬重,请他到里面,要留他过夜。永福道:“我还有一个同伴,在那边山上庙里等着,不便久留,倘有干粮买一点儿,最好。”老者就到房里去,捧出大竹叶包里的牛肉干、羊肉干、米团、椰子之类。永福给他碎银,老者坚执不受。临行前,见屋侧广场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那里使拳,打得五花八门,十分有劲,永福连声赞好。老者把少年喝住道:“孩子不懂规矩,刘大人在这里,还不来拜见。”见那孩子当真停了,走过来,对着永福深深一揖。永福道:“你这一套醉八仙拳,从哪里学来的?”老者道:“这是我的小孙,平时见我使拳,他跟着学,只学得些皮毛,哪里当得起拳来!”永福道:“可惜埋没在此。”老者道:“我本想领他到外边去认识些世面,为了 我年纪已老,家里又没有人,儿子媳妇不幸早逝,我要他送我的终了,所以舍不得放他。”永福道:“老先生倘然不弃,可和我们一起到台南去住几天,我那里正在用人之际,况且国家多事,正 好让令孙为国效力,也不负你教育的苦心啊!”老者想了一想道: “很好很好,不过他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我还有些不放心。” 永福道:“这个不要紧,到了我那里,慢慢地指点他。看他眉目清秀,天分一定不低,不到几时,包管成了一个有能耐的青年。” 老者谢道:“既承不弃,我就尽明天摒挡一切,送他到你们那里 一起赶路。”永福笑道:“我们住在前面山上一所枯庙里,老丈到 那里见了我们的起居,恐怕嘴都要笑歪咧!”老者失惊道:“刘大人难道不住在我们部长的家里么?”永福道:“我不认识什么部长啊!”老者道:“这新高山住着生番和熟番二三千人,有一个部长管理他们。凡是大陆的官,都得到部长家里去拜谒,便可得到他 的保护,否则难免给生番猜疑得罪。”永福便把方才和许多番人 恶斗的事说了,老者咋舌道:“好险好险,要不是大人恩威并施,或有意外之变呢。那么今夜请在寒舍暂住就是了。”永福道:“不 能不能,我那同伴在那里等着呢,明天我们来和你们相见吧。” 说毕,点点头,兜了食物,也不回头,径向枯庙走去。
到了庙门口,见心雄叉给许多番人团团围住,心上一愣,可 是那些番人立着不动。他拨开了人丛走进去,心雄也见了,便笑 道:“刘大人来了,我正要烦他们四下去找寻你呢。”永福道: “他们怎么又来缠绕了,好不讨厌!”心雄道:“我到山下去,就 碰见了他们。他们知道我们是大陆的官,并且听了先前的番人说 出一番武艺来,都是十分惊服,特地送食料来的。”永福向殿上 看去,果然堆着不少兽肉、香蕉,便向他们道谢。心雄也就好言 安慰,吩咐他们还去。他们留下两人,听候使唤,两人去点了一 盏兽油的灯来,汲了些泉水,在庙门外空地上架起土灶,折枝煎 茶。那茶叶是本山出产的,倒也清香新嫩。永福和心雄胡乱饱餐 一顿,拣几种放好,余下的都给两个番人。永福又把前山遇见老 者的事也告知了心雄,心雄道:“我们得了熟人向导,以后就不愁什么了。”
一宿无话,到了明天,心雄把两个番人打发回去,和永福收 拾了行李,一同到前山去见老者。等老者把诸事料理妥当,然后 动身。那老者把姓名说了出来,原来他是福建单州府的秀才,姓 朱名大兴,在太平军也曾出过一番气力,后来因着南京内讧,眼 见难成大事,就悄悄地到了台湾,教熟番的子弟读书,娶了一个 番妻,生子娶媳。在四年前儿子媳妇染疫身亡,便和他的孙子继 武,厮守着几亩竹林、三椽土屋,过那清苦的岁月。如今把竹林 卖给了一个土财主,带了些细软,打发引路。虽是七十一岁的人 了,挑了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走那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路, 一些 儿不觉得老惫,心雄、永福都暗暗佩服。走了五天,已到了台 南,永福安排了住所,请心雄、大兴、继武三人一起住下。他们 在白天总是到近处山林里去打猎,晚上喝酒谈天,日子也很易过 去。倏忽之间,已过一个年头。
一天,李立带了一封信从台北来见永福。永福看了信,便对 心雄道:“唐大人奉朝廷之命,升任台湾巡抚了,我们应得去贺贺他老人家呢!”心雄听了不胜之喜,便和永福商量,带了大兴、 继武同去。永福道:“这信上有诸事待举,需才孔亟,继武正好 趁此机会,得一个进身之阶。不过这里也很重要,我想留大兴代理我的事,他到底是个秀才,什么都比我明白些。我得了他,便无内顾之忧了。”心雄也很赞同,便去向大兴说知,大兴自然答应。过了四天,永福、心雄、继武带了李立同行,这一回因着各有心事,要紧赶路,所以不再走新高山,另从台中、丰原、苗 栗、竹南、新竹、桃园、新庄走去,有时骑马,有时坐船,所以很是舒服。
到了台北城,见了薇卿,大家都向薇卿道喜。薇卿道:“你 们说我是喜事,我倒以为是苦事呢。”心雄道:“大人才大心细, 这一点儿事,游刃有余啊!”薇卿道:“你有所不知,这台湾和东邻日本相近,那是日本对此一片净土垂涎已久。听说政府为了朝 鲜问题,已和日本有些争执,万一国交破裂,这里难保不受日本 人乘虚而入。弹丸之地,拥乌合之众,如何对付?不幸来侵, 一 时又无从乞援,倘然失陷,上无以对朝廷,下无以对台民啊!” 永福道:“那么我们正好先事预备,把兵马勤于操演,以备不 虞。”薇卿道:“我正为此事要请你们来商量。”心雄道:“我这回到台南去了一趟,见台南形势也很重要,隔着新高山脉,显然判 为南北。我们势必南北兼顾,方无首尾横决之忧。”薇卿道:“刘 总兵,请你回台南去,严加守备,这里请心雄帮着训练。我想台民不乏深明大义、晓然利害的人,下个札子到各地,请绅富捐些 钱出来,好到大陆去购办军械。至于粮食,倒不必忧虑,只消禁 止米粮出口,积贮一年,尽够两年之用了。”心雄道:“小子年轻 学浅,恐怕不能胜此重任。”永福道:“事机紧迫,你也不必过谦 了。”薇卿道:“好在这事虽是要紧,此时还是未雨绸缪,只消始 终不懈就是啦。”
当下便请幕友拟稿,发下各县去,劝募绅富捐资练兵。 一面 在台北、台南各贴招募义勇兵士的榜文。不到一个月,就有两千多人来应募,都是精壮之夫,便由着心雄尽力教导。各县绅富, 因着同治十三年日本四人漂流到台湾,给生番活活处死,日本派大兵来打台湾,焚毁村落、劫掠财物,大受蹂躏。虽在牡丹社地方,给生番打得狼狈不堪,争奈清廷太不济,偿金讲和。那一次的教训,台民自然深刻地印在脑府。多数人对着日本,深恶痛疾,知道久在他们垂涎之中,既然唐巡抚能够注意及此,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因此奉到了札子,都是慷慨解囊,踊跃输将,总计 也有五六千两。薇卿不胜欢喜,便派员到大陆去购办枪械马匹。 督同心雄悉心练兵,那朱继武少年老成,也着实帮了不少的忙。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疏忽间已过了五个年头。在这五年 里,台湾虽没甚大事,可是中国却酝酿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战祸了。作者一支笔,写不出两面的事,只好舍轻就重,兜转笔锋, 去写那东北风云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北上觅止栖警传黄海 南归图挽救变起萧墙
话说东邻日本在台湾之役得了便宜,便不把清廷放在眼里。 光绪五年,进犯琉球,改为冲绳县。台湾失了屏蔽,添了肘腋之患。可是日本的眼光很远,把台湾暂且放在一边,转向朝鲜染指,恰巧那时有内乱,杀死了日本练兵教师崛本等七人,焚了日本使馆。日本就有所借口,派海军少将仁礼、景范率领兵舰,声讨朝鲜,又硬诈清廷五十万两而去。以后便得寸进尺,得寸进寸,渐渐把朝鲜的内政也上了手。到了光绪二十年,维新党和守旧党闹得沸反盈天,日本人又在那里做得蚌的渔者,趁着东学党叛乱,中国派兵去助朝鲜王平乱,日本也派八千人入王城。党乱虽平,日本兵却久驻不去,中国去催促它撤兵,它非但不允,反出言不逊,要赔款三百万。翁相国听了,怒发冲冠,主张和它一决雌雄,当时他的门生张四先生更是力加怂恿,说道:“北洋军队,十分可靠,日本最尔小岛,有什么大不了的本领?”附和他的,差不多举朝皆是,只有李傅相深沉得很,不肯赞同,因此大家都骂他是卖国贼。却巧派往朝鲜任商务总办的袁项城,从朝鲜还到京城里来,说:“日本兵耀武扬威,实在令人难忍。在六月里索性入宫杀死禁卫军,把朝鲜王李熙掳去,又把从前给我们抓来的大院君推主国事,凡是朝臣不亲日的都赶掉,不论大事小事,都要请日本人的示。实际上朝鲜的主权,已完全在日本人的 手里。我们不去打,恐怕他们也要打过来了。”李傅相听了,也 知道无法可施,只得由着主战派的调兵遣将,眼看着大同镇总兵 卫汝贵、盛京副都统丰伸阿、提督马玉昆、高州镇总兵左宝贵各 领一支人马,浩浩荡荡从陆路出关而去。
且说左宝贵总兵,是山东费县人,从小喜欢使枪弄棍,后来 从了军,因功升到总兵。他和万年在河南相识,两人十分投契, 后来一南一北,各自为国效力,也就音信隔绝。那年中法之战, 万年阵亡谅山,宝贵得了信,很是痛惜,知道他有老妻少子在家,想要派人去接他们来。可是他和万年虽是莫逆,却没有和他的妻子见过面, 一时又不便冒昧,便写了一封信给堂邑县知县, 请他访问万年的遗族。那知县回信,告知他万年的儿子心雄,在七年前已给台湾的唐布政使接去了。宝贵也就放下了这片心,只 写信给唐薇卿,请他青眼相加,等有了机会,还得招心雄去相助呢。薇卿把信给心雄看过,心雄很是感激。这回中日开战的消息传到台湾,心雄便想投奔宝贵,只是薇卿待他很恩厚,况且台湾方面也在危急之际,如何离开?正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
当下和继武闲话,讲起这番心事,继武也劝他道:“一样地 为国家做事,何分彼此呢?”心雄道:“一来事有缓急,这回中日 交战,于中国存亡很有关系。我虽无能,可是天下兴亡,匹夫有 责,我为继承先志计,为报答父执深情计,都应当走一遭的。二 来自我离家以来,已有七年之久,虽有家报,究竟缺于甘旨之 奉,我正好趁此到家里去探望老母呢。”继武道:“我倒有个计 较,不知万兄意下如何?”心雄急道:“快说快说。”继武道:“我 在这里,闲着无事,很想到关外去见见世面,你可肯领我去走 走?在你只消向唐抚台请几十天的假,到了那里,你把我介绍给 左总兵,你就好回来的。”心雄摇手道:“不行不行,打仗岂是儿 戏的事。况且老弟父母俱故,只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祖宗,哪里好把你们分开两处。”继武道:“那倒有些不对,我家祖父往常把 忠孝节义的事讲给我听,总说男儿生世,第一要献身国家。有了 国,才有家,有了强盛之国,才有安逸之家,所以只闻移孝作 忠,没有孝子而不忠的。他老人家还常自恨少年时,给科举束缚 了,不懂天下大势,中年以后,学习武艺,已经嫌迟了。前几天 正和我讲究兵法,说将来总有用处呢。我想倘然把这件事告知 他,十有八九是允许我的。”心雄只是踌躇不肯。
过了半个月,继武兴冲冲捧了一封信来给心雄看道:“如何, 我的话错么?万兄请瞧,这回不是奉了金牌御旨了?你快和我向 唐抚台说去吧。”心雄接信看时,见是大兴写给继武的信,当真答应了继武从军的请求,还有许多奖励他的话。 一大篇道理,说得激昂慷慨,末了,还教他事事依着心雄的指示,年少气刚,到底不及经验丰富的,少吃些亏。心雄把信放在袋里,和继武同去见薇卿,告知继武志愿从军,要自己领他到高州左总兵那里去, 特来请大人的示。薇卿道:“志向果属可嘉,可是大兴已经年老, 你也未便远离吧。”继武道:“我已请命家祖了,得了允许,现有信札在万队长身边。”心雄便把信摸出来,送过去。薇卿看了, 点头微笑道:“这位老先生,倒也特别,中国车载斗量的秀才先 生都应愧死。很好很好,不过我这里也是用兵之际,你到了那里,就得放心雄回来。”心雄道:“这个我知道,就是左总兵要我留着,我也得婉言辞谢,以报大人几年来提拔之恩。”薇卿吩咐家人去请幕友来,备了沿途放行的公文,送了继武一百两银子, 又给心雄一百两,命他安家。两人谢了又谢,拣了一个日子动身。在临行的前几天,薇卿以下许多同事,都是合了伙,分了日期,替两人饯行。忙了好几天,才雇了海船到厦门, 一路向北而行。不烦絮聒,心雄先到了堂邑县家里,见了母亲,把唐抚台的银子和这几年省节下来的俸银,拿出来给王氏。王氏十分欢喜, 又勉励他一番,知道继武要紧北上,也不再多留,只聚了五天,就放心雄别去。
两人到了天津,在客栈里住下,听得许多断片的新闻,大致总是说中日已经开战、中国大败的噩耗。心雄道:“这里离高州 还远,要是我们到了那里,扑一个空,何苦呢?”因为他在路上, 就听得左总兵已奉旨东征去了。当下便到账柜里向掌柜的问讯, 那掌柜的倒很热心,招他到自己的房里,秘密地告诉他道:“中 国的海军,甚是不济,和日本海军在东海大战,几只兵舰,都给日本的炮打沉。据说当时造兵舰的时候,用的都是日本工程师, 他们处心积虑,已非一日,把兵舰的要害之处,都去告诉日本政府,所以他们放炮,百发百中。更兼中国几位将官都不肯奋勇, 只有那高州总兵左宝贵,他困守平壤的北山顶上,四面给日本兵团团围住,部下走的走,降的降,已不剩多少,左总兵还是坚守不动。后来一炮打来,可怜他就尽了忠。”心雄失惊道:“左总兵当真阵亡了么?”掌柜道:“这个消息也是北洋大臣身边一位戈什哈告诉我的,大约不会错吧。”心雄不禁洒了几点热泪,退出来, 回到房里,和继武说知。继武也不胜悲怆,便道:“那么我到哪里去栖身呢?”心雄道:“待我明天到外边去打听些消息来,再作 计较。”
第二天,心雄一早就出客栈。继武等了半天,不见他还来, 很是纳闷,吃了饭,也在近处走走,见街上三三两两,都在那里讲这件大战事。有的说李鸿章已到日本去讲和了,有的说日本兵舰开到塘沽了。议论纷纷,传说不一。正在闲逛,忽见心雄迎面而来,心雄道:“我已打听得个确讯,左总兵真的为国捐躯了。 中国海军打得七零八落,陆军倒还不错。聂士成在虎山守了半个多月,争奈后援不至,只得退守大高岭,夺回连山关,阵斩日本中尉。后来又在摩天岭用伏兵引诱日兵,杀得他们片甲不完。可惜别路的军队,都支撑不住,北京城里也十分惊惶。听说朝廷知道聂将军的勇武,连外国人都怕他,所以降旨召他领兵入关,保卫京师。我想你正可去投聂将军部下,将来一定可以功成名遂。 从古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依我看,现在中国的军人,除掉唐抚台、左总兵之外,要算聂将军最有忠心义胆了。”继武道:“我们还到客栈里去再商量吧。”两人到了客栈里,继武道:“我这回 北上,自然要有个着落,聂将军固然忠勇,只是我没有人汲引, 一辈子埋首在队伍里,不是难以出头么?”心雄道:“这个容易, 我有一个朋友丁慕仁,在前年写信来说,已在聂将军那里当差, 很得聂将军的优待,在跟前着实可以说几句话。我来领你去见他,保管得他礼遇。”继武大喜道:“很好。”到第三天,两人就上北京去,一路无话。
到了京城里,打听得聂士成已经升直隶提督,统领武毅军, 所以常驻京师。过了一天,两人到聂将军的公馆里寻访慕仁。慕仁也升了把总,聂将军因他很有武艺,留在身边,见心雄到来,惊喜交并,两下各诉行踪,甚是欢慰。心雄把继武要投军立功的话说了,慕仁更是高兴,满口答应,当在聂将军面前竭力介绍。 又过了一天,三人同去见聂将军,那聂将军是合肥人,待人一片热忱,一些儿没有官气,尤其是对着有志的青年,爱之如子弟, 听见慕仁说起万年的事,更向心雄表示亲热,便有留之之意。心雄因着国事如此,台湾必受震动,唐抚台那里不能不去走一遭的。聂将军道:“听说日本向朝廷索取台湾,李傅相正在争拒, 不知道可能挽回?”心雄道:“这么一说,我更不能再留了。慕仁、继武都在这里,将来总有聚首共事之日,请将军原谅吧!” 聂将军道:“我知道薇卿帅也少不得你的,只希望那边安定了, 再请北来助我吧!”心雄谢了,便告辞而退,再和慕仁、继武作别,明天就动身还南。
这么一来一往,又过了一个年头,他到台湾,唐抚台正在引 领而望,见了心雄,便说道:“朝廷已允许把台湾割给日本了, 这便如何是好?”心雄道:“朝廷怎么如此糊涂?唇亡齿寒,古有明训,况且这里物产丰富,人民柔顺,抵得过两省的面积,弃之 未免太可惜了。”薇卿道:“我得了京城里的台湾主事丘逢甲的 信,他已纠合台湾在京会试的几位举人上书力争,或者可以扭转 乾坤,也未可知。”心雄道:“但愿如此。”
这天晚上,心雄为了台湾割让的事,委实不能放心,到三更 以后,还没有入睡。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像是走水,急忙提了清风剑出门。走到签押房门口,见中军护勇都提枪在手,心雄很是不解,便拉着一个护勇问他,他只笑而不答。接着甬道上有几个人狂奔而来,心雄料知不是好人,便挺剑在手,当着甬道而立,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那几个人齐声道:“我们要来 杀方巡捕的。”心雄道:“岂有此理,方巡捕也是朝廷命官,他有什么不好,尽可向抚台大人告诉,为何可以轻举妄动?你们生灵心的,快快退去,否则我这柄剑,是不认得人的!”中间有几个呆住了,有几个还是要奔上前来,他们以为有护勇在里面内应, 怕什么,谁知那些护勇平时都敬服心雄的,见心雄挡住了,如何敢动手?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嚷而来道:“方巡捕已给我们的李什 长杀死了,我们进去杀唐抚台啊!”心雄更是大怒,赶过去向那人瞥面就是一剑,那人只喊得半个啊字,就倒在甬道边出气,先进来的便不敢上前。可是后面还有人拥进来,他们的势头顿时壮 了许多,又要哄上来了。那时薇卿也得信了,便亲自走出来,立在滴水檐前,对着那些乱党晓谕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良民,不 过一时之愚,受人指使,你们须知道台湾正在十分急迫之时,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我一人性命不足惜,万一乱事不可收拾,你们对得住祖宗子孙么?”那些乱党本来也是上了李文奎的当,干此无法无天之事,见唐抚台挺身而出,已经气为之夺,又听见了一番大道理,自然良心发现, 一个个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直立不动。唐抚台又好言安慰了一番,乱党也就一哄而散,薇卿遂招心雄到里面去商量善后的办法。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民主国昙花倏现 台南城独木难支
话说唐薇卿唤心雄到书房里坐下,告诉他道:“你动身北去以后,这里闹出一桩事来。有一个游勇李文奎,本领很好,只差 性情暴躁,初到这里充当亲兵,犯了令,给方巡捕斥革,改在中军那里充什长,方巡捕升署中军,又把他撵走。文奎怀恨在心,私下暗结从党,意图报复,前天把我的女婿余姑爷的行李劫去,今天又把方中军杀死。我想把文奎捕捉治罪,争奈他党羽众多,恐怕激变,况且又在用兵之际,多一个相助,多些便利。文奎这 人,心术虽不甚纯正,却很能治兵,我想命他把党徒编练成军,将功赎罪,如何?”心雄道:“大人宽宏度量,自是仁人用心,不过大众已知道方中军给文奎杀死,若不把他治罪,人心难服。” 薇卿想了一想道:“我只当作给乱党杀死,下缉捕公文,捕捉凶手,过了几天,再把文奎委任,这办法妥当么?”心雄道:“大人计较甚是。”薇卿也就决定了照此计划办去。有许多人说唐抚台赏罚不明,有许多人却能体谅他的苦衷。
恰巧,台民接到北京的信,朝廷已答应了日本的要求,把台 湾割让了,大家惊惶得什么似的。几个绅士到衙门里来见薇卿, 哭诉道:“我们台民,久隶中国,一切文教礼俗,都唯中国是从, 一旦改隶倭奴,这亡国之痛,如何忍受?我们常听人说,琉球给倭奴占据以后,备受虐待,我们鉴于前车,实在不情愿做倭奴的 奴隶!”薇卿道:“我受命而来,也只能受命而去,怎好不从?像 宋朝的岳武穆,虽知道指日可以渡河,为了十二道金牌,不能不 奉诏班师,不肯受后世唾骂,为不忠之臣,宁可含冤于地下的。 我不敢比岳武穆,可是地位是一样的。”那些绅士道:“我们动也亡,不动也亡,与其束手待毙,何如背城借一?所以前几天各县 绅士都有信来,要联合全省,共谋图存。我们特来请示,想在省 城里开一个会,讨论一个万全之法,请大人也来指教。”薇卿道: “这个当然可以的。”那些绅士告辞而去,便星夜派人到各县去邀 请绅士。
不到半个月,四十七府各有代表到来。开会那天,已经接到 清廷谕旨,着台湾巡抚率领军民内渡。诸绅士围着薇卿痛哭,薇 卿也有些不忍离开他们而去。当下就有几个绅士大呼道:“我们 横竖为清廷所弃,又不甘为倭奴所蹂躏,正像孤舟浮海,左右均 无可依,不如同舟共济,宣告自主,仿照美利坚、法兰西,建立 台湾民主共和国。请唐大人做我们台湾国的伯理玺天德,诸位倘 然赞同此意,请呼万岁!”说也奇怪,这时人心激昂已极,竟全 场一致高呼台湾民主国万岁。薇卿想向他们表白一番,他们已像 陈桥拥戴赵匡胤一般,就有人推他正坐,大家对他行礼。还有几 个年轻的绅士,便主张开议院、定国旗, 一时纷杂异常。薇卿立 起来道:“既然诸位爱我,我也理当还爱台湾,不过此事关系甚 大,不是顷刻之间可以定议的。还请诸位从容商略,还有许多对 内对外的事如何着手,也得共策善全啊!”一位绅士道:“且请唐 大人回衙门去,待我们再细细讨论。”薇卿还到衙门里对心雄说 知,心雄道:“此事不甚妥当,恐怕更惹纠纷,但是为台湾人设 法,除却此法,也别无良法。”
到了第二天,就有四十七府绅士,领了台北城里的士农工商 三四千人,前面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向巡抚衙门而来。打路的一个人撑起一面大旗,是蓝地画着黄虎,上面有台湾民主国五个大字,甚是精神焕发。到了大堂上,各自排列站住,请薇卿出来,薇卿穿上朝服,立在暖阁里,正待说话,就有人捧了一颗印,呈给薇卿道:“请总统就任!”薇卿只得双手接住,交给心雄,便转身向北跪下,念道:“微臣受全台土民之付托,权告自主,当遥奉正朔,永做屏藩。”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向众人说道,“台湾孤立无援,来日大难,自今以后, 还望上下一心,同谋安全。 一切政事,除由议院依法议决执行外,其余悉照旧章,有不愿留者,听便内渡,并不相强。”众人又欢呼万岁而去。薇卿还到签押房,和众幕友商量进行办法,便定了一个政府组织的大纲,先设内部、外部、军部三部,各设大 臣一员,把巡抚衙门改为总统府。旧有属员,升的升,改的改, 足足忙了十多天,总算是规模初具。
那时主事丘逢甲也从北京赶来,主张要另定年号,就取永清 二字,表面上总算是不忘清朝,下令大赦。设银行、发纸币,行 了许多新政,都是逢甲助着擘画。合着俗语说的,麻雀虽小,五 脏俱全。谁知道这个消息传到日本,日本政府便派陆军中将能久 亲王和新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率领陆军队,乘着兵舰前来,先 打基隆。那时守基隆的是吴国华,杀死了一个日本军官,要想来 报功,却给营官包干臣夺了去。国华来追赶干臣,那时日本兵就 乘虚登岸,占领三貂岭, 一路向台北进攻。心雄指挥兵卒,登城 固守。到了黄昏时分,城外哗声大作,守城的便说是日本兵已来 了。心雄很镇定地说道:“这话定是谣言,无论如何神速,决不 会今夜就能到这里来的。”派一个兵士坠下城去探听,后来回报 说是黄义德的部下闹饷。心雄暗暗叹恨道:“在这时候,为官的 还要克扣肥己,为士兵的还不肯拼命作战,台湾台湾,恐怕寿命 不长了。”但是心上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安慰他们,勉励他们。
这一夜安然过去,第二天谍报日本已占狮球岭,台北城里的居民听了,更是惊惶不堪,就有人请薇卿退守新竹。薇卿道: “我只有与城俱亡。”到了晚上,有许多溃兵趁着谍报的出城,一 哄而进,沿途抢劫。心雄指挥护勇和溃兵抵敌,双方巷战,互有 死伤。正在乱七八糟的当儿,忽见半天空火光通红,有人报信总 统府走水。心雄要去保护薇卿,便舍了溃兵赶去,见衙门前聚着 不少的人,喧成一片,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他也无暇查 究, 一口气赶到里面,却不见一个人影儿。正在惊疑,见后面有 几个薇卿的亲随,挟着包奔出来,见了心雄,纳头疾走。心雄拉 住了一个问道:“唐大人在哪里?”那人道:“唐大人早已换了商 人衣服,带了公子和姨太太出城去了。”心雄道:“真的么?”那 人道:“谁敢欺你?”心雄放了那人,到上房去张看,果见空空如 也。后面火已经人灌救熄灭,可是总统的白宫,已成了瓦砾 场 呢 。
他也无可依恋,转身就走。走到北门,那守城官告诉他说, 唐大人已上英吉利轮船,往厦门去了。心雄向天大哭道:“我为了守城事大,不能紧随左右,有负大人平日相待厚恩,还请原谅我吧!”守城官道:“万兄,依我看来,此城旦夕要给日本攻陷, 听说台南刘总兵这几年防守得很有力,你既有志报国,何不到那里去相助?”心雄点头道:“此策甚妙,不过此时远走,未免有亏职守。”守城官道:“凡事应相机从权,一国之主已远走高飞,你何苦死守呢?”心雄道:“倒不是这等说的,我们食民之禄,应尽保民之责。现在溃兵入城,居民必受其殃,我还得去震慑才是。” 守城官笑道:“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试问这些溃兵为甚入城,可不是为了饷精不足。你把他们一个个处死,可曾知道城外没有吃的兵士正多着,你只双手,如何杀得干净?即使你本领大,大家怕你,试问这些饥饿之兵,能抵抗方新之寇么?”这一席话,说得心雄甚是心活,一时却答不出来。过了一刻,还问他道:“依你说,日兵临城,你就开关延纳么?”守城官笑道:“临时我自有计较,现在还不能预定。”心雄想了一想道:“也罢,这 台北一带,势成累卵,我的螳臂,如何当车。不如依他的话,且 往台南助刘总兵偏安江左吧。”说毕,请守城官开城放他出去。 守城官正要吩咐士兵开城,听得哭声四起,心雄道:“且住,倘 然那些溃兵还在抢劫,我倒不能舍之而去的。”就回身赶去。
走过了两条街,果有许多游手好闲的,混在溃兵里,乱闯民居,顺手牵羊似的饱掠而走。心雄性起,举剑就劈, 一忽儿给他劈死了三个。那些溃兵就抱头鼠窜而走。心雄提剑往来巡行,见有抢劫的,就上前止住,到天明才见安靖。心雄忙了一夜,还到衙门里睡觉,一直睡到半夜方醒,听见刁斗声烦,急忙起来。那 时早把离此南投的念头打消干净,又到城上去巡视防守的工程。 可是那些守城的,知道唐总统已走,都无坚志。果然不出守城官 所料,面有菜色,口有烦言。心雄不禁长叹道:“用兵之难如 此!”到了第三天,有人来衙门里报信,说有德意志的商人,写信给日本,告诉他城中无主,速来收拾,所以日兵即刻要到了。 心雄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带了些细软,杂在采办柴火的队里,悄悄出城,一径向台南走去。
且说台南刘永福正和朱大兴文武兼济,倒很有成效。那天台 北失守的信传到台南,就有许多绅士请刘总兵就台湾民主国总统 之任,刻了印送进去。永福坚谢不受道:“我当死守台南,不必居名。”那时见心雄到来,永福也很对着薇卿抱歉,不及赴援。 心雄安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所谓自顾不暇呢!”大兴道: “台北平坦率直,不比台南多山多丛林,所以台北利于速战,台 南利于久守。”永福道:“我在安平口建设炮台,日本兵舰进口, 我可以炮击。至于北路大甲溪,有义民军徐骧驻扎,那边前有大江,后有深林,日兵一时难进。所苦的也是饷款支绌,我想请朱先生到厦门去走一遭,可有热心爱国之士,效法卜式助边。”大兴道:“还可以分电沿海督抚求助呢。”永福便请大兴拟稿拍发。
过了一天,大兴带了公文渡海西去。可怜沿门托钵,竟无一钱可 乞。仿佛秦人视越人肥瘠,全没有辅车相依的见识。各省督抚也 是袖手旁观,没人理会。等到大兴败兴回来,台南也给日本人占 领,真如丁令威化鹤归来,城郭全非了。他老人家内痛亡国,外 念稚孙,加着跋涉风波,备受辛苦,就染成一病, 一时举目无 亲,何论医药?不到十天,就含恨而殁。
按下不提,且说日本兵舰攻下了台北以后,便转攻台南,到 了安平口,永福在炮台上亲自开炮,险些把日本的兵舰打沉。他 们也知道这里不好惹的,改从别的海边偷偷上岸,用陆战队向新 竹打来。永福也早知道这一路是日兵必经之地,派心雄到那里帮 同分统杨紫云调度攻守。两下相持,有一个多月,打了二十多 次,日本兵死掉好几千。日本的军官很是焦虑,便把重金买了几 个熟番,命他引路,从冷僻的地方抄向后路来。紫云、心雄都没 有准备,等到枪声大作,军心已乱,心雄急忙提剑鏖战。争奈天 色已晚,在黑暗中也辨不出谁是敌人、谁是自家人,只得杀开一 条血路,招呼自己的兵士,向后退却, 一直到大甲溪边驻扎。那 大甲溪是台南有名的大河,有二百多里长,有一里多阔,更兼水 势急湍,无异长江天堑。心雄在第二天清早,过溪和军长徐骧商 量联合抵敌之策,徐骧也很赞同,便把退兵用船渡过大甲溪,检 点人数,也有千余。便重行整理,安营驻守。
这天有人从新竹逃来的说道:“分统杨紫云为日本所围,寡不敌众,竟死于围中。”心雄很是悲悼。过了几天,日本又勾搭 土匪做先锋队,向大甲溪进兵。徐骧对心雄道:“索性让他渡河, 等他到了溪南,我和你左右埋伏,向他们后路包抄,便可取胜 了。”心雄道:“此计甚妙。日兵初到此地,路径不熟,我们可以派一队兵士假作败退,引他深入。还有新楚军统领李惟义的军 队,也在后路,我们可以请他分兵在大甲溪边相候。等日兵知道 中计,退下去要渡河的时候,再攻其无备,可以大杀一个畅。”
徐骧点头称善,就派员到后面新楚军去约会。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 挫锐气竹林成围猎 下战书半壁抗雄师
话说日本兵攻下了新竹,利用土匪做引线, 一直南下,势甚猖狂,在六月二十七日那天已经到了大甲溪北岸。向南岸望去, 并没有营幕旌旗,只是黑越越排列着大竹古木,夏天雨后,更见得青葱可爱,日兵便争先渡过溪去。竹林下清风徐徐,大家都高兴非常,一个个席地而坐,等辎重队把粮食运过了溪,他们就在竹林下造饭饱食。只吃得半顿,步哨来报说,林外有敌兵窥探, 大家听了,不敢怠慢,急忙抛弃了饭碗,立起身来提枪赶出林去,果见有一队兵士,正向这里打来。枪声杂作,幸亏都给竹叶挡住,只伤了十几个日兵,日兵就大怒,齐向前进。台兵见了, 转身便逃,日兵哪里肯放,急急相追。
约莫追了二三里路,又是一丛树林,那些大竹有一尺多围 圆,高逾寻丈,中间路径无数,好似手上的皱纹。台兵逃进林去,也是四下乱窜,毫无秩序,日兵分头追赶。这竹林有半里进深,两千多日兵全走进了竹林,后面喊声大起,原来徐骧的伏兵起来了,他们都躲在竹林深处,把竹叶乱柴遮满了身子,所以不给日兵瞧破。况且他们只顾向前追赶败兵,哪里还想到这些事, 所以听见了喊声,顿时大惊失色,也不知道敌兵有多少,倘然退出林去,恐怕反受痛击,要想还击,那枪弹又放不出去,就是放出去,未必能命中敌人,此时正像猛兽赶入网罗,无法摆脱。那 时心雄也领兵在前面围攻,两面枪弹,齐向竹林射击,日兵腹背 受敌,如何还有生路?有的爬上竹竿去,可是竹竿很滑的, 一时 又爬不上,就是爬上去,不久还是要脱下来。有的伏在地上,虽 是下面铺着很厚的竹叶,和地毯一般软,可是枪弹也会射过来 的。隔不到两个钟头,日兵十停已死了四五停,其余的觉得老是 躲在这里非完全送命不可,索性拼一拼命杀出去,或者有些希 望。他们仗着枪械精锐,一路放射,一路冲出竹林去。心雄虽也 瞧见,却并不追赶,因为前面有吴彭年的军队埋伏在大甲溪的丛 林里,以逸待劳呢!
那些日兵,气喘吁吁地退到大甲溪,果然又是炮声左右并 作,两面围拢来,人山人海,但见旌旗蔽空,杀气冲天。日兵惊魂甫定,哪里禁得起这么的来势汹涌,见溪边有渡船在着,便争先渡过去。有的来不及下水,过去攀住了船舷不放。他们已经上了船的,也顾不得后来的人,自顾性命要紧。难得几个定心的, 还向岸上放几枪,射在了追兵。谁知道到了中流,又见迎面来了 无数冰船,起初还认是自己的军队来接应,等到相近了,枪珠像雨点般射来,才知是又中了台兵之计。两下战了半天,日兵打死 的、溺死的,又去了十分之三四。到了深夜,敌船都驶还南岸, 日兵方得收拾残余,还北岸去安营,从此也就不敢南渡。
后来日兵命土人到南岸来造谣说,永福的大本营也溃散了, 那些兵士正因着饷精不足,心旌摇摇。心雄听见了这个消息,更是无心作战。凡是谣言,传布得最快,兵心一动,就像城垣坍塌,因此吴彭年在八卦山也站不住了,在七月里,给日兵攻下, 他为国殉了难。日兵一路南下,连陷彰化、云林、苗栗等县,进逼嘉义。那时大甲溪也给土匪得贿,献与日本,心雄和徐骧把军队移驻台南。台南的兵势很是雄厚,更兼山谷连绵,十分峻险, 林木深郁,一时难入。日兵为了前次上了当,再也不敢造次,只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无如台南孤立无援,所积的粮食吃得精光无剩,日兵枪多粮足,自然锐利难敌。徐骧和心雄屡次应战, 总是身先士卒,所以还能坚持好几个月。
一天,徐骧正在围攻胡卢谷的日兵,忽然飞来一个炮弹,却 巧不偏不倚着在他的头上,顿时倒地而死。心雄一面吩咐兵士把他的尸首好好安葬,一面掘地道、埋地雷,去攻日营。这天夜半, 轰的一声,好似天崩地裂,心雄乘势指挥兵士进攻,到了天明收兵还来,拿获枪械辎重无算,日兵杀死的、自相践踏而死的,有一千多人,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日兵就停战了十多天,不敢来犯。但是过了十多天,他们又全力来攻,永福对心雄道:“偌大台 湾,只剩这台南一城,如何挽救?”心雄道:“我尽我心而已。”这时外边送进一封信来,永福和心雄同看,见上面写着:
大日本帝国台湾总督桦山资纪顿首上书
永福将军阁下:
尝闻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台湾之割让与我国,固 已得贵国政府之允可,将军犹复恃强负固,既违朝廷之 旨意,复昧天时之趋向。夫以残余饥羸之兵,守孤独贴 危之城,识时务者,咸知其不久,而将军不悟也,岂不 愚哉?况就德言,将军坚持半壁山河,已历数月,在历 史上已不愧为大丈夫,在实际上已无负于台民矣。试看 台南城外,何处无旭日之旗?正同项王垓下,已在四面 楚歌之中,徒苦民力,多伤民命,而于大局无补。何如 幡然改计,易帜以从,则仆当严令所部,于将军麾下之 士卒,悉加优视,一任将军从容成渡,离台远引。决不 为寇之追也。言尽于此,诸维
亮察不宣
永福看了大怒道:“倭奴如此欺我,我姓刘的只有断头,没 有低头的。”便对心雄道,“请你替我写一封回信给他,把他痛骂 一场,也出我心头之气。”心雄道:“有幕府在着,我不懂笔墨 的。”永福道:“这是什么公文,还用得文绉绉的老夫子诗云子曰 地咬文嚼字么?我把意思告诉你,依着写上去就是啦。”心雄知 道他的脾气,说出话来是不容易拗抑转来的,便吩咐听差的去取 文房四宝来,听着永福说着,就写下去道:
台湾民主国帮办刘永福顿首致书
桦山先生阁下:
心雄写到这里停住了。永福道:“你以为这称呼不对么?你 可知道台湾是中国的台湾,何来日本的台湾总督?我不认他是什 么狗总督。”心雄道:“是,是。”接着听他的话写道:
来书谬误实多,谨为阁下辩之:台湾久隶中国,编为行省,与中国礼教文化相同,岂能旦夕易主?况割让之议,出于贵国之威劫,非朝廷本心。而数百万台民, 同心依向中国,与中国共久长。中国不亡,台湾自无先亡之理。观于各地义军纷起,可知民心之向背,贵国岂不悟耶?昔少康以一成一旅中兴,永福虽愚,颇知忠 义,唯有尽我之力,与贵国周旋。贵国如能惧然于众怒之难犯,天心之难欺,极宜反旌转戈,任台民之自主, 则永为邻国,常敦睦谊,否则胜败之决,听诸天命。永福一日不死,决不令台南之城容日兵一足之践也。荷兰不尝占据台湾而恣威福欤?然而延平郡王崛起,荷兰人唯有拱手而让,此其前事,宜为殷鉴,阁下其熟图之。
这封信仍由原人带回。日兵见不能劝降,只得猛攻,永福登城发炮,打死日兵数十人。又相持了十多天,那时孤城久困,城中粮食已尽,土匪乘机内讧,强开了城门,招日兵进城。永福见无可挽回,只得和心雄一起上德国商轮。日兵到轮船上查了四 次,都给德国人瞒过。因为德国人见永福这么忠勇,很是佩服, 所以不肯交给日兵。过了一天,开到厦门,放永福、心雄登岸。 永福说:“钦州有亲戚住着,我暂时往依。”心雄道:“我也暂还家乡,再图后会。”两人就挥泪而别。
心雄到了济南,上千佛山去拜见云上和尚。这云上和尚瞥面 就笑道:“南柯一梦,滋味如何?”心雄失惊道:“师父如何得知?”云上和尚道:“你刚才出梦,不久又要入梦了,可是后梦比 前梦更是热闹,更是险恶,你还得放正心术,不要给外邪所动, 或者可有好果。否则,不堪设想呢。”心雄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跪下求道:“请师父指示迷津,我只为家有老母,还不能出世, 不然常侍左右,岂不是好?”云上和尚道:“这是天意,非人力所 能挽回。在你也是命运如此,不可违拗,况且违天者不祥,你还是纯任自然吧!”心雄只得立起身来,不再说话。在山上住了两天,心念老母,也就拜辞云上和尚下山,一径到堂邑县来。
到了家里,见母亲王氏精神大不如前,起初还以为伊是念子 心切,后来觉得实因年老力衰。心雄立刻去延医生来诊治。那医生道:“老太太平时操劳过甚,近来心境不佳,宛如一株老树, 本来已很憔悴,又受风霜雨雪之侵,自然更见衰颓了。勉强下了 些滋补之药,也是杯水车薪,无补于事。”到了冬至节,就驾返瑶池去了。心雄心痛如割,又是举目无亲,幸亏他有几个拜把兄弟,得了信,都来相助,尽礼丧葬。在家守制,也就把一腔热血,冷了不少。过了残冬,春光陡转,他的好友毛羽丰,带了酒食来,邀到郊外去踏青散闷,心雄在家正闷得慌,听了很高兴。
两人出东门,在田岸上席地而坐,且饮且谈。羽丰道:“时局一天不如一天,你可知道天津北乡,出现一块残碑么?”心雄道:“这碑上可有文字?”羽丰道:“没有文字,倒也罢了;若是 寻常的墓志,也没有事了;不知怎的有四句似通非通的诗,因此 就引起四方的疑猜。”心雄道:“你可记得怎样的四句?”羽丰道: “记得记得,是‘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算苦’二十个字。有人解释,说是指黄河工程而言,因为黄河抢险合龙,沿河都要燃点红烛,这碑也是开河才发现的。”心雄道:“或者如此。”羽丰又低声说道:“还有人不是这么解释,说 是红灯满街, 一定有刀兵之祸,这黄河一带有帝星出现呢。”心雄急忙掩住他的嘴道:“你休胡说。”羽丰道:“还有一桩奇事, 近来有许多童子,聚在一起,练习拳棒,说是有异人传授,也不知道这异人从哪里来的,教这些童子有何用处。”心雄道:“听说 京津一带,为了中法中日两战,备受外国人的欺侮,百姓把外国 人恨得咬牙切齿,常常和教民为难,恐怕要因此惹出事来。”羽丰道:“便是那些教民,仗着教堂做护符,欺凌弱小,无恶不作, 煞是可恼。不争气的地方官,又偏袒教民,凡事总派平民的不是,那教民更是耀武扬威了。”心雄叹了一口气道:“积威所劫, 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啊!”两人吃完了酒菜,收拾还家。
过了几天,羽丰又来告诉心雄道:“这几天城里城外盛传什 么义和拳的,说是练成了,刀枪不能近身,外国人都怕他们的。 这里推举曹福田做领袖,他已有了一二千人听他指挥了。”心雄心想:“倘然能利用他们,倒也是雪耻御侮之一法。”便对羽丰道:“曹福田不就是那年为了黑牡丹,给我撵走的那个?”羽丰道:“是的。说也奇怪,自从那回受了挫折,也改好了许多。我往常听得他对你也很佩服,屡次要来和你结交,只恐你记着前事,瞧不起他。”心雄道:“人非圣人,谁能无过,只要过而能改,便不失为大丈夫了。”羽丰道:“我有一个朋友唤作常逢乐, 和福田很交好。我想由逢乐出面,把你和福田拉拢了,好成大事。因为福田这人,胆气有余,识力不足,倘然得你相助,可以归入正途。”心雄给他这么一说,大为心动,这也是他过于急躁, 要想雪耻救国,便不暇顾及他虑了。又过了几天,当真由常逢乐办了丰盛酒肴,请福田、心雄、羽丰到来欢聚。福田倒也心直口快,见了心雄,毫无芥蒂,他又把义和拳主张扶清灭洋的话说 了,更合了心雄的意志,因此他们就如水乳交融了。
一天,传信曹州土匪起事,给山东巡抚袁世凯派兵剿平,捉 住了首领唤作朱红灯的,说是应了碑上满街红灯照的话,就把朱 红灯枭首示众,但是山东一带的义和拳,更见激昂,愈形蔓延。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奋离邪党京国投军 谋刺奸珰梨园混迹
话说那义和拳一称神拳,说是有神附体,在练习时候,要伏 在地上, 一面焚化符篆,一面念诵咒语,最简单的只有八字,是“唐僧沙僧八戒悟空”,有的多至一二十字的。念完了把口紧合, 连上下牙齿都要咬紧,从鼻管里呼吸,顿时口吐白沫,说是神来了,便持刀起舞。这时候谁也不能阻住他了,任他手舞足蹈,好一会儿才歇。他们供奉的神佛,杂乱无章,什么赵子龙、尉迟恭、李存孝、常遇春、胡大海都有的。他们还传诵着三篇文章, 一篇是《关帝降坛文》,一篇是《观音托梦词》,一篇是《济癫 醉后示》,都说要灭尽洋人,因此他们把外国人称作大毛子,传教的称作二毛子,教民称作三毛子,遇见了就杀,先从堂邑县闹 起来。
心雄见这么胡闹,非但不能成事,恐怕反而坏事,屡次劝曹 福田改变面目。争奈福田也着了魔似的,不听他的忠告,后来竟 疑心心雄是汉奸了。心雄觉得非跳出这个是非圈不可,便离家到 北京去见丁慕仁。慕仁道:“你来得正好,这北京城也给义和拳 闹得乌烟瘴气。我们聂大人是反对的,正愁着没有人能熟悉个中 情形,你既然从义和拳出产的地方来, 一定深知其细了,请你向 聂大人说去吧。”当下领了心雄去见聂士成,那时朱继武也来了,各叙了寒暄,心雄把义和拳怎样的牛鬼蛇神,说个备细。士成道:“当真不是好事,可算京城里也是如痴如狂,连我们的上司裕大人,也深信他们确有神助,可以扶清灭洋的。”继武道:“前几天我们捉住了一个拳民,在他身上搜检,见贴胸有一张小黄纸,上面画着一个神像,只是有手无足,十指尖锐,在头的四周有光圈,耳边腰间有狗牙屈曲的模样,不知道是何神怪?心以下写着一行细字,是‘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实在莫名其妙。 据他供称,把这符贴在胸前,再念了‘左青龙,右白虎,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请大王将,后请黑煞神’几句,从此就可以所向无敌。但是我们照样把他杀死, 一点儿没有可异之处。” 心雄道:“本来都是一般愚民玩儿的把戏,仔细研究起来,仍旧是八卦教的支流。在我们堂邑地方,先有义和会,后来才改义和拳的。他是八卦教中间乾字坎字两派,所以一味胡闹,全无秩序。我还记得他们在请神的时候,所念的咒语,更是可笑。说什么‘快马一鞭,西山老君, 一指天门动, 一指地门开,要学武艺,请仙师来’。说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献灵’,以下便是呼着神名,龙主三太子咧,柳树精咧,华佗咧,托塔天王咧,凡是《封神榜》《西游记》那些小说上有名的,都可以呼的。就是他们所供奉的神位,也是五光十色,姜太公也有,诸葛武侯也有,楚霸王也有,九天玄女也有,连《儿女英雄传》里的纪献唐也有的,他们呼他纪小唐,可知都是道听途说,以误缠误了。”士成长叹道:“这么的举动,竟是乱民啊!”我非扫除他不可。心雄也力赞其议,士成就留他相助。
一天他和继武闲谈,继武告诉他:“西太后重用太监李莲英, 朝政弄得七颠八倒。戊戌政变,皇上也险些丧了性命。那李莲英是个皮匠出身,什么都不懂,因他得西太后的欢心,公然纳贿, 朝臣都敢怒不敢言,恐怕要成第二魏忠贤呢!”心雄也十分愤怒, 嘴上不说,心中早已有了主见。却巧在布市上遇见了张保,张保已长成了,说在张黑那里习戏,高腾到关外去从军了,邀心雄到 张黑家里去坐坐。张黑见了心雄,十分投契,便说:“这几天宫 里排演《封神传》,忙得很,过几天和你相叙。”
心雄因着他出入宫禁,路径一定熟悉,便曲意和他结纳。 一天,请他在一条龙山东馆子里吃酒。张黑三杯下肚,就口没遮 拦,心雄问他李莲英可曾见过,张黑翘着拇指道:“不是我夸口,红顶花翎的大官儿,要见李公公,比见皇上都难,独有我到宫里 串戏,没有一回不看见他的。并且他最喜欢看我的戏,我每做得 起劲的当儿,他总是张开了嘴,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太后也是喜 欢武丑的, 一天我串的《闹天宫》,得了十多两的赏银,还有烟 袋荷包,我完了戏曲叩头,太后还对我看了一个自顶至踵,恐怕王公大臣中,也难得这么的遭逢。”心雄道:“那李公公在什么时 候还他的寝室,他的寝室在哪里,你可认得路径?”张黑道:“这个我不知道,听说他从天明到黑夜,不离左右地侍候太后,要太 后安置了,他才得去歇息,真是忙极!你要见他,我有一个方 法。”心雄道:“请教。”张黑道:“不过你可肯委屈?”心雄道: “什么都肯的。”张黑道:“大后天又要进宫去串戏了,你充我的跟包,替我带行头进去,那么你可以在后台瞧一个一清二楚了。” 心雄道:“很好很好。”
张黑多喝了一点儿酒,便毫无顾忌地畅谈,他说:“李公公 也知道我的串戏是有真实本领的,不比别的武丑,只会些花拳、 跳三桌半、甩几十个叶子,算是顶尖角色了。那年京城里来了一个大盗,叫什么周木德的,飞檐走壁,来去无踪。因着他外貌很是文绉绉的,两手还留着长指甲,所以他犯了案,谁也疑不到他身上的。那一回,也是恶贯满盈,他偷了醇王府里一串碧玉朝珠,因着赌钱输了,押给廊房头条胡同里一家古董铺六百块钱。 谁知那古董铺的掌柜和王府里的人有往来的,也风闻王府里失窃过一串朝珠,不知是否原物,他就拿到王府里,请醇王爷过目。
醇王爷见果是原璧,便一面报步军统领, 一面派人随着掌柜去跟 缉。到了前门,却巧见木德坐着轿车行来,掌柜向跟随的人丢了 一个眼色。跟随的人正要上前扣住轿骡,木德已有些明白了,便 一纵身跳下车来,向近处矮屋上一跃而上。那时步军统领也派亲 兵来追捉,却一个也不能上屋,眼见他猿猴跳涧似的,在一家家 屋上蹿去。后来他们借着了一支长梯,胆大的走上屋去追他,他 脚上穿着厚底鞋,很是累赘,本来不难捉住,争奈他手里带有手 枪,所以追他的人也不敢逼近。这么彼逃此追,不知走了几条胡 同,还不能捉住。那时他们追到同乐园相近,我正在上妆,听见 了人声鼎沸,疑是走水,急忙登屋。木德见我,要扳枪射我,我闪身避开,疾步追过去。他心上一慌,又见前后都有人拦住,脚 底早软了一半。我急忙赶上几步,提起了脚尖,向他左腿猛踢一 下,他就骨碌碌成了鹞子翻身,滚下屋去。我见已捉住,就还下 屋去,依旧串戏,当时连我也不知道捉住了大盗。不要说那些捕 捉的人,哪里会知道我在相助呢?”心雄动容道:“佩服佩服,在 屋面上追人,是最不容易了。”张黑道:“过了几天,我看见城门 口贴的告示, 一算日子、地方,才恍然做了一场噩梦。”心雄道: “京城里五方杂处,良莠不齐,实在难干,要不是件大古董,恐 怕也不易得到线索啊!”
张黑那时酒喝得更涌,话也说得更多。他喝干一大杯道:“不知是什么缘分,我遇见朋友也不算少,不知怎的见了你,就 像什么地方会过面的老朋友,无所不谈了。加着我常听见我们的 徒弟张保讲起那回昏夜救他的故事,我就觉得你是一条好汉了。想起我在二十年前,我不幸碰在你手里,说不定我做周木德呢。” 心雄实在已从高腾那里略知梗概,因着今天故意要凑他的趣,所 以假装不知,失惊道:“你说什么话?”张黑嘻开了嘴笑道:“你 还没有知道我的底细么?也罢,今天索性说个畅吧!”心雄提起 酒壶,晃了几晃,放下来,唤酒保过来,再添二斤酒。酒保咋舌低声道:“好厉害,已经十二斤咧!”张黑听见了,便大声道: “你不瞧景阳冈上打虎的武二哥么?这才是好酒量呢!”还过头来,对心雄抹鼻子说道,“我虽没有武二哥的酒量,却和武二哥 一样地干过绿林生活,只是他先正后邪,我是先邪后正。我当初为了衣食所迫,在天津杨村一带,拦劫过路客商,自命本领已不弱了,能够在五十步外发镖过去,任他桂圆大小的东西,都可以命中。至于屋面上的功夫,更是一时少有。那些不中用的保镖, 不知道给我打翻了几十个。后来我觉得这个勾当,到底不是高明,那些客商也是将本求利,我未免太伤阴鸷,因此洗手不干。 因着天津一带,近来串戏的很是当行,我想串戏毕竟是个正当行业,就改行了。现在承蒙大众不弃,说我张黑的拳脚,有些真功夫的。咳,这好比野虎入押,老鼠都吓不死咧!他们哪里知道在山时的光景呢。”心雄道:“优孟衣冠,寓庄于谐,本来是很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况且你又是内廷供奉的,大可做一个游戏金马门 的东方朔啊!”张黑叹气道:“还用得着这些高炭篓做帽子么?一辈子老死在花脸短靠里了。”心雄见他酒意已差不多,不再和他 啰唆,只是使他对付得格外亲热就够了。
到了大后天,当真装作跟包,带了行头,随着张黑到宫里 去。心雄虽也见过世面,可是宫禁森严,中间别有一种气象,两脚踏进了禁地,一颗心已勃勃地跳起来了。那戏台在颐和园,还不是真正道地的三宫六院,已换了一种心理,见那些往来的人, 都是纳头便走,静悄悄的, 一些儿声音没有,就是两下相识的, 遇见了也只点点头露一露笑容,至多问一声“哪儿去”就完了。 不像大栅栏往来的人,粗声大气,震得人耳都要聋咧。那颐和园是慈禧太后朝罢游息之所, 一切建筑穷极华丽,陈设更是侈靡, 俗笔也难以形容。心雄也是目不暇给,只把一路进来的曲折方向 记在心上。走了许多的路,才到了戏场。那戏场有三层,和外边完全不同。心雄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三层,便问张黑。张黑道:
“上层是天界,中层是人间,下层是地府,正是老佛爷的新发明。 串戏的到了这里,就不能抄着老脚本,拂尘一挥,算是登仙,烟火一放,算是见鬼了。”心雄道:“偏是有这许多闲心思。”
张黑见时候尚早,便领他在附近走走,心雄又认识了不少路 径。不过他到了那里,心上早起了顾虑的念头:第一看戏的人很 多,一时难以下手,万一像张良博浪椎,误中副车,不是大功未 成,自己先牺牲了?第二路径虽已看熟,那房屋少,空地多,不 易隐藏。宫殿又高,上下困难。第三张黑没有知道,倘然失了事,我走了,他是走不掉的。他受了不白之冤,我也对不住他 的。第四我现在是跟包的地位,只能在后台起坐,绝不容我到台前去的。我要东闯西走,先自给人禁住了,碍手扳脚的难干。横 竖以后的机会多着,我不妨静以待之,索性再打听得李莲英的住 处,单刀直入,反觉干净。因此他等到开戏以后,就在后台闲玩 儿。张黑领他到出场门口,暗暗指点给他说:“中间黄幔里坐的, 就是老佛爷,左边向东斜坐的是皇上,右边向西斜坐的是皇后,那立在老佛爷左边背后的,就是李公公。左厢右厢盘膝坐着的,便是王公大臣,他们得到赏识听戏,比赐福寿字更算荣耀呢。” 心雄别的都不注意,单是目注着李莲英的面目,牢牢记着,再闭目想了个大概,李莲英的影像已深印在他的脑里了。
内廷演戏,另外有一种规矩,后台贴着黄纸,上面大书:
奉
懿旨演《封神全传》
先有内务府司员二人,在后台等闹过了场,戴了朝冠,穿了 补服,缓步走出来,分左右立在前台,等演完了,方才退下。老 佛爷赏给串戏的银两,随着角色的高下,分别多少。那天张黑得 了十两,算是第二等;谭叫天是第一等,得了二十两。最少的三四钱都有。大家领了赏,都到台前叩头谢赏。演了六个钟头才收场,心雄依旧带了行头,跟着张黑走出颐和园来。那时夕阳在山,楼台欲睡, 一花一木给暮色笼罩着,另有一种美态。心雄很有些流连忘返光景,张黑道:“这京城附近,还有一个好去处, 唤作什刹海,到了夏天,万顷荷花, 一池清气,游人荟集,热闹 非常,比这里还有趣。”心雄道:“惭愧得很,我到了京城好多天,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玩儿过。”张黑道:“等我闲了,和你玩儿几天去。”心雄道:“很好很好。”当下出了园门,分别远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什刹海卖浆女遭劫 丁字沽红姑娘逞妖
话说什刹海在地安门外附近,住着一家满人,倒是贝子底 子。人家因他喜欢渔色,称他花贝子。仗着是王室,平日一味横 行,民家妇女,稍有姿色,他总要千方百计地弄到手才歇,因此 年轻女子,不敢到什刹海去。离开什刹海一里多路,有一家姓冯 的老夫妇,卖豆腐浆为业,年纪都在六十以外,膝下有一个十七 岁的女儿,唤作润珠,生得俊俏无匹,老夫妇爱之如掌上珠。伊要衣穿,伊要胭脂粉黛搽,老夫妇总是节衣缩食地供给伊。美人 儿得了妆饰,越显得美丽,真像一枝含苞未放的鲜花。那天是六 月十八日,伊随着母亲刘氏到亲戚人家去做佛会,傍晚还家,走 过什刹海,见满地的荷花,开得亭亭玉立,清香从微风中慢慢地 吹过来,不禁挽住了伊们俩的脚跟。润珠更是依恋不舍,立在池 边呆呆地对着荷花出神。忽听一声呼哨,急忙回过头去,见对面 一座酒楼上,立着一个少年,肩头削脑, 一望而知是个泼皮,两 只眼睛射住了,眨都不眨。心上知道不妙,急忙拉着刘氏的衣 袖,离开什刹海去。
这少年就是花贝子,他正在酒楼上赏花饮酒,见了润珠,蝉 衣云鬓,出落得十分飘逸,自问生了两颗眼珠以来,从没见过这 般可喜娘儿,神魂颠倒,不肯放过。见润珠移步欲行,他就走下酒楼,远远地跟在背后。见伊们到了家里,认清了门户,才还家去。派人打听底细,知道是卖豆腐的女儿,他就快活得了不得。 以为这种人家的女儿,只消把白银送过去,不怕他不迷花眼笑地把花一般的人儿送上门来。当下就派人去唤冯老头儿来,向他说 贝子爷要娶他的女儿做妾。谁知道冯老头儿古怪脾气,并不把贝子爷的尊姓放在眼里,答道:“老汉只有此女,但求嫁得一个清白子弟,温饱无虞就够了,做了贵人的姨太太,从此像石沉大海一般,不易见面,岂不委屈了伊?”花贝子听了,甚是恼怒,便大声道:“老头子不知好歹,今天你不答应,不要将来懊悔!”冯老头儿转身就走,还到家里,告诉了老妻。那刘氏也不愿意,说 道:“那些大户人家讨姨太太,比买一个泥娃娃还轻松,今天高兴,捧在怀里,明天不高兴,就丢在门角里了。”
第二天朝晨,润珠晓妆方罢,忽地有五七个家人模样的,手 执铁尺木棍,闯进门来,见了润珠,抢了就走。冯老头儿和刘氏正在灶下,听见了声音,急忙赶出来,要夺还润珠。 一个家人把铁尺向他头上敲了一下,冯老头儿痛得眼前金苍蝇乱飞, 一阵昏眩,便倒在地上。刘氏狂喊捉强盗,左右邻舍听见了,提着门闩 灰扒赶来,到了门口,五七个家人塞住了,不许上前。 一个浓眉 大眼的喝道:“我们家里走失了姨太太,奉贝子爷的命前来追寻, 不干你们的事!”那些邻舍见不是强盗,又听他说什么贝子爷, 心想大来头,不要惹闲是非,都各自去讫不管。五七个家人,拥着哭哭啼啼的润珠走了。冯老头儿痛得爬都爬不起来,只喊着骂 着。刘氏追出了大门,眼望着一块心头肉给人割了去,阵阵心酸,哭得人事不知,便倒在道旁,和冯老头儿一酬一答地哭骂。 那时西面有一匹马儿嘚嘚地行来,上面坐着一个英爽的少年,走过刘氏身边,见伊哭得悲痛非常,便下马来问道何事啼哭。刘氏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事告诉备细。少年道:“老婆婆不要伤心, 我有办法把你的女儿找来。”刘氏道:“说得好容易的话,你可知道那花贝子门户重叠,不易进去,又有许多狐群狗党。你赤手空 拳,就是走了进去,也难得出来呢。”少年笑道:“你且等三天 看。”刘氏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少年跳上马背,扬鞭而去,也不 知道是何人物。
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刘氏正在煎药给冯老头儿吃,忽地一阵敲门声,刘氏急去开门,见润珠和前天骑马的少年进来了,这一喜真是做梦。少年道:“人虽找到了,可是这里不能久住,你们还得赶快搬家,否则难保那厮不再来寻事。”刘氏要问少年姓名 住址,少年只微微地一笑道:“萍水相逢,何必挂齿,后会有期, 我去了。”说毕, 一转身如飞地走了。刘氏只得远远念佛道谢, 还近身来,问润珠如何给那少年救出来的,润珠道:“那天到了 花贝子的家里,一会儿软劝,一会儿硬逼,我只是抵死不从。总算万幸,没有使那厮近身。到了昨天的夜半,我正在床上和衣而睡,左右转侧不能入梦的当儿,忽见那少年撬窗而进,问我可是前天被擒来的女子。我只答应一个‘是'字,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挟在胁下,跳出窗外,连纵带跃地行去。熟门熟路,竟像熟人一般。那墙儿壁儿,当作门槛跨过, 一些儿不觉得累赘。 到了外边,全无阻挡,一直到这里。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怎么知道我是被他们抢去的。他家千门万户,有好多的房间,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哪一间呢?他怎样地进出,怎样没有看见和觉得的人呢?他的本领真真厉害,竟和剑仙一般。”刘氏又把前天在门外哭泣,遇见了少年,他允许自己去找来的话告诉了润珠。润珠也感激得无话可说,只是拜天。冯老头儿见女儿完璧归赵,心上一喜,痛也忘了大半,便商量搬家的事。过了两天,当真全家搬到卢沟桥去住了。
且说那少年是谁?读者大约也料到是他。他是何人,不是万 心雄是谁?原来他自从听见了张黑说过什刹海风景很好,他趁着 闲暇,骑马前去。那天也从什刹海回来,从刘氏那里听见了花贝子抢劫润珠的事,勃然大怒,还到衙门里,和慕仁、继武说起, 都代抱不平,可是因着贝子很有些声势,不敢惹他。心雄在第二天,到贝子家的周围相定了进出的门户。第三天晚上,提了宝剑,跳进了贝子的家里。先抓住了一个家人,问得了贝子和润珠所在,他就撬窗跳进贝子的卧室,把宝剑向贝子一晃道:“你敢出声,就送你归阴。”那贝子睡眼蒙胧中,瞧见雪亮的剑光,已 吓得上下牙齿相打,只喊着“大王饶命”。心雄喝道:“不许喊!” 说时,左手扭住了贝子的胸脯,右手把剑向贝子的两眼剜去。贝子只喊得出一个啊字,左右两眼已离眼眶而坠。心雄道:“你只是这两颗贼眼作祟,我替你剜了去,你可以安谧些了。”贝子只得忍着痛,不敢出声,任着心雄跳出窗去。心雄仍把窗掩上,再去找润珠,找到了挟着就走。送伊家里,已是大天白亮。还到衙门,把宝剑拭净,重行睡觉,连慕仁、继武都没有知道这回事。
那花贝子直等到天亮,才敢唤人,大家见这副模样,便想报 官。倒是花贝子明白,阻住他们道:“这厮本领高强,不好惹的, 你们瞧门窗未动,来去自由,京城里哪一个及得他来?传了出 去,反引起人们的讪笑,落了丑,不如放了他,省事些。”因此就隐忍未发,后来花贝子毕竟伤重身死,也是他一生横行的报应。
撇过不提。且说这京城里,自从有了义和拳闹得乌烟瘴气, 那些满人平日养尊处优,全不理会什么国家大事,中法、中日两次大创以后,才如梦方醒,觉得中国以外,还有外国,外国更是可虑。听见义和拳扶清灭洋,正中下怀,便认定是富贵荣华的保障,一个个虚心结纳,有几个索性拜大师兄做徒弟,在家散发念咒,忙作一团。后来渐渐给太后知道了,并不禁止,反以为是爱国的义举,将来可以仗着他们报仇雪耻,永保江山的。恰巧直隶总督裕禄在天津也深信义和拳,力保张德成、曹福田一辈人都是忠肝义胆的,大可重用,两人都是赏给头品顶戴花翎、黄马褂。
那些徒党见如此得势,更是趾高气扬,连宫里的人走着了魔似的。他们看惯了戏台上的《封神榜》《西游记》,把哪吒三太子、 孙悟空一辈子崇拜得了不得,现在听说信了义和拳,可以得到他们的神灵依附,何等得意。起初还只是男子相信,后来连女子也有练拳的了。
那时天津有一个娼妓,唤作红姑娘的,和那些大师兄都有往 来。伊居然异想天开,也要练习义和拳。 一天,曹福田到伊的家 里,红姑娘把意思说出来,福田笑道:“你有多大本领,要想做 唐赛儿么?”红姑娘做着媚眼道:“你们不要小觑我们女子,唐朝 的武则天做过皇帝,如今宫里的老佛爷,不是一个女子么?”福 田道:“你倒有这般大志,也罢,姑且带你去试试看。”
过了几天,福田引着红姑娘到团里, 一样地拜神念咒。伊秉 性乖巧,所以一学就会,又因着伊一副媚骨,把几个首领迷得六 体投地,竟推伊做大师姐,和大师兄分庭抗礼。伊也引诱了几十 个年轻妇女,把妖法传授,大家穿着红衣红裤,挽着双丫髻,左 手持着一盏红灯,右手持着一块红巾和红漆折叠扇。到了晚上, 把折叠扇对着自己狂扇,那身体会渐渐升起来,竟和腾云驾雾一 般,把灯掷下来,说是天神下降了。其实也只他们自己人如此 说,谁也没有眼见过。那天津一带,传布得很快,大家称伊红灯 照,在门外挂着红灯,便可以接着红灯照,得伊保护。后来有人 拆穿说只是立在屋面上,黑夜里瞧不清楚,又是受了神话的影 响,便以为真是升空了。红姑娘白天传妖法,晚上和些大师兄鬼 混,闹得起劲,男女混杂一起,荒淫无度。对着那些党徒,只是 说和仙佛相会,受秘密缘法,实在只是纵欲淫乱。福田见势力已厚,便把天津一带的教堂先烧起来,他们说火种都是红灯照从天 上降下来的,所以一烧就会着。有人瞧见他们带了火油,在傍晚 偷偷向教堂的墙壁上浇灌,所以到了夜分,只消掷上一个火把, 就拉拉杂杂地烧起来了。
那裕总督见烧了教堂,外国人没奈何他们,也以为这是屈服 外国人的妙法,非但不禁止他们,并且奖励他们。因此更是无法 无天,连洋货店都要焚毁。路上有人穿了白衣走过,他们就把他 的白衣剥去,说他是三毛子。他们趁着乱七八糟的当儿,奸淫妇 女,劫掠货物,无所不为。就是辇毂之下,也是横行无忌,因着 刚毅、荣禄、毓贤许多满官,没有一个不是附和义和拳的。只怕 着聂士成。那时有一个赵舒翘,他从江苏巡抚入京,也竭力保举 义和拳忠勇有神术,倘然用以剿灭洋人,必然望风而靡。太后更 是深信不疑。义和拳聚集在都下的,多至五六万人,坛场遍地 皆 是 。
说起那赵舒翘,本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因着刚毅之力,做到江苏巡抚。他在任上,也是一味蛮干,不过苏州一带却很感激他。因为那时有一辈巢湖人,贩卖私盐,专在乡镇上聚赌抽头。 那些无知愚民都和他们往来,起初只是赌钱,输了便向他们借 贷。他们放银收利,利息特别的大。有唤作见面一对合的,最是诧异,譬如初一向他们借十块钱,到了初二碰见了,没有还,到初三就得还二十块钱。因此有许多人倾家荡产,卖男鬻女,还是 还不清他的债,唯有一死了事。一般人因他们凶恶无情,称他们作盐枭,意思是比他们作枭獍一般的残忍。那些盐枭还要勾结地痞土棍,引诱大户人家子弟聚赌。他们的赌局也是不可究诘的, 十个人去赌,总是有九个输的。地方官怕他们党羽众多,不敢问 讯;地方上公正绅士,更是敢怒而不敢言。那时赵舒翘到任,接到了不少的控案,他就雷厉风行地下札子,到各县捉拿首要,按律严治。争奈各县不敢动手,把公文按着不办,盐枭更是恣肆。 舒翘倒也很有毅力,便督促委员,派亲兵到各县去坐提。
单说苏州府属的吴江县,濒临太湖,盐枭散布得最多。委员 奉了命,带了亲兵到吴江县,那吴江县知县便老实不客气地说出 苦衷来。说是除非赵大人亲自提兵到四乡去访拿,或者有些效力,否则县里捕快,十九都和盐枭联络。今天通了风,给他远走 高飞。明天去捉,自然扑了空。委员还到苏州,禀复舒翘。舒翘 赫然大怒道:“这些幺魔小丑,不能扫除,我还有颜面做方面大 员么?”当下便带了十几只枪船,满载了兵士,亲自下乡。在平 望镇上先自捉住了几个,各乡闻风,就销声匿迹,顿时安靖了许 多。盐枭中间有一个首领,绰号海里奔的,很是强悍,识得水 性,能够在水里潜伏着三昼夜不死。那吴江县湖泊环列,港汉纷 歧,他更得了便宜,所以东窜西奔,再也捉不住他。舒翘便下 令,招募识水性的人做向导,那时就有一个人来投效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除盐枭水战海里奔 装嫁娘血溅大师姐
话说赵舒翘因着要捉拿海里奔,招募勇士。那时太湖边上有一个少年姓李名无功,自小在太湖边打鸟捕鱼,早年丧父母,终鲜兄弟,所以浪荡着没有依靠,可是本性疾恶如仇,专好替人打不平。他也见过盐枭横行可杀,只是赤手空拳,也奈何他们不得。听见赵巡抚招募识水性的勇士,他就抛弃了鸟枪渔网,前来投效。舒翘当面试他一下,他在水里翻腾上下,比蛟龙还灵活。 试他武艺,也很高强,便吩咐他到乡间去找寻海里奔。那海里奔的声名很大,乡间妇孺皆知,并且都受过他的苦,所以他的行踪,很肯说出来。
一天,到了同里镇,打听得他在同里湖边上屯村的大庙里躲 着,无功便坐着枪船找去。到了屯村,再暗暗问讯,知道海里奔 果然在大庙里。那大庙已很荒废,只有十余间破屋,还可以住 人,其余都成瓦砾之场。无功先前已从捉住的盐枭口供里得知海 里奔的面貌模样,所以一直闯进了佛殿,便见坐在香烛台边的一 个和尚,就是那人。他冷不提防,奔过来,伸手想抓。那海里奔 也是眼快手快的,眼前有人过来,心知不妙,也不辩说,把和尚 衣脱去,连纵带跃地逃出佛殿去。无功急切没有抓住,只得紧紧 追赶,一口气追到大庙的门外,还是追不着,却见他向门前河里一跳,一个大漩涡,就不见了。无功也如法炮制,跳下河去,随 着海里奔游去。那海里奔自负擅水性的,只向大湖里游去。无功 用力地追,约莫追了两里多路,已扯住了他的衣角。海里奔拼命 地向下一沉,那时水势向前,无功就在他的身上滑了过去。无功 看看前面不见,赶起来向四下张望,并没有水花,急忙钻下水 去,四面找寻,好容易找着了,就在身边摸出一把叉子来,向海 里奔的腿上刺去。海里奔着了痛就划不动了,给无功拦腰抱住, 浮出水面,却正是在同里湖的中心。枪船歇在屯村的市梢,招呼 不到,只得挟着他还屯村去。那海里奔十分刁诈,他故意不用一 些儿气力,反乘着水势阻挡无功,幸亏无功水里游泳的功夫很深。 他往时在太湖里,遇着大鱼漏网,他竟入水去追捉的。所以他拖着 海里奔,游到屯村,毫不觉得费力。捉到枪船边,然后吩咐弟兄们 把铁链锁住他的手脚,连夜赶还平望镇去见舒翘。舒翘不胜欢喜, 立刻把海里奔正法枭首示众,把无功递补了亲兵伍长。
自从海里奔伏诛以后,那些盐枭更是惊慌,有的改邪归正, 有的逃向太湖里去,另寻门路,有的还老家去。只是那些作恶多端的,给人告发指点,脚步慢一点儿,就做了刀下之鬼。舒翘见大体平复,还苏州去。不到一年,刚毅因他能干,保举内用,升做刑部尚书,兼顺天府府尹,他就卸巡抚的任进京。在离开苏州 的一天,各乡镇的农夫,都执着香,坐着船来送, 一直到常州才还转,同声歌颂他的功德。谁知他到京里,因着要迎合刚毅,便迷信义和拳,和他们一起胡闹。无功见了很是难过,他知道只有聂士成是反对义和拳的,他很想去投效,只碍着舒翘知遇之恩, 不便撇开他去,只得暂时留着。
那时候义和拳的蔓延, 一天厉害一天,早引起了外国人的嫉 视,英法美俄日德意奥八国联合派兵舰到塘沽来,推着德国瓦德 西做联军统帅,攻打天津。那些义和拳还是不服,说是我们不怕 枪炮的,挺着刀迎敌。可怜血肉之躯, 一无掩护,如何抵挡得住 枪子炮弹?一排排地倒下来,却还是一排一排地上去送死。在临死的时候,还念着梨山老母咧。谁知梨山老母没有来,倒来了个黄莲圣母。那黄莲圣母也是红姑娘串的戏,伊和曹福田商量,到乡间去拉了个女巫来装妖作怪地坐着大船到天津,停泊在北门外。大船的四周,裹着红绸,船头上竖着两面大黄旗,大书“黄莲圣母”,舱里焚了一大炉的檀香,烟雾腾腾里坐着一个老妪, 就是圣母。左右坐了三四个妇女,都称仙姑,说是有神术,可以治病救伤。那些受伤的拳匪,扶到岸边,纳头便拜,圣母吩咐撮香灰敷在创口,别的方法一些儿没有。可笑创口溃烂,弄到不可收拾,还是说信不坚,所以不得神佑。福田去告知裕总督,裕总督也以为是天神下降,用八人肩舆接圣母到衙门里来,穿着朝服,对伊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排齐了仪仗,送伊到侯家埃的神堂住着。那圣母坐在神龛里,垂着黄幔,香烛供奉,远近愚夫愚妇都来礼拜。红姑娘名为圣母的信徒,实则利用伊敛钱纵欲。
那时八国联军已预备攻城,天津的绅商吓得无以为计,都到总督衙门里来,请裕总督千万不要开战。裕总督自己不肯做主, 吩咐他们去和福田商量。福田还是耀武扬威地在天津城里横行, 全没知道联军的厉害。绅商们见他请他不要杀洋人,他道:“我奉玉帝饬旨,率领天兵天将,剿尽洋人,我何敢违天命?”绅商们哀求道:“洋人枪炮厉害, 一弹飞来,房屋全毁,危城攻下,必定糜烂,请体上天好生之德,不要惹是招非。”福田大怒道: “你们都是三毛子,甘心做汉奸,左右与我推出去斩首示众!”绅商们叩头求饶,总算收回成命,从此也就不敢再说。
且说拳匪一部分在京城里,给聂士成的武毅军捉的捉、赶的 赶,气焰顿时挫了不少。心雄是深知拳匪的内幕的,所以他瞧见 了拳匪,画神捏鬼,别的人不敢上前,他总扑上去,拳打脚踢, 全不放在眼里。那些拳匪见着他的影子都怕了,便由张德成向刚 毅哭诉。刚毅到宫里去向太后说:“聂士成违背圣旨,专和义民 作对,请太后降旨警戒他。”太后依奏,命武毅军开出京城,聂 士成奉旨开拔,驻扎在落垡。心雄道:“在京城里有那些愚暗的大臣迷信神权,不能称心适意地捕捉,如今出了京城,我们可以痛剿了!”士成点头称是。那时拳匪把铁路拆毁、电杆烧断,心雄带了一小队的武毅军前去阻止。拳匪不肯依他的话,他就挥动清风剑,见匪就杀。拳匪愈聚愈多,约有三千多人,把心雄围得像铁桶一般。心雄用力杀开一条血路,还到营里,和慕仁、继武多带队伍,重行反攻,把拳匪杀得七零八落。福田得知,急忙告知德成, 命他向刚毅设法,把武毅军调回。刚毅去奏知太后,太后又降旨调武毅军回杨村。路过天津,正遇着一拳拳匪持刀向士成奔来,心雄骑马后卫,急忙挥剑来迎,慕仁、继武翼护着士成。
到总督衙门,士成对裕总督说道:“大人纵容匪众如此,恐有 后悔。”裕总督道:“提督此言差矣,太后尚且要用他们去抵敌洋 兵,如何反说他们是匪类呢?”士成道:“那些人毫无智识,全是胡 闹 。我在京城里捉到许多拳匪,实地试验,他们的神术一些儿没有 成效。现在教堂焚毁了,教士杀死了,铁路拆断了,电杆烧去了。 听说八国联军已到塘沽,再不制止,万一给联军攻下了天津,京师 震动,大局便不堪设想了!”裕总督道:“义民自有抵挡,不必劳提 督过虑。”士成见他执迷不悟,料定忠言难入,不如远走去保护京 师要紧。当下辞别了裕总督,领着武毅军移驻杨村。
福田见武毅军勇猛难敌,很是忧虑,每天总有几十个徒党给 武毅军杀死的,他便和红姑娘商量,红姑娘道:“太后并不命他 来打我们,他如何违抗朝旨呢?”福田道:“他算是施行直隶提督 的职权,当我们是匪类,他有保护地方治安的题目,所以朝廷也 未便治他的罪。”红姑娘道:“我们什么都不怕,这纸糊的老虎把 洋人也吓退了,怎么他偏不怕?”福田道:“他那边有一个得力的 人,唤作万心雄,起初也在我们团里的。因着宗旨不合,他就走 了,去投士成。我们的秘密,心雄都明白的,所以他不怕我们。 这人不除,我们必无瞧类。”红姑娘道:“我们能够设法把他杀死 了就好啦。”福田道:“谈何容易,他是千佛山云上和尚的徒弟, 武艺十分高强,二三十个不能近他的身,如何好杀死他?听说他在台湾把杀人不眨眼的生番也压服得服服帖帖呢!我想这人不宜力敌,只可智取。”红姑娘道:“有何妙计?”福田道:“计倒是有 一个的,只差少一个人。”红姑娘道:“不要说一个人,就是要一 千一万个人,也是一呼而集。”福田道:“万人易得,一将难求。” 红姑娘道:“你要怎样的一个人呢?”福田道:“最好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此这般地前去,等到他中了计,就不难致他的死 命了。”红姑娘道:“我倒愿意去的,不过像我的面貌够得上么?” 福田大喜道:“你肯出马,保管成功!那么就请动身。”
那红姑娘年纪虽已三十岁,搽了胭脂,涂了粉,还只像二十 多岁的人。伊换了一身艳丽的衣服,装作新嫁娘的模样,另外拣了一个年轻的拳匪,充伊的丈夫,赶了一辆骡车,向杨村走去。 将近武毅军营盘的当儿,后面有十几个拳匪追来,红姑娘便放声大哭,那假丈夫弃了骡车,向营盘里乱窜。守卫的拦住了问话, 假丈夫道:“我们新夫妇从丈母娘家还来,给拳匪瞧见了,要抢我的妻子,现在已经追过来了。”守卫的进去报告,那时心雄正在拂拭宝剑,听见了便提了宝剑赶出来,对那假丈夫道:“你在前打路。”假丈夫引着心雄到大路口,那骡车已打翻在路旁,几个拳匪正拉着红姑娘要走,心雄大声喝道:“休得无礼!”挥剑杀 去,那些拳匪就抱头鼠窜而去。心雄追赶了一阵,还转身来,见红姑娘还是蜷伏在骡车旁,哀哀啼哭,却不见那假丈夫。心雄问 红姑娘为甚还不赶路,红姑娘带哭带说道:“丈夫又给他们绑去 了。”心雄道:“我在前追赶时,你的丈夫还在这里,如何会给他们绑去呢?”红姑娘道:“你走不多时,另有几个强徒来拉丈夫去 的。”心雄道:“男子汉绑了去也不妨事的。你家在哪里,可认得路径?独自去还可好?”红姑娘哭道:“我一个单身女客,这么局面,如何敢赶路?”心雄想了一想道:“也罢,送佛送到西方,我 索性送你还家去吧!”红姑娘拭泪道谢,重行上车。心雄整理了 车儿骡儿,扬鞭赶车,依着红姑娘所指方向行去。
约莫走了一里多路,红姑娘又哭起来了,心雄回过头来,问伊何事啼哭,红姑娘紧蹙双眉,只是不说。心雄只得停了车,到车厢里。红姑娘就伸手过来,钩住了心雄的脖子道:“肚子痛。” 心雄道:“这里是荒野之处,没有人家,如何是好?”红姑娘道:“我自小有这毛病,只消有人给我在肚上揉几下就会好的。”心雄面孔不禁红起来了,心想虽是无人经过,到底不好意思在陌生的年轻女子的肚子上揉弄的。红姑娘那时已把外衣解开,露出里面一个猩红的肚兜和雪白的肉,把心雄的右手拉过来,要他揉。心雄正在犹豫,忽地红姑娘伸手过来,把他腰里的宝剑抽出来,心雄急忙按住道:“你要这物何用?”红姑娘只不答话,还在抽剑。 心雄瞥见那红肚兜里面有一张黄纸角,心上一愣,伸手去一掣, 见是一张符,才知道伊也是义和拳匪,把前后事迹约略想了一想,知道上了伊的当了,急忙拔剑在手,喝道:“妖妇敢用奸计引诱我么?”红姑娘见已破露,便立起来高喊道:“出来出来。” 那时远远有二三十个拳匪,都从树林里蹿出来, 一个个手执武器。心雄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先把红姑娘当胸一剑,刺了个洞穿。红姑娘血花四溅,当真名与实符了。心雄跳下车来,和拳匪们相斗, 一把宝剑,使得像银蛇一般,把十几把短刀、十几根短棍,挑拨得东倒西歪。正在恶斗,忽听得砰的一声,有一弹飞来,心雄急忙闪避,却中了一个拳匪。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义和团纷扰天津城 聂将军尽忠八里台
话说心雄和拳匪们恶斗,忽飞来一弹,打倒一个,心上很是 奇异,接着又是砰砰的几响,拳匪就像骨牌似的一个个倒下来, 其余的拳匪,也莫名其妙,只得四下奔逃。心雄照着枪声望去, 见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高头骏马,颤巍巍立在那里,不知是何 等人物。那少年已在那里纵辔而来,到了心雄跟前,下马相见, 各自通了姓名。原来少年就是李无功,他随着赵舒翘到了北京, 眼见那些官儿醉生梦死,都着了扶清灭洋的迷。舒翘也是相信拳 匪得什么似的,他屡次劝舒翘不要纵容拳匪,争奈非但不依,反 而有些憎厌他。他说盐枭虽是可恶,不过为民间癣疥之疾,拳匪 乃是腹心之患。舒翘哪里肯听他的话,因此他闷闷不乐。前几天 他到天津去访友,闲着无事,出来打猎。时方初夏,也没有什么 可打,正在树林里徘徊休息,听见嘈杂的声音,看见那些拳匪的 装束,知道又在闹事,便觑准了几个,放了几枪,等他们走散 了,才来见心雄。起初以为心雄是过路客商,听了心雄的话,才 知道也是行伍同志,并且在他平日心折的聂士成部下。心雄约略 把身世说了些出来,无功更是心折,便也把心事说了出来。心雄 道:“既然无功兄和主人意见不投,何不改事新主?我们的聂提 督,心术纯正,眼光远大,绝非朝内诸臣可比,要不是他竭力地剿除,京津一带更要扰乱得不堪设想。现在听说外国已派兵舰到 塘沽,倘然和议不成,不久就有大祸。无功兄既然和我们志同道 合,正好在一起共事,说不定可以稍补时艰。”无功道:“好是好 的,不过我还没有向赵尚书辞过,不别而行,似乎有伤友谊。” 心雄道:“既然不能见重,弃了何伤?”无功想了一想,便说:“我明天进京勾当了,再来相烦汲引。”心雄见他甚是坚决,也不 便固阻,两人握手分别。
心雄便把骡子解下来,骑着还营,把前后的事告知慕仁、继 武。慕仁道:“拳匪计诈百出,我们倒不能不防呢。”正在闲话,里面有家人出来传话道:“大人请三位说话。”三人随着家人到里 面见了士成。士成命他们坐下了,说道:“朝廷真是糊涂,为了 联军到来,不谋补救,反用拳匪去抵挡。听说天津已给联军包 围,看来不久要攻下的。这里是京津要道,我们的责任十分重 大。依朝廷的意思,最好我们和拳匪联合,共挡联军。可是我却大不为然,联军固然应该抵挡,拳匪却万万不可用。不知三位的 意见如何?请大家讨论。”慕仁道:“大人的意思很是光明正大,我们平时也说过,抵挡外兵,自知未必能取胜,只是诸葛武侯说 得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拳匪乌合之众,用了也是无益 有害的。在这个时代,还要迷信神权,岂不为天下后世所笑呢!” 士成仰天大笑道:“慕仁言足以愧煞一辈王公大臣!”心雄道:“我们在这里兵力不厚,也只好唯力是视,胜败且置之度外,不 过一方面还得向各处去求援助,否则杨村不守,京师就岌岌可危 了。”士成叹道:“这件事很为难,朝廷既不肯向各省征师,我如 何好擅作主张?况且天津放着那个顽固不化的裕大人,就是要他 接济军火饷精,也不容易呢。”大家听了,只有互相嗟叹。坐了一会儿,退出来,悉心布置防守的事。按下漫提。
且说红姑娘送了性命以后,拳匪逃还去见福田。福田听了, 不胜愤怒,便把武毅军恨得不共戴天,吩咐党徒见了武军,不要放过。因此两下遇见,总得拼一个你死我活,不肯两立。 一天, 士成在落垡地方追剿拳匪,给拳匪团团围住。他杀到东,就有拳匪从东面抄过来;他杀到西,拳匪也会从西面抄过来,因此不能冲出重围。正在危机万分的当儿,心雄从外面扫开血路,杀进围来,招呼了士成,合力杀出去。那时拳匪像湖水给分水犀牛游过,向左右退却,任着士成、心雄从容而去。到了杨村,士成道:“今天要不是你来,很有些危险,只不知道那些拳匪如何如此灵敏,在外面的能够西抄东袭地追我。”心雄笑道:“拳匪专用 诡计,我本来也不知大人被围,因着望见电杆上立着一个拳匪, 手里执着红旗,在那里东挥西指。我疑心他们又要烧电杆了,赶过去,爬上电杆,把那人杀死,向下一看,才知拳匪围攻大人。 这电杆上的拳匪就是他们的耳目,他从上面望见大人向东,他把红旗东指,下面的拳匪看了红旗,便照着所指的方向追去,所以大人杀不出来了。”士成笑道:“想不到他们也有这计较。”
那时外兵已从塘沽上岸,来攻杨村,士成严阵以待,常用奇 计把外兵大败,外兵竟不敢前进。裕总督得信,大为得意,便入奏报捷说义和拳如何神勇,外兵如何败绩,把士成的战功都据为己有。朝廷信以为真,赏下一万银两,武毅军一个大钱也轮不到。但是士成并不灰心,心雄、慕仁、继武也常用好言安慰士兵,勉励他们,为国效忠,将来自有功罪分明的一日。武毅军平时素有训练,所以只依着上官的意旨努力作战,穿的衣服也是对襟短袖,紧束得很是活泼,所以往来跳跃,十分骁勇。谁知那些拳匪,还是妒忌他,反说士成和外人私通,所以外兵不和他战, 只向义和拳攻打,武毅军又助着外兵来杀义和拳。义和拳一腔忠义,竟无从发泄。裕总督把这些话奏知朝廷,就说他的兵士连服装都和外兵相似,更见得他甘心媚外了。朝廷听信他的话,下旨 责备士成,不许伤害义民,否则要严重治罪了。士成叹道:“上不能见谅于朝廷,下又见逼于拳匪,外受洋人的压迫,内无有力的援助,我早晚终是一死,非死也不能表明我的心迹啊!”因此 他向老母妻女处断家务,拼命对敌,和外兵战了十几次,没有一 次不把外兵打败的。后来朝旨命他攻打天津租界。那天津租界驻 扎了不少的外兵,把土囊沙袋堆在要路口,当作城堡,架着枪炮 坚守。士成指挥武毅军不时侵袭,外兵几乎支撑不住了,他们本 来不识中国字的,因此也识了一个聂字,见了聂字旗,就坚守不 出,连枪炮都不敢放了。他们对中国人说,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 勇猛的兵士,大概中国除掉刘永福以外,就算聂士成是英雄了, 像西洋兵,只有古代罗马或者还有这些英雄呢。
一天他正向外兵挑战,忽报留在杨村公馆里的老母妻女都给 拳匪劫去了。士成便分兵一队,命心雄带了武毅军向杨村追寻。 到了公馆里,果然不见一人,向左右邻舍探听,才知都向西北逃去。心雄便留兵士在杨村相候,独自一人,骑了马,猛力加鞭, 向西北追去。追了一个钟头光景,果然前面有一丛人在那里急匆 匆地奔走,他不作一声,把两腿向马腹上用力地一夹,那马箭一般地直射过去。不多时,已追上了。心雄见他们都是徒步,也就跳下马来,挺剑在手,上前把最后的一个扭住了,挥剑斩下了 头,提起来大声道:“你们好好地放下了人,万事全休,不然的话,这人就是你们的榜样。”那些拳匪见血淋淋一个人头,先自 害怕,中间也有人认得是心雄的,便说“这人不好惹的,我们走吧”,就撇下了士成的老母妻女,四散逃生。心雄也不追赶,便把马让给士成的妻女骑着,他背了士成的老母,在后面跟从。
到了杨村,分拨二十多个兵在公馆里保护,他还身到天津, 见武毅军多半散去,只剩二三百人,簇拥着士成追赶拳匪。士成见心雄来了,便问老母如何。心雄道:“已追回来,安顿在公馆里,请大人放心。”士成道:“自你走了,有一部分兵士忽然变心,说我反了,开枪反击,我的左足已中了枪弹。我死无憾,只是我的一家老小,便仗你们几位老友照顾了。”说毕,指挥兵士向拳匪扫击,一直追到八里台。心雄也追上来了,拉住了士成的 马辔道:“大人既受了伤,还得还营将息,过了今天有明天,我 们整顿了兵马,再和他们算账不迟。”士成提刀怒目道:“你是我 的知己,难道不知我的心事么?今天我非杀尽拳匪,不还营了。” 心雄知道他已饱受刺激,血气喷涌,不可遏住,只得任他前去,在后掩杀照顾。见他左足上的血已渗透了缎靴,他毫不理会,只顾向前挥动大刀,见着拳匪就杀。那时拳匪也拼命了,像潮水般 涌上来。慕仁、继武在后赶来,对心雄道:“这些拳匪有洋枪的, 大人匹马深入,很是危险。”心雄道:“争奈阻挡不住,如何是 好?我们紧追上去,翼护他吧!”三人便联络着在士成的左右卫突扫击,拳匪的头像西瓜般一个个地砍下来,血花像正月的花筒 一般,东也喷起来,西也射起来,溅得四人的衣服上都是斑斑驳 驳。忽地砰砰起了几响枪声, 一颗枪弹从士成的肩上掠过,擦去 一块青缎。接着又是一弹,给心雄的清风剑当的一声挡去。第三弹又来,慕仁用朴刀下拨,没有拨着,已中了士成的腹部。士成 用左手掩住,依旧挥刀杀去。第四弹、第五弹又陆续射来,也是 将星欲坠,竟会一颗颗射中了士成的身体。士成支撑不住,倒下 马来。心雄、慕仁、继武急忙一齐下马去扶他,见士成胸前汩汩 地冒出血来,面色惨白,还张大了眼睛,大呼杀贼。心雄把士成 扶上了马背,吩咐慕仁、继武指挥武毅军后退。他抱了士成,策 马突围,赶还杨村。
到了公馆里,士成已气绝身亡,把他的衣服解开,见一片模 糊,肚肠也迸出来了。老母妻女哭得死去活来,急忙买棺成殓。 随后慕仁、继武也来了,收兵完毕,检点一过,还剩一千三百余人。心雄便请幕府师爷来做遗奏,连夜送到京里去, 一面报知裕总督。后来朝廷要赐恤,刚毅竭力地阻挡,因此反而下诏,责他误国丧身,实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可怜聂将军血面朝天,耿怀入地,还不能得到死后的哀荣。那时有一位诗人黄公度感他的忠义,悯他的遭际,作了一首《聂将军歌》,甚是悲壮, 在下曾经读得烂熟,现在背录出来,也教读者知道聂将军实是中 国稀有的英雄!
聂将军,名高天下闻,虬髯虎眉面色赭,河朔将帅无人不爱君。燕南忽报妖民起,白昼横刀走都市,欲杀一龙二虎三百羊,是何鼠子乃敢尔?将军令解大小围, 公然张拳去相抵,空骈冒刃口喃喃,炮声一到骈头死。
忽然总督文,戒汝贪功勋。复得亲王令,责汝何暴 横。明晨义民到,不许无理闹。夕得相公书,问讯事何 如,皆言此团忠义民,志灭番鬼扶清人。复言神拳斫不 死,自天下降天之神。国人争道天魔舞,将军默默泪如 雨。呼天欲诉天不闻,此身未知死谁手,又复死何时?
大沽昨报炮台失,诏令前军做前敌,不闻他军来, 但见聂字旌旗人复出。雷声肱肱起,起处无处觅。 一炮 空中来,敌人对案不能食;一炮足底轰,敌人绕床不得息。朝飞弹雨红,暮卷枪云黑,百马横冲刀雪色,周旋进退来夹击。黄龙旗下有此军,西人东人惊动色。敌军 方诧督战谁,中旨翻疑战不力。
此时众团民,方与将军仇。阿师黄马褂,车前鸣八 驺。大兄翠雀翎,衣冠如沐猴。亦有红灯照,巾帼赢兜 鍪。昨日拜赐金,满车高瓯篓。京中大官来,神前同叩 头。诏书五六行,许我为同仇。奖我兴甲兵,勉我修割 矛。将军顾轻我,将军知此否?军中流言各哗噪,做官 不如做贼好。诸将窃语心胆寒,从贼容易从军难。人人 趋叩将军辕,不愿操兵愿打拳。将军气涌遍传檄,从此 杀敌先杀贼。
将军日午罢战归,红尘一骑乘风驰。跪称将军出战时,闯门众多喽啰儿。排情击案拖旌旗,嘈嘈杂杂纷指 挥。将军之女将军妻,芒笼绳缚兼鞭笞,驱迫泥行如犬 鸡,此时生死未可知。恐遭毒手不可迟,将军将军宜急 追。将军追贼正驰电,道逢一军路横贯。齐声大呼聂军 反,火光已射将军面。将军左足方中箭,将军右臂几花 弹。是兵是贼纷莫辨,黄尘滚滚酣野战。将军麾军方寸 乱,将军部曲已云散。将军仰天泣数行,众狂仇我谓我 狂,十年训练求自强,连珠之炮后门枪,秃襟小袖氆氇 装,番身汉心庸何伤?执此诬我谗口张,通天之罪死难 偿。我何面目对我皇?外有虎豹内豺狼。嗷嗷犬吠牙强梁,一身众敌何可当。今日除死无可望,非战之罪乃天亡 。
天苍苍,野苍苍,八里台作战场。赤日行空飞沙 黄,今日披发归大荒,左右搀扶出里疮。 一弹掠肩血滂 滂,一弹洞胸胸流肠。将军危坐死不僵,白衣朱冠黑两 裆。几人泣送将军丧,从此津城无人防。将军母,年八 十,白发萧骚何处泣?将军妻,是封君,其存其没家莫 闻,麻衣草履色憔悴。路人道是将军子,欲从马革裹父 尸,万骨如山堆战垒。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巧施谋匪魁成嚼火 闹醋劲土娼倏掀风
话说万心雄和丁慕仁、朱继武同办聂将军的身后事物,忙了多天,才把遗族安排妥帖。那时清廷有旨,派马玉昆接管武毅 军。心雄对慕仁、继武道:“我的命运,可说不济已极,到处都 不利的。我已厌倦这种生活了,两位不妨助着新提督为国捍敌,我要到北京去了。”慕仁道:“我也不高兴在这里受闲气了,那新 来的提督, 一定和裕总督一鼻孔出气的,和我们的宗旨完全相背,如何可以共事?所以我早已打定主意,预备回老家去。”便 对继武说,“继武兄和我们的地位有些不同,令先祖已经去世,你也是个将门之子,正好平步青云,荣宗耀祖啊!”继武踌躇道:“论情理我也应该离去的,只是无家可归,恐怕浪荡成了无赖,只好暂时守株待兔呢。不过你们两位都远走高飞,我独木不成林 地留在这里,未免太寂寞无聊吧!”心雄道:"你为人随和,不比 我们赋性孤僻, 一朝生,两朝熟,保管新旧同事水乳交融啊!” 继武只是闷闷不乐,心雄、慕仁用尽功夫,屡次地劝他,好久才定心些。
一天马玉昆来检阅武毅军,知道心雄、慕仁、继武三人平时 很为士成所器重,所以也另眼相看,招他们去,好言安慰。心 雄、慕仁都推着离家已久,必须还去探望一回,过了一两月再来投效。玉昆也揣知两人的意思,只约略挽留一下,便准他们请假 还籍。继武因着无路可走,仍在部下当差,当夜就治酒替两人饯 行,不免各有依依难舍之情。第二天,心雄和慕仁同向继武告 别,到了三岔路口,心雄再和慕仁分手,从此东飞伯西飞燕,不 知道何时再聚,在下要紧写天津大事,只能把两人暂且按下。
且说自从聂将军阵亡以后,再也没有第二人和拳匪作对,拳 匪的势焰更张,外兵也知道除掉聂将军以外,也没有第二人可以 对敌,因此便用全力攻打天津城。裕总督深信拳匪神勇,毫无恐 怖。那些拳匪起初还和中了酒一般,拼命地迎战,可是血肉之躯 如何敌得过钢铁之弹?一排上前,却一个个倒下。第二天坚闭城 门,要想固守,可是多数拳匪已知孤城不久陷落,不如早寻生 路,便分头抢劫。那几家大商铺,都被劫掠一空。走到一家洋行 里,瞧见铁箱,说是地雷,扛着要走,掌柜的道:“中间藏着银 钱,不信可以开视。”拳匪听了,正中下怀,便说:“我们扛到衙 门里验看去。”到了半路,打开了铁箱,把银钱依分而散。又在 一家钟表店,瞧见一个皮人,捏了一下,吱吱地响起来了,拳匪 诧异道:“妖怪妖怪!”用力地捏,可是一捏一响,真像有灵性知 觉的。拳匪举刀猛斫,却斫落了自己的手指,晕倒在地。其余的 拳匪就在纷乱中间,把店里的金表银表席卷而去。有几家做外国 生意的店铺,都向张德成、曹福田两匪首出钱请求保护,唤作保 险。保险以后,拳匪就不敢动手。后来保险的店多了,两派的党 羽各生妒忌之心,我偏要抢你保险的店,你也特地来抢我保险的 店,结果保险成了无效。
六月十七的晚上,已有外兵改装混进了天津城,登上城楼, 和守城的坐在一起,可笑拳匪全不觉得。那外兵就在城上做暗号,因此外兵的枪子炮弹拼命地放进城内。守城的像骨牌似的倒下来,连街上也是子弹纷飞。老百姓吓得不敢出门,大家赶到张德成的门口,唤德成出来设法抵挡。德成出来对大众说道:“我有神术,只消把咒语念动,包管火门闭,枪炮塞,你们不要惊恐。”说着慢慢地踱出门来,向东一望,向西一望,道:“行军要取吉利,我们出德胜门去!”大众问他哪一门算是德胜门,德成道:“是北门。”大众已猜着他的意思,要滑脚了。因为外边正在攻南门,倘然要去抵敌,应当出南门,不应当背道而行的啊!便有人向他责问。德成忽然变色道:“我掐指细算,我的公馆有人在放火。”大众哗然道:“我们离开公馆没有多少时候,如何会有人放火?只消派人去探视一遭就够了,何必劳大师兄的驾?”德成道:“不是这里的公馆,是独流镇的老家。”大众大骂道:“我们本来安居乐业,都是轻信你的话,可以升官发财,跟从你到这里,一点儿没有得到好处。现在大难临头,不替我们想法,倒想脱身逃走么?”那时大众摩拳擦掌,有欲得甘心的光景。德成知道不妙,急忙改口道:“我不是想脱身,我和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决不自己先求安谧的!既然你们不让我走,我就回公馆 去,再想妙法。”大众便拥着他折回南门。那时有一队拳匪,抢了许多东西,要出北门逃散,德成就混在他们的人丛里, 一起逃去。大众见德成已走,便去找曹福田,谁知福田也早逃出城去。 拳匪见首领都已走散,更无斗志。十八日的早晨,外兵就攻进城来,一时火光烛天,哭声震地,直闹了三天,才见平靖。
且说德成随着拳匪出城,一直向西奔逃,到了杨柳青镇,又 聚集了拳匪一千多人,向镇上绅商索取银钱米粮,设立坛场,仍旧耀武扬威。镇上绅商急忙去求他远离,送了许多空枪粮食,再吓他道:“前天已有外兵来过,听说他们还去要调动大兵前来, 大师兄还是别寻险要之地固守,这杨柳青镇是个滑地,守不住的。”德成听了,也有些心虚,当真引了拳匪坐了船,再向西行。 到了一个大镇,唤作王家口的,停泊下来,知道镇上有一家富户 姓刘,是个粮户,很有些钱。以前德成做过船户,曾替姓刘的载 运米粮,所以熟悉底蕴,便到姓刘的家里要他捐五千串大钱。姓刘的一面款待他,一面向他讨情,起先答应一百串,后来加到一 千串,德成还是不肯,拂袖而走。还到船里,正要指挥拳匪前去 抢劫,那镇上另有一个盐商姓王的听见了,急忙到古庙里来,请 德成到他家里去歇息,说道:“姓刘的是我好朋友,我去向他说, 没有不答应的,否则我也得凑成五千串送给大师兄。”德成很满 意,只是要坐轿子。姓王的派人去雇一顶小轿来,德成怒道: “我在制台衙门里出入,总是坐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怎么今天教 我坐这么的小轿?你们不怕亵渎天神么?”姓王的没有法想,只 得到关帝庙里去,借关帝坐的宪轿来,德成才肯上轿。到得王 家,姓王的临时端整丰盛酒肴,并请姓刘的也来陪席。酒不数 巡,姓王的正要说话,忽然德成立起来,把满席的酒肴一掀,完 全翻倒在地,大声道:“我在天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粗劣的菜 蔬,把来给弟兄们吃,他们也不要吃的。我吃了,对得住天神 么?”说着便带了拳匪就走。姓刘的姓王的,都吓得目瞪口呆。
那时有一个少年,挺身而出道:“我看张德成已恶贯满盈,还不觉悟,到此妄作威福。依我的意思,不如乘此机会,把他杀 死,除了后患。”姓刘的对他看了一眼,并不认识,便问:“你是 何人,敢出大言?”姓王的道:“此人姓李名无功,刚在四天前到 我家来。他本在赵舒翘那里当差,因着舒翘纵容拳匪,在北京城 里已闹得不成局面,他劝之不听,愤然出走,想到聂士成那里去 找朋友。到了这里,打听得士成已经战死,朋友想已星散,天津 也给外兵攻下,无处归宿。我见他彷徨歧路,却是器宇不凡,因此留他在家里。此人很有武艺,并且也有些谋略,不是寻常勇夫 可比。或者有一言可取,且听他说来。”无功道:“现在德成已还 古庙,我们不如假扮一人做奸细去献给他。等他出来,我就上前 擒住。我是识水性的,把他揿到水里去,包管可以把他沉死。” 姓刘的还是踌躇着,姓王的拍手道:“妙计妙计。”姓刘的道:“依我看来,十分不妥, 一来他的党羽很多,急切难以得手;二来杀了他,怎样去处置他的党羽?”无功笑道:“他们已是斗败的 雄鸡,绝无多大能耐。德成给我擒住,这里只消呐一声喊,他们 就不敢抵抗了。自古说得好,蛇无头不行啊!”姓王的道:“决意 如此,不然的话,我们也得受他们的蹂躏,与其束手待毙,何如 先发制人?”当下便指派家丁和镇上的庄丁各执武器,随着无功 前 去 。
到了河边,无功喊道:“我们捉住了一个奸细,请大师兄出 来审问。”德成正在吃冷饼,听见了,含了一口的饼,走出舱来。 那时无功已跳上船头,扭住了德成,挟在胁下,向河里跳去。岸上的人一齐呐喊,那拳匪认为有千军万马在着,便纷纷下水逃命。那时无功已把德成灌饱了一肚皮的泥水,重又挟起登岸。德成嘴里说不出话来,只趴在地上叩首。无功向背上拔出短刀来, 对德成冷笑道:“我久闻你有神术,能避刀剑,今天倒要试试 呢!”说毕,把刀向他胸前刺去,顿时血如泉涌,便唤大众一齐动手,诸刀齐下,不多一刻,已成了一堆血酱。再向船上瞧去, 拳匪已一个也没有留剩,大概沉死的有一半,逃生的也有一半。 大众欢声雷动,拥着无功还王家,重行烫酒治菜,推无功首座, 畅饮到夜半方散。
且说天津城陷落以后,还有那住在侯家埃神堂里的黄莲圣母,得了消息,也急忙带了两个仙姑,逃出城去。只是以船为 家,不敢上岸,向四乡走避,这里住三天,那里住四天。走了一 个多月,到一个小镇上停泊,忽然岸上赶来十几个短衣的汉子,走上船来,举着武器吆喝道:“快些拿钱出来!”黄莲圣母见中间 有一个汉子,曾经到神堂里来对伊磕过响头的,知道这些强盗都 是拳匪化身,放了一半的心,也大声道:“你们不生眼睛的?可 认识我是谁?”那些汉子道:“不管你是谁,我们只要的是钱。” 黄莲圣母道:“我是你们的祖师黄莲圣母,今天如此无礼,不怕天罚么?”那些汉子道:“我们听得外国统领正在访拿你,碰得正巧,带你去领赏吧!”说着就七手八脚把黄莲圣母捆缚起来。同 船的一个仙姑见不是路,跳下河去,舍身给鱼儿大嚼。还有一个 仙姑,已逃不掉,也给他们捆住,带扛带拖地送到天津去。上外 国统领衙门,倒真的得了一笔赏钱。这圣母和仙姑,结果如何, 在下没有知道,只好略而不详。
那些拳匪有武器的,散而为盗,红灯照摇身一变成了娼妓。 从此天津一带,妖氛扫清,便移到京城里去了。本来京城里的拳匪常给聂士成捕捉,并不十分猖獗,自从聂军调到杨村,京城里只有附和的人,并无反对的人,拳匪就愈聚愈多。加着那时有一个提督董福祥也和拳匪一般见识,他对西太后说过大话道:“我董福祥别的不能夸口,单是杀洋人,却很拿手。”因此西太后很是信任他,可是他的部下都是没有纪律的,十分蛮野,竟和义和拳一般地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那前门外煤市街王皮胡同一带都是土娼的住处,回兵常到那 里闲逛。有一家姊妹二人,大的唤作大桃,小的唤作小桃,姿色虽是平庸,手段却很灵活,因着那些拳匪也要来胡闹的,所以用 尽功夫和回兵交结。回兵到来,白把身体供给他们取乐,却一个大钱也不拿,回兵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常住在院里保护伊们。那些拳匪见有回兵在着,果然不敢啰唣。 一天,哄进十几个拳匪来,头上扎着黄巾,身上穿黄衣,额上写佛字,手里握短刀,拉着大桃小桃调戏。那回兵因寡不敌众,敢怒不敢言,眼看他们拉拉扯扯到后边房里去取乐,其余的拳匪,高坐在客堂里,大言不惭。过了一刻,大桃小桃泪眦溶然追着拳匪要钱,拳匪拍拍腰包道:“没有没有。”大桃小桃还是不放,他们就捶台拍桌地大闹。 回兵实在看不过了,便走出来说话,拳匪恼羞成怒,伸拳要打, 回兵道:“你们都是神仙,如何到这么龌龊地方来?倘然给你们大师兄知道,可不饶呢!”拳匪听了,便装作降神,眨白了两眼, 喃喃地说神道鬼:“玉帝有命,这两个三毛子,甚是可恶,捆去请大师兄惩罚。” 一个回兵知道不妙,急忙从人丛里一溜烟逃跑 出去,还有一个回兵却逃不掉,给拳匪拉着出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车驾仓皇万重丧胆 宫闱冷笑一剑寒心
话说先前从妓院里溜出来的回兵,到营里唤了几十个伙伴, 各自带了武器赶来,在半路就碰见了拳匪,两下恶斗了一场,却 斗不过他们,武器都给他们夺去。回兵在妓院里听见他们说过是 在马家堡坛下的,便从别路抄到马家堡去,要求见大师兄。那大 师兄听了回兵的话,火辣辣地说道:“我们坛下的义民,都是循规蹈矩的,你们不要看错了,冤枉好人。”回兵道:“倘然冤枉, 情愿受罚。万一果是你们坛下的人做的事,如何办法?”大师兄道:“我给你们赔罪。”说时,那一群拳匪,正兴冲冲地走还来, 有的擎着抢来的武器邀功,有的指天画地地夸张他的奋勇。大师兄见了呆若木鸡,没有话说,回兵逼着他下跪。大师兄恐怕惹怒了他们,引起了恶感,甚是可虑,只得下跪,吩咐拳匪把武器奉还回兵,回兵这才呼啸而去。
那时从各地调到京城里来守卫的兵,很是不少,中间良莠不 齐,有的竟和拳匪一般的行径,在城里冷僻地方抢劫银钱,是不算一回事。就中有一个唤作刘十九的,年纪只有十九岁,甚是骁勇。他在天津失陷以后,还在乡间设坛聚众。那乡人也有知道入坛是有杀身之祸的,不去附和。刘十九便按户威逼,见有庄丁, 强制他入坛,倘然不从,他举刀就杀,因此也聚集了三千多人。他说我们不久可以克复天津,但是只向四乡勒索银钱粮食,并不进攻 。
这光景给天津的外兵知道了,先由日本兵五十人来刺探, 一个个蛇行而前,快要到坛边了,有一个小孩先瞧见了,便大声狂呼道:“洋鬼子来了!”刘十九听见了,急忙吹动大螺蛳,击起马口铁鼓来,便有拳匪一大队冲出来,打前张着大黄旗,写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把独轮车载着怡枪,分左右两翼摆开。这怡枪可以连续射放,所以又唤作雁排枪。刘十九头戴武生巾,和戏台上扮演武生的帽儿一般无二,颤巍巍绒球高耸,亮晶晶玻镜四 镶,额上勒红绸,脑后垂红带。簇拥着他的也是奇形怪状,十分好看。他骑的马也缠绕着红布,手提长柄大刀,指挥拳匪上前迎敌。那五十个日本兵一齐放枪,拳匪都应声而倒,其余的便不敢上前。那时刘十九随手把退下来的一个拳匪劈倒,喝道:“你们后退,看此榜样!”大众见了,只得拼命杀上去。日本兵第二次排枪又放,刘十九下令退却,等日本兵追过来,左右两翼的雁排枪扫射过来,把日本兵的归路截断,然后再鼓动众匪,回身反攻。日本兵死了一半,只脚快的从别路逃生。刘十九大得其意, 把已死的日本兵割下头来,结在竹竿上,掮着四乡去夸耀他的战功,并向乡人索取犒赏,说是洋鬼子全吓退了,你们尽管放心高卧 吧 。
谁知隔不到两日,日本兵又引着印度兵大队来攻,四下兜 抄,刘十九领拳匪照着老法应付。争奈这回来攻的枪械高明得 多,人数又众,所以拳匪一排排地饮弹而亡。刘十九还要催促拳 匪上前,那些拳匪也知道上前只是做炮灰,所以偷跑的偷跑,躲 避的躲避,在阵上已没有多少人。刘十九见大势已去,只得拍马 突围而出,一径向京城奔来。到了京城里,和京城里的大师兄结 交,道是天津虽失,四周义民还有几千百万,不久可以夺还。自 己奉了玉帝饬旨,来助着京城,因此赶来。大师兄便引他去见董福祥。董福祥见了,不胜欢喜,说道:“我刚从宫里出来,预备 到东交民巷去烧各国的公使馆,使那些洋鬼子失了头目,丧他们 的胆。”刘十九道:“妙极妙极!这公使馆只有几十个守兵,我们 围而攻之,正如瓮中捉鳖,包管都要束手就缚。那时朝廷便好向 外国提出条约,不许他们到中国来设学传教,岂不干净?”
福祥便在第二天到宫里去,奏知西太后。西太后那时正同七 总管死了爷——六神无主,听见那些王公大臣把扶清灭洋说得天 花乱坠,自然十分相信,便下旨准备围攻使馆。 一面先下书各国 公使,说是各国联军攻陷天津,夺取大沽炮台,已失了国际交 谊,请各公使在二十四点钟内启程归国。那些公使惊惶得很,便 推德国公使克林德男爵,向总理衙门商量离京的事,坐着大轿到 东单牌楼相近,忽地左手触动枪机,砰的一声,一个子弹从轿子 里穿出去,正落在附近比利时公使馆的门口。护兵以为是拳匪来 攻打了,便擎枪向大轿还击。正在纷乱的当儿,有一队拳匪到 来,给护兵抓住了一个,便说是他打死德国公使的凶手。那些拳 匪更把外人恨得咬牙切齿,拼命地向使馆围攻。可是使馆护兵很 有能耐,在各要口建筑防御工程,死守不战,因此攻了一个多 月,还是攻不破,各国不过死掉一百多人,回兵和拳匪倒死得 不少 。
那时联军已从天津打到北仓,马玉昆迎着大战,战了三日三 夜,败得七零八落。继武也只逃出一个身体,想到北京找心雄去,却没有知道心雄的下落,住在一家客店里,慢慢地打听。那裕总督在北仓见一败如灰,就举刀自刎。这个消息传到京城,西太后吓得魂不附体,便想起李鸿章和外国素有交情,急忙下旨, 命他做全权大臣,向联军议和, 一面吩咐董福祥停攻使馆。但是联军已攻下通州,逼近京城,董福祥领兵去抵挡,又吃了一个败仗。七月二十日那天,黎明时候,京城给联军攻下。董福祥带着残部向西逃去,沿路劫掠, 一时也分不清是匪是兵。那天早朝,竟没有一人上朝,西太后便在半夜部聚细软,和光绪帝穿着单 衣,徒步出宫。天明到西华门,方找着了几辆车,向西行去。妃 嫔宫娥,多半留在宫里,没有随去。珍妃素来不得西太后宠爱, 临走连信都不通知伊,伊知道了十分怨愤,便投井而死。王公大 臣也是各走各路,只有几个胆大些的,还敢住在京城里。外兵到 了京城,四下劫掠,那些拳匪便摇身一变,成了汉奸,反而做外 兵的向导。后来知道西太后和光绪帝都走了,便闯进宫里去,见 宫里陈设的宝玉金珠锦绣绫绢,称心适意的拿着就走。
那个联军统帅瓦德西,也纵容着外兵,不加管束,听说皇宫 富丽,他就把仪鸾殿做行辕。他想中国的宫殿,便是做梦也难得 走到的,现在居然高坐堂皇,得意可知。只嫌着军书旁午,忒觉 寂寞,想起从前在德国的时候,曾经认识那中国公使夫人傅彩云 的,料想现在总在京里,便派人去打听。到了第二天,那傅彩云 已是花枝招展般走上仪鸾殿来。瓦德西不胜欢喜,便问:“夫人 如何一请即来,不怕公使闹醋劲的么?”彩云泫然道:“统帅有所 不知,自从我随公使还国以后,不幸的事接二连三而来。大太太 又是妒忌成性的,公使在着,还不敢欺侮,前年公使病故了,大 太太便借端把我驱逐出门。我没有法想,只得在京城里重理旧业,所以现在已不是公使夫人傅彩云,却是无所依归的赛金花 了。”瓦德西听了,甚是感动,便抚着伊的背道:“分别了好多年,你还是这么花容月貌,可是我却白发髫髫,完全老态了。” 赛金花道:“这话未确吧,我自己也觉得老了不少,将军却老而 弥健呢!”瓦德西道:“这里甚是寂寞,你可伴我住几天么?”赛 金花不响,只低着头弄衣角。瓦德西涎着脸道:“肯答应么?这 里平时是禁地,你们大概也不容易到的,那么住几天也不枉此生 了。”赛金花道:“这个自然,连梦都没有做过呢!”
瓦德西挽着伊的右臂,一边说笑,一边在各地闲逛,见宫殿 崔嵬空空洞洞,难得有人声,仿佛到了罗马。故宫有几处宫人所住的,衣服鞋袜都杂乱抛弃在地上了。赛金花叹气道:“想不到 也有今日,伊们自出娘胎,没有受过这惊吓,胆小的恐怕急都要 急死咧!”走到一所更宏大更壮丽的皇宫,上面天花板无色鬃漆, 四壁都挂着嵌宝的屏轴,柱上蟠着龙,门帘都是黄缎绣着五爪金龙。瓦德西把右边的一间门帘掀起,便有一阵异香热腾腾地从里 面吹出来,回头对赛金花道:“这里大约是太后的卧室了,我们 进去瞧瞧。”
两人踏进门槛,见地板上铺着很厚的地毯,窗儿都关着。这 时天气很热,在这屋子里,更是气闷。赛金花道:“热得快要昏 了,我们出去吧。”瓦德西挽住了不放道:“我要细细观察太后的 起居咧!”说着把前面两扇雕花嵌无色玻璃的和合窗推开,用窗 闩撑住,光线也亮了许多,微微有些风吹进来。瓦德西拉着赛金 花并肩坐在一只大椅里,指点着里面的套房道:“这里面大约是 太后龙床所在了。”赛金花笑道:“有龙床便怎样,没有龙床便怎 样?”瓦德西道:“我想我从德国到这里,几千里的远,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能够和你同坐在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怎么不得意 呢?既然有此机会,有此姻缘,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所以我想今 天和你在太后的宫里,借太后的龙床,度一个甜蜜之夜,你愿意 不愿意?”赛金花那时倒有些忐忑不安,不敢表示。瓦德西立起 身来,走近几步,把套房的门轻轻一推,却并没上锁。门儿开 了,香气更浓,也辨不出是什么香,向赛金花招招手道:“来, 来,来!”赛金花只得走去,瓦德西等伊走进了套房,把门儿砰 的一声关上了,不知道在那里干些什么事,在下也无从悬揣。过 了许久时候,赛金花香汗淫淫,娇喘细细,倚在瓦德西的臂弯 里,慢慢地出来,默默无声。只有房间里十几只形形色色的自鸣钟的钟摆,像落雨地响着。这天赛金花就没有出宫。
这么过了几天,已有消息泄露到宫外,街坊上议论纷纷,早 传到住在客栈里的心雄耳边。他听了愤怒非常,便一口气赶到禁城里,向四下相看了一番,还到客栈里,吃了夜饭,假寐片刻。 约莫敲过了二更,他带了清风剑,结束定当, 一径向禁城走去。 那时的禁城已大非昔比,只剩那些外兵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乱 闯。夜色如死,孤城欲睡,所以他掉臂游行, 一无阻挡。进了禁城,拉住了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问他道:“你可知道联军的统帅住在哪里?”那人不敢说,只睁大了眼向他呆瞪。心雄道:“你说 了,放你走路,只不许向人多说。要是你不说,我就一拳打死你。”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我说我说。在那边靠东的大殿里, 不过你也不容易进去,一重重的守卫都挺着快枪,插着雪亮的刺刀,你要留心。”心雄放了他,依话走去。到了那里,固然有两个高大的外兵,挺枪分左右而立。他便闪身到左边的墙角, 一个鲤鱼跳龙门势,把身子向上一耸,两手早把出檐椽子攀住,又使一个鹞子翻身势,跳上屋面,放轻了脚步,从侧面的墙上一进一进地走去。那屋面都是琉璃瓦,很滑,好几次几乎跌下来,幸亏他手脚快,身体灵动,还不至失足。就是失足,也支撑得住。这么走过了四进,方见一所大殿,里面两明一暗,靠左的一间光线更亮,心想他们大概在这里了。他就轻轻地跳下来,从窗眼里望进去,见有十几个外兵,在那里弄纸牌,不像有统帅在里面,便闪到靠右的那间去,声息全无。他就重又跳上屋面,向四下张望,见西北角上楼台重叠,那边也有灯光,便从屋后跳下来,走过一片广场。前面一并五间大屋,都点得通明,靠左一间和合窗开了两扇。他踮起了脚尖向内看时,见一个虬髯高准的汉子正和一个中国女子对坐着说笑,他想一定是瓦德西和赛金花了,但是这时候不好下手,只得掩在窗外等着。远远听得打过了三更,旁边屋子里的灯光次第地熄灭了,门儿掩上了,这里两人还在说说笑笑,十分起劲。他不耐烦了,从背上解下了清风剑,转过身来,从中间走进去,把黄缎门帘掀起,跨大了脚步,向前走去, 挺着宝剑,向瓦德西刺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紫禁城虚投宝剑 长松山力敌大刀
话说心雄挺剑向瓦德西刺去,赛金花吓得发抖,要喊也喊不出。毕竟瓦德西有些急智,忙从裤袋里摸出警笛来,吁咧咧吹着。那时外面就有五七个外兵,都提着枪赶进来。心雄知道太性急了,不能成事了,不如快走,他就把和合窗用力一推,豁的一声,窗儿跌出去了。他也乘势像燕子般从窗盘里跳出去,依旧走过了广场,跳上屋顶,一进一进地走出去。下边外兵向着上面乒乒乓乓地放枪,心雄把清风剑四面分拨,叮叮当当,那些枪子都拨落在地,一颗也没有射中。到了最前的一进,跳下来,一口气奔出禁城,后面外兵还是紧紧追赶。争奈他脚步很快,他们穿了皮鞋,急切哪里追得着?他出了禁城,更是放心托胆,还到客栈,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床上睡去。心上甚是懊悔,太觉急骤,没有等到他们就寝了下手,以后他们戒备一定更加严密,这事看来难以成功了。那些外兵追了一程,已瞧不见踪迹,只得回去复命。那瓦德西惊魂甫定,也知道这事自己有亏纪律,传出去很不好听。并且他也听见有人说过,中国的剑侠甚是厉害,在不知不觉中间,会送掉性命的。本来只当它是希腊神话一类,不甚相信,这回也觉得所传非虚,否则这么深宫之内,他如何能来去随便,不是真有飞檐走壁之能么?因此他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当夜在惊恐中过去,到了明天,送赛金花出宫,从此他就不做妄 想 了 。
且说心雄自从此次失败以后,每日在街坊上闲逛,闷闷不乐。一天走到大栅栏,见几家大店铺都挂着外国旗,更是气恼。 忽听前面人声嘈杂,定睛看时,见有一队人儿,头上戴着红缨凉帽,顶下插着花翎,身上穿着补服,却背着小车, 一步一踮地走来,小车上满装着菜蔬什物。两边有几个外兵押着, 一脸子怒气,执着皮鞭催赶。等他们走近身来,见那些人都不是苦力,大 约是京官,额上的汗和眼眶里的泪,滴在一起,甚是狼狈。大热天赤日当空,更是难挨,心雄看不过了,把手向左右伸开,拦住去路道:“且住。”那外兵赶过来,提着皮鞭,向心雄劈头打来, 心雄收转两手,左右接住,折作三四段。外兵见了,甚是纳罕, 心想:这皮鞭很韧,如何折得断呢?要摸出腰间的刺刀来时,心雄也把背上的清风剑挺在手里, 一面招呼那些官员快些走开, 一面猛力向外兵杀去。外兵各执刺刀招架,心雄把清风剑使得呼呼作响,外兵一个也近不得身。他们只是把刺刀向心雄上下乱刺, 一些儿没有刀法,怎敌心雄的剑术高超。外兵见杀不进去,反觉得眼前剑光闪烁,忽而在头上,忽而在胸前,忽而在腰间,忽而在胁下,好像有十七八把剑刺过来, 一时哪里应付得来?一个先着了慌,臂上早着了一下,单薄的军衣连血淋淋的肉一齐连带着飞去了一片,痛得倒在地上。其余的外兵,也渐渐乱了手脚。心雄一步紧一步地逼过去,一个外兵额上也着了一剑,捧着转身就走。他们欺着那些官员孱弱无能,所以没有带枪,便有一个外兵偷偷地跑还去,招呼伙伴带枪来厮杀。心雄见官员完全走散了, 便不再恶战,把剑一摆,大踏步折向左边小巷里走去。外兵怕他勇武,一个也不敢追赶,只睁圆了蓝眼,望着他转弯抹角走得不见影踪。等伙伴来时,心雄已走得不知去向了。只得自己拖着小车还营去。告诉官长,官长便去禀知统帅瓦德西,细问心雄的面貌形状,外兵说了大概略。瓦德西心里已明白,就是前夜来行刺 的那个,急忙下令,向四下侦缉。
心雄还到客栈里,知道外兵一定不肯罢休,住在京城里不得 安稳,不如出走。但是此身已如流水漂萍, 一无着落,到哪里去 才好?听得有人说台湾巡抚唐景崧正在桂林预备起兵勤王,他想 不如再去找旧主人吧!他便付清了房金,悄然离京, 一路上晓行 夜宿,也不须絮聒。到了天津,忽然想起师父云上和尚,他能知 未来,以前的经过,早有玄机微露,以后不知如何遭际,他一定 有些知道,不如先去见他,再定行止,因此便折而西行。
到了静海县在客店里投宿,那掌柜向他细细盘问,对他甚是 怀疑。心雄着恼道:“我也是山东人,当过差,有什么可疑?”掌柜赔笑道:“客人不要动气,因着这里静海县,出过一个拳匪首 领曹福田,现在官府要捉拿这人,恐怕他潜行归乡,所以吩咐我 们对着来往客商,必须留意盘查。否则,容留了或是放过,都要 处罪的。”心雄道:“我是有家有室的规矩人,并有以前官厅委札 护照,谅来可以相信了。”掌柜道:“这也是上面的公事,我们的干系,不得不如此,请贵客原谅。”心雄道:“那么请你检查吧。” 说时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来,里面都是台湾唐巡抚、天津聂提督 手下当差的公文。掌柜看了拱手道:“原来出过一番气力的,此 次要到哪里去?”心雄道:“我想回家乡堂邑县去。”掌柜道:“这 几天路上很不安静,那些拳匪败了下来,三五成群,专一打家劫舍。前天有一行人是在京城里做官的,经过这里东门城外,给一 群强盗把行李抢得精完滑挞,还绑了一个小孩子去,要一万两银 去取赎,他们气得说不出话来。报到县里,知县大老爷派捕快去跟缉,你想哪里捉得到?”心雄道:“这伙强盗住在什么地方的?” 掌柜笑道:“这不是笑话么?他们随聚随散,哪里有一定的住处 呢?”心雄道:“那么他们绑了孩子去,要人去取赎,没有地点,如何交付呢?”掌柜道:“交付银两的地点是有的,捕快在那里守了两天两夜,不见一个鬼影儿,可知是胡说。”心雄道:“那一行 人也住在这里么?”掌柜指着后院庭心里洗衣服的妇人道:“这位奶奶,就是孩子的母亲。”心雄望了一望,道:“我问了许多闲话,把自己的正事忘了,请你给我找一间干净明亮的房间吧。” 掌柜引着他走到后院,把靠东的厢屋开给他看,心雄点点头道:“很好,就是这里吧。”
掌柜出去了,心雄到庭心里问那妇人道:“奶奶,你家的孩子有些消息么?”妇人抬起头来,对心雄上下相了一遍,含着两 眶眼泪道:“没有,可怜那孩子只有十四岁,哪里吃得起苦。我 们姓金的三代单传,四房只有这一个孩子。在京城里恐怕有飞来 横祸,所以拼命地逃出来,谁知反遭着不幸。”说时眼泪簌簌地 落下来了。心雄道:“奶奶且自宽心,他们只是要钱。”妇人道:“他们要一万两银子,我家卖完了田地房屋,也凑不到这一半的钱啊!”心雄道:“那些强盗所约交付银两的地方在哪里?”妇人 道:“在北门外牛头山上土地庙里。县里派人去,不见什么人。” 心雄道:“他们绑孩子以后,是不是向北门走去的?”妇人道:“不,好像是向南走的。”心雄安慰伊道:“这些强盗等了你们几 天?没有人去接洽,也知道不是好买卖,说不定会把孩子送还你 们的。”妇人叹了一口气道:“不见得吧,我们也是急得要还江南 去了,由着孩子听天命吧!”
心雄走了出来,到一家饭庄上吃了一个饱。那时天色尚早, 就问了讯,走出南门,见一条大路,有两三里长,全无弯曲。走完了大路,有三条小路,他毫无目的便拣了靠左最狭小崎岖的路走去。约莫又走了两三里,便是一丛杂树,枝叶扶疏,把滚热的太阳遮蔽得一丝不漏。他也走得出汗了,便到树林里席地而坐。 忽听得脚步声,定睛看时,却是一个捉野柴的,在那里拾断树枝,渐渐走近身来。心雄便问他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捉柴的答道:“是长松林。那边唤作长松山,你可是进城去的?”心雄道:“不,我是从城里出来,要翻过山后去呢。”捉柴的道:“我 劝你还是还城里去吧。”心雄道:“我有要紧事,非过山去不可。” 捉柴的道:“我是好意。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所以你会冒冒失失地走到这里来的。”心雄笑道:“我两脚不知道走过多远的路,怕什么?”捉柴的低声道:“不是远近的话,那长松山上新到了一群强盗,凡是打从那里过的,有行李的抢行李,没有行李的拉去入伙;要是不依,杀了做肉馅包子吃。你想还去得么?”心雄道:“那么你倒敢到这里来的?”捉柴的道:“他们知道我是个穷鬼,并且是本地人,做强盗的也有规矩,唤作兔儿不啮窠边 草,所以山前山后的人家,开了门睡觉,都可以的。”心雄道:“这山上有多少强盗?”捉柴的道:“不知道,大概也有一二百个。就中有一个唤作刘十九的,年纪最轻,本领最大。听说他刚从京 城里来,他打败过外国兵,使得一手好刀法。使得急时,水都泼 不进去的,休想近身。还有一个女强盗,大家称伊三妹子,弓箭 也是了不得的。”心雄听得出神,竟忘了时候,立起来,走出树 林,看那太阳已渐渐向西落下去,心想:就在今天去勾当了吧。说着向捉柴的拱拱手道:“多谢指引,我便还城去了。”
他假作走还去,绕过了树林,果见有一座小山,刚才给树林 遮住了,没有看见,料想这山不会高峻的。依着山路,曲折走 去,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望见山上有三四处房屋,黄墙黑瓦,大 约是庙宇。四下树木也不少,他只拣着荒僻山径登山,先走到了 一座凉亭,上面正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哼着京调。心雄趁他冷不 防备,走过去抓住了背领,把那人拎起数尺,喝道:“我有话问 你,你须得回答清楚,要是有半句支吾,我就把你掷下山去!你 可有几条性命够送?”那人急道:“你说你说。”心雄道:“这山上 可有一个刘十九么?”那人道:“有,有,在上面中间的关王殿里 住着。”心雄道:“还有三妹子呢?”那人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了。”心雄把那人提空了向山下一掷道:“不知道,也要给你知道呢!”那人便骨碌碌从山石嶙峋中滚跌下去,大概也是九死一 生了。
心雄走出凉亭,再上山去,不到半里就见一座庙宇。他从背上拔出清风剑挺在手里,推门而进,闯过了金刚殿,跨过门槛, 里面正走出一个女子来,头上插了几朵血红的凤仙花,身上穿了 一件没领大袖的夏布衫、单叉裤儿,赤着脚,了一双拖鞋,随 随便便地走来,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心雄道:“你可就是三妹子?”那女子端详了一会儿,也不答话,转身还殿上去了。心雄紧紧地追赶,到了殿里,那女子已提了三节棍出来,对着心雄劈头就是一棍。心雄早已准备,把清风剑一挡,那棍没有打下来。 女子接着又把棍儿向下部扫来,心雄把身子向上一耸,让棍儿在地上打一个转,他早已跳在那女子的背后了。那女子转身过来, 又是一棍向心雄腰间打来。心雄把剑觑准了,用力一劈,三节棍便少了一节。那女子有些心慌了,向殿后退去。心雄哪里肯放, 也追过殿去。那女子向殿后的佛龛上一跳,到了龛顶,想把墙上的弓箭拿下来,心雄便扳住了佛龛。这么一推一扯,豁啦啦一阵声响,宛如墙坍壁倒,那女子已随着佛龛一起倒在地上。那女子 正想爬起来,心雄毫不客气,已把脚对准把女子的胸部踏住,喝道:“我且问你,前天在东门外抢来的姓金的孩子在哪里?”那女子急道:“在厨房里捆缚着。”心雄道:“我这回单是来救孩子的, 不情愿多开杀戒。你倘然立个誓,以后改邪归正,我就饶你的性命。”那女子哀求道:“我情愿拜你为师,听你指挥。”心雄又好气又好笑道:“我哪里要你这样的徒弟?”说到这里,正把脚收还,忽听见一声大喝道:“三妹子,你不要灭自己的威风!”早见一个少年提着长柄大刀从殿后赶来,后面还有十几个强盗,执刀的也有,持棒的也有,七长八短,来势很凶。心雄对着那女子道:“这是他们害你的。”说着,仍把脚向那女子胸部踏去,只听见咯吱一声,那女子哼得半个“啊”字,已香魂一缕,离玉体而去爪哇国了。
心雄振一振精神,走前了两步,把清风剑一摆,看那少年杀 气满脸,心知就是刘十九。那刘十九也很爽快,自己背着履历 道:“我刘十九,在北京天津不知道杀死了几千百人,难道还不 够,要你来凑数么?”心雄道:“好,我就替几千百人报仇!”挥 动宝剑,和刘十九的大刀, 一上一下、 一前一后、 一进一退、 一 迎一拒地斗着。那些强盗好似在那里看戏, 一个个呆住了,不敢 上前。心雄的剑直逼着刘十九刺去,刘十九的大刀拨开了剑,向 心雄劈来。等到刘十九的大刀劈来,心雄也收下剑,把大刀架 住。这么地斗了六七十合,各无胜负。心雄兴起,便用出他的真 功夫来,身子向下一蹲,打着矮步,从刘十九的大刀下面钻进 去,一把剑猛向刘十九的腹部刺去。刘十九只顾着上面,没有留 心他却从下面刺来,急忙退下,剑锋已刺进了腹部,血都冒出 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落寞孤行趵突泉遇侠 游戏三昧泺口镇捉妖
话说刘十九的腹部受了心雄的一剑,立脚不住,倒下地来。 心雄从他的手里夺下大刀来,把刘十九当作青菜萝卜般乱切了一阵,顿时血肉模糊,腥气扑鼻。那十几个喽啰,早已吓得脚打屁股,拼命地逃出庙门去。心雄只拉住了一个,那人哭道:“大王饶命,我家里还有九十多岁的老娘咧!”心雄笑道:“我只要除去首恶,不问胁从,你且放心。你们绑来的人,都安顿在哪里?” 那人道:“只有两个, 一个是孩子,在厨房里; 一个是老头子, 在后面草屋里。”心雄便命引路,先到草屋里救出老者来,老者已须发斑白,甚是龙钟。心雄暗暗好笑,他们只请着了这么的财神,自然晦气临门了。问他姓名住址,老者说:“是保定人,到静海来卖布的。卖了一百多两银子还去,经过这山下,给他们拉上来的。他们要我写信到家里去,拿五千两银子来赎,可怜我家里连五十两银子也凑不出来呢!这几天没有好吃,没有好睡,快要生病了呢!”说着,老泪簌簌地落下来。心雄道:“你且跟我来。”
三人走到厨房里,见孩子也在着,替他解了绳束。灶里热腾 腾还没有熄火,把镬盖掀开, 一镬的饭已经熟了,心雄吩咐那喽 啰盛了四碗饭,在厨里搬出几碗菜蔬,大家就在厨房里饱餐一顿。看看天气已晚,心雄道:“今天来不及下山,我们就在这里过一夜吧!”问那喽啰道,“刘十九和三妹子的卧室在哪里?”那喽啰点了一盏油灯,领心雄走去。在关帝庙的左边有一间耳房, 里面三张床,倒也被褥完全, 一只破皮箱摈去了锁,却有几包碎银、一支手枪。心雄把手枪放在身边,把碎银子撮了一把给那喽啰。那喽啰谢了又谢。余下的心雄也塞着袋里,唤老者和孩子过来,都在耳房里睡着。一宿无话。
到了明天那喽啰又去烧了一顿饭,大家吃了。心雄把余下的碎银给了老者。老者道:“我得了性命,已是万幸,这些银子还是你拿了吧!”心雄道:“这是你的血本,恐怕还不到一百两呢!” 老者这才收下,向他叩头道谢。心雄道:“我们好下山了。”四人 出了庙门,老者和孩子欢天喜地地走下山去。到了山下,老者辞 别心雄而去不提。那喽啰心上也要走,却不敢说,走出了树林,立住了,一脸子的踌躇疑惧。心雄道:“我倒忘了,你走你的路 吧。”那喽啰如奉大赦,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拔脚就走。心 雄和孩子照着来路,走回南门,到了客店里,掌柜的见了大惊道:“你们从哪里来的?”心雄只是笑,也不答话,一径领那孩子到后院去见姓金的奶奶。他们一家团聚,自然喜不自胜。
心雄走出来向掌柜招招手,到自己的房里,把上项事说了备 细。掌柜失惊道:“县里忙了好几天, 一个苍蝇也没有捉到,怎么你不费吹灰之力,已把他们杀个干净了呢?”心雄道:“我明天 就要赶路的,怕给县里知道了,平添许多麻烦,所以请你不要声张出去。”掌柜道:“这个有些困难,我虽可以不说,万一给他们知道了,便要向我查问,那时你走了,我如何交代呢?”心雄想了一想道:“等我走了,你可领着姓金的去报县,倘然县里要查究谁人去杀强盗的,你只推说不知道。好在姓金的孩子,我已叮 嘱他,不要说老实的话,只说那夜突然走来一人把他救出来,送到客店门口就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掌柜道:
“你到县里去报告,包管有一份赏赐的。”心雄笑道:“谁喜欢这个?我平生做事,不受报酬的。”掌柜道:“你真是一位侠客了。” 那时姓金的京官也来了,对着心雄唱一个肥喏谢他,随后有他的仆人端上酒菜来,请心雄上座。京官拉着掌柜相陪,掌柜推着外边要人照料,不便久坐,喝了一杯酒就走。心雄吃一个畅快,仆人收拾干净,京官又坐了一刻,告辞而去。心雄也叮嘱他明天报县,千万不要说出自己来,京官答应了。心雄睡到天色微明,就收拾行李,会了钞,出店而去。到了辰牌时分,掌柜引着京官到县里去报告知县。知县听了,甚是惊异,亲自领了护勇、衙役、 捕快,出南门到长松山去踏勘,把刘十九、三妹子的尸首收殓埋葬销案。京官也就离此南下不提。
且说心雄到了济南,上千佛山去见云上和尚,谁知云上和尚 上杭州去了却留下一封信,说是等心雄到来,给他细看。他把信 拆开,只有一张小笺,上面有四句七言诗:
国中遍地生荆棘,海外漫天起浪涛。此去扶余堪暂 住,归来湖上饮醇醪。
心雄看了一些儿不明白,想了好久,只懂得第一句,大约是 说国内已无用武之地。第二句好像要他到海外去,别寻新地。第 三句第四句更觉模糊。只得把诗笺放好,还下山来。闲着无事, 想到趵突泉去听大鼓解闷。走进广场,见有一个商人扭住了一个 少年痛打,那少年并不还手,也不呼痛。心雄甚是不平,上前解 劝,那商人道:“这人欠了我三个月的房金, 一个大钱不给走了。 今天碰见了问他讨,他还是没有,所以恨极了打他。”心雄道: “大概他真的没钱啊!”商人道:“怎说没钱?有人告诉我,他天 天吃得烂醉,常到趵突泉来听大鼓,三钱五钱银子肯花,他专心 欺我呢!”心雄把那少年相了一相,见他衣衫虽是褴褛,眉目清秀,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光棍,便问那少年欠他多少。那少年 道:“八两。”心雄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给商人道:“你拿了 去吧。不过做生意的,以和善为主。哪一个人没有瘟疥的时候, 何必如此动蛮呢?”商人见了银子,无名火已退个干净,和颜悦 声地接受了,道谢而去。
少年对着心雄拱拱手道:“萍水相逢,怎好破钞?”心雄道: “这算得什么?有无相通,朋友之谊。我看你是定有什么不得意的心事,所以如此落拓不羁啊。”少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我和你到酒店里细谈吧。”心雄就随着他到临近一家酒店里坐下。 少年等酒来了,旋了一满杯,敬给心雄道:“我看老兄也不是寻常人,还得先请教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心雄约略把经历说些出来,少年道:“到底是个同道!”心雄道:“老弟也是在行伍中 当过差么?”少年道:“非也,非也,我姓柳名小雅,我的父亲单名一个南字,他得着异人传授的剑术,在长江一带干了不少任侠的事。他为了世道日非,人心不古,厌弃红尘,便到四川去入山 为僧。吩咐我不许寻他,将来自有相见之日,并且叮嘱我到山东访问千佛山的云上和尚,求他指示一个入世门径。我为了母亲在堂,不便远离,今年母亲染疫身亡,所以便遵着父命到济南来。 谁知到了千佛山,那云上和尚到杭州去了,扑了一个空,甚是心灰。 一时可没有栖托之所,只在济南闲荡,想到杭州去找云上和尚,却又没有旅费。至于几两银子的房金是有的,为着付了房金,以后的生活之需就没有着落,所以便欠了不付。”
心雄道:“云上和尚就是我的师父,怎么和尊公相识?”小雅 道:“那年黄河水灾,河南地方无以为生的人都聚着为盗,小太行山上有一伙强盗,甚是厉害。官府没法捕捉,百姓受足了苦, 无可告诉。家严恰巧从关外来,路过那里,山上的强盗认他也是个有钱的客商,把他的行李抢了去。他动了怒,赶上山去,把为首的强盗杀死,只饶着一个汉子未杀。那汉子也是云上和尚的徒弟,便领着家严去见他。那时云上和尚还在洛阳相国寺里做住持,两下谈得十分投契。云上和尚劝家严也皈依我佛,家严不从。他说:‘你不是功名利禄中人,徒然白费心思气力,何苦 呢?’后来家严在江湖上奔走了好几年, 一些儿没有结果,反而结了许多闲冤家。社会上没有真是非,把他和大盗一般看待,他愤极了,就想着云上和尚的话,确有知人之明,决意弃家求道。 知道云上和尚不但是武艺出众,并且有先知预言之能,所以明我到他那里来问个入世方针的。”心雄道:“我也正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路呢!”说时,把诗笺摸出来,给小雅看。小雅看了也不明白,还了心雄道:“我看还是去找他吧!”
心雄道:“我本想到桂林去找旧主,既然师父有遍地荆棘之 言,恐怕去也徒然了。只是老实告诉你,到杭州有许多周折,身 边盘缠不够了。”小雅道:“我有法子想,包管三天以内,有人把 大宗银子送来给我们花用。”心雄笑道:“我们难道也走这条道儿 么?不妥不妥。”小雅道:“我打听得城东有一家土财主,平时重 利盘剥,所积的都是不义之财,我们去向他拿一点儿,大约也不 算过分吧!”心雄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师父也对我说 过,这等事做滑了手,便起了贪多务得之念。起初还能辨别来源 的好坏,后来就要见财起意,人欲战不过天良了。我是叨长几 年,在你面上说规矩话,实在我们非至万不得已,决不能和强盗 一般行径的。”小雅道:“这话固然不差,不过除掉此法,哪里去 找钱呢?”心雄道:“我在千佛山上,瞧见一张揭帖说是泺口新出 了一个妖怪,甚是凶恶,专在昏夜到人家捉女孩子去,也不知道 是如何消纳?泺口的人家,聚集了一笔银子,招寻捉妖怪的异 人。我想这倒是名利双全的事,大可做得。”小雅道:“我们又不 是从龙虎山上来的,怎样好去捉妖怪呢?”心雄道:“我想现在文 明世界,如何还有妖怪?这一定是什么匪类,假扮妖怪,把女孩 儿捉去,贩卖给人家的勾当。我们何妨先去探听探听,再定办法?”小雅笑道:“有趣有趣,我们明天就去。”
当夜在客栈住了一夜,天亮了两人问了路径,到泺口来。那 泺口是黄河边上一个小镇,也有几百家住户,做河工的居大半,也有捕鱼为业的。两人到了那里,果见墙上贴着揭帖,上面写 着:“如有异人,存心救世,助捉妖怪,请到保正家接洽。”两人 问明了保正的所在, 一径到他家里。那保正是个五十多岁的单 身,没有儿女,所以他敢写这揭帖,不怕妖怪来寻衅的。保正见 了两人,问明来历,便把妖怪的行径说出来道:“这事还是两月 以前才发现的。据说生着红须,面目狰狞可怕,门不开,窗不 动,他会进屋子里来捉人。他只要女孩子,六七岁的最喜欢。我 们镇上前后失掉女孩子有八九个了。四下访寻,没有踪迹,大概 都给他吃去了。”心雄道:“这几天他来过么?”保正道:“自从我 贴了揭帖以后,有十天没见他出现了。”心雄道:“你且把我们来 到这里的事隐去,不要向人说知,只替我们去找一两个女孩子 来,我们好引诱他来。”保正摇摇头道:"镇上的人,怕得他什么似的,有女孩子的早已寄到别处去,谁敢留在家里?万一做了引子,又给他捉了去,我哪里对得起人呢?”心雄道:“这个容易,你去拣两个面目秀逸的男孩子,把他们装成了女孩子,就行了。” 保正想了一想道:“我有两个外孙,可以招他们来,不过你们也 不可向他说穿,说穿了他们要吓走的。”心雄道:“这个自然。” 保正便出门而去,不多时领了两个孩子来。心雄到镇上去买了些 胭脂花粉,替他们涂在面上,真像了女孩子。心雄吩咐小雅道:“我和你各自领了一个,到镇上去走一遭。有人问起,只说是从外地来访寻亲戚的。”
这天晚上还来,都住在保正家里,却一些儿没有动静。第二 天又领着出去,在黄河边上闲逛了半天,仍旧还到保正家里。到 了三更时分,庭心里扑的一声,像掉下一件东西来,那时心雄还 没有睡,听见了,轻轻把小雅推醒。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房来,躲在客堂中间的桌子下面。隔不多时,见有一个黑影在窗外移 动,接着有一阵异香透进来。心雄急忙把预备的解迷药塞在鼻管 里,也分给小雅一些,照样地塞了。接着窗儿开了,走进一个人 来,虽然在黑暗里,瞧得出长须乱发,真和妖怪仿佛。看他携了 香,走进房去,摸索了好一会儿,挟着一个孩子出来了。这时心 雄和小雅已从桌子下钻出身来,心雄举起左脚,把那人手里的香 踢下地来,就踏灭了。小雅也从那人胁下夺下了孩子,对准那人 的背上,猛力的一拳,那人也不回手,拼命地向屋外窜去。两人 紧紧地追着,那人跳过墙去,两人也随着跳出去, 一路追赶。直 追到黄河边,见他向河边一只大船上跳去,船上有人在着,撑篙 的撑篙,划桨的划桨,快要离岸了。心雄急忙跳过去,总算手脚 快,早给他跳上船去,小雅已来不及,只立在岸上呆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客地喜逢红鼓女 边关怒打骄镖师
话说心雄跳到船上,先把撑篙的一脚踢向河心去,随手把竹篙折为两段,拿着有铁尖的一段当武器,向那人打来。那人从船里摸出一把朴刀来迎战。心雄心想:这厮须得留着,要向他讨人咧!便上下左右,把断竹篙乱晃,晃得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那朴刀也是上下左右地乱挡,挡了一会儿,手儿一松,给心雄的断篙呼的一声,摔到河里去了。那人更慌了手脚,吩咐把桨的快 划,把桨的用力划到河心,那人就向河心一跳。心雄别的都不怕,只怕着水战,他生长在北方,从来不耐水性的,这回可有些 为难了。正在踌躇,忽听又是一阵水声,好像又有一人跳下水去了。心想:这更糟了。他便提着断篙去逼那把桨的划还岸边去。 把桨的不依,给心雄一把胸膛,提起来向河心一掷, 一个大水花,把桨的已沉入水中。那时他觉得太鲁莽了,他一定也耐得水性的,我对付一人还忧不够,如何反替他添了帮手呢?船儿失了 支持,便在河面上打转,心雄头也转得晕了,急忙坐下,等他们的动静。只见水里浪花四溅,像有几条大鱼在那里翻筋斗,却不见一个上来。甚是疑惑,心想:这么呆等,到天亮也等不出什么 来的,不如把船划还岸边去再说。他就把桨用力地划,划了好久,还离开岸很远。忽地船身一侧,早爬上一个人来。心雄停了桨,从背上拔出清风剑来,要劈那人。那人急喊道:“是我呢, 快些助我一臂,已捉住了一个,你把他拉起来,我还要去捉那一个咧!”原来那人是小雅,他在长江里熟练过游泳的,他见船儿 到了河心,知道贼人存心不善,恐怕心雄受他的欺,所以也跳下河去,把先前下水的捉住,拉到船边,交给心雄。心雄把他拖起来,一顿拳头打得他豆腐喊不出,喊嗬嗬,随手在他身上撕下了 几条布条儿,把他的手脚缚住。那时船儿又侧动了,小雅把桨的那个也捉了上船,逼他划近岸去。
心雄、小雅各拖着一个上岸,就在岸边放下,心雄向劫女孩 子的贼先问道:“你以前劫去的女孩子在哪里,快些说出来,便 饶你的狗命。”那贼道:“都卖给人家了。”心雄道:“你要是不实 说,明天送你到官府里去,怕不是一顿结实的打,到底还得供出 实在来。”那贼道:“实在都卖去了。我家无恒产,哪里养得起这 些孩子?不过买孩子的人家,我还指得出来。”小雅道:“这件事 很麻烦的,我们也没有许多闲工夫去替他理这账目,不如把他送 到官府去干净。”心雄想了一想道:“也好。”说着各自拖着一个 到保正家里。保正还熟睡未醒。敲了十下的门,才把他惊醒,出 来开门,见水淋淋的两件东西,不禁一吓。心雄道:“红发红须 的妖怪,给我们捉住了。”保正便让他们进来,在灯下瞧见那贼, 满脸的血,保正道:“这贼已杀死了么?”小雅道:“不,这不是 血,就是染须发上的红颜色,着了水,化成了这模样。”保正也 笑起来了。
那时天色微明,保正去烧了饭出来,请两人吃了,说道: “惭愧得很,你们怎样不开门、不开窗地出去捉贼,我一点儿不觉得呢。”小雅道:“你那外孙已到了他手里了,给我夺了下来, 他没有喊你么?”保正道:“起初我似乎听得外房有声音,后来闻着一阵香味,就昏昏地睡去了。”小雅道:“就是这贼的迷人香啊!”保正去看他两个外孙,也睡得甜熟,出来笑道:“老小老小,真是一般无二的。他们经过了这么的惊动,还睡得着呢!” 心雄道:“停会儿你们把这两个贼解县去,我们有事要赶路的。” 保正道:“两位替小镇除害,十分感激,请留一天,让镇上的人 尽一点孝敬。”心雄道:“这倒不必客气。”保正道:“那么我们凑 集的酬金,请两位拿去吧!”说着从里面捧出一包碎银来,估量 起来,大约也有一百多两。心雄对小雅道:“这里的人家并不是富户,他们的钱得来也非容易,我们受一半吧!”小雅道:“不 差。”保正道:“这个不对的,我们为了这贼,日不安食,夜不安 眠,现在两位替我们除去了,已是一百二十个幸运,这一点儿孝 敬,也忒菲薄了。”心雄只是推辞,终究取了一半,和小雅向保 正告辞而去。这里由着保正唤人把两人解县。县官推问了以前所 劫女孩子的着落,派衙役带同家属,按供前去领还,把两贼处罪 完案不提。
且说心雄、小雅得了一笔银子,还到济南,预备买了些干 粮,然后往杭州去找寻云上和尚。到了晚上,小雅要去趵突泉听大鼓,心雄笑道:“你着了哪一个姑娘的魔了么?把房金结交完了,还不肯放下这一片痴心。”小雅道:“前天新到了一个角儿, 名唤黑牡丹,真是玉貌珠喉。我在别地方没有遇见过。”心雄听见黑牡丹三字,心上一愣,问道:“这黑牡丹怎生模样?”小雅以 为心雄也给他说动了,便故意像说平话的开相一般,把黑牡丹的眼睛怎样黑而活,皮肤怎样白而细,手儿怎样灵,身儿怎样软, 喉咙怎样响亮,舌儿怎样圆转,说得出神入化。谁知心雄想起了 十年旧事,所以倒也想去瞧瞧,便随着小雅兴冲冲地到趵突泉去。见那趵突泉旁边一间敞轩门口,高挂着一块红纸金字的大牌,上面写着:
特请梨花大鼓名角黑牡丹唱《水浒全传》
踏进屋去,黑压压已坐满了听客,堂馆过来招呼,在边上排 了两个座儿,两人坐下,向台上望时,那黑牡丹已玉树亭亭地立在上面,右手执着鼓槌,左手执着两片半月形的铜简,叮叮当 当,咚咚嗒嗒,参差错落地敲得十分和娴。正唱着闹江州,宋公 明装疯吃屎一段,激昂慷慨,在女孩儿娇滴滴的歌喉中,唱出失 意英雄的心事来,另有一番回肠荡气的精神。心雄听了,更是感 慨不已,心想:“伊已唱红了,成了名角,我怎样呢?十年间奔 走南北,经过了许多惊风骇浪,到现在依旧像无羁之马,不知道 以后如何归宿,对着伊很是惭愧。”看那小雅,侧着头,睁着眼, 张着嘴,听得正是出神。忽然一声清脆刚劲的铜简, 一记沉着浑 厚的皮鼓,黑牡丹已弯了一弯腰,退下去了。跟包走下台来收 钱,走到小雅身边,小雅向身边一摸,没有零钱,只剩泺口保送 给他的几块碎银,他就摸了一块给他。那跟包接了道谢不迭,收 遍了钱还去,向黑牡丹说几句话,又把手向小雅一指,倒弄得小 雅难为情起来了。
那黑牡丹望了一望,微微地一笑,顿了一顿,忽地袅袅婷婷 走过来。那时屋子里几百道眼光,随着伊射过来,见伊走到小雅 身边,对小雅点点头,又进了一步,走到心雄跟前,立住了,相 了一相,问道:“爷台尊姓可是万么?”心雄倒吓了一跳,定一定 神,答道:“是的。”黑牡丹道:“一别十年,万爷可得意么?公 馆在哪里,少停我来请安。”心雄道:“别客气,我从北京来,要 到杭州去,明天就要动身,不必劳驾了。”黑牡丹坚执要问住处, 心雄只得把客栈地址说了,黑牡丹点点头去了。大家见了这光 景,真是又羡又妒,羡的是这么红的姑娘,偏和他亲热;妒的是 哪里来的外路人,倒有这艳福!连小雅也不明白,怎么他们会一 见如故呢?心雄道:“我们在这里,给大众注意了,怪不好意思 的,我们走吧!”便付了茶钱出来。
小雅问他如何认识黑牡丹的,心雄把前十年在堂邑县的事说了,小雅这才恍然大悟。两人到了客栈,天色已晚,心雄要到外边去吃饭,小雅道:“黑牡丹要来找你的,失了约,有负伊的雅意,不如就在这里吃吧。”心雄道:“我正怕麻烦,要想避去伊啊!”小雅道:“在你恩不望报,在伊却牢记在心呢!”说时外面走进几个人来,抬着一席酒肴,问这里是万爷的住处么。小雅早替他答应道:“是的是的,你们哪里来的?”那些人回道:“是黑姑娘送来给万爷消遣的,伊立刻就来,请先用吧。”说着七手八脚地搬出来,摆满了一张方桌。心雄给赏钱,那些人谢了出去。 当真接着黑牡丹也来了,对着心雄敛衽行礼。心雄道:“何必又要你破钞呢?”黑牡丹一边旋酒敬着两人, 一边拉凳子打横陪坐, 向小雅问了姓名,就唠唠叨叨把自己十年来得意的话儿,背得流水一般熟。心雄也把几件大事说了,黑牡丹道:“像万爷这么的才干,将来总要飞黄腾达的,自古说的,蛟龙不雨困潢池,万爷且自宽怀。今天相逢在这里,也算得奇缘了,请畅饮一杯。”三人各干了一杯。黑牡丹道:“万爷这回到杭州去,有几天耽搁?” 心雄道:“说不定,要遇见了云上师父,才定行止。”黑牡丹道: “那么一路费用,恐怕不够,我停会儿派人送一点儿零碎银子, 来给万爷赏脚夫买酒喝吧。”心雄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们两人已有五六十两银子,尽够花了。”黑牡丹道:“万爷素性慷慨,随处要救济穷困,这一点儿哪里够?我和母亲两人用得很省,这几年靠福,也积了些钱,请不必客气。”心雄见伊甚是诚心,也不再推却。那时多饮了几杯,便觉牢骚满腹,说道:“姑娘不弃,当我是个朋友,我倒有一句忠告,从来说得好,人老珠黄不值钱,姑娘应当趁此红时,放出眼光来,在风尘中物色一位人物来,托付终身。你母亲也得了依靠,你也得了归宿。”黑牡丹面上飞起了两朵红云,定一定心道:“万爷金玉之言,铭诸肺腑!”又敬了一巡酒,立起来道:“还有两家乡绅人家邀去堂会, 不能奉陪了,请宽饮一杯吧!”心雄也不强留,送伊出房而去。还来和小雅又饮了几杯,各有酒意,唤茶房来收拾杯盘,闭门 安寝。
到了明天,掌柜的捧着一包银子走来道:“这是黑牡丹送来的程仪。”心雄掂一掂分量,约莫有二百多两,便从身边摸出一两多碎银来,吩咐给那送来的人,掌柜的去了。小雅道:“我们正愁着盘缠不足,这分明是雪中送炭了。”心雄道:“我们用伊的钱,未免有些惭愧吧。”小雅道:“唱大鼓的,卖嘴不卖身,也是很正当的钱啊!”心雄笑道:“比较你前天想走的那些路高明些。” 小雅也笑起来了。两人就在这天收拾行李,雇车南去。按下漫提。
如今要说那局促于马玉昆辕下的朱继武了。他在那里新结交了一位同事,是奉天人,常在中俄边界往来,说起关外物产丰富,要是有了资本,招工屯垦, 一来可以开发地利,二来可以救济许多无业游民。只可惜那边十分荒寒,不是身体坚实的,不容易抵抗。继武听了,甚是心动,因想在此当差,毫无意味,那行伍中的升迁和文官一样的黑暗,要是不得长官欢心, 一辈子到头白斑斑,还只是一个老兵。眼见他们蝇营狗苟,龌龊不堪,实在气恼,更兼那马玉昆远不及聂士成那么爱才礼贤,心雄、慕仁又远离而去,更觉得寂寂寡欢。自从两宫西巡以后,武毅军奉令人卫京师,到了京城里,只是按兵不动,名为勤王,实在也不敢和外国交战。不多时议和了,国家损失得不可计数,他听见了,灰心得很,便和那朋友商量要出关去。那朋友写了一封信给奉天的一个财主,姓张名齐东。他说:“那人是贩皮货的,每年到各地去收买皮货,走过那些崇山峻岭、险穴森林必须用着保镖相护。 你到了那里,一定可以宾主相得的。”
继武拿了信,向马玉昆请了长假到丰田去见张齐东,却巧齐 东已在半月前到黑龙江去了。那里有一个镖师绰号满天飞郑福 庆,自负有万夫不当之勇,在齐东身边已六七年了,要是齐东走远路,到哈尔滨一带去,他才同行,否则那些太平地方只派一个徒弟去走一遭。他见了继武年纪很轻,身干小,早已不放在眼里了,看了一看信,便说:“老弟你来得真不巧,要是敝东在这里, 一席之地总可以容留的。我又不便替他做主,不过你不远千里而来,不好空着手还去。这样吧,我送你十两银子,请你另寻门路 吧!等敝东还来,倘然用得着你时,我再设法写信给你。”继武听了,气得几乎要怒发冲冠,心想:这厮眼高于顶,如此无礼, 如何耐得?便立起身子来告辞道:“这倒不必破钞,我这回来, 并不单纯是寻啖饭之地,也因着敝友说起关外货弃于地,亟待开发,我只有力气,没有钱,所以想帮助有钱的用一番气力,利人利己啊!至于碰不见贵东,是我无缘,他日有缘,总可相见。费老兄的心,代向贵东说起我来拜访过他就是啦!”福庆冷笑道: “讲到气力,这里扛得起千斤之重的,只算是三等角色,不知老弟能扛多少重?”继武知道他是个粗人,全不明白他话中有因, 便老实不客气地讥讽他道:“老兄误会了,我说的气力并不是蛮力,君子养浩然之气,丈夫有不屈之勇,我想贵东往来边檄,未必专用那些粗人的。”
福庆也懂得继武在那里暗暗骂他,他就恼羞成怒起来,大声 道:“我一片好心,恐怕你路费短少,慷慨济助,你倒出言不逊, 你给我滚出去,我们这里用不着这么游勇散兵的!”继武给他骂 作游勇散兵,这三丈无名火便按捺不住了,跳起身来,握紧了两个拳头道:“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见过的人也不少,没见过你这样仗势欺人的混蛋!”福庆也给他撩起火来,两人就在大厅上打起来了。福庆自恃身体高大,使一个饿虎扑羊势,向继武扑来。继武闪过一边,等他扑了空,使一个金刚扫地势,向福庆的下三路打来。福庆也让过了,又使了一个泰山压顶势,想把继武一拳打倒。哪知继武的拳法甚是高妙,他在台湾常和番人角力, 手脚灵活,约像猿猴一般,东钻西伏,弄得福庆上下前后,照顾不迭。斗了五十合,已斗得眼花缭乱,继武一声喊道“着”,一 个海底捞月势, 一拳已打中了福庆的小腹。还是继武留情,不然 可以中他致命之处。可是福庆已受不了,捧着肚皮喊哎哟哎哟蹲 倒在地上,面如土色。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明月夜失马得良朋 乱山间流弹落佳果
话说继武把福庆打坏了,便走过去搀他起来问道:“你看气 力如何?”福庆心想:“自己在这里常时自命无敌,现在失败了, 将来如何见齐东?好在今天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不如和他结纳了,遮盖面子,以后再想方法排除他就是了。”当下勉强撑住了 身体,苦笑道:“老哥哪里学来的拳法,高明得很!老实说,我没抵桩你有这么本领,所以忽略了些。”继武道:“请你养息几天,再来较量较量也使得。”福庆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是在江 湖上走动的,这叫作不打不成相识。我很佩服你年少英俊,愿意和你做一个朋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继武道:“我虽经历不多,凡事尚知谦让,要不是你一味托大,我决不冒昧动武的。既然你并不介意,自然一笑而解了。我劝你以后还得用些涵养功夫才是,后会有期,我要去了。”福庆急忙拉住道:“去不得,去不得,一来你这么的本领,敝东知道一定竭诚敬礼,将来借重的地方正多;二来我也不肯交臂失却一个益友的。敝东不久就要还 来,请你在这里暂住几天,等他来了,再定行止,如何?”继武心想:“这人未必心服我,我何苦在此讨厌呢?”便决意要走。福庆道:“我也有话劝你了,我们在江湖上走惯的,什么地方不碰见对手,一言不合,两下动武,等到分了高低,就一笑无事。怎么你胸襟如此狭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呢?倘然你疑心于我,现 在就请你拳打脚踢,把我结果了性命,你也可以平气了。”继武 给他这么一激,倒有些不好意思就走,只得暂时留下。福庆立刻 去吩咐厨下端整酒肴,替继武洗尘。继武见他如此亲热,也把起 初疑他的心放开,把真心和他结交。福庆也是十分恭敬地款待。
倏忽已过了半个多月,齐东还来了,福庆把继武介绍过了, 并且竭力地称赞他的本领高强。齐东是深信福庆的,福庆平时不肯轻易说人好处的,现在把继武说得如此厉害,自然也另眼相看。便说:“下一个月我要到南口去采办皮货,这一回路程很远, 我想请福庆和我同去,留着继武在这里替我看家可好?”福庆道: “不是我贪懒,我以为继武老弟本领不在我下,这回还得请他去, 来得安稳。我只把镖旗端正了,那些小伙儿见了镖旗,大概没有事了。只愁着什么蒙古马贼或是哥萨克骑兵,倒要防备防备的, 料想继武老弟尽够对付。这里还有十几个弟兄们可以带去,助助威。”继武见他如此说法,明知是故意把难题目教他做,他想: “我初到这里, 一点儿颜色没有给他们看,自然要给他们轻视, 不如趁此机会,显显我的身手,也教他们心悦诚服。并且关外要塞,正想去瞻仰瞻仰,也增多些见识。”因此便打定主见,不再 推辞,答道:“福庆兄何等资望不去,倒唤廖化做先锋么?”齐东道:“这倒不必客气,我们常年在边塞走动,大家都要轮到的, 这回就是劳你的驾吧!”继武答应了,便由齐东拿出钱来,买办远行应用的器具物件。那马匹是现成养着,继武去试了几匹,拣定了一匹黑白花马。到了八月十五那夜,齐东办了丰盛酒肴,请大家赏月。酒过数巡,齐东道:“后天我们要动身了。”福庆道: “那么请老东和继武弟干此一杯,我算借花献佛,替两位送行, 祝颂两位一路平安,满载而归。”齐东和继武举杯一饮而尽。那时月光如电,照到筵席上来,齐东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出去走走可好?”福庆道:“很好,我们骑马去吧。这里北门外是皇陵所在,平时不许走过的。今夜令节,他们大概也要庆赏中秋, 或者守卫也松懈一点,我们正好去瞻仰一番。”齐东连声道好。
三人便到马厩里,各自选了一匹骑着,向北门走去。 一路上熙来攘往,走月亮的甚是热闹。出了北门,渐见冷静,皓月当头,金风拂面,万籁无声,只有十二条马蹄在地上橐橐地起落响着。不多时已近皇陵,果然没有阻挡。福庆道:“我们下了马吧, 不要给他们瞧见了,受他们的闲话。”三人跳下马来,把马拴在路旁大树上,向皇陵走去。走不到一箭之路,忽听得后面有马嘶声,齐东道:“不好,我们的马不受惊吓不会叫的,不要给人偷了去,我们还去吧!”福庆道:“在这奉天城一带,谁不认识这几匹马是我家的,谁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呢?”继武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况且这里是城外,说不定有过路人见了马,不见有人,顺手牵了去的。”齐东道:“正是,我们还是去看一遭,放心些。”三人转身走还去,果然那大树边空地三匹马都不见了, 福庆也哑口无言,继武道:“请老东先自还去,我和你分头寻去。”齐东道:“夜色苍茫, 一时也难寻,不如还家去。到了明 天,骑马来寻,来得容易些。”继武道:“没多时候,大约离去不远。过了一夜,他们早已远走高飞,哪里还寻得着?福庆兄和老东先自走还去,我独自一人去追寻就是啦。”齐东道:“你身边武器端整了没有?”继武道:“有几个铁弹在着,一二十个人够对付了。”说着便趁着月光,细看马蹄的痕迹,似乎是向西而去的, 便和两人分别,向西走去。
那向西的大路甚是宽大,可以五匹马并行,料定这路是不差 的,他放开脚步向前奔去。约莫走了两里多路,有一丛森林,拦 住去路。月光给树叶遮没了,黑暗得可怕,要看地上的脚迹,却 一些儿也看不出。向森林里张望,也没有什么动静,慢慢地走进 去,约莫有二三十丈深,走完了,依旧是月明如昼,又是一条大 路。那时马蹄杂沓的痕迹,也显露在地面,便再向前奔去,隐约听得前面有嘚嘚嘚嘚的声音,很像是马的脚步。他加紧了几步追 去,果然有五六匹马,上面都骑着人,在那里走着。继武摸出一 颗铁弹,觑准了最后的一匹马的后腿上啪的一声掷过去,见马儿 突然地一跳,早把马上的人颠翻在地,前面几匹马都立定了。继 武接着又把第二第三弹掷过去,都打中了马腿,马上的人已有了 准备,把马扣住,只颠了几颠,没有颠下来。那时继武并不追过 去,只把铁弹连一接二地掷去,这第三次的铁弹,不打马了,都 向马上的人打去。那些人着了弹, 一个个倒下马来,各挺着短刀 迎上前来。
继武摸摸身边,只剩四颗铁弹,又没有旁的武器,不能浪用 了,可是赤手空拳,如何抵挡?瞥见路旁有几株小树,他蹿过去攀住了一株五六尺长的,用力一扳,豁的一声,已齐根扳断,随 手把丫杈细枝一根根地折去,成了一根木杆儿,抡动迎来。那些人已看在眼里,心上不约而同地在那里纳罕,心想只有《水浒传》上有倒拔垂杨的鲁智深,怎么今天也遇见这么大气力的人, 倒要小心才是。那时共有五人,便车轮似的一个一个和继武对打。这个打得乏了,退下来,那一个上前,轮到第五个,先前的四个又围拢来,一齐动手,继武使动木杆儿,风声呼呼,甚是有力,他们一刀也劈不近身。足足斗了一个时辰光景,五个人倒有些手疲足软,看那继武还是精神抖擞, 一些儿没有破绽,便有一个乖觉的,先自退下去,跨上了马奔去。这里剩下四个人,依旧 勉强支撑。
继武见一个走了,也知道是到贼窝里去报信的,万一引了大 队人马来,可就难以招架了,因此用一用狠劲,把木杆儿像扫帚般向四下猛扫。早有两个脚踝上扫着了一个木杆,立脚不住,倒在地下。继武赶上前去, 一个一木杆,打得缩作一团,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还有两个便伏地求饶,继武只夺了一把短刀,不去睬他们,自己认了自己那匹黑白花马,跨上背去,余下还有五匹,他就一起把缰绳挽在手里,鞭了几下,兜转马头,如飞地还去。 穿过了森林,向北门走来,可是那时已过了半夜,城门早已关 了,喊又喊不应。
正在踌躇,见后面马蹄声怒起,想是贼党已兴师动众而来,既无退路,又有追兵,如何是好?他便把带着走的五匹马拴在城下树上,拍动那坐下的黑白花马,把一颗铁弹握在手里,立定了,等他们前来。相距不到十丈之遥,继武正要觑准了一个,把铁弹掷过去,那边呐喊道:“小英雄不要动武,我们头领来见你咧!”继武将信将疑,且慢发弹,仍旧挺着短刀准备,见他们纷纷跳下马来,齐到继武马前拱手道:“请小英雄下马来相见。”继武见他们都把武器倒插在背上,懂得这规矩,不是来寻衅的,便放心跳下马来。为首的一个长大汉子拱手道:“弟兄们有眼不识泰山,多多冒犯,请英雄恕罪。”继武道:“我不认得你是谁啊!” 那人道:“北地上的人都唤我作镇关东秦宁,实在很是惭愧,哪里当得起这称呼,不过在关东一带贩马糊口。方才弟兄们来报告,说是得了三匹马,给你夺还去,反失了三匹,真合着笑话说的,偷鸡不着蚀了米。他们自知难敌,要我亲自出马,我细细盘问一过,知道你不是寻常之辈,恐怕我也难于取胜,因此劝了他们一番。他们说既是好汉,我们何不与他结交,也多了一个朋友。我听了正中下怀,只不知英雄何方人士,我在奉天一带,已有十多年的经历,各地有本领的人,也大约知道些,却没有听见人说起过像你这么的一个人。”
继武把身世约略说了,秦宁道:“你和盖常山万心雄同过事 的,怪不得有这么的本领。那你这几个铁弹,也是从云上和尚那 里学来的了?”继武道:“不,云上和尚没有见过面,这是我先祖 教我的。”秦宁道:“那云上和尚是我的师伯,他发得一手好铁 弹,所以这么说。时候还早,请到寒舍去领一杯。到了天明,我 和你同上贵东那里去负荆请罪。”继武道:“他们等我的消息很急,倘然天明不去,说不定要大动干戈,又来惊扰,那时倒不好 调停了。”秦宁道:“容易容易,我派一个弟兄,等城门开了,先 把贵东和郑镖师的两匹马送去,说你不久要还来了。他们见了 马,自然不会再啰唆了。”继武知道不好固辞,只得答应了,把 三匹马还了秦宁,把齐东、福庆的马交给了一个马贩,自己跨上 了黑白花马,随着他们走去。秦宁和他并骑而行, 一路上各述生 平,甚是投契。继武觉得秦宁的胸襟,比福庆光明磊落得多,和 他结交,也不算辱没。
一行人到了一个村庄前停住了,各自下马,自有马贩把马牵 去喂料。秦宁携着继武的手,走进庄门, 一直到厅上,分宾主坐 下。那时天色已有些白亮,秦宁吩咐杀鸡宰羊,赶快烧一顿早饭 出来。先自饮酒,数巡以后,继武说出后天要到南口去的话。秦 宁道:“这条路很是难走, 一出了居庸关,山路险仄,并且蒙古 贼很多。他们都是躲在山坳里,等候客商走过,出其不意,前后 夹攻。他们新近买了手枪,什么都不怕了,你此去倒要小心才 是。”继武道:“他们所带的人,都有些武艺的,谅来还可以对付 吧!”秦宁道:“前年我从库伦买了十几匹马还来,打从那里过, 也碰见了一群蒙古马贼,险些送了性命,可是十几匹马都白白送 给他们受用。至今不敢向他们要去,我想过了些时领了大队人 马,前去访问。得了下落,向他们讨还来呢。”继武道:“那么这 回你可以同去。一来声势也壮些,二来大家得了照顾。”秦宁想 了一想道:“好是好的,不过我这里有能耐的人还不多,单是你 我两人,恐怕还不济事吧!”继武道:“你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 己威风啊!”秦宁给他一激,倒起劲起来了,说道:“好,一准同 去。不过贵东那里愿意不愿意带着我同走呢?”继武道:“添了帮 手,还有什么说呢?”两人吃了几杯酒,便饱餐早饭。等到太阳 出来了,秦宁便送继武出庄,约定后天到城里来相会。
继武骑了马,还到齐东家里。齐东、福庆都争着细问究竟,继武把上项事说了,并且说起秦宁要结伴同行,齐东自然很高兴。到了那天,秦宁带了七个马贩,带了行李武器,骑马而来。 这里也端整好了,一起动身,一行共有二十三人,一路无话。
出了山海关,到北京,那时八国联军已陆续撤退,两宫快要 回銮了,因此京城里又换一番局面。他们耽搁一天,仍旧晓行夜宿地赶路。过了昌平州,地势顿然怪异,两面有无数的高山峻岭逼来,只剩一条路好走。那居庸关就在这两山相凑的地方立着。 那居庸关有四重门户,第一重唤作南口,又唤作下关,地形已算最低了。从南口到北门,约有一里,户口稀少,人烟寥落。这里虽也有皮货可收,却是不多,并且都是些老羊皮,没有什么细货的。齐东约略收买了十几件,住了两天,出下关北门,更向北去。走了十五里,又见一座小城,便是中关,地形比下关高了许多。再出北门向北,走十五里,便是上关,地形更高。回过头来看下关,好像从屋顶上看那鸡坩。这一条路,狭窄得只容两骑, 秦宁道:“留心着。”说犹未了,听得砰的一声,一颗枪弹从顶上飞下来,扑的一声,落在一株苹果树上,一颗鲜红如美人娇靥的苹果,给他打下地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诡计探情马群出土堡 掉文约法军害扰荒村
话说秦宁正在招呼大众留心,已有枪弹飞来,大众便各把马勒住,把手枪握定,向四下张望。说也奇怪,竟一无人影,可是 第二次枪声又响,子弹不歪射中了齐东的马头,幸亏从树枝上坠 下来,力已减小不少,只擦破了马的额皮。那马微微震了一震, 没有跳起来,齐东已吓得伏在马背上打战,说道:“我们还还下 下下关去去吧!”继武把马赶上几步,和齐东并立着,把齐东扶 起道:“放心,有我们在这里,怕什么?”招呼秦宁道,“你且护 着一行人走上前去,我来断后。”秦宁道:“我把他们保护到了八 达岭,再来助你。”说着领了一行人扬鞭而去。
这里留着继武一人一骑,在四下巡行,却好久没有声息,他 也就振辔前进。走不多路,左边又起三四响枪声,子弹都从头上 飞过,继武把背上背着的那柄流星锤拔出来,向上分拨,只听得 叮叮当当,那子弹都给流星锤打在地上, 一颗也没有射着。他的 人马又走了一程,看看已近八达岭,路径更狭,水泉在旁流下 来,铮铮淙淙,好像敲金戛玉一般。前面有三匹马走来,继武便 在较阔的地方把马勒住,让他们走过,见都是蒙古人骑的,并不 是马,都是骆驼,所以很迂缓,身体庞大,转折笨重,在狭路上 走过,甚是累赘。那骆驼把继武的马一碰,马儿立脚不住,便侧到水沟里去。继武措手不及,也倾跌在水里。那些蒙古人见了哈 哈大笑,继武爬起来时,见衣裤都浸湿了,已是恼火,又见蒙古 人向他讪笑,更耐不住了,便骑上马背,兜转马头,追着骆驼, 提起铜锤,向骆驼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下。那骆驼受了痛,忘 命地把屁股向上一耸,头向下一俯,背上的蒙古人向前一撞,就 撞到前面骆驼的背上去了。总算他手脚灵便,便急急忙忙把前面 那个蒙古人抱住,两人晃了几晃,没有跌下来。两顶蒙茸的毡 帽,都颠下水里去了。继武也哈哈大笑,兜转马头就走。那些蒙 古人怒目而视,也不敢怎样。
继武到了八达岭,会见了秦宁、齐东一行人,告诉他们刚才 和蒙古人相戏的事。秦宁道:“这些蒙古人是驯良的商贾,所以 不和你计较,倘然是马贼,立刻就要和你打起来。”一行人到了 八达岭,回头看那上关、中关、下关,好像三口井,再看北面, 地形又渐渐倾斜向下,反较岭南来得平坦。他们翻过岭去,便有 几个布帐撑着,帐前铺着毡毯,上面排列了许多货物。齐东便下 马来,向他们买了些蘑菇人参之类。又到了一个大布帐里,买了 几十件皮统。这天就借着一个布帐住宿。半夜里大风忽起,飞沙 走石,到了明天,天上黄漫漫一片,和地上的沙漠一般颜色。太 阳只从黄漫漫的沙幕里约略透些黄光下来。大家都蜷伏在帐幕 里,不敢出来。齐东道:“江南在这几天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这 里却是秋沙共黄天一色了。”秦宁道:“倘然连吹了三四天的大 风,这帐幕要葬在黄沙里了。”这天晚上风小了些,他们便走出 帐来,向蒙古人买些食料。继武道:“马儿一天没有水喝了,我 们翻过岭去,放它们畅饮一回吧!”秦宁道:“时候已经不早,不 要过了岭去,来不及还来。”继武道:“天时难测,万一今天再吹 大风,明天不能赶路,马儿不是都要渴死么?”秦宁踌躇了好一 会儿道:“前天我们从南口来,早给马贼瞧见了,所以连发数枪, 要是力量单薄的,就不敢前进,他们好走出来收拾。因着我们有恃无恐, 一个人也没伤,依旧前行。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不好惹的,可是说不定他们还要来寻事,这几天安稳地过去,已是万分侥幸。或者他们疑想我们已向北走去,所以不来追赶。等我们还去的时候,再来截击,也说不定。我们翻过岭去,给他们瞧见了,一定要认作我们已满载而归,绝不放松了。那么我们空费了 气力,不如趁此风小沙少的当儿,向北赶路去吧!”齐东道:“我想往年口外皮货很多,现在甚是稀少,大约今年出产不丰,也不必再向北去了。我们还去,可以打从绥远,山西的路走进关去, 一来可以省掉再过居庸关,二来也换换口味。”秦宁道:“此计甚好,不过我这回来原想打听马贼的巢穴,向他们索还前年所失的马匹,现在改变行程,我未免多此一行,所以我想再向北走几天。倘然依旧没有眉目,那就死心塌地了。”齐东道:“既然秦兄这等说,我们当然要相伴同去的,那么我们赶路吧!” 一行人就拔队启行。
到了天色垂暮,忽见有一骑高头细腿的高加索马,如飞地迎 面而来,上面坐着一个浓眉大目的汉子,也戴着一顶蒙古毡帽, 背上一支快枪,腰间一把倭刀, 一路过去。两眼只向这一行人斜 睃,走了一程,还是常常回过头来。秦宁道:“这厮行径有些可 疑。”继武道:“他不来惹我们,就是可疑,我们也不便上去寻衅 的。”秦宁道:“你们也缓缓而行,我还过去追他,看他如何。倘 然他不响,我就好好向他问讯,或者他有些知道。万一他因此恼 怒,我就和他打起来,那时你便来助我。我想一定可以从这厮的 身上得到些消息的。”继武点头答应,看那秦宁拍马转身,向南 追去,不多时已不见影儿。
这里一行人缓缓地前行,到了一个村庄,虽很荒凉,却都是 土屋,虽也是不毛之地,还算有些生气。他们向一家房屋最大的 人家借住。且喜有井,马儿都得了饮料。到了黄昏时候,还不见 秦宁还来。齐东道:“他怎么如此冒失?”继武道:“他也是急于报复,便不顾一切了。我想再等一两个时辰,不见他来,我要去 探探消息了。”当下吃了夜餐,其余的都推开了行李就寝。继武 甚是心焦,便独自带了那匹黑白花马,向南走去。那天虽没有星 月,因着沙漠之地,没有树林溪河的周折,尽可以放心托胆地走 着。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听得前面有马铃声,细辨起来,还不像 是秦宁的马。他就把手枪摸出来,朝天放了一响。这是他和秦宁 预定下的暗号,倘然两下相失,只消放一响朝天枪,便使他知道 我在这里。他听见了,就得照样放一枪,譬如大洋里的轮船,往 来放汽打招呼一般。谁知一枪放过,并没有回声,继武知道不是 秦宁了。
正在定睛细看,那人已拍马前来,还是傍晚在路上相遇的那人。继武把手张开,拦住去路道:“我要问个讯,我有一个同伴, 打从你来的路上走去,好久不见还来,你可曾遇见?”那人道:“可是披青缎大氅骑黄马的?”继武道:“是的。”那人笑了两笑 道:“恐怕这时已送到头领那里去了。”继武失惊道:“那边我们 白天经过的,没有什么人在着!”那人道:“你可知道我们的神出 鬼没么?今天你幸而遇着我,我是有菩萨心肠的,这一个月没有 开过杀戒,所以我不和你计较。要是你碰见了我家头领,你的性 命早已送掉了。你还马马虎虎地放朝天枪,不是撩老虎须儿么?” 继武装作胆小没能耐的模样,问道:“你家头领在哪里?我想去 求求他,把我那同伴讨了出来。”那人笑道:“你说得好容易,你 那同伴自己不识相,要向我们讨还前年所失的马匹。你想时候隔 了两年多,就是正当的买卖,这笔账也难算了。况且我们得了货 物,随手就要换钱的。我们又不是想造反,养着许多马作甚?” 继武道:“我本来劝他不要去的,争奈他坚执不依,现在要送掉 性命了。可是我们一起出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既然捉 住了,我如何好不去救他呢?”那人道:“你倒有这么的义气,我来指给你所在的地方,看你的造化吧!”便把马鞭向东指着道,
“从这里东去二十多里,有一个土城,就是我们头领的住处。”说 罢,拍马走了。继武急忙还到村庄上唤起了一行人,告诉他们秦 宁被捕的事。他们虽是有些心怯,就不好放着不救。继武道: “留着十人在这里保护老东,其余的都随我前去。”说着分派舒 齐, 一齐骑马而行。
走了二十里光景,果然瞧见有一座土城,城上有几点灯光,人影幢幢,大约是在那里守望的。继武到了城下大喊道:“有一 个披大氅骑黄马的人,在你们城里,快快放他出来,便和你们无 事。不然的话,我们要攻进城来,把你们杀一个玉石不分了。” 城上的人也不答话,进去报信,不多时城上已立着十几个大汉,向下喝道:“你有几个头送给我们做肉馅馍馍啊?”继武提起了铜 锤,向城门猛击几下,只听得豁的一声,门儿破了,一行人都冲 进城去。那城上的汉子也走下城来迎击。在黑暗里大家不知道有 多少人马,只是叮叮当当嘚嘚嗒嗒,各种武器相碰着作声。继武 摸出手枪来,觑准了一个放了一枪,那汉子倒下地来,其余的就 纷纷逃避。继武在城里东冲西撞,杀了许多时候,天色已亮,却不见秦宁在哪里。那土城周围只有一里多路,里面房屋也不多,不过像山东直隶一带大村庄所筑的土围子一般。走了一个遍,见 死的死,躲的躲,已不见一个蒙古贼了。后来在一个马棚里发现 了秦宁的黄马,正要去解下缰绳来,听得有呻吟之声,循声寻 去,见马棚的后面有一间矮屋,门儿紧闭着,继武猛力一脚把门踢开,里面蜷伏着一个人,不是秦宁是谁?
继武上前把他身上绳索解下,放他立起来,秦宁道:“我这 回自知冒失,险些送了性命,多谢你前来搭救,不知你如何会到这里来的?”继武把遇见一骑马贼的事告诉他。秦宁道:“我也是 听了他的话,才身入巢穴的。”继武道:“幸亏我见机骗过了他, 才能到此。他也是目空一切,乃有此失。”两人到马棚里把二十多匹马都解了缰绳,牵了走出土城去,把带来的人聚集起来,检点一遍,一个也没有缺少,就整队而还。
到了村庄上,见了齐东,然后一起向绥远走去。到了萨拉齐县,把余下的马匹卖给那些土人,也得了几百两银子。秦宁甚是欢喜,要分一半给继武,继武哪里肯受。秦宁道:“这回要不是你助我,我不要说不能得到马匹,连性命也是危险。”继武道: “我也用不着这许多钱,还是分给弟兄们吧!”秦宁只得依话分讫。齐东又向市上收买了许多皮货,第二天想从五原到大同, 一 路入关。 一行人出了萨拉齐县城,走了不到十里路,齐东有些头痛,要找一个村庄歇歇。但是这一带都很荒凉,急切又不见人烟,赶了五六里路,才有一个小村。见那村上的人,左右分立路旁,为首的三四个年老的,都戴着红缨帽,穿着外套,甚是恭敬,像是在那里迎候什么官长。
继武先自下马上前问讯,一个短须的答道:“今天有县里的 班头下乡传案,因此在此恭候。”继武道:“什么叫作班头,是知县老爷么?”那人笑道:“阁下之言差矣,夫班头者,衙役之领袖,知县大老爷之所差遣,以传命案中之要犯者也。”继武听了 好笑起来。那人又道:“阁下非此道中人,自然要诧怪了。若在本乡,则司空见惯者也。”继武道:“这案犯就在贵村里么?”那人道:“若在敝村,还当了得,未有不家破人亡者!此地不过班头经过之地,饮食起居之供张,已煞费麻烦矣!”继武道:“既然不关贵村的事,何必如此供张?”那人道:“所以称车害也。”继武又不懂了,问道:“什么唤作车害?”那人把手指向鼻上一擦, 画了一个圆圈道:“车者,班头一行人众之车马也;害者, 一路所过村庄供给班头车马之费用也,在村人以为此一年中之大灾, 故曰害。”继武道:“你们何不拒绝他,或是向知县控诉去?”那人做惊惧状道:“阁下何不思之甚也?班头来,声势煊赫,少不如命,捉将官里去,便是目无王法,罪不在小。”
继武道:“我们路过此地,有人身体不快,要在贵村耽搁一天,可有宽大房屋暂借,明天动身,重重酬谢。”男人向一个白 须的拱手道:“庄长意下如何?”那庄长道:“先生是读书人,凡 事明白,请你对付吧!”那塾师道:“村中只有敝馆东房屋最大, 可是班头驾到临,势必要让他安顿人马,此外便没有余屋可让 了。”回过头来向继武道,“你们共有多少人马?”继武道:“二十 多。”塾师道:“太多太多,容不下,容不下。”继武道:“倘然班 头到了,我们再让他不迟。”
塾师想了一想,便走过去,和一个胖汉切切察察地商量了好 一会儿,还来对继武道:“可以是可以的,不过有约法三章。”继 武道:“怎样的三章?”塾师道:“第一,班头一到,你们就得离 村而去。”继武点点头道:“可以遵命。”塾师道:“第二,倘然你 们碰见了他们,千万不可多言,圣人有言, 一言足以丧邦,不要 因阁下一言之不慎,贻敝村万世之不安。”继武笑了一笑道:“可 以遵命。”塾师道:“第三,现在米珠薪桂,敝村地瘠民贫,如蒙 不弃,须偿以银两。”继武道:“这个当然,不消说得。”正在说 话,忽见一人气急败坏地奔来道:“来了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止需索班头屈正义 告冤枉弱女寻救星
话说继武正在和塾师讲那约法三章,忽悠一人很匆忙地奔来 说“来了来了”。塾师道:“事体变了,前议只好一笔勾销。”继武怒道:“不行不行,我们住我们的,他们住他们的,河水不犯井水,有什么妨碍?”说着便去招呼一行人众,走进村去。塾师急得几乎哭出来了,跺脚大喊道:“你们如此行径,未免喧宾夺主了。”继武也不瞅睬,只顾领着一行人众去找寻空屋,到了一家大户人家门前,纷纷下马,就在墙门间里把行李什物安放下来,把马匹牵向院子里喂食料。那些村人为着要迎接班头要紧, 没有工夫来阻止。不多时他们已把班头接了进来,继武叉了腰, 立在门外张看,见打头一个大汉,气概甚是威武,后面拥着几十个护勇和六七个衙役,手里有的背着大刀,有的执着令箭,有的挟着公文,浩浩荡荡地走来。那个塾师对着继武只是愁眉苦脸, 不时把两眼睃着继武。
到了门口,塾师趋前几步,向班头一拱到地道:“请班头原 谅,刚才有一批商人,从口外来,经过这里,因着有人染病,商量要在这里暂住一天,他们也很知趣,只住在外边。班头和弟兄们住向里面吧!”班头口虽不说,心上已有些不快,跨进了门, 见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东西,便喝道:“让过些!”那时秦宁正泡了一晚姜汁来,要给齐东喝,却巧和一个护勇相撞,把一碗 姜汁拨翻干净。秦宁拉住了护勇理论,那护勇不服,伸拳要打, 给秦宁接住了,轻轻一拉,那护勇站不稳,就向前一跌。幸而有 墙壁撞住,没有跌下地去,只额上起了一块青中带紫的肉。班头 见了大怒,喝道:“抓!”护勇们正要动手,这里也立出十几个人 来,个个挺胸凸肚,一团杀气。庄长急忙走过来,向两下打躬作 揖地劝解,塾师也满口诗云子曰地向班头说情,这才没有打成。
班头到了里面厅堂上,高坐堂皇,十分气概。村人递茶递烟递手巾,忙得不可开交。过了一会儿,摆好了酒席吃饭,只留住衣冠齐整的几人作陪,其余的村人陆续散去。继武闲着没事,慢慢地走进去,立在檐下,背向着里,装着替他的黑白花马刷毛, 却用心去听他们的讲话。听得那班头道:“这回的命案,在五原城外的盛家堡,往来至少要半个月,真是苦差。”庄长道:“一切还要班头大爷照应,我们村上没有多少人家,并且都是怕事得很的,最好另外在五原那里去找四邻吧!”塾师道:“这里和五原相距很远,自然不会到这里来要四邻的。”班头道:“我到这里已是第二次了,和村上的人很熟,决不欺侮你们的。不过此行所费很多,你们总得自己明白,这叫作使钱买太平啊!”庄长道:“这个我们知道。”塾师道:“总是量力而行之。”班头道:“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赶路的,今天快预备吧!”庄长道:“前天得了信,早已预备。不过今年收成不好,不能比前年了。”班头道:“前年记得是一百二十两,今年至少要一百两。”庄长道:“这数目太大了,我们哪里拿得出?”班头道:“最少我们不够用了,莫怪我们薄情。” 庄长道:“请大爷照顾些,五十两吧!便是五十两也只好把牛马布匹做抵,凑不出这许多现银来。”班头道:“五十两么?亏你说得出的。试想我们十七八个弟兄,每人能得多少?就是我一个大钱也不拿,哪里够分?”庄长顿了一顿道:“这样吧,加十两如何?”班头道:“六十两么?不行不行。”塾师道:“班头且请饮酒,容我们再商量。”塾师便和庄长轻轻地说了一会儿,仍由庄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村上说得起的大户,只有这里一家, 可是也只有十几亩荒田,今年收不到二十多斛麦,完了皇粮, 一家穿吃也很勉强了。其余的人家,连吃都不够,哪里还谈得到穿?这六十两的数目,还是我大胆地担任下来,不知道能不能分凑成功呢。”班头道:“官司是不测的事,也怪不得人。”庄长道: “公门里面好修行,我给大爷供一座长生禄位在土地祠里,祝颂你子孙万代。”班头咯咯地笑了一笑道:“也罢,我格外施恩,再加十两吧!”庄长道:“可是七十两么?那么今天来不及凑成,要明天去分派了。”
继武听了气恼得按捺不住,要想走上去一把拉他下来,打他 一个结实,只怕多事,也就不响。到了晚上,那些护勇走到外边 来,要向他们借皮统来遮盖,继武不肯,倒是齐东说给他方便一 用,谅来不妨。便解开了一捆老羊皮,借给他们各人一件。过了 一夜,庄长已把各家派出来的牛马布匹送来,请班头检点。那班 头这个看了一看,说值五钱,那个掂了一掂说值一两,总计不过 五十两,便对庄长道:“不够数目啦!”庄长道:“实在已没法张 罗了。”那些护勇道:“我们就拿这皮统带了去充数吧!”塾师道: “这皮统是外边过路商人的东西,怎好相抵呢?”庄长道:“我们 本来要向他们取过宿的费用,如今两免了可好?”塾师道:“那一 行人也不是好惹的,我们前去商量一回看如何。”
当下庄长塾师摇摇摆摆地走向外边来,见了齐东,把皮抵作 宿费的话说了。齐东诧异道:“我们借住尊屋,自然有钱奉偿, 不过也没有这么的贵啊!这皮统每一件收来也花上三两银子,带到关外,做一做好,卖到关内去,至少要七两。他们拿去十五件,就得值一百多两呢!”塾师道:“这件事有两个讲究,一来那班头坚执要凑成六十两,万一我们不能满足此数,就有飞来横祸,这一村的人受累不浅。你们答应了吧!实在是救了一村的人。二来要是我们不让你们留宿在这里,你们前不把村,后不把 店,如何是好?自古说得好, 一饭之恩,千金难报,这十几件老 羊皮,也不算多啊!”继武道:“你们只是怕硬欺软,我偏不怕 硬,我去向他说话。”说毕挺身而出。
到了厅上,继武向班头拱了一拱手道:“班头大爷的威风,我已领受过了,可是这村上的人,并没有犯罪,供给你们酒食,供给你们牛马,供给你们布匹,也总算尽心竭力了。还要向我们 要皮统,这成什么道理?”班头道:“你是何人,敢违抗王法么?” 继武道:“王道不外人情,就是真的违抗王法,也只有以身去抵
挡,没有任意敲诈的。”班头听见了敲诈二字,不仅恼羞成怒道: “你要是再敢顶撞,便捉住你去充要犯。”继武把他面前一只茶杯劈头掷过去道:“打死你这无赖,才是要犯呢!”班头便狂喊道: “弟兄们快抓快抓!”那些护勇都挺着武器上前,早给外边一行人捉对儿挡住。继武上前把班头当胸一把抓住,颠倒提起来,要向 院子里掷出去。那时秦宁也走上厅来,见这一掷,班头的性命休矣,这祸闯下了,不得脱身,要是走了,害村上的人吃苦,因此急忙赶上去把班头接住道:“饶他性命,好商量。”继武缩住了 手,把班头的发辫揪住了,问他道:“要不是看在秦大哥的分上, 早把你送上西天佛国去办阴差了。我且问你,你还要狐假虎威么?”班头哀求道:“请你放了我,有话好讲的。”继武把手松了, 那时院子里已打得落花流水,几个衙役已是头破血流,几个护勇 却还在那里且避且挡。继武大声道:“众弟兄且自停手!”大家依 话立定,不再厮打。
那庄长和塾师吓得躲在墙门间里,嗦嗦地抖作一团。继武便 对班头道:“你听着!”班头道:“是,是。”继武道:“这里村上 已端整的布匹,你带了去,牛马留着,让他们工作。昨天晚上借 去的皮统还我们,各自走路。不然的话,立刻三拳两脚,结果你 的性命。我们抵桩到县里去抵命,你看怎样的方便?”班头道:“一一遵命。”秦宁道:“还有一句话,也得向他勾勒。要是我们走了,不许再来报复,下次有事到这里经过,只许拿些食料,不许需索银钱,这话答应不答应?”班头连声答应。继武便唤庄长、 塾师过来,两人还是抖着不敢上前。继武走过去,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像提着小孩子一般到厅上,把班头答应的话说了。庄长忙着下跪道谢,那时塾师的魂灵儿已还转来了,定了一定神道: “这事固然全仗大力,救了我们敝村一村的人。不过你们走了, 再有急难,到哪里去找你们呢?难道你们是天神天降,可以一召 就来么?”秦宁道:“只消捎给个信到奉天秦家庄,我们就会来向 欺侮你们的人算账的。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今天的事,是我们路 见不平干下来的,不干你们村人的事,把你们的村庄洗尽了,也只给人笑话。逢凶即住,遇善即欺啊!”班头道:“这个请你们放心,我得了性命,已无他求,哪里再敢报复?便是报复,天也不容啦!”继武道:“好,既然他如此赌誓,你们也好放心了。”
班头便吩咐护勇把借来的皮统交还了,先自取了布匹等物, 向庄长们作别而去。那时只庄长出去送行,并不像来时的煊赫热闹了。他们走了,这里也收拾了要行,庄长哪里肯放,坚留着吃了午饭才走。塾师也说:“这一点孝敬,你们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当下就饱餐了一顿。齐东拿住十两碎银来,算是一宿之费,庄长坚不肯受。后来齐东说:“把这笔银子派给贫人家, 抵偿他们所受车害的损失吧!”庄长把这话向村上的人说了,大家感激得什么似的,都是扶老携幼前来送行。那塾师不住地擦鼻子、画圆圈,赞道:“今我始见仁义之师矣!”继武笑得前俯后仰,一行人便也向五原走去。
走了半个月光景,方到奉天,齐东把皮货销售了,着实赚了 一笔钱,一份分赏了随去的人,另外送二百两给继武、 一百两给 秦宁。秦宁领着七个马贩仍还秦家庄去,两下时常往来,甚是热 闹。那郑福庆听见继武说出这一次所遭的事,也从心里佩服继武五体投地,自愧不如。一天,继武在街上闲走,见一丛人围着议论纷纷,他挤进去看时,是一个妇人坐在地上,低下了头,在那里哭,面前铺着一张地状。继武知道这是走江湖骗钱的惯技,他就退了出来。有一个人喊道:“朱爷,你是热心的人,可肯救伊一救?”继武看那人,原来是秦宁手下的马贩,便笑道:“身边没 有多带钱,况且这么的事,多得很,我哪里救得许多?”马贩道: “伊不但是要钱,伊的丈夫给官府里捉了去,要人去救他出来呢。”继武重又挤进去向地状看去,见上面写着:
哀状者,妾高辛氏住居直隶良县尚方村,丈夫高有方,贩布为业,上月十四日从乡间贩布进城,在泰安栈住夜。隔房有京官携带贵重物件,价值数万,夜间被盗 劫去。丈夫不合在纷乱中拾取细珠一串,为捕快捉住, 疑为盗党,解县刑讯,有口难辩。现在系在狱中冤沉海底,永无出头之日。妾奔走求救,无门可投,知关外多 侠义之士,请垂怜弱女,加以援手,使愚夫妇得以完聚,恩同再造。
看完了向那妇人道:“你既有冤屈,何不径向县里投状申诉 呢?”辛氏见有人问话,喜不自胜,拭干了眼泪,抬起头来向继武端相了一会儿道:“英雄倘能救我,今生不能报答,来生也得衔环结草以报大德。”继武道:“你且收拾起来,到我家里问个明 白再说。”辛氏依话,立起身来,随着继武走去。那些闲人有的说:“这妇人得了造化了。”有的说:“这事难干得很。人赃并获, 哪里还能脱卸呢?”
且说继武领辛氏到了齐东家里,向伊细问那强盗的行径,辛 氏道:"我没有知道详细,我家丈夫说,这一批强盗甚是厉害, 进来时没有声息,出去时也是痕迹全无。县里出了两千两银子的赏格,还是丝毫没有头绪。那县官对我丈夫说:‘这案虽是明知 你受冤枉,因为有了赃物,不便超豁,除非把案破了,把正犯捉 住,供出与你无干,你方得脱然无累啊。'”继武道:“这京官所 失的东西,有些踪迹么?”辛氏道:“据捕快说现在交通便利,得 了这大批贵重物件,早已远走高飞去了,所以要到远地去访寻, 或者有些线索。”继武道:“这事有些为难了。依我的意思,你且 还去安心等候,既然县官不至于十分糊涂,大概定可笔下超生 的。这一件无头案,就是飞仙剑侠再世,也不易破的。试看你走 了这许多路,可曾遇见过一个人来问你的信。”辛氏道:“不错, 一路行来,只有周济我银钱的人,谁也不问这案情的。英雄肯如 此盘问, 一定是个有本领的,请你搭救一搭救吧!”说着,双膝 跪了下来。继武连忙扶伊起来道:“我虽可以替你走一遭,可是 十九不会成功的。”辛氏起身道谢道:“倘然英雄此去无功,我也 死心塌地了。”继武道:“那么你独自还去,我另外动身,不便和 你同行的。”辛氏谢了又谢,告辞而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深山空车启艳羡 伏大树神弹弄玄虚
话说继武答应了辛氏,便在第二天向齐东告别,只说到京城 里去访问亲戚。齐东再三叮咛,要他早些回来,过了冬天还要到松花江去收买海鲜咧。继武就在第三天带了武器碎银, 一径向良乡行来,在客店里打听那桩大劫案,都说依然没有眉目。不过有人说:“雪浪山新到了一伙强盗,甚是厉害,专一打家劫舍,官府不敢正眼瞧他,报到省里去,省里因着外患正殷,哪里有闲工夫来顾到那些跳梁小丑,因此更是猖獗,这里大劫案多少和他们有些关系吧!”继武道:“雪浪山离开这里有多少路途?那边可有什么村落人家?”那些人有的推说不知的,有的猜度起来说大概是人烟稀少、山岭峻险的所在。只有一个赶骡车的说他曾经从雪浪山前五六里地方走过,那边并无人家,只是东一丛西一堆的古木,倘然哪里藏着一两万人,可以使外边一个也看不见。讲到那雪浪山没有到过,远远望去,好像不甚高大,上面有许多房屋, 不知是庙宇还是人家。继武道:“从这里前去,怎样走法?”那赶 骡车的道:“不远不远,像我们的骡车,走不到四个时辰,就到了。”继武道:“我想上山去探探虚实,只是突然前去,要给他们瞧出破绽来的,那时双拳如何敌四手?最好假装着过路客商,故意从山下经过,倘然不碰见他们,我就观察一个畅。倘然碰见了,我不和他们厮打,当作没有能耐的,任着他们捉去,我那时可以到他们的巢里去刺探详细了。”赶骡车的道:“你好傻,人家听见了就变色,不得已要打从那里过,也得设法绕弯儿避过这虎 窟,怎么你倒送上门去呢?”继武道:“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了, 叫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赶骡车的道:“你能去捉虎子么?恐 怕连虎须也不敢拔一根呢!”
继武不和他争辩,只是冷冷地说道:“那么你就不敢去了?假使我多给你钱,你肯去不肯去?”赶骡车的摇手道:“一个人性命只有一条,送掉了找不还来的。送掉了性命,还用得着钱么?” 继武道:“不是这等说的,像你赶了一天的骡车,能得多少的钱?我现在给你十倍的钱,那么你不是可以大块肉大碗酒,尽乐几天 么?况且那些强盗,也有规矩的,只劫客人,不劫苦力的。你想 他们劫你去有何用呢?”赶骡车的不摇手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地 上不响。继武道:“你肯依我的话,明天送我到那里去,我给你 十两银子。你见了强盗,只管逃开,等他们把我捉去了,你再把 骡车赶还来。那时你也不必向人多说,只当没有这回事就是了。”
这时候在旁边听闲话的人,也怂恿他道:“小四子,这生意不做,更待何时?”小四子道:“到了明天再说吧!”旁边的人哗 笑道:“小四子要请玉皇大帝的示咧!”小四子红着脸走了。次日一早,就来敲继武的房门道:“大爷到底要不要上雪浪山去?”继 武披衣而起,开门放他进来,问他:“家里老婆可许可你去冒这个险?”小四子道:“答应了,不过我的老婆说,银子要先拿的。” 继武笑道:“这个自然,到底女人家心细,恐怕我给强盗捉了去, 你拿不到银子么?太胆小了,我有许多银子留在掌柜那里呢!” 说着摸出一块碎银给小四子。小四子接了欢天喜地地跳出去,不 多时来说道:“车儿已端整好了。”继武吩咐他到市上去买了几只麻袋,里面放着泥土石块,然后坐上车儿,由小四子赶着出城,一路向西。
从辰时走到午时,走进一个村庄,买了些鸡子,借人家茶灶,烧热了果腹。再行到未时,已见阴森森古木参天,日光遮蔽得透不下来。车儿从树林的外面绕过去,见自东至西一条大路,自南至北,只是一条小路。小四子把骡车扣住了,回过头来道:“上大路去,便是到宛平县去的;上小路去,大约是上山了。”继 武道:“我们上山去!”小四子把车拉转来,向北方行去。那路甚 是崎岖, 一颠一倒,走了好多时候才到山下。小四子又把骡车扣住了,继武道:“为什么不走了?”小四子笑道:“山上如何行车 呢?”继武道:“那么你且把骡车停在这里,上山去,见了人便向他问讯,要故意引他到山下瞧见我们的车辆货物,我自有道理。” 小四子当真依话,跳下车来,踅上山去,东张西望了好久,不见 一个人影儿,他便提高了喉咙,唱起山歌来道:
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不答应,一个虎跳翻过 去,踏平了东山把老虎吞。
唱完了,忽听见一声吆喝,左边树下蹿出一个彪形大汉来, 手提着齐眉哨棍, 一脸子的横肉, 一把抓住了小四子的衣领道: “你敢是疯了?说什么东山老虎、西山老虎,这雪浪山连耗子也不敢闹,哪里来的老虎?”小四子跪下哀求道:"大王饶命,我只 不过是随口乱唱,没有什么意思的!”汉子道:“听你说话不像是这里人,来此何干?”小四子道:“我是赶骡车的,因着不识路径,要想找一个人问讯,争奈走了半天,不见一个人。望见山上有房屋,料想有人住着,所以走上山来。这山好高!我往常听见樵柴的人说,走得乏了,只消唱山歌,就不觉得了,所以我便乱唱,请大王饶命!”汉子放了手道:“你说话没头没脑的,我不是 什么梁山上的好汉,怎么称我大王呢?”小四子道:“这么说,请你告诉我,往宛平去怎样走法?”汉子道:“是你一个人要上宛平去么?”小四子吞吞吐吐地道:“不。”汉子道:“你老实说,我便老实告诉你,到底还有别人没有?”小四子道:“还有一个人在骡 车里。”汉子道:“你领我去瞧瞧这骡车怎样大,看明白了,才好告诉你应当走哪一条小路。”小四子慢吞吞领着他到山下,那汉子看了一眼,急忙还上山去,踮起了脚,撮着嘴,打了几个呼哨。不多时从树林里又蹿出八个人来,那汉子把手一挥,便一齐下山,把骡车上的麻袋,背了就走。那汉子把车帘一掀,见继武缩在车座里,甚是畏怯,汉子把他拉了出来,背在背上,大踏步上山走去。小四子躲在一株大榆树背后,总算没有给他们瞧见, 等他们走远了,把骡车赶还良乡城里去,也不和人家说起。
且说继武伏在汉子的背上, 一声不响,只运用内功重重地压 下去,压得那汉子气喘吁吁,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爆出汗来了。 走到半山,实在受不住了,便把继武放下来,咕哝道:“看不出 你一个瘦鬼,倒有这许多分量。”继武仍旧不响。那时山上有两个人走下来,助着把继武拉拉扯扯地拥上山去。到了一座庙门 前,见上面题着山王庙三字,走进庙内,佛像已破旧不堪。到大殿上,见中间坐着三个人,大模大样的,像是头领。那汉子上前摆一摆手道:“这瘦鬼看是没有什么血的。”穿着蓝绸长袍的问 道:“身上搜过没有?”汉子道:“没有。”说着转身向继武身上抄 查了一遍,一些儿没有值钱的东西。汉子向上说了,穿蓝袍的问 继武道:“你是个商人么?怎么身边没有钱的?”继武只是不答。 吩咐汉子把继武关起来,汉子引着继武到后面一间矮屋里,把他推了进去,拽上了门,加上了锁就走了。继武向矮屋细细地察看,只有左侧有一扇小窗,虽是开着,可是装上铁栅,急切也不容易出去。从这窗里望出去,有一片广场,广场的尽头,有几间 平屋,此外都是树木。那广场上常有人走过,切切察察听不出说些什么。
到了晚上,有人送进饭菜来,继武吃了,就蜷伏在板床上睡了。其实他只是假睡,听得四周声息全无,估量大众已都熟睡, 便把窗槛上的铁栅一根根扭断了,跳出去,立在广场里,伸了一伸懒腰,向四下望了一望,见广场尽头的平屋里有些灯光,想是有人住着,便走过去。却巧有人出来解手,继武把他拉住道: “朋友,我问你,白天在山下抢来的麻袋,放在哪里?”那人把手指着东边的平屋道:“在这一间里。你不要去动,明天大王要拆开来,检点了,平分给众兄弟咧!”继武道:“我不去动的,你放 心吧!”那人道:“好,放手了,硬手硬脚的,头颈快给你 断了。”继武道:“我放了你,不许你和人多话的。”那人道:“这个自然,大家都是吃一镬子里饭的,多说有什么好处?前回得了论万的货,我也只到手一只金镯,喝不到两个月的酒呢!”继武道: “这回货物倒也不少。”那人道:“我听背上来的说,甚是重坠, 说不定也值好几千两银子吧!”继武放了手道:“去吧!”那人把他看了一看,解手完了,踅还屋子里去,丝毫没有疑心他。继武便到那东边的屋里,门儿关着,上面锁着一把大铁锁。继武把锁捌了下来,把门轻轻地推开了,再把靠广场的窗也开了,放进些亮光来,见屋角里叠着几只麻袋,原封未动,正是他的原物。走过去拣一只麻袋拆开,从里面摸出一把短刀、一包铁弹,其余的泥土石块仍旧放着。出了屋子, 一直下山,等到天明,伏在半山 一株大枣树上,握定了铁弹,等候他们下山。
且说山上住的大大王姓高名璨,是河南人;二大王姓刘名飞 虎,是山西人;三大王姓孔名尚德,都是义和团的余党,自从京 津失败以后,穷蹙无归,便叙集了五六十个人,占住了雪浪山, 做没本钱的生意。高璨的本领最好,他也做过大师兄,所以那天 劫取良乡客店里京官的宝物,全是他的气力。那飞虎就是刘十九 的叔父,也能使得一手好大刀,据他说还是关家流派。尚德最没 用,却会用心思,大家称他军师。那天一早起来,高璨吩咐喽啰 们把麻袋扛出来,检点依分。喽啰们去不多时,还来道:“不好了,门儿开得笔直, 一只麻袋已拆开了,里面都是泥土砖石。” 尚德道:“这瘦鬼可在屋里?快去提来!”两个喽啰去了不就,也来回道:“铁栅扭断,人已失踪。”高璨大怒道:“这厮好生可恶,
大约离山不远,我们分头赶去,把他捉来,斩尸万段。”尚德道: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他既然貌不惊人,有如此本领,绝非寻常之辈,恐怕追着了,也打不过他。”飞虎道:“他到底只是一人两手,我们一拳一个,也打得他服帖了。”尚德道:“恐怕不是这么 容易吧!”飞虎道:“只想他既然本领高强,为什么不来和我们厮 打,却偷偷地走了,分明是他怕我们呢!”尚德道:“他只防寡不 敌众,所以他来探听虚实,大概现在下山去兴师动众了。”高璨道:“如此说来,我们更应速追,等到他调集了人马前来,我们不是把先手棋子让给他了呢!”说着便分拨众喽啰为两队: 一队走山前,由飞虎率领; 一队走山后,由高璨引导,留着尚德在山 镇守。
那走山前的一队,连飞虎共有十五个人,都是体力结实的大汉,各带了武器奔下山来。到了半山,早给继武瞧见了,先发一 个铁弹,向中间一个胖汉的大肚子上打去,只听得哎哟一声,胖 汉站不稳,一失足躺倒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扶起他来道:“你 可是中了暑么?”一个笑道:“九十月的天气,哪里会中暑的?” 那胖汉挣扎了一会儿,勉强立住,很诧异地说道:“刚才分明有 一个子弹打过来,着肉很痛,只没有打进肚里去,甚是奇怪。看 来不像是从枪里放出来的,否则性命休矣!”当时大家四下去找 子弹,那子弹早已骨碌碌滚下山去,在乱草中藏躲,哪里找得 着?各仰着头张望,那树枝交互纠缠,也不见什么东西在着。飞 虎道:“我们且莫管他,走下山去要紧。”他们走不数步,那个胖 汉又挺着肚子嚷着痛,蹲作一团。大家围拢来看,他面如土色,只用手指着肚子乱嚷。飞虎走过来,把他的手移开,见肚子上一块紫色,像是受着一块铁器的打击。他也惊奇起来,吩咐大家向树林里寻去。有几个胆小的立着不动,只有四个胆大的,提了武 器蹿进树林中去。
不多时,一个个逃出来道:“有妖怪,有妖怪!”飞虎问道: “什么妖怪?怎生模样?”一个道:“我头上吃了一记,好像是一块砖头,但是连树叶都没有落下来,哪里有砖头?”一个道:“我 肩上也着了一下,痛得很!”一个道:“好像有人在我背上打了一 拳,至今还有些隐隐作痛呢!”一个道:“我眼见有一个黑炭团从 前面打过来,幸亏我躲避得快,只打在手上,你们瞧,擦去了一层肉皮,好不厉害!我要去找那黑炭团,谁知那黑炭团似乎是有 灵性的,落到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转,直向地下钻去,就不见了,大约是会土遁的。”你说一句,我说一声,把飞虎说得疑神疑鬼,也有些胆小了,定了一定神道:“看来这人还是在山上, 没有下山,我们还去再从长计议吧!”说着折身还山。走不多路, 飞虎忽地向前一踬,全个身体扑倒在地上。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有绳网三盗设诡谋 争座位两雄斗意气
话说飞虎正领着喽啰们还山,也吃着一弹,倒在地上。大家 急忙把他扶起,见地上嵌着一颗铁弹,和栗子一般大,浑圆光滑,很是好玩儿。飞虎对着呆怔,这时又有一颗铁弹飞过来,正掷中飞虎的脑袋,只听见扑的一声,接着咕咚一响,飞虎第二次又跌下地来,血也迸出来了。大家吓得慌了手脚,把飞虎像死狗一般拖上山去,见了尚德,把上项事说了。尚德派人去追高璨还来,一面把金疮药拿出来,给飞虎敷在创口。等高璨还山,才见飞虎慢慢地苏醒转来。尚德道:“这人一定是异人,绝非我们所能敌,不如下山去向他求饶。倘然他愿意留在这里,我们索性把他推为一山之主。万一他不愿意时,我们送他些宝物,结为朋 友,还不失掉我们的面子。”高璨道:“我们又不见他的踪迹,如何去向他求饶呢?”尚德道:“我自有方法。”说着分拨了十六人, 都不带武器,徒手随他下山。到了刚才飞虎受窘的地方,便立住了。尚德向着树上喊道:“好汉请下来说话,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好汉,如今我们已觉悟了,情愿束手就缚,听凭好汉怎样吩咐,要杀要剐,要解县治罪,悉听尊便。我们死在好汉的手里,万分乐意,绝无异言,请好汉下来吧!”说完了,俯首不响。 等了好久,毫无动静,喽啰们暗暗好笑,今天军师真在那里捣鬼了。这时树叶簌簌地响了一阵,大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接着有 一把雪亮的短刀,从树上飞到尚德的面前,笔直立在地上。尚德 也不敢去拾起来,还是呆立着等候。谁知继武跳过几株树,从后 面跳下地来,大声喝道:“老子在此,还不叩头!”大家只想他在 前面下来,冷不防却在背后, 一齐转过身来,见继武两手撑着 腰,颤巍巍立着,宛如天神一般。尚德见了便上前施礼道:“请 好汉上山去,让大众见个礼。”继武道:“我本当把你们一一杀 死,我想体上天好生之德,只要为民除害,别的可以放松。你们 快些收拾收拾,离开此地,别寻正业。”尚德道:“一切唯命是 听。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到了山上再说。”继武把短刀拾起,随 着他们一齐走上山去。
到了山王庙,殿上只设一个座头,大众拥着继武坐上去。继 武只立在独座的左侧,朗朗地道:“你们大概都是好百姓,有了 气力,什么事不好做,何苦干此犯法的勾当?现在我来向头领要 了钱,分给你们,你们拿了钱就好走路了。”转过头来,向尚德 道,“你们把历来抢到的银钱货物,悉数拿出来,我给你们分 配。”尚德向高璨商量。高璨心想不依,可是又不敢违拗,只呆 住了不动。继武把短刀挺在手里道:“大丈夫贵乎当机立断,事 既至此,还有什么迟疑,难道你们还有余恋,舍不得撇开这生活 么?老实说,我要是横一横心,休说你们这几个人容易勾当,便 是再添几倍的人,我也不怕。就是我一人敌不过你们,我到了县 里,请了兵马前来,怕不把这雪浪山踏为平地,把山王庙烧成灰 烬么?”尚德又和高璨切切察察说了几句话,高璨拱手道:“你看 我么迟疑不决,我们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此胡干的。既然壮士给 我们一条生路,我们如何不走,不过这事也非片刻可以办妥的, 我想请壮士暂且在山住几天,让我们把许多东西聚出来,请壮士 分派,我们无不言听计从。”继武道:“好的,那么我限你们在今 明两天之内,收拾停当!”当下高璨答应了,便吩咐赶快采办鱼肉,煮成筵席,在大殿上聚饮。继武也不客气,南面而坐,三位 大王左右相陪。尚德问继武的姓氏里居,怎样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的,继武一一说了。尚德道:“好汉义薄云霄,甚是佩服。”继武 恐怕多饮了酒不方便,见他们劝得甚是殷勤,便假装着已经吃 醉,要了住处,和衣拥衾而卧。
且说尚德等继武睡了,便和高璨、飞虎商量道:“总算给我们花言巧语骗住了,不过如何下手,须得布置妥帖才好。”飞虎道:“刚才听他说在聂士成那里当过差的,我们义和团吃了聂士成的武毅军不少的亏,今天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尚德道:“你总是心直口快的,这些话何必说在嘴上,尽可放在心上,等得了 手,再向他声罪致讨还不迟呢!”飞虎道:“你可知道我家十九侄 儿,给一个唤作盖常山万心雄的,杀成肉酱,好不惨痛,我不替他报仇么?”高璨道:“这些闲话,且漫说,我们商量动手方法要 紧。”尚德道:“等他熟睡了,高大哥先自撬窗进去,能够把他一刀结果了最好。倘然给他觉得了,势必起来厮打,那时刘二哥在窗外等候,见他们动了手,跳进去相助。万一敌不过他,必须引他出来,我吩咐弟兄们在门外扳满了绳索,给他演一回走麦城。 任着他三头六臂,那时处处网罗,也万难脱身了。我们就在这时候也用乱刀杀死他,便不愁再有变卦了。”飞虎道:“好计好计, 请孔三弟赶快预备吧!”尚德当真去指挥喽啰们,把绳索扳成了 一个大网,张在继武卧室的外间。各处都熄灭了灯火,静悄悄 的,万籁无声。敲过了三更,高璨提着开天斧,放出轻身功夫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继武卧室的窗外,把舌尖舔破了窗纸, 听了一会儿,全无声息。飞虎那时也握着单刀,伏在窗外。高璨 把斧锋轻轻向下一撬,窗儿就开了,纵身进去,高举着开天斧, 拨开帐门,掀起盖被,猛力地斩下去,软绵绵的, 一点儿没有反动力,也不见一些挣扎,也不闻一些呻吟,心上甚是奇怪。正在狐疑,要定睛细看,忽觉背上冷飕飕地吹了一阵风来,早有一把雪亮的短刀杀过来了,急忙转身迎敌,肩上已着了一刀,痛得举 不起手来,便喊二哥快来。谁知二哥已上黄泉路去了。
原来继武到了房里,想了一想,觉得这三人绝不会就此罢休,说不定夜间有些变动,因此他假睡了一会儿,等人声已静, 便从窗里跳了出来,伏在屋上。果然见三人忙着派人扳绳网,暗暗好笑他们白费心思。接着飞虎也来了,伏在窗外,又见高璨舔窗撬窗,等他进去了,便跳下来,趁着飞虎不防, 一刀先把他刺死。然后也跳进窗去,蹑足走在高璨的后面,因着高璨伸手灵活,没有杀着,只削去了肩上一片肉。要再下一刀,高璨已向房门口退去。继武道:“我不上你的当,你想引我去入网么?”高璨把房门开了,尚德也挺着长枪进来,三人便在房里乱打。
继武见地方狭小,碍手绊脚,不能施展出本领,心想窗外宽 舒些,不如跳出去吧!那时把单刀向左右劈了一下,霍地向窗外 跳去,高璨也追着跳出来,尚德从房门里走出来,招呼喽啰们都 到庭心里,把继武团团围住。继武觉尚德的本领最低,不如先把 他结果了,全力去对付高璨。这时尚德持着长枪,向继武刺来, 继武蹲下了身子,从下三路杀过去,尚德的长枪一时收不转来, 继武的单刀一步紧一步,不多时已把尚德的左腿削去了一截。尚 德倒在地上挣扎,高璨急忙抡动开天斧来救,继武从尚德的手里 夺下了长枪,向他胸前猛戳,枪杆直穿过他的胸背,插入地中, 尚德早没有气了。继武回转身子,把单刀向高璨的开天斧挡住, 飞起左腿,对准了高璨的腹上踢去。高璨把身子向上一耸,两脚 离了地,继武的脚没有踢着,急忙缩住,把单刀向高璨齐腰斩 去。高璨用斧头把单刀拨开,退下几步,使动开天斧,像转轮似 的飞过来。继武用乱箭攒心法,把单刀向他乱刺,却一刀也刺不 着身。那时众喽啰看得呆了,有的立着不敢近身,有的偶然把朴 刀劈过去,给继武的刀锋一挥,那朴刀像风吹落叶似的飞开去 了。继武杀得性起,左冲右突,把边上几个喽啰削去了几个头颅,其余的没有削着的,急忙抱头鼠窜而去。这庭心里只剩下已 死的尚德躺在地上,眼看着高璨和继武你去我来、我进你退地打 成一个不休不歇。
高璨见两个结义弟兄都已送了命,大势已去,自己估量也不 是他的敌手,不如早些走路吧!他便把开天斧向继武猛劈了三下,转身就走。继武哪里肯放,紧紧地追去。高璨在山上路径很熟,所以只拣着荒径逃去。继武恐怕上了他的道儿,便摸出一颗 铁弹来,向高璨的背上打去,见高璨着了弹,向前一踬,便扑倒在地。继武赶过去,要举刀刺去,忽地转着一个念头:把他们杀完了,还是不能救出良乡县监里的高有方,不如留他的性命,好从他的口里得到些口供,也省掉我许多麻烦。便把单刀插在腰 里,一把背脊提起了高璨喝道:“我饶你的性命,你给我还山去, 把以前的事交代出来。”高璨痛得一跷一拐的,引着继武上山。 到了庙里,继武命高璨坐着,去找了一根粗麻绳,把他缚在柱 上,四下去找人,在后面厨下水缸边找了个火工,命他到各处去 搬东西出来。继武一样一样地问他来历,高璨一一答了。那良乡 客店里抢劫来的,只剩几串和珠和金银首饰,大概不到一半了, 其余都是在山下向零星过客抢来的。继武去找了一条被单来,把 东西包成了一个大包里,命火工背着,向高璨说道:“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和火工大踏步走下山去,径向良乡行来。
到了城里,上县衙门去见知县。那知县姓黄,是个两榜出 身,听了继武的话,连连称赞,立刻派捕快衙役仵作到雪浪山去勘验,一面备了酒席款待继武。晚上一行人带了高璨到县,黄知县坐堂,问了口供,明把高璨钉镣收监,放出高有方,备文申 府,通知京官前来认赃,领取物品。黄知县见继武武艺出众,要留他在身边,继武因着关外的生活散淡没拘束,所以坚辞着,只 住了三天,向黄知县告别而返。想起丁慕仁在山东堂邑县家里, 不知道近来做何消遣,现在相去不远,正好去望望他,或者可以知道心雄的踪迹,当下便折向南去。
那天到了王家口,正在一家饭店里吃饭,据着一张大桌,甚是舒服,外面走进一个少年来,大声道:“堂馆在哪里?”一个堂馆走过去赔笑道:“李爷有何吩咐,可要喝酒么?”那人向继武望了一眼道:“我要请客,你给我腾出四张桌子来。”堂信四下望了一望,低声道:“李爷立刻要用么?现在只空着三桌,等那人吃 完了,这一桌也空了。”那人道:“约莫隔半个时辰。”堂信道: “可以,可以。”那人走了,继武问堂信道:“这人是谁?”堂馆道:“姓李名无功,气力大得很,去年拳匪的头领到这里来,给李爷揿在河里,吃了一肚皮的泥水,后来斩成肉酱而死,因此那些拳匪散下来,都到各镇去劫掠索诈,独有我们王家口平安无事。都是李爷的力量,所以我们开了门睡觉都不要紧的。”
继武听了,老不服气,因为他瞧那无功,也不像有多大本领的人, 一定他在镇上耀武扬威,所以远近都怕他,我偏要试试他的本领如何,便故意慢慢地吃喝,等到无功领着一群人到来,他还没有立起来。那时也有了些酒意,斜睃着两眼看他们。堂馆走过去,向无功切切察察说了几句。无功只是摇头,脸上凶狠得很,老大不快的神气。堂信走过来,向继武道:“对不起,请你让到那边去坐吧!”继武只是装作没有听见。堂馆动身,把酒壶搬过去了,继武拍案大怒道:“一样地花钱,为什么我要让人呢! 况且论理也有个先后,先来的自然有好座头,后来的只好等先来的吃舒服了,才好坐下来。你这人也太欺生客了。”堂信冷笑道: “客人好不明白, 一样地吃喝,便是到那里,也有桌儿椅儿,何必一定要坐在这里呢?你可知道李爷是不好惹的……”继武不等他说完,又是一记桌子骂道:“不好惹便不敢惹了?谁先来惹我, 你们知道惹了我,我也不是好惹的啊!”
那时无功走过来了,撑着腰凸着肚道:“你不要喝醉了酒, 瞎骂人,你怎样的不好惹,倒要请教咧!”继武道:“好,好,好,到外面去,见见高低。”无功就是一拳向继武打来,继武把 手接着,向后一扯。无功微微地震了一震,急忙立足,把手撒 脱,举起右腿,把继武面前的桌子一踢,就踢了一丈多远。那些 同来的人都上前解劝,好容易两面按捺住了,便由一个年纪较大 的,左右分解,道:“为了这一点儿小事,何苦大动干戈?”继武 道:“我们走江湖的,只认得一个理的,合理的什么都愿意的,今天的事谁曲谁直,请大家评一评。”无功道:“要不是你指桑骂槐,我也决不动气的。”解劝的笑道:“现在大家都说明白了,请 那位客人也和我们一起喝几杯,那就没有什么让不让的话了。” 继武从身边摸出碎银来掷给堂馆,掉臂就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王家口畅饮齐心酒 大马集高谈逆耳言
话说继武正要从饭店里走出来,李无功赶上前来, 一把拉住了衣袖道:“慢走。”继武认识要来打他,就立定了,紧握双拳,怒睁圆眼道:“好不识相,还要惹老子性起,讨没趣么?”无功 道:“我且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继武冷笑道:“我有我的事,你有你的事,各不相关,你管我作 甚?”无功道:“这里王家口为了拳匪余孽常要经过,见了形迹可疑的,都需要盘问清楚的。”继武道:“你说起拳匪,我倒肯告诉 你了。我是惯打拳匪的能手,恐怕你们在前见了拳匪的影儿都 怕,现在像打落花流水狗了。”无功道:“你既是反对拳匪的,和我们正是同志,请留一个名儿可好?”继武见他没有恶意,便说了姓名,并说这回到堂邑县去找朋友。无功道:“堂邑县有一位 英雄,绰号盖常山的万心雄,可是相识?”继武把他相了一相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无功听了,立刻拉他还进店 里去。
这时堂信已把酒席摆好,无功便把继武纳在上座道:“险些 儿交臂失之,他日江湖上说起今天的事,岂不教人笑话。”继武 见他前倨后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问贵姓大名,无功也说 了。继武道:“你和心雄有什么交情?”无功把打猎遇见心雄,助着他杀死红姑娘的事,说个备细。继武拱手道:“原来也是我道 中人,只不知何事留在这里?”无功又告知他与赵舒翘意见不合, 想改投聂士成。到了天津,聂士成已为国捐躯,心雄走得不知去 向,便到这里来,有王姓盐商相留,恰好拳匪来索诈,便助着他 们捕捉匪首张德成,村上的人都惊为天人,把全镇防守的事相 委。今天为了一件事,邀着村上有气力的喝一杯齐心酒,不知道 是朱兄来此,多多冒犯。
继武谦逊了一回,问何事要喝齐心酒。无功道:“这里王家 口大多是贩盐为业,前天有一个村人王二,载了一船的盐出去, 被前村大马集的人劫了去,声言要一千两银子取赎。因此村上的 人约齐了,商量一个对付方法。我担任了防守之责,不好不替村 上的人出一点力,可是事情闹大了,又是反害了村人受累,为了 这个缘故,顿教我左右为难。朱兄经验宏富,必有高见,请教请 教。”那时有一个老成些的说道:“这大马集本来有一个泼皮,绰 号小时迁时鸿运,专一抢孀逼醮、重利盘剥,为了他先前做过梁 上君子,所以有此雅号。他也到过王家口来,却是阵上失风,空 手而返,往常只恨着这村上的人,却奈何我们不得。近来有几个 拳匪大师兄,漏网逃到大马集,便和他勾结,居然收徒弟,派职 司,成了个强盗局面。听说他们有十几支快枪、两三支手枪,甚 是厉害,我们倒要小心才是。”
有一个年纪最轻的听了,倏地立起来道:“我们虽都是酒囊 饭袋,也把拳匪打退过,连巨魁也给我们处死的。这些鸡群狗 党,怕些什么?况且李爷膂力过人, 一拳两脚,就足够打死了几 个。”继武道:“我有一点愚见,供献给诸位,我想凡事能化大为 小最好,万一兴师动众,两下冤仇愈结愈深, 一时要收束也收束 不住了。我想这回到这里来,也算是有缘,既是李兄在此,理当 帮忙。我先和李兄到大马集去,找时鸿运理论,倘然他理屈服 输,还了我们人船盐货, 一笑而开;倘然他不允,我们把些厉害给他看。我们要是敌不过他们,再来调集人马,向他问罪,此策唤作先礼后兵。”众人听了齐声道:“好,好。”无功道:“我本也想如此,只愁着单身前去,恐要受困,既然朱兄肯出力相助,自 然没有顾虑了。”回身过来,举杯向大众道:“请大家敬朱爷一杯,谢他的义勇!”大众当真各举起了一满杯的酒,向继武送来。 继武一一接了,喝干,大家齐说“朱爷好酒量”。大家猜拳行令, 闹到傍晚方散。无功引着继武到王家去,见了王盐商,王盐商也很器重他,留在那里殷勤款待。
到了明天,无功带了单刀,继武带了铜锤铁弹,雇了一只船,向大马集行去。两地相距也有四十多里,船儿走了两三个时辰方到。船儿停泊在荒僻地方相候,两人走到市上去,见人烟寥落,也和王家口不相上下。瞥面遇见一个烂腿的乞丐,无功摸了十个大钱给他,问他姓时的住在哪里。乞丐道:“你们何事问他?他现在大非昔比了,你们冒冒失失地前去,怕不要吃一顿家伙。” 无功道:“我们是来投奔他的,怎么还吃家伙呢?”乞丐道:“投奔他么,那就不要紧了,他那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正在用人之际,你们年纪轻,有气力,到那里一定收留的。不像我残废了,要充当一个劈柴挑水的伙夫,都不能呢!这里去,向东转弯,向北走过一丛竹林, 一带土墙里面,最高大的房屋,就是了。”两人依话走去,果然有一家大户,门前立着四五个大汉,挺腰凸肚,一脸子的凶势,倒很像什么官署军营,只少手里一支枪,想不到一个小偷,居然如此显赫!
两人到了门口,无功抢上几步,向一个胖汉点点头道:“请 问时爷可在府上?”胖汉横了眼,把他睃了一个周遍,大声道: “有什么事?”无功道:“我们从山东来的,闻得时爷在此招贤纳 士,所以特来投奔他,相烦通报一声。”胖汉又把两人从头至尾 相了一相道:“站着。”便慢吞吞走向里边去。好一会儿,才出来 道:“随我来。”两人暗暗好笑,真所谓软进硬出了。走过了广场,穿过了两进房屋,到了一间厅堂檐前,胖汉把手一指道: “上面坐的就是时爷。”两人走上厅堂来,那胖汉转身出去不提。
这里时鸿运尖头削脑,浓眉凹眼,斜拴着身体,坐在一张独座里,大喇喇立都不立起来。无功、继武大踏步走上厅来,向鸿运微微弯了一弯腰道:“足下可是小时迁时鸿运?”那鸿运方才听 胖汉进来说有两个山东人来投奔,以为是穷极无聊的人呢,所以眼睛放在额角上,摆出头领的架子来,也算是一个下马威。现在见两人出言无状,已是不快,又听他提起小时迁三字,分明在那里挖苦他,他如何不怒,便倏地跳起来道:“你们这两个无赖, 好不无礼,到了这里,也有一个规矩,如何好胡说白道?”继武 早把铜锤握在手里,无功也从背上拔下单刀来道:“老实告诉你吧!我们是从王家口来的,向你讨人船盐货,你若说半个不字, 休怪单刀、铜锤不生眼睛。”鸿运也从侧里武器架上拔下一把三环大刀来,冷笑道:“说得好容易, 一千两银子可曾带来?”无功 把单刀劈来,继武把铜锤打去, 一个说“这里五百两”,一个说“这里也有五百两”。鸿运急忙把大刀拦住道:“且慢,大丈夫应当一个对一个,你们两个打我一个,便不算好汉了。我也有弟兄们可以去唤来,七个八个打你们两个,看你们吃得住么?”无功道:“尽你唤去,不要说七个八个,就是七十个八十个,也不怕。”鸿运道:“好!”他便走到庭柱边,把绳一掣。
不多时左右跳出四个人来, 一个使着阔斧, 一个使着双锏, 一个使着短戟,一个使着朴刀,恶狠狠地向两人杀来。无功掉动单刀,继武挥动铜锤,分头迎敌。 一座厅堂,顿时闹哄哄成了戏台,各自默默无声,用心用力地要一个你死我活。使双锏的最是不济,战了二十多合,已不能再战,又是怕死,急忙倒拖双锏, 退下厅去。那个使朴刀的,不知怎样没有留神, 一把朴刀呼的一声,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直飞到庭心里,扑地落下地来,倒把退下的那个汉子吃了一吓。使朴刀的自然也不敢逗留,退出战团。
只剩下使阔斧的和使短戟的,大头出汗,勉强支撑着继武的铜 锤。那鸿运正在用尽平生气力,抵挡无功的单刀,眼见弟兄们两 对已退下了一双,心上先自着慌。说也奇怪,大刀的柄儿竟像是 甘蔗做的,给无功一刀截作两段。
到底他不是呆汉,急急把左手的断柄大刀和右手的短棍,向地下一掷,拱手道:“两位壮士住手,我佩服了,情愿把人船盐货原璧奉还。”无功把单刀收转,那边使阔斧的、使短戟的和继武也各把武器握定。退到庭心里的那个汉子,拾起了朴刀,和使双锏的也走上厅来。鸿运道:“两位的尊姓大名,请说了出来, 便好称呼。”无功、继武先后说了,鸿运指着使阔斧的道:“这位小李逵李长立。”指着使双锏的道,“这位粉面夜叉牛钢。”指着使朴刀的道,“这位金眼蛟常逢乐。”指着使短戟的道,“这位赛吕布栾光。”当下各人都向两人施礼。无功道:“既然你们都服输了,快把王二放出来,给还船只货物,我们也要回王家口去了。” 鸿运道:“两位到此,也得喝一杯去。”无功道:“这倒不消。”
鸿运一面唤人把王二从后面土炕里放出来,给还船只货物, 让他回去,一面吩咐端酒菜出来,推两人上座,递酒相敬。酒过数巡,鸿运道:“目下时势日非,看那满洲人已当不下这家了, 我们想聚集了天下豪杰,推翻清室,光复汉土。不知两位可肯相助?”继武道:“我听人家说,你们收留了拳匪余党,只在打家劫舍上用功夫,如何倒有此大志?这革命的事,非同小可,清室虽是不济,那忠于清室的人还是不少,万一事机不密,泄露出去, 他们用大兵来剿灭,这可受不了啦!”栾光道:“李兄有所不知, 我们当时原想利用义和团扶清灭洋,后来见团民毫无纪律,已心知不妙,因此便有一部分早早脱离,别寻栖托。现有一群弟兄, 在徐州芒砀山聚集,做一个总汇之所,其余的向各地去暗中活动,这里也是和芒砀山通声气的。我们奉了山上的命令,来此收留亡命英雄,将来势力雄厚,四下同时起义,就可以成燎原之势了 。 ”
无功道:“你们不说明白,我们哪里得知?不过在初起的时候,第一要笼络民心,我喜直言,像你们把王二绑住了,索千两取赎,大家就把你们看轻了。”鸿运道:“这事也有一个原因,我们部下人数一天多一天,单就粮食一项,已煞费张罗,知道王家口贩盐的甚是得利,杀狗给 狲看,好教村上的人知道我们厉害, 多少也来接济些。”无功道:“天下有钱的正多着,那些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哪一个不是家拥巨资?我们应该向这些人要去。 那行商坐贾,都是将本求利,不能去欺侮他的,这么方能得到民心向附。远的说那太平军,近的就说义和团,都因着不得民心, 所以结果归于失败。从来说天时地利人和,依我看人和第一,地利第二,天时第三呢!”鸿运道:“李兄说的话真是一片大道理, 我们茅塞顿开,想我们的宗旨,两位必引为同调的,可肯常常赐教,好教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成功?”
继武道:“我本有此心,所以到关外去,想先厚聚财货,将 来做事便当些。须知道现在的世界,非钱不行,有了钱,鬼也可 以使他推磨。这是老话啊!不过我还有一个意见,这义和团时间 虽短,面积虽小,已闹得天怒人怨,中间自然不乏有志之士,可 是那些罪魁祸首,我们非一一歼除不可。一来可以表明我们的旨 趣,完全不是扶清灭洋;二来可以消灭邪党,免得他做害群之 马;三来先为民除害,方能得人心依附。听说那曹福田自从天津 败走以后,还在静海一带潜伏,这人甚有心计,难保他不死灰复 燃。我有一个约,倘然你们能够把他杀死,我们方深信不疑,和 你们联结。我到关外去约同志, 一起入关,共谋大举。”栾光举 起左手道:“容易容易,这曹福田烧成了灰,我都认得。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只消给我一个帮手,就足够对付了。”常逢乐道: “我去我去。”鸿运拍手道:“有两位同去,一定马到成功了。”无 功道:“我在王家口办团练,很可以借此遮人耳目,所以我只和你们暗送秋波,等有了眉目,便可以率领全班人马,前后联合。” 鸿运道:“妙极妙极!”当下各自开怀畅饮。到了巳牌时分,两人告辞而出,鸿运等送到停船地方,方始还去。
两人原船还到王家口,自有人通知王二,那王二急忙走来叩 谢,并说:“大马集已聚集了二三百人,专一向邻近索诈,和我 同绑在土炕里的还有两人,一个要三千两银子取赎, 一个要四千 两银子取赎,各自写了信去,还没有回音,恐怕要撕票呢!”继 武道:“他们的行径实在不合,所以我们只可貌合神离,不可尽 信他们的冠冕话啊!”无功道:“朱兄说得甚是,我还要防他们来 报复咧!”继武道:“这个可以放心,谅他们乌合之众,怎及这里 久练之军呢?”无功道:“朱兄可肯助我一臂,在此住几个月,把 村上几个能造就的悉心教练,将来或有用处。”继武道:“我要打 听心雄的下落,此人志高才大,倘然潦倒江湖,甚是可惜。我想 找到了他,同出关外,打成一个新局面呢!所以我想去访丁慕 仁,他一定知道的。我多离奉天,要给郑福庆弄玄虚的,他妒忌 在心,巴不得我不去呢!我失了这根据地,倒有些不值。”无功 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留,只留了两天,放他走路。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一匹布计赚贪妇 满山雪诡访元凶
话说时鸿运知道无功本领高强,王家口团练很有成绩,便一 心要和他结纳,听得继武说要杀死曹福田,方能表明心迹,认为同志,因此便怂恿常逢乐、栾光到静海县一带去访寻。两人本来是拳匪的党羽,自然认得福田,只恐福田也认出他们,所以化装成商人模样,到了静海县,先在城里各家客店去探访,全无踪迹。常逢乐对栾光道:“我们本来太笨了,这县城里耳目众多, 他如何敢住?料定他一定潜伏在乡间呢!”栾光道:“我想起一个人了,我们在杨村地方,不是有一个矮脚关风的么?这人也是静海县人,或者有些消息。”逢乐道:“不差,他和福田也很交好, 我们去找他,要从无意中听他的口风,否则打草惊蛇,反而不妙。”栾光便去买了些布匹,算是个布商,命逢乐假装着头痛, 不能起来,好使他不疑,独自一人去找关风。
那关风住的地方,他还记得,所以一寻就着。敲了几记门, 里面有一个妇人出来问是谁,栾光道:“这里可是关先生的府上?”妇人道:“是的。你找他何事?”栾光道:“我有一点儿小东西送他。”妇人便拔闩开门,让栾光进去,引了客堂里,却不见关风,便问:“关兄可在府上?”妇人道:“他到城外去了。”栾光叹息道:“甚是不巧,我正有东西送他,他偏不在。”说着把一匹布翻来覆去地弄着,故意给妇人看。那妇人见那匹布五颜六色, 甚是华丽,未免心上起了些艳羡,便说道:“丈夫往时到城外去, 三四天不还来也有的呢。先生有东西送他,放在这里就是啦!倘有什么话,等他还来,我好传说的。”栾光道:“话是有几句的, 不过未便向嫂子说。他既然不在这里,我在客店里等他几天,不妨。”那妇人便有些不快。栾光也瞧破了,心想妇人家贪小,不 要拂了伊的意,误了大事,便把布双手捧过去道:“这一匹是东洋来的,送给嫂子做罩衣穿吧!”那妇人假作推却,满面春风地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孝敬先生,倒先劳破费。”栾光道:“我和关兄是好朋友,自从杨村分了手,好久没有通信,这回贩卖布匹,难得从这里经过,自然要来望望他的。不知道近来关兄得意么?”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配得上说得意?他这几年接到一 个晦气星在家里,没兴的事,接二连三地推不开,他兀自不改, 还和那些狐群狗党往来,不肯向上。”栾光道:“难道他前几年吃了苦,还不觉悟么?”那妇人道:“可不是么?前天又有一个姓曹的来找他,他好似接到了佛一般的,十分恭敬,家里没有钱了, 借了来孝敬他。我看那姓曹的,也不过是个泼皮罢了,罕什么 稀?他偏把姓曹的捧到三十三天,说怎样有本领,怎样有作为, 皇帝轮不着,宰相总有份的。你想不是发疯么?”栾光道:“姓曹 的怎生模样?”那妇人道:“论他的相貌,倒不差,圆圆的脸,大大的耳朵,方方的额角,高高的鼻子,黑黑的胡须,声音也洪亮,走路也大方,只差颈后生了一搭紫痣,便破了相。”栾光听了,知道就是曹福田,十分欢喜,便故意地和伊搭讪笑道:“嫂子倒会相面的。”那妇人道:“我听惯人家说,阳痣福,阴痣祸, 颈后生痣,有杀身之灾。要不是他相貌生得好,早已死于非命了。”栾光道:“这人现在哪里,来找关兄何事?”那妇人道:“他们鬼鬼祟祟的,一句也不给我听见的,我也不高兴去管他们,所以他们要干些什么事不明白。我家丈夫常常出城去,就是到他那 里去。”栾光道:“这人住在城外么?”那妇人道:“是的,不过他 掩掩遮遮,从来没有说过地名。”栾光心想忙了半天,还是没有 着落,不如还去,和逢乐商量再说。想定便起身告辞道:“我明 天再来候关兄,倘然还来了,只说是杨村的朋友姓栾,现在住在 泰来客店。”那妇人答应了,谢了他送布,送他出门。
栾光到了客店里,告诉逢乐福田果在这里,逢乐立刻竖起来 道:“真的么?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栾光 道:“你不要说得如此容易,虽不必踏破铁鞋,可是功夫到底要 大费特费呢!”逢乐道:“既然有了着落,我和你静悄悄赶去,把 他一刀两段,不是大功告成了?”栾光道:“虽知道在城外,可是 在哪一门的城外,还没有打听到。”逢乐道:“好了好了,摇了半 天的船,缆还没有解。”栾光道:“你且莫性急,我明天再到关风 那里去,可能再有些口风探得。”逢乐道:“我在这里也得了一个 消息,前天到大马集来的朱继武,不是说起盖常山万心雄么?他 也到过这里,还上长松山去杀死两个强盗,破了一起大案。大约 他是向南去的。”栾光道:“这长松山在什么地方?”逢乐道:“这 个我不知道。”栾光道:“说不定福田也在这山上。”逢乐道:“我 们去走一遭如何?”栾光道:“你是霹雳火秦明转世么,全不商 量,只管向前莽撞的。”逢乐道:“像你这么慢性儿,恐怕到明年 还是老守在这里呢!”栾光道:“我到关风家里走,把长松山提 起,看那妇人如何说法。倘然果在山上,我们敢赶去,就不虚 行。否则白费脚步,扑了个空,未免要失望灰心了。”逢乐也就 不响了。
到了第二天,栾光又去买了些食物,到关风家里,恰巧关风 已还来了,两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栾光只说改业贩布,关风 道:“做生意将本求利,是很正常的。”栾光叹气道:“现在世乱 年荒,做买卖的利少风险大,我们是过来人,深知世路艰难,所以也只能小本经济。倘然身边多了钱,露了白,连性命也危险呢!”关风点点头道:“正是。”栾光道:“关兄近来怎样得意?” 关风道:“也不过混混而已。”栾光道:“我们当时一批人,散了伙,天南地北,不知道各成何种模样,像我和你,还能相见,已很不容易了。”关风道:“像黄莲圣母、张德成、刘十九,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一个一个送了性命,真像做了一场春梦。”栾光道: “不知道曹大师兄还在世不在世呢?”关风呆了一呆道:“可是福田么?”栾光道:"我听人家说到过静海县来,给人赶走了,不知去向。要是他还在着,我们倒还有一线希望。我觉得这人是有能耐的,不比德成,只是吹牛。”关风似笑非笑地说道:“事到如今,恐怕也不济了。”栾光道:"我们散下来的伙伴,无路可走的正多着,只消得了一个信,怎么不如水归壑地赶来呢?”关风道: “像你就不高兴干了。”栾光道:“这倒不能说,我只为了生计所迫,不能不改行,倘然他重整旗鼓,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到底那些事来得爽快。”关风道:“这话是真的么?”栾光道:“自然是真的。”关风道:“那么我来老实告诉你,曹大师兄现在南门外长松山上,正和我商量,要召集旧部,另起炉灶。你倘然有意帮助,我们就在此共事可好?”栾光道:“和我同来的还有常逢乐在客店里,我明天和他一起到这里来,相烦引进如何?”关风道:“逢乐也是老朋友,你们尽够得上去见曹大师兄,何须我介绍呢, 一准明天前去。不过事情很重大,必须严守秘密,走漏了风声,不是玩儿的!”
栾光答应了,便辞别关风,还客店去,告诉逢乐。逢乐自然 欢喜,商量如何下手的方法,到半夜才睡。谁知这夜里下了很大 的雪,雪是没有声音的,所以两人全没有知道。等到醒来,见白 棉纸的窗上,映得分外明亮,只是没有太阳光。开门看时,雪花 就纷纷地扑上脸来,庭心里积得比门槛还高。门儿开了,雪块就 滚到脚背上来,仔细看那天上,白漫漫像糨糊一般,虽是这时候雪已止了,恐怕还要落下来。栾光道:“真不巧,又落下一天的雪来,今天只好在这里闷一天了。”逢乐道:“北方的雪,积了不容易融化,倘然刮了西北风,这雪就凝成了冰块,要到春天才得化水,难道我们等到春天不成?”栾光道:“你又性急了,外边冷 得头都钻不出去,我们且沽些酒菜生些暖气吧!”逢乐听见喝酒便起劲起来,忙着去唤堂信过来,买羊羔,买烧鸡,买花生米, 买酒,不多时买了来,堆满了一桌子。两人关上了风门,对饮对说,果然暖和了不少。
正喝得醉醺醺的,外面有人唤道:“这里是姓栾的住着么?” 栾光把风门拉开,见一人披了雪衣,戴了雪兜,满身雪花斑驳,也瞧不出是谁。只答应道:“是的,请问尊姓?”那人笑道:“栾兄好写意,喝了酒,连我关风都不认识了么?”栾光道:“原来是关兄,这么装束,竟瞧不出面目来了。请进来,请进来。外面又 在下雪么,冷么?”关风一边把雪兜、雪衣脱下, 一边跨进房来,答道:“只停了两个时辰,又下雪了,这回下得更大了。你们在 屋子里,又是喝酒,自然不知道冷。我的鼻子,恐怕早冻掉了。” 栾光指着逢乐道:“这位相识么?”关风看了一眼,拱拱手道:“阁下是常逢乐常兄么?”逢乐急忙还礼道:“关兄久违了, 一晌 好?”关风道:“托福托福。”栾光道:“不要文绉绉的,尽着串戏,请坐喝几杯吧!"
三人重行坐下,递杯共饮。关风道:“刚才山上有人来邀我 去赏雪,我初念两位本想去见曹大师兄的,正是一个好机会,后来见雪下得越大,不要说山路难行,就是我到这里,也滑跌滑挞,好不烦难,所以也就打消了。”逢乐道:“这么大雪,山景一定很好,我们正好去赏雪。”关风道:“常兄倒如此风雅,可要作几首雪诗咧!”栾光道:“现在时候还早,我们走一趟还来,正好 吃夜饭呢!”关风道:“当真你们有此雅兴,就去就去。”栾光、 逢乐便去捎了武器,和关风一起出房。关风道:“你们好呆,带了武器干吗?”栾光道:“这么大冷天,又是走山路,还来的时 候,一定很晚了,带了可以壮胆些。”关风道:“我倒没有带,横 竖有两位做我的保镖了。”
三人出了店门,见雪已止了,路上又白又肥,把七高八低填得其如平如砥。逢乐道:“好像一条大棉絮坐褥。”栾光道:“我看像一片盐场。”关风道:“哪里有这样的洁白,还是糖来得像些。”逢乐道:“古人踏雪寻梅,我们踏雪寻些什么?”关风道: “寻人。”栾光道:“《水浒》上不是有林冲雪夜上梁山么?我们今天的行径,倒有些相像。”关风道:“只做上半截还好,倘然连做下半截,和王伦火并,那就扫兴了。”三人谈谈说说,已出了南门, 一条直路宛如玉龙一般。那长松林缀满了雪花,正像江南的棉花,到了收成的时候了。走进树林里,那树上不时有一块一块的积雪坠下来,打在头上。三人都缩了头走着,忽听啪的一声, 一只雪鸟落下来,不歪不斜,正打在关风的头上,倒把他一吓,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冻僵的小麻雀。关风道:“真是晦气!”随手就撂在雪地上。栾光道:“这有什么晦气?往常有人说,出门听见了老鸦叫,是不利的,其实哪里有这事,何况是麻雀!”三人穿过了长松林,身上已受了不少的雪,各自掸拍干净, 慢慢地走上山去。那长松山满满地铺着雪,白得像粉妆玉琢一般,煞是好看,山上足迹全无。见得没有人上下,关风走在前面,栾光便低低向逢乐说道:“我们如何下手?”逢乐道:“这人好不碍手脚,不如先除了他,也干净些。”栾光道:“横竖他的本领有限,并且今天他并没带武器,更不用担忧。”
说到那时,忽见关风仰起了头,向山上喊道:“大师兄到哪 里去?我们正要上来见你呢!”上面也有人答话道:“下山打猎去。”关风道:“这时候冷得鸟兽完全躲藏了,打的什么猎来?你还没有端整菜蔬,倒先下请帖,不是成了虚邀么?”那人只是笑, 已转了一个弯,走下山来。两人看那人,正是曹福田,便上前施礼。福田道:“两位如何也到这里来了?”关风把栾光去访他,怎 样说起大师兄,重整旗鼓,他们怎样愿意仍依旧主,助成大事, 今天怎样冒雪来见的话,一一说了。福田道:“好极好极,酒已端整了,只差下了雪,没有鱼,我想去打几个鸟来,要是没有 鸟,就是人也好。”说着咯咯地笑了一阵。关风道:“长松林里或 者有几只饿坏了的小鸟,我们刚才打从那里来,就掉下了一头小 麻雀来。”栾光见福田手里握着一支鸟铳,腰里挂着一只弹囊, 别的倒没有什么,就跟在他的背后,故意走得慢些,低低地对逢 乐说道:“我们就在长松林里下手吧!我对付关风,你对付福田, 谁先得了手,谁来相助。”逢乐答应了,默默无声地随着下山。
到了树林里,福田把弹子塞满了鸟铳,正要向树上一个大鸟 巢放去,逢乐急忙抢前几步,从背上摸出了那朴刀来,从左面觑 准了福田的颈上,用力地一劈,只听得啊的一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完巨案雪花拳雨 话故事髯绺烟丝
话说常逢乐的朴刀,正向福田的左颈劈去,福田的左眼梢已 有些照见,心上甚是惊异,急忙把鸟铳转过方向,把铳机扳动, 那弹子就接一连二地射出来。逢乐忙把身子闪过,弹子只着在树上擦过,一粒也没有着身,蹿到后面来,又是一刀,向福田背上劈去。福田转过身来,再扳动铳机,争奈弹子已完,要想重装, 又来不及,便把鸟铳倒过来,铳管当作柄儿握在手里,抵挡逢乐的朴刀,喝道:“你敢是发疯了!”逢乐道:“我们特来寻你,难得你上了我们的当,也见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福田把鸟铳打过去道:“我以前也没有亏待你,你何故如此狼心狗肺?”逢 乐也把朴刀撩开鸟铳,向福田中心直刺道:“你才是狼心狗肺, 搅得四海沸腾,两宫播迁,国家受着重大的耻辱,真是人人得而 诛之呢!”福田不再答话,只用力地抵御。那地方上积雪松浮, 脚踏滑挞,一个不留神,身子就斜了几斜,几乎跌下去。逢乐乘此机会,飞起右脚,把他手里的鸟铳猛踢,那鸟铳就扑的一声, 离开了福田的手,飞到树林里去了。逢乐随手一刀,直刺福田的胸口,用力太猛,福田索性向地里跌了一跤。那刀没有刺着,落了空,逢乐的身子也站不稳,正扑在福田的身上。逢乐把朴刀放在地上,用两手拖住了福田的头颈,成了一个水蛇盘蛙势,紧紧抱着不放,再用膝盖向福田的小腹撞去。福田用尽平生之力,只 挣扎起一半的身体,也用两手向逢乐的腰间打来。逢乐一个鲤鱼翻身势,把下半身翻下地去,把两手钩住福田的头颈一拖,再把上半身竖起来。那时候福田已覆卧在逢乐的腿上,逢乐放了右手,捏成了拳头,在福田的背上猛打。福田要想挣脱,可是颈上给逢乐的左手揿住,哪里能够动弹。逢乐把他打了一百多记,已打得他哼哼不绝,然后把下半身腾出来,蹲在地上,福田就着着实实地扑在雪地上。逢乐成了武二郎景阳打虎的模样,打出了 性,连福田在第几记上断了气,也没有知道。直等到栾光走来问 逢乐怎样了,他才用手去摸摸福田的嘴,已冷得和冻狗肉一般, 方知已给他打死了。
逢乐立起来还不放心,再用脚踢几踢,已是全身并动,便向栾光道:“怎样了?”栾光道:“关风又没有带武器,自然不济什么事的。可是他手脚很快,见我的戟从背上拔出来,他已脚里明白,向山上逃去。我急忙追赶,争奈地上积雪很滑,我又不比他路径熟,真是晦气,又给一块大石头绊了一跤。等到我立起身来,他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逢乐跳起来道:“怎么你竟放他走了!”栾光道:“谁放他走的,我赶不上他是真的。”逢乐道:“糟了糟了。”栾光道:“我们本来只要除掉曹福田,那关风不过是引子罢了,我们饶了他一条狗命,未尝不是好生之德。”逢乐道: “你还要说冠冕的话,你可知道,他这个走了, 一定要去和余党说知,说不定要来报复,不是从此多事么?”栾光道:“现在大功告成,正好早早回去复命,我们又没有把大马集的事告知关风, 就是他要报复,天下之大,何处去找寻呢?”逢乐道:“那么我们把这尸首抛在这里走吧!”栾光道:“我们还去,也得带一点凭证去才好。”逢乐把雪里的朴刀拾起道:“割下了头,带还去吧!” 栾光道:“不行不行,这血淋淋的一颗头,带在身边,岂不讨厌?倘然给人照见了,又添许多麻烦。”逢乐道:“我们上山去寻寻看,有什么凭证。”栾光道:“山上一定有人在着,我们上山去, 少不得又要打一回,何苦呢?”
正在说话,听见林外脚声杂踏,栾光道:“不好,已有人来 了,我们快走吧!”两人便急忙穿出林来,径还南门。到客店里, 算清了账,动身还大马集去,告知鸿运。鸿运就写了一封信给无 功。那关风逃了性命,从别路走上山去,告知余党,各带武器下 山。到了长松林,两人已走了。他们见踪迹已远,也不再追赶, 把福田的尸首拖上山去,买棺成殓。他们失了头领,也就散了 伙,只是大家相约,打听得两人在什么地方,必须前往报复,仍 旧借关风的家里,做一个通信的机关,这是后话。无功得了鸿运 的信,也答了一信,虚与委蛇,两下等继武寻得了心雄,再定 办法。
那继武向堂邑县行来, 一路上只是不管闲事,到了堂邑县, 打听得丁慕仁已到桂林去了,因为他接到心雄一封信,说是台湾的唐总统,奉了清廷的诏书,征兵勤王,他老人家赤胆忠心,又是素恨外人的,所以就在桂林地方,和当地的英雄豪杰,商量集合义师,北上解围救驾。心雄在半路上得了信,已星夜前去,要慕仁去助他。慕仁见是心雄的旧主,自然高兴,所以急忙动身, 留一封信在家里,预备有旧友来找他,都请他们到桂林去相助。 继武心想这事又空忙了,清廷早和外人议和,还用得着什么勤王兵?那唐总统到底不脱书生之见,真的义师北上,也未必能克奏肤功呢!我还是出关去吧。也就留下一封信,在慕仁家里,告诉 他远道来访,不能相遇,现在到奉天去,暗植基础,以为将来之用。你们倘然肯来,不胜欢迎,否则各行其是,只要大家牢守着这个大宗旨,将来自然有异途同归的一日。他写好了信,仍还奉天不提。
且说心雄和小雅从济南动身,向南行去,在大汶口遇见了台 湾的旧部。他正奉了唐总统的命,带了书信,要到堂邑去请心雄,此时见了心雄,省了许多手脚。心雄道:“横竖你已到了这 里,索性烦你仍到堂邑去走一遭,那边有一位旧友丁慕仁,甚有 本领,请他去得益必多。我来写一封信,给你送去。此时同韩信 将兵,多多益善啊!”那旧部依他的话,送信到堂邑去请丁慕仁。心雄和小雅商量到桂林去的途径,小雅道:"我们到了扬州,再 打听吧!”心雄道:“依我的意思,云上师父那里必须去走一遭 的,否则此身漂泊,没有了一个指迷的南针,前途何堪设想呢!” 小雅道:“这倒不要紧的,我们走桂林,也可以从杭州经过的,不过多几天耽搁,还不算什么绕大弯儿。”两人商定了,就此动 身南行, 一直到清江浦,换船到扬州。那扬州地方在洪杨以前,盐商荟集,大家穷奢极侈,把市面振起得和京城一般。洪杨以后,局势大变,有几家大户已经中落,剩下的豪情胜概,已大不如前,所以也无多留恋。过了一夜,再渡江到镇江,心雄道:“我以前听见师父说过,这里金山寺有一个和尚,法号静空,年 纪已七十以外,是个有来历的人,好像在太平军里做过一番事业 的。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可失之交臂,应得去拜访他一回,也 见了一位失意英雄,不虚生了两眼。”小雅道:“他既然韬光敛 影,恐怕我们没头没脑地去见他,他给一个不瞅不睬呢!”心雄 道:“我们只说奉了师父之命,特来拜见,大概也不至拒人千里 之外吧!”小雅道:“姑且试试也好。”
到了第二天,两人上金山寺去,到了山下已见殿宇参差,像 宋元宫画一般,十分壮丽。到了山门口,望见长江横抹在山脚, 波涛汹涌,真是壮阔非凡, 一边瞻仰,一边走进山门去。在甬道上瞥见了一个和尚,心雄便上前问讯道:“请问这里有一位静空法师么?”那和尚摇摇头道:“没有。”两人再走进大雄宝殿,见 有几个和尚正在那里打坐,目观鼻、鼻观心的寂静如死,也不好 打搅他们,便转过后殿去,见有一个香火在那里卷纸吹。心雄问 道:“请问这里有一位静空法师么?”那香火起初也还说没有,后来忽说:“有是有的,不过现在已离开这里了。”心雄道:“可知他到哪里去了?”香火道:“这个不明白,因着他在这里住了两年, 一些儿经懺也不会念,当家师父有些厌恶他了,他就赌气走了。”心雄道:“他在这里,可有最相好的法师?”香火道:“说来可笑,他的脾气实是奇怪,这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差不多有一百多位师父,可是没有一个同他讲过十句话的。他平时也只坐在禅房里打坐,其实也不像别的师父们的打坐,不知道他在那里转什么念头。你去问他十句话,他在高兴的时候,不过回答你一两句,倘然不高兴,连一声也不响的。你想这种脾气,还有谁和他相好呢?”心雄道:“听说这位法师,年纪已很大了,还要到哪里去呢?”香火道:“这叫作人老心不老啊!不知你要打听他何事呢?”心雄道:"我是他的同乡,这回到江南来,知道他在这里, 趁便来望了他,问他可有什么话要带还他的俗家去。”香火道: “你当真要知他去向,还是到山下去问一家铁店,那店里也有一个老者,常上山来和他谈天,虽是也没有什么话,看去还算亲热,那静空师父闲着,也常到他的店里去的。这天也是凑巧,我偶然下山走过那里,见他们俩相对着坐在店里,等到我从城里去了一个转身,还上山来,见他们俩还是像参禅似的对坐着。因此我料想他们俩是最亲热了。他到什么地方去,铁匠那里说不定留一句话的。”
心雄便和小雅在寺里走了一个周遍,下山来果然见有一家铁 店,柜台里坐着一个须长及胸的老者,在那里吸旱烟。那旱烟管 粗得像禅杖一般,已是可异。心雄上前拱拱手道:“我要问一个 讯。”那老者略略欠身道:“要问哪一件事?”心雄道:“这金山寺 里有一位静空法师,老丈可相识的?”那老者道:“要问法师,上 寺里去问就得啦!”心雄道:“我们已去问过,他们说早已离去 了。”老者道:“既然不在寺里,就完了。”心雄道:“他们说这法 师和老丈有过往来,或者知道些去向。”老者道:“又是谁多说多话了。我是俗家人,和出家人往来,也不过是敷衍应酬,走路谁去管他。”心雄道:“我们是济南云上法师派来拜访他的,不得个着落,难以复命了。”老者道:“是云上法师么?他现在在哪里?” 心雄道:“在杭州。”老者道:“大概他也上杭州去了。”心雄道: “既然上杭州去的,怎么云上法师没有见面呢?”老者道:“我也不过听过他常常提起云上法师。他在临走的前几天,还说过要去找云上法师呢!”
心雄对小雅丢了一个眼色,小雅暗暗笑了一笑。心雄再拱拱 手道:“老丈有工夫请去喝一杯酒,还有几句话要说。”老者道: “这倒不必,倘然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别人,他们在做工, 不管我们的事的。”心雄、小雅便走进柜台里去,在他对面的一条长凳上坐下,老者唤一个学徒来送了两盅茶。心雄道:“这静空法师的来历,老丈想已熟闻了。”老者道:“略知一二。他正为了以前的瓜葛,所以怕和人说话。”心雄道:“我家云上法师,为了他年老了,想请他去一起住着,设有不测也有了照应。”老者道:“我看他虽已上了年纪,精神还是和壮年一般,否则他也不致离开金山寺了。”心雄道:“江南一带,认识他的很多,他往来不怕惹眼么?”老者道:“到底成了出家人,谁也不留心了。”
心雄道:“他以前的膂力,很是出众,不知近来还济事么?” 老者道:“我虽没有和他较量过,但见他做过一件事,便知道他 气力一点儿没有减。”说着把旱烟管向柜台外一指道,“这个铁 砧,也有七八百斤重,那天我们收拾东西,只碍着铁砧,要想把 它移过一些。店里十几个伙计学徒,合力推移,休想动得分寸,我正要动手,他忽然来了,便有一个伙计道:‘静空师太来帮我 们的忙了。'他问何事,伙计对他说了,他道:‘倘然我给你们移 动了,须得请我吃一顿素斋。’伙计道:‘可以可以,不过你移不 动时,也得回请我们一顿酒肉呢!’他道:‘自然如此。'说着卷 起了两袖,把两手捧住了铁砧,微微把身子一蹲,轻轻把两臂一撮,那个铁砧就捧了起来。他面不改色,很自然地问道:‘放在哪里?’那伙计故意作难他,说向左移过一尺,等到他要放下时, 又急忙止住他道:‘太过头了。’他就捧着移过一点儿,伙计又说‘再向左些’,他又捧向左些。伙计又说‘要向右些了’,他又捧向右些。足足捧了有半刻钟光景,他发怒道:‘我不要吃你的素斋了。’蓦地把铁砧放了下来,顿时砰的一声,地皮都震动的。 你瞧不是已陷下了三四寸么?”心雄十分惊异,便问:“寻常铁店 用的都是木做的砧,何用这么笨重的铁砧呢?”老者微微笑了一笑道:“这其间也有一桩小小的故事,今天索性告诉了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月黑天昏擒小丑 酒酣耳热数家珍
话说铁店老者对心雄道:“二十年前,这长江边来了一个水 怪,昼伏夜出,专一捕食猪犬鸡鸭之类,弄得江边几百家小户, 不敢高枕。有的到江西龙虎山请张天师的符来,化了没有用;有的到苏州穹窿山请道士来打醮,也是影响全无。因此大家疑神疑鬼,竟有说猪犬鸡鸭吃完了,要吃小孩子的。我听了甚是狐疑, 以为妖魔鬼怪,都是迷信之谈,天下哪里真有这等神异,中间一定另有别情。我便在晚上,暗暗走到江边侦探, 一天,也是事有凑巧,在一家铁店的门口,远远瞧见有一团黑影,从江上跳起来,很快地走来。我便闪到间壁一条小弄里藏身,探出头去张看,见那黑影已跳上了铁店的屋面,我仍不动,等了一会儿,屋面上有声音了,方才那黑影已从屋面跳下地来了。我那里乘其不备,从小弄里追出去,急切找不到什么掷远的东西,见门口放着一个水砧,便捧了起来,追上几步,用力向前一掷,那黑影竟给我掷中了,伏着不动。那时天气昏暗,走过去也辨不出是人是物,我便发一声喊,唤醒了许多人,睡眼蒙胧地走出来, 一时灯火杂举,照见那木砧正压住了一个全身黑衣黑裤的人。我把木砧移开,那人已气息奄奄,身下还有两只鸡,给他压扁了。那时铁店里的女店主也走来了,见了两只鸡,嚷道:‘这两只鸡正是我们的,怎么我们没有听见声息呢?'大家齐说:‘原来是个偷儿, 不是什么水怪。’便你一拳我一脚,又把他结结实实孝敬了一顿, 自然不能再活了。从此江边就安靖了许多,他们要送东西给我, 我都谢绝不要,后来他们合钱买了七百斤的铁,用三十多个人扛了来,放在我的门口道:‘你要是再客气,我们也不来扛还去了, 就是扛还去,放在哪一家好?'我就等他们走了,捧进门来,可是这么一来,又引起了许多人的少见多怪。替我的铁店题了一个名儿,唤作千斤砧孙铁店。”
心雄道:“原来老丈尊姓是孙,还要请教大名。”老者微喟道:“不用说吧!”心雄道:“说了好教以后记念。”老者道:“浮生若梦,何必记念?”说毕,把旱烟管换了一袋,送给心雄,心雄推辞不吸,转让给小雅。那小雅提在手里重沉沉,估量起来, 至少也有三十斤,却是紫铜所制,心上不仅纳罕,也推说不吸, 还了他。老者道:“两位既和云上法师相识,大约也是同道, 一晌在哪里得意?”心雄小雅都打了些谎,只说东西奔波,也没干 过正当的事业,现在想从军去。老者摇摇头道:“从军真乏味儿, 试问这么的朝廷,还有发愤图强的希望么?尽你有天大的本领, 要是没有提拔,便到头白老死,还是一个弟兄。眼看着混账王八蛋今天升一级,明天记一功,便是肚皮宽展气不死,也得减去十年的寿呢!”心雄道:“老丈的话,果然不差,可是我们还在少年,难不成浪荡了一世,对得住平生所学么?”老丈道:“两位志不在小,确是佩服,不过现在隐伏乱机,天下从此多事。单就长江一带而言,党会的潜势力,很是厉害,倘然能够把他们联络起来,倒很有些事业可做。”心雄道:“以前正因着太散漫了,所以此起彼仆,难于成功,并且那些主持的人,又不是不学无术,还是一肚皮帝王思想,有时喜欢把神道愚民, 一旦失败,便同摧枯 拉朽了。”老者不住地点头道:“所见甚是,可惜老夫多了二十年年纪,否则我也要追随诸位之后呢!”心雄见时候不早,便和小雅告辞而出。
第二天雇了船,沿着运河, 一直到杭州。到了杭州,先上灵隐寺去打听云上和尚,却不在那里,又到天竺、云栖、理安、龙井几个大寺里去访问,也没有消息,心雄甚是怅惘。小雅道: “看来他又到别处去了。”心雄道:“唐总统在桂林渴望我们已久, 我们且到那里去吧!”因此便又水陆兼程, 一径到了广州城,在万安栈里住下,打听上桂林的路程。见门前簇拥着一丛人,中间 立着一个汉子,在那里卖大竹。长的有七八尺,短的也有三四 尺,都是粗得有碗口大。他说了许多话,没有一个人去买他,他便把许多大竹扎起来,掮在肩头走了。小雅见他举步轻快,估量这一捆大竹,至少也有一百多斤,此人举起毫不费力, 一定有些气力,便喊道:“卖大竹的过来。”那汉子听见了,立住了,回过头来一看,小雅向他招招手。他转身走来,把肩上的一捆大竹放下来,问要哪一根。小雅道:“这大竹从哪里来的?”那汉子道: “从广西桂林截来的。”小雅道:“桂林到这里很远,路又难行, 你贩这粗笨的东西未免太不合算了。”那汉子道:“这大竹不是花 钱买来的。”小雅道:“这话奇了,不花钱买来的,难道去偷来抢来不成?”那汉子道:“你猜着了一半。我到桂林投军不成,要想 还来,苦于没有盘费。那桂林的山里,天生成无数的大竹,我向 他们要一根,那山上的人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是几十根几百根,也尽着你拿。不过有一件,不许用锯来解的。’我就随手折断了五十几根,他们见了,甚是惊异,任着我拿了走。我在路上卖掉了几根,总算吃住靠它应付,谁知偌大一个广州城,倒难得主顾。”
心雄听了也动了怜才之心,便招他到里面。他把大竹放在庭 心里,走进了房间,坐下来。心雄道:“没有请教贵姓,这回到 桂林去投的哪一处的军?”那汉子道:“我姓韦,名起白,为了有 人说起台湾的唐总统,在桂林起兵勤王,我便想去投他。谁知到了那里,唐总统已去世了。”心雄大惊道:“什么话?”韦起白道: “已去世了。”心雄不禁滴下几点眼泪来,对小雅道:“我真是所如辄左了。”起白见状,甚是奇异,急问心雄和唐总统有何关系。心雄拭干了眼泪,把以前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起白道:“我们可算同是天下沦落人了。”心雄道:“韦兄的平生,可能请教些?” 起白道:“说来话长,我和两位到酒店上去畅谈吧!”心雄道:“好,好。”三人就同出万安栈,在附近一家酒楼,沽了几斤酒, 做了些菜, 一边饮酒,一边谈话。
起白道:"说起来甚是惭愧,先祖讳冬暄,还是一个武孝廉, 他平生豪迈不羁,又是很有些膂力,常在家里后园里练习武艺。 那后园里有一个石鼓,有五百多斤重,他老人家把脚踢得像木头一般轻易。自己知道这是蛮力,没有大用的,要想请一个教师来,得些秘术。可是来了几个,都是虚有其表,全无实力。后来听得香山县前山乡金公济家有一位拳师,诨号烂头何的,甚是出 众。本来也是世家子弟,中落以后,便在少林寺醉痴和尚那里学拳。那醉痴和尚有八个高徒,烂头何称第一,学成了走遍南北, 没有所遇,便仗着卖药糊口。那金公济的父亲,常常借钱米给他,知道他很有本领。公济又是喜欢弄拳棒的,就请他做了教师,教了五年,烂头何把所有的能耐完全给公济学会了。先祖知道了,便用重礼去请他,他起初不允,说公济是个书生,深知谨慎,他学会了绝不会惹是招非的。先祖也赌誓说:‘我也能韬晦的,不从所誓,死于非命。’烂头何见如此决绝,便到我家来。
“先祖学了三年,自负已是不凡。一天喝醉了酒说:‘除掉师 父,恐怕我也可以独步岭南了。’烂头何冷笑说:‘你不要目中无 人,就近而言,金公济已不是你所能敌了。’先祖听了,默然不 响。到了明天,特地到前山乡去访金公济,谁知烂头何当时默察 先祖的神色,已揣知必去较量,便连夜告知公济,并且叮嘱他顾 念同门,切不可下毒手,致他死命。因此公济已预先派人在路上相迎,请先祖到金姓的祠堂里。那祠堂里满列着许多武器,先祖说:‘久闻足下从何师傅学得武艺,甚是可观,今天特来请教。'公济道:‘可以可以,不过倘然失手,冒犯阁下,请勿介怀。这里许多武器,请随便拣一件吧!’先祖练得最熟的是单头长棍, 便拿下来,执在手里,说:‘请你也拣一件拿手的。’公济在架上取了双头短棍,一齐走到后面广场上,便你一棍来我一棍去,大家使出全身本领来。起初功力悉敌,不分高低,两人的棍高高低低,起落进退,使动得呼呼风声。随着来看热闹的,都倒退在墙边,咋舌无言。先祖在使得起劲的当儿,把身子一蹲,使一个腾蛇钻穴势平举了长棍,猛向公济的脐中直捣。公济急忙把身子一跃,跳到先祖的背后,使一个俊鹘摩空势,把短棍从上面直点先 祖的拇指,那长棍就落在地下,再收还短棍,向先祖的臂上一点。先祖立脚不住,就向前跌了一跤,急忙立起来就走。
“先祖还到家里,羞愤交并,甚是难堪,便去怪怨烂头何, 同是弟子,为什么厚于彼而薄于此。烂头何说:‘凡是学武艺的, 第一须戒怠惰,怠惰的人,便有名师也不会学成的。老话说得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又说熟能生巧,可是学不成,也就罢了,没有什么大害的。最忌的是骄, 一有了骄心,已学的就不能常保,未学的难以再得,并且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偶然失言, 夸示于人,人家就来乘虚而入。天下之大,奇才异能正多着,无论什么学问,哪里能说学完呢?我不肯把所有的全行传授给你, 正为你年少气浮,容易骄惰,所以留几种秘法,等你功夫涵养到七八分了,再教你。现在你受了这次挫折,或者可以把骄气压低 些了。你能从此刻苦练习,我尽可以慢慢地教你了。’先祖就深 自引咎,又从他学了一年多,已把烂头何的本领都学成了。烂头何也就还公济家去。后来先祖从军,积功至副将。那时广西藤县有大盗赵金龙和他的妹子赵金凤造反,占据了排云岭,拥有数千兵马,声势甚壮,官兵屡次去攻打,屡次败下来。知道先祖有名师传授,甚是勇武,便调去会剿。那些强盗平时也听得先祖的威名,所以打了几仗,都是闻风而走。先祖到底吃了性躁急功的亏,便趁着一夜大风大雨,独自骑了一匹马,从排云岭的后面走上去,窥探他们的虚实,一不留神,误踏陷阱,连人带马一齐跌下去。那边伏兵四起,各用长枪刺他,可怜先祖就死于贼手。” 说到这里,撑不住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心雄道:“后来怎样?”起白道:“后来先祖母去报仇的,但是仇虽报了,自己也饮刃而亡。”心雄失惊道:“又死于敌人之手么?”起白道:“不是。说起先祖母,也是一个奇女子。伊母家姓蒋,小名燕燕,是江西人,自小习武,能跳过一丈以外的高墙, 还练得一手飞锤。在五十步以外,杀人如破竹。伊的父亲是走江湖卖技的,伊随着走绳索玩儿石担。到我们的翠微乡来,先祖瞧见了,便用重金动了伊母亲的心,把伊聘为侧室。先父就是伊所生的。先祖去攻打排云岭,伊装成了男子,寻到那里,假作从军,在营里充当先祖的亲随,大家都没有觉得。几次胜仗,伊总是助着杀上阵去的。先祖去探敌,伊还竭力地劝阻,争奈先祖性情拗执,不肯听话,恐怕伊要跟去,瞒过了伊前去。等到第二天,山上把先祖的遗骸送来挑战,先祖母就指挥部下,用诱敌之计,把赵金龙引入重围,亲手飞起铜锤,打得赵金龙的头像撞碎了的西瓜一般,顿时脑浆四溅。先祖母见大仇已报,便哈哈大笑,自己抽出佩刀来,自刎而亡。”小雅举起了酒杯道:“快人快事,我们好浮一大白了。”三人各饮干了。
心雄道:“那么令尊得贤父母家学, 一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了。”起白道:“先父虽也在幼年学得些基础功夫,可惜不寿,生 我不肖,不到五年,就去世的。至于我呢,真是惭愧,不要说先 祖父母的余烈一些儿没有保存,连先父的家法,也完全忘却。现 在所有的,不过皮毛罢了。”心雄、小雅都说太客气了。起白道: “这是真话,先父已不及从烂头何了,从的乃是烂头何的另一弟子唐家六,他和公济是亲戚,家六的父亲因着那时太平军已起义,各地纷然杂起,膝下有六个儿子,想请烂头何来教些武艺, 好做自卫。那时烂头何因着各地慕名来要他去做首领躲在公济家里,不敢出头露面。听见唐翁请他,正中下怀,便悄悄地到了唐家乡。唐家翁把六个儿子都喊了来,烂头何说:‘我的武艺从来不肯随便教人的,须得先试一试,看谁最合格。’说着拿十几只 破碗,他把破碗敲成了无数的小块,撒在地上。”小雅道:“这有什么意思?练轻身法么?”起白笑道:“且慢,让我喝了一杯酒, 润润喉咙再说。”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守师训虎尾脚失传 诳海船石尤岛探险
话说韦起白喝干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这个烂头何甚有心 计,他把碎瓷片撒在地上,命唐家六个儿子,脱去了上身的衣 服,赤裸着卧在上面,要翻一个转身,能够不怕痛翻过去的,方 能受教。大二三四五,一个个挨次奈痛翻过, 一个个身上皮破血 流,却谁也不肯说一个痛字,都是自命勇者,只有第六个名唤家 六的,立在旁边不动。五个老兄都笑他怯懦,唐翁也责备他。家 六说:‘学武艺,是保卫自身,成功与否,现在还不能预料,却 先把父母的遗体伤残,有什么意思呢?’他说完了,转身就走, 倒弄得烂头何有些不好意思。他一面把伤药拿出来,给受创的敷 涂。过了几天,一个个疤落生肤,却还不传授他们,大家都有些 疑惑。又过了几天,烂头何忽然对唐翁说:‘我前几天把小方法 试试诸位令郎,不过是要察看他们的性情,五位令郎都是自命勇 健,将来学成了,恐怕要好勇斗狠,闯下大祸。单是六郎,安定 静穆,一席话很有道理,辨别事理,甚是清楚。我看他最可造 就,我想专授他一人,以副先生的雅望。'
“唐翁听了,没有话说,就令家六专心从着烂头何学习。足 足学了五年,烂头何对唐翁说:‘我所有本领,已完全传授给他 了。’唐翁十分欢喜,可是家六还嫌未足,以为师父一定还有几个秘法,留着未教,便屡次请和他较量。烂头何只是不答应,推说:‘我和你已不分高低,何苦白费气力?'家六不信, 一天,握着一把三尖两刃刀,直趋烂头何说:‘今天要和师父见个高下, 请师父不要动怒。’烂头何避他,并不抵抗,家六一步紧一步, 把烂头何直逼到屋角里,那三尖两刃刀从头上直劈下来。那时烂头何见再不抵挡,说不定要吃他的亏, 一世英名,败在孺子手里,未免不值,当下便转一个身,把右脚反踢过去,不偏不倚, 正踢中了家六的肾囊。家六的全副精神,都用在上半截,没有留神他从下面踢来, 一时忍不住痛,便跌倒在地,顿时面如土色, 一 口气就转不过来。烂头何去见唐翁,把上项事告知,并说: ‘抱歉得很,把六郎误杀了,请你治罪吧!’那唐翁倒很旷达, 说:‘不干何先生的事,这是小犬自己寻死,他这么的鲁莽,就是学成了,也归于无用的。况且我还有五个儿子,死掉他,没甚可惜。请何先生不必介怀,倘然何先生肯改教其余的五个儿子, 我还感激你呢!’烂头何听了,更是歉仄,虽是唐翁宏量,到底硬生生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年致死,心上总是不安,便走到家六的尸首边,用手向尸首摸了一个周遍,对唐翁说:‘他口里的气虽已断绝,他身体中的生色,还没有尽,或者还可救咧!’急忙到箱子里去寻出一包药来,约莫有一茶匙的多少,要了些陈黄酒调和了,撬开家六的牙关,慢慢地灌进去,总算还能淌下咽喉去。
“隔了一刻钟光景,见面色渐渐有些活气,霍的一声,从嘴 里咳出许多紫血来,顿时五官四肢都渐渐地活络起来。把他扶起 半身,接着又吐了两次,都是殷色的污血。又隔了些时,突然立 起,对着烂头何叩头道谢说:‘这个方法给我学会了。倘然不是 我冒死相逼,恐怕师父永远不把这秘术教我了。'烂头何叹一 口 气道:‘这一脚名为虎尾脚,当时醉痴师父只传我一人,他知道 我是十分谨慎的,所以才肯教我,并且叮嘱我切不可轻易传人, 宁可把它失传的。因为这一脚须运用全身的内功踢出去,任你眼明手快,不易防备的。踢着,有死无生,我非山穷水尽,决不施 展出来的。不过你也得牢守先师之训,千万不可自恃秘法无人可 破,时时运用,有伤天和,更不可妄授非人,贻误后世。’家六 唯唯受命,所以先父从家六学艺,别的都已学成,只有虎尾脚没 有学得。”
心雄道:“可惜可惜,便是我云上师父也是少林嫡派,没听 见他说这一法。”起白道:“还有家六传给先父有一种唤作点穴法 的,也很厉害。大概这些拳术,都是内外兼修的。”心雄道:“韦兄可曾学得?”起白道:“没有,我只见家里藏着一张人身全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七十二个穴道来,每一个穴都有一种名目的,只不知道如何点法。”心雄道:“我只学得太阳穴、涌泉穴两处,虽 也说是点穴,恐怕不过小巫而已。”小雅道:“是不是用一指直点的?”心雄道:“这点法须夹杂在拳术里,趁敌人不防备的时候,把全臂膊的气力运用到无名指和中指之端,要迅速敏活,觑准了穴道,猛力点去。倘然给敌人觉得,必须立刻收回,把气力运 散,方能照顾敌人的反攻。这点穴也是急应法的一种,非在无可 抵御时,不可乱用。总而言之,我们习练武艺,只要能够把敌人的家数一一破却,使敌人不能中伤,已足够了。倘然敌人是个万 恶不赦的元凶巨熟,势非致他死命不可的,那才可以用些急应 法。否则我们在江湖上往来时,时常因着三言两语,两下龈龋,各自不服,伸拳就打,入手就用那些厉害的方法, 一来太性躁,容易误杀好人。二来给对方破却了,就没有第二步可走。我们和对方交手,须有再接再厉的精神,用得寸进寸的方法,去应付才 是。大家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就可适可而止,两下无伤了。” 起白道:“万兄高见,顿开茅塞,今天相遇,真是三生有幸了。说了半天的话,连酒都忘喝了,我们喝一个畅吧!”便唤堂信过 来要做些菜。
那堂馆煎熬炒熙,连珠似的背了几十样菜来。起白道:“可有什么时新的海鲜,做几样菜。”堂信道:“本来广州城里的菜, 天下驰名的,近来海面上很不太平,那些渔船都不敢开出去,所 以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起白道:“随便什么可口的做两样来 吧!”心雄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喝酒,倒不必要许多的 菜。”起白道:“说起这海盗的事,我不自量力,单身到过石尤 岛,争奈赤手空拳,奈何他们不得。他们那里很有纪律,把弹丸 之地,看作一个大国,治得有条不紊, 一切防御的布置,也很周 密,所以我不敢动手。倘得两位相助,我们倒可以去试试,也替 民间除去隐害。”
小雅道:“石尤岛在什么地方,离开这里有多少路?”起白 道:“石尤岛是西沙群岛之一,就在广州的南面,官府只是怕事, 不敢问讯,因此那些海盗,就盘踞了有恃无恐。离开广州不过一百多里,实在也容易前去。听说岛上有两个有气力的, 一个唤作大冯将军, 一个唤作小冯将军,是兄弟二人,也是捉海鲜的出 身。自从台湾澎湖割给日本以后,那倭奴便成群结队地来,向附近的小岛占据,本来是荒芜不治的,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在岛上屯田垦荒,倘然已有海民住着,他们便竭力勾结,互相往来。偌大的海面,出产何等丰富,只要你有胆量,到海里去捞摸了一天,总可以敷衍十多天的吃喝。那些捉海鲜的,沿海各省何止几千几万,分明老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府库,尽着去探取,自由得很。有了这些海盗,就不行了,辛苦了一天,给他们连人带船货一齐抢去,少壮的胁迫着附从他们,老弱妇女赶着上岸,有时就推在海里,真是残忍凶暴,十分可恶。”小雅道:“既是韦兄到过那里,路径是很熟悉的,不妨领我们去走一遭,倘然能够剪除凶 恶,也是一件好事。”起白道:“好极好极。依我看来,我们三人同去,绝不妨事了。”心雄道:“且慢,他们既和倭奴通同,军火一定很充实的,倒不可疏忽,须得仔细商量。”起白道:“我有一个亲戚,姓郭,排行老四,他有几只海船,以前常在广东福建一带往来。现在也因着海盗,不敢出门,我去问他借一借。”心雄 道:“我们都不会摇船的,他要是不敢去,那就糟了。”起白道: “此人爱钱如命,我们只消把雪白的银子歆动他,只骗他说,到 那里去寻矿苗,答应他将来开了矿,分些给他们,没有不高兴 的。”心雄道:“那么明天请你先去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当下菜 已来了,大家又喝了几杯。吃饭散席,心雄也就留起白住在一 起,谈谈说说,到了半夜过了,才各入睡。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起白去找郭四,谁知郭四怕强盗,坚执 不允,起白来回复了。小雅想了一想说道:“有了有了,我们如 此这般前去,他自会上钩了。”便和心雄、起白同到郭四家里。起白把两人介绍了,只说都是南洋的华侨,开矿的老手,小雅便 说:“前年西洋人到过石尤岛,发现有石油的矿苗,所以叫作石 油岛,这石油就是我们常日所用的火油,销路何等广大,将来一 定可以发一笔财,我们去抢他们的先,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么?” 郭四那时有些心动了,便问道:“你们到那里,有几天耽搁?”小 雅道:“他们只消上岛去验一验地质,就要走的,他们就是看见 了,也来不及打。况且我们身边都有手枪, 一枪打出去,可以连 杀十几个,怕他什么?不信,你瞧。”说着请心雄把身上带的那 支手枪拿出来,给郭四看。那时郭四已十分有九分深信不疑,便 答应了,约定后天动身。心雄给了三两多碎银,算定钱,仍和小雅、起白还客栈里去。起白笑道:“这么的大谎,恐怕柳兄也是 第一回吧!”小雅道:“处世本应因人而施、因地制宜的啊!”
过了两天,三人都带了武器,坐着郭四的船,摇出珠江, 一 直向南。那西沙群岛有好几个大岛,石尤岛已经算小的了,但是周围也有十多里,上面树木葱茏,甚是繁盛。在相离三四里的时候,已能望见,当真这海面上,冷静得什么似的,不见一只海船。那天却巧是逆风,海船有三道布帆,无论什么风,都可以扯起来的,不过顺风更快。他们从大清早走到晚上,才到石尤岛。
起白道:“我们转向南面去,那边是山后,甚是隐蔽,不会给他 们瞧见的。”在海面上转船,十分费力,要走成一个弧形,才不 受风浪的打击,路远了,时候更费。等靠近了岛岸,已是天色深 黑。他们恐怕先给强盗知道,把灯点在船艄里,上面盖了板,在 板下吃了饭。等过了三更,三人结束停当,握了武器悄悄地离船 上岸。
那石尤岛南部是山,北部是平地,这山也并不高峻,房屋都 给树木遮蔽了,一点儿看不见。倒是晚上迎面而来的时候,可以 望见一些白墙。起白道:“我们须翻过这山去,才是盗窟。”三人 在昏暗中,披荆斩棘而行,幸亏那些强盗,住在这岛上,已有多 时,所以山后也开辟了一条路,给起白先找到了,便曲曲折折地 照着走去。不多时已翻过山顶,到了前山,忽见有一点灯火,从 山下慢慢地移上山来,起白低声对心雄道:“那边有人走上来了, 我们且躲在树下避他一避。”三人便伏在路旁的地上,把树枝乱 草做了遮蔽。
等了一刻,有说话声音了, 一个道:“我不信他的话,哪里 还有满身是胆的赵子龙转世,赶来七煞上动土?”一个道:“宁可走一遭冤枉路,我们还去也好嘴硬了。”一个道:“真是见的鬼, 前山各口岸哪里有一个影儿,后山更不用说是没有的了。”一个道:“我们到了山顶,约略望了一望,就还去吧!费尽了气力, 再翻过去,何苦呢!”一个道:“不差!”两人一边说,一边已走近三人所伏的地方了。起白把一根长蛇枪向前一拦,在前的没有留神, 一绊就跌倒在地,手里的灯笼灭了。在后的咕哝道:“这么走熟的路,还要吃跌么?”便立定了不动,给心雄一颗铁弹飞来,打在脑袋上,只听见咯的一声,在后的那个喊一声啊哟,扑的一声,也照样跌下来。起白、心雄都跳了出来, 一个踏住一个,小雅道:“不要踏死他们,留着做向导也用得着。”心雄道: “我们问了些话,放他们起来。”
那两个一个朝天,一个伏地。一个背上踏住了,只仰起了头 喊大王饶命; 一个胸前踏住了,连气都透不转来,只喊得半个啊 字。起白道:“大冯、小冯都在岛上么?”伏地的道:“在着在 着。”起白道:“在什么地方?”伏地的不说。起白道:“你不说, 我的脚要用力了。”伏地的急道:“我说我说,在靠东朝北的大屋 里,小冯也在那里。这时候还没有睡咧!他们因着得讯,有海船 在这里经过,恐怕有人要到岛上来窥探,所以派我们在山前山后 巡查他们,正在等候我们回去报信咧!”起白道:“这屋子里共有 多少人?”伏地的道:“共有二百多人,只大冯、小冯最有本领, 还有一个女将,也很厉害,其余的都是平常之辈了。”起白道: “军火多不多?”伏地的道:“不多不多,就是有几根枪,也只装 幌罢了!没有子弹,不能放的。现在我已和盘托出了,请你放我 起来吧!我本来有肝胃毛病的,这么一踏,又要发作了。我们也 是被他们胁迫而来的。天下哪里有甘心做强盗的呢?”起白把脚 收回,用手把那人提了起来,随手把他的两手反绑了,从他身上 解下了腰带,把他十字花缚住树上,扯下了一块衣襟,塞在他的 嘴里。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小遇合仗军事片语 大喝彩惊侠女双刀
话说起白把前面的那个扎系缚定,便去助着心雄,把朝天的 那个也依样画葫芦地缚在树上,四眼相对,只是不能开口。小雅 拾起了那盏灯,摸了火柴,划上火,点着交给起白道:“还是你 熟些,打前走吧!”三人便大踏步下山,有了灯,便当得多,又 是下山,更走得顺溜。不多一会儿,已到了那一丛房屋的围墙外 边。围墙很低,心雄想要跳进去,起白道:“我们有了这灯,尽 管混得进去。把那人引了出来,不是比跳进去瞎撞好些么?”心 雄也以为然。三人便兜到前面去,见门口立着一个大汉,手里挺 着一根长枪,上面雪白澄亮的枪尖,下面系着一绺红缨,倒也气 概。起白提了灯,走进门去,那大汉见灯是自己家里的,自然不 来阻拦。起白对着心雄道:“大冯将军此刻不知道睡了没有?”心 雄道:“他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信咧!不会睡的。”这么一问一 答,更使那汉子不疑。
三人到了第二重门,也有一个汉子,执着大刀立着,见了 灯,便问从哪里来。起白道:“我们奉了将军的命,去察看山前 山后的,现在还来了,相烦老哥去报一个信。”那汉子道:“你们自己走去吧!省掉我走一趟。并且我在这里有公事呢!”三人巴不得他这么说,就放胆进去。里面是一条甬道,左右一排房屋,都有灯光。起白轻轻对心雄说道:“不知在哪一边?”心雄道:“那边有人来了,我们劳他做引导吧!”那时正有一个人,从前面 走来,见了灯,问道:“你们查山还来了么?瞧见什么没有?”起 白用广东口音回答道:“我老早说不会有大胆的来撩虎须的,当真白走了一遭,鬼影儿不见一个。”那人已渐渐走近来了,便说道:“快些去回报大冯将军吧!他正放心不下,连酒都不敢喝,飞镖袖箭都端整好了。”起白道:“好笑好笑,请你先去通知吧!” 那人很高兴,回转身子向左边廊屋走去, 一边撩起了门帘,一边 大喊道:“大冯将军,查山的回来了,没有事,请放心吧!”
那大冯将军名尚德,小冯将军名尚义,同胞兄弟,有八两对 半斤的气力,都是使的两把钢叉,面貌也没有差异,倘然两处碰 见,竟分不出谁长谁幼。就是立在一起,也只差三四寸长短,因 此岛上的人,一时弄不清楚,常常缠误。他们便在衣服上做一个 分别,大冯穿的是酱紫色长袍,小冯穿的是品蓝长袍。到了夏 天,就在裤带上分别,大冯系的是酱紫裤带,小冯也是用品蓝色 的。他们在石尤岛,已有三年之久,手下健儿也是不少,所以远 近都知他们的厉害。现在等候查山的还报,在屋子里和一个军事 唤作司马雷的闲话,听见了这消息,便说:“既然没有事,让他 们休息去吧,明天再赏。”
这赏字刚才说出,扑扑扑三阵人来风,已跳进了三个英雄, 接着就是一颗圆浑浑黑恻恻重沉沉的铁弹,飞向大冯的眼前来。 大冯急忙把倚在身边的钢叉提起来,拨去那铁弹,随手立起来, 把钢叉向心雄直刺。心雄的清风剑,岂肯示弱,在他两把钢叉中 间,搅得像摇糖鼓儿一般。小冯也从壁上拿下两把钢叉来,挡住小雅的板斧和起白的三节棍。这屋子很小,哪里容得这五个人的盘旋,军师司马雷吓得目瞪口呆,只苦没躲处,却又逃不脱,只 得靠紧了墙壁,看他们厮杀。五个人你去我来,我来你去,起初还有些家数,后来碍着桌椅器具,竟不能施展。小雅便抽身过来,把一张方桌翻倒在地上,觉得稍微宽展些。小冯也趁了一个 空,跳出屋去,引着小雅、起白到外面。那屋子里更空阔些了。
司马雷见来人武艺甚是高强,恐怕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他便冒了死,伸开两手,钻到剑和钢叉的阵里,喊道:“两位且慢 动手,听我一言。”心雄把清风剑顿了一顿,问道:“有话快说。” 司马雷道:“我们在此,另有深意,并不是寻常占山立寨的强盗 行径,你们倘然要分一杯羹,也可以商量的,何必一见就打?倘然你们不容我们,要我们完全奉让,我们也未尝不可从命的。” 大冯道:“军师的话差了,我们和他们素昧平生,自问以前也没 有得罪过,此番来寻事,正是无理取闹,我们也不能忍受的。我 情愿和他们见个雌雄,好教别人以后不敢欺侮。”心雄道:“我为 了你们劫掠渔船,残杀良民,目无王法,惨无人道,所以来为国家立法,为百姓除害。你们倘然自知不是,束手请罪,我们便暂 停干戈,再定办法。”司马雷道:“你只是误信流言,须知道我们 有我们的主见,我们有我们的准备,恐怕说了出来,你还是吃惊不小咧!”心雄道:“你说你说。”
司马雷道:“方今朝政不纲,天下大乱,我们住在沿海的, 天高皇帝远,更觉得和清朝没甚痛痒,可是时时受着外侮的刺激,却忧惧万分,你不瞧朝鲜、安南,已失了主权,名存实亡么?最近的像台湾,不是也割让给日本了么?倘然我们任着清朝今天送一省,明天送一部,不到十年,我们还有立足之地么?所以我们想在此开一个新境界,能够和各地同志联络,把清朝推翻,另兴新国,最好了。实在不能做到,我们情愿做无国之民, 不愿做亡国之民的。”
心雄道:“且住,你的话说得果然动听,不过我有一句话问 你,你们既然恨着日本,为什么反和倭奴往来,不是引狼入室, 为虎作怅的卖国贼么?”大冯道:“这话从哪里来的?”心雄道: “沿海一带都是这么说。”大冯道:“气死我也,我们苦心孤诣,只落得他们如此污蔑!”司马雷道:“凡事不能但凭传说,自古 道:‘耳闻不如目见。’现在你到了这岛上,不妨住几天,细细调 查一下,可有和倭奴往来的形迹,万一给你找到了,我们束手就 缚,或斩或剐,唯命是听。”
心雄道:“既是这样,我有两件事相约。”司马雷道:“怎样 的两件事?”心雄道:“近来沿海一带的人,怕你们劫夺,都不敢 到海上来捉海鲜,这是有关民生的。你们要成大事,第一先要得 民心的敬爱,不当使他们怨恨啊!”司马雷道:“这事也有误会, 因着我们在此小岛,就地取食,还嫌不够,不能不干些违心的勾 当;二来这么的一吓,省掉那些官府来缠绕不清,我们好海晏河 清地干事。”心雄道:“此计差矣,粮食军火,果然要紧,可是要 取得其道。这些捉海鲜的,都是贫家的百姓,他们只靠在海面生 活,你们如何可以断他们的生路呢?至于官府的敢来不敢来,又 是一回事,反而因此闹大了,惹起官府的注意,不得清净。”司 马雷道:“先生高明,在下佩服得很。大冯兄,决计不用斗了。”
当下向着屋外大喊道:“小冯兄和两位英雄住手,我们话得 投机了。”那边小冯正和小雅、起白车轮般打得花团锦簇,哪里 听得他的喊。心雄和大冯走出来,各自把自己人的武器架住,各 自对自己人说明,大家才各自收下武器,由着司马雷引到中间大 厅上,互相通了姓名,便坐了下来。仍由司马雷起立,再把占据 石尤岛的意思,说了一遍。大冯、小冯也请心雄、小雅、起白留 在岛上,同谋大事。心雄道:“我和柳兄本来要到桂林去投唐总 统的,前天听了韦兄的话,才知唐总统已赍志而终,我和柳兄也 就中止了。论理在此助着诸位,也是很好的事,不过我和柳兄都 要去访寻云上师父,寻着了他,他一定有些机宜指点我们,那么 我们做事,也顺利些。韦兄倒很可以住在这里的。”起白不响。
大冯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三位说知。这石尤岛面积很 小,不易发展,听得在福建浙江之间,有一个因循岛,那里也有人住着,比这里广大得多,并且出产也很丰富,我们能够到那里 去才好。”心雄道:“既然有此去处,为什么不去呢?”大冯笑道: “谈何容易,我们已经派过人去探听这因循岛上的土番,甚是泼 野,真是杀人不怕血腥气的。似乎那边也有一个头领在那里布 划,所以防备得十分严密,连倭奴也去了几次,打不过他们,从 此不敢正眼瞧他们了,我们哪里是敌手呢?”小雅道:“我也以为 必须预备得充实雄厚,方可前去,现在我们先自练习,等到纯熟 了,前去不迟。”心雄道:“也好。”
司马雷道:“这里的纪律太坏了,就是防备也疏忽得很,三 位到此,如何没有一个人知道的呢?况且前面有两重门户,各有守门的人,怎么放着三个陌生人进来,全不问讯的呢?”大冯也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两个守门的,非重重治罪不可!要不是三位都是同志,今夜的一次恶斗,不知道如何结局呢?好不可险!”起白道:“这倒不能怪他们的,我们得着了你们派出去查山的一盏灯,这灯上有石尤岛巡查字样,别人冒不得,那守门的见了灯,自然以为是自己的人,不生疑心了。”小冯道:“查山的灯怎么会到你们的手里呢?”起白把上山时的把戏说了,司马雷就唤人过来,吩咐他们到山上去放了查山的两人还来。说说谈谈, 已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大家吃了一顿酒,各自安睡,真是俾昼作夜了。
起白只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雄觉得了,问他: “忙了一夜怎么还不乏呢?”起白道:"我在昨夜听见你说,我可以留在此地,我未尝不愿,不过我单独在此,总有些不便, 一来他们未必以诚意相交,二来我没有知己的相伴,甚是无味。”心雄道:“我看他们心底爽直,还不像刁诈的人,听司马雷的话, 或者真有此大志。我们本来想找一个根据地,好把各地的英雄豪杰聚在一处,在内地不甚稳妥,倒是这海外孤岛,没人注意,留你在这里,可以常常把大义讲给他们听听,不至误入歧途。我和小雅寻着了云上师父,和他商量定当,就要再来, 一同去夺取那 个因循岛,大约多至两个月,少不过一月光景。你在此一两个月 内,把石尤岛的四周详细观察调查,画成了一个地图,那么我们 将来可以把部下散驻在各岛,就是不成,也有一个退步,不胜似 东奔西走么?”起白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起白直睡到晚上方醒,心雄、小雅已不在房间里了,他便穿 衣起身,向四下去寻找,走到后面,见一个女子,在空地上试双 刀,刀光闪烁,也瞧不出伊的面目来,只见伊上身穿着月白缎子 小袖紧身袄,下身穿着黑绸大管裤, 一双天然脚,在地面上打 转,甚是活泼。那双刀也使得五花八门,立在远处,听得呼呼的 风声,先使的都是手法,后来越使越有劲,忽地向地上一躺,使 了一个卧虎翻山势,两把刀随着身子骨碌碌滚了一个转身,霍地跳起来,就是一个独立金鸡势,两把刀向下直落。这时候有无限 气力,倘然敌人逢到了,没有不受创的,因此看得起白情不自禁 喝一声好。那女子听见了,急忙把双刀收住。回头过来,两面相 对,四眼相射,一个瞧去是一个花容玉貌的少女, 一个瞧去是一 个丰神英俊的青年。呆了片刻,到底那女子先自不好意思起来, 面上热烘烘的,早升起两朵红云来。还是伊不比寻常闺女,有些 胆气,问道:“你是何人?”
起白给伊一问,也有些觉得鲁莽,便唱了一个肥喏道:“小 姐恕罪,我姓韦,名起白,昨天和两位朋友同来的,不知小姐贵 姓芳名?”那女子道:“啊,原来如此,我听见人说,你们三个人 都有惊人的武艺,昨夜没有知道,倒未请教。刚才献丑,贻笑大 方了。”起白道:“客气客气,我看小姐使的刀法,甚是神妙,必 有异人传授,请道其详。”女子道:“司马雷想已见过,他是我的 哥哥,我名燦如,从小随着哥哥,到峨眉山学剑,我的哥哥没有 学成,我只学成了双刀,却不能使剑,在广州城里,助着孙琚杀 死飞天鼠,便避到这岛上来,那大冯小冯给我们兄妹两人降服了,便合伙在此苟延岁月,说来很是惭愧!”起白道:“飞天鼠就 是你们杀死的么?佩服佩服!”燦如道:“实在是孙琚一人之力,我们不过助着他把飞天鼠左右的羽翼挡住,使他孤立无援罢了。” 起白道:“我在广州,也知道这回事,只不知飞天鼠与孙琚何仇?”燦如道:“此事甚是曲折,请到里面去坐了细说。”
当下便引了起白到里面,见一排三间敞轩,虽没有什么贵重的陈设,倒也收拾得清楚干净,也有几盆细竹草兰,壁上挂着弓 袋矢壶,还有一只琵琶。起白道:“小姐真是天才,怎么连琵琶 都还弹的?”燦如笑道:“不过借此消遣,实在也不会弹什么的。 请坐吧!”起白坐在靠左的椅子里,燦如坐在靠右的椅子里,两人相对着。燦如正要说话,外面有人喊道:“好,好,你们在此何事?”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功成杀鼠子报父仇 曲奏求凰兄解妹愠
话说燦如正要把孙琚杀飞天鼠的事讲出来,听见外面有人在 那里喊,伊就立起来往看,见司马雷、大冯、小冯引着两人进来 了,那时起白也走过去,和他们相见。司马雷道:“韦兄睡得好 熟,我们唤了你几声,你只是鼾声大作,不敢扰你清梦,所以只 伴着万兄柳兄在山前山后走了一遍。”小雅道:“可惜你没有同 去,这岛虽小,实是一个好地方。幸而昨夜我们得了那盏灯,从 正门混进来,要是跳墙儿进,说不定都陷入阱中,就是不给乱石 压死,这一顿夜餐也够受。因为这里有不少的陷阱,都有很巧妙 的机关,见得司马军师真不愧诸葛复生了。”司马雷道:“柳兄又 要说笑了,这陷阱也是无可奈何中的急计,大丈夫光明磊落,应 当明枪交战,不可暗箭杀人啊!”心雄道:“这话也不尽然,像宋 襄公的不重伤,不擒二毛,未免太迂阔了,孙武也说过,兵不厌 诈。况且在这岛上,后无退步,万一给大队人马团团围住,自然 非用些妙计不能取胜了。”
起白道:“我正在听燦如小姐讲一件惊天动地的快事,给你 们打断了。”司马雷道:“我也糊涂,竟忘了介绍。”便请大家进 了屋,彼此道了姓名,坐了下来。司马雷道:“什么快事,值得 说惊天动地?”起白道:“就是杀飞天鼠的事。”司马雷道:“这事我也能讲的。”大冯道:“燦如细心些,说起来一定原原本本的, 倘有脱漏,请你补说吧!"
燦如道:“先说那飞天鼠,是江西的一个巨盗,他打听得寻 乌地方有一个姓孙的,就是孙琚的父亲,很有资产,便在夜间, 起了众盗,前往抢劫。他想一定可以大获的,谁知那孙老先生是 个教书的学究,砚田所获,能有多少,因着省吃俭用,总算小 康,也是寻乌地小人少眼孔浅,便说他是石家金谷、邓家铜山 了。”司马雷笑道:“你又不是说评话,用不着掉什么文。”大冯 道:“这也见得燦如小姐文武兼全呢!”燦如道:“不要骂人,我 来快些说下去吧!那飞天鼠在他家翻箱倒箧,尽仓刮底,只拿到 几百两碎银,疑心他另外有地窖藏着,把孙老先生绑起来,向他 威吓,要他说出藏金所在来。孙老先生实在没有藏金,教他说出 些什么来?飞天鼠用火把灼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只得把所有衣 服细软,一股脑儿卷了去。到了第二天,孙老先生报县通缉,那 些捕快,都见飞天鼠怕得什么似的,谁敢去捉?孙老先生眼见一 生心血,尽付流水,又是身体受伤,闷闷不乐,不上一个月,竟 去世了。
“这时孙琚只有十三岁,却天生成一副铜筋铁骨,甚有些蛮 力,随着母亲住在外家,想起了父亲的惨死,把飞天鼠恨得咬牙 切齿,常常露于辞色。孙老太太说:‘你要报仇,须有准备,现 在你黄发甫干,如何可敌?倘然露了风声,给他们知道,要把你 斩草除根,你不是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孙琚听了,深以为 然,从此专心习武,争奈没有钱,不能请拳师,只把大石练臂 力,打听得某村有一个老农,会拳术的,便前去拜他为师,朝去 暮归,风雨无间,倒也学得几套拳法。 一天在门外练习,忽来一 位道士,那人就是我们的师父镇心道人,他立定了看他使拳,不 禁对他好笑。孙琚听见了笑声,便来问他说:‘法师也知道拳术 么?'镇心道人说:‘略知一二。你的拳法,都是花拳,当真要和人抵敌,一些儿没有用的。你正是年轻,为什么不在书房攻读书 本,玩儿这花拳何用?’孙琚想把心事说出,记起孙老太太的教 训,便不敢说,只吞吐其词,镇心道人也就走了。
“后来有人告诉孙琚,镇心道人住在白鹤观,很有高行,本领也好,他就到白鹤观去见他,告诉他心事。镇心道人甚是起敬,说:‘原来你是个孝子,我当成全你报仇的大事。我也可以借你的手,为民除害。只是我不久要离开这里,还峨眉山去,你过了半个月来寻我吧!’孙琚十分欢喜,还去向孙老太太说知。 孙老太太为着只有一个儿子,不便任他单身走千里之路,坚执不许。无如他报仇心切,便在外祖那里偷了些钱,乘夜出走, 一口气到了四川峨眉山,寻到了镇心道人。在山上学了五年,甚有进境。那时候我们兄妹二人也在山上,便答应他相助,知道飞天鼠受了招安,在广州做守备,就约定了日期,在广州相会,他先自下山去布置。那飞天鼠做了几年强盗,着实积了些钱,做了守备,更是作威作福,暗地里和匪盗勾通,坐地分赃,上司虽有些知道,却不敢奈何他。他因着冤仇结下太多,自己有了身家,也小心起来,手下养了几个保镖,出入相随,所以很难下手。我们兄妹在后也下山,到广州和孙琚租了一家房屋住着,天天在暗中打听,有无机会。只为他防备得甚是严,住了半个多月, 一些儿没有间隙可乘。”
说到这里,司马雷插嘴道:“你说差了,我们不是到过他家 里去的么?”燦如道:“是的,我们本来想去行刺的,到了他家 里,非但不能得手,险些给他拿住。这就是你的不济,我想不说 了,省得你害羞。”司马雷道:“这倒尽说不妨,我们又不是邀宠 表功,况且那天恰巧在大雨以后,屋瓦滑挞,我的本领实在不及 你们,也是不留神,跌了下去。多亏孙琚手快脚快,跳下来,救 我起来。这声音已惊动了他们,我们只得急忙脱身,从此闭门不 出。又住了十多天…… ”
燦如道:“后来打听得广州知府做寿,料想飞天鼠一定要去拜寿的,便大家起一个早,在路上一家店铺门前等候。约莫在已牌时分,仪仗来了,见正是守备衙门里的。孙琚等他的轿子抬 近,就奔上前去,猛力把轿子推翻。轿夫没有准备, 一个个跌倒在地,飞天鼠也从轿心里跌了出来。那几个保镖要上前捉孙琚, 我们兄妹二人便分头挡住。飞天鼠从地上跳起来,和孙琚相斗, 孙琚把全身本领使出来,那拳如雨点一般,向飞天鼠打来。那飞天鼠本来身轻脚便,武艺也厉害,为着做了官员以后,广置姬妾,平时荒于酒色,气力又减退不少,所以敌不过孙琚了。胸前要害,已中了几拳,胸骨折断,跌倒在地,口吐鲜血。孙琚还想再下几拳,那时已有人去守备营调兵前来,我们就招呼孙琚速走为上。三人从人丛里杀开一条生路,也不再还来,拼命地出城。 幸亏守城的还没有得讯,任着我们走路。我们在城外向他分别, 再上峨眉山去。孙琚还江西寻乌,大约他恐怕连累母亲,已和孙老太太搬家到别处去了。”
心雄道:“飞天鼠的性命如何?”燦如道:“自然还到衙门里, 就一命呜呼了。”起白道:“当时广州城里,甚是轰动,关了城门,到处搜寻,忙了三四天,才把这大案搁起呢!”心雄道:“两位如何到这里来的?”司马雷道:“那飞天鼠的几个保镖,也有些来历,他四下探访,不知怎么的竟会寻上峨眉山来,镇心道人怕 多事,把他们打退了就命我们下山,别寻依靠。我们知道两广一带不便居留了,这南洋一带,岛屿众多,就是种种田、垦垦荒, 也可以悠游卒岁,所以便下海先到这石尤岛来。”
大冯道:“两位讲得乏了,以下我来讲吧!他们坐了一只海 船,到这里来,登了岸,要找住处,先给我碰见了,便欺他们年 轻,骗他们上山,把好言安慰用酒灌醉了他们,想把他们处死 的。谁知他们十分心细,并不饮酒,却假装着醉了,等到我们要 动手,雷兄扳出佩剑,燦如妹拔出双刀,和我们厮杀了。雷兄的本领有限,给我们打翻了,可是燦如妹的双刀,神妙非凡,我们 两手哪里敌得过?足足斗了两个时辰,我见舍弟的钢叉,已只有 招架,不能进取了,便是我自己,倘然再斗下去,也要抵挡不住 了。想不到这么一个弱女子,倒有这么的气力,心想不如服输 了,和伊结合,也添了一臂之助,当下向伊说情愿服罪,两下就 停战了。大家重叙姓名来历,从此就同在岛上和衷共济,兴起这 份事业来。”
小冯道:"我们如此相逢,也算得天缘凑巧,可惜万兄、柳 兄,坚不肯留,不知道何时再得欢聚!”小雅道:“既然有缘,大 概将来总有再见的机会,我们雇来的海船,在山后也等得心焦 了,我们好走了,韦兄决定住在此地吧!”起白道:“不知道这里 用得着我么?”大冯、小冯齐说:“这话太见外了,我们正要招贤 纳士,难得韦兄到来,肯在此相助,正是求之不得呢!便是两位 要走,也不必急急,我派人送些饭米菜蔬到海船上去,两位也盘 桓几天,可以多多赐教。”心雄道:“我们寻师父要紧,不便多留 了。”司马雷道:“今天时候已不早,到了明天,我们坐着船,到 海面上去玩儿一天,再去不迟。三位都是玩儿惯内地崇山峻岭 的,到了这海阔天空的地方,换换口味也好。”心雄、小雅也答 应 了 。
这夜里喝罢了酒,请燦如弹那琵琶。燦如拿在手里,拨动弦索 , 睁地弹了一套《十面埋伏》,真像千军万马在那里走 动,听得大家和诸侯军作壁上观一般,呆着不作一声。后来又弹 了一套《归去来辞》,声音和平静穆,大家也变了心境,似乎富贵浮云,宠辱皆忘了。起白道:“我在幼时,也玩儿过这个,可 惜后来抛弃了。”燦如道:“既然韦先生也是知音,请见教些。” 说着把琵琶送过来。起白接在手里,觉得重沉沉的,不像是木头 做的,细细一看,失惊道:“怎么也是铁做的?”燦如失笑道:“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这是古铜做的啊!”起白道:“到底女英雄,不同凡响,连玩意儿也有斤两。”他掂了一掂,约莫也有 二三十斤重,准了一准音,弹了一套。燦如道:“韦先生太不恭 敬了,怎好弹这曲的?”司马雷道:“我们都是牛,他弹的什么 曲,不明白。怎么小玩意儿也有许多讲究?”起白把琵琶还了燦 如,作揖谢道:“得罪得罪,我因着别的曲调,已忘记了,只记 得这一套《凤求凰》。”大冯哈哈大笑道:“韦兄求凰心切,我们 正好趁此玉成其事,只不知凰姑娘意下如何?”燦如啐了一口道: “你们不谈正经话儿,倒来寻我的开心,不要惹我性起,又要唤 双刀出来了。你们敢再胡说?”大家都带笑着劝伊息怒。司马雷 也说:“妹妹到底是要嫁丈夫的。”燦如提起拳头,向司马雷的肩 头啪的一记,怒道:“哥哥,你也欺侮我么?”司马雷道:“不说 了,不说了,我们好散了。”大家也就向燦如告辞而出。心雄还 到房间里,也埋怨起白不应如此戏弄伊,起白赌誓道:“我实在 没有什么野心,都是大冯说的话,惹动了伊。”心雄也就不说什 么了。
到了第三天他们端整了一艘大海船, 一行人带了武器上船, 先在近处逛了一回,那海面上还是没有第二艘海船,心雄便再请大冯、小冯以后不要扰及行船,任他们到海上来捉海鲜,大冯、 小冯都答应了。那时船儿渐渐离开石尤岛,见前后左右,岛屿星罗,远的现着青色,好似画家用浓花青涂着;近的青色就淡些, 好似掺和了许多水在那里。 一会儿左边的岛隐去了, 一会儿右边突现出一个岛来,全是远近隐现的讲究。心雄等赞叹不已。
又驶了一段,忽然前面波浪大作,高的翻起一丈多高,船儿 就有些颠簸,小雅道:"可怕可怕。”燦如道:“你们北方人真没 有见过风浪的,像这海面上最大的浪,十多丈高的也有的。那船 儿侧得快要打翻了,我们也经过。”大冯道:“今天没有什么风, 不应有这么大的浪,可能别有原因。”说犹未了,这大浪向这里 翻过来,船儿比刚才颠簸得更厉害。小雅攀住了船舷道:“倘然前天也有这么大风浪,我们就不敢到岛上来了。”起白道:“放 心,这船上的船家,都是经惯大风浪的,绝无危险的。你瞧,他 们把舵支持得何等有力!"
大家都向后艄看去,果见那船家两眼直射着前面,两手握住 了舵上的绳索,忽推忽挽,把船儿和浪花相应。 一会儿他喊道:“你们带家伙么?”大冯道:“有,有,可是前面有船么?”船家 道:“不是,这浪花起在一个地方,忽高忽低,恐怕下面有大鱼。这是大鱼翻动的浪,不是风吹的。”司马雷道:“钢叉带了没有?” 大冯、小冯齐说:“这是我们的法宝,如何不带?”司马雷道:
“不是你们使着杀人的钢叉,乃是专门杀鱼的钢叉啊!”大冯道: “这倒没有带。”司马雷道:“你们带的武器,只好在地面上和两手两脚的人厮杀,如何能打这没手没脚的鱼呢!我们不如远而避之吧!”燦如道:“哥哥怎么如此胆怯,怕这鱼?”司马雷道:“你 倒不能冒昧的,海里的大鱼,张开了大口,比山洞还大,可以把 顶大的海船吞下肚去呢!”燦如失笑道:“你又在这里说笑话了, 当我们都是三岁的孩子么?就是有这么的大鱼,把我们连人连船吞下肚去,我们便好在大鱼的肚里作闹起来,怕这鱼不给我们闹 翻么?”船家又喊道:“来了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壮士捕鲸同舟共济 义儿弑侠两败俱伤
话说燦如正在和司马雷说笑,忽听见船家在那里喊“来了”,大家纷纷立起身来,各执着武器,如临大敌。向海里望去,不见 什么,都怪怨船家大惊小怪,船家道:“刚才我瞧见前面有一个 三四尺高低五六尺圆径的黑物,浮起在海上,一忽儿又不见了。” 说到这里,把手向前一指道,“看看,这是什么?”大家向前再 看,果见有一个黑物,在海上浮动,离开只有半里之遥,却瞧不 出是什么东西。那黑物渐渐地浮起来,竟有小岛一般大,不见首 尾,不知道全身有多大。大冯道:“我们索性驶近去,把它捉住 了,也是一个纪念。”司马雷道:“我们端整了什么家伙呢?”起 白道:“我的三节棍和万兄的清风剑、柳兄的板斧、燦如姑娘的双刀,都没有用处了,只好在捉住以后割鱼翅用。大冯将军、小冯将军的钢叉,虽可以当鱼叉掷过去,万一那鱼老实不客气,带 了就走,不是偷鸡不着蚀了米么?”
司马雷把各人的武器看了一看说道:“有了有了。这船上绳 索铁链是不少的,我们把绳索系在钢叉的柄上,掷过去,着了鱼 身,我们只消把绳索握住,就不妨事了。还有铁链,也可以当作 武器,向那鱼身挥去,多少总可以使它受着痛苦。”大冯道:“好 计好计,到底是军师!”说着向船上寻了几根绳,系在四把钢叉的柄上,大冯小冯各用一把,其余两把,借给心雄、小雅。燦如 道:“我和韦先生都没有啊!”司马雷道:“我也没有。”燦如道: “我们空闲着,怪乏味的。你倒不必动手,在旁边指点,方合着 军师的模样。”司马雷去拿了两副长链来,分给两人道:“你们就 拿这东西吧!”一边吩咐船家把船儿驶向前去。不多时已和那黑 物相距不到两丈,司马雷道:“好动手了!”
谁知他们正要把钢叉掷过去,那黑物已觉得了,很快地把身 子向海下一沉,顿时水花四溅,浪也没有了。大冯道:“都是军师不好,大声大气,把它吓走了。”说犹未了,这船凭空跳了起来,大家跌跌撞撞,你碰着我,我就拉住了你,我碰着他,他就 拉住了我。幸亏大家都是有气力的,两脚立住了,不是在海船上,谁也不能摇动他们分毫。这也算受了一个大震动,司马雷道:“这黑物在船底了。”起白道:“这可糟了,我们又不便下海去。”司马雷道:“等着,它绝不会永久伏在船底的。”船家喊道: “在船后了。”大家转过身去,果见船后有黑物浮起,大冯先赶到船艄上去,觑准了,把钢叉用力地掷过去。那钢叉何等尖锐,自然掷中了黑物,颤巍巍直立在上面。大冯把绳索拉住,那黑物要想逃走,小冯第二把钢叉,也掷过去了。接着心雄的第三把钢叉,小雅的第四把钢叉,都掷了过去,那黑物似乎觉得痛了,拼命在海里挣扎,搅得海水沸腾起来,那船儿也颠簸不定。燦如要把铁链也挥过去,司马雷道:“且慢,我们把船支定了。”
大家把绳索拉拢,把黑物拉到船的左边来,好用细功夫对付 它了。船家依话,把舵扳住,其余也用抢板把船支稳,大冯、小冯、心雄、小雅, 一齐用力,把绳索收拢来,那黑物挣扎不脱, 只得随着浮过来。好一会儿拉到船左,那黑物翻动得更厉害了, 浪花都抛到船上来,大家衣服都溅湿了。心雄道:“这东西一定很大,分量也很重,就是把它杀死了,拉到船上来,这船也载不起呢!”司马雷道:“倘然它已死了,就用得着这铁链了。我们把铁链带住了,可以拖还石尤岛去的。”小冯道:“四把钢叉,看来 不能送它的命,我们又没有别的利器了,如何可以致它的死命 呢?”起白道:“你们再拉近些,我来跳到它身上去。”司马雷拍 手道:“对啦,不但韦兄可以跳上去,谁都可以去的。这里只消 留着一两个人,把绳索拉住就够了。”
四人把黑物又拉近了几尺,那时黑物已浮起七八尺长、五六 尺阔的一堆。起白要跳过去了,司马雷道:“且慢,这黑物的背上,很滑挞的,不要失了足,跌下海去,不是玩儿的!你把铁链的一端,缚在身上, 一端给我妹妹,也像这黑物一般拉住了,就是失足,也不会跌下去了。”起白听了他的话,就缚了铁链一纵身跳上那黑物的背上,把钢叉拔起来,在黑物的背上像雨点一般猛刺。起初那黑物不过觉些痛,把身子翻动,后来血冒出来了, 顿时腥气触鼻,十分难受。起白再去拔下了一把钢叉,左右两管齐下,把黑物的背刺得七空八穿,不知道有几百个窟窿。索性下一个狠劲,把两把钢叉猛刺下去,只露出柄梢一尺多,其余的都刺入黑物的背下,那时黑物便受不了,起了一个大翻动,就不能再动了。司马雷道:“完事了,完事了,韦兄好还来了。”起白放 了手,跳还船来,把身上铁链解下。司马雷吩咐船家把船转过去,大家也把黑物拉过去,一径回石尤岛来。这黑物背上只是咕嘟咕嘟冒血,把海水也染红了不少。
到了石尤岛停了船,把黑物拉到海滩上,首尾有三丈多长, 原来是一条大鲸鱼。燦如走到鲸鱼的头前一看,咋舌道:“好险, 就是船儿不能吞下去,像我们七八个人,怎够它一顿大嚼呢?” 这时候岛上的人都来观看, 一个老者说道:“我住在这岛上五十 多年,也没有瞧见过这么的大鱼!这西沙群岛海水不甚宽深,容 不得这大鱼, 一定是从外洋里游来的。诸位手到擒来,足见洪 福。”大家都欢呼赞美起来。司马雷道:“这么大鱼,在海里多活 一天,那些小鱼就多一天受累,我们也是为水族除害呢!”说得大家都笑话起来。大冯吩咐众人把鲸鱼运到山上,唤人取去了脏 腑血肉,剩下一副骨骼,放在一间屋里。后来三探因循岛,用的 火葫芦,都是点的鲸鱼油,表过不提。
且说心雄、小雅住了两天,告辞离岛。他们送郭四到广州而 别,两人给了他许多碎银,就离开广州,再向杭州进发。 一天到了大庾岭,在半山上瞧见有二三十个苦力模样的人,坐在树下。 小雅道:“这些人有些可疑。”心雄道:“本来我们要问一问讯, 可有什么捷径可走。这大庾岭的大路,正是迂远,未免费力,我们正好去探探他们的行径。”小雅走过去,向一丛人拱拱手道: “对不起,要问一个信,这大庾岭有没有小路可走?”那人丛里有一个穿着旧布袍的答道:“我们也要过岭去的,可以结伴同行 啊!”小雅向心雄商量,要不要同走,心雄道:“他们手无寸铁, 也干不成什么事的,我们和他们同走不妨。”当下也歇了片刻, 随着一群人同上山去。
在行走之间,大家要问些来踪去迹,那穿旧布袍的自说: “姓崔名义,在朱寿手下的,现在朱寿死了,散了伙,没处安身, 我们想到江南去做工糊口。”小雅道:“这朱寿是何等样人?”崔义道:“实在是个大盗,因着他仗义疏财,所以远近无业游民, 都到他那里去。他秉性慷慨,来者不拒,数年之间,竟积有一万多人。”小雅道:“怎么有一万多人么?如何会死的?”崔义道: “是给他的义儿所杀。”小雅道:“义儿怎么忘恩负义,把他杀了?”崔义道:“这义儿姓贾名道,是南海人,早亡双亲,没有依靠,就流落江湖。 一天到一家瓦窑里,向主人借钱,把短剑向桌上一插,开口就要三百两,谁知那主人请朱寿保护的,每年送朱寿五百两,便用朱寿的名发货到各地,沿途英雄好汉,都知道他的威名,见了名字,就不问讯了。现在贾道如此,那主人自然要直说,这里由朱寿收规,不得他的命令,不敢付给你的,否则反惹了他的怒,大家不便。贾道说:‘那么你明天请他到这里来,我自己向他说话。’说毕走了。
“第二天,主人去向朱寿说知,朱寿也失惊说:‘我在广东, 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忌我三分的,怎么还有这不怕死的硬汉,看来必有来历,倒不可小觑的。’便吩咐弟兄们在瓦窑左右散布着, 他自己也到瓦窑里等候。到了正午时分,贾道来了,喝问:‘朱寿来了没有?’朱寿挺身而出说:‘我就是朱寿,寻我有何见教?'贾道见了朱寿,就伏地叩头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朱寿说:‘既然你也知贱名,为什么还要故意作难,威吓瓦窑主人?' 贾道说:‘我为了穷无聊赖,不得已借此向有钱的人分些油水, 起初没有知道是你的庇护,所以冒昧得很。后来听了主人的话, 便想趁此可以见你,未尝不好,其实不敢冒犯。’朱寿说:‘你这人聪明可爱,我就请主人周济你些。’当下在瓦窑里请他喝酒。
“在饮酒之间,朱寿拔出佩刀来,穿上一片烤猪肉,给贾道说:‘你深入虎穴,以求虎子,其胆非小,吃了这肉,我还有话说。’贾道也从身边摸出手枪来,指着朱寿说:‘承蒙不弃,瞧得起我,就是命我吞下这刀,也不辞的,说什么肉呢!’当下张开了大口,把肉衔了,把刀吐下,大嚼着咽下,面不改色。朱寿那时也感动了,便说:‘你真是智勇兼备,佩服佩服!’就请瓦窑主人拿出三百两银子送给他,说:‘我有一句话,只是说了,怕你不快。’贾道说:‘尽请吩咐。’朱寿说:‘我已半百,膝下并无子女,我见你英雄可爱,想把你收为义儿,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贾道听了,立刻跪倒在地,称他义父。朱寿甚是欢喜,便带他还家,十分信任。后来朱寿的名声更大了,官府派兵来打他,吃了 败仗还去。上司悬赏一万两银子捉他,并且说倘然把他杀死,还可以赏给五品的职衔。谁知贾道动了功名心,就在临阵的时候, 把朱寿一枪打死。我们见了,怎么不怒,便也把贾道乱刀斩成肉 酱。我们失了主脑,只好散伙。”
心雄道:“我有一个去处,不知道诸位愿去不愿去?”崔义大喜道:“我们正同失林的乱鸦一般,既有去处,如何不去?便是我们现在到江南去,也不过是去试试罢了,未必真有归宿。况且这一路行去,盘缠的数目也不在少数,我们正踌躇着呢!”心雄便把石尤岛正在需人开发的话说了,大家听了,齐声说:“愿去, 请你老介绍。”心雄道:“我们到了山上,寻到了住家,或是寺院,写一封信给你们,带了前去,包管容留。不过你们必须秘密些,否则给人家知道,要生疑的。”大家答应了,上山走了许多 路,才听见有念书声,知是有教书的在着。心雄便到那里去借纸墨笔砚,约略写了几句,封好了,给崔义,又送了些碎银给他。 崔义和众人道谢不迭,就告辞下山,到石尤岛去。心雄还了纸墨笔砚,也送些碎银给塾师,那塾师推辞不受,说:“这一些纸张, 能值几个大钱!”心雄便趁便向塾师问了些路径,和小雅上路。
过了大庾岭,已是暮色苍茫,就在一家村舍里借住。见墙上 贴着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朱公万年长生禄位”,心雄便问道: “这上面写的朱公,什么名字?”那山农道:“这广东地方,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我们的大恩公朱寿啊!”心雄道:“你快些把这 纸条儿撕去吧!不然的话,要吃官司的。”山农道:“便是为了吃 官司,得他的救,所以感激得无可话说,供他一个长生位,初一供一杯清茶,算是我的孝敬了。怎么说反要吃官司呢?”心雄道: “朱寿已经杀死了,说不定官府要捕捉余党,万一给坏人见了, 不是要疑心你是他们同党么?”山农听了,急忙把红纸条撕去了, 团成了一团,向嘴里直送道:“请你把这事的原本告诉我。”心雄道:“你先把怎样救你的事说出来。”
山农道:“我是世代种山田的。种山田的不比平地,天公做 了对头,春天雨下得多了,不能下种,下了种也给山上的水冲刷 干净。夏天雨下得少了,干得龟裂,不能生长,生长了也得干 枯。秋天更险了,不是晴雨及时,便难得好收成。我们辛苦了一 年,说不定一粒米谷也收不着的, 一家老小就饥寒交迫。那朱寿常在这大庾岭往来,他知道了我们种山田的,今年没收成,他就 在夜间把银子从门缝里塞进来。起初我们也不知道是他送来的, 以为是天可怜我们,从天上赐下来的,后来有人瞧见他在别一家 门前把银子塞进去,因此大家才知道是他来救我们的。那年有一 家大户,要在这山上做坟,那看风水的说我的三亩四分五厘六毫 的田,风水最好,要我卖给他。我因着这是七代祖传,况且一家 四口都靠着它过活,如何好卖掉,虽是可以得些钱,那钱是容易 花掉的,这田是火烧烧不掉、水冲冲不掉的,所以坚执不卖。哪 知这大户,仗着有财有势,做了禀,告我是占吞山田,不知他哪 里来的一张契据,硬派这田是他的。可怜我七代祖传的田,中间 不知道经过多少事变,哪里还有什么凭据。我到了官府,只有 哭,没有话,官司就输了。我的妻子找到了朱寿,求他搭救,他 便在夜间到官府里去,插一把刀在官太太的枕边, 一面也到大户 那里去,投下一张纸条儿。说也奇怪,就把我放了,田也让我种 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雄道:“他还有什么好处么?”山 农道:“有,有!”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不速客快语窘乡绅 漫游人疑心追奇女
话说心雄问山农,那朱寿可有什么别的好处,山农道:“这 广东地方大山很多,因此强盗也藏着不少,那些做生意的,都不 敢行路。自从有了朱寿,强盗就不敢动手了,所以做生意的,都 送他些银子,请他给一个标识。得了标识,尽管在夜间走路,碰 见了强盗,把东西抢了去,见了标识,也要原璧奉还的。他先前 就在这山下彩云村里,村上的人家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 是在官府眼睛里看来,总是土豪恶霸的行径,便派兵把彩云村团 团围住。那时他手下的弟兄们还不多,如何抵挡得住,只得逃 走,逃到左边一家姓金的屋子里。那姓金的是寡妇弱女,平时也 常得他的周济,见他走来,知道有大兵围住,便留他在房里,教 他睡在床上,把破棉被盖满全身,母女二人在床前做针线,只装 作没有知道。少停那些官兵见朱寿走失了,向左右邻舍搜查,到 金姓的家里也仔细地寻觅。那金寡妇说:‘我们母女二人,守节 守贞,哪里容得男子进来?’那些官兵倒给伊说退了。朱寿等他 们全走了,把许多的银子谢了金寡妇,从此他搬到朱家庄去,甚是谨慎小心,不敢轻易出门。
“那时有一个乡绅姓赖的,悬了一千两银子的赏格捉他,他 就走到姓赖的家里,身上穿得很是体面,向姓赖的拱手说:‘你是赖老爷么?’姓赖的说:‘正是。'朱寿握住他的手说:‘我和你 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捉我?'姓赖的说:‘你是谁?' 朱寿说:‘我就是值一千两的朱某。既然承蒙你看得起,今天备 了小舟,请你去谈谈。'说毕拉着就走。姓赖的知道不妙,疾呼 救命,可是那村上的人,都怕他厉害, 一个也不敢上前。到了船 上,有十几个大汉,都是挺着大刀阔斧,怒目直视,吓得姓赖的 牙齿捉对儿相打。朱寿笑说:‘赖先生是读书人,你们不要难为 他,我只要和你讲一个理。赖先生,现在世界黑白不分,名为绅 士,实则作威作福,鱼肉乡民。我们虽是强盗,倒常做救人济世 的事,你可知道乡民也把你们这辈绅士恨得咬牙切齿,只苦着没 有势力,奈何你们不得。我们正要替可怜的乡民打不平,觉得和 你们不利,所以恨我们了。须知道世上有良心有义气的还没有死 干净,就是我给你们捉住了,杀死了,还有别人要出来抱不平 的。你们以为除了我,就可以放心托胆地横行乡里么?我本来要 把你处死的,因着你死了,人家又要说我伤害了人,倒把你的过 处掩没了。所以我放你还去,要你把心放得中正些,也劝劝别的 绅士,行些好事,存些好心,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啊!’说 着把姓赖的推上了岸,摇着船去了。姓赖的吓得目瞪口呆,半天 不敢动弹,从此远近的人呢,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怕了。”
心雄对小雅叹息道:“侠客和强盗真是不易分辨,都在受人 的胡说,便是我们的行径,到了后世,不知道人家要怎样的说法呢!”小雅点头称是。这天就在山农家里粗茶淡饭硬板床,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给了些碎银,过大庾岭去, 一路上晓行夜宿, 走了半个月光景,才重到杭州。向各寺去打听,依旧没有云上和尚的踪迹,两人就在净慈寺里住下。那住持悟明,知道两人和云上和尚相识,却很优待,天天伴着他们到湖上各处去游玩。心雄、小雅久慕西湖的风景,到此自然流连忘返,足足玩儿四天。 不要说六桥三竺都已踏遍,就是南北高峰和九溪十八涧,也没有一处不走到,因此也有些厌倦,便说:“我们要走了。”悟明道: “云上不知去向,你们痴人赶野鸟似的,走到哪里去?不如在此玩儿几天,我这里是十方丛林,常有远地来的游方僧,或者从他们的嘴里倒可以打听出些消息来。”心雄道:“也好,但是恐怕也成了痴汉等老婆呢!”
这天又到南屏山烟霞洞去,走上半山,后面有笑语的声音,见有两个年轻女子从山下走上来。在后的走得快些,看看要追上 在前的了。那在前的就加紧几步,又离开了许多路,所以在后的在那里骂伊促狭,赌气立定了,不走上来了。在前的笑道:“你 不上来,也好,在这等半天,我玩儿够了,还下来,和你还去。” 在后的道:“我还要等你呢,你做梦。”在前的道:“小孩子脾气, 又要做出来了。你追上来吧,我让你在前可好?”在后的这才高 高兴兴地走上来。心雄看那在前的,穿着紫色的上衣,在后的穿着蓝色的上衣,都系着一条黑绸裙,年纪差不多,都在二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真是一时瑜亮,分不出什么高低。别的倒没有可 以注意的地方,单是两人的走路,十分奇怪,虽都是天然脚,比 那些金莲三寸的女子,果然容易走些,可是这山路不比平地,走 了一程,就得喘息。不要说女子了,就是男子也要走走歇歇,不 能一 口气直上的,除非是那些抬惯山轿的,平时练成了的本领。现在这两个女子,带笑带说,走得很快,平淡无奇,和在平地相嬉一般,已是可惊。再看那紫衣女郎,让了蓝衣女郎追过了头,相离已有一丈多路,紫衣女郎轻轻地追上去,像飞燕一般从他们 身边掠过。不多一刻,已追着了蓝衣女郎,伊们就手挽手儿一直 上山,绝不停留。转上几个弯,倏忽不见了。小雅也呆住了,悟 明道:“这两个女子,不是本地人,来到杭州不到半个月。我们 净慈寺里也来过两三回的,到了只是东跳西纵,不肯一刻坐定 的。”小雅道:“我们须眉大丈夫,倒不及伊们的敏捷呢!”心雄 道:“我就自知赶不上的。”
三人慢慢地走上山去,到了烟霞洞口,听见上面有笑语声, 却给树木遮住了,瞧不见,料想就是这两个女子。忽地眼前一黑,有一个东西从半空里坠下来,小雅走过去看时,原来是一只 画眉,已奄奄一息。小雅把它拾起来,给心雄看道:“这画眉如何还坠下来的?”心雄把羽毛分拨了一回道:“像是给人打了一 记,你看这里有一些石屑。”小雅道:“这眼光可厉害啦。”心雄道:“就是手法也不坏,我打铁弹,是可以的,教我换了别的东 西,就不能这般准。”小雅道:“我再去找,可有石子。”他向地上找了一遍,却没有什么石子。这时候那两个又来了,远远地立着那里指点笑语。心雄便唤小雅道:“找什么来,去喝茶吧!”小 雅随手把画眉撂在地上,和悟明、心雄折到方丈里去。那住持和悟明是一家人,自然款待得十分殷勤,喝了本山上细的明前旗枪,还要留着吃素斋。
吃过了走到间壁去,见桌上摞着空碗十六只,两个女子相对 着吃面。心雄倒立定了,心想有这等吃量的女子,没有见过,便低声问住持:“这些空碗都是这两人吃空的么?”住持点点头。心 雄再向两人看了几眼,走出屋去,对小雅道:“这两人绝非寻常女子,我倒要探探伊们的行径呢!”那住持道:“大概是旗人,所 以手头很阔绰。这里已来过五六回,每回来总是吃素面,有时十两,有时五两,随便地拿出来,比达官贵人还爽快。最坏的是本地的乡绅,他们花了银子,要讲明白几大盆、几大碗,麻菇咧, 白木耳咧,这样不要,那样少不得地乱点。侍候些微不周,还得打起了蓝青官话骂人。”
心雄听了,觉得这主持俗不可耐,心上所转的念头完全和他 不同,便撇开了两个和尚,和小雅说道:“我想远远跟着伊们走 一程,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是何等人物。”小雅道:“你又多事 了,小姑娘家,不知艰难,有了钱,挥霍些,也没有什么大不 了。”心雄道:“我从种种观察,以为这两个人定有些蹊跷,所以我不肯放开,否则失之交臂,将来也给伊们笑话了。”小雅道: “你疑心伊们是我道中人么?”心雄点点头道:“正是。”再要说下 去,那两个女子也走出来了,向山下走去,又是举步如飞。心雄 道:“我先走一步,你且和悟明还净慈寺去吧!”说着便也追下 山 去 。
追了许多时候,才见两人在前面,想去有三丈多路,就不再 追上去,恐怕给伊们瞧见。幸而伊们头也不回,只是向前走路, 一直追到山下,到了赤山埠,坐了船划出去。心雄也雇了一只划子,远远地跟在后面,到了涌金门,先后上岸,随着进城。到保佑坊保吉栈,见伊们走进去,心雄在斜对门一家茶馆的门口,泡了一碗茶歇息,两目常常睃着保吉栈里出进的人。好久不见伊们,知道伊们是住在那里的。
这时近傍晚,喝茶的渐渐地多了, 一个赤鼻的老者衔着一支 旱烟管,似吸非吸地说道:“奇闻奇闻,这么一个杭州城,官兵 咧,捕快咧,有多少,却不能捉贼。旗下营里姓勒的姓端的姓文 的,连宵失窃,并且所失的都是金银珠宝,别的尽是贵重的传家 之宝,他倒撂在一边,那些捕快相了许多时候,却瞧不出一点儿 来踪去迹,难道是飞仙剑侠真的有在世上么?我也不信。”一个 浓眉少年凑上去道:“洪老伯,你是神机军师转世,什么都要猜 上一猜的,这件案子,你猜猜看,能破不能破?”赤鼻老者道: “杭州城里的几位吃老粮放空枪朋友,绝不会破案的,除非他们 自不小心,露了眼。”浓眉少年道:“做窃贼的,据说和捕快都通联的,上官逼得紧,捕快不能不破案啊!恐怕捕快不肯破案,不 是他们不能破啊!”赤鼻老者道:“这怕未必,那府里几个头儿, 两腿都打得红肿了,抚台衙门里也有了消息,况且这几家都是旗 下人,他们在京里都有门路,倘然长久不破案,两位首县大老爷 的前程不免要牵动了。”浓眉少年道:“既然官府里没有人能破, 为什么不悬赏格呢?”赤鼻老者道:“没有勇夫,就是重赏,也没有用的。试问悬赏一万两,你敢去捉么?”浓眉少年道:“好了好 了,说到我身上来了,我连掘壁洞的小贼都不敢捉呢!”说得听 的人哄堂大笑。
心雄听了,更动了疑心,便会了茶钱,踅到保吉栈去,假说 要找房间,由着伙计引到后面去。那伙计只把空的房间指给他 看,朝南咧,通风咧,爽气咧,幽静咧,干净咧,说得天花乱 坠。心雄倒毫不注意,偏向有人住的房间探头探脑,这个那个细 问。到了第二进,靠东厢房,正住着两个女子,伙计说:“是姓 包的,杭州乡下人。”心雄便在靠西的厢房里定下了,正和伊们 相对着。他却把门儿窗儿关得很紧,只在窗上掏了一个洞,够一 只眼的偷觑。吃了夜饭,他便常常在窗口觑望,对门房里一些儿 没有动静,却常有说笑的声音,只是听不出什么话。到了三更时 候,连说笑的声音也没有了,心雄便轻轻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 过去,在窗前把舌头舔了一个小洞,一眼开一眼闭地望去,见一 只床上纱帐低垂,铜钩下落,床前地上放着一双紫色绣花鞋儿, 知道紫衣女郎已经拥衾高卧了。还有那蓝衣女郎却还坐在床前桌 边看书, 一动都不动,像是十分用心。心雄立了一刻,不见动 静,也就退还自己的房里,暗自惭愧,白用心机,只自睡了。
到了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那两个女子又出门去了, 问那伙计伊们来此住了几天,伙计道:“已有十一天咧。”心雄道:“可有什么人来探访呢?”伙计道:“没有。”心雄道:“伊们的举止行动如何?”伙计道:“年纪虽轻,却很老成,不到夜就得回来,吃了夜饭就闭门睡觉,一点儿没有撩蜂惹蝶的举动。”心雄吃了些点心,也走出保吉栈,向旗下营行去,问了讯,到姓勒姓端姓文三家住宅的前后,相了一遍,都是高大的房屋、坚厚的墙垣,不容易进去。就是进去,总有一砖半瓦的踏破,或是跌碎,绝不会一些儿没有破绽的。他在路上,又听见人说:“昨夜又有一家姓裕的失窃,有三千两银子、两匣首饰,足值五千。就软进硬出也不是两三人能做,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会失去的呢?”
心雄听了,也是纳罕,便还到净慈寺,告诉了小雅。小雅道:“既然你疑心伊们,何不到伊们的房里去搜查搜查呢?”心雄道:“白天不好动手,万一给人瞧见了,我不是反有了嫌疑么?夜间苦于没有机会。”小雅道:“我今天同你一起住在保吉栈,等伊们都睡熟了,我们撬门进去,只消把一只箱笼开了,看可有什么赃物。倘然没有,我们便还了出来;要是有的,我们就把伊们一个对一个,捉住了,再唤人来抄查。”心雄道:“我不喜欢用蒙汗药的,说不定有了声音,惊醒了伊们,倒怪不好意思的。”小雅道:“我和你两人做事,还会有声音么?”心雄道:“捉贼比捉强盗难,做贼也比做强盗难,我做强盗敢做,做贼倒有些胆怯。 因为伊们的赃,拿不着,我们的行径,倒有口难辩,不是捉贼给贼捉了么?况且我随着伊们走咧,住咧, 一天一夜,丝毫没有什么破绽,我的疑心大概是错误的了。”小雅把手一拍道:“有了 有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设疑阵连宵盗巨宝 破阴谋两美吐真情
话说小雅拍手道:“我有一个办法了,伊们大约专和旗人作 对,连盗了四次,说不定今夜还要到一家去呢!我和你分两处去 干事,你夜间到旗下营去,在出入要道伏在等候,我在这里等机 会。”心雄道:“你倒要小心才是。”小雅道:“这个我知道。”两 人商定了,便同到保吉栈来,到了傍晚,才见两个女子说说笑笑 地还来了,依旧闭着门,不出来。黄昏时分,心雄先自出去。小 雅等到敲过了三更,走到对面的房外,凑着窗纸静听,已寂静无 声,从昨夜心雄舔破的小洞里望进去,见还是心雄所见的模样: 蓝衣女郎背心朝外,坐着看书,紫衣女郎又上床了,只得走还 来。敲过了四更,再去张看,见蓝衣女郎还在那里看书,心想怎 么看了这许多时候,还不睡呢?见蓝衣女郎并不把手去翻动书 页,更是可疑,他决定要撬门进去了,忽地有黑影从外面踅进 来,小雅要想避开又来不及。
那黑影踅到房门口,把门轻轻一推,就踅进房去。原来那门 只是虚掩着,深悔没有先去推门。接着又有一个黑影踅进来,灯 光之下,看得甚是清楚,那紫衣的把身上的东西摸出来,开了箱 放下去,蓝衣的把背坐的人一把提起,拆作几块,原来是一个木 人。小雅暗暗好笑,我们竟上了大当,听那蓝衣女郎问道:“腿上伤了没有?”紫衣女郎把裤管撩起来,露出雪白粉嫩的一条藕腿来,用纤手在一块紫红色的肉上摩挲,说道:“还好,只是我们不能再住了,大概有人注意我们。”蓝衣女郎道:“不知道他追来没有?”紫衣女郎道:“不见得追来,因为我走的路,都是绕大弯儿的,我在跳下来的时候,也向四下望了一遍,见没有人呢。”
那时小雅已料定八九不离十,便跳进屋来,握着一把叉子,喝道:“你说没有人追来,可知早有人在此恭候呢!”那两个女子 见了倒吓了一跳。紫衣女郎先自满面堆下笑来问道:“你是谁? 倘然是官府里的人,我们也没有话说,只好自认晦气,束手就 缚。假使是同道中人,我们情愿把所有的分大半给你。”小雅道:“你且休问,我要问你,年纪轻轻的闺女,如何做起这勾当来?” 紫衣女郎见并无恶意,索性直说吧,便换了一副凄然的神色答 道:“我们也有些苦衷,并不是以此为业,不过向他家借来用用,在他们都是向我们汉人身上刮下来的造孽钱,分些给我们,也不 算罪过吧!”小雅道:“你们要这许多钱何用?”紫衣女郎道:“不 要说这些钱,就是加上十倍百倍,我们也只嫌少不愁多呢!”小雅道:“你们的话甚是闪烁,有些弄不清楚,你老实向我说了,我或者可以放你们走路。”
紫衣女郎道:“我们在太湖里聚了许多人马,要想举义,正 苦军火粮食不足,所以我们出来筹募的。但是你想这种秘密勾 当,如何可以向人直说,要说筹募,便是筹募到头白老死,也得 不到一个大钱的。我们想这旗下营住的几家大户,都是满洲的贵 族,他们所有的钱都是我们汉人供给的,不如向他们要去,来得 合理。但是除掉抢劫偷窃以外,他们绝不肯情情愿愿拿出来的, 抢劫的规模太大,恐怕牵动大局,便想到偷窃的方法了。”
小雅道:“原来二位是女英雄,失敬了!”紫衣女郎道:“我 们前天在烟霞洞瞧见过你,好像你还有一位同伴,那时我们只认 你们是寻常游客,况且和那净慈寺里当家和尚在一起,一定是本地人,并不注意。谁知你们倒在注意我们,只不知贵姓大名,请 说个明白。”小雅把大略说了。蓝衣女郎道:“刚才亚姊受的那弹 子,大约就是柳先生的同伴所发了。”小雅道:“是的,这铁弹是 云上和尚的秘法,万兄学了,难得用它。大概他见两位姑娘本领 高强,所以用了铁弹,但是他还没有用力,否则受着了,骨都要 打断的。”
那时又有一个人推门进来,正是心雄。见他们三点角立着, 很平淡地在那里闲谈,倒有些不解。小雅便把上项事向心雄说 了,又向两个女子把心雄的略历也说了。紫衣女郎走过来,行礼道:“久慕荆州,今日相见,总算三生有幸了。”心雄还礼道: “姑娘芳名,也得请教。”紫衣女郎道:“我姓包,名亚英。”指着蓝衣女郎道,“伊是我的表妹何贞。我们的先世都吃过满洲人的亏,所以要推翻清朝。”何贞道:“亚姊总是口没遮拦的,这些话给外人听见了,我们都有性命之忧的。”亚英道:“横竖两位也是同志,尽说不妨。”小雅道:“万兄在旗下营,既是等着了两位姑娘,如何不用些本领捉住了?”心雄道:“两位姑娘行动如飞,我实在追不着,所以发了一弹,不知道包姑娘受伤没有?”亚英道: “没有,只红肿了些,不妨事的。”心雄道:“我一路追来,竟不 见姑娘的影踪,岂不惭愧。还到了这里,见柳兄已不在房里,走过来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才知你们已相见了。只不知两位姑娘如何不和柳兄斗起来,倒一见如故,化干戈为玉帛呢?”
亚英道:“我们做了这勾当,已有四次,从来没有疑心到我 们,一路也风平浪静。今天给柳先生撞破了,知道柳先生的本领 一定不弱,我们还是和盘托出,省掉许多麻烦。万一和他打起来,打得过时,也要惊动众人,倘然官府里知道,我们更是危险。并且我看柳先生的神色,不像是官府里的人,大胆说一句, 官府里人就没有这么的心思,所以敢直说。”心雄道:“包姑娘的见识,确是高人一等。今夜惊动了,我们要告辞了,明天再聚吧!”亚英道:“没有什么孝敬,这里有几串珠送给两位,留个纪 念吧!”说着便去开箱笼,拿出一只小盒子来,里面有两串黄豆 大的珠链,提起来给心雄、小雅。两人哪里肯受,小雅道:“这 未免瞧不起我们了,我们要是贪这东西,刚才你不是情愿分大半 给我的么?你们既是出于爱国热忱,这东西多一些便有一些用 处,我们拿了何用呢?”亚英只得收还放好,说道:“今天大家有 些乏了,明天再谈吧!”两下分别,各自安寝。
到了明天,心雄、小雅起来梳洗了,去探望包胡两女子,同 在一起吃了早饭。亚英道:“我们今天要动身,还太湖去了。”心雄道:“便是再住,恐有风吹草动了。不过我有许多事要向两位姑娘问讯,可肯暂住一天。这里不是说话之所,我们到西湖上, 装着是一家人,在僻静的地方,谈谈可好?”亚英道:“很好很好。”说着就和心雄、小雅、何贞一起走出保吉栈,出了涌金门, 雇了一只大船,到葛岭,走上初阳台,席地而坐。心雄便问: “包姑娘怎么有这么的好本领,如何来去倏忽, 一点儿破绽没有呢?”
亚英叹了一口气道:“我家在包村是宋朝包龙图的后裔,从 明末到现在,武艺是世世相传的。我的祖父包立身,在洪杨起事 的时候,在包村地方,办起民团来,想和太平军呼应的,所以不 用同治年号,只用甲子纪年。后来四乡响应的渐多,他老人家就 相地度势,分头驻扎,守望相助,倒也和衷共济。总有四个大 营,一个唤作东字营,一个唤作安字营,一个唤作忠字营,一个 唤作义字营,合拢来,称东安忠义军,把青、黄、赤、白、黑五 色旗帜分别。白的是中军,老人家住在中军,指挥一切,就是包 龙图的祠堂,大家称他包统领。中军里还分文案支应稽查几个 局,在包村的四周筑起土围子来,那出入要道,埋伏着机弓炮 石,来往的都要详细盘问,方许通行。
“那包村东西南三面都是平地,北面有一座山甚是高险,唤作马面山,统领派义字营驻扎在山上,还有石塘村和小包村,是 包村的东西两重门户。那边也有村上练的民团,虽不会死隶属东 安忠义军,却互相联络的。统领用的大关刀,有八十斤重,至今 还留在龙图祠堂里。手下约有三四千人,军火都是慈溪县南门外 三家村鲍十二供给的。这鲍十二也很奇怪,在慈溪的太平军里当 差,却和我家暗送秋波,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怜给太平军发 觉了,把鲍十二五马分尸,死得好惨。我家失了一臂,军火的来 源,就断绝了。
“太平军在慈溪地方,纪律很不好,统领不以为然,所以他 们屡次要我家去附从,统领坚执不肯,说是宗旨虽同,行径不合。太平军就恼羞成怒,领兵来围攻包村。打了几次,都给我家 打败。这时统领还有一个妹子,唤作云英,就是贞妹的外祖母, 也有本领的,虽是缚着脚,却行步如飞,使着三十斤的双刀,常和统领在战阵中往来冲突,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伊的纤手之下了。这最后一次大战,是五月里,慈溪的太平军尽数到来,先把石塘和小包村攻下了,再把包村的土围子外面许多树木,烧个干净。我家既破了两重门户,又失四围的屏蔽,自然岌岌可危了。 太平军的将领写信来劝统领早早投降,不失王侯之贵,否则难免玉石俱焚。统领见了大怒,说:‘太小觑我了,难道我只为了王侯之贵,才兴忠义军的么?'他写信回去说:‘你要我投降,也可以的,不过你须把慈溪城完全让给我统治,不许扰及百姓,以前从民间抢劫来的子女玉帛,都要问明来历,分别给还。其余的事,后来再说。’太平军自然不允,便猛力攻打。
“那时天色已很炎热,大家在烈日之下,没有一点儿水喝, 还要用力作战,就是不打死,也得热死。我那云英祖姑太太就受了暑,一病身亡。统领昼夜指挥,支撑了一个多月,那马面山上的义字营,为了四面包围,不得饮食,溃散了,给太平军占去。 他们从上而下,其势更顺,我们从下向上,其势更逆,到六月底,渐渐支撑不住了。但是统领和手下还是尽力抵抗,不肯降, 也不肯走。火药早已完了,连粮食也快不够了,天又好久不下雨,要喝干净些的水也难得。太平军掘了几次的山泉, 一勺也没有得到。包村的周围,也有三四里,弄得屋倒墙坍,没有一家完全的房屋可以住人了,只剩龙图公的祠堂,大约也是英灵翊护, 还巍然独存。
“统领把全村的妇女孩子聚在祠堂里,四周重兵围立保护, 他老人家也露宿在祠堂的檐前阶下。初一那天,统领对龙图公拜了几拜,挺着八十斤的大关刀,向大众喊说:‘不怕死的跟我来!’那时应声而起的有一千多人,冲出北面的围兵, 一口气冲上马面山去。太平军没有准备,见潮水般拥上来,都慌了手脚, 纷纷向山下逃散。统领到了山上,忽地一面帅字旗倒下了,太平军就放散谣言说:‘包统领已杀死了,我们好上山去了。’在山下驻守的太平军,都分头拥上来。这时我家的人,也有误以为是的,不免心慌,就给太平军围杀干净。
“统领见势不妙,急忙乘着纷乱的当儿,脱身远走,削发为 僧,在太湖西山包山寺住了十四年,才去世的。那云英祖姑,有 一个女儿,和我的父亲在六月底先自由人保护着杀出重围,也到 西山住着。统领说:‘留着这两个细芽儿,将来可有完成我志的 一日。’所以我和贞妹两家,不应考,不做官,却一个个要练几 年武艺。贞妹的母亲,就是云英祖姑的女儿,自小习武,在西山 种田,五六百斤重的稻担,挑在肩上,如同无物,走起路来比我 们还要快上几倍咧!只是我的父亲,天资不甚高明,至今还不能 有什么成就。”
心雄道:“原来西山那里有一个龙潭虎窟在那里,我倒一向 没有知道。”何贞道:“万先生这回可要同去住几天?我们在那里已聚集了五六千人,可是散处在各山,陌生人到来, 一点儿也看不出的。他们在白天,捉鱼的捉鱼,种田的种田,打鸟的打鸟,都有职业的。只有天色黎明时,在一个约定的地点,相会比武, 所以绝不会给外人知道的。”心雄道:“可惜我要紧找师父去,此时还不能同去咧!”小雅道:“我们倘然到太湖里来,如何问讯呢?”何贞道:“只要先到西山包山寺,那寺里的当家,就是我们的招待,只消说出我们两人的姓名,他就知道是自家人了。”心雄道:“如今好了,已有两处的基础,我们的大事倒有些希望了。”亚英问道:“还有哪一处?”心雄把石尤岛的事说了,亚英道:“倘然他们要去夺因循岛,我们可以分兵相助的,因为我们那里的人,都是服水性的,什么都便利些。”心雄道:“很好很 好,到时再来相约吧!”
四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走下山来,在一家饭店里吃了饭,还 到保吉栈,见伙计两只眼睛不时向他们睃着,就是掌柜的神色也 有些异样,心雄便对亚英、何贞道:“你们连夜上路吧!恐怕有 些不妙。”亚英、何贞依话,急忙收拾结束,箱笼都倒空了,放 着不拿,金银珠宝两人分缠在身上。唤伙计过来,算清了房饭 金,说是要渡江到萧山去了。其实只是走的旱路,向湖州走去 的。心雄、小雅送了伊们一程,还来见保吉栈的门口,枪儿刀儿 簇拥着。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一叶舟清游烟雨楼 半瓶酒细说因循岛
话说心雄、小雅到了保吉栈门口,见枪尖刀锋相映, 一团杀气,知道不对,便和小雅折身就走,也不到净慈寺去了,出了杭 州城, 一径向嘉兴走去,一路无话。到了嘉兴城南门外,见一个 大湖,波平如镜,纹细如縠,小雅道:“我往时听得嘉兴有个鸳 鸯湖,湖中有座烟雨楼,风景很好,大约就是此地。”这时有五 七个浓妆年轻的船娘,带笑走来,问可要摆渡。心雄道:“到烟 雨楼去,要多少钱?”船娘道:“去了再说,不必论什么价。”小雅道:“不论价,少停争多嫌少,反觉啰唆,还是先说定的好。” 船娘道:“百脚两条须。”心雄道:“不懂啊!”船娘笑道:“就是 一千二百个钱。”小雅摇手道:“太贵太贵。”另一个船娘道:“这 几天还是清闲日子呢,要是在夏天赏荷花,秋天赏月,加几倍也 有的呢。”心雄道:“我们到了那里,不多耽搁就要还来的。”船娘道:“到了那里,喝喝茶,看看景致,谈谈天, 一两个时辰,总是要的。”心雄道:“我们又不是读书人,要吟诗作赋,又不宴 客,何用如此耽搁?”小雅道:“给你六百个钱吧!”船娘笑道:“我们又不是苏州人,说半价的,至少一千。”心雄道:“就是一 千,你的船在哪里?里边可干净?”那船娘嘟着嘴道:“什么干净 不干净,你说话也得干净些。”心雄听了,甚是不快,问小雅道:
“这些人没有规矩,口没遮拦,当我们是游蜂浪蝶了。”小雅道: “本来这些船,专在打情骂俏上做功夫,好博得浮华子弟的冤钱。 这鸳鸯两字,就有些艳史包含在那里呢!”
两人当下随着船娘走到湖边,是一只小船,盖着短篷。踏上船头,那船身就侧动起来,船娘道:“两位气力这么大!”小雅道:“万兄生长北方,恐怕这船有些坐不惯吧!”心雄道:“这倒不妨。”两人俯下身子,钻进船舱里去坐下。那时船娘已把船缆从那湖边一株柳树上解下来,把竹篙慢慢地撑开来。等船头正对了湖心,伊放下竹篙,钻进船舱里来,向两人说:“请让一让。” 心雄道:“你要到哪里去?”船娘道:“到后艄去摇船啊!”心雄道:“怎么这一只船,只有你一个人?倘然遇着大风便怎样?”船娘钻到后艄,把住了橹说道:“大概你们没有到过江南的, 一个人管一只船,和你们北边人一个人管一辆骡车,不是一样的么?” 心雄道:“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赶骡车的只消看着道路的高低阔狭,不比摇船的有不测风雨呢。你一面要撑篙, 一面又要把橹, 这篙和橹又不是在一处地方,哪里来得及?”船娘道:“这就叫作各熟一门,不但如此,我们手足并用以外,那张嘴还要和客人讲话咧!”
小雅道:“这鸳鸯湖还不阔大,就是有风浪也不妨事。我在小时候到太湖里,那才可怕呢!太湖里往来的只有两种船, 一种 是大的,唤作石头船,石船上放着许多大石块的。”心雄道:“这 石块有什么用处呢?”小雅道:“在太湖里风浪大,船轻了更觉得颠簸不定,放了石块,就稳重些。还有一种是小船,比这船要简 单得多,真所谓一叶扁舟了。只有一帆一橹一篙,天下雨了,才 盖起篷来。顺风使帆,逆风摇橹,在离岸到岸的当儿,用着竹 篙,也只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可是其快如飞。那些摇船的有经 验,有气力,所以十分稳当,那边的人题一个别名叫作龙飞快。” 心雄道:“我听人家说,苏州的船最不济事了。”
那船娘道:“苏州的船真讲究呢。金漆金光,又大又稳,摆两三席酒都可以的。那船艄上的姐儿,和窑子里的姑娘差不多, 摇起橹,轻轻慢慢,打起招呼来,悠悠扬扬。从阊门到虎丘山, 只有七里路,要摇半天才到,因此苏州人称它热水船,意思是说在河里摇得慢,把水都搅得热腾腾了。还有一个名儿叫作荡河船,说是这种船儿只能在河里闲荡的。本来坐这种船的,和赶路 程的不同,尽慢不妨啊!”
小雅道:“我们虽不是赶路,可是闷在这舱里,也怪讨厌的。 早些到岸上去,爽快些。”船娘道:“我们不是荡河船,你放心吧!讲到我们的船,虽都是女人家把的橹,却不比苏州的船婆, 什么风浪都吃得起的。我前几年到苏州去,坐船进城,城河狭得像小巷一般,来船去船,都要预先打招呼。有时候两船挨擦而 过,偶然碰了一下,两船上的人,就要破口大骂,骂起来也像有腔调的。什么刻毒的话,都骂得出的,有些话连我也不懂什么意思。一路上差不多没有一刻儿停嘴的,真是笑话,亏着他们还要夸口说是快船呢!我看这快字是说嘴快的快罢了。”两人听了, 都笑起来。小雅向船前一指道:“这烟雨楼在远处望去,倒也不差,倘然细雨迷蒙,一定真同烟笼雾罩一般了。”
不多时已到了烟雨楼,船娘又钻过舱来,到了船头,把竹篙 撑到了岸边,紧了缆,铺了跳板。两人走上岸去,各处走了一 遍,就在沿湖的一间敞轩里坐下,看管的泡了一壶茶来。那邻座 上坐着一个老者,须发已是斑白,在那里闭目养神,见两人到 来,张开两眼,看了一看,仍旧闭着。心雄唤看管的过来,问他 可有什么酒菜。看管的道:“这几天已是秋深,难得有游客到来, 我们端整了没有人吃,干吗?”心雄道:“我们悔不该饿了肚子来 的。”小雅道:“这里也没甚好玩儿,坐一会儿也可以还去了。” 那时老者重又张开两眼,唤看管的过去,向他切切察察说几句话。看管的点点头,走来对心雄说道:“两位不嫌粗劣,有半瓶烧酒、几块牛肉,是这位老先生留着自己用的,让给两位可好?” 心雄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吃了,那老先生没有了。”那老者笑嘻嘻道:“我们到市上去还便当,二位难得到此名胜之地,既然 有缘,就多留一刻,喝些酒,也添些兴会。”心雄和小雅只得拱 手道谢。那看管的去把烧酒牛肉和杯箸拿来,心雄便命摆到老者 的桌子上,自己拉着小雅走过去道:“和老丈同饮一杯。”老者推 辞了一回,也就不客气了,三人共饮。
老者道:“这烟雨楼实在也平淡无奇,江南多水,水里积起 浮墩来,盖些房屋,给人登游远眺,经着几个诗人词客一鼓吹, 就成为胜地,像这种模样,不知道有多少处呢!”心雄道:“不要 说江南了,就是我们山东,那大明湖里也有几个浮墩,只是不及这里收拾得齐整,装点得秀逸就是了。”老者道:“讲起浮墩,倒也有些话头,就像海洋里许多岛屿,何尝不是浮墩呢?”心雄道: “这倒有点儿分别的,那岛屿是山脉伏在水里突起的高峰,和这湖里的浮墩不同呢。”老者道:“这话虽不差,但也不过是地理学家的一种拟想,说不定也是沙泥所积,像长江口的崇明,不是一个例子么?”心雄道:“本来桑田沧海,世界的变幻无穷呢!”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小说上不是说过明朝的燕王,把建文 老侄赶走了,自己坐上龙庭,深怕旧臣不服气,便四下访寻,防备得十分严密。那时海外有一个大岛,唤作有外山,山上住着一个有外山王,身披铁铃甲,上面系着一百零八颗铁铃,可以乘风 飞行,风吹铁铃,琅琅作响,相隔五十里,就能听得。这铁铃甲在乾隆年间,还有人看见过,就在贵处济南府巡抚衙门的库里。 据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知道了,拿出库来,看了一回,就命带到皇宫里去。不知道现在还在那里么?这铁铃每颗有一斤重,拿下来可以当作武器,在百足之外,掷中了人,不是脑浆迸出,便得深受重伤。这种奇人,真是古今少见呢!”心雄道:“不说别的,单就一百多斤重的铁甲,穿在身上,累赘得很,哪里还能乘风飞行呢?恐怕是齐东野人之语吧!”
老者道:“有外山确是有的,在东海之中,我有一个朋友姓项,摇海船的,曾经到过那里,可惜他已死了,否则拉他来讲 讲,比看《镜花缘》还要有趣。”心雄道:“摇海船是不是贩卖货物的?他们在大海茫茫中,漂来漂去,岂不危险?”老者道:“只 好听天由命呢。我那朋友说摇海船的只敬信一个天妃娘娘,所以沿海地方,都有天妃宫,香烟重得很。他们把船儿放出海口,也不辨东南西北,只挂起大布帆,任风吹去。有太阳的日子,还有把握,要是逢上大雾,就同跌在云端里一般,倘然逢着海风大作,大布帆来不及卸下来,就要翻船。这时倒有一个方法,那船主点了大香大烛,向空中叩了头,许了愿,散了头发,把一柄木斧,向大布帆的绳索猛砍,天妃娘娘如肯垂怜呵护,这绳索一砍就断,布帆自己卸了下来,兜不着风,那船儿就安稳了。说也奇怪,这绳索很粗韧,就是用最快的刀,也不能立刻砍断, 一柄木斧如何倒能一砍就断呢?”小雅道:“我们往时也听得老辈讲漂洋 船的故事,原来真有这么的事。”老者道:“怎说没有?他们许的 愿,也是很奇怪的,说将来还到家里,情愿去讨饭的。他们过几天还来,当真要捧着钵、持着棒,向近处讨一天饭,才得太平, 否则就要生大病,说不定有性命之忧。”心雄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些神鬼的事,有时竟难以索解。”
老者道:“姓项的有一天还到过一个岛,叫作因循岛,要是 不相信的,一定以为是讲《山海经》呢!”小雅听得因循岛三字, 提起了精神,催促那老者说出来。老者道:“这因循岛起初从没 人说起,那年姓项的把海船放出去,也是经着飓风。这船儿给飓 风卷起,有十多丈高,坠下来,翻了一个身,船背向天,船上的 人都落在海里。只有姓项的当时抱着一块船板,在海面浮漂浪 荡,总算没有沉下海去,任着狂风巨浪漂去。不知道漂过几千万 里,最后却漂到一个去处,搁住在沙滩上,把肚皮里的水呕吐出来,好久才醒。见那地方黄漫漫的沙漠一般,全无草木,也没鸟声兽迹,起来望了一望,觉得面积很大,远处隐约有林木房屋。 那时刚和这几天的天气差不多,便脱下衣服来,晒干了,穿着向 前走去。约莫走了十多里,果然有很多很大的树木,却还不见人,乏了,就在树林中歇息。
“天色已晚,月光很亮,照见有五六点火光,在那里移动, 好似磷火,后来渐渐地近了,却是火把。那执火把的三分像人, 七分像鬼,上半身赤裸着,腰里束了一块布,头发蓬松,面目狰狞,甚是可怕。姓项的到那时倒放大了胆,非但不藏躲,反而挺身而出。那些人见了他也是一呆,向他问话,叽里咕噜,宛如鸟语,仔细辨别,略知一二。他们拉着就走,在月光下走了两三里路光景,到了一所茅屋的门前,他们进去通知。隔一刻,带进去,见里面一个人,躺在地上,身上盖着兽皮,正在那里吸鸦片烟。向我的朋友看了一眼,向赤膊的挥挥手,说了几句不懂的话,又带他出去,关在隔壁一间茅屋里。到了天明,还没有人来 问讯,可是肚子饿得要死,那时倒有些胆小起来,猜想他们的行径,一定很野蛮的。往常听人说,野人要吃人肉的,不要自己饿瘪了肚皮,却来做他们的点心,这可冤枉了。要想逃走,看来这是海中荒岛,难得有船经过,逃出也是一死,索性硬着头皮看造化吧!
“直等到午后,才有人走来,把他带到一座大屋子里,见一 个官儿模样的老者,衣服齐整,面貌也像中国人,只是糙黑些, 是福建口音。见了姓项的,倒很客气,命他坐了。姓项的说: ‘老实说,我已两天没吃,饿得慌了,请你先给我一点东西吧!' 那官儿命去端了一钵头的肉浆和几橛玉蜀黍给他,姓项的饱嚼了 一顿,精神振起了不少,和官儿细谈,知道这官儿姓朱,也是在 福建厦门摇船的,也是逢着飓风,覆舟漂流这岛上来。那岛主因 他会写字,就命他做这里管文书的官,凡有人漂流到这里来的,先要经他问明了来历,然后报给岛主知道,听候发落。姓项的 说:‘可否念同国之谊,不要报上去,等候机会,放我还去?'姓 朱的答应了,就留在那里帮他的忙。姓朱的虽只来了一年多,岛 民的话已知七八,在他那里侍候奔走的,都是岛民,并不给什么 工资,只是强迫着白当差的。岛上的女子很少,因此有兄弟合娶 一妻的,有三四个人轮宿一妇人的,他们并不以为可耻。还有岛 北地方,更是荒野,竟是要吃人的。这岛周围有多少大,也没有 计算过。据一个老岛民说要走两天一夜,足不停步,才能绕一个 大圈儿,大概也有二三百里光景。”
小雅道:“这岛主见过没有?”老者道:“见过的。出来巡行, 甚是气概,有一百多人执着旗锣刀叉,捧拥着,据说也很欢喜吃人肉,专一到岛北去掳岛民来宰割的。还有一件奇事,这岛上常有外国人来卖鸦片烟。他们并不难为他,反而把生金生银和他们调换鸦片烟,那些聪明的勇武的岛官,都有烟瘾的,所以白天不办事,到了晚上才搭起官架子来。”心雄道:“后来姓项的如何还来的?”老者道:“他在那里,还有一桩奇遇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孤岛更生赌徒偏得意 他乡落拓挚友喜相逢
话说老者说出姓项的一桩奇遇来道:“一天在岛上遇见了一 个从前的赌友,姓侯名福,也是摇海船的,漂流到那里的。他身边有六颗骰子,是他的随身法宝,和岛民偶然掷色,给岛民报知岛主,召他去相见,甚是敬重他,常常和他赌彩。他总是赢的日子多,输的日子少,倒积了不少的金银珠宝,算是一个富翁了。 他在厦门穷得狗干矢出,没有人瞅睬,在岛上大家都奉承他,如何还想还去。遇见了姓项的,本来是赌友,既在他乡遇故知,自 然格外亲热,就混在一起赌彩。姓项的住了五个月,也赢得了许 多东西。那岛主要采办别的赌具,就派侯福到大陆来,姓项的也随着他同行。到厦门是很近的,不过两天的路程,到了厦门,侯 福买了几种骨牌还去,姓项的就托病不去了。”
心雄道:“这话距今有几年了?”老者仰起了头,想了一想, 把手指扳了一扳道:“已十四年了。”心雄道:“听说现在这因循 岛,大不相同了。”老者道:“我也有些知道,是来了一个有本领 的人,把岛主降服了,招贤纳士,竟当他一个小国,治得有条不 紊了。”心雄道:“我们要想那里去观光一番,不知道如何去法?” 老者道:“可惜姓项的不在了,否则可以拉他做引导,大概到了厦门,或者可以打听得详细些。”三人又说了些别的话,那船娘 来问可要还去了。心雄摸些碎银来,付给看管的。老者道:“你 们只消赏他几个酒钱就是了,我的烧酒牛肉,难道也要你们花钱 么?”心雄还是要推给他,老者道:“我又不是卖酒的,这么一定 要给钱,是看轻我了。”心雄只得向他道谢,收还了些碎银,和 老者作别。
还到船里,小雅道:“我们真鲁莽,既是扰了他一顿,连尊 姓大名也没有问。”那船娘听见了,便插嘴道:“你们可是要问这 老头子么?嘉兴城里城外,除却小孩子说不出话的,没有一个不 知道的。在大冷天只穿一件破夹袍,赤着脚,在雪地里走, 一点儿不畏缩的。酒量又是天下少有,每天不喝一饭碗的烧酒,就不 能起床。他有钱在身边,尽着穷人向他讨,无有不依,无有不 肯;可是没有了钱,他自己卧在床上, 一天不吃,也耐得住的。” 小雅道:“他干什么的?”船娘道:“他尽有气力,到底上了年纪, 人家也不去烦他了,并且他不识字,也干不来什么事。以前住在 城里, 一天到晚,在酒店里鬼混,人家知道他有一肚皮的《山海 经》,便拉着他来闲谈,请他喝几杯,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神说鬼,说得天花乱坠,所以他倒不愁吃喝的。去年他忽地住到烟雨楼上 来了,这每天的白食没人供给,不知道他怎样张罗的?”心雄道:“真是奇人,可惜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否则向他盘问一回,一定 有些来历的。”船娘道:“他到嘉兴来,已有十多年,和他相好 的,何止几百个,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只称他一个好老老的雅号。这好老老有趣的事多着呢。喝了酒,任着小孩子把拳头雨点似的向他背上打去,他俯下了头,闭上了眼, 一动都不动的。要是那些流氓地棍得罪了他,他只笑嘻嘻,把大袖一拂,那些流 氓地棍就立脚不住了。”心雄道:“啊,他还有这么的大本领!” 小雅道:“我们再上烟雨楼去。”心雄道:“干吗?”小雅道:“这么大英雄,岂可失之交臂呢?”心雄道:“他隐姓埋名,已是不愿 给你知道了,就是我们去问他,他哪里肯说出真话来?”小雅道:
“我们何不用些方法激动他已死的雄心,好拉他入伙?”心雄道: “他一定涵养功夫很好的,岂是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会给你三言两语激动得来?”小雅只得不响。
那时船儿已到了岸边,心雄给了船钱,到城里觅一个客栈住下。心雄道:“如今我们往哪里去?”小雅也笑起来了,说道: “往哪里去,我也没有定见,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耽搁几天。”心雄道:“别人走江湖,有一技随身,一天吃喝住宿,可以不愁,我们走江湖,要自己花钱,可就走不了啦。”小雅道:“云上和尚当然不去寻他了,可是何包两姑娘说,太湖里有个聚处,我们何不去瞧瞧呢?”心雄道:“只怕走了去,脱不得身。”小雅道:“石尤岛也留不住我们,难道到了太湖就拔不起脚来?”心雄道:“两处情形不同,那石尤岛已成了局面,那边人才济济,自然用不着我们了;这太湖里正在用人之际,女孩儿家更是扭扭捏捏,我最热心不过的,禁不起伊们的软缠呢。”小雅笑道:“老实人也说起风话来了。”心雄道:“我是不要紧的,只怕你。”小雅道:“你走, 我也走;你住,我也住。绝不会你走了,我还是住在那里的。” 心雄道:“好,好,既然你如此说,就走一遭不妨。”
到了明天,雇了一只船,向太湖行去,晚上在湖边一个小镇 上停泊,两人到岸上去,吃了饭,走过一家门口,见一个汉子在 那里指手画脚地骂人。心雄只停了一停脚,就给那汉子一把拉 住,喊道:“万兄,你怎样也到这里来了?”心雄在暗里竟瞧不出 是谁,听他的口音,像是丁慕仁,可是他到广西去的,如何会在 这里?或者是别个同乡吧!因此也不挣扎,也不答话,等他发 落。那汉子道:“我上了你一个大当,走了冤枉路,弄得穷无所 归,几乎要做叫花了。”这几句把心雄提醒了,便问道:“你可是丁兄么?”那汉子道:“我正是丁慕仁啊!”心雄道:“我有船在那里,走吧!”三人就同到镇梢,上了船坐下。心雄在灯上把慕仁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口大笑道:“范叔何一寒至此?”原来身上 虽还穿了长袍,已龌龊不堪,头发长得像马窠一般的乱,脚上的鞋子张开了大口,要咬人了。心雄道:“我们已吃饱了,你大约还饿着呢。”慕仁道:“就为了这吃的事,和人家闹起来了。”心雄道:“你要去吃白食么?”慕仁道:“这倒不至于此。我吃了四 碗要再添一碗,他们说要作一碗算的,我不依,这才争执。”心雄道:“吃一碗如何不作一碗算呢?”慕仁道:“你到底还不是老 江湖,在江湖一带,那些荒饭店里,有一个规矩,凡是吃了一碗饭再添一碗,这第二碗饭只作半碗的价钱,可是也有第一碗那么 多的,这叫作添头。我添了三碗,已占了一碗半的便宜,所以不许我再添了。”心雄道:“如何你索性以前不花了么?”慕仁道: “不,我已给清了饭钱,只是我在发牢骚,想不到遇见了你。倘然他们让我再添几碗,那时我还在大嚼,你们早走过了。”心雄道:“你还饿么?”慕仁道:“不要紧了。”心雄道:“饱了好 说 话 。 ”
慕仁道:“我自从接到你的信,就动身南行,到了杭州,在大佛寺遇见云上和尚。”心雄失惊道:“你倒遇见他么?我们为了他,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情来,现在他到哪里去了?”慕仁道:“你莫性急,等我把自己的事说完了,再把他的事告诉你。我遇见了云上和尚,他说‘唐总统已去世了,你也不必去了’,我就在杭 州住了几天。不幸生了半个多月的病,身边所带的钱,花去了十 之七八,要还家乡,计算不够了,想到太湖里去找云上和尚。” 心雄又失惊道:“他也在太湖里么?”慕仁笑道:“怎样几年不见, 如此性急了!他在大佛寺告诉我,太湖里有座包山寺,是他的徒 弟在那里做当家,屡次请他去讲经,他嫌那地方太小,听的人一定不多,只是不去。那时因着等你到杭州去,不见你到来,他想 到包山寺去住几天再说。他说倘然遇见你,叮嘱你须依照留在千 佛山上的那首诗做去。”心雄道:“我正为着那首诗不懂,要去见 他,求他指示。到了杭州两次,总是寻不到。”慕仁道:“说不定 你在杭州,我和云上和尚也在杭州,只是没有机缘相遇罢了。” 心雄道:“既然他在包山寺,那就好了,我们正要到包山寺 去呢。”
慕仁向小雅看了一看,问道:“这位尊姓,还没有请教?”小雅把姓名说了,心雄道:“我们为了两个女子,几乎惹下一件大事来,可是没有那回事,我们现在还在杭州,绝不会和你相会了。”慕仁道:“你们在杭州闹出什么事来?”小雅把何贞、包亚英的事说了。慕仁道:“怪不得前天杭州城里,闹得乌烟瘴气。 我那时还在杭州,听见人说,保吉栈里有一群窃贼,偷了旗人不少的金银宝物。旗营里派兵把保吉栈团团围住,谁知那些窃贼,已经滑脚。据那栈里的掌柜说有两个女贼到江边搭江山船过江去的,他们向江边去追寻,也不见踪迹,忙了半天才散。”心雄哈哈大笑道:“正是做梦,我们哪里肯说实话呢?”慕仁道:“得罪得罪,我见了和尚骂贼秃。”心雄道:“你有没有行李放在哪里?” 慕仁道:“寡人而已。不瞒你说,都在杭州换药吃了。”心雄道:“今夜与老僧同榻而睡吧!”大家又谈了一会儿天才睡。
第二天真遇着顺风,扯足了帆,箭一般地射向前去。出了太 湖,白茫茫一片,也和海洋相似。心雄道:“真是个好去处,在 这里聚集,自然是千稳万妥的了。”隔不多时,前面涌起一堆黑 影来了,小雅道:“这是东山。”心雄道:“我只知道太湖里有洞 庭山,并没听见人说过东山啊!”小雅道:“洞山庭山,各是一 山,大家混称洞庭山。洞庭山俗名东山,那包山寺在东山的后 面、包山的下面,相隔还有几十里。这包山俗名西山。”心雄道:“传说太湖里有七十二个山,可是有的?”小雅道:“七十二峰不 过是主山,倘然连支峰旁岭也计算在内,恐怕要加上十倍还不止 呢!”心雄道:“我们还是一径到西山去,还是在东山也耽搁一 下?”小雅道:“今天径到西山还来得及,要是到东山去的话,就 要绕大弯儿,来不及了。况且东山也没有好玩儿,远不及西山 呢!”慕仁道:“我往时到大明湖,已觉着空阔爽朗,现在到了这 里,非但宠辱皆忘,竟是此身非我所有的光景了。”小雅道:“你 还没到过海洋里去呢,这才有味呢!”慕仁道:“大概和这里也不 差多少了。”小雅道:“这里的风吹上来很是柔和,就是看那水势 虽急,也不及那海洋里黑沉沉可怕。”
慕仁道:“一件事忘记了,没有在那镇上买几件衣服,这么 的模样去找人,岂不丢脸。”心雄道:“我们到了西山,自然有买 处,你放心吧!其实大家都是脱略惯的,有什么要紧,你又不是 给人相亲,要装得怎样的好看呢?”慕仁道:“不是这么说的,冠 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未免相形见绌了。”心雄道:“这两句话 未免拟于不伦,我们又不是官,何用冠盖呢?况且这包山寺是个 忠义堂的变相,也不能比京华啊。”慕仁道:“老大哥博学,我难 得掉了一回文,给你驳得体无完肤了。”心雄笑道:“你又说差 了。”慕仁倒一呆,问道:“差在哪里?”心雄道:“你说体无完 肤,究竟你身上还有布袍, 一根汗毛也没有伤,难道你生了暗疾 么?”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时后面水声呼呼,小雅回过头去看时,嚷道:“这种船就 叫龙飞快。”心雄也去看时,那龙飞快已驶近船来,见船上坐着 一个女子。心雄道:“这是包姑娘啊!”那边船上包亚英也听见 了,急忙命船夫把帆卸下来。这里也卸帆,把船摇近去,两船相 并,大家打了招呼。亚英道:“你们可是到西山去?好极了,两 船并着同驶吧!”那时西山已看得见了,两船重又扯起帆来,更见迅速。不多时已到了西山,在消夏湾停下。大家上岸,心雄开 发了船钱,那龙飞快是亚英自己所有的, 一行人齐向包山寺 走去。
到了寺里,心雄向亚英要了几件衣服,借给慕仁换了,急问 亚英:“云上和尚在哪里,怎么不见?”亚英道:“云上和尚上东 山去了,明天就要来的。”那时何贞也得讯了,走来相见。心雄道:“你们幸亏走得快,险些给他们瞧破,捉了去。”就把旗营派兵围保吉栈的事说了。亚英道:“你们来得正好,这里的秘密, 也给官府知道了,不久要来捉人了,我刚才到东山,云上和尚告诉我的,说他那里有人来抄查了,没有什么凭证,也没有什么口风可探,就走了。听说有人向官府报告我们在东西山组织革命机关,那么东山抄查过了, 一定要到西山来的。依我的意思,不如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好教他们下次不敢轻于尝试。”何贞道: “这事请万先生想一个善全之法,我们女流,见识不远,现在正在萌芽时候,倒不能不慎重的。”心雄道:“我刚才一路行来,就地势而论,实在是一个好地方,他们进来了不容易出去,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也不是难事。不过我们正要借此做一个聚集的机关,万一给人注意,就不得安全。我想他们此次到来,人数一定是不多的。”亚英道:“不差,东山只有四条船,不到五十个人,枪械也不齐全的。”心雄道:“就像东山一样轻轻放过了,也觉得太便宜了他们。我有一个计较,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何贞道:“请说请说。”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众英雄初试弄玄虚 两侠女夜行救困厄
话说何贞催心雄把计较说出来,心雄叠着两指说道:“这里 凭证是找不到的,我们只把武器藏起来,大家四散住开。等他们来了,这里把钟撞起来,我们听得钟声,就回杀过去,只喊捉强盗,到了这里,只是虚张声势,并不伤他们半个人。 一面到停船的地方,把他们的船,一只一只摇开了,摇到了湖心放了,坐着自己的龙飞快还来。我们把他们逼到停船处,让他们大吃一惊, 故意留一只龙飞快在那里,送他们到湖心里,让他们上船还去。 这么一闹,闹得他们神魂颠倒,下次也就不敢来了。”亚英拍手道:“好玩儿好玩儿, 一定如此对付吧!请万先生做军师,来发号施令。”心雄道:“我和慕仁路径不熟,只好在这里摇旗呐喊, 两位姑娘可以带了几个农夫去摇船,其余的人听两位姑娘的指挥吧!只是最要紧的切莫伤他们的性命。”小雅道:“我没有事做啊!”心雄道:“用得着,用得着,正要借重你立一大功劳呢。这时候不向你说明了,到那时我再来告诉你。”小雅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何用遮遮掩掩,令人好不难过。”心雄道:“军令如此, 休得违拗。”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天无事,到了明天,小雅伴着心雄、慕仁到石公山去游玩,心雄道:“这里比西山更是险要,两处可以互为掎角,可惜偏向得天那些。要是在北面,还可以和东山呼应咧!”小雅道: “在乾隆年间,东山有一个姓席的,相信了相命的话,说他有帝王之相,他就在东山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打听得乾隆皇帝要下江南到太湖里来了,他不胜欢喜,就在山上安置了一座大炮,等乾隆皇帝到来放出去。谁知道这天却巧大雨,药线受了潮湿,永远烧不着,后来有人去报信,把那姓席的捉去,那乾隆皇帝对他说:‘你真是个呆子,就是把我一炮打死,你也未必能坐龙庭。 打天下的事,岂是如此容易?'”
心雄道:“这太湖只能做一个聚集机关,并且利在散处,不 宜集在一处的。我想长江一带别的地方,总觉得太显露,不及这里隐藏。”慕仁道:“现在我们有了两处根据地,只是都是南部, 最好北部也有一个去处。”心雄道:“等这里的事舒齐了,我和你到山东去,在临城地方,有一个抱犊崮,很是峻险,并且外边没有人知道的,那边可以聚着几千人。”小雅道:“依我说,以后的事要扩大些了,最好到军队里去运动军士,到帮里去联络帮伙, 这事就容易了。”心雄道:“我以为尚非其时,须知道将兵不难, 难在将将,我们先把有本领的结合在一起,将来散开去,便能各领一军。军队的向背,先看将领,我们把将领取而代之,不怕军队不听我们的指挥啊!至于帮里的人只重义气,少才识,我们只 消去结识几个头领,其余的也就一呼而集了。”小雅、慕仁都点头称是。
在山上玩儿了一个周遍,还下船来,见那山下的波浪冲击, 山石都成了窟窿。小雅道:“水性是柔软的,可是竟会把坚硬的石冲成这模样,可见凡事只要持之以恒。”慕仁忽地大惊小怪地喊道:“前面是什么?”大家定睛看去,见远处有无数的黑点,像落叶一般,浮在水上, 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摇近了些,辨得出来是船。小雅道:“大约他们来了。我们就在近处上岸吧!”心雄道:“这里上岸,走去太远,横竖我们面孔上又没有刺着字的,就是给他们看见,也绝不会疑心到我们的,放心摇去就是啦。” 吩咐摇船的摇得快些,争奈又是逆风,急切摇不快。摇了好久才 到,看那些船还没到,大家上了岸,到包山寺,派人去通知包何 两 家 。
心雄对小雅道:“现在要告诉你了。我见寺后有一株大树, 枝叶繁密,倘然躲在树上,永远不会给人瞧见的。你端整了些河 沙,见他们到来,向他们撒去,好使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疑神疑 鬼。快些走路,我还想着一个小玩意儿,这里可有戏台上扮将军的铠甲,借用一用。”那包山寺的住持道:“没有,可是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来扮一个土地公公,也足够了。”心雄道:“好, 好,你的行头可齐全?”住持道:“有的有的。”心雄道:“大家好 分头去办事了。”一霎时包山寺里冷清清的,鸦雀无声,只有一个小和尚在那里敲木鱼,念弥陀经。
隔不到一个时辰,有二三十穿着便衣的兵, 一直向包山寺走 来,为首的先自闯进寺门,大声问:“大当家的可在寺里?”那小 和尚把木鱼敲得格外的重,弥陀经念得格外的响,不去理会。为 首的引着一伙兵到了殿上,吩咐他们向四下搜查,不多时有三四 个人,低着头走来嚷道:“奇怪奇怪,不知道哪里来的黄沙,落 了我们满头满脑,这眼睛都睁不开了。”为首的正要细问,又有 三四个人奔出来咋舌道:“奇怪奇怪,这寺里的佛菩萨,有些灵 验的,我们分明在一间房里瞧见一个白须的老者,走进房去,却 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和尚。我们问他这里可有一个白须的老 者,他说没有。这不是土地在那里显圣么?”为首的正在狐疑, 要想替他们解释,一时还找不到什么话来。那小和尚忽地走下座 来,到大钟边拽着绳,向大钟撞了三下。为首的喝道:“你做什么?”小和尚道:“这是我们的规矩,念了一卷经,要撞一回钟 的,就是告诉如来佛的意思。这叫作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
话犹未了,听得远远有锣声敲来,渐渐敲近,好像有千军万 马杀来。为首的吩咐两个人出去哨探,问其余的可曾抄着什么东西,那些人都说:“我们正弄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敢抄查?”为首 的道:“你们真是没中用的东西,待我前去。”说着,大踏步向殿后走去,有三四个胆大些的,随着他去。到了方丈里,先到右边的一间查去,空空如也,只有几件木器家伙。再到左边的一间, 是当家的卧室,箱笼橱柜门儿都开着,里面一阵阵檀香吹出来, 不禁一怔。再看那床上,端坐着一个白须老者,合着双手,闭着眼睛。那随在后面的,急忙把为首的衣袖拉着低声道:“就是这人,快走吧!不要又变什么可怕的模样出来。”为首的给他这么 一说,当真退了出来,后来忽然又转了一个念头,拍拍额角,再 走进去。说也奇怪,坐在床上的当真又换了一个没须的和尚了, 这可不能不相信那土地公公显圣的话了,只得缩身退出。
再转一进,是个大菜园, 一个跟着的说道:“我们就在前面 大树下落着没头没脑的黄沙。”为首的道:“看来大树上有人躲着,我来放他一枪。”当下从身边摸出一支手枪来,走进园门, 向大树望了一望,正要扳动枪机,那黄沙又落下来了。这时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所以黄沙完全落到眼睛里,大家忙着把衣袖擦弄眼睛,这一支手枪也吓着跌在地上。那枪机碰在地上,砰地一响, 枪子就跳了出来,幸亏枪子的眼睛,没有撒瞎,只向斜里射了, 嵌在一株芭蕉树上,没有伤人。可是四下锣声听了,却换了人声的呐喊,隐约听得是捉强盗。为首的道:“不好,大约这镇上的人,误认我们是强盗了,我来到外边去向他们说个明白吧!”一边擦去眼睛里的黄沙,一边拾起了手枪,向外走去。
走到大门口,却不见一个人影,听那呐喊的声音在左右两边,因此才到寺左去,果见有二三十个人,手里都执着耜头铁 搭,还有人用力地敲着锣,还是在那里喊捉强盗。为首的便走过 去,对他们摇手道:“你们不要闹,我们是奉着太湖厅命令来查 案的,现在查得毫无凭证,我们要还去复命了,你们也不必再误 会了。”人丛里走出一个人来:“既是官兵,为什么不穿军服?寺 里的和尚吓得没命地逃来,要我们相助,我们因着太湖边强盗是 常有的,大家有守望相助的约, 一听见锣声,自然要齐心出来 了。”为首的道:“好了,如今也已说明白了,大家散去吧!”
那些人都转身走了,为首的领着一行人还到停船的地方,竟不见一只船影,甚是奇怪。在大树下停着一只龙飞快,上面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吸黄烟,走去问他:“可曾见我们的船?”那人慢吞吞地答道:“你们又没有交代我,我如何知道?我也是刚从东山还来的呢!”为首的道:“你从外边摇来,可曾看见湖里有没有船只?”那人道:“笑话,偌大一个太湖里,怎么没有船呢?”为首的道:“是我们的枪船啊!”那人道:"啊,原来你们问的是枪船,这是有的,在湖心有十三四只荡着,好似没有人在船上呢!” 为首的道:“奇了,每船都留着船夫的,都到哪里去了?”一个脑筋最清楚的说道:“我们且莫管他,就借他的船,摇到湖心里去看一回就得啦!”为首的道:“不差。”就一个个跳上船去,吩咐那船上的人摇出去。那人道:“这么一只小船,如何容得你们许多人?这太湖里又深又阔,风浪又大,不要打翻了,大家都没有命的啊!”为首的把人数数了一数道:“先载一半,出去,到了那里,寻着了船再来载其余的吧!”那些人听了,便争先恐后地要登舟,为首的拿出官长的架子来,只点了一半,给他们上船,其余的不许上船。
船夫把龙飞快撑开,兜转船头,向太湖里摇去,不到半个时 辰,就见有一只枪船,在那里很快地摇来。两船相近了,枪船上的人走过来告诉那为首的道:“我们的船停在岸边,听见了锣声, 正在狐疑,忽地有三四个农人,都执着耜头铁搭走来,不问情由,分头跳上船来,逼着我们把船摇出去。我们不依,他们就要动手。我们手无寸铁,只得依他。船儿到了湖心里,他们就聚集在一只小船上,呼呼地摇去了。我们见他们走远了,才敢摇进来。”说时,其余的十几只枪船也都摇来了,所说的话是一样的, 为首的便吩咐到停船处去载留下的一半人还来。点了一点名,倒一个也没少。为首的道:“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把戏倒玩得可恶。”中间一个人道:“本来这太湖边上的人是不好惹的,我们没有送掉性命,总算大幸了。”为首的便吩咐开还东山 去复命不提。
且说到了晚上,心雄等聚集在包山寺里,大开庆功之宴,各自把当时的情景说出来,大家都拍手跺脚地好笑。小雅道:“我悔未用石灰撒下来,否则他们还要狼狈咧!”心雄道:“河沙不致伤目,用了石灰,撒瞎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怎肯罢休,从此又多事了。我们只是要他们以后不敢来尝试就够了。”住持道:“我玩儿的土地公公,比戏台上串戏要难得多, 一忽儿戴上假须, 一忽儿脱下假须,要是慢一点儿,怕不给他们瞧出破绽来的么!”亚英道:“我很想把船夫戏弄一下,送他们到太湖里去喝些湖水, 恐怕失了手,丧了他们的性命,所以就此为止,也便宜了他们了。”心雄道:“这一出戏串着很有趣,不过以后大家要谨慎些, 说不定他们派暗探来呢!”慕仁道:“万兄要见云上和尚,不知道他几时到这里来?”亚英道:“他总在这两三天内要来,请三位在此住几天吧!”心雄道:“他既然在东山,我们就上东山去见他, 岂不省事?横竖我们总要出去的。”何贞道:“这和尚那个脾气煞是古怪,他到东山甚是秘密,不知道在那里干些什么事,他不许我们把地点说出来的。倘然你们到了那里, 一定知道是我们所说,他就得怪怨我们口没遮拦了。”慕仁道:“既是自己人,说出 来有什么要紧呢?”心雄道:“我们这里等两天,倘然第三天还不 见他到来,我们只好去寻他了。”大家说:“这话甚是。”当下欢 饮了一回而散。
到了第三天,云上和尚依旧未来,心雄便和慕仁、小雅要走了,去向包何两姑娘告辞。谁知两人都出去了,只有亚英的父亲包传玉出来相见,说:“小女因有一件要事,到湖州去了,隔两三天就可还来。她留着一张纸条儿,叮嘱我等诸位要走的当儿, 拿出来的。”说时,手里展开一张角花海月笺,上面写着很细的几行字道:
适有女友在湖遇厄,与贞妹同往相援,约有一二日 勾留。诸公既来之则安之,请再小住,俟奏凯归来,尚 有许多话奉告,否则不顾而去,便是弃我如遗矣!
亚英留白
心雄对小雅道:“如何?我在嘉兴,不是与你说过,竟给我 猜着了。恶在这‘弃我如遗’的这一句话,说得可怜,我们也不 好意思就走了。”向传玉道,“令爱说有女友在湖州遇难,是怎么 一回事?如何在未去以前,没有向我们提过一字呢?”传玉道: “小女赋性如此,便是我跟前也不肯直说的。那天已在深夜,我 已睡了,放了那纸条儿就走,所以我也没有知道。”心雄只得向 传玉告辞,还包山寺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桑间睹艳浪子思邪 屋漏警凶拳师助虐
话说湖州城滨近太湖,也是一个大都会,江浙两省,苏松太 杭嘉湖六府,是最繁华富饶的地方。湖州城外的田家,在种田以外,把养蚕当作一件大事。到了谷雨以后,蚕事便一天忙一天, 在最紧要的时候,连亲戚人家有婚丧大事,也不相往来的,叫作“蚕关门”,意思是说,为了养蚕,关门不管外事的。离城三十多 里,有一个盛家庄,庄上有一家农户,姓盛名大有,世代务农, 到了养蚕的当儿,也要忙着养蚕。老的领孩子,少壮的采桑叶, 妇女们喂蚕,真是乡村四月闲人少了。那年春天,大有的女儿月 娟,正在桑园里采桑叶,忽有一个少年走过,见了伊,立定了 脚,只是对伊目不转睛地呆看。月娟倒并不在意,不过见少年只 是不走,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又没有女伴在身边,恐有意外,就不再采桑了,提了篮走还家去。这天夜半,那少年竟从后园跳墙而进,硬要寻欢,月娟抵死不依,要想喊救命,却又给少年把手帕儿塞住了嘴,喊不出口,只得拼死把两脚向地板上乱踏。大有听见了,提着大门闩进来,少年只得放了月娟,向大有当脑一拳,闪身而走。大有受了一拳,痛倒在地,当时就吐了一口血,从此得了病。医治了三个月,没有好,到八月十三日那天,竟一命呜呼。月娟哭得死去活来,要报仇。伊的母亲何氏 道:“你这弱女子,如何可以报仇?况且少年一去未曾来过,不 知道住在哪里,就是你要去找他,从何着手?”月娟道:“西山何 家表妹有过人的武艺,我去求伊,伊一定肯相助的。”
原来何贞是何氏的侄女,和月娟是表姊妹,伊们因着道不 同,所以就疏远了些,不是有大事,不往来的。这回大有去世,自然要去报丧的。过了两天,何贞得讯,赶来哭了一阵,拭干了 眼泪,对着何氏安慰道:“姑父已经去世了,姑母的责任重大,凡事要放开些,自己身体保重要紧。”何氏带哭带说地把大有得 病缘由说个备细,何贞听了也很恼怒。月娟便哭着向伊长跪道:“姊姊是有本领、有义气的,别人家冤屈的事,也要打不平,姑 父如此冤死,也得出些气力才是。我虽无用,情愿把性命送掉,要寻着那厮为父亲报仇,只恐我气力敌不过那厮,要请姊姊助我 一臂。”何贞急忙扶伊起来道:“妹妹,你且莫哭,那厮住在什么地方?”月娟道:“可惜没有知道。”又笑道:“妹妹真是傻子,那 厮住的地方都没有知道,如何好去报仇?”何氏道:“这话我也说过,还是放着留心,有相遇的日子,再说吧!”何贞道:“你把那厮的面貌模样详细说给我听,待我随处留意。”月娟道:“那厮是削骨脸,额上有一个刀疤的,听他的口音,似乎也是湖州人。” 何贞道:“这件无头案很难办呢!妹妹,你且安心侍奉着姑母,等机会吧!”何氏母女留何贞过了一个七期,才让伊还去。临行 月娟又连连叮嘱伊,大家有了眉目,赶紧通知。何贞答应了,分别而去。
过了几天,有一个汉子到盛家庄来,说大有生前欠他的主人 一千两银子,有借据为凭,拿出来给何氏母女看。何氏是不识字 的,月娟见那借据上写的是向孔姓借的,下面有代笔胡大和大有都画上花押。月娟道:“这胡大是谁,我们不认识啊!”那汉子 道:“他是大有的朋友,或者你们不认识,也未可知。”何氏道: “丈夫平时省吃俭用,既不吸烟,又不赌钱,何用这一千两呢?况且他有事总得向我母女说知,我们从未听见他说过这回事啊! 你家主人住在哪里的,我自去向他辩白吧。”那汉子道:“我家主 人住在西门外孔家庄,人家都称他花神孔璨的便是。这是有凭有据的事,你如何好图赖呢?”何氏道:“在什么地方交付与丈夫, 当时可有什么人同去?这胡大也得去问问,这么不明不白,如何可以承认呢?”那汉子道:“你去也好,不去也好,只是我家主人 叮嘱我的,今天没有银子还,明天要你家的人。”何氏大惊道: “这是什么话,就是有这笔欠款,也不能如此急迫,你不瞧见丈夫刚死,还未断七,这乱纷纷的时候,哪里去张罗?你家主人要的是银,怎么还要起人来了?”那汉子指着月娟道:“这位可是盛 姑娘?”何氏道:“这且休管。你还去总得向主人说个明白,今天 来不及,明天我一准到孔家庄来,见你家的主人。”那汉子道: “不过我家主人的性子是急躁的,你不要一天两天地延宕下去, 惹了他的怒。”何氏不响了。
送那汉子出了门,母女两人相对呆望, 一筹莫展。月娟道: “这事很是蹊跷,我看一定是假的。”何氏道:“他们有财有势, 要摆布我们,甚是容易,我们只好拼着两条性命了。”月娟道: “我去请何家姊姊来。”何氏道:“这又用不着打架的,要伊来何用?”月娟道:“伊到底老练些,什么事都有个商量。”何氏只得由着伊前去。明天,何氏到孔家庄去见孔璨,这里月娟到西山去,请何贞来。两人到了盛家庄,那何氏已还来了,只是捧着脸哭。何贞问道:“姑母你受了委屈,尽管说出来,侄女自有办法, 替姑母报复的。”何氏道:“这孔璨原来就是四月中来调戏我女儿的那厮。”月娟听了,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跳起来道:“那厮 还没有死心,此计好不刻毒!有强占的意思,却没有强占的名 声。他明知道我们拿不出这一笔钱,他就好名正言顺地来欺侮我 们了。”何氏道:“今天他也开了天窗说亮话了,说是三天拿不出 一千两银子来,第四天要派人来取月娟去了。这孔璨的家里,人 手又多,看来也是一霸,如何是好?”何贞道:“你如何知道就是 那厮?”何氏道:“月娟说过的,削骨脸儿,额上有三五分长一个 刀疤,两只贼眼骨碌碌只是向我打转,似笑非笑的面孔, 一副刁 恶阴险的神色,不是那厮是谁?”
何贞道:“倘然给他一千两,他也没有话说了。”何氏道: “我家哪里有一千两来给他?并且那代笔的胡大,也像是他那里的人, 一定串通一气,来诬诈我们,借端好把月娟占去呢!”何贞道:“我去拿一千两来,你拿去还他,看他如何说法。”何氏道:“这一千两白送给他,何苦呢?”月娟道:“我情愿性命不要了,任他抢去,我和他拼一个死活,那就完了。”何贞道:“这一千两银子,不过是骗骗他,我自有法子拿还来的。”何氏道:“拿了去,如何还能拿还来?”何贞道:“你们且莫担心,我有道理。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还家去,后天就来。”何氏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只好由伊摆布。
第二天何贞还西山去,带了一千两银子,到盛家庄,交给何 氏。何氏立刻送到孔璨家里,孔璨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把借据 当场撕破。何氏还到家里,问何贞以后如何办法。何贞道:“今 夜就要去拿还来的。”便向何氏问明了路径,在三更时分,结束 停当,带了一把单刀,到孔家庄去。
这孔家庄在湖州城的西门外,人家不多,全是姓孔的居住。 那孔璨是个浮薄少年,专一寻花问柳,家里已有七个妇女。那春天见了月娟,以为是绝色之姿,起初嫌伊是农家之女,并不想娶 还去的,只想尝一个新鲜,不料给大有撞破了,便舍去月娟,逃 还家来,以后也就兜开了。后来听得大有死去了,他就心生一 计,假造了借据,去讹诈伊们,倘然伊们怕事的,白拿了一千两 也好,万一不拿出来,就借端把月娟抢来作抵。他平时也曾使枪 弄棒,请了一个教师在家里。这教师诨号催命鬼,姓蒋名麒,是 河间府人,自命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是也没见过他和别人斗过, 不知道实力如何。孔璨的横行无忌, 一半也仗着有这位教师做 护符。
这天拿了何氏一千两银子,甚是快活,端整了丰盛酒肴,请 蒋麒和胡大欢饮。孔璨分给胡大五十两,说是酬劳他的代笔。蒋 麒道:“大爷正愁钱多没用处,谁稀罕这九百五十两,那女孩儿 还是没有到手。”孔璨道:“我还有法子呢!”蒋麒道:“请教请 教。”孔璨道:“过了几天,我派人送一份六礼去,硬向伊们要年 庚喜帖,倘然伊们不依,就烦老师替我走一遭,直接痛快,把月 娟抢了来完事。”蒋麒笑道:“这不是多啰唆么,倘然先前就由俺 去走一趟,这几天不是已经给你玩儿得厌烦了么?我今年还没有 出过手,甚是气闷,难得你支持我,我哪有不去之理。”孔璨甚 是欢喜,直吃到三更方散。
孔璨已有了醉意,走到二姨奶奶的房里,睡在床上,衣服也 没脱,就呼呼地睡得像猪一般。那二姨奶奶也是抢来的,心计 最工,所以很得他的宠爱, 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到伊那里去的。伊 在日间,听见孔璨想去抢盛月娟,心上老大不快,多了香炉多只 脚,不要分了伊的宠爱去。正想慢慢地劝阻孔璨,谁知已喝得烂 醉如泥,不好说话,只得也解衣上床。还没有入梦,忽听得砰的 一声,从屋顶上坠下一件东西来,二姨奶奶急忙坐起来张看,原来是一块瓦,向屋顶上望去,却已开了一个天窗。那天窗口有雪 白的亮光,像银子一般的白,伊还以为是天上赐下天财来了,也 不去唤醒孔璨,偷偷地走下床来。那时何贞已从天窗里跳下来, 手里那把单刀闪烁放着寒光,和白银打成的无异。伊吓得说不出 话来,只是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何贞道:“孔璨在哪里?”二姨奶 奶指指床上,何贞道:“不许动。”走到床边,把锦被掀开,孔璨 还是和衣睡得很熟。何贞一把胸脯提了出来,刀锋只搁到他的颈 脖上。要是孔璨的头向左微侧,何贞的手向右稍动,脑袋早已不 在颈上了。幸亏一个已惊醒了, 一个也动了恻隐之心,只说: “快把日间盛家庄何氏的一千两银子拿出来,还了老娘,便饶了 你的狗命。”
孔璨本来也有些拳脚的,这时候吓昏了,竟使不出一点儿劲儿来,要挣扎又给何贞抓住,心想还是依了伊的话再说吧,便答 道:“你放了我,拿给你。”何贞道:“你放在哪里,我随你去。” 孔璨道:“就在这箱子里,不过已少了五十两,其余的原封未 动。”何贞抓他到箱子边,让他开箱拿银子, 一一接受,放在腰 间,便说:“本来要向你要利息的,因为只有半天,就让了吧!不过这五十两须得补足才是。”孔璨又从箱角里捧出一只元宝来 给了何贞道:“这元宝是有六十两呢。”何贞掂了一掂,也向胸前 塞去,把手一放,提起左脚,向他腿上踢了一下。孔璨已受不了痛,跌倒在地,何贞开了房门,向屋顶上一纵,如飞地走还盛家庄。
那时天色已有些白亮,何氏母女在灯下守候,见何贞来了, 不胜欢喜,拉着问长问短。何贞一面把身边的银子摸出来, 一面告诉伊们来去始末。何氏嘻开了嘴道:“贞小姐怎么如此厉害, 不说别的,单是这六十二斤半的生银,放在身上,还能跳上跳下么?”月娟道:“姊姊快把这东西收拾好了,不要又惹了什么人的 眼,多生枝节。”何氏道:“这还怕他作甚,哪一个不识相的,再 来太岁头上动土?”何贞道:“姑母不要大意,那厮也不是好惹 的,说不定也要来报复。”
这句话又把何氏吓住了,便急问:“他们再来,我们如何对 付呢?”何贞道:“他们倘然还是要人不要银,你们赶快通知我。” 月娟道:“请姊姊在此住几天吧!”何贞道:“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或者不敢来的。等我走了,他们方敢乘隙而来。我又不能一世住 在这里的,不如请你们搬到西山去吧!”何氏道:“这个不能,我们一年的吃喝穿着,都在这里,走了不给人家拿了现成去么?” 何贞道:“横竖相距不过一日之遥,通信还来得及,我明天就要 走了。”何氏母女竭力相留,何贞才答应后天走。这时候已大天 白亮,大家去睡觉,直睡到日高三丈,方才起来。这一天一晚风 平浪静,一无举动。何贞道:“可是给我料着了,我不走,他们 不会来的。”第三天何贞带了银子,辞别何氏母女,还西山去,以后就和包亚英同到杭州,还来后,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那天和心雄等串把戏,把官兵吓退了,还到家里,刚要就寝,外面有人敲门,出去看时,乃是盛家庄何姑太太派人来通信的,说月娟已给孔璨抢去了,何姑太太还受了伤,要请何小姐赶快前去。何贞立刻就去拉了包亚英上船。亚英道:“我有父亲在这里,也得给他一个信息,不要到了明天,不见我的踪迹,着急起来。”何贞道:“我喜欢做完了事才告诉人家,所以心雄那边也不通知了。”亚英道:“你不说,我又忘记了,明天不是他们要动身了么,他们一定要来告辞的,我留一个纸条儿给他们,好再留他们住几天。”何贞道:“快些快些,人家在火里,你在水里呢!” 亚英写了纸条儿,交给父亲传玉,说是万先生来时,给他们看吧。传玉要问伊们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事,何贞已把亚英拖了就 走,只回答他道:“两三天就要还来的。”两人上了船,连夜开到 盛家庄。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妙舌逗痴顽管教入彀 卑辞动恻隐许与自新
话说何贞和包亚英只带了武器,连夜赶到盛家庄,见了何 氏。何氏当真卧在床上,连连呼痛。何贞道:“到底不出我之所 料,他们知道我不在这里,来欺侮你们了。”何氏道:“深悔上一 个月,没有听小姐的话,搬到西山去。我就没有事了,现在月娟 给他们抢了去,已有一天一夜。伊是有烈性的,万一那厮屡屡相 逼,伊一定付之一死。可怜我们只有这块肉,倘然有了不测,我 如何活得成,就是死了,也难见大有啊!”何贞道:“姑母且莫悲 伤,现在商量如何救伊出来要紧。那天抢月娟的情形,请姑母说 些出来。”何氏道:“那天夜半,有四五个人,各带了刀棒,从屋 后进来,为首的一个紫糖面孔,满脸胡子的,气力最大,把月娟 挟在胁下就走。月娟要喊,那人重行放下地来,从身边摸出绳 索,把月娟捆扎手脚,还在身上撕了一块布,塞满了月娟的嘴, 开门而去。其余的只是助威,看来也没甚本领的。”亚英道:“既 然不是孔璨自己来的,你如何知道就给孔璨抢去的呢?”何氏道: “因着当时有人要寻银子,那人说:‘不必寻了,看来早已藏去, 这老婆子也不见得有多少积聚,主人只是要人,并不要银,我们 去复命要紧。’这几句话,分明就是从前事生发出来的。”
亚英道:“看来孔璨那里,还有几个有能耐的。我们倒不可 轻忽,深悔没有再请几个人来相助,你我二人,恐怕干不了呢!我们只能计取,不必力敌。”何贞道:“用什么计?就像我前回到他家里取回银子,如入无人之境,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有了你 同去,更容易了。”亚英道:“取人与取银不同,取银容易取人 难。并且前次,他们是没有预备的,这回一定防备得很是严密,万一失误,不能得手,再去时更麻烦了。”何贞道:“我和你今夜 就去,你只管把月娟背了就走,我去抵挡他们,包管手到擒拿。” 亚英道:“依我的意思,须得慎重为是。明天我和你先到庄上去,看了路径,最好混进他的宅子里去,看熟了门户,到晚上下手,来得便当些。”何贞道:“月娟在那里多一刻有一刻的危险,如何 可以耽搁到明天晚上呢?”亚英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你可记得?我平时也很急躁的,可是这件事却不能不慎重将事。”何贞道:“你就说要混进他的宅子里去,这如何做得到呢?”亚英道:“我和你明天扮成了唱莲花落的,到他家门外唱曲化钱。那孔璨 是个色鬼,不怕他不上我们的道儿。”何贞笑道:“羞人答答的,如何做得出,倘然打扮得不像,给他们瞧破了,便怎么办?”亚英道:“我们不必唱,只消把法器打动,也就够了,就是免不得
要唱,随便唱几句就得啦。”何贞道:“我是不会唱的。”亚英道: “你不唱不妨,我自有应付。”何贞依了她的话,到了次日,两人当真扮成了两个女子,拿了两根竹棒。 一根劈开了,嵌上几个铜钱,敲起来铿铿锵锵倒也相像,向何氏告辞,又把两人的单刀放在一柄雨伞里,外面裹了一块青布。何氏见了,也不禁破涕为笑,叮嘱:“小心为是,就是不得手,也以极速脱身为妙。”两人答应了, 一径向孔家庄走去。
到了庄上,还只巳牌时分,何贞指着一所高大房屋,低低向 亚英说道:“那边就是孔璨的宅子。”亚英随着伊在宅子的四周相了一遍,转到大门前来,把竹棒敲得很是入调。里边走出一个人 来喝道:“现在又不是新年,还用得着打竹连厢么?快些走开。” 亚英道:“我们也是好人家女儿,不过父母少传下些银钱,难不 成饿死?只得抛头露面出来化钱。大户人家譬如多喂了些猫食,也够我们一顿吃喝了。”那人听了,倒和顺些了,便说道:“你的 话是说得不差的,可是我家主人的脾气古怪,在高兴的当儿,看 上了眼,留在家里住个十天半月,都有的:要是不高兴的当儿,任是天仙下凡,唱的佛曲神歌,也不要听的。再不然混账王八蛋一顿臭骂,再不然三拳两脚打得七歪八倒。”亚英道:“不要听不 妨,不给钱也不妨,骂人已不合了,怎么好打人呢?我们倒不怕,请你引领进去,看看你家主人的脾气,就是受了骂,受了打,也情愿的。”那人笑道:“你们可是疯了,何苦来受骂受打 呢?”亚英道:“要是他肯骂了,我们倒造化了,最好他动手打我 们,只怕他不打。”那人道:“好惫赖的东西,看你们的运道,我 去探探看。”说毕走进去了。何贞道:“想不到亚英姊的口才如此好法 。 ”
不多时那人出来了,招招手道:“来来来,你们的运道倒不 差,只是我告诉你们一个秘诀,我家主人绰号花神,见了女子就眉开眼笑,你们要越浪越好,浪了可以得他的欢心。他欢喜了, 银子铜钱夹杂在一起,一把一把地抓出来了。”亚英道:“多谢你指导。”便和何贞随着那人到里面。两人一边走,一边向四下张望,记清了门户通闭、路径曲折。到了一间书屋里,见孔璨斜拴着身子,坐在一张太师椅里,左侧坐着一个紫糖色面孔的,量来就是前天抢月娟的那个。因着何贞那夜到孔璨家里,是黑夜,面目哪里瞧得清楚,二来现在化了装,更没有丝毫破绽了。
两人见了孔璨,向他弯弯腰,立在窗口。孔璨道:“你们会唱些什么曲子,可有新鲜的唱些出来?要是老调,听了讨厌。”
亚英道:“不瞒大爷说,我们也是穷极无聊,才出来唱曲讨饭吃, 又没有名师传授,如何有新鲜曲儿。只是我们还是昨天晚上才吃的饭,已饿了一夜半天,请大爷先赏给我们一点东西吃,好有气力。”孔璨道:“你倒会说话,没有唱,先要吃,好,好,横竖我孔大爷家里米多着,就给你吃一个饱,再来唱。”便唤仆人过来, 领伊们到厨下去吃饭。
两人随着仆人,曲曲折折,走过了几间房屋,才到厨房间。 那仆人便和两人搭讪道:“你们多少年纪?还没有丈夫么?”何贞道:“我十八,她十七。”仆人道:“正在好当儿,你们再用些功夫,说不定我家大爷要留你们在这里呢。”亚英道:“这种梦也没有做过。”仆人道:“这有什么稀罕,家里除掉大奶奶以外六位奶奶,哪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前天又从盛家庄抢了一个来。现在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他若是看上了眼,哪里有推却不受的道理?” 何贞道:“那些姨太太,住在哪里,也给我们见识见识,都是怎样的美人儿。”仆人道:“都在这个宅子里,二姨奶奶最得宠,在上一个月,来了一个女强盗,吓得伊生了半个多月的病,至今还 没有痊愈。伊本来面孔最好看,现在瘦了,不行了。其余的也不过如此,其实都不及刚才抢来的生得好。无怪主人着了魔, 一定要弄到手才歇。”
何贞道:“这抢来的姑娘,算是第八房了?”仆人道:“可笑 这乡姑娘,倒有烈性,到了这里来,饭也不吃,水也不饮,口也 不开,尿也不撒,屁也不放,任你软骗硬吓,只是一个不从。听 说今夜大家要用最后的一法了。”何贞道:“最后的一法,是怎样 的?”仆人涎着脸,只是笑。亚英道:“倘然伊还是不依,如何办 法?”仆人道:“用了这一个法子,伊不依也不行了。”
亚英道:“我倒有法子,包管劝得伊转心。”仆人道:“当真 么?”亚英道:“自然是真的,我们走江湖的,仗着一张嘴,可以骗人家的钱,岂是容易?中间没有秘方,如何可以做得到?你且 把那乡姑娘住的地方领给我们看看。我们到了伊跟前,不消三言 两语,就可以使伊心悦诚服了。”仆人道:“你们且在此吃饭,我 去告知大爷,倘然大爷许你们去见伊的,我来领你们去。”何贞 道:“你去你去。”仆人走了出去,好一会儿进来说:“大爷起初 不答应,恐怕你们说得不好,反而惹怒了伊,以后更难说话,后 来经我把你们的本领加油添酱说了,他才答应,并且说假使那乡 姑娘转了心,还有好处给你们咧!”何贞道:“什么好处?”仆人 又扮了一个鬼脸道:“还要假正经作甚?”
那时两人已吃饱了,亚英低低问何贞道:“我们可以改变计 划,就在这时候动手吧!你只管背了月娟走还去,就是了。”何 贞点点头,便和亚英随着仆人走出厨房。就在前进的东边院子里, 有三间房屋,靠左的门帘下垂,门外还坐着一个大汉,见仆人走 去,便问:“二哥何事到此?”仆人道:“老六弟,那乡姑娘在里 边么?”大汉道:“正睡在床上。”指着两人问道,“这两个花姑娘 也是抢来的么?”仆人道:“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亚英举起 了竹棒,向仆人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不要放屁,我们是规 矩人。”仆人一边摸着头,一边回头过去苦笑道:“这是谢媒人的 媒金么?”又回过头来向大汉说道,“大爷请一个苏秦一个张仪 来,劝那乡姑娘的,烦你唤王婆出来,领伊们进去。”大汉摇摇 头道:“大家不敢用一点蛮劲,不给伊看些颜色,伊如何肯依呢? 就是真的苏秦复生、张仪再世,也未必能说得动伊。”说着唤道, “王婆婆,有人来了。”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把门帘掀起,放 两人进去。
不多时亚英、何贞和月娟一同走出来,亚英道:“如何,我们的本领好不好?”大汉和仆人都道:“当真给你们说动了么?” 亚英道:“自然手到擒拿,伊已愿意去见大爷了,只是你们不用跟着。”仆人道:“我来引路。”亚英道:“我已认得路径,自会到书房里去的。”那月娟低垂粉颈,随在后面。亚英和何贞打前走, 仆人争向前去。 一行人走到备弄口,何贞向亚英道:“你好走了。”亚英便拉着月娟冲出备弄,直向大门口走去。这里仆人已瞧见了,便喊道:“你们到哪里去,这是到外边去的路,到书房 里去,要从这边去的啊!”何贞从雨伞里抽出一把单刀来,冷笑道:“伊们还家去了。”仆人急得跳脚道:“你们是骗子么?怎的 把乡姑娘骗去了?”何贞把单刀一横道:“你们上了当呢,你去向 孔璨说,要是不死心,来试试这单刀的滋味也好。”
那仆人没有法子想,只得奔去见孔璨,把前后的事说了。那 催命鬼蒋麒立刻从座椅里跳起来道:“我去追还来,大爷自去对 付那个打连厢的。”那时外边又走进一个人来道:“刚才那个打连 厢的,和前天抢来的乡姑娘一起走出门去。看门的上前拦阻,给 伊飞起一脚,踢成了一个朝天势,至今还哼着痛,立不起来。还 有一个,索性执着刀走去,更没有敢上前阻住伊了。”孔璨也恼 怒了,从壁角里取了一根齐眉哨棍,和蒋麒一同赶到外面。那门 外果然还蹲着那个引进何贞、亚英的仆人,哭丧着脸,把手指向 东道:“伊们都是向东走去的。”两人便放开脚步追去。
约莫追了三里多路,见前面有几个人影,在那里走动,两人 又加紧了脚步,追上去。又追了半里路,方才追着,蒋麒道: “你们好不无礼,如何把乡姑娘带了就走?”那时亚英已把月娟放 了手,也从雨伞里取出单刀,和何贞横刀立定道:“你胆敢强抢 良家妇女,不知王法么?”蒋麒挥动朴刀,向亚英杀来,孔璨挺 着哨棍,向何贞打来。四个人成了两对,就在空地上厮杀。蒋麒 的气力比亚英大些,只是刀法不及亚英精妙,斗了三四十合,给 亚英一刀直刺蒋麒的喉间。蒋麒急忙退避,已来不及,刀锋已刺 伤了肩头。蒋麒转身就走,亚英哪里肯放,紧紧地追赶。幸亏蒋麒脚步很快,看看已离开二三丈路。亚英也不再追了,还到原 处,见何贞也把孔璨杀得手忙脚乱,便上前助着何贞杀去。
孔璨单敌何贞一人,已难以取胜,怎经得起添了亚英,觉得不妙,便虚扫了几棍,也转身而走。这时两人合力地追赶,孔璨又没有蒋麒走得快,早给两人追着。亚英挥刀过去,把孔璨手里的哨棍削去半段,何贞也把单刀挥去,孔璨急忙高举双手道: “请两位姑娘饶命,听在下一言!”何贞把刀收住道:“你有何说?今天我们为民除害,非把你处死不可。你知道死期已至,快些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吧!”
孔璨道:“以前的事,我自知不是了,以后当痛改前非,决 不再干,请两位姑娘容情,饶我一命。我家数世单传,并无兄弟,膝下无一子一女,留我性命,孔氏祖宗也要感激的。”亚英对何贞道:“既然他说得如此可怜,我们就饶了他吧!”何贞道: “本来我们不饶你的,因着你说以后肯改过自新,我们且把你的性命权且借给你几时,倘然你还是怙恶不悛,我们还是要取还你的性命的。”孔璨急忙立起来长揖道:“多谢两位姑娘恩德,只是还没有请教大名,以后相见,好有个称呼。”何贞道:“我们又不和你攀什么亲……”说到这里,觉得失言了,急忙缩住不再说下去。亚英道:“我是告诉你一个姓,我姓包,伊姓何,都住在洞庭湖西山,盛姑娘是何姑娘的表妹,所以前来相救。前次夜间来取还一千两银子的,就是何姑娘。你有眼无珠,当面竟认不出。 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你的性命早已送掉了。那紫糖色面孔的是谁?倘然他不服输,可以命他到盛家庄来,见个高低。”孔璨连说:“不敢了,不敢了,他是我请来的教师,今天他识趣走了, 大约也没有颜面再住我家里了。我还去也要吩咐他还家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图报复访寻隐老 决攻取指点舆图
话说孔璨向亚英辞谢了,走还孔家庄去,不到半路,见蒋麒 领了十几个仆人,各执木棍铁尺奔来,见了孔璨问:“这两个花姑娘已了结了么?”孔璨道:“哪里有如此容易,你我各敌一人, 尚且敌不住,你走了,两人战我一个,叫我如何抵挡得住?所以我见机而作,我向伊们求饶了。”蒋麒道:“大爷太没志气了,我是还去添兵来助威的。”孔璨道:“看两人的本领,甚是高强,就是你们再上前去,也没有用处的。”蒋麒道:“我的师父白山老人,现在嘉兴,我去求他,替大爷报复。他肯出来,这两个花姑娘就不是对手了。”孔璨道:“我已灰心了,今天总算没有伤我一人、折我一木,我也不多惹是非了。”蒋麒指着肩头道:“我吃了这一刀,气愤难消,要是给人知道,我一世英名,完全付诸东流了。我非去走一遭不可!”孔璨道:“这样说,请还庄去,我把这几年的薪金送上,由师父的便吧!”蒋麒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太不争气了。”便领了仆人,随着孔璨还庄。孔璨拿了五百两银子、几块衣料,送给蒋麒。蒋麒也不推辞,受了就走。孔璨从此洗心革面,重做起人来,那六个姨奶奶仍一齐给资遣散,安分守己,成了一方善人。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何贞、亚英、月娟三人,慢慢地走还盛家庄,见了何氏。何氏喜不自胜,也忘了身上的痛楚,撑起来向亚英、何贞道 谢,留伊们住了一天,然后放伊们还西山去。那包山寺里的心 雄、慕仁、小雅,已等得不耐烦了,天天到包家来打听。这天两 人还到家里,急忙到包山寺去,和心雄等相见。心雄问到湖州去 干些什么事,何贞把上项事备细说了。心雄道:“两位姑娘真是 金刚的手、菩萨的心,要是撞在我们手里,这孔璨的性命就难保 了。”亚英道:“我看孔璨还不是十二分的坏人,又是有产业的 人,说不定受了这次的教训,以后能改好些。”慕仁道:“可惜两 位姑娘不早些说知,也给我们去松松筋骨。”亚英道:“我们也是 心粗,其实两个女子深入重地,未免太冒险呢!”小雅道:“既然 盛月娟是何姑娘的亲戚,为什么不接到西山来,也省得以后的后 患。”心雄道:“料想孔璨绝不来报复了,倘然他再要报复,也太 不自量,真是个反复小人了。”何贞道:“我姑母务农为业,伊不 舍得把产业抛弃,所以在秋初取还了银子的时候,我已向伊说 过,伊只是不肯。否则这一回的事,也可以省了。”心雄道:“生 出这一个枝节来,耽误了我们的大事。”
亚英道:“云上和尚不在东山了么?你们怎么知道的?”心雄
道:“我们昨天派人到东山去打听的,说前天他走的。”亚英道: “不至于此吧,因为他的行踪诡秘,不肯轻易说出来的,怎么会给人知道呢?”心雄道:“这也说不定的,那派去的人,是认识师 父的。”亚英道:“我还有些不信,明天去走一遭看。”心雄道: “明天我们也要动身了,难道在此等一年不成?”何贞道:“我们难得相聚,就是多住几天也不要紧。”心雄道:“我想到北边去寻几个老朋友,多年相隔,不知道在哪里干些什么事呢。”何贞道: “这里正少了一个统率人物,不能总揽一切,这事便不易发展。 最好请万先生在这里多住几个月,我们把各地的同志联络起来, 在此组成一个总机关,以后好和外边的同志通声气。”心雄道: “此时尚早,那石尤岛的基础已具,和这里已有伏线,只消往来一说,就连成一气了。不过这里就地势而论,虽是很隐藏,很可吐纳,却不能像石尤岛那里可以自成门户,俨然一国。因为东西 两山是个果品出产之地,时常有客商往来。并且那些小盗大偷, 也都借此为逋逃之薮,官府把这里看得甚是注重,或者因了别的案子,倒把这里的秘密瞧了去,岂不白费心思?”何贞道:“这样 说来,我们就是这么的散漫得像没笼头的马一般么?”心雄道: “我的意思,像你们现在这种布置,已足够了,要聚集人马,须 得别寻妥当去处。可是这包山寺做梁山泊下的水阁酒店,是最好没有了。”亚英道:"我们在东山的秘密机关,比这里来得团簇, 可以在两个时辰中间,把当地的同志都召集拢来。这里就不同啦,有的在镇夏,有的在石公,有的在马迹山,四散在各地,所以我们想到各地去召集拢来,和你们相见,也因着太麻烦了,没有办法。既然你们要紧动身,明天请到东山去一回,也给东山的同志认识认识,以后相遇,不至视同陌路啊!”心雄答应了。
明天一早摇着两只龙飞快,载着一行人到东山,那秘密机关 在青云峰下姓孟的家里。姓孟的是个猎户,单名一个虎字,年纪 已有五十多,却还是少年的性情,欢喜结交朋友。那年到西山去 打猎,才和何贞相识,彼此时常往来,他家里便也成了一个聚集 之处。一行人到了孟家,孟虎忙着接待,何贞把心雄、慕仁、小 雅都介绍过了,问道:“云上和尚几时走的?”孟虎指着对面一间 矮屋笑道:“这屋子里坐的是谁?”何贞道:“原来你也说了谎话 了,既然还没有走,为什么前天我们派人来打听,你说已经走了 呢?”孟虎道:“我是毫无主张的,怎样地回答了,都请了云上和 尚的示才行。他为甚要骗你们,你们自己去责问他吧!”
心雄听见了云上和尚没有动身,这一喜非同小可,便赶先走 到对面的屋子去,果然云上和尚端坐在那里,面前一张桌子上 面,烧着一炉香,铺着一本经,不知道在念经,还是养神。那时 许多人都随来了,心雄知道云上和尚的脾气,是怕热闹爱冷静的,便请大家且慢进来,他独自一人走进屋子里去,唱了一个肥喏道:“师父为甚只是避着我,不给我见面呢?”云上张开了两眼,把左袖拂了一拂道:“你坐了,我告诉你。”心雄坐了下来, 云上和尚道:“这是缘法,你自然不会明白的。试问你倘然在千佛山和我见了面,你哪里会到广东去呢?”心雄道:“师父给我的四句诗,真是神妙,句句都应验了。”云上和尚道:“怎么都应验了?”心雄道:“国中遍地生荆棘,是不是说义和拳?”云上和尚 点点头。心雄道:“海外漫天起浪涛,是不是说台湾的事?”云上和尚仍是点点头不响。心雄道:“第三句,那石尤岛不是在海外么?和虬髯的扶余相像,现在到太湖里来,又应了第四句了。” 云上和尚只是笑。心雄道:“难道弟子解释得不对么?”云上和尚 摇摇头,还是不响。心雄道:“到底是何玄机,请师父约略指示一点。”云上和尚道:“放着将来自有分晓。”心雄甚是纳闷。
云上和尚道:“石尤岛离国太远,并且地方太小,不能展布, 不如和这里联络,同到因循岛去。”心雄道:“听说因循岛有能人在那里占住,很难夺取。”云上和尚道:“本来因循岛上只是岛 人,推戴着一个强有力者做岛主,和外界不甚往来的。后来有一个福建人黄人强,绰号刺天星的,勾结了倭奴,攻上岛去,把岛 主降服,他就取而代之,甚能干事,这几年着实聚集了不少人马。并且那因循岛出产很多,就是不到外边,也能就地取物,供给饮食,不愁缺乏了。我想石尤岛和这里已有十几位有本领的 人,擒贼先擒王,你们只消把黄人强制服了,其余就迎刃而解了。”
心雄想了一想道:“外面有包何两位姑娘和丁慕仁、柳小雅 在着,可要唤他们进来,一同商议?”云上和尚摇摇头道:“人多 口杂,不能成事,只消你听我的计划,去指挥他们就得啦!”说 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原来是一幅图,图中一个 岛,岛上山川房屋,甚是详明,四面都是水。心雄道:“这就是因循岛么?”云上和尚道:“是的,这因循岛北部是荒野之区,至 今还有土番,他们只知道畏强欺弱,不用武力不易感服的,你在 台湾住过多时,大概都明白了。倘然从岛北入手,虽是费力,却 能利用土番,助你们进攻。至于岛南,那刺天星布置得甚是严 密,须大队人马对付,方可得手。依我的意思,你们可分两路夹 攻,不过须等岛北得了手,然后再分一部分的人攻岛南才妥。否 则岛北没有得手,先攻岛南,万一岛南不利,非但不能收双管齐 下之效,反有首尾难以兼顾之虞。这期间要你们随机应变了。这 图上注着何处有正路、何处有高山、何处有森林,你拿去和他们 细细揣摩吧!”
心雄道:“师父从何处得来此图?”云上和尚道:“我到杭州, 就为了这事,有一个朋友曾经到过因循岛的,我就请他把岛上的情形默写出来。”心雄道:“那人可肯做我们的向导呢?”云上和 尚道:“他已上了年纪,韬光敛影,不再多事。不是我去问他, 他再也不肯说出来的。”心雄道:“我前天和柳兄在嘉兴烟雨楼遇见一老者,也说起因循岛的事,他有一个朋友姓项的,也到过岛上,可惜已经去世了。”云上和尚笑道:“这老者是不是诨号好老老么?”心雄道:“师父如何知道?”云上和尚道:“这图就是他画的。”心雄失惊道:“原来他也到过因循岛的么?”云上和尚道: “岂但他到过因循岛,并且他说的姓项的猎户,就是他呢!”心雄失惊道:“此老倒会狡绘,我们竟深信不疑。”云上和尚道:“那 天也是他高兴,才肯把这些话说出来,要是不高兴的时候,就是我去问他,他也含糊吞吐,不肯多说呢!”心雄道:“那么请师父 写一封信给我,我们到嘉兴去,以大义相责,请他引导,谅来他 不至坚拒吧?”云上和尚道:“他经历了多少艰险,心如枯木,无 论如何,不会说他得动。况且他行踪无定,说不定现在又到别处去了。”心雄只得不说了。云上和尚道:“你去吧!”心雄道:“以后师父可是仍在此地?”云上和尚道:“倘然没有人来滋扰,我不到别处去的。就是我要走,也得留一个信给孟虎,你们去问他就 是了。”心雄收了图,便立起身来,长揖告辞。
出来和众人相见,都争着问:“云上和尚可有什么神机妙算指示给你听?”心雄道:“他要我们和石尤岛上的人联络在一起, 共取因循岛,不知道诸位愿意不愿意?”小雅道:“自然愿意,不过石尤岛离此很远,论地势只好我们前去相就了。”慕仁道:“我 们这一行人男混女杂,不伦不类,走这许多路,不惹人起疑么?” 心雄道:“横竖两位姑娘已串过了把戏,我们何妨也扮着走江湖 的, 一路卖拳头打连厢,只多些耽搁,绝不会给人瞧出破绽来 了。”何贞道:“前天的事,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赶长路要多少日 子,老是这模样,岂不羞死!况且我们实在也不会唱什么,那天 倘然孔璨一定要我们先唱后吃,我们抵桩立刻和他厮并了。”亚 英道:“我们索性走海道,可以一径到石尤岛去,省掉许多麻 烦。”心雄道:“走海道固然爽快,不过风浪不测,不如陆路稳 当。”小雅道:“横竖将来也得从厦门来,那么大家都省了一半 路。”心雄道:“从石尤岛的路径,他们已熟悉了,何必再从厦门出发呢?”慕仁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我们在此立着要解决,总 有些烦难的,不如去吃了饭再说。”这话倒把孟虎提醒,便嚷道:“我也忘了,这时候还没有烧饭,真是该死。”说着,便跳出去 了 。
包何两位姑娘引着众人,在青云峰前后左右各处走了多时, 再还到孟虎家里来,那时孟虎已把酒炖热了,菜烧熟了,大碗小盆,摆满了一桌。大家要请云上和尚出来同吃,孟虎道:“这和尚是奇怪得很的,杀人不怕血腥气,倒吃净素,并且他喜欢独自一人吃喝,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早已皱着眉头了,如何肯和我们同桌?”说着提了酒罐,向众人的杯里满注,注遍了酒,举箸向碗上点着道:“请请请,这几只野鸡野鸭,都是我亲手去打来的,还算新鲜,大家尝尝看,看我烹调的手段如何。”慕仁道:“孟大哥连烧饭做菜都能,真是佩服。”孟虎道:“我又没有老婆, 又用不起老妈子,只好自己动手,可是自己烧了自己吃,就是不入味,也将就吃了。今天诸位贵客临门,恐怕吃不惯吧!”大家 都说很可口,便各自下箸取食,在席间只谈些闲话。席散了,亚 英道:“我们还是仍还包山寺去商量一个办法出来。”大家依话, 离开青云峰,还船向西山行去。到了包山寺,大家聚着商议,决定都上石尤岛去。这夜无话。
第二天心雄等三人,正在寺里闲谈,亚英走来道:“昨天我 们到东山去,湖中不是有一只小船驶过的?”心雄道:“湖上的舟 楫往来很多,有什么关系?”亚英道:“这船恐有些蹊跷。”心雄 道:“为什么呢?”亚英正要说出来,何贞也走过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包山寺诸侠远征 奉天城双雄行刺
话说何贞走来道:“这船当真有的,船上有一个老者,模样儿不像有什么本领的。还有一个汉子,甚像孔家庄上的拳教师。” 亚英道:“大概这拳教师去请了助手来,要和我们寻衅呢!”心雄道:“你们在哪里瞧见的?”亚英道:"昨天有两个人到我家来打听,可有一位姓何的姑娘,我家父亲回答他说:‘有是有的,不过伊到东山去了。’那两个人又问何时还来,我家父亲说:‘大约隔天就要还来的。’还问他何事寻伊,两人不答,转身就走。我问父亲两人如何模样,他说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一个是紫糖色面孔的。”何贞道:“这紫糖色面孔的,不是那拳教师是谁呢?” 亚英道:“我那时也疑心是他,晚上倒不敢睡觉,守了一夜,不见动静,大约他还以为我没有还来呢!今天一早我就请贞姊到各口子边去查看有没有外来可疑的船只。”说时回过头去问何贞道,“你在什么地方瞧见的?”何贞道:“我在大树浜见一只小船,不像本地的模样,正在那里吃饭,我不敢走近去,只远远立着张望。我瞧见了那个紫糖色面孔的,便急忙走还来,恐怕也给他瞧见了不好。”亚英道:“我想先下手为强,索性到大树浜去找他。” 心雄道:“倒也爽快,我和你们同去。”慕仁、小雅也要去,心雄道:“这两个人何用许多人去对付呢?”小雅道:“就是用不着我们,让我们袖手旁观也好。”心雄道:“我也不预备动手,两位姑 娘已经足够了。”
五人各带了武器,一齐走出包山寺,何贞在前引导。走过了 几个村庄,方到大树浜,远望浜口果然停着一只小船,船上空空 的似乎并没有人在那里。何贞道:“他们已经上岸了,我们四散 躲开,等他们到来,出其不意,把他们双双捉住,不是更干净 么?”大家说很好;都像捉迷藏一般,一个坐在大树下, 一个立 在河边,一个背向立着,却把眼梢斜睃着大路, 一个却睡在草地 上,一个往来梭巡。先给睡在草地上的丁慕仁瞧见远远有两人行 来,步履很轻健,招呼大家留神。不多时两人已走近来了,大家 还是不动。慕仁等他走到近身,便直跳起来,把双手拦住去路 道:“你们两人,昨天可曾到过何家村,找何姑娘去?”那打前走 的正是催命鬼蒋麒,他怒道:“去过便怎样?”慕仁道:“你找何 姑娘何事?”蒋麒道:“你管我作甚?你可是和何姑娘一起的? 好,好,我就向你算账。”说着,握拳就打。慕仁道:“今天闲着 没事,我和你只用空手,你的武器没有带,我的武器也放着不用 了。”说毕,也握拳相迎。
那时候后面那个老者也走来了,便问:“你们为着何事,怎 样就打起来了?”蒋麒道:“师父,你且不要相助,这厮气力有 限,我够对付了,你还船去歇息一下吧!”老者走过去,走近河 边,也给立在河边的包亚英瞧见了。等老者上船,伊捧起岸上一 块尖角石来,向船头上摔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小船的船头直钻 向水里去,老者身子也向前直扑。幸亏他脚力坚定,两手攀住了 船篷,没有跌下去。等船儿还复了,转过身来,向亚英看了一眼 道:“你这小姑娘好生无理,如何把石块掷到我的船上来?”说着 俯下身子,把那摔下来的石块,双手掇起,轻轻一举,向岸上掷 来。亚英急忙闪开,让他掷了一个空,又在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 来,向老者脚上打去。老者纵身一跳,跳上岸来,舞动两只大袖,握定两个老拳,提起两条枯腿,张开两颗黑睛,向亚英奔 来。亚英的小石子扑通落在水里,没有打着,便觉得老者本领甚 是高强,或者敌不过,假装着怕他,转身就走。老者道:“你这 鬼丫头,倒有心思,想骗我上当么?你有敢胆的,来见个高低, 没有本领的,快些滚蛋去。唤何姑娘来,我这老拳从来不打无名 小卒的。”立定了并不追赶。
亚英只得还身过去,正要上前和他厮打,听见背后有人喊 道:“包姑娘,且住手。”又喊道,“你是不是人称好老老的嘉兴 朋友?”那老者也呆住了,定睛看时,来的便是柳小雅,等他走 过来,问道:“奇了!怎么你也在这里?那姓万的呢?”小雅道: “在那里劝阻丁慕仁和你同来的那个。”老者道:“原来都是自己 人,说也好笑。”说着便和小雅、亚英同到前边,见蒋麒也在走 来。心雄抢前几步,向老者一揖道:“老丈别来无恙?竟在此处 重逢,也是奇缘,请到包山寺去坐坐。”蒋麒倒有些不好意思起 来,倒是老者脱略,便对他说:"既然都是相识,以前的嫌隙一 笔勾销了。我们去坐坐也好。”蒋麒见师父如此说,只得没精打 采地随着众人走去。
到包山寺,分了宾主坐下,心雄又把众人的姓名说了。老者 道:“蒋麒是我的徒弟,在孔家庄已有多年。前次给何姑娘包姑 娘打输了,就不高兴再住在孔家庄上,到嘉兴来寻我,要我相助 报复。我起初不答应,并且劝他说:‘孔璨为人也不甚正当,你 何苦助纣为虐,况且两位姑娘,有这么的本领,必有来历。这件 事又是你和孔璨先惹出来的,其曲在你。自古说‘师直为壮曲为 老’,我就是替你去报复,也所谓胜之不武啊!'他说:‘半世英 名扫地以尽,以后也难寻栖止之处了。'我说:‘哪一个不碰着对 手?强人自有强人制,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给人打输 了,部下就要看轻的。你隐隐绰绰走得远一点的地方去,谁会知 道你有这回事呢?'我如此反复劝导,他只是不消这口愤气,甚至说:‘这件事传开去,师父也丢脸的。’我给他这么一激,倒引 起少年的血气,便同他到这里来了。昨天到何家村去探听何姑娘 的行踪,据说到东山去了,所以晚上没有动。刚才我们又到何家 村去,说人是还来了,倒又走过别处去了。我们就还来,想在吃 饭的时候,再到何家村,那时何姑娘一定还家了。不料已给你们 瞧破了,甚是惭愧。”心雄道:“这也是一种缘法,要使我们和老 丈相见,就是蒋兄的急于报复,也是人情之常,我们做了,他也 不肯罢休的。所谓易地则皆然啊!”
老者道:“你们是常在这里的么?”心雄把前后的事说了大概。老者道:“原来云上和尚是你的师父,险些为了小徒,坏了交情,现在云上和尚在哪里?”心雄又把大众要去夺取因循岛的 事说了。老者道:“这和尚又饶舌了,本来你们的大志,理应相助,实在我多经患难,什么事懒干了,横竖那图已给了你们,别的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心雄道:“为了蒋兄的私仇,倒肯破戒前 来,我们的事,虽不算大,到底也有些意思,怎么反而见拒呢?” 老者经心雄这么一责备,顿时无言可答,急忙分辩道:“我不是 阿私所好,不知大义。老实说,上了年纪,远不及你们的手轻脚 健,并且凡事每多顾虑,一有了顾虑,便畏缩不前,不如你们年 少气盛,一味勇往直前,倒容易成功。所以我这种老朽,实在也 用不着了。”心雄道:“不能如此说法,因循岛布置严密,不是有 熟悉的人引导,容易坏事。老丈既在那里住过多年,什么都明白些,别的事不敢劳动,只备我们的询问,我们有不明白的地方,请你指点一下,那么避重就轻,便可以化险为夷、事半功倍了。” 老者还是不允。心雄对众人说道:“我们难得有了一个指南之针, 偏是不肯指导,大约我们的诚信未孚,以后也难以做事了,不如 早早死了这心,散了这伙吧!”老者见他说得如此恳切激烈,便 不好意思坚执成见了,说道:“老弟且慢负气。”
心雄听了立刻立起来,向他一拱到地道:“老丈回心,我们气壮十倍了。”老者道:“你们只有这五六个人,如何够事?”心 雄道:“还有石尤岛上几个同志,在那里等候我们同去呢!”老者 道:“至少要七八十人才够分配,因为这岛上的路,像手上纹痕 一般,各路有危险去处,非得四五个人结伴同行不可。岛北岛南 两路夹攻,人少了就单薄无力了。”心雄道:“这里大约可以挑选 几十个出来,石尤岛上尽多尽少选得出的。”老者道:"这人马的 事,可以解决了。还有到了岛上, 一时或者找不着宿处,倘然露 宿,一来身体容易受病,二来容易给人瞧出破绽来。因此去的 人,必须预备了简单的卧具和水壶油灯等类的必需东西。”心雄 道:“油灯有什么用处?”老者道:“这岛上时有浓雾,夜里有了 雾,四边都成白茫茫一片糊涂,甚是危险了。有了油灯,彼此可 以照应,那岛民也以为是本岛的人了。”心雄道:“这些东西,带 了甚是累赘,如何还能厮杀?”老者道:“你没有看过《三国志》 么?诸葛亮征南蛮,不是也预备了许多需用的东西,然后出发的 么?现在军营里所用的水壶,就是他老人家发明的。还有诸葛 鼓,倒过去可以煮饭,倒过来可以催战, 一物两用,也亏他老人 家想得出,至今都当作古董,供在厅堂上了。我们到因循岛,不 必带炊具,可是干粮必须多带,恐怕到那时和土番意见合不拢 来,两下厮并起来,三天五天说不定的。”心雄道:“我们先从岛 北入手,能够假道,他们并不作难,我们就和平对付,所以我想 先用利诱的方法,大家扮作做买卖的模样,带些本钱轻花色新鲜 的布匹之类,有时竟送给他们,好把他们利用,说不定可以不折 一矢,直捣黄龙。”老者道:“这方法也可一用,不过有几处土 番,竟难以理喻,倒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气概,你就是 送他们金银珠宝,要是他们不乐意,也不肯领情的。那时少不得 要用些蛮劲。他们知道是厉害的,有本领的,就屈服得服服帖 帖,任你怎样地使唤了。”
心雄道:“现在还有一件事,商量了好久,不能决定,请老丈判断一下吧!”老者道:“什么事?”心雄道:“论地势,从厦门到因循岛,来得径捷,不过我们的大本营却在石尤岛;若从石尤岛出发,我们要多走了许多路。”老者想了一想道:“依我看来, 宁可绕大弯儿的。为什么呢?因着这事不是对付一个寻常小岛,我们总要先有个退步,倘然不能得手,我们还得仍还石尤岛去, 方能徐图妙计,卷土重来。他们也不敢追逼,就是追逼,我们有长路好走,从容得多。要是退到厦门, 一面有因循岛的相逼, 一面也要防备厦门官府的疑猜,不要起了误会,前不可进,后不可退。”心雄道:“老丈所言甚是,我们几天未决的悬案,现在得老丈一言,迎刃而解了,那么我们就准备动身吧!蒋兄可肯同去?” 蒋麒道:“我是无能之辈,去了也没有用处呢!”心雄道:“这话未免见外了,到底多一个相助,有多少益处。况且强将手下无弱兵,就请同行吧!”蒋麒也答应了。亚英向传玉说明了,传玉也要去,亚英道:“这里走空了人,倘然有同志到来,何人接待呢?老实说,这个去处,甚是危险,父亲上了年纪,受不起风浪的,还是请留守在这里吧!”传玉也就不说了。过了几天, 一行人坐了船到湖州,慢慢地向广东走去,暂且按下漫提。
且说那关外的马贼,有几百群,中间一群就是给朱继武、秦 宁打败的。那头领姓石名锋,能骑滑背马,在沙漠中走三天三 夜,不用歇息,因此关外人给他提一个绰号,唤作追风驹。他自 负一时无敌,凡事十分大意,所以有此失败。当时逃出圈子,落 荒而走,到了第二天,重返旧地,见马匹都失掉了,别的倒没有 损失,只死伤了几个伙伴。这天手下的人,渐渐地聚拢来,大家 都愤愤不平,怂恿石锋去追赶。石锋道:“相隔已有一夜,不知 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就是追着,也敌不过他们,徒然受辱,何苦 呢?”他有一个结义兄弟白眼夜叉张寿说道:“我们白白受他们蹂 躏了, 一声不响,不给同道讪笑么?他们有大队人马,自然难 敌,要是探听到他们的归宿之处,我们掩杀过去,他们也是措手不及的。”石锋道:“老弟还有些计划,如今我派人悄悄地向四下 追寻,只消跟他们到一个着落的地方,来告知我们,我们再作计 较。”当下就有五七个人愿去。石锋派定了地点,分四路前去。
过了一个多月,那走居庸关一路的,还来报告道:“那边只 见出关有一群人马,却没有见他们入关。后来到京城里去打听, 也是这般说,只见去,没见来。”过了几天,走奉天一路的,还来报告,这才说得明明白白,方知一个是秦宁, 一个是朱继武, 一个在奉天城外, 一个在奉天城内,都有惊人的本领。石锋听了,和张寿商量如何着手。张寿道:“既然都是有本领的,我们不能力敌,只得计取。我和你各带几个伶俐的伙伴,到奉天去, 伙伴们只管去打听两人的行踪,我们得了实讯,在夜里去行刺。 能够手到功成最好,倘然失了手风,几个伙伴和他混战了一阵, 就退下来,再图报复。”石锋道:“秦宁住在奉天城外,还容易 去,退下来也走得开:那朱继武住在城内,我们失败了, 一时要退,有城墙围住,走到哪里去呢?”张寿道:“你只惯在无边无际 的沙漠里横行了,我担任去行刺继武,你不知道城内房屋密集, 反有遮蔽,我们见不行了,急忙向人家屋上躲一刻,等他们四下寻过了,尽着从容不迫地跳下去,就万稳万妥了。不比城外, 一无遮蔽,给他们瞧见了路道,拼命地追赶,那时就危险啦!”石锋道:“既然老弟愿意担任到城内去,我就到城外就是。”
当下各选了三个伙伴,拣了八匹高头骏马,带了些干粮,进 居庸关来, 一路无话。又进了山海关,到了奉天,在客店里安 歇。过了一夜,四下去打听,那朱继武名声很大,都知道在张齐 东家里,秦宁却没有知道底细。张寿便到张宅去四下相看了一 回,还客店里来,对石锋说道:“我的事已探听明白,今夜就好 动手。只是你那边的事,还没有眉目,如何是好?”石锋道:“各 走各路不妨,我明天到城外去探听,只消约定一个相聚的地方就 行了。”张寿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决定今夜前去,得了手,连夜要出城的。我打听得北门皇陵地方,甚是冷静空旷,我在那里相候。你无论有无头绪,在明天的午前,总得到皇陵那边来。”石锋道:“今夜横竖我闲着没事,可要与你同去?”张寿笑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的人,我早把闷香、撬刀、叉子都端整了。连伙伴也不要随去,独往独来,不用照顾他人,岂不自由?” 石锋道:“老弟真有肝胆,祝你马到成功。”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中副车坠城了宿孽 追敌骑孔道斗无休
话说继武自从和李无功在王家口分别以后,到堂邑县去访寻 了慕仁,见了留下的字条,知道心雄和慕仁都到广西去了,只得重还奉天。固然不出他的所料,齐东对他已不比以前的热烈,因 着满天飞郑福庆常常说继武是没有情谊的,主人待他不恶,他竟要走就走,大喇喇的眼睛容不下人,这回南下,不知道要几时才来。这里事情又忙,如何分派得来?逢到了一件事,他总是说可惜继武不在这里,否则命他去办就行了。现在继武还来了,他又说大概别处不能容身,所以又到这里来了。继武也有些觉得,想再住几时,自己积了些钱,然后走路,此时只得耐性些。他便用 心买卖货物,权其子母,结果顺利, 一年之间,已积了七百多两银子。那奉天地方黄豆的出产很富,到了春天进了货,夏天卖去,运气好时可以得一半之利。这年继武把七百两银子完全买了 黄豆,那时南方太平农家都乐于耕种,需要多量的豆饼去做肥料,黄豆的价钱,飞涨一倍多,继武又得了一笔赚头。这时候已交秋令,齐东又预备到口外去贩皮货了,福庆因着前次让给继武,得了许多钱,未免眼红,这回他就揽了去,留继武在家里。 继武为了齐东一家的责任,都在他的肩头,不能忽略,所以只是杜门不出,少管闲事。晚上早些就寝,朝上早起来,门户照看,闲杂人等不许往来,连秦宁也叮嘱他暂时少来。
这天秦宁为了有一群马要运到黑龙江去卖与俄国人,来和继 武商量,想邀继武同去。继武说:“这里没有人,走不开去。”劝 他暂缓几天,等他们还来了,然后同去。因着已晚,就留秦宁同 在房里住了一夜。在这夜里,白眼夜叉张寿带了闷香、撬刀、叉 子等物,从后面短墙上跳进来,拉住一个仆人,逼他说出继武的 卧处来。那仆人吓得没法,只得指点给他看。张寿把仆人缚了手 脚,塞住了口,走到继武的卧室外边,自己先上了解闷药,把闷 香点起来。用撬刀轻轻撬开了窗,跳进去,见房里只有一张床, 也不暇细看,执定叉子,掀开帐子,猛力把叉子向床上一戳,转 身就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只顾向城外走去。那时城门已经关 了,他就用绳索缚住了身体, 一面用铁钩钩住了城垛,坠下城 去。谁知道这城垛年深月久,已有些松动,经着一百多斤重的分 量,竟支撑不住,轰的一声,那城垛上的大石大砖, 一起随着张 寿到了城下。张寿既是跌了一跤,又有大石大砖打下来,早已气 绝身死。
且说他那把叉子,插进了一条棉被,插进了一个人的肚子, 这人不是继武,却是秦宁。因为那夜秦宁和继武同床而睡,秦宁睡在外床,不知和张寿前世里结下了什么冤仇,两人都死于非命。那时秦宁和继武都受了闷香,昏昏沉沉,开不出口来,秦宁吃了一叉子,也只能挣扎,张大了两眼,喊不出声。过了些时, 闷香烧过了,继武醒来,见秦宁四肢牵动,急忙坐起来看那叉子,还颤巍巍立在被上。用手拔去,掀开棉被,见血流如注,创口里还在冒血,秦宁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一急非同小可, 披了衣服走下床来,见那窗儿开着,知道有刺客,唤起仆人来, 四下追寻。张寿已经去远了,哪里还有什么影踪。只在后院墙边见蜷伏这一人,把绳索解开,抽去口塞,问他那刺客如何模样。 仆人把刺客问朱师爷卧处的话说了,继武才知秦宁做了替死鬼,不胜悲悼。一面派人到秦家去报信, 一面到县里去报案。县官连 夜来踏勘相验,把仆人的口供录了,悬赏缉凶。到了明天,秦宁 的伙伴都来了,把秦宁的尸首运去安殓厚葬。这天守城的也在城 下发现了张寿的尸首,唤仆人过去认识,就是那刺客,当即销案 不提。
且说石锋甚是细心,命三个暗随张寿,到齐东家的四周守 候。好久不见张寿出来,到了天明,只得还客店去。石锋也在那夜和三个伙伴出城去了。这时血案已闹得满城风雨,急忙悄悄地走出城去,还没有知道张寿已跌死压死,依着张寿所约的话, 一径到皇陵去,等到午牌时分,方见伙伴等来了。石锋问张寿哪里去了,伙伴道:“我们只见他进去,不见他出来,不知什么讲究, 可是城内已宣传有一个姓秦的给人刺死,却不是姓朱的。这个哑谜,竟不明白了。”石锋道:“我到秦家庄去打听,得知秦宁到城内去了,所以没有动手,说不定那秦宁给张寿刺死了。可是他已把秦宁刺死,为什么还不走来?待我到城里去打听一番,你们且在这里守候。”说着转身进城。那时张寿的尸首已发现了,街坊上传说纷纷,都以为是天道报施不爽。石锋听了甚是悲伤,要去寻着了棺木,前去一吊,却不敢细问,只向人问义冢所在。到了 义冢,棺木累累,就是新的,也有好几具,察看贴封条的,只有三具,都不是的,只得望空拜了几拜。还到皇陵,把张寿已死的话说了,大家撑不住啜泣了一阵。石锋道:“你们先自还去吧, 我这条性命也不要了,我今夜再去刺继武。”伙伴道:“这几天他们必定加严防备,你就是要去,也得停几天。”石锋道:“你们自管散去,我自有道理,倘然一个月不还来,你们把那边的马群依分了,投奔到别的马群去吧!”说着把身边的碎银摸出来,分些给他们。他们只得没精打采地散了。
石锋独自到奉天城里,另外住在一家店里,白天只是在齐东 家的附近打听,果然防备得甚是严密,夜间分班巡逻。继武自己也只睡半夜,到了三更以后,他早起来的,到四处去察看,在午餐以后又去睡觉。石锋心想这件事倒有些困难,但是他这口气兀自不消,还不肯舍去。过了几天,打听得继武要出城去收田租了,暗暗欢喜,便骑了马在远处候着。果见一个人英姿爽发,骑了一匹黄马,后面随着两个仆人模样的,也骑了马。石锋远远地跟踵而去,出了东门,一直大路,石锋便加上几鞭,那马像箭也似的直射过去。继武没有知道有人在那里追他,只是缓辔而行。 走了一程,听见后面马蹄声很急,便让在一边,兜转马头立着, 见石锋骑了马,直射过来,人儿矫健,马儿轻快,暗暗称赞。
不多时相距已近,石锋已把短剑掣在手里,喊道:“你是朱 继武么?”继武倒一呆,不便答应。石锋又说道:“我是石锋,前 夜我家兄弟张寿,误刺秦宁,饶了你的狗命,今天我来结果你 吧!”继武听了,才知也是刺客,可是石锋的剑已直刺过来,两 个马头也碰着了,来不及取背上的铜锤,只得把身边的铁弹摸出 来,照准石锋的眼部打去。石锋眼快,见有一颗圆浑浑的东西打 过来,便把马向后退了几步,让铁弹打不准,斜到左边去,然后 再挺剑上前。那时继武已得了间,把铜锤取下,也拍马相迎。两 马相交,两个铜锤和一把短剑相交,你去我来,甚是紧凑。石锋 本来打不过继武的,因为今天一股愤怒之气,冲动了勇气,已出 了性,存了一个不死不休的心,所以精神抖擞,比平时勇上几 倍,继武的铜锤竟一记也打不进去。石锋的剑,在两个铜锤中间 分拨挺刺,也难以近身。两马忽进忽退,两人忽左忽右,足足斗 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分胜负。
继武举起右手,把铜锤向石锋晃了一晃,举起左手,把铜锤 向石锋的马头打了一下。那马狂嘶了一声,直跳起来,石锋急忙 把双腿夹住了马腹,勉强支住。那马头已受了伤,再也不肯立 定,直向斜刺里走去。石锋骑马的功夫甚是厉害,用脚尖向马腹 一点,那马又受了痛,直向前冲,正冲在继武的马腰里。这时石锋已接近继武,便丢去了短剑,跳过马来,骑在继武的背后,用 两手向继武的咽喉扼来。那马没有人骑,早溜之大吉。继武也把 铜锤摔在地上,一纵身跳下马来。石锋见扼不住他的咽喉,急忙 追下来,两人就在地上回拳相斗。
又斗了一个多时辰,继武使一个金刚扫,把左脚向石锋的两脚一钩。石锋的两脚并跳,没有钩着,还他一个旋风势,挥动两拳,向继武的腰间打来。继武便着地一倒,打出一个醉八仙来。 石锋恐怕下部受击,便跳出圈子,使一个饿虎扑羊势,扑到继武身上来。继武把身子闪开,石锋扑了一个空,跌倒地上, 一个滚龙势,滚到继武身边。那时继武已立了起来,用两手接住石锋的双拳,用力一拉,把石锋拉了起来,两人又立着恶斗了一场。斗得两人都没有力气了,石锋便收转双拳,拔脚就走。走到前面, 见马儿正在吃草,他就跳上马背,拍马而走。
继武的黄马不见了,便把仆人拉了下来,换了马追去。两马 八蹄,如风驰电掣般在大路上走着,起初相距有五六丈。石锋的 马头受了伤, 一时走不快了,那继武的马闲了多时,是个生力军,所以追不多时,已追近了。继武道:“你还想逃走么?”乘势 向前一冲,用双手向石锋腰间抄过去,当胸一抱,轻轻地把石锋 抱过马来,左手揿住了石锋的背心,右手抡起拳头来打他。石锋 要挣扎已是不能,只得听着他打去。可是这时候,继武也没有多 大的气力,尽是猛打,也打不伤他。石锋便用两手扭住了马颈, 把马头猛力拉下来。那马受了痛,把马屁股向上一耸,继武和石 锋都从马背上滚下来,跌得两人四脚朝天。石锋翻过身来,想要 骑在继武的身上。继武也翻转身子,休想骑着。
两人又在地上你扑我让、我扑你让斗了几十合,斗得两人都气喘起来。继武道:“你这人本领倒不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我们就此讲和了,可好?”石锋道:“你若肯拜我为兄,我就饶了你。”继武道:“你我两人,可称得半斛八两,也用不着说一个饶字。试问斗了这许多时候,谁曾饶了谁?至于结拜为兄弟,也得论个长幼,你今年多少年纪?”石锋道:“三十八。”继武道:“我二十四,就拜你为兄。”两人立起来,整了衣冠,向天各唱一个肥喏。继武道:“石兄何事苦苦相逼?前夜前来行刺不成,今天为甚又来相斗?”石锋道:“我在关外,颇有英名,从来没有给人欺侮过。去年给你们闹得人仰马翻,这口冤气,如何出得?那张寿兄弟,也是和秦宁有宿世冤仇,所以一个被刺, 一个竟会跌死。倘然论张寿的本领,也不在我之下,就是从城上跳下来,也是稀松的事,不知怎的会跌死的。朱老弟你的本领甚是高强,老实说,我打不过你的,今天大约吃了这马的亏。”继武道:“这倒不能怪怨那马的,因着我在这里空闲了许多时候,筋骨都松懈了。”石锋道:“我的马给你打伤了,甚是可惜,它跟了我有五年之久,可以连走三天三夜不至于乏力的,如今恐怕要伤命了。” 继武道:“不妨事的,秦宁有一种专医马伤的药,在我家里,给它敷了,包管无碍。你到我家里去歇息吧!”
两人各自上马,缓辔并行,到了原处,继武命两个仆人过来 见了石锋,告知他们:“我和石爷已认为兄弟了。”那仆人笑道: “真所谓不打不成相识了。刚才见两位的恶斗,又惊又喜,惊的 是大家拼了命,必有一伤;喜的是两下势均力敌,比戏台上打对 子都热闹,我们也开了眼界。”继武道:“今天时候已经不早,田 租已来不及去收了,我们还去,明天再来吧!”四人各骑了马进 城还家。继武便留石锋住了十几天。石锋要走,说是那关外的马 群散了可惜。继武道:“你们的马群有多少人马?可能联络起 来?”石锋道:“在内蒙古一带,大约有一百多群,是有名气的, 但是各做各的买卖,各不相犯,却也各不相助的。”继武道:“现 在清廷政治日非,天下不久要大乱了,我们有几个同志,在内地 暗中物色英雄,互相联结,预备时机成熟,共图大事。这北地还 少联络,石兄倘然赞同我们的宗旨,在关外暗植势力,我来做南北携手的居间人可好?”石锋摇摇头道:“蒙古人脑筋很旧,他们 只知服从,不明白大义的。”继武道:“生公说法,顽石也能点 头。只消用细针密缕的功夫,慢慢地说动他们,不怕不成功啊! 况且蒙古常受俄罗斯人的侵略,刺激也很深了,倘然把兴亡大势 讲给他们听,大概不至执迷不悟吧!”石锋道:“这马群中间,有 一个唤作摩天云的,本来是蒙古人,犯了罪就领马群,声势最 大,除非先把他说动了,其余的就容易了。”继武道:“请你努 力。”石锋答应了。又住了两天,方告辞而去。又过了两天,齐 东和福庆也满载而归了。继武把上项事详细说了出来,只把托石 锋到关外去运动的事瞒去了,可是这些话给福庆的一个心腹仆人 听去了,便一五一十告诉了福庆。福庆听了,心生一计。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因羡生妒纵火烧客舍 见财起意策马劫银囊
话说郑福庆听了仆人的话,甚是得意,便去见齐东,把仆人 忽话一一说了。齐东道:“这事确是危险,想不到继武有此野心, 留着必有后患。”福庆道:“他说内地还有人在那里暗中活动,更是可虑,万一风声传到官府里去,我们有窝藏之嫌,不是玩儿的。”这么一吓,齐东自然更不迟疑,便兑了五百两银子,送到继武那里,说道:“外边流言说你有秘密勾当,君子明哲保身, 不如暂到别处去避过了风头再来,你我各得方便。”继武听了, 甚是愤怒,心知又是福庆在那里捣鬼,自己再住在这里,说不定他还有什么诡计,当下收受了银子,向他道谢了,收拾行李在第三天雇了一乘骡车,预备到王家口去。福庆还假惺惺作态,替他饯行,他勉强应酬了几杯就走。说也奇怪,平时饮了一二斤的酒,行若无事,这天饮了无多几杯,怎么有些头晕了?
他出了奉天城,走过一个村落,时候还早,也就歇下了。在 一家客店里和衣睡下,到了晚上,正在蒙胧的时候,忽然听见哔哔啵啵的声音,接着有人来敲门道:“后院走水,客人快些起 来。”继武急忙起来,把银包、铜锤提了出门,果见烟雾弥漫, 连眼睛都张不开来。走到外边,救火的人都蜂拥而来,在这混乱中间,有一个人猛向继武的右手腕一捏,继武把手一松,那个银 包已给人拿去了,急忙去追赶,人丛里也不见从哪里窜去,心 想:“这几年积蓄,完全付诸东流,未免可惜,并且身边只有些 碎银,以后也难生活。”如何肯就此罢休,但是此时那人已远走 高飞,如何寻得着呢?
他见门口有一匹马空着,没有人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骑 上马背向西走去。那夜天黑无月,他照着来路空走了一程,一无 所见,自己也好笑起来,没有目的,如此空追,就是追还奉天 城,也是徒然。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转着一个念头:不要 是郑福庆弄的玄虚,日间饮了他的酒就头晕,这空洞孤另的客店 如何会失火的?我提了银包出来,怎么会给人注意?把各种可疑 之点会在一起,便觉疑云阵阵了。不如到他那里去暗探一回,或 者有些消息的,当下拍马还奉天城去。
将近城根,见有几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继武便把马勒住问道:“你们深夜在此何事?”那些人听了,急忙向四下窜去。继武便跳下马来,向左边找人,只找不着,向右边找去,也不见有人,可是那匹马,又给你骑去了,深悔太莽撞了,心想:“此时城门还关着,他们不能进城去的,我在此守候开城,看可有可疑的人走来。”便蜷伏在吊桥下等着,远远望见火光已渐渐熄灭, 天色也渐渐发白,忽地尘头起处,有三四个骑马行来。继武定睛看去,见为首的戴着白毡帽,面目正像福庆身边的心腹仆人。等他们走近,把铜锤向前一拦道:“你们往哪里去?”那马上的人道:“我们要进城去。你干什么的?”继武道:“你们从哪里来?” 马上的人道:“我们去找一个人,恐怕他受人暗算,要想去救他, 谁知那人已走失了。”继武道:“那人是谁?”马上的人道:“是姓朱名继武。”继武道:“我在这里,你们是大爷派来的么?”
马上的人纷纷跳下马来,乘其不备,把继武手里的铜锤拿下,把手反缚了,六七个人手忙脚乱地用绳来捆扎。继武道: “上了你们的当,也算老子晦气,可是有一件,我要问个明白, 我死而无怨。”那人道:“你说你说。”继武道:“你们是郑福庆派来的,这也不用说了。放火要想把我烧死,这也不用说的。我那个银包,也是你们夺去的,我也想得到。只不知刚才那匹马, 一忽儿不见了,可是你们来偷去的?”那人道:“你聪明一世,蒙胧 一时,只猜着了一半。我们是郑师爷派来的,你猜着了。火也是 我们放的,不差。你的银包我们却没有拿。郑师爷吩咐只要人, 并没说要银,不知道给谁占了便宜去。至于马,我们也没有失去,也没有来偷你。只掉差了一匹,你是坐着骡车走的,怎么说给人偷了马呢?”继武道:“这事倒弄不明白了。”那人道:“闲话少说,你识相些,服服帖帖随我们进城,听郑师爷吩咐。要是挣扎,我们要得罪的。”
继武冷笑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如此容易!”只轻轻把两臂向 左右一绷,那缚在身上的绳索,都断了蜕下来了,随手从仆人的手里夺过铜锤,向他们吆喝道:“快些滚蛋,迟了碰着这铜锤, 不要怪它得罪呢!”那些仆人知道他的厉害,方才原想乘他在暗中,没有准备,才敢动手,现在大天白亮,如何斗得过他,便撇下了马,向四下逃去。继武并不追赶,向几匹马上找寻可有银包,当真没有。便拣了一匹,自己骑上,兜转马头,仍向客店走去。
到了客店门口,见了掌柜,掌柜道:“你到哪里去的?我们 正在寻你,寻你不见,疑心你遭了不幸,给火烧死了。”继武道: “我的人虽没有烧死,可是我的银却失去了。”掌柜失惊道:“如何会失掉的?”继武把忙乱中走出房来,给人夺去银包的话说了。 掌柜道:“有多少银两?”继武道:“不多。”掌柜道:“可要报 官?”继武道:“报官有什么用?”掌柜道:“难道一声不响,由他夺了去不成?”继武道:“自认晦气罢了。”说时向后院去看了一 遍,见只烧去一间边屋,可是给救火的践踏坏败,损失得也不 少,那住的房间里也丝毫未动。赶骡车的来问他可要动身,继武 道:“不用你的骡车了,我开发你这两天的钱。我有马骑了。”说 时给了他些碎银,胡乱吃了几个馍馍,带了行李,骑上马背,向 掌柜说了再会,照着大路向东行去。
走了五六里路,见有五六个人席地而坐,好像在那里赌钱, 继武走得有些口渴,想下来讨些茶喝。把马勒住,跳下马背,走上前去,见果然在赌钱,却没有茶水,便打了个招呼,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近可有打尖的店铺?”那些人正忙着赌钱,不高兴理会他。继武心想:真是什么晦气,到处逢着不快意的事。 要想发作几句,恐怕又惹出是非来,只耐着性,再问一遍。就有一个人向他相了一相,又向他身边的马看了几眼,向左手一个人切切察察不知道说些什么,回过头来道:“这里是白杨村,你不瞧见前边有许多白杨树么?这白杨村里有一家荒饭店,可以打尖的。”
继武见他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嘴里答应了,谢他指点。那 两只眼却不住地向他们细看,瞥见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银子,上 面有义孚的印记,这是奉天银号的牌号,他的银子都是从义孚兑 来的,不要就是这几个鬼头来夺去的。当下便冷不提防,从那人 的手里抢下那块银子来,问道:“你这银子哪里来的?”那些人都立了起来,大声道:“青天白日,你想抢银子么?”继武道:“你 们让我搜一搜。”那些人见不是路,各自放开脚步向四下走去, 早给继武抓住一个,在他额角上打了一拳,打得他眼前金苍蝇乱 碰,急呼:“爷爷饶命,我只分得五六两银子。”继武道:“谁给 你的?”那人道:“是白杨村唐三爷给我的。”继武道:“唐三爷是 怎样的人?”那人道:“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专打不平,有了钱给我们穷汉用,是个好人。”继武道:“他的钱从哪里来的?”那 人道:“他是个有本领的,在这路上见有来往的人带了银钱,露了白,他就追上去,一拳把那人打倒了,拿了银钱就走。不然的 话,跟他下了客店,在夜里到房里去盗了来,甚是容易。”继武道:“昨夜前村失火,有一个客商失去了一个银包,就是他抢去的么?”那人道:“不是他是谁呢?”继武道:“这人现住在哪里?”那人不说,继武又要伸拳打他,他就急说:“在白杨村里靠 一个大池的屋子里。”继武道:“你随我去做个见证。”那人不敢不依,只得引着继武,拉了马到白杨村来,远远瞧见一个少年, 两手叉腰,走在大池边看人捉鱼。那人用手指着道:“这人便是。 你放我走路,给他瞧见了,他知道是我领来的,我以后就难以见他了。”继武点点头,那人便如飞地走了。
继武拉了马走过去,那姓唐的已瞧见了,便放下手,走过来,把马相了一相道:“你是镇关东么?”继武道:“不是。”姓唐 的道:“可是姓朱?”继武道:“姓朱是不差的。”姓唐的道:“大 名可是继武?”继武道:“是的。”姓唐的拱拱手道:“里面请 坐。”继武倒不敢进去。姓唐的道:“你这匹马是我的,你还了我 的马,我还你的银包吧!”继武听见他说起银包,心上一动,又 见他满面笑容,不像有什么恶意,便放了一半的心,慢吞吞随他 进屋子里去。姓唐的请他坐了下来,拱拱手道:“久闻大名,只是无缘拜访,今天才得识荆,却想不到先要得罪了,才得相见。” 继武弄得莫名其妙,问道:“你老实说吧,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姓唐的道:“我姓唐,名一奇,昨天从奉天城里出来,见你 坐着骡车,带了行李,料想是个商人,我便跟你到客店里,果然 见你有一个银包,甚是沉重。我想借来一用,到了晚上,再到那 客店里,预备动手,不知怎的失火了。我在人丛里等你出来,见 你一手提着银包,一手提着铜锤,甚是仓皇。我就暗中用了一点儿狠劲,在你的手腕上一捏,你当真松了手,我抢着就走。可是 要紧走路,忘了马匹,没有骑还,但是这匹马在城外,方圆五十 里,都认得是我的。倘然留在那里,不是要从这马身上根寻出我 来的?因此我便派人去找还那匹马。那人到了客店里,火已熄 了,人已散了,不见马匹。有人告诉他,骑马的都是向城里走去 的,那人便追到城门口。果见有一匹马在那里,空着没有人骑, 那人跳上马背,从别路走还白杨村来。谁知这匹马不是我的,不 知怎样和人家掉差了。我把银包解开,见里面有一封信,上面写 的是大名,又见银块上多数有义孚的印记,知道是你的,要来还 你。到客店里,说你没有还店,我只得还来。想你失掉了这两千 多两银子的巨款,决不罢休的。要是你向东走的,这里横竖是必 经之路,我已叮嘱荒饭店里老板,倘然瞧见你,就来通知。你可 是到过荒饭店了?”
继武道:“我在路上瞧见几个赌鬼,才得了线索。”唐一奇 道:“这些混蛋,真可恼,没有钱时,向我愁穷,有了钱就狂赌烂嚼。只是还有一件,我的马既然是你骑去的,怎么还有一匹空着没有人骑的马在城门口呢?”继武道:“现在我都明白了,我有 一个同事郑福庆,胸襟狭窄,心术阴险。他见我空手到了那里, 居然带了两千多两银子动身,心上不免因羡生妒,他就下了狠毒之心,派人暗中刺探,得了着落,便放火烧死我。昨夜他们放了 火,在匆忙中走还城去,见了马就骑,也无暇细辨,谁知道你的马给他们骑了去。他们的马给我骑了去,现在你的马倒是我送来还你。可算得奇缘了!只不知城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几个人 是干什么的。”
一奇道:“也是我派去的,我料想你失了银子, 一定要还城 去的,我派他们在黑暗里袭击你的。谁知都是没中用的东西,反给你赶走了。”当下把银包捧出来道,“中间有二三十两的银块,我已赏给那些奔走的人,现在已补足了,不过不是原物,请你 原谅。”
继武道:“我且问你,你方才称我镇关东,我又不是《水浒》 上郑屠户的哥哥,何来此雅号呢?”一奇道:“这雅号也是一年内 奉天人给你题的,因着你在奉天城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的武艺高强,所以有此尊称。难道你自己倒没有知道么?”继武道:“的确我没有听见过,你我素无交情,如何见了贱名,如此垂爱?”
一奇道:“我自恨空有了些拳脚,没有一个好朋友,切磋琢磨,屡次要进城来见你,恐怕你瞧不起我。实在我劫取行人的银钱,有三不动的规矩,不是不论精粗美恶,见了钱就起意的。” 继武道:“什么叫作三不动?”一奇道:“女子不动,僧道不动,还有小本经济不动。”继武道:“女子和僧道是看得出的,小本经济你如何看得出来呢?”一奇道:“倘然到了手,见数目有限,就还了他。”继武道:“那么你只是吃大俸的。”一奇道:“我得了钱,也是散给贫苦的人的,自己只求保暖足矣。”
继武道:“你干了几年,难道没有破过案么?”一奇道:“你 又太老实了,那些来往的人,都有要事在身的,谁等得及官府破 案?我们这白杨村上的人,哪一个不靠着我过活,谁肯说出去, 自己坏了衣食之源?并且那些衙门里的差役,都和我有往来的, 明知我干的事,他们先给我遮掩过去了。官府向下严逼了几回, 不见眉目,事主和缓了,也就搁在一边。我又不是接连着干的, 有时一年只干三四回,所以官府里永远不会知道的。”继武道:
“这种生活到底不是正当的,我劝你另寻正业为是。”一奇叹道: “现在什么时势,还有正业好做么?”继武道:“你肯随我到一个 地方去么?”一奇道:“哪里去?”继武道:“我有一个朋友李无 功,在王家口练团防,我要到他那里去。你如愿去, 一定欢迎 的。”一奇道:“这事也怪乏味的。”继武道:“这练团的事,不过是个幌子,暗里还有骨子。”一奇道:“什么骨子?”继武正要说 出来,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就把话剪断。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乞援芒砀山群魔北去 除凶大马集三骑南来
话说继武正要把秘密联合、共谋推翻满清的话说出来,外边 走进一个人来,见了一奇,拱拱手道:“我从奉天城里来,听得 一桩奇事。”一奇指着继武道:“这位就是你平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的镇关东啊!”那人趋前几步,向继武拱手道:“足下就是朱继武 朱兄么?”继武还礼道:“不敢不敢,请教尊姓?”一奇道:“他是 我的结义兄弟,平素喜欢管闲事、打听新闻,所以人家称他顺风 耳,姓周名禄。不知道今天又打听到一件什么奇闻来了,坐下来 讲吧!”周禄道:“这新闻就出在朱兄身上。”继武道:“难道我的 事已宣传了奉天城么?”周禄道:“怎么不是?今天早上有五七个 仆人模样的,等开了城门进城来,给守城的拦住,仔细盘诘,方 知是张齐东家的仆人。问他们为什么这般大清早赶进城来,他们 回答说是昨夜来不及进城。守城的向他们身上一搜,却搜出几包 硫黄、松香来,问他们这些东西有何用处,他们就支吾起来。却 巧那时三岔口的地保也来报告昨夜失火的事了,守城的便疑心到 他们身上。送到城门官那里,城门官因和齐东有些嫌隙,就把这 事认真起来,把仆人详细勘问,供出放火的事来。城门官送到县 里,去提那满天飞郑福庆到案,齐东替他走门路运动,承认赔偿 那客店的损失了事。福庆失了面子,不好意思再住在那里,便辞了齐东走路。朱兄,这口气可以消了。”继武笑道:“他容不得 我,我倒气量很大的,否则我早已向他算账了。”一奇道:“这些 小人,本来我不必和他计较。”
周禄道:“不知道朱兄现在要到哪里去?”一奇道:“他正要说出一个大道理来,给你剪住了。朱兄,周家兄弟不是外人,请说吧!”继武道:“我们为了清廷日见腐败,外侮日逼,不是快些自觉,难免瓜分之祸。我们几个同志,各在内地暗中物色英雄,奔走联络,等到势力雄厚, 一举推翻满清,建立新国。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一奇道:“这是大计划,我们如何不赞同?你说到王家口,我和周禄弟随你同去可好?”继武道:“再好没有了。” 当下在白杨村住了两天,一奇和周禄把琐碎的事安排舒齐,各带了些细软,骑了马,出关而去。
且说李无功在王家口,把团练办得甚有精神,和大马集貌合神离,两下相安无事。可是大马集的一辈人,还是不能改过迁善,仍旧掳人勒赎,劫盗偷窃,无所不为。有一个李家店,是小村落,给他们洗劫干净,李家店上的人,都逃到王家口来哭诉。 无功去向时鸿运论理,要他把所劫的东西还了他们,鸿运非但不允,反而出言不逊。无功便领了团练去声罪致讨,鸿运等也准备迎敌。这天两下正在严阵以待,粉面夜叉牛钢挺着双锏,小李逵李长立使着阔斧,金眼蛟常逢乐挥着朴刀,赛吕布栾光掉着短戟,把无功四面围住。两边手下的恶人,各自捉对儿混战,从辰牌时分直战到申牌时分,还没有分下胜负。时鸿运在后面督战, 见天色已晚,便命点起火把来夜战。他们四人像车轮似的和无功厮杀,无功那把单刀虽使得五花八门,到了晚上,渐渐有些力乏。自古说双拳难敌四手,现在一把单刀,如何敌得过五六件武器?后来想卖一个破绽,拖刀冲出重围,不料天黑,地下高低不平,给一块大石绊了一跤。牛钢李长立扑上来,把无功捉住,那些喽啰们蜂拥上前,七手八脚,把无功捆绑了手脚,捉还家去。
那些团众,见领袖已捉了去,四下逃散,纷纷坐船还王家口去。
那王盐商得了这个消息,甚是愁闷,预备拿钱去向时鸿运赎 回无功,这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报,口外有三人骑马到来,不知是谁。王盐商更急得什么似的,便吩咐团副前往盘问,去了一回还来说是从关外来访问李无功的, 一个就是前次来过的朱继武。王盐商这才放了心,便去请他们进来相见。那继武、 一奇、周禄下了马,到王盐商家,见了王盐商,继武问: “无功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并且这王家口的人,却是面有忧 色,难道有什么变端么?”王盐商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继武。 继武直跳起来道:“这些毛贼,到底是不会变好的,我们前去向 他要还无功来。”王盐商道:“他们人多,倒不可轻视。”继武道: “这些人的本领,已领教过,不妨事的。”王盐商道:“可要带些人去相助?”继武道:“不用带人,只请备了船只就够了。”王盐 商请他们吃了饭,吩咐备了一只船,把三人送到大马集。
三人上了船,一径到时鸿运家里,那时他家又比以前气概很 多,门口排立十几个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挺着武器,见三人到来,大声喝道:“你们来此何事?”继武道:“我要见你们的主 人。”说着就要闯进去。那些人哪里肯放, 一齐排立在门口,把武器挡住。三人猛撞进去,撞得他们七歪八倒。三人闯到里面, 喊道:“时鸿运快些出来,有话要讲。”那时时鸿运正在和牛钢等商量处置无功,鸿运要把无功杀死,以除后患。牛钢道:“这人甚有本领,杀了可惜,不如软禁起来,慢慢地劝他投降。并且他有许多朋友,都是武艺高强的,倘然杀死了他,他的朋友知道了,如何肯罢休?不如留着还有退步。”
鸿运还未有决定,听见外面人声喧哗,急忙拿了武器,赶出 来,见是继武,先呆住了。继武见了便把铜锤一摆道:“你好没 道理,当时你说以后不再为非作歹,方才和你们联络,如何违背 了约言,又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来?无功来责难,你们又不服输,还要欺负他,你们若不快把无功送出来,今天不与你们罢休了!” 鸿运也不答话,挥动大刀来迎,那时李长立、常逢乐、栾光也都 出来了。一奇乘他们不备,从衣袖里呼呼地放出三支连珠袖箭 来。第一箭正射中了鸿运的鼻子,鸿运往后便倒;第二箭要射栾 光,幸亏避得快,只射中头上的毡帽,横穿在上面,好像戴了一 支花翎;第三箭落了空。牛钢道:“大丈夫应当明枪交战,如何 用暗箭伤人?”继武道:“你们这些行径,还像大丈夫么?今天非 把你们一个个处死不可!”说着三人奋勇上前。
牛钢见来势汹涌,断难相敌,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拉着 李长立从后门逃出,已经向芒砀山而去。只有常逢乐和栾光还不 走,和三人死拼。那时鸿运最不济事,受了一箭,已挫了勇气, 勉强立起来,哪里还能抵敌?继武的铜锤对付常逢乐的朴刀,已绰有余裕。 一奇的双刀和周禄的长枪合战栾光,栾光也支撑不 住,一失手那短戟落在地上。周禄一枪刺过去,早刺中了他的右 腿。栾光急忙挣脱了长枪,拼命向外逃去,也往芒砀山去。剩下 常逢乐给三人围住,要走也不能脱身,给继武一铜锤打得脑浆迸 出。时鸿运跪在地上求饶道:“请朱爷饶命。”一奇提了双刀赶 去,继武倒有些心动,要想阻住一奇,那时一奇的双刀已劈下 去,鸿运的头成了两异。继武道:“去抓一个喽啰问问无功在什 么地方。”一奇和周禄向四下找寻了一回,哪里还见人影,原来 这喽啰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后来在后园厕所上,拉着一个人 来,领到一间小屋里。见无功捆扎了手脚,还用铁链锁在柱上, 两人把铁链斩断。无功把绳索绷断,问了两人的姓名,知道继武 也来了,心上甚是欢喜,一同走到外边来,和继武相见,向三人 道谢相救之德。
继武道:“李兄本领不弱,如何会给他们捉住的?”无功道: “说也惭愧,前几天吃坏了,有河鱼之疾,身体尚未复元。昨天深入重地, 一人力敌四,恶战了四个时辰,气力接不上了。要想脱身,给大石绊了一跤,就给他们捉住。我本想把绳索绷断,乘 夜脱逃的,争奈四肢无力,竟绷不断,加着屋外守着几十个喽 啰,就是我出来,也难以冲出重围,因此便索性不动,预备借此 养息了一天再走。想不到你们竟如从天而降,真是奇缘!”继武 道:“这里的人已走散了,我们须得想一个善后办法来。”无功 道:“王家口那里我没有面目再去了,就请朱兄代了我吧!”继武 道:“这话有些不合,一来他们素敬服你的,这回偶然受挫,他 们的信仰绝不会减少的;二来我们初到此地,人生地疏,不及你 驾轻就熟。我的意思,他们走散的,势必要图报复,以前不是听 见他们说过那芒砀山有一伙人住着,说不定他们要来寻衅,我们 倒不能不防。王家口那里仍由你去,赶紧训练,我和一奇、周禄 就在这里安顿,两下好互相掎角。倘然他们大队人马到来,我们 一面抵挡,一面来通知你,你就来接应。”无功道:“就是这么办 吧!”当下把鸿运和逢乐的尸首埋好,无功就坐了继武的船,还 王家口去,用心训练团众。继武把喽啰们设法召还来,晓以顺 逆,吩咐他们洗心革面,不要像以前那么无法无天。这大马集有 几百亩荒地,每日上半天操练武艺,下半天分派他们去垦种,顿 时有了出产,经济也充裕了。
且说牛钢、李长立、栾光先后到了芒砀山,见了寨主,把失 掉大马集的话说了。那寨主诨号撑天柱仇龙,是个绿林出身,在 芒砀山已有八年之久,聚集了五百多人,听见了这消息,如何不 怒?便安慰他们道:“你们且在此将息几天,我来替你们去报 仇。”可是嘴上如此说,心上实在有些气馁。经不起牛钢等天天 怂恿,不能不走一遭,便拣了一个好日子,把山上的事交付给他 的老婆余五娘,亲自领了二百多个喽啰,随着牛钢等下山。那余 五娘是个卖解女,有飞檐走壁之能,使着双剑,甚是泼辣。伊是 从芒砀山经过,众喽啰不知轻重,和伊厮打,给余五娘杀得北斗 归南。后来仇龙自己下山,也敌不过伊,给伊捉住。仇龙就向伊求饶,情愿把芒砀山寨主让给伊。余五娘放了他,就在山上做起了女寨主。那时鸿运等占据了大马集,派人来通友好,仇龙接受了。余五娘见声势渐壮,自问女流,不便做首领的,便让还仇龙做寨主。伊又见仇龙身强力壮,就嫁给他,伊便做了压寨夫人。 这天送仇龙等下山,叮嘱他早去早回,祝颂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还山不提。
且说仇龙等走了几天的路,到了大马集,早有人报告与继武 知道。继武便派人到王家口去报信, 一面分拨人马抵敌。第一天 只是手下的人混战了一阵,各有死伤。第二天牛钢出阵挑战, 一 奇挥动双刀相迎,两下斗了三十多回合。牛钢把双锏虚挥了一 阵,转身就走。 一奇恐有接应,不敢追赶,收兵还去。这天晚 上,无功也领了一百多个团众到来,继武道:“他们这回从远地 赶到,利于速战,我们以逸待劳,不必急战。每天和他们混战一 阵,就退下来,等他们不耐烦了,然后全力去攻,可以一鼓而 擒。”无功道:“今天晚上我去偷营,你们在后面埋伏,让我引他 们深人重地,杀一个措手不及。”一奇道:“我们还可以再派一队 人马从远路绕到他们的后面,等李兄偷营的时候,从后面夹攻过 去,不是可以斩草除根么?”继武道:“好计好计!”
当下吃了夜饭,分头出发。三更打过, 一声呐喊,无功当先 领着五十多个团众,冲进营去。仇龙等都从睡梦中惊起,急忙披 衣而出,在黑暗中也不辨东南西北,并且四下人声鼎沸,也不知 道实在有多少人马,只得向无人处冲杀过去。他把三节棍挥得像 流星一般,却幸没有遇见敌手。走了半里多路,立定了,向前望 去,见火光烛天,大约营帐都给他们烧去了,却又不敢上前,只 得坐着等天亮。悄悄走过去,见营帐都成了灰烬,地上有几个受 伤的躺着。仇龙上前扶起一个人来,问他可知道其余的到哪里去 了。那人道:“我在火起的时候逃出来,就遇着一个人,把长枪 刺我一下,腿上至今还在出血,痛得七荤八素,也不知道旁的事了。”仇龙道:“你碰见了别人,关照他们到前面一个山头上聚 着,我去寻找牛钢,少停就要来的。”说着便走到别处去,找了 半天,并不见自己的人,只得走到那小山上来,那时已有二十多 个喽啰聚着,只不见牛钢等。有一个喽啰说瞧见李长立给他们捉 去的,别却不知道。仇龙道:“我们只好还芒砀山去再说。”
这天赶了一程路,在一个客店里住下,却见牛钢已在店里。 牛钢道:“我听见了呐喊之声,提了双锏出去,正遇着继武从后边杀我,我抵挡了一阵就走, 一口气到了这里。听说栾光受了 伤,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仇龙道:“你如何知道?”牛钢道:
“我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山上的人,他告诉我的。”仇龙叹气道: “长立被擒,栾光受创,真是出军不利!”牛钢道:“本来我们也太疏忽,如何不防他们这一着的!”仇龙道:“这回深悔没有带五 娘同来,否则伊必能把敌人杀退的。如今我们且还山去,重行挑选健儿,让五娘率领了前来报复吧!”牛钢道:“大哥为了我们倒 折了许多人马,甚是不安。”仇龙道:“我们不去攻打,他日他们也要来攻打我们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回中了他们的奸计,我们难道罢了不成!只是栾光在什么地方,我们总得回去寻着他才是。”牛钢道:“大哥,且请先行,我在这里打听吧!还有长立捉 了去,也要知道一个下落的。”仇龙点头称是,到了明天,领着残兵自还芒砀山去。
牛钢扮了一个乞丐,走到大马集来,仔细打听,知道长立还 软禁在那里,栾光伤重身死,他们已埋下了。听了甚是悲悼,也 无颜再上芒砀山去,就在近处做工糊口。后来仇龙二次下山,与 大马集恶斗。继武活擒余五娘,仇龙降服,以芒砀山相让,无功 等都到芒砀山聚集,因着长江上劫取贪官和心雄三探因循岛,有 许多事情,续集再表。此时暂告结束,正是:
要凭一支笔,写出数奇人。欲晓他时果,先看今日因 。
世间原是幻,纸上更难真。青史多疑窦,虞初面目新 。
《荒江女侠新传》
第一回 细语良宵山中来异兽 欣闻逸事阁上睹妖星
荒江女侠方玉琴自复父仇后,和伊的师兄岳剑秋奔走江湖,席 不暇暖,专以锄恶诛暴、拯善扶良为天职,想要代这五浊尘世聊除 不平。绿林枭雄、水国大盗,被他们诛戮的也不知有多少,而和他 们最成敌对、形同水火的就是峨眉派,所以最后来昆仑、峨眉两派 竟约在少华山比赛剑术。幸有清心道人和龙真人不远千里而来,代 他们两派排难解纷,免去一场空前绝后的流血惨剧。而琴剑姻缘也 于此时宣告圆满,侠女奇男卒成有情眷属,也使读者皆大欢喜。
而女侠听从一明禅师的训言,便和剑秋在昆仑山上住下,借此 稍避尘嚣,一清心灵,把数年来的雄心侠气,暂且收敛。但一明禅师因为碧云寺中只有客室,不便为他们添设新房,为双栖双宿之所。 恰好在寺后碧云崖下,乐山、乐水二沙弥新近借悬崖凹处开辟出一个碧云洞来,里面有一间石室,十分幽深,冬暖而夏凉,他们常常 在此洞中看书弈棋,视为奇境。因这洞并不黑暗,石室之外,有穴通天,阳光从那里射入,映得一室光明。且种着花卉,凿着方池, 池中养五色小鱼,使人有濠上之思。所以禅师便叫琴剑二人住在其中,代他们设下床榻以及一切日用器物,虽不华丽,而皆洁净。涧上有流泉经过,水声淙淙,如鸣琴瑟,使人聆之,悦耳清心。故自琴剑住了进去以后,乐山、乐水戏称之曰琴瑟洞。山洞深处,变为 销魂蚀骨之所,又岂当时所能料及的呢?琴剑二人的婚后风光,便 在这昆仑山上欢度,与庸俗的夫妇却又不同了。况且他们二人历经 艰难,坚贞勿渝,彼此的爱情可说坚如金石,生死勿渝了。每日妆 毕即往寺中侍奉一明禅师、虬云长老,静参禅理,研讨剑术。暇时 又和乐山、乐水舞剑为乐,徜徉于青山之巅、白云深处,胸襟更是 清高而光明。
那时候孝子陈景欧在山上多年,亦已学习武术,禅师因他天赋 特厚,未始不是可造之才,所以亲自教导。而陈景欧的武术也已有显著的进步,他因以前佩服女侠和剑秋的,故常要向二人请教。二人对他也刮目相看,有时一起谈谈,不胜唏嘘。玉琴尤惦念黄鹤和尚不置,琴剑二人乘着闲暇时候,便把这碧云洞徐徐修葺,在洞外又筑了两间新房、 一座茅亭,可以憩息坐谈之所。玉琴就题这亭子的名为碧云亭,旁有小廊,便是他们的龙驹和花驴食宿之处了。他们因在山上丝毫用不着此物,因此鞍凳也不加,任那一驴一马自由出入。但可怜龙驹花驴在这昆仑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何处驰骋?也只有鸣风嘶月。山中的岁月,优哉游哉,有快乐而无忧虑。 琴剑二人时时登高以望远,坐茂树而终日。禅师因为他们并非成佛之辈,而是风尘奇侠,所以也不勉强他们诵经拜佛,很给他们以 自 由 。
光阴迅速,转瞬间已是三年。这一天正是七夕晚上,琴剑二人 从禅师处告退出来,走向碧云洞。凉风拂袂,玉臂生寒,剑秋握着玉琴的柔荑缓缓而行,指着洞口的碧云亭说道:“琴妹,如此良宵, 我们且在洞外赏玩些夜景何如?”玉琴答应一声,二人遂至碧云亭 上,各就石凳坐下。亭旁苍松甚多,天风浪浪,吹着松树,如有波涛澎湃之声。
玉琴坐在剑秋的对面, 一手支颐,仰观天空,繁星棋布,宛如一片广大的蔚蓝色幕上镶着许许多多的小镜子,闪闪烁烁的甚是光 明。而银河一道,横亘天空。玉琴指着星河边的两颗星星问道:“那就是牛郎织女星吗?传闻双星一年一度会于银河,互诉别离之情, 一年一度的聚首,似乎相隔甚久。在人世视之,必以为离多会少, 乐不胜哀。可是双星终古如此,永久勿变,细算起来他们的相会, 比较人世的夫妇,岂不仍是多了些吗?”
剑秋点点头道:“琴妹之言不错,别离的滋味虽然难受,然而别后重逢,自有一种喜悦,这也是非言语所可形容的。记得当初我们在曾家庄时候,曾有一度分散,别后的思念是如饥如渴,无物可慰。 可是后来忽然在红叶村中一度重逢,又蒙琴妹和云师救我出了石窟, 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的。至今思之,犹津津然有回味呢。”
玉琴向剑秋瞧了一眼道:“本来你在那时太鲁莽了,岂是爱我者 所忍出此?现在你该知道我的心了?”
剑秋连忙赔着笑脸说道:“请琴妹原谅,若不是我爱琴妹,我哪 里会如此?但事后追思,我确乎太鲁莽灭裂。好在琴妹是爱我的, 也绝能相谅。琴妹是圣洁高尚的侠女,这样越显出你的至上人格来, 宛如一时的浮云,总是掩蔽不了皓月的光彩。”
玉琴微笑道:“你这样恭维我,使我愧对不敢当了。你说别后重 逢的快乐不是言语所可形容的,那么我们在山上同居三载,每天厮 守在一起,你也觉得腻烦而想别离吗?”
剑秋道:“不是这样讲,我当然情愿和琴妹守在一块儿,但是我 也并不反对别离,因为别离后能重逢,自有至乐呢。不要说夫妇, 就是友朋之间,睽违了多时,倘然一朝握手重晤,其乐何如?”
玉琴道:“听了你这样说,使我又要想起曾家庄诸人了。我的寄 父寄母年纪老了,不知他们身体可健康。还有彩凤所生的小麟,今年已有四岁,谅必一定很好玩的了。”
剑秋笑道:“毓麟这个怯书生,得偶彩凤,这是他的幸运,他倒 有了儿子。琴妹,我们结婚了三年,怎么尚没有喜信?”
玉琴向他白了一眼道:“你又不年纪老,急些什么?这件事只好 任其自然,须知生了儿女,也许多麻烦呢。”
剑秋笑道:“我不过和琴妹说着玩的,请琴妹不要生嗔。我们在 这昆仑山上听禅师讲经,虽不出家,而对于人世间的俗事却已看得 十分淡薄。我但愿一辈子能和琴妹在一起,青山绿水,秋月春花, 流连盘桓,老我天年,也已够了。岂若螺蛳谷里袁彪、陆翔、李天 豪等众弟兄,兀自雄心勃勃,志图革命,琴妹的意思如何?”
玉琴带笑道:“我的怀抱和剑秋兄的意思相同,这是我的一腔侠 情,尚未全消。在这山上当然是无所事事,宝剑久悬。但若一涉尘 世,恐怕又要激起我胸中的块垒,为他人铲除不平了。”
剑秋道:“久蛰者思启,久静者思动。恐琴妹在山已久,又想到 山下去走一遭了?”
玉琴仰着头说道:“我早已说过,别人倒还淡然,而曾家庄上诸 人却有些系念,倘然师父允许我下山去的话,那我就要跑到天津去 欢聚一下呢。”
剑秋道:“前在津门,听人传说北平有个奇男子王子平,江湖上都称他为大刀王五的,本领非常高强,为人很有义气。开设镖局, 河北群盗无不畏服。安晓峰御史远戍塞外,王五独仗义相送, 一切 车驮之资都是王五拿出来的。这个人不愧义侠,我若到北京时,必 要和他一会。”
玉琴点点头道:“王五是程远少时的老师,程远曾告诉慕兰,而 慕兰转告我的,武艺着实不错,可称江湖前辈。即如我们在螺蛳谷 外瞧见的一盏灯宗亮、八臂哪吒宗寰,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老前辈呢。”
二人说到这里,游兴又动。忽听亭子那边廊中龙驹一声怪叫, 二人听着十分稀奇,忙立起身来回头看时,只见剑秋的龙驹和玉琴 的花驴一齐向亭子边狂奔过来。在那龙驹背后有一只怪兽,紧追不释。星光下只见那怪兽很是庞大,状类猛虎,全身毛色金黄而长, 灿烂夺目。背后拖着一条其长无比的尾巴,竖起来宛似一支铁鞭, 不识它是属于哪一种的兽类。龙驹的后股已被那怪兽的利爪所伤, 这时正在危急的当儿。剑秋玉琴虽欲救援他们的坐骑,而苦身边未携宝剑,缺少利器。玉琴张着空拳刚想跳出亭去,剑秋情急智生, 便向身边提起一张石凳,唰的一声,疾向怪兽头上飞去。怪兽不防 有此一招,连忙把头一低,身子向地下一滚,那石凳早已飞向后边去。怪兽让过这一下,跳起身子,狂吼一声,山谷震动,弃了花驴和龙驹,望碧云亭上直扑而来。琴剑二人早向左右分别跳开,怪兽扑了个空,长尾一拂,豁刺刺一声,早将碧云亭的柱子扫断了一根, 坍倒了半边。这时剑秋玉琴已下了碧云亭,幸喜都没有损伤。怪兽睁圆两只火红的眼睛,向二人瞧了一下,见剑秋站在东边,它又吼一声,自上而下扑到剑秋身上来。剑秋见它来势凶猛,知不可御, 赶紧望身侧大石边一躲,怪兽扑在石上,大石也有些震撼欲动。
在这当儿,碧云亭前又起了一声霹雳般的怒吼,早有一头巨狮 如奔雷掣电般飞驰而至。那怪兽见了狮子,又吼叫了一声,展开前爪,张着血盆大口,直向狮子进攻。剑秋一看来的就是镇山神狮, 心中一想,那镇山神狮乃是昆仑山上百兽之王,平生没有遇到劲敌, 任何野兽都不敢走近这里,一向是南面而王,高枕无忧。不料蓦地忽来怪兽惊扰,侵犯神狮的境界,神狮自然如何能够容忍呢?它正在寺前休息,因为听得后面突然起了怪兽的吼声,所以立即起来, 也吼了一声,不料那怪兽并不屈服,反向它进扑。它这一怒,更是非同小可,施展它的神威,加以迎头痛击。于是两头巨兽便在碧云 亭的山地上狠命猛扑。龙驹和花驴早都吓得避向碧云洞后去了。
玉琴乘此间隙,奔入洞内,取了真刚、惊鲵二剑,返身出来。 见神狮和怪兽翻翻滚滚地斗得十分紧酣,真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各具神勇,无分轩轻。伊把惊鲵剑递至剑秋手中,和剑秋并肩而立, 看它们酣斗。正要上前相助,忽然寺内飞出两道白光,如匹练一般 奔向怪兽。二人凝神细瞧,乃是乐山、乐水二沙弥来了。那怪兽见了白光,吼叫一声,掉转身子,飞也似的向西山崖遁去。神狮在后追去时,乐山、乐水早喝一声住,神狮便止住不追了。琴剑二人便 走过去和乐山、乐水相见,对二人说道:“我们方才在碧云亭上赏月,那怪兽突如其来地要噬害我们的龙驹和花驴,幸亏那两头坐骑并不拴住的,一向任它们自由,所以逃奔出来。我等虽要上前救援, 无奈起初身边未携宝剑,手无寸铁,幸亏镇山神狮来了。二位师兄如何得知?”
乐山答道:“刚才你们两位去后,我们还没有睡,听得神狮吼 声,料有岔儿发生,故到后边来一看,果然有怪兽骚扰,且喜现已 逐去了。”
乐水却指着坍倒一角的碧云亭说道:“可惜这亭子被那孽畜毁 损了。”
剑秋道:“真是可恶,我们在亭子里,那孽畜已撞到亭子上来 了,所以我们一定不能饶过它的。”
乐山道:“明天禀知师父后,只得派匠修葺了。那孽畜好不 厉害。”
剑秋道:“还有我的龙驹呢,不知受的伤怎么样了。”
玉琴道:“恰才我看见龙驹、花驴都躲到洞后去了,大致无妨 的。”于是四人走向碧云洞的后面去,见龙驹、花驴都躲避在崖下松林里。剑秋呼了一声,方始跑出林子,剑秋借着星光,细看龙驹的 后面股上只抓碎了一片皮,没有大碍。
玉琴道:“今晚它们吓够了,倘再放在廊内,我倒有些不放 心呢。”
乐水道:“我领它们到寺里去吧,那边比较安宁一些。”
玉琴道:“这样多谢师兄了。”乐山、乐水遂和琴剑二人道了一 声晚安,驱得花驴龙驹回碧云里去。那镇山神狮也慢慢地走回前 山 去 。
玉琴、剑秋步入碧云洞,良宵细语,受了一番惊扰,玉琴点上 明灯,气愤愤地对剑秋道:“昆仑山碧云崖上一向是平平安安的,况 有神狮镇压着,谁敢来伤一草一木呢?不料那孽畜竟会突然袭警, 猖狂极了。神狮一时也不能克胜,被它侥幸逃去。我却有些不甘, 好久没有施展我的身手了,想我当年石崖杀虎,生平不知畏惧为何 物,若不是在这山上不敢轻举妄动时,我早已追赶那怪兽去了。”
剑秋微笑道:“你且稍忍,明日听了禅师之命再作道理。谅禅师 也不肯轻恕的,他自有主张,不怕这怪兽逃到哪里去。”
玉琴道:“我明晨见了师父, 一定要讨下命令,让我去驱除那 孽障。”
剑秋拍着伊的肩说道:“好琴妹,若去战它时,我必相助一臂 之力。”
当夜二人略为坐谈一刻,也就解衣安寝。次日清晨起身,盥洗 梳妆毕,琴剑二人佩着宝剑, 一齐走到碧云寺中来谒见禅师,先去 餐间里用过早餐,然后步入云房。恰好乐山、乐水也已走来, 一起 进去拜见禅师。 一明禅师对琴剑二人说道:“昨宵你们受惊了,乐 山、乐水已将那怪兽情形讲给我听。此兽果然非常奇怪,来得突兀, 大概其名为祷杌,是上古时的恶兽,难得出现的。汉朝东方朔《神异经》上有此兽之名,自然凶猛异常,虽有镇山神狮,也不能使它 慑服了。山上有了此兽,非但百兽难安,而附近四处的居民恐也要 受到它的荼毒,使人难以坐视,只好想法驱除了。”
玉琴连忙说道:“弟子久不用武力,此次愿乞师父差我去歼灭那 怪兽。”
一明禅师闻言,对玉琴点点头笑道:“我也知道你要借此舒展舒 展你的筋骨了,但这是畜类,何必大材小用,烦你去对付?我本待 令乐山带领镇山神狮和我的巨獒去制伏它,你既然高兴前往,我就 着你带同一狮一犬,到那边去斩除那祷杌怪兽,剑秋也可伴你同 往。”二人闻言,连忙拜谢。
禅师撮动嘴唇,唤了一声,那头巨獒已跳入云房来向禅师摇尾 摆耳,似乎等候禅师的法旨。一明禅师伸手抚着獒首道:“今天你可 跟随我们去歼灭祷杌怪兽,好好儿服从命令。”说着话,将手向玉琴 一指,那巨獒好似有灵性的,能够听得懂禅师之言,立即一跳,跳 到玉琴身前,把鼻子在玉琴的纤手上嗅了一下。
玉琴缩起手来,向巨獒头上轻轻抚摸着说道:“你是勇猛无敌 的,快随我们去吧。”
一明禅师对玉琴说道:“祷杌倘然投首时,身上的皮可以把它制 成一个背心,穿在人身便可抵御一切兵器,能使刀枪不入,所以你 们若要制胜它时,必注意伤它咽喉和心口,除掉此二处,别的皮肤, 任何刀枪都不能损伤毫末的。又有祷杌的胆,趁它未死透时摘了下 来,制成药末,可以医治一切刀伤火灼以及疾病垂危之人,有起死 回生之功,不要忽略了这个宝贝。你们带同一狮一犬前去动手吧。”
于是琴剑二人又向禅师告别,奉了禅师之命,偕同巨獒,走出 寺门。那镇山神狮正雄赳赳地踞在一棵大树之下,玉琴向它一招手 道:“神狮神狮,快随我们去歼灭那怪兽。”神狮好似懂伊的说话一般,立刻跳起身子,跑至玉琴面前。
玉琴随对剑秋道:“这个昆仑山十分广大,不知祷杌藏于何处, 我们走向哪里去找它呢?”
剑秋答道:“昨夜那怪兽不是向西山头逃去的吗?那边正通雪 山,雪山素多凶恶野兽,人迹稀少, 一定是从那边来的。我们可先 到雪山附近去寻找,况且我们还有一个很好的向导者呢。”
剑秋说着话,把手向巨獒一指,玉琴点头会意,二人遂又引着狮獒,走至寺后碧云亭侧。剑秋呼着巨獒,把昨宵给祷杌践踏之处, 指巨獒嗅个不已。神狮也在四处嗅,时时昂首振鬣,好似表示它雄壮的样子。玉琴将手一挥,一狮一獒立刻向前面跑去。玉琴剑秋也 不敢怠慢,拔步跟着便走。幸亏二人都有轻身飞行功夫,爬山越岭, 紧紧追随着后面。然而神狮、巨獒跑了一段路,常常要立定了等候, 玉琴跑了许多路,额上香汗淫淫,对剑秋笑道:“我们今天却和兽类赛跑,自然我们吃亏了。”
剑秋带笑说道:“琴妹要休息一下再走吗?”
玉琴一向好胜心重,早摇摇头道:“我还能走上二三十里,稍停 再歇。”
这时日已近午,二人也不知跑去了许多路程,前面有几个高大 的山峰,已近雪山,正当分路之处,因为左右有两条路都可通行。 玉琴道:“我们走哪条路呢?”见那巨獒在地上狂嗅了一会儿,即望左边一条路上跑去,神狮回头望了一望,也向左边走。琴剑二人瞧瞧左边的山路,怪石嶙峋,崎岖不平,草木塞道,更是难走。但想那巨獒必然嗅得出祷杌的藏身之地,自己为了要发现奇迹之故,只 得备尝险阻艰难,跟着它们走了。
又走了四五里路,已走上一个山峰,山上却有一片平地,又有 一个大池,古木蔽天,十分荫翳,真是一个幽静美妙的好地方。玉琴顾谓剑秋道:“想不到这里却有这种佳境,结庐于此,也未为 不可。”
剑秋道:“不经险远,不涉奇地。我们起初何尝知道有这样好的 地方呢?我们走得力乏了,不妨在此小憩一歇。”
玉琴道:“我有些口渴,这大池中的水十分清澈,可以喝一些。”
剑秋道:“只是没有取水之物,如何是好?”
玉琴道:“待我用手掬着饮吧。”
玉琴一边说,一边刚才走至池畔。只听神狮吼了一声,巨獒向 东边林子里作势跳跃。琴剑二人以为那怪兽来了,立刻抽出宝剑来 戒备着。玉琴眼快,向林子边瞧去时,只见林子里有一个雪白的人 影闪了两闪。伊说一声“咦”,动了好奇之心,跳过去看时,那人影 也走出林来,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全身缟素,穿着重孝, 所以望过去雪白了。神狮、巨獒也一齐赶过来。那少女对她们也是 十分骇异,欲语不语。玉琴忍不住向那少女问道:“请问你这位小姑 娘从何而来?”
那少女答道:“我是一向住在这个峰上的,我要问二位从哪里到 此?这一狮一獒可是你们带来的吗?要不要伤人?”
玉琴道:“原来姑娘是住在这里的。我们自从碧云崖碧云寺赶 来,这狮和獒都是我家之物,不会胡乱伤人,请姑娘不要顾虑。我 听姑娘声音是京津一带人物,为何住在此荒山峻岭之中?身上穿的 孝又是何人?可能告知?”
少女听玉琴问到伊所穿的孝,不由眼眶中盈盈欲泪,带着酸楚的声音回答道:“我姓翟,名绮云,今年刚才十八岁。父亲翟宏道, 本是北京人氏,母亲早故,并无兄弟姐妹。我父亲是个北方有名的拳术家,只因在五六年前和北京的大刀王五比赛武艺,我父亲稍一不慎,失败在王五的手里,便觉无颜再入居故乡,所以担簋裹粮,携着我云游天下。他一路自陕甘游至此间昆仑山西北的天柱峰,因 见这里风景幽静,罕与世接,所以特地到邻近僧寺里去召雇工匠前来,盖造起三间小屋,聊蔽风雨。又购置了些应用物件,不辞艰辛, 在这峰顶新做起一家人家,从此父女二人独居在此,晨夕看山。我父亲自誓终身隐遁于此,不再回乡,不再与世人相见。他因我喜欢学习武艺,便把平生武术授予我。也因在此等地方,野兽出没无常, 不可不习些武艺,资以自卫。我父亲闲来种些花木,或入山中采药。 数年以来,宁静无事,山中虽有虎豹,而天柱峰上却未来骚扰。邻近的山中人也和我们相安无事,称我的父亲为老隐士,因为他的年纪也近六旬了。谁知在半月之前,山中来了一头怪兽,大家都不知道名称,咬死了几个樵夫。我父亲知道后, 一心想除去此害。遂带着利刃,和几个山上的猎户于夜间去捕捉那头怪兽。我父亲与那怪兽格斗在山坡边,不料那怪兽非但力大异常,而且全身毛长皮坚, 刀枪不入。我父亲的兵刃伤它不得,反被那怪兽噬伤要害而去。众猎户舁至家中时,可怜我父亲已不能说话了,只把一手向我挥挥, 大概是教我逃避的意思,就这样含恨而殁。我那时又是何等的悲痛啊!”
翟绮云说到这里,声音越觉凄酸,顿了一顿,玉琴剑秋也不胜 太息。剑秋问道:“那么今天你姑娘带了刀和弓箭,可是想代你亡父 报仇去吗?”
翟绮云点点头道:“正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虽弱女子, 宁忍偷生怕死,不代我父亲去报仇呢?自我父亲惨死以后,茕茕弱女,独居茅庐,午夜梦回,血泪未干。誓竭我力去杀死那怪兽,复我大仇,庶几可慰亡父阴灵于九泉。只是怪兽刀枪不入,凶猛异常, 我父亲尚且死在他爪牙之下,我的技艺自知未臻上乘,怎样能够诛掉那怪兽呢?辗转寻思,唯有用一种毒药箭去伤害怪兽的生命。幸我以前曾随父亲练习一种短弩,虽无穿杨贯虫之技,却也功夫纯熟, 也许可以赖此取胜。而我父亲在世时,曾往山中采药。记得有一次, 他采取一种药草回来,告诉我说这草含有极深的毒性,倘然捣烂了, 制成一种毒汁,把兵器浸上三日三夜,毒汗渗透兵刃中,他日用以 刺人,见血即死。所以我就取出这样药草来,也不知是何名,把来 如法炮制后,又将二十支弩箭浸在毒汁中,经过三日三夜,取出在 阳光下晒干,便可应用。那毒汁剩下的很多,我就密藏在一个瓶内, 以备异日之用。成功后先试过天上的飞鸟、山中的野猪,果然十分 灵验,无不立毙。我想那怪兽虽然刀枪不人,像我这种毒弩,也许 可以把它射死的。今天就是我到外边去找那怪兽报仇的。二位从碧云崖来,身带宝剑,狮獒俱能听命,谅为异人。我前闻父亲说起, 碧云崖碧云寺中有一个一明禅师,是昆仑派中的剑仙,门徒甚多。 二位大概是从一明禅师那边来的了,不知有何事情?”
玉琴笑道:“翟小姐,你好聪明,我们确是从碧云寺禅师那边来 的,一明禅师正是我的师父。我姓方,名玉琴,别号荒江女侠。这 位姓岳,名剑秋,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的丈夫。”说着话把手向剑秋 一指,又是微微一笑。
翟绮云听了,便向二人下拜道:“原来二位就是昆仑岭门下的大 侠,以前我曾听亡父说过,女侠是当代巾帼英雄,韩家庄歼灭韩天 雄父子,江湖上有谁不知?小女子久已闻名,不想今日相逢,真是 幸事。”
玉琴伸手把翟绮云扶起,且叹道:“天涯浪迹,徒有虚名。韩家 庄一役和绿林中人结下不少仇隙,何足齿及?现在我们在山上韬光 匿影,已有三年了。今天是奉禅师之命,出来歼除那怪兽的。翟小 姐孝思可嘉,我们情愿相助一臂之力,同去结果那怪兽的性命。”
翟绮云闻言大喜道:“原来二位大侠本是到这里来收拾那怪兽的。那么小女子愿意在两位之后,倚仗大力,同诛此兽。只不知二 位如何得知此消息?"
玉琴便将怪兽昨夜骚扰的事,告诉伊听。剑秋对翟绮云说道: “那怪兽唤作祷杌,上古时曾有此兽,难得出现的,当然凶悍异常。 而尊大人遇害了, 一明禅师说过此兽肌肤坚韧,不畏刀枪,所以只 有伤它的咽喉和心口,只有这两处可以致它的死命。翟小姐倘遇着它时,须注意及此。合我们三人之力,又有一兽一犬,岂惧不能胜一祷杌呢?”
翟绮云道:“今日使我遇见二位大侠,真是上天之赐,也是先父 阴灵所佑。但二位到此,谅有些疲乏了,敝庐就在前面,可否请二 位过去稍坐些时?”
玉琴点点头道:“我本来有些渴了,到翟家小姐那边去稍坐片刻 也好。”绮云大喜,遂回身引导剑琴二人走向树林边去。
剑秋见着玉琴要到翟家去,他也只得跟着同行。神狮、巨獒跟 着一起去。穿过这一带树木,只见前面悬崖下,有三间小屋构筑在 那里。门前正有一道瀑布,如珠帘一般,水声诤,既可观而又可 听。绮云的父亲选着这块好地方,也不是容易的,谁知丧命在祷杌 凶吻之下,可惜可惜。剑秋正在暗想,玉琴和绮云已走至门前,推 门而入,剑秋也跟着走进。见庭院轩敞,种着不少草卉。房屋里也 收拾洁净,东边一间是书室,西边一间是卧房。绮云把二人让至书 室里坐,书籍很少,安放着不少制药之物。
绮云去烹上香茗送来,玉琴道:“你不要多忙,我们是来憩坐 的,何用客气?”
绮云道:“难得二位大侠到临,光生蓬荜,草庐中一无所有,幸 恕简慢。”
剑秋道:“翟小姐请坐吧,少停我们还要去擒怪兽哩。”
绮云遂坐在一旁,又把伊父亲在山上隐居的事讲一些给琴剑二 人听。正在谈话时,忽听神狮在外面怒吼一声,玉琴首先跃起道: “敢是那孽畜来了?我们快去。”伊第一个提着宝剑,奔出门去。剑 秋、绮云也各携武器跟着同出。但他们走至外边时,只见神狮和巨獒早攫着一头野猪,在那边树林前分而食之。
玉琴说一声:“呸,我道是祷杌来了,却是这野猪。神狮也何必 大惊小怪,它倒得着一顿午餐呢。”
剑秋道:“神狮的吼声远近都闻,倘然祷杌近在这里,说不定会 闻声而来的。”
翟绮云道:“祷杌出没的地方便在前面一个山头,听人说祷杌性 子也很懒,白昼时常酣睡,至夜即出。所以我此次前去是想拣选一 个隐蔽之地可以藏身的,等候它出来,好用毒弩射它。”
玉琴道:“好,那么我们就到那边去埋伏吧,也许它日间有时要 出来的。”伊说了这话,把手向狮犬一挥,神狮、巨獒好似懂得伊的 意旨的,立刻便向前跑。翟绮云便将门带上了,即和玉琴、剑秋跟 着神狮、巨獒前行。
又翻过一重山头,巨獒只是向地下嗅,又向前面山崖罅处狂吠。 剑秋对玉琴、绮云说道:“你们瞧这巨獒样子,似乎祷杌的窟穴便在 这山崖下了。”
玉琴点头道:“细瞧那崖壁十分峻险,本领浅薄的人不能飞越。 那边草际又有巨兽的足印,并有一头虎的残骸,是兽吻下所剩余的, 更可证实此地已近兽穴。”
忽听崖下一声怪啸,使人毛发俱悚,顿时又有一声怒吼,是从这里神狮所发出的。神狮吼声方止,瞥见崖壁下有一鹿大的金黄色物,披开丛草,如奔雷掣电般飞上崖来。剑秋连忙一拉玉琴的衣襟, 说道:“快快伏下。”二人立即去伏在一株大树背后。翟绮云十分矫捷,跟着向树上一溜,伏在枝叶繁密的所在,使对方目力不及,借 此隐蔽。玉琴一瞧翟绮云上树的样子,宛如一头狸奴,非常轻快, 便可觇知翟绮云的飞行功夫,也着实不错,心里很觉伊人可爱。
这时候那鹿大的金黄色怪物早已跳至崖上,正是怪兽祷杌。神 狮早已瞧见,举起雄厚的前爪向祷杌扑了过去,祷杌也恶狠狠地张 牙舞爪,和神狮决斗,同时巨獒也已狂叫一声,直蹿向祷杌头上猛 啮。祷杌要向巨獒反扑时,巨獒已跳至它背后,又向祷杌后股猛啮, 异常灵活,使祷杌无机反抗。可是祷杌的皮肉既然刀枪不入,所以 任凭巨獒狂啮,也不能损伤它毫末,这个巨獒也奈何它不得了。 一 狮一獒猛斗祷杌,吼声连连,可说是山野中绝无仅有的兽斗。忽东 忽西,忽上忽下,此扑彼跃,你攻我拒,看得树后的玉琴、剑秋, 树上的翟绮云津津有味,忘记了自己也是参战的一分子了。它们狠 斗多时,祷杌果然厉害,仗着它的坚实的皮肉、绝大的气力,神狮 巨獒不能立时制伏它。
玉琴一拉剑秋胳膊道:"我们来此做什么的?别作壁上观了,快 些出去收拾那孽畜吧,不要伤了神狮、巨獒,无面目归见师父。”
剑秋被她一句话提醒,忙和玉琴各从腰间拔出宝剑,从树后跳 将出来,各自大喝一声。祷杌见了琴剑二人,连忙舍弃狮犬,向琴 剑二人扑来。玉琴、剑秋怎敢怠慢?大家舞剑和祷杌左右夹攻,剑 光霍霍。换了别的野兽时,早已丧亡于剑光之下了,可是那祷杌竟 是金刚不坏之身,虽有真刚惊鲵这般利器,它毫无惧怕。二人听了 禅师之言,早已注意到祷杌的咽喉和心口两点,几次三番想刺它的 要害,都被祷杌的利爪扑去,而且祷杌的腾挪功夫又是十分灵活, 有一次玉琴在它的后面刚要把剑刺入它股眼,却被祷杌的长尾扫过 来,犹如铁鞭一样。玉琴险些儿吃它打倒,幸亏跳避得快。神狮和 巨獒也在旁边跳跃不休,作势欲搏。
剑秋瞧得分明,将剑使个蝴蝶斜飞势, 一剑向祷杌咽喉中刺去。 祷杌怎肯被他刺着?将头一偏,惊鲵剑正刺中它的左肩,铮的一声响,好似刺在钢铁上一般,反弹出来。祷杌吼了一声,举起前爪又望剑秋头顶扑来。玉琴在旁矮着身子钻过去,照着祷杌心口一剑疾刺,那祷杌正扑剑秋,身子腾空,露出它的心口来,没有掩护,不防到玉琴从旁边袭击。剑秋再向地下一伏,而玉琴的真刚剑已乘势刺入祷杌的心口,同时对面树上一支弩箭,如寒光一点,从剑秋头上疾飞而过,向祷杌咽喉射来。那祷杌因心口中剑,方负痛昂起头来,弩箭已入咽三寸,射个正着。祷杌身上的两处要害都已中创, 但是还要做最后之挣扎,将尾一摆,掉转头来想噬玉琴,而玉琴已把宝剑拖出,祷杌的心口的血跟着直流出来。玉琴跳到一边去,剑秋已瞧见一剑一弩都已成功,心中不由狂喜,跳起身一剑又向祷杌尾巴上扫去,铛的一声响,那尾巴掉转来,将剑挡住。祷杌知道背后有人刺它,又回身去扑剑秋,玉琴又杀上去牵制它。那祷杌一连往返跳了数次,都扑不着,狂怒不已,而心口的血越流越多,地上已流了一大堆血水,喉间中着的毒弩毒性已发,立刻全身血液凝结, 力气委顿,惨叫了一声,倒向草际,乱翻乱滚。玉琴、剑秋知祷杌毒性发作,已无能为,便握着宝剑,站在旁边观看,神狮和巨獒见了祷杌这般模样,一齐跳上前,向祷杌身上狂咬。
此时翟绮云已自树上一跃而下,捷如飞燕,来至琴剑二人身前, 对玉琴说道:“那怪兽已中毒弩,药性发作,恐怕全身走遍,你们的 神狮和巨獒快不要去噬咬,否则传染了毒,不是玩的。”
玉琴闻言,立即撮唇作声,喝住了狮犬,再瞧那祷杌已直僵僵 地躺在草中,出气多,进气少,奄奄待毙了。
玉琴便对绮云说道:“翟小姐的弩箭果不虚发,那孽畜若非中了 你的毒弩时,恐怕还没有死得这样快呢。”剑秋也称赞翟绮云神弩可爱。
翟绮云脸上方才有了笑容,又说道:“我隐伏在树上,偷瞧这怪 兽果然狰狞可怖,一狮一犬尚且不能制伏它,别的野兽更是敌不过它了。后来二位大侠出斗时,剑术之妙,世无其伦,叵耐怪兽身上刀枪不入,仍不能伤害它。我屡次想要用毒弩射它,只因两位和怪 兽酣斗在一处,诚恐拙技低劣,误射了两位,非同小可,故持满不发,专待机会。以后那怪兽向岳先生猛扑时,岳先生向地下蹲伏, 我乘这个良机,立发一弩,侥幸射中它的咽喉,而女侠的宝剑也已刺入它的心口。也是那怪兽的末日到了,小女子借重大力,得报亡 父之仇,这是非常快慰的。”
剑秋道:“恭喜翟小姐父仇已报,此是天助孝女,并非我等之 力。况翟小姐的弩箭,神妙无伦, 一发而中。如此妙龄,已有绝技, 将来更是未可限量呢。”
翟绮云又道:“小女子些些薄技,言之可愧。非两位大侠相助, 怪兽岂易歼灭?所以铭感五中,永永勿忘。现在怪兽已诛,可请两 位再往茅庐小坐?”
玉琴一看太阳的影子,便对翟绮云说道:“本当从命,但因时候 已是不早,我们要紧回去禅师面前复命,所以不能趋前了。我要问 你,父仇已报,你一人独住在此岂不更加孤单?以后做何主张?”
翟绮云道:“我也无意再隐居在这天柱峰上了,天津城外李家集 那边是我的姑母表兄表妹,他们很是爱我的。当我父亲远适西域时, 姑母很不赞成,坚欲留我住在她家。但因一则我父亲必欲携我同行, 二则我也舍不得离开父亲,所以跟了父亲到此。今日父亲已是故世, 大仇已报,我若隐居于此,徒增悲痛,故思遗返天津,到我姑母家中去寄食了。”
剑秋道:“还是这样的好。你姑母既是怪爱你的,你若还去,自然必能照顾,比较独居在此荒山中好得多了。只不知你姑母所适的 人家姓谁?”
翟绮云答道:“我姑父姓卫,名慕青,别号花豹子。生前很爱武 艺,也喜结交朋友,但早已逝世。我表兄卫长春,别号小豹子,也 习武术。只是他们原籍本是山东峄县,因我姑父前在天津镖局做事, 故移家津门,卜居于李家集的。我姑母以前曾说过,如在天津住得 乏味时,当举家徙迁故乡。别离三年,不知我姑母是否住在那里, 这是须待我到了那边方才能明晓了。”
玉琴点点头道:“很好,你若到了那边万一你姑母业已他迁,不 妨请至曾家村曾家庄,去见我的寄兄弟曾毓麟。他的夫人宋彩凤也 是一位侠女,彩凤的母亲双钩窦氏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你去和她们 相见,她们一定非常欢迎的。只要你提起我的姓名,她们便格外看 重了。”
翟绮云诺诺答应道:“女侠的朋友当然也是大侠。此番我到得津 门,不论找到我的姑母与否,我也必上曾家庄跑一趟。”
玉琴道:“翟小姐若见宋彩凤母女时,可说我们在昆仑山上业已 结婚了三年,说不定隔几时还要下山走一遭,也许可以和她们有重 逢的一日。”
翟绮云答道:“必代女侠转达此意。”
玉琴却对剑秋笑了 一笑,剑秋道:“那么我们要告别了,愿翟小 姐途中平安,珍重玉体,父仇已报, 一切都可释怀。”
玉琴也叮咛了数语,翟绮云含泪致谢。伊虽和琴剑二人初次相逢,却是非常契合,且深佩二人的剑术,景慕二人的佳誉,恨不得追随骥尾,时聆教益。二人心里也觉得伊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女子, 所以玉琴要介绍伊到曾家庄去见毓麟彩凤。
剑秋见翟绮云含泪伫立,玉琴的脸上也有些依依不舍,遂一拉玉琴的手腕道:“我们就把这祷杌怪兽带回寺中去吧,幸亏我带有一根绳子在此,可以用一个省力的办法,免得累累赘赘地自己动手。” 说着话,从他的腰里解下一根盘绕着的绳子,先把一头牢牢地紧缚在祷杌的颈上,然后将手向神狮一招,神狮立刻跑至他身边,剑秋便把这绳子的又一头紧缚在神狮的后腿,用手在神狮的股上轻轻一拍道:“你把它拖回碧云寺去吧。”神狮一听这话,立刻发动四足, 拖着那祷杌便跑,巨獒也跳跳跃跃着同奔。剑秋、玉琴、绮云三人随至后面,走向原路去。
现在他们好似奏凯而归的样子,心里各有说不出的快乐。行行 重行行,已至天柱峰下。绮云虽仍想邀琴剑二人到草庐中去小坐, 可是事实上已是不能够了,伊就停了脚步,向二人告别。
玉琴道:“你回去一准快快预备动身,这地方不宜再住了。”
绮云道:“是的,我明天便拟下山赴天津去,二位相助之德,终 身不忘,窃愿他日有缘再见。”
玉琴点点头道:“很好,前途珍重。”
绮云别了玉琴、剑秋自回天柱峰上去,琴剑二人仍跟着神狮、 巨獒紧走了。又跑了好一段路,玉琴忽然停住脚步,向剑秋说道: “翟绮云纯孝勇武,不可多得,我真不舍得和伊分离,心中正在思念伊。”
剑秋笑道:“刚才分别,怎么就要思念伊呢?想翟绮云虽是孝 勇,我们究竟和伊是初相识,你为什么大有恋恋之意呢?”
玉琴道:“我这个人自知太富于情感了,往往人家的事情看作自 己的事一般,未能忘情。宋彩凤、年小鸾、萧慕兰、宇文蟾姑等, 哪一个会使我轻易忘掉呢?何况翟绮云的身世大有类于昔日之我。 圣人云:‘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一个人能够有孝心,将来一定不错的。我恐师父怪我多事,否则早要把伊带往寺中去哩。”
剑秋道:“你带孝女去见禅师,禅师也绝不至于怪你多事的。譬 如陈景欧,不也是你带上昆仑山上来的吗?”
玉琴道:“啊呀,被你这样一说,我悔不带翟绮云往寺中去一 遭了。”
伊说话时,停住脚步,似乎要走回去的样子。剑秋把手向前面 一指道:“你瞧神狮拖着祷杌跑得很远了,我们追上去吧,不必多此 一举了。”
玉琴给剑秋一说,遂又拔步便走。狮獒在前,琴剑在后,紧跟 紧走,将近天晚时回至碧云寺前。剑秋从神狮腿上解下那根绳子, 抚着狮獒道:“大功已成,你且去休息休息吧,禅师那边我可以代你 去报功的。”神狮听了,欢跃而去。
剑秋又从祷杌咽喉里拔下那支弩箭,箭末镌着一个“翟”字。 遂和玉琴双双走入,巨獒跟着,蹿向殿后去了。
乐山、乐水从殿上走出来,见了琴剑二人,又见剑秋拖着祷杌, 遂说道:“恭喜师弟师妹,已诛得怪兽回来了。”
剑秋答道:“幸不辱命,总是侥幸。禅师在云房中吗?我们去参 见后,再将歼除祷杌的情形告诉你吧。”
乐山道:“禅师正在雷音精舍中和虬云长老谈禅,师弟师妹且请 稍坐一会儿,休要去打搅。”
剑秋道:“也好。”
于是他将祷杌抛在庭中大树之下。寺中人听得琴剑诛掉怪兽回 来,大家都跑出来观看,对着祷杌无不咋舌称奇。玉琴剑秋遂将他 们如何歼却祷杌的经过情形,约略告诉他们听。正报告得有劲儿的 时候,一明禅师已从殿上徐徐走出。大家一见禅师到来,立刻肃静 无哗,琴剑二人连忙上前拜见禅师,将歼除祷杌的事一一奉告。禅 师听到翟绮云为父复仇之事,也不胜太息。又走至祷杌身边看了一会儿,顾谓玉琴剑秋道:“你们办得很好,这祷杌的皮你们可以把来 做两件背心穿穿,以防不测。还有它的胆也可制药,你们好好去收 拾吧。这恶兽在此噬人造祸,也是自招祸殃,昆仑山上断乎容它不 得的。又有你们的碧云亭,我已吩咐寺中工匠明天前去修葺了。”二 人便向一明禅师拜谢。
这时巨獒已跳跃而至,见了禅师,静伏在他面前。禅师把手摸 着巨獒的耳朵道:“你也辛苦了,今晚可以大嚼一顿呢。”遂吩咐香 积寺特地为巨獒备些荤腥食物,犒赏它的功劳。禅师说罢,自回云 房,众人也都散去。玉琴、剑秋和乐山、乐水仍坐在一块儿谈谈山 中的野兽,一会儿天已昏黑,玉琴、剑秋在寺中吃过晚餐,也欲早 些回去休息,祷杌却仍留置寺内。
这晚二人因为多赶山路,都觉疲倦,回至碧云洞,解衣便睡。 次日起身,又往寺中拜见禅师。退出后便去收拾那祷杌。先破了肚, 挖出祷杌的胆,真如绿宝石一般。玉琴便放在阳光下去晒干,预备制药。又将祷杌的皮剥下,去洗净了,割截下精美之处,把来揉搓后,以制背心。
玉琴费了数天工夫,方将两件背心做好,穿在身上,十分妥帖, 但夏日气候炎热,却不能穿的,此刻在山上也无用处,所以藏在箧中备而不用。剑秋也将祷杌的胆如法炮制,磨成了一种粉末,储藏在小瓶里,以备急需。而碧云亭早经工匠修葺一新,二人仍可在亭上小坐。龙驹的伤处也早平复, 一场风波安然过去。但玉琴却时时要惦念翟绮云这个孝女,大概伊已下山回津沽去了。伊若住在天柱峰上时,自己可以多一伴侣,常去那边遨游,玩赏风景了。
七夕既过去多日,中秋又忽焉莅临。这天正是中秋节的早晨, 剑秋醒来时,见玉琴尚犹酣睡,姝首正贴在自己的胸前,而他的左臂正压在玉琴的肩下,便用右手指在玉琴颊上轻轻弹了一下,说道:“琴妹醒来,琴妹醒来。”
连唤了两声,玉琴方才惊醒。星眸微场,脸上露出娇嗔之色, 对剑秋说道:“唤我作甚?好梦被惊醒了。”
剑秋一边笑, 一边指着外边在洞上面漏下来的晨曦,说道:“这 时候还不该起来吗?你做的什么好梦?能不能告诉我听?”
玉琴将头别转去道:“我不说。”
剑秋道:“你不说吗?别怪我要向你胳肢下来呵痒了。”
玉琴最怕呵痒,忙回转头来说道:“别闹,我说便了。”
剑秋哈哈笑道:“不怕你不说。”
玉琴道:“刚才我正梦见自己和那个孝女翟绮云在一个山顶上, 和两个麻面大盗酣斗。忽然山下杀来了袁彪和年小鸾二人,有一麻 面大盗向后山遁去,我在后紧追,正追至悬崖下,那厮前无去路, 没有逃身,我刚要舞剑进刺,忽然被你惊醒了,不是便宜那厮吗?”
剑秋笑道:“便宜了谁?”
玉琴道:“那个麻面大盗。”
剑秋道:“既然是梦,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琴妹说得令人发噱, 原来是这样一个好梦。琴妹的身手投置闲散了三年,而琴妹做的梦依然还是三年前浪迹江湖诛恶除奸的情景。大概我们的尘缘未满, 还须下山去走一遭呢。好了,你不要怪我惊破你的好梦,今日是中 秋佳节,朝晨天气这般晴好,晚上月色一定清辉。我们虽在山上, 不要辜负了这个佳节,我与你晚上去山巅步月,细玩夜景,夜间更 当有好梦呢,请你不要恼我才是。”
玉琴这才笑了一笑,和剑秋一同披衣起身,梳洗毕,二人又到碧云寺中去谒见禅师。下午禅师在内打坐,玉琴、剑秋、乐山、乐水一同在外面庭中看陈景欧舞剑。别瞧他是个文弱书生,近来的剑术已大有进步了。正在这时,外面忽然走进两个人来,哈哈大笑道:“玉琴、剑秋,你们还守在山上吗?”
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飞云神龙余观海和闻天声, 一先一后地 走了进来。风尘满面,衣衫垢敝。这二人正是志同道合的剑仙。剑 秋连忙迎上前去道:“师叔和闻先生从蜀中回来吗?怎么去了这许多 时候?令人时常思念。”
余观海笑说道:“剑秋,你说长久吗?依我们两人看来,却并不 觉得甚久,还觉得未曾畅游呢。”
说话时,玉琴、乐山、乐水都上前相见。玉琴道:“二位此去, 谅必游了许多名山大川,不胜健羡,可有什么奇闻逸事讲给我们听 听吗?”
闻天声接口说道:“女侠,我们此去闻见很奇,当然有些事情要 奉告与故人知道的。只是我也要向你讨红蛋吃呢。”
女侠玉靥微晕说道:“我不知道,你要喝酒吗?寺中有的好酒尽 你们喝就是了。”
闻天声道:“我们没有一天不喝酒,酒是我们的生命,醉乡的日 子过得真快,却不知你们温柔乡里的日子又是怎样的滋味?谅必也 和醇醴一样的甘美了。”
剑秋听闻天声故意和他们打趣,遂说道:“你要喝酒,停会儿请 你喝个畅快便了,不要胡闹。你们要见禅师吗?”
余观海道:“禅师可在云房中吗?当然要去参见的。”
乐山道:“禅师正在云房中坐禅哩。”
余观海道:“我可要去搅扰他了。”
于是他就和闻天声一同入内去拜见禅师,见过禅师后,又去见 虬云长老。玉琴、剑秋等却在外面坐待。隔了好一息,二人出来, 闻天声笑嘻嘻地对剑秋道:“今夜的酒已有主人了, 一明禅师请我们 在慈云阁上夜宴,算是代我们洗尘的,你们都是陪客哩,少停大家要多喝些酒的。”
乐山笑道:“寺中藏的好酒甚多,不怕酒量深的。”
琴剑二人闻言也很高兴,大家走出寺门前去散步一回。巨獒也 跟着他们同玩。剑秋遂将歼除怪兽祷杌以及邂逅孝女翟绮云的事告 诉闻余二人知道,二人也啧啧称美孝女的孝和勇。
天色垂暮时,一明禅师已设宴于慈云阁上,为闻余二人远来洗尘。虬云长老也请到同席,玉琴、剑秋、乐山、乐水、陈景欧等一齐相陪。那慈云阁是寺中最高的所在,筑在岩石之上,四面明窗洞辟,可以远瞩山半。这晚况又是中秋之夜,名山月色,更有可观。 玉琴、剑秋等先到慈云阁上凭栏闲眺,一会儿闻余二人已到,跟着一明禅师、虬云长老带着乐山、乐水、陈景欧等走来,于是大家挨次入席。禅师长老和闻余二人坐在上首,琴剑等都坐在下首。肴馔虽是素的居多,而烹煮得都很精美,酒是寺中藏着的陈酒,禅师特地烫着以饷二位酒人的。
闻天声和余观海举杯狂饮,毫不客气。闻天声且咂着舌头说道: “这酒味道真好,记得数年前在山东临城贾家庄上拜贾三春老英雄的 寿,那时候喝的酒也是别有佳味,和今天相较,可称伯仲。其他在 太白楼上也不过胡闹而已,怎有这样好的酒以润馋吻呢?”
剑秋带笑说道:“闻先生,今晚良宵佳节,更可以多喝数杯了。”
闻天声瞧着一明禅师说道:“这里慈云阁非太白楼可比,怎敢在 禅师和长者面前极饮狂醉,以致失礼呢?”
禅师微笑道:“今夕特备美酒飨客,你们尽管尽欢狂醉,倒也不 妨的。”
于是闻天声放开酒胆, 一杯一杯地狂喝了。玉琴是不会喝酒的, 今夜因是中秋佳节,况又是闻天声、余观海二人到来,兴致更好, 所以跟着大家喝了两杯,又吃了一些菜。禅师和余观海、虬云长老等谈着往事,一会儿忆起云三娘, 一会儿谈到龙真人,玉琴在旁边 不好插口,微觉胸中不适,在此像要呕吐的样子。伊就立起身来, 走到东边窗子前去,将身子伏在槛上,想要把胸中的酒呕出来,但 也呕不出。
剑秋也走过来问伊觉得怎么样,玉琴道:“我只是多喝了两杯 酒,别的没有什么,你快去陪他们举觞吧。”剑秋却不肯去,和玉琴 一同立在那里,凭槛外望。这时候月光如水,照彻远近山峰,大大 小小高高低低的宛如有许多白帽白胄的战士,屹立在四周。
玉琴忽然把手向东边天空里一指,对剑秋说道:“你瞧这颗星的 形状很奇怪,我平生没有见过的,到底是什么星?你可知道吗?”
剑秋跟着玉琴的手一看,果见东首天上有一颗很大的星,拖着 一条尾巴,形如扫帚一般,很长很长的,十分光芒。虽在明月之下, 仍不掩却它的星光。若在月黑夜看去时,一定更是好看了。
剑秋便道:“咦,这星大概就是世俗所说的扫帚星吧。”
此时众人听着他们的说话,一齐走过来看。陈景欧道:“这是扫 帚星,哎哟,为什么在此时出现呢?扫帚星三个字以形状而言的, 此星本名彗星。古时书上记载分明,凡是有此星出现之时,天下一定扰攘不安,主动刀兵之象,看来天下又要大乱了。”
一明禅师叹口气说道:“天下一治一乱,几成惯例。自太平天国 以后,至今海内粗安了些时,然而朝纲弛解,杀机隐伏,民不聊生, 祸乱将起。所以天心示戒,此星出现了。”
虬云长老道:“最可悲的是生灵涂炭,地方糜烂。我等在这山 上,虽然理乱不知,灾殃无及,但不能拯救万民之厄,这也是不胜 遗憾的。”说罢,叹了一口气。
余观海却说道:“我听得人家说彗星也是天上行星之一,天空里 像这种的星不知有许多,这是不足为奇的。世人少见多怪,且因此星形状特异,所以对它特别注意。其实世上刀兵的事情是常常有的, 与彗星何干?这是世人牵引上去的。”
闻天声道:“余兄的话也不错,但我前数年在京津以及关东一带地方差不多到处走遍,眼见着那些满洲人泄泄沓沓,颛预无能。政治方面弄得七颠八倒,民生憔悴,可说达于极点。而外人的势力一步一步地进来,所以隐着的祸机一触即发,此星的出现也非偶然了。 况且此次我同余兄到四川去走了一遭,已觉得外面伏着的乱机真多呢。”
玉琴听了这话,连忙说道:“不错闻先生,你允许讲川中的奇闻 逸事给我听,现在我请你讲给我们听吧。”
闻天声点点头道:“不嫌晓舌,正要报告。”
于是大家又回到座上,静听闻余二人讲述川中的逸事。那天上 的妖星仍照耀着它的光芒,如和月姐争辉呢。
第二回 红花村侠客警顽手 白莲教孽徒藏祸心
大家都注意地听着,闻天声眼望着玉琴、剑秋,把手指了一指 余观海道:“我自那年喝了你们的喜酒,就和你余师叔一路入蜀。沿 途除了观玩山水以外,就是饮酒管闲事,倒也干了几桩,只是好酒 却是难得,像今晚这样的美酒甘醴,更是几年没有沾唇了。”说着 话,举起大杯又咕嘟嘟地连连喝酒。
余观海在旁催道:“你既允讲在川中所见的逸闻,就爽快些讲 吧,又何必尽说那些闲文?你看玉琴他们都瞪着眼睛望着你的嘴呢。 酒不妨慢慢再喝,好在今天席上只有你我两个酒鬼,我总给你留着就是,快讲正文吧,别让他们着急了。”
天声放下酒杯,嘻嘻地笑道:“讲故事总得从头讲起的啊,只要 繁简有个分寸就得了。我们人蜀是打南郑经过栈道,过剑门再到成都。南郑是古来军事上的要地,扼褒斜金牛两栈道中之权,西控陇蜀,东下荆襄,汉高祖因之以城帝业,我们因此在那里逗留稍久。 栈道南连剑门, 一路连峰插天,下临深壑,凿石架梁,以续路绝。 行者时虞倾趺。剑门高踞在剑山上,峭壁中断,两崖相嵌如剑,真不愧剑门之称。古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真非虚言。”
陈景欧问道:“有轻身功夫的总不觉难行吧?”
乐山道:“那个自然,你别打岔,听闻先生往下讲吧。”
闻天声又继续讲道:“到了成都,却是一片平原。水渠交错,物产丰饶,为川中第一繁富之区。居民稠密,生活舒适,可是淫逸威 压等罪恶亦以此等处为多。余先生曾手刃了一个逼奸贫女的大富翁呢,这是一件很痛快的事,今天想起,还当为之浮三大白。”说着, 就提起壶来,向自己的酒杯里倾注。众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转向余观海。
这时月光已潜入阁内,把满桌的杯盘映成银色。余观海微笑着点点头道:“也是有一个月明的晚上,闻先生喝得醉醺醺地睡着了。 我出外解小溲,隐约听得有女子的哭声,循着声音找去,是在客店后面的高楼里发出来的。我跳进围墙,又一纵上屋,轻轻揭去几片屋瓦,从小洞里朝下看去。见是一个腹大如瓢、胖得像猪一般的男子,年纪约莫有四五十岁, 一部络腮胡,像刺猬一样地戟指着。手里提着一根皮鞭,指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厉声喝骂。那小姑娘虽然乱头粗服,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姿容确很可爱。听那胖猪的语气,自命是个老封翁,儿子在京师做着什么官,向那小姑娘夸耀着有多少田地房产、金银珠宝;又在他的责骂声里,得知那小姑娘的父亲原是胖猪家的佃户,因为欠了三斗米租,硬要把他女儿做抵押。 虽然父亲投河,母亲自缢,总没有保全得自己的女儿,被胖猪威逼着做他的小妾,那小姑娘却哭骂着誓死不从。胖猪火起,就动手用强,眼看着小姑娘渐渐不能撑拒,贞操行将被攫…… ”
玉琴着急道:“师叔怎么还不快快动手?那小姑娘岂不可怜?要 是我早就把那胖猪杀死了。”
禅师看玉琴说时愤激难遏的神情,心想这孩子在山住了三年, 并没有被清风明月、高山流泉的悠闲生活改变了她任侠好义的天性, 在山将住不久了。便向她微笑道:“你不要性急,你师叔自会惩处他的。你且给师叔和闻先生添上酒,让他们润润喉,慢慢地把那些奇 闻逸事讲给你们听,且耐性等着吧。”
禅师说了,剑秋便提壶代玉琴给余闻二位斟上了酒。余观海喝 了一杯酒,笑道:“在那危险的时候,一片三角形的瓦片,剖开了那五石瓢的大腹,污血四溅,肝肠满地。那小姑娘也就吓昏在一边。 我便进去把那小姑娘扶起,告诉她是我用瓦片从窗外抛进那胖猪的腹中,特为救你而来的。伊的父母已死,我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 伊说有一个母舅在城外车盘村,离此大约三十余里。我搜了一些金 银,交与那女子,又用血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只说夜游神巡查至此, 察得此人作恶多端,故加罪刑,女子已被神带往仙山。唯有神佛之 说,最能使这种为富不仁的人信服。当时我就送伊到舅家,回来时闻先生还是好梦正酣,一些儿也没有知道哩。”
玉琴听他讲完,不觉拍手称快。剑秋道:“那女子得遇师叔,正 是她的大幸。”
闻天声倒有好半晌酒杯儿没离唇,这时连连喊着痛快痛快。余 观海对他说道:“快讲你的吧,酒杯儿可暂停一下了。”
天声且不答话,赵趄着脚步,走到窗前,向外一望说道:“净空如洗, 一碧万里,银光四射,明镜当空,今夜正好月色也。记得那晚在峨眉红花河畔,莫氏兄弟家中,却是没有星月的黑夜,险些儿 给铁棍把我矮冬瓜打成了烂冬瓜呢。”说着回到座上,对众人说道: “我方才所说的祸乱未已,就是指莫氏兄弟等说的。我们自离成都, 便直向峨眉。峨眉在峨眉山县南,系出邛崃山脉,盘亘数百里,层崖巉岩,有数千仞高。山巅终年积雪,气候寒冷,在山下衣夹,到山中便要衣棉。上最高层则重裘犹单,尚须恃炉火取暖了。山中多 梵宇,亦多松柏,翠盖黄墙,错落其间,自饶奇趣。山中犹多药材, 入山即觉异芳扑鼻,迥别凡卉,亦是此山的特色。只可惜山中巨刹香火太盛,顶礼参拜的络绎不绝,祈福于神佛的自多愚人和俗人。 寺中有佛事时,铙钹齐鸣,钟鼓并震,闹得人耳根不静。我们在山 游览了数天,兴犹未尽,只因适有某处贵妇人在山中寺里起什么水 陆道场,絮聒得叫人头昏,我们就下山来,想暂在山下游览几时, 待道场完满时,再上山畅游。峨眉县的风景,除峨眉山最著外,还 有很多胜境。那一天来到山下的红花河畔的红花村里,清溪小桥, 土垣板扉,一派乡村朴实的景象。我们来到村口,看见绿树荫中酒 旗高拂,未免馋涎欲滴,酒虫又跃跃欲出了。我们二人便走向酒家 门前,见挂着莫家店的市招。小屋三间,设了炉灶钱柜外,只疏疏 落落地排了不多几副座儿,座上客除了我们二人外,正所谓绝无仅 有。跑堂的端上酒菜,我们一尝那酒,味淡如水,算作是喝水也就 罢了,一吃那菜,味腥如膻,简直难以下咽,连才喝下去的水酒, 也呕了出来,实在不敢再领教了。便叫跑堂的开上账来,却比在成 都吃的上席还要贵几倍哩。我就说了一声,这样恶劣的酒菜,却要 这样贵的价格?山村野店,倒很会欺人。我一边虽这样说, 一边却 掏出银钱想交给跑堂的,谁知他听见我这样自语着,顿时竖眉瞪眼 地对我喝道:‘你喝不起酒便别喝,谁教你不预先打听打听莫家店的 酒价,冒冒失失地来充阔?又嫌好道坏的,又说价贵,看你两个一 副乞儿相,也不是喝得起莫家店里的酒的人。再要多言多语,可别 怪我这拳头要不和你客气了。’说时还把袖子一撸,手臂一举,那神 情倒很可以吓唬吓唬孩子。”
天声说到这里,余观海接着说道:“起初我是守着沉默,这时见 那跑堂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倒惹起我的气来了。我就把闻先生的右手一拦,叫他别付钱,‘反正菜我们没吃他的,酒也呕了没下肚, 不必会账,我们走吧。’拉了他站起身来往外便走。那跑堂的抢着走到我们面前,伸出左臂一拦,举起右手,就恶狠狠地向我脸上打来。
我就伸手把他的右手一架,左手一捏,于是他的二手一上一下这样举着,不用想放下。我们撇下他就走,才走了四五步,只听后面连连喊道:‘二位好汉请停步,我们店主来赔礼了。’我们回头一看,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连连招手喊着,就是刚才坐柜上打瞌睡的人, 大概给我们争吵闹醒去报信的。他的后面出来一胖一瘦两个汉子, 一般的紫色面皮,五短身材,阔眉大眼,还透着一团邪气。跟着还有七八个汉子,都是健壮的村汉。那个跑堂的也愁眉苦脸地举着一上一下的两只手,跟着那两个矮汉走来。我们停了步,只见那一胖一瘦两个汉子一齐向我们拱手说道:‘小店伙计有眼不识泰山,冒渎二位壮士,理应加以惩罚。不过不知者不罪,请念村夫无知,高抬贵手,饶恕这遭,我们兄弟自当深感。并请重临小店, 一尽地主之谊,还要畅领教益呢。'一边推着跑堂的上前,命他向我们赔礼求饶。看他那副垂目低眉、畏缩求怜的样子,完全和刚才怒目扬眉、 咄咄逼人的态度两样了。这种小人,真是可恶可恨。遇到柔弱的小民,岂不就吃他的大亏吗?这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教训,下次也许不敢任意欺凌人了。我把他的两手轻轻一点,就很自在地可以上下, 和先前一样。我还劝他下次少要动手打人,世间的能人多得很哩, 像你这样的本领,是跟不上和能人对手的。他满脸通红地退入店中去了。我发放了跑堂的,便打算还清酒账,不再回店。因我觉得那店主不像个好人,不愿和他多所兜搭。谁知我交银钱给店主时,他死劲地推辞,不肯收下。我要推辞店主的邀请,闻先生却反帮着他们说,既然人家再三邀请,未可固辞,辜负了人家的盛情。我知道他又要想管闲事了,只得又跟着这一起人回店去。"
余观海说到这里,蓦然一声大吼,屋宇也为震动。大家正出神 地听着余观海讲述,冷不防听到此声,不觉一惊。一明禅师微笑道: “敢是那镇山神狮在追逐着什么了?”
乐山、乐水二沙弥就走出阁外去察看,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道: “外面月明如昼,鹰鸢疑是白天,出窠飞鸣。碰落了山头小石,打在 神狮头上。神狮疑是有敌袭击,故而振鬣怒吼。”
玉琴笑道:"神狮受了一场虚惊,却打断了余师叔的话头,害得 我们只听了一半,岂不扫兴?”
余观海道:“我讲了半天,嘴也干了,我要稍歇一下,让闻先生 讲给你们听吧。”
一明禅师道:“是啊,你们怎么只是先闹着要听,也不知道给客 人斟斟酒?”于是剑秋、玉琴、乐山、乐水、陈景欧一个个依次给客 人敬了一杯酒。
闻先生继续讲下去道:“我因为莫家店的货劣价高,店伙又是那么的凶横,定是店主平时唆使的。那所谓店主者,又是一脸邪气, 这店说不定也是卖人肉的黑店呢?我们重复回店,他们领我俩到第二进屋里,估量着是他们的住宅,也是一排三间,两旁室门紧闭, 也许是内室。中间是堂屋,为饮食起坐之所。堂屋前后有窗,后窗望出去,是一个大院子,围着一带短墙,墙外绿叶葱茏,却是一排 茂林。墙的西边尽头处,有一庭高冢, 一半在墙内, 一半在墙外, 看去墙外的一半要较墙里的半个要高些。在高冢的南面,就是这三 间屋的右侧,也是三间小屋,却比这前后屋子都新,并且这靠右边的一间,似乎比较坚实,又没有窗子似的。”
陈景欧贫嘴道:“哦,这里面一定是藏人肉的了。”
剑秋对他努努嘴,示意他不要打断话头。长老和禅师却只是望 着他们微笑。玉琴把两只玉手撑着下颌,出神地注视着天声的嘴, 只见他并不理会问话,滔滔地讲道:“引我们进里屋的,就是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坐定以后,他们说出了履历,原来胖的是哥哥,叫莫 龙;瘦的是他的兄弟,叫莫虎,本是陕西凤翔的樵夫,父亲是兴平山玄坛庙的庙祝。自从倪全安主持玄坛庙后,他们就入了教,学习 法术,后来被派到翼德真人门下的云真人那里,跟随到山东、河南一带布教的。云真人死后就辗转入川,去年冬天住在这里林家客店 的。第三天晚上,忽然屋后古家僵尸出现,缢死了店小二,把店里的客人都给吓跑了。只有他兄弟不怕,还是不走,店主也巴不得他们住下,可以帮他壮壮胆。哪知到明天半夜,僵尸又出现了,待他兄弟发觉,要去制伏它时,它已缢死了店主的全家,回进坟墓去了。 他们就只得用一道符镇住了墓门,从此僵尸永不出现。唯有店主的女儿,没有被毙,感激他们镇住僵尸,保全了伊的性命,愿意嫁给莫龙为妻,财产店业也由莫龙承继,就改为莫家酒店,不留客宿歇了。莫氏兄弟又道:‘村中人因为我们会符咒,精拳棒,都纷纷要求传授。我们就趁此收集门徒, 一旦天下有事,亦可图个出身。二位壮士若肯加入,将来共图大举,我们愿以大师兄相尊。并且学会了 符咒,佩在身边,则邪魔不侵,虎豹不惊,吞入腹中,则刀枪不入, 雷电不震,真有无穷的妙用呢。’我道:‘这个慢慢再商议吧,如有好酒,且拿些来喝。刚才喝了些水也似的酒,没有杀得酒渴,反把 酒虫都引上了。’莫龙连说有有有,就叫他的浑家出来料理酒食。那妇人年龄不过二十,姿首颇觉秀丽,只是双蛾紧蹙,面色沉郁,好 像怀有重忧的样子。当我们饮酒中间,有一个少女的面形在下首房 门里一闪,见了余先生,还似乎一怔的样子。”
余观海接嘴道:“那个就是我在成都所救的女郎了。”
大家奇异道:“怎么她也到了这里?”
天声道:“据她告诉余先生说,她的母舅胆小,恐怕连累,星夜 着人送她到姨母家来的。谁知姨母全家在去冬被僵尸所害,只剩下 她的表姐了,她也只比我们先一日到店呢。当夜我们就住在莫家右 侧的小屋里,莫氏兄弟并且告诉我们,他们每逢三六九日,举行大操,吞符念咒,练武击拳,所有习武的门徒,都要来此集合,就在后面的大院子里。他又叫我们住在最左的一间屋里,我们始终怀疑那右边的屋子。睡到夜半,我们二人怀了火种,蹑足走去,取出火来一照,不但没窗,而且没门。后来细细寻视,在墙脚下砖缝中, 嵌着三根铁丝,作工字形,把剑尖一点上下两根铁丝,白色的墙中间渐渐裂开,露开一扇小门,再把中间的铁丝一点,小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里面是空空的,四面无窗户,墙壁都是黑色,就是暗牢。 墙脚边还堆着几茎白骨,鬼气森森,这屋里想已屈死了不少冤魂呢。 这样二莫的行径,可以窥见一斑。出来时,把门框上悬着的铅丝一拉,门就开起来了,墙缝里横出一柄石笋,往里一拨,墙就合拢了。 再往院子里各处巡视一下,找不到什么神秘所在,也就安心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们从房里出去,看见井边汲水的女子,就是昨 夜在房门里一闪的人。伊认出余先生是她的恩人,轻轻地向余先生 诉说,她表姐说的二莫不是好人,屋里还有黑牢,谁要逆了他就被 送入黑牢,活活饿死,并且僵尸也是……伊才说到这里,看见莫氏 兄弟从那边屋里走来,她就赶快提着水走开了。莫龙见了我们,遂 说演拳的人都已来齐,请一同到后院观看,还要请二位一显身手以 扩眼界。我们到了后院,只见满院子黑压压的人,肥瘦各异,长短 迥别,却一例是壮健的汉子,而且乡愚居多。估量着都是惑于邪说, 妄冀非分,才耗时废业地来加入这个教团。他们见了二莫,就立刻 分成左右两列,很透着信服崇敬的样子,对于我们这两个生客,也 一例地用着好奇而且钦敬的目光。因为昨天店主邀请我们回店的一 回事,已满村皆知,只是右边一行为首的和第七、第八两个,显着 不信的神情。这三个的面貌凶恶,举止粗犷,尤是为首的一个,鹰 鼻鼠目,昂首举趾,骄矜自恃,这凶悍狡佞的样子,平时定不是安 分的。莫龙叫大家念了一遍什么可以壮胆长威的口语,佶屈聲牙,不知胡诌些什么。然后耍了一回铁棍,拖泥带水,解数并不高。那些没有见过局面的乡愚,却是惊为天人,也举起粗细不一的竹竿木棍,和小孩子学步般地跟着舞弄,几如潢池弄兵。不是他碰了竹竿, 便是你卸了棍子,闹得乌烟瘴气,哪里成什么解数?不过那三个凶 形恶相的和另外四五个人,倒也使着铁棍,右边第三个最为出色, 居然起落分明,擒纵如意,可以据此为精进之基了。接着莫虎耍了 一套拳,腾纵蹿跃,左击右突,狡如猴,疾如兔,却是不错。可惜那班门徒,只会举臂伸腿,挺胸凹肚,不成解数,却还夸耀着可以 避箭石,御刀枪,真只可以惑乡愚哄婴儿罢了。
“当莫龙告诉我们,演拳的人隔宿必焚香斋戒,吞服灵符,就能 成为铜筋铁骨,刀枪不入。那右列第一人听了,格外地扬眉瞋目, 颠头簸脑,似乎他就有着这种能耐。我就指着他对莫龙说道:‘这位 老兄看去武艺精娴,法术定亦高强。我来和他试演一下,如果真的不惧刀枪,我亦愿入教学法。’二莫听了我的言语,脸色陡变,想要拦阻时,那人却露着骄笑,点头同意。我就在地上随手拈起一块核 桃大的石子,向他袒露着的胸膛飞去。只听啊呀一声,向后便倒, 鲜血在心口的小洞内汩汩地流出。习武的村汉都相顾失色,惊嗟的、 疑讶的、愤怒的目光一齐向二莫及我们身上射来。二莫更是面红过耳,嗫嚅着说不出话。莫龙老羞成怒,欲待发作,莫虎却轻轻地扯了他一下,搭讪着说这不是灵符不灵,是他们斋戒不诚,故遭天谴。 同时把面色一正,告诫众门徒,下次吞符必须虔诚,就叫众人把那尸身抬回去,于是一场盛会不欢而散。我们因为早上井边女子的话很有可疑,莫氏兄弟挽留我们,就姑且虚与委蛇,随便舞了一回武器,二莫大震,格外笼络,亦就不复再提前事。
“那天晚上,莫氏设了盛宴款待我们。还请了几个村上的富户和 他的门徒作陪。早上和那死者同列一行的两个面目凶恶的亦在内,目光闪烁,显然地不怀好意。我懒得听那些无谓的恭维话,还有莫龙絮絮地述着他教中的灵迹,只顾倾壶举杯,就饮了个烂醉如泥, 送我们进房睡的就是那一对凶神。睡下不多一会儿,房门微微地一声咯叽,闪进了两个大汉,分别蹿到我们二人的床前站住,举起铁 棍,用力向床上击下。我哼了一声,铁棍又是接连两下,同时听得 那边床上,却是木板折裂的声音。原来你余师叔被褥卷过,睡到中 间屋里去了。只听那人蹿到我床前轻轻地说道:‘那人明明睡在这床 上的,怎么一会儿连被褥都没有,只剩下空床板了呢?'这个人道: ‘我倒得手了,第一棍下去,还哼了一声,又接连二下,便哼声亦没有了。也是李大哥阴魂有灵,这个仇总算为他报了。那个瘦长子就饶过了他,我们走吧。’我道:‘且慢,要报仇还得再来几棍,刚才 三下都让枕头给代挨了,我在床这头呢。今天酒喝多了,浑身酸软, 正用得着你的棍子给我捶捶哩。’那二人都咬牙切齿地发狠道:‘看你这一下往哪儿躲!’两根棍子都向着我睡的一边击下。可是在他们举起铁棍时,我又移到床那头去了,他们在黑暗中瞧不见我,我可 瞧得很清楚,偏又抱怨着道:‘我在这头呢,你们为什么往那边瞎捶?'二人气极了,再不开口,举起铁棍,满床乱捣,我却已安坐在 床顶上去了,俏皮地说道:‘歇歇吧,我的骨头没给捶舒服,你们的两臂倒捶得发酸了,要不我来给你们捶捶?'我的话没说完,忽然门 口有一人阴恻恻地接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卖力和你捶了这么久,本来你也应该回敬几下,让他们早些回去歇息,免得再闹下去,连我睡在隔壁都给你们扰得不得安。’这说话的就是余先生。那二人起先听我在床顶上说话,只气得暴跳如雷,后来半空中又来了 个程咬金,他们知道不能得手,便抱头鼠窜的想夺门而出。那一晚 恰是满天阴霾,星月不辉,没有练过夜眼的人,真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冲出门去,却没瞧见余先生伸着一腿横在面前,只听当啷两响,二人的铁棍跟着人一起跌倒在地。待要爬起时,早被余先生和我把 他们装进被套里去,包扎成像一个大馄饨。二人还在挣扎,我轻轻 拍着他们道:‘别焦躁,我们给你师父去送半夜点心。'提着就往前 边正屋走去。”
天声讲到这里,席上几个青年无不大笑。大家正笑得起劲,忽 然当啷一声,大家定睛看时,原来玉琴笑得把身子一歪,刚好磕在 剑秋举着将要送入口中的酒杯的手臂上,剑秋不防手一松,酒杯掉 下地,小半杯酒却全泼在玉琴颈里了。剑秋忙拿帕替她揩拭,众人 又给剑秋换上一个杯子,把碎杯子拾掇过了。
玉琴红着脸抱怨闻天声道:“都是闻先生讲这引人发笑的故事。”
天声笑道:“不是这样一笑,今晚席上怎会增添这一项新异菜 肴呢?”
众人都诧异道:“哪里又多添了新异的菜?”
天声道:“广东人好吃虫类,有什么风干龙虫,我们今天添的可 叫作酒浸蜡蛴。”众人一听,暂止的笑声又像春雷般地轰发起来。连 那窗外的月光,亦格外的皎洁幽柔,抚着每个人的笑脸,尤其是玉 琴,杏靥蕴赤,映着清辉,更显娇媚。
剑秋恐怕玉琴过羞,忙站起给众人斟酒道:“都是我不好,打断 了好听的故事,我敬各位一杯,再静听讲述。”就举起杯来。
众人也跟着饮了一杯,听天声接下去讲道:“我们到那边屋子 里,莫氏兄弟也已起来,因为听见铁棍掷地的响声,怕是有什么刺客,原来他们近几日正听得县里将有不利于他们呢。每晚派着两名 门徒,在村口巡哨。他们见我们二人扛了一个大包,显着十分骇异。 我们就把铁棍声的由来讲给他二人听。我道:‘幸亏我们二人还算机警,余先生看见二人进门,连忙抱着被褥,从床后转到隔屋去了。 我也拖了两个枕头,横在床中,自己躲在床里,铁棍和我相离不满三分,我们若不占着能在黑暗中见物的便宜,两人的命岂不送在铁 棍之下?你们既然邀我们入教,共图大举,怎么又暗算我们?这个 玩笑,未免闹得太大了。’莫氏弟兄听了变色道:‘谁敢有此大胆? 绝不是我弟兄的主意,我们钦慕二位的神技,还要仰仗大力,扶助 我们,怎敢生心暗算?请二位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必将此二人按教 规重治。’说着就将二人从包内放出。那二人名叫张七、赵四,二莫 询问因何要加害我们,张七、赵四说是为李大报仇。二莫大怒,说 李大自己斋戒不诚,故遭神谴,怎可怀恨他人?就要处以死刑。这 两个怕死的东西,方才横眉竖目,要结果我们的性命,现在又低首 屈膝向我们求饶了。
“我们才要开口,忽见两个门徒打门走进,面红耳赤,喘得话都讲不上来。经莫氏兄弟厉声催问了数遍,二人才急急巴巴地说是县里派兵来捉,约莫有一二百人,离我们村口不过五七里路了,是前村王六儿来报信的。二莫听报,莫龙焦躁,颇现惊慌之状,莫虎较为镇静,就发放二人,叫他们一个去吹起号角,集合门人, 一个仍去村口探望,再来报知。张七赵四还直挺挺地跪着,候我们发落。 我想这两个并无多大能耐,就放了他去点缀了县兵的功绩吧,就向 莫氏兄弟说:‘现在正是你们用人之际,我们又没受伤,饶恕了他们,让他们戴罪立功吧。'二莫正是求之不得,忙叫张赵二人给我们叩头谢恩,和众人一起列队听令。二莫请我们帮同拒捕,我们说: ‘县兵不过虚张声势,并无多大实力,村上的壮汉尽足抵敌。况且二位神勇,区区百余小卒,更不足置心。如遇必要时,我们当然效劳。 你们该赶快到村口迎截,别让官兵进村,我们也随去观阵。'二莫听了大喜,扎束停当,各带随身武器,领了百十个村汉,半是倒有一大把木棒竹竿、锄头铁耙作为武器的,只有走在前面的一半,算是备着鞭棍刀枪等武器。 一路脐济嘈嘈,半奔带跑,到得村口。喘息未定,官兵已如潮涌至。
“为首一个将官,执剑挥旗,往来奔驰,指挥士卒。村上的乌合之众,怎敌得训练有素的官兵?战了不满半个时辰,那些村汉三停去了二停,凶悍的死在官兵的枪刀之下,庸懦的却是私下溜回去了。 莫龙莫虎较为骁勇,两个合战那个将官。那将官一面迎战, 一面指挥,旗挥龙蛇,剑耀日月,好不威武。不过以一敌二,未免有些顾此失彼。我恐怕他有失,心想不如擒他过来,慢慢再和他同破莫氏, 歼除余孽。于是我就叫二莫退后道:‘让我来活捉这厮。’将官听了, 挥剑向我直刺,我扬剑一架,他的剑就不在手中了,就把旗舞着抵敌,着剑亦折。自知不敌,回身就想走。余先生从斜里蹿过,伸出 长腿,轻轻地一钩,那将官再也站立不稳,就被我赶上缚了。官兵见将官被捉,发一声喊,一齐围上来。被莫虎左右突击,着实打死了几个,我们就对那些官兵说道:‘你们的官长如此骁勇,尚且被捉,何况你们这些小卒?若不速退,我便先杀了你们官长,再杀你们。’我们掣出剑来扬了一扬,为首的几个官兵,眼花缭乱地跌倒了。他们似乎也商议了一阵,就一阵骚动,向后退去了。
“我们就一起回到莫家,那些溜开了的村汉听得官兵败退,又一个个地踅回来。检点一过,生回的只有四五十个,会使枪棒的全都做了刀头之鬼,其余断手折臂的倒也有几十个。于是就叫这些村汉去把死伤者埋的埋,抬的抬,留几个在村口巡哨,防官兵再来。这里就剩下县里派来被擒了的将官该怎么处置的问题了。依莫龙的意思,要把他杀了,我们说:‘县里必定还要派兵将来哩,不如暂留下他,等将来捉到的一起杀吧。倒是把他关在什么地方妥当呢?'莫龙就说在我们睡的一排上,那边尽头的一间是黑牢,就把他关在里边。 这时夜已过半,大家也不再睡,以防官兵再来。我们二人就讨了监视这俘虏的职务,觑空我们进黑牢去和被俘的将官闲谈,知道他姓马名家骥,职任游击,县官胡谦德,为官清正廉明,新自河南调来。 听得这里莫家酒店主人传布邪教,妖言惑众,并且横行不法,鱼肉 乡民,大有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之概。恐怕图谋不轨,贻害无穷, 故而派兵来捉。我们也就把来历告诉他,等县中再有兵来时,我们里应外合,捉拿妖人。我出来打算找些饮食给马游击,刚走出里门, 忽然一个黑影迎面就是一拳,我急忙向下一蹲,他一击不中,知道无机可乘,就向外窜走。看那矫捷的身手,我知是莫虎。原来他在门外偷听我们说话。我想他既已探悉我们的行藏,我们也爽性痛痛快快地杀他一场,不必再藏头露尾了。”
天声讲到这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刚好这时蒸热的点心送上 席来。天声连连点头道:“嗯,我倒确乎讲得口渴腹饥,正用得着 呢。”他拈了一个便往嘴里送,并不住赞美这点心的可口。一明禅师 便叫剑秋让众人,又叫添上热汤。这时月悬中天,时已午夜,山风 侵袖,夜凉如水。众人正都用得着,吃了顿时增了不少暖气。
玉琴见天声只顾吃点心,似乎忘了刚才说的什么了,便催他道: “闻先生,你一边吃着一边讲好了。”
天声手里正拈了一块枣糕,要送进嘴里,听她说了,就把糕向 余观海一指道:“以后的事请他讲吧,我可先要顾吃哩。”大家的目 光便都瞧着天声的手,一齐转向观海,表示愿听他讲下去。
余观海喝了几口热汤,就讲道:“闻先生当时就回进来告诉我 们,把那马家骥也放了出来,各带兵器,便向莫氏的住屋走去。谁 知这两个贼子已经不在屋里,我们在屋内搜寻了一周,见几个箱笼 曾经搬动过的样子,别的东西, 一概未曾移动,他们弟兄和那两个女子,却一个影子也没有。我们料不到他们走得这样快,但也不信 他们竟走得这么快,仍是四处找寻。后来找到后园那所土冢前面, 我忽然心里一动。闻先生和那个姓马的已走过去,我也不招呼他们,独个儿在土冢两边探索。那个土冢很是可疑,半个在墙内,半个在墙外,而且外面半个高大又胜于墙内的半个。我记得墙外的街道, 我们也曾逛过,却不曾瞧见什么古冢。又听说这里的房主从前是给僵尸吃去了的,也许这土冢内蕴藏着什么蹊跷吧?我这样一想,便立刻纵身到了墙外,看看连着土冢的所在原来是一座小屋,板门土墙,两边还开着小小的窗棂,隐隐有灯光透出。我才想舐破窗纸, 向里张望,屋内的人机警得很,立即把灯熄灭,大约见了窗外人影。 我急忙破门而入,居然门后有人,飞起一脚,直向我小腹踢来。我略向后一让,不等他转变攻势时,他的一足已握在掌心,顺势向后一让,只听扑通一响,似乎掉在水中去了。那声音却已在二三丈外了。当一声'‘哎呀’从我的身后飞出去时,另外一个矫捷的黑影却一闪没有了。”
余观海讲到这儿,把桌子轻轻一拍,向众人道:“你们猜,摔出 去的是谁?死了没有?那黑影一闪的又是谁?”他说完了舀了一碗酒 慢慢喝着,等他们答复。
玉琴第一个抢着说道:“我猜那个黑影是莫虎,被摔的是莫龙。 师叔神力,那个并不是铜筋铁骨的莫龙,经你这么一摔,岂不骨软筋酥?当然是死定了。”
玉琴看余观海的碗里酒已干了,便又代他注酒,问道:“师叔, 我这一猜,准不会错吧?”
余观海道:“不错不错。”他望着那又圆又大的月亮叹道:“可 惜那晚上没有月亮,否则绝不会让那厮漏网。”
剑秋道:“小小的土屋,又没有院子,门已经师叔堵住,那厮是 从哪里跑的呢?”
余观海道:“你莫小觑了那小小的土屋,里面还有很奥妙的机关 哩。莫家兄弟在土冢里做僵尸时,便暗暗开了好几处隧道,那间土屋和墙内的土家相连,冢内的尸骸,也不知被他们移葬到何处去了。 他们谋死屋主人,霸占这屋子,原是有深心的。他们唯恐失风,暗地在这里留着出路。莫虎就在那隧道内溜跑了。那两个女子却没有来得及带走,这也是她俩的幸运。若到天明,我们不发现这间屋子, 她俩便要被带山东去了。我把两个女子仍带到前面屋里,闻先生和马家骥也都回来,县里的援兵亦已赶到。我们就把两个女子给交县里,并劝县官对于那般无知愚民不必过事诛求。县官胡谦德和游击马家骥还苦苦邀请我们二人去县里盘桓几时,我真懒得和官场中人多所交接,便婉言辞谢。后来我们又到峨眉山上盘桓了些时,蜀中名胜,足迹都遍,倦游归来,沿途除了买醉以外,也很干了几件除恶锄暴的快意事。不过我觉得,人心习于贪佞,世情日臻险峻,在上以暴,在下以诈,民生凋敝,祸乱之机已肇,说不定又有几处生灵涂炭了。”
余观海讲到这里,把酒碗在桌上一放,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 明禅师也自微微点头。闻天声早已烂醉如泥,伏在桌上呼呼地睡 着 了 。
虬云长老好久并不开口,这时却对玉琴剑秋道:“如果余师叔的观察不错,那又该你俩的惊鲵、真刚活跃了。我看时候也不早了, 酒也喝够了,月也赏过了,故事亦听过了,我们也该散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早些歇了,明儿也好早些起来,加意磨砺你们的锐光利器, 以资斟乱平难之需。”这时月圆微向西偏,果然时候很晚了,便各自归 寝 。
玉琴久居山上,本已静极思动,早有下山走走之意。今被余观 海和长老的话所感,她这下山的念头格外热烈起来,当夜便和剑秋 商 量 。
剑秋微笑道:“琴妹,怎么你竟也变成这样炒虾等不及红的急性格?说走也不能今晚上就下山呀。”他又指着窗外的明月道:“今夕 何夕?良宵已过半,什么问题都暂且搁置一下,等明儿再讨论吧, 莫使月姐笑人,道我们辜负了她的一片诚心,冷落了团圆佳节。”玉琴也遂一笑解衣,同人罗帏。多情的明月,伸着柔和光洁的脸蛋, 贴住窗棂直探望着他俩的床前,笑嘻嘻地注视着低垂的锦帐,暗祝他俩的梦境恬适,睡意酣畅。直到鸡声三唱,月姐才悻悻地离去。 她这临去秋波,却是惊醒了正梦着飞剑杀贼、蕉窗话旧的玉琴。她醒来回忆梦境,全是日来的思绪所凝,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叫起剑秋,梳洗已毕,双双到禅师处来请安。参拜已毕,玉琴便轻启朱唇, 把多日蕴藏心头的愿望,向禅师陈述。
第三回 不忘宿怨太守失文郎 欲探奇情酒人登古堡
一明禅师正坐在云床上,见剑秋和玉琴走来参见他,而玉琴的 脸上很是兴奋,他也有些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便问玉琴道:“你昨晚 听了你师叔余观海和闻天声的叙述,又动了尘心,要想下山去走 走吗?”
玉琴听禅师这样说,好像洞见伊的肺肝,便对禅师带笑说道: “师父果然知道弟子的心吗?弟子和剑秋兄在山上已有三年多,蒙师父许多优渥,感激不尽。山上静修常参禅理,只因师父说过我们根底浅薄,剑仙尚难达到,何况做佛?所以弟子住了三年,不觉静极思动要想下山去一行,到天津访问宋彩凤等诸故人,也许要到关外螺蛳谷去望望袁彪和年小鸾等众人, 一话旧情。过了些时,再回山 来拜见师父。”
一明禅师笑笑道:“这么你也可以到你的故乡荒江去省视一遭, 在你父母墓前祭拜一番了。好好,你既有此心,我一定可以答应的。 剑秋可以陪你一起去。”
剑秋说一声:“弟子遵命。”
玉琴听一明禅师已答应伊的请求,心里自然欢喜,但又听禅师 提起了荒江故庐和先人祖茔,不由触动了她的思乡之念,风木之悲,遂向禅师致谢。祖师便问道:“那么你们预备几时下山?也好让乐 山、乐水、陈景欧等为你们饯行。”
玉琴道:“弟子想再隔三天拜辞下山,此刻余师叔等方到这里, 大家也好欢聚数天。”
一明禅师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又对剑秋说道:“你们都是 重人道、守正义的人,我一向知道你们的行为是很好的,绝不会玷 污我们昆仑门下的声誉,而能得到外边的称赞,所以我很是放心让 你们下山去。想你们一到了这邪恶污浊的人世,又将有不少行侠仗 义的事情做出来了。不过我要切切叮嘱你们的,就是以后你们如遇 见峨眉派中的人,最好大家不要侵犯,免得再伤了和气。上次在少 华山上,本来难免两家要开一番杀戒了,幸亏龙真人等前来做了排 难解纷的鲁仲达,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我觉得金光和尚 这个人尚不错,可惜他收的徒弟太滥了一些,以致良莠不齐,在外 面造成了不少罪恶,败坏了不少生命。不知道金光和尚可能够从此 约束他的门徒,谨慎他们的行为呢?还有你师父云三娘也好久不见 面了,使我也很惦念的。你们倘然在途中遇见她时,须要请她上山 来一遭。”
剑秋道:“我们也是非常挂念她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多时没有前 来?大约今年一定要来的。只恐我们不能见伊的面,万一在路上我 们能够碰见伊时,我一定对伊说。”
一明祖师道:“很好,闻天声到这里来,我不能多多招待他,你 们可以陪他在山中游玩一下吧。”说了这话,就闭上双目,两个手掌 合了起来。
玉琴、剑秋知道禅师和他们的话已讲完了,此刻他要做功夫。 这是平时常见的一种表示,凡是他不欲和人家再谈而妨碍他的功课 时,总是这个样子的。于是二人不敢多留,告辞而退。他们到了外边,便遇见余观海、闻天声、乐山、乐水等众人,于是琴剑二人便 陪着闻天声到山上去游览。乐山、乐水也陪着同去,巨獒也跟着他 们一起走。玉琴又将斩除祷杌、巧遇孝女翟绮云的事情告诉闻天声 听,闻天声也咋舌称奇。
昆仑山的风景包罗万象,有的地方非常清秀,有的地方又非常 雄壮,有的地方非常峻险,有的地方又非常幽邃。闻天声一处处地 游玩,却忘却了登临的疲乏。晚上剑秋、玉琴吩咐厨房里端整些酒 菜,他们陪着余观海闻天声在寺中吃喝。一明禅师和虬云长老都不 在座,只有乐山、乐水和陈景欧一同相陪,大家更无顾忌,谈谈以 前许多江湖上的逸事。余观海和闻天声只顾喝酒,玉琴剑秋却又讲 起白莲教凤姑娘云真人等四大弟子,以及玄女庙中祥姑等三个女道 士的事,大家兴致非常之高,闻余二人又喝得酩酊大醉而散。
这样畅聚了三天,玉琴、剑秋已把行装检点整理,他们因为一 路要耽搁的,所以除了随身的衣服用品,不预备多带。乐山、乐水 二人和陈景欧因知琴剑二人要下山去了,便设筵代二人饯行,又请 余观海闻天声相陪。闻天声听得琴剑二人要下山,便问他们先要到 哪里去。玉琴回答说大概先要到天津的曾家村,和曾氏弟兄、窦氏 母女等相见。闻天声也想到那边去走一遭,就说:“我从四川到此谒 见禅师,也不过做一旬的勾留,就要他去。现在既然你们要到天津 去,不如我和你们一起走吧。”
玉琴听了便欣然说道:“闻先生肯和我们一起走,这是再好没有 的事了。我们预备明天动身,你的意思怎么样?”
闻天声道:“我是无所谓的。你们既然要明天动身,我也就明天 走好了。”
剑秋向余观海问道:“师叔预备怎样?”
余观海微笑道:“我是要想到武夷山去一游,和你们是道不同的,只好各走各路了。大约我再要在山上休息数天,和禅师长老多 聚些时,然后动身他去哩。”
闻天声道:“那么我要和余先生分离了。回想蜀中之游,朝夕相 聚,多蒙余先生常常指教,使我常常不忘的。不知何日再相见呢?”
余观海道:"我们这些人既无家室之累,萍漂絮泊,天涯何处不 为家?将来说不定再在什么地方重逢的。”
闻天声道:“很好,我希望将来我们再遇见时一饮三百杯,大家 喝个畅快。”
余观海道:“很好,我们今晚也要喝个畅,我记得初次在太白楼 上遇见闻先生的时候最是有趣了。”
玉琴听余观海提起太白楼,便联想到天王寺的事情,奇人公孙 龙和韦虎等不知在洛阳作何光景?此番下山到天津去,路过洛阳, 倒要去访问一下呢。余观海和闻天声今晚只顾喝酒,玉琴、剑秋等 又在旁边助兴,所以二人喝了不少酒,果然都醉了。乐山、乐水各扶他们去安寝。琴剑二人也回到洞里去睡眠。他们觉得只此一宵, 明天就要离开这个琴瑟洞了。
次日他们就将行装整理好,又把鞍鞯加在花驴和龙驹的背上, 到碧云寺中来拜别一明禅师和虬云长老余观海等诸师长。闻天声也 已起身,既然昨晚约定了,自然要跟他们同行。只是琴剑二人都有代步,而闻天声却没有牲口,只得等到下山以后向市上去买了。一 明禅师吩咐乐山、乐水送下昆仑山。于是玉琴、剑秋、闻天声三人辞别了碧云寺中众人,又下昆仑山来。玉琴、剑秋瞧着山中的大好 秋光,不觉也有些恋恋之意。乐山、乐水送至山下,向玉琴等三人 合掌道声珍重,自回山上去了。
玉琴、剑秋和闻天声赶至前面市上,便向畜养牲口的人家去买代步。有一正黑骡子,看上去尚是雄健,花了二十多两银子买下。又去买了辔头鞭子等各物,配备齐全,然后三个人一同坐上骡和马, 蹄声嘚嘚,向前赶路。闻天声是个矮冬瓜, 一向难得骑牲口的。现在骑在骡背上,和玉琴、剑秋在一起,好像玉兰花树下傍着一棵矮桑树,相形见绌,更是难看。路上的行人见了他们,无不指指点点 地说笑。玉琴瞧在眼里,也在背后匿笑。闻天声的黑骡当然比不上玉琴的花驴和剑秋的龙驹,所以常常落在后面的。闻天声硬要追上, 把鞭子尽在黑骡屁股上乱敲乱打,打得黑骡直跳起来。幸亏闻天声是有功夫的人,不会倾跌。他们在路上朝行晚宿,并没有别的耽搁。 在旅店里打尖的时候,闻天声总是要沽酒来喝,但是他缺少了一位酒友,独酌未免寡兴,遂拉剑秋陪他喝。剑秋的酒量是有限得很, 勉强陪他喝几杯,哪里能够像余观海一般地和他做劲敌呢?
这一天将至洛阳,玉琴遂告诉闻天声说,他们此次便道要到洛 阳城内去拜访公孙龙, 一叙故旧之情,闻天声自然赞成玉琴这个提 议。他们到了洛阳,进得城门,便到太守衙门里来探望公孙龙。玉 琴和剑秋是熟门熟路,不用人引导,到了衙门前,跳下牲口,向门 上报称岳剑秋、方玉琴来此拜见太守和公孙将军。门上人认得琴剑 二人的,连忙进去通报。 一会儿早见公孙龙走将出来。见了琴剑二 人和闻天声,带着笑容,上前相见,很诚恳地说道:“二位侠士一向 好,自从少华山一别,我们无日不想念,二位一向在哪里?现在从 哪里来?”
玉琴道:“我们在昆仑山上住了三年,此番闻先生和余师父上山 来相聚,我们因要到天津去,路过洛阳,想起了你,遂来拜访的。”
公孙龙点点头道:“多谢二位垂念,还有闻先生也好久不亲警效 了。今天难得一同到此,使我们不胜欢迎。太守特地叫我请三位到 里面去相见。”
剑秋道:“很好,就烦公孙将军引见。”公孙龙就回身引导三人,曲曲折折走到里面漱玉轩中。
这是谭永清太守内廨燕息之处,十分幽邃,外人不易走到的地方。以前凡是商量什么要事,都在那地方坐谈的。四周花木掩映, 又有玲珑的假山、曲折的回廊,繁复的池沼。玉琴等三人跟着公孙龙走到漱玉轩时,只见太守谭永清和韦虎早立在轩外恭候他们。琴剑二人见了太守,上前来谒,又介绍闻天声相见,各道寒暄。谭永清请他们到轩中去,分宾主坐定,下人献上香茗。韦虎见了玉琴、 剑秋也殷勤问好。谭永清问起琴剑二人的近况,他已知玉琴和剑秋经过了数年的结合,且喜琴剑姻缘已得美满成就,自己心里不胜快活,忙向二人道贺,韦虎也向琴剑致贺。
剑秋向谭永清问起近年的政绩,谭永清皱着眉头说道:“鄙人一向小心翼翼,克勤克劳,为民兴利除害。自从仰仗二位剑侠等大力, 破灭了邓家庄,驱除邓氏七怪后,地方上尚称安谧,年时也很好。 虽然其间也有一度受着小小的惊扰,就是邓家堡的余党郑耀华纠合盗党前来行刺,而被我们用计擒住,处决了郑耀华,差幸没有什么 风波。这事情以前也曾简略地告诉过二位剑侠了。可是现在却不幸出了一个大大的乱子,就在昨天夜半发生的,真是不幸极了。”谭永清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玉琴是个性急的人,连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乱子?请太守快 快告诉我们听。”
谭永清对公孙龙说道:“请你告诉二位吧,提起此事,我的心便 乱了。”
公孙龙一点头,玉琴等三人六只眼睛一齐注视着公孙龙的嘴。 只见他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昨天夜 半,乳母李氏的房里。伊是带领着太守的小公子一起睡的,太守夫 人早年数产麟儿,都不幸天殇。太守已过中年,望子很切。前年纳宠,欣幸得了一位小公子,今年虽只三岁,但是生得聪明伶俐,玉 雪可爱,已经能够学说简单的言语了。 一向跟着乳母睡在内衙如夫 人的后房,昨夜突然来了一个青面红须的暴客,撬开后窗,拔出利 刃,禁止乳母声张,把小公子劫去,临行留下一个柬帖。”
玉琴等三人听他说到公子被劫,都不由显出十分紧张的神色, 又闻临行曾丢下柬帖,便异口同声向公孙龙问道:“这帖子上写了些什么?这个暴客究竟是甚等样人?”
公孙龙搓手说道:“照柬帖上看来,竟是和我寻仇的,但不知为 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却连累了太守的公子?他的帖上是要太守在三 天内把我的首级挂在城上,方才肯把公子送归。诸位请想,这不是 和我有仇吗?但是我和太守再三思索,又想不出这仇人是哪一路 来的。”
公孙龙说罢,也透着很焦急的样子。谭永清向众人道:“诸位看 来,这事不是很棘手吗?”
公孙龙叉着双手,霍地站起,愤愤地说道:“我倒不是爱惜我的 头颅,但不愿忍受这一种侮辱,让人耻笑我无用。我一定要把这事 探访明白,夺回太守的爱子,恰逢三位来得正好,务希助我一臂 之力。”
公孙龙这样一说,谭永清也站起向剑秋他们拱手道:“此事只有 请三位帮忙了。”
剑秋等三人欠身答道:“我们愿尽绵薄,不过总要先探索得仇家 的来历才好着手。公孙兄倒是再细细想一下看,近年来和什么人结 过仇的?”
公孙龙摇头道:“算来邓家堡的人都死了,还有哪个呢?除非和 前次来行刺的郑耀华有什么关系。郑耀华说是青面虎邓骤的妻舅, 来为邓氏报仇。此次或者又是郑耀华的什么来寻仇吧?”
玉琴听说就插嘴道:“是了,是了, 一定和他有关。但是我们怎 样去访寻得小公子的隐藏所呢?”
剑秋想了一想,若有所得,向众人说道:“那暴客留下的帖上, 不是说要把公孙兄的首级号令城上,他们便送回公子吗?那么只要 设法觅一个和公孙兄面貌仿佛的首级,悬挂城上。 一面派人在城边 注意形迹可疑的人,尾随他们,暗暗探访他们的巢穴。只要探得贼 人巢穴所在,小公子便不难寻回了。诸位觉得小弟的计较怎样?”
谭永清和公孙龙齐声说道:“这个主意倒确不错。”
玉琴问道:“但是哪里找和公孙将军一般面貌的首级呢?”
谭永清道:“这个却也不难,似乎前天有几个该处死刑的罪囚 中,有一个和公孙将军面貌差不多,等一回可以再去查验一下。”
众人这样一计议,谭永清顿觉心头宽了许多,当即吩咐家人, 传命厨下,排了筵席,宴请剑秋、玉琴、闻天声三人。席间谈论起琴剑在山闲居时的清趣,也提起了杀死祷杌,巧遇孝女翟绮云。玉琴并说起阁上那一晚见到的妖星。
谭永清太息道:“妖星出见,必主兵变,又要重苦吾民了。”
琴剑等暗忖:时已民痪为怀,真不愧是个贤太守,公孙龙总算 得主了。后来他们又讨论到明天该派什么人去侦察注意人头形迹堪 疑的人,剑秋看了闻天声一眼道:“我和琴妹认识的人太多,若是和 邓家堡有关的人格外认得清我们。所以我们暂时倒不可露面,以免 债事。但是又必得有本领的人才能担任这差使。闻先生在邓家堡一 役中没有露过脸,我看这件差使,还是请闻先生担任了吧。”
大家听了剑秋的说话,不由把眼光一齐射向口不停杯的闻天声 脸上。他还不及表示,玉琴已抢着说道:“闻先生只要有酒喝,什么 事他都能允承。帮得公孙将军找着了小公子,他方可大大地喝上一 顿好酒了。”
闻天声听玉琴说着,放下酒杯,舔咂着嘴唇点头道:“女侠说得 对,只要有好酒喝,这侦探的差事,我为什么不干?准干,干,干。”
闻天声一答应,谭太守和公孙龙非常高兴,知道他是好饮的, 立刻又吩咐下人去抬一缸好酒来。初时还待人劝他敬他,后来不须 人让,他也自用大杯舀着狂饮起来。
这时韦虎已到死囚牢里点验一过,回来报告说:“那个死囚脸形 竟和公孙将军十分相像,眼生的人,一时真要错认了的。”当时就决 定明天把那死囚处决了,把首级悬挂城上,假充公孙龙的首级。
玉琴、剑秋见了韦虎,不由想起那位卓锡洪泽湖中,白鹭洲上, 洗心寺里的忘我老和尚来。问起韦虎,才知道他已经去省视过他的 老父了。韦虎说他的父亲叫他以后不必去看他,只要自己心地光明, 勿贪佞妄杀,他的父亲心便安了。若不能依着父亲的话行事,纵使 天天跪在他老人家面前,他也不认这个没有人心的儿子的。韦虎并 说看他父亲的模样,精神气色都反比年轻时更好了,言行慈和,谁 也看不出他年轻时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并且也看不出他具有 一副好身手。看着他一派柔和慈祥的形色,玉琴剑秋同声赞道:“这 真叫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谭永清失了爱子,心里虽是十分忧急,但因琴剑等答应帮忙, 不觉宽了许多,陪着众人谈谈说说,这一席酒也吃了好些个时候才散。闻天声因没有人伴他狂饮, 一个人鼓不起兴来,少饮了许多, 总算没有饮得烂醉如泥,但也跌跌撞撞,连说话也含糊了。到晚, 公孙龙又邀众人到他寓中款待,就请大家下榻在他的寓里。韦虎也和他住在一起,他的妻子梁红绡听得女侠到来,欢喜不迭,忙出来招待。公孙龙的妻子畹芳也出来和女侠相见。伊们知道琴剑姻缘已经遂愿,也都敛衽向玉琴致贺。也备了酒席,请三人宴饮。又腾出 二间客房,让他们安歇。
过了一宵,剑秋等起身便和公孙龙说道:“既把假人头诱骗贼人,你倒暂时不能出寓,以免被人撞着识破,我和琴妹一二日内且在此隐避,让闻先生去城下侦察。公孙兄衙门中事暂由韦虎代理。 贼人的目标在你,听得已把你斩首,他们不会再去骚扰太守。韦虎一人护卫,谅来不至有甚差错吧。”
公孙龙点点头道:“我就在家里躲一两天再说,用了早饭,就请 闻先生去吧。街上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大家都在嚷着看看公孙将 军的人头呢,你们听见吗?”
剑秋等侧耳一听,果然人声喧阗。原来韦虎昨夜就把那死囚斩 了,割下首级,在天明前悬挂城上。对外宣传只说是公孙将军的首 级,犯罪处斩,号令示众。满城的百姓都被蒙在鼓中,个个不胜悼 惜,成群结队地去向那高悬城上看不清楚眉目的首级凭吊致哀。闻 天声便混在这些老百姓中,假装着也是看人头的,却暗暗留意有没 有可疑的。可是早半天他在人群中被挤轧着混过去了,看看都是摇 头叹息,表示哀感的善良百姓,没有看出什么。他因人生得矮,被 人挤来挤去的,累得满身是汗。虽然他只要略一用力,便可把人家 挤倒推开,但是他为避免引人注意,又不能使力,只得忍耐着,让 人推推搡搡的,他倒觉得腹中饥饿起来,便挤出人群,想到附近酒 楼里进些饮食。
才走到一家悬着四时春市招的酒楼门口,那酒楼离开悬挂首级的所在不过百步,若在楼上看时,定比街上的人看得清楚些哩。只 见门里走出三个人来,虽然一色地穿着商人衣服,却掩不住那一股蕴积在眉际映现在脸上的凶炎杀气, 一望而知不是个安分的良民。 走在最前一个,身材瘦小,脸形跟猴子一般,额上还有一个大疤, 后面跟随两个身材高大、面貌凶恶的汉子,遥望着那悬在城上的人头,指指点点,面有得色。尤其是前面那个猴形脸儿的人,嘻开了嘴,不住回头和后面二人且谈且笑。闻天声在街上巡行半天,听到 的看到的尽是哀悼惋惜的形容叹息,这时见了这三人的神态,竟是 和一般人完全相反,即不是有所不惬于公孙龙,也至少是别具肺肝。 他觉得很有一探究竟的必要,便不进酒楼,闪在一旁,看他们走远, 暗暗尾随,想从这三人的身上,找得一些线索关于谭太守公子失踪 的一案。只见那三人向那悬人头处走去,仰着头很轻蔑地看了几眼, 便兴冲冲地分开众人,望城外走去。三人且行且谈,闻天声离得远, 不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从背后看去,揣度着总不外谈论人头的事。 三人健步如飞,若不是闻天声也有轻身功夫,却休想赶得上他们。
那么这三个到底是甚等样人呢?原来正是和劫夺谭太守公子一案有关的。而且那个瘦山猴脸的人,正是乔装了青脸红须客,亲入府衙劫取公子的一个。闻天声饿了肚子尾随侦察,却也不是冤枉的。 这个瘦小的人为什么要劫夺公子,而且留柬要公孙龙的首级交换呢?那自然是和公孙龙有着仇隙。那年青面虎邓绿和妻子郑秋苹被杀后, 邓骤的妻兄活阎王郑耀华衔恨谭永清,纠合了杨乃光、莲姑、项雷等入衙行刺不成,郑耀华被擒后立被正法。后来他们一打听,都是公孙龙的主意,因此恨公孙龙入骨。郑耀华有个结义兄弟,姓汪名 汉冈,绰号玉面猴,本是耀华父亲郑豹的徒弟,因和耀华意气相投, 还有一个是郑豹的徒弟叫赛张飞李黑,三人学那桃园结义故事,结为兄弟。玉面猴汪汉冈是大号,活阎王郑耀华第二,赛张飞李黑最小。郑豹故后,汪汉冈一向在关外做镖师,和耀华音讯少通,心里倒是一直记挂着的,每逢关内有熟人出关,时要探问他两个义弟的消息。可是不幸得很,接连让他听到的是赛张飞李黑在他出关后的第二年害病身故。又隔了几年,传来了关于耀华的消息,是在洛阳 行刺谭太守不成被杀。汪汉冈想到当年结义时的患难相助、生死与共的誓言,便咬牙切齿,誓为他的义弟报仇。只因他在关外的保镖业务相当发达, 一时不得脱身。凑巧有一次他保了一批粮商,在辽东道上遇见了胡匪,他正抖擞精神,和来人恶战,谁知托他庇荫的一批粮商一个个脱下外衣,反戈相向, 一齐包围住他。原来这一起都是以前吃过他亏的胡匪,假扮粮商,设计向他报仇的。玉面猴仗 着本领高强,总算没有落在匪人的手里,可是肩上早着了一镖,让 徒弟们抢护回寓,又气又伤,足足地病了半年。从此关外不能存身, 他就回到潞安州故乡,想起他的两个义弟。李黑患病身亡,他自没 法向病魔寻衅,与阎王算账。但对于郑耀华的被杀,他觉得有履行誓言的义务,必须为他报仇。于是就摒挡行装,向洛阳进发。
那一天已进了河南省境,天色向晚,就找一客店投宿。吃过晚饭,他出房小溲,只见店主人率领了小二把门户重重下锁,还堆了 许多铁器木板,把门牢牢地顶住,并且谆谆知照每间房里的客人道: "客人们自己谨慎收藏,窗户也请小小牢键,若有差错,小店本微, 赔偿不起,请客人们自己小心。”
汪汉冈见了心中生疑,客店知照旅客们小心银物,谨慎门户虽 然常见,却不像这里这么做作,透着十分郑重,倒好像让盗贼劫偷 怕了的样子,便扯住小二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小心过甚。小二说:“客 官不知,近来邻县的富户客店时常被劫财物,据说那个强人本领很 了不得,能够飞檐走壁,每次都是明去暗来。小店听说这个贼人这 两天要到本县来了,因此小心防守门户。客官你也把窗户闩闩紧, 银钱收藏好,夜间只得请你自己醒睡些,免遭意外损失。”
汪汉冈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不怕。”
店主忙道:“客官你不能这样大意。”
汪汉冈不耐烦,挥手拦住店主往下说,便道:“我若丢失了钱 物,绝不和你麻烦。”
店主笑道:“那就最好了。”他又忙领着店小二去照应别处去了。
汪汉冈心想,什么了不得的强人?今晚若来,倒要认识他一下。 他把窗户都虚掩了,并不闩上,也不脱衣,把行囊中的短刀抽出, 放在枕边,和衣假寐。听听五更将尽,也没有什么动静,暗笑道: “活见鬼,上了那店小二的大当,还是睡吧。”便脱衣睡下。
一觉醒来,只听得多人在他房外噪道:“这客人好疏忽,门窗都 不闩上了便睡。”他听了忙站起来,以为自己房里一定出了岔子。只 听得房外继续在说:“亏得昨晚上没有差失,否则,第一便该他的房 里倒霉。”汪汉冈看看自己的行囊以及门窗,还是跟昨晚睡的时候一 模一样,便也放心了。时候不早,就起身梳洗,吃了早饭,算了店 账,又忙着赶路。
约莫走了十来里路光景,忽觉背上有人拍了一掌,他急忙转身, 一面抽刀在手,预备抵御这突来的袭击。但是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表兄爬山虎东方云,二人倒有十来年没有见面了。相见之下,当 然十分惊喜。汪汉冈问东方云这些年来的生活状况。东方云道:“说 来话长,且请同到我的下处详告。”同时,他也问汪汉冈从哪里来。 汪汉冈告诉他在关外的挫折,以及此来打算为一义弟报仇的话。
讲起途中的见闻,汪汉冈就把宵来在客店所闻,和自己空戒备 了一夜的话告诉给东方云听。东方云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 道:“啊呀,这真是不巧,昨晚我向西边道上走了一回,这会儿正从 那里归来。否则,我若不临时变卦,我们多年不见的表兄弟,还先 要在黑暗里来一套白刃相见礼哩。”
汪汉冈听了,对他的脸上看了一看,似乎十分怀疑,东方云又笑道:“你觉得奇怪吗?但是凭着我们弟兄俩的本领,这买卖却很做得过。既不要缴纳劳什子的苛捐杂税,也不要受那关卡征吏的留难, 看他们的嘴脸,受他们的闲气,任何买卖也抵不上我们这没本钱的营生。”
东方云讲得忘形,本预备要到了下处偷偷地告诉汪汉冈的,却 全漏了出来。好在汪汉冈也并不是明辨义利的人,他们凭恃了武力, 只知以武制人,以技猎利。出了巨额的金钱,优厚的利益,便可以 雇用他。官商们固可以把利来驱使他做他们的护卫,但是盗匪奸人, 也可以把利来诱引他做他们的伙伴。汪汉冈这时正因了私愤恼恨着谭太守,便也不以为抵触刑法是错误了。听了东方云的话,就点点 头以为很对,听他口气知道他的兄弟东方雷绰号霹雳火的和他干着同一勾当,便问东方云道:“那么二表弟现在哪里?怎么不见和你在一起?姑父姑母是否仍住原籍,还是跟你们在一处?”
东方云道:“二老在三年前都染疫身亡,家乡大疫之后,又继之以饥荒,我们弟兄俩因和邻人争食一牛,做出了人命,在家乡存身不得,便一直流浪在外,找不到什么正当工作,便在没人处干些没 本钱的营生。年前到登封找一个熟人,偶然在境北的少室山中,发现了一个足以安身的隐僻所在,我们便在山中住下。我和二弟轮流 到远处拾掇些财物,山中人只以为我们是出外经商的,差幸年余以 来,没出过什么岔子。那些衙役捕头,都是脓包,只能恐吓乡愚, 见了我们哪里敢近身?”
汪汉冈插嘴问道:“洛阳城里你们曾否去过?他那里有个公孙 龙,听说是个能人,可不比别处的脓包捕役哩。”
东方云听了,脸上一红,说道:“一向听得人说公孙龙武艺高 强,谭太守居官清正严明,洛阳的人民无不赞颂,我们早就想去看 看,一试那位公孙将军的能耐。不过二弟觉得人民所誉,未必全是 虚伪,我们去惹了他,他们必然不肯轻轻放过,我们势必要丢弃这 个山中的居处,又觉得可惜。因此我们在事前先要布置一下,使我 们的居处安如磐石,即使他们跟踪而来,也奈何我们不得,然后再 去洛阳搅乱,叫那谭永清不得夸耀他的治下,清明顺平,所以洛阳城内,我们还不曾怎么去得。"
汪汉冈听了显然不十分信他,又问道:“那么你们布置得怎么 了?到底哪一天才可以放心去洛阳?我义弟之仇,急如星火。不管 他公孙龙怎么厉害,我只是昼夜赶程,一到洛阳我便去找他。”
东方云道:“你既如此性急,我们也不必在此耽搁,就请先到山 中,看看我们所设的防御,再商量报仇。我们弟兄可以听候驱遣, 只要你有用得到我们处。”
汪汉冈虽然觉得到他山中稍嫌迂缓,但是退步之地倒也应该先 为准备的,便应允先到少室山中一走。二人晓行夜宿,不多日便到 了东方兄弟所居的山中。
这山的形势很好,山中也有几家居民耕的耕,贩的贩,倒自成一小小村市。东方雷见了汪汉冈握手道故,喜欢得了不得。当时东 方兄弟便引他在山中周览一下,又告诉他各处怎么设计布置,以及宅门前设酒肆的用意,说着便引他到前面酒肆中来。就叫小二把上好的酒开一缸,算是替汪汉冈接风。当夜汪汉冈就宿在东方家中。 第二天汪汉冈又提起为郑耀华报仇的事,东方雷性急如火,跳起来就要拿了他的一对铜棍,和汪汉冈同去找谭永清拼命。东方云拦住了,他主张慢慢商议一个妥善的良策。原来东方云在路上告诉汪汉冈说他弟弟的主意,要预告布置等话,全是怕汪汉冈笑他胆小,拿他弟弟推托,事实上还是他的主意。当时他又不赞成东方雷的主张。 劝住他们道:“报仇是一桩大事,而且我们必须要达到目的,所以必得事先想得周密一些,不然报仇不成,再吃一次亏,那更不值了, 岂不叫那冤死的阴魂格外增加不安?”
东方雷突出双睛,瞪看东方云道:“那么你有什么好法子?快 说,快说。”
东方云道:“听表哥说来,害死郑耀华的是那公孙龙,明斗,他们有兵,我们三个人当然斗不过他。暗中行刺,听说太守所常处的地方,都有机关,那次郑耀华行刺不是就被机关罩住的吗?至于刺公孙龙吧,他是有本领的,更不必谈了。为今之计,只有用个借刀杀人之法,去取公孙龙的首级,替郑耀华报仇雪恨。”汪汉冈问他怎么借刀杀人呢,于是东方云又告诉他道:“听说谭太守有一个儿子, 年方三岁,因为是独子,太守十分钟爱,简直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只要把他的儿子盗来,叫他把公孙龙的首级来换儿子的生命,否则就说要把他儿子杀死,他一定会照办。那时不但郑耀华的仇恨雪了, 而且还可敲那太守一笔大财,他要儿子,也不会不依,你们以为我的主见怎样?”
汪汉冈听了点头道:“这个主见倒是不错。”
东方雷却摇头道:“这种刁主意,行起来太慢,不爽快,我不赞 成。表哥,你倒赞成,那么这盗人的差使谁去?让我去吧,行 不行?”
汪汉冈还没开口,东方云又拦住道:“你也不行,也不是说去就 去的,还得先去探听一下,这公子是跟谁睡的?在哪一个房里?”
东方雷道:“这个又到哪里去探听?”
他哥哥道:“我自有法子,包你今晚上可以去干,不过你却去 不得。”
东方雷才想开口,汪汉冈道:“这是我的事,当然我去。”
东方云道:“探听的事,还得我去,衙前我有熟人。”
三人计议停当,便依计行事,东方云就向洛阳去了。待东方云洛阳回来,把谭太守公子的居所告诉了汪汉冈,便由汪汉冈乔装入衙,盗取公子,并留下预书的柬帖。他们把谭公子劫来,倒也十分小心地照顾着他,山中没有乳媪可雇,便天天煨了枣汤米饮喂他。 初时小儿畏生,不免啼哭。依着东方雷的性子,就要把他摔死,还亏东方云劝住,要借他勒索一笔大财香呢。同时东方云的妻子因为 没有儿女,见了这般清秀可爱的孩子,不禁从心里喜欢出来,抱着 他百般哄骗,还逼着东方云买了许多玩具来给他。那孩子原很活泼 聪明,过半天也就不认生了,因为东方云的妻子待他好,他也知道 和伊亲热,时时伏在伊肩上,或把两只小手抱住了伊的颈项,咿咿 呀呀地讲着他特别的言语。东方云的妻子看着欢喜,逗逗他,他便 咯咯地笑个不停,于是伊简直喜爱得当他宝贝一样。
汪汉冈等把谭太守的公子交给了东方云的妻子, 一面不时去洛 阳城中探听消息。那天在城头见了假人头,还以为是真,心下不胜 欢喜。从酒楼出来, 一路计议着,怎样设词叫谭永清再掏出一笔巨 款,取赎他的爱子。但是汪汉冈并不以为然,他的唯一的目的,是 为郑耀华复仇。眼见得杀他义弟的公孙龙也被他设计身首异处,所 不足的,就是不曾在灵前沥血祭奠,所以他还想凭他的身手,把那 悬挂城上的人头盗来,随后设了郑耀华的灵位祭奠,他方才对得住 他的义弟。至于把持公子,勒赎巨款,他倒以为不光明,明明柬上 留言,只要公孙龙的首级悬在城上,便把公子送回,怎可食言?坏 了江湖上人应守的信义。但是东方兄弟不赞成他盗人头,觉得过分, 东方雷便是性情暴躁的人,便大声和汉冈争辩道:“杀公孙龙是你的 事,发财是我们的愿望, 一件销了,这又是另一件事,和你没有 关系。”
汪汉冈才想答言,东方云拦住道:“别在这里争论,当心让人听 见不便。”说着他就回头去一看,似乎看见远远有一人影,往树林里 一闪,便向二人把嘴一努,加紧脚步,向前飞奔。但是闻天声已听 到东方雷的语声,知道正是他们要访寻的人,自然不肯放松,紧紧 追随,不过他时时留心着不让人露眼。
到了傍晚时分,来到一座少室山前,是太室山的分支,形势很壮阔。天声远远见那三人上了山,他便放缓脚步,慢慢地踱向山前。 仰望山头,隐隐见有城堡,原来那山在魏末时为司马昭屯兵之处。 这城堡还是那时的遗迹。堡内炊烟四绕,闻天声知道里面定有居民, 他就走上山去,看看那残缺的古堡,他映着惨淡的残阳,似乎慨叹着过去的雄伟和目前的冷落的不同。凭今吊古,也生出无限感触。 走进古堡,零零落落,不多几户人家。这时天声饥肠雷鸣,最要紧的是找个买酒食的去处。好容易给他找到了一家,酒帘高扬,迎风飘拂,好像对他招手一般。进了酒店,却是炉灶无烟,桌椅尘封, 店小二坐在门口打盹,酒座儿虽不少,屋子也还宽敞,竟是冷落得一个酒客也没有。闻天声上前把小二的肩膀轻轻一堆,小二惺忪着双眼,对天声做着莫名其妙的平视。天声对他点头道:“这里有好酒吗?我要喝酒。”
这时小二方才醒悟到自己的职业地位,忙点头道:“有有有。” 就忙把搭在肩头的布块儿抽下,揩桌抹椅,洗箸擦杯,忙得一团糟。舀了一壶酒,放在天声面前,问他要什么下酒,天声要紧喝酒,先 不答话。把酒喝了一口,放下道:“菜倒随便,酒要上好,这酒太淡,可有好的换来?”
小二道:“这样好酒,客人还嫌淡吗?这里的顾客, 一年中也难 得有一二位喝这种好酒的哩。我们店里出卖的,只有这是最好的了, 除非店主自己喝的。”
闻天声道:“那么就把你店主喝的沽些来。”
店小二道:“好酒倒是有一罐开着,他们昨晚没喝完,我可不能 擅自做主,得向店主请示才行。”
天声就道:“快去问。”同时他看见店堂门后,有一条很长的人 影闪过,只是看不清面目,也不在意。
小二匆匆向后堂去一会儿,出来向天声笑道:“你这位客官真幸运,我们向来很难说话的店主,今天竟是一口答应,肯把自用的醇 酒沽给你,不过酒价却要你照账全付,不得嫌贵。”
天声道:“只要酒好,银子又有什么稀罕?”说着就从怀里掏出 一锭碎银,约莫也有四五两,往桌上一摆道:“把这个先给你。”
店小二在这山野村店中,从没见过使这些银子的酒客,不由把 舌头伸了一伸,忙揣起银子,提了壶向屋后去舀好酒来。天声喝了 点头道:“这个总算有些酒味儿。”一连喝了几壶,还是不停叫添。 店小二脚还没站稳,他倒一壶又喝完了。
小二对天声道:“客官真是海量,小二从没见过这般醇酒能喝十 来壶不醉的。”
天声呵呵得意道:“再加这些,我也不会醉呢。省你跑腿,还是 把酒坛端来吧,反正不少你的银子就是。”
这时堂后又闪过一条人影。小二把酒坛端来,放在桌边,天声 叫换个大碗,把来舀着喝,一面问小二道:“你们的店主有多少酒 量?怎么不在店中?”
小二道:“我们店主的酒量哪里比得上客官,他不常在店里。这 几天有个远客,常常伴着出外,或是在后面宅里谈话。”
天声又问道:“你店主姓什么?叫什么?”
小二还没回话,天声又见堂后人影一闪,便问小二道:“什么人 潜在后面张望?”小二回过头去,堂后一连蹿出三条人影,天声一 看,就是洛阳城里酒楼门前遇到的三个,自己原为跟踪他们才来到 此地的。
只见三人一齐指着他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在四时春门 前一直跟到这里,死在眼前还不自知,尽着问长问短。”
天声微笑道:"我原是为探问你们而来,又哪得不问?但不料一 问就问到你们的巢穴里来了。可是还没问清楚,也许他也知道得不是顶清楚,还是我们直接来谈谈吧。来来来,请坐到这里来喝 一杯。”
天声说话时,渐觉头里微晕,还疑是空腹喝多了酒的缘故。这时执杯站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心里暗想不好,准是着了道儿。 可是他明白了已是不及,眼睛一阵发黑,身子便直懈下去。
东方兄弟便要把他拖去宰了,但是汪汉冈拦道:"这人既从洛阳 城里跟来,定和公孙龙有甚关系,说不定是想替公孙龙报仇的。他 既和公孙龙一气,便也是我弟弟的仇人。今晚我要去盗人头,且让 他苟活一宵,明天和公孙龙的人头一起祭奠耀华。”
东方兄弟听了他的话,就把天声捆了,拖到店堂后面。东方雷 把门槛一踢,一块石板自动一翻,现出一个窟窿,就把闻天声往里 一丢,重复把门槛扳好。汪汉冈扎束停当,骑了一匹快马,又飞奔 洛阳去盗人头了。临行和东方兄弟约定,五鼓必回。但是等到五更, 汪汉冈并没有回来。东方兄弟拿了武器,想下山去一探。才走到屋 外,忽然一阵小儿啼声起自身后。回头一看,不由大惊,连忙上前 去夺,便引起了一场恶斗。
第四回 血雨剑光深山除剧盗 神灯妖符古国起狼烟
自闻天声走后,玉琴、剑秋在公孙龙寓中煮茗清谈,等候着他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傍晚,还不见天声回寓。街上的闲人都已一队队地散归了,喧闹的市街顿觉寂静。天声不归,使公孙琴剑等都不胜疑异。大家正在讶异,恰好韦虎差人来问闻天声有否回来,因为韦虎也暗地派了几个干役,在城外附近留心察看有无形迹可疑的人。 他们自晨至暮,留意了一整天,却是一无所得。不过内中有一个认识闻天声面貌的,他说晌午时见他出城向东走的。韦虎心想天声出 城,总是有所发现,所以立刻打发人来问询。公孙龙和玉琴剑秋听了,也猜天声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人,跟踪侦访了。
韦虎差来的人,就是那个看见闻天声的。剑秋问他道:“那么, 你也看见在闻先生前后有什么人吗?”
那个人道:“没有。”
剑秋道:“你看见闻先生出城时,想他是出城闲逛吗?”
那人道:“在当时小的确是这样想,不过此刻闻先生还不回来, 小的回想那时闻先生的神态,好像猎人寻觅野兽般模样,很注意他的四周,说不定他是跟随什么人的了。”
玉琴对剑秋看着道:“闻先生若是追踪奸人而往,此刻不回,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吗?”
公孙龙笑道:"以闻先生这般身手,谅不至吃亏,也许路离得太 远了的缘故。”
剑秋点点头,但略一顿,他又摇头道:“不会,若是他真的遇见 了那夜劫谭公子的贼徒,我想他的巢穴一定不远。天声探得消息, 也该回来通知我们。也许再等一会儿,他就来了。”
公孙龙和玉琴也是这样想,便打发来人去回韦虎的话。不过又 叫他传话,叮嘱韦虎夜来小心,城上巡查也要严谨,贼徒既志在复 仇,对于人头,说不定也有得而甘心的意念,须要严防。那人听了, 便自去回复韦虎。可是他们等天声却老不见来,吃过晚饭等起, 一 直等到三更将尽,还是不见回来。三人不免十分怀疑。玉琴性急, 依伊最好立刻就出东门追寻,诚恐天声遇了什么岔子。
三人正在计议,忽然有人很急地打门,三人都以为闻天声回来, 忙站起奔出庭外,谁知进来的却是公孙家仆役。道是有人欲图盗取人头,被逻卒发觉,那人杀伤了城卒,越城向东而逃。玉琴听了, 也不和人说话,转身入房,拿了真刚剑,出外牵了花驴,跨上驴背, 如飞地去追那盗人头的贼徒去了。
剑秋和公孙龙嘱咐仆人传令逻卒小心巡守后,剑秋回头不见了 玉琴,进房不见了真刚宝剑,再着人去马厩看伊的花驴也已不在。 剑秋知道伊性急耐不住去追了,恐伊有失,他便也连忙带了惊鲵剑, 跨上龙驹,加鞭赶出东门。一路只见野树迎风,疏星闪烁,静萧萧 冷清清的,除了他自己坐骑的蹄声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 到。他想玉琴比他早走不多一刻,龙驹奔驰得这么快,绝不会追不 上伊,莫非走岔了路?他就纵马向高处,勒缰极目四望,只看见些 黑黢黢的树林以及磷火隐见,几条人行道都坦坦地平躺,并没有玉 琴的芳踪。剑秋又放大了喉咙“琴妹琴妹”高声喊叫,除了夜风中荡漾着他的余韵外,却没有玉琴的应声。剑秋踌躇了一会儿,却又 不肯放弃寻觅的工作,仍纵马一直向东奔去。
那么玉琴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原来玉琴跨驴出城,不多路 就看见前面有一骑马奔驰着。马上的人,看去身材很是瘦小,虽很快地向前,但又不时勒缰回头,向后面张望着。玉琴见了,便估猜 他不是善类,也许正是和盗人头有关的。伊就拍了花驴一下,一会 儿越过了前面的坐骑。伊又缓缓地回过来,在那人的身边擦过,很注意地看了那人一眼。看那人身背短刀,面前马背上还放着一个青 面红须的假脸。玉琴心想是了,劫公子的是他,盗人头的也是他。 这假脸想必便是刚才用来乔装着盗人头的。公孙家仆人虽没说明逻卒瞧见的是甚等样人,但忖度起来,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又是上回劫夺公子的是青面红须的人,那不是他又是谁呢?玉琴立刻掣出真刚宝剑,把手里缰绳一紧,落在后的花驴,重又回身向前紧追。 那人见玉琴的花驴超出坐前,他倒没有在意。后来伊又缓缓地回来, 在他身边擦过,还仔细地打量着。贼人心虚,他连忙加鞭催马,向 岔道前进。所以玉琴回骑来追时,已相隔数丈路了。好在玉琴的花驴腾跃如飞, 一瞬眼就追上了那个想追的人。玉琴一声娇喝道: “吠!前面劫人盗头的贼子,快快把谭公子送回来,便饶你不死,不然你那狗头休想保留到明天。”
那人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便也勒住马,拔刀回身道:“来者是 不是什么荒江女侠方玉琴吗?”
玉琴道:“是的,冤仇解宜不宜结。况谭太守在此,爱民如子, 政和刑平,是一个好官,怎可劫持他的公子?公孙龙为了他的职责, 若有不利太守的,当然他要尽力捍卫,也不能平白怨恨到他。如果最近谭太守衙内所出的岔子,是你干的,赶快好好送回,太守仁慈, 必能宽贷,请你仔细想一下。”
那人冷笑道:“说得好轻巧话,送回公子,须把公孙龙的人头交 换。我义弟郑耀华死在他手里, 一定要把他的人头献在耀华灵前, 方才消得这口怨气。我知道你们自仗有些本领,专好和人作对,可是我玉面猴汪汉冈可不怕你们。不过这一件事,你是局外人,不犯着为他吃了亏又损了英名。还是请你回去传话谭永清,把公孙龙的人头送我做祭品,立刻就把他的儿子交回,要不然就休想父子再得相见。你回去说这几句话,也可以报销差事了,请吧。”
汪汉冈这几句话,把玉琴激得柳眉倒竖,再不答话。掣起宝剑, 直向他胸口刺来。汪汉冈连忙一刀架开,乘势反手一刀,往玉琴头脸削去。玉琴用剑一格,一往一来,二人就在黑暗山野里恶斗起来。 汪汉冈自幼练得猴拳,他便把这套功夫参人刀法,所以他善使短刀, 跳跃腾踔,敏捷活泼,确和猿猴一般的灵活狡猾。若不是玉琴剑术高强,稍差的人却应付不下哩。
二人各试解数,剑鸣锵锵,刀光霍霍,震得道旁的林木,也飒 飒作声。玉琴坐下的花驴也吁气如雾,不住地长鸣,助主人的声势。 汉冈的刀法虽经数十回合,却还不乱,只是他的坐骑却抵不上玉琴的花驴神勇,渐渐地惫困不支。它见花驴的振威作势,不由更显怯懦,几乎要把汉冈抛下地,独自奔避。汉冈知道再战下去,自己会 吃这畜生的亏,并且他又似乎听得远远有呼唤声,又恐玉琴有援, 他想不如走吧,伊若不舍,便引到山前,和东方兄弟共战,正可胜伊。于是他卖个破绽,便纵马而驰。玉琴好胜心切,却不曾留心得后面远处的喊声,还是催动花驴紧紧追赶,以致剑秋白喊了一阵, 伊并没听见。
汪汉冈的马跑了不多远,又被玉琴追着,于是勒马又复杀在一 起。汉冈一心想结援合取玉琴,不愿在此和伊恋战,因此战不上几 合,又回马飞奔。看见玉琴追来,他回身对伊把手一扬道:“是好汉不要闪避。”随即有一团东西向玉琴头上飞来。玉琴耳目并用,听见汉冈的话声,也看见他丢来什么暗器。好个玉琴,端坐驴脊,并不 闪避,虽然时间不过一瞬,汪汉冈的语声在伊的耳边才歇,那暗器也已到了伊面前,相离不到一寸了。伊急忙一抬剑,挑在剑尖上, 却是轻飘飘软绵绵的,凑在眼前一瞧,原来就是那个绵制的青脸红须的面具,里着一块小石,却让伊的真刚剑尖给碰碎了。玉琴看了, 不禁暗笑,忖那贼人力怯不敌,乘机逃脱,伊格外地不肯放松。一抬眼,汪汉冈已相去好多路了。伊一心要在此人身上,探得谭公子 的下落,立即加鞭赶去。汪汉冈趁玉琴注意他丢过去的东西时,回 马飞驰,看看离少室山不过十来里了,不觉舒了一口气,暗暗欣喜, 今日告祭郑耀华,虽不得公孙龙的首级,但多了两个公孙龙的同党, 耀华阴灵有知,也一定可以少泄怨恨了。他正想得高兴时,忽听背后一声娇喝道:“狡猾的贼徒,你往哪里走?”汪汉冈连忙回马,等 不及招架,玉琴的宝剑已削上了他的肩头,他负痛伏马还想逃命, 可是玉琴第二剑又已刺进了他的后心,汪汉冈大叫一声,滚下马背, 便到阴曹地府去找他的义弟,商量报仇雪恨的计策了。
玉琴杀了玉面猴,很悔自己躁急,到底不曾知道他们把谭公子 藏在什么地方。抹去了剑上的血痕,抬头向远处看去,隐隐有一抹 山影,离伊约莫在十里光景,便策驴向前。不多时已到了山前,仰望山势,也很是雄伟。伊想深山之中往往是盗匪寄踪之所,刚才汪汉冈只向这边驰行,说不定他们的巢穴就在这里。伊这样一想便决 计上山一探。到了山上,那一座小小的古堡又出现在伊的面前,伊便跳下驴背,把花驴拴在堡外,自己纵身向上一跃,在墙高处,极目四眺,堡内零零落落,不多几户人家,村鸡四唱,东方已微透曙光,但是那边有一所院落,隐约有灯光露出,玉琴便往这有灯光处走去。一圈倒有好多间屋子,同时听得里面金铁交鸣,有喊杀之声,同时还夹着孩子啼哭的声音。伊心里一动,立即纵身上屋,向院里 看去,一个正是闻天声,手执黄金剑,和两个形容凶恶的汉子杀作 一团。闻天声一面要顾怀中的孩子, 一面要抵御兄弟,他这一天又 没好生吃得,醉后被缚,让他们丢下地牢,身上磕痛了几处。玉琴 来时,他已和东方兄弟战了百十来回合,渐渐地也有些疲乏,何况 东方云手里的棍子十分厉害,力大如虎,拼命猛拼,玉琴看着,也 便在屋上唤道:“闻先生在这里吗?我来助你了。”随即飞身而下。
闻天声听得玉琴的声音,心里一宽,精神陡振,手里的黄金剑更是金光熠熠,逼住了东方兄弟,不得近身。东方兄弟正在欢喜, 觉得那个矮冬瓜的剑法不如初时的逼人,知道他力乏不支,使尽平 生之力,想取胜于他。忽然半空中一声高唤,飞下一个娇媚的女子, 东方雷不觉大怒,举起铁棍直捣玉琴的前心,道:“老子正好胜他, 要你又出来打搅?看你一个娇弱的女子,又有什么本领?让老子送你先回了老家吧,随后再收拾那矮子。”
玉琴听那人这么藐视她,芳心震怒,更不答话,使剑把铁棍往 旁边一撇,就对准东方雷小腹刺去。东方雷连忙收回棍子,把玉琴的剑向下一压,身子向旁边一跳,手里的棍子乘势往玉琴腿上扫去。 玉琴一纵身让过了,举剑又望东方雷头顶劈下。东方雷抬棍架开, 便使出浑身解数,虎虎有声, 一条短棍,竟使得像无数黑龙,盘旋夭矫,声势迫人。玉琴也就使出伊的剑法,东方雷棍法果然不错, 腕力也是过人,只惜性情躁急,起先他以为玉琴一介女子,不堪一击,立即可以了事,哪里知道玉琴的剑法厉害,神出鬼没,不输于刚才那个矮子,一般都是了得,使他急切不得取胜。留心看他哥哥和那矮子时,矮子这时精神抖擞,他的哥哥虽然身长,也占不得他的便宜,反有些吃不消的模样。因为一笔财香在那矮子身上,东方雷的心也在他身上,唯恐被他脱身。但一时胜不得玉琴,也无法助他哥哥,心里一急,不由暴跳如雷,使尽蛮力,只向玉琴上下三路捣来,嘴里还不住乱喊乱叫。玉琴也觉他的棍法很精,膂力也胜似刚才路上的汪汉冈,心想这人只可智取,不能力胜。后来东方雷大喊大叫,铁棍一下紧似一下,向伊逼过来。伊却并不使劲,只是东 闪西让,忽前忽后地招架着。东方雷白白地费了许多力气,看伊却 是轻描淡写,并不着力,偏又一下着不到伊,不觉怒火中烧,格外喊跳得厉害。玉琴看伊两眼红赤如火,额上青筋绽露,还不停跳动, 汗出如渖,棍法也渐渐散乱。玉琴架住了铁棍说道:“你这个蛮力很大,我斗不过,我去助闻先生斗那个汉子去。”
东方雷道:“不要枉费心了,送你到阴世去帮他的忙吧。”一棍 就向玉琴头上扫去。
玉琴喊声啊呀,便向地下倒卧。东方雷笑道:“这一下你总没命 了吧。”举起棍子,想再一下结果了伊的性命。谁知他的棍子没有下 去,玉琴霍地纵身一跃,已到了他的背后,他才待回身,玉琴的宝 剑已刺进了他的后心,大喊一声,倒地而死。
东方云见他兄弟身死,心里又恸又慌,刀法渐乱。玉琴又帮天 声同来取他,他自忖敌不过,不如逃命,寻得了汪汉冈,日后再来 报仇。架开宝剑,跳出圈子,高声向二人说道:“我和你们二位素不 相识,不知为什么要无故到此寻衅?”
天声说道:“我们是为谭太守找寻劫夺公子的贼人。既然谭公子 在你处,我们怎么不要找到你?”
玉琴也说道:“谭太守是一个贤明的地方官,公孙将军也是一个 正义的人,你们为什么平白地去麻烦他们呢?”
东方云道:“如此说来,你们都是公孙龙的党羽了,好好,后会 有期。”他说完别转身来,拔脚就跑。玉琴天声哪里肯舍?自后赶 去。东方云放开一双长脚,行走如飞。天声一夜疲乏,看看追他不上。玉琴就叫天声抱了公子先行回衙,由伊一人去追。
赶出堡外,东方云已失了影踪,玉琴的花驴也失踪了。伊忖度一定是让那个长腿贼骑走了。登高一望,也望不见什么。花驴是伊心爱的坐骑,丢失了叫伊如何放得下?但是天声身边有谭永清的爱子,似乎比伊的花驴还要重些。伊舍己谋人,只得且把花驴放下, 先护送了谭公子回去,再行计议访寻花驴,便和天声一同下山。
路上便问天声如何在此耽搁了这么久的时候,天声把怀里衣兜中的谭公子一看,合着一双小眼,睡得正甜适。就仍复把衣角扎紧, 正要把一日夜来的经过告诉伊,忽听山下西边林里有叫喊的声音, 他们纵身到高处看去,尘沙飞扬,似乎有人在林中斗争。这时朝日 东升,半天红霞,映得那山林一片朗润。天声玉琴都觉得精神一畅。
玉琴听觉敏锐,在一片喊声中隐约似夹着伊的花驴怒啸声。伊 对天声说道:“说不定剑秋来找我,撞着盗驴贼人,在林中争斗。我 先赶上一探,闻先生随后缓缓地来,你一夜很辛苦了。”
玉琴说完,就向西边林中赶去。果然是剑秋,还有韦虎的妻子 梁红绡和几个雄健的士卒,许多人围住了东方云恶战。玉琴见他胯 下正是伊的花驴,不觉大喜,高声喊道:“不要放走那盗驴贼,待我 来取他的首级。”
剑秋、红绡见是玉琴来了,都大欢喜。那花驴原是通人心的, 看见它的主人从人丛里跳出来,它不胜欣喜,也直向主人面前奔来, 不再受东方云的控御。把身子一旋,同时还把背向上一掀一弓。东 方云被剑秋等截住,斗了好些时候,虽然他的一把刀也使得神出鬼没,着实了得。可是在先已和闻天声斗了多时,见他兄弟被杀,心里又惊又恸,精神未免受了打击,跨下驴而遁,先是显得气馁了。 再给剑秋他们拦住,加上以寡敌众,心慌气馁,格外地觉得困累。 此刻突见玉琴追来,心里的恐慌又加甚了一分,不防花驴又突如其来地把他一掀,便跌翻在地。他暗叫一声不好,想跳起来杀出重围, 但是剑秋的剑比他的念头还要快,不等他爬起,就已刺进了他的大 腿,待那染红了的宝剑从他的腿中拔出时,他已被捆扎得像一只肉 馄饨了。
他们一行一齐出了林子,恰好闻天声也已赶来,由一个健卒让 出一匹坐骑给他,押着东方云便向回洛阳的路上迈进。途中玉琴问 剑秋怎么会和东方云动起手来的,剑秋当即告诉伊道:“昨晚我不放 心你,跨马追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又怕走岔了道儿,又恐你已因追不上贼人而回来,我找了一会儿不见你,便又缓缓地回头。谁 知他们因是我们久出不归,又随来援应。我问他们一路可曾看见你, 他们说此地太室少室一带,山冈起伏,说不定有歹人窝藏着,姑且 到此探探看。到了此地忽见这贼子骑了你的花驴飞奔,我认识花驴, 还疑你遭害,好不着急,拦住他问话,他又支吾其词,只想逃走的 样子。才交手不久,你就追来了。想必这贼就是你昨夜追赶的那个, 但是你的花驴怎又被他骑走了的?”
玉琴当即把夜来的经过,如何追赶盗人头的贼人,怎样杀死他, 以及到古堡里看见闻天声遭二人围困厮杀,伊帮他杀死了一个,这个长腿的又不敌逃走,伊和闻天声追出堡外,发现了花驴失踪, 一时不知到哪里去追寻,想把谭公子送了回去,再出寻访。走到前面听见林中呼喊之声,又听得了花驴的吼声,所以赶来一看,居然遇到了众人,玉琴一一讲给剑秋等听。剑秋红绡听见谭公子已经找到, 都不禁大喜,齐声向闻天声探询,是怎样救护的,又问他怎么就搁了这么久的时候。闻天声先把怀里的谭公子交给了梁红绡去抱,他的身子陡觉轻松了许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方才慢慢讲他一日夜的遭遇。
他自酒楼门前遇见三个相貌凶恶、形迹可疑的汉子,暗地尾随着他们讲起,一直讲到自己如何中酒被困在土牢里时,剑秋、玉琴 齐声叹道:“这回闻先生可吃了酒的大亏了,但是后来又怎样会出来 救得公子,和他们厮杀起来的呢?”
闻天声接着道:“这就该说合当有救的套语了呀。我站起来一阵 昏眩,便失了知觉,大约他们酒中下了药,否则喝这一点酒,我绝不会醉得这个样子。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脸上冰凉, 肩背和腿骨都疼痛得厉害,想舒散一下四肢,却给什么东西牵住了, 不得动弹。张眼一看,黑洞洞的四围都是土壁。定神一想,才记起昨天的事来,却是中了人的暗算,手足都被缚住。我不觉暗笑这些贼子的愚笨,他们该后悔没有当时杀掉了我吧。我的头撂在一条装有铁栅的石槛上,从铁柱缝里看出去外面是一个蓄水池,水波一晃一晃的也有好些水渗上了石槛,大约是什么水牢吧。这些水却替我解了药性,我慢慢地腾挪着身子,倚住了铁栅坐了起来,双手的束缚,只在那石槛的边棱上摩擦了不多几下,用力一迸,便恢复了自由。又解去了脚上的缚,站起来活动一下,四围细找,却看不出哪里有出路。后来站在铁栅前向外望去,隐约见水池对面有一条狭的石径,一摸身上,侥幸缠在衣服的黄金软剑,没有被搜去,当即抽出剑来,把铁栅的柱子,削去了数根,便从槛上跃过水面,到了那小小的石径,向前看去,是一条黑暗的隧道,一路用剑尖点着四围, 倒也没有什么机关。曲曲折折约莫走了几百步,看见前面约有十余级石阶,在没有踏上石阶时,我先把剑尖远远地将第一层石阶推动一下,顿时上面两块石板滚将下来。我连忙向后退去,没有碰到。 这时石级的尽头,忽透出微光来,很容易地寻到了出路。走完了石级,出了隧道一看,却是一个菜园子,前面是一排矮屋。纵身上了 矮屋,前面又是一个院子,左边一间房子,有灯光亮着,里面还有妇人催眠孩子的歌声传出。
“我急忙轻轻跳下,到窗前贴着耳朵细听。这时孩子似乎已经睡着,那妇人轻轻舒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别人家的孩子,到底养不熟。白天还好,晚上简直吵得人大半夜莫想睡。 一连三夜了,还是 睡不稳。其实吃的穿的玩的,我哪一样不是逼着老大拣上好的买来, 怕委屈了他这官家的公子。谁知还买不服他的心,尽吵着要妈妈, 想想也真气人。'自语了一阵,便也窸窸窣窣地睡下了。想是倦极了,灯也没有歇, 一会儿便起了鼾声。我把窗子撬开,跃进房里, 撩起帐门。那妇人把一臂围着孩子,睡得正酣。待我轻轻把孩子抱起,孩子惊哭,那妇人也很快地睁开睡眼,坐起来夺住孩子道:‘这孩子我要的。'我把剑向伊脸上一晃,不许伊声张,问伊这孩子是否是洛阳谭太守的公子,伊点点头。问伊是谁盗取来的,为什么缘故, 伊的丈夫是谁,伊即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说是伊的丈夫东方云,长腿善跑,绰号叫爬山虎。有个兄弟东方雷,性情暴躁,外号叫霹雳火,弟兄俩都有很好的武艺,最近遇见表兄玉面猴汪汉冈,说因为公孙龙杀了他义弟郑耀华,他来为义弟报仇。所以劫取谭公子要换公孙龙的人头。我问伊的丈夫现在哪里,伊说在前进屋里,今晚捉到一个奸细,汪汉冈又去盗取公孙龙的人头,等明天取那奸细一同 活祭。依他们的主意,要把孩子也弄死。因为伊爱孩子,所以留着。 伊一定向我要回孩子,我本想一剑杀了伊完事。因为伊看待谭公子好的分儿上,便割下帐门,裂成布条,把伊捆了起来。又在伊嘴里塞了一块布,仍把被盖着伊,又把谭公子穿裹好,抱在怀里,我便上前面屋里,找东方兄弟算账去。
“这时鸡声四唱,天已将明了,我在地下,东方兄弟也各手执武 器,从屋里出来。见了我便恶狠狠围上来厮杀。 一个单刀,一个短 棍,都有了相当的功夫。要不是我,换了平常些的武人,便十个也 送在他们手里了。我的身子给丢下地牢时,有好几处碰伤,怀里有个孩子,又时时要顾忌。 一天一夜又没好生进过饮食,战了许多时 候,不免渐觉困乏。女侠来时,我已战了二三百合,精力确是很疲 惫了。若非女侠相助,说不定我还会吃一次亏。”闻天声讲完,还向 玉琴道谢。
他们沿途谈谈说说,不觉已到洛阳。谭太守和公孙龙早已由士 卒快马飞报得知,公孙龙也不再躲在寓邸避人耳目,仍到太守衙府 视事。这时公孙龙和韦虎都出来迎接,韦虎的妻子梁红绡抱着公子 直入内堂。谭夫人等接着,自有一番难以言喻的欢喜。替他洗换过 了,忙命乳媪抱着出来给谭永清看,又把公子的小手合着向天声琴 剑等作揖道谢。
谭永清这时已将东方云审问明白,觉得这种人多留一天,便多 一天纠纷,当即请出尚方宝剑,就地正法。又命韦虎率领着捕役健卒,去少室山古堡,封闭东方云家的酒肆,拆毁机关陷阱。又命东 方云的妻子和店小二供出药酒的所在, 一起销毁。东方云妻子由隶卒押解回籍,店小二助主作恶,杖责后从宽斥释,东方云的房屋钱财,就散放给堡内安分贫民。太守署内设了盛筵,款待剑秋、玉琴、 天声等,以为庆贺。公孙龙又因为了他的仇人寻事,连累闻天声身陷地牢,受了创伤,琴剑等也辛劳半夜,他觉得十分感激,也请他们到他的寓中私宴。女侠等一行人在洛阳不觉盘桓了多时。
玉琴因牵挂曾家庄的寄父母和彩凤母女,伊在山上遇见孝女翟 绮云,叫伊到天津去曾家庄的,不知去了没有。伊时常怀念着这个孝勇双全的女伴,便不肯再在洛阳耽搁下去了。那一天和剑秋闻天声商量了,就和谭永清公孙龙告别。谭永清和公孙龙还要挽留他们多住些时,剑秋和玉琴都道他们自由之身,来去很便,想念时仍可来此叙旧的,紧要辞去。他们苦留不住,只得备了丰厚的程仪送行。 琴剑等不肯收下,退让再三,方才各取了一半。公孙龙的妻子畹芳和韦虎妻红绡这一阵和玉琴厮伴多时,忽而分袂,也不禁黯然难舍, 尤其是畹芳泪眼盈盈,要订后会之期。玉琴虽觉依依,不过伊秉性 刚勇,却是不轻垂泪。玉琴安慰了伊们几句,就跨上花驴和他们一 同趱程。韦虎跟了公孙龙却送了数十里才回。
三人在路上晓行夜宿,有好酒的所在,天声往往流连不忍言去, 有好风景的去处,那是三个一般地不肯遽舍,遇见什么强凌弱富欺贫的不平事,三人又一般地欢喜拔刀相助,因此在路上也耽搁了很多时日。等到入了直隶省界,所见的民间习尚流于邪惑,侈谈恩仇, 善懦的想借神术来护卫自己的身家,狡顽的却借此做敛财张势的工具,以致邪教盛行,废耕辍织,扰攘鲜安。比之闻天声蜀中所见, 更觉厉害几分。他们将近天津时,道途传说洋兵巨舰集泊大沽口攻打炮台,起因就为了愚民无知,惑于邪说,盲目倡排外举动。杀教士,毁教堂,负治民之责的既不能防患于未然,又不善弭乱于既发, 昏庸愚昧,还鼓励乱民的狂悖行为,酿成星火燎原之势。
玉琴等听得京津一带,良民无辜遭祸者不知多少,即不死于炮 火,也难免刀枪,甚至剖腹剜心、火烙凌迟等酷刑。不甘阿附的人 家,几乎十室九空。伊记挂着天津城外曾家庄的寄父母,不知也遭 遇到骚扰吗?急于要去探视,绝不像初时逸豫。剑秋天声也只得跟 伊兼程急行。
那天离曾家庄约有里许,遥见烟尘蔽日,杀声震天。玉琴连忙 招呼剑秋、天声加鞭催骑,要紧赶去一探究竟。
那么曾家庄外喊杀连天的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呢?原来就是当时 朝廷重臣认为忠勇保国,打着扶清灭洋口号的义和团。那时匪势猖 獗,仗着那些颛预匐茸的要员作为后盾,竟是骄横不可一世,大有 生杀唯我、兴亡随欲的气势。借端敲诈,借词敛财,若有不顺,便 诬陷通夷。不但叫你家破人亡,还要株连九族,贻累乡里哩。那围攻曾家庄的,就是那时称为二师兄张德成部下的一股。因为需索不 遂,恫吓不屈,老羞成怒,便向那戒备有素的曾家庄骚扰起来。
但是义和团不过是一种民间研习技艺的小小集团,怎会弄得声 势如此浩大,公然杀掠,城镇为墟,言官噤声的呢?说起来却是因 为中国连遭外患,吃亏太多, 一般心怀孤忠,而不能洞达事理、明 辨利害的抚臣,以及居心叵测、拥匪自重的权臣,都借口加以包庇 袒护,甚至敬礼附和,才致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几至社稷颠覆,国 家灭亡,使国史上又增加了不体面的一页。这些纵匪贻患的官员, 真是死有余辜哩。
讲到义和团拳匪,就是白莲教余孽。起自山东,本来叫作什么 梅花拳,招集门徒,练习棍,自称有神人呵护,捏造符咒,说是可以避免刀枪炮火。倡导的人,初时也不过想诡辞耸听,借端敛些银米罢了。偏偏那时山东巡抚李秉衡是个顽固拘执的人,他不能审察国情,寻出致弱之由,改革政绩,兴利除弊,以为富强之基,却一味地仇视外人。那些凭恃政府势强,在中国境内用权庇护奸猾的教 民,也很受民间的仇视。上下相合,在上者鼓励人民仇外,狡黠的借此迎合上意,因此李秉衡对于妖言惑众的拳匪不但不加禁止,反因他们倡言仇教用,特许聚众练习。后来因为他纵容拳匪杀害教士, 调任川督,继任的是一名满员,名叫毓贤,比了李秉衡还要昏谬狂 悖,竟把拳匪看作义民,格外优待。匪势日张,蔓延四境。还密禀 端王,盛夸拳民神勇忠义,可资大用等话。恰巧端王载漪那时正因 他的儿子被太后召入宫内,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他恨不得他的儿子立即登基,他可做太上皇,但是太后顾忌洋人,不即废帝。假使用拳民赶走了洋人,那么他的野心便可实现。得了毓贤密禀,当 即入宫告知大兵,说得拳民像神仙一般,比了毓贤的话,又夸张了 数倍。太后对于拳民的异术当时不即十分信任,但听拳民仇视洋人,忠义卫国,伊却不能不动心。历年丧师割地,赔款失权,也不知受 了洋人多少气。而最让伊难堪的,便是朝廷内政,甚至可说是伊的 家事,也要受洋人的干涉,使伊不能爽爽快快地好恶随心,废去了 为伊看作眼中钉心头刺的德宗皇帝了。伊想拳民果然义勇,正可利 用。一以振国威, 一以泄私愤。竟然听信了端王,密饬裕禄拓集拳 民编为团练。裕禄也是个颛预的旗员,又因端王势盛,阿附所好, 忙即行文山东,咨照毓贤将大队拳民送来编练。拳祸蔓延,便自山 东伸展到了直隶。
后来袁世凯继任山东巡抚,他却知道拳民不循正轨,不足为用, 未能救国,反以招侮,决计痛加歼剿。偏是朝中明令袒匪,不好违背。好在他足智多谋,便饬属吏,道是真正拳民,都已送京编练, 保卫宫廷。留住本省练拳授符的尽为奸人假冒,应一体严惩,不少 宽贷。因此山东省内严密搜捕,拳匪不能存身,都逃往直隶,京津一带匪势遂格外盛了。团练局中不敷居住,便分占各庙宇。后来庙宇也都住满,又散入民宅。那些达官巨僚,如端王裕禄刚毅等邸中 也都设了神坛,恭引拳匪首领到宅中,敬礼如神。拳匪借着奸异之说,虎怅之势,迫令民间家家设坛,人人演教。不从的便恣意杀害, 诿为神谴。地方执政者也不敢顾问。
拳匪究竟有什么技术,值得显贵庶民一体颠倒呢?拳匪中借以 号召的就是金钟罩和红灯照两种技艺。金钟罩是一种拳术,也就是 所谓铁布衫法,讲究运气,可以刀枪不入。但是拳匪中能此的也不 是很多,他们设坛请神,请的都是旧小说中的人物,什么唐僧、沙 和尚、猪八戒、孙悟空、黄天霸、诸葛亮等,临阵佩了神符,便说 可以避枪炮。那神符用小黄纸画一有头无足的不知名的神像,上面 写一行文字“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拳匪中还传授经咒,说可 以使枪炮不燃。那经咒也可笑得很,咒语是"左青龙,右白虎,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语天五将,后请黑煞神”。还有请神退兵避火等咒语,和这大同小异,也都妄诞不可解,而且行时并不灵验。 偏偏那辈着了迷的朝官,仍是深信不疑。至于红灯照是什么呢?习 此的都是妇女,最多的是十余龄的幼女。身穿红衣裤,头挽双丫髻, 年龄较长的或梳高髻,还有红灯红巾,分持二手。再拿了一柄红折扇,连扇骨也是红色鬃漆。先择静室,由老孀设坛授法,飞踏空术。 大约经四十九日,据称术成。持扇自扇,便能渐渐升起,高蹑空际。 把红灯掷下,便成烈炎。教堂洋楼,都是红灯所毁,因此人称红灯照仙姑。京津一带无知愚民,人夜家家悬红灯于屋外,以迎仙姑。 其实这辈红灯照仙姑,大半是身出娼门。拳匪中首领,男的都称老师傅、大师兄、二师兄等。
这时天津著名的匪官,第一个叫王德或,自称老师傅。第二个 曹福田,自称大师兄。第三个张德成自称二师兄。还有其他许许多 多。又勾结津门土娼做红灯照首领,托名黄莲圣母。圣母以下还有什么三仙姑九仙姑等,说是能为团民疗伤。昏聩的裕禄听得圣母驾 临,居然朝服出迎,恭恭敬敬地接引入署,参拜名神。因为制军尚 且如此敬礼,一班愚民更是顶礼膜拜,踵接于途。闾里纷扰,几无 宁日。还有什么砂锅照的,每人挟一砂锅,沿门索米,说是炊饭以 饕神团。居民都不敢拒,都是借端诳人钱米。拳匪在津无法无天, 有制军卫护,别号拳匪,群相效尤,毁教堂杀教徒外,竟闹出涞水 城戕官案来。朝廷命刚毅和赵舒翘出京剿办。刚毅不但不剿,还不 准地方官缉捕。赵舒翘虽然觉得不对,却不敢多嘴,随附同和。当 由刚毅带了许多拳匪,同回京师。二人复旨时力陈拳匪神勇忠义, 请太后信任。同时总管太监李莲英又在内竭力赞助,太后就任从左 右去办。于是京城里面,来来往往尽是拳匪,骚扰无已,引起国际 交涉,杀公使,攻使馆,闹得乌烟瘴气。再加上由巨匪收抚为提督的董福祥统率了轻躁狂妄毫无纪律的部下,闹得纷扰无休,遂致喘 息初定的小百姓又生生地遭那流离颠沛的痛苦。
曾家庄因为不肯济助拳匪银米,拳匪衔恨,围攻曾家庄。玉琴 赶到时,已攻了数日,全亏宋氏母女抵敌,得以保全。等到玉琴等 赶到庄外,看了两方对敌的人物,玉琴和天声不觉同时咦了一声。
第五回 剑侠解围曾家庄聚首 将军喋血八里堡成仁
玉琴、剑秋和闻天声一行三人自从洛阳出发,要到天津城外曾 家庄去,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那时正值拳匪扰乱,他们一路听得道途传说,拳祸蔓延,受害的百姓不知凡几,因此急于赶到曾家。 谁知拳匪正围攻曾家庄,喊杀连天。玉琴抬眼看时,见一个浑身缟素,腰悬弓、手执刀,和一个紫糖色脸、五短身材的恶汉酣战的少女,正是伊时常悬念的孝女翟绮云。那个使铁鞭紫脸的瘦汉,却给闻天声认出是峨眉山下花红村里传教惑人的莫虎,因此不由和玉琴同时咦了一声。
他们同看绮云的宝刀上下飞舞,左右盘旋,如雪花盖顶,银练 缠身,但见一团白光,分不出是刀是人。玉琴固然连声称赞,剑秋 天声也是不停点头。再看那个莫虎, 一条鞭也使得神出鬼没,夭矫 如游龙一般。因为他的身子灵活,腾纵跳跃,以退为进,所以翟绮 云刀法虽神,却也久战不能取胜。玉琴游目四瞩,又看见毓麟的哥 梦熊和李鹏等也在人丛中混战。宋氏母女却远远地守住庄门,在那 里观阵。他们都全神贯注在战阵上,却不曾注意到玉琴等三人,三 人也无由去招呼他们。玉琴在旁看得心焦,便拔下真刚剑,对剑秋 道:“让我去助绮云一阵。”剑秋未及答应,伊已一纵花驴,驰入阵中去了。
翟绮云因为胜不得莫虎,想发毒弩伤他,可是他十分狡猾,使 伊觑不出空,芳心十分焦躁。忽然耳边响起娇脆的声音道:“翟小姐,你歇歇吧,让我来取那贼子的狗命。”随见玉琴仗剑驰来。伊不 禁欢呼起来,便退在一边,让玉琴去战莫虎了。这时彩凤母女和梦 熊李鹏都已看见玉琴,不觉齐声欢呼,精神百倍。莫虎和翟绮云战了多时,幸仗自己长于腾跃,善于趋避,才不会吃亏,可是气力不 加。仍和翟绮云对敌还可以支持些时,现在突然加入一个生力,而 且引动许多人的欢声,可想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心里不由暗暗着急。心想不如先下手为强,趁伊不曾站稳,使一下猛虎出洞之势, 一鞭 便向玉琴肩上打去。玉琴把玉肩一偏,顺手使个白蛇吐信,剑尖直 向莫虎前心刺去。莫虎连忙收回铁鞭,架开了宝剑。二人一来一往, 就此战在一团。一个是剑峰起处,但见寒光点点, 一个是鞭尾扫来,只闻风声呼呼,战了约莫有四五十回合。玉琴是越杀越兴奋,莫虎 却渐渐委顿,只有招架,没有回手。玉琴急于杀退了拳匪,好和众 人相见话旧,一咬银牙,把剑一阵紧一阵地向莫虎刺击。众人只见无数银龙上下盘旋,只见剑光,不见鞭影,一声娇喝道:“去吧。” 真刚剑对莫虎当头一劈,脑浆迸裂,到地下寻他哥哥莫龙去了。
众匪见杀了莫虎,发一声喊, 一齐围了上来,将玉琴、梦熊、 李鹏等困在垓心。虽然剑锋指处,人头如秋风扫落叶般纷纷落下, 但是七八百人,杀来也须好些气力。于是剑秋一拉天声道:“我们也 出点小力吧。”二人各拔剑在手,就从外围杀去。那些只会几下花拳绣腿的匪徒,又哪里能抵敌得住?不多一刻,十个匪徒倒死了七个, 真个是血流成渠,尸积如山,看了也是惨目惊心。
剑秋挥剑高声喊道:“神符经咒都是妖言惑人,现在你们总该明 白了。如果法术有灵,这些人怎么都做了刀下之鬼?你们还是丢下兵器,好好回去,各复旧业,不要骚扰闾间,做一个安分良民。我 们开一条生路放你们走,若再顽强不改,那么满地的尸骸,便是 前例。”
那些人听了,谁不要命?当即丢下兵刃, 一哄散去。当下梦熊 和众人都围住琴剑,彩凤母女也迎了出来,不及寒暄,只是敛衽致 谢,大家帮着杀退了围攻数日的拳匪。梦熊嘻开大嘴,对玉琴笑嚷 道:“三年不见,女侠的本领格外惊人了。我和拳匪杀了数天,也没 杀了几个,你才来一刻,便把那些贼子都给砍了,真是神刀。”说着 跷起大指,连连称美。同时又指着翟绮云道:“这位姑娘本领也真了 得,那个矮汉我和他只战了三合,便败了下来。伊倒和他战了八九 十合,还是面不改色,不知女侠和伊是否同路来的?怎么伊又和李 兄先来半天?”
女侠道:“我们不是一同来的。”伊又回头问绮云道:“翟小姐 也是才到吗?怎会和李先生在一起?你家姑母曾否徙回故乡?”
翟绮云道:“我家姑母已经于去年全家徙回山东峄县,这位李先 生也是路中相逢的,和我表兄卫长春很是相契。我和他谈起曾家庄, 他也牵挂着曾家的人,就伴送我来。谁知到了庄外正逢拳匪围攻, 走不进去,因此就战斗起来。"
玉琴疑讶道:“翟小姐既是没有遇到姑母,怎么走了这些时日? 我们比你迟走一月有余,沿路又到处流连耽搁,所以才走了这些时, 你怎么也到今天才到呢?难道路中也有耽搁吗?”
翟绮云道:“正是,这故事说来话长哩。”
宋彩凤插嘴道:“二位和众位一齐请到舍下,先歇息歇息,然后 再谈路上的新闻。让我们终年关在屋子里的人,也长长见识。”
梦熊也嚷道:“不错,不错,还是快些到我们家中去吧。让我先 回去报信,也好叫二位老人家和兄弟欢喜。”梦熊说着,真的撒开大步,飞奔回家了。
彩凤母女陪着琴剑等一行人,不多一会儿,也已望见曾家门楼。 曾家夫妇都拄了龙头朱漆的拐杖,颤巍巍笑嘻嘻地伸长了脖子在门口张望。毓麟满面春色,手里挽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和梦熊一起快步迎上前来。玉琴心想:这孩子准是他的儿子吧。记得别时才在襁褓,现在倒已会走了,光阴真是过得快。再过几时,自己也就要头晕齿秃,跟伊的寄父母一般的老态龙钟了。
伊正很感慨地默想着,见那娇子走近了更加快脚步,扑向彩凤 身上,连声喊着“妈妈”,十分亲昵的样子。这时毓麟也已走到面 前,举手和众人作揖相见。玉琴见彩凤的孩子和彩凤亲热的情形, 不觉勾起了自己一片孺慕之思,深悲自己的父母早逝,不能再依恋 膝下,今见曾翁夫妇,仁爱慈祥,倚闾遥望,那神情正和自己的父 母盼望着子女归来一般。伊心里一阵感动,把花驴的缰绳往剑秋手 里一塞,不由加快了脚步,直向曾翁夫妇俩面前跑去。二老抚摩着 这义侠多情、娇美勇健多年不见的寄女,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 许。后面众人也都到了,上前见过曾老夫妇。梦熊、毓麟、彩凤母 女便让众人进去,到内院花厅坐下,下人摆出茶点款待。当下玉琴 又将翟绮云与众人一一介绍。曾翁就差梦熊去吩咐厨下预备精美丰 盛的酒筵, 一作接风,又作庆功。因为这几天来他们给拳匪骚扰, 提心吊胆,连饮食都没了心肠。
这时梦熊的妻子也出来相见,大家坐定,自不免要问起别后数年来的情况。曾翁夫妇就告诉玉琴道:“这几年来,我家总算兴旺, 庄稼连年丰收,我们二老也都健饭。毓麟娶了彩凤,伊教他使使拳脚,虽没有学会什么武艺,不过借此锻炼身体,近年来身体确是健壮了不少。你看他气色不是比从前好了吗?”
玉琴顺着曾母的手指向毓麟看了一眼,便笑着看了彩凤说道:“我这大媒可做得不错吧?寄父寄母,毓麟兄既得了麟儿,又转体为 强,因为彩凤的武艺高强,还有宋伯母辅助,便是盗贼也不敢来相 侵了吧。”
曾翁道:“可不是吗?这几年来,我们家总是平平安安的,连草 也没有少过 一 根。”
玉琴便问拳匪此次怎会起衅的,彩凤就答道:“今年上春,我们 村里便有人来传过这种邪教,邪说异行,谁相信他?我们防了不到一月,果然前五天来了十几个拳民,要进庄子来设坛传教,还要每家出银来供神。庄口上巡守的人拒绝了他。过一天就来了一百余人, 都是红巾包头,红带扎腰,声势汹汹,扬言要把我们庄子杀得鸡犬不留。”
梦熊在旁插言道:“那贼大言不惭,等他话没有说了,我就给他 一弹子穿进了胸膛。那天正是我在庄头上巡查的。”
彩凤又接嘴道:“大哥一面和他们交战,一面派人来家飞报,我 和母亲就去接应。那天来的都是些恃教讹诈的奸民, 一个有能耐的 也没有,哪经我们三人杀?不消一个时辰,死的死,逃的逃,百余 人没剩 一 个。”
玉琴道:“这伙贼见机的第二次就不会再来送死了。”
毓麟笑道:“怎么肯?下一天来得更多,半夜里马嘶人喊的,大 约有三四百人哩。”
玉琴剑秋同声说道:“那一定又给嫂子和宋老太太杀得片甲 不留。”
窦氏抱着外甥小麟,正剥花生喂他吃,听着笑说道:“可不是 吗?我近来又已好久没有用到我那一双虎头钩了,早一天全是些酒 囊饭袋,砍着都像腐草朽木一般,一点没得劲儿。这一回来了几个 比上一天总算经砍一些的,可是也没一个经得十合以上的。我叫不要出手,这些人也不消半夜,都祭了我一双多时不见荤的虎头 钩了。”
窦氏说着还是虎虎有生气, 一副余勇可贾的样子。剑秋等也都 赞叹伊老当益壮,神勇可佩。于是窦氏格外乐了。他们说着话,梦熊兄弟俩已经指挥下人把酒席摆好,便来请众人入席。曾氏二老、 窦氏、梦熊弟兄连天声、剑秋、玉琴、翟绮云、李鹏等五位客人, 共是十个,团团坐了一桌。梦熊的妻子和彩凤没有肯坐,站立一旁侍酒。小麟在旁嚷着,也要坐席。彩凤叫婢子搀他出去玩。小麟闹 着不肯。曾母舍不得便教傍着自己添一座位,玉琴便招招手叫他坐在伊膝上。小麟偏又爱和玉琴亲热,挣脱了祖母,便跑到玉琴身边来。玉琴把他抱起,坐在膝上,随手抓了糖花生和杏仁给他吃。曾 母还要叫他过来,拍拍手道:“小麟儿乖,坐到这边来给好东西你吃,怪重的,别压坏了姑母。”小麟扭扭头不肯。
玉琴笑道:“就让他这样坐着吧,这么点孩子,能有多少分量?”
彩凤也笑着插嘴道:“就让他坐在琴姑母身上吧,练练惯将来自 己有了孩子才不嫌累呢。"
玉琴红了脸,正要啐伊,只见窦氏开口道:“啊呀,不错,麟儿 快些下来吧,说不定姑母怀里正有个小弟弟呢。让你挤坏了,那姑 父该打你了,快过这边来坐吧。”
小麟听说,别过头来,仰着小脸对玉琴看道:"真的姑母怀里有 个小弟弟吗?”
众人见他那天真可爱的神情,都不禁笑嘻嘻地看着他和玉琴。 羞得玉琴粉靥晕红,笑着把他一推道:“别信你婆的话,尽管坐着好了。”
小麟把脸贴着伊胸前,畏怯地看了剑秋一眼,低低问道:“姑父 要打我吗?”
这一问把大家都引得笑了起来,剑秋也笑着抚摩他的脸道:“乖 乖地坐着吃吧,我们都很喜欢你哩。”
玉琴夹了一块菜给小麟,又向窦氏笑道:“你们放着正事不谈, 尽说笑话,到底那天的拳匪给你杀退了后怎么样呢?"
窦氏道:“那天的拳匪败去,我们打量他第二天要派大股拳匪来 报复的,我们召集了村人,加意戒备。可是守了两天,居然没来, 我们还以为拳匪给我们杀怕了不敢再来了哩。谁知今天早我们正在谈论着这话时,派在村外哨探的人来报,有无数红巾红带的拳民向 我们村子来,据说人数比前两次不知多了几许。你们寄父母年纪大了,受惊不起,听说这次人多,不免惊慌起来。所以初时只叫梦熊 和彩凤督率村上壮丁紧紧防守村口,我在宅里陪伴着二位亲家,负 责保护,二老方才放心一些。后来家人曾福来报,说拳匪正攻得紧急时,突然外面杀来一男一女,拳匪都纷纷向二面分开,男的是前两年来过的李大爷,和他同来的女客穿着一身素服,大爷和二奶奶 都不认识。据二奶奶说,伊的刀法着实高妙哩。我听说很觉异讶, 便也去村口观看。你的寄父母听说有二人帮助杀贼,心里也安慰不 少。我到村口一看,见这穿素的小姐正和拳匪中的一个矮小矮捷的汉子战在一起。”窦氏说着又指着翟绮云道:“这位翟小姐的刀法, 果然神奇奥妙,这样年轻,已有这般高深的技艺,真是可敬可佩。”
众人听伊一说,目光不由都一齐射到翟绮云那边,绮云连连逊谢。玉琴又将绮云在山中结庐独居、为父报仇、杀死祷杌等事讲给众人听,大家格外赞叹不止。玉琴正在动问翟绮云怎么会和李鹏遇合,又因何走了许久,这时才到天津。刚才在路上问伊,说是话长慢慢细谈,到得曾家却又把话锋尽绕着拳匪来攻的事上,也没曾问 得。此刻恰巧说起绮云来津的事,玉琴想起了路上的话,便要问伊。 但是伊还没开口,听得毓麟说道:“和翟小姐对敌的那个拳匪,听说本领也着实了得,可惜很好的人才,投身匪类,否则未尝不是干城 之才,可以立功疆场,为国争光荣哩。”
剑秋就把手一指闻天声道:“那人的身手闻先生在蜀中已经见 过,却怎么也到了此地来?”
闻天声正和梦熊俩一递一杯地猜拳喝酒,并不注意众人的谈话。 这时剑秋对他一指,梦熊便问闻天声怎么认得那个拳匪的。闻天声只得暂停酒杯,把当年游蜀,在峨眉山下莫家酒店的事,讲给他们听。讲到投石洞穿教徒的胸腹和张七、赵四晚上来行刺,给他们玩弄的情形,大家都听得好笑起来。天声喝了一口酒,又道:“那回给他漏网,不知到山东去又作了多少孽,这会子恶贯满盈,才派他到这里来,给女侠的宝剑又多饮了一个歹人的颈血。”
玉琴笑道:“那得要谢谢闻先生和余师叔,那时没有立刻除去二 莫。但是现在闻先生也不要小器,说不定早晚就要有大股拳匪杀来, 你那黄金剑也正可饱饮匪血呢。”
彩凤道:“正是,而且来攻村子的拳匪一次强于一次,今番的比 前两次凶悍得多,再来时一定还要比今天的精强,总要请各位大侠 帮忙的。”
众人谈谈说说, 一席酒吃了好些时候。梦熊拼不过天声,早已 喝得烂醉如泥,经人扶去房中睡了。天声听得有机会杀匪,喝得格 外起劲,也有了醉意。剑秋、李鹏并不多喝,没有醉,曾翁夫妇令 两个媳妇率人打扫客房,让五人安歇,玉琴和绮云合住一房。剑秋 就和天声李鹏同住一间。曾翁年迈,再加数日来提心吊胆,受了惊 恐,便早去休息。梦熊和天声赌酒,喝得烂醉,所以只有毓麟陪着 闲谈。玉琴便带着绮云到彩凤房里叙话。这时小麟已经睡熟,由窦 氏领去睡了。
玉琴又问起绮云,怎么走了这许多时候才到,在路上是怎样耽搁的,又怎么会和李鹏遇合。绮云就款款地讲出伊路上所遭逢的事 来道:"我那天拜别了你们二位,第二天整理行装,锁了草庐,就下 山取路想投奔天津姑母家。我因孤身远行,心里只希望旅程缩短, 最好能早日达到目的地,未免贪起了路。车马劳顿,再加眠食失常, 又受了些风寒,因此在途中生起病来。穷乡僻区,既没有好医生, 又没有好调理,客中急病,又不免引起生世畸零之感,精神方面更 受打击,便恹恹病榻,直卧病了两个多月,方才稍有起色。我因为 急于赶路,也顾不得调养病体,稍能行动,又踏上了旅程。不过病 后力弱,走来也是慢得很,所以才走了这许多时候的。”
玉琴道:“你和李鹏是在哪里会见的?”
绮云道:“总因生了一场病,精神委顿了些,便时常惹得烦恼。 记得有一次,那时久病新愈,走了大半天路,体力已是不支。走到一座形势险恶的山下,心里正暗忖着不要遇见剪径的强人才好,谁知一声吆喝,大树背后突然跳出两个强徒,各从腰间拔出短刀,拦住了去路。”
玉琴道:“那种幺麽小丑,正不值翟小姐一击。”
翟绮云道:“女侠倒不要小觑了那两个,他们的刀法也还不输于 今天的那个莫虎的鞭法哩。加之我在病后,以一敌二,急切总占不 到便宜。一回头又不见了那个驴夫和我的行李,我知道那驴夫起了 歹念,劫去了我的行李。我心里一急,虚晃一刀,撇下了二人,背 转身就去找寻驴夫。偏偏那两个贼子不舍,仍在后面追来,让我不 得不停住了步子抵敌。真是又急又恨。忽然从横里蹿进来一位青年 侠士,手执宝剑,青光耀目,和女侠等的宝剑一般可爱。那人的剑 法十分高强,直向两个强人击刺。我见有人相助,又想暂时抽身去 找寻我的行李。谁知一回身,我的行李和驴夫的首级,都赫然撇在 路边,我知道一定是那青年侠士替我找回来的。当然我十分感谢,又转身去杀贼。 一个贼子已经被那侠士劈死一旁。当时我们二人同 战那贼,他格外心慌, 一个失手,就让我一剑刺进了胸膛。我当下 向他致谢。他告诉我在后面看见驴夫驮了我的行李逃走,便追上夺 下。又因他乘人之危,所以把他杀死。”
玉琴道:“这个少年倒也是我道中人,不知是什么姓名,翟小姐 可曾问得?”
绮云道:“那少年好像有什么要事似的,说完了又指点我一条平 安的路径,便匆匆别去。我连姓名也不及问得,也不知他的来踪 去迹。”
玉琴和彩凤同声叹道:“可惜可惜。”
玉琴道:“你因病后乏力,遇见剪径的,才逢到了那位侠士,难 道你和李鹏遇会,也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吗?”
翟绮云道:“可不吗?那一天我已到了天津,因不识李家集的途径,向人探询。恰巧李先生也到李家集去的,他就指示我怎样走法, 好容易我找到了李家集,问起小豹子卫长春,倒是无人不晓,不过大家说他家已在去年全家徙回故乡山东峄县去了。那时天已傍晚, 既然姑母家已他徙,我不免表示失望…… ”
玉琴却是很关切地问道:“那么你怎么办呢?就该立刻来曾家庄 找我的寄父母啊。”
绮云道:“我确是这样想,所以又向人探问到曾家庄的路由。这 时便有一个人对我说道:‘现在时候不早,这里到曾家庄也有好几十里路,今天赶不及了,不如请小姑娘到舍下暂住一宵,明天刚好我有个姐姐要回夫家去,他家也住在曾家庄的。’说着还把他身边的一个妇人一推,那妇人也献着殷勤,邀我到伊家去歇宿,明天路中也好有个伴侣,并且他们还说和我姑母家是素来很好的。我当时看那妇人脸形也还和善,倒也有意在她家借宿一宵,便随着他们走去。
可是还有很多闲人,都脸现骇疑之色,有些还露着愤激的神色,却 是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态度。我走路稍慢,拖在后面,隐隐听得有 两个妇人叹息道:‘可惜好一个女孩子,葬送在这两个恶魔手里。' 又听另一个人轻声说:‘卫家已经给他们欺走了,还不放松,连人家 来一个亲戚都要算计,手段也不免太恶辣。'”
玉琴、彩凤都道:“啊,那二人将有不利于你,你可曾觉察吗?”
绮云道:“我听了路人的议论,就知道这二人是我姑母家的仇 人,还对我不怀好意,我心里一气,便立刻向那二人说我不愿意歇 宿到他处去了。那二人见我的脸色含有怒意,知道我一定识破了他 们的阴谋,也就马上变脸,我们便在街上交起手来。那个女的身手 也很矫捷,我战了一刻,却又遇见那位李鹏先生赶来。他从路人嘴 里得知了我和二人交手的原因,便也拔刀相助,同时他还带着一个 亲戚,也战在一起。那二人看看路人也都有跃跃欲试的模样,不敢 恋战,便自逃去。”
玉琴道:“那么这一晚你歇在哪里?”
翟绮云道:“那一晚我歇宿在李鹏先生的亲戚家里,谈起了曾家 庄和女侠,李先生他都知道,他愿意陪我前来。同时又对我说,女 侠等也许不久要下山一走,我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说不定女侠 和岳先生已经先在了。他极想一见你们,就格外高兴。不料到得庄 前,却不能进去,被大批拳匪围着。沿路我也听得有识人士谈论拳 祸很烈,我当时见了他们先已不快,何况他们又挡住了我的路,不 由我怒气陡生,就和他们恶战起来。谁知竟是这么巧,你们也在这 时来了。”
玉琴刚要说话,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喧哗,足音杂沓,显然村里 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玉琴就一扯彩凤、绮云,站起来往外探听。才 出房门,已见毓麟容色慌张地跑来,颤声报告说是庄外又来了大股拳匪,声势甚张,似乎不像上几次的容易击退。玉琴见他急得面色 苍白,口吃言滞,不觉暗笑他的怯懦,当即微笑道:“有我们这些人 在此,凭他多少拳匪,都叫他一个不留。”
玉琴便拉了绮云回自己房中取了兵器,到前面会齐了天声、剑 秋、李鹏等。这时双钩窦氏和彩凤也都扎束了出来,玉琴见毓麟愁 眉深锁的样子,就对彩凤说道:“有我们几个足够应付,你可不必出 去,在这里保护二老以及你的大小二麟吧。”
彩凤看看毓麟的眼光,似乎很愿伊依了玉琴的话做,就一笑答应了。剑秋、天声先走,玉琴因梦熊醉卧,所以叫李鹏也不出去。 伊又和绮云、彩凤等,到二老房中请二老安心,又告诉他们留李鹏、 彩凤在家保卫,二老听得这样安排,果然放心。于是玉琴才和绮云、 窦氏,别了他们,赶到庄外。
见庄外红光一片,红灯如星。剑秋、天声各战一人,因为四人战得难解难分,但见刀光剑影,耀映星月,如龙翔凤舞,使看的人眼花缭乱,分辨不出。所以许多拳匪也只高举红灯,疾挥红旗,在一旁呐喊助威。玉琴和绮云也就按剑不动,站在后面观看。和剑秋对敌的一人,使一根三节铜棍,舞动时呼呼有声,紧绕剑秋左右。 好在剑秋的惊鲵宝剑使得更如群龙戏水,银涛翻腾,左刺右击,剑棍相碰铿锵作声。绮云不由看得呆了,深赞剑秋剑术高强。可是玉琴却拉了伊一把道:“你看闻先生作战,他的剑术真的是出神入化了。”
绮云听了便回头再看,闻天声所战的是一个稍长大汉,比他几 乎要长出两个头。使的是一把大刀,又是长兵器,看来很有些分量, 能使这样重兵器的人,武艺想来不会过下。绮云倒不免暗为天声着 急。睁着一双秀目,黑漆双瞳只是随着天声的剑光转移。天声使的 是一柄黄金软剑,他的兵器和他的身材,恰好和那敌人成相反,长短轻重的比较下,闻天声似乎不易占得那人的便宜。因此绮云初时 不免为他捏一把汗,但是天声身手矫捷,他存心戏弄他的敌人,觑 定他使着笨重的家伙,便一会儿跳左, 一会儿蹿右,闹得那人面红 耳赤,浑身大汗。不由怒气上升,大喝一声,举起大砍刀,使一路 泰山压顶势,直向天声当头顶劈下。在那大汉的本意,总以为这一 下,这矮子一定被分为两半。谁知天声身体灵活,并不用剑去格, 把身体向地下一伏,再使一个蛟龙出洞势, 一剑望那大汉的足上剁 去,那大汉连忙把身体向后一退,收回大刀,乘势来一下乌龙扫尾, 向天声拦腰一刀斩来。好个天声, 一个鹞子翻身,腾空从刀背跳过, 顺手一剑,就向上直点那大汉的咽喉,并且嬉笑着喊那大汉的名字 道:“魏大冲,送你到阎王那里去喂大葱吧。”
那魏大冲不由一惊,急忙把头向左一避,挥起大刀,向天声臂上压去。谁知天声却像浮鱼惊影一般,一蹿已绕到了他的身后笑道:“喂,我在这里呢,你的大刀太笨了,不如把我的剑借给了你吧。” 一剑就刺他的后心。可是那魏大冲倒会运气之术, 一剑没有刺着,天声第二剑想刺他的胁下时,那魏大冲已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举刀,使个大鹏展翅式,向闻天声劈来。闻天声这时施展本领,把他的黄金软剑舞得像万条金蛇,上下盘旋,那魏大冲的大刀固是迎不得天声,而天声的剑尖却只顾向魏大冲的脑门挑来。魏大冲只是上下遮护,累得气喘如牛。这时绮云却是有把握地估定天声必胜了,伊轻轻对玉琴议论道:“凡是用重兵器的, 一到反攻为守,便没有便宜可占了。”玉琴点头道是。
这时伊俩看那魏大冲已是有些疲于奔命的样子。闻天声却偏故 意逗他,突然虚晃一剑,跳出圈子道:“你那大刀,委实压得我臂酸 手麻,我战你不过,就此算了吧。”那个魏大冲还当作是真,不免志 得意满,如何便肯放过,冷笑一声,举起刀迎面劈来。天声招剑一架,却是力小拦不住,不觉向后就倒。魏大冲见了满心欢喜,顺手 再是一刀,想结果了天声的性命,谁知大刀未下,天声已一个鲤鱼 翻身,蹿到了他的右边,等他的反手一刀挥来,天声已经乘隙一抬 手把剑尖戳进了他的肋窝,大叫一声,撇刀倒地,天声再加一剑, 便割取了大冲的首级。那边剑秋也已斩了二人,群匪见魏大冲被杀, 大为骚动,立时拥上二人,共战天声。天声这时并不如魏大冲时的 一以游戏出之,舞动黄金剑击刺腾跃,夭矫如游龙,迅捷如脱兔, 不消一餐饭时,两个拳匪又已身首异处了。群匪见天声连伤三个在 他们目为有神力的勇将,剑秋也接连杀伤了四五个,不觉大震,发 一声喊,如潮水般地涌来。玉琴那时早已入阵助剑秋杀贼,绮云和 窦氏此时也各挥动兵器,杀入阵内。只见刀光霍霍,剑鸣锵锵。天 声的软剑一伸,无头的便增三四;琴剑的剑锋疾转,鲜血和红灯争 辉;绮云的宝刀弩箭,替鬼门关平添无数恶鬼;窦氏的双钩轮转如 风,也为人世间消除了不少妖魔。五个人一阵用劲冲刺突击,人头 便像风扫落叶般纷纷落地。约莫杀了一个更次,真个是血流成渠, 尸积如山,红巾委地,红灯焰歇。霎时间不见一点红星,不见一个 缠红巾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 一场恶战,就此结果。曾 家村上的壮丁,都出动来忙着掩埋清除的善后事宜了。这一场大战, 曾家庄上的能人吓碎了拳匪的胆,他们再也不敢来侵犯了。
曾翁、毓麟在家,总不能放心,屡次遣人探信飞报,等到听得 拳匪败退,众侠大胜,却十分欣悦。毓麟、李鹏都到门口去迎候众 侠,琴剑都到曾翁房中告诉他杀贼的情形。曾翁也慰劳感谢了一阵, 教毓麟、彩凤招呼众人漱洗,进些饮食,早去安息。剑秋主张不必 再睡,以防拳匪再来。可是毓麟却这样说道:“剑秋兄和众位已辛苦 了半夜,应该歇息歇息,拳匪经此一击,已经丧胆,不会即刻前来。 我看还是仍由兄弟和李鹏兄守候,如果有警,我们再来唤醒众位好了。”李鹏倒也以为很对,便这样决定了。毓麟、李鹏守了一夜,也 没有什么动静,天明梦熊酒醒,就让梦熊带了壮丁去巡查,他们二 人才去休息。
这一天玉琴等睡到晌午时分才起,曾翁又令厨下办了盛筵,款 待众人。玉琴等就在曾家庄住下, 一来叙旧,二则防护,又恐拳匪再来报复。他们听得直督裕禄袒护拳匪,引起外患,所以就派人去城内探听消息,究竟拳匪对于在此吃了亏以后,有无再来寻仇之念; 裕禄有否知道拳匪被曾家庄杀败,要不要为此来问罪;洋兵夺去大沽炮台后,攻势怎样。叫那人详细探明,前来报告,以便准备应付。 那人去了数天,回来报告了许多关于拳匪跋扈的情形,当众人听到聂军门士成战死八里堡事,都拍案叹息、痛恨裕禄刚毅,嫉贤妒能, 把好好一位干城良将害死,无异自坏长城。
讲起这位聂士成军门,却可算清代有名的忠勇善战的将军,他 曾经参与过许多次战争,像发捻诸役,和朝阳剿匪、甲午之战等, 都有很大的功勋,后来擢任直隶提督,统率武卫军驻扎芦台,保护铁路。拳匪嫉恨洋人,凡是洋人办的事业,不问利害,都要摧毁。 他们因为铁路也是洋人所建,便沿轨浇灌洋油,烧毁铁路。先是烧毁保定铁路,直隶总督裕禄令副将杨福同领兵赶去镇压。没有到时就被拳匪所害。这时朝廷正在议用拳匪,竟然置不严追,也不抚恤杨福同。可是这事恼了聂士成,他向来痛恨拳匪救国不足,殃民有余。严饬部下,不许袒护拳匪。听说拳匪焚毁铁路,还戕害官长, 一面为保护铁路, 一面也为弹压拳匪。当拳匪正在黄村沿了路轨浇沥洋油,要放火焚烧时,聂军一队驰至,勒令解散。谁知拳匪不但不听令,反而猛扑聂军,士成军队素有训练,结阵自固,拳匪四面围攻。匪中首领第一个猱升电杆,执旗指挥,被聂军门瞧见,指挥部卒举枪遥击,把首领击死。同时痛击群匪,匪众死伤数百,不敢再战,连忙逃遁,因此大恨聂军。这件事闻于朝廷,朝旨还对士成 严加训责呢。
后来大沽失守,聂士成又奉旨赴津防守。中途和拳匪相遇,竟 大家持刀直逼士成。幸近督署,他就急忙走入督署。谁知匪首率众 入署,指名硬索,诬他通同洋兵。裕禄这时为顾同僚面子,不得不 出为剖辩缓颊,并且邀士成出来,和匪首相见,愿为调停。匪首此时还强欲挟士成到神坛前受教。士成坚持不去,匪首方才悻悻而去。 从此聂士成部下武卫军在津受尽拳匪倾害,士成诉与裕禄,裕禄阳 为排解,暗地却上疏弹劾。而且端王载漪、刚毅等又都深恨士成, 也媒孽其短,要想乘隙除去他。朝廷偏听,又下旨着聂革职留任, 因此武卫军屡为匪众戕害,士成也只好忍气吞声,无法和他们抗争。 洋军来攻,聂军守杨村,勇悍善战,洋兵不能得利,又因军饷不继, 兵力单薄,就自行折回。直督裕禄却是张冠李戴,为拳匪敷陈功绩, 朝旨赏拳匪巨万,聂军一个也没分,军中因此大愤。
后来聂军又奉命去攻天津租界,血战十余次,几乎把租界攻下, 西人无不畏其勇悍。拳匪既妒且恨,遂诋聂军通敌。朝旨下时,又是一场训斥。聂士成心中愤懑,巧遇马玉崑来津防守,聂士成一腔牢骚,就尽倾诉与玉崑听,自语道:“上不见谅于朝廷,下又见逼于拳匪,只有一死自明。”
马玉崑也道:“你这时候既已见疑于朝廷,又遭小人的谤毁,只 有直前赴敌一法,胜了自然是非大白,否则马革裹尸,原也是大丈 夫应尽的本分。是非千古,且让后人定评。若欲和拳匪争辩,你不 会有利,九重深远,把持者另有其人,你的呼吁是不会上达天听 的。”马玉崑最后还紧紧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的愚见如此,还待你 自己裁酌。”
聂士成长叹一声,点头默然。他自觉进退两难,只有依着良友的劝导去做。所以每逢和洋人交锋,他必身先士卒,亲自陷阵。恰巧洋兵援军大至,又鼓勇来攻,势如破竹,将薄天津城下。就和太 夫人诀别,命亲信护卫送太夫人和他的夫人回里,他便驰赴八里堡 前线督战。正在酣战,忽有护送家眷的将校来报,途遇拳匪,太夫 人等尽为匪众掳去。士成闻报,就立命分军去追, 一面自率军士抵御洋兵。洋兵势盛械足,聂军虽勇,却因后顾多忧, 一时未易得利。 偏是聂部下新练军一营,多通拳匪,看见聂军返阵追匪急,便大呼道:“聂军门反了,聂军门反了!”一面大家开枪轰击。这时士成内 外受敌,身中十余枪,悲愤交集,尽挥部下反击拳匪,自己单骑杀敌,立下了杀身成仁的决心。部下如何肯舍?跪请回辔,士成见此, 不禁泪下,挥泪道:“你们杀退拳匪,还是自觅生路去吧。”说罢挥手令部下退去,自己回辔向敌。有一亲校拉住他的缰绳不放,坚要请他退回。士成咬牙挥刀刺杀了那个拉他的将校,士卒见他这样, 知道不可挽回,可是他们也不肯后退,追随士成,冲进洋兵阵中。
士成虽勇,因身被枪伤,又以部卒死伤甚多,零落不能成军。 后面再加拳匪来攻,虽然被他手毙洋兵数人,但是他也满身弹穴, 腹穿肠裂,怀着余恨成仁了。部下见了,夺尸还阵,洋兵因钦士成的忠勇,也就听任他们负尸而归。谁知拳匪见了,反而咬牙切齿地必欲碎尸万段,以泄积恨。聂部正和拳匪争夺时,洋兵追来,拳匪不敢敌,急于逃走,聂士成才算保得个全尸而归。
玉琴、剑秋、天声和曾家数人听到士成喋血阵亡,无不咨嗟悲 叹。曾母和窦氏老年人心肠慈软,听了不由老泪纵横,尤其听说到 士成诀别母妻,结果又被拳匪掳去时,在座的人无不酸鼻。毓麟问 家人道:“杀身成仁,捐躯为国,照理当大加褒掖,以勖军纪,以振 军心,而使忠魂得慰才是。你倒听得提及过吗?”
玉琴笑道:“拳匪的敢于侮蔑聂军,还不是为了朝廷中有权佞把持?士成早为朝廷疑忌所致,还望什么恩典?”伊说着不由长叹了一 声道:“时势如此,莫怪关外螺蛳谷诸人,有这伟大的企图,为我华 胄一吐不平,委实叫我听了也是气愤不过。”
大家一问来人,果然他说:“途中也听得有些人为聂士成不平, 道是朝命不但未予嘉奖,反加申斥,说他督师多年,不堪一击,实 深痛恨。念为国捐躯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还算是额外加恩哩。”众人听说,也都深为不平。
过了两天,又听天津失陷,曾家又接连着人探听消息,洋兵陷 津后的动向。一面由剑秋、天声、李鹏等帮着梦熊训练壮丁,坚固 碉堡,以防洋兵来攻。洋兵既攻陷了天津,因为拳匪和董福祥军围 攻使馆,洋兵急欲解围,挥兵前进,直薄京师,逼得两宫出走。这 一役总算逼得几个袒匪酿祸的大臣,有的受了国法的裁制,有的为 了羞愤自殉。他们固然咎由自取,无辜的小民却遭了连累,弄得妻 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还有许多烈士奇男,在这一役中做 壮烈牺牲的,也着实不少哩。
第六回 豪气如云京华一镖客 忠心为国肝胆两昆仑
叔季之世,四维不张,义礼伦隳。士大夫鹜势趋利,贿赂公行。 只要有缝可钻,便不惜卑躬屈膝,百计营谋。 一朝得蹈登廊庙,便循为发财捷径,从前所费于钻营的,必十百倍地取偿诸无辜小民。 至于权位渐增,那么趋奉恐后的上司,便又不屑存问了。甚至怨恨他昔日的骄矜,还要设心反噬哩。然而草莽之中,虽粗鲁少文,却处心忠实,恩仇分明,甚至不吝牺牲,为人了恩怨,除不平。比了附膻逐臭得意负恩的士大夫阶级,不知高上多少哩。即使不务正业, 倚暴力劫夺财物,和盗贼一般行径的,有时也还要问一下来历,也有非义不取的条例。比诸那些无行的士宦,更该羞死愧死。
光绪间,河北、山东以侠义著的大刀王五,便是这种英武的奇 男子。王五的武艺,可说是件件精通,般般高明,尤其善使一把大 刀,所以人称大刀王五。翟绮云的父亲翟宏道和他比拳,曾失败在 他手里。王五既有了这般能耐, 一般巨室富商都争相罗致。王五就 在这种环境下做了保镖的一行,自河北至山东道上,那些绿林健儿 没一个不甘拜下风,奉为盟主,慕名来归、愿北面执弟子礼者不可 胜数。北方诸省,几乎遍地是他的党徒。
既然他的威名远震华北,使群盗慑服,不敢妄动,那么这许多喝惯了盗泉之水的,叫他们将何解渴呢?便是他的徒党之间也有很多操这种没本钱营生的,因此那些党徒便暗地聚在一起,开了一次 会议。就中有个李元通,原是山东道上的剪径贼,家道贫穷,但善 事老母。初时曾为隶卒,因不满县官贪枉,醉后便坦率地批评那县 官的短处,为人告发,被县官治以毁谤罪,杖责五十枷号三月,还 被解出境。母子二人无以为生, 一时又找不到行业。他的老母偏又病倒在古庙里,急得李元通搔头摸耳,想不出一个抓钱的办法。当 他的老母疲乏地熟睡时,他想耽在庙里,绝不会有办法,不如到镇 上去走走,或者向药店里乞讨一二剂发汗药来。他这样一想,便立刻抽身到镇上去,走遍了南北东西,也没有一家药店肯施舍一剂半 剂,凭他那褴褛的衣衫、空虚的钱囊,虽然他的辞气是那么的诚恳, 面容是那么的哀切。讨不到药,却记挂着庙中的病母,只得仍拖着 酸软的两腿,垂头丧气地踱回去。
太阳已经下了地面,四野的炊烟随着向晚的风林缭绕在半空, 却淡淡地成了余痕。走在林子里,夜色比外又加深了一层。他低着头,盘算着焦灼着,脚步一会儿子匆迫, 一会儿子又踌躇,突然一声窸窣发自他身后草际,灵敏的思绪立刻悟会到将有怎样的暴动, 来加上他这正交速遑的身子。在他连忙转身的一瞬,一根枣木短棍离开他的头顶不到半寸。李元通自小也跟他父亲学过一些枪棒,而且天生膂力,普通三五个壮汉和他角力,往往失败在他手下。这时他一歪头让过了一棍,那个家伙倒也一不做二不休, 一棍未着,顺手又是一棍,从侧面拦腰打去。李元通他身子向上一纵,让过这棍, 可是不待他变换棍法, 一脚就踢在他家伙的手腕上,短棍落地,李元通用脚尖乘势一挑,把短棍挑起地面,伸手一接,这枣木短棍却做了他的武器。那家伙见不是路,回身想作兔脱。李元通却一把抓住他道:“朋友,刚才你有棍子,便恃它取我性命,刮我钱财,现在我有棍子,我便学着你的法子来治你了。”说着举棍便要打下。那个 家伙自知敌不过,便低头求饶。李元通当即放了他,并把自己的窘 况告诉了他。那个家伙倒也有几分义气,就邀李元通到他家里,把 几十串钱还有煮熟的半罐粥, 一起献给李元通,和他同到古庙中探 视。那家伙告诉李元通,他叫周三,也因为贫无以活,才在这黑林 子里干这行生意。
李元通为了要医治母病,又因没钱买药受那药店朝奉的气,便听了周三的怂恿,也干起这行营生来了。后来他的老母去世,他便索性做起响马,觉得比那躲在黑林子里阴恻恻地给人一记闷棍,来得痛快一些。可是他有一次偏逢到了大刀王五的镖车,没得着利市, 还险送了性命。后来他探听得大刀王五是一个血性男儿,又有着这样高强的本领,他就一心一意地要从王五学习武艺了。可是他的饭碗却从此打碎,还有许多和他一般情景的伙伴们,也不免暗中叫苦。 所以这天由李元通暗地召集了一个会,商议着怎样去向王五请求, 让他们捞一些畜养之资。
李远通就说:“师父是性情中人,他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妥善的办 法,绝不会坐视我们的妻孥尽为饿殍的。”许多人都以为是,当即推 举李元通和张享武二人同去向王五陈请。
王五那天正在后院看几个门徒习艺,忽见李张二人走来,并且各具一副尴尬脸色,还以为二人惹了什么祸,来求他去弥短的哩。就招呼二人到室内坐谈,喝完了一盏茶,王五也尽得了二人所陈言的事情,他默默地想了一刻,觉得此时吏治不澄,纲纪久毁,京畿内外,更是盛行贿赂,那些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贪官滑吏,实在也应该给他们一些惩戒才是。于是便点头表示允许,不过却警诫他 们道:“我们学习武艺,本来是用以自卫,其二就为的软弱不武、横遭欺凌的良民,忠义正直、揭际不得志的君子们除不平,拒横暴。倘若把来混取衣食,已是下品,何况又是取之不义呢?不过话也可 说回来的,如果我们专拣那些积聚不义的人手中分取一些过来,再 把来济助贫而守义的人们,也还不背我们原来的宗旨。做些人家所 不敢做不肯做的事情,也未尝不痛快。就像小说子上人说的替天行 道一般。”
王五说着,把他英锐的目光在二人脸上一扫,接着说道:“如今我们唯一应该遵守戒条的就是正当的客商、守理的富绅、廉明的官吏,即使他们黄金堆满屋,我们也不取他们一丝一毫。倘若是为富不仁、贪赃枉法、奸诈居积的宦官商人,无论他是行旅,是住宅, 我们尽可以把他刮削得来的民脂民膏,拿来还给被剥削的人们。我们自己的享受,除了饱暖而外,不许过奢。假如你们能守着我的戒条,那我可以宽放一二。不然的话,在我门下,便莫想有一丝松动。 要是犯了我的戒条,即使我肯容情,可是我的大刀却不肯容情的。 你们细想一下,能不能行?”王五说完,一双眼紧射着二人的脸,静待他们的答复。
二人暗忖这样限制,还有什么好处?冒着危险,却只是替不知 名的人在当着义务差使,很有些不值。但是在王五严肃的容态前、 锐利的眼光下,却也没胆量敢摇一摇头,二人不约而同表现了和私 怀相反的动作,都唯唯点头。二人又跟王五讨论了一番武艺,方才 辞去。
这消息不一刻已传遍在王五的门徒中,初听时大家都没觉得什 么兴趣。又谁知当时世风浇漓,清廉守义的少,贪妄奸黠的多,让 他们着实沾了不少油水。那些门徒们获了财物,当然尽先要孝敬师 父,便是外来的绿林得了彩头,也总抽取若干,奉与王五为寿。王 五除了为人保镖外,又平添了不少意外的进款,他该是京师的首富 了。谁知不然,王五每年虽然有大批的黄白物收进,可是他的生活却十分简陋朴实,他的财物原是到手辄尽,全把来周济了贫人。
自从王五治盗有道以后,盗案便又逐渐地增添。先是畿外,后 及畿内,闹得那些巡抚太守,个个头痛,人人皱眉,却又从不曾破得一案。后来越闹越凶,京畿之内,竟然一二月中劫案出了数十起, 而且尽是缙绅显贵之家,吏捕搜索,苦不能获。但催比十分紧迫, 弄得那些平时狐假虎威、惯会欺压良善的吏捕们一个个焦头烂额, 苦不胜言,有几个狡黠些的,便怀疑到王五。他们曾经因滥肆淫威, 挨过王五的拳脚, 一向冷眼偷瞧,想抓一个把柄扳倒他。因为王五举止豪阔,布施慷慨,这些家伙早就犯上了疑心病。这时京畿盗案迭现,又破获不了,他们就疑定了王五。跟他们的上官一说,也都 以为很对。便行文刑部,吩咐逮捕王五。当时刑部总司谳事兼提牢是溧水濮青士,奉了堂官的命,檄五城御史调集大队将吏士卒,侵 晓驰至宣武门外,由隶卒指认王五第宅, 一声号角,数百个持刀荷棍的健卒,把王宅团团围住。
王五早起练了一会儿功,正在指点徒弟们练习拳棍,突然一个 伙计气急败坏地跑进来报告道:“外面来了许多士兵,把我家前后围 住。现在由李爷张爷等派人把前后门抵住, 一面叫我进来,请爷的 示下。”
王五听说,却并不稍现惊慌,就选了二三十个精于拳棒的徒弟, 各拿了刀枪棍棒,吩咐他们道:“后面少几个人,用重器把门紧紧抵住,前门尽可打开,你们拿了兵器,守在门内。他们不来犯我,我们也不去惹他。在我想来,我们把门打开,他们更不敢进来,你听, 这门外的喧声多大,这就是表示他们胆怯。而且京师军营中的士卒将官,提起了我的名字哪个不胆战心碎?谅他们没一个敢进门。你们守在门内,即使他们进来以后,我自另有妙法可以脱身。”众门徒听了当即分头去守。王五走进内室,就把那年营卒林一飞和他决斗失风丢下的号衣重复取出,脱去外衣,把号衣穿在身上,仍把外衣 披上,走到外面,预备相机脱身。
他走到二门外,隐身在一株大可合围的古榆树后,看他的门徒们六七个一组,分成三组,前后相隔十数步,立成三角阵形, 一个个圆睁虎目,瞪着门外,手里横着各式兵器,很威武地站在那里。 门外黑黢黢地围着无数士兵,各执枪棒,虚声示威,却没一个敢冲进门内。内外相峙,但闻人马嘶喊,不见金铁交辉。王五看着那些穿着号衣营卒,已和他身上穿着的一样,见了那些营卒畏蕙不敢进前,于是那魁伟鸷狠的林一飞和他决斗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了。
那是一年前的旧事,在一个风日晴和、天高气爽的秋日的午后, 王五刚保送了一伙古玩商自迪化回来,同时带回来的是一笔很可观 的酬银。到家没到一盏茶时,阍人进来通报,说是五城兵马司营中 的一个军士求见。王五以为总是哪个军官来请他去宴饮,或者又是 介绍什么官商有大批的货物要他去保送,他仆仆风尘,长途劳顿, 征尘初卸,也想休息些时,再接生意,短时间不拟出马。至于叫他 去和那些刮民脂民膏自腴的士官们交际,他更不愿意了。这种宴会 他参加的百不得一,除非那位主人的口碑未尝有不满于民间的。这时他刚才到家,更不想和任何冠盖中人兜搭,就叫阍人挡驾,回他 因行旅疲乏,已经安息,什么事叫他留下话语,改日再面谈。
那阍人出去了一会儿回进来,红着脸嗫嚅着不敢说的样子。王 五诧异地催他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回了那人没有?你为什么不 说呀?”
那阍人经王五一问,方才回道:“那个人仍在门口等着,他所说 的话,很是无礼,怕爷听了会生气。”
王五知道他刚才所料的完全错误了,但不知究为的什么事,便叫阍人尽管放胆述说,于是那阍人才敢一字不遗地说了出来。他说:“我把爷的话去回那个营卒,谁知他听了,连连冷笑道:‘我知道王 五不敢见我,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你去跟你主人说,倘若他 真的不敢出头,那么从此请他摘下招牌,不许再操镖行生意,并且 不许在京师招收门徒。今天劳你老爷登门,空走一趟,叫他须得拿 出十万白银,为你老爷谢步,至少也得把他今天带回来的那笔酬金 献给你老爷。快进去跟他说,我在这里等着银子买酒喝呢。’说完还 接连冷笑几声,那一副轻蔑的样子,委实教人看不下眼。”阍人的话 说完,王五把手里正擦着脸的面巾,往水盆里一撩,水珠四溅。那 阍人的脸上也着了几点,竟像铁弹一般,着肤如箭,痛得直跳起来, 可见王五那时心里愤激的程度了。
他撩下手巾,匆匆直走到门口,果见一个高大身材,穿着号衣 的营卒,昂首叉腰,顾盼自傲地当门站着。这一副骄气凌人的模样儿,已叫王五的心肝气破。但是他还忍着气,准备来一个先礼后兵, 便对着那人拱手请教姓名。那人可还是不改他的傲态,露着轻蔑的笑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道:“你老爷的大名叫林一飞,在关东州没一个不知道金钱豹林一飞的,便是黄口乳子,只要一提到俺金钱豹三字,哭的会止,灵的会呆。关东道上的剧盗胡匪,莫不畏我如虎。 前三月俺来到京师,找俺那师弟李铁臂,因为他两臂富有膂力,关东人就送了他铁臂的混号。他投在京师五城兵马司营中当一名营卒, 可是他的二臂听说为你的大刀砍去,害得他重创卧床,医治了数月, 不能再到戎伍,从此成了废人。居然闹得满营士卒,都为你的虚声吓倒,没有一个敢来惹你。可是俺老子不服气, 一来替俺师弟报仇, 二来替那全营弟兄吐气,所以俺当时也补了一名营卒,随即要上门 找你。偏逢你保护镖车出门,所以放你多活了几月。今天俺探听得你回家,特地登门请见, 一决雌雄,谁知你竟像乌龟那般缩着头不敢出来,我叫你家阍人传话,想必你已知道,此刻定是给俺老子送谢步银子,谅不是出来送死的吧?”林一飞说定,很轻蔑地把双手一 摊,意思是“银子拿来”。
王五听了,不由剑眉倒竖,怒气犯心,但还强忍着说道:“既然足下自命好汉,那么应该明白是非,辨识正邪,江湖上人最讲究的是义气。你倘若知道你的师弟所以失去双臂的原因,你就会心平气和,不妄加怨恨。你的师弟李铁臂,自恃力大,又以营卒的号衣为虎符,到处横行,近郊乡民遭其鱼肉的,简直指不胜屈。在下生来是个爱抱不平的脾气,听了他的暴行,怎叫在下忍耐得住?凑巧有个营卒和小徒有一些交谊,有事来访。在下见了,当即请他致意你的师弟,劝他稍稍敛迹,讵料你的师弟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口出大言,道他生有两条铁臂,天定他该占人的便宜。又说人人都怕大刀王五,唯有他不怕。如果我的大刀能砍下他的铁臂,他便遵我的劝告。否则便叫我把大刀销毁,并且从此少管人家闲事。你想这种话我怎受得了?像他这样骄横的行为,也不是我的大刀所能放过的。 既然他愿意试试,自然我也绝不拒绝。又谁知他的铁臂竟和螳臂一般地无用呢。”王五说这话的神情,很显着几分轻渺,不让林一飞有机会咆哮。他又笑着说道:“请问李铁臂的断臂之祸,是不是咎由自取?其实从此他可以少作许多恶,减少了人们口里的咒诅,也未始不是他的幸福哩。你想到这点,根本不该来跟我寻仇,还应该感谢我才是呀。同时前车可鉴,你看着他没有了两臂的双肩,也该知道警惕啦。”
王五末了的几句话,把个本来竖眉瞪眼的林一飞激得暴跳如雷。 他红着脸大喊道:“王五你不要夸口,俺一定要为师弟报仇。倘若俺今天报不得仇,败在你手时,我也不当这名营卒,脱下号衣,立刻回到关外去,绝不再在京师做片刻停留。”
王五接嘴道:“好,倘若我胜不得你,便立刻摘下招牌,销毁大刀,绝不再当镖师,削尽烦恼丝,出家为僧。”二人这么一打赌,便 是各人都抱着必胜之心了。于是一脱外衣,就在门外广场上决斗 起来。
王五看那林一飞身材魁梧,肌肉坚实,而且来意不善,估量着 定有几下绝技,自己便处处留心着,不要把一世英名,隳在一个外来的无名小卒手下。那林一飞是久闻王五的高艺绝技,不过他自负 胜过王五,且又对于人家的赞誉王五他也不很相信,虽然他也一般 地出以全力,但是存着三分骄心,敌对之间,就比王五少些谨慎了。 二人拳来脚去,足足斗了两个时辰,还是不分胜负。这时王五的门 徒早已闻得风声,群集门外,但因王五吩咐,只许旁观,不准出手, 一个个立在四周,平息静气地注视二人的拳脚起落,以做他们拳艺 的揣摩。还有左右的邻人,路上的过客,也都驻足而观,竟筑成了 一堵人墙。
王五一上手就觉得林一飞的膂力要比那自诩铁臂的李某胜过多 多了。心里怙慑着,只有智取,不可力胜,他觉得对方的拳法着实高明,比诸那年败在他手的翟宏道还要高也一等,取胜倒不是容易 的。不过林一飞的拳法虽高,却可惜带了几分暴躁,王五利用他这一弱点,他就处处以静制躁,以柔克刚。好几次在旁闲看的人,都 为他捏一把汗,以为他的亏吃定了。但是结果却引起四周一阵彩声, 原来他竟躲过了那下险拳。林一飞每举一拳,飞一脚都是用足全力, 使出绝手,可是王五却左躲右闪,只见他退避招架,不见他奋臂进攻,林一飞因此格外增加了几分对于王五的藐视。但是急切不能伤害他,又不免引起了焦躁,因此他格外着重于力的方面,亟图近功, 挥拳如雨。偏偏王五别有远谋,他的目的只要把林一飞拖累得没有了力时,再行乘机反攻,可以一鼓得胜。所以林一飞尽管看着进逼, 他总是巧于趋避,但并不给对手期待着的破隙,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继续来的袭击。
林一飞真的气极了,他看王五避过了他黑虎偷心的一下杀手, 一翻身从自己头上纵过,他急忙回身去,王五正做着蜻蜓倒竖把式, 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珠,似乎在说我又躲过了你的杀手拳,你再有什么绝技尽管使来我不怕。林一飞瞧着,顿时有一股热气自心底直冒上眼来,熏炙得脸上全是火辣辣的。于是喘息未定,用足了劲又使一个饿虎扑羊之势,准备到了跟前接连一下凤凰展翅,抓住王五两腿,左右一分,叫他一个王五变了两个,才泄得胸中这口恶气。四 周瞧热闹的闲人看林一飞那股猛劲,已是为王五担心,后来又见王五的两胫已握在林一飞的手中,众人的心都不由怦怦地跳起来。果见王五的两腿先是向下一缩,接着又是一伸,便听得一声惨叫,鲜血自足踝一直流到膝盖,四周的观众都不禁顿足叹息, 一个侠义英雄,死得这样可惨。
谁知叹声未完,王五的一双血腿又屈伸了一次,洒脱了羁绊, 一个腾身又立在场中,神采焕发,仍复是以前的王五,并不像受了 丝毫伤的样子。而那个勇猛如虎的林一飞,却是面目模糊,血肉淋漓,睡在地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众人又都替王五欢喜起来,尤其是他的门徒们。但他们眼见败的是王五,怎么受伤的倒又是林一飞呢?不免是一个疑团,大家正待问王五,忽然一个门徒指着王五背后叫道:“暗器师父,暗器。”王五果然觉得脑后飕飕有声,连忙向下一扑,那一颗黑弹便找错了标的,站在人墙最前面的一个瞧热闹的闲人,额上穿了一个窟窿,那人喔喷一声,捧着一个血脸便倒栽了下去。跟着发生的便是人群的骚动,有些人逃避,有些人责议, 有些人叫骂,有些人敏捷地搜索着放暗器的人。
一个为正义所激动了的闲人,拖住了一个穿着号衣的营卒,指 着他膨胀的衣袋叫道:“是这个人。”穿号衣的营卒,杂在闲人中的不止他一个,想用不光明的手段,取得胜利的也不止他一个。可是 那些怂恿他鼓励他采取不光明手段的同伴,见了众怒难犯,却一个 个地溜了,填刀头的却剩了这受人愚弄的傀儡。群众正义的责难, 他自知没法辩护,而那身怀绝技、侠义倾人的王五正缓缓地在踱来, 他要活,他要图避去眼前的危难,于是他只有牺牲前程。好在那牵住他的并不是懂得拳棒的人,他就用着迅捷的手法,效他的同伴们 的故智,更具体地做了脱壳的金蝉脱去了那层蝉壳,杂在稠人中逃了性命,那个热心的闲人只抓住一件号衣。王五就在群众的热烈的欢声中叙述他的战略,以及这次起衅的原因。
原来王五的对敌林一飞,一直只用智不用力。等到后来他看林一飞累得喘气,便暗忖机会到了。他在林一飞头上飞过去,还悠闲地玩蜻蜓倒竖,一方面他借此激怒对方, 一方面正运气凝神,筹划取得最后的胜利,摆好了以逸待劳的阵势,闪动他的眼神,原是诱敌的作用。林一飞果然入了他的彀中,凭着一股硬激出来的蛮劲向他扑来。他见对方扑来的形势,估量他第二步必用的战略,格外不动神色,把全身的精神气力运送到一双倒竖着的腿上,等林一飞的双手握住他的足劲,出其不意地用力一轮,林一飞用力太猛,自负太甚,满以为着手即可把王五一分为二,不防他有这一缩,他用出去的力失了方向,反发出与已有害的弹力,把整个面部都落在王五 的脚心上。等不及他醒悟转变战略,王五的双腿一伸,两脚就像两 块板,重重地在林一飞脸上一压,五官失去了原形,鲜血直流,沾 在王五的脚心,一直沿着足胫流到膝弯。旁人看着,初时只当是王 五受伤而惨叫,哪知那一声惨呼,却是在林一飞的口里呢。“可是,” 王五对那躺在地下的林一飞看了一眼,说,“他的手劲也着实厉害,虽给我踢伤了,还是死劲地握着不放,接连又用力蹬了他一下,才 撒脱了他的双手,至今我的足胫还有余痛,说不定也有了伤痕。”王五俯身解下腿带,撩起裤管一看,果然两个足胫上都深深地印着两 道青紫色的伤痕。
当王五叙述完林一飞所以寻他决斗的原因后,并告诉了众人二 人立下的誓言,他抚摸着盘在头上的发辫笑道:“险些不保。”好事 的门徒们当时就把林一飞身上的号衣剥下,虽然经王五的阻止也不 听,从此营卒在路上见了王五的影儿,都怀着戒心。
王五的眼前,闪烁着一片黯淡的斜阳,照映着殷红的鲜血,魁 梧壮伟的林一飞只无声无息地躺着。他虽然得了胜利,但对这为友情而断送了生命的尸骸,也不禁生出几分怜惜。突然几声喧喊发生 在耳边,警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王五。眼前幻象没有了,斜阳、碧血、伟岸的人形、模糊的血面,都变了穿着号衣、执着刀枪的士卒, 经了上官的催迫,怀着战栗的心情,硬着头皮冲进门来。但在那呼 喊声里,显着十分畏怯。王五想这是脱身的时候了,挥去了外衣, 闪闪掩掩地走进了争斗的混乱的群里,掣出腰刀,杂在营卒的队里。 营卒虽多,但胆怯少勇,虽然像潮水一般涌了进来,但经不起王宅守门的勇猛抵御,当前的死伤了,后面的便仍像潮水一般地退了出 去。于是王五便跟着这一阵退落的潮水到了门外。自朝至午,虽然发了几阵喊冲进了几次宅门,可是每一次增加了断腿折臂的受伤者, 而减少了健全的士兵。而且跟着受伤人的增多而增多了士卒们的恐 怖和畏怯。
午后,便连这虚有其表的冲锋也不再表演,只是遥望着王宅的 大门摇旗呐喊,等待着撤退的命令。他们只在宅外喊着王五的名字, 威吓着叫他出来就缚,没有一个敢进门去缉拿。可是守在门内的却 听得刺耳,等得厌烦,挺着刀枪,站到了门口,门外的逻卒,还当 来杀他们, 一声喊倒退了几十步。可是那门口的武士并没有动武, 只大声说道:“我们师父其实不在,你们不信,尽可请到里面搜查,你们进又不进来,尽在门外叫喊,哪里会给你们拿到?倒闹得四邻 们都不得安宁。”
那些士卒们从早上到现在足足立了四五个时辰,捉人捉不到, 反而要时时提心吊胆,防人袭击,不如请求上司退了,添拨勇将精兵来拿。当时几个士卒把他们的意思陈达给下级军官。那些军官又何尝不怕王五?觉得空守在这里没有意思,又转陈明了上司。至于指挥士卒围捕的那个将官,格外地要保身家怕死,但又畏上面谴责, 进又不敢,退又不是, 一直僵持到金乌西坠,明月东升,还是个不得要领。可是士卒们自朝到晚,没有沾过水来,上官以为捕盗易事, 不消一个时辰,可以缴差,却不曾带得粮食。士卒们这时不免鼓噪起来,将吏们唯恐激变肇祸,只得退归。
到了明天,正在议论怎样缉拿王五,忽传王五已亲到刑部自首。 当然这个惊人消息,很使人耸动,自有许多人赶去观审。只见太守濮青士高坐堂上,王五跪在丹墀下,太守问他道:“你一般地自审法纲不可幸免,那么昨天为什么不出而就缚,反劳吏卒们忙乱了一天, 还伤了很多将卒?”
王五侃侃答道:“昨天因为以罪孥视我,以兵力胁我,不愿辱于逻卒之手,所以小人也穿了士兵的号衣,杂在他们中间,呐喊助威, 谁知他们一个也没觉察。可是小人自知是非不辩不明,既然逻卒不敢临门,小人自当投案听候发落。”
濮青士看他气宇轩昂,神态磊落,并且一向听得他有义行,心 下先存了要开脱他的念头,便又问他道:“数月以来,京畿盗案迭出,你的党徒甚众,难免良莠不齐,而且江湖上人和你多有来往, 大概你总知道一二。”王五遂即侃侃陈述,数十起盗案,他无不了如指掌,内中有一大半倒是他的徒党所为,还有的是外路盗贼所做, 他一一直说,并不隐讳。四周观审的人,听了都暗暗咋舌。
太守虽然有心要成全王五,觉得这样一个英勇义烈的好汉,使 他牺牲在刽子手的刀下,未免可惜。听了他的坦率的供词,他不由 皱了皱眉头,筹划着怎样判断才可保全这个侠义的英雄。明知这些 盗案都是受王五指使,因为被劫之家尽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便 是濮太守心中也暗暗赞成该抢该劫,于是就说道:“这些劫案,我知 道和你全无关系,不过你广收门徒,尽交匪人,他们为非作歹,你 就受了累了。况且你酗酒纵博,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所应为的,我 要惩戒你的就为这一点。以后须好好地改过,做个奉公守法的良 民。”说道就命令捕役执刑,把王五打了二十大板,赶了出去。
那些捕役见这样该遭大辟的罪案,太守只轻轻断了二十大板, 谁不知道本官用情?他们更是一向畏服王五,自然格外手下留情了。 本来这薄薄的竹片,王五仗了他的功夫,已是不足置心,如今隶卒们一用情,二十板对于他真是一无所损。王五素来也钦仰濮青士有廉名,所以才肯亲自投案。这回太守的开脱于他,心里十分感激, 他是一个具有血性的男子,他受了人家的恩,时时刻刻牢记着要设法报答。
王五既是心感濮太守,一心要想报答,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隔了两年,濮太守出任河南南阳知府,因为他一向为官清廉,官囊羞涩。这么长长的旅途,却是资斧无所出。想来想去,只有破例去向 亲友借贷。可是他的至亲好友在京的寥寥无几,而且也都是和他一般的清寒,没有余资可以分润给他。至于那些豪门巨阔,他又不屑 去屈颜卑膝地告贷,弄得不能成行。又怕错了任期,焦灼得很。这个消息很容易地传到了时刻注意着他的王五的耳里,当即揣了二百两银子,到濮太守寓所求见。门人一看,就是从前发了数百兵卒也没抓住的王五,曾被太守笞责驱逐,在这太守有心事的时候,忽来求见。他以小人之心忖度之,以为王五将有不利于太守,拒不为报。
王五再三婉请,同时又奉十两银子作为茶酒之资,门人方才进去 通报 。
太守听说王五求见。虽然他心爱其人,为他开脱,可是却并不 愿和这草莽中人多所纠葛,以致有碍自己的清名。当时就叫门人回 他。王五知是托词,还是坚请门人再为通报,他又说道:“此去南 阳,所历颇多险径,但是我都熟悉,怎样可避免就安,见了太守, 我可一一陈明。”那门人本来不愿再去通报,后来听得王五说到行旅 的安危,和他自身也有密切关系,于是才肯再走第二次。
依太守还是不想传见,倒是那门人代为恳请道:“看他辞意恳 切,倒不像假话,他原是老于江湖,对于行路的艰易,自然比我们 要知道得多。”
太守听了便点点头道:“那么就叫他进来。”
门人引进王五,王五一见太守便拜倒在地,太守命他起来,问 他此来到底有何目的。王五叩头道:“小人至今还能苟活在世,都是 恩公所赐,小人久图报答,苦无机缘。此次听得恩公出守南阳,但 是这条路盗匪纵横,荆棘满路,文弱如公,不易安全度过。小人亲 自保卫,便不怕他群盗如毛,必能使恩公安然无恙。同时我又听说 恩公资斧短少,不能即日荣行,所以奉上二百两白银,聊作赆敬。”
王五说完,就在怀里掏出了一大捧白皑皑的银子,献与太守。 那个清廉自持的濮青士,如何肯受?当即婉言辞谢道:“我因怜君义勇,所以当日略以减轻,今天受君赠银,那倒显得我当日的开脱你, 变成另有用心了,未免要招物议,这个我万万不能接受。并且我今朝已经设法筹到百金,足够此去的盘缠了。”
王五笑道:“这个小人探听得很仔细,今天朝上,恩公去向某洋 商借贷百金,确有这件事,可是那洋商没有答应,恩公又哪里筹措到了盘费呢?这不用欺骗小人。而且小人此银也可算是奉借给恩公,就请您署一债券给小人,待他日恩公宽裕,再还给小人,也无不可。 至于小人护卫随行,若恩公怕有玷令名,不许同行时,那么小人暗地也要追随左右,非送恩公安全到任,否则小人的心也不得安宁的。”
太守见王五辞意恳挚,自己没有盘费,不能启程,当时只得从 权受了王五的银子,只算向他借用,当时就立了借券,交王五收执。 至于王五要护送自己一片好意,他也不好过拂,只得应允。沿路有了王五,的确是平安无虑,即使走得僻径小道,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太守因为借贷盘费,耽搁了启程的时日,走在路上,便显得急匆匆地只顾要紧赶路,有了王五同行,胆又壮了些,早行迟歇, 一天要赶不少路。
那一天来到河南卫辉,已近黄昏,依太守还要赶十几里路再歇, 但是王五一看天色,阴云四合,狂飙陡起,知道天气将变,就劝太守找个店歇了。太守主仆和王五共是四人,找了一家悦来客店住下。 店家送过了茶水手巾,便问用什么酒饭,太守随意吩咐了几样菜, 店家去厨下知照。太守端着茶喝了一口,便去推窗,欲想看看天色。 谁知窗闩才下,窗便应手而开,店里的床帏帐额都像旗一般地飞扬起来。院里树枝间都发出沙沙的声响,迎面一阵风,太守噎住了, 连气都透不过来。连忙把窗关上,歇了好半天,才说:“这样的风 势,真可说是飞沙走石,满天的乌云,接着还有大雨下呢。”说着皱了眉头。
这时店家已送了酒饭进来,太守便坐下吃饭。他一顿饭没有吃 完,窗外已是一阵哗哗哗的大雨,像倒一般地下来。太守和王五说 道:“这么大的雨,明天我们走不了啦。”
王五也皱皱眉向窗外望望道:“这个天只怕一 时不得晴,连连几 天雨,若把黄河闹得涨起来,那就够麻烦了。”
太守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虑着,若在这里耽搁久了,我的盘费 有限,用罄了一时无处称贷,也是叫人焦愁的事。”
王五微哂道:“这个倒不用愁,小人自有办法。”他们挑灯闲谈 了一会儿,听听雨还是哗啦哗啦地下着,风也没有减小,吹得窗棂 咯咯作响。风助雨势,那雨便显得格外大了。窗隙风来,把灯儿吹 得摇摇晃晃地耀得人目眩。坐着听那撩人旅恨的风雨,无非更增烦 闷,太守王五也就收拾睡下。
清晨醒来,王五听听风雨之势并未稍杀,知道一时不能成行。 一连旬日,雨暴风狂,黄河水涨,人民都恐慌起来,怕洪水汜滥成 灾。可是还好,那一天在许多人的默祷下,雨停了风也息了,总算田庐保全未成泽国。但是黄河河身增高,不能行渡,濮青士和王五及他的随从一行人还是耽搁在卫辉的客店里,不得动身。每天的房饭金,眼看着把无多的余银剥削得只剩了渣屑,前面还有一段不算短的路程,可拿什么来付车马水火之资呢?濮青士太守显着一筹莫展的样子,和王五商量道:“黄河水涨,一时不得渡,而资斧却已告罄,这里我又没有相熟的人,这怎么办呢?”
王五看了看太守愁眉深锁的脸容,便一挺胸脯,安慰太守道: “这个不用急,戈戈之数,小人自有办法。”话还未完,紧一紧腰带, 挂了佩刀,蹴到院外,跳上他的坐骑,绝尘而去。
太守见他这迅疾的行动,已是不胜错愕,偏偏两个随从,也拍 手顿足地惊哗起来道:“不好了,王五一定依赖武力去打劫了。”
太守一想,王五说话的神色和率直的举动,很觉两个随从估计 得不错。但一想王五待自己的诚挚,又谅他不至有越轨行为,累及 自己的清名。不过王五骑马佩刀去做什么呢?当他们谈到了资斧将罄的话,濮太守反复思维,猜不透王五的行动。等了多时不见回来, 太守的心不由得忐忑难宁,不时到门外道边去张望,盼他早些回来,好让自己明白放心。但又恐王五真的去行劫,回来反要为自己之累, 倒又最好王五自知无颜不来见他了。整天地提心吊胆,彷徨惊骇。
自王五离开了他以后,好容易盼到日暮,王五很高兴地跳下了 马背,眼梢嘴角充满了笑意。解下腰里的裕袱,取出五百两银子, 陈在桌上。太守虽然正为了缺少这东西焦愁,可是见了这来历不明 的阿堵物,不由变色,厉声对王五道:“我纵穷困,绝不取非义之财,盗泉之水虽甘,我也宁可渴死,终不愿取一滴饮的。快快拿开, 休要污我清白。”
王五初见太守声色俱厉,也是不胜骇疑,回想当日公堂受鞫, 也没见过他这般脸色。后来听他说完了,才知道太守误会了自己的行动,不由好笑起来,道:“恩公以为我这银子是抢劫来的吗?王五虽微贱,却还不至于此。五百金并不是什么巨数,小人还有处可借。 这个银子,是从三十里外一个粮食商处借得来的。不信,可以招他来问,小人感激大恩,绝不敢以污行累及清誉,请恩公放心。”说罢,就写了一个纸条,注明地名姓氏,叫太守的随从小四送去。
太守看王五率真的行动,相信他不是假话,但没有相当证明, 他不敢收用他的银子,桌上的白银,太守仍命王五收着。王五知道太守的性子,也不强他接受,但等明天那粮商来辩白了再说。
一宿无话,第二天晌午,那个粮商跟了小四同来,王五引他叩 见了太守,问他要了自己所署五百金的借约,给太守看过。太守自觉以非义度人,很觉歉惭,便向王五深致歉意。王五直性, 一则感 恩,二则敬佩太守廉能,他倒并不在意。那粮商老远赶来,王五少不得叫些酒菜款待他,饭后粮商怀券回去,王五仍去把银子捧来, 交给太守收藏。太守这时自无异言,也署了一券给他。再过两天, 河水少落,他们便渡了黄河瓒赶路程。王五一直送到任所,方才回 来。这一行,王五的业务却也停顿了几个月,找他保送的客商,都焦灼地等着。别的镖行虽多,却总不及他的得人信仰。王五重返京师,那些客商都抢着来访他,有的还要探询他到哪里去的,王五只 推说送了一批客商。后来他的门徒却把这事泄露了出来,于是王五侠义更著,不但江湖草莽中人,就是官宦士大夫阶级也都群相交纳。 他的业务大兴,他的声名也更大振了。
后来御史安晓峰因为弹劾权贵获谴,谪戍军台。王五虽然读书 不多,但他从那些鼓词上、小说书中所听的忠孝节义可歌可泣的故事却不少,就崇拜那种忠臣孝子节妇义士,恨的是奸臣贼子。偏偏自古以来,又往往权奸得势,忠烈遇害,总是忠不敌奸的多。所以他凭着一身肝胆,两臂气力,为那些忠臣孝子节妇义士们出出气。 无论识与不识,为他所知,他必要量力相助,代抱不平的。所以安御史的被谪这消息传到王五耳中,这个血性男儿不由愤气填膺,深 恨在上者不分皂白。同时他常听得鼓词上说起,奸臣陷害忠良,必定千方百计置诸死地,对于因罪远戍的忠臣,往往半途买通心腹, 或是刺杀,或是鸩死。安御史所参的权贵,又是著名阴狠的,因此他不放心,便把保镖事务交代给徒弟们,自愿护送。他又知安御史清廉自持,官囊不充,自己揣了许多银子,路上一切使费,都是他出。
果然权奸的计谋千古一例,解送的差役确曾受过贿嘱,要他半 路解决了安御史,又恐解役不可靠,又暗暗差一能武的家人,蹑踪在后,如解役不下手,到边僻之境,便连他们一起砍了。今有王五 在内,不要说解役不敢动手,便是那个暗暗蹑踪的家人,又哪里肯先送自己的性命?初时还以为王五送过几百里便要回来,又哪里知 道他竟一径送到军台,还等他们递过了公文,使人没法施暗算时才 走呢。
王五回京,仍旧操旧业。那时清廷政治腐败,国势不振,外患内忧,交相煎迫,有志之士都觉得欲图重振国威,必须去腐更新。 王五虽然一介匹夫,但是他每一次听得国事的蜩蟾,天步的艰难, 四郊的多垒,往往气得他要痛骂当时的将吏无能。当时的光绪帝也因受了刺激,立意励精图治,变法维新,帝师傅翁同稣就举荐工部主事南海康有为给他。康有为又保荐他的同志杨锐、刘光第、林旭、 谭嗣同还有梁启超、康广仁等,商议变法。可是大遭朝中一般守旧 派的反对,都去包围太后,谮言危词,促起太后对于皇帝和维新党 的歧视,正日夜伺隙,要加不利于这一般倡言维新的人。王五在野颇有所闻,他和维新党中的谭嗣同素来交厚,他听得守旧派的阴谋, 时常劝嗣同留意。
谭嗣同这时正很兴奋,和康杨诸人朝夕计议,他们几个一心为 国,而且都是只知向前,不想后退的性格。王五所劝,嗣同哪里放 在心上。后来袁世凯泄露密诏,荣禄入宫,太后震怒, 一面命荣禄 返津调兵,截拿康党, 一面夺去光绪政权,出禁瀛台。幸得宫中密 议时有光绪的亲信太监听见,密报光绪。光绪遣人送一密札给康, 康有为因得脱身。至于他的兄弟康广仁和杨深秀、林旭、谭嗣同、 杨锐、刘光第等六人,却全被拿住。谭嗣同在缇骑临门之前,王五 已得消息,跑到谭寓,报告给谭听,劝谭立即出奔道:“留得有用之身,可以再图完成未竟之志。为国为己,都不值得把堂堂七尺之躯断送在那些肮脏满人的手里。只要你肯依我话,路上可以由我保护, 绝不会出甚岔子。”
谭嗣同听了王五所说,只是摇头道:“你的好意,当然我十分感 激,但是我决不想走。为国而死,死而无憾。皇上既然因此被禁, 我们当然不该侥幸图免。如天不绝我国祚,说不定我们仍得保全, 纵使被害,那么也许因此引起后人的惕励愤慨,来继续我们的志愿, 我们的死就更值得了。谢谢你,我不走,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你后死者的责任。”
王五还要相劝,谭嗣同连忙挥手止住他,并且催他走道:“我这 里是危险地了,你快些走吧。你还有未了的责任,有你应该努力的 事业,不犯着落在他们的手里,走吧,快快。”说着,连连推他 出去。
王五看他那副坚决的态度,只得退走。王五才走出谭寓不满百 步,军统领已经率领士卒来拿了。王五心里恨不得立刻回身过去, 把那些为虎爪牙的士兵打一个落花流水。不过自忖众寡不敌,只恐 不能成事。又一想到谭嗣同刚才说的话,他要留这个身体来继续谭 嗣同等未竟的事业,他不忍眼见他的朋友为豺虎所噬,连忙撒开大 步,掩面疾走。
步军统领率领了士卒只捕了六个,还有维新党首领康有为和他 的学生梁启超没有捉到,太后如何肯放过?饬令步军统领挨户搜查, 定要拿获严办。可是搜索了多日,徒自扰乱得人心不宁,却仍没寻 得康有为的踪迹。太后传谕荣禄下令全国通缉。后来有人报说看见 康有为乘轮赴上海,荣禄就通电上海道查拿。可是上海道派兵排列沿岸,候轮进口,即行兜拿,谁知康有为轮船上遇到了西人相救, 在吴淞口外随着西人另换小轮到关上,改坐威海司英国军舰到香港 去了,沪兵还是扑了一个空。梁启超也亏闻风得早,逃出塘沽,直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护,径赴日本去了。
太后捉不到康梁,虽然十分震怒,却也没有办法。对于这已锢 禁狱中的六人,格外地不肯放松,就召荣禄来商议怎样处置维新党。 荣禄极力主张严办,就令刑部提出六人来审讯。六人都直供不讳, 又在他们的寓中搜出许多攻讦诽议太后的文件,太后听了,更加大怒,不待刑部覆奏,就立刻下谕把六人提出处斩。
当六人在监禁中,王五几次想纠合党徒实行劫狱。但是他屡次向谭嗣同表示这个意思时,谭嗣同力示反对,他只叮嘱王五不要忘却他后死者所应努力的工作。谭嗣同虽然没有听从王五的主张,但对于王五的热诚血性非常感动。据说他在临刑前曾吟了一首诗道: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就是指的这件事情呢。
第七回 一身先殉难壮志未伸 三剑齐劫营侠情可爱
秋风瑟瑟,白杨萧萧,夕阳带着微黄的脸儿,看看一群群跟墨 点一般的乌鸦,哇哇地飞向窠去。野树丛中高高低低地坟起着几个 土馒头,上面的野草,经了秋风的摧折,已是一片枯黄。映着那无 力的斜阳,更觉得惨淡可怜。
这时有一个伟丈夫,两手围着腰后,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抚摩一 下腰间的佩刀,在那一片枯草的野坪上,往来蹀躞。不时极目向树 丛外的一条曲径注视,或是仰天望着夕阳的临去秋波,投着焦虑的 一瞥,显得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人,而且是有着重要的事须待商量似 的。那些土馒头里的馅子,似乎也很值得他留恋,不住地低头看着, 用那亲切而黯然的目光,看着那些土冢,而看到那前面有着一个小 石磴的格外显着容色惨淡。他在这里蹀躞了好一会儿,夕阳已带着 黄脸,掩进了大地之幕,剩留在天边的只有一些无力的余晖,暮霭 倒趁势加浓了它的气氛。那个大汉对那暮气加深的天色,无力地看 了一眼,一挺腰腿,打算回去了。
可是他还没有移动三步路,野树丛外的曲径上有三条人影在向 这边移动。他走到野树林边,瞥见为首的一条汉子正是他的徒弟李元通,那么后面两个一定是李元通所说的赛旋风吴奎、铁面判官钱 无灵了。虽然在这将尽的白日的余晖中,远远看去还能辨清眉目, 看他二人英气勃发,神采焕然,却是李元通说得不错,这二人也是有血性的侠义男子。不一刻李元通已带了二人到了他的面前,他见 了两个壮健结实而又英武威严的两条好汉,不由心里十分快活,便先抢步上前,一手拉着一人道:“好。”那二人看见了他,也一望而知是李元通的师父,京师驰名的大侠大刀王五了。
大家招呼了,就坐着地上谈了起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功利之 私,但凭一点坦直率真的侠义感情,见了面顿时便谈得十分入港。 赛旋风和铁面判官各人手下都有七八十个徒党,王五一算,连他自己的门徒,还有玉金刚黄武、铁罗汉赵彪、小霸王周至忠、 一声雷冯大江……连他们的徒党一起也有近千人了。王五当下就对吴钱二人说道:“当今的皇帝是好皇帝,他倒是肯替国家和百姓们的祸福打算打算的,就是让那老太婆压住了。那老太婆已受了阉狗和一班奴才的迷惑,只想争大权抓金银,图自己一身的享受,什么国计民生全没放在心上,一旦惹出祸来,吃败仗、割地赔钱,还不是送的老百姓的命,刮的老百姓的钱。自从梁逃走,谭公和杨、林诸位死了 以后,这班魑魅魍魉格外闹得不成样子,叫我实在耐不下去了。”
赛旋风吴奎、铁面判官钱无灵把手一拍道:“这样闹下去,皇上 的命也不会长久。我们这堂堂大中华古国,还要被这个老太婆和一 班妖魔断送了呢。”
王五接嘴道:“这样岂不叫我们谭公在九泉之下也不得不焦灼, 为了安慰他的忠魂,守我允许他的诺言,我希望在最短的时期内可以起事。”
吴钱二人同声问道:“那么现在共有多少人呢?”
王五道:“连二位手下的一起在内,还不满一千。”
赛旋风道:“那些但知抓钱不晓得忠君爱国的将兵,在我看来, 全跟酒囊饭袋差不多,人多又没有什么用,他们哪里可与我们许多 只顾义气不管生死的弟兄们相比?我们人少怕什么?依我,趁这秋冬之交,就把那些狐狗杀个尽绝。”赛旋风说时,声容很是激励,那宏伟的音调,在晚风中震荡着,把树上的乌鸦也惊得呱呱地叫了起来。幸亏这时天色已黑,深秋的下弦月还没有到露面的时刻,旷场上是一片黑暗,他们不过借着旱烟斗上几点星火略辨面目。
钱无灵坐在吴奎旁边,把肩膀推了他一下道:“轻声些,让人听 了去可糟糕。”
吴奎拍了一下胸脯道:“怕什么,他们来抓我们,马上就杀得他 们落花流水。”说着一撩衣角,在里面抽出两把明晃晃的小巧玲珑的 利斧,向身边地下重重地一摔。
李元通同时把颈旋向树林外张望了一下,其实他看不清什么, 在一片夜色的笼罩下,便说道:“不要紧,此地荒僻得很,晚上没有 人行走的。"
王五把烟烬从烟斗里磕了出来,重复把烟丝装上,取了火种点 着。李元通看他烟斗上的火光缓慢而有力地闪烁着,知道他师父正 在转着念头哩。他们三人也都装上了新的烟丝,沉默地望着烟斗上 闪光的火光和各人口鼻中喷出的轻白的烟雾。王五把一筒烟吸完了, 才开口道:“我也急于要为谭公复仇,可是我要希望这事一举成功, 应该准备得充足些。我们现在这点儿人数,似乎总还嫌不够。”
钱无灵和着说:“我也觉得太少。”
吴奎虽在摇头,表示不然,可是黑暗中也没有瞧到他。李元通 这时表示他的见解道:“我看咱们要有个二三千人,也就可以了。”
吴奎性急,再也忍不住了,他嚷道:“现在才只近千,还要招这 么一二千人,要等到几时去呢?真把人的肚子也要闷胀了。”
王五道:“别嚷,我想再请我们的同志,出力地劝募些义勇的同 志,到明年春天也许可以到这个数目。像这一个月中我们倒很快得 了四五百位弟兄了。”
钱无灵说:“这么办的好,这是大事,不能太急了,急了容易失 败。我们两人决定分头去劝说,我有一个堂弟在潼头道上做没本钱 买卖,手下也有着四五百个人,我可以去招来入伙。他的为人也是 素来疾恶如仇,敬爱忠义的,我去对他说了,他一定肯来。”
王五站起来道:“好吧,我们大家分头上紧去拉拢同志,明年春天绝可起事。天色晚了,二位想也饥饿了,让元通陪二位去喝一杯吧。兄弟近来不招待生客到舍下去,为的是避人耳目,请二位原谅。 待将来成功之后,我们再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顿。”
李元通听说,就接过王五递给他的银包,陪着二人先走。二人 当即和王五告别道扰,就和李元通一起走了。
王五等他们走后,又在墙前徘徊了些时,在谭墓前站定了一会 儿,默祈他阴灵暗佑,陈述着自己的计谋,来安慰他的亡友。王五 每一次招待新入伙的同志,总在这个地方,表示他没有忘了他亡友 的遗志,让他的亡友看着欢喜。并且每一次散后,他总要独自个儿 在此地默祷一会儿,把他的成就做一遍无声的陈述,随后才衔着闪 着缓慢而有力的火光的烟斗,慢慢地踱回去。这天他回去了以后, 想起那两个壮健而直率的汉子,不由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哩。
韶光容易,王五所预定着的起事的时期已到了眼前,春天给大 地的一切都带来了生气。王五和他的同志们几百颗热烈的心,也在 腔子里活跃着了。可是在前一年深秋的黄昏,野树荒坟边所拟续集 的人数,虽经他们几个月的努力,却并没有增加,只有短少了些,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那时山东河北一带,拳匪蜂起,单凭几句 荒诞的言语,画两纸没有根据的怪符,便可以骗得官民们的敬仰和供奉,赋性犷悍阴狠的便都加入了拳匪。王五对于那些曾经人过拳匪习过法术的,他都认为不可靠,即使有人介绍给他,他也不收。 至于那个铁面判官钱无灵答应为他去招致在潼关道上做买卖的亲戚, 谁知那亲戚有一次做买卖失了风,受了人家的暗算,伤重而死。他手下六七百个徒党都也四散,并且倒也有好些流亡到山东直隶一带, 加入了拳匪。
王五的集团有些性情躁率一点的,都嫌他顾前顾后,等得不耐 起来。有些本来加入的时候也不过想依附王五的名望,得些好处, 对于王五所以要招致天下义士,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意义, 根本没有清楚的认识。待了好久,还是一无动静,反就误了自己多 少好买卖,也就慢慢地动摇了。王五到了他所预定的日期,算算本来将在近千的人数,因为意志不定而被自己撵除了的倒也有二三百人,仅仅靠四五百人,怎么可发在禁卫森严的京畿里面一举成功呢?虽然他的心里是非常的焦灼,但也只好忍着慢慢地等待时机。
他那动摇的一群,却差不多全受了拳匪的诱惑,因此由他心里的苦闷而发生了仇视拳匪的心理。拳匪的横行、朝官的偏护,这些都是叫他咬牙痛恨的。况且又因拳匪的排外而引起了外交纠纷,洋兵借口护侨,又来攻打中国。王五想起他的死难的朋友,为了要挽救病弱的国家,才想着变法,为了变法却送了性命。如今这班妖匪满口大言,倒算是扶助国家,其实替国家招来祸乱,像是一个病人又并发了一种病症,使病人的健康更被多剥夺一分。而那些不愿意变法救国的守旧党,却偏偏去信任了这班毫无见识的匪徒,格外地使他气愤难禁,就把他所久藏着的一般怨气,要泄在拳匪的身上。 拳匪要民家设坛传教捐米助饷,临到他的门上,他却一概不理。拳匪们慑于他的声威,不敢奈何他,心里却是深深衔恨,很想俟机中 伤他哩。
王五眼看着大好山河给拳匪所糟蹋得满目疮痍,他所立下为亡友遗志努力的誓言,既不能实现,国家的前途格外陷于黑暗。那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命运的危险更是日甚一日。他觉得这些都足以增加他亡友阴灵的不安。他自恨对不起朋友,那一份苦闷,真有不可以言语形容得了。简直地常常气得暴跳如雷,在家找人发脾气。 那些门徒想遍了方法也不能使他的心宁静。
这一天王五心里正不自在,忽报铁面判官钱无灵和赛旋风吴奎 来了。他们一看王五的面色很难看,可是王五看他两个面色也是可 怕,尤其是吴奎,竖起了两眉,睁圆着二眼,鲜红的血丝布满在双 眼,直像有赤焰冒出来一般。王五就知道有缘故了,就问二人道: “外面究竟闹得怎样了?大概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我看二位的脸色 都有些异样。”
铁面判官就把聂军门被拳匪在后袭击以致阵亡的消息告诉了他, 王五心里原是恨着拳匪,听了忠勇的聂军门竟为受拳匪的牵制,以 致喋血沙场,含冤殉国,气得他心肺几乎炸裂。众人耳里只听得啪的一声,一个茶杯让王五摔了,接着把桌子一击嚷道:“这个日子如何再过得下去?索性也像聂军门一般,倒觉得爽快。不管他是洋鬼子、拳匪和贪生怕死的脓包将兵,杀死他几个,也出出这些日子憋在肚里的闷气。"
王五一说,别人还没开口,那赛旋风第一个把两把利斧高高地 挥着道:“看看,俺便第一个跟在你老的后面,痛痛快快地杀他 一场。”
铁面判官把双手做着一按的姿势,意思是叫他们坐下别嚷,随 后他又说道:“凡是有血性的男子,在这种圈子里过日子,谁不是憋 着一肚子的闷气?我也实在憋得慌了,刚好我有个结义兄弟,他的 叔父在马将军营里当一名书记,他也因这日子过得太闷人了,要找个武营差事,透一透闷气,想去找他的叔父,方才来和我商议的。 我觉咱们手下虽有好几百人,要举起事来,总觉得太危险,现在我们不妨乘此机会,带着这些弟兄们去投军,慢慢和将士们厮混熟了, 把他们拉过来。即使不成,那么眼前总让我们杀死些于国有害、于 民无道的人,也总算不是白计划了 一场。你老人家以为我的话怎样?”
王五听了答道:“成成,你想的主意不会错,我们该去杀场上杀 他一个落花流水。你曾跟你的结义弟兄讲过了没有?我们这许多人 去投军,行不行?”
铁面判官说道:“他还没有去见过叔父,因为我先要来征求你老 人家的同意,叫他听着我的回音呢。”
王五道:“那么你们赶快去吧。”
铁面判官和赛旋风去了以后,王五的精神十分兴奋,把他的门 徒都招来,告诉他们要和他们同去投军杀贼。这些门徒们听了,好不高兴。第二天一早这些人又来王宅会齐,等候着钱吴灵的回音。 到傍晚时分,钱无灵和他的结义弟兄一起来了。那人说,他的叔父说的,以王五爷这样的人才声势,肯为国家效力,岂有不欢迎之理?叫就率领着众弟兄径投天津马营好了。王五和他的门徒听了,顿觉通身筋骨长了不少力气。钱无灵也和王五告别去招集他的手下,约定了明日卯刻在城外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旷场上会齐。
这一天王五非常高兴, 一面叫李元通张亨武去分头通知他的同 志,一面在家里跟徒弟们练习拳棒刀枪。到了晚上连饭也没心肠吃, 睡也没好生睡,夜半就起来扎束停当,各人佩着习用的家伙,到城外的乱冢前的旷场上。王五这一阵心绪不好,久已没有招得新的同志,只有担忧着他原有的一群也在发生动摇,他觉得愧对他的好友, 倒有好一阵没上这里来了。这时他又怀着兴奋的情绪,来到了谭公的墓前,很亲切地瞧着野草丛生、湖露犹润的一抓黄土,心里是这 样默祷着道:“我们此去自然是为着实现我所许你的话,希望你在天 之灵默佑,使我们很顺地战胜,且杀尽毒害你们的旧党所倡护的拳 匪,结合了忠义之士,把守旧党赶走,替可怜的皇上解除锁链,重 行新政,复兴中国。”
他站在墓前默祷的时候,铁面判官赛旋风率领着他们的部下来 了,集合在一起,倒也有六七百人,浩浩荡荡地便向津门出发。
王五看着这一个充满了奋发情绪的队伍,整齐了步伐,挺起了 身躯,在他面前一行行地走过。这并不伟大的一群,却也脚声起处, 尘土蔽天,并不因人数的少而减低了雄壮的声势。王五用着热烈的 眼光看他们走去,自己落在最后,还是依恋地徘徊在乱冢之前。 一 条长蛇已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模糊, 一个健壮的汉子又复从去路上 夺奔了回来,挥着手高喊道:“师父,师父,他们已去远了,你怎么 还不走?”
侵晓的野风,传声似乎格外清晰,震荡的余韵,惊醒了半模糊 了神志的王五。他回头挥挥粗壮的右臂,表示他即刻来了。接着是 向墓上深深地作了一揖,行了告别礼,旋转雄伟的躯干,迈步就向 曾经一群壮士践踏过的路上走去。可是走了没几步,又止步回头看 了,暗念此去若能成事,他日归来,谭墓当也改观,告祭禳祀,也 无用掩饰避人了。若战死沙场,那么这次便是最后一面,以后这野 坟荒场之上,乱草丛树之间,将再没有他的足迹了。墓中故人,将 无寂寞之感,这时他只觉鼻子里一阵酸,眼眶里热溜溜的。
那时回来叫他的李元通已站在他的身边,拉着衣袖道:“师父我 们走吧,他们去远了,回头我们赶不上的。”王五听了,没奈何只得 跟他一起赶去。走着他也忖着,如果陈尸疆场, 一来也总算没有辜 负了七尺之躯,尽了国民的责任。同时也可以相从故人于地下,重得把晤了。他这样一想,顿时精神一振,足下不由加快了速率,不 多一会儿,也就赶上了前面的行伍。
他们将近津门,正逢前面拳匪和洋兵对垒,其实拳匪打起了扶 清灭洋的口号,惹起了战祸,洋兵来侵,抵御的还仗官军。偏偏编 制大军掌握大权的重臣,还相信他们的鬼话,不奖励官军的忠勇, 反夸张神术的灵异。那些拳匪还更作威作福, 一会儿道这个将官通 敌,一会儿嫌那个军队甘为洋奴,闹得军士们一片怨声。聂军门一 死,更是人心涣杂,朝命拳匪协力对敌,可是每当洋兵来攻,拳匪 装神作鬼,跳舞而前, 一遇枪炮,便反奔入阵,冲动官军,必须立 即让路,若让得慢时,他们便倒戈相向。官军弄得两面受敌,往往 溃败,受累很深。
这天又是洋兵来攻,拳匪算是协助马军抵御,枪炮着身,神符 失灵,他们竟不愿把血肉之躯做这毫无凭借的尝试,每遇交锋,便 向后转。那一股退势,却比向前冲突的劲来得足,官军们一时不防, 每被冲散,他们反要推说官军无用。
王五督率的一群,最前的是赛旋风吴奎和李元通,王五在中, 铁面判官在后。拳匪不敌枪炮,向后直冲,马军让了他们,还须向 前抵敌,倒不能跟他们随便地一退,把大好国土拱手让人,放弃了守土之责。拳匪退下,正和赛旋风李元通迎面撞着,吴奎李元通等远望前面黑烟蔽天,杀声震耳,知道正是我军和洋兵交战,如何这一队红巾红带的神军,只是向后倒退?急性子的赛旋风第一个不可遏,偏偏那拳匪不知趣,还挥动着枪棒,耀武扬威地吆喝着,叫前面让路,赛旋风如何能忍?挥动双斧,跳出去,就把为首的一个劈了。
拳匪看他们既不是兵士装束,但也不是碧眼高鼻的异族,怎么 吃了豹子胆,敢和天兵神将作起对来?当然不肯放松。就有一个叫张得标的舞着双刀, 一个叫王二福的挥动军鞭一齐跳起来, 一边一 个围住赛旋风吴奎,便大战起来。李元通见了, 一面差人飞报传信 后队,一面拔出武器来助吴奎,于是张得标和吴奎杀在一起,王二 福和李元通作了一对。王五在后看见,便挥动他手下那些弟兄,他 两面包抄,大家寻对儿厮杀。
那些拳匪见了洋兵,果然是一触即退,听见枪炮,便吓得魂飞 魄散。但见了中国人倒勇气百倍, 一往无前,喊杀之声震天,和前 面马军和洋兵对敌的声势, 一般壮烈。拳匪之中,也有一个精通武 艺的,不过不敢和新式枪炮抵敌。若叫他一刀一枪,马上步下,即 便以一敌二三,也还来得呢。
王五看看吴奎李元通竟是战不上那个拳匪,而且前面下来的拳 匪红头挤挤,要比自己的人数多二三倍,若不把较强的杀他几个, 寒寒贼心,壮壮自家队伍的声势,那便会吃亏了。王五立即挥动他 的大刀,蹿到前面,先来助吴奎。
吴奎虽有赛旋风的诨名,那只是指着他的性情起的,若是判断他的武艺,却是跟那梁山泊上的黑旋风差得远了,虽然他的兵器也是使着两把斧头。和他对敌的张得标那两把刀倒是舞得出奇的圆熟, 他向吴奎进攻的几下刀法,更是显得那么灵捷毒辣。王五再不来助, 吴奎可有些吃不住了。那个张得标在吴奎面前果然把双刀舞得银光 闪烁,寒锋逼人。但是一逢王五那把腾龙踔蛟般的大刀,便显得是小巫见大巫了。不消几个回合,那个张得标从头到底在王五的大刀 下,一分为二。
吴奎是没有等张得标被劈死在王五的刀下时就去找别个拳匪厮 杀了。王五就又来加了李元通和王二福的中间。那王二福的一条鞭 子也很来得。李元通很有些疲累的样子,但是生龙活虎似的王五一 加入了里面,李元通顿时精神振作了起来。王二福使得呼呼有声的单鞭,经王五的大刀一逼,便和垂死的病马,做着哑声的嘶鸣一般 地没有生气了。王五的大刀舞动起来,寒光熠熠,像一个银色的车 盘滑出了辙,无规律地向人堆里乱碾,也像白皑皑寒气逼人的雪山 向人头上倒塌下来,来不及逃避,也无可逃避。先是王二福的单鞭 被碾断了,接着是王二福的身体被碾碎了,继续着是无数红巾红带 的拳匪,被压在银色的车盘下,高大的雪山下,血浸湿了战靴,尸 体让愤怒的、兴奋的、忠勇的、恐怖的、畏缩的、怯懦的种种不同 的脚步踩成饼了。
王五的刀光,闪耀在他所领导的一群中,他的一群便成了几百 头勇猛的虎,矢矫的龙。拳匪虽众,终于抵不住这有坚定的信仰的 一群,何况他们原有被洋兵的炮火逼回来想逃生命的呢?拳匪们是 没有坚固的信心的,他们见同伴尸体的堆积,怀疑起身上所佩的灵 符了,也怀疑起临阵前所诵的神咒了。他们怕死,其实他们所以加 入这个集团,原是为的求生,自然他们见了王五的一群,也只有眼 见洋兵的枪炮一般地逃了。如果在他逃生的路上,发生障碍,那么 他又会不惜出死命,铲除那障碍,那是一个人求生存的本能。王五 领导下的一群,便也有许多在这个定义下,被拳匪杀死了,打伤了。 似潮水一般的红头的拳匪,现在在王五他们的眼前,只剩得浅沟里 的将涸的水脚,甚至不过像笔洗砚池里那么一点点了。他们无可讳 言地显着十分疲惫,就是说筋疲力尽,也不为过。但是他们的心里 非常畅快,也非常兴奋,尤其是那横着大刀的王五,他视着堆积起 来的尸体蜿蜒濡流的鲜血,他的心感到轻松了许多,他想那腐烂了 尸体的气息和那殷红的血汁,是会渗进地下去的,是会漂进到他的 蛰伏地下的故人知觉里去的,他会得感到前途光明的快乐,他会得 欣幸他的志愿将实现。因为他的后死的朋友,今天将陷害他的守旧 派所袒护的拳匪,也是和他们的救国主义抵触的一群危害国家的动物,杀死了许多了。这至少能使他感到一些畅快的。
王五想着,在那给忧患和疲乏折磨过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 他们照理应该歇歇了,实在他们确是需要歇歇了。但是前面的隆隆的枪声和头上身边不时哧哧地掠过的枪弹,对他们添加了鼓励,他们振作了精神前进,他们现在要去参加的战争,比了刚才杀自己人更要紧,更有意义。他们忘记了疲乏,忘记了饥渴,一往直前。
可是一阵呐喊,当前的路拥塞了,又是红巾红带的拳匪,从上 面败退下来的。那一种颓丧的、恐怖的、卑情的神情,引起了王五 的羞恶和憎怅,他重又举起双臂,引导着他的一群,和拳匪做第二 次的混杀。这一批拳匪没有第一次众多,也更比前一次的怯懦无用, 但是却战来比前一次费力。好容易拳匪的围层逐渐在减少了,但是 那隆隆的炮声移近了,哧哧的流弹加多了,呐喊的声音,除了周围 的,似乎不远的地方也在发生,那是洋兵攻过来了。王五想起这一 点,他的两臂增加了神力,刀光跟闪电一样熠熠,他要冲到最前面 去,凭他的沸腾的热血,真挚的友情,义侠的精神,神妙的技击, 为了朋友,为了国家,为了他自己的唯一的正义感去抵挡洋兵。
但是他忘了洋兵的新式武器是不需角力。它在很远便能取得人的性命,只要他瞄得准。不幸的是他冲出了拳匪的围层,前面的清兵也在向下退,枪弹像雨一般地在射过来,他知道快要遇见洋兵了, 他更发狂地向前冲。果然如了他的愿望,他遥遥地望见了洋兵,他舞动着大刀,拨开了紧密的雨弹,他的后面跟随着几百个弟兄,也和发了狂一般向前直冲。没有冲进敌阵时,已有好些中弹倒地了。 便是王五虽然仗着他的神奇的刀法,但是他的身上到底也中了两弹。 不过他没有倒,在没有杀死几个敌人前,他是不肯倒的。终于他们这一队,冒着密集的枪弹冲进了洋兵的阵里。虽然古老的刀枪棍棒是敌不过新到的枪炮的,但是凭着他们的勇气,也杀死了好多的洋兵。王五的身上已经中了十余弹,终于他含着笑去向他的故人报告 这一次努力的经过了。他的身后的一群,李元通倒在他的前面,吴 奎是没有劈死一个洋兵就牺牲了,等到钱无灵完结的时候,他们的 一群已经一个不剩了。
因了他们的英勇的冲锋,鼓动了军士们, 一个个都秉着不怕死 的勇气,一往直前,前仆后继,有进无退。洋兵只得暂退。不过因 有拳匪的捣乱,不多几日津城终于失守。
曾家村那个探事的人,倒是访问得很详细。玉琴剑秋等听了, 都不胜嗟惜。翟绮云虽然因为王五曾击败伊的父亲,使伊的父亲因 羞惭隐居昆仑,才致为祷杌所伤,严格说来,王五也可算间接杀死 伊父亲的仇人,伊一向对他没有好感,但这时听了这个消息,伊为 他的侠义忠勇所感动了。伊并不幸灾乐祸,也觉得这是武术人才的 一种损失,也是国家的一种损失。伊见玉琴等表示悼惜,赞叹他的 义勇,伊也不由很自然地流露一种哀悼惋惜的意思。虽然无可讳言地伊在最初听见这消息时,松了一口困闷在胸中的恶气,有过一阵 痛快的感觉。
他们在一阵嗟惜之后,便要讨论切己的问题。听说洋兵在骚扰津城的四乡村镇,像曾家村这么碉堡俱备的地方,更不会肯放过。 倘然来攻,该怎么对付?梦熊哈哈笑道:“先时诸位剑侠没有来,拳匪这么大的声势,且奈何我们不得,目下有你几位帮忙,还怕什么?”
剑秋玉琴正容说道:“那是不能和拳匪并论的,而且他们有火炮 洋枪,我们的刀剑却变了毫无用处了。”
闻天声自听了王五殉难的消息, 一向沉默着,这时他开口了, 他说:“我们对付那些洋鬼子,却不可斗力,只能斗智。其实凭我们的能耐,和他斗力也不愁斗不过,只是要拖延得日子长了,他们轰起大炮来,却叫庄子上许多老百姓吃他的亏。”闻天声把他面前的酒 壶,向酒杯里斟得满满的,拿起来一仰脖子喝干了,咂咂嘴装了一 个鬼脸道:“等他们立脚未定,我来想个法儿叫他们一个也不敢留在 曾家村前,叫他们不敢再对曾家村转一下歹念。”
翟绮云也道:“洋兵来了,刀剑虽然失了效用,可是弩箭弹弓仍 得可用。只要防御的东西筑得坚固就是了。”
梦熊听着,第一个高兴得喊起来道:“我希望洋兵来,待我这神 弹子打死他们几百个。那么我这神弹的名气,便可传扬海外,叫那 些白种人都吓退了。”
梦熊拍手打掌地说得非常高兴,可是闻天声阴恻恻地插嘴道: “惜乎他们的子弹要比你的瞄得准呢,还不如让翟小姐的袖箭来替你 遮遮羞吧。”
梦熊听他嘲讽,气得正要大喊大跳,可是玉琴摇手阻住了他。 伊瞧着天声道:“闻先生别跟那大傻子开玩笑,我们倒是计议计议, 洋兵来时怎样退敌?”
当下曾家的花厅上便开了个保卫曾家村的小小军事会议。曾翁 夫妇虽然不武,但他们也参加了。自二老以下窦氏母女、梦熊毓麟 兄弟俩,外来的便是闻天声和剑秋、玉琴,还有李鹏和翟绮云,商 量了一会儿,对于有新式利器的敌人该取怎样的对策,便有了决定。
过不多天,果然不出所料,有一部分洋兵骚扰到他们村上来。 曾家村上是不断派出哨探的人的,在洋兵离村大约十来里时,曾家村即已得了消息。剑秋等当即调兵遣将,准备抵敌。村前筑有护卫 的闸门,一起关闭起来。窦氏、彩凤、梦熊、李鹏负责保守村门和前后巡逻,天声剑秋和玉琴绮云都从村后小路抄出,天声和剑秋蹑洋兵之后,绮云玉琴则在村前三里外的荒坟野树中埋伏,相机行事。
他们各人带了兵器和干粮,而绮云格外多多带了弩箭,伊们二人在洋兵未到之前,已隐身在高冢背后,远远听见蹄声杂作,军号 时鸣,知道是洋兵来了。坟前长着好几株大榆树,伊们二人各拣一 株枝茂叶密最高大的榆树,猱升树顶,向人声喧杂处望去。这时夕 阳虽已被大地吞没,暮霭迷漫着整个的宇宙,但是也把路外的人物 还能够看得清晰,何况伊们练过功夫的,眼光格外来得敏锐。玉琴 看了,轻轻对绮云道:“前后的军马,服饰不同,体貌各异,看来不 是属于一个国家的。”
绮云爬在一个大枝丫里,轻声地应着:“嗯,看去人数也不过一 二百,而且队伍不整,精神涣散。他们的目的不是在占夺我们的村 庄,不过想捞摸些宝物和抓些肥食儿罢了。你看前面那三个矮身材 的骑着马东张西望,贼头贼脑,一脸的贪馋颜色。”伊一手攀住了细 枝,耸出了半个身子,旋在后面和玉琴谈着话。那树枝受不住伊的 重量,便不住地摆摇起来,引得附近的枝叶都发出一阵簌簌的呼声。
玉琴对伊道:“你站稳了,仔细让那些鬼子瞧见了起疑。”
绮云低笑道:“怕什么?他们不会瞧见的,咱们在这暗处,天又渐渐黑下来了,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你看我把那前面三个摇头摆脑的贼子一起收拾了,叫他们死了还想不出是怎么个死法的呢。”玉琴听了,不由想起当时在昆仑和剑秋俩恶斗,那一点寒星般的毒弩, 心里很钦佩伊的箭法。便不说话,只在树叶后面静静地窥伺。
天色是渐渐暗下来了,五步以外,在普通人是瞧不清什么物体 了。这一队骑卒急于要达到由传闻得来的那个好地方,便抽得那些 马儿踏踏地飞跑。离开玉琴绮云隐身的榆林,约莫有百十步,这军 中的灯火正好做了伊们的目标。绮云擘骑在树杈上,把前胸贴住了 面前的粗枝,侧着半身,扳弓搭箭, 一连三点寒光,齐向那马蹄杂 沓声处去。那三点星星般的寒光,不先不后都迎着那三个长大身材 的骑兵的胸口钻了进去,接着是人在马上倒了下来。同伴们惊疑地呼叫,把那三头脱了缰的坐骑也吓得盲目地跑走了。那一队骑兵有 几个似乎瞧见有星光一般的东西一闪,三个猎狗便倒地乱滚,终于 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有些在后的便连什么也没瞧见,喧叫纷呶了一 回,也散向近边四面去搜寻,结果是得不到什么。他们哪里想得到 百步之外有人在暗算呢?外国人虽然喜欢研究,这时他们要研究却 抓不着一些头绪。只得硬着头皮撇下了三具尸体,怀着惊疑的心情, 急于去追求他们最终的目的物。 一阵尘沙扬过了榆树林的前面,那 一队心神不安的骑卒直奔曾家村去了。
嚼着干粮的翟小姐,扳足了伊的宝弓, 一连又是三箭,蹿进了 那队伍的后面,追着三个最后的骑卒,钻进了他们的后心,三骑脱 缰的马,冲乱了前行的队伍,又是一阵叫嚣搜索,两边是那么空旷 荒野,没有一个人形。只得仍是怀着莫名的疑惧,瓒军前进。
到了村前,那整个队伍的心里都幻出了灿烂的希望,那惊疑恐 怖像一顶沉重的帽子被卸下了,头脑顿觉轻松了,打起望远镜,那 村前一排黑黢黢紧腾腾的闸门,却叫他们倒抽了一口冷气,疲乏饥 饿、疑惧,激起了最后的愤怒,可是他们出来的目标是想发财的, 没有携带重军器,他们想中国善良的百姓一见他们的指挥刀和手枪, 就会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慑服不动了。他们这一队,除了这样外还 添着步枪,只要胁迫百姓掘窖藏,献金银已经嫌过甚了。这时一腔 愤怒,只得借步枪来对那一排紧闭的闸门发泄,偏偏那闸门坚固得 一些儿没有动摇。
村里的人家,听得了人喊马嘶,知道是洋兵来了,已经吓得心 惊胆战,后来又听得砰砰的枪声,随着砰砰砰的声音,出的是那一 朵朵的火花。一向听得洋兵的军火厉害,所以中国历次和外国交战, 总是失败的。但外国兵器究竟怎样,却一向只是听人传说,从来没 有见过。几个胆大些的村民,便登上屋顶,爬近闸门去张望了。 一个两个没有让洋兵瞧见,他们低低地谈着,高高地看着,引起了别 人的好奇仰慕,渐渐地屋顶上,任何高的地方,人加多了,人声也 喧闹了,引起了洋兵的注意。打不开村门,正是一股愤火没处发泄, 居然不怕死的蠢民,还高踞着笑谈欣赏,他们便把枪支移动了方向, 一颗颗带着火花的子弹,便都向高处来了。
愚蠢的村民,看见了火花射放的方向变换,还不知道对方的意 向,自己地位的危险,还在那里指手画脚指点给后来的人看呢。李 鹏梦熊正在村里巡查,这种情景正是要不得的,连忙喝那些村民下 来。他们虽然勉强下来,但是心里暗暗笑着:平时装模作样,似乎有 着高深的本领,领导全村做防卫守护的训练,现在洋兵这种放花炮 似的枪,都吓得不敢开门,连看都不敢看,真是。看他们以后还有 什么脸充什么有本领的人。
贪着看新鲜的人,正在慢慢儿地爬下, 一声尖叫在他们的身后起来,一个村汉胸口中了一弹,骨碌碌直滚下了屋面。恐怖的事实 摆在了眼前,那些愚蠢的村汉,才真实引起了心底的惊慌,顿时喧 嚣起来。懦怯的四散奔逃,躁急的呼号咒骂,镇定的连忙扶起受伤 的人,护送的、报信的, 一刹那为恐怖震慑住而寂沉如死的乡村, 一忽儿又让恐怖、愤怒和义愤交织成了一幅骚乱的动态。受伤者嘴 里不住发出痛苦的惨号,殷红的血汩汩地在痉挛的身体上流出。
村上的医生是由梦熊和李鹏饬人策着快马都请到了,却没有一 个医生挽回得那一条无辜牺牲的生命。于是听着砰砰的枪声,全村 的情绪都陷入了恐惧痛苦中。枪弹时时哧哧地在空中掠过,屋面上 也不时有骨碌碌的声响发出。窦氏和彩凤安顿了家里的老幼,早早地用饭熄灯安睡,只由毓麟率领着几个壮健的家人巡逻前后,坐守 屋门。好在毓麟不若以前那样怯生生的了,而况在这个动乱危难的 时期,看着别个人的奋勇尽力,他也不得不来一下他认为的壮举了。
伊们母女留着毓麟在家,便帮着梦熊李鹏挨家比户地劝谕镇压。因 为那些无知的村民,初时藐视洋兵的军器,大意地做了他们攻击的目标,此刻那一个呼号抽搐中弹惨死的同伴,却又引起了过分的怖惧,死亡的暗影笼罩着每一个人的脑壳,每一下砰砰的枪声,似乎 都能夺去他们的生命。于是有好些人想挣扎逃亡,不肯安静地守在围城中了。村后是有人守着的,放走了少许,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人心惶惑,使整个村庄濒于崩溃。所以那事前受计于曾李的壮汉, 终于把那些卑怯而自私的村民挡了回来。死亡的恐惧胁迫着他们, 向梦熊去啰唣,梦熊又是那么傻气而性急的人,解决不了,便生出 了许多纠纷和争吵。彩凤和窦氏便代替了梦熊,让他和李鹏去村前督察。伊们一家家一个个去抚慰着,晓谕着,叫他们安静,由曾家 一家人负全责,担保他们能安全无恙。只要大家肯安定宁静地守着, 勤奋谨慎,敏捷热心地帮助着,在有小骚动的时候,经了窦氏母女 的威胁善诱,暂时这村子又进入了寂静。
砰砰的枪声,纷扰的喊声,在夜风中格外的清晰响亮,但是紧 密的枪声逐渐地稀疏了,终于由断断续续至完全停止了,纷扰的呼号远去了,模糊了,消失了。当黎明重复来到人间的时候,曾家村上的百姓心境又恢复了明朗愉快和兴奋。 一天的阴霾,愁苦的网罗, 都仗着曾家宾主的努力,给拨开了,戳破了。
小小一个村庄,以乘战胜余威的洋兵怎会悄然引退,自甘放弃 白费了几十里的奔驰半夜的攻击呢?原来他们的退去是禁不住疑惧 的包围,自数里路外一直到村前,也可说自黄昏一直到半夜,他们之间发生的莫名其妙的可怕事情真太多了,最后还遇见了几个莫名 其妙的人物,给他们吃了许多亏,牵制着他们不能加紧对于村门的攻击。劳苦了半夜,没有得到些微利益,反断送了不少同伴。看来 这个乡村是难以得手的,还是见机些退走了吧。至于谁给他们亏吃,谁让他们不断地陷落在疑惧的情绪里,那是不难分晓,自然是琴剑、 天声、绮云等几个了。
绮云和玉琴躲在榆树林里,以绮云的弩箭先后射死了六个洋兵, 天声剑秋本是蹑踪洋兵之后,前面三个兵被射死时,他们事先没看见。因见洋兵队中发生了一次骚动,才知道是前队出了乱子,他们心知准是玉琴等做的。至于后来三个送命,却是他们亲眼目睹。那一串三点寒星,在剑秋的眼里并不陌生,他知道绮云等定在附近, 向四面一搜索,在他们身后不到十步,有着一丛大树林,看去枝叶颤动,估定二人是藏身这个林里,扯扯天声,才要回身也向那林子里去,想吓唬伊们一下,谁料二人已像落叶般地飘了下地,而且玉琴眼尖,已远远地用手指着他们所站的地方,在告诉绮云呢。他们索性站定了等伊们过来,四人会合,少不得把刚才的一幕洋兵疑惧莫名的神情笑谈了一回。
天色已晚,天声和剑秋计议道:“村门坚固,防守得法,洋兵没 有重军器一时不会攻破,那么他们必要在此宿营了。我们正可前去 劫营,把他吓走了就算。若让他们久攻下去,曾家村又没新军器, 怎能抵御?吃亏是可包的。”
剑秋玉琴都点头道是,剑秋又怕洋兵抄袭村后,那边却没有前 面的坚固的闸门。于是就推绮云去村后的道上守着,洋兵若是抄袭 后面,就用伊的弩箭射住他们。他们已经吃过两次亏,再遇弩箭, 一定不敢前进。绮云当下答应。
玉琴又和绮云说道:“我暂跟他们一起看看营势,如果不必需 我,那么我仍赶到村后来跟你做伴。”
绮云向他们挥挥手,转身子便似飞的走了。 一刹那已不见了苗 条的身影。天声点头赞叹道:“翟小姐的身手,竟着实不错。”他又 回头向剑秋笑道:“不知哪一位跟你一般的有福郎君,得偶这位小姐呢?”
剑秋笑笑,玉琴却说他道:“闻先生这人真是太不正经,这时正 有重大使命在身,还有工夫取笑。”
闻天声啧的一声道:“几个碧眼黄须的胡儿,要收拾他也不是难 事,又有什么大不了呀?”
剑秋拦住了二人的取笑,指着前面道:“胡儿去远了,我们快追 上去吧。等他们攻破了庄门,可用不到我们了。”
闻天声把腰里的干粮袋解下,对剑秋玉琴一扬道:“要杀敌还得 吃饱了肚子,即使我们今晚不使大力,可是不吃饱了可没有精神开 玩笑的呢。”
剑秋经他一提,觉得腹中果然有些饿了,也在干粮袋内掏出几 个饽饽和风干了的熟腊肉腌鸡腿吃了起来。
他们二人让玉琴吃,玉琴摇头道:“我和翟小姐早在榆树林里吃 过了。”
天声嚼着一块腊肉咂嘴道:“可惜没有酒,辜负了这腊肉的 美味。”
玉琴道:“要喝酒,前面的洋鬼子那里是有的,快去讨些喝 喝吧。”
天声道:“嗯。”他把啃剩的肉骨往地下一抛,系了袋子,便赶 在琴剑的前头,看样子真像去要酒喝似的。剑秋吃饱了,也和玉琴 赶上前去。
那些洋兵已扎了篷帐,真有在此夜宿的模样。村门前却不住爆 射火花,枪声劈啪。剑秋玉琴只见一列十几个营帐,都隐约透出灯 光,却不见天声的踪影在何所。村里远远看去,寂静无声,也没有 一枪一弹还击,坚固的庄门虽经枪弹密击,倒还是纹丝不动地植立 着。琴剑心想鬼子要轮流着攻村,庄门纵坚,也难保守,须要赶紧撩拨他们走路才是。二人便加紧脚步,向那张着帐幕的所在走去。
帐外左边有一排大树,也有一片大荒场,几个脱却了军服只穿 着衬衫的骑兵,正掳起了衣袖,忙着上马料,也不知哪儿捞到的盆 桶,有几个都在村边溪旁汲着水往来很忙,树枝上悬着几盏玻璃小 灯,借以照明。突然一道黄光一闪,顿时树林里变成漆黑一团,玻 璃小灯一齐坠地熄灭。马群中同时起了惨厉的嘶鸣,夹着上料的骑 兵尖锐的叫声,帐里帐外的兵丁起了一阵骚动,知道有了奸细在捣 蛋。可是等他们重新亮起灯火,树林里的骏马倒有小半僵卧在血泊 中。上马料的骑兵,却把马的食料磕在嘴边,做了个狗吃屎的样子。 背上汩汩地流着鲜血,把白的衬衫染红了半件。在一刹那的时间, 丧失了这些马和人的生命,绝不是一两个人所干的,这较了刚才途 中丧失的六条生命,显然是格外离奇可疑。在这两个不同国籍组合 的一群中,发生了严重的情态,猜议、聚讼、纷扰,怖惧几乎影响 到全神贯注的攻村的军士。所有的帐幕,不用说是全成了空的,少 数帐中仅有的留守者,却是饮得烂醉的打着雷鼾的兵士。三条不同 形的黑影,蹿进了那些空空的帐幕,地上架着的枪杆,卸下的一串 串的子弹,却成了那三条黑影有兴趣的目的物,运用着敏捷的身手, 先把帐幕中的灯光灭熄,好在他们是不怕黑的,他们都有夜眼,在 黑暗中他们搬运起子弹枪械,悄悄地抛入村边的小河中。
一座座的帐幕,由明而暗,小河中不住发出扑通扑通的投物下 水的声响,引起了两个洋兵的怀疑。他们虽也跟许多人一起聚在树 林前马尸旁,但是那些没有了命的骏马,天幸都是另一军队的,他 们比较的少愤恨,只是疑惑不解,究竟是有什么来暗算他们?从黄 昏时一直到现在,这样神秘地闹着,未免有些疑神疑鬼,但是又因 他们是很狡浍的,所以正在暗中仔细地侦伺着,想在一团混乱的纷 扰中来一个惊人的发现,以炫示他们的机警精干,被人尊重。所以他们两个见那营幕中的灯火几次熄灭,知道定有着奸细混入,那近 边还亮的灯光的营幕,在树林边的搜索,怒骂、埋骸、疗伤等工作 没有停止前,那亮着灯的营幕一定也要发生那神秘的黑暗。趁众人 不注意的时候,两个便商量着到营中去躲着,单看是怎么样的东西 来加害他们。轻捷地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最近树林的一重营帐, 两个人把头探进去一张,一个矮冬瓜般的黑衣人, 一脚踩着一个醉 兵的胸膛,手里拿了一个酒瓶,正仰了头咕嘟咕嘟做着牛饮。
他们两个各在脑海里搜寻一阵,虽然那冬瓜的身材跟他们差不 多,但没有这样的服装,决定不是自伙里的人。他们是提着枪杆子 出来赶热闹的,这时现成地拿来瞄准了那冬瓜, 一弹结果了性命, 以后的麻烦也许就可以跟这一颗飞出去的子弹一起终了。才蹲下身 子,但是同伴中的一个另有了主张,把身边的人一扯道:“我们不要 打死他,趁他不防,掩进去执住他。这些事绝不是他一个人做的, 我们要他招出同党,把这闹了几个时辰的神秘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才显得我们精明强干呢。”
那个一听不错,便把枪杆仍复提在手里,却安上了刺刀,两条 黑影很快地蹿到矮冬瓜的旁边,二人各举起枪杆想学一下中国黑松 林里惯演的闷棍,谁知一枪柄打下,确乎是软绵绵的人体,但灯光 却跟着枪杆儿一阵下去了,眼前是一片黑黢黢。但他们确信那冬瓜 是给打倒了的,不管黑暗,且先把那俘虏捆起来再说。
二人正在暗中摸索,突然一阵轻蔑而狡猾的笑声起于二人耳边。 等不及他们憬悟而想站起来搜抓时,随着笑声来的是一阵含着酒味的唾沫花儿喷溅得二人满头满脸,而且像针尖一般刺得人皮肤生疼。 那两个不由在黑暗中直叫起来,忙摸索着亮起灯来,打倒在地下的并不是那黑衣的矮冬瓜,二根枪杆儿却交插地搁在那个醉倒在地下的友军。至于那个冬瓜呢,不见了踪影,在营门口横着那个空的瓶,显然他是喝完了酒从这里走的。
两个人原想干一件出人意表的奇功,谁知却反吃一神秘的黑东 西作弄了一阵。抚摩着刺痛的头脸,二人面面相觑。忽然营外传来一阵喧嘈,意识到那黑冬瓜又在另外的营帐里玩弄着什么把戏了。 连忙循声往探,乱糟糟的一堆正在左边的营门口, 一个被酒瓶砸破了头的兵士,躺在血泊里,正是他们自己的伙伴,还有两个在门口向众人指手画脚地讲着什么。二人挤上去一听,那二人讲着的是: “……我们三个,才亮起灯,三条黑影,已蹿出了门,他比我们灵捷,差不多将追到那最末的一团黑影时,谁知却让那黑影砸倒了。”
许多人忙着一边猜疑, 一边忙着收拾这死尸。二人听了,心里 格外纳罕,一个黑冬瓜又变了三个,刚才是吐着酒沫儿伤人,这回 却把酒瓶儿砸死了人。黑影、酒瓶到底不知有多少。二人一想酒瓶 和那酒味儿都是他们熟悉的,原是他们行军时自己享用的,谁知却 让人做了武器害了自己。他们料定那个黑冬瓜是个嗜酒的,于是二 人计议道:"友军中所带的酒,酒性比我们的烈。我们去通知他们, 我们就施一下以酒诱敌的妙计,把所有烈性的酒都聚在一个营里, 我们多召集些人,在四下埋伏,另外的营里都亮起灯来喝酒,他闻 着了酒香,看见空营里有许多酒一定要去喝。那么这些烈性的酒岂 不把他醉死,就可以一鼓而擒之了?”
二人分头去通知时,只听各营中一片闹吵吵的声音,原来许多 枪械子弹都不翼而飞了。二人听了,恍然最先所听得的投物下水声 是什么一回事了。他们惊疑尽管惊疑,计划还是要实行的, 一方面 赶着把酒集中在中间的一个营帐里,帐后埋伏着二十几个没有失去 军械的士兵,左近的营里,集着四五个一堆,七八个一堆,身边藏 着手枪,在那里喝酒谈笑,还有许多却分头打着灯去找寻失去了的枪弹 。
在沿边的一个营门口,蹲着一堆黑影,帐后是黑漆漆的。三个莽撞的洋兵,远远地把灯光一照,还是没有看仔细,隐约是两个黑衣人蹲着。据同伴中的传说,这些离奇恐怖的事件的发生,原是由于三条黑影,如今他们一举而猎得其二,还剩一个,便容易对付了。 对这含有神秘性的黑影,他们想抓活口,但又让过甚的恐惧胁迫着 不敢近身,如果吹起营号,召集了同伴来时,又怕惊走了将入网的鱼儿。三人计议了一会儿,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鱼儿受些伤,使他不能漏网。于是三个人把灯藏在身后,匍匐着悄悄地行近了一点, 从身边摸出手枪,觑准了黑影的腿部砰砰砰的就是三枪,果然一堆黑影本是蹲着的,应声倒下,变作平躺的一片黑影了。三人看那黑影在挣扎着,便忙跑过去。同时被枪声吸引而来的同伴,也有十来个,一齐奔集到黑影的旁边。五六盏灯,把光头猬集到那在地上挣扎的一堆,不禁同声地叫起苦来。原来被打伤的鬼儿不是奸细,却 是同伴。不知是哪一个使促狭的,把两个喝醉了的兵士蹲坐在营前, 还替他们身上披了黑衣,看看还没断气,少不得要忙乱地施救护的手 术 。
可是在黑暗的营门里,发出了一阵揶揄的笑声,又接着飞来一 个酒瓶,打倒了一个正提着灯要进门的第一人。大家知道这一次又 吃了谁的亏,羞愤交并,发一声喊,一齐拔出枪杆,砰砰啪啪对着 黑暗的营里胡放一阵,除了弥漫着火药的气息,营里是一无声息, 而且也找不到尸体的踪影,有的只是帐幕上密集着许多弹痕。搜索的只管前进,可是背后又传起一阵自伙儿里惨号的尖声,连忙擎枪别过身来时,最后的三个已经变了无头的尸身,谁也没有看见什么, 因为全神贯注在营里的搜寻,就连挨近三个死鬼身边的也没留心。 只因看见三人突然颈中冒着鲜血,头颅滚下了地,才吓得大喊,至于头颅怎么会落地,却没有一人看见。
这一伙人把受伤的醉兵,抬进营里,派几个人救护,又派几个 人掩埋那三个尸身,其余的几人,觉得应该去知照那些在挖掘着陷 阱和伺候在陷阱边的人,这一遭得特别小心,不要掘了陷阱,埋葬 了自身。这时候不知怎么的,这一伙人心里似乎有着不祥的感应, 谁知他们还没达到目的地,在他们所谓陷阱的四周的营里,突然暗 了灯光,发出一阵喧叫。这一伙连忙奔过去,把他们的灯移到黑暗 纷扰的营中,灯光下的发现,无非替他们多带来了些惊疑,死的恐 怖渗人了每一个兵丁的血液里,使他们全身起了颤动。
原来当灯光暗了以后,平添了几个断手折足的残废者,所留下的又都是刀剑的伤痕,他们知道这是中国使用惯的落伍的武器,但眼前却成了神奇的,竟使他们的科学的新型的武器失了效用。本是 埋伏在堆着酒的陷阱四周的兵士,听得近边本是设了网罗狩猎的, 竟出了乱子,便丢下空营,跑来看个究竟。
那个嗜酒如命的闻天声,跟这些洋兵闹了半夜把戏,却是没生 喝得,这时趁空,他把这里的事丢给两个助手,自己溜进那座堆着 酒的陷阱里大喝去了。差不多中国的好酒,他已喝遍了,这洋酒却 还是第一遭喝呢。既是洋兵备着这些好酒款待他,自己乐得开怀畅 饮 了 。
琴剑二人借用了洋兵的枪弹,打灭了营里的灯火,洋兵黑暗中 不敢开枪,怕伤了自己人,琴剑便利用夜眼,随意杀伤他们几个。 这一营闹到那一营,使那些洋兵都疲于奔命。天声在营中尽喝,喝 得高声,不觉纵声大笑起来。洋兵中本有一个较细心的,在百忙中 悄悄过去窥视那座陷阱。这醉人的笑声,毫无遮掩地钻入了他的耳 中,匍匐着撩起后帐把下巴颏儿磕着地,朝里一看,正是那个矮冬瓜。他不由欢喜得几乎叫起来,忙过去把原来埋伏在四周的猎人叫 了回来,几十支枪,实了枪弹,蹑着脚,轻轻地来到营的四围。枪尖从近地面的幕隙里伸了进来, 一阵火药味里荡漾着两种不同意味 的笑声,得意的笑容未敛,有些人脚上着了剑锋,有些人背上砸中 酒瓶,更有些人手脸都溅射着一阵如雨的酒弹,烫得起了如珠子般 的水泡。那些都是随着一阵轻松而夹着鄙夷不屑的笑声里来的。
这些受了创的猎人,掀起被轰倒了营幕搜索时,哪里有矮冬瓜的形?大家疑神疑鬼,莫名其妙,实在受到了很多的骚扰,恐怕要受更大的损失,没奈何只得到上级军官那里去据情实报。洋兵的最高统帅的主将以为这是妖法,非大炮不能胜的。天津既已攻下,何苦牺牲人力来攻这小村?胜之不武,败之有玷,所以连夜下令退兵, 到天明时曾家村前已没有一个洋兵的踪影了。
玉琴、剑秋、闻天声三人在子夜归来,毓麟等不胜欢喜,立即 请到庄中去听取劫营的报告。
第八回 远道探亲重逢游侠子 深山盗宝初斗巨灵神
天声、剑秋、玉琴三人把他们在敌营中捣鬼的经过,讲给曾翁 夫妇和毓麟等听,他们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冒险太甚。毓麟听后, 不住地点头道:“却按事势来讲,他们的军械远胜于我,我们必败无 疑。纵使我们的碉堡坚固,但也不能经过长久的攻击,且我们除了 闸门死守以外,根本没有可以和他们对敌的家伙,终于我们的村庄 难逃炮火的劫运。亏得三位的奇技异能,才把洋兵击退。这样看来, 我国的军器虽不如人,便我国的武技却不是不能胜人。单看三位宵 来御敌的经过,岂不是全得力在精湛的技击?什么运气练功啦,跳 跃腾踔啦,他们是及不到我们的。其实我们只要大家肯下苦功,研 究精奥的武技,也未始不可和那些洋兵对垒。若也准备跟他们一般 的武器,那是胜券还可操之于我呢。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的朝野就 把洋兵怕得跟神鬼一般呢?”
剑秋微笑道:“你的话果然不错,必须以我国的武术为基,以外 国的武器为辅,我们才能操必胜。但有了此二者,也要能用才行呢。 讲到昨晚的经过,若不像闻先生那么矫捷灵敏,准也要受些损伤, 像他在营中喝酒,不亏得视听灵敏,举动矫健,怎可躲过四围这么些枪弹?要是我们两个就不敢冒这个险。”
曾翁夫妇也接言道:“闻先生真是神人,喝了那么些酒,还能打 退洋兵。”
天声这时喝着曾家给他备的庆功酒,心里没事,可容易醉了。 他们谈的话,模模糊糊的也没听清楚,他知道是在议论着宵来的事, 他这时想起,也觉好笑,那些洋兵疑神疑鬼一筹莫展的样子,心里一乐,酒坛里的酒全倒了下去,竟烂醉如泥。毓麟还在发着什么高论,他已没有听得了。当时曾家的下人,就扶他到客房里去睡下。 琴剑也是一夜没睡,也进房安息。这时洋兵已退,村人惊魂略定, 夜来提心吊胆,不敢睡稳的却安心复睡。只有李鹏梦熊恐洋兵再来, 仍不停地在村前巡防。窦氏彩凤一会儿抚慰村人,一会儿防护家门, 一会儿又帮着梦熊等巡逻村中,辛勤了一夜。这时得知洋兵已退, 玉琴等都已回来,只是翟绮云没有回村。玉琴说伊守在村后道上, 彩凤几天来和绮云也很投机,记挂着伊,便又和伊母亲窦氏也到村后去瞧瞧,想找伊回来歇息。
伊们走到村后时,天已大亮,红日如轮,已由树梢升起。鸡声 四唱,鸟语啁啾,村中勤劳的人家,已有起身工作的了。村后有一 条河,是由村前蜿蜒而来,似乎做了这曾家村的界线。河上有一座 石桥,过桥是一条曲折幽邃的小径,两边荆棘丛生,众草蒙翳,野 树密结如篱,正是一个隐秘的所在。彩凤跟伊母亲走过小桥,向两 边看看,也不见有人。便高叫了几声翟小姐,也不曾有人答应。彩 凤不觉心慌起来,不知绮云藏身何所,这里树深草长,正是狐鼠匿 迹之处,蛇虺潜踪之薮。绮云可是为虫兽所伤?或者夜来遇到什么 歹人暗算?在这隐僻之处,原是常有发生的。
窦氏见彩凤焦虑得过分,伊却不以为然,说:“我看起来,翟小 姐也许还在那边外端,像伊这么的本领,山中的怪兽尚且为伊所制,这种地方的狐鼠蛇虫就伤得了伊吗?若说为人所算,那更不会有。 这种剪径的行为,只好加在无拳无勇的村农身上,才会得手。若施于翟小姐,还不是喂了伊的宝刀?我们还是往那头找去好了。”
依彩凤要去找昨夜守在树后的人来,问夜来有无听到女子的呼 救声,或有别的什么兽号和刀枪等杂声。窦氏把伊一拉道:“那又要 去村前找大官人才能查得夜来守村后的人,那岂不费事?还是我们 向前找去吧。”
彩凤给窦氏拉着向前, 一边走一边喊着。走了一段没有应声, 却听得路边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窦氏没有听得,让彩凤把伊的手臂一拉道:“妈听那边是什么在响?”
窦氏顺着彩凤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后的野草在那里摇动,窸窣 之声,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伊一个虎步跳到树边,把手里的虎头 钩往那窸窣作响的地方拨去,却是两头小狐,睁着狡猾的目光,对 伊们手中的兵器一瞬,便不待伊们的家伙发挥威力,很快地向树林 深处逃去了。
窦氏向地下呸了一下,仍复站到小径上来,向彩凤笑道:“都是 你,活见鬼,为这两个小东西,也值得你老娘费了这么大的劲。”说 着不住掸裤腿上扎着的泥灰,彩凤也帮着把髻上兜着的树叶拈去。
又向前走,大约又行了百十步,前面横着一条山路,左右都通。 二人却不知该往哪里走好,不由停步踌躇起来。彩凤看前面不过再行到百十步,路便已到了尽头,外面却是一个大原野,而于左右两面那条小路,却不知通到何处。刚好路旁有株大树,窦氏就对彩凤道:"我们不会上树顶去瞧瞧吗?"
彩凤道:“好,让我上树看看。”说道便轻轻地爬上树干的顶。 伊向左边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对伊的母亲说:“那条小路看去约莫有三五丈光景,路的尽头也就是小河的尽头,河的尽头有着人家,该是一个小村庄吧。”说罢,伊又旋转娇躯,向右边望去,嘴里喃喃地 自语道:“这条山路曲折得很,两边树木又多,竟看不清楚通到哪 里,哦,树林里有条岔路倒是通村外大路的。”
窦氏在下面也听不清楚,看伊扳着树枝,踮着脚尖尽在左右张 望,便说道:“姑娘你瞧见什么了?有没有瞧见翟小姐?”
彩凤弯下身体对伊母亲一援手道:“别嚷,那边大路上似乎有两 个骑着马来了。”彩凤说了又抬头向林外张望,惊异地说道:“这两 个人的服饰,不像是我们的国人,腰里挂着刀,该是兵吧?”
伊在树上又张望了一会儿,忽地很快地跳下地来,拉着窦氏高 兴地笑道:“我瞧见翟小姐了,在那边树林里。那两个洋兵正走得起 劲,像是要向这边来的样子。忽然树林里飞出了两支袖箭,那两个 洋兵全倒了,两匹马溜了缰,也都跑了。我看那么准的箭法,已估 定了是伊,我们快到那边去找伊吧。”
窦氏听了,估猜着也是翟绮云,便很欢喜地和彩凤跑去。这时 二人都加紧了脚步,放高了声音,边跑边叫着绮云的名字。那边翟 绮云结果了两个洋兵,看看后面没有再来,便想回去。正不知该走哪一条路通后村回曾家去,打算仍从大路绕到村前去,忽然隐约听得远远有妇女的喊声,仔细一听,正是叫着伊自己的名字。便站在枝上,分开树叶,向喊声的来处看去。却见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在曲折的小径上边喊边跑,如果是普通的人,离得这么远是瞧不见听不清的。不过绮云是练过功夫的,视听都较诸常人敏锐些, 一看就认出是彩凤跟伊的母亲。绮云见了当然十分欣悦,伊也不跳下树来,竟像麻雀儿般的,这棵树跳到那棵,分枝拂叶地迎着彩凤奔去, 一忽儿伊在树上瞧见彩凤离伊约莫只有二三丈路了,便纵身向下, 像落叶般飘到了地下,向彩凤奔去,嘴里也高声应着。不一会儿绮云的双手一家一个牵在窦氏母女的手中, 一边谈着宵来二方的经过,一边向回家的路上踱着。
三人到家已经过了巳时时分,家里的人正在纷扰着,为了三人 久不到家的缘故。尤其是曾家二老和毓麟格外着急,为着小麟闹着 要妈妈,毓麟哄骗不住,不由急得接连着人去找。可是家人又不知 彩凤母女是到哪里去的,盲人找瞎马又哪里找得到呢?毓麟抱着哭 着闹着的小麟,到门外不住去张望,远远看见两个村妇,毓麟以为 是彩凤来了,拍着小麟道:“妈来了,妈来了。”小麟顺着毓麟的手 看去,眼泪模糊,更以为是他的妈和婆来了呢,便停止了哭,张着 小手,搓着小脚,要毓麟走过去。可是毓麟走过去不多路,看清是 认错了,小麟的小眼也认出了不是他的妈,不由把叫妈的声音又变 成哇哇的哭声了。
毓麟正焦灼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那边彩凤等三人恰好来了,伊也远远听得了小麟的哭声,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毓麟的面 前。小麟一见了娘,顿时破涕为笑,毓麟把小麟递给伊抱了,不等 他抱怨彩凤,窦氏、绮云也都到了,窦氏遂即滔滔地把伊们怎样找 寻绮云的经过,讲给伊的女婿听。毓麟当着翟绮云,自然不能埋怨 彩凤等去久了。因为伊们是去找绮云的呀,况且绮云的一夜不归是 为了保卫曾家村,他又怎能说彩凤去找伊是不该的呢?毓麟遂对绮云道:“翟小姐辛苦了一夜,快去安息吧。”绮云倒并不急需休息, 到了屋里,还拉着小麟玩了一会儿,才悄悄地进客房去睡。
那天晚上,曾家备了丰盛的筵席,款请闻天声、琴剑、绮云等, 作为慰劳。村上接连几日还是小心戒备,防洋兵再来,一面又不停差人去探听京师消息。他们得到的消息,虽然十分令人扫兴,但洋兵倒始终没有来,大概他们不愿张扬这一次在曾家村吃亏的事,致失了战胜国的光辉,所以也不再兴师动众,来争这没有把握的胜利了。
玉琴等在曾家一连住了好几个月,李鹏先回京师,不时带些京 中的消息来给他们。闻天声只要有酒喝,玉琴等不说走,他也想不 起。玉琴本来是好动的,依伊早要走了,但因时局未定,曾家又再 三留他们盘桓几时,就耽搁下来了。有时和梦熊等在院中练习武术, 有时和彩凤一起逗着小麟玩笑,或是陪曾翁闲谈前朝遗事,或是叫 几个村人引导,在田畴场角和乡农们聊天,倒也不觉寂寞。
一眨眼又是两三个月过去了,篱菊绽黄,霜枫染彩,秋风已吹 凉衫袖。绮云的去志更坚,曾家再三要留大家过了新年,等春暖时 再走,可是绮云亟欲去探望姑母,决意先行。玉琴等因曾家诸人情 意甚殷,他们这次下山,原没甚要事,当此时局未定,也许曾家村 再要遭逢兵匪骚扰,留此暂观后果,兼可保护,便先让绮云独自 登 程 。
曾家在绮云临行前夕,备了盛筵作为饯行,又备了许多礼物送伊。彩凤有玉琴、绮云等在一起,热闹惯了,陡然要少一个伴侣, 心里不免觉得难受。并且伊想到玉琴也不会久留,这次去了一个还有一个,将来玉琴也和绮云一般走了呢?又只剩伊孤零零的一人了。 虽然有多情的夫婿,玲珑可爱的宁馨,还有仁爱慈祥的老母在一起, 可是灯下无事,做着漫无顾忌的雅谑,长日多闲,坦直地谈谈心事, 兴到时扎束裙袄,到后院舞一会儿剑,耍一会儿刀,把天上的飞鸟赌赛着伊们射技的精确,替餐桌上添陈一二样熏炙的异味,博得老人们几声欢誉,这些情致,在伊的夫婿,爱儿慈母那里是得不到的。 彩凤想到这里,为绮云斟酒时, 一双玉手,不禁微微颤动,晶莹的泪珠,便不停在眼睑里盘旋起来了。
绮云孑然一身,孤苦无依,和曾家诸人萍水相逢,本无瓜葛, 他们待伊跟家人一般的亲热,尤其是彩凤待伊和手足相仿。想起那天彩凤到村后找伊,累得小麟大哭,家人发急的一幕,伊更是不胜感激。一旦离别,自也不免黯然欲涕。不过伊为亲情所牵,曾家纵 好,非宜久居,轻重暗度,倒也宽解了些。至于玉琴,虽也富于情 感,不过伊奔走天涯,行踪无定,来去自由,不像彩凤般有家室羁 绊,伊和诸人别时容易,见也不难。和绮云在昆仑一别,不到期年, 便已重逢。此番别后,伊和剑秋也要出行,说不定不消几时,伊们又有机缘在山东重晤了。所以虽也有些惜别,却又比彩凤好得多了。 离别之宴,总不能使人高兴。闻天声便在这不高兴的场面中,喝闷 酒很容易地醉倒了。天声一醉,大家也便散席。
第二天清早,绮云告别了曾翁夫妇和窦氏等,又和梦熊夫妻、 天声、毓麟、剑秋等道了后会,便跨驴出发。玉琴彩凤一直送了十余里方才互道珍重而别。彩凤临别,殷殷嘱绮云到了峄县时通音讯。 玉琴却告诉伊自己此后的行踪,在曾家过了年后,便上岭南去访云三娘,如果有便,也许会到山东去的。绮云含泪点首,扬鞭径驰, 彩凤玉琴直等到绮云的影子在朝霞里消失了,方才回辔。
绮云踏上征程,初时不免有孤寂之感,但到一人鲁境,觉得不 日可以投入姑母的怀里,得老人家的抚慰,自然地兴奋起来。幼时 常听父亲告诉伊鲁省的胜迹,泰山的日观峰啦,济南的大明湖啦, 曲阜的孔庙孔林啦,都是怎么的好玩有名,伊却一处都没去过。这 时伊到了这名胜荟萃的省境里,天气又恰逢小春,虽入初冬,却是 风日和丽,正好浏览,于是伊便打算一处处都去见识一下。因为到 了峄县,姑母疼爱伊,必不肯让伊单独出外,那倒不知何时再有机 会赏览了。不如在到峄县之前,先畅游一番。这么一盘算,伊便在 济宁道上逗留了下来。登过了泰山顶,游过了大明湖,最后便去曲 阜瞻仰圣迹。
离曲阜城三十里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那时候正在昼短夜 长,太阳一没西,一刻儿天就要黑了。反正当天是玩不成了,伊想不如趁早找个宿头吧。可是伊看看这里不过二十来户人家,是一个 小小的村落,并没有客店,伊想这里是圣地,人民的风气淳朴,就 向人家借宿一宵,谅不会再像那回在津城可遇的恶棍吧?伊就跳下 驴背,走到尽头的一家,门前有着一个大敞院,周围栏着短栅,院 里又有两株大树,地下是一片蒙茸的草地,虽然颜色已发了黄,做 驴子的食料,可不成问题,并且别家门户都紧紧闭着,不见一个人 影,只有这尽头的一家开了栅门,出来一个老年妇人,扶着栅门向 着那边的大路望去,像是待着什么人。
绮云一见,省得去别家敲门打户,便牵了驴子到那老妇人身边 来了。绮云很有礼地向那老妇人道了借宿的意思,那老妇人倒也是 挺慈和的,便引伊进去,帮着把包袱卸下,驴便拴在大树枝上。那 老妇人抚摸了一下驴背,笑着说:"这驴子倒是很好的种,可是它很 累了,姑娘怕跑了不少路吧?”
绮云道:“正是呢,而且我每天都要赶不少路,我又性急,它确 累了,因此我今天早些儿歇哩。姥姥你倒是很识驴的。”
那老妇人笑笑道:“我们还靠着它吃饭哩,我眼里见得多了,好 和坏一经我的眼,就分辨得出了。”二人说着已走到了屋前,绮云抬 眼一看,一排三间茅屋,陈设虽然简陋,收拾得却是十分干净。绮 云跟伊走进中间,只见向外供了一个神龛,前面摆着香炉、烛壶等 物,炉里还有三支香爇着呢。屋中间摆了一只板桌,四周安了几张 条凳,屋角放着几种农具,靠壁也有一只条桌,上面放着茶壶和碗盘等物。那老妇人拉开条凳请绮云坐了,就去条桌前拿了个茶杯, 倒了一小半茶,洗拭了一下,然后又斟了满满一杯捧到绮云面前说 道:“姑娘跑得也很累了,请先歇歇喝杯茶,我要去烧些水来,给姑 娘洗把脸。”
绮云很感激那老妇人的殷勤周到,看伊年纪大了,里里外外地为自己忙着,很觉过意不去,便自动随到灶下,帮着捡柴递火, 一 面便和伊闲谈起来。 一锅水烧热了,绮云也知道了那老妇人姓曹, 母家和婆家都是以赶驴为生的。伊丈夫在日,养着好几头健足的驴 子,雇了下手,兜揽旅客,不幸于十年前亡故。伊只有一个儿子, 那时年纪还小,伊又是女流,又因哀伤过甚,患了一场重病,家里 的驴子,便让那些昧良心的驴夫都给偷跑了。伊丈夫的营业不能继 续维持,幸亏她丈夫为人勤朴,置了这一所屋子,连这一片院子, 还可种一些粮食菜蔬,并且也还有几个钱留下,母子二人也还可以 过去。后来伊儿子长大了,仍做了他父亲的营业,不过为人忠厚处 处让人占便宜,自己总是认吃亏,所以只能养得一头驴子,也只好 自己跟着奔跑了。乡人都笑他是个呆子,因此大家都叫他曹大呆子。 他们叫溜了嘴,便把他的原名曹厚生忘了。 一直到今,这一带百里 左右,谁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忠厚朴实的赶脚的叫曹大呆子的了。
绮云既知道伊姓曹,便赶着伊叫曹姥姥。曹姥姥把锅子里热水 舀了一盆给绮云洗脸,又添了一些下去,煮沸了预备做饭。绮云洗 过了脸,一人坐在堂前也很无聊,便又到厨下来和曹姥姥闲谈。伊 看曹姥虽在烧火,可是心神似乎不属的样子。灶前坐着, 一侧脸刚 好对着门,而从这门里却又是一直望到院子外面的道上,那曹姥一 边把柴往灶肚里送,两只老眼却只尽望着院外,出了神。饭熟了, 还不知熄火,仍把柴送进,烧得旺旺的,映得脸都红了。绮云连忙 告诉伊,不能再添柴呀,已经有一阵焦臭扑鼻了。绮云看那副望着 院外出神的样子,不禁回想起刚才伊在栅门外望着什么的样子,便 问伊道:“姥姥,你是在等候什么吗?我从初见你一直到现在,都觉 得你是在盼望着什么呢。"
曹姥姥把眉头一皱道:“姑娘你真聪明,我是在盼望着儿子的归 来呀。他在上月送一个客人到临城去, 一个半月了,他说至迟一月可以回来,可是过了这些日子还没有来,不晓得路上会不会出了乱 子。如今的世道,不比从前,出门是危险得很的。姑娘,你说我该 不该担心?为了我这仅有的孩子。”
绮云听了,心想:我估量得真不错,从伊那两道充满焦灼和慈 爱的目光中,就可以识出慈母在等待着儿子了。绮云随口宽慰了伊 几句,叫伊不要担忧,也许另外接了生意,接着赶路,来不及回来 了。曹姥姥听说,也只得这样譬解。
二人不一会儿便把饭菜弄好,曹姥姥把饭菜端在桌上,叫绮云 先吃,伊又迈动小脚,站在院门口,向村外大道上张望去了。绮云 劝伊不住,只得独自先吃,不过伊看着曹姥姥一种母爱的流露,使 伊怀念起自己亡故的父母,不免有一种凄哀之感。吃了一点,也便 搁下了。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曹姥看不清道上的行人,便依着绮云的 劝说,关好了栅门回进屋子里。伊找个火种点上了灯,晚饭也只吃 下得一点儿,当然是为了想念着儿子的缘故。
吃过晚饭,绮云相帮着伊洗碗刷锅,曹姥拾掇过了,便引绮云 到上首的房里,告诉绮云道:“贫家房屋湫溢,没有余屋,这是我的 卧室,姑娘不嫌亵漫,将就着宿一宵吧。”
绮云看伊房里,箱柜桌椅都揩拭得干净,床榻也十分清洁。绮 云就把自己的行李打开,把被褥铺在小榻上。曹姥帮伊铺时,摸着 被褥都很薄,就到柜里拿了一床干净被出来,放在绮云榻上道:“如 今天气冷了,晚上寒气更重。姑娘盖这么单薄的被,怕受不住吧。 我这被是才洗干净了装起来的,姑娘把来加在上面吧。”
其实绮云是不怕冷的,但因曹姥情意恳挚,伊心里十分感激, 不忍过拂伊的意思,就谢过了,接来加在自己的被上。绮云跟着曹 姥闲谈了一会儿,伊因连日赶路疲乏,又为了明天要去游览,便早早睡下了。蒙胧中似乎听得有人谈话,睁眼一看,房里已没有灯火, 只是门缝里有一丝光透进来,因为灯被移到堂屋里去了。侧耳听了 一会儿,谈话是两个人, 一个是曹姥的声音,还有一个粗声袴气的 是男子口音,只听他说道:“……那位少爷正是一表人才,生得剑眉 星眼,虎背熊腰,武艺又是那么高强。那把宝剑真是宝贝,使的时候,但见清光逼人,简直叫人眼都睁不开。心肠又是那么好,救了 我还为我用了许多钱,要不是他,我不但这一趟生意白干,连命都得送掉。就是幸而不死,也回不了家乡,身边连一个小钱也没有存了。”
绮云听了便猜定那说话的准是曹姥的儿子曹大呆了。但不知他 遭了什么不幸,让人救了。伊正在猜想时,又听曹姥念佛道:"阿弥 陀佛!那位少爷一定是菩萨转世,所以有那样仁慈的心肠,救了你 也就连带救了我,便是我们曹家的祖先,也是感激他的。不知你问 了他的姓名没有?待我立个长生牌位,放在神前,早晚一起敬香祷 祝,但愿他百年长寿,福禄绵绵。”
绮云听了,虽不免暗笑伊的愚蠢迷信,但听了伊充满着真诚的 语声,也为之感动。却又听得曹姥抱怨着伊的儿子道:“你这孩子, 真是大呆,人家救了你连姓名都不问了。”
绮云知道刚才没听见曹大呆子说的是“没有问过那少爷的姓名”。接着又听得曹姥说:“你早些去睡吧,你的身体还没好全。” 听着足声踢踏,向对房走去。从门隙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光,顿时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房门呀的一声,灯光便摇晃着进来,曹姥以为绮云熟睡着,脚步特地走得轻轻的,向自己床前走去。
绮云在枕上仰起头来问道:“姥姥,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 睡?在外面同你讲话的是你的 …… ”
曹姥听绮云问话,知伊醒着,便回身走向榻前来了,不等绮云的话说完,伊放下灯台便插嘴道:“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大呆子回来 了。”曹姥把脸对着绮云,挂着一脸笑意。
绮云道:“路上出了什么事吗?”
那曹姥竟是毫无倦意,拖了一张小凳,在绮云榻头坐下,对着伊滔滔不绝地演说道:“我们大呆子送一个客人上临城去,不是我先前告诉过你来吗?那客人到了临城,却不给钱,说是耽搁三天仍要回来,到时一起总算。他把我家大呆子安顿在下处,倒确是好吃好住的,过了三天,他同了另外一个叫什么黑太岁的到大呆子的下处, 告诉大呆子说他自己有要事,一时不得就走,怕误了大呆子的生意, 所以另外介绍一个客人给他。那客人正是上这边来做买卖的,所有他应付的费用,也由这位黑太岁付。等送到了终点时,我家的大呆子因为三日来住得吃得都很舒服,又不用他花钱,那客人都认了去。 他说三日后要回来,自己不能成行,却替他荐了一个主客不使他的生意流空。他呆子的心眼儿里,就认定他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人。 看那黑太岁衣服丽都,囊橐充裕,谅来必靠得住的,就毫不迟疑地应承了。”
绮云插嘴道:“想必这黑太岁不是好人吧?否则你儿子不会需要 人家搭救的。”
曹姥道:“可不是吗?就连那头先的客人也不是好东西哩。”
绮云道:“他们怎样给你的儿子吃了亏呢?”
曹姥道:“那黑太岁骑了我们的驴子,赶了十几站路,突然向我们大呆子说:‘明天我到附近乡下找一个朋友,他养着两头好驴子, 我要问他借一骑来赶路。你的驴子跑得太慢,我不要了。’我家大呆子想他另有好驴可借,当然不能强他雇用自己,就请他把账算清。 姑娘,你道那黑太岁怎么说?”
绮云微笑答道:“他怎么说我虽不能确知,但我先前就估量他是个歹人,决定不肯认账。姥姥没说,我猜得可对?而且赖了账不算, 还要伤害你儿子的性命呢。”
曹姥姥不禁把两手向膝头乱拍,表示称赞绮云的聪明。伊说道: “姑娘真是水晶心肝,给你一猜就是一个着,谁说不是这样呢?他见大呆子要向他算账,我家大呆子一听话头不对,未免着急起来,白赶了许多日子, 一个子儿都没到手,如何不要与他争辩?声明自己没有拿到一文钱,同时把腰里的搭膊解下,打开来给他看,不过几串零钱。可是那天杀的黑太岁咬定了已经由那朋友代给了钱,不但不承认,还把大呆子的钱抓起来,往他的头脸上摔来。大呆子不由 发起呆性来,他原也略懂得一些拳棒,便和那黑太岁扭打起来。谁知那黑太岁很有本领,大呆子一下子就吃那厮打倒在地,还拔出腰刀,向我那孩子的肚腹戳去。幸亏他眼快,连忙把身体往旁边一滚, 臀部吃了他一刀。那个天杀的黑太岁,还踢了他几脚,骑着我们的驴子走了。”
绮云看伊讲到后来,脸色紧张,两眼湿润,显然是想到伊儿子 吃人打坏时的难受,绮云问道:“他既是骑驴逸去,那侠少年又怎会 和他厮杀而救了你的儿子呢?”
曹姥道:“我那孩子虽是受伤,神志却很清楚。他见黑太岁骑去 驴子,那比要了他的性命更厉害,便顾不得伤痛大喊起来, 一面在 地上爬行着。这时路那边也有二三远骑在驰来。那黑太岁见他大喊, 深恐惊动了人,不由大恨,便奔过来,拔刀便刺。那时候蓦然有一 声很亮的吆喝,黑太岁一惊,抬头四望。吆喝声住, 一匹泼风也似 的好马已到了身前,马上就是那位侠义的少爷。他说:‘光天化日之 下,怎可随便杀人?听他呼喊,你竟是抢了他的驴子,还要来伤他 性命,心肠未免太毒。’黑太岁看那少爷说话时态度很和善,以为懦 弱可欺,瞪着眼厉声回他,叫他只管走路,少管闲事。若不知趣走开,可别怪他的刀子不讲交情。竟当着他的面,还要杀我们的孩子。 那位少爷这时也就怒不可遏,从腰间拔出宝剑,就去挑他的刀。那黑太岁暴跳如雷,撇下大呆子,和他厮杀起来。”
绮云问伊道:“那黑太岁自然不是那少爷的对手了,否则你儿子 不会护救回来的,是吗?”
曹姥一脸紧张的神色,这时已松了下来,用衣袖拭抹一下嘴唇 微笑道:“当然是啦,那少爷的剑使来出神入化,非常奥妙。我家大 呆说,只是一团青光,哪里还看得清人影?那黑太岁虽狠,怎敌得 过那少爷?结果受伤而逃。据大呆子说,那少爷是存心不伤他命的, 要不然,以他那神妙的剑法,十个百个黑太岁也不会有命。后来那 位少爷问明了这事的始末,便从怀里拿了一包刀伤药出来,给大呆 子敷上,另外又给了一包内服的伤药和一些碎银,把大呆子送到他 先前歇的旅店里,预给了三天的房饭资,就匆匆走了。我们那大呆 子却感激昏了,连姓名都忘记了问。他吃了伤药,在店里往了几天, 伤势渐愈,知道我挂念,就连夜赶回来了。”
绮云听伊说着只见一团青光,哪里还见人影,伊的记忆里似乎有些熟悉,正待思索时,却让曹姥的话岔了开去。因为伊神思昏倦, 便撇开懒得去追思。便是曹姥后来的话,也没有听清,竟是迷迷蒙蒙地睡熟了。
曹姥儿见伊不开口,眼皮已是合上了,不禁也打了几个哈欠, 熄了灯回身去睡了。不一会儿,远处的鸡声已起,纸窗上已微微蒙上一层白光了。这时绮云醒来,听着鸡声四起,睁眼一看,满屋子为太阳照得雪亮,伊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自喜道:“今天天气真好,大清早就是一屋的太阳。”
刚好曹姥进房来看伊,听得了笑道:“我的姑娘,午饭已熟了, 还大清早哩。”
绮云也惊异地笑道:“啊?已晌午了?怎么我竟睡得这么着?姥 姥你昨夜睡了没有?你后来讲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
伊说着已把衣服穿好。曹姥把脸水端进来,伊梳洗完毕,就跟 曹姥到外间来。就见一个躯干魁伟的短衣男子,在院里抚弄着两头 驴子,听姥姥喊了一声“大呆子吃饭了,快来搬菜”,便应着回身 跑 来 。
绮云看他黑苍苍的方脸,浓眉大眼,确是一脸的忠厚相。母子二人在厨下搬出了热腾腾的一大盘馍馍, 一海碗牛肉汤,还有一盘 煎鸡蛋,只有两个,是专为绮云备的。大呆子又拿了两个小碟子, 盛生蒜和辣椒,另外舀了一碗汤,密密地漂着蒜葱,拿馍馍蘸着辣椒,在旁边去吃了。
绮云吃完,擦过了脸,只见曹姥姥说道:“姑娘要游孔庙孔林, 我家大呆子闲着,给姑娘当个向导吧。回来晚了,路上也有个伴儿。 今天时间已迟,去了回来不会早了。”
绮云昨晚原只打算在这里耽搁一宵,今天一早出门,瞻仰过了 胜迹,便预备赶奔峄县。如今时候不早,看来不及赶路,便想仍回 来宿也好,绮云便点点头。伊不过尚怕曹大呆子身体不好,大呆子 道:“没事了,那少爷的伤药十分灵效,吃了便好得多了。昨晚回 家,很安稳地睡了一大觉,今天什么都不觉得了。”又对绮云道: “姑娘那头驴子跑了长程,累得很了,今天还让它歇息着,就骑了我 们的牲口去吧,我们的一头已歇了多天,足健得很呢。”
绮云很感谢他家母子俩一般地好心待伊,就揣了一些零钱,换 了一件衣服,骑了曹家的牲口,就到曲阜城里。孔庙建在孔子的故 里阙里,本是孔子旧宅,庙的建筑非常壮丽,庙内正殿叫大成殿, 在殿前筑有杏坛,坛是孔子讲学的地方。坛前有两株大银杏树,高大参天,据说是孔子手植的。绮云在坛的四周绕行了一回,便入正殿瞻视了一番。祭祀用的礼服以及古乐器和祭器等,绮云确是未曾 经见,看着很感趣味。至于陈列的碑帖经书,伊看着有许多是不懂 的,芳心中未免以为这些东西总不及弓箭剑戟来得有意味。
伊在庙前后溜达了一会儿,便出来找着大呆子,跨上驴子,又 往城外孔林去。孔林在县城外北面二里余,是孔子的坟墓所在。周 围筑着墙垣,面积有二十余里。绮云在驴背远远望去,墙内古木参 天,而且常绿树居多,虽在初冬,还是枝叶葱茏,亭亭如盖。这时 斜阳欲坠,故作殷红,半天霞彩,耀映树巅,闪闪作金光,更觉可 爱。不过这里比城内冷落得多,大约因季节和时候关系,来游孔林 的却没有瞻仰孔庙的多。这时候便是几个寥落的游人,也都倦游赋 归。和天际的乌鸦采着同一的方针,有去无来,来的只有伊一个。
绮云因为爱那逗留在树巅的霞辉,而且伊以为远着比较更可观, 因此伊叫曹大呆子在林前这边等着,自己加上一鞭,纵骑循着围墙绕行一周。绮云身上穿着薄棉,虽然晚风渐渐带些峭厉,因伊在斜阳的余晖里跑了一阵儿,似乎微觉一阵烦热,便让坐骑放缓了脚步。 可是身后却有一阵急促的蹄声在跟踪而来,不由回头一看,一个穿得非常华丽的男子,骑了一头花驴,在后驰来。见伊回头,便咧开嘴对伊一笑,透着满脸邪意。绮云连忙别转头去,记起刚才在大成殿前,在石阶上一绊,歪在伊身上的那个小子。伊顿时明白他先前的一绊和现在蹑踪而来的本意,芳心十分愤怒,不过自己亟欲在探姑母,不欲在此生事,以免羁绊。便重重地把驴子抽了一鞭,向前疾驰。而留心一听,后面的蹄声并没有止,心里冷笑一声,暗骂他 讨 死 。
到了和曹大呆子约定的所在,却不见大呆子站着,心里正在诧 异,忽听墙那面有人喊道:“姑娘,我在这里呢。”
绮云见他从墙那面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英武俊爽的少年,手里牵了一匹青骢马,枣红的长袍,天青色的嵌肩,帽上缀了一方块 洁白无瑕的玉,腰里还悬了三尺长的龙泉。心里暗忖这人好生面熟, 却记不起哪里见过一面的。心里翻着咕嘟, 一双俏目不期然地尽逗 留在那少年的脸上了。那个少年两粒英敏眼珠,也正为了似曾相识 而不停地在伊的面庞上盘旋。绮云的冥索却给曹大呆子打断,他告 诉伊道:“这位就是救我性命、打败黑太岁的少爷。”绮云这时也已 跳下坐骑,听曹大呆子一说,便又想起了只见青光一团,看不清人 影的赞词,便挂着笑向他看了一眼。
那位少年听曹大呆子在给他介绍,便含笑上前相见,并道出他 心中的疑点,向绮云请教芳名。绮云也正要告诉他自己也似乎见过 他时,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冷笑道:“嘿,赶驴的竟兼营拉马,怪道见 了我是那么冷冷的,原来早约了个小白脸在这里幽会呢。却也不是 好货,在我面前充什么贞女的架子?”接着又是连声冷笑。
站在墙边的三人,听了都由脸色陡变,曹大呆子回头忙摇手道: “韩二爷快别胡说,这二位都是世上第一等好人呢。”
那所谓韩二爷的,斜乜着眼睛,透着一脸鄙夷的神情,仍是掀 开了嘴冷笑道:“好人?你替他们拉拢,他们自然有好处给你。你是 个呆子,让人利用了还没知道呢。你若肯替我二爷拉马时,我给你 的好处一定比他们更使你满意。不过现在迟了,这种无耻的贱女人, 白给我我也不要了,哈哈。”
他冷笑着背转身来待走,可是绮云却气白了脸,再也捺不住伊 的怒火,一个箭步跳到了韩二爷的身后,飞起一足,对准驴子的粪 门这一挑,那驴子痛得直叫,把屁股一掀,放步乱跑。那个满身华 服的韩二爷便让驴子掀翻在地。为了那一股劲太大,跌下的地方又 是斜坡,骨碌碌一直滚到斜坡的泥糟里。因为坡面的不平,所谓韩 二爷者头脸磕破了好几处,再染上了泥沙,脸上青紫红黑,像是画家调色的画缸,满身泥汗,衣服也扯破了几处。当他自泥糟里爬起 来时,简直像个活鬼。
忠厚的曹大呆子看见韩二爷跌翻了,虽然痛快,但为绮云捏一把汗,趁他没有站起来时,扯扯绮云低声道:“我们快走吧,这家伙也有几手呢。我们虽有这位爷在不怕他,可是强龙不敌地头蛇。这厮仗着县太爷是他的表兄,平日在县里横行不法,鱼肉良民惯了的。 这回吃了亏怎肯罢休?况且你又是个姑娘,往日里不知有多少娘儿们死在他的手里了。”
绮云听得这个人如此作恶多端,更不肯走。伊不是为泄个人的 私愤,却要为受过他荼毒的人们复仇。可是伊不能累及大呆子,因 此连连叫大呆子走开。
在伊向大呆子解释未完时,那个活鬼样的韩二爷已经带着一团 怒火冲到绮云面前,粗恶的口语跟着拳头, 一齐向伊的耳门上袭来。 绮云眼快,见他的拳头袭来,便向旁边一偏,让过了一拳。姓韩的见一拳不着,格外急躁,双拳向前齐张,用足了劲,像饿虎扑羊般直向绮云的肩颈抓来。曹大呆子畏韩二爷的势力,不敢上前劝解。 心里不由为伊卜卜地直跳,不由用眼去看那位救过伊的少年,希望他相助一下。谁知那位少年却很冷静地在旁看着,因为他一看绮云的让避动作,便知是个内家,便把那按着剑的手又放了下来。同时他的脑幕里,重复映演起春间相助路遇盗劫为驴夫拐走行李的少女, 不禁恍然初见时觉得面熟的缘故。他想以伊的身子应付这个花花公子,是绰绰有余,不足担忧。
果然绮云见他扑来,把身体向上一腾,随即反过身来,使了个 倒竖蜻蜓式,双手在姓韩的颈后,用力一揿。那姓韩的正因用劲太 猛扑了空一时站不住,再让伊在后顺势那么一击,顿时跌了一个狗 吃屎。刚巧那地方有一个石笋,和他的脸部相碰,石笋嵌进脑壳,闷住了连啊呀都没喊出,只见手足乱动了一会儿,便气绝了。
大呆子见绮云打死了韩二爷,虽然畅快,可是怕也怕到了极点, 连连搓手,叫绮云趁没人看见时,赶快逃走。至于那个少年,除了 痛快之外,还透着一脸钦佩之色。
绮云打死了他,余怒还是未消,更不知道什么叫怕。见大呆子 催伊走,伊便折了一根树枝,蘸了血在尸泥地上画了几行字道:“此 人以侮辱女性,过路女子翟绮云击死,地方官不得株累无辜。”
那少年一看伊的名字,心想他的朋友小豹子卫长春好像告诉过他,有个表妹叫翟绮云,是名镖师翟宏道的女儿,不知是否就是伊, 要想问时,见伊已被曹大呆子逼着骑上驴子。曹大呆子又过来对他道:“少爷救了小子的性命,我家的老娘十分感激,现在就请和这位姑娘一同到草舍, 一来可以让我娘拜谢救命之恩,二则也帮这姑娘计议计议怎么避祸。”
他因为要打破胸中的疑团,就答应和他同去。幸得那时已没游人,竟无人知觉。夕阳已经躲入了山后,暮霭笼罩了大地,日短的时候,天色说黑就黑,那侠少年见曹大呆子赶在骡后跑,未免太累, 就叫他也上自己的马背,便和绮云各加上一鞭,一前一后,直向曹大呆子的家驰去。不消两个时辰,三人都站在曹姥的面前。那一驴一马跑得直是喘气。
曹大呆子一到就告诉他娘,这位少年就是救他性命的,他的姓 氏也已问得,是叫穆祥麟,人家都称他小侠,很有名气。曹姥听说 儿子的恩人,便想跪下叩头。穆祥麟连忙推住,曹姥只得弯腰福了 几福。曹大呆子去照料马和驴子,伊让穆祥麟和翟绮云进屋,剔亮 了灯,献上了茶。晚饭烧好已久,这时都已冷了,曹姥便叫儿子到 灶下帮着烧火,把饭菜重行煮热。
绮云和祥麟坐在中间屋里,二人较前已稍熟。祥麟便向伊问起和小豹子卫长春是否亲戚。绮云笑讶道:“原来穆先生还和我表兄相 熟,此番我正是要投奔峄县姑母家去,沿路想游览一番名胜,谁知 却弄出这等扫兴事来。”
祥麟听说伊是卫长春的表妹,在关系上似乎又接近了些,便又 问伊道:“姑娘是不是常出门的?好像今年春天在豫边见过姑娘。”
绮云一听顿时恍然大悟,怪道一见时便觉面熟,就是救过自己的那个少年,芳心不免暗暗钦佩。他的侠义行径,到处助人而又不留名姓。而且他的剑法,自己亲眼见过,确是精湛无比,无怪到了 曹大呆子的口里,格外说得神奇了。当时听曹大呆子讲述给他母亲听时,原觉有些奇怪,好像伊也遇见过,谁知竟是他一个人。绮云这样忖着,很自然地看了穆祥麟一眼,瓠犀微露,嫣然地笑了一笑, 对他一点头道:“正是的,穆先生剑法精妙,行为侠义,那时一见, 便不胜敬服,只是匆促未曾请教尊名。后来我还告诉荒江女侠,伊也以为这很可惜哩。不知先生那时有什么要事,竟像十分匆忙。”
穆祥麟听伊提到荒江女侠,竟不答伊的问话,反问道:“姑娘难 道也和荒江女侠相识吗?听说伊和师兄岳剑秋结了婚, 一直住在昆 仑。听姑娘当时说往天津探亲,怎么又能和女侠见面?难道伊又下 山了吗?”
绮云讶异道:“穆先生也认识吗?”伊见祥麟点点头,不禁欢喜 道:“哦,你们是该相识的,你们的剑法都一般的精奥神妙,便是所 有的剑也都是一般的锐利名贵,听说女侠的剑叫真刚,剑秋的剑叫 惊鲵,都不是常品,看来先生的剑也一定是十分高贵的吧?”
祥麟听说,微笑着就把宝剑解下,递给伊看道:“这叫安澜宝 剑,虽抵不上女侠和剑秋的,但也削铁如泥,非寻常兵器可及。”
绮云知道他是谦辞,把宝剑抽出,寒光炫目,不可逼视,正和 玉琴的相仿。伊把玩了一会儿,还给他时,他还把从前因误会而在萧老英雄家里和荒江女侠比剑的事很详细地说了。绮云遂也把天津 投亲不遇,遭姑母家仇人陷害、李鹏相救,往曾家庄适逢拳匪攻庄, 巧遇女侠等来解围,在曾家叙首,又大破拳匪,计退洋兵等事,讲 与穆祥麟听。
穆祥麟笑道:“姑娘在津帮着人家破匪退敌,令表兄有事,却要 另请外人帮助,歼仇盗宝,我都有份,天下的事情往往都是这 样的。”
绮云不懂歼仇盗宝是怎么一回事,待问时,曹姥和伊的儿子端 了菜饭进来。绮云看时,除了白天所有的,另外添了一大盘炒鸡子 和一盆堆得高高的烙饼。曹大呆子骑了驴去市上打来的一角酒和一 碗咸猪腿,这都是为了穆祥麟添的。
曹姥在厨下早已由伊的儿子把白天在孔林翟绮云打死韩二爷的 事告诉了伊,不禁为绮云担忧,吃饭时伊看绮云倒是有说有笑,坦 然自若,并没有什么心事。再看穆祥麟也是一片很高兴的样子,好 像白天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一般。反是曹家母子二人,虽然殷勤地劝 酒劝菜,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偶然门外有了野犬的吠声,曹大呆子 手中的筷儿也险些落下。绮云看着,知道曹大呆子忠厚胆小,便打 定主意,明日早行,不要累他母子不安。
吃过晚饭,绮云不免又问起表兄的事,祥麟上次救了她匆匆而 去,是否和瑶池兄的事有关。穆祥麟笑着点了点头,便讲述他帮着 卫长春怎样歼仇盗宝。
原来卫家祖上有件宝物,是一尊金铸的卧佛,屈肱跷足,袒胸 露腹,大约有一尺来长。伸直的一足,有一个足趾是活络的,腹内 有无数细针,只要把活络的足趾一扭,里面装的机关就把细针从腹 脐孔内射出。卧佛身下有一木座子,能自行转动,可任凭己意转射。 最奇怪的是两颗眼珠是一种变色宝石镶嵌成的,如果来人暗怀不利于主人的念头,那卧佛的眼睛便会张开,而且发出可怖的红光。主人只要一见卧佛的眼睛变色,便能辨别来人是友是仇,预定应付的办法。可是到了长春的祖父手里,让一个手下的伙计偷了献给卫家的仇人。长春的祖父去索取,反让仇人伤了他一只眼睛,回家气愤成病,临死再三嘱咐儿孙,务要将宝物索回,并报这一回的仇恨。 谁知他的仇人因故出关,等卫家丧事办完,报仇的对象已经失踪了。 许多年来,多事探听,在去年年底方才从一个关外来的熟人说起, 那一个仇人早已亡故,这一尊卧佛也不知落在什么人手中去了。不过这东西已不复在关外了。
卫长春搬回峄县后,他有个好友在徐州叫张立功的,便常来峄 县游玩。谈起芒碣山中有个猎户,绰号叫巨灵神,犷悍蛮横,把原 有的猎户齐给赶走。有人说他不但猎兽且也猎人,行径是不大光明 的。家中有一尊金的卧佛,按有机关,可以伤人,想必来历也未见 光 明 。
长春听他谈起卧佛,不由心里一动,便托那朋友去探听这巨灵 神的真实名姓,以及出身武艺等。那张立功受了好友之托,如何不 经心?过了一月,他打听到的全来告诉卫长春。长春一听姓谭,心 里一喜,为着访寻的仇家竟然有了着落。不过一听那人身高八尺有 余,躯干魁伟,简直有他两个身体般大。武艺也非常了得,使的是 一柄燕尾钢叉,倒有百斤重。还养着一头恶犬和一只巨鹰,都受过 他的训练,不啻是他的助手, 一样地能和人决斗。 一般猎户的被赶 走,富户们的被害,差不多全是这两个帮手替他做的。
长春自忖单独绝不能抵得住他,把宝佛拿回来绝不是一件易事, 势需找两个帮手。他的好友张立功可以为他做向导,但是他的能耐 平常。他又一想,想起了他父亲有个表侄,住在陈留,比他自己胜 过十倍,并且身材也很高大,便修书遣急足送往,请来相助。谁知那人正患疟疾,不能远行。他和穆祥麟很投机,便请穆祥麟代他 一行。
他有一个把兄,是调鹰能手,无论怎么猛狠的鹰鹞到他的手里, 自会帖然驯服。他家里正养着几只金眼铁爪的鹰儿,也可将去制伏巨灵神所豢的鹰。他叫祥麟兄去约了他然后同行赴峄县。祥麟上次救了绮云,说有要事,就是要去找这个人。谁知他还是去迟了一天, 那人却在早一天出门访友去了。而且也没留下地名在家。祥麟以为没有此人未必有碍,就单骑直奔峄县。而卫长春真的盼望得眼都酸了。
长春自修书去后,在家早晚勤加练习,对腾踔跳跃的功夫,格 外练得努力,就为准备对付那鹰犬的。好容易盼到了助手,当即收 拾兵器,向徐州出发。
先到徐立功家中。徐立功当即告诉长春道:"我向人探听那厮的 近况,似乎那厮对于我们的举动有所觉察,前十天据说他又迁居到 山的深处去了。好在他有鹰犬作伴,不怕寂寞的。说不定还设了什 么陷阱机关呢。”
穆祥麟接嘴道:“那厮搬家不过十日,他又没人帮忙,独自个儿 也不及布置得怎样周密的,要干趁早,今晚就下手。日子长了,使 他从容布置,虽不惧他,总多麻烦,你们二位看是怎样?”
卫长春的主张,当夜先去探望一下,然后再定。这事是长春的 主干,这话也原不错,二人当无异议。徐立功当晚备了些酒菜,三 人因有事不敢多饮,饱餐一顿,各换上了夜行衣,带了随身兵器。 穆祥麟不用说是带着安澜宝剑,卫长春是惯使一根三尺长的竹节软 鞭,不用时向腰里一缠。立功使的是一把牛耳泼风刀,也把来插在 背上。
初夏的晚风,吹在行路人的身上,却是异常舒适。那夜月色很佳,照耀得大地如水,柳丝在道旁轻拂着行人的首,万籁俱寂。三人的脚步虽轻,在这寂静的旷野居然也踢踏有声。如银的大道上, 映着三条壮健的人影。皎洁的圆月,又多情地做着他们的护卫,在 万里无云的净空中,追随着他们。此境此景,如果在一个闲人逸士看来,真是够美妙、够悠闲的了。惜乎三人都怀着一颗紧张的心, 谁也不曾注意到当时的景色。
三人的功夫,当然是祥麟第一,卫长春努力追赶,也还不至落后过长。那个徐立功却是显得十分不行,起初还勉强跟随着卫长春, 后来逐渐由数尺落后至一二丈。走了一个时辰,竟落后到三四丈了。 祥麟和长春只得在凉亭里等他,心里都后悔着这一次该不要他同来。 等了一会儿,立功赶到,却已累得面红气喘了,长春索性叫他坐一会儿再走。这一回祥麟和长春只得故意放慢脚步,到得芒碣山下, 已近四鼓。
芒碣有两个山头,相去八里,汉刘邦微时,曾居在这芒碣山下。 至于斩蛇之说,却是一种宣传作用,不能使人十分深信。远远从月下望去,二山遥峙,山势雄伟,峪壑幽邃,自是龙盘虎踞之地。这时天色反趋黯黑,月已西落,这正是在黎明将来时的前奏。三人攀登到了山头,纵目四眺,只见一片乌黑,丝毫找不出有人家的所在。 他们既听说巨灵神是住在山之深处,他们只索向山之深处去搜寻。
约莫也费了半个时辰,祥麟走到了一片绝壁上,俯首下望,窈 不见底。再仔细看时,壁下十余尺,有一株横生的古松,枝干盘曲 如龙,他就轻轻地向那最粗大的枝干上一跳,拨开枝叶,向下一望, 他简直想欢呼起来。原来他们探索了许久的人迹,却在这山沟里呢。 他运用夜眼,向离树身十余丈深处看去。在石壁的罅隙中,透出了 细小的灯光。他要回身去告诉长春和立功, 一纵身又复登上了绝壁。 谁知他这一跳因为心里高兴的缘故,比先不觉大意了些,树身起了微小的震颤,竟惊动了栖在树梢、职司守望的老鹰。 一声凄厉的尖 啸,余音回荡,使这寂静的山中顿时蒙上一层恐怖的暗雾。山沟中 起了巨獒的响应,连站在绝巅的人也听得哄哄的余韵。
祥麟知道已惊动了敌人,急忙打一声呼哨,照应两个同伴从速 戒备,一面把那青光炫目的宝剑执在手里。果然那凶猛的铁爪鹰已 迅疾地向他进袭。黎明的曙光已在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线,夜神的黑 幕还在踌躇地只收起狭狭的边际。在普通人看来,山冈树影还只是 模糊一片,但是却纤微不能逃过祥麟的眼帘。他很清楚地看那巨大 的黑鹰两眼放着金光,伸着尖利的铁爪向他头上抓来。
好个祥麟,不慌不忙,先把身子一蹲,让它抓了个空,随即把 剑向自己头盖骨上一横,顺势向上一纵,手一斜,一道青光直向黑 鹰的两爪上掠去。受过了训练的黑鹰,它似乎也辨得出这剑的厉害, 急忙缩回两爪,扑扑翅膀去袭击站在后面作旁观的徐立功。
还是卫长春眼快,喊道:“立功,鹰来了。”立功连忙架起手中 兵器,挡住了巨鹰的两爪。狡猾的巨鹰似乎看准了这个技艺较低的 人。一会儿利爪, 一会儿尖喙, 一会儿又用刀一般的坚硬的翅膀, 不停地向他进击,使得立功对它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疏忽。
祥麟长春都想来助他,但一头信信狂吠的恶犬和那个身材高大 的巨灵神,都已从后面攀登到了绝巅。那巨灵神的钢叉上,装了几 个环儿,一路摆弄着作着当啷当啷的声响。卫长春一见巨灵神,正 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不由从心底里冒起一股怒火。一挥手中钢 鞭,直扑前去。他使的是软鞭,动时寒光颤旋,呼呼作风雨声,对 方非有大功夫的,往往不能久支,被他的鞭光炫耀得目眩头晕。巨灵神一见自是不敢怠慢,舞动钢叉,也使出浑身解数,鞭叉交挥, 各出死命。一个像生龙, 一个像活虎,鞭光叉声,竟像是千军万马 在雷电交作,狂风骤雨之下,挥旗追逐,金铁齐鸣。崖边的木叶被振得飒飒不停,连山谷也起了动摇。
只有祥麟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见恶犬在长春扑向它主人去时, 竟蹿向长春背后去夹击,便挥剑去刺恶犬。那头恶犬灵敏不亚于那只黑鹰,一听身后的兵器声,很敏捷地回转身来,噬那袭击它的人。 凭它恶犬再狠些也怎能敌得过祥麟呢?祥麟故意做个懈怠的姿势, 让那恶犬张开大嘴,直奔他的胸前。等它到得面前,却一旋身,执剑的手从背后抽出,很快地反手一剑,直戮进恶犬的嘴里。只轻轻地一搅,那恶犬的舌头牙床全跟着鲜红的血一起喷了出来。 一声惨嗥,在地上滚了几滚便完了。
那只黑鹰和它的主人一般地在心上起了疼痛的惊颤,各对敌方加紧攻击以泄愤恨。祥麟杀死了恶犬,正要去助长春时,忽然一声惊呼发自徐立功的口里。他急忙跳过去时,立功已被逼跌下壁去。 那黑鹰高兴地扑着两翅,伸出了尖利的钩形的坚喙,正要向下掠取仇人的心肝。但祥麟的剑尖,偏在这毫忽之间,触上了它的翅膀, 使它不得不回身来和这杀他同伴的仇人周旋。祥麟虽然善于腾挪, 可总不能像黑鹰一般地飞翔,自己纵不曾吃亏,但也占不着那狡猾东西的便宜。他心想:在这峭崖绝壁之上,总不是决斗的好地方。 上下兼顾,未免太吃力,战累了难免蹈立功的覆辙。当然他又惦着立功不知跌到哪里,如果滚下山去,那是必为齑粉无疑了。他这样想着,亟欲制伏了那黑鹰,以便一探立功的下落。他觑着脚边有一块巨石,故意在石上一绊,身体便斜扑到地上。黑鹰觉得这是最好的机会,如何肯放过?便像箭一般地飞下,直啄祥麟扶在石上的手背。哪里知道祥麟比它更狡猾,已悄悄地把剑握住覆在右掌下的左手里。鹰嘴离他的手背不过二三分吧,他的右手突然移开了,左手里的剑向上一竖,进了黑鹰胸膛。祥麟的身体灵活地跟着手臂向上一纵,觉得剑柄一震,满心以为那头狡猾的巨鹰,该像孩子把粽子扞在筷头上一般地前后贯穿。谁知那机警的东西却连忙把身体一侧, 只削去了小半个翅膀,连带着胸口受的浅创, 一路滴着鲜血飞去了。 当然祥麟没法去追踪它,却先要探索立功。
这时朝曦初升,东方的云彩让那海天深处吐出来的半轮红日烘 染得璨璀夺目。山石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也格外映得殷红可怖。而 长春跟巨灵神的争斗还是那么剧烈、紧张,丝毫不现松懈地继续着。 鞭影叉光,在初升的旭日下,比在黑暗中尤其耀眼。
祥麟看长春精神抖擞,那巨灵神却是面目狰狞,胆小的人看了 准会吓掉了魂,他这时也无暇研究,且一个箭步跳到先前立功坠下 的所在。还好,半山里倒生着无数荆棘,把他的身子网住了,不曾 掉下去。只是一条腿折了筋,手脸又让荆棘刺破了多处,再加战累 了的精力,在那摇摇不定的树枝上,又无从用劲,所以挣扎了好半 天,还是半跪半躺着,抓着刺人的枝条,随着山风在半山摇荡着。
祥麟一看,知道他自己绝没法上来了。要拉他一把吧,苦于手臂不够长。下去扶他吧,看看除了摇曳摆动的荆棘,却别无可以承足的地方。后来把腰带解下, 一试还是嫌短。幸亏山上多的是千年老松,他就把缠着松枝的藤萝拣粗干的割了下来,接在腰带上,向立功身上一抛,立功把来系在腰间,总算让祥麟拉了上来。可是他满身创伤,再也不能行动。好在这时巨灵神的两个凶恶的助手,死的死了,伤的伤了,就让立功在一旁歇息,不怕受外物的伤害了。 他既安置好了立功,想帮长春来解决那尊狰狞可怖的巨灵神。
他看长春也显然有些支不住那越来越紧的钢叉,突然半山下起 了一声尖锐的惨叫,那声音激起了巨灵神的怒火。只见他把银杏似 的两颗门牙使劲地咬着下唇, 一叉直刺长春的脑门,长春连忙把手 中的鞭向上一抬,想架开去。谁知那巨灵神却突又收回钢叉,在长 春眼前一晃,长春使足了的一股劲脱了空,加以久战力乏,让这叉光在眼前一耀,不知怎样心里顿觉一慌,一阵眩晕,竟不及招架直 刺他胸膛的钢叉。一条人影,就在当啷一声下倒了下去。
曹氏母子和绮云听祥麟讲到这一段时,都不禁同声喊着啊呀。 绮云固然是为了亲谊所关,便是曹氏母子,本着人类的同情,他们似乎总希望长春得到胜利,听说他为巨灵神的钢叉刺倒在地,都变了颜色。
祥麟见了,微笑摇手道:“莫慌,莫慌,救星在旁边呢。”他喝 了一口茶,继续述说那件故事。
原来长春的倒下,不是给巨灵神的钢叉刺倒,却是让祥麟把他 用力一拉,倒在地下。祥麟的宝剑,才得挤进钢叉和胸骨距离不到 半寸之间,把叉挡住了,所以发出当啷一响。同时半山下那惨厉的 尖叫又起,显然是那受了伤的巨鹰在作着求救的呼声。
那巨灵神见祥麟正是连伤他两个助手的仇人,恨不得一叉就把 他刺死,为他的助手报怨泄恨。可是听了山下的呼声,他赶紧要去 医治助手的创伤。他自知一时未必就能胜得这个生力军,反延误了 治疗的时辰,因此把祥麟的宝剑一撇,虚晃一叉,叹了一口无可奈 何的怨气,旋转身来,迈步下山去了。
祥麟看着受了伤的立功,疲乏以极的长春,觉得这一回夺还宝 物的希望不能实现,且回去将息几时再作计议。于是由祥麟扶着立 功,寻路下山。雇了舆夫送归徐州治疗。
祥麟的故事当然还有下文,可是灯里已经添油过的,又已将烬, 村外更鼓三下也敲了好久了,天气又变,窗外的树枝作着飒飒的巨声,大家都有睡意了。
第九回 萍水相逢多情怪成梦 剑琴同伴故意试鬼婚
曹大呆子把母亲柜里的干净铺盖拿来铺在自己的床上,与祥麟 睡,自己就在灶前铺了柴,把铺盖拿来,睡在柴上。四人睡在床上, 不一会儿便坠入了不同的梦境。
曹氏母子心上感激祥麟,又因他青年技高,视之不啻天神,所 以梦中也总脱离不了祥麟。曹姥本是佞佛的,梦中果见许多神佛, 道伊诚心,故特差遣金甲天神下凡,暗中保佑。那金甲天神的面貌, 却正和祥麟一般。那个曹大呆子却正梦见县里来了许多公役,说他是杀死韩二爷的凶犯,他极口呼冤。可是那些虎狼似的公人,不由 分说,拳脚交加,硬扯着他走。他远远看见祥麟骑了马过来,便喜得叫起来。谁知祥麟并不理他,掉转缰绳拐弯去了。这时他才看清, 原来马上不是祥麟一人,还有一个翟姑娘和他并坐着。二人指指点 点,有说有笑,好像没看见他一般。他心里正自着急,忽然那差役已变了刽子手,执着明晃晃的虎头刀,就要向他脖下砍来。他见老娘在旁哭泣,不由也哭喊道:“穆少爷,穆少爷,求您可怜我的老娘,救救我吧。”曹大呆子连声极叫,真把睡在房里的穆祥麟叫醒了 。
祥麟听得呼救,果然披衣执烛跑到厨下来看曹大呆。原来曹大 的卧室是在厨房的里面一间,也有一扇门可通。祥麟走出来,看见 曹大还是睡着,不过手足乱动,嘴里还在呜呜地响着,不知说些什 么。祥麟俯身把他推醒,问他做了什么可怕的梦,要这样大声呼救。 曹大呆子睁眼一看,祥麟似乎很关切地站在他身边问话,神情并不 像刚才那么冷漠,他揉了揉眼,暗自语道:“我原想穆少爷不会那样 心狠,让我受人欺侮,坐视不救的。果然穆少爷仍来救我,那些天 杀的公役,一个个都逃跑了。穆少爷,你看,他们跑得一个都不见 了,可是翟姑娘,和您在一起骑着马的,怎么此刻也不和您在一起 了呢?快快去找,不要给公役拐了去。”曹大呆子虽然醒来,却还是一派梦呓。
祥麟听得不觉好笑起来,不过听他提起翟姑娘不要给公役拐去 的话,不觉唤起他刚才梦境的回忆。他也似乎梦见绮云给韩二爷纠 合了多人强行劫去。绮云又好像并不能武,娇啼婉转,非常可怜。 他一本见义勇为的素志,把韩二爷等打退。可是绮云虽然给他救下, 却因受惊过甚,倒在他怀里,竟是气绝身死。祥麟自觉和伊不过萍 水相逢,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悲哀,痛泪直流。后来也不知如何 听得有人叫他,便醒了。他的梦境并不清晰,只是迷茫得很。此刻 听得曹大呆子提起,不觉又引起了一阵凄楚的感觉,便叫曹大呆子 讲述梦中情形。他笑道:“这是你心里这样想着,才有这梦的,如果 他们敢来,叫他们一齐死在我的剑下。”
曹大呆子也全清醒了,想起刚才说的话,也自觉好笑。祥麟还 是回到床上去睡,但哪里再睡得着?眼前只是摇晃着绮云的影子, 又想着曹大呆子说他和伊并坐在马上,自己梦见伊倒在他怀里。事实上他们以礼自守,而且又是初交,哪里会有这亲昵的份儿。祥麟 想到这里,那颗赤热的心上,不觉蒙上了一层怅惘。祥麟虽不是轻浮子,但他也具有青春的热情,多少年来,他也见过许多青年美貌 的女子,可不曾像绮云般地梦回在他的心上。
这边祥麟固是辗转反侧,寤寐思之,脑际心上,无非是伊人的 倩影。而绮云这时香梦方酣,也自对于这侠义心肠的少年,心折无 已呢。
第二天早上,曹姥母子最先起身,生火煮粥,收拾堂屋。母子 二人正洗脸时,绮云也整衣出房,没有梳理过的云鬓,用一块帕儿 包着。曹姥看见忙道:“姑娘怎不再睡一会儿?时候早着呢。”
绮云笑着答道:“我听你已起来好些时了,正自愧偷懒贪睡,怎 说大早呀?”伊把手紧着头上的帕儿,走向窗前一看,朔风摇树,气 候比昨天冷了许多,满天是淡灰的云片,看样子天要变了。
绮云不觉皱眉道:“天要变了。”
曹姥接嘴道:“说不定要下雪了。”
绮云道:“下起雪来,赶路就讨厌了,我希望在我没有到姑母家 时不要下雪。”
曹姥也走在窗口,望着天道:“姑娘善心人,说不定菩萨保佑, 会等姑娘到了令亲家才下的。”说着还合手向天拜了几拜。
绮云觉得伊迷信得可笑,但一看伊脸色是那么的慈和诚恳,不 由深深地感动。却听曹大呆子叫道:“娘,快打脸水给翟姑娘进房梳 洗,大清早在窗前聊天,别让姑娘受了凉,可不是玩的。”曹姥听 说,真的忙着张罗绮云的脸水去了。
祥麟夜来给大呆子闹醒了, 一直没好生睡熟,直反侧到天明时 才迷糊睡去。这时又让堂屋里一阵谈笑惊醒,知道时候不早,便披 衣下床。曹大呆子听见房里响动,便进房探看,见祥麟起身,便又 忙着张罗他了。
吃早饭时,四人都集在堂屋里。祥麟想起梦境,却未免对绮云多看几眼。他见伊今天穿了一件蓝绸的银鼠袄,雪白的毛锋,袖口 领头露出有二三分长,衬托得杏靥春葱,格外娇嫩可爱。这时绮云 晨妆初罢,绿鬓如云,玉肌胜雪。祥麟暗忖:这样娇艳的美人,若 为强暴所劫,该是多么可惜的事儿。绮云瞥见祥麟的目光,不住落 在伊的脸上,不由羞晕双颊,顿时觉得浑身如火灼一般,窘得坐不 住了。便推说心口不舒吃不下, 一放碗箸,跑进房去了。绮云虽是 女子,但是倜傥英武,并不和寻常妇女的扭怩拘束。伊以前和剑秋 等初见时,也很落落大方,便是昨天见了祥麟,也并未露出丝毫娇 羞,怎么相处了大半天,反觉生出羞怯起来呢?原来也是为了夜来 的梦儿古怪啊。
伊一进房,坐在榻上,痴痴地坐着出神,伊是重复浸入那个又 可怖又可爱的梦境里去了。本来呢,至人无梦,愚人无梦。他们既 不是至人,也不是愚人,日有所遇,晚上未免萦诸梦寐,这是幻想 所成。但是有的幻梦,将来竟会见诸事实,就是所谓心灵感应,这 却是不可思议的。
绮云和祥麟遇合,因为他曾经有恩于伊,并且还有精湛的武艺, 使伊自叹勿如,听他谈了一席话,知道又和表兄相识,他们之间的 关系,自然不同寻常的萍水相逢的交谊了。伊暇时未免会想到他的 一切,梦中的遭遇,真是伊曾身亲其境的,什么遇劫遭骗,祥麟拔 刀相助,等等,都是事实。至于后来那韩二爷忽变魔鬼,不来寻伊 复仇,却找着了祥麟,伊眼见他血淋淋的一颗心,让魔鬼捧着塞进 嘴去,不觉心痛如剜,便一恸而绝。但一忽儿却又看见祥麟好好地 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嘻嘻地对隔河的伊笑着。伊觉得和他睽违了 好久,正是天天在那河边注视着来往的行舟,有无他的归帆,谁知 他却站在河对岸呢。伊向他招招手,可是河上却没有桥梁,又没有 渡船,一片浩荡汪洋的河波,他又不曾生得双翅,怎么过来呢?他见伊搓手顿足,现出很焦急的样子,便不顾一切,一纵身想跳过河来。谁知河面太阔,他掉下水去,偏偏他又不懂水性,眼见得要灭 顶。伊心里一急,正要跳下水去,准备与他同归于尽。恰好这时河面上漂来一只小舟,伊大声呼救,小舟上的人也看见了河里的人, 便把他救了起来,还把船靠了岸让伊下船。而伊一看操舟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玉琴,真叫伊又是感激,又是欢喜。二人设法,把他 弄醒。玉琴驾舟邀他俩到伊住的岛上去。谁知一阵狂风,玉琴忽失所在,小舟无人操持,他俩一个也不会摇船,尽着船身在河上高下回旋,把两人一齐翻倒河底。伊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还喃喃地说我俩要死在一块儿。醒来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两手围抱胸前,还紧紧地握着呢。伊想着这梦奇怪,见了祥麟,已觉不好意思。谁知他又偏偏不住地看伊,叫伊怎不要含羞呢?
绮云在房里呆想着,忠厚的曹姥却是不放心起来,赶不及地提 了一壶热茶,拿进房来,问伊是否着了凉,要不要煮碗姜汤喝。绮 云摇摇头说:“不妨事,一会儿就好的,这时候已经好多了。”伊搭 讪着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曹姥看伊脸色自若,不像有甚疾苦, 摸摸伊额上却和自己一样,便放心出去,张罗伊儿子街上买菜。今 天伊嘱咐儿子菜要买得好些,好好地款待一下他们的恩人。
祥麟本是说今天要走的,因为他的行李丢在客店里,不能放心, 后来听绮云不舒服,曹家母子留她,不知怎样的他倒又不坚持要去 了。绮云夜来原不曾好睡,便借着不适再躲一会儿。可是房外的杂声,使伊再也莫想睡熟。曹姥趁儿子不回来,先去灶下洗刷碗锅, 堂屋里面,只丢下祥麟一人在那里了。绮云只听得足声彳亍,在堂 屋里不住地来回,有几次这足声似乎尽在房门口徘徊。伊睡的小榻, 靠近房门,几乎是走到伊的头边来了。不由自主地伊的心会怦怦地跳起来。可是抬头一看,门好好地关着,门帘也沉沉地垂着,并没有人进来。伊自己也好笑怎么今天会这样心不定起来,索性一骨碌 走下床来,对镜整了一会儿衣裳,把微松的云鬓重复梳掠了一下, 听得曹大呆子已买了菜回来,伊便出来打算到厨下帮曹姥弄菜。知 道她家今天菜多,怕母子二人张罗不了。
伊一掀门帘,走出房去,只见祥麟站在对面,正痴痴地凝视着 房门。他瞥见绮云出房,便含笑问道:“翟姑娘怎么出来了?此刻舒 服些了吗?”
绮云微红着脸笑答道:“没事了。”
祥麟道:“天气冷,姑娘还该躺着歇一会儿子。”
绮云看曹大在院子里给马和驴子上草料,又见曹家那头驴子嘴 里不住冒气,估猜曹大准是骑驴上街的。伊一面迈步向厨房走去, 一面回答祥麟道:“好好的,我不喜欢睡,今天曹姥姥忙着,我去帮 伊做些活儿,闲着倒反难受。”
伊的话祥麟还没及回答,曹姥在厨房里忙出来接嘴道:“姑娘你 快歇着吧,我们又没有多菜,没有什么忙的。有大呆子帮着,这几个菜,老身尽能对付。记得年轻时, 一人一手还办好几席酒菜呢。 如今虽不中用,可是十来个菜,还不慌了手脚,姑娘快歇着去吧。”
曹姥正杀着一条大鲤鱼,扎着满手的鲜血,挂着一脸的笑意。 绮云哪里肯听伊?还是迈着脚步向厨房走,虽然在院里的曹大呆子也附着他老娘的话。
曹大呆子进厨房里来,见绮云正帮着他母亲切肉,他母亲已经洗好了鱼,腻了一手干面在擦一个猪肚,他想不必再挤在里面了, 既有翟姑娘帮做,这几个菜是不必费他母亲多少事的,他就搬了几捆大枝子的柴,到厨房外面的台阶上去劈。祥麟闲在房里无聊,便站到堂屋前阶上看他劈柴。
这时天空里云痕渐薄,太阳的脸儿隐隐约约地蒙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淡淡的光射在人身上,也略微有些暖意,原来风也没早上那 么大了。祥麟抬头看着天自语道:“看来天不会下雪了,正是我们赶 路人的运气。”
曹大呆子听他提着赶路的话,忽然把劈柴刀一丢,抬头透露一 脸的忧灼,跟祥麟说道:“哦,穆少爷,我想起在市上听到的话来 了,你不能走。县里查完韩二爷被杀的案子,恐已疑着你了,县城 里正严密搜查着呢。”
曹姥便听着比祥麟先急,便埋怨他道:“你这孩子,人家叫你呆 子真一点不假,这么要紧的话,归来这么些时了才记得说。穆少爷 快不忙走,就在草舍暂避几时,你也不用焦灼,吉人必有天相,像 你这样好人,神佛保佑, 一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南无大慈大 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佛力无边,使穆少爷平安无祸,阿弥陀 佛!阿弥陀佛!”曹姥一连串地宣着佛号,手里起劲地擦着猪肚。在 伊的心目中,简直当它是木鱼呢。
祥麟起初听到也微微一震,见曹姥一番善意的做作,他倒又好 笑起来。他很镇静地问曹大呆子究竟听到的是怎样的消息,要他详 细述说一遍。
曹大呆子索性站了起来,走到祥麟身边讲道:“我到市上去买菜,听得三三两两的传说,什么韩二爷昨日在孔林遭人暗杀,陈太 爷关了城门,严加搜查。有一个人说道:‘孔林在城外,那凶手可不 是白痴,还巴巴地跑进城来送死,在城里搜查又有什么用?这不是 叫百姓受累吗?这样搜查,准是毫无线索。除非那些公役们怕担无 用的尊号,随便拉几个无辜的作为嫌疑犯。昨天不知是哪几个走了 霉运的被抓了进去。'那个人道:‘话不是这样说的,经这一搜,到 底搜出线索来了,是城中迎宾旅馆,有一个旅客,来了已有三天, 行囊很是简单,服饰却并不寒酸。说是为了爱慕本县胜迹特来瞻仰,所以白天总是骑着马出门,到晚才回。昨天饭后原也说出城游览, 可是到晚却没有归来,似乎这人和这案有些关系。大家初时原不过瞎猜,后来县里特派的公役守在旅馆里,等那人回来,即使他不是凶手,但他昨天也是出游览的,这案件发生时或前后也许他都知道。 问他也许能得些端倪。可是公役们直等到天明,那个客人也没有来。 众人便七张八嘴地齐说那人一定和暗杀案有关,公役当着旅馆掌柜的,把那人的行李打开一检查,那厮居然有夜行衣,还有一包刀伤药。有这些东西,又在出事之夜走掉。随后掌柜的说看样子不像是歹人,也不能叫人置信。'”
曹大呆子说到这里,对祥麟看了眼,继续说道:“我听了这些 话,不由心动,觉得他们所说很像指的是你。后来又听他们说那个 旅客是穿了什么衣服,骑的什么马出城的,我就连忙赶驴回来,酒 也顾不得沽了。”他又指着祥麟的衣服道:“他们的衣服颜色,偏偏 又是跟你一模一样的,因此我心里着急,赶紧回来,让你别出外乱 闯,给那些贪图赏格的歹心人撞见了,才不是玩的。”他说着伸头向 院外探望了一下,就推祥麟进堂屋里去道:“少爷,你可别站在这儿 让篱外的人瞧见。”
祥麟把身子一挺道:“我才不怕呢,公人来,我就跟他走,看那 狗官又敢怎么?那种恃势作恶的淫棍,就算是我杀却,为众人除害, 还不是应该的吗?”
绮云听曹大呆子谈起杀韩二爷的话,伊也站出厨房来听了。此 刻听祥麟这么说,伊连忙摇着一只为切肉糟得油晃晃的手道:“这怎 么行?公役不来,也得我去自首,免得累及穆少爷丢了东西,还不 能走路。”
伊撩起曹姥借给伊系在腰里的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解下带 子,就是要走的样子。祥麟和曹氏母子一齐上前拦住道:“姑娘犯不着去受那狗官的气,因为他的纵容,那死鬼才敢胆大妄为。你去自 首,也白白受他的凌辱,还是另想办法。”
绮云道:“起先我原是为急于赶路,这种恶徒死有余辜,便不打 算理他。现在既为此连累穆少爷,当然由我去自首。那狗官讲理便 罢,不讲理嘛,哼,叫他认识姑娘手段。”
曹姥道:“自然他们那些脓包官役只会欺压良民,哪经得姑娘的 神刀?不过姑娘虽不会吃亏,这事情可闹大了,地方上的小百姓, 准让那些吃人的公役蹂躏得不能做人。还是另想方法,过些时捉不 着凶手,也就冷下去了。好姑娘,快帮我弄菜吃饱了饭吧,老身自有好方法。”
祥麟也笑劝道:“姥姥的话不错,我们也决不能让姑娘去,等一 会儿再计议吧。”
祥麟回进堂屋去,绮云也跟曹姥进了厨房。曹大呆子仍蹲下劈 柴,却不住地探头向外张望。曹姥见了骂道:“柴也有得烧了,快进 屋里去吧,看你这样贼头狗脑地张望,不疑心的人也让你惹起疑来 了。嘴里说着的赶回家来,张慌得连东西都没买全。回来了又忙着 喂马喂驴,停了半天才想起来说,怎么你就真的应了你那诨名了呢? 真气人。”
绮云听着,想起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大呆子让他母亲骂着, 把柴抱了进来,咕嘟着嘴,踅进堂屋去了。厨房里曹姥和绮云便忙 着煮菜、搅面、蒸饽饽。不一会儿都熟了,曹姥叫儿子道:“大呆 子,把桌子抹拭干净,快来端饭菜,今天迟了些,怕穆少爷和翟姑 娘都饿了。”
祥麟和绮云一个在堂屋, 一个在厨房,却同声道:“不忙, 不忙。”
曹大呆子把桌子抹过,又放了箸碟,就进厨房端菜。绮云却让曹姥硬推到房里洗手,叫伊先上桌去吃。这一顿饭,曹家可说好几 年没有怎么讲究过了。 一大锅汤是猪肚和一只京蹄,一方火肉再搅 上些胶菜笋片,另外是五香牛肉、红烧鲤鱼,熏鸡蛋跟辣白菜,虽只四五样,可都是大盘大碗,堆得是那么满满的,再加一笼白面的饽饽,就把那方桌放满了。那做饽饽的白面,平时他们是舍不得吃 的,总要等过年才弄些吃。这回为了祥麟都拿出吃了。今年过年, 他们只得吃棒子面的黑饽饽了。
曹姥知道绮云喜吃打卤面,特地为伊煮了一罐,面里除了肉丝和蛋外,又多多加上寸把来大的大虾米,是上年一个贩海味的客人送给大呆子的,伊一向藏着舍不得吃。绮云吃着面,不住赞美说, 伊自随父入山以后,就难得吃到这个面了。在天津曾家村虽也吃过几回,但因厨师烹调得不得法,不及这个鲜美可口。祥麟本不喜欢吃这牵牵拉拉的面条儿,听伊赞得这样好吃,便也向曹姥要一碗吃, 果然味道很好,也赞不绝口,引得曹姥笑得合不拢嘴来。这一餐饭, 虽然各人都藏着那段心事,可还是吃得十分高兴。
擦过脸后,大家喝着新沏的雨前茶,谈着话儿,不免又提起那 件事来,四个人却是四个主意。依曹姥是叫祥麟在伊家暂躲过几时, 让那件事冷下来了再设法走。曹大呆子虽不反对他母亲的主张,可是担心着那匹马露眼。依着祥麟,干脆回旅舍,县里要是抓他,又 没有罪证,他可不怕。但是绮云不赞成,伊倒附和曹姥的说法,如果祥麟固执着要去,那还是伊去自首,免得连累他人。伊要去自首, 其余三人又没有一人赞同。谈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
大呆子一直侧着头对着窗外,望了几匹驴马出神,忽然若有所 得,把手掌击了一下膝头叫道:“这样办准可安全。”
曹姥让他吓了一跳,笑呵道:“呆子你又有了什么好主意,这样 大喊小叫的?”
呆子回转身来道:“只要翟姑娘和穆少爷把所骑的牲口对调一 下,穆少爷再把身上的衣服改换一下,出门去是尽可放心大胆了。”
曹姥和祥麟绮云也点头微笑说:“这个倒也行得。”
曹姥对祥麟身上看了一眼,对他的儿子道:“你父亲还有几件长 衣服在着,身量倒和穆少爷的差不多,就让穆少爷穿了,衣服牲口 都换过了,但凭客店主嘴里的描画,不曾亲眼见过的公役,无论如 何也不会认得出。呆子,你这主意倒是不呆。”曹大呆子听他母亲一 称赞,得意得了不得,马上拉着他母亲去翻箱笼,找他父亲的遗物 去 了 。
祥麟见绮云站在屋门口望着院内,便走上一步,站在伊肩旁, 低声道:“他们母子一片恳挚,真叫人感佩,不过姑娘的牲口白换给了人,却是叫我不过意,累及姑娘遭此无误的损失。”
绮云听说,不禁扑哧一笑,回身进里面坐着。伊对祥麟笑道: “一头驴子换一匹骏马,是谁受了损失?只是为我的事,让你招上许多麻烦,还损失了行李,我才真过意不去呢。我想请穆少爷仍回表兄那里去盘桓几时,我和家姑母说了,重新置一副铺陈和衣履等, 赔偿给你。”
祥麟摇头笑道:“姑娘若是途中要个伴儿,那是小子愿充护从之 职,若说赔偿行李,那是笑话了。况且我的行李也决不白让那些公 役们去享用,决定今晚上去盗它回来,我还是要驮在驴上带着走。”
绮云一摆手道:“为行李那又何必去露险?就让我们重制一副 好了。”
祥麟道:“巨灵神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且他藏宝的所在是多么的 险固,尚且给我把宝物盗了回来,何况到这小小的旅店中去拿回一 副行李,又有什么危险?”
绮云听他提起盗宝,不由忆起昨晚上所叙述的故事,便问祥麟道:“真的,这宝物究竟是怎样盗回来的?昨天不是说今儿讲的吗? 都给这倒霉的事情弄糊涂了,耽搁了大半天,请你说一说吧,一定 比昨儿说的还有劲儿。”
这时曹姥母子已经捧着衣服从房里出来,伊听得绮云要祥麟讲 什么故事,不由笑着咕哝起来:“年轻人真不知担心事,这时候竟还 会有兴讲故事呢。”
祥麟笑道:“这点儿事,真不值担心呢,你们且别忙,听我讲完 了故事再谈这个。”曹姥母子就把衣服放在椅上,真的坐下,静听祥 麟讲盗宝的故事了。
祥麟道:"第一次我们没有得手,徐立功还受了伤,我跟长春俩 护持他回来,很费了些事。这一回没有得手,长春当然心不死,而 那巨灵神死了一头狗,废了一头鹰,心也不甘,第二场恶斗是少不 了的。偏偏那没有用的徐立功还跟长春说定了,下回定要带他同去, 要报这一跌之仇。我很不赞成, 一则等他伤愈,定要过许多时日, 反使巨灵神得从容布置;二则多了一个没大能耐的人,不能为助, 反足为累,倒要去照顾他。这一次不是为了立功受伤,说不定我们 能直捣巨灵神的巢穴。长春却答应了立功的要求,我可没那好耐性, 他既是要我帮忙,赶快替他把这事办妥,我的责任也就可完。尽着 耽搁,且又反致棘手,那又何必呢?因此我不得长春同意,那一夜 悄悄地独自上芒碣去盗宝。那夜恰逢有月,月光照着山谷,很容易 地找到了巨灵神的石屋外面。”
祥麟讲到这里,刚好曹大呆子倒了茶来,他就端起喝了一 口。 绮云的一双俏眼尽盯着祥麟他喝茶,伊的眼光便跟着他的手腕茶杯移动着。祥麟便放下茶杯,继续讲道:“他的屋子,并不是砌的,是天然的石穴,在一块岩石的底下,不过门是新装上的木板,外面再加一重木栅,都是树干编起来的。此外别无窗户。”
绮云插嘴道:“那么如何进去呢?”
祥麟道:“是呀,劈开门栅,虽不费事,可是没有先看清他在里 面做何准备,我不愿惊动他,于是我就开始前后左右地找。我想起第一次在石壁上看见过的灯光,我知道这石屋上面, 一定有罅隙。 抬头一望,刚好有株大树在旁,便攀登上树,纵身路过屋上,又见了一丝灯光,正是一条石缝。我俯身贴在石上,仔细看下去,是那个巨灵神正在抚摩着那头受了创的巨鹰,嘴里喃喃地咒骂着伤它的人。那只巨鹰,大约经他的治疗得法,竟没有死,不过两个翅膀有了长短,不能再高飞了。同时因翅伤还未痊愈,委顿得很。那巨灵神抚摩了一会儿病鹰,又去石壁下一按,便有一个小穴,他伸手进去一捞,遂即捧出一座金铸的卧佛,就是卫氏的家传宝物。”
祥麟把脸正对着绮云道:“那尊佛真是宝物,莫怪长春必要夺回,他把佛像一拿出来,顿觉霞光万道,灿烂耀目,那石屋里便像点了千百支灯烛,照耀得通明。而且奇怪的是那一只宝石眼睛,竟然变了颜色。我听得那巨灵神咕哝道:‘难道有刺客在屋里吗?奇怪,怎么它的眼珠会变色?’他于是对这小小的屋子开始怀疑,居然向屋角、床下、桌底、椅肚四处搜索。我在上面看他那种忙乱慌张的神情,几乎笑出声来。这时那尊宝物,孤零地睡在石桌上,倒是一个下手的机会。可是这石穴既无后门,又没窗户,怎么潜身进去 呢?后来我记起身边带有几枚梅花针,便衔一枚在嘴边,对准了石罅吹下去。我原想暗算那巨灵神的,谁知却伤了那头病鹰。巨灵神听得病鹰的惨叫,连忙来看顾它。我便用力把松枝拗过,打着屋面, 发出一片嚓嚓的响声,同时拔出剑来,在石罅两边刮削,又沙沙地撒下了一阵石屑,故意惊动屋里的人。果然吱喳一声,两扇板门大 开,接着外面的栅门也敞开来, 一条伟岸的黑影拖着琅琅作声的钢叉,一蹴就上了屋顶。那时我却蹿进了屋子,因我在他开门前就潜身在栅门旁的树后了。进屋一看,却不见了金光灿烂的宝物,我也俯身用剑尖在刚才他按的石壁上一点,也现出了一个石穴。我用剑 伸进去一掏,一个银匣跌了出来。匣盖离了身,可是里面并没东西, 不过是个空匣。狡猾的巨灵神却把金佛藏在别处了。”
祥麟说了这许多话,这时喝了口茶,嘘了一口长气,而三个人 却听得有劲儿,忙同声问道:“后来怎样呢?这些时候耽搁了,巨灵 神在外找不着人,一定要回进屋里来了。”
祥麟道:“是呀,我还待搜寻时,那个家伙跑进屋来看见了我, 那短叉便对准我头上掷来,我一偏头让过了,那钢叉竟搠入了我身后的石壁中,那短柄颤颤地晃动,却并没掉下,可见他那时所用的狠劲了。我把剑指着他道:‘物各有主,卫家的宝物,你家怎可强占?还是好好送回,还不失为一个明事理的丈夫,两家也仍化仇为友。若不明白,那就莫怪小子爱管闲事的宝剑,不留情面。'他听了 我的语,只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指着壁上的钢叉道:‘只要你赢得过它,金佛就给你带回;若不能胜得它时,莫说金佛休想拿去,便是你的头颅也得留下,让那卫家的小子自己来取。’这时我也更无话说,只叫他到屋外去见个高下。”
曹姥一面替祥麟倒茶,一面插嘴道:“那个人一定战不过穆少爷 的,后来准是穆少爷把他杀了。”
祥麟笑道:“怎见得?”
伊也笑道:“穆少爷不是头先说宝佛也盗了回来,莫说小小客店 里去拿几件行李。既经宝物已给穆少爷拿回,当然那个什么神的死 定了。”
绮云听了点头道:“姥姥的猜想一点不错。”
曹大呆子却愣着两只大眼,只顾看着祥麟,似乎在问他,伊们 的话是否对的?只见祥麟把头点点,微笑道:“猜是猜着了一半,那家伙可没有死,我砍去了一条腿,金佛是我去找出来的,在另外的 一个壁穴里,我就在他昏晕中,把金佛盛在那个银匣中拿了回来。”
绮云道:“他既没有死,那么表哥家的金佛,还是不能十分 安全。”
祥麟道:“不,人总是有良心的,我并不乘他昏晕而伤他性命, 他也该感激,所以后来没有什么举动。”
绮云笑笑道:“表哥家的宝物,既是你给他取回来的,那么就让 他替你置一副新的行李也不为过,今晚上城里就莫去了吧,免得生 了意外,反误了行程。”
曹姥母子俩也竭力劝止,并把取出的衣服叫祥麟试穿,祥麟便也不坚执己见了,把衣服穿上,稍嫌长大。曹姥又去找出一条束腰的绵绦,围腰一系,便恰好合适。绮云看他换了衣裳,虽也是长袍, 却显得一副乡愿样了,不觉抿嘴微笑。这时夕阳西沉,晚霞满天, 天气好转。绮云便决定明日早行,商量着请祥麟做伴,绮云骑马, 祥麟骑驴,二人不同时出发。出了曲阜境,再行会合。
那一天曹大呆子时刻提心吊胆,却始终不曾有公人上过门来。 绮云行李简单,傍晚时略一整理,便已舒齐,因为明日早发,当晚 吃了晚饭都很早地歇了。
第二天黎明,祥麟跨驴先发,宝剑放在绮云的行囊内,身边揣 了几两碎银,向曹姥告别。曹大呆子赶驴送去,约着送出县境才回。 绮云等祥麟走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也和曹姥约了后会,道了扰, 扬鞭跨镫,直驰大道上去了。曹姥擦着湿润的老眼,倚门直望到伊 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方才进去。 一路还喃喃地念着菩萨保佑二人 平安到峄。
不过走了一天,第二天早晌,绮云到了一个叫五松村的地方, 正在曲阜县的边境。那里有五株古松,都是数百年前之物,有一株长在村的尽头,格外生得奇骇,如盘龙一般。绮云便勒马挽辔,缓缓地绕着树走,鉴赏这古怪的松树。谁知祥麟和大呆子也在树旁指点着松枝,道它的形势奇古。他们想不到没到指定的地点,便已会晤,好在这里已快出县境,这荒僻之处,也没人知道县里的消息, 对这陌生的旅人,并不表示惊异。祥麟便叫曹大回去,绮云送了他 几两银子。走出五松村有一道溪流,二人让坐骑去溪中喝水, 一面 坐在石上谈着一日来途中的见闻。二人重复跨鞍时,由绮云提议, 各骑自己的牲口。而绮云的行李,却仍让祥麟的马驮着,晓行夜宿, 沿路玩山观水,旅程颇不寂寞。
不几日便到了峄县长春的家门,祥麟却熟得很。绮云跟他到卫 家,卫家的童仆见祥麟去而复来,已是纳罕,看他带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格外狐疑。他们都是卫家在峄县雇用的,根本不认识伊, 更不知道伊和卫家的关系,还以为是他的家眷呢。因此卫长春听了 仆人的通报,出来迎接的时候,见是他多年不见的表妹,身上还有孝服呢,那仆人怎说伊是穆爷的夫人?但不知二人又怎会一起来? 他心中自是疑惑不定。来不及招呼祥麟,先问绮云道:“舅父现在怎样了?表妹为何人服孝?怎么会和祥麟兄一起来的?”
绮云听了这话,不禁盈盈欲泪,便把数年来的家事略述了一番。 至于和祥麟同来的事,伊却这样答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呢,待穆少爷跟你讲吧,我要紧进里面拜见姑母。还有表妹畹芬,多年不见, 不知长得怎样了,我很惦念着呢。”长春便叫仆人引伊进见母亲,自己就陪着祥麟。
绮云见着姑母和表妹,悲喜交集,少不得把别后的遭逢各叙述 一番。绮云的姑母翟氏哀悼兄长只留下了这一点骨血,对于绮云, 不自觉地爱抚备至,像自己亲生的一般。畹芬添得一个闺中伴侣, 从此莫忧岑寂。又听绮云讲起山中杀死怪兽,曾家村大战拳匪,计退洋兵,以及路上遇见强人暴徒,都为伊所制伏,把个畹芬欢喜得 直拍手。翟氏听伊讲到剑秋夫妇、闻天声等的剑术高深,人又侠义 正直,嘴里不停地啧啧称羡。
晚上备了酒筵,款待绮云和祥麟,长春母子果然依了绮云的话, 留住祥麟,重新又替他置被裁衣,祥麟坚辞不过,也就答应住下。 一面修书回家,着人寄银来峄。绮云祥麟便在卫家住下,和长春畹 芬有时结侣寻胜,有时闲圃习武,有时陪着卫太太谈家常。日子过得非常安闲,这且按下不题。
玉琴等自绮云走后,不久也离了曾家,他们一路上游山玩水, 扶弱锄强,比了绮云的路程走得更慢。绮云和祥麟在卫家度岁时, 伊和剑秋却又在西陲的边僻小县里管一件闲事。
那地方是山陕接界的一个村集,玉琴等到时,正值腊尽。恰逢 大雪,道路泞滑难行,便在一个村民家里耽搁了下来。这时家家户 户都显得十分忙碌,准备着各种在新年应用的东西,菜肴啦,糕点 啦,都很兴头。可是他们那一家居停却有些反常,一个个愁眉不展, 似乎有着重大的心事。玉琴起初以为他家总是为了经济拮据缺乏年关所需费用,就和剑秋商量了,第二天就捧了一包银子,约有三五十两,请那居停主人来,交给作为他们借居的盘缠。
那居停主人姓吴名重三,做的是贩卖瓦器的行业,也还能够温 饱。这一向因过年停贩,到家也不过三日,可是听了他的老妻的报 告,便把他的一片高兴的心浸入了冰水。他家除了老妻之外,还有 一房寡媳和一个女儿,年时腰腊,总是高高兴兴弄些吃的, 一门四 人过得欢欢喜喜的。他们那个地方交通不便,风气闭塞,人民的风 俗习惯,全是和半开化式的人民相仿佛。迷信神权,什么事都要请 神指示,听命运支配。所以地方上神医巫师之属,是非常的多,居 然也有一部分潜势力。 一般愚昧的百姓,简直就畏惧那些巫师像神明一般。于是他们利用了这点,勾结土豪劣绅,借了神的幌子,借端压榨良民,直是无恶不作。最令人切齿的就是倡言鬼婚可以愈病。 年轻的妇女们有了疾病,去请教神医,除了几服炉丹(香灰)之外, 必说有冤孽缠身,须请巫师或鬼婆查明禳解,才能痊愈。他们查了, 就说是前生的丈夫或情人前来作祟,必须与鬼举行婚礼,了却前缘, 病便霍然。那些无知的妇女们信以为真,听凭巫师鬼婆做主,和鬼婚配。鬼婚之礼,当然要在夜间举行,地点总在寺庙等鬼神所居的地方,有一间专为鬼婚的洞房, 一切布置,全是新房样子,就没有灯。婚礼也不举行交拜合卺等仪式,只要新娘黄昏时盛服而往,由 巫师或鬼婆送入洞房,喃喃为之祷祝数语,遂嘱令卸装卧帐中,静待鬼丈夫来成礼。第二天新娘的簪珥饰物便该留下做谢媒礼。若不遵依,便受阴谴。至于鬼夫究竟怎样,鬼婚是怎样一回事,那是照律不可宣布的。倘泄露了一言半语,便遭横死,所以从来没有人宣露过鬼婚的真相。
上一月吴家的寡妇凌氏忽患寒热,伊的婆婆金氏因伊年轻守寡, 十分顾惜,跟自己女儿一般看待。见伊染病,不禁十分焦急,忙就 请个神医来瞧。神医点起了香烛,看了一会儿道:“伊因昨日出外晾 衣,撞见了阴人,故而寒热,要请陶师婆禳解。至于阴人是甚等样 人,那么陶师婆看了,自会告诉你们的。”
凌氏的婆婆听了十分相信,当去请了陶师婆来。伊也是点了香 烛,对着袅袅的炉烟,扮了几个鬼脸,就告诉金氏道:“你家媳妇是 撞见了前世的丈夫,他已找了伊三年,昨天才给他找到。若不出外 晾衣,还不会撞见,不过迟早总要给他找着。这是前世的一重冤孽, 不解是永远不会了的。”
金氏听了,只是恳求陶婆设法禳解,使伊的媳妇儿快快好起来。 那陶师婆见金氏一派焦急的神情,知道已上了伊的钩儿,皱眉蹙额,假作为难的神气道:“这个冤孽倒不是寻常办几个菜,化几张箔就能 了事的。因为你的媳妇前世是个势利的姑娘,初时见隔壁的大郎, 买卖做得顺手,娘死了又有几件首饰传下,便央人为媒,愿意许他 为妻。大郎就把娘遗下的首饰做了聘礼,还封了几十两银子,言明 当年冬里迎娶。大郎为要娶妻,想出外做一项好买卖,赚些钱来, 做婚礼的铺张。谁知事不遂心,不但没赚钱,却亏了大本,还欠了 同伙的一笔巨款。偏偏那个同伙也是重利轻义的,逼着他偿还。大 郎没法,只得回家典卖东西,偿清了欠款。那时他的婚期已近,就 央媒人去女家说项,想把婚礼办得简单些,谁知那姑娘见他穷了, 便尔悔婚,首饰也不肯退还。那大郎一气成病,就此不起。现在寻 到了伊,还是要履行前世的婚约,不允是不肯放过的。”
金氏道:“就是鬼婚么?”
陶师婆道:“正是,并且他还要讨回首饰,所以你家媳妇装新娘 时,要另外多戴一根簪子和一只手钏。”
金氏道:“只要伊的病好,自然一切依神判断,但不知该在哪一 夜举行?”
那个师婆见金氏一口允承,不由笑逐颜开,就耸着肩道:"既然 依了他,了却宿缘,伊的病自会痊愈,再过三天,是黄道吉日,若 你家媳妇寒热不作,就可行礼了。”
金氏拿了香金,送了伊出去,回来便和女儿玉娟商量。吴家的 玉娟今年十七岁,生得非常美丽,并且冰雪聪明,事理清晰。伊见 母亲迷信神佛,已是不赞成,又听那师婆满口胡说,格外好笑,不 禁站在伊母亲背后,挤眼撇唇,表示不信的样子。那个师婆却目灼 灼如贼,也着实对伊的娇躯玉容细细赏鉴了一番。
金氏要和玉娟商议的,便是师婆所说伊媳妇前世所受的聘礼。 因为伊媳妇虽有几件饰物,却没有手钏,且小村集上无处可兑。伊女儿前年受聘,倒有一只手钏的,金氏想借来一用,等重三回家时 兑还给伊。玉娟很不以伊母亲的主张为然,说伊上那师婆的当,虽 然结果伊的手钏仍借了出来。伊的嫂嫂凌氏,听得母女俩为了伊的 事争端,伊的心里已经暗怪着小姑。后来听得玉娟说:“如果我生了 病,便不信这些鬼话,伊要叫我和鬼婚配,我宁死不愿。”
凌氏暗道:“遇一天偏让野鬼看中了你,叫你生病,看你还是愿 死还是愿和鬼婚。”
过了三天,凌氏让伊的婆婆送去举行鬼婚,回来后细味夜来的遭遇,狐疑不定。玉娟问伊道:“你那前世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既然隔了一世还会找到你,那么我哥哥知道你这件事,也该要找到你了,你还是不得安静。等着吧,不出三天,你又该病了。” 凌氏给玉娟说得红着脸开口不得,心中不觉更加怀恨。
过了旬日,玉娟时常觉得头痛,患起病来了。金氏只有这个女儿,爱若掌珠,见伊病了,自然比凌氏病时更着急,便不顾玉娟反对,又去请了陶师婆来。伊以为媳妇的病是伊医好,信奉伊十分了 不得。那陶师婆来了,少不得又是那一套,也是前生的一位公子, 因为爱慕伊的才貌,求婚不遂而自杀的,冤魂不散,因此前来作祟, 只要答应和他配合,便会立刻痊愈。玉娟听了宁死不允,金氏一来拗不过女儿,二则女儿的首饰都是乾宅下的聘礼,都给化去了, 一 时怕赔不全。同时因最近听说邻村有一个姑娘为男家娶去了又退回, 原因就是曾行过鬼婚。伊的女儿尚未过门,不要将来也蹈了邻村姑娘的覆辙,误了女儿一生。若不依师婆的话,又恐冤鬼作祟,害了 女儿的性命。吴重三回来,也是想不出妥善的主意,老夫妇俩满腔心事,所以连过年也鼓不起兴来了。
玉琴剑秋还只当他们愁的经济,因此把伙食费先付给他。吴重 三却是推辞不受。玉琴性直,心里藏不牢事,就盘问他们为什么好像有心事似的,是不是为了家用问题。吴重三便把他女儿玉娟患病, 不肯行鬼婚,同时也把行了鬼婚后的困难告诉二人。可是因为玉娟 不肯,冤魂不散,至今伊的病还是不好,所以一家人心神不宁,也 没心绪打点过年的东西了。
玉琴听了,也觉得这种事荒诞不经,看不出玉娟竟有这样清明 的头脑,但是伊的病怎么又不肯痊愈呢?如果不允鬼婚,也会病好, 那不是迷信神鬼的事,不攻自破了吗?玉琴心想替伊找个什么好药 方,眼珠一转,目光无意间射及吴重三身后站着的凌氏,露着不可 掩饰的狡笑。而且清晨偶然经过厨房,看见伊似乎抖了些什么在一 碗小米粥里,端进玉娟房里去。而且伊曾经行过鬼婚,又因陶师婆 治好了伊的病而认了干娘,看伊和陶师婆很亲密的样子,不时溜去 看干娘。玉琴心里忽地一动,便有了一个主意。对吴重三道:“依我 看来,要你女儿病好,只要依允鬼婚,怕赔不全男家的首饰,那就 别动用他家的,我送你女儿一二件好了。至于退婚等事,也是巧合, 那倒不用怕的。”
吴重三皱眉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小女固执,伊誓死不信有 这等医病的法子,无论如何不肯依从,如何是好?”
玉琴道:“我来去劝解,也许伊会允从,请你相信我,确实有许 多固执的人,都让我劝说得心回意转的。”
剑秋很稀罕,怎么玉琴也会信任这种不经之谈?抬头想问伊一 个究竟,但伊已别转娇躯,走向玉娟房中做说客去了。
第十回 嘉宾朝至共集九龙庄 旅客夜来初闻满家洞
一间幽暗而湫溢的卧房,除了一榻一桌之外,就是几个箱笼, 一张方凳,却塞在桌下。如果把凳子拿出来,便连一人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陈设虽简陋,收拾得倒相当干净。榻上撑着一顶白地青花的蚊帐,放下半面帐帷,还有半面用一个牛角钩钩起了。帐里一个少女,云鬓半斜,蛾眉微蹙,脂粉不施,略现憔悴,但是仍掩不了那艳丽秀媚的丰姿。穿了一件洋红花布的棉紧身,坐起了半身, 身后倚着两个荷绿挑花的枕头,松松地盖着一床彩花布的棉被。
玉琴坐在床沿,附着伊的耳朵,喁喁细语着。伊不住点头微笑, 听到后来,又显出怀疑的脸色,侧着身子把一只妙目不住地盯着玉琴的面,似乎想在伊面上找出什么证据,以证明伊所讲述的有实现的可能。玉琴瞧伊的神情,早就明白了伊的心思,于是伸出春葱一般的纤指,把供在桌上的一个缺了一只脚的铁香炉顺手拿来,一手托住了炉,只把两个指尖,轻轻地一拈那炉脚,便断了下来,简直跟小孩子撕一片花瓣那么容易。伊看着虽是惊讶,还不坚信,自己也伸起手来把仅有的一个炉脚用力拗折,可是指骨扭得生痛,那炉脚却还是丝毫不曾损伤,于是伊脸上所现的一副笑容,全是欣喜和佩服所混合成的了。
伊便是吴重三的女儿玉娟,就是那个师婆说伊应举行鬼婚,祛 孽除病的。
玉琴和玉娟谈了一会儿,满面春风地来报告给吴重三夫妇以好 消息道:“玉娟经我解释一番,已不反对,允于病体略见起色后,从 师婆之劝,和前生为爱伊而死的冤鬼结婚了。”
玉琴见吴老夫妻俩听了伊的报告,初时面有喜色,但一忽儿那 暂展的双眉,倏又紧皱。玉琴知道他们的心事,当即笑说:“我知道 你们愁着首饰献去了赔不起,这个你别愁,我这里的几件首饰借给 你们的女儿用好了。”说着立即把自己的钗钏卸了下来。
吴老夫妇看着绿油油、黄澄澄的金钗翠钏,却踌躇着不敢去接。 显然眼中都透露着疑讶探询的光。两老夫妇互相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玉琴见他们不接,便把两件东西向吴媪的手里一塞道:“这东西并不稀罕,我又不很喜欢戴首饰,丢了也没关系,你们拿着吧。”
吴媪还在迟疑,却见久作旁观的剑秋,也对伊努嘴示意道:“不 要紧,你拿着就是,伊这些东西多着哩。”
吴老夫妇见他们一对都这样的慷慨豪爽,便也不再推了。玉娟 的嫂子在旁看到那一双钗钏,不由十分艳羡,觑一个空便溜到师婆 家去报信了。
说也奇怪,自从玉娟表示了愿意鬼婚,伊的病竟然不再发了。 过了三天,正是小除夕,那师婆来通信道:“昨天焚香默坐,正静心做夜课时,忽然玉娟姑娘前生的情人又在香头出现,道是他要赶回沧州去过年,今晚必须成婚,叫我来通知,若不照行,那么他就要带了玉娟姑娘的生魂回沧州去了。我怕误了玉娟姑娘的性命,所以 不敢耽搁,赶来送信。你们究竟预备怎样?告诉了我,也好让我知道该给你帮些什么忙。”
吴老夫妇俩面面相觑,一时回答不出,恰好玉娟从里面走出来, 这几日伊的身体已硬朗些,为了将近过年,起来帮着家人做事。伊一见师婆,不由心里一跳,暗暗切齿,伊竟不肯放自己过太平年。 虽然伊原已决定去尝试一下,但伊见那师婆来催迫,便又觉得烦恼了。
那师婆一见玉娟,便迎着伊拍手打足地把来意又重述了一遍, 最后拍拍玉娟的肩头,正了脸色道:“好姑娘,这是和你生死有关 的,你得早些儿拿定主意呀。”
玉娟对伊父母看了一眼,转脸来对伊一笑道:“多谢您这样关切 热心。过了新年, 一定要重谢您。今晚上的事, 一切都依你吩咐好 了,你说怎样办便怎么好。不过这事也是人生难得遭逢的,我的性 格是不肯随便的。最好那边的新房请我嫂子去布置一下,因为伊比 较知道我的脾气,布置出来才能合我的意,要不然我这牛性子发作, 便宁死也不去见那个孽鬼。”
师婆听说连声答应:“可以,可以,就请你家大娘去好了。”
玉娟略顿一会儿,又道:“可是我要天黑了才来,这种事怪难为 情的,我不愿意让人瞧见,就是我到了也不用点灯照引我,也不要 在屋里点亮,我胆小得很,等一会儿由妈跟我这位干姐姐一起送我 去。”伊说着,向坐在一边的玉琴指了一指。
那师婆初时并没在意有人坐在旁边,这时经玉娟一说,一双狡 邪的鼠眼在玉琴脸上骨碌了一会儿,露着一 口黄牙笑得咯咯道: “哦,你妈几时认的干女儿呀?怎么也不请我喝杯喜酒?”说着别转身拍着吴媪道:“你老真是好福气,自己的姑娘已经长得跟花一般的鲜艳,又哪里去认得这样一位绝色的干小姐?要是老身也有一天侥幸认一位美貌的干女儿,那真是睡梦中也要笑醒了呢。”
吴媪正想开口声明玉琴不过是借住的,并不是干女儿。玉娟已在伊身后轻轻地一拉衣角,于是伊就搭讪着打了个哈哈。可是伊的 心里总不明白伊女儿为什么这样冒昧,不怕唐突了那位姑娘么。
那个狡猾的师婆可不管伊们娘儿俩心里的计较,只是骨碌着眼睛打歹主意,怎样兜揽一个主顾,在这美貌的姑娘身上再捞他百十两银子,作为新年开手第一炷大财香,也卜个一年中财运亨通的口彩。歹人起歹念,是比才子的文思还要敏捷。 一会儿伊就得了主意, 跟玉娟娘儿俩告别,临行时还对玉琴看了几眼。
玉娟见嫂子没有跟伊走,连忙出去喊住伊道:“你老别忙,带我 嫂子一块儿走呀。”
那师婆实在一心专在打玉琴的主意,就把眼前这桩买卖懈怠了, 便打一下自己的头道:“真是老昏了,怎么才说的话, 一会儿就忘 了?我在这里等,姑娘去叫伊快出来吧。”于是玉娟就去把伊的嫂子叫来,和师婆同去布置洞房。
玉娟把伊的嫂子打发走了,就催伊母亲快预备晚饭,吃了好去。 伊母亲真不懂女儿的心理,怎转变得这么快,对一件十分憎恨的事, 竟变成十分高兴,同时也不明白伊为什么要认玉琴作干姐,便在灶下,问玉娟是什么主意。玉娟笑道:“不认作干姐,陌生人怎可叫伊送?那老鬼婆也不答应呀。”
伊母亲道:“本来这种地方,这种事情,用不着烦劳客气的人, 就让我跟你父亲送去得了,你怎么随口乱说谎,可惹那方姑娘心里不快乐,你真还是那孩子腔。”
玉娟笑道:“请伊送去,自有道理,您慢慢自会得知。至于认伊 作干姐,伊绝不会生气,这话原是伊教我这样说的呀。”
吴媪格外不懂了,为什么这姑娘要这样说呢?可是问玉娟,伊 只是笑着催伊快弄饭,吃了饭自见分晓。吴媪对这娇憨的爱女,真 也没法,便和伊一同烧煮饭菜。熟了端出去时,刚好剑秋和吴重三从镇上买了东西回来。
吴重三讶道:“怎么今儿晚饭做得这么早?”
玉娟道:“吃了饭要干正事呀。”
重三见他女儿笑嘻嘻的,偏着头一副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也无暇研究,只是想着自己上镇买了便宜菜,十分得意。 饭端到桌上,便招呼剑秋一同用了。剑秋看见玉琴脸上也是一团高兴,两道含有英气的柳叶眉,不住地向上扬着,他心里就明白了一半。因为在玉琴和玉娟商量之后,玉琴便把伊打的主意,告诉过他。
吃过晚饭,玉娟、玉琴便去房中洗脸更衣,吴媪趁便就把玉娟 今晚结鬼婚的事讲述了一遍。吴重三见他女儿没什么忧容,献去的 首饰又有人代办,他也不去管这笔账了。所以吴媪讲给他听时,只 随口应了几声道:“嗯哦,不是太局促吗?怎可烦岳先生的太太?就 是你一人送去便行,反正你又不能和伊同在里边的。”
吴媪道:“我不是也这么说么?可是你那位任性惯的女儿偏要这 么做,你能违拗伊吗?”
吴重三见说,便也不再过问,自己又去和剑秋俩讨论刚才买东 西占便宜的手段和方法,以及商量行贩取巧的法门,喋喋不休。剑 秋想觑空和玉琴谈几句,也抽不得身。
吴媪进女儿房里看时,见二人都穿着停当,只是打扮得新娘样 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却是方姑娘,自己女儿身上反穿了方姑娘的衣 服,真是叫她摸不着头脑。问玉娟的话,伊又只叫伊莫管,但跟伊 们走就是。
吴媪道:“你这妮子,越来越糊涂了,大约你胆小,要请方姑娘 代,可是那冤鬼认得清的呀?你骗了他,怎肯和你干休?以后即使 依他也不成了,这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不成,不成。”
玉娟急忙对伊娘摇手道:“别嚷, 一嚷可真会给鬼认出了,要不,绝不会认出,即使等他认明白了,那鬼也绝不会再作祟。你不 知道,这位姐姐会打鬼的呢。不然,我为什么要伊陪去呢?”
吴媪将信将疑,对玉琴看了一眼,既是女儿信伊,也只得由伊 们去闹了。玉琴不愿再给人瞧见,所以三人从后门出去。吴重三和 剑秋都没照面,只听见吴媪高声关照重三小心门户,不要跑开,就 砰的一声带上后门走了。
玉娟一手扶着伊母亲, 一手扳住玉琴的臂弯。吴媪手里提了一盏灯笼,穿过三条小街,便到了师婆所指定的那座九天玄女庙的前门。玉娟这时心不住地跳突,唯恐让人认出,站定了竟不敢再走。 吴媪道:“这是正门,我们该走侧门。”把玉娟拉了一把。三人绕到侧门口来,吴媪上前叩门,玉娟便退后站在吴媪身后,让玉琴站到吴媪肩下,把灯笼用裙角罩满了,天上又没有星月,站在墙阴下, 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面貌。
里面听见叩门,知道是吴家送女来了,那师婆早就等在庙里了, 而且玉娟的嫂子也在这里。师婆执着亮,在门里问道:“是谁?”
吴媪道:“是吴家送人来了。”
师婆记着玉娟的话,就把亮熄了,开了门。吴媪就把玉琴的手, 往师婆的手里一按,轻轻道:“你引着伊进去吧,等天明我们再 来接。”
师婆拉着玉琴的手,不由喜欢得合不拢嘴,嘻嘻笑道:“你老人 家也不必再跑了,我准送你家姑娘回来,况且还有伊嫂子一块儿走,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夜过了,解除冤孽,从此你家姑娘无病无 灾,长命百岁,你老人家简直可以放心了。”
玉琴急于想看鬼,不耐烦听一个老婆子闲搭,便把师婆的袖子 一拉,师婆就叫吴媪回去,忙关上了门,带着玉琴暗中摸索着回鬼 洞而去。到了一间屋子面前,师婆用手一推,门便开了,里面点着香烛,虽然那烛光很微弱,玉琴怕给师婆认破,很快地跨进房门, 就啪地把门关上。师婆在门外叮嘱道:“姑娘你不要怕,静静地歇一 会儿,那灯光灭时,你的鬼夫就来了,来时也不用怕,不能嚷,要 不然也会扼死你的。”
玉琴只轻轻嗯了一下,算是答应着,心里却不住地在冷笑。伊 把房内四周一看,倒是布置得很不错,向外排着一张大床,湖绿的绸帐,配着一双灿烂的银钩,床里叠着两条锦缎的棉被, 一对鹦鹉绿绣软枕,居然还是簇新的,满堂红的帐额,还钉着一排流苏,想是窗缝里有风进来,所以一排流苏在摇晃不定的烛光里不住地曳荡。 床前一个梳头桌子,上面放着镜箱,明角的台灯, 一双小小的铜烛台和一个紫铜小炉,这时点着香烛,靠窗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桌上供着一个瓷瓶,插了几枝蜡梅, 一阵阵的寒香和着香烛味一齐冲入鼻管。门左边是一口衣橱,再里边是一叠三个描红箱子,下面是红漆的箱柜,却已斑驳暗淡,同房里其他家具一般,和床上的被褥很不相称。
玉琴心里暗忖:这个所在不过临时借用与人,又不常住,要这衣橱箱柜何用?房间很小,那箱柜简直和床要顶住了,不知是什么 意思?伊就站起身来,想去开开橱门看看,里面有没有衣物放着。 走了几步,伊又恐门外有人窥听着,就走去想把门拉一点儿缝瞧。 可是一拉门,竟是反锁着。玉琴哼了一声,便怀疑衣橱箱柜定是那所谓鬼魂的藏身所在,立即旋风似的走到橱前,橱门倒没有锁, 一开橱门,里面扑秃一声,蹿出一条黑影,别的什么也没有,却是一所空橱。玉琴暗想:这么大的橱却空着给老鼠住,这是什么打算?伊估定那些箱子一定也是空的了,走过去把柜门打开,真的不出伊的所料,也是空的。伊把上面的箱子一掇,轻轻的,不像有东西。 伊掇箱子时,发现这一叠箱子竟是荡空摆的,后面并不靠墙,还离着有一人走的那么宽。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扁着身子从床边挨 行过去。
原来墙上有一扇小门按着,这一幢箱子,意在挡住这扇门,掩 遮人家的眼睛。玉琴心里暗道:“这扇便是鬼魂出入的门了。”伊仍 退到床前面来。经伊傍着床进呀出的,那床帷格外曳漾不止,短短 的烛芯,眼看着渐渐销熔。玉琴所期盼着的一幕,即刻到了揭开的 时期。伊坐到床上,把帐帷放下,二足缩起,盘膝倚坐床角,双目 炯炯,注视着帐门。但看烛焰销尽时,将有怎样一个鬼魅出现。
伊坐定没一刻,只见帐外的烛光连连地晃耀了两下,立刻室中 变了一片漆黑。这时玉琴的双目便像两条电光,直射床前帐幔上。 果然,烛熄以后,帐幔便微微起了振荡,一会儿一条黑影,钻进了 帐里,双手向床中一按,惊讶地不禁咦了一声。玉琴在暗中却看得 明白,有声有形,哪里是什么鬼?油头粉脸,衣服丽都,却分明是个花花公子。
玉琴觑着他那只在床上摸索的手,提手过去一把握住,伊只咯 咯地一用劲,那个活鬼便杀猪般大叫起来。玉琴连忙轻轻喝道:“不 许响,再作声便立刻要你的命。”
那个活鬼抚着几乎要痛折了的手,再也不敢作声。于是玉琴向 床正中一坐,指着那活鬼问道:“你是什么样人?姓什么?叫什么? 为什么要假充鬼乱人名节?这种勾当你做过几次?”
那人虽然凭仗着有钱,在地方上培植了些恶势力,可是身体却 不结实,又不懂得拳棒,平时借着鬼魅做幌子,吓倒了那些柔懦无 知的妇女,以逞兽性。如今他遇见玉琴,虽不知伊是甚样人,但刚 才这一捏,已足使他心惊。先时他早躲在床下,偷看伊一会儿开橱, 一会儿搬箱,和此时的态度,他就知道伊是存心来捉破他的。一个 女子而有这么大的胆量,绝不是常人,一定有着非常的能耐。他听江湖上人传说的什么侠客,也许这个女子就是这类人。乖人不吃眼 前亏,他就老老实实地讲述给玉琴听。
于是玉琴方才知道他是当地的大户陈百万的儿子,叫作一条线 陈显祖,因为他一见年轻的女子, 一双眼便乜得像一条线,因此人 家就替他取了这个诨名。这种假冒鬼魅、乱人妻子的把戏,却不是 他作俑的。那师婆年轻时,有个拼夫,是当地的恶棍,看上了良家 妇女,便威胁师婆唆得人家鬼婚,他就假装鬼魂。上他当的不知凡 几,也没有给人识破。后来因为犯了杀人罪,怕官厅捉拿,便拐了 一个少妇逃跑。这师婆就让他扔了,伊便把这把戏又教给当地许多 有钱而好色的子弟,伊从中取利,每次几十两几百两不等,看那妇 女的年龄姿色而定。这位玉娟的嫂子有病,师婆就来兜揽他,又因 为玉娟不听,嘲讽了伊们,怀恨在心,又由师婆出主意,叫玉娟嫂 子暗中下药,让伊患病, 一面告诉他玉娟的容貌比了嫂子还要美丽 上几倍,叫他来充鬼夫。照理该多花一倍银子,只为伊们要报仇雪 气,所以只要了他和伊嫂子一般价钱。今天那师婆还告诉他,伊替 他觅到了一位仙子,简直月里嫦娥也没有这样美丽,玉娟比了伊便 又差多了,要他出五百两银子,伊准替他想法弄到手。不到此数, 伊便另外要去觅主顾了。那美丽的仙子就是玉娟的干姐姐。
玉琴听他讲到这里,便止住他道:“我都知道了,你去把门开 了,叫那老婆子取个亮来。”
那人听了不觉大喜,拔了闩想趁此向外溜。偏偏那门外面倒锁 着,玉琴叫他喊,他果然喊了几声。老婆子听喊,怀着鬼胎把门开 了。陈显祖并不接伊手里的亮,却抬起腿想向外跨, 一条腿还没到 门外,后头的肉痛得似乎割去一般,耳边一声娇叱道:“敢走!”他 只得缩了回来。
玉琴接了老婆子手里的亮,顺手一把,师婆脚都没着地,让伊牵了进房。玉琴叫伊寻出纸笔砚墨来,叫陈显祖把刚才所供的都写 上,还叫他念了一遍。玉琴问师婆道:“他所说的是不是真话?”
师婆到这时候方才认清伊并不是玉娟,却是那个什么干姐姐。 老婆子想起玉娟白天所说的种种,方才明白伊们竟是有计划地来破坏自己,想不到卅年老娘倒绷孩儿,坏了这么些妇女的名节,赚了 不知多少的造孽钱,想不到今天跌在一个外来的女子手里。那师婆也不用抵赖,老实地直认不讳。玉琴问伊有否同党,害过多少人, 得过多少钱,伊一一叙述着,玉琴就叫那姓陈的一一写在纸上,又叫他念一遍给师婆听了。玉琴问伊道:“这些都是事实?”
伊道:“是的。”
玉琴就叫伊在纸上画花押,把纸折叠起来,和先前陈显祖的一 起揣在怀里,站起身来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人在此坐着,天明自有 人来发落。”伊看二人唯唯应着,而目光闪烁,显无诚意。
伊一笑道:“你们两个家伙不怀好意,我有些放心不下。只得烦 劳我的双指,把你们看管一下了。”说着,就把二人分两边按在椅上 坐下,同时又在两人的双膝下,用二指各点了一点,二人但觉得一 阵酥麻,便莫想站起身了。二人知道求也无用,各苦着脸互相用失 望的眼光相视着,目送玉琴的娇躯轻疾地走出了房外。
玉琴走到庭中,看见一条人影正想避去,伊追上一步,一看正是玉娟的嫂嫂,便伸手拉住道:“嫂子回去吧,你犯不着把清白让这种轻薄而没有真情的登徒子玷污了,关于你们合谋图骗玉娟的一节, 我可以替你掩盖。只要你确实悔过,以后不再和这种黠邪之流互通声气,而出卖你自己的亲人。"
玉娟的嫂子听说事情闹穿,见了玉琴自觉不胜羞愧,垂低了头, 默默不声。玉琴知道伊完全受了那师婆的蛊惑,年轻守寡,意志薄 弱的人,又怎禁得外来的诱惑?看伊此时颇有悔意,玉琴劝了伊几句,决定不把伊同谋的事明白说出。
二人回到吴家,天色还是黑沉沉的,未透曙光。玉娟母女不知玉琴如何应付,心神不宁,母女灯下相对,兀自未睡。还有剑秋, 挑灯独坐,一颗心也自扑扑不定。虽然他深知玉琴不会吃亏,可是不自主地一颗心老是没安放处,再也无法安稳入睡。听得叩门声, 他比玉娟母女先抢出来开了,剑秋看伊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便知事情的结果一定完美。
玉娟母女闻声出来, 一同问玉琴鬼魅究竟真假,玉琴在怀里掏 出那两张纸来,交给玉娟, 一面把自己所遭讲了一遍。玉娟在众人 惊叹唾骂声中,不禁抬眼向伊的嫂子看去。玉琴见了,也就向玉娟 投过调解的眼光,劝伊不必穷究。玉娟看见嫂子不敢正眼向伊,局 促地低下了头,正想说伊几句,后见玉琴在使眼色,便向玉琴笑了 一笑,表示接受伊的调解。
玉琴在吴媪向伊慰劳感谢时,搭手笑道:“我生性喜管闲事,请 你不必挂齿。时候不早,大家都该去睡一会儿,明天正有事着忙 呢。”经伊一说,剑秋跟着玉娟母女不期而然地打起呵欠来,便各自 进房安置。
第二天吴重三就去找地方保正,把陈显祖所写的二纸给他们看, 要他们去告官抓人。本来大除夕了,县官也已封印不理官司,保正 自然也图舒服,不愿多事。可是这一件事他倒十分义愤填膺,表示立刻要去抓人,不可轻贷。原来他的媳妇儿也行过鬼婚,看病的也 就是这个师婆呢。
吴重三家里过年的事,交给妻女去办,又托了剑秋新夫妇帮同 照料,自己跟着保正公役同去抓人。到了庙里公役去扯二人,两个 中一个也不起身。公役以为二人赖着不肯走,便是几个巴掌,二人 被打得鼻肿嘴歪,齿缝里鲜血直迸,哭着道:“我们的脚被点住了站不起来,便打死我们也不能走呀。”
吴重三听说方想起玉琴对他说过,并告诉他如何解法,当即告 诉了公役。凡是当公役的都会一些拳脚,这个过门也听得过。听吴 重三说了解法,就中有一个公役原会针灸,对于周身筋穴骨骼,都 还认得清楚,他上前依着吴重三所教的,给二人在膝下一点,说也 奇怪,二人又是一阵酥麻,却伸展自如,可以站起来走了。
二人被捕,县官须待开印后才理,所以衙中公役趁此敲诈。好 在二犯都是肥猪,着实榨得出油水,他们都捞了一笔意外之财。这 一来,村人受过骗的都拍掌称快,听说这件骗案是被一个外方来的 女子所破,大家都想去瞻仰一番。于是吴家的户限为穿,玉琴也烦 得头疼,开审时少不得还要伊到堂做证。玉琴怕招摇,嫌麻烦,过 了新年,不等县中开印,伊和剑秋丢了几十两银子,也不向吴家人 告别,便悄悄地走了。好在罪证确凿,那地方官听说也还肯为人民 的福利费费心思,不是一味儿只注视着银子的,后来自能如百姓所 望惩恶儆奸,玉琴等尽可不必再管后事了。
他们此行原要到岭南去探望云三娘,不过一路还要探胜访古, 有时竟不惜绕道,走得很慢。离了吴家,他们路上走了两个多月, 还是未入岭南境界。
那天风日晴和,正是杏花天气, 一路看见许多红男绿女,纷纷 谈论着九龙庄的杏花盛会,去赏览的往返不绝。玉琴好奇,便向一 位白发皤然、银髯飘拂的慈祥老人探询道:“借问老公公,九龙庄在 哪里?大家议论着九龙庄的杏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盛会是 否公开可以随人自由参与,还是须由主人邀请?像我们外路人不知 也能参加吗?”
那个老人伸手扶着银髯,露出一脸慈和的笑容道:“九龙庄离此 不过六七里,走过前面一排榆林,顺着小溪向右转弯,不到百步,就是九株古松,枝干盘曲作龙形,所以叫作九龙庄。”
剑秋在旁插嘴道:“那么今天这么热闹,是为了什么?杏花并不 是什么奇花异葩,为什么大家都这样高兴?好像是难得有的盛事 一般。”
那老翁呵呵地笑答道:“客官说得不错,我们这里真把它当作一 件盛事哩。”那老翁一面说一面把双手一拱道:“二位想是路过此地, 不妨请去赏光一下,老汉可以做向导, 一路慢慢讲给二位听。”
剑秋玉琴果然跟他同行,因老翁并无坐骑,所以二人也牵了驴 马,和他一路步行。那老翁一边走, 一边讲述那赏杏花的盛事道: “我们这庄子上只有三户人家栽杏的,附近的村庄却从来栽不活。可 是三年前起,我们庄上的杏树也都枯萎,三年来连一张叶都没生过, 别说着花了。”
玉琴笑着插嘴道:“一定今年枯萎了的又开花了,是不是?那么 是否三家的都开了呢?”
那老翁道:“哪里三家都开,只是我们家里的几株开了,较往年 开得格外茂盛,又大又多,颜色又好,亲邻们都说是吉兆,我家几 个孩子一高兴,就兴了这个什么观杏盛会,随便让人观赏,还备了 茶果招待。至于亲友近邻来相贺的,便治酒款待。”
说罢,争去观赏。但见灿若晚霞,妍红欲滴,还衬着绿叶和其 他杂花,彩蝶翩跹,乳莺舞梭,简直像一幅渲染工深的画图,刺绣 精良的锦幔,耀眼生光,确乎是前所未见的美景,莫怪村中男妇都 像病魔了一般,络绎不绝前来观赏。正中两扇朱漆大门,开得敞敞 的,那是放进去的人,左右两边都有侧门,也敞开着,游人都从这 里出来。门口也都有家人照料,三处门口,游人如蚁,黑黢黢的只 见人头乱动,乡镇间赛会敬神时也不过如此轰动罢了。
龙老招呼琴剑道:“前面太挤,我们还是打后院走吧。”于是龙老引二人折而向东,走完圃墙,便是一扇黑漆小门,却是紧紧闭着。 龙老举拳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便听见里面答应, 一会儿门就开了, 是一个垂髫小童,叫了一声老太爷,便躬身垂手侍立一旁。
龙云从向琴剑二人拱手请进,二人又请老翁先进。让了一回, 还是云从在前,曲曲折折,重重叠叠走了好几个院落,好几重门户, 方才到达前厅。两边敞轩里摆着好几桌酒席,是龙家的亲友,右边敞轩里有珠帘隔着,鬓影衣香,隐约可见。大约是龙氏的内戚。轩外一带长廊,廊外便是杏花盛开的那个大花园。白石栏边一字排着 几十张朱红漆的方桌,上面陈列了各色茶果。台阶上站着一对白袷少年,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真的像玉树 临风一般。正在指挥童仆,分发茶果,笑嘻嘻的, 一脸和蔼相,竟 跟那老翁一模一样。琴剑心里忖度,必是老翁的孙儿了。
果然老翁使人把二人唤进来见琴剑道:“这两个都是小孙,这长一些的叫龙飞,短一些的叫龙翔,他们是一双孪生兄弟,上面还有 两个哥哥,大的前两天为朋友的喜事出门去了,过一两天才回呢, 第二个在左边敞轩里陪客哩。”
云从介绍了半天,忽然打了自己一下头道:“啊呀,一路说了半 天废话,却没曾请教得二位的大号,真是老朽该死。”
琴剑忙笑着欠身叙述姓名。那龙飞龙翔听了连忙又是恭恭敬敬 地行了一个礼道:“二位的大名,久震江湖,小子们自恨生也何晚, 不能一亲颜色,引为憾事。想不到今日竟承虎驾贲临小庄,夙愿得 偿,领教有自,真不禁要距跃三百了。”
那龙云从听说是荒江女侠方玉琴和伊的夫婿岳剑秋,二侠同临, 也在旁拱手盛道歆慕之忱。琴剑二人谦谢不迭。云从就吩咐下人另 设盛筵,在花厅中款待嘉宾,自己亲自作陪,并叮嘱飞翔,游人散了速来陪客,可以向二人叨教武术。飞翔因急于趋陪佳客,天色原也渐晚,就催下人快快把茶果分发完了,早关园门。许多游人见了, 都暗暗纳罕:怎么今天比前昨早关一个时辰?太阳还徘徊山边迟迟 未下呢。昨晚是月亮挂上树梢方才闭门,这是什么缘故?村人们未 免私叹有钱人家的公子,没有长心,高兴不久,就厌烦了。还是叫 村人们明天别来了吧,再过几天说不定得不到彩头,还会讨没趣哩。
不说游人私下忖议,且说飞翔二人督率下人把茶果分完,正门 关上,园中观赏杏花的游人,都不出不进,派几个人在园中及出口 处照料,便匆匆地往花厅中去。可是才走进大厅,他们的二哥龙跃 自敞轩里赶来问道:“为什么今天门关得这样早?是谁的主意?”
龙飞道:“是祖父叫早些散的,因为花厅里他请了二位贵客,要 我们去作陪呢。”
龙跃笑道:“看你那个高兴的样子,是什么贵客,却找你们这两 个小子去陪?”
龙翔对他哥哥把大指一跷道:“说出来你别吃惊,那二人就是江 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客,荒江女侠和岳剑秋,都是能剑的。二哥,你 不是一 向想学剑术吗?会剑的现在送上门来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没有?”
龙翔这一说,可把龙跃说得乐起来, 一跃就是几尺高, 一把抓 住了龙翔二人道:“快快,咱们一块儿去见见这二位大侠,这一遭可 把我乐疯了。”
龙跃把敞轩里的许多客人撇下了,径自跟着他两个兄弟往花厅 见琴剑二侠去了。三人到了花厅,只见四面窗帷齐下,已点起绛纱 灯来,四壁灯烛辉煌,照耀着更显得二位大侠神采焕发,云从老人 精神矍铄。云从见龙跃跟随来,唯恐他率性而行,粗鲁无礼,得罪 了人,连忙站起给琴剑二侠介绍道:“这是二小孙龙跃,性情粗豪, 行为鲁莽,不过心眼儿倒不坏,而且性喜武术,还请二位不吝指教。”
老人又指点二侠告诉龙跃,命他行礼相见。龙跃一来震于二侠 的盛名,二则倾于二侠的丰采,不等他祖父说已是拜倒在地,比了 他两个兄弟更见恭诚。琴剑连忙回礼, 一面仔细端详,见他生得方 面大耳,虽不及他两个兄弟俊秀,但眉目之间,英气勃勃, 一望便 知是个豪爽率直的汉子。
这时下人们摆好酒席,龙跃却向他祖父要求在这里陪剑秋夫妇, 把外面的宾客交给龙翔去照料。云从老人道:“那不妥,好在游人都散,外面的客也快散了,等他们散了,你再进来不迟。”
龙跃不敢违背祖父的命,只得向琴剑告了罪,怏怏地仍向外面 敞轩里来。外面的宾客因天色不早,园门已关,游人也渐散尽,顿 时觉得园庭寂寞。他们原是来凑热闹的,这会子没热闹可看,便也 纷纷向主人告辞,约着明天再来赶热闹了。龙跃急匆匆把客人送走, 便赶到里边来。
云从老人很会喝酒,而琴剑却不胜酒量,飞翔兄弟也不大会喝, 龙跃一来,这下可够热闹了,他的酒量既好,谈锋又健,琴剑看他祖孙二人饮酒的样子,直跟闻天声和余观海一般。便提起了二人的往事,把二人惯会恶作剧、调弄人家的趣闻逸事,讲给众人听。把龙家兄弟引得大笑不止,连在旁伺候的下人也听得一个个别转脸去匿笑,连端菜添酒的事都忘了,要云从老人扶着银髯笑呵他们。飞翔兄弟年轻,听着格外觉得有趣,他们觉得比他祖父哥哥大杯地喝酒、高声地猜拳要有意思得多,便要求他们把江湖上闻见的奇事异闻述给他们听。琴剑便把大破天王寺、歼灭邓家堡和剿太湖水盗等往事讲了一遍,又把昆仑峨眉两派比剑不成,而二派的群英齐集少 华山,晚上剑光刀影,闪烁山林间,和星月争辉,真是奇观,可惜没有比成。否则各显奇能,一定更好看呢。
琴剑讲述往事,把个龙跃听得出神,连酒也不想喝了,两眼望 着琴剑的脸,透着欣羡的神色道:“最好能让我见识一次剑侠们的剑 术,听说能剑的人,把剑吹一口气便能到数千里外,取人首级,有 人还说剑仙把剑吞在肚内的,不知是否事实?二位也是能剑的大侠, 不知肯否赏脸,表演一些给小子们扩扩眼界吗?”
剑秋听说笑道:“凡是习武的,欲求艺精,都讲究练功。有的练 硬功,有的练内功,有的专讲究气神,功夫深了,练气练神都已到 家,自然形与神合,指挥如意。至于种种近乎神话的说法,是世人 诳诞夸大,我们没见过,更莫说要我们献丑了。我们只会几路剑法, 也和别人学别的兵器一样,不过我们使用剑较顺手些罢了,跟练气 练神的剑客们,还比不上。”
龙跃和两个兄弟同声道:“二位是有名的剑侠,剑术一定精湛高 明,务请赐示一二。”云从老人也在一旁怂恿。
玉琴就和剑秋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献一会儿丑,助助酒 兴吧。”
剑秋见玉琴已是首肯,他是唯玉琴之命是听的,又如何不允呢? 当即叫下人把行囊中的宝剑取来,二人把长衣脱下,推开座椅, 一 个箭步,便到了庭心。
这时云从已叫人把窗户打开, 一庭明月,清澈如水,祖孙四人, 都凭窗站着,八只眼睛一齐朝着窗外的琴剑瞧着。只见二人分左右站定,竖起手中宝剑,二道寒光,并在一起,做了一个玉兔拜月的形势,就地乘势左右分旋,就此对舞起来。龙氏祖孙,但见两条银光在地面左右合旋成一圆形,后来这个圆形忽分忽合,或单或双, 倏起倏落,时高时低,似见无数条银蛇在那里腾跃飞舞,和月光照映,闪耀得使人目光不定。至于什么是人,什么是剑,哪个是玉琴, 哪个是剑秋,再也分不清楚了。把个云从老人看得不住地抚弄银髯,连声啧啧。龙跃乐得扯住两个兄弟又笑又跳,连那些侍候在旁的下 人都一个个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剑鸣锵锵,剑舞飒飒,震得庭中的树枝,不风自摇,高枝儿的 宿鸟都忒棱棱扑翅飞去,因受不住这惊扰,忽然砰的一声,和碎金裂石一般,两道交叉着的剑光,突地像电光闪射,自空中下落,耀 得众人眼花缭乱。而二条健捷的人影,就在砉然一声,银光四坠中, 重复显现在众人眼前,笑嘻嘻地抱剑欠身连说献丑,却丝毫不现疲 乏喘息等态。
龙氏祖孙连声称赞,十分钦佩,龙跃更是崇拜之极,定要从二 人习剑,执弟子之礼。剑秋玉琴再三逊谢,后来却不过龙老一再坚请,方才应允,龙跃若要学时,可以一同研究练习,至于师长的名分,无论如何不能承受。龙跃见二人肯允许教他学剑,大喜过望, 倒也并不坚执一定要拜他们为师了。当时云从命下人重整酒肴,复邀二人入席。他们的谈锋只是在剑上绕圈子,讨论着剑的品质、学剑的方法等。这一席酒直喝到谯鼓三下才散,云从早已在饮酒中间 叫下人为二人铺设好了客房,洗漱毕,就叫下人引导二人至客房安歇。龙跃高兴极了,还亲自执烛送他们。到了客房中,还嗔责着仆 人预备得不周到,缺这样少那样,啰唣了好一阵子,又和剑秋谈了 几句,方才各道安置而别。
第二天早上,他家的观杏盛会照理仍要招待各村来观的人,但 龙跃一心在琴剑身上,没心肠理会这个,就向他祖父说:“取消了 吧,这个什么观杏盛会,这两天来的人也不少了,有些人都是去而 复来,他们哪里懂什么赏花?不过图些吃食罢了。”
云从道:“既是你懒得招待,便就罢了,我可也没这大精神。但 先头起动的也是你第一个,这回子厌烦了,也是你第一个,可见得 是个好新鲜没长心的孩子。”
龙跃笑笑道:“这回您看我学剑可有没有长心?”
老人喘了一声道:“至多三个月。”
龙跃道:“好,您等着瞧吧。”他说完随转身去知照下人,叫写 张帖贴在门上,说停止公开观杏, 一面忙不迭去看剑秋有未起身。
走近客房时,正见剑秋已在房外的小院里,伸拳舒腿,在练身 体呢。他忙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去,跟剑秋请了早安。
剑秋原听说他性喜武术,便问他学过哪些武器,练过拳没有, 宗的哪一派,是什么人教的。龙跃一一回答道:“只学会了使短刀, 是族中的一位叔祖父教的。拳也练过,宗派倒是少林。只惜他的叔 祖父死得早,所以也只学会了不多,我们的祖训是重文轻武,且以 务农为主,切戒仕进。所以我家的人都略习拳腿,以为防身健体之 具罢了。我祖父年轻时拳腿也很了得,只是不善用家伙,不过我叔 祖什么都强过祖父,只可惜寿短了些。我们弟兄,大哥完全是个文 人,我和三四两弟,都略习了些武,似乎我比两个兄弟稍好一些。”
剑秋道:“听说还有一位令弟呢,怎么不见提起?”
龙跃道:“有的,就是我们的小弟兄龙潜,他跟大哥一同出去 了,大概今天就要回来。他的性子躁急粗暴,好做出头椽子,什么 话什么事都藏不住一些在肚里,所以祖父特地替他取个名字叫潜, 要他顾名思义,改改脾气的。可是他的脾气还是改不了,但他却肯 听大哥的话,跟大哥在一起,祸便少惹了,所以这回祖父叫大哥带 他一起去的。”
剑秋和龙跃在说着话,玉琴也已梳洗完毕,从房里出来。下人 来请用早饭,三人便同到前厅。云从和龙翔兄弟都已候在那里,各 人互问了早安,便一同入座。
吃完早饭,龙跃逼着祖父把家藏的一柄宝剑取出来,他抱了剑 也来不及抽出来看,便催着琴剑到院子里去教他。剑秋看他性急可笑,便走到院里,先叫他把学过的武器使几路看看。他一听十分高 兴,连蹦带跳,跑到自己房里,把那柄他当作宝贝而又久为尘封的 短刀拿了出来。剑秋一看,那把刀锋利无比,确是宝刀,便要他使 起来。
龙跃擎刀在手,环起一足,才做了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便听 得他的小兄弟龙潜一片声喊进来道:“我知道准是二哥的主意,他好 新鲜,又另换别的玩意儿,可是我不依,我没赶上这一趟热闹,非 要把纸条去,重开园门不可,真正的太岂有此理。”
龙跃给他兄弟一路嚷责,不禁生气,放下手中刀,怒目往那边 奔去。剑秋和站在台阶上的玉琴也都顺着他看去,只见一个少年, 身材矮小,筋骨强健,面红耳赤地大声嚷着,从边门里进来。后面 紧跟着一个高个子,面貌和云从老人一般模样的人,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大约就是龙跃的大哥龙腾了。他一路在扯着兄弟,意在禁止他嚷。再后面缓缓地随着二人, 一个面如锅底的黑汉, 一个却只 生得一条腿的。
琴剑二人不由同声惊诧道:“咦,怎么他们二人也来了?”
说着,二人便直向龙腾身后走去。那二人这时也已瞧见他们, 举手欢呼道:“女侠和岳先生也在这里,真是巧极了。”
他们四人这么一奔一呼,却把龙氏兄弟都呆住了。起先龙跃只 生了气要同龙潜争吵,并没瞧见他们身后两个陌生人。龙潜一心要 和二哥办交涉,龙腾只在盘算调解的方法,都不曾注意院中还有着 两个生客。这时龙潜顾不得和二哥闹了,跑过去笑嚷道:"咦,滕先 生,薛先生,您们怎么和他们认识?”龙跃也问琴剑这二位是甚等 样人。
当下剑秋就指着黑汉道:“这位是小尉迟滕固,一条铁鞭真使得 神出鬼没。”又指着那个独脚汉子道:“这位是薛先生,单名一个焕字,他也是昆仑门下,剑术高强,就和你们听说的剑仙差不多了。 我们在洛阳破灭邓家堡时,也亏这二位相助的哩。”
龙跃和龙翔听说,不觉抬眼对薛焕多看几眼,心里兀自不信, 这样丑陋的汉子,有着偌大的本领。剑秋把龙跃等和滕薛二人介绍过了,龙跃也把他的大哥幼弟介绍和琴剑相见。龙腾又把怎样认识滕薛的经历讲了一遍。
原来龙腾兄弟在亲戚家遇了土匪绑架,恰巧滕薛路过那里,初 意欲向那家借宿的,谁知正有盗匪在抢劫掳人,二人各出兵器相助, 那些盗匪怎经二人猎杀?不死的便抱头鼠窜而去。那办喜事的人家, 自然十分感激,备了盛筵款待。龙氏兄弟亏他们才得脱匪手, 一定要邀他们到家盘桓几时。他们知道家里正举行着观杏盛会,也请他 们来瞧瞧热闹。他们因龙氏兄弟情意恳挚,谊不可却,便一早赶着 回来了。龙潜回家见了园门上的纸条,他觉得虚邀了二位恩人,让他们瞧不到热闹,心里一急,问下人知是二哥的意思,便赶进来作 闹。又哪知他二哥正招待着二位客人,又和他们的恩人是同道呢? 这时他的快乐,已压制了初来时的愤怒, 一迭声催着他祖父,要求 他吩咐下人在杏园中备了酒筵,给四位客人赏杏。
老人真的就叫人吩咐厨下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出来,摆在园中。 一会儿席面已经排好,老翁请四位上坐,自己率了五个孙儿在下相陪。一桌团团刚好坐了十人,老翁又叫把家酿好酒抬一坛来款客。 那酒的颜色竟和珊瑚一般,在觥中荡漾着,映着各人的脸色,都罩上了一层红光。
琴剑和滕薛互询别后状况,他们还是在琴剑合卺的那一年分别 的,屈指已有四五年了。琴剑就把在山上生活情形,以及杀怪兽巧 遇孝女翟绮云,中秋夜饮酒睹妖星等异闻, 一一讲给二人听。此番 下山,原为探候故人,遇洛阳访公孙龙,古堡破贼窟,到天津曾家庄又适逢拳乱,帮着曾庄诸人破拳匪,退洋兵。与翟绮云闻天声分 手后,想赴岭南探望云师三娘,沿路又消除了许多不平之事。最近 在晋豫边境,破除了鬼婚的骗局等情,一直讲到路遇龙翁邀观杏花 为止。
薛滕二人听他们说要去访云三娘,便同声说道:“云三娘不在山 中,到崂山去了,你们不必空劳跋涉。”
剑秋问道:“二位怎么知道?难道二位也曾登罗浮去过吗?”
薛焕道:“正是,我们自那年少华山一别,跟师父憨憨和尚回 去,在师父身边听训习艺,也很容易地过了两年。下山访了一群故 旧,又到螺蛳谷去访问袁彪李天豪等众英雄,住了几时,想起云三 娘便赴岭南。谁知伊先一日携了桂枝赴崂山去了,只留下徒弟吕云 飞看守门户。据说伊要在崂山住些时呢,短时间内未必就回。”
玉琴跟剑秋说道:“那么我们不必往岭南了,就折向鲁境去吧, 顺便也可至峄县看看翟绮云。”
伊又复回头向着薛滕二人道:“那么二位现在要到哪里?就和我 们一路赴崂山走一遭吧。”
薛焕道:“我们不打算去了,要紧回螺蛳谷去看看。”
琴剑齐声问道:“真的螺蛳谷中的近状如何?李天豪、袁彪、蟾姑、小鸾等都怎样了?我们一直很惦念着,尤其是在这神州板荡、 民生涂炭的时候,我们很盼望他们所栽培的那朵革命之花,能灿烂光大起来,我们访过云师,原想去关外一行呢。”
薛焕道:“李袁夫妇和陆翔欧阳兄弟等都很好,而且他们也都有 了子女。他们的雄心不衰,只是幸运欠佳,连年来招兵买马,培植 势力,可惜这期间因用人不慎,出了两次乱子。那一回不是我们赶 到,螺蛳谷险蹈了龙骧寨的覆辙,可是元气大伤,要恢复又待费好 些时了。我们这次离彼日久,很不放心,袁彪临行原叮嘱我们早回的。”
玉琴道:“闻先生也说过螺蛳谷的,也许二位回去时,他已先 在了。”
龙家诸人听他们讲着,虽不知是什么事,但听着也觉有趣。龙 潜年少性急,时时扯着滕固,问他们讲的什么。滕固笑着也讲些给 他听。直听得他眉飞色舞,非常钦佩。龙老和龙腾不停向众人劝酒, 酒又醇,菜又精,主人家情意又殷勤,久别重逢,又是在不期而遇 的局面中,怎不高兴?因此主宾都开怀畅饮,再加上跃和潜弟兄俩 很会闹酒,一桌上除玉琴微醺外,几乎无不酩酊大醉,尤其滕薛和 龙跃龙潜 。
琴剑、滕薛给龙氏祖孙挽留着,在九龙庄上一住旬日,每日盛 筵款待,龙老讲些前朝逸事、乡里奇事。龙腾却是彬彬有礼,不娴 武但很能谈武,学问渊博,诸人和他倒也很谈得来。他的几个兄弟 羡慕诸侠的武艺,一个个都要学习,老二、老五格外起劲,剑秋知 薛滕二人暇时也指点他们一二,还喜二人都肯专心,他们便也很觉 高 兴 。
玉琴却和龙腾兄弟的妻子在一起看看伊们刺绣烹饪,闲时以琴棋消遣,这些都是伊平素所不接触的,和伊们一起玩着,也另有新趣。只是久了觉得气闷,不及伊挥剑舞刀来得爽朗有劲罢了。因此 住了旬日,玉琴再也待不住了,并且伊也急于要去崂山见云三娘, 便催着剑秋要走。剑秋知道伊的性格,所以龙氏祖孙虽然恳切坚留, 剑秋也决计辞去。龙云从备了许多礼物,还奉献数百两白银作为程仪,四人坚不肯受,推辞再三,方才各取了一两件小巧的礼物,实 在他们自不愿累赘多带物件。
琴剑滕薛辞了龙氏祖孙,各跨上坐骑。滕薛本来没有骑马,龙 翁在厩中选了两匹好马赠给二人 , 龙跃和他幼弟龙潜最是依恋不舍 ,一直送出庄外十余里才回,还殷殷订期后会。琴剑滕薛四人行了一 程,便分道了。滕薛取路回螺蛳谷去,琴剑则向崂山道上走。晓行 夜宿,多无耽搁。
那时天气晴和,已是暮春季节,他们到了山东境内,天色已渐 昏黑。玉琴连日小有不适,所以剑秋主张早歇。刚好这里有个小旅店,剑秋看也还洁净,便找了一间向南的屋子,窗外是个小天井, 门外就是过道,从窗内望出去,进出的人都能瞧得清清楚楚,而外人要看窗内,却好当窗有棵很肥大的芭蕉,像绿帽一般地遮住了。
剑秋和玉琴进内歇下,小二端进茶水,安放了行李,剑秋就叫 他把门带上,因他嫌门外进出人等太杂,把门帘也放下了,只开了 靠边的一扇窗。
玉琴歪在床上,剑秋站在窗里闲看。这时天色已黑,月亮还没上,所以看出去也看不清人的面目。但是黑影幢幢,往来罢了。过一会儿小二开进饭来,玉琴喝了二碗稀粥,便早早睡下。剑秋因时候还早,便出房随便走走。才出房门没几步,看见过道那面的屋子 里,匆匆走出一个人来,一身深蓝布的袄裤,戴了一顶阔边青毡帽, 帽底低垂,衣领高耸,把脖子和眉目都给挡住了,简直看不清面形。 那人似乎很焦躁的模样,匆匆往店外走去。剑秋看这人的情形很在 可疑,故意走过他的屋门口,想看得些什么。可是那人出去把房门 带上了,屋里也没上灯,静悄悄地不像有什么人在里头。他不便逗留在别人家房外,只得走到前面去。听见掌柜的吩咐小二道:“我乏了,今晚要早些去歇,有什么事你去承当一下。你的舅舅,我看在你的脸上就留他在这儿待一晚,明儿早上赶早走。不过他吃了我两顿也该尽些力,叫他听着门户,旅客进出,他要随时留意启闭。天黑了,该谨慎门户,但也不能得罪客人,只须自己时刻关心,不要偷懒。”
小二和另外一个沙哑喉咙的男子,都唯唯应着。剑秋心想这个 掌柜的刚才招呼自己是多么谦恭,一团和气,谁知竟是这样啬刻的 小人。不愿和他多搭,剑秋便折身回屋子里来了。掀起帐幔,玉琴 仍没睡着,为了亮着灯的缘故。剑秋把灯熄了,坐在床沿,把这间 所见的和自己怀疑的都讲述给伊听。他还说:“今晚上要醒睡些,那 家伙形迹诡秘,也许不是好人。”
玉琴道:“区区小丑,怕什么。”
剑秋听伊语气虽强,可是语音含糊,知道伊要睡得紧了,便不 和伊再说什么,站起身也打算解衣就寝。抬头一看,雪白月光洒满了纸窗,他倒又舍不得睡了,把纸窗轻轻推开,站在窗前看月。听听街上,万籁俱寂,只有远远的更鼓声在晚风中荡漾。过了一会儿, 忽然听得一阵犬吠,接着便听得店门砰砰一片声响。门咿呀地开了, 便是一阵踢踏的足声,听去不止一人,约有三五人的样子,直响到 过道那面去了。剑秋正在忖度,这些又是否和刚才那穿蓝袄裤的人 一起的?忽见芭蕉树外有一条黑影一闪,剑秋急忙转身,在床头取下惊鲵宝剑,闪在窗边戒备着。可是好一会儿并没有人,只听蕉叶 外有人窃窃私语。剑秋把脸侧向窗外听着,其实谈话的人还站在天 井的南口呢,他们说得是那么低,几乎和耳语一般,可是剑秋听得 却很清楚。原来练过功夫的人,耳目的效用,自也较平常人灵敏 得多。
他听那沙喉咙说道:“什么满家洞?我可从没听见过。”
又听得小二道:“轻声些,舅舅,让他们听见,知道我们在窥探 他们,议论他们,那就别想保住脑袋。”
小二的舅舅把声气放得比小二还要低道:“这么说来,这些人必 是歹人,为什么店里要招接这班凶神恶煞呢?”
又听小二说道:“你这又是老实人的话了,开店的只认钱,不认人,只要用钱爽快,又管他什么样人!巴结还嫌不够,怎么会不招 接呢?平心说起来,这满家洞的好汉倒也不蛮,你不惹他,他也不 会无端欺人,所以有些人说他们是土匪,也有些人说他们是什么油 纸之是。这句话我也不懂是怎么解,只是看讲的人的神情,似乎称 赞他们不坏就是。”
剑秋听着,几乎笑了出来。又听小二道:“好了,我们去睡吧。 店里的客人都已回来了,您明天还得早起赶路呢。”二人一路嘁嘁喳喳地往前头去了。剑秋便也关窗睡下,可是再也睡不着,耳边只是 嘁嘁喳喳地响着“满家洞,有些人说是土匪,有些人说是有志之士……”眼前又不住晃着那个低帽檐、高领子的诡秘的人形,一翻身便坐了起来,决计去他们房外探看一番。小二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来道:“知道我们在窥探他们……就别想保住脑袋。”
剑秋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提了宝剑,重复把衣服束紧,轻轻开 了房门出来,谁知才跨出门口,偏逢小二执了烛台过来,问道:“客 官往哪里去?”那一双含疑的目光,直停留在他手里的剑上。剑秋只 得推说是要小溲,因夜深在客地恐遇歹人,所以随带宝剑防身。
小二道:“客官放心,小店没有发生过使旅客吃亏的事,客官胆 小,待我伴同前去就是。”小二说话是很高的,剑秋只得跟他同去。 一会儿,小二又殷勤执烛送回。
剑秋留心过道那面的屋子,起先是暗着的,经小二这么高声一 谈,屋里又亮起灯来。剑秋回房时,那边屋子打开房门,走出一个 人来,小二忙去招呼。剑秋不便站住了看他,只得进来。听得小二 和那人一路问答也是向后面而去,剑秋暗恨掌柜的过度谨慎,深更 半夜地还叫小二巡视门户,撞破了自己。现在已惊动了人家,不能 去探窥,说不定小二还怀疑他是坏人。对于他的信任,还不抵对于 满家洞的人呢。
剑秋一懊恨,在床上便莫想睡熟,惊醒了玉琴,问他什么事, 剑秋从头详说了一遍,玉琴道:“明天早起,等他们走时,我们跟踪去就是,在这里也探不出什么首尾来。”
剑秋听了也表示同意,便安心睡了。迷蒙中发觉那诡秘的旅客逃了,他连忙追踪而去,才要抓住,偏偏后面有人拉他, 一回头, 那旅客已无踪影了。
第十一回 探秘搜奇有心寻间道 残山剩水无意见故人
剑秋恨恨地把拉他的人瞪了一眼,却原来是玉琴。玉琴拉着他 的臂膀道:“天亮了好久,昨晚计算的事,今天该起来办了。”
剑秋方才明白玉琴把他从梦中拉醒了,看帐外天色大亮,便咕 哝道:“只怕已迟了,怎么你不早些叫我?”
玉琴笑道:“不怪自己贪睡,却怨人家叫迟了。你知道我叫了你 多少时才醒的?也不知你在做什么好梦, 一脸的得色。不是我狠命 地拉你,还不知什么时候醒呢!”
剑秋不由好笑起来,便把适间的梦境告诉了伊。玉琴道:“说不 定,他们真走了呢,我们赶快吧。”
玉琴开门叫小二打脸水和收拾行李,瞥见通道那面的房门大开, 小二正在里面扫除,看样子是客人已经去了。伊回头问剑秋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屋子?”拉着剑秋把小二正在扫除的屋子指给他瞧。
剑秋跺足道:“糟糕,糟糕。”说着就走到那边去叫小二。顺眼 向屋里一看,除了小二,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就随口问小二:“这屋 里的客人都走吗?”
小二道:“是,早就走了。”
小二撇下剑秋,带上了门去打脸水。剑秋回到自己屋里,小二 把脸水也打来了,玉琴就叫他把行李收拾起来,随口和他有搭没搭 地闲谈。又取出一些碎银赏给他,因话搭话地就问起那屋里住客的 踪迹。小二得了银子,心里一欢喜,就都说了出来道:“这一批人行 踪诡秘,也不知是好人还是歹人,可是在这一方时常进出,倒也没 听说出过什么乱子。”
玉琴道:“他们时常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二道:“也不详细,有时他们说来办货,有时却不见他们办什 么东西。”
玉琴道:“今天早上什么时候走的?”
小二道:“天还没亮就动身了,他们时常来得很迟,去得很早。”
玉琴道:“他们往哪一条路走的?”
小二不懂为什么伊对于这问题很感兴趣,抬头看看伊,挂着一 脸和蔼的笑容,又想起怀里白花花的银子,便又答道:"向东面大道 上去的,这时大约也走了好几十里路了。”
玉琴又道:“听说他们是满家洞来的,他们这时候是回去吗?满 家洞在哪里?怎么我们从来没听人说过?”
小二道:“我们也是听人说,满家洞就从东面大道上一直去,不 过二三百里路,也有人说不是这样走的,可是他们今晨确是从东面 大道一直去的。”小二说着话,已经替他们把行李收拾好。
剑秋也已漱洗完毕,玉琴只洗了一把脸,头上包了一块帕儿, 剑秋已从外面买了些点心回来,和玉琴俩吃了。玉琴又顺手给了些小二,小二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剑秋算清了账目,和玉琴俩带了行李,跨上龙驹花驴,也直奔东面大道上去。
剑秋在马上对玉琴道:“他们没骑牲口,我们加鞭追去,也许还 追得上。”
玉琴点头道:“是。”
二人各催跨下坐骑。好在这条大道行人很少, 一马一驴,直和 风驰电掣一般,在路上直蹿。可是到了晌午时分,他们一路留心, 也没瞧见这群诡秘的旅客,算来他们的行程已超过早行的旅客了。 这里一带树林夹道,野花丛生,香气袭人,他们也赶得乏了,就下骑坐在树下休憩一会儿。
玉琴道:“这地方枝叶葱茏,花气清芬,确能令征人疲乏的身心 顿觉畅舒,可惜的缺少一缕清泉,使人马渴不得解。”
剑秋指着对面挂满了梅子的树道:“摘几个梅子来吃就是。”
玉琴笑道:“像珍珠样大的梅子可以吃得吗?即吃了也解不得 渴呀。”
剑秋也笑道:“你不会假定它是大的么?本来你又不吃梅子,看 见了这酸得满口生津,这会你只要假想这一树又大又青的梅子,你 摘了一个在嘴里,酸得口涎直流,不是就不渴了么?从前曹孟德叫 他部下望梅止渴,你现在就叫想梅止渴。”
玉琴站起来拍去了身下的灰尘,笑啐道:“少说废话,还是到前 面去打尖吧。”剑秋也笑着站起身来。
他们坐在那里时, 一直留意着两面往来的行人,可是这半晌也 没有人走过。他俩解下拴在树上的坐骑,正待跨上,剑秋忽把玉琴 一拉,指着后面道:“你看,那面尘头扬起,是有人来了,我们且闪 在一旁看着。”于是两人仍复坐下,装作休息的样子。
一会儿果见两骑马飞奔而来,两人留心马上的人,忽见下骑叫 道:“女侠,剑秋,你俩怎么在此地?听说薛滕二位说起,你们已在 少华山成了嘉礼,可惜我们没有知道,少贺失礼了。听说你们婚后 住在山上,是几时下山来的?怎么不到峪中来玩?袁头领和他的夫 人都时常思念你们,便是内人蟾姑也时常和我谈起的。”
这个说话的正是从前龙骧寨中的雄主,后来给杨乃光出卖了龙骧寨,由玉琴介绍到螺蛳谷去的李天豪。后面一人是小子龙陆翔。 四人相见,欢愉莫名,琴剑看天豪似乎苍老了些,不过豪迈英爽的气概却不曾减去分毫。小子龙倒仍是那副样子。他们看剑秋伉俪时, 还是和从前一样,可见他们养性山上,生活恬适,虽然下山来,风尘仆仆,长途跋涉,但他们干的都是快心快意的事,精神的慰藉, 足以解去疲劳,使人年青,自然和天豪在谷筹谋计划,劳于职责的人不同了。
四人互询了些别后状况,琴剑向天豪探问了袁彪伉俪和蟾姑等的好,又问起谷中近况,并告诉他们九龙庄观杏,遇见滕薛二位。 天豪道:“我们离谷时,他们二位还没有到。如果他俩在山,这一趟我也不出来,而要烦劳他们俩了。”
琴剑就动问天豪等的行止,天豪道:“说来话长呢,此刻腹饥 了,且到前面打了尖再细讲吧。如果二位没有其他重要事情,最好 能和我同行一遭,这兴趣也许不减于你们以前大破天王寺等机 关哩。”
玉琴讶道:“如此说来,二位是去破什么匪类的巢窟的吗?既然 连你们在关外的也闻名而来,那一定在地方上为害不小了。不知在 什么地段?如何我们一路来倒也不听得人们提起呢?”
天豪这时已和陆翔重复纵身跨上马鞍,且不答玉琴的话,用马 鞍一指琴剑的驴马道:“请上坐骑,这个哑谜,且让它闲搁一下,等 小弟去前面修过五脏神庙再行详解注释吧。”说完一笑,扬鞭先行, 陆翔催骑随在他后面。
剑秋玉琴当即树上解下驴马,骑上加了一鞭,不一会儿就追上 天豪了。剑秋高声叫道:“天豪兄,我们追上你了,这里距市镇还有 好些路呢,何不就把那个哑谜说出,也好解路上寂寞。怎么你数年不见,说话会变成这么吞吞吐吐的不爽快?”
天豪回头向他摇摇手,又把嘴朝前一努。剑秋和玉琴是双骑并 行的,见天豪做作,便转脸对玉琴道:“不知道他闷葫芦里装些什么 药,也许故弄玄虚,有意装作那怪模样,知道我们好管闲事,借此 玩笑罢了。”
玉琴深思着没有理会他,剑秋笑着喊伊道:“喂,你想什么?为 甚不理人?”
忽见玉琴若有所悟道:“也许就是这条道儿。”伊说完看着剑秋, 等候他回答伊的揣想是否不错,可是他哪里知道伊没头没脑的一句是指着什么说的,便问道:“你说什么呀?”
玉琴道:“我们在这条大道上来的目的是什么?”
剑秋方才恍然,也点头道:“准是,准是。”
这时天豪陆翔也都缓辔而行,他们夫妇俩的谈话,也传入了他的耳管,便笑问剑秋道:“你们贤伉俪在办什么交涉,是是否否的?”
琴剑同声笑道:“就猜你那哑谜儿。”
天豪先向前后左右一望, 一条广长的大道上,除了日光树影外, 便只有他们四骑士,别无旁人,才问剑秋道:“你们是怎样猜的?倒说给小弟听听看。”
剑秋先对玉琴一看,和天豪道:“我先说三个字,你听对不对, 满家洞,是不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天豪点头道:“着着,看来你们也是这条道儿去的吧?”
剑秋也点点头,天豪便问剑秋洞内详情如何,剑秋摇头笑道: “不过听人说起这个洞名,内容如何,却一些儿不知,所以想去探一个究竟。”于是把旅店中所闻所见的讲给天豪和陆翔听。
天豪道:“这么说来,还是我们比你们知道得多些呢。”
玉琴听天豪这么说,便催他快讲,剑秋也急于要破除他一天来的疑团,连催天豪讲。天豪看见前面不过一里之遥,树林尽处,便 是市集,有酒旗飘飘风中,便道:“前面便有人家,不及细讲,让人 听去了不便,还是饭后慢慢细谈吧。”
玉琴性急,听了半天,好容易天豪露了些口风,但又因行近市 集,不肯讲下去,伊只得耐着,四骑牲口一阵风似的到了市口。正 有一家小酒店叫醉白馆的,就在面前。四人下了坐骑,把牲口拴在 店前的大榆树上,解下行李,步入店内,跑堂的赶紧上前招呼。
这店除了门口一副炉灶, 一个账柜子,所占地位所余无几,挤 挤地排了四张桌子,安了十来只条凳。这时店里除了掌柜兼跑堂和 一个下灶的外,客座内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豪一看室浅座 挤,他携了行李,就拣靠门口的一张桌子坐了。跑堂的抽下肩头的 抹布,拂拭了一会儿,排下箸碟,便向四人问要些什么吃的。四人 看看灶上零零落落排着无多几样菜肴,笼里蒸的馍馍倒是满满的正 冒着白汽。就道:“你们有什么吃什么,方便的多要些个,不方便的 我就少要些个,也省你们麻烦。”那跑堂的连声谢着客官照应,便吩 咐下灶的预备去了。
这时日色当檐, 一树榆钱泻影入屋,桌面和四人身上都像洒满了金钱一般,一只白猫蹲在槛上,迎着日光,洗脸搔耳,舔理毛片, 满身白毛,洁净无瑕。榆叶的影儿,洒在它身上,又如斑斑圆纹, 很觉美观。猫的身体时时颤动着,榆叶的影子也因风时时摇漾着, 猫身上的圆形花纹也时时变换。玉琴看着,很觉有趣,不由出了神, 也忘了催天豪讲满家洞事了。伊正看得出神,剑秋招呼伊吃东西, 才见满满当当已摆满一桌子了,另外两个桌子也挤满了食客,跑堂 的忙着奔走招呼,不停地撩起围腰,直抹额上的汗。
玉琴好几天因身体不适,也没好生吃东西,这会看那现蒸的馍 馍,又白又松,面前又放着一大碗鲜汤,倒是引起了伊的食欲。刚才没有遇见天豪等前,原是为口渴急于赶来打尖喝汤的,待遇见了 天豪,倒又把口渴忘了。这时看见了这一大碗又热又清的汤,把伊 的口渴倒又引起来了,连忙端起汤来就喝,觉得鲜美无比。可是见 剑秋喝了一口汤,却摇头对天豪道:“究竟小店里没有好东西吃。”
玉琴揪着他道:“别剔精拣肥的吧,我觉得好几天来也没吃到这 样配口味的东西了呢。”
剑秋见伊拈了馍馍就着汤,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自是愉快, 当然不和伊分辩。吃完了由天豪抢着会了账,略略歇息片刻,便重复向那大道上驰驱。奔了约莫有廿余里路,道路稍狭,两旁尽是丛林,路的宽度,刚好容他们四骑并行。好在这条路十分冷清,除了 他们四人外,别无人形。听了林中鸟鸣叽叽和道上的蹄声嘚嘚,做着似乎节拍的应和,会叫人静极欲眠。
天豪等放缓了辔头, 一路且行且谈。琴剑才晓得谷中近况和满 家洞的内情。又知闻天声曾到过谷中,却见薛滕不在谷中,所以不 曾遇见。又在天豪等来鲁前离谷他去,否则此行探满家洞之事,又 不会少他了。
原来袁彪自琴剑介绍了李天豪夫妇到谷,共襄大计,他十分欢 喜。又以天豪智勇双全,秉性义烈,非常信任,又得薛滕二人帮助, 谷中诸事日见发展。但是消息传来,国是日非,因当国者的颛预, 致人民涂炭,满汉之间歧视甚重。巍巍华胄,却受着双重压迫,内 患外祸,交相煎迫。生活在世外桃源洞天福地中的袁李之徒,眼见得自己的同胞肝脑涂地,听人宰割,不用说那一缕革命之火,在他们的血液里沸腾起来。便积极地想增厚实力,收买粮草,招抚兵马, 不数月成绩很是可观。
他们满怀乐观,防卫稍差,不知如何给混进了奸细,假作卖粮 食的。这人原是常和谷中做交易的,袁李等一点不起疑心,疏于防范。给那厮放了一把火,把谷中多年的存粮烧去了一半,虽然发觉得早,没有全毁,可是损失也就很大了。不但新收买的全给烧掉, 反连历年所积的也蚀去了不少。那个奸细倒没有政治背景,只是附近的匪徒妒恨谷中势强,恶意中伤。
又有一次,是关外的胡匪曾因劫掠正当商客,遭袁头领撞见击 退,由是衔恨,处心积虑,趁谷中招兵买马时,几个胡匪假作由远处慕名求入伙的。那几个人倒都生得状貌英武,举止豪爽,言语之 间,又显得很有正直的见解、义侠的怀抱,又哪里知道他们心怀叵测,为奸作怅的呢。袁头领和合寨的人都十分欣辛,为山中庆得人, 以为革命大业可成,就十分信托,把操练新来弟兄的事交付他们。 谁知他们暗中收买,捏辞破坏山中声誉,新来的人信心不坚,很多 受了他们的笼络。他们手头又阔,常以小惠示恩,在谷中混了大约 月余,暗中和外面的胡匪通了声气,约定在中秋夜举事,里应外合, 要占夺山寨,杀尽头领和他的亲信。
刚巧他们在树林里秘议的时候,滕固薛焕回谷经过林外听见, 知是谷中新招的弟兄叛变,就把听得的话告诉袁李等知道。袁李等 还在将信将疑,恰好有一新来小头目因曾受小鸾救母之恩,不愿和他们同事,私下来小鸾处告密。小鸾来寻袁彪告知,和滕薛的话不谋而合。当时袁头领自然十分震怒,就和薛滕等计议停当,暗中提 防,将计就计,乘势杀他一个净尽。那批胡匪自以为计划周密,神鬼不知,定能一举得手,哪知反成了瓮中之鳖呢。
琴剑等听了也为他们捏一把汗,都说亏了滕薛赶回,否则光是 一个小头目告密,袁李等还不肯深信哩。
天豪讲完谷中近年所遭,不觉深深吁口长气。欲图扩展,反遭 了两次不小的损失,很为他们事业的前途担忧。琴剑劝慰了一番。 玉琴最要紧的是要听天豪讲关于满家洞的事,便催他快讲。天豪道:“提起满家洞,正和我们抱着同样的志趣,为了要增强革命势力,加 速民众的复兴,我们不顾危险,又来做一次纠合同志的尝试。谁知 又耗了银钱折了人呢。”
琴剑同声讶异道:“既然他们也和你们走的一条路,怎么会加害 你们的人呢?”
天豪道:“为此参不透,所以小弟要亲走一遭啦。”
玉琴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豪道:“这个所在,说起来历史很长,还是在顺治年间,明社 初屋,清兵南下,亲王豪格驻军济南。青州有贼反叛,其实是明义 民起事,大概以势孤力单,而为豪格所破。至于满家洞里的一伙, 却很费了豪格一番心思气力呢。”
剑秋问道:“如此说来,满家洞当日已为豪格所破,如何现在还 有人存在呢?”
这时他们的四骑牲口正缓行在一片草原,夕阳已斜挂林梢,天 半朱霞,照射在碧草地上,闪耀着一片彩色。在旁边久守静默的陆 翔忽把手中鞭指着马前一堆焦黄的草道:“可惜,不知什么人把这碧 绿的草原中,烧黄了这一大片。”
玉琴接嘴道:“这又有什么可惜?过一阵子倒又可长一大片绿 草了。”
剑秋原是候天豪答话的,忽听他们二人在旁打岔,便也接嘴道: “这就是叫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们难道不知吗?”
天豪笑道:“剑秋兄既知道这个,怎么刚才却问起满家洞人如何 现在还有存在的话呢?也不是跟这个一样吗?”
玉琴不等剑秋说完,却先开口道:“这一段故事,我现在记起来 了,好像听得曾家的毓麟说过。那个满家洞占地很广,有二百几十 个巢窟,是明遗民所据,想重复明社的。豪格以为土匪,遣派大军去剿,绕余郡王阿巴泰也帮他去攻打各穴,可是还有两个大洞,深 奥邃秘,无法攻入,绕余郡王想出一个绝计,把两个洞堵塞住,余 众便都饿死在里面,其他各洞也都给他堵塞,满家洞患也遂弭 平了。”
剑秋道:“既已堵塞洞口,里面人已饿死,现在怎么又会有人盘 踞洞中呢?不要是冒名的吧?”
李天豪道:“听说另有间道可通,清兵没有发觉。初时满家洞人 也不敢出外,后来相隔年久,官军也已不复再记得满家洞的事,他 们才又从间道出外,重整实力,再图继续先人遗志,来干一下呢。”
剑秋道:“那么他们的势力一定很雄厚了,有这么悠长的历史。”
天豪道:“听说也不过四五百人罢了,因当时洞中留守的人原不多,后来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意志薄弱的动摇了,早时又不敢出来活动,即偶有和外人相通,也很隐秘。近年来方才逐渐有人知道, 但也很秘密。他们一方面要扩展势力, 一方面又防人破坏,密设陷阱。本来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年前欧阳仁因公出外,在途中遇见他的表兄林盛富,是在青州设粮食铺的,这一次到关外采办杂粮, 和欧阳仁相遇,谈一些别后状况。牵涉到买卖的好坏、地方的治安, 林盛富就谈起了满家洞事,欧阳仁听在耳里,回寨就告诉了袁头领。 袁头领一听,便有心结为同志,欧阳兄弟自告奋勇,愿赴鲁联络。 可是一连数月杳无回音,寨中着急,差急足来林家铺子探询,才知二人从间道往探满家洞, 一去未还。这条路名叫禁贤镇,也是林某听人说的,是否确实可信,连他也不知道。”
剑秋道:“二人既去而不还,当然可通洞内,否则岂有不退错 之理?”
天豪道:“我们也是这么想,所虑的是洞内人的行为。有些人们 志在复兴明社,不扰百姓,但到了此地近时,却也有人说他们行同盗匪,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呢。”
玉琴也插嘴道:“只怕就是对外宣传是心存故主,意图复仇,实际只是敛财植势。既然洞中密设陷阱,暗中自然做害人的勾当。这种人欺世盗名,假善济恶,哄骗得多少人受他们的愚弄,真是该杀。 到我手里, 一个也不得叫他活。早知如此,昨晚旅店里的那几个家 伙,都不得让他们走。”玉琴是越说越气,蛾眉紧蹙,玉颜晕红,映 着霞光夕辉,格外显得红了。
天豪陆翔听说什么昨晚旅店的人,便同声问伊是否遇见了洞中 的人。玉琴未及回答,剑秋接嘴便把昨晚在旅店所见诡秘的旅客, 和小二的讲述一一讲给李陆二人听。天豪道:“照小二这么说,洞中 并不是藏垢纳污的恶薮了?不知欧阳兄弟是遇害了呢,还是遭他们款留?但他们该知寨中牵挂,怎令信也不给一个呢?其中的理真叫 人参不透。”
玉琴道:“准是歹人,我们此去,欧阳兄弟还在也罢,如果被 害,我们必把满家洞填满了回来,其实我们这几年来,很久没有畅 畅快快地杀一场了。”
天豪笑道:"所以小弟说,这个地方,如需要用武的话,其热闹 不减你们当日破天王寺邓家堡等处哩。”
陆翔叹息道:“如果这样,欧阳兄弟绝不复在人世了,我们相聚 数年,志愿未成,遽尔死别,未免教人伤感。”天豪等听了,也都 凄然。
天边一阵归鸦飞噪,剑秋道:“鸟归巢了,我们也该加快几鞭, 找个宿处才是。”于是四人停止说话,各把坐骑一夹,三马一驴,便 像箭一般地直驰过去。不到一盏茶时,便到了州城里面,在一条横 街上找到了宿店。
那旅店倒很大,他们在最后一进要了两间向南的房,倒是屋宽庭敞,十分通气。而且这店住客不多,前面几进住的人较多,他们 住的一进,只有他们四人,别无旅客,却是很清静。四人把坐骑交 给店家,上厩槽喂养。行李在房中安放停当,已是上灯时分了。剑 秋吩咐侍者,叫下了酒菜,就在天豪房中饮谈。
四人议定,当晚早息,明天一早,天豪和陆翔同寻到林家铺子 里,去探听欧阳兄弟信息和到满家洞的路径。琴剑在旅店等候听信。
玉琴性急,天豪等去了多时,不见回来,伊和剑秋说要去街上 找他们。可是剑秋说:“偌大一个青州城,我们又没问得天豪林家铺 子的所在,到哪里去找?等一会儿他们自会回来,不要性急。”
剑秋就和伊锁了房门,知照了侍者,店内店外四面闲走了一回。 回来一看天豪的房门仍下着键,知是还没有回来。看看时候已近晌午,侍者来问午饭的添菜,玉琴叫等天豪等回来再说。
剑秋却关照了饭菜。他道:“也许他们不回来吃了,已到了这个 时候了。”
等到饭后,仍没回来。琴剑二人吃了,又过了一会儿,方见天 豪和陆翔来了。这天天气燠热,二人又没骑牲口,跑得一身汗。玉 琴急问消息如何,可是二人却先要紧回房洗脸更衣,对琴剑道:“话 长呢,等我们换了衣服,再过来细谈吧。”
李陆换过衣服,就到琴剑房里来。剑秋问他们吃过饭没有,天 豪道:“就为了林盛富死拉活扯着吃饭,所以才回来得迟了。”
剑秋问道:“欧阳兄弟有什么消息吗?”
天豪摇头道:“没有,我们找到林家铺子时,偏偏盛富不在,问 店里的伙伴,他们也不清楚欧阳的事,只叫我们坐在铺里等着。倒 等了好半天,林盛富才来。”天豪见剑秋彻来一壶新茶,便倒了一杯 喝着道:“林家的菜也不知是谁做的,简直咸死了,把人吃得口渴得 紧,可又没有好茶喝。”
玉琴道:“现在可有好茶喝了,不渴了,快讲正经吧。”
天豪放下茶杯,继续说道:“林盛富对于往满家洞的间道也只是 听得人说起,是在离这里有七十里的景贤村,有路可通洞中。他告 诉了欧阳兄弟,他们弟兄俩就在第二天清早去了。临行曾约定,若 能谈得成交易,至多半月必返,若交易不成,隔日就来。过半月不 来,就遣急足赴锦州汉盛粮食行通个信。”
天豪讲到这里,琴剑都不懂起来,问他汉盛粮食行是什么所在, 怎会代山寨通信,欧阳兄弟说的交易是什么交易。天豪又倒了一杯茶在喝,陆翔在旁就替他答道:“汉盛粮食行是只收进不卖出的,就是山中派干员在锦州开办的,欧阳兄弟和林盛富亦说是在做粮食买 卖,到满家洞去为兜揽大批粮食交易。林盛富和洞中人也常做交易, 不过只是在他铺子里,他却没有到洞里去过。”
天豪道:“欧阳兄弟一去二十天也没回来,林盛富着急起来,就派急足来锦州汉城报信。我们计议了一回,就决定由小弟和陆兄弟走一遭。可是问那林盛富,也问不出什么头绪,光知道了个景贤村, 倒是死拉活扯地定要留着吃饭,很花费了他几两银子呢。”
剑秋把几个指头轻轻地击着桌面,侧着头随口问道:“那么现在 打算怎样办呢?我们也从欧阳兄弟一去不回的那条路上走吗?”
天豪反问道:“不从这条路走,还有哪一条可走呢?”
四人沉默了一会儿,玉琴首先站起来道:“走是只有也走景贤村 了,除了这我们又没有探听得别条通路,我看天色尚早,七八十里 路,今儿又赶得到,我们就此去吧。”
剑秋见李陆二人也站起点头道好,忙伸手拦住道:“且慢,且慢,我们的行李牲口,都不宜带,先要找一个安顿的所在,同时干 粮也不可不备,那满家洞听说地界四县有二百多个洞穴,当然走起来路很长,这个间道是当时不为官军发现的, 一定格外幽邃诡秘、崎岖曲折,离开洞穴说不定有着 一 大段路程,我们怎可不带些 干粮?”
天豪等都觉得剑秋的话不错,当时议定,把牲口行李寄存店中, 当日下晚出街买些应用物品,明天侵晨早行。四人就锁上房门,到城内各街道闲逛了一回。要买的东西都顺手买了回来,又在城街酒楼上饱餐了晚饭,方才回店。
一宿无话,天方五鼓,四人都已起身,梳洗完毕,各进了些干 粮,除随身备带应用之物外,都扎束在行李内。把店小二叫来,言 明四人有事出城去几天,两个房间,合并一间,把行李都寄存在内, 四骑牲口,都寄养店中,房金和牲口喂养费,先存五十两纹银在柜, 又赏了小二几两。天下只要有钱,无不妥当。四人和客店掌柜的讲 了一阵便出门了。
这时晨星寥落,残月犹存,虽然时值清和,晓风犹带寒意,扑 面风来,四人都不禁把披的大氅紧了一紧。天豪记得林盛富说的出 城东门,向东直行,约七十里就到景贤村。出了城门,迈上大道, 剑秋跳上高处,向后望去,昨天来的路,不是蜿蜒着跟现在所行的 直接吗?他想起和玉琴俩问店小二满家洞路径时,店小二也说是向 东大道上直行就到,如今林某说的也是向东,大致不错。但欧阳兄 弟怎会一去不回?总不至走错了路头,可疑的是洞中人的行为了。
他们几人脚下都很来得,可算行步如飞,只陆翔稍差点罢了。 不过半日,他们面前横着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 一端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 一端是丛密如篱的森林,看进去幽暗不辨路径。他们走到这里,不知该从哪一条路走了。路的方向,都已不正,小路是做半月形的,两端都是向东, 一端看不出路, 一端虽是小溪,溪对面倒是有两条岔路,右面的一条顺水势倒向后面,却可通他们来的大路,左面的一条路, 一头通右面的路, 一头直通前面,也不知有多少深长。但是两旁荆棘丛生,看样子不是容易走的。
四人正在踌躇,又没处找人问询。玉琴前后瞭望,却看见一个 樵子,担着一肩青枝绿叶,在后面路上走,看样子便是从溪对面来 的。伊就一拉剑秋道:“就找那个来问一下。”
那人比他们落后有四五丈远,并且又背着他们走的。可是剑秋过去,不过跳了几步,就到了樵子的身后,轻轻在那人的背上拍了一下。问道:“借问樵哥一声,这里到景贤村去该打从哪一条路走?”
谁知那樵子是个老聋子,只觉得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别转 脸来,抚着一嘴雪白的胡子,两眼含着讶异的光,似乎奇怪剑秋为 什么拍他。剑秋还不知道他是聋子,见他别转脸来不说话,又含着 笑问他一遍,可是那人还是没有听清。见剑秋的嘴唇翕动,知道是 向自己问话,便大声道:“客官说的什么?请高声些,小老儿的耳朵 不很方便的。”
剑秋不防他说话会用那么大的劲,初时不由一震,后来听他自说是个聋子,方才明白他所以这样大声说话,因为聋子的听觉不灵, 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说起话来总是较常人为高。剑秋于是也提高了声音,问他到景贤村该走哪一条路。那樵子笑呵呵道:“客官要到景贤镇吗?喏喏,就是溪对面那左一条小路,直通镇上的。不过你 要先从右面的路走去,这条路渡溪就通大道,有人架了一块石条可 行。左路是没有什么可能的,除了渡船。可是因这里渡船出过事, 现在没有了,要去只有倒走这边的石桥。”樵子指着架在溪上的石条 道:“不过这么一狭条,不惯走的人,还是过不去,小老儿是走惯了 的,每天得走上两趟,倒觉得和康庄大道一般的平坦呢。”他说了一 大堆的话,又把枯瘦的手指抚着雪白的胡子,呵呵地笑了一阵。
剑秋也没在意他那得意的神色,既问明了道路,便向他道了谢, 回身三脚两步,跑到了原处。玉琴和天豪陆翔都在树边等他。剑秋回来,向溪那边左首的路一指道:“就是这条路通景贤村的,不过那 聋老儿把景贤村说成景贤镇了。”
陆翔道:“大致不会错,年纪大的人说话不清楚是常有的。”三人听陆翔这么说,当然没有异词。四人走到小路尽头, 一纵身都跃过了小溪。那聋樵子还以为剑秋必去招呼同伴,他们如果退回来, 不能渡溪走过时,便把肩上的扁担卸下,给他们打过扶手,所以还站在溪边等着。远远望去,四人并不回转,似乎跳过溪水,他不由 咋舌,暗暗称羡,挑担自去。
且说琴剑李陆等四人在小径中走了一程,约莫十余里光景,便 见前面豁然开朗。小径尽处是一个荒凉的小镇,零零落落没有几户 人家,倒也有一面白布的酒旗在野风中飘扬。四人走得口渴了,便 向那小酒店走去。
小酒店里不多几副座儿,倒是坐满了人,四人不由觉得稀罕。 且看那些饮酒的人,满脸横肉,竖眉暴眼的,都不像是安分的人。 四人一面喝酒, 一面不觉都注意着那些人的行动。那些酒客向来没见过这山野荒镇之中有这样气度的人,不免也目光灼灼,尽在四人身上打转,尤其是对着玉琴。玉琴见一个猴儿形的,眯着一双邪眼, 不住地看着伊,嘻开了嘴, 一副口角垂涎的馋相,不禁暗骂一声, 别转娇躯,再也不去看他们。
他们四人虽坐着喝酒, 一面却向店外瞭望。对面是几座楼屋, 有的关上了门,有的却敞着门户。孩子们在阶前玩着泥块,妇人们在门口绩麻纺纱,有的搓绳,也有手里缝着针线,闯家踏户,找人谈话,却是不见一个男子的影儿,除了闲坐在酒店的诸人之外。
左面便是他们来的一条小径,向北是一带小松林,过去却是陡 斜的山坡。那座山虽不过高,却是不小,而且绵蛮蜿蜒,穷一人的 目力,竟不能看清它的终点在哪里。不用说这小小的荒镇,是在山的包围之中了。逶迤的山脉,正做了这山镇的天然围墙。店后的背 景,他们将跨进酒店时已看清了的,过去百余步,也错错落落地有 数十家泥墙板门的矮屋,这些矮屋的后面,尽是阴森森的密树丛林, 似乎树林里还有许多隆起的古坟呢。
他们喝了一点,口渴也止了,这小小的山镇,跑遍了也不满二 里路,却看不出打哪里去寻满家洞的入口,想向店家探听一下,又忌着这一班向他们眈眈而视的酒徒,诚恐泄了行状,不能达到目的。 喝了一会儿,付了店账,便想向四周走走。和那些乡妇们谈谈,也许能探问些头绪出来。
四人走出店来,向四面看看,除了房屋以外,都是林木和那迤 逦不绝的山冈。既不知满家洞在哪里,更瞧不出除了他们来时的小 径外,另有别的通路。
剑秋道:“那樵夫不见得白给当我们上吧。”
玉琴道:“我们只问他怎样到景贤村,可没问他如何可到满家 洞,这里若果是景贤村,樵夫便没有冤我们,冤我们的该是那林盛 富,欧阳兄弟一定也是给他冤得出了乱子。”
天豪道:“那姓林的倒很忠厚,怎会平白地给亲戚们吃苦?我相 信不会。”
陆翔道:“不过也奇怪,欧阳兄弟到了此地,既找不着路,也不 至迷失了不回去呀。这姓林和那樵夫总有一个的话不可信。”
天豪道:“我看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但看酒店里那一伙喝酒的, 不是贼头狗脑,便是竖眉瞪眼的,都不像守本分的,说不定欧阳兄弟给这伙人害了。”
玉琴摇头道:“不会,这伙人至多是几个剪径打闷棍的小毛贼, 欧阳兄弟到底也是江湖上闯惯了的,而且能耐总不见得比这几个小毛贼不如,也不至落在这班人手里。”
天豪沉吟着向村周围又瞧了一眼道:“我对这一伙酒徒和这些疏疏落落的关着门的矮屋,都不能无疑。不要看它是一个荒凉的小镇, 也许是什么匪类的巢穴。”
剑秋道:“我们且先探明了这里的地名再说。”
那边有一个妇人,手里拿着一只扎花的鞋面,站在门槛上跟隔 壁在门口纺纱的老妇人正闲谈着呢,玉琴走上前,向那站着的妇人 施了一礼,指着她家西边关着门的屋子问道:“请问大嫂,这家的人 在屋里吗?我是他家的亲戚,因见门关着,不知里边有人在家吗?”
那妇人原是最好说话的,今是玉琴这样一个体面漂亮的人来向伊问话,态度语气又是那么和气,就忘了村中的禁忌,笑着回道: “啊呀,姑娘你别弄错了,这屋里没有人住的呀。”
玉琴也笑道:“我没有错,记得我还来过一次,他家是住在那间 屋里的,你们这里不是叫景贤村吗?”
那妇人正要答话,偶然向对面一看,顿时脸色改变,转身回屋, 把门砰地关上了。
玉琴和伊说得好好的,突见这种变态,不胜诧异。忙回头去看, 原来那批竖眉瞪眼的酒徒都站在店门口,紧瞧着伊们呢。玉琴心想: 这班人果不是善类,所以妇女们都赶忙躲匿起来。伊想再问那纺纱 的老妇人,伊这么白发婆婆,总不是得还怕匪类垂涎而躲起来吧?
谁知玉琴转身去找伊时,很出意外的,伊竟也吓得老颜失色, 连忙搬纺车关门人内去了。玉琴倒好笑那老妇人过分,同时伊又听 得有一个很尖脆的女音在喊道:“大狗,快回来,别和人家搭话,仔 细你老子揭你的皮。”
玉琴回头去看,见陆翔俯着身在和一个玩泥块的孩子说什么呢。 那个妇人许是那孩子的母亲,很着急地在叫那孩子回去,不准和陆翔搭话。那妇人的眼色,显然也是畏惧着酒店门口的一群。玉琴这时方才明白自己的猜度还太简单,在这里不但妇人,连壮夫孺子都 畏惧着这一群,不知是怎样的恶魔?今天自己遇见,倒要见识见识。
想着正要蹿过去,忽见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不住以衣袖抹 汗,气急败坏的样子,在向这一群诉说着什么。 一望而知是赶来报 告消息的。于是这一群凶神恶煞似的人, 一个个面呈异容,不暇来 管镇上的闲谈,纷纷和那报信人一同走了。
玉琴和天豪等都十分注意这群人的行踪,只见他们走到酒店后 面,绕过许多矮屋,竟走向那密树丛林里去,渐渐地隐没不见。那 个黑猴落在最后, 一双邪眼,不住回过来射着玉琴。当他走进树林 的时候,还别转脸来,远远地瞅着玉琴做着轻薄的笑。
玉琴十分愤怒,就要跟踪追去。剑秋因见天豪又在和刚才关门 进去的妇人问话,他拉住玉琴同去听。原来天豪在问伊们,为何不 肯答话?刚才酒店里的一群是什么样人?那妇人悄悄地说道:“他们 不许镇中人和外人搭话,要不然,重则处死,轻则驱逐。你看那些 空关着的屋子,就是例子。屋主人死的死了,赶的赶了,我们还要 活着过日子哩,怎么还敢多嘴?”
天豪也悄悄道:“你们为什么受他们的压制?他们是奉的王命 吗?现在他们已走,你们可不怕了,讲点给我们听,停会儿自有重 谢。现在这一伙人往哪里去的?那树林是否有路?通什么地方?外 面传说的满家洞是不是通这里的?如何去法?”天豪一边问,一边掏 出一绽银子,愿作为谢仪。
那妇人怕受累,又回身关门,在门缝里轻声说道:“这里不是好 地方,天色快晚,赶快离开此地的好。”说完,把门关了起来。
天豪隐约还听得妇人叽咕道:“满家洞,满家洞,洞里都是吃人 的老虎。这些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都愿来送死?你也来问,他也来 问 …… ”
天豪一拉剑秋道:“是了,我们回去吧。”
不但剑秋奇怪,玉琴陆翔都觉得诧异,答道:“好容易探得了端 倪,便连路也寻得,就是他们走进去的森林里,为什么反要回 去呢?”
天豪道:“就是这个说法了,既已探得端倪,尽可不忙在一时。 我们离了这里,再行细谈。对面酒店伙计,正窥探我们的行动呢。”
他们三人留心向酒店看去,店内座客冷落,掌柜和跑堂的只把 眼睛从这边看来。店门口还站着三四个闲汉,也似很注意着他们四 人。于是他们想起刚才那妇人的话,确非无因,此时追踪而去不难, 不过行藏之露眼,总觉不便。因此都依了天豪的话, 一面指指点点, 假作访错了路,仍从来时的小路走去。
四人仍恐背后有人侦探,并不多话,只是迈步走着。不一会儿, 重又走到了那溪边的岔路口,天豪等回头向后看看,除了从枝叶罅 里透下的淡黄的夕晖映着地面外,只是一阵倦鸟归巢的鸣声和风动枝干的木叶声相应和而已,并没有半个人影。
于是天豪停住脚步道:“诸位看方才在酒店喝酒的一伙人,是和 满家洞有关系的吗?”
琴剑等三人道:“一定有关系,不过这伙人都不是善类,原来满 家洞果是盗名欺人的。”
天豪道:“但看村人畏惧的情形,平时的淫虐可知。欧阳兄弟陷 入此中,久无消息,谅遭不测了。”天豪说着不由面现凄然之色。陆 翔和琴剑等齐说今夜踏平巢穴,为欧阳兄弟报仇。
天豪又道:“村妇虽不肯明言,但细味语意,这处必为景贤村无 疑,确通满家洞的。你们看四周山峦起伏,其中自然必有奥窟,可 不知打哪里进去?”
陆翔第一个说道:“自然就是那伙人走的树林子里过去。”
天豪摇头不以为然,他说:“他们绝不会把隐秘的通道轻易告诉 生人,既那么着,倒不会禁止村人连外人问询都不许讲的了。”
陆翔一听不错,便是琴剑先也以为那树林里必是通匪穴的路, 经天豪一说,果然觉得万无此理。那么这通洞中的路必在酒店内或 是那些没人的空屋中。
二人把这个意思向天豪说了,天豪道:“我也是这么想,据我看 这酒店里定有秘密隧道可通洞中,这树林里也许可有路通达,但定 是险峨难行,设伏着种种陷人机关的。”
陆翔又道:“酒店既和洞中人通连一气,为非作歹,怎么倒不卖 药酒?没把我们当作几个肥羊宰了?”
天豪道:“照此看来,他们倒也不是随便害人的,若不是显著地 将有不利于他们,或者是外来的他们看来是肥羊的,也许不轻易伤 人。否则外面的口碑,不会有那么好。”
其他三人道:“可是也有人道洞中是恶薮的呢?”
天豪道:"所以世俗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谚语了呀。他 们既做了歹事,便假作好行为,也掩盖不住他的真恶。否则,古往 今来许多口是心非、形慈行恶的大奸大恶的伪善者,怎么终给后人 知道真面目的呢?”
剑秋笑着说:“别谈这些了,究竟今儿个晚上我们打算去不?”
天豪道:“如何不去?不过天色还早,记得刚才我们来的大道旁 有一座歇凉亭,且去那里歇一会儿子,等起了便再发动不迟。”
四人便向凉亭方面走去。离这小溪约莫也有十来里路,但在他 们走来,是不消多少时候的。那座凉亭里是四角形的,三面都有狭 狭的石条拦着,既可算栏杆,也可算石凳。四人就在两面石栏上坐 了。这时道上并无人往来,淡黄的夕晖,也让渗化着的暮色给融合 在一起而失去了本色,只见一层黯蓝色的天幕,笼罩了整个地面,眉样的月儿,遥遥率领着几簇耀着眼的小星,闪闪烁烁,偷偷掩掩 地在天照下,偷窥着凉亭里四人的心事。
四人沉默着养了一会儿神,各把干粮掏出来吃了一些,此去如何行事悄悄细议了一番。听听四围寂静无声,看看天色,估料着已有初更时分,四人把兵器都从里衣内取出。琴剑和天豪都是使剑的, 各把剑背在背上,陆翔本来惯用长枪,但出门携带不便,所以他吩咐巧匠替他另铸,枪杆做成空心的,又节节活络,里面装有弹簧, 不用时把枪杆顶上的机纽一扳,便节套节地缩成一管笛子那么长短, 要使时,按着机纽一抖,便是一杆银光灿烂的长枪。陆翔还叫匠人 打了一个套子,把枪插在里面,背在肩上,不留神外人看来,都认作是把雨伞哩。此时他也把枪取出。琴剑还没有看见过,因此陆翔细细把枪的构造讲了一遍。二人听了都赞他说:“亏你想得出,果真 轻妙灵便得多。”
四人扎束停当,便向前瓒路,不消一个更次,白天喝酒的小店, 已黑黢黢地挡在他们面前。
他们由门缝里一张,一片漆黑,寂无人声。知道都睡静了。不 过他们料准隧道地穴之设,绝不会在店堂里,便一齐绕到屋后。不 想这酒店虽小,屋后倒有着一个很大的院子,四人一纵身上了矮垣, 又轻轻地蹿到地面。正待四面去寻觅机关消息,忽见前面屋旁的井中有火光上射。剑秋把玉琴一扯,且悄悄对李陆三人招呼,同闪身在树后,蹑足向井边走近些。
只见井里冉冉地升起一个灯笼,随后是个秃了顶的苍头,也从 井里出来。只听他嘴里咕哝着道:“平白地疑神疑鬼,好好的过路客 人又说是奸细。深更半夜,放着觉不睡,却要守着这牢洞口,派几 个别人也罢了,偏派着我们那糊涂掌柜酒坛子, 一会儿要酒, 一会 儿要菜,一会儿又要点心,叫人又要跑腿,又要起炉掇锅的,烫呀煮呀,简直莫想歇一刻,真是从哪里说起?如果没有奸细,白守上 这么十天半月,我这条老命可给断送了呢。奸细奸细,哪有这么多 的奸细?这分明做贼人心虚,自己不行好,就猜疑着别人都怀着歹 心了。”
那老头从井里上来, 一手提了灯笼, 一手拿着空酒壶,嘴里咕哝着往屋里去,不提防出井口不到三步,有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在他面前一晃,他吓得才要喊出口来,只听得那人轻轻喝道:“不许嚷,跟我这边来,要不然,一剑就送了你的命。”
那老儿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心想:别怪寨主瞎疑心,果然白 天的那话儿来了。他心里尽管明白,脚却不由得哆嗦着跟着那人走。
原来玉琴看见井里有光射出,便猜这井是通满家洞的隧道,就 蹿到井边抓住出来的人,把他引到墙边,剑秋、天豪、陆翔三人都 在哪里呢。那老儿一看这么些人,他虽没见过,但听得说白天是三 男一女来村里问询的,可不对了景?这时心里再也不抱怨人瞎疑猜 了。可是眼见得自己的性命难保,也没法儿去给他送信。
他正这样想着,一个人把剑对他指着道:“这井下是否通洞中的 隧道?有无机关埋伏?好好地告诉我们,绝不难为你。”
那老儿抖抖地还没开口,只见边上又有一人问他道:“今年春 间,有两个做买卖的人到你们洞中是否已被杀害?快快说来。”天豪 亟欲知道欧阳兄弟的下落,不等他回剑秋的问话,便先问了。
那老儿战战兢兢地说道:“小老儿来店里打杂不过一月,对里头 事情,不大明白。似乎听说因有奸细混入,所以现在防得紧了,本 来这井下隧道直通洞中,并没有机关,最近才设置的。”
天豪剑秋同问:“你知道如何可以安渡这些机关?快说。”
那老儿抬头一看,四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竟像八道电光直射着 他,吓得他把说谎的心思忘了,老实说道:“这井是口枯的,白天有盖掩着,下面是十余级石阶,走完石级便是青石板铺的路,这一段 是没有危险的,约莫走了丈余路,当前就有一个竹栅拦住,现在我 们掌柜的就和洞中的一个小头目叫黑猴儿的守在那里,就是没有人 守,你不知道开竹栅的诀窍,也不得过去,还要送了性命。”
剑秋等问道:“这竹栅是怎么开的呢?”
老儿道:“那竹栅的柱子,顶端有尖有平,尖的高,平的短,你把平顶的往上挑,竹栅自会开放,若挑了尖的或随手推动碰了机纽, 都有竹箭射出,把人射成一个刺猬似的。过了竹栅,也有丈余路, 又是一个木栅,你走路须拣泥地上走走。若那石条铺的路,便坠入陷阱了。”那老儿是高兴起来了,不等人问,他滔滔不绝地又演述开木栅的方法道:“那木栅的柱子,也有分别,半边是方的,半边是圆的,你千万别推动那圆柱,因圆柱是活的, 一推就转了过去,飞出钩子来,带住了你转过不歇,直等你的身体磨成粉碎。所以你只可推那方柱,还要推单数的,就能安稳通过,过木栅也有丈余路…… ”
老儿说到这里,玉琴眼尖,见井又隐约有火光透出,就连忙把 老儿带出的灯笼熄了,天豪机警,撩起老儿的衣角,就掩住了他的 口。陆翔剑秋帮着割下衣角,解下衣带,把老儿捆了丢在墙边。
他们三人在这里动手,玉琴早潜身到井边,只听那人走上来喝 道:“老李,你掉在酒缸里了吗?舀一壶酒费了 …… ”一句话没说 完,玉琴跃到他身后, 一剑就把个肥头削了下来,正是那个胖掌柜 酒坛子,一颗头滚在井边,还张着嘴等酒喝哩。
这时剑秋天豪等也都来在井边, 一同下井,没走完石级,便听 前面有人惊讶道:“怎么石掌柜的跌了下来?啊?不好,头没有了, 有奸细。”
四人不等他说完去报警,已跳下石级,冲到他面前, 一看那人 就是白天喝酒尽瞧着玉琴的猴儿相的黑汉。那黑汉一见四人,也来不及去栅门前按警铃,连忙掣刀在手,冷笑道:“你们四人果然来送 死了,没劳你爷爷白等,可是那位娇媚的美人儿,爷还舍不得你死 呢,你且避过一旁吧。”说着,还向着玉琴装了一个轻薄相。
引得玉琴眼中冒火,喝道:“贼子休得胡说,叫你死在眼前。” 执着真刚宝剑, 一个箭步就到了黑猴儿对面,劈面就是一剑砍下。剑光霍霍,把个黑猴儿耀得眼花缭乱,心慌意忙,不敢再生邪念,只得打叠起全副精神,使出浑身的气力来对付玉琴。平日这黑猴儿 的刀法也算是精湛的,平常粗知武艺的他以一敌十也来得,因此在 洞里也很得用。可是今晚上一遇玉琴神出鬼没的剑术,他的刀法便 成了无法了。不消十个回合,便让玉琴把他劈成两半,倒在胖掌柜 的无头尸身边旁,合而为三。
天豪等见玉琴和黑汉一上手,便知道很易解决,不必为玉琴助, 他们三人便向竹栅前走去。构造形式果如老儿所言,但他所说开栅之法,是否可靠?三人犹豫未定。
陆翔道:“不要紧,兄弟有长家伙,远远拨去,即有暗器,也不 怕了。”岳李二人一听不错,各掣剑在手,在两旁戒备着。剑秋看陆 翔在皮套内抽出那根枪来,原只笛子那么长短,可是陆翔拿在手里 这么一抖,就成一杆丈来长的银枪了。陆翔把枪尖挑着平头的竹柱, 虽没暗器射出,可是竹栅也没移动,后来把所有的平头柱子, 一根 根都向挑的和尖头的一般高,那竹栅果自动向上开了。
玉琴结果了黑猴儿,走到竹栅前,刚好陆翔把竹栅挑开,玉琴 看陆翔的枪倒觉得很好玩。竹栅里面一条路,中间铺的石条,两旁 是泥地,四人都不走中间,果没有遇到什么机关。走完了路,果又 见一座木栅在前。他们又依着老儿所说,由陆翔用枪尖拨开了,木 栅里也有和刚才走过的一条路一样。这时天豪道:“刚才那老儿没说 这条路该怎么走,依我看,这路虽和前面的路一般铺设,我们走时须调换一个方法才行。”三人也以为他的话不错,陆翔便用手中长 枪,抵着石条,用力按了按,并没变动,于是四人各把兵器点着石 条走了过去。
谁知路尽了又有一座铁栅,这一道关那老儿却是没有来得及述 说,已被他们捆了。他们看那铁栅,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柱子都 是一般长短粗细的圆柱,后来仔细一找,才在横档上找到两个雕成 梅花式的圆眼, 一左一右,他们看看两个一式,不知是否启闭的机 纽,仍由陆翔用长枪尖去试。
陆翔叫他们站得远远地留心着暗器,他举起枪来,顺手就向右 面的眼搠去,那梅花挡子原是活络的,谁知经他的枪尖一旋过了头, 顿时像天崩地裂似的一声巨响,那座铁栅直陷下了地面,铁栅里面 本是一条石子路,路面竟也陷下,涌出许多黑水,立刻成了一个臭恶异常的黑水池。
铁栅陷下时,四人都不由吓了一跳。原来那左面的圆眼,只要 向左旋过三挡,就是三片梅瓣,铁栅自开。右面的圆眼,有三挡活 动,可也旋转不得,旋动了铁栅会向动手的人倒来,压成肉饼。谁 知陆翔用力过甚,枪刃又锐利,把所有五挡全行削断,所以铁栅直 陷下地面,便是那老儿来不及讲,也想不到有这一变的。
四人看那一汪黑水,约有两丈模样,再过便是一片碎石路,料 着那路上是平安的,便跳过了黑水池,在这路上走着,果没有危险。
过了一段,忽听铃声大振,但两面看时,又不见铃在何处,倒 叫四人不胜疑异。走到一条岔路口,却听岔道那面铃声响得更甚, 再加上是声音杂沓,人话喧哗,四人不由立停了。那岔道上过来许 多人,见了四人,也不胜疑讶,齐声道:“但听说前面出了事,如何 这里也有生人?黑猴儿和酒鬼怎么守的?”
只见一个青面人知照身后的一个彪形大汉道:“金大哥,就烦你们弟兄四个在这里对付这四个吧,今儿前面的事出大了,我们都得 去呢。”说完带着十余个大汉,向前奔去了。
那个彪形大汉提着两柄板斧,指着天豪等四人问道:“吠!你们 四人是哪里来的奸细?快快明白说来,好让你爷爷的板斧送你们 回去。”
天豪冷笑道:“我们四个是昆仑门下的荒江女侠岳剑秋,跟咱们 两个关外螺蛳谷中的李天豪陆翔,因为听得你们洞中为非作歹,故 而前来讨罪,且侦察我们谷中两个失陷的兄弟。”
剑秋也把手中惊鲵剑一指道:“你岳爷剑下不死无名之辈,你们 四个都通上名来。”
那彪形大汉哈哈笑道:“原来是专和绿林中作对的荒江女侠,确 是久闻大名。可是今日一见,却未见有甚了不得。若问你爷爷的姓 名嘛,你爷爷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金名如虎,绰号赛李逵的便 是。他们是我的二弟金钱豹金如豹,三弟赛张飞金如彪,四弟小吕 布金如麟,谁要先死的速上来与你爷爷对几合?”
玉琴听他口出大言,不由心头火冒,更不答话,抽剑便刺。金 如虎见来势凶猛,忙不迭地招架。这边金如豹飞起钢叉和天豪对敌, 剑秋的剑挡了赛张飞的矛,小子龙的枪架了小吕布的戟,都捉对儿 战将起来。谁知金氏四兄弟都空负了好名号,战不几合,大言不惭 的赛李逵,给玉琴削去双斧劈开了脑袋。金如豹被天豪搠破了肠子, 都死在地下。如彪如麟,既悲且惧,自知不能对敌,便拖矛曳戟而 逃。四人哪里肯舍?紧紧追去。谁知这二人武艺虽则平常,两条腿 倒练得有很大的功夫,跑得确可说如飞一般,追了好一段路,只听 前面人声如雷,金铁齐鸣,四人注意了这个, 一错眼,如彪如麟跑 得踪影也没有了。
他们留神一看,旁边有一条小路,想必二人从小路逃走。待要去追,忽然剑秋想起了什么说道:“穷寇莫追,算了吧,前面人声鼎 沸,火光如焚,便是刚才铃声大作和那青面汉匆忙奔去的原因了, 我们且去那里一看。”三人都道好,便向前面走来。
没多少路,便见一片空场,火炬通明,星月耀天,虽然人多气 浊,但他们的呼吸比先畅快了许多,原来他们又到了地面上了。在 人圈子中看去,有许多人在那里混战,但有一黄一白的两道剑光, 格外的矫疾如龙,许多兵器总没有方法钻进这一黄一白的光圈内。 不消说四人都很眼熟,不由呼欢雀跃,掣了枪剑打人堆里杀将进去助战。一边高呼道:“闻先生,我们都来了。”
闻天声果然听得清是琴剑李陆的声音,心下欢喜,手里格外有劲。另外那白光掩住了人影,也听清了玉琴的声气,略把剑光收敛, 高呼道:“女侠来了吗?幸会,幸会,等结果了这伙恶贼再行细谈。”
玉琴剑秋一听,暗道:“怎么祥麟也在这里?”
他们急于要话旧,便各把浑身解数使出,以便快快结束这个战 斗。这一场恶斗,直杀得乌鹊潜形,星月失色,木叶惊脱,山石崩 裂,尸积如阜,血流成渠。琴剑结螭以后,要算这一次是杀得最热 闹最畅快了。
第十二回 秘穴隐身义师图光复 高峰观日大海思长征
穆祥麟伴送绮云至峄县卫家,由绮云的表兄卫长春留住盘桓, 怎么会来满家洞厮杀,和女侠等会合起来呢?原来绮云的姑母,听绮云讲述许多年来的遭际,竟是悲忧惊惧都曾亲历,伊姑母本来很爱这个侄女的,如今哥嫂都已亡故,母家方面,只留下这么一个骨肉至亲,叫伊如何不加倍爱怜?所以听绮云讲的帮伊杀死怪兽报了父仇的岳剑秋和女侠方玉琴和款留伊几月的曾家诸人,甚至像曹大呆子母子等许多人,伊觉得曾待绮云好的,伊十分地感激,要好好地谢他们。但是那些人都不在眼前,只好慢慢地设法图报。
可是那个曾助绮云杀退强人,追回行李,这回又为伊牺牲了行 李铺陈的穆祥麟,却正在眼前。因此立叫人传命喊长春进来,要他 留祥麟在家多盘桓几时, 一定要他在此过年,要好好地款待他,不可怠慢。一方面又拣了上好的绸帛,称了好棉,叫人给祥麟装被褥, 做衣服。
这位卫老太太,为人十分豪爽,也很健谈。上次祥麟在他家住 了几时,伊由伊儿子去招待,只见过一回。这一次因伴送绮云回来, 又曾有惠于绮云,伊待祥麟便也有胜于前遭。常出前堂和祥麟闲谈,天天叫厨下预备了好酒菜,用饭时,伊老人家总是尽拣好的往祥麟 碗上堆。长春兄妹看着,心下都不免暗笑,而伊疼爱绮云的那一分 心思,可就十分显著了。
祥麟住在卫家,老太太又待他十分殷勤,除了陪老人闲话之外, 便同长春绮云讲究武事。长春有事不能常在家中,祥麟便单独和绮云俩演剑舞刀。绮云的表妹畹芬虽也习过武艺,可是比了绮云就差得多了。伊又要帮着料理家事,便乐得推托,不加入他俩的中间。 祥麟绮云的接近,既没有阻碍,也毋庸顾忌,两人一个钦佩他的侠义,一个敬重伊的孝勇。 一个感激他的一片热肠,一个爱慕伊有十分色艺,两情便像磁石和铁,渐吸渐近,终至于牢牢相黏,不复可分。耳鬓厮磨,两情相印,虽不曾明结丝萝,但两人的心中却都暗誓,白首偕老的伴侣非此人莫属了。
凡是一个人坠入了情网爱河,自己往往不觉,但旁观者却很易 在他的言语举动上觉察到。绮云的表妹畹芬便是发觉绮云和祥麟相 爱的第一人。因为绮云和畹芬住在一间房里,初来时,绮云还是那 么素服淡妆,简朴不华。偶然长春祥麟来请伊去后院练习刀剑,伊 只把身上衣服束紧密了,从容不迫地抱着伊的宝刀弓箭而去。后来 渐渐地注意起修饰来了,虽不浓妆艳抹,每天总也薄施脂粉,绝不 是初时铅华不御的样儿了。
每逢祥麟来请伊去练习武艺,伊便忙乱着一会儿拢拢头发, 一 会儿匀匀面粉,又要整理衣服,又要拂拭鞋子,走了三步,又缩回 来照一会儿镜子,摸摸头发,拉拉衣裳,必要拉着畹芬代伊看有什 么缺点没有,一定要伊认为完全满意了才肯出去。最后来不必祥麟 来请,伊到时候便着意修饰了去到后院练武。若遇雨天,后院不能 练武,伊便百无聊赖,什么都不得劲儿。除非姑母带伊到堂前和祥 麟闲谈,或是长春和祥麟到内堂来陪侍姑母,伊方才有些喜色。因此畹芬明白伊每天练武是名,和祥麟俩谈情是实。有时绮云和畹芬 绣余灯畔闲谈起来,十句倒有九句是和祥麟有关的。伊和畹芬有时 爱看月光迟睡,伊会说:“祥麟这时也许还没睡呢,他是最爱在月下 舞剑的。”吃到时新的果子或精美的糕饼,伊会说:“这东西也许祥 麟还没尝过呢,给他留着些。”
畹芬觉得好笑,故意岖伊道:“你替他留着,他倒是不喜欢吃的 呢,不是你白费心?”
绮云会和表妹争辩:“这样好吃的东西,他不会不喜吃。你看, 我不是很爱吃么?”
畹芬笑道:“怎见得他的口味定和你一样?要不,你们两个人就 算一个人吧。”
这时,绮云听表妹取笑伊,才知自己说话不留神了,便矜持着 再不和伊谈祥麟。可是忍不了一天,又是祥麟长祥麟短地和畹芬谈 起来了。畹芬偷偷地把这种情形告诉伊母亲翟氏知道,翟氏时常也 见祥麟如果在外闻见到什么新异有趣的事情,总是先找着绮云讲述。 在外得到什么好玩好吃的东西,也是巴巴地要先留给绮云。可见祥 麟的心上,也是深藏着个绮云呢。翟氏对于自个儿的亲侄女,既是 十分疼爱,祥麟的武艺容貌性格,也没一处不叫人欢喜,在伊老人家的心里,二人很可配成一对。看上去二人已有情愫,只消着个人 一说,谅来没有不成,自己也可了却一桩心事,哥嫂泉下有知,也 可放心了。
所以翟氏听了女儿畹芬的学舌,就把长春叫进来,告诉他想把 绮云配给祥麟,叫他探探祥麟口气。长春一听笑道:“这件事依儿子 看来,竟直接了当告诉了他,也让他心里高兴。”
翟氏道:“难道他在你面前已露过口风,欲求绮云为偶吗?”
长春道:“虽不曾明言,可见他每一提及表妹,总是极口称扬,表示十分倾倒的样子。看神情儿子早就明白了,原要想来和你老人 家商量的。如今你既想起来了,就爽快地跟他说明,也好叫他 放心。”
翟氏笑道:“因为他帮过你的忙,所以你也很回护着他,好吧, 你就去和他说。”
长春笑着到外面去和祥麟说话,可是祥麟没有在房里。长春去 问小厮,小厮说在后院舞剑,长春踅到后院,以为祥麟一定又让那 安澜宝剑的一片白光裹住,只见剑光如雪而瞧不清楚人形呢。
谁知他到了后院,却是静悄悄的,并不见剑光,也不知祥麟在 哪里。便一面走一面高声呼喊,寻到一株老梅树畔的茅亭里边,祥 麟闻声便从亭里出来。长春道:“听说你在这里舞剑的,怎在这亭子 里?倒叫我好找。”
祥麟笑道:“我原是和翟小姐一同在树下练习刀剑,因乏了,才 进亭子去歇一会儿。谁知刚坐下,你就叫得来了。”祥麟说着,绮云 也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含笑跟长春招呼。长春见伊短衣窄袖,腰间 还挂着箭袋,果然是曾习武来着。
祥麟问长春道:“你巴巴地找得来,想必定有什么要事?”
长春对绮云看了一眼,微笑回祥麟道:“不但是要事,简直是喜 事,你快跟我上前面去,待我仔细说与你听。”
祥麟道:“别开玩笑,有话这里也好说,何必定上前面去?”
长春道:“在这里说么……”沉吟着又看了绮云一眼:“似乎不 大方便,你要听,快上前面,练武哪一天不可来练?反正看事是与 你有好处的。”
绮云看长春满脸春色,很顽皮地看着伊,不觉两颊晕红,忙别 转身去,回到亭里拿伊的弓刀,顺手给祥麟的剑也带了出来。祥麟 要跟长春走,便从伊手里接过剑,被长春牵着衣袖走了。
绮云察视长春的颜色,心里揣摩着和自己有关,倚着亭柱,远远地望着祥麟和长春的背影,又羞又喜,不觉出了神。祥麟的身影早已超出了伊的视线以外,可是伊还是呆呆地在那里立着,直等翟 氏差小丫头来请伊吃点心,伊方才如梦初醒。那时正在仲春时候, 天气还不很暖和,那几天更是春寒料峭,东风如剪。绮云在风里吹了多时,连鼻尖都冻红了,先时出了神倒不觉得,待小丫头叫了伊, 突觉得肩背如浸,冷得发噤,忙跟着小丫头进去,添衣进食。
且说祥麟跟着长春来到外面客室中,不等坐定,祥麟便催长春 快说。长春笑道:“就是你心里朝夕盼望的那事,得能实现了。”
祥麟不解道:“我并没有盼望着什么呀,什么事得能实现呢?”
长春拍了他一下道:“别装傻了,适才家母叫我进内,伊老人家 有意将表妹绮云许你为室,叫我征求你的同意。你可老实说,这件 事是否你心上朝夕盼望的?”
祥麟一听简直乐疯了,望着长春只是嘻嘻地笑,连话也说不上 来。长春见他只笑不答,还道他不信呢,便正色对他说道:“这是真 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究竟同意么?快告诉我,让我好去复命, 别尽管傻笑了。”
祥麟这时心神似乎略定,敛一敛神说道:“我对于老伯母的美 意,绝没有辜负之理,但小弟虽然没有父母,尚有家叔六指和尚在天台山出家,总是小弟的尊长,不得不先禀明,自从习艺下山, 一晃已几年没有上山省问,小弟准于明日启程, 一则请示,二则定省。 下聘之礼,待小弟下山再行。请代禀老伯母,看小弟的话行得去吗?”
长春道:“令叔既是出家人,他也不会干涉你的婚姻,据我看不 必多此一行。”
祥麟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做小辈的却不可越礼。这也不过是一种形式,对于这事,他老人家是绝不会反对的。”
长春道:“我不和你拗,待我禀明了老母再说。”
翟氏点头道:“这话也是,既有尊亲在上,自不可越礼。就替他 收拾收拾,让他明日早行,待他回来下聘好了。婚姻大事,原不忙 在一时。”
长春见他母亲赞成,便也不再反对。当即出外与祥麟说知,又 帮他收拾行装。晚上又备了酒菜,与祥麟饯行。席上只有长春母子 和祥麟三人,绮云因早有表妹告诉过伊,反觉不好意思出来。畹芬 自然也不出来,在房里陪伊。姐妹二人互相取笑,倒也吃得并不寂 寞。外面席上,翟氏无非叮嘱祥麟代为致候他叔父。又嘱他旅途小 心,早去早回等话。因祥麟明日要早起,晚上便也早歇。
第二天一早,祥麟携了轻便的行李,骑了他自己的马,直发天 台去了。到了山上,拜见了六指和尚,多年不见,二人互觉都变了 样子。和尚看祥麟益发英武俊爽,神采奕奕,比下山时又显得健壮 魁伟了些。虽说出家人的六根清净,但骨肉至亲,久别重逢,心下 自有无限欣喜。祥麟看他叔叔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只觉佛光 瑞气隐蕴眉目,比他在山时格外慈颜仁行,全是一副菩萨相了,私 心也自安慰。
祥麟给他叔叔请过了安,把别后数年来的行事为人,也详细禀 明他叔父。和尚听他与玉琴等化仇为友一节,便点头十分赞成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原是你父母不是。你能如此做,才显得是个 深明大义的好孩子。”又听祥麟告诉他这几年来许多行侠仗义的事, 也点头表示赞同,不过戒他少杀。后来祥麟把自己的婚姻向他请示, 并把翟绮云的身世年貌才艺都详细描绘了一遍。六指和尚微笑道: “这事竟由你自己做主好了,何必巴巴地还赶来问我?我出家人可不 问这些事了。既有这么好的姑娘,该快快定下才是。”
祥麟在山上盘桓了五日,六指和尚便催他下山,同时叫他写一封信到济南千佛寺,讨取一副碧玉制的弓箭,而且盒囊俱全,可以 作为聘礼。他叮嘱祥麟道:“这不是我祖师的遗物,去年我的师兄来看我,见了借去做个样子,要叫巧匠雕副翡翠的送给一位大施主。 他是济南千佛山千佛寺的住持,在大城市里当家,是不得不讲究些世故应酬,比了我们山中不同。他借了去,大约因无便人,总没见送来。这东西我出家人留着也无用,你就将去做了定媳妇聘礼,日 后也可留个永久纪念。”祥麟当然唯唯称是,就取了书信,拜别叔父下山,取道往山东济南而去。
晓行夜宿,沿路并无耽搁,不多日到了千佛寺。献过了叔父的 书信,取得碧玉弓箭,果然雕刻玲珑,玉色明润,可称至宝。作为 聘礼,也可算得尊重了。因住持坚留在山玩几时,情不可却,只得 在山住了两日。但他的心中恨不一步就跨到峄县,见了绮云,把碧 玉弓箭给伊瞧,告诉伊叔叔听得了他们订婚消息的高兴样子。因此 住了两日,住持再也留不住,拜谢下山。
谁知老天偏作弄人,他愈是心急;却愈阻碍。走不了多少路, 忽然下起雨来。祥麟本是带着雨具,挣扎着还是冒雨瓒程。不料雨越下越大,再加风势又猛,他带的避雨之具失了效用。而且那骑马 逆着顶头风,淋了一身水,踏着泞滑的泥路,再已没法前进。祥麟没奈何,只好找个客店宿下。
那时还不到晌午,祥麟看天色像一时不会放晴,心里十分懊闷。 换过了衣履,洗脸漱口后,便靠着床栏假寐。才一蒙胧,便被后院一阵喧哗吵醒,揉了揉眼睛,出房带上了房门,踱到后院去瞧瞧热闹。他走出穿堂,便到后院, 一排也有许多小屋,原是下房。店主把来赁给贫人们借宿的。祥麟看后院房廊下黑压压的人都站满了, 一个指手画脚在那儿高声呼喝的,便是这客店的掌柜,两旁帮着纷呶的倒有十来个,全是店里的雇工。还有许多衣履都不是十分体面 的,大约便是寄宿在下房的旅客,都面有不平之色。可没有上前说 一句响亮话儿的,只在那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至于那掌柜呵斥 着什么人呢。
祥麟留心看去,靠着房廊的尽头,有一间小屋,屋门口倚住门 框站着一个脸黄肌瘦的病汉,胁下还挟了一根木拐,看来还是个跛 足呢。那些店里的人都戟指着他喝骂,他却只是拱手央告,愁眉苦 脸,十分可怜的样子。他们说些什么,却为雨声庞杂, 一 点听不 清楚。
祥麟便问他身边站着的人道:“这是什么一回事?”
刚好他身边站的那人诨号叫快嘴百晓,是个在店里穿堂入户卖 糖茶食的。凡是寄宿的旅客,和他有过交易的。不用说,便是没和 他做过交易,他也有本领打听得谁长谁短。在店中住长了的,那更 是纤屑靡遗,什么他都晓得。又喜欢讲话,因此大家替他起了这个 诨号,真名叫什么倒让大家忘了。
他见祥麟问,就抓了一碟花生糖递给祥麟道:“这件故事,说起 来长呢。我这花生糖是玫瑰洋白糖煎的,又香又甜又便宜。你老买 这么一碟子尝尝,只要花五文钱, 一边吃着, 一边听着,那才有味 儿呢。吃得香再要添,这篮里有的是。讲完了这人,另外的故事我 也有。反正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老人家也不能出门,留在屋里也无 聊,不如吃些糖茶食,听听野话儿解个闷,你老说是不是?”
祥麟接过他的糖皱眉道:“快说吧,哪用这些废话。”
快嘴百晓打量了祥麟一眼,把头一缩,不敢得罪,便滔滔不绝 讲那病汉的故事道:“那病汉姓欧,本是做粮食买卖的。有一回遇见 了强盗,把银钱行李丢了不算,还摔坏了一条腿,闹得浑身伤,身 边又没有银钱,几乎饿死在道旁。恰好有一个行好事的客商,出钱替他治病医伤,总算好了,可是一条腿却成了残废。那客商是到济 南出货的,顺便也打算替这姓欧的置办些衣服,送他些银两,好让 他回家去。谁知那客商货还没出清,家里派急足追来,说是家里的 老娘病得要死,天天直着嗓子叫这儿子的名字呢,只怕这时赶回去, 要见不到了。那客商是个十分行孝的,听了这个消息,等不得出清 货,就关照行家,把出货的款兑清了他带回去。余下的货出清了, 把货款就付给这姓欧的人,让他做回乡的盘费。那行家倒并不昧心, 货款两清,这姓欧的可真运悭,拿了银子,办了行装,才到这个镇 上就病倒在客店里了。”
祥麟道:“看他脸色黄瘦,病体也许还没痊愈哩,那掌柜的又跟 他吵些什么呢?”
那快嘴百晓看看左右没有人,便很感慨地悄悄说道:“所以人家要说开店做买卖的人黑心啦。他们只认金银,不讲情义。那姓欧的初到店中,那掌柜的何尝不曾奉承他来着?一会儿替他请医啦, 一会儿替他买药。少一会儿替他买吃食啦,从中不知赚了多少扣头, 捞了多少油水。后来看看客人现钱用完了,在典卖东西了,就换了 一副嘴脸,将他从上房移到了下房,还把他搁在这离茅厕最近、没人住的房里。那客人倒也好性儿,图着省些房饭钱,就也忍着臭气住下来了。他那病就可难得好了,在又臭又脏的屋子里,这下房小二本来就难得来打扫,别的住客免淘气也就自己动手,他呢,又残废,又是病着,哪自己动得了手?为他以前常买我的糖,我看他的屋子实在糟得不成样了,抽空儿就替他收拾一下。谁知他这么耐气, 那掌柜的还是不得饶他,说他欠了五天房钱,要撵他走呢。可怜他无亲无故,这大雨天叫他往哪里去呢?尽央告着也是无用。你看, 那掌柜的叫人在扯他了呢。”
祥麟向对面看去,果见两个人去扯那病汉,可是那病汉两手死命把住门框,赖着不肯走,那两人竟扯他不动,可见那病汉也很有 些膂力,为病着才让那些小人欺侮了。掌柜的见二人扯他不动,便 跺着双足咆哮道:“一个病鬼,你们还扯不动吗?敢是不吃饭的吗? 你们这些都是死的?脚钉住了?不会上前帮着扯?尽呆看些什么? 真是气人,尽是些只会吃饭不会做事的家伙!”
站在旁边看的雇工,原是在暗暗纳罕,怎么这病汉竟有这般大 力?不觉就看呆了,忘了上前帮忙,让掌柜的一嚷,少不得擅拳捋 袖,一拥上前,扯腿的,扳臂的,抽掉他胁下的拐棍揍他的,乱作 一团。那病汉没了拐棍,便少了大半力,如何能敌众人?看看地要 被摔倒了。这时祥麟再也捺不住心头之火,一个虎跳,就到了对面 房廊下,分开众人,一手扶住病汉,一手向外一挥,把许多扯腿扳 臂的工人,摔得倒的倒,颠的颠,歪的歪,没一个再站得稳。
这一下子,真像飞将军从天而降,谁也不知这个好管闲事的人 从哪里来的,除了卖糖茶食的快嘴百晓。快嘴百晓见祥麟一跳,就 过了这么一个大院子,知道是有大能耐的,料定那掌柜的不省事便 有亏吃,过后查出来是自己饶的舌,可别想在这门口里进出,趁没 人见快溜走了吧。可是祥麟吃的一碟子花生糖还没给钱,丢下可舍 不得。便是祥麟过去了,下文如何,他也舍不得不知,就又待住了 向对面看。
那些摔倒了的人,虽然一个个伸拳跷腿,做足十分声势,可是 尝过那一跤的味儿,也没人真的上去。那掌柜的初时不知是谁,总 以为也是住下房的穷主顾,高喝道:“哪个要来管闲事?好管事就代 他出房钱。”
祥麟冷笑道:“出钱还是易事,可是理也得评一评。”
祥麟话没说完,那掌柜已看清了来人。他虽不知祥麟是何等身 份,可是他们势利的眼光看来,这一身服装和一匹青骢马估计,绝不是贫贱的人,连忙换上一副笑脸,不住口地告罪道:“刚才没看清 是你,大爷,请你恕罪,这地方都是穷人们借住的,肮脏得很,别 熏坏了大爷,请大爷前面去坐吧。这个病鬼,我们委实受够了他的 累了,大爷犯不着为他生气,大爷金玉般的身体快也别靠着那病鬼, 他的病肮脏得很,要沾染了才不合算呢。”
祥麟把拐棍夺过,那些人以为他要打他们,都吓得倒躲,其实 他是还给那病汉的。他扶的病汉站稳了,方才回身答掌柜的话。他 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不爱听那些废话,你只说指使这么些人欺侮 一个病人,是否合理?假如把他摔死了,你怎么说?”
那掌柜的赔笑道:“他实在太惫赖了,占着屋子又不出钱。现在有人要住这屋子,跟他好话商量,他又不理,没办法才扶他出去。 小店将本求利,要是客人们都像他一样,怎么亏累得起呢?”
祥麟问病人道:“难道尊驾进店以来,没付过房钱吗?”
那病汉就把来店后的经过, 一一讲给祥麟。祥麟听了对掌柜的 道:“算来才欠了你们三天房钱,便用这副手段对付人,这么大雨天 赶一个病人往哪里走?真太没情理。”
祥麟对病汉说道:“这屋子既臭又脏,他既另有人住,兄台就让 了他。好在小弟一人独住一大房间,就请过那边和小弟同住。”他说 了也不管病汉是何表示,看看雨已停止,就搀了他走。
那掌柜的连忙拦道:“他这病不好,大爷别近他,怕沾染了才费 事,还有这里欠的房钱归哪个算呢?”他的话才完,脸上早着了一 掌,顿时红肿得像灌了水的猪肺,齿缝里鲜血直迸。
祥麟初时虽恼着掌柜的,却没有想打他,见他一再欺侮那病汉, 不由心头火冒,只略用小力,惩戒他一下。还厉声喝他道:“房钱归 我算,不会跑掉你一个。他是一个病人,方才你们许多人扯他的病 体,可也得和你算账。势利的东西,再啰唆你一嘴牙齿别想保住。”
掌柜的捧着痛脸说不出话,只把一双眼瞪着他手下许多爪牙。 那些雇工们见了祥麟的气度和膂力,心里就不敢动,何况院子里许多看闲的人,都同情着祥麟的一方。他们知众怒难犯,抚心自问, 委实也理屈,大家互相觑着,也不敢动手。掌柜的这一掌受了可没处发泄,等祥麟扶着欧姓病汉过去了,才拍手跺足骂他们无用。众工人只索由他排擅了一顿。掌柜的又羞又愤,捧着脸进屋就睡觉去 了 。
这里祥麟把病汉扶过自己房里,叫店伙在他床头又搭了一张铺, 把自己的铺盖分一半给他。又把衣服拣出来给他换,换下的衣服和被褥,祥麟叫人拿去浆洗。那人劳动了半天,又着了气恼,喘吁吁的话都懒得说,祥麟叫人扶他睡下。房外有许多好管闲事的,都来探头张望。祥麟把店伙挥出去,就把门掩上,看看那病汉睡得沉沉 的,便靠床栏冥想。闪耀在他眼前脑际的幻影,总脱不离是绮云。 一会儿在荒郊,一会儿在僻道,一会儿在矮屋中,一会儿在院子里, 由相逢相识到相恋,一幕幕地在心头回味了一遍。
正幻想到洞房花烛,绮云扮作新娘, 一种如羞如喜的娇态,真 叫人又怜又爱。祥麟正体验着温馨旖旎的风味时,偏偏那不知趣的 小二推进门来问他:“开饭了,大爷要不要添什么菜?”
祥麟经他一叫,眼前的幻影都消灭无形,未免有些恼恨,重声回道:“不用。”小二吓得连忙把身体退出去。祥麟这一声吆喝,惊醒了床上沉睡着的病人,翻了一个身。祥麟见他醒来,便走到他床前,问他要否进些饮食。那人此时精神较起先好了许多,见了祥麟, 记起方才众人豺虎似的相待情形,全亏祥麟挺身相救,衷心感激。 便欲起身叩谢。祥麟按住了他,叫不要动,又去喊小二开饭,叫他给欧爷备些可口的小菜和稀饭。
后来二人都用过了饭,祥麟坐在床前,和他闲谈。他已知道了祥麟的姓名,又知道他也是会使剑的。二人谈来谈去,不觉都谈起 了荒江女侠方玉琴和伊的师兄岳剑秋的剑法。二人同声诧异道:“你 也和他们二人相识吗?”
姓欧的病人,本是钦佩祥麟的侠义,感谢他相救,又知道他和 女侠相熟,绝不会是不可靠的人,便很惭愧地向他告罪,不早把实 情告知。
祥麟讶道:“你的遭遇,难道全是假的吗?你的脚受伤为了什 么?你既和女侠相识,谅来不是为非作歹的吧。”
那人此时一字不瞒,把他的底细经历全告诉了祥麟,方知道他 并不姓欧,却是复姓欧阳,单名一个义字。和哥哥欧阳仁同在关外 螺蛳谷中帮着首领袁彪做培植革命势力的工作。因听人传说鲁境满 家洞有明遗民潜居,蓄志革命,复兴汉族,兄弟俩奉了首领的命令, 入关探寻,打算和洞中联合,以便起事时多一助手。谁知满家洞为强徒盘踞,遍设机关,专杀害外来生人,劫夺财物。兄弟俩陷入机 关,哥哥欧阳仁四肢分裂,痛遭惨死。他折了一条腿,由一条隧道 里逃了出来。可是又伤又累,晕倒在道旁,幸遇一个仁慈的客商相 救,就是那卖糖茶食的快嘴百晓告诉过祥麟的一节事了。
祥麟听了道:“这满家洞在哪里?似乎没听人说过。”
欧阳义告诉他道:“我们有个亲戚,在青州城内做买卖,是他说 的,出青州东门向东到一个景贤镇,有路可通。在那边很有赞美洞 中人的义行,不知为什么要害人?”
祥麟道:“此害不除,总为民累,我想要去看他一看。”
欧阳义道:“穆兄去不得,据说他里面的机关多得很呢,陌生人 非有人引导,绝没的得全尸而死的哩。”
祥麟少年好胜,见欧阳义畏惧得那么厉害,他格外要去一走了。 他走到床前,把挂在床头的安澜宝剑摘下,抽出鞘来给欧阳义看道:“单凭我这口宝剑,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得,何况那小小匪窟。”
欧阳义泣道:“我就让这病磨死了,要不然我也要去得很。我哥 哥死得那么可怜,我誓必为他报仇。穆兄,你等等我,待我病好了 一起去。”
祥麟道:“我可不能等你,说去我明天就走,你的身体一时不能 就好,在这店里也不是养病之所。”
欧阳义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一时又不得回去。说来惭愧, 因为短失盘缠,还受了小人不少的肮脏气,要寻个人替我到青州和关外去寄一信,又总没便人, 一直耽搁,今天要不遇穆兄,还不知让这伙奴才怎样摆布呢?其实我现在是废了一条腿,又吃亏在病了 好久,不然的话,早就叫那些奴才吃足了苦了。”
祥麟道:“我见许多人扯你不动,我就知道你是有能耐的了。现在你也不用发愁,少停不下雨了,我送你上千佛山寺中去养病。那里的住持是我叔父的好友,他又懂得医道,你到那里,病一定好得快。一切费用,我都会安排,你也不用挂心。青州的信和关外的信, 你也可托他设法代寄。他常和官府来往,这两处有投递公文的,叫 他们带一带并不费事。等我破了满家洞回来,有便的话,我送你出关。”
欧阳义听祥麟为他想得这么周到,自然十分感激,只是窗外的 雨声时缓时急,总没有停止。祥麟焦躁道:“这老天真也是跟人作 对,看将起来,今天不会晴。”
欧阳义劝慰他道:“明天一定会晴的,便迟一二天也没要紧。”
祥麟还要说什么时,上午那个卖糖茶食的又掀帘进来道:“二位 爷,下雨天不能出去逛,就做成了小老的生意,买点个糖食解 闷吧。”
祥麟真的买了他的几样糖食,他拿了钱可还不走。先是把祥麟刚才的举动恭维了一顿,随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谈。他的话都很 新鲜有趣,不知不觉把两个人都听住了,把一个下午就消磨了过去, 那篮子里的糖茶食也销去了大半。他讲得忘了形, 一边口讲指画地 说,一边也顺手捞着糖食吃,后来也由祥麟给了他价,他才在开晚 饭时千谢万谢地去了。
祥麟让欧阳义先喝了稀饭睡下,他方才叫小二打了些酒添了些菜,独酌了一会儿。喝得微有醉意,才叫小二撤去残肴,洗脸睡觉。 因为喝了些酒,睡下倒很容易熟。一会儿就沉浸在甜蜜的梦境里来。
欧阳义却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直到鸡啼时方才睡去。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听得祥麟连声催唤他起身,他睁眼一看,红日满窗, 知是时晏了。祥麟却是一脸笑意,站在他的榻前,当然因天色放晴的缘故。欧阳义虽然有病,但以昨夜饮食睡眠都很舒适,听了祥麟的计划,心里一宽,精神就振作了不少。当时就起身,由祥麟叫小二侍候着穿衣洗漱,吃了早餐,收拾了行李,由祥麟付去店账,小二扶着欧阳义上车。祥麟因他病着不能骑马,特地着人雇了一辆车。 祥麟看他很安稳地斜躺在车中,随后自己上马,直奔千佛寺。
过午到寺,守门的沙弥见他去而复来,十分诧异,进内禀明了 方丈,祥麟也已到了里面。见了住持,就把来意说明, 一切医药日 用,日后归他总算。
住持连道:“不用客气,尽管住下好了。”
祥麟看着欧阳义住所安排定,又拜托了住持几句,携了行李上 马赶路去了。沿路无甚耽搁,不多日到了青州。便向人询问景贤村 的所在。那人对他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指点他道:“向那边大 道上一直走,过一条小溪,从溪边林中小道穿出去,便到了。”祥麟 谢过那人便循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
那人对着他的背影披嘴瞪眼地低骂道:“找死,来向我问路,只有送你上鬼门关去。”
后面过来一人,身材高大,脸色金黄,额上有一疤痕,其形如 目,他姓杨名进,人称假二郎的。把他扯了一下道:“猴儿,你捣什 么鬼呀?”
那人给他一扯,倒吓了一跳,后来见是同伙,方才放心,就拉 杨进走到道旁林里低声笑道:“前面那个你看是不是肥羊?但看身上 的衣服和那帽檐上两粒珠子,便估定了价。还有胯下一匹马,也不 是下驷,他问我上景贤村的路,大约是去找满家洞赵家弟兄的。我 可不那么呆,就指点他上我们的那条道儿,我要赶回去通个信儿给 酒鬼,指点他入洞的路。采办东西,你一个人去了吧。”
杨进把他打了一下道:“乖猴子,你总拣轻巧的做,我希望他忘 了你的话,走了溪这边北头的山路,让你得不到劲。”
那个被叫猴子的本性孙,行三,因为生得瘦小,举动灵活如猴, 恰巧他又肖猴,又喜穿花衣服,因此诨名叫作花猴子孙三。同伴们 因图呼唤便利,就叫他猴儿。
孙三见杨进岖他,也笑道:“你别那么小气,洞里杀了肥羊,你 也捞摸得到油水,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利益。即使他记错了走到真满 家洞去,赵家兄弟知道是我指点他去的,从此再也不会瞧不起我们, 要称颂我们很有信义哩。我得不到利也得了名,又有什么不值呢?”
杨进道:“得了,好兄弟,我是跟你玩的,快使出你祖宗传授的 本领,一个筋斗翻到村里去吧,别落在那肥羊后面误了事,他还骑 着马呢。”
二人才要走出林子,忽听后面林里窸窣一阵,许多树叶纷纷飘 下,不由吃了一惊,各人袖出匕首,往身后林里搜索了一回,并没 有什么发现。
花猴子孙三道:“真是活见鬼,白耽搁了老子许多时候。”
杨进道:“可是也奇怪,说是风吧,外面沿大道的树枝不动,里 面林密枝紧,更不该摇动,别真是鬼吧?”
孙三道:“走吧,随他鬼也罢,怪也罢,青天白日,可没什么 怕的。”
二人说着就走出林子,杨进奔城内采办东西,孙三追向东面大 道上去。可是他一路并不见祥麟的行踪。直到溪边过了桥,穿进了 小道,仍是没见。他想:“难道这家伙走得这么快?在林子里不过略 耽延了一会儿,他就到了镇上不成?”他赶紧走出小道,到酒店一 问,可曾见有这样一人来过镇上,大家都说没有。
孙三跺足道:“竟让假二郎君说坏了,真的他记错了路,走了北 头的树林里去了。”众人问他什么事,他就告诉众人,一头就口的肥 羊溜了。大家都不胜懊丧。
那么祥麟到底走了哪条路去呢?他听了孙三的指点,记住了他 的话,催动坐骑,向东直走,还留心着找一条小溪。果然那人并不 说谎,道旁有一条小溪蜿蜒曲折,直到路的尽头。过了溪,尽头处 真有一条小路。祥麟下马,让马在溪边喝了一会儿水,嚼了一会儿 草,随后上马,正要经桥上通去时,突然有一根二尺来长的树枝从 后飞来,掉在马前,把马吓了一跳,几乎把祥麟掀了下来。祥麟连 忙勒住马,回头看来,身后空无所有。才要转身,瞥见后面约离二 丈远近,有一冬瓜形的矮汉在向他摇手。祥麟不认识他,也不愿和 他计较,转身待纵马过桥,忽然背后有人喊道:“哎,傻瓜,叫你别 走那条路,那条是死路呀。”
祥麟不禁又回头,谁知那矮冬瓜已到了他的贴身,这么快的步 子,怎不叫他惊异,知道绝非常人。但不知他来意善恶,便道:"刚 才那树枝是尊驾丢来的吗?好腕力眼力,小子不胜佩服。你的意思 是阻止小子上对面去,但小子是经人指点的。你看那溪的尽头处,不是有路吗?谁说是死路呢?多谢你的好意,小子有要事须办,改 日再请教吧。”说完又待转身。
矮冬瓜道:“你不是要上满家洞吗?刚才那人是谎你的,上满家 洞走这条路才对。”说着把手向大路尽头,北端的丛林一指。
祥麟一听,追想刚才那人的神色,和眼前这人果然邪正有别, 也许是实话,就姑且听他,即使有甚岔子,好在有宝剑在身也不怕 什么,至多耽搁了到满家洞的时候。于是就依着矮冬瓜的指示,掉转马头,向大路尽头驰去。
只听那人笑道:“这小子好不懂礼,人家指示了他,反把人丢在 后面,也不招呼,那么,我可也不等你了。”
祥麟回头看时,只是一团影子,向道旁树林里一蹿便不见了。 祥麟满腹狐疑,这人神出鬼没的,不知什么路数。
到了路的尽头,果见一条月牙形的横路,北端林丛密树之中, 果然有一深邃曲折不知穷尽的小路。祥麟踌躇不敢进去,林中有人喊道:“进来吧,这条路正是你所探寻的一条,再逗留路口,猎取肥羊的猎狗来了。”语声尽时,那矮冬瓜从林中蹿出来,拉着马的嚼环,往林子里用劲一牵,又随手一放,把身子往旁边一闪,祥麟的马不由自主地向前直冲。等祥麟使劲拉住,已走了一二丈路了。祥麟不知那矮冬瓜是何用意,勒住马缓缓地走,看看两边尽是丛密的树林,躺在前面的是幽暗的小路,待退回去吧,矮冬瓜必又来麻烦, 倒不如向前,总要走尽这条路的。只自己戒备着。就是这样想着, 便顺手把宝剑抽出来抹拭了一下。
“嗯,好剑!”祥麟马前像落叶似的飘下了一个人影,同时飘出 了赞美的语音。
祥麟见了不觉又一呆,便道:“尊驾究竟什么意思,这样相随不舍?”
他道:“我喝饱了酒,好管闲事。不过你放心,反正于你有利无 害,刚才不是我一拉,那个花猴子就瞧见你了。这会子啊说不定着 了他的道儿了。”
祥麟道:“花猴子?我不相识啊。”
他道:“就是你向他问路的那人。”
祥麟才想起那人果真有些猴儿相,便道:“你和他相识?”
他摇头道:“不。”
祥麟道:“那么怎知道他叫花猴子?噢,是你浑诌的。”
他道:“不是,我偷听来的。”于是他把在树林里听得二人的谈 话,学舌给祥麟听。他因此赶上来阻止祥麟走过小溪。他临走故意 在林中做了一些声响,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起疑搜索,耽搁些时 候。因此那个著名的跟斗虫也没赶上。他又告诉了祥麟,自己的姓 名叫闻天声,也是要上满家洞去的。
祥麟当即谢过了他,又向他探询和满家洞有什么交涉。天声道: “沿路听人传说,但是毁誉不一,想起关外有两个朋友,我就打算去探看一下,可是老问不到道路。刚才凑巧我在林中有事,忽听得了 二人的话,才知满家洞该走这条路来,但满家洞的内情如何,却还是没听得详说,我那朋友的确信,总要我到了洞中才知哩。”
祥麟道:“据小子看来,这满家洞绝是匪窟。”遂把在济遇见欧 阳义的事说了一遍,自己的来意就是为地方除害。
天声不禁拍掌笑道:“这么说,你我二人都是为一桩事而来的 了。我说的朋友,正是欧阳兄弟呀。”说着,又凄然叹息道:“想不 到两兄弟一死一伤,可怜谷中的弟兄们,都还天天盼望着他俩的好 消息呢。”
祥麟听说他也是为探欧阳兄弟消息来的,当然不会是歹人,自 己得了这样一个同伴,心下十分欣慰。一边走,一边谈着天下大事,以及古往今来许多忠孝节义的故事,和草莽中的英雄奇人。闻天声 讲起那年昆仑峨眉两派在少华比剑,聚了不少能人,可惜未成事实, 否则必大有可观。又讲到琴剑定姻,洞房起火, 一对新人大战刺客 等旧话。祥麟才知他也是和玉琴熟识的,心下暗忖:果然和女侠一 路的人物,都是正直义侠肝胆照人,莫怪江湖上的人提起伊来,敬 畏不衰。谁知他们这路上谈着玉琴,而玉琴和剑秋天豪等也在那条 大道上驰来,和他们具同样的目的。可走了岔道,过溪那边的小路, 走上景贤镇去了呢。
这条通景贤村的路,可比溪对面的路长,他们穿出这条路,便 是村口。村中人男耕女织,倒是一派安乐的景象。蓦见来了两个陌 生人,都抬起诧异的目光看他们。确实,他们的村中终年难得有生 人来的。
祥麟看见一个牧童,便问他到满家洞去怎么走。那牧童对他们 看了两眼,摇摇头走开了。天声和祥麟便去村中走走,想寻一条通 路。这是包围在山中的一个乡村,四面全是连绵不断的山峰,他们 正在探索,忽见一个壮汉走到面前施礼道:“二位客官,驾临荒村, 不知有什么见教?”
祥麟天声都道:“我们来访满家洞的。”
壮汉道:“客官弄错了,这里是一个小村,并没有什么满家 洞的。”
祥麟冷笑道:“既然敢作杀人越货的勾当,又何必遮遮掩掩?没 有满家洞,如何我们的同伴会死在洞中的机关里?”
那壮汉讶异道:“死在机关里?是多早晚的事?”
祥麟道:“去年岁尾时吧。”
壮汉道:“没有的事,客官你准是弄错了,到别处去打听吧,天 晚了这条路不能通行了。”
祥麟道:“别装假,什么危险我们都经过,怕什么?你不肯说入 洞的路,我们自家会找。”
那壮汉随在后面尽拦,惹得祥麟性起,拔出剑来一扬道:“再废 话,就送你回家。”壮汉勉强笑了一笑退下。
二人想沿着山坡走,总可寻得什么路。可是走遍整个村庄,也 是循着山走了很久,还是一无所得。看看天色渐暗,天声的酒虫已在作怪。可是这个山村连个卖茶的店也没有,别说是酒,哪里有沽酒处呢?祥麟见东北山坡上有一亭子,便和天声俩踱到亭里憩坐, 顺便想上山看看有无路径。
到了亭子里,天声既无酒喝,又不厮杀,他便不得动儿。祥麟 因找不到入洞的路,心里着急,嘴里说:“费了一整天的工夫,还是 落个茫无头绪。”嘴里恨恨地说着,却用拳在亭中石桌面上狠狠地重 击了一下。
亭中地下原也铺的石板,经他一击,那石板活络了,石桌下的石板向下对开,便清楚地露出一洞,有石级可以升降。祥麟不觉欢喜起来,天声也精神一振,二人毫不踌躇地下了石级。祥麟的马拴在亭柱上,他也不管了,他们都用剑点着石级走。这也是一条隧道, 却是十分长,一会儿平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忽儿由石级升, 一忽儿又由石级走下,曲曲折折,约莫也走了二三里路,由十余层石级上走了出来,倒像是人家院落,其实是一个山洞。走了几步, 看见前面有灯光和炊烟,还闻见一阵酒肉香味,正是厨房预备晚餐的时候。
二人走近看时, 一带许多土穴,有的有灯,有的无灯,两个土 穴内正在烹煮饭菜,灶前候着几个搬饭菜的下人。忽见两个生人来 张望,连忙去土壁前一摸,便听满山的梆子响。祥麟和天声知是山 中的暗号,立即拔下宝剑,蹿至空旷处已等待厮杀。
果然不多时,左右前后,人如潮至,声如雷鸣,火炬通明,剑 戟成林。但只是四面围立,呐喊示威,并不举兵,像静待号令的样 子。而且行伍整齐,虽惊不乱,虽怒不莽。
祥麟天声久历江湖,和绿林健儿不知交过多少手,却从没有见过这样纪律严整的匪众,便已暗暗纳罕。二人见众人不动,便也各按兵器,怒目回视。突见围立四周的人众,忽然分向两边按次排立, 让开一条路来,碰见两个带刀的勇士,眉目英爽,气概雄武,绝不 像为非作歹的匪人,后面跟着持枪肩棍的壮汉三五人。便是刚才村中所见的壮汉也在里面。
一伙人来到二人面前,见二人手中的宝剑, 一黄一白,宝光闪 霍,便知是有来历的,不敢造次。为首一个带刀的,便进拳躬身, 很和气地说道:“某等隐居秘穴,不与世通,不知因何有忤壮士,辱驾责罪,还祈壮士赐教。”
祥麟心想越是巨凶极恶的人,越会做作仁义,为为谦礼,这时谦和有礼,不知暗中怎样安排着狠毒的杀机呢。他这样一想,只觉 气愤难忍,也顾不得什么回礼,当即把剑一指,气愤愤地说道:“隐居秘穴?不与世通?说什么废话,明明借隐居之名,做杀人越货的 勾当。既是行为正直,又何必遍设陷阱,暗装机关,叫好好的人平白地肢体残缺,死无完尸?这样惨无人道的残行,天下之人,都可讨而诛之,不问有忤无忤。况且我们自有同道中人,好意来向你们通诚致敬,也遭了毒手, 一死一伤,今天若不把你们的巢穴踏平, 也出不了我们胸中的恶气。”
祥麟正言厉色,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他越说越气,后来索 性不愿多话,挥动安澜宝剑,便向为首和他说话的人劈来。两旁人 众,见祥麟动手,发一声喊,舞动兵器,齐向四面包围上来。可是 那个带刀的汉子, 一面挺起手中宝刀,架住祥麟的宝剑, 一面还挥手高叫道;“众位弟兄且莫妄动,也许其间有什么误会,我们决不可 轻易杀害好人。”
那个还待和祥麟解释什么,祥麟可不耐烦了,又是一剑当胸直 刺,嘴里说道:“别假惺惺了,看剑吧。”
那人身后的跟着的人也都怒嚷道:“大哥别跟这浑人说理了,他 又哪里懂得理?也不问问清楚,便胡赖人是强盗,说不定他们自己 怀着什么邪念,自己是歹人,偏认别人是歹人呢。咱们又不是不会 厮杀,怕什么?就跟他来一下,不让他吃些苦,他还不知你大哥的 厉害呢。”
那人见祥麟的剑当胸刺来,忙把身体一偏,顺手就把刀向剑上 一挑一拨,二人对立着倒像一座笔架。二人心中都暗暗称赞对方好 腕力,他们二人, 一来一往,像练把式那么玩着。天声和那人身后 的几个壮汉就浑杀起来。那些人虽然武艺都还不错,可哪里能奈何 天声的宝剑。
祥麟杀得不爽快,怒喝道:“谁和你玩什么把式?怕死就伸头过 来受剑,不怕死就使劲杀上一阵,分个胜败,这种样子,好不 痛快。”
那人架住了当头劈下的剑说道:“壮士来责难我们的事,实在这 山中是未曾发生过,我们山中为防卫起见,确也设着几处陷阱,可 是跌下后,只是牵动山中报警的消息,至多碰破些皮面,不伤筋骨, 更说不上肢体残缺,尸骨不全了。我看壮士们一定弄错了地方了。”
祥麟道;“明明是由景贤村可通的满家洞,难道不是你这里吗?”
那人道:“山那面也有一伙人盘踞着,听说是可通景贤镇的,要 不你们说错了吧?”
祥麟觉得那人腕力不错,使的兵器也很名贵,确是精钢练成的 宝刀,为什么把自己逼着,只是惋惜,估量不是精练智能,也知真的错认了好人吧。他这样一想,很自然地把宝剑收回来道:“难道那 面也叫满家洞吗?他们这伙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道:“他们和我们素不相通,不知他们干着什么,风闻得有 些不大光明,说不定他们在冒着我们的名义,欺妄良善的人民吧。”
和天声交手的众人,正给天声戏弄得团团作转,闹得一身的汗, 见他俩停手谈起话来,便也各收兵器,围上来听了。有一个手执双锤,面如满月的少年说道:“大哥,我们应该去和他们交涉,为什么 假借我们的名义,作歹为非,败坏我们洞中的名誉?”
那个被称为大哥的道:“他们怎肯承认曾冒我们的名呢?”
少年道:“那两位不是说有两个同道被害吗?问明了年貌姓名, 到山的时日,去问他们有没有这样二人到过洞中,不是就有分晓了吗?”
少年说了,另一带刀的和为首一人面貌相仿的说道:“兴哥,岳 贤弟的话行得,我们就和这两位壮士同去责问,事情应该弄个明白, 怕伤什么和气?假如不追究,他们尽是一件件地干下去,推在我们 的身上,常常代人受累,岂不麻烦?事情纵有明白的一天,我们可 多费了许多精力。你该知道,我们另有我们该努力的工作呢,不犯 在这上面白费许多神。”他说了也不管他哥哥的意见怎样,便用刀向 众人一指,许多执戟持棍的勇士,都纷纷退去。
他上前对祥麟天声介绍他哥哥赵肖汉,就是此地满家洞之主, 也就是从前为满兵所害的洞中义士的后裔。他自己叫赵后明,还有许多都是他俩的结义兄弟。那个使锤的少年,叫岳忠先, 一个持棍的大汉叫何继贤,一个执剑的叫戚慕光,前明戚继光的后嗣。还有一个红面大汉拖着钩镰枪的,和一个使獠牙棒的矮汉叫孙耀宗。说 明他们隐居此处,囤粮全由力耕,从不向民间妄取粒米。耕作之暇, 习武演兵,锻炼体格,也从不无故加害良民。并且不与外间相通,很少有生人入洞。
祥麟见他言辞恳挚,态度和缓,便也有几分信他。当下也把自 己和天声的姓名告知众人,并将欧阳兄弟的年貌和来意也都讲述了 一遍,只没说出螺蛳谷来。赵氏兄弟听说欧阳兄弟是不愿受异族荼毒,有志民族革命的志士,慕名来归的。却惨遭毒手, 一死一伤, 十分表示惋惜,并两三申明半年来确不曾有过这等样人来。
赵复明又向二人拱手致敬道:“二位的同道既是革命志士,谅必 二位也是同志了。小弟等隐身秘穴,原是蓄养锐力,志图为先人复仇,为全民解缚,不愿我巍巍夏裔,受制于塞外夷人。他们既欲为 民之主,就该为民谋福,但是他们只图享乐,不谋国事,对于人民, 往往歧视,专一榨取我人民的汗血,去供养他们一辈懒惰无用的人们。弄得国库奇绌,国势日弱,兵连祸结,外患迭乘。哀哀小民, 反流难失所,填身沟壑。我们为了国家的存亡,为了先人的血仇, 誓不与夷两立,但以力微兵薄,尚在等待机会。若有同志来助,小 弟等是十分欢迎的,哪有加害之理?”
天声答道:“诸位义士的大志,实堪钦敬,我们虽以闲散之身, 不能和诸位常在一起,但遇有紧急,我们很愿效力,略为帮助。同时另外有一伙义士,很愿和诸位合作,他们准备有年,实力很可观了。只惜有人假冒贵洞的名义,害人劫财,未免使志士寒心,义民裹足,这一点倒不得不彻底地弄清一下的。”
赵复明道:“是呀,依我估猜,绝是龚玉龙所做的勾当,时候不 早,我们立刻前去,回来再和二位细谈。”
赵兴汉听说,就转身和持棍大汉道:“何贤弟不必同去,在洞照 料,并吩咐厨房备筵,回来和这二位壮士痛饮。”
那个叫何继贤的便转身退去,他们六人和天声祥麟一共八人, 当即由孙耀宗持灯前行,七人跟在后面,忽高忽低,或左或右,绕了一会儿,也不觉有多少路,却已出洞到了山的另一面了。就在山 峦上一路行去,走不多时,孙耀宗指着山坳道:“我们就从这儿跳 下,可省绕路。”说着,他执了灯,蹲着身子,照着众人跳下,随后 他也赶着跳下。
祥麟天声留心他们几人,个个都是身轻如燕,着地无声,洞中 人全无警觉。等到孙耀宗跃下,因他手中有灯,火光摇映,土穴中 有人瞥见,便跳出来喝问,孙耀宗就上前答道:“我们是那面满家洞 的人,我们洞主有事请教,特来拜访贵洞主的。”
那人沉吟道:“满家洞和我们素无来往,不会有什么事要谈的。 我们洞主不见生人,请回去吧。”
这时赵氏兄弟和众人都已走到前面,赵兴汉向他一拱手道:“兴 汉有一件疑难事,欲向贵洞主请教,请足下代为通报。”
天声、祥麟在后都已看清那人,原来就是白天指点祥麟路径的 小花猴孙三。孙三还待推脱,祥麟抢步上前,对那人一拱道:“足下 还认得小可吗?白天承蒙指示到满家洞路径的。”
那人见了祥麟,不由一惊,自己指点他上景贤镇的,怎么他竟 到了景贤村,而且居然和满家洞人在一起?那自然是来责问了。他 是十分机警狡猾的,看看众人都携带兵器,面露愤激,知道不有圆 满答复,不会干休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即笑道:“好,诸位请 跟我来,我去通报。”说完,回身引路。但走时跳跃无定,叫人看不 清他的足迹着地何方。戚慕光便知有诈,把赵兴汉一拉道:“他有诡 计,别上当,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众人被他一言提醒,都暗暗戒 备着。
孙三见众人走了两三步,便停住了,知道没法暗算他们,看来 难免一场恶斗,遂即进去报告。天声、祥麟就四面观看,他们站在 山坳之中,四面为山所围,很像一个大天井,小花猴进去的是一个穹形的洞穴,周围穹形的土穴很多,有的有灯光射出,有的没有灯 火,倒全静悄悄的一无声息。不一会儿,又见小花猴从穴中蹿出, 后面是三个人跟着。那三人走路,规行矩步,显然脚下留心着机关 消 息 。
三人中为首一人,头骨两边突出,和角一般,相貌凶恶, 一望 而知不是善良的人,他便是这里的首领神龙龚玉龙。后面二人, 一 个红巾红袍的,名叫大头军徐炎如,目如火,腰悬宝剑,剑柄饰着 赤色流苏,还有一粒赤色明珠,闪耀如火。其一文人装束,却生得 獐头鼠目,奸相暴露,他是这里的军师叫智囊申巨方。
三人出来,却由那文人和赵氏众人对答,绝不承认杀害人命, 劫夺财物,假借名义。至于欧阳不欧阳,更不知道了。抵赖得干干净净,简直反怪他们无礼。祥麟听了,就上前指摘孙三故意指示他到景贤镇的路,便是不怀好意。你一言,我一语,两面争论起来。 只见那个孙三把申巨方一拉道:“不必和他们斗口,就请龚头领的双龙神枪,送他们回家吧。”申巨方果向后一退,在小喽啰手中接过双枪,递给那个出角的神龙。那两杆枪,全是烂银铸成,灿耀夺目, 枪杆上盘着一条龙,却雕刻得栩栩如生。祥麟看着双枪,不由暗暗喝彩。既然翻面,大家拔出兵器动手。
申巨方按动消息,山中各处铃声大振,都来前边助战。正是玉 琴、剑秋、天豪、陆翔等进来时候,被琴剑等所败的金如彪、如麟 拖着矛戟,引着琴剑等到了前面空地, 一转身就不见了。琴剑等认 出祥麟、天声,多么高兴,便在人头上纵过,加入战团。
那龚玉龙的双龙神枪,果然使得神妙,可惜对着个闻天声, 一 柄黄金软剑,竟把他的双枪束缚得无法可施。徐炎如的一把宝剑使 得也好,竟和祥麟、慕光对敌,三道剑光左右盘旋,上下翻腾,再 加上那粒大珠的耀光,煞是好看。孙耀宗对了小花猴,解光祖战住青面鬼,一枪一刀,功力悉敌。岳忠先的双锤,流星般倏忽,逼得 假二郎杨进的短棍莫想反守为攻。再加上琴剑、李陆四人,不消盏 茶时,金氏兄弟终于死在陆翔的枪下,青面鬼在玉琴的剑下真的做 了鬼,神龙龚玉龙,双龙神枪被闻天声一剑拦腰截断,岳忠先早把 杨进送走,连忙赶上对着龙头一下,再加上天声一剑,一颗首级不 知飞到哪里,却成了个神龙有尾没头了。
神龙一死,众人心慌,都想逃命。但哪里还有用?一个个都归 了老家,只申巨方从隧道中逃去。赵氏兄弟只叫那些小喽啰逃生, 有许多不愿走的便投顺了满家洞。天豪叫个小喽啰一问,才知欧阳 兄弟问信时遇见他们的人,又露了财白,让他们骗进镇来,又指点 他走那酒店后面树林里的地道,中了机关死在里面。赵氏兄弟料理 这里的善后,叫喽啰引导,叫人拆毁机关, 一面督率人埋尸,又点 查粮米银物。
祥麟、天声和琴剑、李陆互道到满家洞来的动机和途中的经历。 天豪知道欧阳义还在,又谢了祥麟、玉琴,闻知祥麟将和绮云订婚, 十分欢欣。祥麟就请琴剑同到峄县一行,玉琴当然很高兴地应允。
他们这里谈着话,赵氏兄弟已将各事料理清楚,就请琴剑等一 行人过满家洞去。众人擦洗过手面,赵兴汉便叫人摆出酒筵,相待 众人。这时天已大明, 一轮红日,涌上山顶,日光下洒,洞中也已 通明。剑秋为天豪和赵家兄弟贺道:“你们两处革命园地,在这时候 开始联合,大家协力同心,定能得到美满的收获。这朝日,正是你 们前途光明的象征。”
众人听说也同声祝贺,赵兴汉非常高兴和大家干了一杯,这一 席直喝到午牌时分才散。天豪、陆翔被赵家兄弟留住,商量合作的计划。祥麟此时急于回峄,再也不肯逸留片时。玉琴既要一见绮云, 就和祥麟同走。天声志在游历,也不欲在此盘桓。剑秋自是跟着玉琴。四人就向满家洞中众义士告辞。琴剑并和天豪约了后会。
天豪在满家洞住了几日,谈得十分和洽,预备将来起事,互相 应援。天豪回谷时,便去千佛寺接了欧阳义,满家洞后也时有人和 关外通信,不过他们虽惨淡经营费了不少精力,想为民族争荣,结 果却是屡遭挫折,未曾成功。但是颛预误国的清政府,后来终于逊 位,使数百年受制异族的人民,透了一口自由的气。他们虽不成功, 却也少慰,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玉琴、剑秋跟了祥麟向峄县进发,在路并不耽搁,不消几天,就到了卫家。祥麟给长春介绍了,卫长春久闻琴剑的侠名,极道欣慕之忱,忙设盛筵款待。玉琴和绮云相见也自有一种欢喜的表示。卫老太太见祥麟回来,告知叔父十分赞成,还赐他碧玉弓箭, 作为聘礼。老太太非常欢喜,就叫长春拣选黄道吉日,为二人订婚, 乾宅的大媒就请了剑秋,坤宅大媒便由长春担任。请了许多亲邻, 热闹了数天,卫老太太还定了八月中秋做他俩的佳期。所以玉琴住了几天要走,卫老太太和绮云竭力留住,定要他们喝了喜酒才去。 祥麟、长春也再三挽留,玉琴只得留下。绮云由姑母指导着剪裁刺绣,不再练习弓马,日事针黹,赶制嫁衣。畹芬也帮伊料理,只有玉琴不会做这些,只陪着卫老太太闲谈,或和剑秋闲游,或和长春、 祥麟等演练武术。
光阴如水,不转瞬绮云嫁期已到,祥麟方面并没有什么戚友, 宾客者是卫家邀的,新房也在卫家。卫老太太对于这个侄女真的疼爱得无微不至,绮云的奁具虽不豪富,却也应有之物无不齐备,也都是伊姑母为伊置办。祥麟、绮云对于这位老人,衷心十分感激。
结璃之日,宾客盈门,着实热闹了一番。祥麟家中既没有什么 人,就长住在卫家了。剑秋、玉琴过了绮云的吉期, 一心要去探望 云三娘。绮云过了三朝,他俩便向卫老太太、麟、云等告别。
绮云还要留时,玉琴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已经这许 久,委实把我闷得慌了,我们多年不见云师父,伊又云游无定。此 番伊在崂山,我们必须去探候一次,若错过了,又不晓得往哪里去 找伊了。明年也许我们又来,那时要向你讨红蛋吃了。”
绮云微红着脸把玉琴推了一推,不依道:“和你讲正经,你却只 顾取笑人。”
玉琴也笑道:“这不是取笑,是定例,宋家彩凤,我和伊作伐, 嫁了毓麟,过一年不是就生了小麟吗?你又何能例外?明年此时必 定也多了个小麟,或是小云呢。”
绮云虽然羞得红云满面,却也不肯让人,问玉琴道:“既是定 例,那么你们呢?也该有个小剑和小琴了。”
玉琴给伊一说,粉颊微红,对绮云笑了一笑,二人还要说话时, 祥麟进来道:“岳先生等得急了,请女侠快去呢。”
玉琴就携着绮云的手, 一同出外。除了卫老太太, 一家人都送 他夫妇俩直到大门外面。祥麟更是骑马送了几十里才回。
玉琴在路和剑秋闲话,指着几树浅绛的枫叶道:“时日径您,不 觉又将秋凉了。记得我们去年离开曾家,就要去看云师的。谁知路 上屡经耽搁,直到如今将近一年了,还没有见到伊老人家一面。但 愿此去,路上再不要出什么岔。”
果然这一段路上,并没有出什么岔,很顺利地到了崂山。二人 上山找到了碧落岩上的紫云观,看门的道人问了来历,知是观主好 友的弟子,便进去代他们通报,由桂枝出来,领二人进去。云三娘 也已站在台阶上等着了,二人远远看见,连忙抢步上前叩见。三娘 还了半礼,一手携了一个,露着十分喜色。二人细看云三娘时,虽 然隔了多年,还是鸦鬓朱颜,神朗气清,不见些苍老相。
二人向云三娘请过了安,拜问些别后的情形。三娘也问二人婚后在山的景况和禅师长老等的生活。剑秋先回过了禅师和长老的生 活如常,也详细说了自己和玉琴在山数年的生活情况。赏中秋见妖 星、除祷杌遇孝女翟绮云等,也告诉了伊。玉琴也把沿路所经历的讲了一番,在曾家庄力敌拳匪,计退洋兵。云三娘听着洋兵疑神疑鬼,也觉好笑。山陕边境计除鬼婚,九龙庄上观杏巧遇薛焕滕固, 他们不去南而折向山东来,就是听了薛滕的报告。云三娘方知薛滕到过罗浮。琴剑二人又把在鲁境巧遇天豪陆翔,同探满家洞,又和闻天声、穆祥麟相逢等情,详细叙述了一遍。云三娘听说鲁中有隐居秘穴,志复明社,伊也为螺蛳谷诸人庆幸多了一伙同志。
云三娘叫桂枝吩咐观中人别备一丰盛的素筵,款待玉琴和剑秋 二人。晚饭过后,师徒三人在灯下闲谈。桂枝去替二人铺设卧榻。 闲谈了一会儿,云三娘便着琴剑二人去安歇,明天早起和他们登山 顶,看日出的奇景。
玉琴一觉醒来,瞥见窗纸上一片清光,以为天已大亮,不由懊 恼道:“怎么一觉就睡得这迟?这时太阳谅早已出山了,错过了瑰奇 可观的妙景。”起身下床,把纸窗推开,向外一望,江山像盖上了浓 霜。原来半缺的残月,不肯稍输于圆月时,遍洒清辉,整个的紫云 观和山峦树石,都浴在皎寒的月光中了。玉琴才知方过子夜,天还 没到四更呢。
伊观玩了一会儿月色,觉得眼皮沉甸甸的,心想还可睡一会儿, 便又重复上床睡下,蒙胧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人在伊房中讲话, 睁眼一看,原来桂枝奉云三娘命,来侍候玉琴盥洗晨餐的。剑秋也已起身,在和桂枝讲话呢。
玉琴翻身问道:“什么时候了?”
桂枝接口答道:“辰初二刻了。”
玉琴惋惜道:“哎呀,错过观日出了。”伊边说边披衣起身,撩帐对窗上一看,却黑沉沉的,还不及昨晚明亮,便笑道:“桂枝你哄 人,天色这么暗,哪里已有这个时候?”
桂枝也笑道:“真的是这时候了。天色暗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你 听,雨下得很大。"
玉琴留心一听,果然窗外淅淅瑟瑟一片雨声,玉琴方才相信。 这天就只在观中走走,或待在云三娘身边,谈论些性灵的修养、剑 术的变化。
玉琴一心要上山峰观日出,偏偏天不作美,连连下了几天雨。 这天午后,天气放晴,玉琴欢喜道:“明晨无论如何,可以上山峰观日了。”这一晚上,伊时时警醒,忽听室外一阵淅淅沥沥地响着,伊以为又下雨了,暗暗抱怨了一阵,倒放心睡着了,直到桂枝来叫伊方醒。桂枝奉云三娘的命,关照玉琴道:“高处寒冷,宜多穿衣服。”
玉琴道:“难道今天还登山巅观日?不是在下雨吗?你听窗外萧 萧淅淅的。”
桂枝道:“那是风吹动了树枝,一天星斗,哪里来的雨呀。”
玉琴听说,不由很高兴地一跳起床,梳洗穿戴了,便和剑秋上 云三娘房里请安。云三娘叫桂枝把隔夜煨着的八宝甜粥端上来吃了, 使身上加些热力。云三娘、剑秋、玉琴连桂枝一行四人,出了观门, 向碧落岩最高处行去。这时天才五鼓,小鸡竞唱,但星斗未落,残月如钩,还斜挂天西。时值深秋,果然晓风侵肌如冰。四人都把大氅裹紧了,慢慢循着石径上去,到得最高处,却是一块面积有丈余长的砦石,上面长着许多苍松古柏,枝叶杂披,做了天然帷盖。
他们到了上面,云三娘望了望东方,只些微有些白意,灰浸浸弥漫着东方的半异天。伊回头指着松下展踞地面的树根,对琴剑道: “我们就坐在这儿看吧,好在这里是最高处,眼前了无遮掩,尽可坐着。”于是三人各拣择了树根或砦石坐下,只桂枝侍立三娘身后。
这时玉琴定睛细瞧,东方的一线白光,似乎已扩大了许多,苍 茫的宇宙已渐渐显露半边轮廓,满天的云絮幻成了无数毛茸茸的羊 群百兽,不一会儿东方极边的一线,渗入了深红、浅紫、嫩黄、轻 碧、淡蓝、浓绿,各色染汁。这一片彩色,山云层的底面向上渗化 扩大,而那染了彩的云块,罅隙处又蜿蜒盘踞了无数透明的晶质的 鱼龙,尤其是东方极边的一线,如金如火如晶,又如射出万道银针 金箭,耀得人眼眩头晕。就在这一刹那,一颗火球在动荡着的晶光 彩线中,探出了半个怒赤的头。可是不知何处来的一阵红雾锦翳, 又掩没了才探出的半球。这样地迟迟掩掩,再试再跃了几次,终于整个纯焰的圆颅,蹿上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着海空。四围的 云堆渐渐隐去渗透了的彩色染汁,虽还保持了紫红灰青的彩色,却 已推动了晶明的光芒的鱼龙,透明的晶莹的以及箭一般的光体,潜进了那个红球。 一霎时高挂在天空的是一个由绛赤的火球转成的 皓日。
他们几人的眼,顿似揭去了一层幛帏。苍松翠柏、峭崖峻岭也都由薄雾中显露了傲岸俊爽的神态。他们看那边的一片蔚蓝的天空, 嵌着一颗晶明的皎日,四方的云彩,都给皓日四围的如帚的光箭扫荡得不仅剩了几许稀薄的云屑,光明和白热驱走了黑夜的烟雾、侵 晓的寒意。
四人都卸下了大氅,站起行近崖边,遥瞩着浩滔的东海,海波 耀日,好像万道金蛇,在海面蜿蜒浮沉,又像有无数金镜,随波腾 跃起落。云三娘遥指洪涛,仰瞩晴空,低低祝道:“我愿普天下为黑 暗笼罩追求光明的勇士,都和此时的明空晴波一样,实现他们的企 求,达到他们的目的,享受光明晴和、活泼自由的岁月。”
玉琴剑秋心有所感,也同声祝道:“愿螺蛳谷满家洞两处的义 士,在不久的将来,得到光明的结果,和这个时候一样。”
云三娘道:“我们但愿他们所怀的志愿有光明的结果,成功的处 所却不定是限于这两处的。”
剑秋注视着海天远处的一点黑影道:“这是什么?也许是桅杆的 影儿吧?”
桂枝侍立在云三娘身后,半晌总没开口,这时伊突然插嘴道: “驾了帆船,在海上航行,是最自由的生活了。”
云三娘微笑道:“你只是羡慕人家自由,你又哪里知道那些厌倦 了海上生活的人,正羡慕你山居的恬适呢。”
玉琴道:“见异思迁,人之恒情。我们数年来山居也觉得厌倦, 下山以后,也从不曾离陆地一步,泛海而行,我倒也很有兴趣一试哩。”
剑秋道:“在琼岛的非非道人他不也是一个光明的企求者吗?不 知他独据海岛经营得怎样了。像他那样的才力、资力、人力,迥非 袁赵所能比拟的吧。”
玉琴经剑秋一提,居然有了泛海的机会了,就对剑秋道:“我们 无事,何不去一探琼岛,看看非非道人。并且把袁赵所经营的情形, 告诉他一二,使他们得一联络。”
这时群山毕现, 一个皎皓皓的白日照遍了整个的宇宙,玉琴剑 秋遥对着对方,把当日琼岛非非道人的经营布置以及他的异貌奇行, 一一告诉云三娘。于是这位慈祥的老人,又在为这海上的志士祷祝 光明的实现。
伊左右两边,琴剑的心底也默默做着共鸣。三人遥瞩着南方的 大海,悠悠的心神似乎已飞越长征,他们忘失了背后的桂枝,飘然 浴在晴和的山风温日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清空明朗,象征着他们未来的希望。
《剑气笳声》
第一回 渺渺诗情楼头赏皓月 森森剑气泽畔遇奇人
剑气横秋老,笳声倚酒醒。
斜月一梳白,烟螺两岸青。
重阳节边,秋光已老,平原上芳草转黄,木叶渐脱,充满着 凄清之象,尚幸有那红枫白苹,略为点缀,但总觉得美人迟暮, 黯然可怜。日间下了一阵细雨,道上虽未湿透,而天空里阳乌敛 影,云气幂幂,使人对之更觉秋雨秋风愁煞人也。然而一到晚 上,愁云卷开,碧海青天中露出皓月一轮,清辉四照,却又振起 人们的精神来。
这时候姑苏城外阊门、胥门一带,郊野里扎下许多营寨,战 马嘶风,胡笳鸣月,一派肃杀之气,与时相应。而城头上也是旌 旗飘展,刁斗频传,可知搀枪不息,正在战争之秋。而虎阜山 巅,雅歌楼上,正有济济群英,开筵赏月。其中戎装赳赳者居多 数,儒衣儒冠的较少。正中坐着的一人,面貌清瘤,仪态严肃, 望之俨然,颔下微有短须,衣饰甚是富丽,雍容华贵,大似王 侯。托着酒杯,很慷慨地对众人说道:“我等南北征战,东西奔驰,经历许多惊风骇涛,侥幸不死,至今尚能为天王效力,尽其 忠贞,但可惜目前我们太平天国的声势日渐凌夷,诸同袍捐躯于外的很多,各路军队不能联络一气,力抗清兵,以致清军气焰愈盛,不可向迩,金陵被围,未能解除,这尤其是我们心腹之患。 我们若不能并力对付,杀开一条血路,那么我们的太平天国,岌岌可危了!想当初天王、东王等在金田起义,举旗北指,一时如火如荼,所当者破,所击者服。出洞庭,下武汉,趋九江,顺流而下,直捣南京,清兵哪里是我们的敌手?假使在那时一鼓作气,北取幽燕,清廷早已覆亡,天下早为我有。无奈戈操同室, 坐失良机,一转瞬间湘军蹑我之后,占长江之上游,兵力分散, 形势已非,真使志士痛哭流涕长太息的。然而胜负乃军家之常事,及今图之,犹为未晚。所以我们务要上下一德,敌忾同仇, 内则效忠天王,外则苦斗胡虏,好挽回颓势,收拾山河。马革裹尸,正是大丈夫的素志,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焉?”他说到这里,一手指着楼外天空里的冰轮,顾谓众人道:“今夜月色皎洁,秋风凉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吾辈在此戎马径您之际, 尚能忙里偷闲,在此名山,饮酒赏月,不可谓非幸事。但愿诸君各自奋勉,努力杀敌,重兴天国,将来直捣黄龙,会当与诸君在庆功宴上痛饮极醉,不亦快哉!”两旁席上众人齐声说道:“所不与忠王同心戮力者有如明月!”
原来正中坐的那人就是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当有清中 叶,太平军起义师于桂省,驱除异族,北伐中原,确是在中国革 命史上放一异彩。当时声势可称雄厚,清廷震撼,几成大业,经 营不利,卒归失败,这是很足惋惜的!即以太平天国的人才而 论,如石达开、陈玉成、冯云山、萧朝贵等,都是一时英俊,而 以李秀成尤为个中翘楚,文武全才,不可多得。他治军尤严,约束部下不得妄杀良民。太平军诸王大都残杀不仁,因此大失民 心,而李秀成独能爱民如子,所过之处,罕有骚扰。民众闻忠王 兵至,箪食壶浆,纷纷来迎,军民亲如一家,口碑载道。设使太 平诸将都能如忠王那样仁而爱人、智而善谋,何忧天下不得?虽 有曾、左、彭、李,恐也无能为力了。
那时忠王正驻军苏州,仆仆风尘,勤劳王室。他一方面深以 金陵被围为虑,一方面又知太平军诸将各有猜忌,军令颇难统 一,自己若不在外,恐难收指挥统一之效。只恨一个身体不能化 而为二,一边辅助天王治理内政;一边统率诸将,掌揽军务,真 忙得他夙兴夜寐、席不暇暖。但他的部下以为忠王如此劳于王 事,也当在春秋佳日寻些娱乐,大家便集资在虎丘山的上面建起 一座高楼,以便忠王在军书之暇,偶一登临,借此可以小憩。且 为忠王纪念,四面栽着许多李树,落成之日,要请忠王赐名,忠 王便题了“雅歌”两字,可知他颇以儒将自许,希望步武古时卻 穀祭遵的后尘,所以他常要至此引杯觅句、俯仰兴慨。重九佳 节,古人有登高之举,恰好嘉兴方面自己的部下屡获胜利,因此 他特地设宴,请诸将月夜登高,饮酒赋诗。虎丘山下车马如云, 剑戟耀月,人民都呼忠王千岁。李秀成和诸将说了一番话,酒酣 耳热,遂命左右侍从,取过笔砚来,当着众人在筵前挥毫吟咏, 立成感事诗两律,传观左右,诗曰:
举觞对客且挥毫,逐鹿中原亦自豪。
湖上月明青箬笠,帐中霜冷赫连刀。
英雄自古披肝胆,志士何尝惜羽毛?
我欲乘风归去也,卿云横互斗牛高。
鼙鼓轩轩动未休,关心楚尾与吴头。
岂知剑气升腾后,犹是胡尘扰攘秋。
万里江山多筑垒,百年身世独登楼。
匹夫自有兴亡责,肯把功名付水流。
诗情激昂慷慨,睥睨一世,诸人自然啧啧称美。绛灌无文之 俦,也随声附和。李秀成连饮三大觥,微有醉意,席上杯盘狼 藉,酒阑灯施,诸将纷纷告辞。
李秀成送下楼来,望着天边明月,尚觉得恋恋名山,不肯便 回,遂吩咐侍从驺卒先行退去,只留二三轻骑护从在侧。他独自徘徊于剑池之侧,仰观嫦娥高拥宝座,四围彩云环绕,仪态万 方。俯视池水清寒, 一轮空明,澄澈潭底,森森然如有剑气,逼 人毛发。又看到山顶上的雅歌楼,只剩一二灯火,没有方才的热 闹,千人石边也冷清清地浸着月影,不见一人,唯闻风声吹着树 梢,落叶簌簌下坠。有数雁在天空掠过,发出清凄的鸣声。他不 觉又歌着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 然而涕下。”侍从对他说道:“夜深露重,千岁也宜早早回邸安 歇,明日恐怕还有军事待千岁处理呢!”李秀成道:“我今晚观着 明月,心里头实在有无限感伤,况虎丘为古昔吴王阖闾墓地,千 载之后,霸迹如烟,徒留遗冢为后人凭吊而已。我半生戎马,尚 不能扶困济危,佐成王业,他日更无足道了。”李秀成说毕,唏 嘘不已。左右也有少解事者流,对于他的说话自未能领会。李秀 成在剑池之畔徘徊良久,方和二三侍从,跨上雕鞍,告别山灵, 缓缓地踏月归去。
当他们走至山塘桥的时候,李秀成一骑当先,踏上桥背,垂 着马鞭,左右顾盼。月色甚明,照得上下塘岸许多田地屋舍, 一 片通明,清清楚楚,映入人家眼帘。李秀成偶一回首,瞥见下塘西首数株老柳之下,罩着一家水边人家,竹篱衡门,朴而不华, 门外远张着一个大渔网。在那竹篱之内,忽然有白光一道,闪闪 霍霍,若银龙般上下飞舞。李秀成不觉骇异道:“这地方哪里来 的剑气刀光?定非偶然,必有非常之人在那里隐藏着。我既然见 到,一定不肯放过。”左右道:“那边平常都住着些渔户和养猪 的,何来非常之人?”这时候剑光还在那里闪烁,不过没有起初 瞧见时的奔放夭矫了。李秀成摇摇头道:“你们哪里晓得?”说着 话,把手向西边竹篱内一指道:“你们看不见那边的白光吗?”众 人正要看时,刹那间已没有了。李秀成是好贤下士之人,怎肯默 尔而息?所以他就带了侍从,重又下桥。无奈上下塘夹着一河, 不能跃马飞渡,只好远远地绕道过去。
到得那地方,李秀成立马篱畔,凝神向里注视。只见篱内是 个旷场,有几株梧桐,梧桐树下有一张小小的方桌,桌上放着些 酒肴,有两个人面对面地正坐着饮酒。一人年近五旬,头上挽个 短髻,身披短褐,足踏草履,像个渔翁模样。又一个也有四十多 岁的年纪,黑布缠头,双目炯炯如电,身穿一件蓝布夹袍,足登 薄底快靴,手里托着酒杯。在那人身边的梧桐树上却悬着一柄宝 剑,绿鲨鱼皮鞘,杏黄流苏。李秀成瞧着,暗暗点头,自言自语 道:“对了。我岂可失之交臂?”遂命侍从上前叩门。
这时已有三更了,里面的人正挟着独往之兴,还在那里飞觞 醉月,忽听门上咚咚的有叩门之声,惊起邻犬的狂吠。那个渔翁 模样的人脸上立刻露出惊异的神情,向对面的人说道:“半夜三 更还有谁来敲门呢?”一边说话,一边借着月光,也已瞧见篱外 的骑影,不免更是疑异。遂和那人一齐立起身来。那人便摘下树 上的宝剑,挂在腰下,一同走到外边来开门。呀的一声,双扉已 开。李秀成的侍从不待屋里人开口询问,早大声说道:"我们忠王千岁爷在此,你们快快出见。”那渔翁模样的人听了这话,走出门来,向门前马上的李秀成端视了一下,连忙说道:“王爷如何来此?小人拜见。”便在马前拜倒。忠王慌忙跳下马鞍,扶起他来说道:“不要多礼,你们喝酒好不快活?我不免来惊动你们了。”那渔人道:“我等不知王爷到来,有失迎迓,死罪死罪。” 李秀成道:“我是专程踵门奉访的,何罪之有?”那人听忠王说特来访晤,不由一愣,便说:“乡野渔夫,不识不知,敢劳王爷宠临,所为何事?”李秀成手抚短须,哈哈笑道:“今夜明月正好,我在虎阜雅歌楼上开筵赏月,兴致尚佳。散席后,我独自踏月归去,适才在半塘桥上忽见此地剑光,料想必有异人隐居这里,所以不揣冒昧,亲自造见,还请贤士不吝指教。”渔人听了这话,忙道:“哎哟!王爷说我们是异人,称我们为贤士,这是万万不敢当的。小人姓孟名吉,朝晚打鱼为活,无才无能。今夜来了小人的朋友, 一同饮酒赏月,我那朋友善舞宝剑,小人性喜武艺,一时兴至,请他舞了一会儿剑,不料惊动了王爷,劳驾前来,多多有罪。”李秀成道:“贤士不必客气,考诸史乘,渔樵之中不乏奇才异能之士。你那朋友在此吗?姓甚名谁?极愿一见。”孟吉答道:“此人姓董名祥,本居西山,现在这里。”说着话,连忙去门内引导那位黑布缠头腰佩宝剑的客人上前相见。李秀成谦恭答礼,便称:“董贤士,方才瞧见你的剑光,十分夭矫,必是一位草莽英雄,不肯当面错过,所以来此访问。”董祥道:“辱蒙千岁爷过誉,愧汗交并。实在小人略习得一二武艺,不堪污目的。” 李秀成道:“不要谦虚,我很要你再舞一回,给孤家细赏,好不好?”董祥道:“王爷有命,安敢不遵。”于是孟吉、董祥恭恭敬敬地把忠王李秀成招接入内,仍到那地方,端过一张椅子,请李秀成在正中坐了。 一个侍从在门外带着马,其余两个都佩刀荷弓,站在李秀成身边护卫。
董祥对秀成说一声“放肆了”,便将外边长衣脱下,拔出宝 剑,寒光耀目。走至桐树之东,将剑一挥,从容起舞。初起时上 下左右,好似落英缤纷。舞至后来,但见一团白光,兔起鹘落, 不睹人影。李秀成拊掌称好。忽然白光如车轮般直滚至东边墙 侧,突又飞回来,则如白练绕树,在桐树下旋转三四,方才止 住,人影复现,向李秀成拜倒。秀成侍从莫不惊奇。秀成过去亲 自扶起,说道:“董贤士剑术高明,如何屈服草莽?若使杞梓偃蹇于空山,珠玉沉埋于大泽,岂不可惜?现正值中原用武之秋, 天国需才孔亟,尚乞董贤士不弃孤陋,共侍天王,驰骋疆场以立 功,那么不负我今夕拜访之意了。”董祥连忙说道:“小人何人, 焉敢攀龙附凤?况且忠王千岁爷麾下不乏冲锋陷阵、斩将刈旗的 忠勇之士。小人不谙军旅之事,安能效力?尚请王爷鉴宥。”李 秀成听了,点点头道:“仓促之间,我又怎能强夺人志?想二位 一定抱着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冲淡胸襟,焉敢以利禄相浼?现 在且先一结布衣之交,想必能不我遐弃的了。”孟吉、董祥都说 道:“王爷如此谦恭下士,古今罕有。我等虽草野匹夫,敢不拜 随辇毂。”
李秀成遂请他们二人一同坐下,又向孟吉说道:“这位董贤 士的剑术果然不凡,想孟贤士也必身怀绝技。倘蒙二位不以外人 相待,敢请将二位的身世垂告,俾得畅聆一切。”孟吉道:“董祥 兄夙谙武艺,确是俊杰之士。但小人却老朽无能,结庐于此,终 日捕鱼,不问外事,只求安乐地做一湖上渔翁,以老天年罢了。 家中有一老妻,既无儿女,又无昆仲,打得鱼归,换来美酒,借 此浇愁,且以嬉乐,所以生平唯有魏蘖与小人最亲了。前二年钓 鱼湖上,得遇这位董祥兄。他隐居湖滨,足迹罕入城市,性亦喜酒。我常常送鱼给他吃,他请我喝酒,二人遂为知交。今日他因 我数日未至他家,故来探望,小人遂请他痛饮浊醪,夜深不辍, 尚举杯邀明月,遂舞剑助清兴,敢劳王爷下降,这是小人所梦想 不到之事,尚祈王爷明察。”
孟吉说毕,李秀成点头说一声:“好,请董贤士语我以详。” 时董祥早已插剑入鞘,叉手说道:“小人自少流落江湖,往事如尘,不堪回首。前数年也曾一度入东王麾下,其后因东王在金陵 逆迹昭彰,屡谏不从,故毅然离去。不幸东王伏诛,戈操同室,这件事最足使志士寒心的。小人今晚在王爷面前大胆提起,罪该 万死。”李秀成听了董祥之言,叹口气道:“这就是我们天国大大 的致命伤,固毋庸讳言的。假使那时候诸王能够消泯猜忌、和衷 共济,那么太平军恐怕早已长驱而入燕郊,不至于今日之下,还 困守在石头城下了。”董祥又接下去说道:“小人自离东王以后,立即来至这里洞庭西山太湖之滨,买得茅屋三椽,隐居在青山绿 水中,从此雄心顿戢,不做出山之想,种竹栽花,以终吾生。膝 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唤小翠,且喜天性颖慧,如娇鸟依人,足使 小人忘忧解愁。伊性喜学习武术,小人遂把自己所得的教授伊一 二,又令伊入邻家一个私塾里去读些四书五经,因为小人唯一的希望也就只有在我女儿身上了。其他时候常棹一叶扁舟,在太湖中徜徉自乐。孟吉老渔翁能饮一石不醉,不慕荣利,垂钓湖滨,小人认为是个高尚之士,志同道合,所以常相往来。今宵贪赏月 色,狂饮酣舞,却不料惊动了王爷,谬蒙赞许,弥觉汗颜。”
董祥说毕,李秀成又说道:“二位都是异人,自幸吾目未盲, 得识贤者,今夕我在虎阜雅歌楼上赏秋月,饮绿醅,赋得小诗二 律,聊吐吾怀。尊处如借笔墨,当录呈二位粲政。”孟吉忙道: “有的。”遂跑至里边房中去取了笔墨纸砚过来,请忠王挥写。忠王在月下搦管,把适才所作的二诗,立刻写了出来,孟吉和董祥二人捧诵一过,无不钦佩。孟吉道:“王爷这诗将胸襟完全披露出来,何等浩大?何等明光?尤有搔首向天、拔剑斫地之概。小人愿祝王爷前途胜利、早奏凯歌。”李秀成叹道:“此非我一人之力,全赖同志齐心协力,扫荡中原,方克早奏肤功。”董祥道:“小人是一介武夫,粗识之无,然也知这两首诗非常高超,非王爷之才不能为此的。”李秀成哈哈笑道:“芜杂之作,不为大雅所笑,反蒙二位夸奖,这真是不虞之誉了。我对于二位十分契合, 既承允缔布衣之交,明日当遣左右来此迎迓,请二位至敝邸小聚,借致拳拳之诚,务请二位勿却。”董祥道:“这是万万不敢当的。我等蒙王爷不耻下交,理应趋谒崇阶,何劳车骑下临呢?” 李秀成道:“不如此不足以见区区礼贤之意。二位不闻信陵君自迎侯生的故事吗?我虽不才,窃愿如此,请二位有以教我。今晚已是夜深,不敢多扰,便要告辞了。”李秀成说罢,站起身来,二人也不多留,便送他出门,只说虎驾贲临,诸多简慢。于是李秀成带了侍从,跨马而去。月影已渐渐移西了。
次日李秀成在上午忙着治军书,接见部下,处理军机。到了 下午,他在内书房休坐的时候,想起昨夕所见二位异人,和自己订的约,遂打发王邸内差官,预备旌旗车马,速去半塘迎接孟、 董二人入城。自有昨夜跟随一起的侍从陪同引路。到日落时,已把孟吉、董祥二人请到。李秀成大开正门,迎接入内,至集思堂坐定。只见孟、董二人一个仍是渔翁装束,一个仍是野人衣着, 不由更为钦佩。二人见了忠王,谦辞再三,左右献上香茗,李秀成陪着他们闲谈一切。天黑时特排盛筵于退思厅,请众将相陪。 先后到来的,有忠王的胞弟李世贤,以及谭绍洗、陈炳文、郜永宽等诸将。李秀成特让孟吉、董祥二人上坐,二人哪里肯答应,先让忠王坐了,然后在第二位上挨次坐下。李秀成便代二人向诸将介绍,诸将无不惊异。李秀成斟过酒,又将昨夜月下见到剑 光,邂逅二人之事,告诉众将听。且说:“丰城剑气,事非偶然, 这二位都是草莽异人,有贤士而不能用,有国者之耻也。所以特地请至邸中,和诸位一聚。现在天国芟夷大难,正需人才,想二位鉴我的至诚,决能不吝指助,匡我不逮的。”孟吉和董祥听了忠王之言,知道忠王一定不肯放过他们,故如此说。孟吉还说道:“泽边渔父,岂知国家大事?蒙王爷如此抬举,汗出沾衣, 但愿王爷施展鸿猷,早定江山,使我等做个升平时的小民,便是大幸了。”董祥也慨然说道:“山野武夫,腹无经纶,此心已如槁木,王爷如此优待,何以克当?”李秀成举杯带笑说道:“二位贤士休如此说,欲成大业,全赖众擎,正要二位相助呢。幸勿遐弃,今夕且请畅饮,借此为订交之券,可好吗?”于是大家一起说道:“忠王忧国忧民,真是天国柱石,我们无不拥护,愿听驱遣,今夜更为千岁得贤才而贺。”大家遂各个欢饮,肴馔非常丰富,这是忠王特别吩咐的,直至三更时方才散席。诸王诸将纷纷告辞归去。忠王已为二人辟一优美的客室,请二人下榻邸中,二人也就暂宿一宵。
次日二人见了忠王,便要告辞。李秀成哪里肯放他们回去, 又坚留二人在邸中欢宴,一连三日无倦容。二人仍要告辞,李秀成道:"既来之,则安之,二位不嫌简慢,请常居于此,以便随时请教。”孟吉知道忠王的意思,便道:“小人此身已如野鹤闲云,不受拘束,虽蒙王爷破格优渥,使之醉饱,然若数日不往湖上捕鱼,反要闷闷成疾,请王爷准许小人归去,随时可供刍荛。” 董祥也说道:“小人此次前来,家中小女还没有知道,尚请王爷容我归去,异日再当来侍王爷左右。”李秀成知道不可坚留,遂说道:“二位既必欲回府,我也不便强留,但请二位鉴我的一片诚意,给我一个再来之期。”董祥很爽快地说道:“很好,三日后当再趋谒。”李秀成大喜道:“贤士之言,必不我欺,三天之期, 千乞勿辞。”于是唤左右取出许多金银彩帛,赠送与二人,孟吉、 董祥都是一介勿取之士,哪里肯受?经忠王再三致意,勉强拿了 一半,告辞出邸。李秀成又命左右备车马相送,忠王好贤若渴之心,可见一斑了。
过得三天,果然孟吉、董祥联翩而至。李秀成大喜道:“贤 士果不相欺。”又叫左右预备酒肴,晚上在听雨轩中陪同二人饮 酒谈心。酒至半酣,李秀成仍提起天国大事,且说出师未遂,金 陵被困,自己一身难以兼顾两处,此真危急存亡之秋,未能解天 王宵旰之忧,深以为憾,而苏浙形势亦复岌岌可危,清廷以左宗 棠窥伺杭州,杭嘉若失,苏杭可虑,东南半壁,非我有矣。自己 欲进京和曾国荃等抗拒,可是又虑外面乏人主持,左右为难,中 心焦灼。李秀成说了这话,孟吉道:“王爷的顾虑未尝不是,小 人却有一个愚见,只是不敢胡说。”李秀成大喜道:“孟贤士有何 良策?尚请见告。”于是孟吉伸着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第二回 故国去勤王厉兵秣马 名湖来潜影赏菊持螯
孟吉于是向忠王开口说道:“京师是发政施令的中枢,倘然 四处要道被截,譬如人身上的血脉不能流通,安得不危?现在金 陵被围已久,坐而待毙,终非长久之计,王爷又在外边,东南数 郡全赖支持。一旦移兵入京,倘然相持不下,那么外边指挥无 人,若有动摇,京师又岂能安呢?依小人愚见,不如王爷进京去 力说大王御驾亲征鄂赣,握上游以号令天下,襟带苏浙以利饷 源。即使金陵有失,犹得拥兵数十万,尚足并驱中原,以争最后 之胜利,这是上策。曾国荃厚集兵力为久困都城之计,我势日 蹙,利于速战,复有长江以济粮饷,而我无战舰之利,敌垒坚 固,猝不易拔。王爷不如发苏松之师,先图宁国太平,断其后 路,我军势既振,敌乃可破,这是次策。若王爷领兵入京,助天 王死守京都,予敌人廓清夹击之机会,这是下策。智如王爷,谅 也不肯出此的吧。”李秀成听了孟吉的话,不由点点头道:“孟贤 士,你说的话实获我心,我当然愿意使用这上策,重振天国声 势,但恐天王耽于逸乐,为群小包围,自恃金城之固,不肯采纳 而已。”孟吉道:“上策不用,那么还是请用次策,这也须王爷自己出马,方克有济。”李秀成道:“当然我是不惮汗马之劳的,这 几年来东征西战,哪一处不是我自己阵临指挥,但可惜英王陈玉 成兵败捐躯以后,使我失去一大臂助,突将无前,也是天国的不 幸啊。”
李秀成说时,双目注视着董祥,二人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 孟吉又说道:“王爷忧国之心,昭然如见,假使天国诸王都能如 王爷这样豺力尽忠,天下何愁不得,满奴何忧不破呢?进攻宁国 太平之举,请王爷早定吧。”李秀成道:“孤计已定,明日上午便 可调集兵马出发,愿二位随孤同行,可以时常请教。”董祥、孟 吉见忠王态度非常诚恳,都道:“辱荷不弃,自当追随骥尾,尽 其刍荛之微。”于是又谈了一些别的话,方才散席。
董祥已喝得微醺,和孟吉告退出轩,自至客房中休息。忠王便和幕府中人预备明日出兵的事宜,但是黄昏时天王遣使告急之书又至,促忠王火速返旆入援。李秀成接到诏书,犹豫不定。谁料次日清晨,金陵之使接踵而来,诏书切迫,急如星火。李秀成仰天叹道:“我今不得不用下策了!”遂罢进攻宁国太平之谋,又招孟吉、董祥二人入室商谈。二人见过忠王,侍坐在侧,李秀成便将天王告急命授、诏书叠至的消息告诉二人听,且说道:“现在次策也不由人用了,我今便要率师进京,相助天王支撑孤城, 但孟贤士所说的上策,得间仍要献计于天王,劝天王出外来苦斗一番,以挽颓势,否则我也有成败利钝,置之不顾,竭我忠贞, 其济则天也,不济则以死继之而已。二位虽是才智勇健之士,但我也不敢说二位同入围城,去做釜中之鱼。他日我若能回至苏州,再当相聚一处。”
二人听了忠王之言,也觉黯然不乐。李秀成又对董祥说道: “此次我回京,准备挈眷同行,万一他日再到外边统军,也拟将家眷长留京师,以祛天王之疑,而间执悠悠者之口。我生平最宠 三姬薄氏,生有一子,名仁霖,今年已有一十六岁,读书之外, 尤喜练习武事。在我麾下虽然有几个擅于此道的,但是忽东忽 西,十寒一暴,进步得很慢,缺乏名师传授,故拟命他拜了董贤 士为师,使此子可以有登峰造极的一日。且我此番入京,亦欲与 曾国荃等决一死战,存亡安危,尚不可必。此子年龄最稚,尤为 我心爱的幼子,所以不欲带他入京,便想把他托付与董贤士,带 他至太湖之滨,隐居水云乡中,勿使外人得知,朝夕指导他武 艺。将来天国幸而得成大业,当然不必说了,万一我们天国不幸 而遭覆亡,我当然以身殉国,求仁得仁。那么留得此子在外边, 或不致受清廷的瓜蔓之抄,将来李氏得传一脉,都是董贤士所赐 了。古有杵臼、程婴,生死可托,望董贤士勉为程婴之难,勿予 峻拒。这就是我的大幸了。”董祥连忙说道:“小人无能,承王爷 托以爱子,敢不尽其拳拳之忠,辅之翼之,使其将来成为栋梁之 材,以供天国之用。万一不幸有如王爷顾虑所及的时候,小人誓 为程婴,勿负王爷之托。”李秀成闻言大喜道:“能蒙季布一诺, 我心安慰多多了。”遂对室外唤了一声“来”字,便有一个亲随 入见,垂着双手,问王爷有何吩咐,李秀成道:“你快到后边上 房门口去唤小公子出来见我。”亲随答应一声,立刻退去。
这里忠王又和孟吉、董祥谈了几句话,方见门帘一掀,步入 一少年来,身上穿得很是华丽,头发分开两旁,戴着一顶绣花 冠,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颇有几分状态和忠王相像,身材 不大不小,虽在终军年华,尚有些稚气未脱,而英风凛凛,一望 而知是天潢遗胄、将门之子。向忠王行过礼后,便问父亲召唤何 事。李秀成瞧着自己的爱子,手抚颔下短髭,把手指着孟吉、董 祥二人说道:“这两位一则以智,一则以勇,虽然隐身草莽,却都是豪杰之士,我新近结识的。而这位董祥贤士,剑术精通,世 不多觏,你一向喜欢学习剑术,而苦没有名师传授,现在这位董 贤士足堪为你的师资,所以我要命你拜他为师。因我此次进京拱 卫天王,劲力杀敌,置一己生命的安危于不顾,事之不成,举家 殉国。你是我最爱的幼子,不忍使你同罹此祸,顺便托给这位董 贤士带你到湖滨去易服隐名,不与世见。倘然我能够侥天之幸, 杀退清兵,转危为安,将来自有父子相见之日。否则你只要珍重 此身,韬晦山林,他日倘有机会,自可投袂而起,不忘天国,不 忘你为父的抚养之恩,也不要忘却了董贤士教导爱护的盛情。又 有这位孟吉贤士,性情恬淡,智虑高深,你也要随时向他求教, 他决能辅导你得益的。明天我便要率师遗赴金陵,军务猬集,不 暇多顾私人的事,我和你应说的话,也言尽于此了,你切须自勉 自警,自爱自重,不愧我家李氏的子孙才是,你且过来拜见二位贤士。”
李仁霖听了他父亲的吩咐,连忙恭恭敬敬地走至孟吉、董祥 二人,扑地拜倒在地。孟吉、董祥忙答拜如礼,且扶李仁霖起 来,又对忠王说道:“这样真是折杀小人了。王爷的吩咐,自当 记之心版,敢不竭肝脑以辅导小主者有如噭日。”李秀成点首道: “多蒙贤士慨许,我心大安,贤士请坐。”一摆手请孟、董二人仍 在椅子里坐下,又从他自己腰际解下一柄龙泉宝剑来,授与仁 霖,说道:“此剑乃数年前太平军攻陷九江时从清将那边夺来的, 削铁如泥,吹毛能断,堪与干将莫邪相伯仲,天王特地赐给我佩 挂的。今天我把宝剑留付于你,望你精心上进,他日摩挲此剑, 犹如见老父之面,勿堕志节,便是李氏之幸了。”仁霖接过宝剑 说道:“谢父亲的赏赐,父亲的金玉良言,敢不佩诸弦韦,永矢 勿忘。但愿父亲军事胜利,早奏大功。”李秀成点点头道:“很好,你且退去收拾一切,明天便可跟随二位贤士前去,至于你母 亲面前,我自有话向伊劝慰,你好好自藏此身,莫念我们。”李 仁霖答应一声“是”,方才行礼退去。李秀成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向二人说道:“二位贤士,我把犬子托付于你们了,其他的话我 也不必多说,此身虽在姑苏,而此心已如在石头城下了。二位且 请稍息,明天再带同犬子回去。”孟吉、董祥道:“王爷一切宽 心,明日准送王爷车骑开拔以后,方才陪同公子隐居太湖,以后 楽戟重临时,小人当随时再来拜谒。”李秀成又点点头,于是孟 吉、董祥二人退出去了。天王将私事安排停当,便部署一切,预 备明日回师去援金陵,又把保守杭州之事托给听王陈炳文和天将 汪海洋 。
次日上午李秀成在阊门外校场上点齐六万人马、许多大将, 开拔赴京,而把苏州的防务托给部将郜永宽、谭绍洗,叫他们好好留守,抚恤流亡,充实军备。南和嘉兴、松江诸城,北和常锡一带,常常互相联络,以通声气,毋为敌所乘。谭绍洗、郜永宽自然唯唯遵命。李秀成遂跨上自己所骑的黄骠马,亲自把三军校阅一遍。孟吉、董祥二人也在一旁参观。只见众军士气象严肃, 戈矛灿烂,很似堂堂之师。如此看来,太平天国也未尝没有希望咧。忠王校阅一遍,又登将坛,发出号令,命三军开拔。众兵士齐声大呼天国万岁,慢慢移动队伍,马上步下,一齐向北开拔而去。左右护从保卫着忠王,也随后进行,谭绍洗、郜永宽等都送至十里长亭,把酒饯别,李秀成又勖勉了一番。孟吉、董祥也在其中,恭送如仪。李秀成也和他们叮咛数语,方才随着大军回奔金陵,去和曾国荃等对垒,以卫京都,劲力王室。
孟吉、董祥二人送别了忠王,从十里亭边回至枫桥,见岸上 有一二株枫树,已是叶红如醉,十分可人,想起寒山寺,便又到寒山寺中去徘徊一番,听听钟声,不胜感慨。晚上回至王府,此时李秀成眷属已去,只留仁霖一人在内,谭绍洗已奉忠王之令移 节府中,坐镇一切。谭绍洗知道孟、董二人是忠王器重的贤士, 不敢怠慢,对他们殷勤款待。夜间李仁霖来拜见二人,董祥便对他说,明日便要带他到太湖边上去隐居了,叫他预备应带的什 物。李仁霖唯唯遵命,且说孺子无知,还请二位仁丈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时常赐以教诲。二人也谦谢了数语,仁霖方才辞退。
次日上午李仁霖带了行李箱箧来见孟吉、董祥,要跟从董祥到湖中去。董祥遂和孟吉去辞别谭绍洗,即刻返乡。谭绍洗要派人相送,孟、董二人力辞,只得预备数匹马载送他们三人和行李,先至半塘桥孟吉家中。孟吉留董祥、李仁霖二人在他家中用 了午饭,便把自己的渔舟,载送董、李二人还太湖。渔舟一叶, 驶入万顷烟涛,湖光山色,上下一碧,真是好看煞人。芦苇中时有渔舟出没,一群群的野鹜回旋飞翔,又有许多网船鱼贯而驶, 船上都是些跣足袒胸的渔人,唱出很好听的渔歌。大好水云乡中,别有风景,使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
在红日西坠时,孟吉渔船已驶至一个小小的湾中,湖水渐 浅,而清涟可以照影。董祥回转头来,见李仁霖正一手支颐,向 远处游目而观。他就笑嘻嘻地对李仁霖说道:“小王子,你坐了 半天的船,觉得厌气吗?到了到了。”说着话,一手指着岸上竹 篱东边三四间矮屋,脸上满面的笑容。李仁霖跟着瞧时,见那三 间瓦屋,墙上都有绿色的薜荔,随风荡漾,如碧浪一般。墙里面 有翠柏一株,亭亭如盖,又有修竹数竿,甚是清幽。门外两扇柴 扉悄悄地闭着,篱边还有数丛黄菊,真是个隐士之家,远离尘 嚣。岸边有两株柳树,可是时已三秋,柳丝已谢,只是稀朗朗地 剩着数条枯黄的垂丝。水边正有一群鸭子在那里戏水逐波,嘎嘎地叫着。
渔舟撑到岸边,徐徐泊下,湖水很高,和陆地相去无多,水 边且有很平正的石磴,所以三个人很不费事地走到了岸上。孟吉 又把舟上的缆在水边一根木桩上系住了,董祥已去叩动柴扉,只 听门里有人问一声“是谁?”这声音清脆而婉媚,传入耳鼓,如 听黄鹂枝头弄音。李仁霖定睛看去,呀的一声,柴门开了,走出 一个小女子来,年可十六七许,桃脸含霞柳眉映翠,生得非常清 丽。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短褂,淡绿色的裤儿,足下却是一双天然 脚,踏着黑缎绣红花的大鞋儿,怪触目的。头上梳着两条小辫 儿,用紫色丝线扎着,飘在两肩,甚是好看。 一见董祥,便扑到 他身边去说道:“爹爹,你怎么又去了多日,在外边忙些什么? 丢下我一个人在家里,好不冷冷清清。”说着话又向孟吉叫一声: “孟老伯,你也同来吗?”一眼又瞧见李仁霖站在二人背后,不由 一呆,四目相视,各人都觉得眼前十分光亮。董祥一手摸着他女 儿的小发辫,哈哈笑道:“丑丫头不伴你游玩吗?你只要好好读 书,好好玩耍,在此地怕有老虎来衔掉你吗?我自有我的事,不 得不向外边走走。今天我和孟老伯还带得一位小朋友来此,和你 见见。他姓李,名仁霖,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至于他的来历, 少停再行详细告你。”一边说,一边将手向李仁霖一招道:“这就 是小女小翠,将来你们要在一块儿玩耍, 一块儿学剑,不可不见 见的。”李仁霖知是董祥的女儿,忙上前磬折为礼。小翠也福了 一福,却躲在伊父亲背后咯咯地笑。于是董祥和孟吉又去渔舟中 帮着李仁霖将行李搬出船舱,带到董祥家中去。小翠在旁瞧着, 伊不知来的少年究竟是何许人,像要住在伊家中的模样了,心里 十分奇异。但看李仁霖的相貌、态度,雍容英华,绝不是寻常市井小民呢。
孟吉、董祥等一众人走入里面,庭院很是宽敞,种着许多花 木,那亭亭如盖的翠柏即挺立在东墙之前,正中三间屋子,左面是一客堂,右面便是卧闼,中间却是客堂。有一个蓬头麻面的小 丫鬟从客堂里跑出来,向董祥叫一声:“老主人回来了,翠小姐天天盼望你归家呢!”说着话,伊见主人手里拿着东西,便过来接在手中。又到孟吉、仁霖身边,把行李都接了过去,双手夹着箱箧,好似一些儿不费气力似的,飞步走入客堂中去了。仁霖瞧着,觉得这丑丫头的气力也着实不小了,他随着董祥步入客堂, 见客堂中的陈设甚为简朴洁净。正中悬着松竹梅岁寒三友的中 堂,旁边挂着一幅张旭草书的堂联,不知是真是赝。董祥早一拉 手请仁霖、孟吉到客堂中去坐。孟吉是常来的,也不用客气,他 握着仁霖的手,踏进室中,便让仁霖在靠里的大椅子里坐。仁霖 见二人没坐,他也不肯就座,只是负着手在室里蹀躞端详。室中 陈设也很简单,供着数盆盆景。
董祥请孟吉、仁霖二人上坐,自己和小翠坐在下首相陪,此 时丑丫头已放下仁霖的行李,端上茶来。董祥举起茶杯,说声 “请”,又对仁霖说道:“小王子,这里僻处湖中,一切都是简陋 得很的,小王子一向养尊处优,不知骤然间到了蜗居,可过得惯 这种寂寞生活吗?”董祥说这句话,无非是表示谦逊,仁霖却开 口说道:“董老丈,小子随仁丈到此,是奉着家父之命,一则预防不测;二则跟从名师习艺,并非贪图逸乐。方今中原板荡,夷 狄猾夏,天国岌岌可危,我汉族尚在水深火热、怒海沉沉之中。 家父南征北讨,仆仆风尘,王事靡篮,不遑宁息。为人子的不能 枕戈磨剑,代父分忧,已是十二分抱憾。又劳家父殷殷顾虑,将小子嘱托于老丈,为未雨绸缪之计。蒙老丈盛情许可,不以异乡童子见弃,收诸门墙,中心铭感,何日忘之?故小子今日在此一心学艺,以图将来,不负家父所嘱,不知有他,安敢耽于安乐, 自误前程?况且小子曾听师长训诲,管子有言,‘晏安鸩毒,不可怀也。’孟子亦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小子能不格外自勉呢?务请仁丈把我如个小孩子看待,耳提面命, 一切不用客气,这才是小子的大幸了。又仁丈每以‘小王子’相称,这个名词,小子也愧不敢当。在仁丈家中,愿仁丈把我看作一个平民, 我心方安,且为避耳目计,仁丈千万不要再如此称呼,只唤我的名字便了。小子狂瞽之言,不知有当与否,还请两位仁丈赐教。”
董祥和孟吉不防仁霖小小年纪竟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是深明大义,少年老成,麟角凤毛,不可多得。孟吉只是点头,连在旁边的小翠听了仁霖的话,只把一双曼妙的目光射向仁霖的脸上去,觉得他的话不比寻常少年所说的。董祥说道:“小……”说到“小”字又缩住了口,改说道:“那么我就遵命,大胆唤你的大名了。你所说的话,句句打入我的心坎,足见你的胸襟有志, 使我们十分佩服,只恐我们才疏学浅,不足辅导呢。以后我们都要像自家人一般。你住在这里,如嫌寂寞,我女小翠也随我学习武技,自可一同练习,有个伴侣便可活泼一些。只是我女生长草野之中,性情虽然直爽,而恐伊不知礼仪。如有冒犯之处,请你不要和伊一般见识。”仁霖道:“仁丈又要客气了,小子既得仁丈指点武术,又蒙视同家人一般,叫令爱和我一起练习,如此优渥,五中感激,只恐小子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仁丈也要原宥。”
小翠听他们说话,只是嘻开着嘴笑,忽然伊好似想起了一件 要紧事情的,跳起身来,对伊父亲说道:“哎哟!我几乎完全忘 怀了!今天早晨绿树村的贺戆送来一篓子阳澄湖的大蟹,说是他 的亲戚从唯亭带来的。他因爹爹喜欢吃蟹,所以不欲自尝,特地 送来给爹爹吃的。我因爹爹不在家,不知何日回来,要想退回他,但他一家不肯带回去。他叫我待到晚上,父亲再不回家时, 可以把蟹乾放在瓮中,饲以米粒,可以隔二三天不死的。我只得受了他的,恰恰爹爹和孟老伯等回来了,家中没有佳肴,这蟹正 好享客,爹爹要不要立刻煮来吃呢?”董祥一听有蟹,便笑起来 道:“妙极了,我正想吃这个东西,阳澄湖蟹又大又结实,今晚 可以大家饱啖一番了。”小翠道:“我去拿给爹爹看。”说着话, 早已跑出去了。 一会儿手中提着一个大篓子,放到董祥的脚前, 说道:“爹爹,你看这蟹大不大!”董祥、孟吉、李仁霖三个人一 齐走近看时,见那篓子外面是用一根根竹篾攀住的,空着很方的 格子隙儿,瞧到里面约莫有二三十只大蟹,重重叠叠地伏在其 中,金爪铁壳,效吐成珠,果然不是平常河里的小蟹。煮熟时金 膏玉质,其味无穷。董祥说一声“好大蟹”,便叫一声阿菊,那 丑丫头便跑了进来。董祥吩咐伊道:“这一篓子的大蟹,你快拿 去一一洗了,放在锅中去煮,我们今晚要吃大闸蟹咧。”丑丫头 答应一声,拿了蟹篓便走。
此时天色已黑,小翠便去掌上灯来,对董祥说道:“这许多 蟹恐怕丑丫头对付不下,待我去帮伊的忙。”董祥点点头道:“很好,你去端整些醋和姜,再把那半脚火腿切了,煮些汤喝喝。并预备几样吃饭的菜,后面菜畦上的大菜摘几棵,把虾米一同烧。 腌的鱼也可煎一段,再把瓮中的酒舀起四五斤来,烫热了一齐拿上来。”孟吉把手摇摇道:"我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多劳令爱,随 便吃什么是了。”李仁霖也道:“今晚有紫蟹足供大嚼,仁丈不要多忙。”董祥哈哈笑道:“这算什么呢?”小翠退到外面去,董祥却脱去了长衣,先到外面客堂里,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又去点 亮了正中悬着的一盏玻璃灯儿,走至庭中,把篱边陈列着的十多 盆菊花陆续搬进来,放在桌上。仁霖立即帮着同搬,菊花已是盛放,紫的、黄的、白的、红的,各色各样,清香扑鼻。董祥错综 地把菊花放好了,向孟吉微微笑道:“今晚我们可以效古人持螯赏菊了,这都是贺戆所赐的,但这一篓子的大蟹确乎也是不容易吃的,其中尚有一段曲折的经过,至今思之,尚有余悸。现在趁 蟹还没有煮熟的时候,你们请稍坐,待我讲出来给你们听听吧。” 于是孟吉和李仁霖立刻坐下,欣然听董祥的叙述。
第三回 霜锋慑胆水上退狂徒 纤足销魂树头惊少女
这是一年以前的事了,汪洋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灵秀缥缈的 七十二峰,沉浸其间。不但风景的伟大足以荡涤人们的俗虑,而 在这个水云乡中所居的许多人民,都有他们特异的风俗,和外间 又是不同。因此自有不少可喜可骇的事情搬演出来了。
董祥父女俩和丑丫头隐居在西山翠云村中后,起先时候乡民 对于他们不甚熟悉,自然有些歧视,可是后来董祥和他们相交得 熟了,大家都佩服董祥的武术和他豪爽而有礼的性情。一村之中 凡有大小疑难之事,常要到董祥处来取决,所以董祥在翠云村中 俨然为一巨擘。然董祥并没有别的心思,对众乡民甚是谦恭。他 自己的生活也十分清闲,有时和老渔翁孟吉饮酒谈天,有时教他 的女儿小翠学习剑术。其他时候每每喜欢独自一个人驾着扁舟到 太湖中去随处遨游,竟日而归。这一天正在清晨,他是一天亮就 要起来的。在家里吃了一些东西,立刻坐了一只小船,想出去游 湖。因其时天高气爽,正是中秋已过,重九将临之时,太湖里秋 色大有可观,董祥遂一清早便要出去了。小翠知道伊父亲的脾 气,说什么就要做什么的。只对伊父亲一笑,说道:“爹爹早去早来。”董祥答应一声,到湖边去下了船,鼓动双桨,驶出翠云 湾,便到了万顷碧浪之中。
太湖里的村子很多,大都是聚族而居,民风质朴,而又有些 粗野横暴。男女之间,桑中濮上之风也很盛行。这时正值乡民大 捕野鸭的当儿。野鸭在太湖里最多,要算是湖中的特产,每值秋 季,浅汀芦荡之旁, 一簇一簇地成群而飞,黄嘴翠羽,四处觅 食。因为野鸭的肉味酥而且香,是野味中的上品,尤为吴人酷 嗜。乡人遂在此时争捕野鸭,一对对地拿到城里去卖。他们捕野 鸭的方法,有些男子往往持着火枪悄悄地潜伏在芦苇丛中,等鸭 子们起飞的时候,便迅速地开枪射击。一枪放出时有许多很小很 小的弹丸,野鸭纷纷下坠。但这个不是最良好的方法,大多数的 乡民在晚上到湖边去安排下捕野鸭的网,专待野鸭觅食时自投罗 网的。到了早晨,乡民便叫他们家里的女儿或是童养媳到水中去 取已入网的野鸭。这些女子大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体很是康 健,泅水术也熟谙,身上都脱得赤条条的,只穿着一件人水的肚 兜;用几根带子上下束着,掩护了她们的私处和胸前的双峰。她 们很天真地一个个奋勇跳下水去,泅到他们的捕鸭网所在。见了 网中满满的野鸭,好不欢喜,一齐负着网,连网带鸭从水里拖回 家去献俘。口里还唱着很好听的渔歌,这真是水云乡中模特儿展 览会了。
董祥出来的时候正遇见这些捕鸭的少女,他瞧着很觉好玩。 又遇见许多网船是往湖心里去捕鱼的,成群结队去赶着水上生涯。董祥划了一回,稍觉力乏。遥见东边有一座小山,山下有一个村落,许多红树点染着大好秋光。董祥便想到那边村子里去玩玩,所以将小舟划进湾去。
正要泊了舟,上岸去小酒店里喝些酒,休息一会儿,再往别的地方去遨游。忽见岸边有一个年轻的汉子,形色败坏,脚步匆 忙地跑向河边来,背后有一伙人紧紧地追赶。那汉子跑到水边, 满头是汗,见了董祥,便呼救命。董祥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 见着许多人紧追一个人,而这人又向自己乞救,他本是一个侠义之辈,怎肯袖手旁观呢?遂将小船靠近了岸,向那汉子一招手 道:“下来吧。”那汉子跳到船里,气喘吁吁地向董祥说道:“仁 丈,可怜我的,快快把我摇开去。岸上那些追赶的人要将我置于 死地呢。”董祥因为事机急迫,也来不及向他细问根由,立即把 船划向湾外去。划到一箭之遥,岸上追赶的人已到水滨,高声大 喝:“你这小子逃到哪里去?谁敢把他救去,谁就要和他一同处 死。还不将船划回来吗?”董祥不去理睬他们,只顾将小舟划向 外边去,要脱离他们的威胁。又听岸上人喊道:“哼哼,凭你们 逃到什么地方去,老子一定不肯轻易饶过的。天下有这种便宜事 吗?减损了鲍家的威风。”
董祥出了村湾,已望不见岸上的人了。瞧这汉子年纪还不满 二十岁,面貌生得还好,但略有些傻态,身穿一件青布夹袍,并 不像农家之子。此时蜷伏在船中,满露着惊惶的形态,似乎十分 可怜。董祥一面划桨,一面细察这人,既不像盗匪之类,为什么 岸上那些人紧追不舍, 一定要把他处死呢?忍不住向他问道: “你姓什么?是不是这村上人?他们何以要害死你?究竟为着何 事?你要告诉我知道。”董祥问时,只见他脸上一红,嗫嚅着说 不出话来,只说:“小子姓贺,名天福,但人家都唤我贺戆的。 并非这里村上人,是住在邻近绿树村。小子实在做事太荒唐了, 以致闹出这个乱子来。他们定要杀死我,但小子实是三房合一子的,请仁丈援救我出险,当结草衔环以报。”董祥听贺戆说话倒还斯文,像念些书的。他自己虽是个武夫,平日却很敬爱读书种子,所以他更是不忍眼瞧着贺戆被那些人相害了。又对贺戆点点 头道:“你不要害怕,我必救你出险。”贺戆却把手向背后一指 道:“哎哟,不好了!仁丈,你看他们追来了。”
董祥回头一看,见背后有五六条浪里钻小船如飞鱼一般向自己的船追来。每只船上立着三四个人,手中都高高举起棍棒钢叉 等武器,又有二人划着桨,如火如荼,好似遇到了湖匪。董祥虽把自己的船向前紧划,但速率却相去太远,一刹那间,背后浪里 钻小船越追越近,便有人高声喝道:“你这人好生大胆,是从哪里来的?载得这小子逃生,莫非你和他是同党吗?好,待老子来收拾你们一同去见阎王。”贺戆指着背后当先一条船上握着铁棍, 站在船头的一个中年汉子,说道:“仁丈,这人就是此间丹枫村里的鲍老四,别号‘赤练蛇’,设着拳社,招收徒弟,听说他的 本领很好的。仁丈,我们看来难以逃走了。他们追得渐近,仁丈也能够把我送到绿树村吗?到了那边,我们村中人也好出来相助了。”董祥摇摇头道:“一则我不认得往你们绿树村的水路,怎样走呢?二则时间也不容许了。你不瞧他们已是追近了吗?”贺戆 哭丧着脸说道:“那么怎样办呢?小子不是又害了仁丈吗?”董祥哈哈笑道:“你虽年纪轻,却为何这般不中用?凭着我一人之力, 包管击退他们便了。你会划桨吗?你快坐到船艄来代我打桨,我自至船头上去对付他们。”说着话,便将手中的桨交给贺戆。贺 戆有些似信不信地说道:“打桨我是会的,但仁丈手中没有兵器, 又是一个人,怎敌得过他们十数个少壮男子呢?”董祥道:“这个你莫要管,我自有能力。你只要好好儿地打着桨,心里千万不要惊慌,把船划得稳定,就是你的责任。其他天大的事有我一人担当。不要说这些十来个胎毛未干、初出茅庐的小子,便是有千百兵马在前面,我也视若无物哩。”遂把他自己身上的长衣脱去,走至船头喝令贺戆把船掉转身去。贺戆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掉 转小舟,由董祥去拦挡一阵,听天由命吧。
当董祥的船掉转身来时,丹枫村上的追船已相隔一丈路了。 那个鲍老四恶狠狠地举起铁棍,向董祥说道:“你叫这小子快快束手就缚,免得我们动手。谁叫他跑到我们村子里做歹事?我若饶了他,也不再姓鲍了。”董祥抱着双拳,很镇静地立着,不动声色,等鲍老四的船近时,方才开口说道:“凡事有理可讲,何必要如此蛮干?姓贺的究竟犯了何罪,你们把他看作盗贼一般呢?倘是好好地讲话,我愿意为仲连第二,代你们排难解纷,消怨释嫌,岂不是好?”鲍老四道:“嘿,你既然不知情的,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只要交出这小子来,我们也不来伤害你的。你若要包庇这小子,强欲出头,哼哼,那就要请你尝尝你家鲍爷的棍子了。”董祥闻言,冷笑一声道:“姓鲍的不要自恃技高。你有棍子,我有双拳,谁惧你厉害呢?”鲍老四闻言,气往上冲,说道:
“你这人有多大本领,敢是吃了豹子胆,来此撩拨人家吗?”旁边 又有一个拿着短刀的少年,说道:“四哥,你和他多说什么?一 齐送他们到了水晶宫里去,岂不省事?”
鲍老四的船这时已和董祥的船接近,瞧着董祥赤手空拳,更不放在心上。他把手中的棍子紧一紧,直向董祥胸口捣来。董祥哪里在意,等到棍子贴胸时,身子向左边一侧,疾伸右手,乘势向前只一抓,早将那根齐眉棍抢住。鲍老四第一下未免太大意一些,故被董祥抓住。他心里一焦急,连忙用力要把棍子收回去。 但是董祥何等敏捷,怎肯放过这机会,早运用神力,向里只一拖。鲍老四没有董祥力气大,立足不稳,身子向前直倒,口里说 声“不好”,连忙将手一松,身子跌到船头上,两手撑住。若不松手时,早跌入湖中去了。董祥的身躯只是望后略侧一侧,一根齐眉棍早已抢到手里来。此时的董祥真是如虎添翼,挺着这根棍子,嗔目大呼道:“哪个来尝试尝试这棍儿?”船后的贺戆瞧着, 也不由皱眉顿开,嘴也张开来了。鲍老四跌得快,爬得快,站起身子,见自己的棍子已落于他人之手,左右都是他的朋友和门 下,平日夜郎自大、目空一切,常在他们面前夸口,今日竟然当 众出丑,怎不羞愧?脸上立刻涨得红红的如猪肺一样,便从他的 同伴手里取过一柄朴刀,咬牙切齿地对董祥说道:“你趁我不防, 夺我棍子,何足道哉?须吃吾一刀。”说着话,恶狠狠地一刀照准董祥头上砍来。董祥有了棍子,便把齐眉棍去拦开鲍老四的刀,还手一棍,向鲍老四下三路扫去。鲍老四急忙跳过,险些儿着了一棍,便又觑准董祥喉间疾刺一刀。董祥收转棍格住。两人斗得不到五六合,鲍老四一刀方向董祥腰间刺去,却被董祥将棍子使个旋风扫落叶,和刀背碰个正着,鲍老四手中那柄朴刀,早已飞到一丈外的水面上去了。
众人见董祥厉害,呼哨一声,四面拥上来,想要以多取胜。 董祥不慌不忙,将棍子从容舞开,只见上下左右都是棍影,宛如一条匹练,忽东忽西。众人哪里是他的对手,碰着棍子的不是头青脸肿,便是打落下水。董祥一连打落了四五人,一心要把他们击退,救出贺戆。
忽然听得贺戆在背后说声“不好”,回转头来看时,瞥见船 艄水里有一个汉子,揪住贺戆衣襟,喝一声“下去”,扑通一声 响,戆贺早已翻跌入水中去了。接着水里又伸出两条手臂,来扳 住船舷,自己那只小船便滴溜溜地打起转来。董祥知道不妙,忙 将棍子去船舷边一扫,手便缩下去,船也不转了。但又见水里探 出几个人头来,向他窥探。又有一个汉子浮出水面,手里挟着贺 戆,湿淋淋地拖上对面一条小船上去了。此时董祥方知被他击落下去的人都会水性的,他们不能以力取胜,便来水底暗算自己 了。贺戆已被他们捉去,船上无人划桨,自己一个人既要力战船 上的人,又要对付水里的人,真是孤掌难鸣,不免要吃他们的亏 呢。他一面手里酣斗,一面眼睛带望着水波之中,他们可再要来 扳船,倘然自己的船倾覆后,那么自己虽勇,而不谙水性,便要 逢到大大的危险。他正在踌躇之际,水底里果然又有几条手臂来 攀他的坐船。他又将棍子去扫时,手又缩下去了。一会儿船艄已 被人扳住,这船又滴溜溜地打起转来。
董祥知道这个样子是终究要吃亏的,顾了前不能顾后,如何 能够防护好自己的船呢?于是他耸身一跃,早跳到了鲍老四的船上。鲍老四刚才手中的棍被董祥夺去,刀被董祥磕去。他手里又换了一柄短剑,正在指挥同党,包围董祥。不防董祥勇气无双, 蓦地跳至自己的船上,不由心里吓了一跳。董祥直奔到他的面前,喝一声“小子不要以多为胜,看你家董爷来捕你,犹如反掌之易”,一棍打向鲍老四的肩头。鲍老四把短剑格住董祥的棍子, 已识得董祥的厉害,心中胆怯,硬着头皮迎战。董祥觑个间隙, 一棍击中鲍老四的大腿,栽倒船中。董祥夺去了鲍老四手中的短剑,插在自己的腰带里,右手握棍,左手揪住鲍老四的发辫,高高提将起来。众人见鲍老四被擒,蜂拥而前,尚欲来援救。董祥早向他们高声说道:“姓鲍的小子已为我擒,难道你们的本领还比他高强吗?谁敢上前来救的,我就叫他剑下丧生。”说罢又把棍子放下,腰带上取下短剑,抵着鲍老四的后颈,说道:“你快叫他们不得动手,否则我先杀死了你,再去对付他们。”
鲍老四这时性命已在他人掌握之下,股栗不已,连忙依着董 祥的话,向众人说道:“弟兄们快快住手,莫害了我的性命。”众 人听鲍老四如此说,又见董祥威风凛凛、不可侵犯,只得呆呆地都停住。董祥见这个方法已是灵验,心中暗喜。遂又吩咐鲍老四道:“你快叫水里的人一齐上来,不许在下面暗算,不然我就把你的头割下。”鲍老四道:“我说我说,请你千万不要伤我。”他又对水里的人说道:“水中的弟兄都上船来吧,不要动手。”水里的人也正在踌躇,听了鲍老四的话,果然一个个都跳了上来。董祥自己又对众人高声说道:“你们如要我释放姓鲍的,快些先将姓贺的释放回船,要不然,我可先杀了姓鲍的,再和你们厮杀。” 众人听了这话,犹豫不决。董祥又把短剑在鲍老四耳朵上触了一下,说道:“你也吩咐他们一声。”鲍老四忙又说道:“弟兄们快把姓贺的小子放了再说,今天我们算输了。”鲍老四说过这话,便有人放了贺戆,让他扒回自己船中去。
董祥见贺戆已回至自己船中,没有损伤,心中大为安定。鲍 老四哀告道:“我都依了你的说话,此刻你总可以把我放下来了。”董祥道:“你别慌,只要你能顺从我,决不至于伤害你毫末 的,但此时还要稍缓片刻呢。”他说完了这话,仍把鲍老四高高地举起,短剑插在腰里,提起棍子, 一步步地走回自己船上。又对众人说道:“你们若要我放回姓鲍的,那么你们只可留下一条船、两个人,随我的船再向前行,到了相当之处,我自然放下姓鲍的,让他坐船回去。其余的船都不许逗留,快快回去村上守候,大丈夫言出如山,决无更改,我决没有片言只语哄骗你们的。”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做不得主。董祥又和鲍老四说道: “你快说吧。”鲍老四叹了一口气,只得对众人说道:“弟兄们请留下一条船、两个人,随我同去,其余的人只好先请回去,等我回村再作道理。”众人听了鲍老四的吩咐,果然留下一条小船、 两个健儿,余众垂头丧气地划船回去了。董祥见他们一一依了他的说话,便又对贺戆说道:“现在已是无事,你快快把船划回村里去。”贺戆答应一声,很兴奋地打着桨在碧浪中悠然而逝。鲍 老四那边留下的一条船,跟着董祥的船而行。
过了一段水程,已隐隐望见前面陆地的影儿。董祥指着问贺 戆道:“前面可就是你家村庄吗?”贺戆点点头道:“是的。”董祥 便将鲍老四释放,说道:“今天姑且警戒你一下,以后再不要恃 强欺人,快快回船去吧。”鲍老四已吃了苦头,不敢再和董祥分 辩,垂头丧气地走回他自己船上去。他的同伴接到船中,方才安 了心,鼓棹如飞,回到他们村上去了。
董祥放走了鲍老四,又对贺戆说道:“今天我救人救彻,索性把你送回村去吧。”贺戆道:“仁丈真是金刚身手、菩萨心肠, 使小子不胜感激。你若送我回去,家父知道了, 一定要感激涕零,将来父子们要代你供个长生牌位,一辈子不忘你恩德的。” 董祥听他说话,真不像是憨的,便又问他道:“你究竟在那边和姓鲍的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他们要追捕你,加害你呢?这也太没有王法了。”贺戆复经董祥这一问,他的脸上不由一红,嗫嚅着说道:“这事也是小子一时糊涂,自取之咎,本也不能深怪鲍老四的。但鲍老四等众人恶狠狠地必要杀死我,那也未免太残暴了。仁丈请恕我的荒唐,待我把其中事实真相告诉你听吧。”于是贺戆一边打桨,一边将他在丹枫村里所做的事奉告。
原来贺戆本是湖滨绿树村上的人,他的父亲贺寿山是村上的富翁,田地财产很富。伯叔都在苏城经商,三房只生他一子,所以不但他父亲爱如珍宝, 一家一族都是喜欢他的。乡人最重后嗣,因贺寿山若没生贺天福,他们都要变作若敖氏不食之鬼了。 自幼他父亲便请了一位老儒,在家教他诵读五经四书、诗赋文章,希望他可以做个读书种子,博取功名,光荣门楣。谁知他有些呆头呆脑,小处虽能了了,大处偏要糊涂,有时文章做得很好,有时却又不知所云,不守格律起来。后来那位老儒因自己教 他不好,便气愤告退。贺寿山无可奈何,只好让儿子在家自修, 兼习些画,因此大家都称他贺戆,而不唤天福了。他父亲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功名虽无成就,恰逢时世大乱,还是姑且养晦。 不过贺戆既然是三房合一子的,不可不代他早早授室,自己也可含饴弄孙,慰桑榆之暮景。无奈贺戆性情十分固执,必要他自己眼里看得中的,方可联秦晋之好。虽有许多做媒的来说合,却都不能成功。他父亲几次劝他,责备他,把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话讲给他听,他总是不肯顺从父母的意思。贺寿山也奈何他不得。一年一年地蹉跎下来,他父母不知贺戆究竟要怎样一个女子做他的妻室。
这一天贺戆到丹枫村去赏红叶,游玩山景,住在姓陆的乡人 家中。姓陆的是他的父执,因知贺戆是三房合一子的富家子弟, 格外殷勤款待,留他一连住了数日,打发人到贺家去通知,留住他不放回去。谁知一段孽缘由是而生。
有一天下午,贺戆独自至山下散步徘徊,忽见东边小径上有 个园林,树木甚多,有几株红枫,已是胭脂般红起来了。在西山 许多村子里大多数人家种植果树,所以园子很多,而且不论什么 过路客人都可以从树上去采取果实,肆意饱啖,绝不取值,毫无 禁阻,只不许带回家去。这也因为洞庭东西山各处是著名出产水 果的区域,有果树的人家出产得多,当然不计较他人吃一些了。
这时候橙子已黄,枣儿已大,贺戆是喜欢吃枣子的,遂信步 走将进去。只见一丛丛的树,没有一个人影。他走至一株大枣树 下,恰巧那边地下有一支竹竿横着。他就取在手里,抬起头来, 觑准枣子多的地方一阵乱敲。那已熟的枣子便纷纷落到地下。贺 戆见地上已有不少枣子,便丢下竹竿,且拾且啖,吃了一个畅快,不舍得离去。又从林子里走过去游玩一下。只听那边橙树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仰首一看,忽见有一个绿衣女郎立在一条树 枝上,正在摘取橙子。兜满了一衣襟,露出裙下一双金莲,红缎 鞋儿,绣着黄色的花、绿色的叶。虽然没有三寸小,至多不过四 寸,瘦瘦的很有样儿,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原来贺戆之所以不肯娶妻,并非真的不要妻子,实在他读了 古书,忽然有一种嗜好,便是喜欢女子的小足。他喜娶一个女 子,最好要像窄娘一般的纤纤莲钩,瘦不盈握,那么帐中被底, 格外销魂。因此他曾作了十首咏绣鞋的诗,寄托情怀,自誓非有 小足的女子不与缔姻。可是乡间的女儿十有七八是天然足,她们 都要工作,缠了小足,如何能耐劳苦,任艰阻?即使有几家大户 人家,强迫女子缠足,也是有名无实,只有臃肿而不美观。貌美 的虽有,足小的不多,因此他的婚姻便耽搁起来了。然而他父母 哪里知道他的心事呢?否则早向城里女子去求亲了。贺戆物色多 时,便觉莲瓣难得,寤寐思之。今天忽然瞧见了这一双小足,岂 非蓦地里遇见了风流冤孽吗?不由轻轻咳嗽一声。树上的女郎听 得下面有人,低头一看,乃是一个陌生的少年男子,不禁双颊红 晕,回过脸去。贺戆先见双钩,已是魂销不禁,后见女子玉靥锋 唇,风鬟雾鬓,不觉目贻神往,以为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呆呆地 立在树下,默默无语。
绿衣女郎见树下有了男子,也不再摘取橙子,心慌意乱地要 紧溜下树来。哪里知道小足一滑,竟从树上跌将下来,口里说声 “不好”。这株橙树是很高的,伊又爬在最高处,倘然跌在地上, 定要受到重伤。此时贺戆正在下面,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奔 上前去,伸手将女郎一抱,女郎早跌在贺戆怀里。贺戆支撑不住 扑地坐向草地,将女郎托住,丝毫没有受伤,在伊衣襟里的橙子却跌了个满地。但女郎受惊之余,面色变白,似乎已有些晕厥的模样。贺戆不知伊的芳名,只凑在伊的耳畔,低声唤道:“姑娘醒来,姑娘醒来。”唤了二三声,女郎樱唇里嘤咛一声,睁开星眸,见自己的娇躯竟坐在这少年的怀里,如何不羞惭万分?忙伸 双手掩住了伊的面庞说道:“怎的怎的?”贺戆道:“姑娘莫惊。 刚才我走至树边,见你从树上坠下,倘然不救,必有死伤,所以 不避嫌疑,赶上前将你抱住。幸喜姑娘并没有受伤,而虚惊却不 免。请姑娘镇定心神,不妨事的,并乞恕吾孟浪。”女郎听了这话,闭目不语。贺戆见伊不开口,也不动身,他也坐着不动。软玉温香抱满怀,一阵阵的肌发之香,透入他的鼻管。他忘记了所以然,如入罗浮仙境,如游天台胜地。鸟声啁啾,上下飞鸣,好似伴他们的寂寞,然而这个样子寂寞,贺戆却是迷迷糊糊若将老 焉 。
隔了一歇,女郎又是嘤咛一声,立了起来。贺戆又向女郎一 揖道:“幸恕冒昧,愿闻姑娘芳名。”女郎回转头来,脸色已转红了,羞怯怯地答道:“我姓邹,闺名馨姑,今日因为爱吃橙子, 故到自己园里来采取,稍一不慎,失足而堕,幸君前来援救,感愧得很,但不知尊姓大名。”贺戆道:“小子姓贺,名天福,是绿树村人,来此盘桓,巧遇姑娘,三生有幸。”说罢又是一揖。女郎听了“三生有幸”这句话,微微一笑。贺戆见四下静悄悄的别无他人,遂又向女郎说道:“姑娘如何不叫用人上树采取,而自己不顾有损玉体的危险,攀登高树呢?”馨姑眼圈一红,说道: “妾生十有九岁了。但因先父见背,在后母膝下过活,后母自己有了儿女,把妾时常虐待。妾孤苦伶仃,万分酸楚, 一切操作都要动手的,哪里可以叫人做呢?"
贺戆听馨姑身世如此可怜,心中更是感动,发生了一种极浓厚的同情性。遂说道:“原来姑娘遭逢这般不幸,使小子听了, 万分扼腕。小子今年虚岁十九,正如姑娘同庚。不瞒姑娘说,家里父母屡次要代小子完婚,而小子因为不得心上中意的人,所以宁作鳏鱼,至今尚未如愿。”馨姑把一块手帕在唇边咬着,问道: “那么,贺君心上的人是谁呢?”贺戆走近两步,大着胆子,向馨姑又是一揖,轻轻说道:“姑娘,我的心上人儿就是你了。”贺戆说了这句话,馨姑却低着头不则一声。
贺戆见伊并不叱责,便知这事有数分可以成功,遂又说道: “姑娘不要恼我无礼,怪我轻薄,实因我自誓愿得足小的女子为配偶。今姑娘貌美如花,足小如菱,正是我所渴望的人,故斗胆向你说了。如蒙垂允,我回去就叫人来撮合,可缔丝萝,这也是天作之合,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巧呢?千乞姑娘可怜小子,切勿峻拒,那么此后一生幸福是姑娘之赐了。”贺戆这话说得甚是诚恳, 以为可得玉人青睐。谁知馨姑把纤手摇摇道:“贺君,妾很感君美意,当愿侍奉巾栉,但是恐怕贺君忘记了这其间还有一个问 题,使妾与君难以成就姻缘的,请君不要痴想吧。”贺戆一听这话,十分疑异, 一时倒想不出是何问题。
第四回 意马心猿黄昏践密约 惊魂夺魄黑夜逃残生
馨姑见贺戆疑异,想不出伊所说的问题,便紧蹙蛾眉,对他说道:“贺君,你难道忘记了我们丹枫村五年以来,早有禁令, 全村人民不论大小人家,概不得和你们绿树村人通婚姻之好吗?"贺戆被馨姑这么一说,方才如梦初醒,立刻哭丧着脸说道:“不错,小子倒忘记了。这个确乎是一个难问题,我们将怎么办呢?”
原来七年以前,丹枫村里有一家姚姓的,把一个十三岁的女 儿送与绿树村中农人梁某家中去做养媳妇。谁知梁某的老妻邹氏 性情十分暴戾,和伊的两个女儿把新来的养媳妇百般虐待,时常 痛打。有一次,姚某去探望他的女儿,见他女儿额上有明显的伤 痕,便向他女儿询问。他女儿且泣且诉,偷偷地把情形实告。姚 某是个躁急的人,遂和梁某理论,不许以后再虐待他的女儿。梁 某受了姚某的责言,等到姚某回去后,便去怪怨他的妻子。谁料 邹氏是著名的雌老虎,岂肯受丈夫的责备,夫妇俩勃豁一番。邹 氏又迁怒于媳妇,以为都是伊在伊父亲面前挑唆,以致闹出这气 恼。便和伊的女儿借题发挥,抓住养媳妇一些小过,母女三人把 伊结结实实地毒打一顿,打得伊遍体鳞伤。又锁闭在一间小屋里,不给伊饭食。邹氏的儿子一则怕他的母亲,二则和养媳妇也 没有什么情感,不敢过问。梁某在外边赌钱,不知这事。
可怜那养媳妇受伤沉重,婉转呼号,又没有食物,禁闭两 天,一条小性命便不活了。等到梁某知道,也已无及。要想把伊 草草收殓,谁知姚某又来探视,恰巧亲眼看见这幕惨剧。于是他 放声痛哭之下,不许梁家立刻收殓他女儿。他要和邹氏拼命。邹 氏不服,挺身而出,和姚某理论。说他的女儿如何不好,自己一 点错处也不肯认。姚某和伊有理讲不清,勃然大怒,打了邹氏一 下耳巴子。两下里互殴起来。邹氏有两个女儿相助,到了这个时 候,梁某也帮助他的妻子,又有梁家的亲戚一齐动手,把姚某打 个半死。
姚某逃回丹枫村,已是奄奄一息。便将他的表兄弟洪某请 来,把前后经过的事告诉了洪,要洪某代他报仇雪恨。那天晚 上,姚某竟伤重不治而死。洪某是村里的无赖,勇而有力,在村 中很有一些潜势力。他见他的表兄和侄女儿都死于绿树村梁某一 家手里,如何忍得住这口气?况又有姚某临死的嘱托,所以他明 天立刻聚集了许多村人,坐了船到梁某家里去问罪,也把梁某和 邹氏打个半死,捣毁梁某全家什物。因有邻人来劝,又殃及了左 右乡邻,方才得胜回去,算代他表兄和侄女复了私仇。邹氏受伤 最重,因此毙命。于是绿树村人以为洪某不该带领大批打手到绿 树村里来殴人致死,明明藐视了绿树村全村的人了。村中自然也 有不少好勇斗狠之徒,借着这问题,也聚集了百十健壮男儿,乘 了船到丹枫村去和洪殴打。洪某不甘示弱,率众抵御,两下恶斗 一场。绿树村人虽然死伤不少,而洪某也因此伤重殒命。
丹枫人隔了数天,又去绿树村问罪,鲍老四也在其中兴风作 浪,两村遂成了械斗的局面,事态扩大。彼此结下怨仇,相争不休。最后由绿树村里的贺家、林家等富家巨绅向官中呈文报告, 要求太湖厅出来秉公调解,方才终止械斗。可是丹枫村中人推求 祸根,免不了深恨绿树村人,所以他们村里定下一条禁令,就是以后他们村里不论任何人家概不得与丹枫村人订婚。虽然隔了数年,前事淡忘,两村人互有往来,而禁止通姻这条禁令尚未取消,这就是馨姑说的难问题,而使贺戆呆住了,想不出方法来 咧 。
贺戆呆立多时,馨姑也含情脉脉地站在他的对面。二人相怜 相爱,一见倾心,却因为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未免踌躇。贺戆早 已醉心于馨姑的裙下双钩,怎肯硬着头皮就因此放弃呢?色情狂 会使人胆大起来,超过了一切。所以良久良久,贺戆忍不住又对 馨姑说道:“我们既已相爱,何必顾到这问题?能够成功的话, 这自然是最好了。否则我将来也必携带家财,和姑娘双双走向他 方去,不是很好吗?”馨姑也没有什么主张,只微微一笑。贺戆 又说道:“姑娘家中人多吗?今夜我可能私下到你闺房里来一会 吗?”馨姑一听这话,不由颊上微有红晕,低着头回答道:“你要 到我那边去吗?我也不忍拒绝你。我家的人不多,父亲到无锡去 了,后母不管我的事。并且我住的一间卧室,单独在后边,和他 们隔离甚远。你若在夜里到我房中去时,他们不会知晓的。”贺 戆听了这话,喜形于色,点点头道:“这就是小子的大幸了。只 不知姑娘的家门在哪里,请姑娘指点明白。”馨姑道:“这园是我 家的,晚间也有种园地的住着,你来时不便,况又在黑暗之中, 何处觅路呢?在园门外西首有一条小巷,巷里左右有两个小小的 门户,左边的便是我家偏门。今晚我可暗暗把门虚掩了,你可从 那边进来,顺手转弯,有个小天井。在天井对面有两扇长窗,我 站在那边候你,绝无有误。”贺戆听了,记在心里。这时忽听得树后泼剌一声,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头大花猫跳到树边去捕麻雀。馨姑便对贺戆说道:"我们既已约定,请你就去吧。我不便在此和你多谈,倘有人来瞧见了,反为不妙。” 贺戆说声“是”。他遂向馨姑作了一揖,回身走出园去。
走至园外,照着馨姑所说的,悄悄踅到西首一条小巷里。见 那巷是走不通的,左右果然有两扇一样的小白门。贺戆认清了一 下,方才回到陆家,晚上推说头痛不适,要早些睡眠。自往客室 中去熄了灯,默坐一回。挨至外边人声静寂时,他就偷开了陆家 的后门,溜到外面街上。
这天正是月黑夜,他小心翼翼地循着途径走到那边,且喜没 有逢见一人,便向小巷里一溜。他还是第一次做这偷香窃玉之 事,大着胆子,鼓起勇气,自以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摸着一 扇木门,正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即开。慌忙闪身进去,乃是一 条小小过路,昏黑不辨门径,暗想:馨姑若欢迎我来,何不在此 挂一盏明灯,好叫人容易走路。继思这本是秘密的行为,伊怎好 悬起灯来,使人猜疑呢?只有暗中摸索的了。便将小门仍旧掩 上,摸索入内。顺手转了个弯,黑暗里见有一条苗条的黑影走过 来,把一只软绵绵的手伸到他的手掌里,低低说道:“怎么你迟 至这时才来?”贺戆只说了一声“是”。握着纤手,早已魂消,不 禁随着黑影往里面走去,不见所谓天井和长窗,暗想:馨姑不是 说站在长窗边候我的吗?怎么伊又在黑暗里迎上来呢?他也不敢 询问。从黑暗里随着伊走进一个小小卧室,室中没有亮着灯。
听伊悄悄地将门掩上时,贺戆心里不由卜突卜突地紧跳着。 接着见伊伸开双手,早将自己一把搂住,亲亲热热地把樱唇凑到 自己嘴上,接了一个吻。贺戆暗想瞧不出斯斯文文的馨姑,竟会这样热烈的。伊究竟是不是个闺女呢?这也是一个疑问。他心中这般算想,伊早又问道:"我的好人,你怎么今晚变了哑子, 一句话也不说呢?”一边说,一边早拉着贺戆的手去抚摸伊的酥胸。 贺戆方才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声音也微异,便叫一声“你可是馨姑吗?”伊突然松下纤手,发出惊骇的声音道:“你……你是谁?什么馨姑不馨姑?你走错人家了。哎哟!如何是好?”贺戆也惊慌道:“那么你是谁家?怎样引我至此?”
两人正作疑问,忽听室门呀的一声响,又有一条黑影闯将进 来,说道:“阿香阿香,你在此和哪一个讲话?”室内的黑影接着 说道:“不好了,水生,我室中有一个贼闯进来了。”外来的黑影 说道:“快把他捉住。”贺戆发急,喊起来道:“我不是贼。你们 快快放我出去。”贺戆情急了,到底是戆的,没有顾虑到他自己 处身在什么地方,竟贸然喊了这一声。外面早有人声惊起。两条 黑影都说一声“不好”。那外来的黑影早回身便逃。
贺戆此时也知不妙,跟着拔脚想走,早被女的将他一把拖住,也喊起来道:“哥哥,我们这里有贼。”贺戆大惊,用力将女 的一推,挣脱身躯,往外便逃。但是在黑暗里东碰西撞的如何走 得快?早见背后有灯光,又有人大声喝道:"哪一个吃了狗子胆, 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闯到我妹妹房里来作甚?逃到哪里去?我鲍老 四捉住了你,务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贺戆一听鲍老四三字大名,把手一摸头颅,自思我是要走到馨姑家中去幽会的,怎样会跑至鲍家来呢?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鲍老四是本地村中有名的拳教师,别号“赤练蛇”的,惹也惹不得。今夜我遇见了他,我的头颅将要保不住了。所以吓得心惊胆战,没命地向外飞跑。
好容易跑出后门,穿出小巷,却见背后已有几个人照着火把 追来,贺戆虽想跑回陆家,但苦不及。后面追赶的人渐近,而前边又有犬吠之声,怕要遭人拦截。恰巧旁边有一个荒落的桑园, 矮树乱草,黑黝黝的瞧不清楚。他也不知害怕,便望桑园中一 钻,跌跌撞撞地逃向里面丛树背后藏身。听外面足声杂沓而过, 火光渐远,他才暗暗放心,捏了一把汗。自思这一遭真像鬼摸了 头,跑至鲍家去,所谓阿香其人,当然是鲍老四的妹妹了。
伊如何会知道我来而牵我入内呢?还有后来的黑影是谁呢? 唔,明明是鲍老四的妹妹另有 夫,约作幽会,起先认错了我, 而我也是走错了右边的门户,以致闹出这个岔儿来,这真是说他不巧又是巧了。但愿他们追不着我,回家去罢休。我在此躲过了 一夜,明天逃回家去,万事全休,只好有负馨姑的深情了,否则 我若不幸而被鲍老四捉住,岂不是有口也难辩吗?
贺戆这样想着,忽听人声又起,似乎人数越多了。火光又 明,很快地走回来。只听得鲍老四粗暴的声音嚷着道:“那厮怎 会跑得这般快,踪影都不见呢?”又有一个人说道:“小弟听得这 里喊叫声,忙和他们三弟兄从小杏桥边迎上前来,也不见有一人 影,那厮难道插翅飞上天去不成吗?”又一人接着说道:“鲍四 哥,我料那厮一定逃到这边桑园里去的。你不信时,我们进去搜 查一下。”鲍老四说一声“好”,即见火炬移向桑树边来,有几个 黑影蹿入园中。
贺戆惊慌极了,摸着身边地下有两块小石子,连忙拿在手中,将身子蹲在桥根边,眼睁睁地瞧见有一黑影,正走向自己这边来。忙将一块石子向他飞去,落在那人脚边。只听那人骂道:“小王八,真的躲在里面。”背后一人喊道:“老王,你要当心。” 话刚说完,贺戆又一石子飞出,正击中老王的嘴巴,啊呀呀地喊起来。背后的人跟上前时,贺戆又取了乱石块飞出去,击中两人。于是这些人吃了亏,火把熄了一处,不敢向前,退出去了。
又听他们中间有人说道:“那厮已在里面了,黑夜进去,他从暗 处可以瞧得出我们,而我们都瞧不见他,徒然被他飞石击伤,太 不值得。不如守在四处,把这桑园围住,等到天明后再进去,把 他擒住,活活地种了荷花,方出得我们这口气。”鲍老四道:“老 弟有主见,依你这么办吧。那厮也不打听打听,掩到我妹妹房中 欲行非礼了,该死不该死?”众人哈哈大笑。于是又见火把果然 四处散开了。
贺戆暂时得安,自忖转瞬天明,自己终成瓮中之鳖,逃到哪里去呢?必须在这夜间想法逃遁为妙。他潜伏了好多时候,实在 忍不住了,悄悄爬上一株桑树,向四周窥探。果见四面有火炬亮 着,鲍老四等监视在外,自己逃到哪里去呢?默察良久,只有东 北角上火炬离开甚远,而且一无声息,自己不如就逃向那边去 吧,遂下了树,怀中揣着许多小石子,做紧急防身之用。膝行而 前,从丛树中摸到矮墙之下,寻得立足空隙,越墙而出。且喜鲍 老四等尚没知觉,已有四鼓时候了。在黑暗中走了数十步,不敢 回陆家去,因为那边桥畔也有隐隐火把亮着。他只望村外走。一 会儿东方已白,他越是心慌。想找只船儿坐了,逃回绿树村去, 这是最好的方法。然而雇船必须说明,自己又出不得相,倘然给 他们看破了,怎肯载送他归呢?
晨光熹微中,前面已有人走动,他忙把怀中石子丢了,低着 头走。幸喜无人遇见。走了多时,只遇到一位牧童,坐着牛背过 去,也没注意于他。他走至小溪之旁,见有一只小舟,正想前去 偷取,东边矮屋里已有人出来。贺戆回身便走,不知自己走到哪 里去才好。绕着圈儿想回陆家去,拜恳他的父执出来代为缓颊求 和,然又恐被鲍老四撞见。走两步退一步,赵趄难前。
这时候忽见远远的田岸上有一群人向这边飞奔而来。他一看便知是鲍老四那边的,手里都拿着刀尺棍棒,声势汹汹。贺戆连 忙回身奔逃。鲍老四等天明后在桑园里四处搜寻不着贺戆,心有 不甘,遂又追寻,逢见牧童,向他询问。牧童告诉有一生人走 过,于是他们追向这边而来,果然遇见。贺戆无路可奔,只望水 边走,恰遇董祥划船到此,情急呼援,也是他的侥幸,遂被董祥 仗义救下,护送回村。
此时他在舟中把经过的详细告诉了董祥,董祥也觉恢奇可 喜。徐徐划着桨,到得绿树村。村上人家甚为繁密,贺戆引导董 祥舍舟上岸,一同走到贺家。董祥一看贺家门墙高大,屋宇连 绵,内外仆从甚多,真是村上殷富之家了。贺戆引导他去见父 亲,贺寿山见儿子同一位魁梧奇伟之士回来,未免有些惊异。贺 戆此时方向董祥问起姓名,介绍相见。贺寿山经他儿子约略报告 之下,知道董祥是救儿子性命的恩人,怎不感激异常?连忙设宴 款待。董祥老实上坐,举杯畅饮,且教贺寿山好好管束儿子,又 勉励贺戆数语。酒阑席散,告辞归去。贺家父子苦留不得,只得 由董祥回去。董祥回至翠云村,他的女儿小翠迎着问道:“爹爹 何处去游览的?”董祥哈哈笑道:“我是出去救一条性命的。”便 将丹枫村救出贺戆的事告诉了小翠,小翠也觉好笑。
隔了三天,绿树村中的贺寿山和他的儿子贺戆带了不少隆重 的礼物,亲自前来拜访董祥。接谈之下,方知贺戆虽然遇到了一次危险的风波,侥幸未遭毒手,而心里仍是舍不下邹家的馨姑。 而馨姑的一双纤足,尤使他念念不忘,所以几次三番地向他父亲絮聒,要他父亲来此,拜恳董祥出面去到丹枫村邹家为媒,玉成婚姻,消释前仇。他父亲徇儿子之请,遂来商请,顺便备了几份厚重的礼物赠送董祥酬谢他前天救助之德。董祥哈哈笑道:“贺 君受了这场惊恐,却仍不能忘情于邹氏女吗?这件事很是困难的。因你们两村既有世仇, 一时不易消释,除非有排难解纷的鲁仲连出而调解,不易成功。”贺寿山又向董祥拱拱手道:“阁下便是今世的鲁仲连,所以此事非借重大力不可。鄙人所生只有这一 个儿子,又是兼祧三房的,不免溺爱情重,早想代他娶妇。无奈他执拗不肯,必要裙下双钩细如束笋,媲美于古之育娘的,方中 他的心意。此番他在丹枫村中见了邹家馨姑,梦魂难忘,只是舍不下,天天在鄙人面前要求,因此只好来拜托阁下,玉成其事。 有烦至丹枫村向邹家一说,乘此机会,好将我们两村的世仇一笔勾销,岂不是好?想阁下蔼然仁者, 一定能够俯允所请,救救小儿这条性命的。吾儿若不得成功此事,他一定要思念成病,没得药救了。吾儿有不测,贺家将为若敖氏之鬼。所以此事无论如何要恳求阁下帮助成功的。不但愚父子终身感德,贺氏数房宗族也同深感戴的。”说罢,又向董祥连连作揖。此时董祥再不能不答应了,遂说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准向丹枫村去找姓邹的说项。 看你们的命运怎样呢。”贺寿山大喜道:“难得阁下允许,这是愚 父子的大幸。你到了那边,再可以找敝友陆九渊,说起鄙人托阁 下前来商量这事,他和我很相得,必肯帮忙的。”董祥点点头, 说声“好”。问明白了陆九渊的住址,又坐谈了一会儿,贺寿山父子方才告辞而去。董祥要璧还他们的礼物,但贺寿山一定不肯带去,董祥也只得受了。
到得明天,董祥坐了船又到丹枫村去,找到了陆九渊,将来意告知。陆九渊一则是村里有名的好好先生,二则又和贺家是至好,当然十分赞成此事的,遂介绍董祥去见邹馨姑的父亲邹德。 董祥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说个明白,要求邹德允许。邹德心里虽然同意,但村中的禁令尚未撤除,未便答应。和董祥商量之后,遂请到鲍老四,和他讲明,要把前仇清除。鲍老四见了董祥之面,非常羞惭。自己知道本领相差太远,枉自在村中设了拳社,贻人讪笑。董祥却对他十分谦逊,一些儿没有骄矜自喜的样子。鲍老四方才稍安。董祥和他反复讲了。鲍老四此时也已察知他妹妹的行为,并不十分苛责贺戆。又因董祥是个壮士,不得不听他的话,于是召集村中父老,商议取消禁令之举。陆九渊和鲍老四先后说了,董祥又在旁发言,劝两村和好,悉释前嫌。本来两边械斗之事已隔数年,为首的都已物化,所以大家没有一个反对,很容易地把禁令取消了。禁令既然取消,贺、邹两家婚事自然没有问题,董祥此行果然不虚,遂至绿树村寿山处复命。贺家父子异常欢欣,异常感激,遂又请董祥、陆九渊二人为媒,往返说合, 使贺戆和馨姑卒成良缘,如愿以偿。鲍老四佩服董祥的武术,自 己到翠云村来见董祥,要拜在董祥门下。可是董祥因见鲍老四好勇斗狠,为人不很纯正,不欲将武艺传授与他,所以婉辞拒绝。
鲍老四讨了一场没趣而去,心中未免有些怨恨。贺戆却是感谢董 祥相助的恩德,铭刻心版,时常致送礼物前来。所以此次又送了 阳澄湖的大蟹来了。董祥借花献佛,便请李仁霖和孟吉持螯赏 菊。等他把贺戆的事告诉完毕,丑丫头已托了一大盘紫蟹上 来 了 。
第五回 旨酒佳肴夸烹饪妙手 忠言婉语见爱护深心
董祥遂对孟吉、李仁霖二人说道:“我的故事已讲完,大蟹 来了,快请持螯吧。”李仁霖带笑说道:“这蟹果然雄大,我们是靠仁丈的福,得快朵颐。仁丈一片侠义心肠,人家到底是感激不忘的。太史公所说的,既已存亡死生矣,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盖赤有足多者焉。仁丈为了贺戆,水上酣斗,几濒于危,卒赖神勇退敌,完璧归赵。又不惮词费,亲自去丹枫村说亲解怨,成全了人家的好事,彻始彻终,敢作敢为,使小子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孟吉听仁霖这样说,频频点头。董祥道:“某有何能?只是行我心之所安罢了。二位快吃大蟹,不要让它冷了。”说着话, 便向盆中挑选两只最大的雄蟹,分送到二人面前,说道:“今晚持螯,当然要先吃雄的,方才名副其实。”二人各谢了一声,便动手吃蟹。孟吉道:“蟹已煮熟,令爱在哪里?快请出来同食。” 董祥道:“孟兄休要客气。伊在厨下,恐怕还要预备好两样菜,
然后可以出来吃呢。”说着话,斟上酒,托着酒杯,连声说道: “请啊,请啊。这酒也是好酒,平日我是藏着不舍得吃的。今天当着贵宾,方从坛里舀出来敬客呢。”仁霖连说:“不敢当,不敢 当,敬拜长者之赐。”于是三人围坐着吃蟹,留着下首一个空座, 是给小翠来坐的。
孟吉和李仁霖吃过雄的,又吃雌的, 一只只都是非凡结实, 金膏玉液,其味鲜美而腴。雄的一双大螯,又沉重,又长大,正 是横行介士最犀利的武器。阳澄大蟹,名不虚传。只叹这些介士 在江湖中恃着坚甲利兵,到处横行,自以为可以无敌于天下。岂 知不旋踵间,已陷于罾罟之中,鬻诸市上,沸身鼎镬之内,粉身 碎骨。平日脑肥肠满,此时只落得供人饱啖,固片刻之雄风,而 今安在哉?坚甲利兵,只供骚人雅士持蟹吟咏罢了。
一会儿丑丫头又添上一盘蟹来。孟吉问道:“翠小姐在哪里?”丑丫头答道:“刚才和小婢烧好了菜,在厨下洗手呢。”孟吉道:“可以请小姐出来吃哩。”董祥遂大声喊道:“小翠快来。” 丑丫头回身进去时,小翠已很快地走了出来,笑嘻嘻地站在一边。董祥指着下首的空座说道:“你来坐下,陪着孟老伯等吃两只吧。”孟吉也说道:“翠小姐,你太辛苦了。这样饱满的大蟹, 自己不来尝尝味道吗?”小翠点点头,走过来坐到椅子里,一眼 斜睃着仁霖,带笑说道:“这蟹果然不错吗?贺戆这人有道理。” 孟吉道:“雌雄都好。老朽虽是一向捕鱼的,然而像这样好的蟹也是难得快嚼的啊。”小翠伸出纤手也去盘中取了一只雄的,便擘分着吃。董祥又请二人拿来吃。大家吃着蟹,谈谈湖上的佚事 。
仁霖年纪虽轻,酒量着实不错,竟和董祥、孟吉二人对喝 着,一点不让。董祥不由称赞仁霖好酒量。小翠是不会喝酒的, 喝了一点,两颊中酒,益发红如玫瑰,娇艳无伦。孟吉却对董祥 说道:“后生可畏。仁霖的酒量可观,除非老兄能和他对喝,小弟不能再喝了。”董祥哈哈笑道:“年纪轻的人尚不甘示弱,我们 老当益壮,断不可自甘败北。今晚尽量多多痛饮,坛子里的酒尚多着呢。”一边吃一边代孟吉、李仁霖二人斟酒。又吩咐丑丫头快些儿再把酒烫将上来。孟吉勉强又喝了一杯,带笑说道:“我今天一定要醉倒在这里了。”董祥道:“不用慌,卧榻早已预备, 任君酣卧。”
一会儿丑丫头把酒烫上,又端上两样菜来。 一样是虾米烧青 菜,碧绿的菜心上面加着许多虾米。还有一样是干贝炒蛋,上面 散着火腿丝。孟吉赞一声“好菜肴”。丑丫头道:“都是小姐煮 的,我不过帮帮忙罢了。”孟吉又向小翠称赞道:“小翠姑娘,你 年纪虽轻,却能烧得出这样菜,真不容易。老朽此后要常来叨扰 呢。”小翠把头一扭道:“我哪里会烧,只不过胡乱煮一些,恐怕 不配胃口吧。孟吉老伯若是不嫌不好吃时,请你常常到此,我家 只有山肴野簌而已。”董祥闻言,很得意地微笑,招呼仁霖、孟 吉二人快吃。仁霖吃了,也赞一声“可口的好菜”。董祥笑道: “你不要谬赞了。你是一向在王宫里,山珍海味吃惯了的,怎么 也称好起来呢?”仁霖道:“实在是好,并非面谀。”孟吉道:“久餍膏粱者得尝藜藿,换换口味,自然也要觉好。何况小翠姑娘烧 煮得果然好呢!”小翠只是吃着蟹螯而微笑。
隔了一歇,伊立起身来,走到厨下去,和丑丫头又端出三样 热腾腾的菜来, 一盆是两条大鲫鱼,用冬菇红烧的。 一盆是芹菜 炒肉丝,一碗是火腿萝卜汤。放到桌子上,说道:“我瞧孟老伯 确乎有些醉醺醺了,蟹已吃够,再吃些热的菜和汤吧。”孟吉说 道:“啊哟哟,小翠姑娘怎么又去烧了这许多菜来?我们已吃不 下。我今晚真的醉了,不能再喝。董兄还要我喝时,我可要献 丑哩。”
孟吉说话时,舌头也大了。小翠笑道:“孟老伯酒不能喝时 吃些饭吧。”孟吉道:“好的。姑娘叫我吃饭,有了这许多美肴, 就是吃不下,也要挨下去的了。”董祥却又代他斟上了一杯酒, 说道:“孟兄,这杯酒请你干了,再可吃饭。”孟吉向董祥看了一 看,说道:“你今晚一定要灌醉我吗?好,我若不领情时,不够 朋友了。”说罢,马上拿起酒杯凑到他嘴唇上,咕嘟嘟地立刻喝 完,又将酒杯向董祥亮了一下。董祥说声好。自己也斟满一杯, 喝下肚去。又代仁霖斟酒。仁霖欠身托着酒杯,连说不敢不敢, 也照样喝了一杯。小翠坐在旁边瞧他们喝酒,只是憨笑。董祥方 才举起竹箸招呼道:“请吃些菜吧。”仁霖很喜欢吃鲫鱼的,他也 就老实不客气地拿着竹箸夹鱼吃。孟吉刚才夹了一块火腿,送到 口里去嚼时,忽然“哇”的一声,别转脸去,想要吐时又忍住 了,立起身子踉踉跄跄,像要跌倒的样子。小翠慌忙去扶住他。 仁霖知道孟吉要吐,早向窗前取一只痰盂过来。孟吉见了痰盂, 一张口吐了数口,回身坐到椅子里,口里还说:“董兄,你要我 再喝吗?我再可喝一杯。”董祥笑道:“果然不能喝了。你吃 饭吧。”
此时丑丫头已送上四碗饭来,把蟹壳收拾下去。孟吉要想吃 饭,却忍不住又要吐了。小翠仍把他扶住。董祥笑道:“今晚他 喝得似乎太多一些。小翠,你同丑丫头扶他去睡吧。”小翠答应 一声,遂叫丑丫头掌了烛台由伊扶着孟吉,送到客室里去。一会 儿已走回来。董祥问道:“孟老伯已安睡了吗?”小翠点点头道: “我已扶至榻上,孟老伯倒头便睡,丑丫头代他脱了衣服,盖上 棉被,方才离去的。”董祥道:“很好,让他多睡一会儿。”于是 他又叫小翠坐下陪着仁霖吃过饭,桌上残肴由丑丫头来撤去。小 翠端上一盆冷水来,去摘上一些菊花叶,请仁霖把菊花叶擦了手,可以洗去蟹的腥气。仁霖和董祥父女先后洗过手。丑丫头又 去换上一盆热水来,请他们洗脸。董祥和仁霖洗脸后,掌着灯, 又把仁霖引至书室里憩坐。
董祥啧啧称赞仁霖好酒量,喝了这许多醇酒,竟会不醉,正 是自己的劲敌。仁霖又谢他们父女款待的盛意。董祥道:“你将 来要常住在舍间了,何用客气?我们都是自己人,你要什么也尽 可以向我说,我能够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到。”仁霖道:“小子能 在此间藏身学艺,这是最大的幸事,还请仁丈不吝教诲,面提耳 命,这又是小子的愿望。”董祥点点头道:"武术方面的事,那自 然我要悉心教授你的,我总不负忠王之托。"
二人说着话,小翠端了两碗姜片白糖汤进来,请二人喝。因 为多吃了蟹,可以喝些糖汤,解去寒气,伊自己早喝过了。仁霖 谢了一声,端起糖汤,喝了一个干。小翠又走出去了。董祥陪着 仁霖闲谈一刻,他就对仁霖说道:“时候不早,你也该早些安置 了,我送你到客室里去吧。”遂喊过丑丫头, 一同掌着灯走出 书 室 。
穿过客堂,在客堂后面向右手转一个弯,有一个小小天井。 在天井里有一株桂树,和几丛海棠、月季花之类,也有几盆菊 花。天井对面有一间小小卧室,向南四扇明瓦长窗,左边一扇小 门虚掩着,里面隐隐透出些灯光。董祥推门进去,原来就是孟吉 睡的所在。东西设着两张小床,一张没有帐子的床上睡着孟吉, 鼾声沉沉。沿窗方桌上点着一油盏小小的火亮着。丑丫头把灯放 到桌子上,室中更见光。在桌旁两边放着乌木交椅,董祥请仁霖 在椅中坐下。丑丫头早已把仁霖带来的铺盖打开,代他铺上了鲜 明的被褥,请仁霖安睡。仁霖瞧瞧这屋子很小,因为搭着两张床,地位已是不多。壁上倒也挂着些书画,还有一座小小衣橱,自己的行李也堆置在床边。董祥又对仁霖说道:“蜗居是狭小得 很的,请你暂时委屈着在此下榻,等明天孟兄回去后,这一张床 也可拆去,让室中可以宽广一些。你在白天的时候,不妨在我外边书房里念书习字,后面小园中刺枪弄棒,都可以的。我女儿和这丑丫头都喜学习武艺,她们也会伴你同玩,谅不至使你寂寞。” 丑丫头站在一边,听了这话,背转脸儿去笑。仁霖道:“仁丈如此优渥,小子感激之至。”董祥道:“不用客气。你今日疲乏了,便请安睡,我们明日再见。”董祥说罢,便和丑丫头掌着灯,回身走出房去。
回到书室,丑丫头把灯放下,悄悄地走出去了。董祥并没有 喝醉,他的酒量是很洪大的,独坐在椅中养神。瞧着桌上的灯, 壁上的剑,凝思了一刻,不见小翠走来。听听外面远远地更锣已 鸣三下,万籁寂寂,他就掌着灯走回自己房中去。他的卧房是在 书房门对面,前后分为二室,前面的一间是他住着的,后面的一 间便是他女儿小翠的卧室,中间有一扇小门互通。他回到睡室 里,把室门关上,将灯放在桌上。听听里面小翠房中只有唰唰的 声音,不听得小翠有什么说话,便唤一声:“小翠,你在房中做 什么?”说着话,立即一推小门,走到后面房里去。
只见小翠正拿着伊的一柄明月宝剑在那里擦拭剑鞘,摩挲青 锋。董祥不由很奇讶地问道:“小翠,你为什么在此弄这宝剑呢? 还不睡眠吗?”小翠仍是低着头擦拭剑鞘,很随便地答道:“这宝 剑是你老人家赐给我的,我很惭愧,不能好好儿学习成功,有负 此剑。好几天没有舞它。今天瞧瞧剑鞘也黯然无储,没有人家的 好,所以把来擦拭一下。”董祥听了小翠的话,方才明白伊的意 思,因为刚才在书房里仁霖坐下的时候,曾把他的一柄龙泉宝剑 从腰旁解下,悬在壁上的。不料,小翠这小妮子瞧在眼里,便以为自己的剑不及人家了。伊是好胜心重的人,现在仁霖来了,我倒不可不叮咛伊数语。董祥这样一想,便在小翠对面椅子里坐 下。这卧室虽不大,却被小翠收拾得十分清洁,一榻一椅,位置 井然有序。后面也有四扇短窗,正对着后园的,所以坐在屋里, 还听得到一二凉蛩的哀鸣。
董祥静默了一回,方才对小翠说道:“小翠,我要告诉你, 从今天起,我们家里多来了一位贵公子,他要长住在这里,我们都要照顾他,爱护他,如同家人一般。那位贵公子就是你我方才陪他持鳌赏菊的李仁霖,也是忠王李秀成的爱子,你也知道他了。”小翠抬起头来说道:“我本不认识他。父亲为什么把他留住在这个幽僻的湖滨上来呢?”董祥道:“这个我起先也没有详细告诉你,只因这事须严守秘密,不得不稍郑重的。”
于是董祥遂把自己和忠王相遇,以及忠王如何礼贤下士,把 仁霖托他照顾的事,详细告诉与小翠知晓,且说道:“此事除了 我与你以及孟家伯伯知道,别人面前都不可泄露半句话。将来很有关系的,因太平天国的前途尚在不可知之数哩。”小翠点点头, 董祥又说道:“我既受忠王之托,自当忠人之事。仁霖在此,我一切都要留意在他的身上,且要把武艺传授于他,你当伴同他一起练习,互相观摩,更易进步。但我有几句话不得不叮咛你的, 就是因为你是我独生的女儿,家中除了我只有你,什么事我都放任你的,所以我知道你的脾气很是高傲,不能受人家半点儿的委屈,也喜欢妄自尊大,和人家执拗,这也是我过于宠爱你所致。 但你的年纪渐渐长大起来,应当要趋向温和幽娴,凡事和人家要谦恭,不可傲视他人,恐防你以后要有什么任性的举动,得罪人家,使人家不欢。须知人家本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不得已而到此韬晦,你总要多多忍耐,对待人家,当有礼貌,不可给人家说我董某溺爱不明,又讥笑你不懂规矩。”
小翠听了伊父亲的一番说话,不由把头一扭道:“爹爹教训 我这许多话,可是为了姓李的吗?不管他是什么金枝玉叶的人, 他若好好待我,我自然也好好待他,爹爹不要只说我当守礼貌, 我跟随爹爹隐居在这村中,已有好多年,我常和丑丫头顽弄,也 不和他人交接,安见得我对人不能谦恭呢?爹爹也要叮嘱姓李的 休惹恼我,我自然不会得罪他。”董祥听了,把足一顿道:“我早 知和你说不明白的。你倒会说话。须知就是因为你不多和人交 接,一切的事爱怎么样说便怎么样说,不知让人三分。丑丫头是 件件让你、听你的,自然没得话说了,我方才说的话,决不会 错。我是爱你,所以先要和你说明,你一定听从我的话。”
董祥说这话时声色都较前严肃一点。小翠只得勉强答应了一声,把剑插在鞘中,挂向床边,慢慢儿走至桌边,背转身立着, 剔着手指甲,默默无语。董祥明知他女儿素来不受说话的,今晚自己性急了些,未免向伊说得太严重了些。伊是受不起委屈的, 所以他心里却又不忍起来,又带笑向伊说道:“小翠,我知道你是肯听我说话的。人家有哪个敢欺你呢?只要你好好对待人家便了。不过你有些孩子气,容易使人家误会,但这也是你的天真, 人家决不会说你坏话。李仁霖虽是忠王爱子,而性情十分和气, 和你相处一起,必能合得来的。我只望你优待他些就是了。我想他也一定能够敬重你的。至于为父的意思,你必然全体会得到的。村上人都称呼你是孝女哩。”
小翠听了“孝女”两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回转身来对伊 父亲说道:“爹爹说笑话了。我哪里可称孝女呢?你老人家的意 思我当然体会到的。往后我当益发谨慎,若有得罪人家时,任凭 爹爹怎样责打我便了。”小翠一边说,一边脸上露出笑容。董祥看了,方才安心,便点点头道:“你能这样做,再不称孝女是什么呢?我心里快活多了。今晚时候不早,你也早些睡吧。”小翠道:“爹爹也该早睡了,你今夜的精神怎么这样好啊?”董祥哈哈笑道:“大概多喝了些酒,意兴倍增。我不打扰你了。小翠,你快睡吧。”董祥说罢,走回自己房中去了。 一会儿房中灯火已熄, 父女二人也已同入睡乡。
次日天明时,李仁霖早已起身,推开长窗,瞧着天井里花木 丛中正有一头黑狸奴在那里窥伺小鸟,太阳的影子还没有照下 来。孟吉也张目而醒,伸了一个懒腰,见了仁霖,便说:“我昨 晚竟喝醉了,可有失礼之处吗?谁扶我来睡的?”仁霖带笑把昨 夕孟吉醉酒的光景告诉一二。孟吉点点头道:“侥幸在老友处没 闹笑话。仁霖,你的酒量怎么这样好?我竟望尘莫及,不如你们 小辈呢!”仁霖道:“小子时时侍奉家父饮酒,因此酒量稍能和人 家周旋。但董丈的酒量可说洪大,倘然再喝下去,小子也要敬谢 不敏哩。”
二人正说着话,丑丫头已听得客房里谈话声,知道客人已起 身,遂送上洗脸水来。孟吉赶紧披衣下床,和仁霖一同盥栉毕, 听得外面步履声,董祥已走来看他们了。大家见面,道着早安。 董祥请二人到外面去用早餐。丑丫头早已端上。仁霖因为自己要在此间长住下去的,不再多作无谓的客气。孟吉和董祥是老友更不用谈客套。
三人一同吃过早餐,又谈起昨晚的持螯之乐。小翠早梳妆后 走出相见。伊今天又换了一件淡红夹衣,脸上薄施脂粉,妩媚天 然。孟吉对伊带笑说道:“昨晚我竟喝醉了,多亏姑娘扶我去睡, 我没有脏你的衣服吗?这蟹的味道真不错。”孟吉说着话,小翠 笑道:“孟老伯的酒量太浅了,第一个醉倒,以后人家也不喝了。”孟吉道:“我也算可以喝几杯的,无如昨晚逢的都是劲敌,我就不胜而醉了。今天我还觉有些头脑不清哩。少停我就要告辞 回家去酣睡一夜了。”小翠道:“孟老伯不能在这里多住一天吗? 昨晚的大蟹尚没有吃完,我可以出了蟹粉和虾仁一同炒给你们吃。这里很多鲜虾,我已命丑丫头买了一小篮,预备在早晨出虾 仁的。”孟吉道:“谢谢你,我真的要回去了,舍间尚有些小事情 呢。”董祥说道:“孟兄,你何不在此盘桓一天再去?”孟吉道:“不争这一天工夫,往后我是常要来的。”一边说,一边瞧着仁霖 微笑。仁霖道:“小子盼望仁丈能常常到此,使我得益良多。”孟 吉道:“希望你能在此安心学艺,不负忠王之托。董祥兄是最忠实的良师,我也要常来拜望你的。”董祥道:“小弟只谙武术,不 精文学,关于国学方面还是要仰烦孟兄的。”孟吉笑道:“我也是 门外汉,懂什么呢?”小翠笑道:“不要客气,我也要请孟老伯教 书呢。”孟吉笑道:“姑娘不嫌老悖无能,我当然是要常来的啊。” 董祥道:“孟兄既这样说,我也不再坚留你了。改日有暇,务请 惠临。”于是孟吉别了董祥父女和李仁霖,各道珍重,走出门来。
董祥、小翠、仁霖三人一齐送至湖边。孟吉下了船,又回头向他们拱拱手,然后打动兰桨,自回苏城去。董祥等站在水溪,直看到孟吉的舟影已杳,然后一齐回至家中。董祥陪着仁霖在书室里闲谈。小翠却到后面厨下去和丑丫头预备炒虾蟹的佳肴了。 午饭时,大家吃过午餐,仁霖又尝到小翠煮的佳肴,心里暗暗佩服小翠年纪虽轻,而烹饪的手段却很高明,天资真是聪慧呢。下午董祥在书室里憩坐了一回。仁霖坐在旁边看书。董祥望望日影已照到西边墙上,便立起身来说道:“仁霖,我们到后圃去练习一刻武艺可好?”仁霖听了正中下怀,欣然答道:“好极,小子等候多时了,正要请仁丈赐教。”董祥道:“你把你的宝剑带去。”
仁霖遂去壁上摘下龙泉宝剑,董祥到里面去搬出一柄大刀和一条 朴刀,和仁霖一同走到后圃去。
后面的园地很大,一半种着些名花果树,还有几垛假山,和 一座小小的芳亭。外面是种的菜和山芋、菘韭之类。中间在芳亭 之东有一片空地,铺着浅草,就是平日预备给小翠和丑丫头练习 武术的。董祥陪着仁霖走至这地方,他把大刀、朴刀放在地上, 脱下外边的衣服,对仁霖说道:“我的武艺是浅薄得很的,然有忠王之厚托,我也要当仁不让,贡献一得之愚。但不知你以前练 习过什么?你先使一路剑给我看看可好吗?”仁霖答道:“小子以 前也缺少有真实本领的人指教,所以学习得十分浅陋。今日方得名师,荣幸非凡。仁丈既教我舞剑,我也只得献丑了。”遂也把外面衣服脱下,走至中间,将龙泉剑向怀里一抱,使个金鸡独立的架势,把剑渐渐地舞将开来。上下左右,进退疾徐,无不中 节。舞到后来,剑法渐紧居然也变成一道白光,滚东滚西,把人影掩蔽了。董祥在旁瞧着,不由报掌叫好。董祥叫了好,跟着南边短窗里起了一阵笑声,隐隐地也在那里说好。董祥回转头去一望,原来是自己的女儿小翠和丑丫头立在女儿房中,开着后窗, 在那里偷窥仁霖舞剑。
第六回 小儿女欢习梅花剑 老英雄侈谈眇目人
此时仁霖已将一路剑法舞完,听得董祥喝彩之声,立即收住宝剑,向中间立定身躯。董祥见他面不红,气不喘,全无力竭之象,不觉又点头说一声“好”。又向那边窗中招招手道:“小翠, 你也过来练习练习。”仁霖也回头瞧见了窗里的小翠,想不到伊在那边作壁上观,又惊又喜。
那时小翠已扑地将窗关上, 一会儿只见小翠捧着明月宝剑, 和丑丫头一同走来,对着董祥笑嘻嘻地说道:“爹爹有何吩咐?” 董祥指着仁霖向小翠说道:“小翠,我今天陪着他在此练习武艺。 仁霖不愧是将门之子,年纪虽轻,而舞的剑法很有可观,方才恐怕你也已瞧见了。你也是爱武艺的人,今后可常和仁霖勤习武术,有了很好的朋友,更将使你高兴了。彼此不要客气。他的剑术你已见过,现在你也把你所学的梅花剑使给仁霖一看如何?”
小翠听了父亲的话,斜转眼睛,对仁霖睇视了一下,含笑说 道:“我的剑术的浅陋,不值一笑的,怎能舞给人家的法眼看 呢?”仁霖的嘴唇动了一动,像要开口的样子,却又缩住,只是 对着小翠微微一笑。丑丫头却在背后插口说道:“翠小姐,你平日常要拉扯着人家和你使刀弄枪的。今天有了很好的同伴,老主人吩咐你舞一回剑,你想怎样推辞起来呢?”董祥哈哈笑道:“丑丫头说话不错。小翠,你快快舞吧。”小翠回转头去说道:"啐, 要你开口做什么?”遂将明月宝剑一横,嗖的一声,从剑鞘里抽出昨夜才刚拂拭过的青锋,轻移脚步,走至中间,将剑使一个旗鼓,又带笑说道:“请不要嗤笑,我今献丑了。”徐徐把剑舞起, 一路紧一路,上下左右都是剑影,把伊的娇体遮盖在中间。
这梅花剑法共有五大门, 一百二十五路,是董祥按着平生的 经验变化出来的,很忠实地教给他女儿,加着小翠尽心学习,所 以神妙非常。仁霖在旁瞧着,只是点头赞叹。小翠本是好胜心重 之人,今天当着李仁霖的面,格外要卖弄伊的本领,全神一致地 贯注在这柄明月剑上。董祥在旁反负着手,观他的女儿舞剑,也 觉得今日异样精彩,每一路剑都是身到手到力到神到,没有一点 半点的懈怠。若能天天这样用力使弄,进步自能一日千里。但他 也明知今天的情形是特别的,这是女儿故意要争口气,不肯示弱 于人。然给仁霖看了,教他知道我女儿的武艺高强,自己的面上 未尝不增光荣。因此他老颜生花, 一张嘴嘻开着,只是合不 拢来 。
小翠把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舞毕,收住宝剑,仍往怀里一 带,往旁边一点,神色自若,向伊的父亲带笑说道:“我舞得不好,徒给人家见了,笑掉牙齿。”说着话,又对仁霖流波一顾。 仁霖忍不住走上前对董祥说道:“恭喜仁丈,令爱这一套梅花剑使得神出鬼没,小子望尘莫及,佩服得很。”董祥笑道:“这算得什么?小孩子胡乱舞弄,未臻上乘,你不要夸赞,反使伊生骄心。”小翠将头一偏道:“我自己知道功夫浅薄得很,哪里敢骄傲?”董祥点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很好。越是有本领的人,越不可骄矜自喜,所谓满招损,谦受益,往往自负多能之流,很易跌 翻在人家手里,因为技术是没有底止的,你自己以为好,谁知人 家比较你还要好呢。
“以前我在南阳孙志雄友人家里遇见一个异人,那人是一个 男佣,容貌清瘤,且眇一目,有谁看得起他呢?孙志雄是仗义好 客的江湖英杰,在豫南一带很有名气。善使一对黄金锏,别号 ‘金锏太保’,武艺高强。这天大会宾客,席间大家谈些武艺,说 得高兴时,大家挨次在庭中献技。佣仆站在两旁静静观看。其中 有一个姓杨的,是著名的大力士,他独自在庭中玩弄五百斤的石 锁,好似绝不费力一样。孙志雄当着众人,大大称美姓杨的有力 如虎,说古时的乌获也不过如此。且说今日会开群英,都是当世 俊杰,而杨君可称巨擘。众宾客听孙志雄赞美姓杨的,自然齐声 附和,交口称誉。姓杨的趾高气扬,左顾右睨,自谓其年在山东 济南摆设擂台十八天,打败了六十多人,没有人能够把他打倒, 因此人家都称他‘大力将军'。姓杨的正滔滔地说着得意的话, 谁知那个眇目的男佣本站在一旁上菜的,这时候忽然挺身而出, 对孙志雄说道:‘这位姓杨的客人自称大力将军,真是狂妄得了 不得。在小的看来,这些蛮力有何足道?在济南摆擂台时,也许 没有遇见能人,以致侥幸获胜而已。天下之大,四海之广,安知 没有比他本领高强的人?不要说天底下,便是在这里,堂上堂下 坐立着许多人,难道没有一个能够胜过姓杨的吗?何以大家这样 闯茸畏缩,让姓杨的目高于顶、睥睨一切呢?小的实在看得气 愤,所以敢说这几句话。'
“眇目的说罢,众人都不由一怔。孙志雄也觉来得突兀,正 要开口说话。那姓杨的方受众人的称誉,忽然被一个貌不出众的 下人当面抢白,他怎能忍受得住?早自哇呀呀地叫起来道:‘你是谁?你不过是孙家的一个奴才。你主人尚且看重我,不敢和我较量,你却吃了豹子胆似的走出来,胡说八道,真令我气死了。 难道你也有胜人之力,出我之上吗?'孙志雄也对着这眇目的下人说道:‘独眼龙,你虽是新来的佣仆,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得罪客人?快快退去。’眇目的下人却冷笑一声说道:‘今天我是看不过姓杨的如此傲慢,所以出来说这句话。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你们休要小觑人家,我第一个便不佩服他。'
“眇目的下人说了这话,姓杨的早跳起身来,一脚踏在椅子 上,把手指着他说道:‘好,你敢说这话必是你自己以为有了本 领,不肯佩服我。那么我今天就借这里孙府摆擂台,你若能胜得 我时,让你出头,情愿送你一百两银子,我也立即离开南阳,不 再称大力将军了。'姓杨的说了这话,把外面的长衣一卸,即一 个箭步跳到庭中去,站在正中,把手一招道:‘来来来,我姓杨 的岂惧你这独眼龙?但是你自己要量度量度,休得轻捋虎须,打 断了你的脊梁骨,莫要后悔。'眇目的下人笑嘻嘻地慢慢走到庭 中去,也不脱去身上衣服,对姓杨的说道:‘你要怎样较量,我 都可以。我有的脊梁骨,不知你能够打得到打不到?还要出来看 哩。’此时孙志雄和众宾客一齐带着惊讶之色,起身出席来看他 们交手。那时候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自己虽有薄技,却不敢在 人前卖弄,怀着好奇之心,在旁作壁上观。”
董祥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咳了一声嗽。仁霖、小翠和丑丫 头都立在旁边静听。董祥又说道:“我看他们俩比试的时候,姓 杨的先动手,一拳打到眇目的下人胸前时,他绝不避让,反挺着 胸子受他一拳。说也奇怪的,一拳打胸口,宛如打着了破棉絮一 般,声音也听不出。姓杨的刚想收回自己的拳头,谁知自己的拳 头已紧紧吸在眇目下人的胸头,饶他怎样用力,要想把拳头收回时,他的拳头好似生了根一般,拔不回来。姓杨的脸都涨红了, 连忙又一拳打向他的胁下,真奇怪的,照样吸住,好似眇目的下人身上都是磁石,含有绝大的吸力一般。姓杨的双手拳都被吸住,动弹不得。眇目的下人倒退三步,姓杨的跟走三步,失去了自主力,尽由眇目下人摆布。眇目下人笑了一声说道: ‘如何? 你的力气虽大,有何用处?去了吧。'又把身子一挺,姓杨的倒退数步,跌到地上。良久方才爬起身来,满面羞惭,低着头退回 原座,一话不发。方才的气焰顿时挫折,消灭于无何有之乡了。
“眇目的下人却尚立在庭中,但是孙志雄却看得不服,走过 去对他说道:‘你的本领大概专练习这一套的吧。也许你懂什么 妖法的,把人家糊糊涂涂地弄输了,这有什么稀奇?你做了我们 的下人,却得罪我的宾客,使我对不起人家,我倒要自己和你较 量一下呢。我们大家要打对手的。这样不动手而取胜于人,显不 出你的本领。我的双锏可说在黄河南北无敌手,你也能够用了军 器和我斗一百合吗?'眇目的下人此时不称呼孙志雄为主人了, 却淡淡地答道:‘不动手使人家输,是不足为奇的吗?这也是我 的客气。你说要用军器和你斗一下子,我也可以遵命。什么刀枪 剑戟我都不要用,我只要用一根马鞭子就得了。'
“孙志雄自仗艺高,说一声‘好’,便叫左右去取自己的黄金 锏出来。一会儿早有两个下人捧着一对黄金锏过来。这对金锏约 有三尺长,重可七八十斤,灿烂光耀,是孙志雄生平喜用的祖传 利器,在这黄金锏下不知打败了多少英雄好汉。他取到手里,向 左右摆荡了一下,眇目的下人自到外边去取了一条较长的马鞭子 来,说道:‘这是马夫老陈的,我向他借来用用。’此时众人又围 拢来观看,姓杨的也如斗败公鸡一般站在一边。孙志雄把锏向眇 目下人一指道:‘你这样藐视我们,岂有此理,这马鞭子又有多大用处?我真不信。不妨打过来便了’。眇目下人微微一笑道: ‘我虽然来的时候不多,你总算是我的主人,不能不让你几分, 请你先打过来是了。’孙志雄冷笑一声道:'我手里的锏却不认识 人的,今日是你自己讨死,死而无怨。'眇目下人笑道: ‘放心 吧。今天我决不会死,不要你破费钱买棺材的。’孙志雄又是一 气,舞开金锏,踏进一步,照准眇目下人当头一锏打下。眇目下 人蓦地向左一跳,孙志雄一锏打个空,身子向前冲了一冲,骂一 声:‘庸奴,你怎么躲起来了?'又使个枯树盘根, 一锏向眇目的 下人下三路扫至。眇目下人耸身一跃,从锏上跳过,孙志雄又打 了个空。咬紧牙齿,又骂了一声。左手将锏向前虚晃一下,故意 让眇目的避向右边去,却跟着又是一锏横扫过去,离开眇目的胸 前只三寸了,口里喝一声‘着’。大家在旁看着,这一个声东击 西之计,以为眇目下人万万闪避不及了。姓杨的更是欢喜,几乎 拍起手来。谁知眇目下人不知怎样的又是轻轻一跳,已至孙志雄 背后,冷冷地说道:‘有劳贵手,我在这里呢。侥幸我的脊梁骨 还没有打断。'
“孙志雄又气又恼,又惊又愧,暗想:这独眼龙躲避的功夫 真好,莫不是平日练成的,自己一连三锏,竟打不到他身上,在 众宾客面前怎样交代得过呢?马上回过身来,圆瞪双目,又对眇 目下人说道:‘你这厮只管东闪西躲,跳来跳去,做什么?是真有本领的,何不与我交手数合?'眇目下人笑嘻嘻地说道:‘你该 明白?这是我让你三下,客气一些。你若要再打过来时,休怪我 要无礼了。’孙志雄大怒道:‘呸,我要你让什么?'右手一起, 嗖的一锏,又向他当头打下。眇目的下人此时不再闪避了,举起 马鞭望上轻轻一撩,早把孙志雄的黄金锏搭住。马鞭是软的,在 锏上绕了两转,顺手一把,孙志雄不知不觉地右手一松,手里的黄金锏已落到地上。心里一怔,还不肯饶让,恶狠狠地又把左手锏呼的一声打至眇目下人的腰里来。眇目下人不慌不忙,又将鞭子迎住金锏只一绕。说也奇怪,孙志雄左手中的黄金锏当的一声,又落到地上,两手成空,口里不由喊了一声‘啊哟’。眇目 的下人哈哈笑道:‘大力将军、金锏太保,我都领教过了。可再有什么英雄好汉,让我看看他的真实功夫。'孙志雄硬着头皮说道:‘你拿来一条马鞭子,以巧胜人,大概是有妖法的吧。我还是不服。’眇目的下人说道:‘你还不服吗?我老实告诉你吧。久闻金锏太保名高中州,所以我假作到此求做佣仆,要看看你的本领,究竟如何。来此一月,已知你浅薄得很,并无什么特异之处。见面不如闻名,使我感到失望。本想在日内离去了,今天适逢你大会宾客,又想看看你的客人中间可有什么奇才异能之士。 谁知那姓杨的徒具蛮力,没有真实的功夫。余子碌碌,更不足道。心里实在有些不耐,故出而游戏三昧,姑与你们小试其技。 果然都是银样蜡枪头,毫不中用。天下人大都向声背实,可耻可笑。我也不要你们的一百两银子,我今去了。’说罢,将身一跃就如飞鸟,已到了屋上。纵声大笑,笑声过后,倏忽不见。
“众宾客无不目瞪口呆。孙志雄听了这话,黯然无色,自知 遇到了异人。没奈何拾起地上双锏,交与仆人拿去,自己和众宾 客退到座位上,叹口气说道:‘这厮来此不过一个月光景,自言 穷途落魄,愿在此间操作,做一厮养。哪里知道他是有心来试探 人家的呢?今天我们吃亏了,由这厮猖狂。我很惭愧。’姓杨的 也说道:‘这厮专会以巧取胜,真实的力量也没有施展来,我们 只当他是个疯子,活见鬼,今日算我晦气。'于是大家斟酒重酌, 强作欢笑,将这事掩饰过去。
“当时我虽在座,自知武术尚是浅薄,所以未敢多事。但知那眇目的一定是位异人,他的本领出人头地,能用软功得胜姓杨 的,又用马鞭夺人兵器,这些还不是真实的本领吗?可笑孙志雄 和姓杨的明明输了,还不肯坦白承认,反为识者齿冷,这真是不 足为训了。所以今日我把这往事告诉你们,就是要警戒你们千万 不可恃才傲物,而当虚怀若谷。因为能武的人往往喜欢好勇斗 狠,彼此仇杀,这也当切忌深戒的啊。”
董祥说罢,仁霖、小翠都听得津津有味,仁霖且说道:“仁 丈之言正是很好的教训,小子敢不自勉。”董祥又道:“往日我所 遇的奇闻异事甚多,以后我再告诉你们。现在你们俩都已舞过宝 剑,待我舞一回大刀给你们看看可好?”仁霖道:“小子正要 请教。”
董祥便从地上拿起一柄大刀握在手里,走至场中,摆一个坐 马势,将大刀上下左右地飞舞起来,一片刀光,不见人影,唯闻 刀环上叮叮当当地响。仁霖在旁很留神地瞧着,觉得董祥这路刀 法非常紧快,上中下三路,路路有独到之处,与众不同,很有几 下杀手,可以令人学得。等到董祥一路刀使毕,把刀柄向地下一 插,走过来对仁霖说道:“我是胡乱舞着的,你看我的刀法有没 有破绽?”仁霖带笑说道:“光摇冷电,气凛清风,仁丈使得好刀 法,观止矣,尽善尽美,蔑以加矣。”董祥笑道:“何必如此谬 赞?你是天纵之才,苟能用心学习,前途进步,未可限量。只憾 我老朽寡能,不足为人师资罢了。”仁霖道:“仁丈休要谦卑。小 子能得仁丈指示,实在是大大的幸事,尚请仁丈时时指教。”董 祥点点头道:“我当然要极尽我愚,贡献于你的。方才你的剑法 很好,不知你喜欢学习什么?”仁霖道:“我见令爱舞过的梅花剑,非常精妙,小子也想学会这一套,仁丈可肯赐教?”小翠听 仁霖要学梅花剑,不由微微一笑道:“我使的梅花剑幼稚之至,爹爹再使一套吧。人家要学,却不能说不好了。”董祥点点头道: “也好。”于是他便从小翠手里取过这柄明月宝剑,一路一路舞给仁霖看。仁霖很留意地注视着。等到董祥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舞毕,仁霖带着笑说道:“仁丈使得真好,小子用心练习。现在请稍休憩吧。”董祥道:"我还不觉疲乏,且把此中窥要指点于你。 你是聪明人,不难得窥门径。”遂把梅花剑前后起讫诸要点讲解与仁霖听,仁霖恭恭敬敬地细聆清诲。董祥讲了一番,又对小翠说道:“今后你闲暇之时可以陪伴仁霖世兄练习武艺,虽不必客气,也不许胡闹。我是知道他脾气的,人家是很有规矩的,莫给人家笑为乡村里的女娃。你们也可以兄妹称呼,如同一家之人。 你须要好好款待这位嘉宾。”小翠听了,笑而不答,却把一双秋波去斜盼仁霖。董祥也对仁霖说道:“小女性情直率,日后倘有什么不到之处,言语冲撞,你也要看在我的面上,不要和伊计较,只当伊是个小孩子便了。假若伊的母亲在世时,也许伊还要索奶吃呢。”说得仁霖、小翠和丑丫头都笑起来了。董祥又使两套猴子拳及醉八仙的打法给仁霖看。仁霖和小翠也各打了一套拳。天色已是近晚,方才回至里面去休息。
这时候仁霖和小翠彼此渐渐接近,且知道各人的本领了。晚 上董祥又陪着仁霖喝酒,赞他好酒量。仁霖虽是王子,但到这里 来的情形又是特别的,当着董祥之面,怎敢轻肆?所以也不敢多 喝,适可而止,董祥见他彬彬有礼,更是欢喜。
从此李仁霖住在翠云村,读书习武,换了一种生活。他虽在 王宫里面奉养高贵着的,但他却能耐得清寂,隐居湖上,绝对服 从他父亲忠王的叮嘱,不以村居为苦。有时也要思念他父亲远在 金陵,为国勤劳,不知能否退得清兵,父子重聚,这是他引以为 忧而私心默祷着的。孟吉有时也来探望,讲些经史给他听。他也能执卷请益,析疑赏奇。饮酒谈天,足解寂寞。董祥是直爽的 人,待他如自己儿子一般,使他大大感激。而小翠和他渐渐熟 了,常在一起习武。瞧着小翠一种天真的妩媚,也足使这位小王 子忘忧解愁。何况湖上风景清美、波光山色,也能荡涤胸襟呢。
有一天,董祥到城里去拜访孟吉,不在家中。午后无事,仁霖坐在书室里看书,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闻檐前小鸟啁啾之声。 忽听脚步响,抬头一看,见小翠挟着宝剑,走进室来。他连忙放下书卷,立起身来,做出欢迎的样子,说道:“世妹请坐。”小翠道:“不用客气。”便在他对面一张椅子里坐下。仁霖也坐在原座。小翠说道:“世兄,你在此用功看书吗?我想和你到后园中去练习剑术可好?”仁霖道:“很好。今天因为尊大人不在家,所以我本不想练习,在此看一回书。”小翠道:“武艺是要天天练习的,不要管我的父亲在家不在家,我们仍旧要用此时间去练习。 方才我在后园中待你不至,所以跑来请你。不知你高兴不高兴?” 仁霖道:“当然高兴。但有劳世妹久待,抱歉之至。”小翠闻言,立起娇躯道:“歉什么?我们快到后园去吧。”仁霖知伊是性急的人,不敢怠慢,就走向壁上摘下龙泉宝剑,跟着小翠, 一同走到后 园 。
这时候已在十月之初,篱畔黄菊已渐枯老,却还挺着傲霜之 枝,和那西风抵抗。有许多树已是叶落枝秃了,唯有一株丹枫, 却尚红着。二人走至草地上,两人对面立着。仁霖细瞧小翠今天 穿着一件墨绿的夹衫,脸上略敷脂粉,额上排着前刘海,背后梳 着一条松长的发辫,又是一种装束。虽然这种装束在仁霖眼里很 有些刺目,他们太平天国中的妇女都不敢有这个样子。便是在小 翠的梳妆式样之中,今日也还是第一次瞧见。然而像这样,反是 越显出小翠的处女之美,所以他也不敢说什么话了。小翠喜滋滋地对仁霖说道:“今天我们不用打拳了,大家各舞一回剑,好 吗?”仁霖点点头道:“很好。世妹请先舞。我学的梅花剑法还未 纯熟,不及世妹精通,也好给我观摩观摩了。”小翠也不客气, 便道:“你教我先舞,我就舞一下子给你看看。”遂抽出宝剑,使 开解数,飕飕霍霍地将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法舞毕,然后收住宝 剑,向旁边一跳,又对仁霖说道:“我今天舞得很不好,世兄请 舞吧。”
仁霖也把龙泉宝剑抽出鞘子,将剑向外一摆,立刻舞将起 来。也将一百二十五路梅花剑法使完,向小翠带笑说道:“我真 使得恶劣不堪,请世妹指教。”小翠道:“你舞得果然很好,莫怪 我爹爹常在我面前夸赞你的聪明。他又说将来你的武艺要超出我 之上呢。”仁霖听了这几句话,受宠若惊,忙又说道:“世妹这样 说,使我惭愧极了。我怎敢望世妹的项背呢?”仁霖这样说,虽 非表示谦虚,但小翠却摇摇头说道:“我不信。你说的是不是真 心话?你莫不是反说?习武艺的人大都不肯示弱,不情愿说自己 的本领不如人家的,你却说不敢望我项背,这不是有意说笑我 吗?”仁霖向小翠脸上望了一望,说道:“啊呀!我怎敢说世妹? 简直我的本领不及你呢。我当然说的真心之言,由衷而发。”小 翠仍摇着头道:“我不信,我不信。”
小翠这样一说,仁霖却再没有话可说了。他仰着脸,看看天 空,不出一声。小翠道:“你敢是恼我吗?”仁霖听伊的话越说越 不对了,忙走前一步说道:“世妹是我敬爱的,我怎敢恼你呢? 世妹不必疑心。我们再来舞剑可好?”仁霖想借此拉扯开去就完 了,谁知小翠又说道:“你要我相信时,今日我和你各用宝剑比 上一趟,谁胜的就是谁的本领高强,不用话说了。”仁霖把手摇 摇道:“我怎敢和世妹比试剑术?倘然彼此失手,如何是好?我自己承认我的本领不如世妹。”小翠将头一扭道:“你又要这样说 了。我一定要和你比试的,彼此若有失手,谁也不能怪怨谁。爹 爹也说你的本领不错,我自己不信比较你好。无论如何, 一定要 比过一番,方见高低。你若不肯和我比时,你就是恼我。”小翠 说着这些话,一张小嘴早已噘起,像是生气的模样。仁霖在此时 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真是进退狼狈,不知所可,遇到了一 个难问题,口里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第七回 花落鬓边男儿显绝技 人横杖下侠士动仁心
小翠本是性气高傲的人,所以伊父亲在仁霖初至时便向伊告 诫,叫伊不要傲视人家,为难人家。人家是个金枝玉叶的王子, 受不起委屈的。可是小翠生性如此,怎肯听从伊父亲的说话?而 董祥又不知不觉地曾在小翠面前说起仁霖专心习武,是个可造之 才,将来也许他的武艺比较小翠要好。这也是董祥一时欢喜仁 霖,说出这句话,借此勉励小翠的。谁知小翠因此偏不服气,早 存着心要和仁霖比试一下子,定个优劣。恰巧今天董祥不在家 中,伊就逼着仁霖,必要和伊比试剑术,把这难问题加到这位小 王子身上来了。仁霖遂不得已说道:“我们不用比剑,大家走一 回拳可好?我的剑术哪里及得世妹精妙呢?”小翠摇摇头道: “不,我一定要和你比剑的。你这话是反说,不比一下,何分高 低?你若不愿意和我比剑时,那是你瞧不起我,比打我骂我,还 要厉害呢。”
仁霖见小翠说话如此坚决,今天无论如何逃避不了,便对着 伊的俏面庞凝视了一下,带笑说道:“世妹是一定要和我比剑, 那么我也只好奉陪了。”小翠闻言,方才回嗔作喜道:“世兄早答应我不好吗?快来快来。”说着话,提了明月剑,退下十数步, 右手反挺着宝剑,对仁霖点头微笑。仁霖也将龙泉剑一摆,说道:“世妹请过来。”小翠笑道:“我是主,你是客,主人理该敬重客人的,我不先下手,请你快快舞过来吧。”仁霖见小翠憨态可掬,虽然不赞成伊的骄矜之气,可是小女儿一片天真,在这里未尝不见得有可爱之处。便将宝剑使个苍龙取水式,向小翠胸前刺过来,且说道:“我的宝剑来了。”小翠把剑向外一撩,铛的一声,架开仁霖的剑,踏进一步,使个蝴蝶斜飞的剑法,一剑已横扫到仁霖的头上。仁霖觉得这剑来得迅速,将头一低,在剑锋下钻过去,又是一剑向小翠下三路劈去。小翠自己一剑扫个空,见仁霖的剑又至,不及遮格,把身子往上一跳,躲过了一剑。
二人这样你一剑我一剑,来来往往,斗了十数合。小翠觉得 仁霖的剑法果然不错。伊自己把剑使高兴了,只顾一路紧一路地 威逼上去,忘记了自己和他是比着玩的。仁霖见小翠逼得紧,他 只得很谨慎地招架,不知不觉地渐向后退。小翠左一剑右一剑, 苦苦进迫,竟乘个闲隙,一剑扫向他的胁下。仁霖险些儿不及躲 避,把身子向左一横,踉踉跄跄地倒退数步,几乎跌下地去,总 算侥幸避过这一剑,汗流浃背,心里吓了一跳,暗想:我是和你 比着玩的,你怎么认真进攻?倘不是我避得快时,不要被你刺伤 吗?小翠太不知利害了,自己不能再示弱哩。
他这样想着,小翠跟进一步,又是一剑向他下部扫来。于是 他假作防御,俯着身子,把剑往下一撩。小翠刚想收回剑时,仁 霖早已使个鸢飞戾天式,蓦地跳至小翠身旁,一剑向小翠头上扫 去。小翠说声“不好”,忙将首一低,幸亏仁霖的剑偏了一些, 从伊的髻旁削过。小翠髻上本插着一小朵红花,早被剑锋削落地 上。小翠侧身往旁边一跳,伸手摸摸自己的云发,已略有一些蓬乱,脸上不由一红。仁霖连忙收住剑,向小翠深深一揖道:“我 一时不小心,有惊世妹了。”
小翠正要说话时,门里面笑声哈哈,丑丫头已跳将出来,拍 手说道:“好剑好剑,小姐输了。”小翠当着丑丫头之面,倒不好 意思发作,只得勉强带笑说道:“输了输了,世兄的剑法果然高 强。经过这遭比试以后,我就知道你的武艺比我好得多了。”仁 霖道:“怎敢怎敢?世妹不要谦逊。这是世妹故意让我的,我怎 敢有伤世妹?所以赶快收住宝剑,但已削落了世妹头上的一朵 花,多多得罪,待我来赔偿与你吧。”说毕,忙走到西首假山石 边采了一朵紫色的花朵,跑过来代小翠插上凤髻。
小翠本常梳两条小小发辫,这几天伊学梳髻,所以挽着髻, 插着花。小翠起初心里不免有些着恼,以为仁霖有心欺弄伊,尚有些不服输,但也觉得仁霖的剑术神奇,应付灵活,断乎不在自己之下。给丑丫头跑来一说,伊也板不起脸来。现在仁霖又去采了花朵,代伊插上,连连向伊道歉,不由使伊回嗔作喜,哈哈地笑出声来,说道:“世兄说什么话?这样一比试,你的本领比我强得多了,我很佩服。”仁霖听小翠银牙里迸出“佩服”两个字来,真不是容易的事,如膺华衮之荣,心里说不出的快活,嘴里只说:“不敢不敢。”
小翠回顾丑丫头说道:“你好大胆,竟敢来此偷窥。”丑丫头笑道:“这样好的比剑岂可不看?我在门里偷看多时了。公子的剑起初甚是迟慢,小姐却专捉他的破绽紧紧进攻,其势十分凶 猛。公子步步退让,险些中了你一剑,所以他也还击你一下了。 我看小姐太咄咄逼人哩。李公子的一下剑是败中取胜,出于不意的。幸亏彼此都没有损伤。其实如此比剑很是危险的,和真厮杀又有什么分别呢?老主人若然知道了, 一定要不许的。”小翠忙说道:“你不许多说,少停我父亲回来时你千万不可说的。”丑丫 头笑道:“我知道的。老主人倘然知晓,连婢子也要责备在内, 婢子怎敢饶舌呢?”小翠点点头,又回头对仁霖说道:“丑丫头也 习过武术,世兄你要瞧瞧伊的本领吗?”仁霖道:“原来令婢亦谙 武艺,难得难得,真是将门之中无弱手了。极愿一观。”丑丫头 听小翠说伊懂武艺,仁霖要看伊的本领,连忙把手摇摇道:“啊 呀,婢子一些儿不会的,怎敢班门弄斧,在公子面前出丑?小姐 自己要卖弄本领,怎么拉扯到小婢身上来呢?”小翠道:“呸!你 不要假惺惺作态。你若是不能武艺的,平日怎会和我一起练习 呢?今天无论如何,你必须试一回,否则我决不饶你。”仁霖亦 在旁说道:“翠小姐叫你试一回,你就试一回吧。大概你也有很 好的本领,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藏拙?”丑丫头听仁霖如此说, 就点了一下头说道:“那么婢子只得遵命了。”立即回身出去,取 了一双鸳鸯锤进来。仁霖瞧伊手中的双锤,约莫也有五十斤重, 能够使这种东西,武艺一定不错了。
丑丫头走至中间,对二人说一声“放肆了”,将双锤左右一 摆,慢慢儿舞将开来,渐舞渐紧,恍如两团黄云,上下左右地旋 转,把伊的身子都盖没了。舞到酣急时,蓦地收住,垂着双锤, 又向二人说一声“献丑献丑”。仁霖拍手称赞道:“锤法甚佳,无 懈可击,平常二三十人近身不得呢。”丑丫头又带笑对小翠说道: “自从李公子来后,翠小姐天天和李公子一起练习,撇下了婢子, 婢子已有多时没练习,手里自觉生疏一些了。”小翠听伊这话似 乎有些醋意,便道:“谁叫你怕羞,不来一块儿练的呢?”仁霖 道:“以后正好一起练习,你们主仆俩都是有根基的人,使我十 分钦佩哩。”小翠笑道:“世兄又要这样说了,大家的本领都已知 道,不必再说客气话。练好了武艺,将来自有用处。世兄比我们更为重要,世上正有不少社鼠城狐、人头畜鸣之辈,要把我们的 宝剑去一一诛掉。何况天下扰攘未定,正龙蛇起陆之时,世兄须 要预备铁肩去担受,辣手去诛锄呢。”仁霖听了这话,触动他的 心事,不由怅触百端、雄心勃勃。丑丫头见他们在谈话,伊就提 着双锤退出去了。
仁霖又对小翠说道:“这小婢容貌虽然丑陋,而身怀绝技、 勇敢刚健,求之青衣中不可多得,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呢。伊的武术大概都是从尊大人传授的吧。”小翠道:“说起这丫头很有来历,差不多在七八年前,我父亲还没有到太湖边上来的时候,他老人家有一次到嵩山附近去拜访一个朋友。走在归途的当儿,错过了宿头,腹中十分饥饿。瞧见远远的树林边有一茅舍。他想那边既有人家,何不跑到那边去告借一餐呢?于是他飞快地跑至那家,双扉虚掩,矮垣里听得叮叮当当,有金铁之声。
“我父亲十分惊奇,连忙推门而入。只见庭中有一个老妪拿 着一柄单刀,正和一个胖头陀恶战。那胖头陀手里一支铁禅杖, 舞得十分酣急,有风雨之声。老妪的刀法虽然不错,但力气已弱,不是他的对手,渐渐向后退却。那头陀哈哈狂笑道:‘你这 老乞婆逃到哪里去?今日俺送你上鬼门关去吧。’猛可里一禅杖 扫中那老妪的头颅,仰后而倒。
“我父亲料想那胖头陀必非善类,白昼伤人,义不容坐视其 猖狂。于是拔出佩剑,跳至胖头陀身旁,正要问话。那胖头陀一 见我父亲,以为是老妪家中人,马上呼的一禅杖打向我父亲的腰 际。我父亲遂和他酣斗一回。那胖头陀果然厉害,我父亲使出降 龙伏虎剑来,方才逼住他的禅杖,向他一剑刺去,正中他右胁, 鲜血直流。胖头陀狂叫一声,拖了禅杖逃出门去。
“我父亲也不追赶,便俯身察视那地上的老妪。其时室里有一个女孩子跑出来,伏在老妪身边,哀哀哭泣。那老妪脸上一片 血肉模糊,一只眼珠子也突出了,对我父亲叹口气说道:‘义士, 你来此拔刀相助,刺伤了那个头陀,使我十分感激于你。但我这 条老命也不能活了,只好来生结草以报吧。'我父亲正要说话时, 那个女小孩子却在旁边拖住老妪的衣襟,大哭大跳。老妪又对我 父亲说道:‘'这女孩子名唤秀金,是我的孙女儿。可怜伊的父母 都早死了,伊的父亲就丧生在那头陀的师兄手里。我和丈夫为子 复仇,二年前曾把仇人刺死。那胖头陀便要找我们,为他师兄复 仇。我们知道那胖头陀的本领很强,所以隐姓埋名来到这嵩山之 下结庐而居。不幸去年我丈夫患病逝世,抛下了我和孙女二人在 此。谁料那胖头陀依然会探根寻苗地找到这地方来?他虽知我的 丈夫业已去世,却仍不肯放过我,要取我的性命。我为自卫计, 遂和他狠斗起来。可是我年老力衰,敌不过他,中了他的禅杖, 我死无憾,唯不忍我这孙女儿冻死饿死,无人照顾。我要请求义
士收养伊做一个小丫头吧。伊面貌虽丑,心地却很忠厚,千万请 你答允我的请求。’那老妪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已不能再说话 了,立刻一瞑不视。
“我父亲不忍不依老妪临死之言,只得带了女孩子回来,渐渐长大,便是这丑丫头了。可惜当时老妪死得很快,没有将他们一生的事迹说个明白。问问丑丫头时,伊也完全不知,只好变成一个闷葫芦了。伊自幼膂力很强,我父亲教我武艺的时候,常在一旁偷看,所以我父亲也把武术传授于伊,也使我多一同伴哩。 可怜伊孤苦伶仃的,连自己的家世也不知道。有时和伊讲起了, 伊常常要流泪哩。”
小翠一句一句地告诉仁霖听,仁霖只是点头太息。
小翠刚才说到这里,忽见丑丫头跑到后园来,对小翠说道: “翠小姐,那个姓贺的又来了。真不巧,主人又不在家。”小翠道:“是不是贺戆?”丑丫头道:“是的,还有他的夫人也一同来的。”小翠道:“那么我只好出去接待了。”说罢话,遂和仁霖一齐走到外边客堂里,只见贺戆和他的夫人邹馨姑坐在一旁。他们瞧见了小翠,慌忙站起身来叫应,且问道:“董丈不在府上吗?” 小翠请他们坐下了,说道:“真是不凑巧,今天家父到城里去了。 不知他要不要当天回来,抱歉得很。二位可有甚事?”贺戆道:“没有什么事。我和内子因为好久不见尊大人的光风霁颜,所以今天特地专诚拜谒,问候起居,兼带奉一些微物,以佐下箸。” 说着话,把手向东边地上一指,正放着一大堆东西,乃是两坛好酒, 一对野鸭,两只火腿,四罐茶叶, 一大篮鸡子,还有一串鱼翅。又说道:“就请小翠小姐哂纳勿却。”小翠连忙说道:“啊呀呀,这是不敢当的。不多时候承贺先生送来洋澄大蟹, 一快朵颐,现在又送了许多珍品。我若拿了,家父归来,必要责怪我不会客气的。”贺戆道:“这些都是不值钱的粗货,请你千万不要客气,收了我的,我们才乐意呢。”馨姑也带笑说道:“小姐你性子很直爽的,为何现在也学会了客气?我们多蒙尊大人救护之恩,一世报不了的,这区区微物又何足挂齿呢?”小翠笑了一笑,伊再不会说客气话了。丑丫头早送上茶来。
贺戆见小翠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英姿飒爽,不同凡俗, 一 向没有见过,遂忍不住向小翠问道:“你们二位手里都带着宝剑, 莫非在后园练习武术吗?可敬可敬。但不识这位公子是谁?可是 令亲?能不能代我介绍一下?”小翠只得答道,“这位李公子是家 父老友的公郎,暂时寄居于此的。今日闲着无所事,方在后园使 剑玩呢。”遂介绍仁霖和贺戆见面, 一同陪着坐下。二人且将兵 器交与丑丫头去放在原处。小翠陪着贺戆夫妇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闲谈。仁霖瞧贺戆容貌也很清秀,不像乡村之人,谈吐间也很 斯文,并不粗戆,为什么人家称他贺戆呢?又见馨姑生得姿色华 丽,身材苗条,而裙下双脚更是纤小如钩,三寸红缎的弓鞋,隐 在裙里,若和小翠的一双大足相较,更是轻纤有致、楚楚可怜 了。毋怪贺戆为了伊要神魂颠倒,不能自持,黑夜幽会,险些儿 送去一命呢。贺戆夫妇同小翠谈了一刻话,便要告辞回去。小翠 也不多留,又谢了他们一声,和仁霖送出门去。门外有绿树村里 的小船,迎着二人下舟,载他们回村去了。
小翠送罢贺戆夫妇,和仁霖在湖滨小立片刻。仁霖遥瞩波 光,上下一碧,远山点点,如列翠屏,如聚青螺,不觉神为之 往,暗想:太湖三万六千顷,不少清幽之处,怎能够和小翠驾舟 一游,以写我忧呢?小翠瞧仁霖呆呆地远望水波,出了神,忍不 住向他问道:“世兄,你在想什么?”仁霖答道:“我瞧这湖上风 景甚是清丽而雄壮,值得人们流连。我自到此村以来,尚未越雷 池一步,几时能得和世妹驾着一叶小舟,在这太湖里徜徉一天, 以畅胸襟,这才是不可多得之乐呢。”小翠道:“你想往湖上一游 吗?这也是容易的事。我家现成有的小舟,我和丑丫头都能摇 船,隔一天待我禀明了父亲,陪世兄出去游一天也好。”仁霖道: “如此我就感谢不尽了。只恐尊大人轻易不许我出去的。”小翠听 了这话,沉吟半晌又说道:“这也未必一定,我想难得出去游一 天,也没有什么妨碍,只要自己谨慎便了。”仁霖道:“这要仰仗 世妹代我说的了。”小翠道:“你不要担忧,我必要求我父亲答应 这事。”
二人说着话,已有二三乡人闲闲地走过来偷看他们。仁霖早 已觉得,便说:“我们进去吧。”二人就回身走人门去,把门关 上。丑丫头正在把贺戆送来的东西一一搬入书房中去,带着笑对小翠说道:“翠小姐,那姓贺的很有良心,常常送礼物来孝敬主人,这善事行得不错,救人到底不虚的。”小翠笑道:“救人是见义勇为。我父亲当初援救贺戆,岂是望贺戆报酬的呢?他老人家早已忘怀。倒是贺戆夫妇不忘恩德, 一再送物前来,这也是他们的一点意思,我父亲也不希望他们多多送物呢。”小翠说罢,又陪仁霖在书房中坐谈了一刻,天色渐黑,而不见董祥回来。小翠道:“我父亲对我说今天必要赶回,怎么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呢?” 仁霖道:“也许尊大人被孟吉留住饮酒,今天不及回转,将耽搁一宵了。”小翠心里十分焦躁,吩咐丑丫头到门口望望湖边可有归舟。丑丫头答应而去。仁霖要解免小翠无聊,讲些天国中的事情给伊听,都是他随着父亲忠王目击的。
一会儿室中已暗,小翠去掌上了灯,丑丫头也走进门来,说 道:“天色已黑,湖上船只已杳,主人今晚一定不归,我们不必待他,待小婢去煮晚饭,炒几个鸡蛋给公子吃。至于那野鸭留着明天再持毛洗煮吧。”小翠道:“好的,只是我父亲怎么还不归 来,他要是不回家的话,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丑丫头笑笑道: “主人不回来,我们也是要吃晚饭的。小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难道要吃奶吗?将来出阁后也能够一辈子跟随主人吗?”小翠听了,面上一红,说一声:“呸,丑丫头,你知道什么?我一辈子不嫁人,要跟着我父亲的。你不要胡说八道。”丑丫头一伸舌头, 笑嘻嘻地走去了。
晚餐后,董祥仍不见回。小翠也知父亲今晚不归了,心里思 念他可有什么事情。仁霖道:“你放心吧。他老人家还怕什么? 况且城里是我父亲部下驻扎的所在,谭绍洗等都认识尊大人的, 决无他事,一定和孟吉喝酒喝高兴了,醉得不能回家。明天他老 人家自必安然回来。世妹千万放心。”小翠点点头。伊因今天整个的一个下午陪着仁霖在一起,现在已是黄昏,不便和他久坐, 遂告辞归房。仁霖看了一会儿书,听听远处更锣已鸣二下,也就 入寝。今天他和小翠比了一回剑,又叙谈多时,觉得小翠又爽 直,又妩媚,虽然性子执拗一些,也不可谓瑕。心上觉得这个好 女儿可爱极了,这也是出于自然的,也别无何种妄念。感谢上 苍,使他隐居在这翠云村中,竟一些儿不嫌寂寞呢。
次日上午,他依然看看书。小翠在厨下却忙着和丑丫头洗制 野鸭。午餐时,小翠陪仁霖吃饭,却把一只葱烧野鸭放在盆子里请仁霖吃。仁霖道:“这是贺戆送给尊大人吃的,尊大人尚没有吃,小子怎敢先尝美味?”小翠道:“我已留下一只给我父亲吃。 这一只野鸭,你尽吃不妨。我把来肚子里塞了胡葱,加上好酱油,烧得烂了,你尝尝如何?”仁霖听小翠这样说,遂把这野鸭撕着肉吃,啧啧称赞道:“味道真好!足见世妹烹制佳妙。”小翠听仁霖赞美,十分喜悦,把鸭腿和脯子让给他吃。二人把一只野鸭吃个精光。
午餐后,小翠正要和仁霖再到后园去练习武艺,只见董祥回 来了。二人忙起身迎接。小翠见了父亲,便拉着他衣襟说道: “爹爹,你昨晚可在孟家伯伯那边吗?怎么没有回家?使孩儿望 眼欲穿了。”董祥道:“我昨天本想回来的,只因……”说到这 里,又低声对仁霖说道:“忠王从南京到了苏州,恰巧他差人到 孟吉那边去邀请,我遂和孟吉入城去拜见忠王的。”仁霖连忙说 道:“我父亲回来了吗?他在南京,怎有空隙到苏州来?难道金 陵之围已解吗?可有什么别的要事?仁丈大概可以知道一二。我 小子在此间一些儿没有知晓,还请仁丈明以告我。”董祥点点头, 便和仁霖、小翠一齐走到寓室里,坐定后,董祥皱皱眉头,把忠 王再至苏州的事告诉与仁霖知道。
第八回 军书旁午启战重临 舐犊深情扁舟莅止
忠王李秀成自率军回救金陵后,数次和清军交锋,截断清军 的粮道。可是清军之势已大,曾国荃又是他的劲敌,从大胜关凿 断湖堤,以适饷道。忠王起兵进攻,虽然把清兵围之数重,而曾 国荃坚垒不出,攻打了许多时候,不能攻下。这好似诸葛武侯遇着了司马仲达,奈何不得。所以他心里也是非常焦虑,想到天国 的情势不佳,宿将凋零,自己一人独力支撑,煞非容易。所可共 事者,玉成已死,达开在外,没有一支劲旅可以做他的声援,这 是令人徒唤奈何的。又想到虎阜重九之宴,登高赋诗的一种豪情 雅致,在此围城之内,也是不可多得。自己业已许身王室,故将 幼子仁霖托付与董祥,隐届湖上,舐犊情涨,未尝不时在心头, 而因戎马径您,军书旁午,也顾不得了。
其时恰逢清廷特使李鸿章至沪,借汉兵之助,恢复东南失 地,太仓方面的太平军被李鸿章攻打甚急。谭绍洗在苏州又须顾 及杭、嘉方面,左右掣肘,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也似的飞递到金 陵。忠王得知太仓紧急的消息,不能不有所顾虑,因为李鸿章在 上海眈眈窥伺,其意未尝不在苏、常两地,而想和曾国荃的大军相通,以孤太平军之势。倘若苏、常有失,杭、嘉当然也不能 保,而东南半壁行将席卷而去,金陵更是孤立无援了。太仓的一 路军队本来用以扼住上海方面的清军,为苏州的屏蔽。太仓一 失,昆山、常熟决不能守,而清军便可直趋苏、常了。所以他踌 躇数回,不得不秘密返苏,调遣军队前往应援。
在一个月黑夜,忠王带领了上将蔡元隆等士兵数万,偷偷地 出了石头城,开拔到苏州,在枫桥边扎下营寨,自己只率数十轻 骑入城,和谭绍洗等会见。谭绍洗等迎接入衙,设宴团聚。诸王 把各路的军情报告给他听了,知道杭、嘉一路形势尚松,应援太 仓是唯一先务。他素来赏识蔡元隆的勇悍,于是他就在夜间赶派 蔡元隆率领精兵五万秘密驰援太仓,并授以锦囊妙计,蔡元隆奉 命 而 去 。
次日,忠王又亲赴各城门视察一遍防务,见城郊完固,兵甲 充足,吴城尚可坚守,心中稍安。公务已毕,才想起他的幼子仁 霖,即差心腹到阊门外孟吉老渔翁家里去问讯,要召董、孟二人 一 会 。
凑巧那天董祥正在孟吉那边饮酒,尚未归去,闻得忠王突然 抵苏,知道必有军机要事,外边尚无消息。既然忠王有召,不可 不入城谒见。两人立刻进城来见忠王。忠王很优待他们的,设宴 款待。董祥见面之后,便将仁霖在他家中习武读书的情形详详细 细地告禀一遍。忠王闻仁霖安好,心中颇慰,向董祥道谢。董祥 道:“小人湖上野夫,乃蒙千岁宠礼有加,铭感五中,虽不能为 夷门侯生,稍补万一,而千岁的嘱托,岂敢辜负始终?当竭忠尽智,以辅小王子长进,愿千岁爷以国家大事为重。”忠王点点头 道:“当然我已以身许国,义无反顾。但此子是我一生最钟爱的, 李氏一脉,将来恐也要赖他延续哩。我忝绾天国军符,然而楚歌四面,势孤力薄,尚不能解金陵之围,以挽颓势,忠心耿耿,非 常忧虑的。倘蒙二位指教,不胜幸甚。”言下又有邀请孟吉、董 祥二人出山之意。但二人一则淡泊为怀,不慕荣利,二则对于太 平天国诸王,除掉忠王一人外,其余的也都看不上眼,未能合 意。料知天国前途希望甚微,不肯为天国用,所以含含糊糊的终 没有允意。忠王也不欲过于勉强。但他很想一见幼子之面,又不 欲令董祥带仁霖入城相会,恐防仁霖要露脸与诸将,此事便不秘 密。思量多时,决定自己要往湖上一行,并不多带侍从,只携心 腹护卫二人,同孟吉坐船到翠云村去,对外只说是往湖上钓鱼 去,这也好似谢东山的别墅弈棋,在此军务紧急之际,好整以 暇,故作镇静。忠王意旨既决,董祥遂先要告辞回家,略为预 备,免得有慢王驾,所以次日赶回翠云村来了。
董祥在书室中把忠王来苏救援太仓的事,以及将到这里来父 子相会的消息,告诉仁霖听。仁霖且喜且忧,喜的是自己尚可一见父亲的慈颜,忧的是天国形势不能转佳,李鸿章、左宗棠、曾国荃等都是天国的劲敌,这些才智之士竟为清廷所用,益增异族的势焰。小翠在旁听得忠王王驾要到自己家中来,暗想常闻忠王大名,却没有见过一面,今番可以一识荆州了,心中喜不自胜。 董祥既然告诉了仁霖,便和他女儿、丑丫头等立刻将屋子内外打扫干净。他们家里本是很清洁的,加上一番洗扫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不格外明净了。董祥又把花盆陈列在廊下,室中的陈设也换过,装饰得雅洁非凡,可坐嘉宾。又和丑丫头到市上去买来许多 鱼肉佳品,隔夜叫小翠在厨下一样样预备好,以便明天款请忠主。仁霖书也没心思读了,专待父亲到来,晚间也觉喜而不寐。
次日清晨董祥父女以及丑丫头都是一早起身,小翠更是妆饰 得十分婉娈,穿了紫色的女衫,一种少女之美,轻倩动人。走到外边来,见仁霖衣冠整洁,负着双手在庭中徘徊,便带笑问道: “世兄,你好早啊!”仁霖回头见小翠今日出落得格外娇丽,便微微一笑道:“世妹,我清早起来等候我父亲到临,希望天赐顺风, 快快送我父亲到此。”小翠笑道:“你真是个呆子!你父亲清早动身,最早也要午时抵此。这时候你已要等候吗?”仁霖道:“我听得父亲要来, 一切的事都没有心思,眼巴巴地只是盼望他来,但又要忙劳你们一家人了。”小翠摇摇头道:“这算什么?也值得说什么忙劳?你父亲肯纡尊降贵,到茅庐中来,这是最光荣的事。 只恐这里一切简陋,不足伺候千岁驾临呢。”仁霖听了这话,又向小翠瞧了一眼,说道:“世妹,怎么你今天也说起这种客套的话来?古人说,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我父亲虽然位在王侯,可是寡德鲜能,常虞陨越。躬造高士之居,这也是好贤下人应行的事。你再这样说,更使我们父子愧怍了。”
二人正说着,丑丫头已托着早餐出来,请二人同用。董祥换了一件蓝袍子,也已走来,对着仁霖笑嘻嘻地说道:“今天你该 大大快活了。”仁霖点头微笑。董祥坐着,和二人一齐用过早餐,走到庭中,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对仁霖说道:“今天苏州到这里 来是顺风,王驾可早临。倘然忠王一早动身的话,已近太湖了。” 仁霖道:“我也盼望一路顺风早些到此。现在我父亲正当王事靡 劳、席不暇暖之时,而特抽了一个空隙,亲自来湖上探望我,这 种天高地厚之恩,叫我怎样报答呢?”仁霖说着话,眼眶里隐隐 有泪。董祥点点头说:“这话对了,你父亲何等爱你!当然他此 刻也不希望你有什么报答,只要你此时读书习武,用心不懈,将 来能够卓然树立,不堕李氏家声,能够继承忠王大业,那就是你 父亲期望于你的了。愿你自勉自励吧。”仁霖道:"敬拜仁丈训言,小子一定不负我父亲的期望。”董祥道:“那么老朽也有光荣 了。”他又走到厨下去看小翠和丑丫头忙着预备肴馔,把贺戆送 来的火腿、鱼翅等东西切着烹着,以敬嘉宾。他自己也去开了一 坛上好的竹叶青饷客。
仁霖回到书室里,看了一会儿书,因为没有心思,不知看的 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看看将近中午了,董祥开了柴扉,走到湖滨去眺望。仁霖跟 着出去,一齐立在水边。这天的风很大,二人衣袂飘飘,大有凌空欲飞之意。远望湖中浪花很高,天上阴云阵阵,日光时时遮没,照在大地上,其色惨淡。仁霖脸上不觉微有忧色,徐徐说道:“这风若是再吹刮得大时,湖上行舟便有些不稳妥了。”董祥带笑说道:“这风也不能说大,太湖中风浪是常有的。只是风浪也专欺一般不会驾舟的人。若像孟吉老渔翁,他在湖上来往很熟,久惯风浪,有他同在,一定没有危险,你何必鳃鳃顾虑呢?” 二人立了一刻,董祥把手向水上远处一指道:“你看前边驶来的一艘船,必是忠王来了。”仁霖跟着他的手瞧去时,果见十丈之外正有一艘很大的帆船,扯了三道布帆,向这里疾如奔马般驶来,轻而且速。仁霖也料知他父亲的来船了,精神陡振。
一会儿那帆船愈驶愈近,瞧得出船上的人影了。只见船头上 站着两个佩剑的武士,眼睁睁地也向这边眺望。舟行至岸,帆也 下落,大船在河滩边泊住,舟子搁上跳板,船舱里首先钻出一 人,正是孟吉。董祥欢呼道:“孟兄,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孟 吉点头说道:“很好。”说话时候,忠王已跟着出舱。今天来时, 没有穿着千岁爷的衣冠,只扮作一个富商模样。两个武士紧随身 傍,也像雇用的镖客。孟吉引着忠王上岸,董祥连忙上前长揖为 礼。此时远远地有七八个乡人走来瞧热闹,所以董祥当了旁人之面,也不称呼什么。仁霖早跑至忠王身边,牵着忠王的衣袂,很 亲热地叫一声“父亲”。忠王见了仁霖,满脸笑容,握着仁霖的 手,对他脸上、身上相视了一下,点点头道:“霖儿,你在这里 谅很快乐,面色也好看,今日……”忠王说到“今日”二字,见 有一二个乡民已挨近身旁,便缩住口不说了。董祥连忙招接忠王 进门去。孟吉和仁霖跟在忠王两旁同行,两个武士也随在后面。 乡人以为董祥家里来了一个大富翁,大家伫立而望,哪里知道这就是统率数十万健儿,血战江南的忠王李秀成呢?
忠王走进董祥的庐门,董祥早已把门关上,到得客堂上,董 祥便请忠王上坐,他和仁霖上前拜见。忠王慌忙把他拦住,说 道:“今日我们是叙私谊,不必多礼。”董祥又叫小翠和丑丫头出 见。忠王前已听说董祥有一个女儿精通武艺,性情活泼,现在他 见了小翠,果然生得娇憨而英爽,不像寻常女儿,心里十分喜 欢。小翠行礼后,站在一边,偷觑忠王威仪隶隶,简直是廊庙大 臣,不像草莽英雄。仁霖的面部和两手都酷肖他,不由心中倍觉 敬重。董祥亲自献上香茗。忠王一摆手叫两个武士退到外边去, 那两个武士立即走至庭中去闲站。董祥和孟吉侍坐在一旁,仁霖 和小翠却都立在旁边,丑丫头早退至厨房里去预备肴膳了。忠王 又对仁霖说道:“我方从南京来苏,为着军中要事,不得不有此 一行。但我心上很惦念你,你的母亲也是如此,所以特地抽出一 天工夫来探望。且喜你有董贤士赤心指导,既安且康,足慰我 念。你母亲在京中也甚安好,你不必悬念,只要牢记我的话,好 好读书,学武术,备将来之用就是了。其他一切自有董、孟二位 贤士常常指教的,你必要听从他们的说话,如听我言一样,这起 很重要的。虽然我前番和你说过,今日再要告诫你一声。”仁霖 连声答应“是,是”。董祥和孟吉都说"不敢不敢”。董祥且说道:“小人鄙陋不文,辱荷王爷把世子委托于小子,教以武艺, 小人自当竭其所有,以蕲进步,但恐无以报答王爷倚升之殷罢了。今天又蒙虎驾龙临,光增蓬筚,简慢之罪,尚望勿责。”忠王哈哈笑道:“董贤士不必客气。董贤士能够允我之请,我已是万分感幸。今天造访高士之庐,又观湖光山色,足涤尘氛,使我心里十分快慰的。小儿得在此地安居,甚为合宜,我心便安了。”
这时日已过午,丑丫头走来问酒席可要摆上。董祥便叫小翠 到厨下去帮着丑丫头将酒肴搬上。他自己便和孟吉端开一张方 桌,安排座位,铺上桌衣,到厨下去烫好酒。丑丫头和小翠先将 预备好的四只冷盘端上。董祥提上一柄很大的酒壶,便请忠王入 席。忠王当然南向而坐,仁霖东向侍,孟吉西向而坐,董祥坐在 下首相陪。忠王便道:“令爱也请同坐,今日叩蒙盛宴,我们不 必拘缩,小儿已上坐了,令爱如何不来?”董祥道:“多谢王爷的 美意,且待伊炒了几样热菜再来陪坐。”忠王听董祥如此说,只 得先举起酒杯来喝了。小翠又和丑丫头到庭中去端上一张小桌 子,摆上几样酒菜,请忠王身边的两个侍卫吃喝。两个武士称谢 不迭地连忙坐下喝酒。
这里董祥敬过酒,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小翠和丑丫头接连送 上菜来,有几样都是小翠亲手烹煮的。忠王一边吃,一边称赞不 绝,说董祥有女足慰桑榆。仁霖又说小翠不但擅长烹饪,而且武 艺精通,迥非寻常裙钗可比。忠王听了,更是赞美,说伊家学渊 源,一定要叫小翠一起来坐。董祥只得叫小翠在他自己身边同 坐。忠王又向小翠端详了一番,语言之间,非常欢喜,自庆仁霖 有此伴侣,更不寂寂,得益当不浅鲜。孟吉也在旁称赞。董祥只 是逊谢,而仁霖时时瞧着小翠微笑。小翠低着头,脸上也是喜滋 滋的,很是高兴。丑丫头添上了一壶酒,又把端整好的五样大菜,络绎送上。忠王道:“今天的菜太好了,我这样老实叨扰何以克当?”董祥道:“山肴野蔬,自愧十分简陋,反蒙王爷一再称谢,这是小人万万受不起的,请王爷不要再如此说了。”遂又举觞上寿,祝天国多福,早取中原之地。忠王举杯叹道:"此间境地清静,风景佳妙,几如世外桃源。董贤士居此养晦,得其所哉,他日我若能襄助天王奠定中原以后,功成身退,也很想在这太湖深处,购一牛田,结庐而居,躬耕而食,清风明月,以老天年。但不知彼苍者天,可能成就我志呢?”孟吉道:“王爷忠心王室,恬淡为怀,子房、诸葛之志,将来一定可以达到志愿的。” 忠王摇摇头道:“这也难说的啊,然我总是竭忠尽智,以事天王, 成败利钝,置之不顾,成不成要看天命了。”说罢唏嘘不已。董祥料知忠王心事,他只是敬酒,把别的话说开去。
少停席散,董祥又让忠王到书室中去坐。丑丫头献上香茗。 仁霖便将自己日常写的字、做的课卷,呈与他父亲披阅。董祥为要让忠王父子得间谈些心话,所以他就和孟吉托故退出室去。忠王略一翻阅便放下了,对仁霖说道:“我现在告诉你,天国形势不见好转,金陵之围未撤,东南形势又紧,我此番秘密来苏,抽调军队去援太仓。倘然太仓有失,事态更是不佳,我也难以返京了。太仓能够守得住,苏、常诸郡也可暂安无事,那么我们仍可回京去帮助天王,击退清军。所以往后的事难可逆料,我既以身许国,义无反顾。前番把你托于董贤士,秘密隐居此间,也就是预防万一之谋。设有不幸,李氏一脉还有你留传下去。将来如有机会,也可代我复仇,如留侯张良一般,我在九京也可无憾了。 今日一会,恐怕未必能够再见。希望你好自为之,无负我的心意。”
忠王说了这几句话,仁霖不由泪下,呜咽着说道:“父亲为了天国,驰驱疆场,不辞辛劳,而做儿子的却在这里安居着,未 能追随左右,共同鹨力,中心未尝不时时内疚。父亲的叮咛,岂 敢不从?誓当一心一意,读书习武,将来继承父亲的志向,不负 父亲爱心,请父亲不要惦念我。此间的董丈待我如子,如同我的 家庭一样。”忠王点点头道:“这样更好了。我今日见你身体很是 康强,足慰我心。现在军务径您,我不能在此逗留,所以立刻便 要返城,千言万语一时也说不尽,总之你切须自爱而已。”于是 他立起身来,走到书室门口。
董祥正和孟吉对坐着,低声而谈,一见忠王步出连忙站起身 来。忠王向他们一招手请他们入室,对二人说道:“我已叨领过 美酒佳肴,感荷不尽,军务在身,不便多留,今日尚须赶回苏 城,所以要告辞了。”董祥也不敢多留,只说今日谢王爷宠临, 王爷有何吩咐?忠王指着仁霖,对董祥说道:“此子已托董贤士 代为训诲,董贤士必能勿负我托,我也十分放心的。”董祥道: “敢不肝脑涂地以报王爷知遇之恩?”忠王又道:“我此来带有几 样礼物,送与二位贤士和小翠姑娘,希望你们哂纳。”
忠王说毕,遂向窗外喊一声“来”。那两个武士早已走至室 前,垂手而立。忠王对左边的一个身上背着一只小皮箧的武士说 道:“你把这皮箧放在桌子上。”武士说一声“是”,立即走进室 中,把皮箧卸下,恭恭敬敬地放在沿窗桌子上。忠王又将手一挥 退去二武士,他自己开了皮箧,取出一个羊脂白玉制成的姜太公 钓鱼人像,约有五寸长,放在一个红木座子上。又有十枚古钱, 古色斑斓,都是秦汉间物。忠王对孟吉说道:“这两件微物是敬 赠孟贤士的。”又取出一个古铜的小方印章,以及一顶小立轴, 对董祥说道:“孟贤士隐于渔,所以我送他一个白玉渔翁。董贤 士有古名将之风,这一方铜印是东汉定远侯班超之玺,那立轴是岳穆的手迹,因此我送与董贤士。”孟、董二人慌忙谦辞拜谢。 忠王又取出一个玉玦给仁霖挂在身上,说道:“我愿你守身如玉, 坚决不易,你将来常佩这玉,便可想到你父亲的教训了。”仁霖连忙拜倒。忠王又取出一对翡翠的鸳鸯和一只金凤,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又向董祥说道:“令爱在哪里?请伊出来,我也要把这两样东西赠送于伊呢。”董祥连忙唤小翠出来,向忠王拜谢。
忠王一一赠送完毕,一看窗外的日光,说道:“今日江村一 叙,也是生平中难得的乐事,偷得一日之闲,领略了许多风景。 异日倘能有一天重来湖上,那就是侥天之幸。此刻时已不早,我要告辞回城了。太仓那边的事情常常紧绕我心呢。”说着话,一抖衣袖,走将出来。孟吉取了忠王赠送的礼物同行,董祥、仁霖、小翠一齐随后恭送,丑丫头也远远地站着偷看。两个武士立即跟在忠王身边,一同走出大门。船上的舟子早已望见了,伺候忠王下船。孟吉跟着同去。董祥等送至河岸,看忠王下船,长揖相 送 。
仁霖反负着手,见忠王的船离开了岸,掉转船头,向前驶 去,一会儿挂起大帆,渐行渐速。仁霖不觉偷偷地洒了两点眼 泪,被小翠瞧见了,忙一挽仁霖的胳膊,说道:“你不要悲伤, 我们进去练习剑术吧。”董祥遂同二人走进门去。忠王在船上渐 渐离开翠云村,心里也有些难过,幸赖孟吉在旁劝慰数语。黄昏 时方至金阊,孟吉先上岸辞别回家。忠王回至邸中,只有谭绍洗 知道这事,别人都没有与闻。忠王因自己幼子在太湖中优游自 得,寄托得人,心里稍觉安慰,但不知太仓那边消息如何,自己的锦囊妙计可能得售?未免十分挂念。谭绍洗已派出探子去了, 专待捷音到来。这天夜里忠王梦魂较为恬适,恍如和他的爱子仁 霖,扁舟一叶,徜徉在三万六千顷湖波、七十二青峰之间,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次日醒来,日已上窗,觉得起身较晏了,连忙披衣下榻。盥漱既毕,走到外边军机室里,刚才坐定,只见谭绍洗满面喜色, 忽忽地自外入见,手里拿着一封羽毛文书,呈与忠王道:“这是太仓的捷报到了,请忠王查阅。”忠王一听这话,心里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
第九回 锦囊妙计虎将救危城 春水绿波王孙泛小舸
月色迷蒙的黄昏,田野间一簇簇的黑影连接着不断,宛似一 条长蛇蜿蜒而来,非牛非马,静悄悄的只是向前急速推进,这是 什么呢?原来就是太平天国的上将蔡元隆,奉着忠王之令,带领 五万精兵,水陆并进,应援太仓。将近太仓时,天色已晚,他令 大队军士离开太仓城二十里外扎下营寨,河里船上的兵士也都隐 伏在河浜里,偃旗息鼓,不动声色。他自己率领两千步兵,衔枚 疾趋,要想冲入太仓城中去。但他想着了忠王所授的锦囊,即在 马上打开锦囊,燃了火炬,照着读过一遍,暗暗点头。于是他就 遵照着锦囊里所授的机密行事了。立刻下令在前面小河边一齐扎 下营寨,和后方隐藏的大军水中岸上取得密切的联络,然后擂起 鼓来,给清军一种警告,却是坚壁深沟,绝不出战。
清军正猛攻太仓不下,忽听太平军从苏州开到援兵,连忙报 告与李鸿章知道。鸿章正在大营里,闻得太平军来援,便拨兵二千前去拦截。太平军并不出战,擂了一阵鼓,反而静默下来。清兵因在黑夜,故亦不敢进击。到了天明时,忽报太平军有一使者前来下书。清将是项强守备,接见使者后,使者送上一封秘函。
项守备拆开一看,心中大为忐忑,不敢擅作主张,便叫部下引导 那使者到大营里去拜见李鸿章,请他自己定夺。李鸿章攻太仓不 下,又闻有太平军来救援,心里正在踌躇,如何去击破他们。忽见项守备差人伴送太平军的使者前来,呈上蔡元隆的书札。李鸿章看罢书信,很有些将信将疑。因为近来太平天国声势不振,诸王部将常常有来倒戈乞降的。蔡元隆的书信上又是说的苏州如何空虚,金陵怎样危急,倘准其降,便可入城劝谕城中的伪王一同 归降,并愿回攻苏州,潜为内应。倘然收降了,苏、锡一带便可唾手而得。李鸿章虽是精细的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心,遂允许蔡 元隆投降,修了一封回信,叫蔡元隆明日上午务须亲自率领部队到大营来投顺,过时作为罢论。蔡元隆接阅还书,心中大喜,便 又差这使者赍书去,要求清军退兵五里,约定明日午时出降。李鸿章当然答应。就在这天傍晚时候,项守备果然奉命退军五里, 静待太平军来投降。
次日清晨,蔡元隆发下数道命令,吩咐河中的舟师在午时前 进到太仓之北上岸,赶紧向太仓城进扑,和城中军士呼应,夹击 围城的清兵。又令背后的骑兵分为左右翼,在巳时悄悄向两边间 道迈进,袭击李鸿章大营,带着火神,乘风纵火,要乘清军不 备,一鼓获胜。那边李鸿章也预伏两支军队在大营之后,以防意 外。他自己率领五百卫队,在大营前等候太平军来降,以便收编 调遣。但是到了午时尚不见蔡元隆等来降,便使数骑前往催促。
又隔了多时,蔡元隆估料鸿章之兵已懈,整队而出。在军前 高揭两面白旗,上书“降”字,以为前导,而令部下暗伏枪炮, 隐在后面。他自己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挟一长矛,身穿重铠, 腰悬铁鞭,缓缓而行。渐渐行至清军之前,相距不过二里,遥见清军列阵而待,李鸿章已遣项守备率十余清兵,骑马来迎,实则借此察视太平军的行动。项守备见了蔡元隆,便叫他将手中军器交与从者,随他去见李鸿章,然后将军队停住受阅。蔡元隆艳然变色,对项守备说道:"军器是武人的随身要物,不可一日而无, 怎可以交给他人呢?”项守备道:“欲见李大人,不可不如此,否则便非诚意降顺。”蔡元隆挺枪瞋目,大声喝骂道:“呸!你这奴才。我姓蔡的是天国上将,岂肯投降满奴?今天你们这些贼奴才,中了我的计也。”跃马直取项守备,项守备见蔡元隆态度骤变,心中惊慌,急忙拔刀抵御,早被蔡元隆一矛刺于马下。立刻放起三声号炮,自己当先驰骤,向李鸿章的大营前冲去。部下莫不个个奋勇,势如疾风骤雨。
李鸿章听了号炮之声,知道不妙,又望见前面地上的黄尘飞 起数丈多高,野田间有不少太平军的旗帜,如潮水一般涌至,急 令卫队保护着自己速退,而命一位郝参将率兵上前抵御。此刻他 方知蔡元隆不是真心投降了。但是太平军已蜂拥而至,战士们莫 不以一当十,喊声震天。郝参将上前迎敌时,军心已无斗志。只 见蔡元隆坐下的一匹乌骓马,振鬃竖尾,向前腾踔,宛似一片乌 云,盖地而来。郝参将挥刀上前迎战。蔡元隆怒目而视,将手中 长矛直刺向郝参将的胸前。郝参将瞧见他背后的旗帜,便知是蔡 元隆。将刀拦住长矛,骂一声:“发匪胆敢诈降欺人!”元隆怒吼 一声,说道:“吠!贼奴才!我姓蔡的是个好男儿,岂肯屈膝做 奴才?李鸿章这奴才在哪里?今天我要取他的狗命。”郝参将听 他的口气如此夸大,心中也是怒不可遏,两人就在战场上酣斗起 来。背后太平军向前直冲,清兵立脚不住,战不多时,纷纷溃 退。郝参将也斗得力乏, 一个不留神,早被蔡元隆一矛刺中肩 窝,险些儿跌落马下,伏在马鞍上而逃。蔡元隆挥众追杀,他右 手握矛,左手挥鞭,当先逐北,矛挑鞭打,勇如猛虎,清兵死在他鞭矛之下的不计其数。直冲至清军大营,势不可遏。太平军都是高声大呼:“不要放走了李鸿章!捉住李鸿章的得上赏!”李鸿章吓得心惊胆战,只顾逃生,几如当年潼关道上割须弃袍的曹操。蔡元隆的马跑得真快,他带领了数百铁骑,冲破大营之后, 争先而前,蹑李鸿章卫队之后,看看已将追及。李鸿章正在危急之际,幸亏有他预伏的两队清兵杀上前来应援,救出李鸿章等败残之众,急放乱箭,射住太平军。蔡元隆等因此冲杀而上,叫部下齐将枪炮放出。那时候还是鸟枪和土炮,砰砰訇訇地向清军乱轰一阵。清军的弓矢当然不敌,但是清军中也有数尊大炮,是李鸿章向洋兵借来的,此时也燃着了向太平军还放。太平军见炮火猛烈,攻势立即停顿,徘徊不进。李鸿章闻报正在暗喜,不料蔡元隆所遣的两支抄袭的兵马已从间道杀至清军阵后,清军立刻又大乱奔逃。放炮的丢了炮逃命。蔡元隆遥瞩清兵乱窜,炮声忽寂,知道自己的兵马已杀到背后,所以又挥众杀上,两面夹攻。 清军大败,两翼人马大半覆没。而河里的太平军亦已杀至太仓城下,太仓城里的太平军谍知忠王遣师来援,也就分路杀出。清兵反被太平军节节包围。蔡元隆神勇无伦,痛追五十里而回。清兵有许多沉没在河里,这一役真可以说杀得血流成渠,尸骸盈野。 蔡元隆奏着得胜之歌,收兵入城,和城内的太平军将士相晤。一面派兵守城,又令骑兵屯驻城外,互为犄角,以防清军再来。 一面遣人飞报忠王。
那李鸿章吃了这一个大大的败仗,深悔自己一切太大意,误 信蔡元隆的投降,反中他的诈计。识得蔡元隆的厉害,不敢再 犯,却退至上海、南翔一带,整顿兵马,补充士卒,预备乘机 再 举 。
那坐守在苏城的忠王李秀成刚从太湖里回来,思子情绪尚未减退之时,忽然得到这个捷报,真是心花怒放,欣喜蔡元隆遵从 了自己的锦囊妙计,果能击退清军,解了太仓的重围,此行尚称不虚。便又差人到太仓去犒赏士卒,奖劳蔡元隆杀敌致果,即令蔡元隆留镇太仓,以扼沪上之师。蔡元隆遂奉令驻守,修筑城垣,积聚粮食,凭着他的声威,李鸿章一时也不敢再来侵逼。谭 绍洗等便在苏城开了一个祝捷大会,和忠王等尽了一日之欢。忠王见太仓之师业已克捷,料李鸿章受了这个挫折, 一时未即进取,东南州郡或可稍安,悬悬于心的就是金陵之围,无法得解, 这是天国心腹大患。所以他无暇在姑苏台畔逗留,立即于次日带领三千亲信部队,悄悄地离了吴门,重返白下。当他走的时候, 还遣人到孟吉那里送了一个信,叫他转嘱董祥,严密地约束仁霖学习艺事,毋怠毋荒,自己倘能解得金陵之围,方可重来。孟吉初闻太仓之师战胜清兵,心中自然喜欢,又知忠王已回南京,不胜怃然,于是他就驾了小舟,到太湖里来报信。
仁霖自从他父亲来翠云村探望之后,心里更自惕厉,勤加练 习。孟吉来传达了消息,私心较觉宽慰,默祝他父亲能够襄助天王,击退清军,解金陵之围,复兴天国。那么将来父亲能得归隐 太湖,在青山绿水中为风月主人,真是天大的洪福了。董祥父女闻得太仓那边获胜,也自欢喜,便留孟吉在家里盘桓一宵。晚上置酒欢饮,仁霖陪着董祥一杯一杯地痛喝。这一遭他竟醉倒了, 由丑丫头扶着他去归寝。孟吉当然早已酩酊大醉,唯有董祥却还没醉倒,微觉醺醺。他的酒量可以上追太白而继刘伶了。次日孟吉别去 。
气候渐渐寒冷。仁霖蛰伏在翠云村里,从董祥学武术,有小 翠相伴为戏,时时在一块儿谈笑为欢,足解岑寂。小翠的年龄虽 轻,而一片芳心,很能体贴到寄人篱下的仁霖。因此仁霖住在董家,别有一种愉快。
不觉光阴易过,转瞬已过了残年,而大地春回,气候又渐渐 温和了。在冬日,围炉读书的时候较多。有时老天下了一场雪, 湖上的雪景更是好看煞人,许多若远若近的峰峦,积雪皑皑,好似许多缟衣素袂的罗浮仙子,姗姗来迟。湖面上的波光被白雪映射,更是一片通明,好似身在琉璃世界中。远近的老树高高低低,都蒙着雪,如烂银枪素缨戟一般地竖着,耀得人眉发都白。 仁霖和小翠、丑丫头等团着许多雪球,在门前场地上你对我、我对你地往来戏掷,众乡人站在一边观看为乐,所以隆冬里绝不觉寒威的可怕。现在春来了,少年的心更是容易活动,仁霖久有一游湖上之心,遂乘这时候向小翠说了,要小翠去要求伊父亲的同 意,可以达到自己的愿望。小翠知道仁霖久有此愿,自然情愿促成。遂得间和董祥说明此意,且说后天是清明佳节,仁霖很欲一游湖上山水,以涤胸怀,久蜇思启,人之恒情,望父亲答应他, 不要使他不快活,自己也愿陪伴他去一游。“仁霖自己不便向你请求,所以托我来要求父亲允诺。”董祥听了他女儿的说话,踌躇不语。小翠又笑嘻嘻地拉着伊父亲的衣襟说道:“父亲答应了 吧,只此一遭,下不为例。”董祥知道伊女儿的脾气,又料想仁 霖出游湖上的渴望,此时不能不答应他们的请求了。遂微微叹了 一声,说道:“翠儿,你须知道忠王将他的爱子交托与我,这是一个很重大的责任,保得仁霖永远在此安宁无事,我这颗心也自然平安无忧了。所以我不让他出去游玩,以免给人家注意,将来或有不便。虽然这里是很僻静的,却也不可不防。换了别人时, 我为什么要这样严紧呢?你该明白的。”董祥的话尚没有说完时, 小翠早把樱桃小嘴一噘道:“那么仁霖永远不能出去了吗?他究竟不是狱囚。”董祥对伊紧瞅了一眼,说道:“你没有听完我的说话,不必多开口。你该明白这是我的为难之处,不许你们出去, 你们当然要怨我太严厉一点了;然若允许你们出游时,万一有什 么意外,我又如何对得起忠王呢?我今从权宜计,到清明日的那 天,准许你们一清早起往湖上一游,到午时便要回来,不得在外 流连,只到近处去游览,休要远适,以免他虞。凡事宁可谨慎一 些的好,你们可以我老年人的话为然吗?”小翠听父亲业已许可, 脸上立刻变为欢愉,浮起欢笑之容,点点头说道:“父亲说得不 错,我们自然遵守你老人家的教训,决不会流连忘返的。”董祥 也笑道:“好,准让你们去游玩半天吧。”于是小翠就把父亲允许 的消息去告知仁霖,仁霖自然欢喜无限。
谁知明天天气忽变阴霾,风斜雨细,下了一天的雨。仁霖既不能到园中去习武,坐在书室里,两手支头,仰视着窗外的天空里一块一块的乌云,推来推去,一会儿暗些,一会儿亮些,始终没有停过雨点。庭院中雨声滴沥,鸟声也不闻了。他心里暗自沉闷,瞧这雨势到明天也不会有晴好的希望,真合着古人的诗,清明时节雨纷纷了。那么自己和小翠好容易商得董祥同意的湖上之游,不也要因此作罢吗?老天为什么如此不作美呢?不觉引起他心中的惆怅。而想到远在金陵的老父,坐困危城,数月于兹,尚未能击退清兵,步天国之难,而东南的形势较前更是不佳,一直没有好消息听到。倘然苏、嘉有失,天国的危险更要增加,现在可说是最后关头,全赖诸将士协力同心,去杀开一条血路,挽回 颓势,重振雄风。但是这几天我瞧董祥的脸上,颇有不豫之色; 而孟吉老渔翁前日来此探访,曾和董祥背着我在室中密谈多时, 我隐隐听得孟吉的太息声,当然是大局不好,而使他们惋叹呢。 他们也不肯告诉我听,恐怕我要烦恼。然而事实总是掩不了的, 日后我总要知道呢。
他正在愁息无聊,小翠却从书室外跳了进来,指着仁霖说 道:“世兄独自在这里苦思什么?这天下雨不停,好不令人恼恨!”仁霖放下手,回转头来说道:“是啊,我也恼恨天公不作美,风雨潇潇,将要把这个大好佳节惨淡地过去了。我眼巴巴地盼望明日可以和世妹驾舟出游,以写我忧, 一偿渴想为时之愿, 哪里料得到春雨连绵,不肯放晴呢?唉!”仁霖说到这里,长长 地叹了一口气。小翠道:“世兄不要忧愁。春天是晴雨不常的, 也许明天会晴。倘然仍是下雨,那么可以缓一日出游。父亲既已允许了我们,不论哪一天我总可以陪你去一游的,你千万不用忧愁。”仁霖听小翠这样安慰他,中心更是感激,嘻开着嘴说道: “世妹之言甚是,不怕天不晴,我总可有一日和你去一游青山绿水的,只错过了佳节良辰而已。你父亲现在哪里?”小翠答道: “他也因下了雨,意兴不佳,正在他自己房里打午睡呢。晚上你 陪他吃一些酒吧。现在我父亲对于诸事意兴阑珊,唯有这杯中物尚嗜饮不衰,三杯下肚,什么事都忘怀了。”仁霖道:“不错,他老人家近来话也说得很少,唯在教授我们习练武术的时候,似乎尚有些豪情逸兴。他对于我们的希望心很大,所以我一毫不敢懈怠,也望他日不负你父亲的期望。”小翠道:“你的武艺进步得很快,我及不上你了。”仁霖笑道:“世妹又要说这些谦虚话哩。我哪里敢和世妹颉顽上下呢?”小翠道:“这并不是我故意谦,前天我父亲曾在我面前也说过,借此勉励我一番呢。”仁霖连说: “哪里!哪里!”其实他心中也很有几分自喜。小翠便坐在他的对面,和他喁喁而谈,这样足够解去他的寂寞。丑丫头又煮了些鸡 蛋和面粉混合的蛋糊,请二人用点。
转瞬天色已黑,听听外面声小了一些,可是檐溜依然滴个不 住。董祥也已走来。丑丫头掌上灯。董祥便叫丑丫头去烫酒,仁霖和小翠坐着,陪他饮酒。小翠虽不会喝,而仁霖的酒量很可以 的,陪着董祥一杯一杯地喝。小翠恐他又要喝醉,遂叫他不要多 喝。董祥见他们小儿女间感情很是笃厚,不觉微笑。他也知道小 翠特别待仁霖好,这是自然而然的,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 为也”,所以放任他们去休。
到了次日早晨,仁霖从床上醒转,听听雨声已止,窗上也较昨日明亮得多。连忙披衣起身,走到外面庭心中, 一望天空十分晓朗,灰色的云已四散推开,东边云端里隐隐有日先透露,天上也东一处青西一处青地露出它本来苍苍之色,便知今日可以天晴了。庭中树上也飞来数头小鸟,很睨皖地歌唱着。他心里不由大为兴奋,恰见小翠走出房来。二人各道了一声晨安。仁霖对小翠欣欣然说道:“昨日天雨,今天却幸晴明,大概老天知趣,不肯使人辜负这良辰佳节,湖上之游可以如愿以偿了。”小翠一笑道: “昨天我不是和你说过或许会天晴的吗?果然老天放晴了。我们吃了早饭, 一同去游湖,好不好?”仁霖喜逐颜开地说道:“很好,这真才合了我的愿望。请你们快些预备早饭,愈早愈妙。” 说话时,董祥早从里面走出。仁霖连忙叫道,小翠也回头叫了一声“爹爹”,指着天空说道:“今天雨势已止,日光将出,我可以伴世兄一游湖上了。”董祥点点头道:“好,你们早饭后即去,早些回来,我叫丑丫头代你们摇船。”小翠道:“丑丫头同去,这是最好了,我和世兄也可打桨的。只是父亲一人在家了。”董祥道:“你们出去,留我在家里看守也好。”于是小翠和仁霖进去, 一同吃了早餐,小翠自回房中去,换了一件碧罗夹衣,梳着凤髻,薄施脂粉,更见清明。丑丫头也换了件青布衫,踏着一双黑缎鞋儿,鞋头上绣着很大的蝴蝶,头上梳着两个双丫髻,颊上涂着两堆胭脂。小翠瞧着伊,莞尔而笑道:“今日丑丫头变作俏丫头了。”董祥和仁霖听了这话, 一齐哈哈大笑。丑丫头却害羞地缩 到厨房里去,不肯随行了。小翠仍去把伊硬拖出来,说道:“你 不去吗?我偏要你去。”董祥又叮咛数语。三人辞别了董祥,走 出大门,来至小船中,有几样干点和香茗,小翠早已预备好了。 仁霖、小翠坐到船舱里,丑丫头解了缆,把一根篙子点着水,将 舟徐徐飏开去。
出得港口,湖波汹涌,丑丫头在后艄摇着橹,那小舟便一摇 一摆地前行,真所谓驾一叶之扁舟,凌万顷之茫然。小翠和仁霖 都不肯闲坐,各人手里拿着桨,到船头上来划,这样那小船驶得 自然更快了。他们本没有目的地,纵其所如,只向青山中摇去。 仁霖指着前面高高的青螺,问小翠道:“这是什么山?”小翠道: “西山,这是湖中胜迹最著之处,上面的山峰都是很秀异的,最 高的要算缥缈峰了。山麓还有一个林屋洞,是天下第九洞天。我 听孟老伯说,在昔春秋之末,吴王阖闾曾差灵威丈人入洞,昼夜 秉烛,行了七十余天,还没到尽头,不得已而退出。洞中的蝙蝠 和鸟一样大。也有人说此洞可通洞庭湖的君山。洞外怪石林立, 极瑰奇之致。世兄要往那边去一游吗?”仁霖道:“恐怕时间不容 许吧。我们还是在湖上周游,不要忘了你父亲的叮嘱。”小翠道: “也好。”小舟尽向碧浪中驶去。
这天湖上的船舶较多,扫墓的船也往来频繁,宿雨新霁,山 色如洗,更是青绿争妍,十分好看。丑丫头在船艄上唱起山歌 来道:
啥鸟飞来节节高?啥鸟飞来像双刀?
啥鸟飞来青草里躲?啥鸟飞过太湖梢?
仁霖听了,对小翠带笑说道:“到底是年纪轻的人,到处能 学方言。你听丑丫头已能唱很软的吴歌了。伊不是生长在河南的 吗?这‘啥’字已念得像苏州人一般无二了。即如世妹,吴侬软 语,完全不像北方人,我是最爱听的。”小翠笑了一笑道:“我们 说得不好。”这时丑丫头又接着高声唱道:
钻天子飞来节节高,燕子飞来像双刀,
野鸡飞来青草里躲,野鸭飞过太湖梢。
小翠回头向后艄问道:“丑丫头,你摇得不吃力吗?唱得真 好听!”丑丫头笑了一笑,正要再唱时,西边有一只帆船驶来, 船上忽然有人大声向这里呼喊道:“董小姐,你们到哪儿去?”不知来的又是何人?
第十回 徜徉山水魅影初逢 鼙鼓江淮楚歌四起
小翠听得唤声,回头一看,说道:“原来是他。”仁霖跟着顾视,只见那边帆船上有几个人立着向这里睃看,模样儿倒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内中有一个身材较大的中年汉子,穿着短装,面貌生得很是粗陋,正和他的同伴向这边船上指指点点。仁霖瞧着,一时不便向小翠询问。丑丫头也早望见,山歌也不唱了,口里却叽咕着说道:“唱山歌唱出野鬼来了,不要睬他们。”小翠说了一句话,也就别转脸来。但是那艘帆船行驶得非常之快,它借着风的力,宛如奔马般追将上来,一会儿已和仁霖、小翠等坐的舟相并。那汉子见小翠不答应,依旧提高着嗓子喊道:“董小姐, 你们到哪儿去?董老英雄可在府上?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行呢?” 那汉子一边说,一边双目尽向仁霖注视,目光灼灼如贼。小翠因为那汉子连连向伊招呼,船已近身,倒也不便置之不理,所以淡淡地说道:“父亲正在家里。我们游一会儿湖就要回去的。”那汉子又带笑说道:“董小姐可到我们村中去玩吗?”小翠摇摇头。
就在说话的时候,那帆船已抢出了小舟,那汉子尚回头向仁 霖瞧看不休。仁霖便向小翠叩问道:“那汉子是谁?可是你父亲的朋友吗?还是……”仁霖的话尚未说毕,小翠早把嘴一撇道: “我父亲有这种朋友吗?世兄不要误会,须知那厮不是好人。”仁霖闻言有些吃惊,带着抱歉的态度说道:“我的话说错了,请世 妹不要见气。那么他怎样认识你父亲的呢?”小翠道:“你不知, 那厮就是丹枫村里的鲍老四,以前贺戆险些吃了那厮的亏,被我父亲救下的,我不是已告诉你的吗?事后那厮曾到我家里,来要拜我父亲为师。而老人家一定不肯收这个好徒弟,他是败兴而去的。所以他认识我。”仁霖听了,点点头说道:“原来就是贺戆的 对头鲍老四,巧极巧极,今天被我瞧见。当然贺戆要受他的欺 了。”小翠道:“可不是吗?像鲍老四这种人都是地痞,游手好闲,招是生非,不可相与的。所以我父亲虽然居住湖滨而绝不愿意去和这种人周旋的啊。”仁霖道:“那是自然。”两人这样在船头说着,那艘帆船已去得远了。
两人仍划着桨向前,又约莫驶了二三里水程,大家都有些力 乏了,瞧见前面有一沿湖的村子,小屋数丛,绿树掩映。小翠把手指着道:“我们到前面这个村子里去泊了舟,休憩一番,上岸去走走,也算是踏青,好不好?”仁霖见小翠有兴,遂道:“世妹说得是。”小舟便往前面村子边划去,渐渐相近,沿湖有一带田, 阡陌相接,有几个农夫正在田里工作。树荫下躲着一头老黄牛, 双双紫燕在绿杨影里飞来飞去,田野的菜花就如一片黄金,春景美丽极了。丑丫头用力把船摇在岸边,在河岸边一株大树下,将舟泊住。小翠对丑丫头说道:“我们要上岸去踏青一下。”丑丫头笑嘻嘻地说道:“你们俩上去散步一会儿也好,我在此看守船只。 你们不要多耽搁,早些回家。”小翠答应一声:“我知道。”伊遂和仁霖跳上了岸,并肩走去。有几个乡间妇稚瞧见二人容光焕发,气宇英爽,不知是哪里来的,都很奇讶。
在东边有一小丘,丘下桃树成林,夭夭灼灼,好似幕着一大片绛纱,又似天配织就的锦屏。仁霖指着带笑对小翠说道:"忽逢桃花林,未知那边有世外桃源呢。我们何不一学武陵渔夫,试访佳境呢?”小翠笑笑道:“世兄,即此湖上一片土,不就是世外桃源吗?何必刻舟求剑呢?”二人一边说,一边走,渐渐行近林边,听得泉声淙淙,料想林后尚有清泉,遂踏着纤绵的芳草,缓步入林,落英缤纷,映着小翠的娇颜,更觉人面桃花相映红了。林中阒然没有一个人影,唯闻鸟语如簧,十分悦耳。四面都是红的桃花,又好似置身绛帐中。仁霖道:“快哉此游!这村不知是何名称,当唤作桃花村了。”小翠道:“我虽住在湖上,可是足迹罕出,除前随父亲曾一游西山外,其余地方大都不熟悉的。我们管他什么桃花村、梅花村、杏花村,只要给我们畅游便算了。” 仁霖道:“世妹说得是。”
二人穿过了不少桃树,水声愈大愈近,只见前面有一条清 溪,曲曲折折从山丘上流下,两旁怪石森列,嵌然相累而下的如 牛马之饮于溪,冲然角列而上如熊罴之登于山,泉水从石上流 过,其势甚急,所以声音较大。小翠立在清溪边,拍着手说道: “好极了!好极了!这地方大可人意。”恰巧临流有一个鱼梁,梁 上有一块方滑的青石,上面有一株老松,虬龙屈曲般的枝干,绿 团团地撑着一顷翠盖。小翠遂和仁霖并肩坐在石上,歇息一会 儿,听听泉声松韵,冷冷然,潆潆然,恍似置身尘外。这时候天 空中有二三头苍鹰在那里盘旋翱翔, 一声声叫着。仁霖仰首观 看,只见其中有一鹰越飞越低,蓦地向南边一处很迅速地身子一 侧,直堕下来, 一会儿又冲天而起,鹰爪下好像抓着一样东西, 飞向北边去了。
仁霖知道这是老鹰抓小鸡。小翠道:“这可恶的鹰,何等残忍啊,它抓了一头小鸡去了,可惜我没有带得弓箭,否则就要请它吃一支箭。”仁霖道:“世间万物都是强凌弱,众暴寡的,正义都被强者所擒没了。即如我们天国起义以来,到今日已有十多年了。中原扰攘,还没有平定。我父亲立志要扫除胡虏,兴复汉室,可是这几年来不但未遂他老人家的志愿,而又金陵的长围未解,东南诸州郡也是岌岌可危,这个局势将来还不知如何结果, 真令人抱忧不已。而我父亲自从去年来此探望我一遭,至今好久没有消息。有时孟老丈来,我向他询问一二时,他却没有什么消 息告诉我。我又见你父亲和他谈话时,面上好似有殷忧之色,料想我们天国的战局一定不利。否则像去年蔡元隆在太仓大捷后, 孟老丈马上来湖中报告喜信了。若是我父亲打了胜仗,他在城里,岂有不风闻之理,知道后又哪里不肯说出来呢?至于我父亲好久没信给我,便可断定他劳于王事,不暇顾及我呢。”仁霖说 了这些话,长叹一声。
小翠见仁霖忽然动了心事,有些不乐,便安慰他道:“世兄 不必多忧,这些事自有你父亲和一般臣僚任其艰难,只要能够破 得曾国荃的兵马,金陵之围得解就好了。今天我们出来湖上遨 游,良辰佳节,赏心乐事,劝世兄且寻欢乐,莫多忧虑。”仁霖 听了伊的话,不由点点头,勉强一笑。并头双影,倒映入澄清的 溪光中。仁霖瞧着,又不觉悠然遐想。
但在他们谈起天国之时,相距数十步外,一株桃树之后,有 一个汉子正躲在那里窃听,且向二人细细察视。他也听得天国天 国的话,虽然不十分清楚,可是已估料到这和小翠做伴的少年仪表不凡,一定是太平天国中的什么王子了。当仁霖出神的时候, 他又咳嗽一声,走出树来,向二人身边走去。
小翠和仁霖同时闻声,回过头来看时,见就是湖上相遇的鲍老四。不知怎的他也在这里,也会走到林中来。鲍老四见了小 翠,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道:“董小姐,今天巧极了,到东遇见, 到西也遇见。你们在此白云村里游玩吗?这位公子是谁?可是尊大人新收的门弟子?”小翠实在不高兴和鲍老四多讲话,又见他查问仁霖的来历,恐怕露出行藏,只得答道:“是的,他正是我父亲新收的弟子。”但是小翠说出了这句话,又觉有些不妙。鲍老四遂冷笑一声道:“如此看来,尊大人不是绝对不收门徒,不过像我姓鲍的恐还不配做尊大人的弟子,辱没师门,所以不收 吧。”小翠听着,脸上已露出一团不高兴的神气,冷冷地说道: “这个你要自己去问我父亲的。”
鲍老四双目狠狠地注视着仁霖,正要再开口时,只听背后树 林里脚步声,有几个短衣少年奔进来, 一见鲍老四,便带笑说 道:“鲍师父,我们哪一处不寻到?师父在这里吗?他们已将家 伙搬出来了。我们请师父同去和他们会会吧。”鲍老四答应一声。 他遂又对小翠说道:“董小姐,我们今天到白云村来,是和村子里一个武社中的师徒演习拳棒的。闻得董小姐精于此道,何妨请过去一同聚聚。”小翠忙答道:“谢谢你。我们便要回去的,恕没 有这工夫奉陪。”鲍老四讨了一个没趣,向二人狞视了一下,立刻和他的同伴走出林子去。
仁霖对小翠说道:“世妹,我瞧那姓鲍的对于我很有猜疑, 对你也有些记恨哩。”小翠点点头道:“是的,这种小人最可恶, 我父亲不收他做徒弟,他是怀恨在心而不忘的。今天我们回家 时,在我父亲面前不必说起遇见鲍老四的事,恐怕他老人家以后便要不放我们出外的。”仁霖道:“不错,停会儿知照丑丫头,叫 伊也不要说。”小翠看了一看日影道:“啊哟!我们只顾贪坐, 时候不早哩。我父亲只许半天光阴,不可违背他老人家的吩咐,逢彼之怒的。我们快些回去吧。”说着话,立起身来。仁霖只得 跟伊站起。二人遂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可爱的清溪,可爱的 桃林,走回船上。途中还听乡人争说快去看那强武社的拳术家 和丹枫村里的鲍老四表演武术啊。小翠知道这就是鲍老四做的 那一套了。回到船上时,丑丫头早嚷道:“我在船上等了好一 歇,小姐再不回去时,主人要责怪了。”小翠道:“我们快些摇 吧。”于是解缆开船。丑丫头摇橹,小翠和仁霖打桨,一路驶回 家 去 。
等到他们回至翠云村时,日已过午了。登岸的当儿,小翠又 回顾丑丫头说道:“少停你见了我父亲,不要说我们曾遇见鲍老 四,免得父亲多说一句话。”丑丫头答应一声。三人走进家门, 董祥迎着说道:“你们怎么去了这好多时候方才回来?肚子可饿 吗?”仁霖上前答应。小翠含笑说道:“父亲,我们回来得稍迟 了。游得好爽快,肚子也不觉饿。”董祥道:“我代你们饭也煮好 了,快吃饭吧。我已吃过哩。”小翠道:"啊呀,倒累父亲动手, 心实不安。”伊遂和丑丫头到后面厨房里去预备菜肴了。董祥和 仁霖坐着,谈谈湖上的风景。一会儿饭已搬出,小翠陪着仁霖一 同进膳。董祥坐在一旁看他们吃,心里好似转着一阵思潮,面上 却是笑嘻嘻的。饭后,二人因为划舟乏力,各去休息,武艺也没 有练习。仁霖坐在室中,冥想若湖上的春景,以及桃花村中清溪 白石边的情状,津津然若有余味。但他哪里知道他的父亲正喋血 于江淮之间,而未遑宁息呢?
原来忠王自从第一次回到石头城中时,一心要想攻破曾国荃 的长围之军,好挽回天国的厄运。无奈曾国荃和他部下步步为 营,绝无弛懈,实在无隙可乘,师久无功,很使忠王为之食不甘 味,寝不安枕。于是忠王想出一个计策,就是叫部伍秘密挖掘地道,埋藏了火药,去轰炸曾国荃的军队。可是曾国荃防御严密, 一见缺口,他必亲自立马堵塞缺口,部下又作殊死战,炮如雨 击。忠王的军士死伤很多,不得已只得罢攻。
两下相持日久,金陵城里渐渐感到粮食将有匮乏之虞。李世 贤便对忠王说道:“江北现方空虚,清军必不料我遽敢偷渡。不 如姑且舍弃了曾国荃,偷渡长江,袭取扬州六合,夺其粮草,再 分兵直趋安庆,攻击曾国藩的军队,那么曾国荃的清军定要分兵 往救。我们可教厄札秣陵的辅王、屯驻溧水的护王,乘虚袭击, 十九可操胜算了。”忠王听了他的献议,便在十二月里命天将洪春元和他的次子李荣发,带领精兵五万渡江。五鼓时至浦口,便 进击李昭寿的军营,一鼓而破。又攻和州、舍山、巢县,都是马 到成功。
到了明年春天时,忠王和李世贤渡过了长江,攻下江浦,又进攻曾国藩千石涧阜。但是,攻了多时,仍没有攻下,攻六合也没有胜利。忠王遂想召回汉中的陈得才、张宗禹两路兵马回援, 但恐怕道远难达,反遭清兵拦截,左思右想,毫无良计。遂仍用 李世贤的计策,渡过淮水,想要袭击清江,倒击维扬六合,然后进取通、泰二州,南连苏、杭,那么京口不击自退。京口既得, 便可通饷道到燕子矶,屯大兵于高桥、仪凤,那么军厚粮足,曾 国荃不足惧了。
这条计策当然是很好的,忠王便照着这样去做,想北上渡 淮。谁知道所过的地方都是荒墟,大军无处得食,饥渴顿踣,十 分疲乏。忠王大大失望,不得已遂分兵越过滁州,从天长那里去 击取扬州。然而那时清军鲍超的部下已破了巢县、含山,乘胜东 下。和州江浦相继告警。曾国荃又据雨花台,金陵形势更见危 殆。天王急忙飞诏催迫忠王快快还救天京。忠王大叹道:“此天亡我了!”不得已收兵东为。到达长江渡江时,恰又逢着江潮盛 涨,堤路淹没,兵行艰阻,士有饥色。况又船少兵众,秩序稍 乱。半渡之时,为满清将彭玉麟、杨载福侦悉,派出水师,半途 邀击,吃了一个败仗。忠王虽和前军侥幸渡过,而后军都不得 渡,退降清军。总计十万雄师,损折了一半。这也因为太平军在 长江里缺乏水军,而给彭玉麟等的水师在长江里占了上风,以致 行军大为不便,吃亏不少呢。
忠王回到金陵,又聚精会神地去和曾国荃对垒。虽然有一两 次小胜,可是终不能把曾国荃击退。清军的稳扎稳打、坚壁清野计划,实在使太平天国感到头痛。不知不觉又相持了数月,粮食更感缺乏,外面的路道俱被清军遮断,运输非常困难。忠王又命杨辅清、王坤书二将扼河筑长墙,浚深壕,以堵国荃,想借此可通苏州的粮道。可是辅清违命,没有成功。忠王屡次征召苏、浙各路的太平军入京勤王,但也没有一军到来。遂向天王请命道: “京师危困到这种地步,坐而待亡,何如亟起以救?仍欲请求天王御驾亲征,进兵赣、鄂,把握着上游的形势,借以号令天下。 且可襟带苏、浙,以利饷源。即使金陵有失,尚拥兵五六十万, 并躯中原,未尝没有挽救的希望。若恋恋于此危急的孤城,征调不至,粮尽械绝,这岂非必亡之理吗?"
忠王的话虽然说得切实诚恳,可是天王听了佞臣之言,无志 远出,不能接受这个奏议。而事势是不等人的,其时左宗棠、李 鸿章等清将正在积极图谋收复苏杭各郡,四方告急,争乞忠王 赴 援 。
忠王自忖坐困危城,终不是个长久之计,曾国荃的军队已有 深固的据点,难以摇动,金陵的守军数次出击,终于无效,士气 已尽摧沮,非有外来的劲旅难收夹击之功。然外面各州郡又被清军压迫,不得喘息,自保尚恐不及,何有余力反援京师呢?那么 自己不得不亲自出去走一遭。倘能攻破一二路清军,也许可以重 振颓势,然后再来解金陵之围。遂把此意和天王商议。
谁知洪秀全倚赖忠王如左右手,因为其时,以前许多亲信死的死,去的去,感觉到岁寒松柏,唯有此人了。恐怕忠王一去, 金陵坚守不住,所以不许。忠王隔了一天,又对天王说道:“假令臣不出援,那么苏杭恐怕有失,京师更形孤危,非天国之福。 不如待臣前去,可使诸将用命,安定吴越,然后收集劲旅,回来解都城之围,大事尚有数分希望。倘令臣坐困于此,内外同归于尽,如何是好!”天王总以粮尽财乏为虑。忠王乃竭家财,搜括诸家人首饰,不足时更向侍王那里凑集黄金万两,共十万金,输助与金陵守军。且嘱守军坚守勿出,再三安慰天王。然后带了三千心腹部队,离了南京,又至苏州。这一次他到苏州时,今非昔比,吴王台畔楚歌四闻。因为李鸿章在上海借了洋兵,凭着火器之利,收复太仓、崑山,直薄吴郡。那洋兵的将领乃是戈登和华尔,部下都有大炮和毛瑟枪,比了那些长枪短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李鸿章重取太仓时,便借着戈登的洋兵同行,把大炮轰击太平军的营垒,所以蔡元隆虽然勇猛,血战数次,卒遭损衄。 当太仓失陷的当儿,蔡元隆在城上屹然不动,死力守御。清军爬上城墙的都死在他的蛇矛和铁鞭之下。最后一弹飞来,把他炸为 三截,清军遂得攻入。清军既破太仓,昆山、青浦、常熟各处相继攻下,大军直趋吴门。李鸿章把克复苏州的重任委给他部下的骁将程学启,知道他必会胜任而愉快的。
程学启本是桐城人氏,幼时不喜读书,亦不事生产作业。然 性喜任侠,倜傥有大志,遐迩闻名。当太平军攻破桐城时,闻得 他的声名,四处购求。得不到他,遂掳获了他的父母,强逼他的父亲,写书去招他来降。程学启得到了他父亲的手书,不得已亲 赴军中,他的父母遂被释放。英王陈玉成见了他,非常敬爱,留 他在军中,叫他领兵。后来他得间仍去投降了清军。曾国藩和他 接谈之下,便赏识他的奇才。及至李鸿章以道员而赴援上海,曾 国藩就派程学启襄助李鸿章,收复失地。李鸿章也是非常器重他 的,叫他独当一面。等到进取苏、常的时候,李鸿章即叫洋将戈 登带领常胜军三千人,相助程学启一军进逼苏州。恰逢忠王回 救,两军便在苏州效外酣战。忠王在娄门外筑石垒长城,连营数 十里,督率部下和清兵决斗,旋进旋退。只因洋将戈登一部的枪 炮厉害,忠王多少受些影响。有一次他已将清军三千包围在金鸡 湖,本可全军歼灭,但因戈登率师来援,把大炮猛轰。忠王的部 下虽奋勇不顾,一再肉搏,无如炮火猛烈,弹烟硝雨之中,死伤 累累,忠王恐牺牲太多,只得退去。又因李鸿章别遣诸军,由常 熟还攻无锡,断绝太平军常州之援。忠王恐防无锡这条路若被堵 塞,苏城更是孤危了,遂又一面守住苏城,一面回救无锡,和清 兵鏖战于太湖之滨。连战不利,没奈何仍遁入苏城。这时候忠王 已陷于四面楚歌之境,应付非常困难,夜不能寐,日夕忧虑,哪 有心思去顾到太湖中的爱子呢?
李鸿章闻忠王在苏,清军一时未能攻下,他遂亲自赶来督 战,限期破城,攻打得十分厉害。忠王勖勉部下,誓死坚守。但 娄门外的石垒长城已被李鸿章攻破。程学启也夺取了蠡口、黄 埭、浒墅关诸要隘,水陆军三面将苏城取了包围之势。太平军的 军心不免有些动摇。
忠王麾下也只有谭绍洗的一军,都是粤人,誓与忠王共死 生,每战必出死力。而纳王郜云官以下,都有贰志。恰巧在程学 启的部下有个副将郑国魁,曾和郜云官旧时友谊颇笃。有一天,程学启正坐在中军帐里,忽见郑国魁悄悄走上前来,要请程学启 屏退左右,有机密要事奉禀。程学启不知何事,立即吩咐帐中侍 从退去。郑国魁走近程学启身畔,附耳低言了数语,程学启脸上 立时堆满一团笑容,说道:“苏州不难攻破了!你快去做吧。将 来重重有赏。”郑国魁遂退去,进行收复苏州的计划,这也是忠 王的厄运到临,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第十 一 回 诸王生异志名将杀降 单舸出围城渔翁送信
一片茫茫的大水,远望过去,天连水,水连天,浩无际涯, 这是在苏州之东,唯亭附近的阳澄湖,巨浸汪洋,素以大蟹著名 的 。
这一天,将近中午的时候,阳澄湖中驶来十数艘大帆船,船 上都是雄赳赳的健儿。到了港边,一字儿泊住。有几个人戎装佩 剑,披发戴冠,作王公装饰,走到船头上,向东边眺望,好似等 候什么人来的样子。一会儿见远远波心里白浪涌处,有一艘大船 张着双帆,如奔马般向这边驶来。靠近时,船舱内钻出一位清 将,向这边船上高声喊道:“郜大哥在哪里?”这时船上早有一人 举起一面白旗说道:“郑兄,小弟在此等候多时了。”同时清将船 舱里又走出一位头戴花翎身穿战袍的清将,和一位军装披挂的西 国将士,一齐走上这边的大船。让到舱中,正放着一桌丰盛的筵 席,请二位清将和西国将士上首坐了,然后诸王挨次坐下。
清军正与太平军对垒之时,他们在这大湖里会谈什么呢?原 来这就是郑国魁所献的计划有成功的希望了。郑国魁在程学启面 前自告奋勇,报告了他的妙计,立即去做,遣他的心腹秘密去约郜云官会晤。恰巧郜云官等本来鉴于天国形势不利,苏、常已受 包围,心志因此动摇,很想乘时反正,投降清廷,以图富贵功 名。郑国魁的使者前来约谈,明明是郑国魁有心要来劝降,正中 其意,所以就约了日子,请郑国魁到车坊镇三官庙内和自己见 面。他瞒了众人秘密赴会,和郑国魁接谈之下,意见非常融洽, 郑国魁把良禽择木而栖等语劝导郜云官,要他弃暗投明,毋昧先 几之非,他日可以共图富贵,免得兵败身危,徘徊歧路,而遭玉 石俱焚之祸。郜云官当然接受郑国魁的规劝,表示自己可以联络 几个袍泽之交,一同归降。郑国魁大喜,自幸计划顺利,遂急求 进行,约定纳王郜云官等在十三日会于阳澄湖,那边可以避免他 人耳目。握手叮咛而别。所以到了约定的日期,郜云官邀集比王 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佳,以及诸心腹将士,背了忠王 和谭绍洗,悄悄乘船到阳澄湖来和官军会谈。
清营中程学启得闻郑国魁的计划初步成功,不胜之喜,自愿 亲身前去和郜云官一谈,约定如何献城之计。左右劝他不要自己去,以为一军之主,行动须要谨慎,敌人反复无常,倘然有什么 阴谋诡计,不就要危险吗?程学启慨然说道:"我信郑国魁的话 犹兄弟之言。此次劝降,关系非小,倘然自己不去会谈,未能取信于敌,收服他们的心。我为国家计,决不能顾到一身的安危, 吉凶祸福,自有天命,你们不必为我多虑。”郑国魁也说郜云官真心归降,谅无妨碍,倘得程大人亲去,较易成功。洋将戈登在 旁,经舌人译知后,便愿一同前去,带着两支手枪,做程学启的护卫。程学启的部下又拟以舟师随从翊卫。程学启止住道:“这样办法是不妥的,我们此去和敌人会谈,愈是秘密愈好。倘然带了水师前往,惊动人民,泄露堪虞,况且敌人归降,尚是初步, 难免中途犹豫。一见我们兵卫盛役,难免不起他们的猜疑,那么大事反坏了。所以还是由我携少数亲随,和戈登、郑国魁二君同 往,可以有圆满成功的希望。况且古时关云长单刀赴会,吴人心 慑;郭子仪单骑而见回纥,胡奴诚服,岂惧敌人的反复?”左右 遂皆无言。
于是到了那天,程学启和戈登、郑国魁只带亲兵八人、水手 三人,坐着单舸到阳澄湖来会见郜云官。坐定后,由郑国魁一一 介绍,程学启便滔滔不绝地夸扬清军的战绩,说金陵被围已久, 太平军已如釜底游魂,亡无日矣。豪杰之士岂忍附于逆贼之列, 自趋末路,理当早日自拔,弃暗投明。并言自己奉李公之命,推诚相与,愿意收抚诸王,只要诸王快斩忠王李秀成的头,并献苏 州。诸王听说学启要叫他们去杀忠王,究竟忠王平日待他们很是 不薄,而且是天国中最贤明仁慈的人,都觉有些不忍,逡巡之 色,现于眉宇。郜云官便慷慨地对程学启说道:“我等亦因天国 气运已衰,所以情愿投顺。然忠王不但与我等袍泽情深,而且他 的为人,全军爱戴,毫无怨言,我等又何忍害他?所以苏州可献 而忠王不能由我而杀,还不如诛谭绍洗,较有把握。"
程学启听郜云官如此说,知道忠王尚是未可图也,遂又说 道:“忠王既不忍杀,那么斩了谭绍洗,不啻除去一臂膀,速献 苏州,由我们来擒斩忠王,也是一样的。你们归顺后,我必定言 于李公,决不相负。”又和他们约为兄弟,且指天日为誓道:“自 今以往,富贵相系,匿烟不告,必死于炮。”诸王亦宣誓道:“自 今以往,反正输诚,有渝此盟,必死于兵!”宣过了誓,大家举 杯相祝,很是尽欢,程学启又叮咛他们一番,叫他们速速进行反 正的事,随时来告,以便可以里应外合,一举成功。郜云官唯唯 遵命。程学启不欲多留,便仍和戈登、郑国魁等辞别了郜云官诸 王,回转他们的帆船,扬帆而去。左右见程学启安然归营,都惊服他的智勇。他又嘉奖郑国魁数语,把这件事秘密禀告与李鸿章 知道。李鸿章因苏州难攻,程学启既有这样好计策,可以蹈瑕候 间,很称赞他的能干,便把这件事完全交由他去办理。程学启也 要因此立功,当然把全副精神去对付静待郜云官的发动。
郜云官和伍贵文等虽然要想下手,而因忠王监督甚严,各城 门把守很紧,一时也无隙可乘。清兵仍是天天来攻打,却没有以 前的紧急了。忠王明知清兵是要久困他,而自己这边的形势确是 一天一天地变坏。若和清军长此相持,不但粮食上将要发生严重 问题,而金陵方面更是岌岌可危。金陵有失,苏州岂能久守呢? 到那时自己变成瓮中之鳖,若不束手就缚,又将走往哪里去呢? 所以他心中非常忧闷,不敢告人,恐怕摇动军心。并且他也觉得 最近诸王反都有些作战不力,阳奉阴违。万一他们鉴于形势不利 而发生变叛之心,那么凭自己的力量要去制伏他们,也不是容易 的事情,只有谭绍洗一部分的军队还相信得过,效忠不变。最好 自己要赶紧想一妙计,战胜清军一次,方可稍挽颓势呢。
忠王正在愁思,而金陵被清兵攻打益急,天王又接连不绝地 召忠王回去襄助守御大计,急如星火,于是忠王又不得不离开这 个姑苏城了。
他在动身的前一天,又想起他的爱子仁霖,很想再去会见一 面。然而兵临城下,戎马控惚,在势又是不可能了。其时孟吉老 渔翁已因清兵在郊外攻城,城外难以安居,自己也有疾病,故已迁至城中沧浪亭畔居住。忠王差人探听明白,便把孟吉请来,对 他说道:“苏州能守与否,尚在不可知之数,看来凶多吉少。而 我又须赴援金陵。现在天国的形势已受清兵的多方牵制而不能挣 扎得脱,冲破一方面以找生路。孟贤士前所献的计划本是良谋, 我也是代向天王面前陈说过,若是天王肯听我的说话,也许大事不至于这样的崩坏,我此次回去,仍要面劝天王及早冲出围城,到江西、湖北一方和清兵抗衡,否则虽有良平,无能为谋了。” 孟吉顿首道:“王爷所言甚是。天国坐困好久,长此以往,日渐 不振,这本是小人日夕杞忧的。愿王爷回京,早定大计,即使苏 州有失,尚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否则将有不忍言了。”忠王 点头道:“孟贤士的话真是金玉良言,敢不拜嘉。我即日便要抽身回京,小儿那里不能再去看他。以后请孟贤士有便时,代我转 达一声,此行无论胜败如何,我是很难重返吴下的了。烦你把我 的意思转告他,叫他千万要好好读书习武,毋以我为念。万一苏 州有失,他们的行藏更宜秘密,不可泄露,并烦转告董贤士多多教导小儿,将来我们父子能不能重见,很是渺茫的了,要董贤士 视作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些类似的话虽然我以前也说过一些,但 是此次我不能不当着孟贤士重说一遍,方使我心稍安。希望孟贤 士一一为我转达。至于孟贤士住居城内,也不甚稳妥,还不如早 些到山中去暂避。我有小旗一面,交与孟贤士,可以出入围城,无人相害,不过遇见清兵时,我就不能保障了。”遂叫左右去取 过一面小小红色的旗子,蜈蚣式的边,旗上绣着一个“李”字, 递与孟吉。孟吉受了旗子,拜谢道:“王爷的嘱托,敢不办到,小人明天便去太湖里拜访董祥,兼候王子安好。把王爷对我说的话,一一代达,然后回来迁家。小人要到石湖边去藏身了。”忠 王道:“如此很好。”又谈了数语,孟吉不敢多费忠王宝贵的光 阴,就告退了。
忠王在晚上又和谭绍洗握手泣别道:“我此去不知能不能重 来此地,苏州的事一切付与贤弟,希望你好自为之,无几相见, 以报天国。”谭绍洗涕泣而言,愿誓死守城,无有二心。忠王又 唤过郜云官等叮嘱数语,勖以大义。郜云官闻忠王即日赴援金陵,心中暗暗欢喜,知道有机可乘了。表面上仍信誓旦旦,保 护 苏城,安慰忠王的心。于是忠王在五鼓时分,瞒着外边兵士,坐 船出娄门而去。
忠王既走,谭绍洗负守城之责,可是消息不免泄露出去,部下军心大起摇动,流言纷纷。谭绍洗次日遂召郜云官等焚香设誓,以固军心。郜云官和伍贵文、汪安均等商定起事,先派心腹秘密前去通知郑国魁,转禀程学启,约清兵于夜间从齐门杀入苏城,用白灯为号。程学启得到这个消息,吩咐各军加紧攻打阊、 胥、盘三门,留下葑、娄、齐各门不攻,而暗中令郑国魁精锐二营,于夜间入城。自己亦整饬队伍,伺变而进。
可怜谭绍洗尚是蒙在鼓里,忠心耿耿,誓报天国。次日在王 府内设置香案,把郜云官等诸王以及天将范启发等一齐邀到。他 点上了香烛,立在正中,对众人说道:“忠王回援金陵,把守城 之责交托与我,勉励我们坚守此城,不要被清兵攻下。然而外间 谣言很多,士心不免动摇。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我等受天王 之恩,忠王之托,理当竭其驽骀,坚守此土,与城共存,与城共 亡,上下戮力,有死无贰。所以今天约集诸位到此,在神祇前一 同宣誓,以明此心,谅诸位都是人同此心的。”谭绍洗说毕,诸 王和将士,都默然无言。唯有谭绍洗部下二三将士表示赞同。谭 绍洗见大势不佳,便又问诸主有何异议。郜云官开口说道:“既 然忠王把守城大事托付与慕王,只要慕王有令,谁敢不从?现在 先请慕王宣誓,我们当挨次在神前宣誓就是了。”
谭绍洗以为郜云官说的真心话,遂大喜道:“纳王之言不 错。”于是他自己就走到香案前,拈了香向上面神祇下拜。当他 下拜的时候,郜云官渐渐挨近他的背后,蓦地从自己腰间掣出一 柄短剑来,很快地照准谭绍洗背心上猛力直刺下去。这是出于潭绍洗所不防的,无从躲避。郜云官手中的宝剑早直透出谭绍洗前胸,大叫一声,就此扑倒在拜垫上,站不起来,一命呜呼了。郜云官既刺潭绍洗,伍贵文、汪安均等都从身边扬出兵刃,赶上前去,将谭绍洗手下几个亲信将士,一一杀死,王府中顿时秩序大乱。郜云官割下谭绍洗的头,提在手里,对大众说道:“忠王已 去,苏城破在旦夕,我等不愿三军同归于尽,所以斩了潭绍洗, 要把苏城献于清军,谁敢不从的杀无赦!如若随我们一同归降, 将来有福同享。”众人只得服从郜云官之意。郜云官遂将王府据住,派他的部下监视谭绍洗的部队,不使变乱。到了夜里便点起白灯,大开齐门迎降。郑国魁率清军二营,首先入城,果然兵不血刃,取了苏州。明天程学启又率三营清兵,入城抚视。郜云官率众出迎,至王府设宴款待。程学启令郜云官缴上降册,检点精壮兵额尚有十万之数。投降的将领共有八人列名,就是纳王郜云官、比王伍贵文、康王汪安均、宁王周文佳,天将范启发、张大 洲、汪怀武、汪有为。程学启一一抚慰,许他们保奏为官。
杯酒欢叙之余,郜云官等遂要求程学启代他们请求李鸿章, 授给总兵、副将等官,署其众为二十营,仍屯扎在阊门、胥门、 盘门、齐门一带,并要求暂时不要他调。程学启见郜云官、伍贵 文等虽已投降,而衣饰仍旧是太平天国的服饰,头发也没有剃, 恐怕若不允许,即将有变,不得已伪为许诺。郜云官等大喜,以 为一样可以升官发财,也就安心听命。
程学启暗暗驰至李鸿章大营,把郜云官请授总兵的事,以及 自己的意见告禀,就是要请李鸿章把这八个降将一起杀掉,以除 祸根。李鸿章听了程学启的话,以为杀降不祥,且恐嘉兴、常州 那些太平军将领听得消息之后, 一致坚守,再也不敢投降清军 了。程学启却极力陈说道:“郜云官等向我军投降,也是一时的摇动,他们部下完全没有分散,综计其数尚有十万之众。况且他 们要求暂时不要他调,屯驻在苏城。若然准允了他们的请求,万 一我们的军队北攻常锡的时候,他们又听了他人的怂恿,猝然之 间,向我们倒戈起来,那么我军不要大大地受其影响吗?他们这 些人总是欲壑无餍的,倘然现在准如其言,授了总兵、副将等 职,他们得得太容易,再要升官而有请求时,我们答应他们呢, 还是不答应?岂不是麻烦的事吗?所以由卑职通盘筹算,还是趁 此时候,杀了他们的好。宁我负人,无人负我。杀八人,而全数 百万生灵之命,不是此善于彼吗?人责鬼谴,卑职甘愿身当。大 人若不从卑职之言,那么请大人自己去办,卑职不敢与闻军事 了。”李鸿章听程学启说得如此坚决,想了一想又说道:“既然你 有这样的主张,任你的意思去办也好。但须慎之又慎,秘之又 秘,不要误了大事。”程学启微笑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定可把 这事办妥的。”遂别了李鸿章,重又入城,同郑国魁设宴,答请 郜云官等八人。对他们说,自己业已请求李鸿章, 一切都已许 可,公事已行,不日即可实授,但请受封的八人明天都要到城外 大营中去参见李鸿章,听训谢恩。郜云官等见程学启十分热心, 自然不疑,大家同声答应。
到了次日上午,郜云官、伍贵文等一齐戎装来见。程学启便陪伴他们出城,来到大营,李鸿章已在那边等候了。程学启引见已毕,推言有事他去,先行告退。李鸿章既见八人,慰劳周至, 所说的话和程学启转告的无异。郜云官等私心安慰,不防有他。 李鸿章便命摆上酒席,在帐中宴请八人,而吩咐随来的人一齐到外边去饮酒。
酒至半酣,忽有一员武官入帐,称有公事,要请李鸿章去核 夺。李鸿章遂请郜云官等稍坐,自己一去便来。李鸿章走后,郜云官等依然很高兴地喝酒,但是等候良久,不见李鸿章回入帐中,大家心里不免有些狐疑。郜云官正想如何告退回城,忽闻外面炮声连响,大家相视色动,连忙各立起身来。但是回顾从者都不在身旁,而营门已闭,欲出不得。郜云官惊呼道:“事态不佳, 我们快快走吧。”正要拔步,营门外喊声火起,有清兵二百余人挺着长矛和大刀,一齐冲入。八人大惊失色,仓促间不及抵御。 郜云官首先对清兵说道:“你们休要误会,我等愿见程抚军,唯命是从,何故如此?”郜云官话犹未毕,胸口已中一矛,立刻扑地。伍贵文顿足叹道:“我等悔不在阳澄湖中杀了姓程的,今日反为竖子所卖!”大家赤手空拳和清兵力抗,然而一一都被清兵刺倒,割了首级。
那时程学启正在娄门,候着炮响,立刻骑了马,自娄门外驰 入郜云官所据的王府,假着郜云官的令篆,召集太平军中诸桀黠 的将领数百人,都到府里来会,伪称有要事面授机宜。等到众将 来时,伏甲拥出,把他们一起杀光。又立出命令,把清兵去监视 太平军,一营一营地分别缴械。太平军又是出于不意,都慑服听 命。程学启传令抚慰,安定城中秩序,把郜云官等首级号令在城 头,说他们的罪状是图谋不轨,心怀反侧,所以诛杀,其余的一 概从宽不论。到了明天,方请李鸿章入城,点阅太平军投降各部 队。凡是老弱之辈,和丁壮愿归农的,悉数资遣回里。能战的愿 附的,编人营伍。又将太平军将领所挟的资财积粟,一齐抄没, 分赏诸士卒,然后苏城军民之心,大为安定。李鸿章当然嘉奖程 学启胆略胜人,办事果決,上章保奏他的功劳。但是郑国魁因为 自己劝降了郜云官,而郜去官等八人受诛,心中不免有些神明内 疚,以为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大为抱恨,竟亦仰药自 尽。程学启深为惋叹。还有那洋将戈登,知道了这个消息,以为当时招降郜云官诸人,自己亦有份的,现在程学启不重信义,大杀降将,是极不人道之事,所以怒气勃勃地亲自赶到程学启那边去,指着程学启痛骂一番。程学启分辩数语,戈登从腰间拔出手 枪,将要对他开放,幸被左右抢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 劝开。起初戈登和程学启每逢出战,必在一起,结为异国昆弟, 从此以后,誓不相见。后来清军攻打嘉兴的时候,程学启搭了浮 桥渡河,亲冒矢石,挥众攻城,忽然城上开炮,一弹击中他的左 脑,当场晕厥,被左右救回。医治后,仍因中伤过度,发病而 死。有人说这是杀降的报应,这却不能凭信了。
苏城既破以后,李鸿章的大军直扑无锡、常州,苏城也渐渐 安定,忘却了战事。但当苏州将破的前一天,老渔翁孟吉奉了忠 王之命,仍坐一叶单舸,带着小旗出城,到太湖里去访问仁霖和 董祥父女。仁霖在翠云村早已闻得清军攻城紧急噩耗,风声鹤 唳,一夕数惊,心中便十分忧闷,暗暗祝祷上苍,保佑他父亲可 以击退清兵,转危为安。小翠见仁霖悄然不乐,也知仁霖为了苏 州的被围而寝食难安。心里暗想我父亲既有这一身好本领,为什 么老是隐居在这湖上而不去相助着忠王,芟夷大难,以解倒悬 呢?假使父亲能出外从戎的,那么自己年纪虽轻,亦可随着父亲 去和清兵喋血酣战,立些功劳了。所以伊乘隙向伊父亲探听口 气,颇有怂恿董祥出去效忠天国之意。董祥却微叹道:“目前太 平天国的形势日益败坏,已到了不可收拾之势。当他们兴盛的时 候,我尚且鉴于诸王骄奢荒怠,不能成事,而韬光匿彩,隐居在 此,不肯为他们用。到了现在的局面,我还肯出去胡乱从事吗? 至于忠王,当然是仔肩在身,不容他诿责,努力干去,不顾成败 利钝了。忠王不以常人待我,我既不愿参与天国之事,只有竭我 能力去抚养教导他的爱子,这就是我之所以报忠王了。你们儿女子安知我的心事?”董祥说罢,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在此间落落寡合,唯有孟吉老渔翁是我的知己朋友,他知道我,我知道他, 他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思。只是近来他好久没到此间了。听说他患 过疟疾,未曾全痊,我十分惦念他。正当攻城杀将何纷纷的时候,他住在附郭之地,是不甚稳当的,我为了这个缘故,前日瞒了你们,冒险往那边去,探询他的行踪,方知他已迁避到城里去了。城门上把守严密,出入不便,所以我就没有进去而折回的。 然而我想苏城形势终是岌岌可危,孟吉迁到城里去,也不足恃的。假使一旦苏城有失,他家岂不要受兵灾吗?”小翠听了父亲的话,也代孟吉杞忧。
当他们忧虑之时,忽然孟吉来了,他们如何不欢喜?连丑丫头也嘻开嘴笑了。大家相见后,董祥便请到书房里去坐。丑丫头献上香茗,大家对他格外殷勤。董祥开口问道:“我正在思念你们一家是否无恙,因为我曾到半塘桥那边去探听,知道你已不在那里了,叫我到哪里去寻你呢?难得你来了,很好。你们是不是迁在城内?那么你又怎样出城的?据小弟的愚见,孟兄还是搬出城来避居吧。贵体又怎么样了?”孟吉道:“承蒙垂念,不胜感谢。小弟就是为了疟疾尚未痊愈,便于请教医生之故,所以暂避城中的。现在我们这边形势很是不好,小弟也想迁出吴城了。” 董祥道:“是啊,你当早早迁避,迟恐不及。”小翠也说道:“孟老伯搬到我们这里来一块儿住吧。”孟吉笑笑道:“多谢姑娘的美意。我也许要住到石湖边上去,那边有一个老农,和我很熟识的。”董祥道:“这样很好。”仁霖在旁忍不住启口问道:“仁丈从城里来,可知城中虚实如何?究竟能不能久守?我们十分悬心。” 孟吉连忙说道:“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此来是奉忠王之命,特地问候你们的。”董祥、仁霖闻言一齐惊异,忙问其故。孟吉便将忠王叮嘱他的话,向仁霖、董祥二人一一说了,二人皆为感动。 董祥道:“小弟已受忠王之托,当生死以之,决不有负忠王的。 忠王为国辛劳,忠肝义胆,可泣可歌,但愿他早早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击溃清军,这是我日夕盼望的啊。”仁霖知道他父亲又回金陵去了,也代他父亲殷忧。听了孟吉的话,更自勉励。又谈谈苏州近来的形势,大家都以清兵势盛为忧。更因清军借了洋兵, 仗着枪炮厉害,每战辄胜。戈登这支军队尤有常胜军的名号,这样太平军更是吃亏不少。
这天孟吉被董祥等留下,又预备了酒肴,晚上围坐畅饮。仁 霖心事重重,酒量大减,喝得不过一杯多些就醉了。小翠扶他 去 睡 。
次日孟吉别了董祥等三人,坐船匆匆回去,准备将家人迁 出。谁知忠王已去,城中顿时闹出了反正的一幕把戏来?孟吉知 道后,更是慨叹。身体也觉得有些不适,连忙扶病移家,把一艘 船载往石湖去。出城时候尚是平安,谁料行至中途,忽遇一队清 兵,把他们拦住,上船搜查,搜出了忠王所赠的那面小旗,便诬 言孟吉是太平军中的余孽。孟吉分辩了数语,触怒清兵,清兵便 把他家人一起杀害。乱离之中连董祥也没有知道消息,直到后来 董祥再三向人探听,遇到了当时摇船的舟子,方才得知孟吉遇 害。董祥不胜黄垆之痛,为了这事有数天悲思未杀。仁霖、小翠 也为之唏嘘太息。他们因为苏州已被清军所得,心中惴惴然防备 着,所以匿居不出,以免被人注意。仁霖舞剑读书之暇,常要思
念他的父亲。当然这时候忠王正在金陵围城之中,艰苦支撑,其 困难有加无已,无异到了山穷水尽之境,有志之士所当扼腕同叹的 。
第十二回 孤城困守妙计欲回天 末路奔波贤王终授命
忠王李秀成回至南京后,觉得金陵守军锐气日渐消失,粮食 亦大感缺乏,形势更是不支。他见过天王后,愁眉相对,几如楚囚对泣。天王对他说道:“孤自创业以至今日,从未有艰困像现在所处的境地,诸将多不足恃,唯赖卿一人,为孤支持此东南半壁了。”忠王顿首道:“臣受天王洪恩,敢不粉身糜骨以报知己。 所可虑的是京师被围日久,而苏杭形势又是岌岌可危。臣既要在外面调遣各路军队,又要捍卫京城,恐怕驽下之材终有陨越之忧,不足上负天王的厚望哩。”天王道:“孤以前也曾东征西讨, 亲冒矢石,很欲为天国奠永久之业,拯人民于水火。无如近年困 守京中,暮气日重,环顾左右,可付专阃之任者,只卿一人。所以只要卿一走,孤便彷徨无计,失其凭依。唯望卿施其旋乾转坤 之力,使天国转危为安,卿就是开国第一功臣。”忠王涕泣而言道:“臣敢不尽力做去,成败利钝,匪所逆睹。但望天王也能够俯察臣言,听其一得之愚,这就是天国的大幸了。”忠王说这几句话,无非因为天王恋恋于孤城,不肯采纳他以前的建议,早谋远举,以脱于困。谁知天王始终不能听从他的嘉谟嘉猷呢?
忠王退出后,又和心腹诸将领商讨一番军国大计。众人也以 为天王在这个时候,不宜长困围城之中,坐而待亡。乘敌兵尚未合围之际,尚可完师突出,以图楚赣,重行驰骋中原。忠王见诸将都有这意思,遂决定要在天王面前乘机再行进言,力劝天王出 征。他又苦思焦虑突围之计,只因曾国荃防守严密,无隙可乘。 江北、江南又是此路难通,而东南形势更是一天一天地恶劣,实在一时想不出什么良计。虽曾激励诸将和清军力战数日,却仍占不到半点便宜。
一天他正在私邸处理机密,忽然苏州失守的噩耗报至,他大叫一声,几乎晕倒过去。且知郜云官等倒戈降敌,杀了他心腹大将谭绍洗,心里悲痛万分,不觉呕出数口血来,摇头叹道:“苏 州一失,大事去矣!”因为他知道苏州驻兵不可谓少,北连常、 锡,南接杭、嘉,是一个绾毂之区,军事的枢纽。所以自己设有重兵,也是清将李鸿章急欲争夺之地。现在苏州已失,不但常、 锡可危,而浙省诸郡失却联络,恐怕士心摇动,更将不支了。忠王忧心殷殷,终日不欢,既又思念到太湖边上的爱子,不知他们此刻作何光景。仁霖年事尚轻,当然要惴惴惊恐,想董祥勇武深沉,他一定能够镇静应付,不负我托的。自己今日到了这个地步,只有全心全力为天国做最后之挣扎,也顾不得自己的家人了,家人见他这个样子,无不忧虑。三姬薄氏更是担忧,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忠王卧病了一天,天王已派人来慰问,诸将领亦来探望,忠王反觉麻烦,所以次日强自起床,照常治事。且谒见天 王,对天王说道:“臣不愚冒昧,要将以前一点揣见贡献于天王, 务请垂听。因为现在我们天国的形势一天不如一天了,苏州已失,杭州危困,百万大军牺牲于外,陈炳文、汪海洋等屡战无 功,处处粮缺,所以京都一隅,断难久持。臣虽欲苦心支撑,而已感觉到智穷力尽,无以为谋。唯有力请天王俯察愚忱,毅然亲征,冀可挽回大局。陛下倘然在外,那么以臣等夹辅之力,尚能腾骞天际。若困守危城,无异鸟处笼中,虎伏于栅,坐待食绝, 这是万万不可的。臣为天国计划,也只有这个办法,方是生路。 前已请求陛下允诺,无奈陛下太审慎了,不肯听从。今事已急迫,不容犹豫,千祈陛下当机立断吧。”
忠王这一席话说得非常痛切而恳挚,无奈天王洪秀全终是不听。忠王又奏道:“陛下若一定不肯离开京都,那么请求下旨令太子与二殿下监军,臣奉太子以询诸军,尚可收拾人心,以图进取。万一京师不幸,臣奉幼主以图恢复,唐肃宗灵武之事,或尚有效。”忠王如此陈言,可谓一吐骨鲠,完全为国家大事着想。 假使天王听了他的说话,放弃金陵,突围而出,到了江西,重振旗鼓。再夺武汉,仍可控制形势,北窥中原。那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太平天国何至即刻瓦解呢?无奈天王终是不省,迟疑不 决 。
忠王退朝之后,忽报燕子矶、高桥门、九状洲、江东门都已失去。忠王只是摇头太息,传令守城诸将亟宜加紧守御,不得轻易退却,凡有无故退后者斩。隔了一天,又得谍报,知杭州、无锡、温州、台州、衢州、海宁各处相继失陷,陈炳文等飞书告急,促忠王驰救。忠王虽欲出去调排,而天王益发不放他走。城中士民男女老少,听得忠王要到外面去的消息,大家发生恐慌, 每天至少有数千人跑到忠王府邸大门上来,焚香跪求忠王不要离城,因恐忠王一去,这岌岌可危的京城立刻就要被清军攻入了。 忠王迫于环境,无可如何,只得死守于此,以待同尽。那时外边的诸王纷纷请求忠王出行而不得许准,于是大家又都失望起来。 接着常州、丹阳、嘉兴都又失去,忠王知道大势已去,苦于无计可施 。
李鸿章既已收复了苏、常各处,乃亦进兵金陵,和曾国荃取 得联络,合围孤城。此时的金陵真的可说得是孤城了,外面一个 救兵也没有,各路守将都被清军围攻,自顾不暇,而冀王石达开 又远在川边,好久不通消息了。城中所留的精锐已丧亡了不少, 粮草也大大缺乏,因各路的粮道都已被清军截断,没有粮船可来 了。城中人民渐渐地掘取草根树皮把来充饥。幸亏将士们尚能一 致死守,所以清军虽然日夜攻城,尚是无隙可乘。忠王日夜登 牌,用温和的话安慰他的部下,杀了他自己所坐的爱马给士卒们 吃。士卒敬爱忠王,所以虽然常不得食而无怨言。
一日清兵攻城,十分紧急,忠王在城上指挥军士们死守勿 退。清兵用云梯爬城的都被城上放下大石辗毙,死伤不少。太平 军受伤的也很多。忠王立在城墙边,有一流矢射至忠王面前,恰 被忠王的侍卫用刀击落。左右劝忠王稍退,忠王勃然怒道:“现 在是什么时候?我早已有令,无故后退者斩。我既在城上督师, 死生有命,何畏之有?我若一退,大家都将有退缩之心了。我宁 死于此,你们不要陷我于不义。”
清兵攻城益急,矢如飞蝗,且有许多火箭射上城来。幸兮天上忽然推来许多乌云,狂风骤起,大雨倾盆而下,于是清军只得停止进攻而退去了。忠王在雨中淋得衣服尽湿,方才回邸去休息。途上见部下鹄立水中,忠王遂对他们说道:“孤不德,致使你们都在此遭难,孤心里实在不忍。现闻曾国荃设局招抚难民, 你们何不往那边去求生呢?”众人都道:“王爷捐躯以卫社稷,我们怎敢逃生?义当从王爷同生死。”忠王听了,不觉泪下。回去后,吩咐邸中悉出金珠首饰以劳士卒。可是士卒们往往拿了金银珠宝而无处得食,托在手掌中痛泣。忠王又闻人民因为得不到粮食而自杀的,每天有数百人之多,恻隐之心,感伤不已。遂向天王请命,每日定一时刻释放难民出城。天王起初不允,后经忠王再三请求,遂允开放难民,容他们逃生。可是城里惊慌的情形有加无减。天王忧愤成疾,病情日重,双足暴肿,到了这个地步, 方悔不从忠王突围迁都之言。他挥泪对忠王说道:“孤恨不早听卿言,致有今日,孤死不足惜,其如天国何!且卿等赤胆忠心, 相从已久,孤不能护持卿等,累卿等至此,悔之无及了!”忠王亦相对执澜。
在这时候金陵已被清军包围得重重叠叠,各路均断,无处可 以突围。城中兵力亦已日损,远不如前,所以虽有忠王之智,也 有到了山穷水尽、无可为力的境遇了。天王的病日渐沉重,环境 如此,也不容他不死,到底在甲子年四月里宫车晏驾,遗诏进忠 王辅国君师,兼通天大主师,托孤于忠王。那天王享年六十有 五,一世之雄,如此结局,令人可叹!
天王既卒,忠王秉承遗命,辅佐太子真福即位,那时的真福 也只有十六岁呢。一切军国大事都在忠王的仔肩,日综政务,夜 则巡军,寝食俱废,憔悴骨立,比了当时的诸葛武侯更是处境艰 危,劳瘁万分。那时曾国荃一心要攻下金陵,这个大功万万不肯 让他人得去的。别的方法没有奏效,只有从地道着想了。他开了 十余处地道,已坏其五。有一处是从南门穿河底而过,历三年始 抵城下。但是忠王令锐卒缒城而下,横凿涨濠,去截断地道。后 来曾国荃纳入火药万斤,猝然轰发,山摇地动,幸亏忠王早已凿 濠,泄了气势,所以城墙震坍得不多,而清兵知城中有备,也不 敢猛扑。忠王赶修城垣,加意防范。
那时扶王陈得才自汉中挟重兵趋京解围,扬言有百万之众, 也是忠王想法召来的,欲解金陵之围,前锋已抵英霍。忠王自然每日延颈跂足,盼望这支兵来解围。城上所架设的大炮,因火药 已尽,亦不能开放了。曾国荃料知城中药尽,炮不得燃,遂令部 下在太平门外堆积了蒿秫,成一覆道,直达城下,明掘地道,七 日而成。忠王察知敌情,也令士卒在城内穿凿地道,以便截击。 但士卒大都饿不能起,忠王没有办法了。知道明晨地道必崩,围 城可危,遂选死士三千人,在五鼓时缒城而下,突击清兵。守地 道的清兵狼狈退去。太平军既夺地道,便四散去觅食,可是药引 未曾拔去。曾国荃得到消息,登到钟山上去俯瞰形势,计算必可 成 功 。
恰巧城内有几个天王旧时的宠臣,松王陈得风、吏部尚书朱 兆英等,他们妒忌忠王独揽大权,自己失势,又因天王业已鼎湖 龙去,顿怀二心,暗暗向曾国荃通款输诚,愿降清军,把此事泄 露出去。待至午时,地道大崩,城墙倒陷,清军大呼冲入,宛如 天崩地裂,江倒海啸。城内饿羸的太平军难以抵御,自然阻遏不 住,秩序大乱。诸王也各自为战,死战的也有,逃命的也有。章 王林绍璋投河而死,顾王吴汝孝投缳而死。
忠王率领心腹将士百十骑,驰突堵御。可是大厦已倾,一木 难支,哪里有效呢?他知道金陵已不能保,连忙驰入宫去。只见御林军已四散逃亡,宫门大开,无人驻守。宫女们纷纷逃出,有许多妃嫔奋身跃入御河,军民男妇也争相投河,一霎时河中死尸堆积如桥,流水为之不通。那天王的王后赖氏,一手携着幼主真福,背负一剑,踉跄趋出。忠王连忙上前拜见。赖氏一见忠王, 挥涕说道:“我正要寻找忠王,难得贤卿来了,很好很好。唉, 天王创业一生,今竟覆亡,这岂是天意断绝我们洪氏吗?”说到这里,又指着真福对忠王说道:“此子幼弱,今以付卿,赖卿保护出险,洪氏之幸,他日若能复仇,我死也瞑目了。”忠王跪在地上说道:“臣敢不竭智尽力以报先王,请娘娘放心。万一不济, 则以死继之,臣决没有二心,可誓天日。”赖氏点点头,反身投入御河而死。忠王遂救了幼主出宫,扶上马,一同驰回邸中,拜别他的老母,不由放声大恸。他的老母对他挥手说道:“你已以 身许国,尽忠不能尽孝,快快护着太子出城去吧。”等到忠王回 身时,老母已向床头投缳。恰逢忠王的兄弟世贤奔回,一见这情状,忙救下老母,回顾忠王大呼道:“兄护幼主,弟护老母,努力冲出围城,生死听之天命。”遂会合着匆匆出邸。
忠王想要突出西门,世贤劝道:“西门水险,恐不可渡。”忠 王不听,将至西门时,清军大至,不得已折向南门,急急赶路。 但将进南门,忽见许多清军又已缘垣而入,埤蝶皆满,喊声震天,自己方面正有一小队孤军尚在那边做困兽之斗,殊死不退。 忠王遥看着,不由太息流涕。遂又转道赶西门,刚至半途,遇见兵部尚书刘庆汉率十数骑驰至,对忠王说道:“王爷速登清凉山, 聚残卒数千,方才可以杀出城去呢。”世贤道:“我们可从缺口突出,他们必不防备的。”忠王听了世贤的话,遂向缺口处冲去。 但遥望敌兵甚众,自己兵力寡薄,恐难幸免,不得已又冲向北门。然那边清军布满,火杂杂的声势甚盛,自己如何冲得出呢?退至鼓楼,天色已暮,忠王十分焦虑。世贤道:“昏夜中敌人不知我兵多少,不如仍冲缺口,较易杀出。”
忠王以为世贤之言不错,遂解下黄带,令刘庆汉缚于竿上为 号,拥护幼主居中,忠王率勇士数十,跨马当先,向缺口处悄悄 地行去。恰逢一清兵正从民家抢掠而出,肩上累累然地背了许多 东西走来,被忠王部下擒获,夺去其物,解到忠王马前来。忠王 遂向清兵问明白了口号,然后把他一刀杀却。黑暗中掩至缺口 处。前有清军守着。忠王叫部下说了口号,赚出缺口,然又为城上兵望见生疑,派一队人马追来。忠王等且战且却,沿着城边奔 向孝陵卫,掠过钟山的山腰,侥幸没有遇见一兵。黎明时众人入 街饱食而行,背后却没有一个追兵。将到下坝的当儿,天色将 晚,部下忽有一将是从鄂省来的,姓吉名庆元,当众提议道: “现在势已急迫,沿江清军甚多。我们除幼主外,其余的人都要 剃了发,方可前行,以免耳目。”众人都赞成此议。忠王闻得这 话,遂对左右说道:“此议若行,完了!一剃发后,人人便可各 自逃生,叫幼主一人怎样办呢?谁献此谋的当斩!”吉庆元等遂不敢再说。
及至下坝,见有清兵一营屯扎在桥下,世贤向忠王献计道:“前面桥上已有敌兵把守,其数虽然不多,我们是败残之卒,恐怕杀不过他们,不如伪降,出其不意,突然袭击,方可过去。” 忠王也以为然,遂使一人前行,先到清兵营中去报降,使清兵生懈怠之心,自己部下却列队而前。清兵不知有诈,刚在欢喜,不料太平军将近清营百步外,突起掩击,清军大败而走。忠王等方才护着幼主,脱出难关,跑了三百余里,所过之处,都很荒芜,无所得食。途中又遇堵王黄文金的败军,合在一起,总数不过七百余人 。
忠王和世贤文金一度商议之后,径奔湖州。但是走得不多路 时,突然杀来一队清军,把他们围住。忠王率众冲突,逃出重围 时,身边只有九骑,和世贤幼主等失散了。忠王仰天大叹道: “我受天王遗诏,护持幼主,逃出围城。方拟卷土重来,兴复天国,谁知在这里仓促间彼此失散了?我死后尚有何面目见天王于地下呢?”遂于马上,拔佩剑即欲自刎,却被左右劝住,夺去他的佩剑,说道:“幼主有世贤和二殿下等一起,他们或能保护无恙,我等且到了湖州探听消息,再作道理,也许他们会和我们同时到达呢。”忠王听了这话,又叹了一口气,便和部下九骑先至 方山,白昼不敢行路,恐遇清兵,匿伏在山庙之中。
这时正在六月中,天气酷热,忠王在庙中解去腰带,坐树荫 中纳凉,在他那条腰带上,嵌着宝珠十数粒,价值十余万金,挂 在树枝上,及至天暮下山之时,匆匆间忘记了那条带。下水水道 纵横,若蚁旋磨,他们曲折盘旋到天明,方才得路。见河旁有一 小船,只容三骑,他们遂分三批渡河。忠王因为正要便溺,遂让 部下先渡。那小船一来一往地载了六骑过河,但是有一个舟子十 分黠巧,觉察他们正是太平军的余孽,遂假说力乏,去找伙伴代 他摇船。一到村中,鸣锣聚众,村民纷集,听那舟子报告后,大 家为自卫计,各带刀尺钉耙,一拥上前,把那已渡河的六骑一齐 围住。六个骑兵怎敌得过许多乡民,抗拒了一会儿,都被乡民结 果了性命。
忠王在对岸瞧见后,知道不妙,和身边的三骑一齐跨马南奔。众乡民渡过河来奋勇追赶。忠王苦不识路,走入死浜,回旋不出,追赶的乡民已渐渐逼近。他遂和部下三骑士弃马步行,伏在泥草中,希望可以躲过。乡民早已瞧见他们的影踪,见草长没胫,知道他们必然伏在草间,遂向草中搜寻。忠王再也不能避免了,遂和三骑士挺身而出。骑士挥动宝剑,要向乡民猛斫。忠王 摇手止住道:“这是天意要亡我,不干他们的事,休要伤害良民。”众乡民中有个姓濮的,以前曾在忠王出师时供荷担之役,所以认得忠王,忙跪在忠王面前,大声说道:“这位就是忠王,平素爱护我们老百姓的,非他人可比,我们不可加害贤王,当护送他过去。听说湖州、广德之间,王爷尚留有大兵屯驻,我们何不送忠王到那边去呢?这位真是贤明的王爷,我们切不可害他。” 众乡民也知忠王平日爱民如子,都和他有好感,所以齐声说“是”。忠王听了,暗暗欢喜,连忙扶起姓濮的,温语道:“你们既有好意,我当重重报酬,他日可共富贵,只要你们好好引路, 送我出境,不要在清兵前泄露一点风声。”众乡民自然答应,遂 引导忠王渡河过去。行得不到一里,忠王忽然想起他的腰带遗忘在山庙中,遂叫姓濮的去取,取得即以此带酬谢乡民。姓濮的欢欢喜喜地奉命而去。谁知他到得山上庙中时,那条宝贵的腰带已被别处的乡人取在手里了。姓濮的向他们理论,乡人不服,彼此互哄,遂给官军知道,把那腰带夺去,却又逼着姓濮的说出忠王行踪,立即派出骑兵五百人,押着姓濮的旋风般地追来。
忠王在途中见背后尘土大起,知有追兵,连忙向斜刺里逃走,急急忙忙又和骑兵失散,身边只有一骑,山径中又迷了路。 遇见樵夫八人,内中有两人认得忠王,上前拦住道:“来者莫非太平军中的忠王吗?”忠王知不可赖,遂直承道:“我就是忠王, 兵败至此,但平日待百姓不薄,从不妄戮一人。你们倘然有良心的,只要导我至湖州,愿以箧中三万金为酬。”一边说,一边指着他身后骑兵背上负着的藤箧。樵夫中间有一半人情愿放忠王过去,有一半人却很想擒获忠王。见那骑兵在旁挺着宝剑,怒目而 视,他们也不敢造次下手,遂请忠王到前面一个村子里去进食, 然后启行。
那村名唤涧西村,樵夫就是村中乡民。他们把忠王留在家 里,杀鸡做黍,好好款待。背地里商量道:“我们若把忠王导至 湖州,得金与否,还是在不可知之数,而且途中难免危险,我们何不把他缚住了,献于大营,那么忠王藤箧中的金银尽为我有, 且可得重赏。”于是他们决定要擒住忠王去邀功了。
八人中间有一个姓陶的,因为有一个族人在太平门外李臣典 营中服役,遂要去那里密告。又畏骑士勇猛,遂在酒中放下迷药,给二人喝。忠王不知阴谋,果和那骑士一同玉山倾倒,而被 乡民缚住。姓陶的大喜,立即往太平门外报告。他走过钟山时, 忽遇见一个同乡人,是在提督萧孚泗营中做伙夫的,留住姓陶的 到他营中去叙谈。姓陶的把这事露出来,那伙夫便去告知萧孚泗 的亲兵。那时萧孚泗驻营钟山,恰巧他正在营中,经亲兵去禀告 了,他知道后不胜之喜,立刻命伙夫留住姓陶的在营中,饷以酒 食,雅意系维,千万不得放他去李臣典那边报信。萧孚泗自率亲 兵百余人,驰至涧西村,把忠王和骑士双双擒住,可怜忠王模模 糊糊的尚如在梦中呢。至于忠王所带的金珠也都被萧孚泗强行没 收而去。萧孚泗回营后,将要把那姓陶的杀却,以灭其口。伙夫 不忍,暗暗告知了姓陶的,给他一匹良马,乘夜逃去。后来萧孚 泗把忠王解送到曾国荃那边去,得了大功,膺一等男爵之封,哪 知他完全是攫夺而来的呢?
曾国荃既得忠王,把他监禁起来,要他招供。忠王在狱中作 书,尽写其事,凡十日方才写毕,卒不屈被害。忠王殉节时,人 人都为他痛惜,没有一个人说他的不好,可以说得青史留名,忠 王虽死不死了。
那忠王的弟弟李世贤自和忠王分散后,奉着老母和幼主,奔 至广德,和黄文金同攻湖州,取了湖州城,世贤劝黄文金离湖远 去,很慷慨地说道:“现在京都虽失,幼主尚存,江南侍王、堵 二王部下合汪海洋的士卒,尚有三十余万,而江北也有扶王、尊 王,合了张宗禹兵,尚有六七十万,共计百万,犹足以横行天 下。所以我们快快和侍王、汪海徉联合,以厚声势,奉幼主为号 召,直捣湖湘,进取长沙,联合汉中陈得才之兵,大兵可集,然 后疾趋关中,取咸阳,可成中兴之业,岂非比徒守在这里好得多 吗?湖州非用兵之地,稍借以立足则可,否则死守一隅,徒糜时日,清军一集,大事不可为了。”
世贤的话虽然说得很明白,无奈黄文金不肯听从,世贤也奈 何他不得。及闻忠王被擒,世贤终日痛哭,以为天亡太平,失此 擎天之柱,三军无不哀泣。后来左宗棠率大军掩至,黄文金率师 迫战,中炮而死。太平军败退,湖州失陷。世贤奉真福逃至徽 州,又遇清兵,二殿下亦战死。真福一路奔避南下,到了福建延 平府白水寨,部下散失大半,只剩一二千人。清将席宝田又在后 追至,夜半突击。真福仓促之间,独自逃遁,又和世贤相失,匿 在山中,要想投奔汪海洋。而海洋部众又败于清军,纷纷奔窜。
真福在山中藏匿了三日三夜,无所得食,脚上也没有履穿, 勉强走至山下,两足起泡,坐地啜泣,等到海洋军过时,真福已不及赶上。次日有难民数千迤逦奔过,真福不得已跟了他们同 行,杂在难民队里,流转经月,误投清营。忽逢见一人曾在他叔父仁政那里牧牛的,识得真福,引见营官苏元春,席宝田闻知, 使人持令来取,送往江西巡抚沈葆桢处。沈葆桢因为曾国藩已奏洪氏没有遗类,现在忽得真福,恐怕这事要发生困难,遂暗地里把真福杀死。也有人说真福逃到岭南去的,没有遇害。至于李世贤却匿民间,奉养老母,隐居不出,未为清军侦知,因此尚得终老天年。然而太平天国的事业也就此消灭了,有志之士当然要同声慨叹!岂知忠王尚有一位后裔,隐匿在山明水秀的太湖边,他日正有一番石破天惊、笳声剑气、可歌可泣的事迹演出哩!
第十三回 杜门养晦怪客窥人 借酒浇愁病魔为祟
自从苏州失去以后,李仁霖匿伏在太湖边上,更是忧心忡 忡,不但为了自身的安危,而多顾虑,更因天国的存亡,实在千 钧一发,不寒而栗。董祥虽非天国一方面的人,对于天国的倾 覆,当然没有任何责任,可是他和忠王感情很厚,且十分敬重忠 王的为人,自然不希望忠王有如末路重瞳的一日。平常时候鉴于 天国种种军事上的失败和政治上的乖谬,觉得天国的前途,实在 黯淡得很,难有成功的可能。现在目睹太平军节节失败,苏、常 沦陷,京师被围,宛如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虽有忠王一人,亦 复何济?不幸而言中,天国的命运,快要告终了,那么自己对于 贤王所托的孤,又当如何小心翼翼,保护着他成人呢?然而孟吉 老渔翁又已惨遭杀害,自己踽踽凉凉,更无侣伴,心中未免更是 感觉到萧飒。所以除了教授仁霖和小翠剑术以外,终日唯以曲蘖 自遣,常在醉乡中过光阴。
小翠却仍是一味娇憨,博老父的笑颜,逗引仁霖的喜欢,解 除他的忧闷。仁霖尽心学习,所以他的剑术真像百尺竿头,蒸蒸 日上。董祥见仁霖的武术大有进步,这一点稍觉足以慰情,但到后来曾国荃陷金陵,小天王出走的消息传来,大家对于天国,当 然已是绝望,为了它而悲哀,尤其是为了忠王,不知这位辛苦支 撑的贤王可能突出重围,逃避清兵耳目,达到安全的地方,整军 聚粮,为将来卷土重来之计,这是仁霖和董祥非常悬念于胸的。
仁霖朝晚向天献祷,但愿他的老父逢凶化吉,没有什么危险。可是不幸的噩耗隔了些时日,又已传送到他们耳朵里。就是忠王被逮,义不降清,甘愿身殉的事。仁霖晕倒于地,经董祥父女把他救醒。他哀哀哭泣,饭食俱废。董祥劝他道:“忠王如此结局,固是可怜,但他是和天国共存亡的,天国覆亡,他既不幸而落于敌手,自然只有殉节不屈、舍生取义了。你是忠王托孤于我的,我不能不向你劝慰。想忠王既然把你预先交托于我,这就是他明知天国的局势难以持久,最后的劫运十九难免,他早已决心为国牺牲,杀身成仁,遂留下你这个爱子,预备他日为李氏留 传一脉,所以忠王见危授命,与天国同殉,他已决志这样做了。 人死不能复生,古人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焉。我虽然是个武夫,这些话以前也尝听得。一个人应该从大处着想,此后只要你有志向上,勤习学术,好好儿做个人,这就是你父亲希望于你
的。倘然万一而有良好的机会给你,闻鸡起舞,击楫渡江,将来 再能为天国创造一番事业,扫除胡虏,复君父之仇,那么你父亲 虽在九泉,亦当含笑了。”
仁霖听了董祥的话,含泪说道:“仁丈金玉良言,敢不敬听。 先父为国尽忠,本来也是死得其所。第念父子恩爱已成泡影,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这不能不使我泣血椎心呢。”董祥听了,也觉凄然欲泣,便又劝解了一回。小翠也来相劝,暂且止住仁霖的哀毁,然而他心头的悲痛终是不能消除的。午夜梦回,泪湿枕衾,一个人顿然消瘦了不少。董祥见了,自然代他忧虑。更因清廷官吏贪得功劳,对于太平天国的余党遗孽,诛求详尽,也是为 了斩草除根之计,风声甚紧,所以他更代仁霖担心,希望不要出 什么乱子,庶几不负忠王之托。这样过了一二个月,还算平安无 事,董祥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下了一半。
有一天下午董祥正在后园看仁霖、小翠二人舞剑,丑丫头在 外面扫除庭阶,忽听门上剥啄声起。丑丫头暗想自从孟吉老渔翁 惨死后,这里门可罗雀,简直没有什么客人上门来,现在有何人 来呢?不能无疑了。伊先从门缝里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见门外人 影不多,遂大着胆子开门。只见门前站着的就是丹枫村里的那个 鲍老四,背后还站着一个中年汉子,鹰鼻鼠目,容貌十分猥琐, 一双眼睛尽对着丑丫头细睃。鲍老四便对丑丫头带笑,打个招呼 说道:“对不起,你家主人可在家中吗?我要拜见他,烦你通报 一声。”
丑丫头见了鲍老四,白了一眼,心中已是厌恶。可是人家走 上门来专诚拜访,自己未奉主人命令,也不能回答什么话的。只 得说道:“你要看见我家主人吗?不知道他有暇没有暇。你且在 此站着等一回,我去通报后再说。”说罢,又对鲍老四瞪了一眼。 鲍老四见丑丫头这般情态,不由回过头去对那中年汉子霎一霎 眼,摇一摇头。丑丫头跟着扑的一声,将双扉闭上,跑到里面 去。只见仁霖在场中舞着宝剑,剑影夭矫,如龙飞凤舞,董祥和 小翠都立在一旁观看。丑丫头走至董祥身边,报告说,外边有鲍 老四求见主人,要不要见他?董祥听了,不由一怔道:“鲍老四 又要来见我吗?真讨厌。”小翠走过来说道:“什么?可是鲍老四 又来了吗?这种人不怀好意的,父亲休要去理睬他。”董祥点点 头道:“不错,我不愿意见他,你快去对他说,我身体有些不适,一概不见客人。”小翠把足一蹬道:“丑丫头快去回绝吧!这种人上门来,你还要代他通报,难道你不知此人可恶吗?”
丑丫头被小翠埋怨了一句话,心里也有好几分气恼,连忙走 到外边去。开门出来,见鲍老四和那个中年汉子立在那边,正凑 着耳朵,嘁嘁喳喳地讲话。伊就一瞪眼睛,向鲍老四说道:“主 人有病,一概不见客。你这种人下次不要来吧。”说了这话,回 身进去,扑的一声立刻将双扉闭上,不管鲍老四怎样了。
董祥吩咐丑丫头回话后,依旧和小翠看仁霖舞剑。丑丫头从 外面跑进来复命。小翠点点头道:“这样很好。”仁霖已把一路剑 舞毕,将剑带住,立定身躯,对董祥说道:“小子自知近来心绪 不佳,没有什么进步,惭愧得很。”董祥道:“也好,今天这一路 剑法舞得精神饱满,小女不及多多了。”小翠带笑说道:“父亲, 待我来使一路单刀,和仁霖兄的梅花剑走上一趟,可好?”董祥 微微一笑道:“你又要来了。”但却并没有不许的意思。丑丫头在 旁却插口道:“翠小姐,你和李公子走上一趟,很好看的,小婢 要在这里一瞧呢。但你要小心莫再被 …… ”
丑丫头的话还未说完时,小翠早对伊紧睃了一眼,丑丫头立 刻缩住,不说下去了。小翠知道父亲已是许可,伊就脱去外面一 件衣服,从地下取过一柄单刀,正要和仁霖去交手,蓦地一眼瞥 见东边短垣外一株大榆树上正有两个人趴在树枝中间,向这里偷 窥。伊认得其中一个正是鲍老四,还有一个鹰鼻鼠目的汉子,却 不认识是谁。连忙将手指着,对伊父亲说道:“父亲,你看那边 不是鲍老四这狗头吗?”董祥跟着伊的手一看,点点头道:“果然 是的,我已回绝了他们,再来鬼鬼祟祟地探望做什么呢?”小翠 倏地俯身从草际拾起一块小小尖石来,将手一扬,向墙外榆树上 飞去,只听“哎哟”一声,正中鲍老四的额上,接着便见两个人 很快地溜下树去了。丑丫头拍手称快。小翠道:“那厮可恶,给他吃一石子,略吃些小苦头,看他下次再敢来墙外偷窥吗?”仁 霖笑笑道:“就是那个鲍老四吗?”刚要说下去,小翠对他霎霎眼 睛。仁霖转变着说道:“现在我识得此人的面貌了。世妹给他吃 一石子,算是请他吃一些小点心。”丑丫头道:“可让婢子出去看 看他们作何光景?”董祥摇摇手道:“不必了。你休要出去多事, 随他去休。”又对小翠说道:“他明知我是托词的,却还来墙外偷 窥,不知他可安有什么歹心肠?”小翠笑道:“鲍老四是父亲手下 的败将,武艺平常,怕他作甚?他到这里来,也许又要你收他 做徒弟呢。”
董祥瞧着仁霖,沉吟不语。小翠再向墙外望了一下,见树上 已无影踪,便走到场中,对仁霖说道:“世兄快来,我在这里领 教了。”仁霖笑笑,走过去,将宝剑使个旗鼓,说一声“请”。二 人便你一刀我一剑地舞将起来。丑丫头立在一边,嘻着嘴看。董 祥虽然也在看他们舞剑舞刀,可是他的心神不属,时时要向墙外 那株榆树上观望。小翠、仁霖好胜心重,各人施展平生本领,所 以这一路刀和剑使得甚是紧凑,很有几手出神入奇之处。因为两 人是游戏性质,绝不愿使对方受到损伤,所以一趟刀剑走完,两 人并没有受到剑伤,各将兵器收住。小翠回过头来说道:“父亲, 你看我们这一趟谁使得好?”董祥点点头道:“都好!你们可以休 息去了。”小翠见父亲不肯说,也就付之一笑。向仁霖一招手道: “我们到外边书室里去坐坐吧。”仁霖跟着伊便走。丑丫头收拾地 上的兵器。董祥把手搔着头,仰天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里面 去。见小翠又和仁霖并肩坐在一起,絮絮地讲话了。他不欲去打 散他们的讲话,自去烫了酒独酌。想起了孟吉,心中未免不快, 喝得有些半醉便回到房中去睡眠。
傍晚时天气忽然转变,刮得好大风,他房里的窗没有关闭,都被风吹开了。但董祥酣睡着,一些儿没有觉得。小翠从书房里出来,天色已黑,刚要回房,见父亲房中黑漆一般黑。伊知道父亲是在睡息,便悄悄地走进房去,一阵风来,吹得伊身上寒冷。 黑暗中运用夜眼一瞧,数扇窗都大开而特开,伊父亲睡熟在床上。连忙唤丑丫头掌上灯来。伊去把窗一一关上,唤醒父亲。董祥摩挲双眼说道:“我正酣睡,你唤醒我作甚?”小翠道:“父亲喝了酒,睡在这里,一扇窗也没关,外面起了大风,满屋子都是冷风,父亲怕不要受寒吗?所以我唤醒你了。”董祥坐起身来, 点点头道:“果然身上觉得有些凉了。”遂去披上一件外衣,和小翠一同走出房来,说道:“我方才酒喝得不畅,你去唤仁霖来和我对饮。”
小翠听了父亲的吩咐,马上跑至书室中去唤仁霖出来喝酒。 伊为要博取老父的欢心,自己到厨下去和丑丫头一同烫酒煮菜。 今天日间红烧了一只很大的豚蹄,吃去了三分之一,便把来炖热了,预备做吃晚饭的菜。又炒了几个鸭蛋,蒸了一块火腿,煮一段鲞鱼,一齐拿出去请他们吃。此外还有花生米、豆腐干、盐萝卜丝、糟釐 等摆满了一桌子。董祥和仁霖对饮,喝了数杯,很感慨地对仁霖说道:“现在这个时势,可谓纷乱之世,干戈扰攘, 太平天国既不能成功它的革命事业,那么我们汉人又不得不在满人羁轭之下过奴隶的生活,大概这也是天意了。像我这样已届烈士暮年,虎龙豪气亦已消磨殆尽,絷处在这湖滨,未卖邵侯之瓜,学种先生之柳,以一武人而学做了隐士,居然有时也要咬文嚼字,效那些骚人墨客,把酒对明月,自觉可笑亦复可怜,辜负了自己这一身铜筋铁肋。以前忠王虽有用我之心,而我却无意去为天国驰驱,这是我很对不起忠王的。所以今日唯有把生平本领一齐传授给你,以赎我的罪愆。但望你他日有以树立,那么就不负我,也不负忠王了。”
董祥平常时候对于忠王,在仁霖面前不敢提起只字,恐防伤 了仁霖的心。然而他今日有了醉意,不知不觉地大发牢骚,忘记 了忌讳,遂又提起了。仁霖听董祥这样说,不禁触动了他的意 思,眼眶中隐隐含有泪痕,向董祥说道:“仁丈之言甚是。小子 身负血海大仇,匿伏湖滨,苟全性命。幸蒙仁丈爱护、栽培,把 剑术传授与我,又承时赐教诲,鼓励小子脆弱的心志。不要说小 子感激涕零,便是先父在九京,亦当感谢。小子他日倘有成就, 一定要驱我横磨,杀尽胡虏,烈烈轰轰地去干他一番。”董祥道: “对了,后生可畏,来日方长,我也希望你如此。”两个人各发胸 中的牢愁,无处可以宣泄,于是借眼前的杯中物来浇忧了。你一 杯我一杯地喝了不少。小翠端了豚蹄走出来,见他们俩酒已喝得 很多,各人面上都有不快活的颜色,遂坐在一边,默默然听他们 讲话。方知他父亲有些醉意,发起牢骚来了。仁霖也是追念亡 父,结辖难解。于是伊就把别的话去拉扯,要使他们忘忧。果然 像小翠这样玲珑心肠、娇憨情态,活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所 以二人也就谈锋一变了。但是二人酒已喝得很多,董祥仍要仁霖 陪他对喝。仁霖不甘示弱, 一杯一杯地喝下。倒是小翠恐仁霖大 醉,有伤身躯,而老父也不宜如此剧饮,遂再三劝他们停止了 酒,而用晚餐。
董祥今日大吃大喝,把豚蹄吃了不少。仁霖已是玉山颓倒 了。小翠遂先扶仁霖去睡,再伺候伊父亲安睡后,方才吩咐丑丫头好好收拾一切,又自己掌了灯去屋子前后照了一下,回至自己房中,洗面漱口,解衣安寝。哪知伊父亲睡至半夜,大呕大吐, 腹中又是剧痛,惊醒了小翠,跑到父亲房中去。见了董祥那种情 状,心中一惊,以为伊父亲患了急痧,村里又无什么名医,如何施救呢?不得已取出痧药来,用开水给父亲吞了十数粒。幸亏腹痛渐渐停止,身上只觉十分怕冷。小翠遂扶伊父亲睡下,又代他盖上一条棉被。董祥拥被而卧。他对小翠说道:“我不要紧的,恐怕多喝了些酒,多吃了些肉,以致如此。但我平日常常喝很多的酒,也没有这种呕吐的。大概今日心中不快,喝得不巧吧。” 小翠道:“方才父亲睡熟了,窗都开着,一室里都是风,受了一些风寒咧。”董祥道:“那么只要我出了一身汗便好了。你且去睡吧,天还未明哩。”小翠哪里再肯去睡,坐在一边伺候父亲。董祥见小翠不去,知道小翠很孝顺的,必是不放心走开,也就让伊坐着,自己闭上眼睛,养养神,一会儿不知不觉又睡熟了。小翠坐在一旁守到天明,熄了灯,唤丑丫头来帮着伊收拾地上呕吐狼藉之物。自己又去洗脸梳头,忙了一回,再回到父亲房里来。见董祥仍睡着,伸手摸摸他额角上很烫,知道伊父亲有了寒热,不觉忧形于色。一会儿董祥醒来,嘴里很渴,叫小翠倒了一杯热茶来给他吃下。小翠问道:“父亲这时候觉得怎样?”董祥皱着眉头说道:“我的肚子里仍有些痛得不爽快,两眼有些昏眩,如在云雾中,一定有寒热了,又想要出恭。”小翠道:“父亲有了寒热, 不好上茅厕里去的,我去呼丑丫头端一个马桶来吧。”董祥点点头道:“也好,我此刻很是便急,你快去叫伊端来吧。”小翠遂去叫丑丫头端了一个马桶来。董祥立刻坐起身去大解时,可是解了一些,又解不出了,腹中仍痛,只得又到床上去睡。
小翠见父亲病了,心中很是忧虑,便去告诉仁霖。仁霖听 了,当然也觉有些焦灼,马上走到董祥房里来探视。见董祥又坐 在马桶上了,面色很不好看。仁霖便问道:“仁丈如何病了?莫 不是昨天多喝了些酒?”董祥道:“我的身体自以为素质很强壮 的,绝少疾病。至于酒是常喝的,昨天虽然喝得多一些,然而何至于因此生病呢?大概有些积食,现在常常要大解,却又解不 出,腹中很痛,胸口非常不舒适,莫非生起痢疾来了?”小翠道: “也许是的,到哪里去请大夫来诊治呢?孟伯伯已不在人世,同 谁去商量呢?”董祥叹了一口气道:“我听人说长板桥边有一个姓 韩的大夫,医道还算不错,以前会医好东村王姓的伤寒重症,今 天去请他来诊治一下吧,也许他会治好我的。”小翠道:“很好, 待我立刻去请他来。”小翠说罢,便请仁霖守着门,伊和丑丫头 出门去请大夫。
隔得不多时候那位姓韩的大夫来了,是个五旬左右的老者, 头上戴一顶小帽,又戴一副老光眼镜,身上衣服也很敝旧,嘴边 留着一撮短须,见了仁霖便深深作揖。小翠、仁霖把他让到董祥 房中,把过脉,看过舌苔,细细诊察一过,遂对董祥说道:“董 先生,你有了湿热,加以饮食不慎,肠胃积滞,所以有痢疾。不 妨事的,吃了两剂药,便可渐愈了。”董祥向他拱拱手道:“全赖 韩大夫医道高明,治愈我这病了。”姓韩的大夫又叮咛了数语, 遂到外边去开了一张药方,对小翠说道:“吃了一剂,明天看情 形再说吧。”小翠谢了他三百青佛,送他去后,便差丑丫头拿了 药方坐船到西山镇上去赎药。等到丑丫头赎药回来,小翠便煎给 父亲吃。这天董祥泻了二十多次,总是不畅,而且腹痛如割,晚 上寒热更高,口里呓语喃喃,一天到晚饮食不进,服药后虽然睡 着,而没有什么良好的影响。小翠很不放心,夜间搭了临时床 榻,睡父亲房中伺候。
到了次日,董祥的病势仍不见好转,依然腹泻。小翠没奈何 再去请那姓韩的大夫来诊治。姓韩的皱着眉头说道:“瞧这情形 是噤口痢了,病情很是危险。我再开了一张药方,让他服下试 试,倘然再不减轻时,请你们另请高明吧。”遂费了很多时间的思索,开好一张药方而去。丑丫头立即去赎了药来,煎给董祥吃。这两天小翠闹得心乱如麻、寝食俱废,平时脸上常带着愉快的笑容,现在却蛾眉深锁、玉靥寡欢了。晚饭时,伊虽伴着仁霖同吃,但是吃了半碗便放下筷子,吃不下了。仁霖也只吃了一碗。他知道小翠有了心事,所以如此,遂勉强用话安慰伊道: “世妹不要忧坏了玉体,想吉人自有天相,你父亲的病虽然凶险, 或不至于……”仁霖说到这里,小翠的眼眶里已流出珠泪来了。 伊对仁霖说道:“我自幼就没母亲的,父亲是严父而兼慈母的, 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我是一辈子离不了父亲的。倘我父亲不幸而有三长两短时,叫我怎能独自活着呢?”仁霖听了这话,又触动了他的心事,几乎失声哭出来,强自忍着,又用话劝解一番。丑丫头在旁瞧着,也是满肚皮的不快活。
晚餐后,二人进房,又去看看董祥。他虽然是一英雄好汉, 可是到了此时,却已疲惫得坐不起来,连上马桶也摇摇欲倒了。 仁霖觉得董祥的病不但丝毫没见减轻,反而加重,这无怪小翠要发急。英雄只怕病来磨,所以他呆呆地站在一旁,不说什么。小翠却 坐在伊父亲床边,背着父亲不时地流泪。董祥反安慰伊说:“小翠, 你不要为我忧急,我服了韩大夫的药,不久自会好的,总不至于就此送命吧。”小翠只得说道:“父亲且静心睡着,我希望你明天可以好一些。”董祥点点头。二人伴了一回,仁霖告辞回房去安寝。 小翠仍睡在父亲房里,侍奉汤药,昼夜辛勤,目不交睫。
直到天明时,小翠方才似睡非睡地蒙胧了一会儿。董祥又起 来大解,小翠惊醒, 一骨碌坐身起,走过去扶着伊父亲上床,摸 摸伊父亲头上依旧烫得炙手,心里不由闷上加闷。董祥的头刚着 枕时,忽听外面大门上有人敲门声,敲得很是急促,父女俩都惊 奇起来,这个时候有什么人来呢?好不奇怪!
第十四回 一舸匆匆避身古刹 百年寂寂埋骨青山
董祥带着喘对小翠说道:“这个时候,有谁到此?你且去看 看,千万小心,不要让歹人进来。我为着仁霖时常担忧的。”小 翠答应一声。伊暗暗地带上明月宝剑,走出房去开门。这时候丑 丫头也已跑出来了,伊手里拿着一对双锤,悄悄地对小翠低声说 道:“这时候来的人必是坏蛋,他们将要不利于我们的。主人病 了,人家便要来欺侮我们吗?我知道小姐不肯让人的,我也不怕 谁。开了门, 一锤一个把他们结束了性命,也给人家知道这里翠 云村董家是不好欺侮的。”小翠道:“你别鲁莽,待我开了门见机 行事。”丑丫头道:“小姐,你站开一边,让我来开吧。”
丑丫头上前去拔去门闩,呀的一声,把两扇柴扉开了,右手的锤高高举起,正要向面前站着的一个人打下去时,那人喊了一声“啊呀”,又道:“慢慢动手,怎么要打我哩?”小翠在后也已娇声喝住。此时丑丫头凝眸看时,原来门前来的人乃是绿树村里的贺戆。贺戆见他们手里各拿着兵器,倒吓得退后数步。丑丫头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却原来是贺家的公子,恕婢子失礼了。” 小翠也点点头,招呼贺戆入内。贺戆方才放大了胆,走到门里来 。
这时候仁霖在客房里也已闻声惊起,披衣出外。丑丫头闭了 门,他们把贺戆让到客堂中去坐。丑丫头赶紧去放下双锤,炉上 烹茶,小翠也放去了剑,和仁霖陪坐在侧。瞧贺戆额汗涔涔,像 有紧要事一般。小翠便开口问道:“请问尊驾今天一清早惠临敝 舍,可有什么要事?”贺戆点点头道:“正有些要事奉告。董老丈 在哪里?”小翠皱着蛾眉答道:“我父亲正患很重的痢疾,睡在床 上,不能起身。”贺戆不由把手搔搔头道:“董老丈卧病吗?这如 何是好!不知姑娘可曾延医代他诊治?”小翠道:“已请得一位大 夫,看过两次,但是服药后如水沃石,一点没有效验,因此我们 心里十分忧急呢。”贺戆道:“无怪姑娘要忧烦了。”跟着口里咄 了一声,小翠又问道:“你有什么事情?不妨对我说,是一样 的。”贺戆把足顿着道:“真是不巧!唉!这事怎么办呢?”
仁霖以为贺戆自己或有什么需要董祥相助的事,遂忍不住说 道:“贺先生,你有什么事?董丈虽然病倒,我们若能为力,也 可仗义相助的。”贺戆道:“这倒不是我自己的事,而是你们的 事,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和你们一说啊。然而……”贺戆的话还 未说完,小翠听到是他们自己的事,突然一怔,再也忍不住,立 刻又问道:“咦!奇了!我们的事吗?快快告诉吧。”贺戆道: “董老丈在房中吗?请你们领我去见了他,再行告诉,好听取他 老人家的主张。”于是小翠、仁霖只得陪着贺戆来见董祥。
贺戆见了董祥先是请安行礼。董祥见来的是他,便请贺戆坐 在一边。丑丫头端上茶来,站在小翠背后,听贺戆特地来讲什么 话。小翠早催促贺戆道:“你快快说吧,有什么事呢?使我难过 煞了。”董祥也喘着说道:“可是有谁来欺侮你吗?”贺戆道:“不 是的。我向你们说明白了,你不要惊慌,慢慢儿想对付之策便了。昨天我和馨姑回丹枫村,恰见鲍老四家来了不少人,有几个 像是城里衙门里的公差,我便觉这事有些蹊跷。但邹家虽和鲍老 四住在贴邻,然这一回的事却丝毫不能知道。我有了好奇之心, 便托馨姑假作送些东西到鲍家去,因为馨姑后母生下的妹妹和鲍 家的姑娘很熟的。他们到了鲍家,窥见鲍老四正和几位差人在一 间屋子里秘密谈话,外边人完全禁止旁听的。鲍家的姑娘本是出 名的快嘴,馨姑把伊引到僻处,细细问伊家中可有什么大事,做 什么衙门里的人出出进进?鲍家姑娘遂告诉馨姑说,伊的哥哥鲍 老四正和一个姓秦的,昨日往城中去告密,今日衙门里派人来 乡,预备明天要往翠云村去捉人。馨姑听了这话,不由心里一 动,再问翠云村去捕什么人的,鲍家姑娘说伊也不十分明白,只 知翠云村董祥家中藏着一个什么太平天国里的小王子。他们告发 后,官中已定明天前去搜捕,要伊的哥哥做眼线。又闻董祥父女 都会武艺,所以要等晚上官兵来村会齐后,然后一同上翠云村动 手捉拿。馨姑听了伊的话,知道这事很和恩公有关系的,不敢怠 慢,立即回到家中,把鲍家姑娘讲的话一齐告诉我听。那时候小 子非常代恩公发急,明知恩公这里住的一位贤公子必是他们所说 的王子了。这种事牵连恩公很大的,不比寻常之事。”
贺戆说到这里,对仁霖看了一眼。大家脸上的神情顿时紧 张。仁霖早忍不住说道:“这事可是真的吗?这…… ·这…… ·这如 何是好呢?”贺戆道:“小子怎敢胡说八道?一想到了明天便来不 及报信了。小子受恩公再生之德,一向只恨没有报答,此番岂可 漠视?所以立即和馨姑坐船回去,即在半夜坐船摇到这里来,报 个信息与恩公知道,好使恩公早早防备。他们若然在早晨动身, 那么将近午时便要到达这村了。”
董祥听了这话望望窗上还没有阳光,知道时候尚早,便点点头道:“多谢足下前来报信。只是我不幸得很,恰才病倒,否则 也不怕他们那些脓包的。”小翠把眼一瞪道:“嘿!那个鲍老四要来这里捕人吗?父亲虽然病了,但凭着我一口剑,包管也能杀得他们片甲不返。”仁霖的脸上露出万分不安的情态,说道:“小子在此有累仁丈了!我想这事也不可鲁莽动手的。”贺戆道:“不错,若是单单几个捕役前来,当然容易对付。现在他们十分郑重其事,派有官军前来,不知其数多少,众寡不敌,是蹈险的事。 况且恩公正在卧病,如何照顾得到呢?”小翠听了,把嘴一噘道: “依你们这样说,我们难道只有束手就缚吗?”
仁霖知道小翠已生了气,不敢说什么。董祥皱着双眉说道: “前日鲍老四上门来窥探,我已疑心他不怀好意了,今天果然有此意外的事。只恨病魔欺人,致难对付。唉!”董祥叹了一口气, 一手握着拳头,在床边轻轻捶了一下,显出他愤恨的情绪。贺戆道:“小子倒想得一个办法,不知恩公等以为如何?”董祥道: “愿闻其详。”贺戆道:“小子以为恩公已病,万难和清兵对垒, 不如预先避到别地方去,让他们扑个空,他们自然也奈何不得, 也许鲍老四反要受处分呢。”董祥点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舍此以外,没有别的良策。可是我在此虽已多年,而仍是人地生疏,除了翠云村也没有去处,以前有个老友孟吉,现在他已不幸而死于锋镝, 一时难找安稳的地方。”
贺戆道:“小子有一个去处,可以介绍恩公等前去暂避。只 是我们应该秘之又秘,万万不能给官军知道的。”董祥道:“你且 说什么去处。如属稳安,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贺戆道:“在西山 的后山,有一座古刹,名唤‘白莲寺',筑在山坳之内,十分隐 僻。寺中有一个老和尚,法名慧静,和我家父子很熟的。他能弹 琴弈棋,很是风雅。山中有一果树园,每年出产些水果,僧侣也不多,只有二三人,其中有一个是哑巴,看守寺门。那寺香火甚 少,所以外人难得去的。不若小子介绍恩公往那边去住,不要 说起什么,只说是他方到此,投亲不遇,病倒旅舍,所以借居 寺中养病,他们便不会疑心了。且待恩公病好以后,如风势紧 急时,恩公便可远走他处,以避其祸。不知这个办法可好吗?" 董祥道:“很好很好,但一则多多麻烦你,二则你也未免代我担 一些干系咧。”贺戆道:“我只望恩公一家平安,他非所虑。好 在那边也是暂时居住的。”小翠道:“父亲病了,不能和那些鼠 辈周旋,请世兄伴同前去。我可和丑丫头留在这里,断不让他 们占便宜。”
丑丫头听小翠这样说,以为自己可以和人家交一回手了,不 觉喜形于色。董祥把手向小翠摇摇道:“小翠别胡说。你们两个 小女儿怎去抵敌官兵,不要闯出乱子来吗?自己有了一些本领怎能恃勇轻敌?外边能人很多。你万万不可傲视一切,牢记吾言。 现在我们决从贺君的计划,你们伴我一同到西山去暂避一下。我若得病好,自可从长计议。小翠,你切不要鲁莽啊。”小翠给伊父亲这么一说,噘着嘴不响了。贺戆道:“既然恩公决定往西山去暂避,那么快请预备一切,不妨坐了我的来船前去。时刻局 促,事情紧急,不能稍缓了。”董祥点点头道:“不错。”又叹了 一声,吩咐小翠快去收拾一些细软以及随身衣服,和忠王所赠的宝物,一起带去,其余的都可丢下。小翠不敢怠慢,忙和丑丫头去收拾。仁霖也回到他房中去收拾要带的东西。
这里贺戆坐着和董祥谈谈。但他瞧董祥病势十分沉重,心里 头不免代他暗暗发急。又恐怕清兵便要由鲍老四领导到此捕人, 自己本和鲍老四有宿怨的,今天若被他见我在这里时,定要攀陷我一起在内,虽用太湖之水也洗刷不清了。他这样想着,如坐针毡,心头很不宁静。董祥只是呻吟,英雄只怕病来磨,平日铜筋 铁肋之躯,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此时,他也是徒唤奈何了。
过了一个时辰,小翠、仁霖、丑丫头三人各将东西收拾在行 箧之内,跑来请示。红日已照到窗上来了,大家虽然都没有吃早 餐,饿着肚皮也不顾了。贺戆先引小翠和丑丫头将行李箱箧搬到 门外水滨自己摇来的小船上去,然后由贺戆和仁霖扶着董祥下 船,因为董祥此时已走不动路了,只好让人扶掖着行走。董祥下 船后,小翠又去闭上了门户,悄悄地从后园到墙外来。幸亏左右 邻居都到田里去了,没有什么人窥见。然而伊回头望着家园,一 步一回头,大有恋恋不舍之意呢。
贺戆等候小翠下船后,便叫舟子开船,快快离开这里,驶往 西山。舟子是贺家的心腹人,奉命维谨,船出了港,在浩渺的湖 波中,挂起一张大帆,向西山而去。且喜背后没有什么船追来, 贺戆心中方才安定一些。董祥躺在船里,只是哼,小翠把手去摸 摸他的额角,依然很是烫手。伊为了伊的父亲而担忧,更为了仁 霖的事而加上一重烦闷。仁霖更是有切肤之忧,且觉董祥父女为 了他而有家难住,病中奔波,心里更是抱歉万分,因此湖上风景 虽好,各人都无心观览。
舟至西山,在湾里泊了船。贺戆去唤了一肩笋舆来,抬着董 祥上岸,望山坳里走。贺戆陪着仁霖、小翠、丑丫头等携了行 李,随着简舆而行。
行了好一段路,方才到达山坳。贺戆熟悉路径,指点着一行 人,到了白莲寺和慧静长老相见。那慧静年纪虽老,而精神很是 矍铄,面貌也还和蔼可亲。贺戆把假托的言辞告诉慧静,要假这 里一室之地,暂养疾病,慧静当然一口答应,便把一行人引至大 雄宝殿后面左首一个月亮洞门里进去,有两间客室,现成有三四张床铺搭好在那里,花木扶疏,颇为幽静,便请董祥父女等暂居 于此。当下董祥和仁霖住了外房,小翠和丑丫头住了内房,各把 行李箱箧安放讫。董祥早由小翠扶他到床上去睡。慧静又端整素 斋,请大家出去吃饭。仁霖和小翠心绪历乱,饭也无心吃,勉强 用了半碗,仍回至房中来看董祥。董祥今天为了迁避之故,药也 没有吃,病势未退,更是疲惫。贺戆并托慧静长老代在附近招请 一位医道高明些的大夫来治董祥的病,慧静也应允。贺戆便要辞 别了董祥,再回到丹枫村去刺探消息。倘然鲍老四等到翠云村去 扑了一个空,这事又怎么办,且叮嘱仁霖、小翠好好留心服侍董 祥,自己回去后倘有什么消息,当再来报告。且叫他们深居简 出,万不可越雷池一步。
贺戆去后,慧静长老已去附近山里请了一位大夫前来,代董 祥诊疾。那大夫诊过后,也是颦蹙双眉,说此病十分凶险,医治 非常棘手,开了一张药方而去。慧静长老又代董祥去赎了药来, 交给小翠当心去煎。小翠不敢懈怠,立即和丑丫头煎好了药,给 伊父亲服下,希望伊父亲服了这位大夫的药,能有转机。
晚上小翠和仁霖饭也吃不下,坐在董祥榻前愁眉相对,愀然无言。董祥睡着了一会儿,张开眼来,惨淡的灯光下,瞧见他的女儿和仁霖对面坐着, 一个低着头, 一个支着颐,并不谈什么 话,一变平日活泼跳踉之态。他知道此时小翠的一颗心业已给整个忧患笼罩住了,他不为自己的病发急,倒反代小翠可怜,不由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小翠听得伊父亲太息之声,回过脸来,见父亲已醒,遂立起身走至董祥身边轻轻问道:“父亲现在可觉得好些?”仁霖也侧转身子听董祥说什么话。董祥摇摇头道:“我这一遭病恐怕不会好了,世无扁鹊,厥疾不廖,这也是天数吧。”小翠一听伊父亲说出“不会好”三个字来,顿时眼眶里泪如泉涌。
董祥又说道:“小翠,你别哭。生死有数,修短随命,人力不可 勉强的。即使我现在不死,将来总有此一日。你也不必过于悲 伤。”小翠把足一蹬道:“父亲别这样说,我愿你活个一百岁,现 在怎么要……”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将出来了。仁霖立在一 旁,也偷弹着同情之泪。
董祥见小翠这么一哭,他的后话倒不好说下去了,只把手向 伊摇着,叫伊不要哭。停了一会儿,小翠渐渐不哭了。董祥方才 又说道:“我有几句话要叮嘱你,你千万不要哭,听我讲完了再 说。”小翠点点头。董祥道:“我的病假使能有转机,这自然是最 好的事。万一不幸而无救,我便要离开这个浊世。别的都不足 恋,唯有你这块心头之肉,我却十二分放心不下。”说到这里, 董祥的声音更是抖颤而凄咽了。
小翠几乎哭出来,极力忍住,听父亲又说道:“你年纪还轻, 世路崎岖,尚未经历,人心鬼蜮,尚未认识。此地不是安乐之窝,所以我要你和李公子带着丑丫头,快些到四川鸡足山白云上人那边去栖身。上人是我的方外知交,虽然这许多年来我们睽离已久,没有通过音讯,可是我托他的事,他无有不当作自己之事的。你到那边去说起了我,他自然竭诚招待。他的武艺远胜于我,你们可以拜他为师,从事习艺,隐居在山上,以避清兵耳 目。倘然天下有变,你们有机会可以出去建些事业,为天国复仇,达到本来的宗旨,那就是侥天之幸了。你的性情很执拗,很 高傲,一向在你慈父的怀抱中,由得你如此。你以后年龄渐渐长大,他日遇人接物,却不可如此,切宜警戒。至于洁身自爱,不 堕淫邪,这是我深信得过你的。知道你赋性尚不错,必能操守, 毋烦我过虑。我也说不动许多话,希望你善体亲意就是了。”又把手招招仁霖。
仁霖走近两步,低着头,含着眼泪问道:“仁丈有何吩咐?” 董祥道:“方才我和小翠说的话,你也听得了,所以不须赘述。 我死后,你可同你世妹一齐到鸡足山去投奔白云上人,待时而出,路上一切小心。我知道你是天潢贵胄,与众不同,他日必然是个大丈夫,也不用我今天多说什么话,只把‘自强不息’四个字赠给你。你待小翠要和你自己的妹妹一样。伊的脾气很有些不好之处,你也要原谅伊,规劝伊,大家好好儿在世间做一个人, 方才对得住天地,对得住祖宗,对得住自己。除恶行善也是我侠义之徒所优为的。 一切希望你自己勉励吧。我……我不能多说了。”
董祥说至此,气喘不已,要喝些水。仁霖连忙去倒了一杯热水来给董祥喝。小翠见父亲不说话了,伊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丑丫头在外边听得声音,走进房来见了这个光景,也不由双手连连拭泪。董祥又说道:“你们不要哭,徒乱人意。生死大限,无可逃避,我为人一世,扪心自问,虽没有功业建立,可是磊磊落落,并无不可告人之处,虽死无憾。你们何必这个样子呢?”小翠颤声说道:“我不能离开父亲的,我不要父亲死。”董祥叹气说道:“好在我已和你们说过,你不要我死,我就不死便了。”遂闭目养神,果然不说话。
小翠没法想,揩着眼泪,走到外面佛殿上去拈香祷祝,要求 观音大士挽救伊父亲的沉疴,可是小翠的祷祝有什么灵效?一到 明日,董祥的病益发沉重,双目常常闭着,言语也说不动了,仍 是常常要下痢。慧静长老又去请那大夫前来救治。那大夫诊过脉 只是摇头,勉强开了一张方子,对慧静说道:“这一剂药若然吃 了下去仍不能止时,请早办后事吧,也不必再来请我了。”小翠 听着更是发急,忙由慧静差人去赎了药来,小翠煎好了给伊父亲服下,切切期望着这剂药或有万一之效。然而服了药后仍是如水 沃石,毫不见效。慧静长老也代他们非常担忧。仁霖不见贺戆前 来通信,未知鲍老四等到翠云村去捕人不着后又将有什么诡谋要 来算计自己,也足令人悬念。
这天晚上小翠侍奉在董祥病榻之前,一夜没有合眼。仁霖也 陪着坐在一起,虽然小翠屡次催他安睡,他心中充满着忧愁和惊 惶,哪里能够安睡,两人直坐到天明。董祥越发不支了,面色大 变,额上有了冷汗,两眼已定,口里出气多进气少了。
慧静长老走来,瞧见了董祥垂死的情景,不由口里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说道:“这位居士今日即将物化,你们是远来的人, 可有什么准备?要不要通个信与贺公子?”董祥此时已说不出话, 只把双目微微地向慧静长老抬了两抬。小翠道:"我们虽没有什么准备,但箧中尚有金银,即请长老代我们做主。贺公子那里倘能差人去给个信也好。”大家正在论时,只见贺戆正从外面匆匆 跑入, 一见这情景,搔搔头道:“怎么?恩公不好了啊!”小翠带着哭声说道:“我父亲已是病危,这事如何是好呢?”贺戆走至董祥床边,叫了一声“恩公”。董祥见了贺戆,似乎有些认得他, 口里虽然不说,眼睛对他望了一望。贺戆安慰他道:“恩公你放心,恩公身后之事,有小子一同襄助办理,决不使你遗憾的,你放心吧。”董祥口角边方才勉强笑了一笑,闭目而逝。小翠匍匐 榻前,哭得死去活来。此时贺戆也不好和他们讲什么话,跟着挥泪。仁霖也在一旁垂涕。丑丫头跟着小翠哭,哭了好一会儿,方经慧静长老劝住。便和贺戆商议收殓董祥遗体之计。好在寺中一切都有。贺戆即去镇上购了棺木衣衾各物,把董祥遗体如礼收殓,且请寺中慧静长老邀集几位僧侣,为董祥诵经,追荐亡魂。 忙了一天,方才过去。董祥的灵柩暂时就寄放在白莲寺内。晚上小翠仍自哭哭啼啼,哀思无已。仁霖心里更是难过。
次日早晨,小翠、仁霖等刚才起身,用过早餐,贺戆走了进 来,和二人一同在外房坐下。小翠谢了贺戆。贺戆也安慰小翠数 话。仁霖向他问起鲍老四那边有何消息。贺戆道:“此来本是要 通信与你们的,不幸恩公逝世, 一切漫漫的,我遂没有和你们提 起,今天我告诉你们吧。”仁霖十分心急道:“快说快说!”
第十五回 天涯托足小侠遁踪 湖上飞头狂徒伏诛
当时贺戆就对仁霖、小翠二人说道:“我从这里回去后,连 夜便和内子又到丹枫村鲍老四那边去刺探消息时,方知鲍老四在 那天和姓秦的引导官兵赶到你们村子里去扑了一个空,拘捕左右 邻舍询问,只知你们在上午坐了船出去的,却不知往何处去。可 怜那几个乡民受尽榜掠之苦,也招不出什么来。”贺戆刚才说得 这几句话,小翠早忍不住叹口气道:“唉!我们平日也没有什么 好处给左邻右舍,现在却叫他们去吃官司,这是十分过意不去的 事。”贺戆道:“现在已释放了。官军因为捉不到要犯,却把鲍老 四和那姓秦的扣留为质,要他们必要交出人来,所以鲍老四正在 叫苦连天之时呢。”
小翠听了,破颜一笑道:“阿弥陀佛,这种坏蛋应该给他吃 些苦头,也是报应不爽。”仁霖道:“鲍老四为什么要去告密?他 怎样知道我的行踪?”小翠道:“他前番来我家窥探,就是可疑 了。”贺戆道:“我也细细探听过的。原来那姓秦的是苏州城里的 地痞,平常时候专会兴风作浪、敲诈人民,本在天国谭绍洗麾下 一个姓程的将军那边吃闲饭的。后来清军克复了苏州,他又投降了那边,和新任苏州太守幕府里的朱师爷相结识,朋比为奸,专一搜检天国的余党,报告官吏去捕拿,希望可以得到赏金,借此又可任意敲诈、鱼肉良民。此次他偶然有事到丹枫村来,鲍老四 和他本通声气的,请他在鲍家喝酒。酒后,鲍老四大发牢骚。姓秦的问鲍老四可有什么仇人,鲍老四说出董恩公姓名,并提起恩公家里的少年佳客。姓秦的就说他以前在程将军处,曾闻忠王有一幼子,十分宠爱,忠王回返南京时没有带去,且把幼子送往太 湖中一个隐士家中去藏身,莫非就是此人。鲍老四也说行踪可疑,他在某处村子里窃听得王子和小翠姑娘的谈话,似乎是天国 中王爷的后裔。两人商酌之下,遂假作到翠云村来拜访董恩公。 姓秦的窥探以后,他认得王子的,他们回去后便一同到太守那边去告发。太守便禀明上宪,派马守备率兵五百,以及府衙全班捕役,下乡来捉拿的。”
仁霖听到这里,说道:"好险哪!多谢贺君通信,我们不致 落网。”小翠道:“若非我父亲病危时,我们父女偏不走开,和他 们对垒一番,也未必吃他们的亏。我虽一小女子,然视官兵如腐 鼠一般,全不在我的心上。”仁霖微笑道:“仁丈若不病倒时,合 着我们的力量,也未必怕他们。只是为谨慎计,我们还是避去为 妙。鸿飞冥冥,弋人何慕。”贺戆又道:“听说官军限鲍老四在十 天之内交出人来,否则便要治鲍老四和姓秦的罪。所以,鲍老四 发了急,会同他门下许多徒弟以及衙中捕役,正在四处湖滨村庄 里搜寻,也有少数官军帮着他们行事,所以各乡人都受骚扰,叫 苦不绝。”仁霖听了,说道:“那么他们也许要搜查到这里来的, 不要连累了他人。”贺戆皱皱眉头说道:“这件事风势很严厉,更 兼有鲍老四等为虎作怅,他们都是湖上的地理鬼,说不定别处搜 不着,最后要到这里来的。所以我来通知你们一声,这两天千万不要出去。”
小翠噘起嘴,依着伊的心理,最好和鲍老四等厮杀一场,试试伊的明月宝剑。可是恪于环境,未便鲁莽从事。仁霖又道:“仁丈曾有遗嘱教我们两人到四川鸡足山白云寺白云上人那边去栖身。我们与其藏在这里,担惊受恐,连累他人,还不如投奔那边去吧。且可随上人学艺,比较在此好得多了。只是道途遥远一些。”贺戆道:“这样也好,此处本是暂图。现在仁丈业已故世, 当然不必久居。不过仁丈厝柩于此,亟须埋葬入土为安。”小翠道:“这件事比较麻烦一些,因为我们在此没有墓地,营葬之事不得不费时日了。”贺戆道:“山前有一块墓地,乡人袁某曾向小子兜售过,小子也曾和一位堪舆家往那里看过。据那位堪舆家说,这块墓地枕山临水,气势也很雄壮,可做墓地。袁某索价也不大,小子早想买下,尚未成交。现在待小子立即去向袁某认购,然后选个吉日,把恩公灵柩安葬,但不知你们之意如何?” 小翠道:“能得贺君如此惠助,茕茕孤女,感幸何似!但这样去办时也非十天八天所能了事的,而缇骑之来,朝夕可至,我们在此又是急不容缓啊。”贺戆道:“那么二位不妨先行,恩公告空之事,由小子妥为代办,谅二位必能信托的。”小翠道:“当然信托,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可是怎能完全丢在贺君身上呢?”贺戆很诚恳地说道:“这个倒没有什么关系。你们的事就是小子的事。小子前日若无恩公援救,此生早已罢休。有生之日都是恩公所赐的。这一些小事何足报德于万一,该让小子去办吧。只要你们二位可以安然脱险,或可慰恩公幽魂于九京。”
小翠很爽直的,也就谢了贺戆,托他办理父亲安葬之事。伊 便预备和仁霖离开太湖,远适蜀中。贺戆要赠送盘缠,小翠再三 推辞,说道:“盘缠我们尽有,并不缺少,不敢拜领。父亲安葬,尚需种种费用,我理当交给你呢。”贺戆道:“不必客气了,这件 事小子已允代办,何必你们再拿出钱来呢?”仁霖在旁说道:“那 么彼此不要拿出来了。此次贺君代我们如此出力,援助我们脱 险,真是不胜感谢之至。以后如有机缘,当再来湖上拜谢。”贺 戆道:“这是小子应尽的事,何足挂齿。但愿二位前程万里。”于 是小翠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了,取出二十两纹银托贺戆交与慧静 长老,聊表一些谢意。贺戆自己又取出二十两银子, 一齐谢了 慧 静 。
贺戆又因湖上各处巡逻甚严,叮嘱二人出行时切须留神,莫 上圈套。自己也不敢去雇舟,恐怕万一发生事故,自己难免波 及。只指点仁霖、小翠说,山下某处有个船埠,那边有一船家姓 王名唤小毛的,有两三艘快船,专乘客人行驶各处,可以雇用他 们的船只,驶至湖州,然后从泗安、广德而至安庆,溯江西上, 走这条路较为稳当一些。仁霖又谢贺戆的指示,且请他先回绿树 村去。贺戆必要送他们出寺以后方去。
小翠遂和仁霖、丑丫头等又至伊父亲的灵柩前,拈了香,拜 别幽魂,从此一去,也不知何日再来,只好硬着头皮抛开了。小翠洒了数点眼泪,强抑悲怀,自己一向依依在老父膝下的,想不到现在老父物化,自己又不能守孝帏前,偏要跋涉关山,到数千里外去,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仁霖也是异常黯然,无语可慰。他伴了小翠,携着行囊,拜别慧静长老。慧静长老和贺戆送出寺来。贺戆当着慧静长老之面,也不好再和二人说什么话,只 说一声“前途珍重”。二人谢了,带同丑丫头下山去。贺戆等到他们去后,返身入内,和慧静长老谈了一刻话,方才辞别回去, 预备办理安葬董祥灵柩的事。他业已答应小翠,自当忠人之事, 何况董祥是救他的大恩人呢?
那小翠、仁霖、丑丫头三人携着行李,迤逦下山,且喜尚没 有人注意。他们遵了贺戆所嘱,跑至船埠,唤问王小毛。便有一个瘦长的舟子出来,问他们呼唤何事。仁霖遂说要雇他的船到湖州去,许以五两银子的船钱,饭食另付。王小毛听客人如此慷慨,自然乐于答应。遂由他自己和一个伙计载送他们三人前去。 他引着三人下船。仁霖等安放好行李,小翠立刻取出五两银子给他。王小毛欢欢喜喜地便去买了些蔬菜、鱼肉下船。仁霖催着他们开船。王小毛遂把船摇出西山去,挂上了一道巨帆,正遇顺风,其疾如箭。
小翠和仁霖对坐舱中,丑丫头立在头舱里。小翠蛾眉深锁, 杏脸不舒,伊心里怀念着翠云村,业已住了许多年月,山色湖光,朝夕饱览,春花秋月,尽人流连,现在竟要离开这可爱的太湖,而自己不能再回到翠云村了。又想起老父的声容笑貌,宛然在目,而人天永隔,风对兴悲,这恨事永远没有可以补偿的了。 所以伊心里充满着悲哀的情绪,一变往日活泼泼的态度,闷闷不语。而仁霖也因此次为了自己的关系,累得董祥易箦之时,也不能在家中。丧后又急急他避,心中对于小翠万分不安。虽然董祥的逝世是死于病魔,而总是多少为了自己。耿耿在怀,负疚莫赎。因此两人在舱里各有心事,坐听着汤汤的湖波声。
王小毛一边驶舟,一边在船艄煮饭,饭香送到鼻管里。他们 到这时候腹中也有些饿了。少停王小毛端上饭和菜来,乃是一碗 红烧肉,一碗虾仁蛋汤,其他两样素菜。小翠和仁霖吃了,便叫 丑丫头吃。主仆三人吃毕,由王小毛收去。仁霖暗计行程,约莫 行了二十多里水程了。忽然斜刺里小港中驶出两艘小快船来,正 和他们的坐船撞个正着。船头上站着几个人,当先一个汉子正是 鲍老四,旁边站的就是姓秦的,还有数人都是鲍老四的徒弟。旁一艘船上面都是捕役。
原来他们刚才搜罢了芦雁村而回来。鲍老四眼快,一眼已瞥 见头舱里的丑丫头。此时丑丫头也已瞧见鲍老四,要想闪避已是 不及。鲍老四这几天寝食不安,朝夕奔波,正在四处找寻董祥父 女和仁霖的踪迹,恐防捉不到人,自己反要银铛入狱,害人自 害,心里有无限彷徨、无限惊恐。此刻忽然在湖面上碰见了他 们,正是求之不得,无异在黑暗里找到灯光。心中大喜,把手向 来船一指,回顾姓秦的说道:“秦兄,我们东搜西查,踏破铁鞋 无觅处,原来他们并未远飏,仍在湖上,今番相遇,天叫我等破 案了。”大家立刻取出兵刃,一声呼哨,把来船阻住。
鲍老四还没有知道董祥已在西山物化,他是吃过苦头的,心 里不免依旧有些惴惴然。不过他倚仗着人多,而捕役中间很有几 个能武的人,尤以捕头“铁尺”何三元武艺最是高强,或可以以 此取胜。而铁尺何三元还不知道董祥的厉害,他在那边船舱里, 一闻鲍老四的报告,取了两柄惯使的铁尺,连蹿带跳,跑至船 头,高声大喊:“发匪余逆在哪里?”他生平惯捕江洋大盗,自恃 其能,以为对付乳臭小儿,真是毫不费力之事。他的身躯果然高 大,站在船首,宛如一座镔铁宝塔,威风凛凛。
那小翠和仁霖在船中窥见鲍老四等两艘船拦在前面,知道狭 路相逢,少不得要厮杀一番。他们两人都是初生之虎,气吞全 牛,一些儿也没有什么怕惧。而小翠心里更是求之难得。伊本来 深恨鲍老四助纣为虐,掀起这意外的风波,使他们不能安居湖 滨,而老父也在病中耽误了,无异是自己的仇人,不见面也罢, 今日相见,岂肯轻恕。各人从行囊里取出宝剑来。丑丫头见有厮 杀,十分高兴,也去取了一双鸳鸯铜锤,跟他们一齐到了船头上。
鲍老四手横双刀,见对面船舱里走出小翠主婢及仁霖,而不 见董祥。又见小翠全身缟素,戴着孝,心里不免有些狐疑。遂扬 起双刀,向小翠喝问道:“你家老头儿何在?他胆敢窝藏着忠王 之后,匿迹湖边,叛逆不道。我引人去捕他时,不知他又得了谁 的报告,事先逃逸,连累我担着心事,哪一处不去寻找你们过? 今日在此相逢,这是老天把你们交与我了。”小翠忍不住答口道: “鲍贼,你敢挟嫌诬害吗?我父亲不幸患病去世,否则他决不肯饶赦你这贼的。你要找他吗?我送你上鬼门关去也好。”鲍老四 听了小翠的话,方知董祥已死,那么剩这一双小儿女更是容易对 付了。但听小翠说话很厉害,手里又是握着明晃晃的宝剑,也非 没有本领的人可比。遂回头对何三元说道:“对面立着的女娃娃 就是董祥的女儿,站在伊身边的就是忠王后裔了。我们快快上前 把他们捉住了再说。”于是鲍老四挥动双刀,直取小翠。何三元 横着铁尺,径奔仁霖。三艘船成了一个品字形。
小翠举起明月宝剑,迎住鲍老四交锋。宝剑如银龙取水,直奔鲍老四要害之处。鲍老四的双刀只好欺侮一些外行,他哪里是小翠的敌手?小翠在这几年来跟随伊父亲学剑,进步很快,自从仁霖来后,有了良好的同伴,伊的剑术更是突飞猛进,年纪虽小,而伊的一口剑已非常人可敌,很有几路杀手的剑法,用出来时可以出奇制胜。今日伊和鲍老四一交上手,便觉鲍老四的本领肤浅平庸,从容对付。所以两人交手不到六七合,只听锵的一声,鲍老四右手的一柄刀已被明月剑削作两截,刀头飞落水中。 鲍老四陡吃一惊,而小翠早乘此机会,踏进一步,一剑飞到了鲍老四的头上,鲍老四刚要把左手刀去架格时, 一颗头已霍地滚落。他的徒弟见鲍老四丧身在这小女子手里,一齐惊惶失色。
小翠杀了鲍老四,回头看仁霖已跳在捕役的船上,正和铁尺何三元猛扑。何三元的铁尺,果然使得不错,呼呼然有风雨之 声。他的脾气就是在自己和人家对垒之时,不欢喜自己弟兄相助 一臂之力,也是他好胜的心理太重。万一不敌时,须待他把铁尺 向上一举,做个暗号,然后要他人去助他。所以他和仁霖动手 时,众捕役立在一边,并不上前协助。他起初以为这些乳臭小儿 只消他走上三四合,马上可以手到擒孥的。谁知仁霖一口剑上下 翻飞,居然变成一道白光,一些儿没有间隙。何三元心中暗暗奇 讶,怎样一个少年公子竟有这般高深的武艺,真是猜度不到的 了。不得不用出生平力量来对付。而仁霖今天也遇到了对头,他 起初以为这些捕役怎在他的心上,现见何三果然勇猛,而一双铁 尺又是沉重非常,自己的宝剑削它不断,反恐损坏了自己的剑 锋,所以格外当心。两个人你防着我,我防着你,这样斗了七八 十回合,还是不分胜负。
小翠见何三元如此厉害,自己不能不去相助了,便一摆明月 剑,跳过去帮助仁霖。此时鲍老四的徒弟们见师父已被小翠所 杀,又恨又惊。见小翠去助仁霖,伊船上只留着一个小小丑丫头 了,遂想过去把伊捉住,聊为师父泄恨。大家举起兵刃,跳到小 翠船上去,要把丑丫头生擒活捉。丑丫头挥着双锤,本来技痒难 搔,渴欲厮杀,试试自己的本领。现在鲍老四的徒弟来了,正是 自己的大好机会,立刻举起双锤,向众徒弟横扫过去。众徒弟扫 着的不是头破,便是折臂。又有两人都被丑丫头的锤头打落水中 去了。大家方才识得伊的厉害,退回自己船上去,不敢上前。
那何三元虽然艺高,却被这一双小儿女缠住,竟一些儿得不 到便宜。而小翠和仁霖的两柄宝剑,不是在他头顶盘旋,便是在 他腰里围绕。又战了十数合,渐渐觉得手中只有招架功夫了,心 中好不焦急,暗想自己在外很难得栽过跟斗,今天若跌翻在这两个小儿女手里,一世英名,行将扫地了。遂把左手铁尺向上一 举。他的同伴本都代他捏把汗,今见他举铁尺,大家立即舞动刀 枪棍棒,上前来一齐动手,想以多取胜。丑丫头见众捕役动手, 伊也迎前去一同助战。当然船头上地方小,不够许多人盘旋,有 个捕役已跳至丑丫头船上来狠斗。他们已见丑丫头身手便捷,锤 法甚佳,所以不敢怠慢,把伊围在里面。丑丫头见那些捕役本领 平常,所以从容对付。
那仁霖和小翠二人愈杀愈勇,剑光飞处已有二三个捕役受伤 退下。何三元勇气沮丧。小翠一剑向他面门刺来,何三元把铁尺 去架开时,仁霖却又踏进一步,手中的龙泉宝剑望他下三路扫 至,喝声“着”。何三元急忙跳避时,右腿已中了一剑,向后仆 跌,被众捕役抢救去。小翠还想多杀几个,倒是仁霖把伊的胳膊 一拉道:“世妹,我们业已战胜,不必多杀了,且去自己船上肃 清一下。”于是二人跳回自己船上,两剑横扫,又有两个捕役击 落水中,其余的都逃回去。只见两艘快船很快向东北面逸去。仁 霖、小翠也不追赶,只叫自己船上的舟子快快前驶。那王小毛和 他的伙计都吓得伏在船艄底下,战战兢兢的,动也不敢动,经丑 丫头把他们唤出来。二人见了小翠等手中的宝剑,仍是害怕,不 知是什么一回事,也不知小翠、仁霖又是何许人,为什么官军要 来捕捉,不敢向小翠等询问,只好依着小翠的吩咐,驶向湖州 而 去 。
小翠、仁霖、丑丫头各将兵器拂拭去血迹,藏在行囊中。坐 定后,小翠对仁霖说道:“今天我杀得很是爽快,鲍老四那厮已 死在我的剑下。只是那个姓秦的被他逃匿,我倒忘记到他们船上 去细细搜索一番,便宜了那厮。”仁霖道:“天下竟有这种巧事! 鲍老四害人自害,今天会自来送死。料贺戆知道了,一定要为我们欢喜哩。”小翠道:“那个捕头使铁尺的武艺很好,不知他姓甚名谁?”仁霖道:“果然不错,但到后来他的手法也乱了,他哪里及世妹的勇武呢?”小翠给仁霖这么一说,不由嫣然一笑道:“我有什么本领?还是你的好。”仁霖道:“哪里哪里?丑丫头也很好,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丑丫头立在旁边,听仁霖赞伊,也笑了一笑。仁霖又道:“别的不要说,今日他们逃回去后, 一定要报告官兵来湖上追赶的。我们究竟人少,寡固不可以敌众,须得连夜驶行,早早逃了湖州,免被他们包围。”小翠也以为然。 幸喜是顺风,舟行的速率加倍,直到天色渐暮时,他们的船已驶了七八十里。问问王小毛,知道到湖州只有八十多里水程了。
舟傍野猫墩泊住,煮了晚餐。大家吃过后,小翠吩咐王小毛 在夜里开船,不得迟延。王小毛不敢违拗,遵命开船。黑夜里在 太湖行舟,当然是带着危险性的,幸亏王小毛是个精明熟练的舟 子,在湖上行舟,很有经验。他们一个在船头, 一个在船后,照 料着那船,仍挂了巨帆,破浪疾驶。王小毛坐在后艄掌舵,不使 方向偏乱,安安稳稳地驶着。小翠和仁霖面对面地靠坐在船舱 中,各自假寐着,灯火也不点。有时月光从篷窗中射进来,二人 有着心事,哪里睡得着?但也不言语,听丑丫头独自睡在头舱 里,鼾声已起了。船底水声,汤汤入耳。
直到下半夜,二人蒙胧入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来时,天色已 明,小翠伸了一个懒腰,便向后艄问道:“湖州可到了吗?”王小 毛答道:“到了到了,不满二十里了。”二人暗暗欢喜。丑丫头闻 声爬起。王小毛早在船后倒上洗脸水来,请二人盥洗。并煮起早 饭,端进舱来,请他们主仆充饥。
大家吃过早餐,舟行迅速,前面已隐约窥见湖州城郊了。小 翠、仁霖见背后并无追兵,更是放心。等到舟至埠头靠住,王小毛从后艄头钻进舱来,对二人说道:“公子,小姐,今已到湖州, 请上岸吧。”小翠遂又取出五两银子给他算饭钱和酒力的。王小 毛接过谢谢。丑丫头遂代他们提了行箧,伺候二人上岸。
他们还是初次出门,湖州人地生疏,只管向城外闹热的街市 走去,心里要想找了一家旅店,暂且歇下,再作道理。刚才走至 一条街上,前面高耸耸的有一座吊桥,三人跨上桥时,小翠低着 头走,仁霖却左右观望市景。忽然旁边走上一个人来,高声喊 道:“小翠姑娘,你们竟在这里吗?”三人听了,不由吓了一跳。
第十六回 客地遇乡人乔装避目 名湖探古迹鏖战惊心
小翠回过脸来看时,原来就是他的左邻“快嘴”长根,常来 帮着董祥修理屋宇、编扎篱笆,也是村上的一个工匠,所以和他们很熟的,不料在此邂逅相逢。小翠只得停了脚步,带笑说道: “我们来湖州有些小事,就要回去的。”快嘴长根把手摇摇,轻轻地对小翠说道:“你们回去不得了。”小翠假作痴呆,反问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快嘴长根向左右看了两看,又向小翠一招手道:“你们随我来。”
三人只得跟了他走下桥去,在桥塊转弯处立定,那边行人较 少。快嘴长根便低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前天苏州城里全 班捕役以及官军由一个丹枫村里姓鲍的做眼线,坐了大小船只三 十余艘,赶到我们村子里来捉什么太平天国的小王子。先把你们的家团团围住,破门而入,不见你们的踪影。又把我们左右邻舍拘捕,一家家地搜寻,要我们招出你们藏匿的所在。但我们怎知 你们父女上哪里去了呢?招不出口供,受尽鞭挞之苦。可怜我也 挨受过二十下皮鞭,打得我遍体青紫,处处有伤呢。”他说时, 一边做出呻吟痛苦的样子, 一边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只向仁霖身上打转。小翠说了一声“这却难为你了”,也不多说什么,因伊 早已知晓,毋庸他再申说了。快嘴长根又问道:“小翠姑娘,你 的父亲在哪里?你头上戴的谁人的孝?莫不是……”他的话没有 说完,小翠早说道:“是我的父亲已故世了!我们现在要往杭州 去呢。”小翠这句话明明是哄骗他的,所以说了这话,立即说一 声“再会吧”,便和仁霖、丑丫头匆匆地向城中走去,那快嘴长 根却还立在桥边呆望着他们的背后影呢。
三人进得城门,不多路,见有一个招商客栈,小翠便和仁霖等进去打尖。大家歇息一会儿,午餐后,小翠对仁霖说道:“我们本拟在此歇宿一宵,赶奔泗安。但我的意思最好不要逗留,马上动身。”仁霖道:“莫不是世妹方才遇见了那乡人,恐他要泄露我们的踪迹吗?”小翠点点头道:“世兄真是聪明人。他是著名的快嘴长根,什么不肯留在肚里,必欲一吐为快的。恐怕他回到翠云村必要告诉乡人知道,难免无人报告清军,那么清军必然即将蹑踪而至,我们便受其累了。所以我们千万不可在这里多耽搁。” 仁霖道:“世妹说得是。我们付了店饭钱走吧。”小翠道:“再且等一刻,方可动身。”仁霖道:“事不宜迟,早走为妙。世妹何以又要等待?”小翠笑笑道:“我们两个年轻女子和你一个少年同行,在外面最容易惹人注意。况且庐山真面目不可掩没,是于旅途上极不方便的事,所以我要和丑丫头都改装男子。我和世兄可作兄弟称呼,而丑丫头算是我们的小厮,这样岂非省却许多麻烦呢?况古人花木兰易钗而弁,代父从军,瞒过了多多少少的伙伴。我何不可呢?”仁霖微笑道:“妙战妙哉!世妹豪爽的性情不输于丈夫,倘然乔装了男子,我们犹如弟兄一般,更无用避嫌疑,不亦快哉!”说罢,哈哈地笑起来。丑丫头立在门外,听得仁霖笑声,走进来叩问缘由。小翠把这事告诉了伊,丑丫头也很赞成。当前的问题就是缺少衣服巾履。仁霖便说我们身边有钱, 可以到外面街上衣店里去选购的。小翠一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于 是三人带了银子,走出客寓,到街上来找衣裳铺。走了一段路, 瞧见左边有一家衣店。三人就进去挑选了十几件单夹和薄棉的衣服,约莫可合小翠和丑丫头的身体的,花去十两银子,什么都有 了,只缺鞋袜。三人又到一家鞋子店里买了数双靴鞋,携回店 中。他们在店里不便改扮,只得付了房饭钱,携带行李,立即 登程。
出了湖州城,望泗安那方走去。仁霖在路上问小翠道:“世 妹买了衣服,何时改装?”小翠道:“便在今宵。我们不要去投客 寓,可以向乡下人家借宿。改扮之后,悄悄一走,便无人识得我 们的庐山面目了。”仁霖道:“就是这样办吧。”
三人赶了十数里路,看看天色渐晚,前面有一个小小乡村。 小翠、仁霖、丑丫头便走到一家人家门前,正有一个乡妇抱着小孩,立在门前。小翠向伊说明要告借一宿之意,且许重酬。乡妇便进去禀告了一位老人,得到他的应允,方把三人让到里面。靠右首有一间小小瓦屋,甚为黑暗,房中只屋面上开了一个天窗, 地下是砌的方砖,也没有铺地板,正中放一张床,有几张桌子和椅子,是老人儿媳的房间。那抱小儿的乡妇便是老人的媳妇,丈夫尚在镇上未归呢。伊放下小孩,去掌上灯来,泡上一壶茶,请三人坐。小翠取出五两银子给伊,教伊去预备一些晚餐。乡妇见有银子,欢欢喜喜地去了。便听后面有磨刀杀鸡声,三人坐在房间里闲谈一切,等了好多时候,听得外面男子的声音,老人的儿子也回来了。乡妇早送上酒菜来,居然鸡咧,肉咧,鱼咧,样样都有,放满了一桌子。仁霖笑笑道:“有劳他们忙一会儿了。”二人遂教丑丫头一同坐着吃喝,不必分开。晚餐后丑丫头帮着乡妇将残肴搬去。又泡上了茶,坐谈至二鼓时分,便阖门安寝。
小翠和丑丫头合睡在床上,仁霖却睡在旁边一张竹榻上,铺 上枕褥,做了临时的床铺。小翠和丑丫头都觉得倦疲,酣睡不 醒,仁霖却时时醒着。将近五更时,仁霖先穿衣起来,唤醒了她 们,催她们连连改装。于是小翠和丑丫头各将从衣店里买来的衣 服穿着起来,各人都梳了一条辫子。仁霖站在旁边观看。只见小 翠乔装之后,果然是一个美男子,有子都之姣,不由暗暗喝声 彩。丑丫头也还像个奚奴。遂对二人说道:“你们俩改扮得甚 好。”小翠走至仁霖身边,和他并立着,对丑丫头说道:“你看我 和李公子哪个模样儿好?”丑丫头指着二人带笑低声说道:“一样 好,都像王孙公子。”仁霖笑道:“恐怕世妹比我好得多了。我哪 里及得世妹的妍丽呢?”小翠摇摇头道:“我不信。乔装男子最要 有英俊之气,若有脂粉气便不像了,我就怕这个。”仁霖道:“世 妹乃巾帼之英,所以一经易装,便惟妙惟肖。并不是我面谀,你 若不信,将来给陌生的人看后,便知分晓了。”
这时丑丫头指着小翠衣裳下面的双趺笑道:“翠小姐,唯有 这个是大大的破绽,我们必须掩盖过去。”小翠望下一看,吃吃 地笑道:“当然这绣花鞋儿是不好穿的。幸亏我的双足没有多缠 过,并不十分窄。以前我父亲常嫌我双足太大,无金莲贴地之 致,恐怕我因此没有婆……”说到“婆”字就连忙缩住,不由脸 上红了一红,又说道:“现在我可便宜了,只要略缠些布,外面 套了靴子就得了。”丑丫头道:“我也是这样办吧。我的脚比翠小 姐还大呢。”于是二人各自脱下绣鞋,把两条白布缠紧在足上, 然后穿上靴子,在室中走了数步,果然如男子一般,无袅娜之 态。仁霖回头向窗上望了一望,对二人说道:“天快亮了,你们 快快预备好,便可上路。”说话时,远近鸡声已起,纸窗上已有些鱼肚色。小翠道:“快好了,我们只要略再修饰,就得啦。”于是,小翠又戴上一顶小帽,帽上钉着一粒东珠,果然益发像了。 三人收拾了行装。仁霖又摸出五两银子留在桌上,给屋主人的。 他们三人趁屋子里的人尚酣睡未起时,便偷偷地走出室来,开了大门,一径去了。
他们走在路上,到了泗安,果然没有人看出破绽。但在交谈的当儿,仁霖仍唤小翠为世妹。小翠对他低声说道:“我们业已改装,请世兄留意,千万别再以兄妹称呼,以致人疑。我叫你哥哥,你称我弟弟便了。还有丑丫头我们也要改口了。”仁霖点点头道:“不错,这是我的失于检点,以后当兄弟相呼,不妨起个假名,我唤李仁,你唤董义,算为结义兄弟,可好吗?丑丫头可以称伊董贵。”小翠道:“如此很好,总之大家不要露出破绽。” 又对丑丫头说道:“以后你千万不可称呼我翠小姐,给人听了生疑。你可唤我二公子,称李公子为大公子,决不会忘记了。”丑丫头道:“婢子理会得。”小翠指着伊笑道:“你自称婢子,不是大大的破绽吗?”仁霖道:“你可自称小的。”丑丫头道:“小的理会得。”仁霖点点头道:“这样便对了。”在泗安他们又在客店里耽搁一宵,次日动身至广德,一路至安度。其时太平军倾覆未久,各处军事状态尚未全除,盘查很严。幸亏没有破绽给人瞧出 。
安庆有巡抚驻守,十分闹热。三人因为陆行不便,遂雇了一 艘帆船,讲明驶至武昌。下了船,溯江上驶。小翠坐在船里,眺 望长江风景,气势雄壮,又和太湖不同了。恰逢提督彭玉麟自九 江赴南京,长江水师处处迎候。彭玉麟坐着大号艨艟,带着不少 战船,旌旗飘扬,舶胪衔接,从上流头顺流而下。许多民船都避 在一边,让彭玉麟的战船驶过。
仁霖、小翠等在船中隐身偷窥,见彭玉麟的水军果然军容严 整,无懈可击。虽然没有瞧见他的面目,而彭玉麟总是一位大将 之才。惜乎太平天国的在上者未能做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以 致有许多良好的人才反被清廷所用,未尝非天国的致命伤。而彭 玉麟等大好英杰,甘心去做清廷的鹰犬,也是至可扼腕的事。他 们等候彭玉麟的水师过去时,然后开船西进。
有一天到了马当,仁霖因为自己读古文时,尝读苏轼所作的 《石钟山记》,在彭蠡之口确是一个奇妙的古迹。彭蠡就是鄱阳湖 的别名,现在距离鄱阳不近,正可便道一游,遂和小翠一说。小 翠是年轻的人,正喜游览。伊虽然对于这个古迹是不甚领会的, 但也十分高兴地怂恿仁霖往游。仁霖遂吩咐舟子要到鄱阳湖石钟 山一游,叫坐船往那边去绕道一下,可以多加些舟资。舟子听得 仁霖许加舟资,当然听命,遂上岸办了些食物,立即开往鄱阳湖 去。仁霖在舟中起先讲一篇《滕王阁序》给小翠听,讲至“落霞 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小翠也叹为佳句、丽词,不可多得。到了彭蠡之口,时已近晚,水面上帆影渐少,有许多渔舟 结队而归,真是渔舟唱晚,水乡风景。小翠觉得又和太湖有些仿 佛了。
他们的船泊在芦苇边小港口,舟子便在船尾煮饭。仁霖同小 翠立到船头上来眺望晚景。见一轮皓月,已从东面升上,远处湖 波浩渺,汪洋万顷,不再见片帆一苇。丑丫头也立在一旁,看了 一会儿。晚饭已熟,遂进舱去用餐。餐后略坐片刻,即命舟子把 船驶往石钟山去。丑丫头听说去采古迹,聆石钟之声,心里也是 异常高兴。
舟子把船行驶时,却请仁霖等在中舱静默而坐,熄去灯火, 因闻战事初定,各地方匪气尚未全靖,鄱阳湖中素有湖匪出劫行舟,不可不防。仁霖、小翠等虽然窃笑舟子胆小如鼠,但也未便固拒其请,只得坐在黑暗里,不发一言。舟行湖中,唯闻波涛澎湃之声,因为黄昏时湖上起了些西风,而风浪遂较平时为大了。 舟子小心翼翼地把船驶向前去。月光甚是皎洁,波光如银,拥着一阵阵银浪打向船头来。仁霖虽忧浪大,而因有了风,一定可以 听到石钟的佳奏。
舟行多时,遥见前面一座高山,巍峨如巨灵神矗立湖上一般,就是石钟山了。仁霖、小翠各自欣然,以为目的已达到了。 一会儿坐船已至绝壁之下,左边大石侧立千尺,宛似猛兽奇鬼, 森森然择人而噬的样子。仰视山上树木荫翳,草莽行列,除了风声水声,四围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此时仁霖、小翠、丑丫头三人都立至船头上,不顾浪花溅 衣。小翠对仁霖说道:“这山上难道没有人住的吗?”仁霖道: “也许有些樵夫渔户,但是这时候十九已入睡乡了。”正在说话 时 ,忽听山崖树际有老翁效且笑的声音,仁霖等都惊奇起来。听 了数声,方知是鹳鹤叫。丑丫头学着鹳鹤的声音,叫了一声,山 上有数头栖鹘,闻得人声,惊飞而起,在云霄间叫出磔磔之声, 盘旋在明月下,好似向下侦察。小翠又对仁霖说道:“我们已到石钟山下,只听鸟声而不闻钟声,莫非古书欺人吗?”仁霖道: “这石钟得名的历史是在《水经》上,郦道元说,下临深潭,微 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而唐顺宗时有个少室山人李渤, 也曾一度来此访寻遗迹,得双石于潭上。试聆它的声音,南声函 胡,作宫音,北声清越作商音,抱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 到了。但是苏东坡却都怀疑不信。后来苏东坡和他的儿子亲自到 此间来访问,也是在夜间来的,被他听到石钟的声音,以为郦道 元的话虽是对的,却嫌他说得太简略,不能使人明白;而李渤得的双石是欺人之谈。所以苏东坡游此后,作了一篇《石钟山记》。 我因读了这篇文章,恰又逢路过彭蠡,遂顺便纡道一游。至于是否有钟声可听,这却要看我们的机会如何,不得而知了。”遂吩咐舟子沿着山下驶去。
月光下又驶了一程,只听那山下突然一片大声发于水上,其声噌吃如钟鼓不绝。小翠欣喜道:“试听这声音不是很像钟鸣吗?”仁霖一边倾耳静听,一边向小翠点点头道:“这大概是了。” 丑丫头也喜滋滋地侧耳听着。舟子听到了这声音,更是用力前驶,沿着山壁绕圈儿。仁霖一听,一边细察山下都是石穴罅,不知道有多少浅深,涵澹澎湃,方才发出这个声音来的。舟行了若干水程,回至两山中间,前面将入港口,见有很大的一块砥石,恰当中流可坐百人。舟至石旁,月光下细视这石空中而为窍,和风水相吞吐、有窍坎镗韂之声,和方才那处的噌吃之声相应,宛如奏乐一般。仁霖笑谓小翠道:“你听得吗?今夜我们不让髯翁专美于先了。”因在船首引吭高歌苏东坡《浪淘沙》 一阕,豪情壮气,勃然而兴。
他们正在徘徊聆音的时候,忽然北面湖上驶来三四艘很大的 帆船,激起了高高的波澜。舟子眼快,早已瞧见,连忙过来悄悄 地叫仁霖摆手说道:“公子请你别声张吧。你们快瞧那边飞驶而 来的帆船,不是很可疑的吗?在这时商船怎敢在湖中冒险夜行? 十九是盗船啊。我们快快逃避吧。”仁霖听了舟子的话,他和小 翠一齐向北面睇视了一下,也觉得这几艘帆船来路不正。然而他 们仗着自己有本领,并不放在心上。仁霖对舟子道:“管他盗匪 不盗匪,你照常驶回去就是了。”舟子道:“月光清白,我们恐怕 逃不脱吧。不如到前面芦苇丛中去暂躲一下,免得遭殃。”仁霖 也不去理会他。
舟子和他的伙伴在后艄赶紧驶动这船向芦苇丛中去了。可是 一片清光,照澈湖上远近,他们既然瞧见了帆船,当然那边船上的人也已窥见了仁霖等所坐的船,于是这艘帆船飞也似的向这边小船驶来,自然小船行得迟慢,帆船驶得迅速,一会儿帆船越追越近,船上的人已望得见了。忽然有一支响箭豁刺刺的一声响, 射到仁霖船边,掠蓬顶而过。仁霖、小翠知道这些帆船果然是盗船了。放出响箭,就是要叫自己的船停驶。今晚看来难免又要动手一下。
舟子在船艄头听得响箭,吓得他们脸上变色,船也摇不动 了。仁霖、小翠、丑丫头一齐走到船里去,向行李中取出自己所 用的武器,脱去外边衣服,结束一下,准备御敌。仁霖且安慰舟 子道:“你们只顾当心摇船,盗匪虽然追来,但你们别看我们都 是年轻的人,有我们在船上,杀几个狗盗如探囊取物,并非难 事。”说毕,各人亮出兵刃,走向船头去。舟子听仁霖的话,虽 有些将信将疑,然瞧他们一种勇武之慨,绝非虚饰,换了别的青 年在此时候,也早唬得一团糟了。事已至此,唬也无益,且看他 们怎样厮杀吧。
背后的帆船渐渐追近,船上喊声大起。仁霖叫舟子掉转船 首,以便迎战。舟子也觉背后危险,立刻把船掉过身来。仁霖等 在船头上望到帆船中站着许多彪形大汉,一时看不清楚什么人,然而手中都扬着明晃晃的兵刃。唰的一声,早有一弹打向仁霖头 上来。仁霖把手中龙泉剑迎着一击,铛的一声,早已击落到水里去了。仁霖回顾小翠道:“你看他们竟会用暗器伤人。”方说了这 话,又是一弹打向小翠身上。小翠柳腰一侧,闪避过去,那弹扑 地中在船舱门上。小翠大怒,喝一声:“狗盗不要抛弹掷丸,快 快放船过来,一决雌雄。”
这时盗船已和仁霖的船相距不过一丈,共有四艘,正中两艘 船身较大,左右各一艘好似雁行般列着。正中右边一船最先和仁 霖的船接触。船上有一个少年,手握双刀,蓝布扎额,全身黑 衣,身躯瘦小如猿猴一般,向仁霖等大声喊道:“你们是哪里来 的客舟?船上有何财物?快快献将上来。”仁霖冷笑一声道:“我 等是来游湖的,别无财物可献。你们如不要性命的,可来试试我 的宝剑利与不利。”那少年听仁霖说话如此倔强,手中又有长剑, 知道他们也谙武艺的,所以口出大言。但瞧他们年纪都轻,遂也 笑了一笑道:“你们这些小竖子,从哪里来的?难道不知道鄱阳 湖饶家的厉害吗?”小翠道:“什么饶不饶?你要求饶命吗?我手 中的青锋却不肯饶你。”
少年听了小翠的话,艳然大怒,舞开双刀,上前径取仁霖。 仁霖把龙泉剑迎住便斗,少年船上又有一个黄脸大汉,手中挺着铁棍,飞身一跃,直跳到仁霖船上来。小翠见他来势凶猛,不敢怠慢,将明月剑使开,接住那大汉。黄脸大汉骂声“乳臭小儿”, 呼的一棍打向小翠头顶。小翠把剑一架,虽然被伊拦住,但觉这大汉的棍势沉重,膂力不小,自己的力气不及他,不得不用取巧的姿势相斗。而且又怕损坏自己的宝剑,不敢去削他的铁棍。那大汉把铁棍使急了,好似一团黑云,骁勇无比。小翠也施展平生本领,和他恶战。丑丫头舞开双锤,来助小翠。左外面的船又已和他们的船接近。船上有一个面目狰狞的盗党,挥动大刀,向丑丫头劈来。丑丫头只得和他战住。盗船上的人虽然不来相助,可是人数甚伙,呐喊助威。仁霖虽无畏的,然见盗党人数多出自己数倍,而又都是劲敌,久战恐要吃亏,急欲取胜。待那少年一刀 劈向他的怀里来时,把龙泉剑迎着他的刀锋,顺势用力一削。只 听锵的一声,那少年右手所握的刀已被仁霖削作两段。仁霖又是一剑刺去,少年唬了一跳,急忙闪身避开,不敢恋战。
左面船上早有一个少女青绢裹首,身穿黑色夜行衣服,脚下 双肤纤小,穿着大红弓鞋,手里横着一柄宝剑,娇喝一声:“哥 哥闪开,待我来战三合。”少年闻言,立即退下。仁霖见盗党中 来一女子,不由一愕。可是那女子的剑早已扫至腰际,说声“看 剑”,这是一个玉带围腰式。仁霖不慌不忙,将剑望下一扫,两 剑相遇,只听嗒啷啷一声,宛如龙吟虎啸,两剑火星乱迸。两人 各吃一惊,各个收回宝剑,借着月光一看,各无损伤,方才安 心。仁霖知道女子手中也是一口宝剑,遂不敢去削伊的剑,只想 以技取胜,使开梅花剑法,向女子进逼。女子也把浑身解数使出 来,倏忽之间两柄剑都化作两道白光,但见剑光,不睹人影。战 够多时,尚不分胜负。可是左面船上走出一个七旬以上的老翁 来。一部花白长髯,飘垂胸前,精神矍铄,相貌奇伟,向这里三 对厮杀的人看了一下,便对左右说道:"怎么我儿和孙女等,还 不能战胜这三个乳臭小儿?岂非将损我饶家威名?使老夫费些手 脚吧。”遂向身边一个侍奉的盗党手里取过一柄镔铁龙头拐杖, 跑至女子身边说道:“琪姑,待我来擒这小子,看他能在老夫手 里逞能吗?”女子回头叫一声:“老祖宗,你高兴动手吗?千万要 生擒住,不要伤他的性命。”老翁点点头。女子遂虚晃一剑,跳开一边。
老翁将铁杖轻轻摆动,仁霖的宝剑和拐杖相遇时,立刻直荡 开去,将仁霖虎口震裂,知道这老翁是个非常之人,本领又在女 子之上了。正踌躇间,老翁的铁杖又已呼的一声,打向他的头上 去了。仁霖迸住气,运足全副力量,将剑望上一迎,要想拦开老 翁的拐杖。可是觉得那拐杖犹如泰山压顶,向下直沉,自己哪里 架格得住?拐杖将及头顶时,他只得向旁边一跳,躲过这一杖。
可是老翁趁他立足未稳时,早已转变拐杖,迅速望下一落,向仁 霖的下三路扫来。仁霖急急再跳时,足踝上已略被拂着,推金山 倒玉柱的仆倒船边。老翁将他一脚踏住,夺去宝剑,提将起来向 自己船上一掷,喝声“孥下了”,女子早已吩咐盗党擒住。小翠 见了,心中又惊又急,要想来援救时,却被大汉纠缠住,不能脱 身,暗暗叫苦。
老翁既擒仁霖,又来对付小翠。小翠究竟是初出茅庐的人,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了强硬的对头。眼见仁霖被擒,老翁武艺高强,自己也必凶多吉少,只得硬着头皮迎战。然而小翠的一口剑任伊怎样使得厉害,如何敌得过老翁的拐杖和大汉的铁棍?刚才架开棍,杖来了,避过杖,棍又到了头顶,两膀酸麻,香汗淋漓,勉强战了三四合,背上被铁棍带了一下,一个翻身,跌入湖波去了。丑丫头一见小翠落水,喊了一声“啊呀”,双锤架开盗 党的大刀,跟着小翠,奋身跃入水中。老翁哈哈大笑,说道: “初生之犊,辄不畏死,让她们与波臣为伍吧。且喜擒住了一个, 可以带回去问问口供哩。”遂吩咐众盗速入舱中搜查。
那两个舟子在后艄头唬得瘫软了身子,动也不敢动。众盗入 舱翻开行箧,得不到什么,唯有少数金银和忠王相赠的珍玩,被 他们搜刮了去。回报老叟说,舱中没有客人了。于是老翁长啸一 声表示胜利,下令诸船返棹。立刻这四艘帆船一齐掉转船头,向 南面疾驶而去。月光照射湖波,依然银光腾跃,汤汤有声。唉! 石钟之声方听,蛟龙之舞已起,杖影剑光,虎斗猿孥,竟使一双 小儿女乐极生悲,死生莫卜。甫离缇骑之手,又遭暴徒之侵,这 真是令人可念了。
第十七回 被虏上牛山王孙誓死 劝降来石室女盗多情
鄱阳湖上一幕血战告终后,仁霖被盗党擒住,跟着盗船前去。将近天明时,已到一座小山之下。那座小山屹立湖中,好似一条水牛,晨曦中望去,山上也有屋舍树木。红日从水平线上涌 起,映着绮丽的云霞,湖波都作浅蓝色,湖上的景色美丽极了。 可惜仁霖心中充满着忧虑与愤怒,无心去领略,和昨晚泛舟石钟的豪情逸致,大不相同了。
盗船泊定后,早有那个瘦小如猿猴般的少年,吩咐两盗押解仁霖上山。此时仁霖陷身虎穴,已将自己生命置之度外。迤逦登山,见关上一处处皆有寨栅,插着旌旗,知是到了匪窟。一会儿被盗党推到一座厅前,两廊插满着刀枪剑戟,庭中矗立着一根高巍巍的旗杆,杆上有一面红旗,随风飘展,上有一个斗大的“饶”字。厅上正中虎皮椅内坐着的便是自己被他擒获的银髯老翁。右手椅子里坐着一个黄面大汉,下面椅中坐着二三个壮士, 还有那个舞剑的女子也坐在黄面大汉的下首。
那瘦少年押着他自己在阶前站定,向老翁说道:“老祖宗, 这个俘虏如何发落?”老翁又对仁霖上下相视了一会儿,一手摸着颔下的须髯,说道:“我们起初以为必是什么奸细夤夜来湖上 窥探我们的动静,但是现在觉得不对了。此人年轻貌美,不像平 常之辈,颇似天潢贵胄,剑术也确乎不错。若非我亲自出马,恐 怕一时也捉他不住哩。”那个黄面大汉在旁也说道:“这几个人虽 然不是奸细,却也很奇怪的。方才那落水的两少年像是主仆,不 知和此人有何关系。月夜孤舟,来此湖上,真好大胆。我们不妨 向他问个明白。”老翁点点头,遂对仁霖正色说道:“你的姓名是 什么?从何处到此?为何在夜间到这水乡深处?快快实说。”仁 霖不欲吐露真姓名,便答道:“你们这辈狗盗,聚众横行,为害 闾里,你家小爷恨不能将你们悉数除灭。既已被擒,我也不想再 活,快给我爽爽快快的一死,何必多言。”
老翁见仁霖说话如此倔强,倒也是难得遇见的,便冷笑一声道:“我若要叫你一死,当然是极容易的事。但我念你年幼无知, 所以想问明白了,或许可以饶你的性命。你又何必这样急急求死 呢?你的同伴早已葬身湖波,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难道你真的不想活吗?”仁霖道:“狗盗,我的兄弟已死,我无意再活人 世。你们是我的仇人,我又岂肯觋颜事仇?狗盗,何必多言?你们的末日也不远了。狗盗何必逞能?”
旁边站着的瘦少年听仁霖口里狗盗长狗盗短的谩骂,按不住心头火起,又向老翁说道:“老祖宗宅心仁慈,不欲妄戮非辜。 然那厮不知好歹,非但不肯听命直说,反而任意谩骂,孙儿实在忍耐不住了。请老祖宗快快把他一刀两段,或是将他抛在湖上, 让他和他的同伴一块儿去做水中游魂吧。”老翁道:“好,既然他自己不要命活,那么赐他一个全尸,将他抛入湖波也好。”瘦少年听老翁既已有令,立刻就教盗党推着仁霖,回身走去。
这时候下首坐的那个少女忽然立起身止住瘦少年道:“哥哥且慢把那人推去。”瘦少年对伊睁着双目,露出很奇怪的神情, 说道:“妹妹,这是老祖宗的命令,你又何能阻止?”
少女且不理会他,回转娇躯,向老翁跪倒说道:“老祖宗不 是在前天当着大众宣过誓,说此后不再妄戮无辜吗?现在这少年 既然不是歹人,我们劫了他的钱财,伤了他的同伴,似乎已是很 厉害了,何以又要不留他的性命呢?况且此人武艺不错,是个俊 杰之士,他使用的兵器又是宝剑,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杀之可 惜。不如把他软禁在山上,慢慢儿再行详询,或可知其底蕴。倘 能收为己用,岂不使我们山寨中多一人才吗?老祖宗千万请听孙 女之言,宥其一死。”旁边的黄面大汉也对老翁欠身说道:“父 亲,芳儿的说话也不错,不如姑且把此人监禁山上,过几天再行 询问。如若他有意投降我们的,那是最好的事,否则到那时再把 他杀却,也不为迟。”老翁听了,微微一笑道:“你们倒能体上天 好生之德,我却不能不答应了。”遂又吩咐盗党把仁霖押送到后 面石室里去监禁,不可给他逃走。
瘦少年听他们如此主张,只得怏怏地押着仁霖前去。仁霖本已拼了一死,现在盗匪忽又赦而不杀,他心里反而踌躇起来了。 被那瘦少年押解而行,曲曲折折地走至后面。见有一间石室,靠着山壁而筑,门上有锁。瘦少年将钥匙开了,推开一扇小小的铁门,里面光线十分惨淡。瘦少年把仁霖推至里面,解去了束缚,对他狞笑了一下,说道:“便宜你这厮,且在这里多活几天吧。” 随即把铁门闭上,加了锁,走回去。
仁霖在石室中徐徐镇定心神,向四面详细看了一看,虽然不 甚分明,而已知四下里都是石壁,上面又是天然的大石倾斜下 盖,只有对面开着一个小小圆洞,透些亮光进来。像这种地方实 在是生平难得到的,被囚在这石室里面,任凭什么英雄好汉也难想法逃出去了。至于室中也没有什么器物,只有一张小小的石 台,把它当桌子,或是凳子也可。壁隅堆着些稻草,恐怕这就算 是睡榻呢,真是十分凄惨。
仁霖在石台上坐下身子,一手支撑着,默默思量。他深觉对 不起小翠主婢两人了,都是自己忽发奇想,要来湖上探访石钟名 胜,谁知因此而遇到了盗匪。初以为凭着自己的本领,足够对 付。哪知道盗匪都是劲敌,而那个长髯的老头儿,本领尤其高 强,我等都非他的敌手,无怪我要被擒。我死虽不足惜,咎由自 取,只是小翠和丑丫头双双落水,在那洪涛巨浪之中,她们是不 谙水性的,一定与波臣为伍了,可怜得很。想小翠花容月貌,年 纪轻,本领好,前途正要开放灿烂的奇葩,现在却为了我而牺 牲,我怎样对得起他们父女呢?除非我也死了,魂兮有知,地下 相会,当不寂寞。他这样哀痛地追思着,眼眶里滴下几点英雄之 泪,忘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悲悼小翠的身死,不幸之至。然而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肚子里渐觉饿起来了。听得外面有了步履之 声,只见砉然一声,铁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框,有一个儿郎站在门 外,手里托着一盘,对他大声说道:“好小子,这是你的午餐, 快拿去吃吧。”说毕,将两碗菜肴、两大碗白米饭从小方框里递 送进来。仁霖饥肠辘辘,熬不住饿,只得走过来接了进去,胡乱 吃着。那儿郎守在外面,等到仁霖吃毕,收了碗盏关闭了小方框 走去了。
仁霖吃过了饭,坐在稻草堆上,养了一会儿神,精神已是全复。看看天色渐暮,石室里更是黑暗,不能瞧见什么,只可看到对面小洞里透进一些灰白色的光。那儿郎又开了门上的小方框送晚餐进来了。仁霖又将晚餐吃毕,室中已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知道已是到了黑夜,除掉睡觉而外,简直没有法儿想。可是他到了此时,一颗雄心又复燃起。自思他们不杀我,虽然不知是何 用意,然而我不是傻子,为什么不乘此时机设法逃出牢笼呢?小 翠已死,而我尚在世间,当然不免辜负了伊,可是我若不死,将 来还要偿我的志愿。我父亲临别叮咛的话,言犹在耳,岂能忘 之?我还要去做一番事业,完成我亡父未竟之志,那么我又何必 一定要死?不如别谋生路的好。想到此际,黑暗中一闭眼睛,好 似瞧见他的父亲忠王李秀成站在他的面前,脸上露出很渴望的神 情。于是仁霖更不欲死了,只想如何逃遁出去。然而睁眼四顾, 一片漆黑,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一些儿没有隙缝,自己手中又 没有器械,一柄随身的龙泉剑早已给盗匪夺去了,怎样能够走得 出这个石室呢?
他正在如此想着,忽见石洞外面有火光一亮,他心里不由一 动,忖度外面必有人在,难道是来救援自己的吗?但天下安有是 理?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被囚在盗窟中,小翠已死,世上更无一 个亲近的人,怎会有人来救呢?那么莫非盗党要来害我的性命 吗?跟着听得步履细碎之声,有女子咳嗽之声,很像小翠。咦! 奇了!世间安有第二个小翠?难道伊昨晚竟没有死,知道我被盗 众擒去而来援救我出险吗?他心里不由活跃着,几乎要喊出小翠 的芳名来。接着便听门上锁钥声音响了一下,轧轧的一声,那扇 铁门已是开了,走进一个苗条的人影来,正是一个女子,左手托 着烛台,右手提着宝剑。咦!难道真是小翠吗?借着烛光,仔细 向那女子望了一望。哪里会是小翠?原来就是山上的女盗,曾和 自己决斗过的。他就睁圆了眼睛,愤然无语。那女子却去把门关 上了,将手中烛台放在石台上,走近仁霖身边。
此刻仁霖心中十分奇异,对那女子厉声说道:“狗盗,你莫 不是要来杀害我吗?那么快快动手吧,只要死得爽快……”仁霖的话尚未说完,女子早向他微微一笑,摇摇手道:“你不要骂人。 我若然要来杀你时,早晨我又何必向老祖宗阻止,劝他们不要杀 你呢?你不知道感谢我,真是不识好歹了。”仁霖道:“你既然不 要杀我,那么手执兵器,夜间来此做么?你们既不杀我,把我监 禁于此,不是侮辱我吗?”女子道:“这都是我的好意,若没有我 劝止时,恐怕你早已饱了龟鳖之腹哩。还要说侮辱你吗?”仁霖 道:“奇哉怪哉!你是盗匪的女儿吗?不杀我做什么?”女子笑 道:“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口口声声只求死?一个人要死总是 容易,只消我的宝剑一挥,你便身首两处了。”仁霖道:“要杀就 杀,何必多言?”女子却叹一口气说道:“唉!你这人真是不识好 歹。我一心救你,又不要杀你,你何必这样说呢?”仁霖听了这 话,便不说了。女子又对他说道:“你是谁?请你先告诉我。我 对于你一片好意,并没有坏心肠,你也不用隐瞒,老实告诉我 听。”仁霖遂说道:“我姓李,名仁,世居吴下。此次同我的结义 兄弟董义以及童儿董贵,赶到四川去投奔亲戚的。路过此间,因 闻鄱阳湖上石钟山的名胜,遂乘月夜驾舟探访,一聆异声,哪里 知道遇见你们前来行劫?我们既谙武术,当然不肯束手受戮,而 要和你们厮杀了。我既不幸被擒,义弟又遭于难,所以不忍独活 受辱,而愿一死。”
女子听了,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昨晚的事我们也并非要来劫夺你们的财物,因为夜间湖上绝少行舟,恐防你们是官中派来的奸细,刺探我们山寨情形的,所以上前查询。你们却胆敢抵抗,当然我们不能饶恕了。但是你们的武艺也是非常之好,尤其是你的宝剑,现在已被我拿去藏着,细细看过,珍贵异常,剑鞘上镶的翡翠和精金,也非平常人所能有的,不知你何以有此宝剑?”仁霖道:“这是我家祖传之物,被你拿了去,诚堪痛心。”
女子又笑道:“你若投降了我们,此剑也可归还原主了。”仁霖道:“大丈夫何事不可为而偏要做盗匪呢?要我投降,这是无异呓语。”女子哼了一声道:“你不要看轻我们绿林中人。我们也是很有志气的人,只因老祖宗受了清廷官吏的虐待,所以报复了深仇,而隐身在此间的。英雄不怕出身低,古今成大事立大业的, 起初时候谁不卑贱?便是皇帝老子也是如此。太平天国中诸王, 十有七八是出身草莽,只可惜他们还不能用人,以致覆亡呢。我老祖宗曾向九江的太平军输诚,愿代画策,尽取江西诸郡。可惜他们听了谗间之言,不能采纳老祖宗的献计,反而派遣部下,要来除去我们的一伙人。恼了我家老祖宗,在湖上埋伏了数路健儿,把太平军杀得大败而去,从此他们也不敢再来侵犯了。清军虽也有招抚我们之意,但因老祖宗不肯顺服他们,所以我们兀自 藏身湖上,待时而动呢。"
仁霖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中不能无动,便问女子道:“你家 姓饶吗?所谓老祖宗又是何人?”女子道:“老祖宗就是我的祖 父。我家姓饶,我祖父名唤尚义,在这鄱阳湖上称霸山林已有二 十多年了。因为他生得一部花白长髯,江湖上大家称他为‘银髯 翁’,提起这三个字来谁人不知?我父亲名唤天健,因他面色常 黄,所以别号‘黄面虎'。生我兄妹二人,哥哥名唤志武,别号 ‘小猿猴’,我唤志芳。”
仁霖点点头道:“好个志芳!我也但愿你真能志芳。你的武 艺果然不错,未知你可有什么别号?”志芳笑了一笑道:“你要问 我的别号吗?就是‘胭脂虎'三个字。”仁霖又点点头道:“名副 其实。”志芳道:“你不要以我为盗家之女而以为可怕,其实我们 也讲道理的。尤其是我的脾气,只喜欢杀掉贪官污吏、骄兵悍 将。对于一般无拳无勇的小百姓,却从来不肯轻加杀害,而又喜济困扶危,帮助人家的。”仁霖道:“这就是江湖上人的一点美 德,若是连这些也不能做到时,简直是祸国殃民的狗盗了。但是 你们昨晚到什么地方去的呢?”志芳答道:“你倒问得精细。前日 我们是到星子一家富户那里去借粮,因闻那富户为富不仁,积了 不少造孽钱,所以我们去向他借一些来。果然被我们借了三十万 来,可是一个人也没有杀伤。回来时恰巧遇见了你们。”仁霖叹 道:“这是我们的不幸。现在我的义弟业已葬身湖波,我还有什 么生趣留在这浊世呢”志芳道:“你是一个少年,不应该这样悲 观。你若能入我们的伙,包你逍遥快活。死了一个义弟,多了许 多朋友,不是很值得的事吗?”
仁霖听志芳说到值得的事,他暗暗嗟叹,想志芳怎知道我的义弟是一个女子呢?自然伊不知道我内心的悲痛了。我既是一个俘虏,他们留着不杀,难道真的要劝我入伙吗?然而一则小翠死在他们的手里,他们就是我的仇人,我应该代小翠报仇的,岂可和仇人同处?二则我是一个王子,岂可屈身绿林,贻祖宗之羞?所以我宁可一死,不愿苛活。志芳这女盗明明是来劝我投降的。 此人虽是盗女,倒也妩媚,说话也很爽快,宛如小翠第二。但伊怎知我们的真相呢?我只有毅然拒绝伊了。
仁霖低着头凝思。志芳以为仁霖的心已有些软化,遂又说 道:“你现在可觉悟了吗?我们决不亏待你的。待我明天和老祖 宗说明白了,立刻可以释放你出这石室。这地方我也知道你不能 住的呢。”仁霖忍不住摇摇手说道:“你要我投降你们吗?这是不 可能的。我早已说过我姓李的是个大丈夫,决不为盗。”志芳听 仁霖说来说去仍是不肯,便冷笑一声道:“世间只有你一个人是 大丈夫,他人都不是好汉吗?我早已告诉你鄱阳湖上大牛山饶家 是天下闻名的,哪一个不是英雄好汉?你休要藐视。我老祖宗的本领你也领教过了,天下没有敌手,难道你还不佩服吗?”仁霖道:“不是这样讲。你们纵然有了天大的本领,可惜总是个盗匪, 千秋万世,难逃恶名。”
志芳听了这句话,顿时柳眉倒竖,露出一脸的杀气,将手中宝剑一拐道:“你还要这样辱骂吗?休怪我无情,把你一剑两段。”仁霖道:“死便死,我并不怕的。”说着话,伸出了脖子, 准备受志芳的一剑。志芳将宝剑往仁霖面上磨了一下,说道: “好,你这个人真是铁石心肠。要死总好办的,你家姑娘姑且饶你多活一夜,明天禀告了老祖宗再作道理吧。”志芳说了这话, 又对仁霖紧瞧了一眼,拿起石台上的烛台,提着宝剑,回身走出去,砰的一声仍把铁门关上,加了锁,履声与火光渐杳。
仁霖依旧坐在稻草堆上,瞑目自思。他本来心中懊丧万状, 准备一死了,却不料盗魁的孙女黑夜前来,向他劝说了一番。他 虽然不愿意投降他们,耻与盗跖为伍,向志芳坚决地拒绝,可是 他的一颗心不免已有少许活动。因为他所以要死,完全是为了小 翠之故,自己觉得非常对不起伊的。既而又想到亡父所以把自己 托孤于董祥,完全是要留下我这一支小小根孽,将来可以光大后 裔,继承宗祧,完成亡父生前未竟之志。那么自己一身的责任却 是非常宏大的,不幸而死,那是没有话说;假使可以不死的话, 还要保留将来的希望,岂可效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 莫之知也?我还是别谋良法吧。
所以在饶志芳来说降的当儿,仁霖仍是秉着一往无畏的勇 气,誓死不屈,而在志芳去后,他思前想后起来,心头又起了变 化。想到后来,他竟在无办法之中找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自己不 妨乘此机会来一个假降,虚和他们周旋其间,让他们可以恢复自 己的自由。等到有下手的空隙,自己就可击刃于饶家仇人之胸,而代小翠复仇。这样岂非比较延颈受戮好得多吗?因此仁霖的思 潮往复上下了好久,到底他又决定变更原来的宗旨了。
他横在稻草堆上,黑暗里听得远远的更锣的声音,乃是山上巡逻者依稀打了三下。精神十分疲乏,闭着双眼,蒙胧地睡去。 昏昏沉沉一觉睡至天明,那小洞里已有亮光透入。他站起身子, 在石室中负着双手,往来踱着,不知道今天盗匪要把自己怎样发落。少停,有人送洗脸水和早餐前来,他方始知道饶家对他仍无恶意。吃罢早饭,他坐在石台上十分无聊。回想到太湖里和小翠相聚的光景,好如隔了一世,芒乎芴乎,此乐不可复得了。
他正在深深感叹,忽然铁门开了,两个儿郎握着短刃走进室 来,对他说道:“姓李的,我家寨主唤你去问话。”仁霖到底要显 出自己是好汉,仍是不屈不挠,面色阳阳如平常一般,跟着他们 挺身就走。到得厅堂阶下,只见那个老祖宗饶尚义踞坐胡床,脸 上十分严肃,旁边坐着饶天健父子,却不见饶志芳。他心里知道 有些不妙,对着饶尚义屹然而立,神情自如,静候他们发落。饶 尚义指着仁霖,喝问道:“你姓李吗?我们因为见你年纪虽轻, 本领尚好,所以不忍把你杀却。今天我再要问你,究竟可肯投降 我们?在我们山上做个小弟兄?快快想定了回答。如其不识抬 举,我就也不再留你的性命。”仁霖道:“我要问你们究竟要不要 杀了我,若然要杀我的,快快杀了我,何必多言?我是誓不屈辱 的。”饶尚义冷笑一声道:“你这人可是有些傻的吗?若我们真心 要杀害你,何必留至今日。便是因为爱惜你的人才,遂一再问 你。你须三思,莫要辜负了老夫的美意。”
仁霖心里暗想这个机会不再要放过吧,不妨假许了,以后再 作道理。遂说道:“你们若果能招贤下士,何以对我并无礼貌? 倘然要我归心,须要许我自由之权。”饶尚义哈哈笑道:“你肯归降吗?当然我们要好好款待你,并不干涉你的自由的,只要你一 心对我们便了。”仁霖乘势说道:“那么我也可以答应在山上追随 骥尾。”
饶尚义大喜,立即请仁霖登堂,且对屏后哈哈笑道:“李仁 已归降了,孙女快出来吧。”饶尚义方说完这话,只见屏后闪出 饶志芳来,丰容盛鬓,绮装华服,宛如新嫁娘一般,向他嫣然浅 笑道:“你真肯归降我们吗?很好,这是你的幸福,也不辜负我 的一片心了。”仁霖听了志芳的话,不由一怔。此时饶尚义走过 来,一摆手道:“孙女,待我来和他讲吧。”仁霖听了,更是惊 异,不知道饶尚义要和他讲什么话?
第十八回 山中作甥馆剧盗招亲 水上逢渔舟双姝获救
仁霖站在一边,双目瞧着饶志芳的娇容,静听饶尚义向他讲 话。饶尚义一手摸着颔下银髯,对仁霖说道:“老夫因为不愿在满清政府之下效力,所以聚合同志,借这牛山暂作栖身之地。 一向招贤下士,不肯妄杀一人。今日得见你年少英俊,愿意将老夫一件心事托付于你,却不知你意下如何?”仁霖还不明白饶尚义的用意,遂拱拱手道:“老英雄有什么事见委?即请明告,小子自当努力。”饶尚义道:“老夫有一孙女名唤志芳。”说着话一手向饶志芳一指,又说道:“是我一生最宠爱的人了。今年芳龄十九,小姑居处尚无郎,早欲为伊物色一位佳婿,使伊终身有托。 但因伊心高气傲,少所许可,长久不得其人。且喜你英俊不凡, 武艺也很不弱。老夫颇有此心。问得孙女同意,愿侍巾栉,所以 不忍将你杀害。难得你已肯和我们一起聚义,现老夫做主将孙女妻你,招你在山上做我饶家的赘婿。至于我孙女的本领,谅你见过的了,或不至于不屑一顾吧。”
仁霖听了饶尚义的一席话,明知自己的性命得以保留,都是 志芳之力,这个时候也不能不答应了。虽然我心已爱小翠,对于他人绝不属意,然而我为要谋将来兔脱之计,此时也不能不权宜行事。小翠幸而不死,他日若知此事,也不能深责我的啊。于是他就对饶尚义说道:“小子无才无能,蒙老英雄宽恕其咎,赐以 优渥,已觉感幸万千。又承将令孙女下嫁,受宠若惊,何以克当?”饶尚义道:“不要客气。你们先来见见。待老夫选个吉日, 便在山上代你们二人成婚吧。”仁霖道:“谢老英雄的恩。”志芳走过来向仁霖微微一笑,又伸出柔荑,一拉仁霖的衣襟,说道: “这是老祖宗的恩典,我们快快叩谢吧。”仁霖遂跟着伊一齐向饶尚义下拜。
饶尚义笑容满面,双手扶起二人,连说“好,好”。又对仁霖说道:“你去拜见你的岳父吧。”仁霖便和志芳又走到饶天健面前拜倒。饶天键倒不过如此,并无十分欢喜的形色, 一摆手说声“请起”。瘦少年饶志武也上前和仁霖相见。饶尚义又对志芳说道:“孙女,你母亲听得这消息,也该欢喜。你当领他入内去一见。”志芳答应一声,便引导仁霖到后厅去拜见志芳的母亲贺氏。 仁霖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青布抹额,一双柳眉,颇含杀气,也像懂武艺的人。仁霖拜见后,志芳将老祖宗说的话告知贺氏。贺氏听了,见仁霖一表人才,果然是个美郎君,足当相匹,所以心中很是喜悦,叫仁霖坐在一边,和他谈谈,细问仁霖的家世。仁霖照着昨夜和志芳说的话重述一遍。贺氏闻得仁霖已失怙恃,倒很有怜惜之意,便对仁霖说道:“很好,你家中既已没有他人,天涯何处不为家,在我这里做赘婿,相助我们一起共成大业,将来自有希望。我的女儿容貌生得不错,和你匹配,正是佳偶。伊别样技能虽没有,而一柄剑却是不弱于男子。将来你们二人正可一同研究武艺,自有老祖宗指示你们。不过我女儿娇养已惯,十分任性,恼怒了伊时,伊就要大发脾气的,这一点请你须要加以爱护而原谅的。”仁霖连忙点头说道:“敢不遵命,我 决不触犯伊的脾气。”志芳笑近:“我自问也没有什么怪脾气。母 亲这样说,真是爱我,所以如此不放心吗?你看我不会和他闹什 么脾气的。”贺氏笑道:“你能不闹脾气,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 了。本来你年纪渐大,切不可再有孩子气,惹人好笑的。”仁霖 坐了一会儿,又告退出来。
饶尚义吩咐厨下预备一桌丰盛的筵席,为仁霖压惊。祖孙四 人以及山上几个大头目坐在一起,陪伴仁霖喝酒。仁霖本有酒胆 拳风,和大家对喝起来, 一杯一杯的,不甘示弱。志芳坐在一 旁,玉靥微笑,看仁霖喝酒。见仁霖有些半醉时,伊就要劝止 了。志武笑道:“妹妹,你还没有和妹夫成婚,已是袒护他吗? 今天我一定要和他喝个畅。”别瞧他人虽瘦,酒量却大,真是仁 霖的劲敌。彼此又喝了数杯,仁霖喝不过他了,还是饶尚义吩咐 停杯。散席后由志武、志芳兄妹二人招待他到一间精美的客室中 去休坐,不再尝那石窟风味了。
次日,由饶尚义选定一个吉期,要为仁霖和志芳二人成婚。 仁霖等做新郎,一些儿没有事做,除每日清晨去见老祖宗及岳父天健,其余的时间却是和志武、志芳兄妹俩在山上散步闲谈,优游自适。然静中思量,自己的奇遇真是不可思议,谁料到会在牛山做赘婿的呢?
一到吉日,山寨里悬灯结彩,鼓乐竞奏,铺排得十分富丽堂 皇,众儿郎欢天喜地地都来吃喜酒。饶尚义年纪虽老,兴致最 好。仁霖本来潇洒出群,俊美异常,今日装扮了新郎,更是如卫 珍壁人一般。而志芳的新娘也是艳丽若仙,真是一对好匹配,金 童玉女,齐临人间。参拜天地毕,逐一拜见家长。仁霖遂改称饶 尚义为太岳丈,而称天健为岳父了。见礼之时,贺氏也是笑容满面,唯有天健却淡淡然不过如此,仁霖也没有留心。
洞房设在里面楼上,房中另有四名女婢伺候,陈设华丽,耀 眼生缬,妆台上华烛双辉,锦帐中鸳衾灿烂,此时的仁霖宛如处 身别一境界了。深宵人静,仁霖对此粲者,罗襦襟解,芗泽微 闻,携手同入鸳帏,不觉销魂真个。
婚后,饶志芳对待仁霖万种温柔,如小绵羊一般,所以仁霖 起初虽然假意爱伊,而后来一颗心却被情丝所缚,觉得志芳自有 可爱了。他的龙泉宝剑也已向志芳取了回来,悬在自己房里。每 天下午无事,便同志芳到山中空旷之处练习剑术。两人舞剑的功 夫彼此不相上下,不甘示弱,舞得非常尽力。饶尚义有时在旁指 点一二,仁霖心里也很佩服。
他在山上虽然过着甜蜜的光阴,但是志芳不在他身边之时, 静中独坐,自思自量,不由暗暗嗟叹。想自己本来奉着董祥的遗 命和小翠主婢一同投奔四川鸡足山白云上人的,谁料中途闹出这 个大大的岔儿来呢?一念之故,铸此大错。假使当时自己不主张 来鄱阳湖边听石钟之声,那么此时恐已安抵浔阳,何至于会逢着 饶氏群雄,以致和小翠生死异途,换了一番情景呢?又想小翠投 身清波,伊是不谙水性的,在那万顷波涛中间,如何能够挣扎出 水,脱险就夷呢?一定如三闾大夫一样,葬身鱼鳖之腹了。这样 我的内心歉疚,恐怕永没有已时。但愿苍天护佑,有如万分之 一,小翠能逢凶化吉,出死入生,那么如天之福,将来方可以见董祥于九泉了。又想到自己父王的遗嘱,天国事业,惨遭覆亡, 将来还要仗我辈后生起来旋乾转坤呢。那么自己倘然一辈子在这 牛山上与群盗啸聚,不是辱没了天潢贵胄吗?所以仁霖虽在山上 雀屏中选,随遇而安,然而他并不像刘阿斗一样的,此间乐,不 思蜀,心里总是要想离开这鄱阳湖,不干盗匪生涯,去创造事业,重兴天国。而小翠尤其是他心上常常思念的人,是死是生, 总是一个问题,不能解决呢。然而小翠那晚投身洪涛,究竟是死是活呢?恐怕这也是天意吧。伊坠身湖中时,丑丫头相继而下, 一齐没入水中。小翠的双足早被丑丫头拖住。丑丫头的意思是想拉住小翠,然而伊不知道自己已不谙水性,如何能在水中救人。 小翠本来尚可在水中挣扎,但是伊的双足已被丑丫头拉住,减少 了伊的活动的能力,遂和丑丫头一同没入湖波,而从三闾大夫游 了 。
那时候盗舟已杳,湖上唯闻风波之声,月光下可以瞧见小翠 和丑丫头主仆二人的尸体浮出在水面上,宛如随波之凫,向下流 头汆去。恰巧有一艘大渔船从西首小港里驶出,回至石钟山来。 船上有一父一子,都是石钟山下的渔夫,今天是从湖滨某村里亲 戚家吃喜酒回来。他们姓孙,父名四保,子名阿大,水性精通, 常在湖面上下网捕鱼,出入风涛之中。因为生长在水云乡里,不 但水路熟悉,而且湖上的人都相与无事,盗匪遇见了他们,也不 伤害,所以敢在月夜驶舟,无所畏忌。四保多喝了酒,有些醉醺 醺地坐在船舱里,让他儿子独自驾舟。阿大也喝了数杯酒,又从 喜事人家回来,默想日间见到的新娘子,大家都在称赞美丽。我 阿大今年已有十八岁,却因家里贫穷,老父好赌,一个钱也没有 积蓄,至今还没有老婆,真是令人羡煞。只恨我父亲不代我好好 论婚,苦哉苦哉。
阿大正在沉思,忽然瞧见上流头浮来两样东西,他的眼睛很 尖,早已见到是两个溺沉波涛的人体,恰恰撞到船舷上来,不知 是死是活,连忙拿起篙子,轻轻一拨,正触着一个人的头发,头 发绕在篙子上,便不流过去了。阿大唤一声:“父亲,你来看看 这两个活不活?”
四保听得儿子的呼声,惊醒了他的酒意,忙从舱里走到后艄边,看了一看,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且把他们救了上来再说。”于是四保就帮同阿大将两个人体救了上来, 一看乃是两个少年,像是主仆模样。 一个少主手里还握着一柄宝 剑。四保便俯身下去,伸手向两人胸口一摸,觉得还有些温和。 遂对阿大说道:“我们且救救看。这二人人水不久,虽是吃了水, 还没有完全气绝。只有吐出水来,或可有复活的希望。我们且把他们颠倒提起,让他们呕出水来吧。”阿大答应一声。二人遂各个如法炮制,果然各人口里都吐出了好多的水。四保道:“把他们拉到舱里去,待我再来施救。”
阿大又帮着他父亲将二人舁入船舱,放去宝剑,解开各人的 衣襟,向上推揉,要二人再把余水吐出。 一会儿阿大好似探得奇 迹一般,突然回头向他父亲惊呼起来道:“奇了奇了!这一个美 少年,我在他胸前发现他并不是男子,而是一个女人。父亲,你 手里的一个怎样?”四保听了这话,留心一摸,说道:“呀,果然 是女子,奇哉怪哉!”父子俩同声呼奇。原来四保手里的是丑丫 头,而阿大手里的乃是小翠。她们在水中随波逐流,半死半活, 现在却被四保父子救起了。四保又对阿大说道:“既然是女子, 我们更要好好对待,等她们醒时,可以细细叩问。”阿大口里含 糊答应一声,正又要动手推揉时,小翠早又吐出几口水来。伊立 刻苏醒,张开双目,也不知自己身睡何处。惨淡的烛光下,只见 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渔夫,正用双手摸到自己胸口。伊连忙把手 一推,挺身坐了起来,口里喊了一声:“啊呀。”阿大慌忙把手缩 回去。四保道:“这位小……”说到“小”字又缩住。小翠早开 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方才落水,幸被你们救起?”四保 道:“这是在渔船上。我们是鄱阳湖上的渔夫,今晚恰从邻近村子里吃喜酒回来,遇见你们二人浮在水面,遂将你们捞起救醒。 且喜你们入水时间不久,所以尚能复活。但不知二位从哪里来的,如何落水?可能告诉我们听吗?”
四保说时,丑丫头已醒转,坐起身来,张圆着眼睛,静听他们说话。小翠遂指着丑丫头说道:“我姓董,名义。他叫董贵, 是我的书童。苏州人氏,方才和一个朋友坐船经过鄱阳湖,不 想……”小翠本要说遇盗战败,无奈伊生性高傲异常,不肯在人家面前说自己的技劣,丢自己的脸,所以改变语调,说道:“遇着覆舟之厄,以致和那朋友分散了。”阿大抢着说道:“这鄱阳湖是个汪洋巨浸,此处又是水深的地方,你那朋友一定葬身鱼腹了。你们二人也是命该不死,恰遇我们把你们救起。”小翠道:
“是啊,我们深感二位救援之德。”四保又指着旁边的宝剑问道: “这柄宝剑是你们的吗?大概二位熟谙武艺的了。”
丑丫头听了这话,一看自己手里的双锤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是因为伊入水后要去拉小翠,所以不觉把双锤抛去。而小翠对于这柄明月宝剑是心爱之物,所以虽然落水也不肯放弃呢。小翠答道:“这剑是我们家传之物,所以带在身边,我们实在不懂什么武艺,可惜行囊都去了。”阿大道:“身外之物不要顾它吧。有了性命,已是万幸。现在寂寂深夜,在这湖上,谅你们也没有去处,不如且随我们到石钟山去休息休息再说。不知你们意下如何?”小翠道:“多谢美意,此刻我们也没有去处,既已在你们船 上,只得跟二位去,将来再补偿大德吧。”
小翠刚才说了这话,丑丫头早说道:“小姐,你不是有一副 珠环藏在你身边吗?环上的珠子也可摘一粒下来谢谢他们的。 小……”再要说下去时,小翠已对丑丫头白了一眼。丑丫头方觉自己又不留神,连忙缩住。四保遂问小翠道:“我倒要请问你是董先生呢还是董小姐?何不对我们说个明白,也好称呼。”小翠 忙正色说道:“我们都是男子,老渔翁休要多疑。”阿大冷笑道: “不管男子是女子,我们既已救了二位,古话说得好,送佛送到西天,我们总是一例招待的,也何必查根究底呢。”四保道:“不错,我们且载她们到了村里再说。”于是唤阿大回到后艄去掌舵, 免得误了行驶。自己请二人坐了,又去船后烧了两杯姜汤来,请小翠和丑丫头喝下去,以解寒气。小翠心里自然更是感激。
那渔船遂向石钟山驶去。小翠和丑丫头对坐在船舱之内,听 着水声汤汤,都默默无语,因为此时各人都觉十分疲乏,而且身上都已湿透,一时无衣可换,觉得非常不适。小翠心里又默念着仁霖已为盗匪擒去, 一定凶多吉少,不知那盗匪又是何等样人? 本领都很高强。尤其是那个银髯老叟,他手里的一支镔铁拐杖, 果然厉害,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这仇恨恐怕难报了。万一仁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不是白费我亡父的心思吗?小翠愈想愈恨,心中十分懊怅。
隔了一炊许,渔舟已驶入一条小港,前面正有一个小村。这 时月影已西,已在下半夜,村中人都入睡梦,四下静寂如死。渔 舟靠岸泊住,四保父子走入舱里,对小翠主仆说道:“我们的茅 舍便在岸上,请你们上去坐一回,待我们生个火炉,给你们烘干 了衣服,方可穿在身上呢。”小翠道:“这样很好。你们父子的大 德真是难报咧。”于是四保搁上跳板,让小翠主仆走上岸去。小 翠带了宝剑,跟着四保、阿大二人,借着月光,向对面桑树边三 间小矮屋走去。听得远远的村犬的吠声。四保叩门数下,门开 了,里面有一个老妇掌灯来迎,说道:“你们父子俩到这时候才 回家吗?”一眼看见小翠和丑丫头二人,身上水淋淋的,便又问 道:“这二位是谁?”四保道:“阿大娘,且到里边去讲话。”阿大娘把灯照着他们进去。阿大把门闭上。
里面是三间小屋,灯光惨淡,黑魑魑地也瞧不清楚。老渔翁四保引导小翠二人走进一间房里,点起一支烛台,请二人坐。小翠见屋中器具十分简陋,靠里有一张小床,张着布帐,若和老渔翁孟吉的家里相较,真有天渊之隔了。小翠坐定后,四保又问他们肚子饿不饿。小翠很感老人之意,不欲多扰他们,便说不饿。 四保走出房去了。
隔了一会儿,阿大端着一只小火炉进来,请她们烤火。又去拿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来,笑嘻嘻地对二人说道:“如不嫌肮脏, 请你们将就换一换吧。”小翠谢了一声。阿大又对小翠脸上望了一望,退出室去。小翠对着热烘烘的炉子,便对丑丫头说道: “我们穿了湿衣,非常不舒适的。现在有此火炉,我们只得脱下来烘干了再穿。这虽是渔夫的旧衣服,我们也不得不暂穿一下了。”丑丫头遂去关上了房门。二人立在火炉前,各将衣服脱下, 穿上了渔夫的旧衣,把衣服放在炉边去烘。但当小翠脱衣之时, 瞥见窗前有一人影一闪,似乎有人在外面偷窥。小翠忙问是谁?影子便不见了,并无什么动静。小翠终有些疑心,十分注意外面的声音,然而也没有什么事。
等到远近鸡鸣,天色已曙时,衣服也已烘干。二人方才在床 上略睡片刻,红日已照满窗上。二人醒后,披上自己的衣服,炉 火已熄,开了房门出去。四保早已起来,吩咐他的妻子在厨下煮 了粥,请二人用早餐。阿大也走过来。小翠和丑丫头用过早餐, 和老渔翁四保谈谈,知道他们父子在这村里打鱼已有数世了。四 保问小翠既遭覆舟之厄,此后当投何处。小翠叹道:“我们的伴 侣已死,此后东飘西泊,也无定处。或至九江一行,请你们把渔 舟送我们到了南昌再定行止。”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一粒又大又圆的明珠,这就是小翠环琪上拆下来的。小翠本有一对珠环,上缀四粒明珠,是伊父亲给予伊戴的,说是小翠母亲的遗物。所以 小翠十分珍贵此环,平时常戴耳上。自从改妆后,便藏在贴身衣袋中,丑丫头是知道的,所以在舟中提醒伊。昨夜小翠在烘衣之时,曾取出珠环,拆了两粒珠子下来。 一粒要拿来赠送与渔翁, 聊谢救命之恩,一粒是预备变卖了充盘费。
四保一见这明珠,知是价值甚巨的珍宝,虽然小翠说明送与 他们父子,却不敢接受。小翠再三要他们收受,四保遂谢了收 下。阿大瞧着这粒明珠,只是张开着嘴笑。四保便留二人住下, 应许明天把船载送她们到南昌去。小翠听了,自然答应。四保又 吩咐他的妻子预备些菜,请二人用午饭。阿大自至外边去买了一 大块猪肉回来,忙着在厨下做菜。小翠见他们接待甚是殷勤,心 里当然安慰。
午饭后,主仆二人坐在室里闲谈。小翠双眉深锁,因为仁霖被盗所擒,自己不能救援,耿耿此心,无以自解。最好要探听明白是哪一路盗匪,自己去想法援救仁霖。丑丫头却说道:“我们不谙水性,况又人少,无能人相助,怎能前去和那些剧盗对垒呢?况且此时要去设法援救李公子,也恐来不及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请小姐不要悲伤。”小翠道:“李公子是忠王托孤于我父亲的。不幸我父中道病故,不能始终护持他,这已是莫大的缺憾。现在我和李公子奉了父亲遗嘱一同赶赴蜀中,又谁知在此突遇这样不幸的事,真使我心中难过得很。从此好似飞雁失侣,叫我到哪里去才好呢?”丑丫头道:“我们到了南昌,再想法探知仇人姓名,然后到四川去拜见白云上人,请他下山来代我们报仇。” 小翠冷笑一声道:“你的话真是越说越远了。我们自己不能复仇, 而去请那素不相识的上人。你想他肯千里迢迢为我们复仇吗?”
丑丫头给小翠这么一说,默然无语了。小翠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到得晚上,四保父子请二人用晚餐。阿大送上一瓶酒来,劝 二人饮酒解闷。小翠说不会喝的, 一杯也不喝。晚餐后回至房 中,小翠因昨夜受了惊恐,没有好睡,精神十分疲倦,明天又要 坐船动身,所以伊和丑丫头都要早些安眠。脱了外面衣服,熄灭 了烛台,和丑丫头一同睡在那小床上,抵足而眠。一到枕上便栩 栩然熟睡了。谁知一觉醒来,似乎有一些很小的火光在眼前一 亮,立即不见,伊不觉惊疑起来。
第十九回 漂泊至荒村渔夫好色 缠绵留病榻小婢窃金
小翠瞧见了这一点亮光,知道有些不妙,连忙一骨碌坐起身 子,但是已觉得有一只冷冰冰的手摸到伊的面门上来。忙将蜂首向里面一闪,定神一看,见有一个黑影站在床前。伊心中早有几分明白,绝不是什么外来的窃贼,不是那厮还有谁呢?伊尚没有开口,然而那只手臂又来掀伊的被窝了。小翠大怒,再不退让了,一伸手捉住那人的手臂,顺势向外一送。只听“啊呀”一声,那人已喊将出来,跟着咕咚跌倒在地。小翠跟着跳至床下, 一脚把那人当胸踏住。此时丑丫头也已闻声惊起,去桌上点亮了 烛台看时,原来小翠足底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大,手中拿着的小蜡烛已丢在一边了,两手撑着地还想挣扎,而房门也不知在何时已给他偷开了。小翠把手指着他喝道:“你这厮夜半跑到我们床边来做什么?”阿大不答,仍旧挺起身子来。恼怒了小翠, 俯身用手将阿大的一只臂膀微微一拉,阿大早杀猪一般地叫起来。小翠又对他说道:“我早知你这厮不怀好念了。”阿大哀求道:“姑娘,请你饶了我吧。我虽察知你是个女子,却不料你有这么厉害的本领的,早知如此,我再也不敢来讨苦吃了。”
丑丫头听了这话,走过来向阿大骂道:“你这厮真是吃了豹 子胆,敢来觊觎我家小姐吗?老实告诉你,我们虽是易钗而弁的 人,但都非没有本领的。你们这种酒囊饭袋,如何近得上身呢? 你这厮非痛予惩戒不可。”丑丫头说罢,握着拳头,待要向阿大 打下时,小翠喝住伊道:“不可不可,我们慢慢摆布他。”同时四 保和阿大娘早已闻声跑来,见了这般光景,惊骇莫名。阿大早喊 着道:“父亲快来救我。”
四保瞧着地上的儿子,心里也有几分明白,只得勉强说道: “阿大,你怎么得罪这两位客人呢?”小翠早对四保说道:“你儿子夤夜跑到我们榻边来,是大不应该的事。他既然知道我们二人是女子改扮的,更不应当跑来了。明明是他心有邪念,故有禽兽之行。若不是我们都有本领,换了别的女子,怕不要遭他蹂躏吗?我本不肯饶他,要给他大大地吃些苦头,但因知道你老人家是好人,并无歹心,而我们堕水也是你们救起的,不可恩将仇报,所以看你老人家之面,姑且饶恕他一遭。”四保连忙说道: “多谢二位宽宏大量。这是小儿的不是,多多冒犯,尚乞二位海涵。我们当严加责备,以后不许他胡乱妄行是了。”四保说了这话,谁知那地下躺着的阿大又嚷起来道:“这虽是儿子的不是, 但父亲不能管我。你们为什么不代我早早娶一个媳妇?那么我也不至于见色起淫心了,唉!父亲,母亲,都是你们害我的。”小翠听阿大这样说,真是闻所未闻,不由笑起来道:“我倒没有见过你这种儿子。自己要做非礼之事,都完全怪在父母的身上。我
若不看在你父亲的面上,一定不轻恕你的。”阿大娘在旁边苦苦 哀求。小翠遂放他起来,说道:“你快滚出去吧。”阿大从地上爬 起,抱头鼠窜地一溜烟逃出房门去了。
这里四保和阿大娘又向小翠主婢道谢、道歉。小翠叫他们去安寝,不必把这事记在心上,自己也不追究。四保遂和阿大娘退 出。他心里很疑小翠婢主以两个女子之身而奔走天涯,女扮男 装,不知是何来历,又不敢动问。阿大娘却喃喃地说伊的儿子不 好。一对老夫妇自回房中去了。小翠仍和丑丫头关了房门,上床 安睡。丑丫头道:“那厮真可恶!怎样识破我们的秘密而起邪心? 谁知我们都不是寻常妇女,怎让他近得上身?小姐这样处置他, 真是给大大便宜的。”小翠道:“大概我们给他们在水中捞起的时 候,他们已觉察我们都是女子了。不过因他们没有说破,所以我 没有防到这么一着。”丑丫头道:“现在我也想起了。这老渔翁很 诚实,而那厮却是目灼灼如贼,常向小姐偷窥的。老实说,像婢 子这样的丑陋,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也未必即起歹念。都为小姐 的容颜实在美丽,改装了男子,仍旧美好如少女一般,无怪那厮 要垂涎了。”小翠道:“你说我便宜他吗?我早已说过,看在老渔 翁面上,放过了他。并且我们若没有他们父子援救,恐怕也已葬
身在鄱阳湖中了,断乎不能反去伤害他们的,我们明天也要仗他 们送到南昌呢。”丑丫头听小翠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说,闭目重睡。
睡了不多一刻,天色已明。二人一齐起身,梳洗毕,开了房门出去。四保和阿大娘早已煮好早饭,端出来请二人吃。二人也不再客气,坐下吃时,却不见阿大的影踪,谅他自觉惭愧,匿迹不见了,也就绝不提起昨宵的事。只对四保说道:“老渔翁,我们多谢你救了我们的性命,再要请你把渔舟载我们至南昌,好让我们上道何如?”四保点点头道:“当然要送二位前去的,请二位稍待一刻,待我去买了一些菜肴,再和阿大娘载送二位动身。” 小翠道:“很好,有劳你了。”四保遂带一只竹丝篮出门而去。
小翠和丑丫头坐在客堂里等候,隔得一歇,四保已提了满满的一篮东西,走回家来。对阿大娘说道:“你同我送二位动身吧。 这里可让阿大看守。”阿大娘答应了一声,于是老夫妇俩陪着小翠主婢走出门边,到水滨去下船。小翠的行李都早丧失,唯有那柄明月宝剑却仍被伊取得,带在身边不忍舍弃的。小翠主婢坐上了船,老渔翁四保在船首撑篙,阿大娘在后艄掌舵,渔舟离了村子,向北面驶行。正遇顺风,挂起一道巨帆,其疾如矢,小翠和丑丫头在船舱中回顾石钟山浮起在湖面,白昼所见的风景,又和夜间不同。自己死中逃生,总算侥天之幸。然而仁霖的死活存亡,却不得而知了。心中非常感伤,水波风景也无心玩赏。
舟至南昌城外,四保泊住渔舟,送二人上岸。小翠又谢了他 数语,主婢二人方才走向城关而去。在东城附近,找得一家较大 的逆旅投宿。因为自己的行李都已失去,身边银钱也缺少,所以 在旅店房间里略坐了一会儿,向酒保问明城中珠宝店所在,主婢 二人便入城去。走到那家珠宝店里,小翠取出一粒明珠,向他们 兑换金银。店中伙计见了这粒明珠,知是珍品,忙拿到经理先生 面前去估价。经理先生戴上眼镜,把珠子托在手掌里看了一下, 连连点头,自己走过来向小翠问要换多少价钱。小翠也不知道什 么时值价钱,只说你们看价几何就付我几何便了。经理先生大 喜,就说这粒明珠可值六十两银子。小翠道:“那么请付我六十 两吧。”经理先生立即秤足纹银,付与小翠。
主婢二人得了银子,又去别家店铺里购备行李衣服。她们因 决定依然乔装,所以只买男子穿的衣裳鞋袜,花去了二十多两银 子,然后回归客寓。她们因为二夜没有好好安睡,所以各据一 榻,安然酣眠。谁知次日早晨,小翠刚要起身,忽觉头脑昏沉, 很不舒服,知道自己恐要病了,不能动身。丑丫头见小翠这般模 样,便问小姐怎样。小翠道:“我有些病的现象,只得再在客寓中耽搁一天吧。”丑丫头听小翠如此说法,也知小翠果然病了, 否则伊是好动而不好静的人,岂肯久卧床褥呢?遂皱着双眉答 道:“那么请小姐多多休睡,缓一天动身也不妨。只望小姐的病 快好是了。”小翠也不说什么,倒头枕上,闭目便睡。丑丫头问 伊可要吃什么。小翠摇摇头道:“我胸膈饱胀,一些儿也吃不下, 精神也大为不佳。”小翠说话时好似十分怕烦的样子。丑丫头也 不敢多说什么,去烦扰伊的精神。自去吩咐酒保,送早饭来 吃 了 。
午后,丑丫头没事做,守在小翠病榻边,见小翠沉沉酣睡, 两颊发红,这病不像一时会好的样子。虽然不敢去惊动伊,而心 里十分忧愁。少停小翠醒来,星眸微启,瞧见丑丫头坐在一边, 伊觉得此后自己可亲之人,天壤间唯有这一婢了,遂悠悠地叹 口 气 。
丑丫头听小翠叹气,知道伊心头郁闷的缘故,自觉无语可以 宽慰伊的芳心。小翠道:“我心中气闷得很,大概最近我受的刺 激太多了。你知道我在翠云村时,随着父亲学习武术何等逍遥自 在。自从李公子来后,使我更多一个良伴,增加学剑的兴趣。谁 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父条忽然患病逝世,使我兴 风木之悲,哀痛入骨。因为我是父亲鞠养我长大的,平时形影不 离,今乃人天永隔,使我顿成无父无母的孤雏,岂不大戚?而又 被奸人陷害,不能再在村中安居,不得已从了父亲的遗嘱,我等 三人孥舟入蜀,满拟弥造之后,乘时而起。又谁知在鄱阳湖里忽 遇饶家群盗,以致李公子被盗所擒,生死莫卜,至今我这颗心也 自放不下哩。”
丑丫头道:“不错,小姐一向是快乐的人,此次不快活的事 接踵而来,难怪小姐要大大悲伤。婢子料李公子性情刚强,为盗擒去,一定不肯屈服,恐怕他的性命早已不保了。婢子也在深深 可惜。然而这是天给我们的不幸。况石钟山之游也是李公子的主 张,我们业已落水,自己尚且是死中逃生,怎能顾及李公子的安 危呢?想李公子死在九泉,也决不能怪我们的。小姐悲伤他又有 何用,徒然损坏了玉体。”小翠又叹道:“不是这样讲的。我们既 然侥幸没有死,当然要想到那里去一探李公子的消息。万一他也 如我们一样尚在人世,必要设法把他救出盗窟。倘然他已被害, 那么我们也要代他复仇,方才对得住人家。若为丢下了不顾,于 心何安?”
丑丫头听小翠这样说,知道小翠的心里依然不能忘情于仁 霖,只得说道:“小姐的话也不错,且请小姐宽心静养,病愈之 后再行设法为李公子复仇吧。”小翠颦蹙双眉说道:“我这病自知 是很重的,倘然一时难愈,如何是好?”丑丫头道:“大概小姐那 夜湖中落水,受了寒气所致。婢子侥幸没有发作。但望小姐不要 忧愁,忧能伤人,对于病体很是不宜的。”小翠又叹了一声道: “我怎能不忧呢?我的身世你是知道的。从今萍飘絮泊,更无一 个相亲,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一人了。我本来常是快快活活的,不 料现在忧患之来,层出不已,叫我怎能忍受得住呢?病魔也是欺 人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二竖也来作弄我了。万一不幸而厥疾不 瘳,那么我的身后事都要托付与你了。想你也是孤苦的人,为我 父亲救来。然而为德不终,到今日主婢俩恐也要永远分手了。”
丑丫头从来没有听小翠说过这种萧瑟的话,此刻一听,心中 难过非常,双目一酸,险些儿落下泪来,别转着脸说道:“小姐 莫要说这种话。偶然患病,何足为忧。想吉人天相,不久就会痊 愈的。只恨我们在此处人地生疏,否则请个大夫来代小姐一诊病 情,服两剂药,自然好得更快了。”小翠道:“我一向怕吃药的,也许让我睡到明天,寒热退了凉,自然会好的。就是不好的话, 你也莫要悲伤。人生迟早总有一死,譬如那夜我在鄱阳湖里不逢 渔翁施救,早与波臣为伍了。”丑丫头是不会说话的,所以也不 再说话。这天夜里小翠仍没有进食,寒热很高,全身发烧,口中 津液很少,喉咙里干燥异常,呻吟床褥,睡眠的时间很少,只是 要喝热水。丑丫头在旁侍奉,目不交睫,直到天明时方才安眠了 一炊许,寒热依然不退,丑丫头心中大大焦急起来。恰巧酒保进 来,见小翠卧病不起,遂问道:“这位少爷有病吗?可要请个大 夫来诊治一下?”丑丫头道:“我们是过路客人,不知这里有没有 名医,店家你可知道吗?倘然有的,便请来一诊也好。”酒保点 点头道:“有的,离此不远,有个恒山堂药铺子,常有一位姓秦 的大夫在内代人诊病,听说医术很是高明。你们如要他看病时, 我可以代你们去邀请的。”丑丫头道:“很好,烦你去请这位大夫 来诊治一下也好。倘得医愈,自当重谢。”酒保答应一声,走出 去了。隔得不多时候,请到一位大夫,年纪约有六十多岁,须发 皤然,驼背折腰,自称“四世儒医”,坐在小翠病榻边,代小翠 诊脉。他说小翠这病恐是伤寒重症,倘然服了药,寒热不退时, 须到第七天以后可以愈好。丑丫头很是担忧。姓秦的大夫开了一 张药方,叫小翠吃了一帖。丑丫头遂拿出一两银子交与酒保,叫 他去代付诊金。等到大夫去后,酒保遂说恒山堂的药是道地药 材,可以到那边去赎药。丑丫头又将钱交给他,差他去赎了药 来,立刻煎给小翠吃。希望小翠吃了这帖药,寒热可以立刻退 凉。谁知一夜过去,到了明天,小翠的病势依然未减。丑丫头没 奈何只得又叫酒保去请姓秦的大夫来诊视。姓秦的大夫诊察后, 连称这病非常棘手难治,开了药方而去。今天这帖药贵得多了, 酒保带了二两银子去,竟没有找余,反欠了一分。丑丫头也不去管他,只望小翠的病会好。然而一连五六天,小翠的病丝毫未 减,昏昏沉沉,晚上常有呓语喃喃,有时喊伊的父亲,有时唤仁 霖的名字。丑丫头急得没有办法,买了香烛来,当天祈祷,也没 有效验。这样小翠的病缠绵难愈,不知不觉已有二十多天,元气 亏损不少。姓秦的大夫虽然天天来诊,却是吃下去的药如水沃 石,不见功效。医药费倒花去了不少。小翠身边的珠子都已兑换 去,欠了五六天店饭钱。
店主见小翠在此患病二十多天,日见沉重,欠了店饭钱付不 出账,显见得她们行囊中的旅费已告匮乏,倘然再如此迁延下 去,益发难以付清。况且病人一旦死去,那么何来金钱收敛遗 骸?这些都是问题,所以他就走进来向丑丫头询问她们主仆从哪 里来,到哪里去,近邑可有戚友。丑丫头不便直说,伊又不会措 辞,只是含糊而答。店主听了,更是疑虑,以为她们形迹不明, 恐非善类,遂向丑丫头催索房饭钱。
丑丫头自己又没有钱可以付出,又不敢告诉小翠,更使病人 加忧,伊遂答应店主三天后一定可以再付十两银子。店主遂对伊 说道:“既然你如此说,我就姑且答应你。可是三天以后若再不 能付下时,这里的房间决不能再让你等居住,你们不妨另寻别 处,我这里也要别做生意了。”丑丫头听店主这般好利无义,心 中十分气恼,恨不得把他痛掴数下,出出这口鸟气。三天的光阴 很容易过去,到了第二天,依然没有办法。想来想去,被伊想出 一个极好主意来了。伊要在这夜里凭着一些本领出去做一下妙手 空空儿,好捞得一些金钱回来,付出房饭钱,并充医药之费,这 也是无办法中的一种办法。但是有一个难问题,就是自己常要侍 奉小翠病榻之侧,倘然自己溜了出去,小翠唤起来时又将如何? 若然老实告诉了小翠,那么小翠一定不许伊出此下策的。
伊正在踌躇间,忽听外面人声。伊走到房门口从门帘里向外 偷窥时,只见有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带了一个童儿,从庭中步入。那老者蓄着短须,精神奕奕,毫无老迈景象,而身上衣服也是十分华贵,像是富贵中人。酒保代他们携着行李,十分殷勤, 领到左首一间上房里去住宿了。一会儿又见酒保送酒送菜,十分忙碌,伺候异常周到。丑丫头心中暗想此翁囊箧一定富有,取之也不可谓不义,不妨夜间去向他借取一下吧。
主意既定,于是待至夜间,店内外人声寂静,众人都入睡乡 之时,瞧瞧病榻上的小翠也正闭目熟睡,伊就想这个时候,再不 动手,更待何时?自己的兵器已在湖中丧失,好在去做肤箧家, 也不必携带兵刃的。伊就脱去外边的衣服并不开门,只开了一扇 窗,轻轻跳至外边来。又把窗子掩上,蹑足走至那上房边来。见 房中灯火也已熄灭,谅室中客人早已安睡。伊推推房门,见那房 门是闭上了,没有办法。遂将手指去戳穿了窗纸,向里偷窥进 去,见黑暗里并无动静,榻上的人影都已睡熟。于是伊就伸一指 进去,拨落了窗上的了鸟,轻轻推开那窗, 一跃而入。没有灯 光,只好暗中摸索。幸亏窗外有些月光,伊的夜眼也能瞧得清 楚。见一主一仆分榻而睡,鼻息躺躺,伊就放胆不小。瞧见床侧 有一只小箱子,知道这是老者的行箧,其中必有金银可取。遂悄 悄地走过去,摸着了行箧,见上面有一小锁,不能启箧。伊待要 用力去折断那小锁时,忽然自己背后突然伸来一手,搭住自己的 肩头。不由心中一急,忙想立起身来,反抗那后面袭击的人,可 是自己被人家按住了,竟然动弹不得,自己的力气,一时不知到 哪里去了。心中一发急,刚要伸拳反击,却被人家轻轻一拉,竟 跌倒地上,爬不起来,早被人家用绳子缚住,暗想:室中仅有一 个老者和书童,都不像有本领的人,谁和我来弄这花巧呢?自己本领虽不高强,但也并非无勇无技之人,何以一被人家按住便不 能动呢?丑丫头正在惊奇骇愕之际,听得有人轻轻唤道:“贵儿 快起来,燃上烛台。”跟着便见那边榻上有一黑影,迅速地起身, 点明了烛台,方见按住自己的人便是老者。童儿掌着烛台,站在 一旁。老者指着丑丫头喝问道:“你这厮是从哪里来的小窃?胆 敢到老夫这边来窃物,快快实招。否则将送你交官司,从严 惩办。”
丑丫头想不到自己初出茅庐,即遭失风,遇见了能人,非但 一文钱不能到手,反而给人家擒住,出乖露丑。倘给小翠知道了,不要深责自己不应该出此下策吗?况且他们把我送了官,那么小翠的病正在沉重的当儿,无人照顾, 一定不会好的了,这如何是好呢?所以伊叹了一 口气说道:“古语说得好,路极无君子。 我本来不是做贼的人,也因一时无奈,被逼而出此啊。”老者道: “那么你快直说,为何行窃?”丑丫头道:"我姓董名贵, 一向住在苏州。此番跟随小主人董义,有事往蜀中去,路过此间。不料小主人在逆旅中生了一场大病,缠绵难愈,旅资用罄,欠了房饭钱,店主苦苦逼索,限我三天之期,须要付清,否则不能再住下去了。但我因客地生疏,无处筹措,又恐小主人病中加愁,所以 不敢向他言明。只有自己想法,不得已而来施行肤箧手段,想拿得一些钱去付店饭钱。哪知反给你们擒住?你们要把送官,这也是我自取之咎。不过我的小主人病重得很,你们如把我送官,他没有人服侍,如何是好呢?”
老者听了丑丫头之言,点点头道:“如此说来,你的做贼还是 情有可原。你若能详细把来历告知,也许我能够帮助你们一臂之力 呢。”丑丫头听了这话,不由一喜,便问道:“请问老英雄是谁?也 让小子知道一二。”老者于是微微一笑,一捋短髭,告诉出来。
第二十回 报德意诚盈盈拜义父 复仇心切仆仆访英豪
丑丫头行窃不成,反被人家捉住,自己没有将真话奉告,反 要动问老者姓名,这也因为伊已知道遇了能人,所以渴欲明晓。 老者拈着短髭,微微一笑,对伊说道:“你要知道老夫的姓名吗? 待我老实告诉你吧。老夫姓尤,名麟,世居九江城外浔阳江边, 人家都称我‘浪里蛟’。因我通谙水性,兼有武艺,江湖上也略有声名。此番带了童儿尤贵,到吉安去祝寿回来,在此歇宿,想 不到你来行窃。但当你拨动窗上了鸟之时,我已惊觉。你想我们 老走江湖的人,岂会轻易受人暗算?不过要试看谁来施行肤箧手 段,所以佯作不觉,让你进来。谅你后生小子有何本领,胆敢妄 行。本当送官惩办,姑念你末路幸试,情有可原,遂决定饶恕你 了。你说你家小主人病倒在这旅舍里,你们年纪轻轻的做什么不 惮远道,跋涉赴川呢?”
丑丫头仍不肯说出真实的来历,只答道:“因为老主人临终 之时,曾嘱小主人到四川鸡足山去拜访白云上人,学习武艺,所 以长途跋涉。不幸中途又病倒客寓,囊无现金,只得不顾耻辱, 出此下策了。尚请老英雄原宥。”尤麟道:“如此说来,你家小主人也是习武艺的人。可怜病倒客寓,又无旅资。老夫理当竭我棉力,以助他乡游子。待我明天来看看他的病情,或者老夫可以设 法的。”丑丫头听尤麟答应相助,不胜之喜,便称谢道:“多蒙老 爷慨允援助,小婢……”说到“婢”字,连忙缩住,改口道: “小的感谢无量。我家小主人便在右首第三个房间里,明晨老爷 请早些光临。现在既蒙宽恕,请解去我的束缚吧。”尤麟哈哈笑 道:“我只顾和你说话,竟忘记了。”便叫贵儿快快将这小厮松了 绳索。尤贵上前将丑丫头解去束缚。丑丫头又向尤麟拜谢,然后 悄悄地退去,仍从窗间跃出。
远处更锣传声已打三下,幸喜众人已入睡乡,没有他人知 觉。伊回至自己房中,空手而回,心中暗暗惭愧。微窥小翠却仍 糊里糊涂地睡着,完全没有知道这回事。否则定要受伊的呵责 了。丑丫头嗒然废然,只得脱衣安睡。
次日一清早起身,小翠也已醒了,病态依然,口里呼渴。丑 丫头到外面去取了一杯热开水给小翠喝下。自己赶紧用过早餐, 只见尤麟已从房门外咳嗽一声,走将进来。丑丫头连忙立起叫 应。尤麟指着床上的小翠,问丑丫头道:“这位就是你家小主人 吗?”丑丫头点点头道:“正是。”忙请尤麟上坐。小翠却不认得 这老者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丑丫头怎会和他相识的?不免 有些奇异,便问丑丫头道:“这位老丈是谁?来此何干?”丑丫头 不敢直说,只得诡辞以答道:“这位尤麟老爷,乃是九江地方的 老英雄,昨晚来此宿店。我和他偶然相遇,把店主逼索房饭钱的 事告诉了他,请他相助。承蒙他慨然允许,所以今天来看小主人 了。”尤麟跟着说道:“董君,今天老夫听了尊纪之言,特来探望 你的。困厄是人常有的事,你们旅途卧病,一钱逼死英雄汉,老 夫知道了,很表同情,愿尽力相助。如有所需,老夫囊橐尚不匮乏,总可应命。现在先送上六十两银子,请你们收用了再说吧。” 尤麟一边说, 一边从他怀里摸出一大包银子,放在桌上。小翠 道:“多蒙尤老丈盛情照拂,感激无已。小子患病多时,未能起谢。”尤麟道:“戈戈之数,何足言谢?董君的来历,尊纪已告知一二了。少年英雄,前途无限。”小翠听了,不由凄然道:“承老 丈谬赞,愧不敢当。只是小子一病至此,药石无灵,自己的生命 也恐难保咧。”尤麟道:“你不要悲感。我看你虽已病重而精神尚 有数分,面无夭寿之相,不至于有什么变故的。老夫对于医道,以前曾随一位名医研习多年,所以也有些知晓,但未悬壶问世罢 了。待我来代你一诊,也许老夫能够代你将病治好。”小翠和丑 丫头听尤麟说能医病, 一齐大悦。小翠道:“小子自恐厥疾难瘳,承老丈惠许诊治, 一定能够妙手回春的,那么老丈之德,可谓生 死人而肉白骨了。”尤麟道:“不用谢的。”遂坐到小翠榻边来代 小翠诊脉,诊了好多时刻,又看了小翠的舌苔,细问前后病情,丑丫头又将那姓秦的大夫开的药方一齐呈给尤麟察阅。尤麟一一 看过,说道:“此人看错了。董君的病,外病十之二三,内病倒 有十之七八。据老夫看来,半由心中郁闷而起,姓秦的竟当作伤 寒症看,所以服药服在夹层里,弄假成真,迁延多时,元气太 伤。待老夫开一方子, 一面开发肝经的忧郁, 一面补他的虚损。吃了一帖,如没有什么难过,那么可以加添数味,多服数帖,不 难霍然了。”小翠和丑丫头闻言,同声致谢。尤麟遂坐到桌子边 去开方子。丑丫头取过笔墨纸砚,又敬上香茗。尤麟瞑思好久,然后援笔而写,开好了一张药方,交与丑丫头,再对她们说道:“老夫今天本来便想动身,但因董君的病还没有知道如何,且待 服了我的药后,再看究竟,所以老夫只得在此多耽搁一天了。” 小翠又谢道:“老丈的恩德真是使人难报。”尤麟叫伊静睡,不要思虑,遂即辞出。丑丫头立即拿了药方和银子到恒山堂去赎了药 回来,煎给小翠吃。但是那店主又来催索房饭钱了,店主的意思要叫她们早早离去。丑丫头却取出十两银子,付与店主,且说 道:“我们交给你十两纹银,可不少你店里的钱了,你不要催逼, 待我家小主人病愈后,总要动身的。至于店饭钱决不短欠你分 文。”店主见丑丫头付出灿灿的白银,马上带笑说道:“你们请宽 住不妨,小店一样是留客的。”谢了一声,拿着银子出去了。丑 丫头伺候了小翠服过药,看小翠睡熟了,伊坐在窗下打瞌睡。
下午小翠醒来,丑丫头忙问小姐服药后胸中可舒服?小翠道:“很觉舒服,没有以前的气闷。这位老者代我开的药是很合我病的。我病垂危,且又囊无分文,店主逼索,可谓已至山穷水尽之境,而天遗这位仁义的老人前来救我,我的疾一定会好了。 只是我们如何去报他的恩呢?”丑丫头道:“他也决不想我们报答的。老主人在世时也不知行过许多见义勇为拯善助贫的事,何尝望人家有什么报酬呢?大家不过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那位尤老英雄是九江地方的侠士,所以肯这样相助。只要我们以后不忘记他就是了。小姐现在只顾静养,不要管别的事。他不是说小姐胸中忧郁酿成此疾吗?小姐的心事,婢子也有些知道,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也许苍天护佑,李公子未遭毒手,尚在人间,那么此后安知没有重逢的一日呢?”小翠听了,点点头道:“你的话也未尝不是。但我总因为亡父之志未能达到,中途丧失了良伴,不能相救,耿耿此心,无时释怀,怎能使我心中快乐呢?但愿你的话能够应验,那么侥天之幸了。”丑丫头恐防小翠多说了话,未免要伤神,所以劝伊不要多讲话,仍旧安睡。
次日一早,尤麟又来探望。小翠将昨天服药后的经过告诉了 尤麟,且谢他关切之情。尤麟道:“那么老夫诊察得还算不错,
今天可以按照原方,加添数味,连服数帖,定可渐愈。老夫不能在此多留,且叫童儿尤贵在此伺候。等待董君病愈后,请至舍间 一叙何如?”小翠道:“承老丈不弃,仁恩可感。小子病痊后,定 要随尊纪趋府问候起居,拜谢大德的。”于是尤麟又取出一百两银子,交与丑丫头收藏,说道:“此数谅可偿付药资与店银钱了, 愿董君好好珍重。连服五天药后,不必再吃,只要安心静养数日,便可复原了。”小翠、丑丫头又向尤麟道谢。尤麟叮咛数语, 走出房去。他命尤贵换了一间小客房住下,待董义病好后,一同 引导赴浔。尤贵自然诺诺遵命。尤麟遂携着行箧,独自回转九江去 了 。
这天小翠服了第二帖药后,寒热渐退,小溲亦通,胸中更觉 舒松,梦间睡眠也很酣适。到了次日,更觉好些,心里自然喜欢。丑丫头心中的一块大石也放了下来,高高兴兴侍奉小翠。晚上小翠要喝些粥汤,丑丫头吩咐酒保去预备一些黄米,煮了薄粥,另外备一些素洁的粥菜,一同送来。小翠喝过粥,胸腹甚是舒适。次日仍服尤麟开的药,一连数天,果然其病若失,渐能起坐,心里自然非常快慰。遵守尤麟的话,不再吃药,只是静养。 食欲渐振,想吃鸡,想吃豚蹄。丑丫头都吩咐酒保去办来,好在手里有了银子,不愁不得食物。
又经过了五六天,小翠的病体已是恢复。伊对丑丫头说道: “我本一病垂危,幸遇尤麟,既医我病,复助我金,云天高谊, 无可报答,这真是彼苍者天,不忍置我于死,而鬼使神差,得遇此人。且闻他也是一位老英雄。我既痊愈,自当到九江去拜谢他援助之德,好在他留一童儿在此,不怕无人引导。”丑丫头道: “闻尤老英雄久在江湖,且谙水性。我们此去,若将鄱阳湖饶家水寇的事向他探听,要求他相助一臂之力,或能同去复仇,也未可知。”小翠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见了尤老英雄,我们要求 他相助,谅他无有不允的。”二人谈谈说说,甚是宽慰,又隔了 一天,小翠要动身了。遂将房饭钱付清,会同尤贵童儿上道,溯 江而行,数日后已至九江城外。
尤贵引二人到得尤家,庄院闳畅,仆人众多。尤麟闻得二人 前来,亲自出迎。小翠登堂拜见,谢尤麟相助的恩德。尤麟甚为 谦和。他见小翠丰姿俊秀,翩翩美少年,心中甚是喜欢,便引入 后堂,拜见他的夫人。尤麟的夫人汤氏,年纪也有五旬。夫妇俩 结俪已历三十年,却憾伯道无后,没有子女。所以汤氏见了小 翠,也很欢喜。打扫一间精美的客室,为她们主仆下榻。设宴款 待,备极殷勤。小翠更是感激。当夜宾主尽欢,住在客房里。次 日尤麟又伴小翠到九江城中去游览一天,迨暮而归。晚上仍是饷 以酒筵。小翠更觉主人好客,无以报德了。
就在这天夜里散席后,尤麟和小翠在灯下论茗小坐,丑丫头也侍立在侧。尤麟忽然对小翠说道:"董君,老夫有一件事要冒昧和你一谈,不知你可肯见允?”小翠道:“小子蒙老丈救助,恩同再造,只恨无以报答。老丈如有所命,小子断无不遵从之理。” 尤麟道:“那么老夫说了吧,不瞒你说,老夫和拙荆结发三十载, 却憾未生子女。常欲螟蛉一子,而难得俊杰之士。昨晚拙荆见了董君之后,就对我说起,很欲有屈董君做我们的义子,使我们无子而有子。而董君本已失去怙恃,这样一来,亦可无父母而有父母了。只是自愧衰朽,不足为他人父罢了。现在不辞孟浪,向董君一说,幸勿见笑。”小翠方知尤麟要自己做义子。自己本感觉无父无母的苦痛,羁泊天涯,谁与为亲。既然尤麟要收自己为义子,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遂欣然答道:“老英雄的恩德如同父母一般。辱荷不弃,要我作螟蛉之子,得侍膝下,这是我的荣幸,我岂有不答应之理呢?”尤麟喜道:“既然能得同意,明天便是吉日,愚夫妇准备遍告戚友,邀集一叙,即认董君为义子了。” 小翠说道:“很好。”丑丫头在旁听了,也是不胜之喜。
等到尤麟去后,丑丫头说道:“恭喜小姐,你本忧茕茕无亲, 现在有了这样好的义父母,真是不容易得到的,连婢子也代欢喜不尽了。”小翠道:“丑丫头,你代我想想吧。我本是女儿身,怎能欺人家的义子呢?这一遭弄假成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 却很觉惭愧,欺骗了这位老英雄。倘然说穿了, 一则要使他们大失所望,二则反要使他们疑惑,我们或是歹人呢。”丑丫头道: “男女一样是人,小姐充了男子身,何妨做一做义子,恐怕将来还要给人家做女婿呢。”小翠道:“啐!你休要乱嚼舌头,给人听了去不是玩的。莫要多说吧。”听外面更锣已打二下,二人方才各自安寝。
次日,尤麟吩咐家丁洒扫堂除,在大厅上燃起一对臂膊粗的 绛蜡。将近午时,诸亲友已奉邀而来,宾客满堂。小翠早换好衣 履,亭亭出见。尤麟一一介绍与众人,大家啧啧称美,叹为谢家 宝树。于是尤麟请出他夫人汤氏,举行拜认义父之礼。丑丫头和 尤贵端过两只太师大椅子,朝南排着,请尤麟和汤氏上坐。小翠 立正着双膝下跪,拜见义父义母。尤麟老夫妇笑容满面,也还了 一半礼。汤氏又取出一个三寸长的白玉美人,系着红丝线,送与 小翠作见面礼的,亲自代伊佩挂在腰边。尤麟遂大摆筵席请众宾 客饮酒。众人因知小翠习武的,大家要求伊当筵舞剑。小翠遂取 了伊的明月剑来,在庭中使出一路梅花剑法,寒光如雪,风声飕 飕,罩满了伊的全身。伊的脾气当然不肯示人以弱的,尽量使将 出来,瞧得尤麟和众人都呆了。想不到伊小小年纪竟有这种惊人 的剑术,决非没有来历的人了。等到小翠一路剑法使毕,抱剑在怀,走至筵席,向众人拜倒道:“献丑献丑,还请义父和诸公赐教。”大家见伊面不红,气不喘, 一齐拍手称赞。尤麟酌酒以贺。 大家又向他们父子俩各贺一杯。汤氏见小翠一表人才,武艺不群,自己晚年得此义儿,何幸如之,掌不住笑声连连,多喝了几杯酒,慈颜微酡。众宾客都尽欢而散,尤麟心中自然更是快活。
从此小翠主婢在尤家一住逾旬。尤麟把小翠钟爱非常,时在 一起坐谈江湖轶事。小翠心里急于要找寻饶家父子,探听仁霖生 死消息,且复前仇。和丑丫头暗暗商量过,决定要请尤麟相助他 们去找那饶老头儿。
这一天,父子俩谈到水路英雄,尤麟便讲起鄱阳湖上的饶尚义来。小翠乘机进言道:“不瞒义父说,我们此番从吴下出来的时候,还有一个结义弟兄姓李名仁,结伴同行。不料有一夜在鄱阳湖中游览石钟山之时,突遇盗舟剽劫。李仁被盗擒去。我们主仆二人堕入水中,幸遇渔翁救起,得保性命。耿耿此心,誓复前仇。只因不谙水性,不明地势,怀仇未报。倘然义兄已遭毒手, 更是对不起他的。所以要求义父相助一臂之力,同往那边去除掉饶尚义,感谢不尽。”
尤麟听了小翠的话,便摇摇头说道:“你要我相助你去报饶家的仇吗?别人我还可以答应,可是饶尚义父子是有名的大盗,本领非常高强,我自问不能胜过他,所以不能答应你同去了。” 小翠听着,顿失所望,低倒着头不响。尤麟又隔了一歇,又道: “你若一心要报此仇,我是无能为力。但我尚可代你去请求另一位老英雄出来,若得此人应诺,不怕饶家父子厉害了。”小翠于是转愁为喜,急问道:“义父,你说是哪一位?”尤麟一摸短髭说道:“此人也是我的结义弟兄,姓齐名九如,别号‘通天猿’。马上步下,水中陆地,各样武艺莫不精通。住在黄州歧亭山中,隐居多年。我在前年曾去拜望过他一次。若要除却饶尚义,非得此 人相助不可。”小翠道:“义父既然识得此人,我愿义父代为介 绍,踵门求见,务要请他出来相助复仇。”尤麟点点头道:“你既 如此急切,我就即日带你往黄州去走一遭。但不知他可能答应, 这是要碰你的运气了。”小翠道:“我只要义父先允了,再去一 试,也许他鉴我的诚心,能够一为援手的。”于是尤麟和小翠约 定后天动身。丑丫头知道了,暗暗欢喜,也愿随往。
到了后天,尤麟和小翠带着丑丫头,辞别汤氏,束装登程。 从九江到黄州,路程还不算远,他们坐船前去的,所以路中并不辛苦。到了黄州,舍舟登陆。丑丫头代他们携着行李,向歧亭山 中行去。
这时已在深秋,天高气爽,木叶渐落,远山近岫,刻露清 秀。小翠随着尤麟走在山径中,赏观山中景色。忽见那边树林里泼刺刺地蹿出一头白狐来,背上已中一箭,望东边山坡边飞逃。 小翠瞧见那白狐身上的毛,白得如玉雪可爱。倘然得了这白狐剥下白狐的皮来,做件狐裘,天气渐冷,真用得着的。伊转了这个念头,立刻拔出伊腰边所佩的明月宝剑,飞步而上,要想拦住这白狐,捉它到手。谁知道白狐十分狡猾,瞥见前面有人拦截,立即回身逃遁。小翠不舍,从后紧紧追赶上去。追了几个转弯,白狐要往林子里蹿。小翠急了,把剑飞去,正中白狐后股,倒扑草际。小翠大喜,赶上前将白狐擒住,拾起自己的明月宝剑, 一手倒提着那白狐,走将回来。忽然背后林子里飞驰出数骑,雕鞍上坐着两个少年,臂上系着 带,全副猎装,手中各拿兵器。其间 又有一个少女,俨如婉婳将军,左手高高举着一弓,大声呼喝道:“这是我家射得的狐,来人休要拿!”一齐向小翠这边风驰电掣般追来。
第二十 一 回 求助有诚义儿舞长铼 垂青何辜假凤做东床
小翠既得白狐,心中喜欢不迭,不防那些人忽从背后追来, 不得已回转身来立住。先前两少年早追到伊的身边,大声对伊说道:“这白狐是我家射下的,你怎么可以夺去?”小翠冷笑一声道:“山中的野兽任何人都可取得。这白狐方才被我用剑刺倒, 所以拿去,怎说是你家的呢?”少年把手一指道:“你不信,瞧这白狐背上插上的一支箭便可知道。我们早已射下,怎好给你来凑现成呢?”小翠道:“什么你们先射不先射,我却不晓得。只知白 狐是给我擒住的,不容他人来夺。”说罢,却又要走。一个方面的少年早勃然变色,对那较长的少年说道:“哥哥,我们休要和他讲理,快将他手中的白狐夺过来再说。”于是弟兄二人各自吆喝一声,一个展动手中铜鞭,一个抖开一支长枪,向小翠下三路进攻。小翠岂肯轻易让人,将白狐丢在身边,也就使开明月宝 剑,和那两少年狠斗起来。这两人的武艺很好,鞭如黄云,枪如紫电。小翠舞开了剑,却又如银龙腾跃,架开鞭,迎住枪,还要左劈右刺,向两少年进攻,矫捷勇武,令人一看伊的解数,便知非寻常可比。那个挟弓的少女勒住丝韁,在一边张开着樱桃小口作壁上观。
这时尤麟和丑丫头已从后赶至, 一见小翠正在和人家交手, 不由惊疑。再一看那两少年时,他不由高声呼喊道:“前面是齐 家贤侄吗?别要决斗,我们都是自己人。”又喝住小翠道:“义儿快快住手。这二位就是齐家昆仲,不要失礼。”小翠听了,立即 将剑一吐,跳出圈子来。
二少年也已瞧见了尤麟, 一齐跳下马来,放下兵器,叫声: “大伯父,你老从哪里来?”尤麟道:“我今番正从家里携带这位新认的螟蛉子,特地造府奉访尊大人的,方才他追赶白狐,老夫落后了一段路,不想他和二位在此交手了,抱歉得很。”长少年带笑说道:“原来这一位乃是伯父的义儿,我们不知道,多多冒 犯。因为适才我们同舍妹出猎,舍妹用箭射中一头白狐。那白狐狡甚,带箭逸去。我们从后追寻,却见白狐已给世兄拿去,我们不认识他,向他要时,两下言语冲突,遂争斗起来了。若非伯父至此,我们自己人险些儿伤了和气。”
少年说毕,又回头向那少女呼唤道:“华妹,你快来见见尤老伯吧。”少女遂亦从桃花马上跃下银鞍,过来行礼。尤麟笑嘻嘻地向二少年说道:“这位姑娘就是你们的妹妹,果然出色。我以前没有见过咧。”长少年道:“是的。伊是三妹春华。”尤麟点点头,遂对小翠说道:“你来见见这两位世兄。”一手指着身长的少年道:“这是齐九如老英雄的长子永华。”又指着方面的道: “这是二公子英华,我带你上老英雄的门去拜见拜见,却不道你冒犯了世兄,这白狐可以还给二位世兄,莫要攘夺他人的所有。” 小翠一笑道:“我也是一时高兴,既然他们心爱此物,不妨以此为贽见之礼。”齐英华道:“我们也是一时好胜心重,不一定要此物,尤世兄拿去便了。”尤麟向地上的白狐一瞧,见了白狐背上的箭,又看看春华手中的宝雕弓,便道:“这白狐果然是先中了 春华小姐的箭,那么请春华小姐取去为是。”春华也笑道:“我不要,还是让尤世兄取的好。”尤麟笑道:“你们一会儿彼此都不要了,那么待老夫取了,送给九如兄做个上门盘吧。”于是他就俯身去提起那白狐,交与丑丫头,又问永华道:“尊大人可在府上吗?”永华答道:“家严这一阵常在家中种花养鸟,没有出外,请伯父随小侄去见他吧。”尤麟道:“好,烦你引导。”于是永华、 英华、春华兄妹三人牵着马,陪同尤麟、小翠、丑丫头,向东面山径中行去。数仆人跟在后面。
小翠已见到齐氏昆仲的武艺,果不愧将门之子,却不知春华 小姐的本领如何。伊心里这样想,眼睛便向春华偷瞧。却不料春 华也回转杏脸来暗睃伊,四目相视,正成直线。小翠并不觉得异 样,而春华却已双涡微红,旋转头去了。走了一段山路,前面有 一条清溪,流水深深,老树横覆,又有一座白石小桥,平渡溪 岸。四围草木荫翳,境至幽静。远远地在绿树中露出一带半新半 旧的土墙,上面冒着女萝之属,绿荫蒙蒙,朱实离离,这就是齐 家的庄院了。小翠跟他们走过桥去,转了一个弯,已见庄院大 门。门口有两株古槐,隐逸中带着雄伟之姿,又和太湖之滨董祥 所居的茅庐迥不相侔了。小翠不由暗暗喝一声彩。
到得庄门,永华等将坐骑、兵器等都交健仆带去。丑丫头也 由仆人陪去休息。他们兄妹三人请尤麟、小翠入庄。尤麟本是来 过的,旧地重临,更觉可爱。而小翠却还是第一遭,左右睇眄, 觉得庭院闳畅,屋宇邃密,在山中有此巨厦,不可为觏。童仆如 云,都赳赳有雄武态,足见主人是一位在野的英杰了。
此时齐九如在内室已有人报告于他,连忙整冠出迎。小翠见 他衣服朴素,容貌清健,年纪和尤麟仿佛,而目光更是炯炯照人,颔下蓄着长髯,盛以锦囊,这一点愈见得此老的威严。尤麟 见了齐九如,早抢上前带笑说道:“九哥,多时不见,且喜别来 无恙。”齐九如也走过来握着尤麟的手说道:“尤兄弟,你一向好 吗?我时常要想起你。今日且喜你大驾下降,请到里面坐吧。” 拉着尤麟,走到大厅上,分宾主坐定。尤麟指着小翠,对齐九如说道:“九哥,你瞧这孺子是我新认的义儿,好不好?”遂叫小翠 上来拜见齐老伯。齐九如对小翠上下一打量,点点头道:“好极 了,秀雅英俊,兼而有之。尤兄弟得此千里驹,令我也喜欢不置。” 大家寒暄数语,永华、英华侍坐在侧。春华却走到后面去了。
他们谈谈说说,转瞬间天已垂暮,齐九如因为尤麟远道而 来,况又多时未见,早命厨下设宴洗尘。齐九如陪尤麟、小翠饮 酒吃菜,永华、英华、春华三人也坐在一边,大家谈谈江湖逸 事。齐九如对于太平天国的覆灭,以及忠王李秀成、翼王石达开 等众豪杰的杀身成仁,非常惋惜。这样更是触动了小翠的芳心, 想起仁霖来,不知他是死是活,我未能努力救他,这是中心歉疚 之事。此次随义父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要代仁霖复仇。但义父尚未向齐九如开口,自己又未便启齿,所以心头闷闷,把着酒杯, 默默无言。
尤麟心中也在转念,如何去向齐九如商量,请他出山相助。 遂要小翠在齐九如面前显一些本领,以便进言。他喝了一杯酒, 向齐九如说道:“我们稍微懂一些武艺的人,莫不想传之其人, 以为身后之光。如九哥膝下兰桂挺秀、克绍箕裘,当然是很好的。 但小弟颇憾伯道无后,寥落声名。现在却认得这一个义儿,本名义字,巧之又巧,带来拜见九哥,将来也可使他向九哥领教。”
齐九如摸着他颔下美髯含笑说道:“令义儿相貌俊秀,如此 青年,端的令人可爱,你有此义子,当不辱没你了。你可教授他武艺吗?”尤麟答道:“他本略知一二的,小弟尚未传授与他。” 尤麟说到这里,永华早在旁说道:“尤世兄的武艺甚佳,方才儿等已领教过了。”齐九如不由惊奇而问道:“怎么啦?”永华便将他们出猎,射中白狐,和小翠争夺而起格斗的事,告诉他的父亲。齐九如道:"原来如此,真所谓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你们最喜欢好勇斗狠,屡戒不悛的。”尤麟便道:“我也忘记奉告九哥,那头白狐,小弟业已交与府上下人,为九哥大寒时添一狐裘以取温了。”齐九如道:“这是我不敢当的,还是给你老弟拿去吧。你的义儿有这般好的本领,真是难得。”尤麟 乘机说道:“今夜不妨唤他在筵前使一下剑法,请九哥指正。”齐九如点点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于是尤麟便叫小翠舞剑。
小翠答应一声,站起身来,将前后衣襟兜扎住,退后数步, 向齐九如说一声“放肆了”。走至庭中,从伊腰间抽出明月宝剑来,寒光耀目。伊就使出平生得意的梅花剑法。今夜为了座上有齐九如在,更是竭其所能,抖擞精神,把宝剑舞得如鸾翔凤翥, 众仙齐下,五花八门,变化离奇,宜僚之弄丸,公孙大娘之舞剑器,也不过如是了。齐九如看得掀髯大笑。
等到小翠一路梅花剑舞毕,神色自如,走到筵前,对齐九如 说道:“小子献丑而已。”齐九如道:“好极了,你非有家学渊源, 不能使这套梅花剑的,谅你也决非没有来历之人。”小翠道:“先 父在日,略知武术,悉心传授与小侄,所以略谙此道。弄斧班门,还请赐教。”尤麟又将他自己如何在南昌客舍中相识情形, 约略告诉。齐九如频频点首,徐徐说道:“小女春华也略得我的指点,喜欢学剑,今晚也叫伊舞一回,以酬嘉宾。”尤麟道:“春华小姐有九哥传授, 一定是非常佳妙的。愿得一观。”齐九如又向春华说道:“你也来献一下子丑吧。”春华答应一声,离座而起,回到里面去了。顷刻间从屏后走出,换了一身青色的短衣, 怀中捧着一柄青莲宝剑,带笑说道:“我的剑术哪里及得这位尤世兄好呢?”尤麟笑道:“小姐休要客气。”齐九如道:“你就使一路降龙伏虎剑吧。”
春华答应了,走下庭阶,使开解数,恍如梨花飞舞,又似银龙腾空。尤麟和小翠凝神细瞧,觉得很有几路出奇制胜的剑法。 看得小翠只是张开着嘴笑,觉得春华的剑术只在己之上,不在己之下了。
隔一回,春华将一路降龙伏虎剑舞毕,把宝剑交给侍婢拿 去。尤麟便向齐九如说道:"恭喜九哥,有此多才多艺的掌珠, 沈云英不足专美于前了。”齐九如道:“这一套降龙伏虎剑法,伊 还是学会浅近的一部分,他日进步与否,还要伊自己勉励呢。不 过伊有一个绝技,却还能一观。今夜承尤贤弟称赞,索性吩咐伊 献丑吧。”尤麟喜道:“这更好了。”齐九如遂又对春华说道:“你 可拿飞镖来一试。”
春华娇声答应,便叫侍婢去取出一个绣花的镖囊系在自己腰间。又有一个侍婢去点了三支香远远地向前面庭中走去。好在这庭院是十分宽大的,走到约有百步的距离便停住了。齐九如又吩咐左右下人暂时熄去灯烛,厅上便变得一团漆黑。大家立起身来看春华小姐献技。丑丫头也随着下人入内观看。永华等是看惯的,当然不以为奇。唯有尤麟和小翠格外注意,向庭心中望出去。他们都有夜眼,也只见隐隐地有个人影立着, 一支香拿在侍婢手里,高高举起,只见到一点小小的火星。春华立在厅阶上, 将手一抬,嗖的一镖飞出,香头立刻落到地上,侍婢毫无损伤。 又将第二支香举起。春华连发三镖,都击中香头。尤麟大声叫起好来。堂上灯烛复明,众下人也逡巡退去。丑丫头不胜惊奇,自思这种镖法又比自己的翠小姐厉害了。
这里众人各返原座。春华至后面回去重换艳装,走将出来。 齐九如倾了一杯酒,敬给小翠说道:“尤世兄少年英雄,老夫敬你一杯。”小翠谢谢,接在手里喝下,立刻还敬一杯。尤麟也敬春华一杯,说道:“春华小姐剑术既妙,镖法更强,求之闺阁, 不可多得。”齐九如道:“承尤兄弟谬赞,实不敢当。但我膝下三人最爱此女,善体人意,性质聪明,所以我更用心教伊。而伊的本领遂也比伊的两个哥哥高强得多了。”尤麟又道:“可喜可贺。”
大家喝过一杯。下人送一大盘烧鸭来。齐九如道:“这鸭子是我们在山中养着的。此间山野味,试肴餐盘中无愧,兼唯有这鸭子尚是肥嫩,是我家厨役特制的,请尤兄弟多用一些吧。”于是大家饱啖鸭子。齐九如很爱重小翠,又向小翠问问家世。尤麟遂乘机进言道:“我义子还有一位结义弟兄,姓李名仁,据说他们在鄱阳湖上曾被饶尚义等围攻,李仁被虏,而他们主仆俩落水遇救的。我义子常常想念他的义兄,欲代复仇,屡向小弟求助。 无奈我自知力量寡薄,敌不过饶家父子,所以想起了九哥,特地带他来晋谒,要请求你相助一臂之力,同去鄱阳湖救出李仁,那么我义子感谢不尽了。”
齐九如听了尤麟的话,点点头道,“银髯翁饶尚义,我也素 闻此人纵横在鄱阳湖上,十分厉害。我自愧没有什么胜人之处, 恐不足以取胜吧。”他一边说, 一边眼望着小翠。小翠也说道: “请齐老伯不要客气,令爱和令郎的武术,我小侄已见过,十分 钦佩,当然老伯的本领必有十百于此。倘蒙许以援助,小侄铭感 心版,没齿不忘。”齐九如道:“我这个人也很重信义的,倘然可 以相助,必要帮忙,不肯落后。但饶氏父子威名远振,果非他人 可比,不得不慎重考虑。今宵我们且欢饮寻乐,明天待我考虑后再告诉你们贤乔梓,可好吗?”尤麟道:“很好。”于是大家又开 怀畅饮。
尤麟喝了不少酒,已有些陶然微醉。小翠只喝得少许,伊很 敬爱春华,在座上不时用目去偷睃。而春华也常秋波斜盼,脉脉 有情。等到酒阑席散,齐九如叫永华引导尤麟和小翠到客房去 住,父子二人各据一榻。而丑丫头亦另有宿处。齐九如是一向好 客的,尤麟又是老友,自然格外优待。
次日,尤麟专候齐九如的回音。早饭后,齐九如到客房里来邀尤麟到书房中去坐谈。小翠因为齐九如不唤伊去,未便相随,但有永华、英华弟兄俩约他出去游山,伊自然高兴,带着丑丫头同行。在山上可以远眺长江,风景瑰奇。游览至日中始返,见尤麟已在客室中坐待了。小翠便问尤麟,齐九如可能答应到鄱阳湖去走一遭。尤麟笑嘻嘻地说道:“他允许是可以说允许了,但是有一交换条件,问你可肯答应。”小翠不由一怔道:“什么条件?” 尤麟道:“齐九如对我说,他的女儿春华,年方十八,尚未许人,一向没有相当的青年,配做他家的坦腹东床。今番见了你,却十分欢喜,意欲将他的女儿许配与你。曾向春华小姐试探意思,春华小姐却说愿从父命。老太太也十分同意。方才他遂对我说明,倘然你肯答应他时,他愿意相助你去鄱阳湖找饶氏父子, 一较雌雄,为李仁复仇。我因春华小姐容貌和技艺都佳,真是女中人杰,齐老英雄又是当世之英,难得他能垂青于你,恰好你也尚无家室,对于这位小姐,谅没有什么不赞成的地方,所以我已答应他了。现在告诉你一声,你该欢喜,不虚此一行了。”
小翠听了尤麟的话,又喜又忧。喜的是齐九如已允协助他们 同去,不怕饶家父子猖狂;忧的是自己本是易钗而弁,图混世人 耳目,现在人家忽然一团好意,要将他爱女许配与自己,这又叫自己怎样去对付呢?倘然答应了,我的秘密不久就要泄露;倘然 不许时,不但齐九如要骂我不识抬举,而尤麟也要不欢了。又怎 能希望他们助我去代仁霖复仇呢?
小翠这样想着,进退两难,期期艾艾的说不出话来。丑丫头 听着,也代小翠发怔。尤麟见小翠这个模样,便正色说道:“人 家允许了你的请求,你若不答应时,未免太辜负人家的美意了。 我想以春华小姐这般才貌,他人求之不得。你竟一旦能够雀屏中 选,还有什么犹豫呢?”小翠本想延宕,徐徐再行表明。今见尤麟的态度如此,大有不容许不允之理。自己若然说破前情,必将遭受他老人家的谴责了。只得点点头道:“义父既如此说,我万万没有不允之理,只恐齐大非偶,自觉不伦罢了。”于是尤麟脸上始有笑容。
齐九如已遣仆人来请用午饭。尤麟便和小翠走到外面餐厅上去。丑丫头听小翠已答应了婚姻,不由又好笑,又担忧,也出去 吃饭了。饭后,齐九如又和尤麟在书房中坐谈。小翠回至自己客 室里,丑丫头悄悄地走来,看看四面无人,便对小翠说道:“小姐,请你自己想想,你是不是真的男子身,怎样可以贸贸然答应 人家把女儿许配与你?结婚的时候,你又怎样去对付新娘子呢?” 小翠皱皱柳眉,说道:“叫我没有办法啊。你看尤老头儿逼得我 如此紧急,我正要齐九如相助,岂能拒绝人家呢?我只得姑且允 诺了。”丑丫头笑笑道:“以前我不是对小姐说过,你做了人家的义儿,还要做人家的女婿吗?果真有这种巧事,真令人可笑。” 小翠摇摇头道:“这真是不巧,你倒说巧。我已答应了人家,他日真不知如何对得住这位春华小姐呢?”晚上尤麟又对小翠说道:“方才齐九如又同我说,他的意思即日就要使春华小姐和你成婚。 婚后方同你去鄱阳湖找饶家父子。我要他早早相助,所以答应了。他已拣选大后天吉日良辰为你们二人成婚。好在新房可以在他庄中借用,一切布置,自有齐家代劳,不用我们费一些心力。 将来春华小姐可以跟我们回去,住在我家。在我讲起来,十分简便,因人成事,何乐而不为?齐九如的好意真不可辜负,因此告诉你一声,准备做新郎吧。这是我万万料不到的事,有了义子, 又有媳妇,真是天赐我也。”尤麟说着话,老颜生欢,只是嘻开了嘴笑。小翠没奈何只好由人摆布,做一回假新郎,到了洞房花烛夜,再想方法吧。
尤麟和小翠已答应了齐九如,当然齐家是十分忙碌的。好在 齐九如既有资财,又多童仆,虽在山中,而不论什么东西,咄嗟 之间,都可立办。三日后一切都已齐全。庄中悬灯结彩,气象一 新。不过贺客却很少,因仓促之间,不及柬邀亲朋,只是山中十 几家樵夫猎户,都欣欣然地来吃喜酒。
小翠打扮成新郎,更见丰姿俊丽。丑丫头瞧着他只是憨笑。 齐九如和尤麟,一个做丈人峰,一个做舅大人,大家十分快活。 永华、英华也很爱小翠少年英俊,堪称同志。等到新郎、新妇参拜天地时,鼓乐齐奏,送入洞房。丑丫头也跟着大家到新房里去参观,锦绣华丽,谁能想到山中有此福地洞天似的青庐呢?隔了 一刻,又由傧相、乐人导引新夫妇拜见岳舅。齐九如夫妇取出四 锭黄金,给小翠作见面礼。尤麟因在客中,没有什么可给新媳妇,甚是抱歉,只好待后补偿了。黄昏时又大排喜筵,众人快喝喜酒。到亥时过后,众人都已散去。小翠还归洞房,见华烛高烧,春华小姐艳服盛妆,端坐床头,真如瑶台仙姬一般。偶举凤目,向伊夫婿偷瞧,倒也并不十分害羞。这时候小翠只恨自己不是男子,徒然辜负了香衾。怎样去对付这位眼前如花如玉的新人呢?只窘得伊搔头摸耳,在室中往来蹀躞,想不出个计较来。
第二十二回 萍飘絮泊旅店聚踪 夫唱妇随孤舟脱险
此次小翠答应做齐家的赘婿,也是出于一时无奈,并非有心 要和春华小姐戏弄。但是到了这个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伊竟没法摆布了,反负着手在室中踱来踱去。春华见小翠这个模样,心中 不免有些奇讶,暗想夫婿如此英俊,当然识得风流,值此良宵, 何以蹀躞不睡,难道是个傻子吗?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身来, 过去取了门闩,把门关上,回头对小翠说道:“义哥辛苦了,口 渴吗?可要喝茶?”遂去旁边几上茶壶里倒了一杯茶来,送到小 翠面前。小翠听春华称伊义哥,又敬茶与伊喝,这样软绵绵的情绪,自己竟无福消受,不觉叹了一口气,双手接过茶杯,道谢一 声 。
春华听小翠叹气,心头更是一怔。今天是合卺良辰,新郎忽 然叹起气来,这是什么道理呢?便又问道:“义哥何以长叹?胸 中有什么抑郁?莫非对于这桩亲事心中有些不满意吗?还请明 告。”小翠听了,不由默然,立在妆台侧,呆如木鸡。春华此时 也有些不悦了,相视着小翠之面,眉峰深锁,似有忧愁之事,蕴 结在伊心里,遂又紧紧诘询。
小翠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很好的理由可以解释自己难言之隐, 遂对春华说道:“春华小姐,巾帼英雄,承蒙令尊不弃,招赘我 为婿,这当然是我的荣幸,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只是我以前许过誓,非至父亲服阕时不娶妇。我父逝世只有一年,而我已做新郎,新郎虽勉为,而洞房则不可。若欲毁弃前誓,于心不安,所 以我心里对于你很觉抱歉。”春华听了这话,不由脸一红,说道: “原来你有这个缘故,这也是你的孝心,未可訾警。既然你有誓 在先,断乎不可自毁其言。现在我们不妨做名义上的夫妇,待到你将来服阕时我们再……”说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
小翠本惴惴然恐触春华之嗔,及闻春华说得很坦白而诚恳, 便双手向伊深深一揖道:“春华小姐,你真是一位贤德的好女子。 我心里非常感激你,钦佩你,将来我永永不忘你,必有一天使你快活。”春华道:“我也是敬爱你的本领,愿你精益求精,奋发不 已。我父亲虽是隐者,他有技艺,可以传授于你。只要义哥精心学习便了。”小翠点点头道:“春华妹妹,我愿意听你的话,此来我本要仰求令尊的。”于是二人彼此一笑,解去外衣,同人罗帏。 春华小姐把一床鸳被重分作两个,虽和小翠并枕而睡,却不同 衾,这一点会使小翠敬爱春华的美德了。二人在枕上喁喁地谈了 一刻,各人方才闭目安睡。明月窥窗,锦帐低垂,多情的月姊尚以为一对新夫妇如鱼得水、同图好梦呢。
次日起身,大家若无其事,双双前去拜见齐九如夫妇和尤 麟。众人观此一双俪影,无不欣喜。春华十分贤淑,也没有把此 事去告诉伊的父母,尤麟当然更不明白,唯有丑丫头夜间很代小 翠杞忧,现在瞧见二人十分爱好,并未破裂,不知小翠如何对付 过去的,心头痒痒地急欲得知,凑个空向小翠偷偷问询。小翠把 自己伪托的事告诉了伊。丑丫头不觉笑道:“好小姐,真亏你情急智生,想得出这种说话。婢子宵来几乎代你急煞了。但这位春 华小姐倒很贤淑的,伊能尊重你的意志,何等爱你,却不还上你 的大当?”这“当”字说得响一些,旁边恰巧有一下人走来,小 翠对丑丫头白了一眼,便走开去了。
永华、英华和小翠变成了郎舅,彼此更是亲密,大家在一起 谈谈武艺。尤麟和齐九如也在一块儿喝酒谈天,从友谊而进为亲 戚,老怀弥觉愉快。不知不觉已过了四五天,小翠一心要想为仁 霖复仇,遂又向尤麟提起这事,要尤麟再去恳求丈人峰出而相 助,同至鄱阳湖,歼灭饶家父子。尤麟当然去向齐九如要求。齐 九如因有言在先,自然答应到那里去一遭。小翠知道了,十分 欢 喜 。
一天晚上齐九如会合尤麟、小翠、永华、英华、春华等坐在 一处,商量上鄱阳湖去的事。齐九如说道:"饶尚义父子盘踞在 鄱阳湖中历有多年,颇著声名,附近官军也奈何他们不得,所以 我们前去也不能说有十二分的把握,但我已答应了尤老哥和董贤 婿,无论那里是不是龙潭虎穴,我总要跑一趟。他们山寨里人 众,我们六个人一起去对付,或者能够侥幸获胜。”尤麟道:“全 仗九哥大力,我们追随骥尾,一同努力。”小翠道:“还有小婿的 下人董贵,他年纪虽轻,也谙武术,可以带他同去。”齐九如道: “很好,我们七人同往,合了梁山泊七星聚义,定获胜利。明天 我们再在此间欢宴一天,后日便可动身。到得南昌之后,可以雇船入湖。白天不宜上山,只得于夜间入探,较为稳妥。”小翠道: “我等谨随岳父之后,同杀狗盗。饶家父子虽然厉害,也只有饶 尚义可忌惮一些,余子碌碌,也不在小婿心上呢。”春华对小翠 说道:“你倒说得好大口气。”小翠道:“就是为了已交过手,所 以敢如此说。不过我不谙水性,在水面上作战是很吃亏的。现在义父精通水性,也足为我等的一助呢。”尤麟笑道:“你岳父已允 帮忙,义父我也愿拼这条老命去会会饶家父子的。好在九哥的武 术我是一向佩服,有九哥前去,且有你们这辈勇敢的后生,还怕 对付饶家父子不下吗?”于是商定之后,次日早晨齐九如和尤麟 带同小翠、春华、永华、英华以及丑丫头,各个暗藏兵刃,束装 登程,离了歧亭,到鄱阳湖去找饶家父子了。这一行总算被小翠 达到一半目的,暗暗祝告上苍,但愿仁霖在盗窟中没有丧身,方 能够把他救将出来,散而复聚,也不负了忠王之托。
他们众人一入赣境,尤麟本想邀众人先到他庄上去一叙,只 因小翠急于前去报仇,所以要紧赶路,不欲迟滞其行。这一天赶 到青龙镇,距离南昌城只有数十里了。他们因为贪赶路程,到镇 上时天色已黑。过了晚餐时候,店家都关门打烊了。好容易找到 一家旅店,是个悦宾客寓。但是齐九如打门进去时,店中已是客 满。靠齐、尤二老和掌柜的再三商量,方在最后面设法腾出一间 上房来,让他们住。他们本要借宿两个房间的,此时也只好将就一些了。
众人在灯下坐定后,点了几样菜,大家胡乱用晚餐。肚子真 饿了,饱啖一餐。店小二搬去残肴,铺好临时添搭的床铺,众人解衣安寝。独有小翠和春华最后睡眠,尚坐在灯下闲谈,永华等 已起鼾声了。忽听远远有马蹄之声,如飓风疾举, 一会儿已到门 前,跟着有一些人声。
小翠听了这声音,不觉有异,暗想:这是一个小小市镇,时 已不早,居民十九都入睡乡,何来这些马蹄之声,十分蹊跷,莫 非有什么盗匪纠伙来行劫吗?便叫春华倾听。春华也已听得,和 小翠有同样的怙啜,对小翠说道:“倘然真有盗匪来劫掠时,我 们倒不肯轻易饶让他们的。”跟着便听呐喊之声,有许多人打门进来了,小翠道:“是了。”连忙跳起身来,去取出明月宝剑。春 华也去取过青莲剑,又把镖囊系在腰际,听外面人声已杀进来 了。店伙等一齐惊慌乱窜,纷纷望后面逃来。
春华又去推醒伊的父亲, 一霎时齐九如、尤麟和永华、英 华、丑丫头等都从睡梦中惊醒。永华摩挲睡眼说道:“刚才睡得 不多时候,怎么又有事情发生了?人声鼎沸,为了何事?”小翠 道:“永华兄,外边有寇盗行劫。”永华哈哈笑道:“哪里来的寇 盗,如此猖獗。今晚撞到我们手里来,包管他们飞蛾投火,自来 送死。”各人都去取了武器,预备和盗匪决斗一下。
小翠先去开了房门,却见外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又有许 多人声,高呼:“不要放走了太平天国的余孽。”大家又是一怔, 难道不是寇盗,而是官兵来此捉拿太平天国的遗党吗?恰巧有一个店小二捧着头,急急慌慌地逃进来。小翠问道:“外面来的究竟是盗匪还是官兵?为着何事?”店小二道:“外面来了不少官兵,刀枪剑戟,密排如林冲入店中来,把掌柜的都捉去询问了。 他们口口声说来搜捕太平军中人,外边房间里的客人都被他们围 住,将要逐一搜查。你们这里当然也要来的。这些官兵凶得很, 逢人即打,伙伴们已被打倒了二三人。却不知客人里面有没有他们要捕的人呢。”永华说道:“原来是搜捕太平军,怪不得如此惊天动地。但我们中间好在没有什么太平天国的党羽,由他们去休。”小翠道:“我们索性走到外面去一看情势,省得他们要到房间里来滋闹。”英华道:“说得有理。”于是大家走将出去。见院子里站着许多官兵,手中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铁尺,准备拿人。 有几个都向屋上嚷着道:“犯人逃到屋顶上去了,会上屋的快快上屋追捕吧。”小翠跟着向屋上一看,因为四面是灯光明亮,所以屋上也看得清清楚楚。对面厢房上有十几个官兵正包围着一男一女厮杀。那一男一女都是青年,手中各舞着宝剑,宛如两头猛 虎,不可捉摸,官兵中早倒了数个。小翠再向那男子一看时,几 乎失声而呼,剑眉星目,龙骧虎步,不是李仁霖还有谁呢?
仁霖一心对付官兵,并没留意下面旁观的人。他将宝剑使 开,一个一个地把官兵劈倒,滚下房来的不计其数。唯有两个清 将也很骁勇,舞动朴刀,紧紧跟着二人,不肯放松一步。接着官 兵攀缘上房。春华指着那女子说道:“你看这少女的一柄剑也不 弱于我们呢。”小翠点点头。伊此时恨不得上房去和仁霖招呼, 然又不敢孟浪。心中正在踌躇,只见那女子虚晃一剑,跳出圈 子,和仁霖向后面房中退来,清将追去时,两颗弹子唰地飞来, 清将先后滚跌下房,清兵惊呼。
这时候小翠顾不得什么,生恐仁霖逸去,不能见面,立刻将 春华臂膊一拖指着屋上说道:“咦!那屋上的少年正是我的义兄 李仁,被鄱阳湖饶家父子掳去的,不知何以又在此地发现?我不 得不去找他一见呢。”说着话,飞身一跃,已上屋檐。春华有些 不放心,跟着跳上屋去。见那一对男女已向后面遁去。小翠正追 上前,伊自然也跟在后面。
一霎时两人已从店后墙上飘身跃下,见仁霖正向西边小径中 迅奔,小翠追赶上去。仁霖还以为官兵追至,恰巧前面有一丛树 林,二人蹿将进去。小翠追到林外,眼前陡觉有一物飞至,连忙 伸手一接,捞在手中,乃是一颗弹丸。小翠恐防跟进去要引起林 中人的误会,自己未免吃亏。于是提高着喉咙,喊一声:“仁霖 世兄,小翠在此。”喊了这一声,只见林子里探出一个头来,向 小翠看了一下,说一声:“董贤弟,快请进来。”此时春华也已跑 至小翠身边,小翠便和伊一同入林,会见着仁霖和那女子。运用 夜眼,再一细看那女子时,乃是鄱阳湖上的饶家女匪,不由心里大大地一愣,当着伊的面倒不好诘问,只说:“世兄,我们分散 以后,却不想再在此间重逢。我正要来湖上找寻世兄,世兄怎样 到此的?”仁霖虽当着饶志芳的面,不便多说什么,但也正要告 诉一二。不防官兵已追到林子外来了,有两个官兵说,眼见有人 逃入这林中去的,我们快入林搜索。接着火把大明,有数十官兵 分头入林。这林子虽不大,他们无处可以隐藏,小翠已和仁霖在 一起,官兵也当伊是太平军中的余孽了。此时为自卫计,不得不 和仁霖等分头抵御。春华也是这样。所以官军入林搜索之时,四 人立即动手。试想四人都是有好本领的人,区区官军岂是他们的 敌手呢?剑光到处,血雨四溅,一会儿官军的尸骸已是纵横林中 了。受伤的都狼狈退去。
这时已近四鼓,仁霖等杀退官军,但在官军后面飞来两条黑 影,仁霖以为又是什么便衣捕役,正要拦截,小翠眼快,早上前 喝住道:“都是自己人,不要动手。”乃是永华、英华来了。当小 翠和春华在店中跃登屋面之时,齐九如十分奇怪,既非盗匪行 劫,不干自己的事,一任官军去拘捕犯人,尽可作壁上观,何必 去相助他人?深怪小翠年轻好事。但小翠和春华已去了,遂命永 华、英华弟兄俩到后面去一瞧究竟,劝小翠、春华回来,不要多 管闲事。永华、英华奉着父亲之命,走至店后,正逢官军追赶, 弟兄二人跟在官军后面,见官军入林搜寻,死伤无数,方知有人 伏在林中。不见自己妹妹和小翠,他们也很担心。
等官军退出后,他们也冒险入林。彼此相见后,小翠便告诉 永华弟兄,说仁霖就是伊要去营救的义兄李仁。二人都欣喜道: “天下有这样巧事吗?但不知果是太平军中的羽党,为何官军要来捕拿?”小翠一皱眉头道:“这事说来话长,少缓我再奉告吧。 现在不知外边可有官军?”永华摇摇头道:“他们都退去了,但说不定他们受创而去,报告了主将,再要增兵前来的。”仁霖道: “事不宜迟,我们快快避至一处较为安稳之地,再可谈话,免得 他们再来缠绕。我们究属人少,恐到底要吃亏的。”小翠道:“不 错,现在我们合在一起,官军也要以为我们是一党的”。这林子 很小,不足掩蔽,况且岳父和义父尚在旅店内,也须去报告一 声,以免意外。”仁霖不明白这些人和小翠有什么关系,不便说 什么。永华道:“待我弟兄回去请两位老人家来此相见吧。”小翠 道:“也好。”永华、英华遂回身出林去了。
小翠等四人守在林中,时常出来侦察外边动静,只见地上官 军的尸骸,其余却黑暗不见。等了一刻,人影乱晃,永华、英华陪着齐九如、尤麟两位老人,以及丑丫头,带着行李一同来了。 永华道:“我们回至店内,店伙和客人们乱杂杂地惶骇着,因为走了犯人,死了官兵,大家都不知道究竟为了何事。我们暗暗告诉了父亲,遂带着行李, 一同从后边越屋而出,以防耳目。听说死了一个游击将军,官兵回去调集人马再来掩捕了。”仁霖道: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再说吧。”于是众人鱼贯出林,其中要推尤麟比较熟悉途径,他当先引导,只拣僻静处走去。
走了十余里,前面有一个山谷,天空渐现鱼肚色,谷中树木 荫翳。尤麟指着对众人说道:“这谷中十分隐蔽,我们何不入内 憩坐?若然官兵追来时,我们也可据住谷口,抵挡一阵。”众人 听他说得有理,一齐随他跑入谷中去。
天色大明,红日已出,照着紫的山色煞是好看。于是大家席 地而坐,小翠与仁霖互谈别后之事。原来仁霖在大牛山上,虽有 志芳为伴,但他的心思不愿长住在温柔乡中,奄忽一生。何况这 温柔乡又是盗窟呢?心中更惦念着小翠主仆,不知死活存亡,所 以心中终觉不乐,要想离开这地方。志芳是个聪明的女子,如何不识得?有一天晚上,二人睡了,在枕上喁喁细语时,志芳即问 仁霖道:“近来我见你脸上常有不快之色,背着人叹气,不知你究竟为着何事?我们虽然待你不薄,而觉你的心终是不向我们, 莫非你怀有去志吗?”仁霖被志芳一句话就问到心里,不由猛吃一惊,立刻说道:“你真是个聪明人,我有去志怎样?没有去志又怎样?”志芳道:“你若没有去志,住在我们山上,彼此是一家人,当然是很好的事。但有去志时也不妨,对我明白直说。古语说得好,夫唱妇随,我决对肯跟你走的。”
仁霖不防志芳说得这样坦白,惊喜参半,遂又说道:“你料 我要想离去这里吗?”志芳点点头道:“是的,我们既然做了夫 妻,彼此的心事不必隐瞒,祸福休戚,彼此共之。你老老实实地 说吧。难道还要疑心我吗?我对你没有什么歹心肠的。”仁霖道: “你这样说,使我更感激了。老实说,我是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 的幼子,东飘西泊, 一心要想兴复之计。无奈清军势大,不得不 暂时蠖屈。以我王族遗胤,岂肯厕身绿林?但若告诉出来,恐又 于我不利。此次我在山上是被俘而然的,所以常想离开此地去访 寻我的义弟董义, 一同别谋发展。当然我对于此地并无恋恋之 意,唯有你一人系在我心上,不忍舍去。倘然你能相助我一同脱 离,远走他方,这是我的大幸了。万一你要错怪我有异心,而欲 告诉老祖宗时,我也愿束手就缚,引颈就戮的。”志芳道:“我若 要你死时,我早已不嫁与你了。你请放心,我决不在老祖宗面前 泄露一句半句。你要远走,我当跟你同行。因你一个人要想独自 下山渡过这鄱阳湖,恐怕是不可能之事。我若相助你一臂之力, 也许此事有数分希望。且待稍缓数日,如有机会时,我再和你说 吧。”仁霖大喜道:“你能这样体贴我,相助我,足见你的爱心, 使我非常感激了。”因此这一宵夫妇俩的绸缪深情,更是如漆如胶,一心一德。
过了十多天,一日,志芳忽然对仁霖说道:"现在有一个机 会来了。因为老祖宗在后天上午要坐船出去拜访老友,此行也许 要去一游庐山,至迟有七八天光阴在外面耽搁,我父亲或将同 行。那么山上空虚,我和你便可乘机他逸了。那时我可以向部下 要一帆船,预泊山下,乘月明之夜和你同遁的。”仁霖欣喜,对 志芳深深一揖道:“我要谢谢你了。”
到得后天,果然饶尚义驾舟出外,访友游山,但饶天健父子 都没有随去。仁霖对志芳说道:“老祖宗虽然去了,可是岳父和 志武兄都没有偕行,不知我们可能走得成功?”志芳道:"你放心 吧,我父亲和哥哥虽在此间,我知道他们本领的,万一有阻挡 时,我和你两人尚可勉强对付。我只怕老祖宗,他的拐杖是任何 人难敌的。你既有志远扬,我决定随你同行便了。并非我对于母 家无良,一则我已嫁了你,生为李家人,死为李家鬼;二则你要 达到的大志,我不敢贻误于你;三则我在此间也住得腻了,这种 绿林式的生涯,也觉得太没有意思,凭着我二人之力出去奋斗一 下,也未为不可。所以我情愿随你同行了。”仁霖听着这话,又 向志芳称谢不已。便在这天夜里二人收拾一切,准备出走。
次日仁霖、志芳依然伴着饶志武一起玩,装作若无其事。下午志芳悄悄地踅出去,向部下一个头目要了一艘帆船,叮嘱他晚 上泊在山下,预备要去月夜游湖的。晚餐后,二人佩上兵器,携着行箧,暗暗下山。明月如水,照得四下清澈,宛如一片琉璃。 但是将至山下时,忽遇一队巡卒,照着火炬而来。月光下仁霖、 志芳无处隐匿,巡卒们也已瞧见了二人,便拦住问讯,说:“老祖宗有令,夜间任何人不得在山间上下。你们二位携了行装到哪里去?须让我们去山上天健寨主那里报告一声,倘然寨主肯许你们下山时,再请二位离去不迟。”志芳娇嗔道:“老祖宗可以管束你们,但我却不受的。他已到庐山去了,吩咐我们二人也于今夜前往,你们不必多管。”一个巡卒道:“我不信,老祖宗既要你们同游,为何不于昨日一起动身?况且此人本是外来之人,新与姑娘联姻,姑娘莫要信他巧语,放他逃遁,我们却脱不了干系的。”
志芳被这巡卒一句话道破秘密,立刻竖起蛾眉,骂道:“放屁,放走不放走有我一人担当,干你们甚事?不要胡说八道。” 巡卒依旧拦住,不肯放他们过去。仁霖急了,拔出龙泉宝剑,跳过去向小卒头上便斫,说道:“多管闲事的吃我一剑。”巡卒连忙挥刃抵御。志芳知事情已僵,只得挥剑同斗。几个巡卒如何敌得住二人,早有三个拐倒在地,其余的逃上山去报告了。志芳皱着蛾眉说道:“我们快快走吧,再迟时便要走不成了。”仁霖不敢怠慢,随着志芳,飞步跑至水滨。幸亏志芳约定的船早泊在那里,头目不知二人出走,迎接上船。志芳便叫快些开船。头目听令,立即将船驶向湖上而去。
仁霖和志芳坐在船舱里,静默无言。他瞧着湖上的泛光,映 着月色,银光万顷,泱泱莽莽,不由想起前次被掳时,自己和小 翠月下探胜石钟山的光景,心头又有些感伤。不知伊人现在何 处,万一已葬鱼蹩之腹,那么伯仁为我而死,自己将如何以慰情 呢?又恐适才的巡卒上山报告后,山寨里的人追来时,自己又难 逃脱了。
志芳见仁霖悄然不悦,便安慰他道:“你不要担忧,老祖宗 不在山上,这事总便利得多。即使我父亲问讯追来,我也有法儿 驱退他们的。你不必因此而忧虑。”仁霖听志芳说出这样诚挚的 话,足见伊人对于自己真能热心相助,愿意跟从,心中稍觉 安稳。
这时湖上除了风水声,其他一切静寂。忽听背后连吹数声呼 哨。志芳连忙立起身来说道:“背后有人追赶来了,这是叫我们 停船的口号。”遂和仁霖一齐探身后舱,向船后望去时,只见月 光下相隔五六丈之遥,有三艘大船挂足了帆,正向这边箭一般地 追来。仁霖对志芳说道:“大约你的父亲和哥哥追来了,我们怎 样对付?”志芳道:"我们既然逃了出来,事情已僵,还去也是个 死,不如抵挡一阵。幸而老祖宗不在山上,否则我也没有这个胆 量跟你同走呢。”
这时船上的头目也向志芳问道:“小姐,我们要不要停船? 后边有船追上来了。”志芳摇摇头道:“你只管驶向前去,休要停 船。”头目道:“违抗了命令,回山去不得活。”志芳怒道:“你听 我的命令呢,还是听他们的命令?别的事你不要管, 一切有我担 当。你如不听我令,我手中的宝剑不认识人,先斩了你这厮 再说。”
头目听志芳说得厉害,只好听伊的话,依旧向前行驶。但是 背后的船越追越近了,高声大呼:“前面的船快快停驶。志芳妹 妹,休要听信外人之言,袒护姓李的。快随我们回山去,听候老 祖宗发落吧。”志芳听出是志武的声音,却不答话,从行囊里取 出弹弓和弹丸,走至后艄头,立定娇躯,抬起粉臂,向后面追来 的第一艘大船张弓发弹。唰的一声,一弹飞去,正中那大船上桅 悍上的绳索,绳子立刻被迸成两段,大帆直落下来,那船便横转 在湖上了。接着又是一弹飞去,第二艘船上的篷也相继落下。第 三弹飞出时也是这样。三艘大船上的帆一齐落下,船便减少了速 力,不能前追。志芳方才娇声喝道:“谁再追来时,我便请他吃 我一弹。”
背后船上正是饶天健和志武率领二十多健儿。因为志芳杀了巡卒,有几个逃上山寨,报告与天健知道。天健大怒,说道: “这女孩子真是太没有良心,反了反了!伊知道老祖宗不在这里, 胆敢跟着姓李的小子遁逃,必然是给那小子诱坏了。不知是哪里 来的间谍,上了他的当。这婚事都是老祖宗做的主,我本不赞成 的。现在务要把他们追回来才好。”于是他和志武一起坐了三艘 大船,挂上了头号的帆,紧紧追来。今被志芳击落船帆,他更是 怒上加怒,吩咐儿郎们快将绳子接起来,再张上去, 一边撑篙行 船。但等他们快将三道帆重行挂上时,志芳和仁霖坐的船早已远 逸,湖水浩渺,不见一点影踪了。只得废然而还,等候老祖宗回 来再作道理。
志芳和仁霖见三船停顿不追,暗暗庆幸,吩咐这船向南昌开 驶。一夜过去,到黎明时已至南昌城下。二人上岸,吩咐头目回 去。可是那头目和两个儿郎畏惧老祖宗的责问,怎敢重返牛山, 驾舟他逸了。仁霖既出虎穴,又想乘便一游滕王阁,遂和志芳走 上南昌城墙,一路问讯而行,来至滕王阁上,瀹茗小坐,凭槛望 湖,各人心里都有说不出的一种感触。早晨的风景美妙极了,上 下天光,一碧万顷,有许多渔舟正迎着晨曦而出,雪一样的水鸥 野鹭,在浅渚边上下飞翔。二人又用了些点心,志芳见左右无人 便向仁霖道:“我虽随你逃出了山寨,幸而瞒过了老祖宗,父亲 追赶的船也被我挡住,侥幸出险,总算如了你的心愿。可是大地 茫茫,今后你想往哪里去栖止?怎样干起你的事业来呢?”
仁霖给志芳这么一问,心中暗想,我本来要和小翠投奔白云 上人的,不幸中途分散,小翠的生死至今还是个谜,这都是饶家 害得我如此的。我要寻找小翠,然而小翠在什么地方呢?恐怕参 商难见,萍水难逢,一时不容易找得到伊呢。那么我不如和志芳 径往白云上人那边去吧。倘然小翠尚在人间,也许伊自会寻找到那边去的。这样一想,遂对志芳说道:“我自觉技艺尚是平常, 不能和上乘的人为敌,惭愧之至。本来我是要和同伴到四川鸡足山白云上人那边去托足而学艺的。现在同伴已失,不如我与你走往那边去吧。四川地较偏僻,闻说翼王的部下散开在那里的尚多,我到那边去,将来也许可以容易聚义。”志芳点点头道,“你要往四川,我很赞成。蜀中山水名天下,剑阁之险,峨眉之雄,巫峡之奇,都是我梦寐求之的。我和你顺便一游,也足以荡涤尘襟,宽豁耳目。”仁霖欣喜道:“你能如此,我自然宽慰得多了。” 所以两人在南昌客寓住了一夜,不敢逗留,便望九江进发。他们想到了武昌,再行雇舟往长江上游去。不想在青龙镇旅店内打尖时,恰遇见一个姓胡名桂山的,以前在谭绍洗麾下做偏将,识得仁霖。此刻他已投降了清军,在九江金游击部下,充当把总之职。此番也是衔命出去鄂省公干而归。他在店中遇见了仁霖,假作不识,没有招呼。仁霖也已瞧见了他,以为胡桂山不向自己招呼,也许他已不认得自己了,不虞有他。谁知胡桂山一心要想告发,把仁霖捕住,因此可以得一功劳,有升官发财的希望。所以他悄悄地离了客寓,加鞭纵马,向南昌去报信。
金游击的两营兵驻在离城三十里的郊外,所以路途较近,得 报后,贪得大功,立即点齐三百人马,迅速出发,要想包围旅 店,生擒仁霖。怎知道仁霖和志芳虽是两个人,然而都有高强的 本领,等到官兵闯进来大呼捉拿太平天国的余孽时,仁霖和志芳 已知事机危迫,间不容发,各取宝剑,跳到屋上去。金游击和胡 桂山跟着上屋。仁霖一见胡桂山,心里明白,立刻挥剑迎战。胡 桂山被仁霖一剑刺在心窝,倒毙屋上。金游击也被志芳发弹击伤 脑门,跌下屋去,二人乘机兔脱。又谁知因此一场恶斗,又遇见 了小翠了。
当仁霖把自己逃出牛山的情形告诉小翠时,小翠知道仁霖已和志芳结婚,认贼为妇,心中很不以为然。但是当着众人的面, 也不便说什么,反而装出欢喜的样子,对尤麟、齐九如说道: “我本想仰仗二位大人之力,前去鄱阳湖援救义兄,今幸在此相 逢,真是天助我们了。”遂介绍仁霖、志芳和众人相见,且将自 己落水遇救,旅店患病,尤麟相救,拜尤麟为义父,在齐家成婚 等事,也约略告知仁霖。
仁霖听小翠已和春华结婚,心中不由骇疑,不知小翠本是女 儿身,如何为人家坦腹东床?这假凤凰怎样敷衍过去的呢?碍着 众人之面,也不便详询。唯有丑丫头在一边尽对仁霖瞅了数眼, 深恨他不该弃了小翠小姐,和贼人之女去结成夫妇呢。尤麟因为 小翠和伊的义兄业已相逢,可以不必再往鄱阳湖去会饶家父子 了,遂邀齐九如等同去他家里小聚。齐九如也要自己女儿去拜见义姑,当然答应。仁霖和志芳遂亦随往。幸喜官军没有追至,行了数十里至午后已到尤麟庄上。
尤麟把众人招接至里面,竭诚款待。夫人汤氏听说义子在外边娶了媳妇,心里更是欢喜。当小翠引春华拜见时,汤氏双手扶起,满面笑容,把自己手上戴的一副金镯赐给伊,作为见面礼。 小翠又引仁霖、志芳拜见。汤氏知道仁霖是小翠的结义弟兄,丰神俊秀,而志芳也是貌美质丽,不由啧啧称赞,取出一只金钗赐给志芳。见过礼后,晚上尤麟大摆筵席,宴请众人。大家举杯欢饮,直饮至酒阑灯施,方才散席。尤麟引导各人至客房安寝,好在他的庄院大,下人多,足以下榻,优待嘉宾。
次日又设宴款待众人,当然各人心里都很快活。独有小翠心 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恚。喜的是自己能和仁霖重逢,恚的是仁霖 不该贸贸然便和盗女成婚。自己的终身本来徇着亡父之意,要想归宿在仁霖身上的,现在事情已是变幻,以前的希望顿成粉碎, 而且春华面前也无以交代,所以伊反觉闷闷然无以自解。
下午志芳和春华在里面楼上讲话,众人都在书房里饮茗闲 谈,伊却独在庭中徘徊。忽然仁霖悄悄地从背后走来,低声说 道:“世妹一人在此吗?我尚有几句话要向世妹剖白呢。”小翠点 点头道:“很好,我也要问问你哩。”遂和仁霖走到后面一个小轩 里去。前后幽篁丛深,较为邃密,不愁旁人窃听。二人到小轩里 坐定后,小翠忍不住先向仁霖说道:“世兄娶了志芳,果是很好 的姻缘,可是志芳究属是个盗女,我要怪你,不该认贼为妻,有 渎你天潢贵胄了。”小翠这话说得较为严厉,加着叹了一 口气, 竟使仁霖不好回答。
第二十三回 小轩陈苦志儿女琴心 秘谷屯雄师桃源剑气
仁霖低倒了头,听受小翠的谴责,他的内心实在觉得万分对不起小翠,然而铁一般的事实放在眼前,叫自己如何可以图赖呢?隔了一歇,他方才对小翠说道:“世妹请原谅,此次我娶盗女为妇,当然是不应该的,自知罪无可追,不容申辩。但圣人处事虽贵守经,有时亦宜达权。我虽不是圣贤,然而偷生于世,亦 为了我亡父的遗嘱,不敢忽忘,终想建立一番功业。且于世妹的生死存亡也是萦诸心头,欲知究竟,所以不得不虚与委蛇,隐忍 苟活。因为我被掳上山,初拟一死,立志不屈。后来转念及此, 方才改变我的本衷。盗魁饶尚义父子也欲置我于死地,都是志芳一人救我于不死。他们遂要招赘我,我权宜应付,降志相从。其后遂说动志芳之心,借着伊的力量,一同逃下牛山,想访寻世妹消息,且入蜀拜见白云上人,以为世妹若在人世,也许先到那边的。不料在旅店中重逢,这真是天意使我们复合了。世妹为了援救我的缘故,竟延请齐老英雄等远道前来,如此热情,使我更是铭感无穷的。但望世妹能够鉴谅我的苦衷而加以曲宥,使我的负 愆得以减轻,这是我今天所要求于世妹的。”仁霖说到这里,微微叹一口气,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
小翠听仁霖如此说,也就不再加以斥责,点点头说道:“这当然也难怪世兄的,总之对付尴尬的事情确是很不容易。现在木已成舟,我也无须严责前情。倘然志芳能和你有一样的志向,同 舟共济,鹨力天国,那也是很好的事呢。我们主仆俩若荷不弃, 仍当追随骥尾,共立非常之功。”
仁霖听小翠说话虽然很是坦白,自己总觉十二分的对不起她 们主仆,面上红了一红,遂说道:“以前我在翠云村受董老英雄 的懞和栽培,我亡父亦以为付托得人,堪慰身后。初不料老英 雄偶樱疾病,弃我而逝,而奸人兴风作浪,思欲加以危害,以致 我们不得不出亡到外边来。又谁知鄱阳之游,变生一旦,竟使我 们生生地分散。现在又幸劫后重逢,一则以喜,一则以愧。辱蒙 世妹予以曲谅,且愿一同豺力,这样的高谊和义气,真使我佩服 至于极点了。以后我们仍当一起同行,生死不渝。”小翠道:“很 好,我等协力去开辟我们的前途吧。"
二人丢开这问题又谈些其他事情。仁霖忍不住向小翠问道: “我还有一件事有些不甚明白,不揣冒昧,要向世妹一问。就是世妹是个女子身,怎样也会人赘齐家,和春华小姐结成伉俪的呢?”小翠微笑道:“这真如世兄所言权宜之计了。我因要救世兄,必须齐老英雄出马,所以挽我义父同去岐亭恳求齐九如出山 相助。而齐九如忽然谬加青眼,赏识我的薄技,要把爱女嫁我。 我正要得他一臂之助,岂能拂逆他的美意,于是乎勉强答应了。 新婚之夕,我用话哄骗了春华小姐,至今假凤虚凰空做夫妇,将来我也不知怎样安慰伊呢?”仁霖叹道:“世间人类的遇合竟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事,大概那造化小儿在那里戏弄人家呢。”
二人说了良久的话,忽听轩外足声杂沓,窗子外有人向里面探望一下,接着说道:“好,我们找寻不见,原来你们俩却躲在 这里讲话吗?”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永华和英华,背后还跟着 丑丫头一齐步入轩中。小翠道:“我们在这里讲起饶尚义父子 呢。”永华、英华相信小翠的说话,唯有丑丫头却明白仁霖正和 小翠叙述别后的事,不知小翠可曾责问他何以和盗女成婚。瞧瞧 二人的脸色,也不觉有异。英华开口道:“我们此事本要往鄱阳 湖会会饶家父子的,只因在旅店内巧遇李兄,于是此行作罢而回 到这里来了。我很可惜稳稳的一场厮杀却未能实现。好久没有唱 真戏了,筋骨尽驰,怎得有一天给我们弟兄俩机会出去虎斗龙争 一回呢?”仁霖闻言,大有感触,遂和齐氏弟兄一同坐着,谈谈 太平天国的佚事。齐氏弟兄对于太平军的失败也深为扼腕。
晚上尤麟因为今宵有明月,便叫家人盛设一桌酒菜,在园中 桂花厅上赏月。尤麟夫妇陪着齐九如、永华、英华、仁霖、饶志 芳以及小翠和春华团团坐着,丑丫头却站在一边伺候。月色皎 洁,园中花木亭榭恍如浸在银色的水中一般。大家举杯畅饮,唯 有小翠和仁霖心头各饶感慨。仁霖本来酒量素豪,今夕举杯狂 吸。小翠不会喝酒的,不知怎样的心头异常不悦,故欲以酒浇 愁,遂也举着杯喝。仁霖知道伊不会喝酒的,恰和伊坐在一处, 见小翠一连喝了三杯,两颜已酡,便轻轻地对伊说道:“你是不 会喝酒的,千万不要多喝,少停……”话犹未毕,小翠狂笑说: “我为了不会喝酒所以今夜偏要多喝数杯,若是我会喝酒的,今夜却不喝了,这叫作心理的变态。譬如有些人本来不肯做这种事 的,现在也会做了,这真是从哪里说起呢?”
仁霖听小翠的话,暗暗带些讽刺,便知自己和志芳成婚,伊 人心里终是不赞成的,无怪伊要发牢骚了。一时无话可答,眼瞧 着小翠喝酒。倒是春华坐在对面连连用凤目注视小翠,向伊示意,劝伊不要多喝。小翠又对春华说道:“多谢夫人的美意,只 是今宵我却要拼个一醉。”又对尤麟和齐九如说道:“义父和泰山 恕我无礼。”尤麟微笑道:“你今天兴致这样好吗?不妨多喝数杯。横竖在自己家里,醉倒了扶你入睡。”小翠哈哈笑了一声, 斟满了一杯,咕嘟嘟地喝了下去。仁霖见小翠的神情益发有异, 他的心里也益发不安。
尤麟和齐九如见仁霖酒量很好,便和他照起杯。饶志芳坐在 春华旁边,秋波斜盼,瞧着仁霖微笑,并不劝他少喝,脸上露出 很得意的样子。小翠瞧见了,提起酒壶,在饶志芳面前斟满了一 杯,回转头来对仁霖说道:“恭喜义兄得此美妇,我要敬嫂嫂喝 一杯酒呢。”仁霖连说“不敢,不敢”。小翠又向饶志芳作了一 揖,饶志芳不明其中缘由,向小翠谢了一声,把一杯酒喝了,也 还敬小翠一杯。小翠举起杯子,喝得一半,此时伊实在勉强不下 了,胸口一阵涌起,顿时小口一张,要想呕吐,侧转身体去,恰 巧呕在仁霖身上,身子也倾斜了。仁霖不顾自己身上肮脏,要紧 去扶住小翠。丑丫头也过来扶持。尤麟道:“果然醉了,还是扶 去睡吧。”小翠口里还说不醉。春华早立起来去扶小翠,小翠兀 自要坐着喝酒,可是身已旋转不停,跟着呕吐不绝,遂被春华和 丑丫头扶去房中睡了。这里众人依然饮酒谈笑。
仁霖因见小翠适才的情态有异,心坎中觉得非常歉疚,又和 尤、齐二老对饮,不免酒过其量,也就玉山颓倒。志芳便扶他回 客房去了。尤麟和齐九如酒也喝得够了,于是散席。
次日仁霖见了小翠,谈起夜间醉状,小翠也不说什么。仁霖 便问小翠:“我们既已遇合,是否要继续前志,同去四川鸡足山 拜投白云上人?”小翠道:“先父遗言自然要遵办的。我们技艺尚 不及人,不可不再求深造。世兄倘然没有变更初志,我们主仆俩自当一起同行。”仁霖道:“当然我是始终愿和世妹贯彻意旨的。我一时的改变,自觉惶愧,请世妹原谅。”小翠笑了一笑道:“原谅什么呢?父亲的遗言,忠王的嘱托,我是永永不会忘记的。” 仁霖听了这话,心中方才稍安。
因为午后大家约定要去浔阳江边游玩,所以大家早用午餐。 餐后永华、英华、春华、仁霖、小翠、志芳携着丑丫头出去江边游览,待到渔舟唱晚,方才回去。但当他们走到书房来,见尤麟和齐九如二老时,忽见书房中多了一位客人在那里谈话。那客人正当壮年,面色微黑,满面风尘,身上穿着蓝布袍子,很是朴素,像是常走江湖的人,不知他从哪儿来的。那客人见众人步入,也有些惊愕。尤麟代他们一一介绍,且说这位客人姓方名沛然,是尤麟的友人,才从赣州前来,少停还有奇事相告呢。小翠、仁霖听说有奇事,不由精神一振,颇欲得知。尤麟已吩咐下人在厅上摆起筵席来,为方沛然洗尘。春华、志芳要听奇事,所以也坐在一起陪客。尤麟仍请齐九如坐了首位,方沛然为次,其余挨次坐定。
今晚小翠、仁霖一则要闻奇事,二则惩于昨宵饮酒太多而醉 倒,所以今夕都不敢贪杯中物了。酒过三巡,小翠忍不住开口说 道:“义父,这位客人从赣州来吗?那边山岭很多,地方想尚太 平,不知有何奇事?想已同二位大人谈过了。但我们没有听得, 很想畅聆其事,请客人可能在此时不吝见告。”
尤麟笑道:“我知道你急欲明白了。”遂对方沛然说道:“方 贤弟请你再说一遍吧,让他们快活快活。”方沛然道:“小弟在江 湖上东飘西泊,漫无定踪。以前一度曾随太平天国北王韦昌辉出 征,后因韦昌辉被戮,我遂逃亡出外,贪玩山水,把一颗雄心熄 灭了。
“三年前走出九江,得遇尤老英雄,承蒙尤老英雄不弃,殷 勤下榻,盛情优渥,使我感谢不胜的。后来曾往山陕,此次从鄂 入赣,要到赣州去访问一位姓林的朋友。谁知那位朋友已于去年 溘然物化了,我遂感到人琴之痛,无事可为,遂到赣州之南山岭 间去游览。当地人民劝我不宜单身深入,因那边山峦重叠,虎狼 嚣张,入山稍深,常易被噬。况且有许多山谷,人迹罕至,外边 人岂可冒险进去呢?我自恃尚有一些防身本领,凭着我的一柄单 刀,虎豹豺狼,完全不在我的心上呢。于是我不听他们的话,带 了兵器和猴粮入山去。起初游玩的风景甚佳,尚有人迹,并未遇 到什么危险。
“过了二三天,入山稍深,草木塞道,山壁峭拔,不知所穷。 见一团瓢有一老僧和一小沙弥卓锡其中。他见我来,颇为奇讶, 问我何往。我说要一穷诸山之胜。他劝我不要再向前,前进终必无幸,且有野人亦将攫人而食。但闻有悬珠峰,其上可探云穴, 内有珠泉,饮了泉水,可以长寿。我听了更要一探究竟了。遂不从老僧之言,寻到悬珠峰去。”
方沛然说到这里,略停一停,喝了一口酒,举起筷子来,夹 取盆内的鸡块,送到口里大嚼。小翠正听到紧要的当儿,便说: “方君以后又怎样?可曾一尝珠泉清水?”方沛然道:“总算喝到 的。我那时又走了一天,夜间没有住宿,便效上古时代人的穴 居,巢栖生活,宿在大树上。恐怕夜来酣睡时要翻跌下树,所以 将一根带子把自己缚在树枝上,以防方一。夜间虎啸狼嗥,果然有许多野兽在附近出没。但我却侥幸尚没有受到它们的侵袭。只 有一次我坐在树下休息,取出干粮充饥时,背后忽有一头狼来袭 击。幸我发觉得早,已抽出刀来防备。待它扑至时,我就跳起身 来, 一刀刺中狼的咽喉,那狼便仆毙在草际了。
“我走了数天,方才到得悬珠峰,完全没有人迹。峰上只有 一座小小石屋,蛛网尘封,满地鸟粪,且有一堆骷髅,我也没有 走进去。找到那个珠泉,果然一泓清水,可鉴人影,上有高大的 松树遮荫。看这泉水还很清洁,所以我用双手掬水而饮,喝了不 少。那水在池中时时打转,形如珍珠,故得此名。至于水源是在 悬崖间迂回急流而下,所以跳珠溅玉,也很好看。
“一会儿有许多白云自峰后岩穴内涌出,恍如一团团的白棉 絮,顷刻间把我这个人裹在云中,什么都看不见了。我那时也不 敢走动,只得席地而坐,守了一歇,白云方始向东方推去,眼前 立刻清明。望到东方山峰都被白云掩蔽,只露出许多山尖,好似 大盘凝脂中有笋脯矗现状。白茫茫一片掩至山腰,景色煞是 好看。”
方沛然说了,又喝两口酒,再说道:“我既得饮珠泉,不自 以为满足,据在千仞处,纵目四顾。忽见西面隔开两重山峰那里 有一个山谷,很是幽深,开得绚烂的花,引人入胜。所以我就离 了悬珠峰,向西边去探寻那山谷。谁知虽走过了两重山峰,却找 不到地方了。前面石壁摩天,又似不通的样子。我再爬到高的树 上去搜寻,却也瞧不见,心里不由狐疑。但自信我的目力不错, 方才在悬珠峰上决不会看错的。在此丛山中一定有那好地方,不 过真像桃花源可望而不可即,使我心头痒痒的终欲寻着那地方, 可以一扩眼界。因此再缘着崖壁走去。前边有一条山涧,本来有 一条木桥凌空盖在上面,以便两端交通。可是年久月深,那条木 桥已是朽断了,像没有人往来过。俯视绝壑千寻,杳不知其幽 深,倘然一失足,必将糜碎无疑。睇视桥的那边,树木荫翳,正 有许多楠树,其下似有人迹可循的小径,暗想不入虎穴,焉得虎 子,若欲得到世人不见的地方,非冒一下子险不可。”
小翠在旁拊掌称快道:“对啊!到了此际,岂可半途中止错过机会呢?”方沛然又吃了些菜肴,继续讲道:“那时我决定要想法渡过桥去,自恃有些本领,必要克服这个困难。相度形势,恰巧有一株老榆树,生在涧旁,斜伸出半个树身,像人倾圮的样子。我就爬到榆树上,缘枝而前,到了一枝的尽头,错不多已临绝涧之半。离开对岸不远了,我就攀着数根枝条,将身子宕空。 此时我也危险极了,觑准着对岸可以落脚之处,徐徐将身子向前晃动数下,枝条便如宕秋千一般,临风摇曳。这么一来我就趁着势向对岸一跳,果然轻轻落到草际,安然无恙。我既达到了彼岸,镇定心神向楠木林中走去。约莫走了一里多路,穿过了林子,山势便望下泻。我就从一个峰上向下而走去,又被我瞧见锦绣一般的花,和在悬珠峰上瞥见的相同。于是我就决定有这人间
仙境了。”方沛然说到这里,又端起酒杯来喝酒。仁霖忙代他斟 一个满。众人都张开着嘴静听他讲。尤麟和齐九如也徐徐举杯, 听得悠然神往。
小翠又问道:“那么方君究竟可否寻着那地方呢?”方沛然道:“我往下走了二百尺光景,回视山峰都高高地矗立在上面, 四周好似列着许多苍翠的屏风。走到一处石壁之下,见地上有一顶人戴的旧帽子,我心里一喜,果有人迹了。又循着山壁走去, 在长林丰草之间,忽见一块大石张口如巨鳌。我一时好奇心生, 向鳌口中走了进去,便见一个山洞,足容一人出入。有几头巨大的蝙蝠从洞中拍着翅膀飞出来。
“我拔出佩刀,警戒着,一步步走进去。走了数十步,前面 已是石壁,似乎无路可通。但是从左边漏进来一线微光,我就知 道希望未绝,遂折转身子向左边走。起初很狭,后来渐广,走了 二十多步,豁然开朗,已穿过了山洞。前面却是一片平原,桑麻,田禾,阡陌纵横,又有许多屋舍,都筑成壁垒之形。我远远 地望着,十分奇怪,不信在这万山坳中竟有这么一处地方,可称 别有世界,迥非人间。但不知其中住的是什么人,真如《桃花源 记》中所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遗民吗?惴恍间几疑是梦是 幻。既到此间,必要一访此中人了。所以大踏步向前走去。
“初时也不见有什么人,夕阳衔山,天色快要黑了。又向前 走近堡垒式的房屋,那边忽然唰的一声有一支箭从屋中飞出,向 自己面上射来。这也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幸亏我避得快,将头一偏,那箭恰从我颊旁拂过。我吃了一惊,知道有人在那边暗算 我了,我当怎样办呢?遂立定身子不走,等候对方的动静。一会 儿从最先的一座屋子里奔出三四个人来。都在壮年,服装都是穿 着戎衣。手里各拿着兵刃,完全不是什么黄发垂髫之人。我顿时 感到失望,且充满着骇异之心。他们口里不知吆喝些什么,向我 扑来。我为自卫计,只得挥刃迎敌。他们见我凶狠, 一齐动手, 却被我搠伤了二人。他们立刻退去,接着一阵锣响,又从各处屋 子里纷纷跑出数十个壮丁来,各执很长的红缨钩连枪,大呼‘快 捉奸细,别放走了奸细!’我方知道他们对于我起了误会而以恶 意对待我了。
“那时候我既有口难辩,又觉进退狼狈,不知所可。 一刹那间已被谷中人把我包围住,众钩并进,向我上中下三路进攻。我只得舞动佩刀,用尽平生本领和他们厮杀。起初我把他们逐走, 后来越杀越多,有几个披发戴冠的将士,高持长矛,指挥众人, 和我力战。那几个将士本领很好,我战得力乏了,腿上着了一钩枪,顿时跌倒在地,被他们擒去。那时我已拼一死了,他们押着我向西边田岸上走去。
“走了一二里光景,看的人愈聚愈众,都很奇讶地问从哪捉到的奸细。前面有一座较大的屋宇,门前有荷戈守卫的士卒,点 着明灯,气象庄严。他们把我押解入屋,到得一座堂上,见中间 踞坐着一个虬髯大汉,穿着王侯的服装,是太平天国中的制服。 旁坐二壮士都是蓄发的。押解的人把我推至阶下,将缘由禀告一过。虬髯大汉便亲自审问我是何人,是否奉清廷之命来此做奸细的。我遂说游玩山水,误入此间,并无他种恶意。他就说既无恶意,为什么带着佩刀,刺伤山谷中人。我说这是为自卫计,一时讲不明白,现已被擒,死生听之。
“虬髯大汉听了我的说话便叫一个壮士带我去,当作俘虏看 待,叫我做工。那壮士便带我去,到一个堡垒式的屋子里,问明 我的姓名年岁,记在一本册子上。他又吩咐两个少年监视着我去 造屋子,代他们搬运木石,我要保全我的性命,又要明白谷中情 形,所以俯首下心,去做他们的奴隶。幸亏那壮士待我尚不 苛 酷 。
"过了十多天,我和他们熟了。渐渐向他们探听,始知那壮 士姓毕名雄,是虬髯大汉麾下的偏将。那虬髯大汉姓秦名大旺, 本在太平天国陈玉成麾下,屡立战功,进封洪王。其后陈玉成战死,秦大旺带领数千残卒到江西来,占据九江以南各地。直到太平天国崩溃,清军完全克复赣省,秦大旺不堪清军压迫,不得已退至赣州。清军追袭不已,他们遂遁入山中,恰巧发现了这个葫芦谷。这葫芦谷隐藏在万山之中,外面狭小,里面广大,形如葫芦,故取此名。谷中本有二三百农民聚族隐居于此,以避世乱。 谷中良田很多,河沼亦有,尚可自给。唯有些东西不免要取给于外 的 。
“秦大旺既发现了这个好地方,和谷中人谈妥了,方才将他 的军队驻屯在谷内,以避清军耳目。但是那时秦大旺部下尚有千余人,虽然谷中地方很大可以容身,可是粮食和其他用品不免发生问题。于是一面在谷中开垦荒田,从事制造各种用品, 一面时时派人出去,暗暗购备,很秘密地运回谷中。因在谷后山壁里尚有一条秘径可通外面的,谷中人常从那处出入。秦大旺遂在秘径上设立陷阱多处,以防外面有人闯入。又将谷内的房屋改建成堡垒形式,预备倘有外人进来时,也可据堡而守,不致仓促无御。 唯有这前洞因险阻难通,所以没有设防。恰巧我从那边进去,没有障碍,否则我恐怕早要堕身陷阱中了。”
方沛然说了一大篇话,至此众人方才明白他所说的地方了。 想不到太平天国虽已覆灭,却还有一支部队隐藏在山谷中呢。小翠和仁霖听了,各人心里暗暗欢喜。永华问道:“方君既已被他们俘获,却如何又来此间的呢?”方沛然笑笑道:“我在谷中住了二个月,和毕雄等已是很熟。恰巧秦大旺差毕雄到南昌来购置用品,毕雄因闻我说起南昌情形颇称熟悉,他遂带我出来了。我因疏散已惯,不愿老死在那岩穴之中,所以到了南昌,遂背地里悄悄一走,只得有负人家了。途中想念尤大哥,所以特时到这里来拜访,兼告自己所遇的奇事。”方沛然说毕,尤麟笑道:“那地方堪称世外桃源,惜乎驻有雄师,笳声剑气,将来或是个义师起义所在,金田第二,也未可知咧。”仁霖听了尤麟的话,心里又不由一动。大家听罢奇闻,各个饮酒大嚼,直至夜半方才散席。
尤麟留方沛然在此下榻数天,和众人叙叙。方沛然自然一诺 无辞。次日仁霖和小翠见面,永华等不在一边,仁霖又和小翠走 到那边小轩里去谈话。仁霖对小翠说道:“世妹,我昨晚听了方 沛然的说话,心中不由一动,因为那边尚有我们太平天国的一旅 人马驻扎着,而且听说那葫芦谷形势十分幽邃,正好暂时韬晦着 养精蓄锐,待时而动,所以我倒很想和世妹到那边去一探究竟。
那边倘然可以做根据地的,那么四川也不必去了。不知世妹意下 如何?”小翠点点头道:“很好,我也是这样想。但是那地方十分秘密,非有熟人做向导,不易到达的。除非去和那方沛然商量, 请他领着我们,方可前去。”仁霖道:“我想不如把自己的来历告诉与他,他也许肯引导我去的。那个秦大旺我虽然不认得他,只 要把我父亲的姓名告诉出来,他也许可以和我们合作的。”仁霖刚才说到这里,忽听轩外有人哈哈笑道:“合作合作,我们也肯合作的。”二人听着不由一愣。
第二十四回 飞来恶战侠女孤魂 天赐奇缘英雄艳福
小翠和仁霖正在互述私衷,不料轩外有人窃听,大嚷“合 作,合作”,跟着便跳进两个人来,正是永华和英华。小翠道: “我以为是谁和我们开玩笑,原来是两位内兄。我和李兄说的话, 你们都在外边听得吗?”永华摇摇头道:“我们没有听得清楚。刚才我们要找你,却又不见你们二人,料你们又在此间谈话了,我们遂寻来,果然料着。听你们说要到葫芦谷去一游,要烦方沛然引导,和他合作,我们兄弟二人恰巧也有此志,所以我们何不一同前去?”小翠道:“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但恐岳父不会允许的。”英华道:“我们不妨尝试尝试,业已到了外边来,就此回 去,似乎交代不下,也许他老人家肯答应的。”仁霖道:“假使他老人家不去时,我们可以去吗?”小翠道:“就是这一点,我们须加谨慎。我料他老人家未必肯老远地跑到那地方去。我们不一定要请他同行,最好要求他允许我们前去一游便得了。”永华道: “我自会和他说的,明天我给你们好音。”小翠道:“很好,徜然 我岳父能够应诺时,我义父也能允许的。”永华道:“大约叔父也许自己愿意同去的呢。”小翠道:“我们若有他老人家一同指导,那是最好的事了。所虑的我岳父不肯允许罢了。”永华笑道:“妹 婿,你不必多虑。万一我父亲不答应时,我可和我妹妹一同去向 他要求。他珍爱我妹妹的,妹妹的说话,他有十九肯听的。”小 翠道:“很好,我们希望此事能够实现。”四人又谈了一刻,方才 走出轩来。
午后小翠见了春华,便将此事告诉了伊。春华欣然说道: “我同哥哥去说,一定要使我父亲允诺。”小翠将手拍着伊的香肩 说道:“全仗你们兄妹之力了。”春华怀着一团高兴,便去见伊的哥哥要和永华、英华一同去见父亲,要求达到目的,可以一探奇地,扩充眼界。
黄昏时,晚餐早已用毕,春华去见伊父亲了。小翠独坐室中,专候佳音。只见春华噘着嘴走了回来,脸上露出非常不高兴的样子,便料这事有些尴尬了。立刻起身问道:“你们和岳父说了,岳父可能允许吗?”春华摇摇头道:“这次竟不能成功,出于我意料之外。他说此次出外,因徇你和尤叔父之请,方才勉强出行,多事一遭。至于赣州那边,相隔尚遥,大可不必前往,多生事端。况且那里有太平天国的余众盘踞在内,究非桃源。方沛然遇险而脱,也是天幸。若去窥探,反易引起谷中人猜疑,必有残杀之祸。胜之无益,败则徒殒其生,究有何裨呢?所以他不但不许我们前去,反而吩咐哥哥等将于日内动身回黄州呢。我们向他再三恳求,他总是不肯许诺。我们不得已废然而退了。我已在你面前说得很有把握,现在被我父亲拒绝,我也觉得无颜见你了。” 春华说罢,盈盈欲泪。
小翠听了,心中很是殷忧,但不得不劝慰春华道:“这是我 和李兄的不是,好奇心生,多此一事。岳父不答应,那也是无可 奈何的,我们只好再想别法了。你心里切不可因此难过。”春华虽听小翠安慰之语,可是心里终究不快。小翠也是充满失望。二 人坐在灯下,黯然无语了良久,方才谈些别的话。不觉已过二 更,怅然而寝。
次日小翠把这事告诉仁霖,且说此事有些进退狼狈,去既不 可,不去亦有不甘。仁霖为着他的前途,蓄意要去走一遭。他遂 悄悄对小翠说道:"我的意思,即使齐九如不肯允许,我也要离 开齐氏弟兄等众人,私自前往。不知世妹之意如何?”小翠道: “世兄决志愿往,我也自愿追随,不过一个人来去,须要分明。 我不欲效法世兄在鄱阳湖上秘密下山。即使我们要去,也须说个 明白。我想齐九如只好不许他的子女前去,至于世兄和我,他都 不能强加干涉了。”仁霖道:“世妹之言不错。我想他不许我们前 去,无非不欲多事而已。他还没有明白我们的真相呢。我之所以 要到那地方去,无非听了方沛然说起谷中有我们太平天国残余的 军队,所以要去会合,否则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想我们的事 不必再隐瞒了,索性告诉出来,也没有什么危险。他们都是义重 如山的人,岂肯出卖他人呢?也许齐九如矜怜我是忠王的后裔, 反肯让我前去了。”小翠点点头道:“世兄的话说得不错。那么我 乔装的事要吐实呢?我怎样对得住春华小姐呢?”仁霖沉吟片刻, 又说道:“你乔装的事不妨暂缓吐露,因为……”仁霖说到这里, 立刻顿住,好像不便说下去的样子。小翠也明白他的意思,遂 说:“很好,我们几时同齐九如去讲?”仁霖道:“齐九如和你义 父在午后必在一块儿闲谈的,我们不妨就在那个时候去见他们倾 吐实情。若至黄昏,恐怕他们要喝酒,吃得醉醮醺的,便不好讲 什么话了。”小翠深以为然。
二人挨到午后,见齐九如和尤麟正坐在书室里谈话,永华等 都不在内,便走将进去。齐九如和尤麟见了二人,便说:“你们不出去游玩,来此可有甚事?”小翠便对二老说道:“我正有一件要事欲向岳父和义父启禀。”齐九如微笑道:“贤婿有什么事?” 小翠道:“昨天永华兄等不是曾向岳父要求准许我们一同到葫芦谷去探险吗?这是我们十分盼望的事,无奈岳父不肯允许,未能成功。但小婿和这位义兄无论如何,必要前去一探的。”齐九如露出很奇怪的状态,向二人正色说道:“我所以不许你们同去, 无非是一团好意,因那边既非桃源清静之地,又有太平天国的人马屯驻,你们倘然前去,势必引起一场恶战,没有什么益处,不如不去为妙。何以你们二人必要前去呢?”尤麟也说道:“九如兄说的话不错,你们何必去冒这种险。”
小翠微微一笑道:“二位大人尚未知道我们二人的真相呢, 以前隐瞒着,今日不妨直告,请二位大人见谅。”尤麟更是惊奇道:“怎么?你们的真相究竟如何?以前说的话不是真实么?我们本来是萍水相逢的,我也难以知道你们的底细。”小翠道:“义父请你原谅,以前我尚不便明言,现在只得直说了。”齐九如道:“很好,别的话且不要讲,你快说吧。”小翠便指着仁霖,对二老说道:“这位义兄李仁,他的真姓名还有一个霖字,他本是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的幼子。”小翠说到这里,尤麟和齐九如更是惊奇,都向仁霖脸上紧瞧了一下。尤麟说道:“原来是忠王后裔。” 小翠接着说道:“先父董祥,略有薄技,隐居太湖之畔。后因邂逅忠王,承蒙忠王不弃葑菲,结世外之交。又在他离开苏州的时候,不顾成败利钝,要助天王死守金陵,尽忠报国,所以将仁霖世兄留下,寄托于先父,教授武艺,蛰居湖滨,欲为忠王后嗣留一线命脉,以备将来遇有机会,可以效一旅兴复,三户亡秦,把天国复兴起来。不料先父染疾身故,我们又被奸臣告发,安身不得,方才离开吴下,要到四川去寄踪方外。而半途在鄱阳湖,夜游石钟山,猝逢剧盗饶尚义父子,以致分散。现在侥幸散而复 合,且闻方沛然谈起赣州葫芦谷的事。既然有太平天国的军队在 内,这是很好的消息。因此仁霖世兄和我商量之后,决定要往那 边去。二位内兄虽不知其情,也很赞成此举。但因岳父不许,未 能成行。然而仁霖世兄渴欲前往,所以我同他来见二位大人,据 情直告。谅二位大人都是好义之士,一定不以为忤的。”
仁霖也在旁说道:“亡国之徒,无处托足,尚乞二位老英雄指教一切。倘然以为太平余孽,罪无可追,那么请缚小子以献。” 齐九如连忙说道:“王子说哪里话来?我们虽与太平天国无甚渊源,然也非倾心清廷之辈。且闻忠王行仁好义,足智多谋,是太 平军中的贤王。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太平天国的失败,自有种种因果,非忠王之咎。古语说得好,大厦将倾,一木难支。忠王一身难顾内外四方,志决身歼,使人太息无已的。现在幸有一脉留传,我们当然也要爱护,岂肯做不义的事呢?请 王子放心。我本不赞成你们往那里,但现在听了你们的说话,我 也不便阻止了。老夫遁迹山林,久已不问世事,当然我是不去的。小儿辈徜要和你们同往一探,我也不妨听便吧。愿你们好自为之,复兴有日。否则也可像虬髯王海外扶余,独居一地,终身为不食周粟之人,以遂其志,也是很好的。”
二人闻言大喜,忙向二老拜谢。小翠又向尤麟说道:“岳父 已许我们前往,感谢不尽。可是我们都是少年无知,缺少经验, 所以我要恳求义父能够伴我们同走一遭,更是大幸了。”尤麟哈 哈笑道:“你要老朽同往吗?九如兄是不去的了。好,我左右无 事 ,鄱阳湖上没有去冒险,再跟你们同到葫芦谷一行,也无不 可。”小翠听尤麟业已允许,更是欢喜。又对尤麟说道:“那么方 沛然方面请义父和他一说吧,我们此去断不能少他一人的。”尤麟点点头道:“这个自然,待我同他去说吧,不怕他不答应,明 天给你们回音便了。”说到这里,小翠和仁霖因为目的已达,一 齐退出。
才至外面,恰逢永华、英华二人走来,背后还跟着丑丫头。 永华向二人说道:“你们在哪里谈话?我们却找你不到。”小翠对二人说道:“好了!好了!葫芦谷去得成功了。”永华问道:“此话怎讲?”小翠遂将自己和仁霖同见二老,说明真相,方得二老准许的事,告诉一遍。永华、英华一齐大喜,且知仁霖是忠王后裔,更是敬爱。丑丫头在旁边听着,也是喜欢。小翠又跑到里面去告诉了春华,仁霖也去告知饶志芳,众人无不快活。
次日尤麟告诉小翠说方沛然已肯做领导,只要日期一定,大 家便可动身了。当众人商议动身的日子时,仁霖和小翠都是主张 越早越好。齐九如因在九江业已盘桓了好多天,也要早回家乡, 遂让他们早日动身,所以日期定在大后天。
次日齐九如先动身回岐亭,尤麟设筵饯行,尽一日之欢。齐 九如临别时,叮嘱他的子女在路上往返一切,须要小心,不要好 勇斗狠,无端和人家起衅。永华等自然谨遵父命。尤麟送齐九如 去后,他们遂预备行装,各带随身兵刃,一齐出发。尤麟、方沛 然、仁霖、小翠、永华、英华、春华、志芳以及丑丫头共八人, 离了九江,到那第二桃源去探访异境。
不料方离九江五六十里来到鹿头坪。那地方比较荒凉一些, 两旁都是山地,中间一条窄道,树林丛杂,萑苻不靖。好在他们都是有本领之人,不怕什么剪径盗贼,放心赶着路程。时方近暮,烟光微凝,长林古木,被风吹动着,好似一片波涛之声,落日冲山,如车轮般大。他们没有坐马,只是步行,不免迟缓一些。忽见对面窄道上尘土起处,有三骑飞奔而来。近身时瞧见马上坐着一个长髯老者,一个中年壮士,以及一个瘦小的少年。尤麟没有注意。但是仁霖、小翠和饶志芳等一见这三骑,脸上都不由变色。原来那老者正是鄱阳湖上的银髯翁饶尚义。他回山以 后,得知他孙女跟着仁霖私自逃走,震怒不已,急忙带了儿子饶 天健、孙儿饶志武,下山出外去找寻志芳,决不让志芳随人逃亡,以沾饶家名声。他们到南昌去寻了一遭,不见影踪,方至九 江来。正在途中相逢,再巧也没有了。此时饶尚义等也已瞧见这一行人,见自己的孙女和仁霖等都在其中。于是饶尚义猛喝一声:“小贱人,你私自跟着人家出亡,是何道理?快跟我回山去, 将家法治你之罪。”饶志芳一见这位祖宗到临,不由心中虚怯。 仁霖却先安慰伊道:“不要畏惧。老祖宗虽勇武不可敌,但今日 我们人多,且有尤麟老前辈在此, 一定不会输与他们的。我和你且先出去对话。”饶志芳听仁霖这样一说,顿时增加不少勇气, 遂上前去先向老祖宗拜倒道:“前天老祖宗不在山上,我们不别而行,自知罪戾。但我因丈夫别有大志,所以跟他出外,恐怕讲明了,老祖宗和父亲或要不许的,没奈何只得私奔了。现在既遇老祖宗,请老祖宗暂息雷霆之怒,待我详细告禀。”饶尚义说道: “呸!你不要在我面前说什么鬼话。姓李的小子有什么大志?你真是女心外向,跟着人家逃走,目无尊长,家中人也都不要了。 我山上的规矩,不得我命令,任何人不准下山。你擅敢破坏山上的规矩,我的颜面何在?如今不必多辩,快快跟我回去。”饶志芳又道:“老祖宗请见谅,我们有不得已的苦衷……”刚才说到这里,伊的父亲饶天健早在旁吆喝道:“不必多说废话,快快束手就缚。还有那个姓李的小子,我们也不能饶他的。”小翠在后听着,忍不住也说道:"寇盗,前番鄱阳湖上任你们猖獗,今天却不用你们耀武扬威了。”饶天健一见小翠,更是大怒,跳下马来,舞动手中铁棍,上前直取小翠。小翠早拔出宝剑,和他 交 手 。
他们一动手,饶尚义也挺起手中铁拐,下马径奔志芳。志芳虽知老祖宗厉害,只有硬着头皮挥剑迎住。仁霖恐防志芳有失,忙一齐上前敌住饶尚义。丑丫头也舞起双锤,过来相助。饶尚义一支铁杖施展开来,呼呼然有风雨之声,有如一条虬龙,怒而攫人。小猿猴饶志武挥动手中双刀,跳下马,杀奔过来。永华、英华弟兄二人上前迎住。唯有老英雄尤麟和齐春华、方沛然站在一旁观战,尚未动手。尤麟见饶尚义果然骁勇非常,此人的本领只在自己之上。仁霖、志芳、丑丫头三人合力尚难对付,让这一支铁杖纵横扫荡,若不可御,便对春华说道:“媳妇,这饶尚义,果然名不虚传,久战下去,他们要吃亏的。我与你快去相助吧。” 春华却注意着小翠和饶天健的狠斗,心中本想前去帮助伊的,现给尤麟一说,伊只得去和饶尚义力搏了。
这时候只听饶尚义猛喝一声,铁杖着处,饶志芳早惨呼一 声,倒下地去。尤麟大惊,忙挺起手中金背刀,上前拦住饶尚义的铁拐,春华过去扶起志芳。但是志芳腰际已中了铁杖,奄奄欲毙,已不能动弹了。春华既要照顾志芳,就不能加入作战,伊从腰袋里摸出二支镖来,想用暗器取胜。见小翠和饶天健斗得难分难解,很要发出一镖去伤害天健。然因二人杀作一团,诚恐有失,尚在踌躇。小翠一边和饶天健交战,一边瞧见志芳受伤,心想饶尚义十分厉害,仁霖恐也要吃他的亏,所以伊想抛下了饶天健,而去战饶尚义。便向饶天健虚晃一剑,跳出圈子,回身便走。饶天健以为小翠胆怯战败,便说一声“不要走”,飞步追上。 这时候春华的机会来了,立刻把掌一抬,一镖飞出,直奔饶天健咽喉,疾若流星。饶天健出其不意,急忙将头颈一偏,要想让过这镖,但是右肩头已着,手臂酸麻,提不起铜棍来。饶志武见父 亲受伤,连忙抛了永华弟兄,上前扶救,但是春华手中的第二镖 发出,正中饶志武的左手腕,铛啷啷一声响,左手握着的一柄刀 已坠在地上。此时饶尚义见儿子和孙子都受了镖伤,心中也有些 着慌,大吼一声,将铁杖向下一扫。尤麟等急让时,饶尚义已跃 出圈外,对天健、志武二人说道:“今天便宜了他们,我们走 吧。”二人已受了伤,自知不能再战,唯有听老祖宗的吩咐,回 身就走。尤麟和仁霖等都不肯放松,各举兵刃,一齐赶上,仍想 把饶尚义等三人围住,不放他们逃走。可是饶尚义独施威力,将 铁杖上下左右紧舞一阵,挡住众人的刀剑,让天健和志武坐上了 雕鞍。他又虎吼一声,把铁杖四下一挥,叮叮当当地把众人的兵 器袅开一边,跳上自己的马鞍,独自殿后,三匹马便泼刺刺地向 官道上飞奔而去。仁霖和小翠等虽要追赶,却是望尘莫及。且因 饶家父子虽败,而饶尚义力气未衰,依然凌厉无双,所以也不追 踪 了 。
仁霖和小翠走过去,瞧志芳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双目无 神,伤势十分沉重,便问伊觉得怎样。饶志芳已开不出口,微有呻吟。春华道:“伊腰里中着饶尚义的铁杖,恐怕很重的,不然绝不会有这个样子。”仁霖听说,便俯身解开志芳的衣服,向腰 际察看,腰骨已断,肚子已破,流出许多血来。这一杖正中在要害,恐怕志芳的性命难保了。心里却不胜惨然。要想问问志芳, 而志芳已入于半昏迷状态,不能说话。和尤麟商议之下,遂由仁霖和小翠舁着志芳走路,赶到前面一个村庄,向一个庄子上投宿 。
其时天色已黑,方将志芳睡到榻上时,志芳口里流出血来, 一缕香魂,已归离恨之天了。仁霖和伊虽然做得不多几时的夫妻,然而眼见伊惨死,心中也非常悲伤,掌不住流下泪来。小 翠、丑丫头等因为志芳是绿林女子,况又死于伊自己祖父手里, 恐怕这也是天数,所以微觉惨然。春华却代伊十分悼惜。尤麟见 志芳这样地死于非命也不胜惋叹。只得陈尸榻上,等到天明时再 说。这天晚上,大家谈谈饶家的事,都不能安眠。而仁霖更是悼 亡情深,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志芳,将来必要再到鄱阳湖去为志芳 复仇。
到了明天,尤麟拿出钱来,托主人相伴自己和仁霖同至镇上 去购办棺木衣衾等物,雇了数名漆做人役,就把志芳草草安殓, 大家拜祭一过,便将灵柩抬到荒地上去掘土安葬。仁霖在墓上做 了一个标志,预备他日重来,好好地为志芳造墓。洒了几点眼 泪,然后跟众人回去。永华等都向他劝慰数言,唯有小翠却不说 什么。忙了一天,结束了一个饶志芳。
次日大家依旧赶路,在途中仁霖瞧着青山绿水,都觉得万恨 千愁。小翠知道他的心理,却和他谈到葫芦谷将来应做的事业, 要想振起仁霖的雄心,免除他的哀怀。这一天已到赣州,离葫芦 谷不远了,大家精神十分兴奋。方沛然导引众人入山,从这条小 径悄悄地到了葫芦谷里面。
小翠等初入异境,游目四顾,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只 见一处处碉堡式的人家屋上都插着一面红旗,好似营房一般,充 满着杀气,哪里有什么桃源气象?早有几个太平军中的健儿巡逻 到此,遇见了小翠等一伙人,不由大惊,时候隔得不多,他们对 方沛然是都认识的,以为他果然是奸细,引人入谷来捣乱了。连 忙鸣起锣来,立刻便见从各处碉堡里拥出许多人马,分成队伍, 刀枪旗帜,森然成列,向这边杀奔过来。方沛然对众人说道: “他们疑心我做奸细,所以前来围杀,我们要不要同他们抵抗,还是去向他们表明?”仁霖不及说话,拔出龙泉宝剑,和尤麟首 起迎上前去。方沛然和小翠等各挺兵刃,紧跟在后面。有五六个 太平军挺起长枪,向仁霖攒刺。仁霖舞开宝剑,左右劈剁,早有 几个太平军受伤倒地。尤麟也将金背刀使开。太平军哪里敌得过 众人,纷纷倒退。仁霖高声大呼:“快叫他们那个姓秦的出来 见我。"
这时候碉堡里红旗影中又有一簇人马拥出,杀奔这里来接 应。为首两匹马上正坐着秦大旺和毕雄。仁霖一见对面来的是个 虬髯大汉,身穿黄衣服装,手提大刀,料是秦大旺了。便喊道: “你就是太平天国洪王秦大旺么?”秦大旺听仁霖提起太平天国, 又见方沛然在内,疑心这次方沛然果是引导清廷一方面的人来捉拿自己的。便向方沛然叱骂道:“你这狗贼,前番闯到我谷里来, 我听了你的花言巧话,没有把你杀却。谁知你跟着毕雄出外,私 自逃走,泄露本谷的秘密。早防你要有什么暗算的。今日果然领 了人来,真是可恶万分。这次若被我们捉住,定要把你碎尸万段,以泄我恨。”毕雄也在旁边辱骂,且抽弓搭矢正要射他。方 沛然早上前摇摇手道:“请你们休要误会。此次我再到贵处,正 有重大的事情要告诉你们。”一边说,一边指着仁霖,又说道: “你们可知这位就是太平天国忠王的幼子仁霖。因避清兵耳目, 流亡在外,屡图重起义师,兴复王室。和我中途邂逅,谈起了此 间的事。所以特地赶到这里来相会的,休要将好人认作坏人。倘 然我要领清兵到此,那么必有大队清兵来包围山谷,为什么只带 这一些人马?”秦大旺听了方沛然的话,对仁霖上下凝视了一会 儿,说道:“此话果真么?来的若是忠王后裔,有何凭证?”仁霖 微微一笑道:“这个须要和你长谈之后,方知真假。还有一样东 西也可给你看看。”说着话,将手中龙泉宝剑向上一扬,说道:“此剑是先父留传与我的,剑柄上镌有‘龙泉’两字,是先父笔 迹刻在上面的。二字之下还有先父的图章‘李秀成印’四个篆 字,请你仔细一看,便知道了。”说罢,把宝剑递过去,秦大旺 接在手中一看,果然不错。他虽只见过忠王一面,然而忠王的为 人是自己素所敬爱的,不幸为国捐躯,异常悲悼。仁霖既是忠王 幼子,自然欢迎。便将宝剑递还仁霖,喝退部下,招待众人到他 堡中去坐谈,一场惊风骇浪旋告平息。
仁霖等到秦大旺府中大厅上坐定,仁霖即将自己以前的情形详细陈述一遍,且述来此之意,是要待时而动,重起雄师。秦大旺慨然说道:“忠王忠心为国,杀身成仁,其身虽死,功不可忘。 我等都是太平军中的义士,誓不帝秦,所以隐藏在此。不过小子的资望太浅,不够领导同志。难得王子到此,这是天与良机,我们情愿推戴王子为主,领导我们去进行一切事业,望王子勿却。” 毕雄等也这样说。仁霖尚在犹豫。尤麟对仁霖说道:“当仁不让, 义无却顾,既然秦君热诚推戴,王子也不再有谦辞了。即请王子领导谷中人马,乘时而动,有机则进取,无隙则保守。倘然苍天有意要使天国复兴,舍却王子又有谁呢?”仁霖闻言,遂慨然许诺,众人无不大喜。秦大旺便设宴代仁霖等洗尘,彼此欢饮一番。秦大旺便将自己这座堡屋让给仁霖等一伙人居住。
次日秦大旺在谷中举行检阅,请仁霖等出场,当众报告详 情。全部下一致服从王子李仁霖的指挥。众人听说仁霖是忠王幼 子,一齐欢呼万岁。仁霖遂也亲自向众人演讲数语,告诫他们要 尽忠天国。检点谷中太平军共有一千二百余人,悉照原来编制, 并无更动,检阅既毕,秦大旺又陪着仁霖、小翠在谷中四处游 览,详察形势及屯兵聚粮的利便,然后回堡休息,又复欢饮。
从此李仁霖便在葫芦谷中练习义兵,待时而动。他秉着一股朝气,自有一番兴革。小翠见仁霖大有设施,心中暗暗喜欢。永华、英华弟兄俩在谷内住了多日,又去游过附近各山名胜,兴致已尽,恐老父在故乡有倚闾之思,所以要想告辞回去。仁霖却坚留他们再盘桓数天。他心里正盘算着另外一件事情,因为他自志芳惨死以后,顿有失侣之痛,对于小翠不免重飏情丝。起初本觉对于小翠很有些惭愧,现在志芳已死,好似老天故意再给他一个良好的机会,以求一偿素志。所以有一天他和小翠假着出去视察地势为名,走到深山之中,左右无人,坐在石上憩息一会儿。小翠把手支着香腮,仰首看天上白云,偶然遐思。仁霖对伊说道: “人在世间,遭遇各异,有时竟是出乎意料。譬如我和世妹本要到四川去拜见白云上人的,不料夜游潘阳湖,忽遇饶家父子,以 致被掳而和世妹分散。后因为一时权宜计,遂与饶志芳成婚。但觉得这是不义的事,曾遭世妹斥责。我也自觉惭愧,无词可解。 后来忽然又在途中遇见饶家父子, 一场恶斗,志芳竟捐躯于伊的祖父手里,这也是出于意料之外的。回想前尘,恍如一梦,不知世妹也能原谅我的不义之举、狂悖之行吗?”小翠道:“这也不能深怪世兄的。所以你前次解释之后,我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仁霖道:"世妹能够原谅,在我心里比较安慰多了。但是以 后一切之事,全仗世妹鼓励我,赞助我。我等二人是始终同患 难,共甘苦的。”小翠道:“世兄的事如同我自己的事,我遵亡父遗嘱所以追随世兄之后,共图大业,今后当然仍在一起,以效微力。”仁霖点点头道:“世妹的美意,使我真是感激。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我要代你杞忧的,就是你和齐春华小姐假凤虚凰做到几时方止呢?”
小翠听了,格勒一笑,继又皱着双眉,说道:“我和春华结 为伉俪,本是一时权宜之计,同伊说了假话。满想暂时敷衍过去的,不料伊十分贤德,竟使我摆脱不得了,如之奈何?”仁霖道: “我想这件事早些说破为妙,不要耽误人家的青春。况且世妹的乔装是一时之计,断不能一辈子这样过去的呀。”小翠微笑道: “在这种时代,我们正要从事戎马生涯,那么我就永远扮男子, 也无不可。像从前花木兰乔装从戎,也有十二年的历史呢。”仁霖道:“这也不可一概而论的。”他说了这句话,顿了一歇,向小翠脸上相视了一下,又说道:“我有几句冒犯的话,要向世妹渎陈,不知世妹可能见谅我的愚衷?”小翠一怔道:“什么话?”仁霖道:“我承蒙你父亲教授武艺,爱我如子,如同一家人一般, 十分感激。又幸有世妹一起盘桓,解我寂寞。不料你父亲早谢人世,我和你失却指导,倍觉彷徨,不得不出外来东飘西泊,努力奋斗。现在侥幸被我们找得一个立足之地,预备将来的起义。我的心里也可稍得一些安宁。但世妹既是患难相共的人,而你父亲易箦之时,又曾叮嘱我们要终身在一起。他老人家的心里不言可喻。所以我今日敢斗胆向世妹恳求,许为终身伴侣,永结好逑,
不知世妹可要鄙弃我这个人吗?至于以前我和志芳的事是不得已 而为之,也要请你格外原谅的。”小翠听了,不觉颊上有些红晕, 俯首无言。
仁霖又向伊一再请求,显出十二分诚恳的样子。小翠的心里 本也敬爱仁霖少年英俊,相交莫逆,亡父之意也要他们始终在一 起,那么当然天生佳偶。无如后来仁霖在鄱阳湖中和盗女结为夫 妇,顿使伊意冷心灰,不再有这个念头。可是现在志芳又死了, 仁霖向伊提起这件事来,芳心也不能无动。沉吟了一会儿,方才 说道:“蒲柳之质,葑菲之体,承蒙世兄这样见爱,这是万不敢 当的。我既许你终身追随左右,共图大业,那么世兄的话敢不唯 命是听。”
仁霖听小翠这样回答,当然是千金一诺了,好不欢喜。握着 小翠的柔荑说道:“世妹肯许婚,此乐虽南面王不与易了。”小翠 说道:“世兄说什么话?我希望你将来要为天国建立伟业,岂可 以儿女之情有误大事?”仁霖笑笑道:“世妹说得不错,前言戏之 耳,敢不拜受良箴,完成大业。”小翠又对仁霖说道:“我既答应 了你,但是还有一件事情不得解决,就是那春华小姐,叫我怎样 对付伊呢?”仁霖道:“好在日子还不久,你和伊说明之后,可以送伊回去另行择配。”小翠摇摇头道:“我骗了伊一回,而抛弃了伊去和别人成婚,这是何等使伊伤心的事!我想古时娥皇、女英 同嫁一夫。春华既嫁了我,而我又嫁了你,那么你就无异于我,何妨将伊也嫁给了你呢?我和春华可以姊妹称呼,仍旧在一起, 岂不是好?”仁霖道:“春华小姐也是女中豪杰,能够照你的说 法,这又是我的侥幸了。此事由世妹做主,我也唯命是听的。” 小翠笑笑道:“不过太便宜你了。”仁霖也笑道:“望你们帮助我 共成大业,将来也许在青史上多留一页佳话,不让娥皇、女英专 美于前了。”二人谈了许多话,心里要说的话彼此都讲过了,然 后携手同归。商定在后天午时请大众吃酒,当众宣布,择吉 成 婚 。
隔夜小翠便和春华说明此事的一切经过。春华大为惊异,对 小翠说道:“我们只知道仁霖是忠王的后裔,谁知我的丈夫又是 女子改扮的?真是奇之又奇了!你既不是男子,那么哄骗我作 甚?现在你去嫁给仁霖便了,让我一人去休,何劳你越俎代庖 呢?”小翠道:“这是我的苦心,你竟不能原谅我么?你既嫁了 我,我又要和仁霖成婚,那么,你跟我嫁了仁霖,无异嫁给我 了。”春华笑道:“你是你,仁霖是仁霖,究竟是两个人啊。”小 翠又向春华作个揖道:“一切请你原谅,答应了我的要求吧。否则我更对不起仁霖。”春华笑道:“你们的事情真是奇怪!你和仁 霖既是伴侣,仁霖为何又要同饶志芳结为夫妇?现在幸亏饶志芳 死了,否则恐怕你也不能和仁霖成婚,而我却要一生上你的当 了。”小翠点点头道:“真是奇怪!我们自己也料不到的啊。”二 人既是这样讲定了,春华自然也是很愿意的,别无闲言。
到后天午时,仁霖宴请众人。小翠换了闺装而出,回伊本来 的面目,众人无不惊异,连丑丫头也觉得突兀。永华、英华见小 翠和他们的妹妹并立在一起,好似江东二乔一样媚丽,更是十分 惊异。小翠和春华脸上都堆满着笑容,只不说话。仁霖遂对大众 把这个事情前因后果公布出来,众人方才恍然大悟。且闻小翠和 春华将要联袂嫁与仁霖,更是快活。永华、英华因仁霖一则是忠 王后裔,二则是英俊少年,自然心中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了。众人 都向仁霖、小翠、春华三人道贺。吉期既定,大家预备热闹一 番,大喝喜酒,为这个岑寂的葫芦谷添上一重喜气。新房就设在 这座大堡屋内,东西相对,稍事装饰。
到了吉日,仁霖和小翠、春华一同举行结婚佳礼,部下儿郎 一齐入贺。这时丑丫头也已回复了女子的装束,高高兴兴地做伴新娘。众人见两位新娘那样美丽,而伴娘却又是这般丑陋,一齐好笑。至于新婚中的旖旎风光,不必细表,自在读者意料之中。 仁霖左右逢源,其乐陶陶,真所谓南面王不与易了。唯尤麟好容易认了一个义子,又有一个义媳,心中初时一腔欢喜,不料这义子却是个英雌,这样一来,不但义子没有,义媳也没有了,未免扫兴。不过小翠仍愿做尤麟的义女,仁霖就做了尤麟的义婿了。
永华、英华又住了半个月,不得不回乡了,遂向仁霖夫妇告 辞。春华苦留不得,只得托他们在父母面前代为请安。尤麟也要 回九江去了。方沛然要和尤麟一起走。仁霖挽留不住,只得设宴饯行。由方沛然引导出谷。临岐之时未免各自黯然。尤麟又对仁 霖、小翠、春华三人勖勉数语,然后别去。
仁霖自尤麟、永华昆仲等去后,和秦大旺、毕雄等太平军诸 将领悉心擘画,整顿军务,积草囤粮,把葫芦谷作为根据之地。 留心防备赣州的清军,探得消息,要来剿灭,派出探子到赣州去刺探消息。又闻四川云南方面尚有太平军余下的义士,有数百人一伙的,有数十人一起的,都隐匿在深山大泽之间,可惜没有人代他们沟通声气。所以仁霖就派毕雄和几位伙伴前往那里联络一切,互通消息。自和小翠、春华,天天练习剑术。部下常见三道剑光,如腾跤飞龙,直射牛斗,都是非常佩服。仁霖得此二侠女,如左右手臂,将来要助他大事,不但闺房之内,鱼水之乐而已。他们抱着大志,暂时怀藏着一腔雄心,真欲上冲霄汉。儿女英雄,更为世间多留一奇迹。至于事之成否,却自有天命,非但不在本书范围之内,著者写到这里,便要作一结束,却不胜神往于此桃源一片土呢。正是:
黛痕剑影,秘谷藏身,志复天国,义不帝秦。
《红粉金戈》
第一回 月白风清酒楼逢少艾 艺高胆大荒野得奇图
四月的下浣,在江南地方正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春光老去,花事 虽已阑珊,而初夏景色,还是可人。但在岭南的潮州,却已是天气炎热, 如在潺暑,晚上有许多喜欢喝酒的人都到酒店里去买醉,好似一醉解千 愁,此中别有世界一般。
醉月楼是潮州城外最好的饮酒所在,酒楼面河而筑,沿河一带柳树与 荔枝树相间植着,绿杨红荔,煞是好看。河滩边还泊着许多渔舟,傍晚时 一班打鱼的人棹舟回来,渔歌互唱,十分热闹。对面又瞧得见青山,冈峦 起伏,草木行列。酒楼上的客人,远眺山色,近濯清流,披襟当风,快何 如之?所以一到晚上,楼上下灯光齐明,酒香肉味,馋杀了许多老饕。
这一天,天气热了一些,沿窗桌子上,正有四个客人在那里举杯痛 饮,兴高采烈。朝南而坐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伟丈夫,面色生得非常黑 黝,浓浓的眉,圆圆的眼,左额角上有一很深的刀疤,嘴边微有短髭,身 披短衣,敞着胸,双目左右睥睨,露出鹰膦虎视的样子。他举起大觥,喝 了几口酒,瞧着窗外的远山渐渐隐没在暮霭里,而一钩明月正挂在东边的 天空中,如美人蛾眉,点点疏星环绕伊。 一阵阵的凉风从窗子里直扑进 来,不由喝一声彩,一偏头,向他左边坐的一个壮士说道:
“今晚我们喝个畅快,道乾,你该陪我多喝一些。想我老张混了一世 多年纪,所有钱财东边来西边去, 一文也没有积蓄,庸庸碌碌,虚度光 阴,难道一辈子就是这样过去了吗?记得前个月里,我在街头遇见一个相士,他向我恭贺不已,说我要发横财,将来大富大贵,正有一番事业。我 有些不信他的话,因我在此做个库吏,官小职微,哪有富贵的希望?道 乾,你说是吗?”
那壮士喝了一口酒,对他脸上望了一望,就说道:
“我瞧大哥红光满面,气色很好,那相士之言一定不错的。你虽是一 个库吏,然而英雄不怕出身低,芒砀斩蛇,汉室以兴;皇觉为僧,明祚以 定,历史上古往今来许多英雄杰士,起初时候,不是都像蛟龙蛰伏于池沼 浅水中吗?一旦风云际会,乘时崛起,便今昔迥异了。潮州城里城外哪一 个不认得你张琏张大哥?只要你张大哥出一声令,立刻可以聚集数十百 人,我林道乾第一个情愿听候调遣。”
张琏听了,哈哈大笑道:
“你这话真的吗?我老张做了一世的人,别的没有什么建树,就是最 爱结交朋友,难得老弟对我如此诚意,我老张长此埋没也罢,要是一 朝…… ”
张琏说到这里,劲儿越有,声音越响,坐在他右面的一个青吏模样的 中年汉子早伸手在张琏肩上一拍,道:
“今天张大哥喝醉了,休要胡说八道,被歹人听了去,少不得便要兴 风作浪,闹出一场大祸来的。我们都是大明臣民,将来能够有所建树,立 些功劳,便是荣宗耀祖,出人头地。话休要说大了,给人猜忌。”
林道乾点点头,微笑道:
“朱兄说得不错,你是老成持重的人,我们胆大狂言,实是不该。” 张琏脸色一板道:
“我老张的性子喜欢说什么便说什么,不怕人家造事生非,谁要我的 命,我就愿同他一拼,杀了人,碗大的疗疮,打什么紧?便是翁知县亲自 在此,我也是这样说法的。”
坐在姓朱的下首的一个少年听了张琏的豪语,不由对姓朱的笑了一 笑,递了一个眼色,又向两边座上留心一看,幸亏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言 语,他就说道:
“你们都是好男儿,志高才大,所以说出话来都是惊人之语,可是我小蒯却只喜欢食蛤蜊、谈风月,今晚我们有明月可玩,好酒可喝。只惜没 有一个美人儿在旁轻颦浅笑,蜜意柔情,加添我们的雅兴,这就未免减 色。我所以请你们在此喝酒,答谢张大哥仗义相助之德,也因在这里醉月 楼上常有一个卖唱的年轻小姑娘姓薛的,常为座客清歌侑酒,十分可人意 的。但是今天却没见伊的倩影啊!”
张琏道:
“小蒯,今晚叨扰你了,你那个光棍母舅要想霸占你的田地,也太可 恶了,你是文绉绉的读书人,自然敌他不过,可是我老张却不怕的,凭你 什么三头六臂的人,我也要拧去他的头,折去他的臂。果然赖我出了些 力,骇退了他,今晚又有佳酿可喝了。你说又有美人吗?美人在哪里?”
正说着话,楼梯边走上两个妇女来,小蒯把手一指道:
“说着就来了。”
张琏和林道乾等一齐回头瞧时,只见一个年可十七八的少女,头梳凤髻,耳悬明珰,生得不瘦不肥,修短合度,眉黛眼波,丰韵明艳,颊上略敷脂粉,更见得娇滴滴越发红白。身上穿一件淡红衫子,襟上插些花朵, 罗裳下金莲瘦窄,走路时十分婀娜,手里拿着琵琶。背后紧随着一个中年妇人,脸上的脂粉却比那少女还涂得多,扭扭捏捏地带着风骚。那两个走到楼上,四目向各座打转,要想找寻熟客。小蒯将手一招,道:
“小莺,小莺!我们在这里。”
少女一眼瞧见了小蒯,连忙走过来,笑吟吟地说道:
“蒯公子,好多时不见你在这里喝酒了,好不令人挂念。”
小蒯点点头道:
“是的,我因家里有了些要事,无心行乐,今晚第一次出来散心,陪 客饮酒呢!多谢你挂念我,这话真的吗?”
少女道:
“怎么不思念?”
说着话,嫣然一笑。张琏两只圆眼睁大着,只是向少女全身上下看一 个饱。那妇人早拖张凳子过来,教少女坐在小蒯背后,她自己立在少女身 边,满脸堆着笑容,向小蒯问道:
“蒯公子,今晚请你点一曲儿吧!这座上除了你都是生客呀!”
张琏哈哈笑道:
“ 一朝生,两朝熟,今番见了面以后便熟了。这位姑娘可是你的女儿 吗?生得好美丽!"
妇人点头微笑道:
“正是我女儿小莺,请问这位相公贵姓?”
小蒯早抢着说道:
“薛家妈,这位张爷都不认识吗?他便是本县衙中的库吏,姓张名琏, 也是潮州地方的豪杰。提起张琏两字,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薛家妈忙走过去请安道:
“原来是张大人。”
张琏哈哈笑道:
“不敢当!你家女儿生得好美丽!”
小蒯又指着林道乾和姓朱的说道:
“这位也是本地郑守将帐下的武官林道乾,和县衙的书记朱三益,今 晚只要小莺唱得好,自有缠头赏赐,我们都是舍得出钱的人,你该知 道的。”
薛家妈连说是是,小莺十分知趣儿,轻启朱唇,对张琏说道:
“张爷,请你点一支好不好?”
张琏擎起酒杯,哈哈哈哈地带笑说道:
“我老张只会喝酒,不谙歌曲,你自己爱唱什么便唱什么,我先来喝 杯酒。”
说毕,咕嘟嘟地把手中一大觥酒喝个干净,立即自己提壶又斟满了。 林道乾道:
“我来点一支《珠江月》,姑娘会唱吗?”
小莺点头说一声会。小蒯道:
“好!你就唱这曲吧!”
小莺把一块淡蓝色的绸巾摊在膝上,且把手中琵琶转轴拨弦,叮叮咚 咚地响了两三声,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接着嘈嘈切切错综地弹起来。小莺低垂了头,展开珠喉, 一声一声地唱将起来,果然口齿清楚,声调婉 转。张琏和林道乾都倾耳听唱,乐得张开着嘴合不拢来,四面座上的客人 也都出神地听着这里的歌唱。小莺耍着琵琶,唱到尾声,戛然而止,余音 袅袅,兀自绕梁。林道乾不禁拍起手来,张琏却大声喝彩,又狂饮了一大 杯。小莺向小蒯问道:
“蒯公子可要再唱什么?”
小蒯尚没有回答,张琏早说道:
“再来一个。”
小蒯道:
“你就再唱一支《长相思》吧!”
于是小莺笑了一笑,促弦重唱。这阕《长相思》是男女相悦的情歌, 歌词里充满着郎呀妾呀的名词,虽是十分俚俗,而描摹粤东妇女的心理却 很真实。等到小莺唱完后,张琏一手摸着他自己颔下的短髭,把头摇晃了 一下,说道:
“小莺姑娘,你的郎在哪里啊?”
说罢,哈哈大笑,又对薛家妈说道:
“你的女儿配过亲没有?方才你听见吗?她要一个郎,若是没有配亲 的话,那么你快快代她去找一个郎吧!别使她害了相思病,不是玩的。”
张琏这句话当然是有意打趣,道乾、小蒯等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薛 家妈却带笑说道:
“我女儿的确尚没有郎君,即请张大人代她做个媒吧!”
张琏哈哈笑道:
“我准要做媒的。”
小蒯知道张琏有些情不自禁,英雄难逃美人关,遂对小莺说道:
“你坐到张爷身边去吧,他很爱着你呢!你妈要他做媒,不如待我来 做一个冰上人吧!”
张琏正举着酒杯喝酒,立刻放下杯子,双手向小蒯一揖道:
“这要多谢你了,不知我老张有没有这个艳福。”
小莺羞得抬不起头来,把琵琶遮了脸庞, 一声儿不响。薛家妈却很知趣,拖着小莺的臂弯,将凳子移到张琏身边去,叫小莺坐在张琏身后,接 过她手里的琵琶,一面回转头来对小蒯说道:
“今晚小莺陪了张大人,却对不起蒯公子了。”
小蒯道:
“理该如此,你不叫她陪,我也要拉她过去相陪的。你们好好侍候张 库吏,他日好处正多呢!”
张琏斟着一大觥酒,要请小莺喝。小莺道:
“哎呀!我是不会喝酒的人,这样多的酒,先把我唬坏了,还是张爷 自己喝吧!”
张琏摇摇头道:
“不行,我要敬你 一 杯的,怎么你反叫我喝呢?无论如何,你最少 一 口也要喝的。”
小莺红着脸,没有回答。小蒯道:
“小莺是的确不会喝酒的,但你该瞧张库吏面上,至少喝一 口。”
张琏也把酒杯凑到小莺樱唇上,小莺只得接着微微喝了一口,说一声 “多谢张爷”。张琏接着,就把小莺喝过的酒一口气喝下肚去。林道乾在旁 瞧着说道:
“今晚张大哥的兴儿不浅,小莺姑娘,你该敬给张大哥一杯。”
小莺答应着,早伸出纤纤玉手去提过酒壶,向张琏面前的大觥里斟了 一个满,说 一 声:
“张爷请喝。”
张琏当然很爽气地把这杯酒又喝了个罄净,跟着小蒯又代他斟上。张 琏回过脸去,又向小莺瞧了一眼,伸手去握着她的柔荑,大声说道:
“今天有美酒,有明月,有清风,又有你如花如玉的佳人,使我老张 不胜快活之至。你住在哪儿?明天我要到你家里来逛。”
小蒯道:
“ 小莺姑娘住在红梅巷 ,那边甚是幽静 ,明天我陪张大哥去一游也好。”
林道乾在旁微笑道:
“张大哥到了温柔乡,便要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
薛家妈也带笑说道:
“张大人肯到我家来,这是我女儿的幸运了。”
张琏道:
“一定来的。”
一边说,又举杯狂喝。小莺在这酒座上坐了好多时候,要想走到别的 酒座上去招呼,可是被张琏羁绊着,不好意思就走,别处座上也有几个熟 客要想小莺过去侑酒,然而见了张琏和林道乾等旁若无人的情景,不敢开 口,却叫酒保去小莺那里暗送信息。酒保见了张琏,却又不敢开口,只站 在小莺背后,嗫嚅着欲说不说。张琏知道他的意思,立刻一睁眼睛,呵斥道: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今晚小莺姑娘陪定我们了,有哪个敢来叫她, 我若不赏他两下巴掌,便不是老张了。”
酒保听了这话,吓得躲过一边去了。张琏今晚非常高兴,酒喝得更 多,拉着小莺只是胡说八道。薛家妈见他额上有汗,忙着拿蕉扇,立在他 背后代他挥扇。
看看时候已是不早,四座酒客都已散去。小莺见张琏已是醉了,越说 越不成话,便要起身告辞。小蒯道:
“你已坐得久了,可以回去歇歇吧!别再接客,我明天陪了张库吏到 你家妆阁喝酒谈心。”
张琏也道:
“好!我明天来。”
说着话,从身边掏出三四两碎银交给小莺手中说道:
“我今晚恰巧没有多带钱,这 一 些是给你买水果吃的,明天我当多多 补奉。”
小蒯也拿出数两纹银赏给薛家妈,母女二人欢欢喜喜,谢了又谢,告 辞而去。张琏回头瞧着小莺的背影,姗姗地下楼去,不由拊掌说道:
“好一个美人儿!小蒯,你果然说得不错。”
林道乾笑道:
“小蒯常是出入脂粉堆里,绮罗丛中,他的年纪虽然比我们轻,他的 眼力自然却比我们强了。”
小蒯笑道:
“幸恕荒唐!张大哥既然赏识这位美人儿,明日我一准奉陪去走一趟。 张大哥丧偶已久,精力方强,寡人有疾,岂能不动心呢?”
朱三益酒量最浅,喝得当筵呕吐。小蒯遂说道:
“今夕我们可说畅饮了,缓日再聚,我送朱兄回府去,你们两位恕不 奉送了。”
张琏道 :
“我老张并没有醉,不论什么地方都去得,何庸相送?”
说话时舌头已大了。林道乾道:
“今晚使蒯兄破钞了。”
小蒯道 :
“我早要相请,不必客气。”
于是小蒯拿出银子来付了账,大家披上长衣,踉踉跄跄走下楼去。小 蒯扶着朱三益,送到他家去了,林道乾和张琏说声“张大哥再会”,大踏 步向前行去。张琏酒喝得最多,自称没醉,其实却已醉了。他的家里是住 在三宝街上,离此甚远,他带着醉一步步走回去。途中经过一处荒僻的地 方名叫赵家桥,那边有一带树林,黑魑魑的很长,林中又多古墓,是狐兔 狸狂穴居之地。小浜一道,大半淤塞,并没有船只往来,也是剪径贼出没 的所在,所以一到晚上,人迹稀少。张琏是走惯的,怕什么?他吹着野 风,抬头望见明月悬挂中天,水滩野田间蛙声如鼓,只没有人见。他口里 哼着山歌,刚走至林子前,蓦地一个人影从林中跳出,手里扬着明晃晃的 尖刀,大声喝道:
“前面过路的客人,快将身边的银钱献出,免得老爷动手。”
张琏早知是剪径的来了,便迎上去喝一声:“哪里来的蟊贼,敢向太 岁头上动土?真不知自量了。你家张爷有的是拳头,若要银子,二两换 一两。”
那人便不说话,一刀搠向张琏头上来,张琏将头一偏,让过这刀,早使一个“叶底偷桃”,一拳打在那人腹前。那人见一刀不中,人家的拳头 已来还敬,知道今夜遇到劲敌了,急忙闪身避开,又是一刀,恶狠狠地觑 准张琏腰里疾刺。张琏早防到这一招,飞起右足,猛喝一声着,正踢中那 人的手腕,当啷一声,那柄尖刀已落地上。那人喊声“哎呀”,回身要跑, 早被张琏踏近一步,使个“海底捞月”,将那人的后腰带一把揪住,擒过 来向地下一掷,当胸一脚踏住,从地上拾起尖刀,向那人面上晃了晃,喝 问 道 :
“你是哪一个狗盗?今番遇见你家张爷,合该倒灶了。你平日捞得钱 财,张爷正缺少钱用,快把囊中所有孝敬与我,否则借你的刀,割你的 头,莫怪我无情。”
说罢,又将刀在那人鼻子上一拂,一阵凉风,那人却不是硬汉,只得 哀求道 :
“张爷,你饶了我吧!我们吃这碗饭的,无非要向他人借些钱财,哪 有金银孝敬人家呢?张爷,你饶了我吧!”
张琏摇摇头道:
“我不信。”
说着话,一手向那人腰袋里去掏摸,果然没有什么金钱,只摸出一个 硬邦邦的信封,便问那人道:
“是什么东西?”
那人答道:
“这里面是一张地图和奇怪的歌诀。前月我和一个同伴坐船到东沙群 岛去,在岛的沙滩上,瞧见一个番僧的死尸被海水冲上沙滩的,我们摸摸 他身边有十数两银子和这东西,银子我们是平分用了,这东西却不知有何 用处,只因封面上写着‘谨藏勿失’四个字,所以留在我的身边,问问人 家也不知道。你若要我孝敬,就拿这东西去吧!”
张琏不管好歹,遂把这信封塞在自己腰袋里,放起那人,说道:
“便宜了你,以后你如再在这里干这勾当,我绝不饶你的。”
那人抱头鼠窜而去。张琏见那人去远,也就丢下尖刀,向大路上紧走。约莫又走了一里多路,前面是一条负郭穷巷,瓦屋数间,围以短篱,月光正斜射在门墙上。张琏走到门前,提起拳头,咚咚地敲了两下,早有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照了烛台,开出门来,见了张琏,便说:
“爹爹今天又到哪里去喝酒的?到这时候方归。”
这就是张琏的女儿慧珠,张琏家中只有这一个女儿,妻子早在数年前 故世了。慧珠年龄十六,可是生得十分丑陋,张琏常唤她丑丫头的,但慧 珠赋性纯孝,张琏不回家,她总是坐着老守,不肯先睡。张琏也很疼爱 她,此时他一见女儿,便道:
“慧儿,今晚小蒯为了我帮他的忙,请我和道乾在醉月楼饮酒,甚是 有兴,踏月而回,你一人在家太寂寞了。”
说着话,父女俩关了门, 一齐走到里面。张琏和他女儿是各居一室 的,他踏到自己的卧室,脱下长衣,倒头便睡,慧珠也就回至房中安寝。 到得明晨,张琏的酒已醒, 一早起身,慧珠端上洗脸水来洗过脸。吃过早饭,张琏想起昨夜从剪径贼手里得来的东西,便从腰袋里摸出那个信封, 见上面满渍水痕,果然写着“谨藏勿失”四个正楷大字。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小小地图和一页写满字的纸张,东一块西一块地都沾着水迹,那地图上画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不知是哪一处群岛。又有一个十字形的记号画在南面的一个小岛之旁,其他却没有字,没有记号了。张琏看了一看,也不明白,再看那纸张上却写着似歌诀一般的文句道:
特岛沙 百近下 藏黄为 家得可
里为群 步悬有 余元和 子之埒
屯西岛 一前松 随帅征 孙富国
之处离 山有树 大郑南 但守为
一极海 洞大其 洋得邦 当秘要
地南滩 下无白 时之者 严密耳
五相 埋数 私番
张琏是个粗莽的武夫,不通文墨,他看了一遍,解释不得,无心再 看,但他知道这地图内定藏秘密消息,这文字定是一张说明书。凑巧被自 己所得,怎肯轻易放过?于是他想起林道乾来,他知道乾虽也是个武夫, 却比自己聪明得多,不如拿到他那里去一详,定知分晓。好在自己和道乾 是结义弟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倘有什么发现,富贵共之,也无不可。
这天他不到县衙去,仍叫慧珠看门, 一径走到林道乾家中来。道乾的 家中布置陈设, 一切都比张琏家中精美,因为张琏钱财到手,不用光不开 心,一文钱也没有积蓄,而道乾交结一辈朋友,有几个常往南洋群岛去经 商的,道乾往往搭些股份,让他们去贩运东西,逐十一之利,他自己每得 到意外的收获,手中便觉宽裕。张琏困乏时,反常要向道乾借银呢。道乾 对于武术很喜熬练,和张琏有同嗜。今日张琏到他家里来拜访,他尚没有 赴衙,正在园中演习大刀呢。张琏一步进门,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 穿着浅青衣裳,正掳掇双袖,在马缨花下洗衣,明眸皓齿,丰韵天然,便 开口叫道:
“二姑,你哥哥在家吗?”
原来这就是林道乾的妹妹林二姑,他们兄妹俩早失怙恃,经一亲戚抚 养长大的。兄妹俩幼时曾从一个燕赵间的名拳师学习武艺,跳跃技击,无 所不能,而林二姑的武术比较她哥哥道乾精明得多,兄妹俩有时在后园戏 作比赛,道乾往往输在他妹妹手里的。林二姑也读过书,会写字,文武都 来得,人又生得美丽,因此说媒的人很多,但都经林二姑反对去。道乾也 不敢做她的主,因为林二姑自有她的心上人呢。张琏是常来的,彼此都不 客气,林二姑一抬头,瞧见了张琏,便带笑说道:
“张大哥,你早啊!我哥哥没有到衙,他在后园子里练习武术,你请 到客室里坐,我叫梅香去叫他出来可好?”
林二姑正要回头唤梅香时,张琏早摇摇手道:
“不必着人去叫,我自去见他便了。”
说着话,张琏早从左手回廊里走向一个月亮洞门里去。他是熟悉林家 门户的,曲曲折折走到后园,见前边一片草地上,林道乾正将一柄泼风大 刀使得如龙飞凤舞, 一片白光,他不由喝声好。道乾舞得正酣,听得人喝 彩,连忙收住刀法,回头一看,乃是张琏,便把大刀向地上一插,跑过来 说道:
“张大哥,你今天不到薛小莺那边去,反走上我门来作甚?”
张琏听道乾提起小莺,微微一笑道:
“你倒没有忘记吗?那边当然要去的,不过我所以走上门来,却有一 样东西要请教你费神指点。”
林道乾问道:
“张大哥有什么事?”
张琏道:
“我们到室中再谈。”
道乾说声好,于是二人离了后园,回到外面客室里。道乾请张琏坐 下,小婢梅香献上茶来,张琏即从衣袋里取出那奇怪的地图和纸张,放在 桌上道:
“道乾,你看得懂这个东西吗?”
林道乾先将地图一看,说道:
“这是一张地图,却没有说明,真是奇怪。”
一边说, 一边又将这纸张看了一下,摇摇头道:
“这上面的字都不连贯,不成文句,叫我如何明白呢?”
张琏道:
“请你细细一想,你比我聪明,也许可以猜出玄虚。”
道乾又仔细念了一遍,不由拍案大喜道:
“张大哥,你从哪里得来这东西呢?”
第 二 回 索解疑文金藏秘密岛 贪看美色梦恋温柔乡
张琏见林道乾这种神情,估料到这事有十二分的希望了,急急问道:
“你已看得懂吗?好兄弟,请你快快告诉我吧!我自知是个笨伯,所 以特来求教你的。”
这时候,林二姑也已将衣服洗好,揩干了手,姗姗地走入室来。林道 乾将地图纸张交与林二姑道:
“妹妹,你看这纸上是说的什么?”
一边却对张琏说道:
“张大哥,你要我告诉你吗?那么我先要问明白你这东西从何得来, 方才可以遵命。”
张琏无奈,只得说道:
“昨夜我从酒楼回家,路过赵家桥,忽来一个剪径强徒,向我持刀行劫,我想他真是瞎子买眼药,买到石灰店里来了,遂略施小技,将他打倒,想从身边搜索些油水,预备花在小莺那边去。谁知光棍逢到穷贼,他身边和我一样穷,一两银子也没有,只有这么一个硬纸函。据他说,是在东沙群岛海滩上一个番僧的死尸身上得来的,他也不知有何用处。但因封面上有‘谨藏勿失’四个字,所以藏在身边,遂将这东西让我拿回来了。 我看了一遍,不知有何秘密,遂带到你府上来请教。好兄弟,你既然懂得内中的秘密,那么快些直直爽爽地告诉我听吧!别使人难过。”
林二姑早已过目,抢着说道:
“这并不难的,我也明白了。”
张琏大喜道:
“二姑娘,你也明白了吗?你快告诉我吧!”
林二姑把这纸张展开在桌上,指着说道:
“这上面是仿着三字经,每三个字成一句,然而又令人看不懂,明明 别有一种读法,我们只消摸出线索,自然容易读下去了。”
张琏道:
“什么线索呢?二姑娘,照你想得的读一遍给我听听,好不好?”
林二姑道:
“明明不成句而偏偏三字一句,这就是告诉我们,每三个字抽出一个字来,挨次抽出,全文便得了,我来拿支笔,把它另写出来吧!第一句第一字是‘特’字,第二句第一字为‘里’字,第三句第一字为‘屯’字, 接连着为一句,第二字为‘岛'字,第二句第二字为‘为'字,第三句第二字为‘西’字,第一句第三字为‘沙’字,第二句第三字为‘群’字, 第三句第三字为‘岛'字,再接第四句第一字‘之'字,第五句第一字‘一’字,便成‘特里屯岛为西沙群岛之一 ’全句了。”
她说着话,向笔筒里抽出兔毫,展开素纸,瞧着那张纸,很快地录下 来。林道乾连连点头,等到林二姑完全写好后,张琏拿过来读着道:
特里屯岛为西沙群岛之一,地处极南,离海滩五百步,相近 悬崖下有一山洞,前有大松树,其下埋藏无数黄白物,为余随大 元帅郑和征南洋时私得之番邦者,我家子孙得之,富可埒国,但当严守秘密为要耳!
张琏虽是粗鲁之辈,然而到这时候四下里看了一看,脸上露出惊喜之 状,低声对道乾兄妹道:
“幸喜此地只有你们兄妹二人,这件事千万不可泄露的。嗯!那相士的话果然灵验,不久我要发横财了!这东西不是老天特地赐给我的吗?哈哈!我张琏可以脱去厄运交好运了,这事也要你们兄妹相助,富贵共之。”
林道乾道:
“辱承不弃,要我们相助,这是幸事,但不知这纸上写的语句是不是 真实无讹?还有这地图是不是准确的,也要去尝试一下,然后知道。”
林二姑道:
“这东西倘然给别人瞧见过了,也许有人暗暗地前去将那宝藏盗去, 那么我们便要徒劳往返了。”
张琏道:
“我想绝不会如此的,我从那厮身边得到这东西时,那厮明明说过没 有他人知道是什么。这话是真的,因为那厮若然识破其中秘密,早已前去 下手了,还在这里干什么剪径的勾当呢?”
林道乾道:
“那厮当然是不知情,否则他也不肯轻易给你的,只不知那番僧何人, 他又从哪里得来这东西。可惜他已死了,无从查究,而说明书上并无姓名 可以稽考,只知这埋藏珍宝之人是当年跟随三保太监郑和南征的一人,不知是否郑和麾下的名将。况郑和曾七使赴南洋,他又是哪一次随去的人?这些事都无从查考。”
林二姑也道:
“那番僧是不是那人的子孙,或是也从别人手中得来的?”
林道乾道:
“据我的猜测,那番僧绝不是那人的子孙,无论如何,那人在那时候 必然也很有地位的,何至于便子孙出家呢?这东西稳是不知怎样地流失 在外,辗转而入于番僧之手。也许番僧识破此中秘密,所以特地前去挖 掘,不知怎样地又死在海中了。在东沙群岛见他的漂流死尸,那么番僧 或没有到西沙群岛去呢。这要思虑的,他是不是有同伴前往?还是一人 独去呢?”
林二姑道:
“我想独木不成林,绝不会一个人单独去的,莫非他的同伴贪心重手 段辣,竟合伙把他谋死,弃尸海中,而后前去吗?”
林道乾摇摇头道:
“这个虽是疑点,然而我想他们既然把他谋死了,自去挖掘宝藏,那 么这东西早要取去,未必会仍留在番僧身上了。番僧当然要守秘密的,必 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的同伴,他们虽然有意要谋死他,但当他们没有发 现宝藏的时候,何至于此?也许那番僧得了这东西,先到那边去观察一 下,探明后方才动手呢!”
张琏听他们兄妹俩反复推想,便有些不耐,立刻说道:
“我们何必多所考虑,既然知道有这个地方,只要亲自前往探寻一遭 便了。我想这事很巧,也许老天默佑老张,一定不落空虚,无论如何,我 必要亲自去探一遭险。”
道乾道:
“方才所说的,也是我们妄加臆度之词,自然要去实地探明,照纸上 所说的语气,其数一定不小,我们得到手后,真可富埒王侯了。”
张琏道:
“我有个姓魏的朋友,名叫南鲲,精通水性,一向在南海捕鱼,有数 艘很大的渔舟,对于海南岛屿都能熟悉形势。我此次前去,一定要去请他 相助。”
林道乾道:
“此人莫非就是别号‘闹海蛟’,住在南澳岛上的吗?我以前到那里 时,曾和他见过一面,确乎是很有义气的好汉子。此去倘有他相助,事无 不谐。”
张琏道:
“我们是好弟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成功,也许天佑我们这 辈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这地图和说明书卷起,藏在封袋里,交与林道 乾道:
“我是常要喝酒的人,酒醉后一切都不管,恐要遗失,不如存留在你 府上吧!且待我们动身时再拿着走。”
林道乾也不客气,说道:
“张大哥要将此物放在此间,我也无可无不可的,但是责任很大,我也不是心细的人,还是让舍妹藏起来吧!”
说着话,又将这东西转交给林二姑。二姑笑嘻嘻地接在手中道:
“你们都客气,我代管着就是了,横竖这是大事情,非一个人所能办 的啊!”
张琏哈哈笑道:
“我把这物放在令兄处已很放心,今在姑娘处,更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此刻我还有些别的事情,先要到衙里去走一遭。”
林二姑道:
“快近午时了,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去吧!”
张琏道:
“多谢多谢,我不再多留了,这件事隔日再谈。”
说罢,回身便走。林道乾独自送出门来,对张琏带笑说道:
“今天你要紧往小莺那里去了,是不是?”
张琏颔首一笑,说道:
“小莺委实可爱,我不能忘情,你可同去。”
道乾道:
“有小蒯伴大哥去了,我何必去呢?”
张琏道:
“你是鲁男子,我真佩服。”
说着话,二人早到门口。道乾抢着开门,让张琏走,张琏刚才跨出门 来,只见一个头戴儒巾,身披绿袍的少年儒生正向林家走来, 一见道乾, 早笑嘻嘻地说道:
“道乾兄送客吗?令妹在府上吗?”
道乾答道:
“舍妹在家里,李兄请入座。”
张琏见这儒生风流俊美,文质彬彬,不知是何许人,要紧走了,没有向道乾问,遂和道乾说了一声明天会,他就甩开大步,向县衙里去。到得县衙后,在簿上签了名,他本来不做什么事的,自有他的助手苏恪执管一切,所以他在县衙里吃过午饭,此身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定。交代了苏恪几句话,立即离开县衙,走向小蒯家中来。小蒯是富家子弟, 午后坐在书斋里,等候张琏前来,他受了母舅的欺侮,幸有张琏出来帮他 的忙,因此他对于张琏非常感激,昨晚在醉月楼请客,也是为此,今日他 既约定伴张琏到薛小莺那边去,自然不敢爽约。家人通报后,他慌忙亲自 出迎,请张琏到书房里绿窗下坐定。仆人献上荔枝、橘子等各种水果,小 蒯 道 :
“我已等候多时了。”
张琏道 :
“我吃饭后马上跑来的,我们此刻时候就去好吗?”
小蒯道 :
“请你在舍间小坐片刻,我就伴你前往。此刻似乎太早 一 些。”
张琏笑道:
“我是急性的人,说去就去,恨不得一脚跑到小莺妆阁里去坐。你说 等一刻,我只好等一刻了。”
一边说,一边在窗边大椅子里坐下,剥着橘子吃,好似无聊的情景。 小蒯也吃着水果,对张琏说道:
“张大哥,你是喜欢爽快的人,但是天下事有许多不容你性急,欲速 则不达,尤其是风月场中,更是急不得,你越是发急,越是使他们有心要 玩弄你了。”
张琏笑道:
“多谢你指教,你真是个中人,少停还要让你代我们拉拢。”
小蒯笑道:
“张大哥真疯魔了吗?小莺的色艺端的不错,在这潮州地方,可屈一 指,所以爱上她的人也不少。不过枇杷门巷中人,送往迎来,往往中心虚 伪,绝少实意真情。张大哥,你须注意。”
张琏道 :
“我理会得。”
二人又坐了一歇,张琏频频催行,小蒯只得换了一件罩袍,手摇纨 扇,陪着张琏,出得大门,走向红梅巷去。不多时,已至门前。双扉悄掩,大树遮荫。小蒯伸手向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双屏呀的一声开了,便有 一个垂髫小婢笑嘻嘻地叫道:
“你可是蒯家公子吗?好久没有来了。”
小蒯点点头道:
“兰子,我今天陪一位客人前来。小莺在家吗?”
兰子答一声在,薛家妈早已闻声步出,行至中庭,含笑相迎道:
“蒯公子果然陪伴张大人来了,蓬荜生辉,我们正在恭候呢!”
于是薛家妈便引二人走上一间小楼,来到小莺的妆阁。房间虽不十分宽大,倒也陈设得很是雅洁,沿窗桌子上小猊鼎内焚着好香,烟气缕缕, 香透鼻管,珠帘低垂,静悄悄的不见美人倩影。薛家妈请二人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兰子早端上香茗和果盘,薛家妈抓着瓜子敬客。张琏忍不住问道:
“小莺在哪里?我们今天特来和她谈谈的。”
薛家妈道:
“请两位宽坐稍待,小莺在后楼出浴,停会儿就来的。”
张琏哈哈笑道:
“那么我们只好稍待了。”
薛家妈站在一边,有说有笑,敷衍着二人。等了一会儿,小莺果然走 来,浴后新妆,比较昨晚更觉清丽。白纱衫上插了两朵兰花,淡扫蛾眉, 薄施脂粉,冰肌玉肤,销人魂魄,裙下纤纤玉笋踏着白地蓝花的弓鞋,更见素净,美目微盼,叫一声“蒯公子,张大人,今天你们果然来了,恕我失迎”。
张琏道:
“小莺,我是不会失约的人,说来稳来,但要问你,喜欢我们来吗? 浴后的你,更是美丽,杨玉环也比不上你了。”
小莺低头一笑道:
“张大人这样说,使我更觉惭愧,我是十分丑陋,承蒙不弃,枉驾下 顾,我心里真是欢喜。但愿你们天天来,常常来,我便不觉得寂寞。”
张琏听着说道:
“这小妮子倒会说话,使人更是喜欢。”
小蒯也笑道:
“小莺口齿伶俐,本来是 一个聪明女郎。张大哥,你这样爱她,我来 做个现成的媒人,好不好?”
张琏道:
“好!好!将来要谢谢你的大媒。”
小莺听了,却红晕上颊,对小蒯斜睃了一眼,站在二人座位的中间, 欲坐不坐。小蒯指着张琏旁边的一张椅子道:
“小莺,你就坐在张大人身边陪陪吧!”
小莺答应一声,遂轻轻坐在张琏一边。薛家妈退出房去,张琏随意和 她闲谈。一会儿,已是夕阳衔山,薛家妈又在门口偷偷张望。小蒯对小莺 说道:
“今天张大人到此,是要尽 一 夕之欢,你不必出去侑酒了,我们绝不 亏待你的,还是在家中省力。”
小莺道:
“蒯公子吩咐自当遵从。”
小蒯遂回头向房门外喊道:
“薛家妈,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讲。”
薛家妈闻言,连忙走进室来,带笑问道:
“蒯公子有何吩咐?”
小蒯从身边摸出十两纹银给她道:
“今天我陪张爷来你家喝酒谈心,小莺可在 一起快活快活,不要到外 边去了。这些钱托你去代办些酒肴,愈快愈好。”
薛家妈道:
“ 二位在这里喝酒吗 ? 小女自当奉陪 ,不用这许多钱的 ,我就去办来。”
小蒯道:
“不要客气,没有叫你贴钱之理,少停再有重赏,拿了去吧!”
薛家妈又谢了一声,回身出去。小莺又陪着二人在室中谈天说地,她将纤纤玉指剥着荔枝请二人吃,张琏又问问她的身世,始知薛家妈乃是她 的姨母,并非她的生身之母,她本姓冯,非姓薛。张琏见她婉媚可爱,非 常心喜 。
天色晚了,小莺早把珠帘卷起,微风入户,较为凉爽。兰子掌上灯 来,外面薛家妈早已喊到一个厨司助她料理,酒呀肉呀鸡呀鱼呀,一切全 备,真是有钱不消周时办。咄嗟之间,早将美酒佳肴送上。在室中大桌子 上安放着三双杯箸,请张琏居中坐定,小蒯坐在左边,小莺坐在下边,小 莺提着酒壶代二人斟酒。今晚张琏更是兴高,一杯一杯地狂饮。席间,小 莺又拿过琵琶,唱了两支曲,乐得张琏手舞足蹈,忘记了一切。小莺唱过 曲,又去后房换了一件罗衣,刚才坐定,张琏却把她拦腰一抱,坐在自己 的膝上,情不自禁,捧着她狂吻。小蒯忍不住对小莺微笑,小莺羞得把脸 钻向张琏怀中去。正在这时,忽见兰子步上楼来,悄悄地立在房门口,只 向小莺瞧着,好似有话不敢说的模样。小莺回转脸来,瞧见了兰子,眨眨 眼,歪歪嘴,似乎问她有何紧要事情。小蒯早已觑个清切,便向兰子 问 道 :
“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的?有何事情,要说便说。”
小莺也只得说道:
“兰子你进来,到底有什么事?今晚我不出去了,不论什么人来唤我, 我都不去。”
张琏道 :
“对啦!”
兰子硬着头皮走至小莺身边,这时,小莺已从张琏怀中挣脱,回至原 座。兰子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小莺面上立刻露出踌躇的样 子,瞧着小蒯,欲语不语。张琏早有些不耐,便开口向兰子说道:
“你这小丫头,此刻你家姑娘正陪我们喝酒,有什么泼天大事,敢来 缠绕不清?快些退去。”
兰子经张琏这么一说,早吓得倒退不迭,但是兰子刚才走出去时,那 个薛家妈又走进来了,她撮着笑脸,向张琏、小蒯说道:
“二位可能放小莺下楼去 一 趟?马上就上来的。”
张琏睁大着双目,尚没发话,小蒯先说道:
“薛家妈,楼下究竟有什么要事,非小莺下去不可?莫非另有什么恩 客要招小莺?须知今天我伴张库吏前来,也不是容易的事,难得张库吏心 爱小莺,你们务必一心招待的啊!”
张琏也道:
“这话说得不错,我今天喝酒须要喝得爽快。”
薛家妈闻言,眉头一皱,好似十分为难的样子。小莺早问道:
“妈,楼下来的可是姓孙的人吗?”
薛家妈道:
“正是他,他要你下去讲一句话便得了。”
小莺遂对小蒯带笑说道:
“这是一个酒楼上的客人,昨晚他也在醉月楼上,因为我陪着蒯公子、 张大人等侑酒,没有过去向他招呼,今晚大概他在那边等不到我,遂走上这里来了。我妈妈不会回绝,请你们放我下楼去,对他说明一声,他也就走了。我终是奉陪张大人的,没有二心。”
小蒯微笑道:
“你这话真的吗?”
小莺道:
“我哪里会撒谎?”
薛家妈又道:
“请二位原谅吧!小女客人很多,我们都不能得罪的,这是我们吃这 碗饭人的苦衷,并非 …… ”
薛家妈话未说完,张琏早有数分着恼,他未便向小莺斥责,便对薛家 妈说道:
“你不要在此啰唆,我已说过,喝酒要喝得爽快。老张不放人走,别人休要想走,说一百二十声都是废话,你还是走开吧,免得我要得罪你。 下面是什么小子要见小莺时,你唤他亲自上来,我老张不给他一些厉害, 他也不知道我是何许人呢!”
小蒯也将手一挥道:
“去吧!你可说客人不放下楼,他自然只好走了。”
薛家妈瞧着二人的神气,料想这事弄僵了,再说也不成功,只得回身 走出。小莺不料琏如此强硬,毫不怜香惜玉加以体谅,便知这种武夫是不 可以理喻的,自己不该说真话了,心里十分懊恼,脸上却依旧装着笑容, 提过酒壶代琏斟酒,柔声说道:
“张爷竟要我片刻不离你吧?那么你要天天来才好啊!”
张琏笑道:
“自然天天要来,而且夜夜要宿在你家,你欢迎我吗?还是讨厌 我吗?”
小莺道:
“我怎敢讨厌你?只恐张爷日久生厌,说我小莺不好呢!”
张琏道:
“哪里哪里。”
一边说, 一边举起酒杯又喝了一个干,伸过一只手来,要拉小莺入 怀。正在这时,忽听楼下说话的声音响起来道:
“你叫小莺下来就是啦!怕他作甚?难道小莺一辈子伺候着他们吗? 他们有钱,人家也不是没有钱的,真笑话!他岂能独自霸占着不放她一下 妆楼?你再去唤小莺下来,我孙高崧不是你家客人吗?除非小莺嫁了我才 不来。楼上是什么人?你何不明告?”
又听薛家妈叽叽喳喳低声地说着,好似向那人央告的样子。小莺虽然极力镇定,而玉颜上已满露踌躇之色。张琏哪里耐得住?连忙一拍桌子, 春雷也似的喊起来道:
“姓孙的小子,你是个什么人?你家爷爷坐不更姓,行不改名,姓张 名琏的便是。现在楼上等候着,你要小莺姑娘吗?她今天不会下楼了,你 有胆的,上来会会你家张爷。”
张琏说时,已站起身子,摩拳擦掌,准备用武,吓得小莺脸色都变 了。小蒯以为张琏这几句话说得甚是厉害,楼下的人倘然脾气不好的, 一 定要来见个高低,那么今晚此行未免太煞风景。他正想劝住张琏,免得小 莺也过不去,谁知张琏在楼上说了这些话,楼下却寂然无报,反而没有声音了。停一会儿,只见薛家妈又走上楼,向张琏赔着笑说道:
“张大人且请息怒,他……他已去了,没有事。”
又对小莺说道:
“你陪张大人多喝数杯吧!”
小蒯遂拊掌笑道:
“妙哉!妙哉!张大哥真像当年张翼德,长坂桥边喝退曹兵,不费吹 灰之力。虽然那个姓孙的有些不中用, 一吓便退,然也可见张大哥的声名 足使鼠辈望风畏避了。请坐请坐,再喝数杯吧!”
张琏哈哈笑道:
“我哪里有吾家桓侯当年的威风?那小子太不做种了,便宜他,否则 我的一双拳头又可痛击数下呢!”
说着话,依然坐下。小莺提过酒壶,代张琏满满地斟上,张琏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小莺因为张琏喝退了孙高崧,芳心中不免有几分不快活, 但因张琏为人十分粗豪,蒯公子尚且敬礼毋忽,自己是倡优贱畜之人,自然更不敢不曲意承欢了。张琏怎禁得小莺几下子献媚?早已骨软神醉,颠倒在美人色笑之中,酣饮至子夜。张琏因为第一遭到此,自己尚没有用 钱,不便赖在妆阁里不走,小蒯也有倦意,急欲归去。张琏遂从腰袋里取出十两银子,交与小莺道:
“我今匆匆没有多带,这一些不足云赏,你就拿了吧!我明天再来, 必多多赏你。我老张不久要发财了,你耐心等着,将来金珠宝贝,任你要 什么便有什么,绝不哄骗你的。”
小莺接过,谢道:
“但愿张大人发财发福,我们都快活。”
小蒯也微笑道:
“张大哥快发财了?”
张琏瞧着小蒯说道:
“蒯兄,我这话并非醉后之言,你看我不多几时真的发财呢!”
小蒯道:
“张大哥,我以为你一定会发财的。”
张琏狂笑道:
“我若发了财,大家都有钱用,尤其是小莺,我绝不亏待她。”
小蒯先将长衣披上,说道:
“明天再来。小莺,你和张库吏已熟了,好好伺候,后福无穷。”
张琏也披上长衣,握一握小莺的手,说道:
“今晚我很快活,明天再来看你。”
薛家妈也过来相送。张琏遂和小蒯别了小莺走下妆楼,小莺送到门 口,说声:“明天请二位驾临。”张琏答应一声,和小蒯走出红梅巷。将要 分手时,张琏却对小蒯说道:
“我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小蒯道:
“什么事?”
张琏道:
“小莺果然可爱,使我不能忘情,明天我再要到此逛逛,但我手中实 在短少银钱,这地方必须有钱花用,方可如愿以偿,我要向你告借二百两 纹银,预备用在小莺身上。我虽是个穷汉,然而不久我也许成为一个大大 的富翁,发了财加倍奉还,绝不忘记你的好处。”
小蒯听张琏接连不断地说着发财话,始终以为他是醉中呓语,就带笑 答道:
“张大哥说哪里话?你要钱用,尽管向我说是了,明天我一准着人奉 上。你再到这里来时,要不要我相陪呢?”
张琏哈哈笑了一笑,只说一声:“我认得那地方了。”小蒯知道张琏心 中已不要他再来陪伴,又说道:
“明天我也有些别的事情,好在张大哥已认识薛家的门墙,恕不奉陪, 也可让你们喁喁情话,畅叙一下。”
张琏笑道:
“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情话,你教教我好吗?”
小蒯笑道:
“到了那时自会说,天下古今只有教人读书,没有教人说情话的。我小蒯无此本领。”
说着话,二人不禁都笑起来。张琏遂对小蒯说道:
“好!我明天等候你送钱来吧!再会再会!”
二人就此分别,各自回家。张琏一到家门,他的女儿慧珠照常守候 着,侍奉她父亲睡后,方去安寝。张琏睡梦中尚如在小莺妆阁里举觞酣 饮,口里呼着小莺小莺,糊糊涂涂地一夜过去。
次日醒来,早餐后想起昨天和小蒯所说的话,不知小蒯可将银钱送来。又想起奇异的地图和说明书上指示的宝藏所在,倘使那边果然有财物 时,自己平地便可变成豪富之人,何求不得?他日把小莺娶回,贮之金屋,也是极易的事。不过这事须仗他人相助,而魏南鲲又在南澳,须自己渡海过去拜见了,说明之后,亦可同往。好在这奇图只有林氏兄妹知晓, 很秘密的,且待今天和小莺欢会以后再去进行,也不为迟。他正在心里盘算,小蒯果然派他的下人将二百两纹银送上。张琏自然十分快活,将一两碎银赏了蒯家下人,打发他回去,又取出五两银子交与慧珠做家用,自己带了一百两银子,其余的放在家里,一径跑到小莺家里来。
这时候,小莺刚才起身梳妆,薛家妈迎接上楼,张琏当着二人的面把 一百两银子取出来,整整的五封,放在桌子上,然后说道:
“这一些我给你们母女俩先使用的,缓日多多赏赐,今晚仍为我备些 酒肉,我待到公事做毕,再来这里欢饮。小莺千万不可出去,也不得招接 别的客人。我不久可以发财,要将小莺娶回家去呢!”
薛家妈因为昨夜张琏在小莺妆阁哄饮大醉,把姓孙的客人得罪去,自 己又受了两面的抱怨,一共只得到了二十两银子,买去酒肉,所得不多。 蒯公子说张琏豪爽,也未必是真,粗野则有之,这种客人实在不好接待, 日后倘然伺候得不周到时,少不得吃他的打,也未可知,所以曾在小莺面前叽叽咕咕。小莺也因张琏为人丑恶而狂野,哪里是个温存体贴的知心客?只因自己身在娼门,不敢不强颜承欢,而孙高崧是个富商之子,和自 己很熟的,常有缠头赏赐。昨晚到来,显见得他有意钟情,不料反被张琏骂走,这事也不是心中愿意的。今日张琏却又一早闯来,自己尚是第一次接到这种客人,心里不免有些忐忑。现在眼见张琏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果然是个豪爽的客人,所以母女俩立刻脸上堆满了笑容,连声道谢。 张琏要紧上县衙去,立即起身说道:
“我不多坐了,晚上再来。”
薛家妈道:
“张大人你早些来,我家小莺要盼望的。”
小莺也对他横波一笑。张琏的一颗心不由跃跃而动,哈哈笑道:
“不劳盼望,我一定早来。”
说了这话,大踏步走下楼去。薛家妈送至门前,见张琏去远,不禁点 头自语道:
“小莺在这个黑炭团身上,多少可以代我捞摸些钱来了。”遂关门 进去。
张琏到了县衙中,一颗心仍系在小莺身上,挨到下午申刻时候,衙里 无事,他就早一刻退衙,先至浴堂中去洗了一个澡,然后跑到小莺家中 来,已近掌灯时了。今天小莺对张琏格外献媚,等到张琏一进妆阁,马上 含笑叫应,代他脱下外面的长衣,拧上手巾,代张琏揩脸,坐在张琏身 旁,巧笑软语。
且说已有两三个客人前来,都被她婉言谢绝而去的。张琏握着她的柔 荑说道:
“这样很好,足见你 一 心对我,我老张绝不忘记你,不久我发了财, 富贵同受。”
小莺听张琏又想着发财,不知他将要发什么财,谅是傻话,不觉暗自 匿笑。薛家妈却高高兴兴地置着精美的肴馔,请张琏大饮大嚼。今晚只有 张琏和小莺二人对酌,小莺殷勤侑酒,张琏一边和小莺说笑,一边举杯痛 饮。薛家妈时时上楼来亲自招呼,张琏对薛家妈带笑说道:
“你家小姑娘实是可爱,我今夜要狂饮个醉,醉后便住在这里,不回 去了,你们以为如何?”
薛家妈道:
“多蒙张大人宠爱小莺,便请在这里住 一 夜,只要张大人怜惜她就 是了。”
张琏点点头道:
“这个自然知道,我明天再赏你们,我老张只要事事爽快,钱是情愿 用的。小莺姑娘玲珑娇小,天仙化身,我老张情愿一世厮守着她,不久发 了财,你们都受用。”
薛家妈道:
“靠张大人的洪福,小莺终身得有依附了。”
小莺却装出万分娇羞的情态。张琏越看越爱,心神无主,只顾狂饮着 酒。这夜张琏竟喝得醉醺醺的,忘其所以,赖在小莺妆阁里不归。小莺也 灭烛留髡,竭尽狐媚。张琏久做鳏鱼, 一旦得此艳姬,顿觉魂销真个, 一夜绸缪,万种恩情。
次日,张琏起身,小莺又在一边侍奉巾栉,他就叫小莺从此不必再出 外去做神女生涯,他可以供给一切用场,稍缓再要量珠十斛,载归家园。 小莺当然依从,他就离了薛家,奔回家中。谁知慧珠守了他一夜,父亲没有归来,她也不肯睡眠,所以见面就泪珠盈盈地问:
“父亲昨夜醉倒在哪里?为什么通宵不归,空劳守候?”
张琏知自错了,很可怜他的女儿,知道慧珠的脾气便是这样的,遂用 好话安慰她一番,又拿出五两银子给了慧珠,其余的一起带在身上,仍到 县衙中去。临行时又对慧珠说道:
“这几天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有些事情,要留我住在他家,所以我 将有好几天不归家,你独自好好儿守在家中,不要盼望我。夜间早些安 睡,如有什么人来找我,叫他们到县衙里来便了。”
慧珠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张琏遂又去了。傍晚时候,他又到小莺那边 去寻欢作乐,真是英雄难逃美人关,他在温柔乡中消磨时日,是不知不觉 的,胡帝胡天,乐不思蜀, 一连已有五天。小莺有了张琏在家,也不再出 去鬻歌侑酒,用她的色笑来伺候这位草莽英雄。这一个晚上,张琏正在小 莺妆阁中箕踞高坐,引觞快酌,小莺坐在一旁,拿着琵琶代他侑酒,要他 点一支歌曲。张琏笑道:
“你唱什么都好,我也不会点戏,那晚醉月楼上你不是唱过一支《长 相思》的小曲吗?好听得很,你代我再唱一遍。”
小莺答应一声,遂弹着琵琶,曼声唱得一半。张琏仰着头,静静地 听,忽见薛家妈走上楼来,站在门首,又露出欲语不语的样子。张琏瞧见 了,遂喝一声薛家妈:
“你做什么又是这样蝎蝎螫螫的?莫非那个姓孙的小子又来了吗?老 张今天不把他撵走,也不能再在潮州称雄了。”
说着话,露出盛气呼呼的样子。
第三回 求一士南澳宿渔家 集群英西沙探宝窟
薛家妈见张琏又将发作,遂向他摇摇手说道:
“大人且慢发怒,此刻楼下果然来了一位客人,但那人并非姓孙的, 乃是张大人的朋友,特地到此拜访的,故来问一声要不要会见他。”
张琏听了这话,不由一怔道:
“我老张的朋友吗?他是谁?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而来寻找呢?奇了, 你没有问他的姓名吗?”
薛家妈答道:
“他姓林,就是那晚在醉月楼上和张大人、蒯公子等一起同饮的,我 还认识他。”
张琏听着,立即跳起身来说道:
“原来是他,你何不早说?这是自己弟兄,如何不让他上楼来相 见呢?”
说了这句话,跟着大声喊道:
“林兄弟,你请上楼来吧!我在这里。”
薛家妈刚才回身走出时,只听楼梯上噌噌的一阵响,林道乾早已岸然 闯入小莺的妆阁,见了张琏,便点点头带笑说道:
“这几天不见大哥的面,果然在这里流连忘返,乐不思蜀了,我天天 等你来,等得好不心焦。昨天下午跑到府上去,遇见你家慧珠小姐,说你 住在外面,叫我到县衙里来看你,但我走至衙中时,你却又跑出去了。今日我遇见小蒯,知道大哥正在此间享受温柔滋味。好!你果然是个好色的英雄,这也不能怪你的,但是你要办的事怎么样了?难道就此忘怀了吗?”
张琏道:
“林兄弟,我哪里会忘记?明日准备去了,幸恕荒唐。”
道乾笑道:
“大哥还没有忘记吗?并不荒唐。”
说着话,又回头对小莺说道:
“小莺姑娘,我们的张大哥待你可好吗?我想一定不会错的,你也要 一心一意地待他,那么英雄美人,天作之合了。”
小莺低着头不语。张琏拖过一张椅子,请道乾坐道:
“你也来喝一杯。”
道乾就毫不客气地坐下,小莺吩咐兰子添上一副杯箸,自己提着酒 壶,代道乾斟满了一杯,三个人团团坐下,开怀喝酒。张琏瞧着林道乾 说道:
“林兄弟,凡事自有天缘,我老张自丧偶以来,此心几如古井,唯有 醉乡是我唯一消磨光阴的所在。想不到那天在醉月楼席上瞧见了小莺姑 娘,一颗心便控制不住,所以委托小蒯为媒,陪我至此。从此醉乡之外又 有一个温柔之乡,岁月更是易过,你该为我庆贺,但林兄弟的年纪也不轻 了,为何蹉跎年华?不想早示室家之好呢!难道你真的要做鲁男子吗?”
林道乾叹道:
“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我自从未婚妻袁氏病死以后,对于家室两字, 不知怎的便淡薄了不少。况且我们都是昂藏七尺之躯,总须干一番伟大的事业才好。温柔乡中究竟不是长恋之所,还须急起直追的好。”
张琏正举起酒杯要喝,听了这话,不由心中陡地警惕,放下酒杯 说道:
“林兄弟,你说的话都有刀锋刺在我的心里,今晚我实觉惭愧。”
道乾又道:
“张大哥,我的话也并非为你而发,实因我有几个朋友,年来常往南洋群岛去经商,贩运货物,听他们回来说起,那边土地肥饶,出产丰富,土人又多愚鲁。若是我们一旦能够把那些地方收入版图,派遣得力人员去经营,其利无穷。况且我国闽、粤两省的人,住在那边的,其数也不少, 那些华侨因没有团结力,所以有时常要受到土人的欺侮。但土人还可对付,唯有那些从西方来的白种人,精明强干,枪械犀利。他们的商船大都有兵保护,来到那些岛上,对土人威胁利诱,把许多良好的大小岛屿逐渐占夺而去。我们的华侨势力薄弱,无法抵抗,以致俯首帖耳,受他们的压迫,那地方的势力几乎全在白种人掌握之中了。以前我朝郑和奉使南征, 诸番邦都入朝进贡,然而现在中国的威力衰微了,他们只知畏惧白种人, 土地上的财源全被白种人抢去。倘然我们国家没有人去和他们对抗时,将来我们的华侨势将无立足之地,所以,我想男子汉大丈夫若不能在国内立功建业,也须到海外去轰轰烈烈地干他一番,庶几他日可以功在生民,名传竹帛。”
张琏听了林道乾的话,不由拊掌称快道:
“道乾,你说得很有志气,足见你的雄心勃勃,我老张也是不甘久居 人下的,永远做个小小库吏,有何足道?且待我们得到了那个宝 …… ”
张琏说到“宝”字,林道乾早向他使个眼色,张琏忙改口说道:
“异日若有机会,我当和你们一同往南洋去走一遭。我老张吃软不吃 硬,不怕的。”
道乾道:
“正是。我们今天放在心上,他时见机而作,我想只要有志向,别的 都不打紧的。”
说罢,举起杯来, 一饮而尽。小莺虽然坐在一边,也不知道他们说的 什么宝藏,只知林道乾很想到南洋去做生意,张琏十分赞成罢了,仍是很 殷勤地代二人侑酒。林道乾的酒量不及张琏洪大,喝够多时,自己恐怕醉 了,便要告辞。张琏却不多留,便和道乾约定明天一早,他到林家来计 议,不再爽约,于是林道乾去了。张琏依然宿在小莺处,尽情欢娱。
次日清晨,张琏打叠起精神,预备要干他的事。小莺代他梳栉时,他 就对小莺说道:
“昨晚林爷来,约定今日我和他要到南澳岛去探访一个朋友,有些事情要办妥的,所以我今天也许不能回转,暂缺一宵。你好好儿早早睡眠, 不要出去鬻歌。后天我就要回来的。”
小莺一一答应,坚嘱他无论如何后天必要来此。张琏已和小莺讲明白 了,用过早饭,立刻跑到林道乾家中来。道乾已在书室中恭候,林二姑也 在一起,她瞧着张琏,不由微笑。张琏知道她已知道自己宿娼的事了,不 禁面上一红,说道:
“你们兄妹好早啊!这两天幸恕荒唐。”
一边说, 一边拿过一柄蒲扇连连挥摇。因他走了急路,走得满头是 汗,林二姑忙叫小婢端上一盆水来,给张琏洗脸,又献上香茗。林道乾等 张琏坐定后说道:
“张大哥得来的东西,藏在我家数天了,如不赶紧前去搜寻,恐怕泄 露了秘密,或为捷足者先得,反为不美。你所说起的魏南鲲,要不要早日 去请他相助?”
张琏点点头道:
“林兄弟说得甚是,前月我和南鲲见过一次面,他曾约我在这几天内 要来潮山城外和鱼商算账,所以我想稍待,但连日不见他来顾我,大概他 没有来。现在不必再等他了,就是今天我和你亲往南澳走一遭,和他约定 之后,便可决定动身之期了。”
林道乾道:
“今天就动身吗?”
张琏道:
“我的脾气除非不干,若要干时,立刻行事。我们马上到海滨去雇了 渡舟到南澳岛去,下午即可登达彼岸,会见南鲲。我想魏南鲲性情爽直, 和我老张差不多,此事他必然欢喜加入,我们有了他时,人手工具什么都 有了,何患不能成功呢?”
道乾听了,喜滋滋地说道:
“我今天准随大哥前去。”
于是道乾到内室去更衣,这里林二姑伴着张琏闲谈。二姑性喜武术, 所以谈些武艺上的门径。 一会儿,道乾早已走出,头戴纱巾,身上换了一件淡湖色的纱长衫,腰里束了一根丝绦,足上套一双薄底快靴,他究竟年 纪比较张琏轻得多,状貌更见英俊。张琏赞了一声好,于是二人立刻要 走,林道乾叮嘱他妹妹守门,又派人去两处告了假。两个人飞步出城,到 驿站上借得两头快马,各自骑着来到海滨渡处。
日已近午,两人便在一家小酒店里吃了午饭,把马交与店家好好看 管。好在一提起张琏大名,没有人不小心伺候的,二人便至海滨。恰巧有 一艘渡船正开往南澳去的,二人付了舟资,下得船后,在人丛中觅得一些 隙地而坐。这船上的人大半是些渔户,其余都是商人农夫之类。那天海面 上只有微风,所以海浪并不高大,船身兀自上下颠簸着,船头上挂起两道 大帆,向南边海中疾驶而去,海水映着阳光,好如一片豆沙色的锦绮。远 远地,岛影点点,露出在水平线上面,也有几艘大渔船泊在海中网鱼。张 琏瞧着海天景色,恨不得一阵风便把船吹到了南澳岛。林道乾却冥想那个 三字经的歌诀,好像自己正在做一幻梦,这个梦不知是真实的呢,还是虚 空的。倘如果在说明书上所说的富可埒国,那么自己又将做什么呢?做一 个富翁,优哉游哉,老死牖下吗?恐怕不但非自己所愿,而张琏也不能够 如此啊 。
舟行多时,早瞧见前面有一个大黑影浮在海面,张琏指着林道乾 说 道 :
“南澳岛到了,不知他可在岛上?倘然到了别地方去,那是徒劳往 返了。”
旁边有一个渔人听他们说话,早抢着问道:
“你们两位爷到南澳岛来访问哪 一 个?”
张琏答道 :
“闹海蛟魏南鲲。”
渔人道 :
“原来是找魏爷的,昨天正是他三十大庆,岛上人代他做寿,别处来 的宾客也不少,非常热闹。你们两位为什么不早来一天呢?”
张琏听了渔人的话,便把手捏着拳头在膝上敲了两下道:
“我真是糊涂虫!南鲲今年正是三十岁,他的生辰我竟忘记了。若是早一天来时,岂不是好?”
林道乾笑道:
“你不早和我来吃寿酒,却是痴汉等老婆,想候他来潮城,这都是小 莺耽误你的,一个人心无二用啊!”
张琏点头微笑。说着话,渡船已至南澳岛下,帆入港,撑到渡口,系 缆泊住。张琏遂和林道乾走上岸来。
这南澳岛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岛屿,和潮州一衣带水,相隔不远,岛 上居民大都是渔户。魏南鲲是岛上最著名的渔户,行侠仗义,济危扶贫, 岛上人没有一个不敬爱他,事无大小,只须南鲲一言,谁不顺从?所以, 魏南鲲俨然如一岛之主,威力很大的。张琏和他结识也已有数年了,前年 他曾到过这里,所以认得魏家的门墙,林道乾紧跟着张琏前行。
岛上树木甚多,到处绿荫。这时,红日已渐渐落西,天空中一片云霞 如天帝散布绮縠。居住房屋大都简陋,门前场上都晾着渔网,又有一串串 的腌鱼干晒在竹竿上,鸭子也养得不少,池塘中、水岸上,乳鸭成群,完全是个渔村化。两人曲曲折折走了不少路,只见前面有一带高大的屋宇, 蛎墙竹篱,修竹丛花,门前还有数株榕树。张琏走到那里,回顾林道乾 说道:
“魏家到了。”
对面是一个空旷的渔场,场上大大小小的渔网上下晾着。二人正在门 口立定,早有一个似用人模样的汉子一眼瞧见了他们,马上走过来问道:
“你们二位不是这里岛上人,想要找谁?”
张琏道:
“我们便是来拜访你家主人魏爷的,不知他可在府上?”
汉子道:
“原来是我们魏爷的朋友,请问二位贵姓?”
说着,眼睛只望二人上下打量。张琏道:
“烦你到里面去说,潮州张琏有事相见。”
汉子答应一声,回身跑向里去。 一会儿,早见一个壮士跟着汉子大踏 步走至门外,向二人拱拱手道:
“原来是张大哥惠临,有失迎迓,抱歉之至。”
林道乾看魏南鲲头上束着发髻,身披一件黑色布衫,脚踏麻鞋,十分 朴素,而面貌却生得剑眉虎目,魁梧英武,较前又见丰腴了。张琏道:
“魏兄弟多时不见,豪兴如何?听说昨天你府上大做生辰,我们来迟 一步,未能奉觞上寿,只得补祝了。”
魏南鲲道:
“小弟年已而立,无所造就,哪里敢做什么寿?都是渔户们凑热闹, 借此喝些老酒而已。两位请里面坐。”
张琏指着林道乾说道:
“魏兄弟你认识这人吗?”
魏南鲲道: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是不是贵姓林?”
张琏点头道:
“对啦!他是我的林兄弟林道乾,现在潮州郑守将帐下充当裨将,也 是个豪杰之士,我老张一向很看重他的,所以此番特地邀他同来拜访。”
魏南鲲道:
“钦佩钦佩。”
一拉手,让二人进去,陪着二人走到一个客室中,分宾主坐定。那客 室陈设虽不华丽,而颇雅净,壁上却挂着一柄宝剑和一柄六尺多长雪亮的 渔叉。朝南两扉窗敞开着,窗外有一很宽大的天井,植着花草,有一株很 大的垂杨,高出屋檐,柳丝飘荡,映得门窗都绿。小厮献上茶后,林道乾 和魏南鲲约略说几句客气的话,魏南鲲谈吐豪爽,毫无半点儿拘束,他就 问张琏道:
“张大哥今天怎有闲暇和这位林兄到这小岛上来?可有甚事?需要小 弟,小弟愿听差遣。”
张琏说话也喜欢直接痛快的,两眼向左右一望,见有一个送茶的小厮 站在门口,便道:
“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你秘密一谈,征询你的同 意,这里没人来的吗?”
魏南鲲听说,立即回头对那小厮说一声:“你不必在此。”又走去把室 门轻轻关上,移一张方凳在张琏面前坐下,低声问道:
“张大哥有什么重要的事?这里无人来的,你尽说不妨。”
张琏又向窗外望了一望,见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影,便将自己如何遇 见剪径贼,得到秘密的地图和三字歌诀的说明书,以及剪径贼口里所说番 僧的事,一是一,二是二,原原本本地奉告与魏南鲲听。且说自己不管这 事的虚实,决定要和林道乾前往那里按图索骥,挖掘藏金,但因自己缺少 船只,不明海中航路,所以特地到此,要请魏南鲲相助一臂之力,以期达 到愿望。魏南鲲听了张琏的报告,很是欣喜,叉手说道:
“蒙大哥不弃,小弟十分愿意跟随同往。西沙群岛那边的航路我们都 很熟悉的,在我这里有一十五六只渔船,都可航海,可以挑选船身最好的 几艘,以备应用,多数的渔户都是我的心腹,要几个人同去也是极便的 事。倘然那边果有黄金,这是天佑大哥,我等一同快活。”
张琏道:
“照说明书上说是很多的,我们要合着有福同享这句话,大家发财, 我老张绝不想一人独享其利的,我们最重的是义气。”
魏南鲲道:
“张大哥的性情我也一向知道的,张大哥怎样说?我们无不乐从,不 过我听说琼崖那边海盗十分猖獗,纵横海上,常出劫掠。我们此去倘然得 到藏金,行动也要谨慎,不要便宜了他人啊!”
张琏道:
“海盗的气焰嚣张,我也知道的,内中有几个,以前和我老张也有过 交情,老张遇着他们,恐怕也没有什么阻挡。万一那些乳臭小儿不够交情 时,我们三个人都不是怯夫弱虫,和他们拼一下子,何惧之有?”
魏南鲲笑道:
“张大哥说得不错,那么我们预备何日前往?”
张琏瞧着林道乾说道:
“林兄弟,你看我们要不要选个吉日?”
林道乾道:
“事不宜迟,今天是二十日,我想我们回去略事预备,大后天便可 动身。”
张琏说声好,魏南鲲道:
“那么今晚你们下榻敝舍,明天可以回潮城,后天必须赶来,大后天 方可动身,我当早为预备两只大舟,挑选十分健硕的渔哥儿一同前去 便了。”
三人商议已定,天色已晚,魏南鲲早命厨下端整一桌丰盛的筵席,安排在后园茅亭里,为张、林二人洗尘,便陪着二人走至后园亭子里去坐。 掌上明灯,又邀请两位客人前来相陪,其中有一位姓孙名天禄,是魏南鲲的结义兄弟,年龄比较轻数岁,生得非常雄健。经魏南鲲介绍,他和张琏、林道乾认识。
且说孙天禄一向在浙闽两省为客商保镖的,武艺很好,只因误杀了人 命,故逃匿在此。孙天禄也久慕张琏的大名,一见如故,大家坐着,举杯 痛饮。张、林二人因为恰逢魏南鲲三十华诞,所以各各举觞上寿,补祝生 辰。魏南鲲一—喝了,也还敬二人各一杯,且饮且谈,所谈的无非江湖逸 闻。张琏又说:
“潮州县十分贪婪,常常枉法害民,私下积得不少造孽钱,人民怨声 载道,而当道不闻不问,和他一鼻孔出气。去年又逢水灾,五谷歉收,一 班小民逼于饥寒,铤而走险的也不少。”
魏南鲲道:
“可不是吗?我们以渔为业,在海面上冒着风波之险,辛苦得来的钱 却被官中加重渔税,都被贪官污吏搜刮了去,好不可恨!”
张琏道 :
“贪官污吏真是可杀,我老张在旁看得肚子也气破了。”
林道乾笑道:
“你做库吏的,不也是个污吏吗?”
张琏道 :
“我老张虽做小吏,却眼看别人捞摸油水,自己 一 个不义之财也不要, 宁可做傻子,更加自己脾气高傲,不会向上司掇臀捧屁,舔痔吮痈,所以常常要饕飧不继,哪里有半个大钱会存起来呢?”
魏南鲲道:
“因此人家都赞美张大哥的义气,他人是污吏,你却是廉洁的啊!”
张琏听了十分得意,举杯畅饮。等到酒阑席散,张琏已是大醉,他和 林道乾同在客室住下。 一宵易过,次日起身,张琏、林道乾遂别了魏南 鲲,仍坐渡船回潮州去。 一到海岸,仍至那家小酒店里,乘着自己的马进 城,入得城后,和林道乾约定明日见面。林道乾自回家中,张琏仍至小莺 那里歇宿。小莺问他究竟到南澳去干什么事的,张琏却忍不住对她说道:
“我的乖乖,这事你可不必管,少停自会知道。明天我还要同我的友 人到南海岛上去一遭,约隔十天八天必要回来的,并且还有一个好消息要 告诉你。此番出去之后,我快要发财了,发财后, 一定可以把你娶回家 去,金银珠宝尽你享用。”
小莺听张琏如此说,有些不信,微微一笑。张琏也知小莺不能相信, 遂又说道:
“你不要当我说梦话,将来你自会明晓。须知我这个人是不会说诳的, 一定发财。”
小莺道:
“但愿张爷能够发财,我自然也快活的。”
这夜,张琏仍在小莺处继续寻他的欢娱。次日清早,他有事在身,不 敢贪恋枕席,立即起身,梳洗毕,恰乃薛家妈端着早点上来,请张琏进 食,张琏一看碗中乃是满满的三鲜大面,正合胃口,连忙用箸吃面, 一面 吃,一面对薛家妈说道:
“我又要出外去数天,这件事很重要的,我不得不亲自去走走,回来 时一定将金银重重赏赐你们。我已和小莺说过,他日我要娶她回去,你薛 家妈也可得一笔钱养老了!”
薛家妈道:
“这要靠张大人的洪福。”
张琏又道:
“我出去后,你们好好守在家中,不必出去卖唱,不要贪小利,我老张绝不亏待你们。”
薛家妈道:
“张大人如此吩咐,怎敢不依?我们现在便靠你的赏赐了。”
张琏一听这话,便要伸手向袋里取钱,可是阮囊羞涩,安来黄白之 物?他明知此番出外,最好给她们数十两银子,做她们的家用,可以安慰 她们的心,然而自己两手拮据, 一囊如洗。没处可以张罗,又不便再向小 蒯去借钱,只好委屈她们一些了,便道:
“你们相信吗?我此番出去,将要大大地发财,回来时自有大大的赏 赐给你们,请你们等着吧!”
薛家妈答应一声,眼睛向小莺看看,似乎张琏夸大的狂话未可全信, 这次出去却不拿些银钱出来,心中很有些不满意。张琏是个粗人,也不留 意,他吃完了面,揩过嘴,披上长衣,又握着小莺的手说道:
“我很抱歉,这几天不能来陪伴你了,你能忍受着寂寞吗?我真不忍 和你分离,但因我要想发财,却不能不去,你能好好儿为我守着,后福无 穷。我老张绝不失约。”
小莺道:
“很好,我准等候你早日回来,你不要没有良心。”
张琏道:
“十天为期,回来时包你欢喜。”
说着话,又把小莺的手紧紧地握了两下,方才回身走出房去。薛家妈 见张琏下楼,别转脸去对小莺扮了一个鬼脸。张琏离了薛家,回至家中, 见他的女儿慧珠正在织布,慧珠一见父亲返家,好不快活,连忙说道:
“爹爹怎么多日不归?敢是在外面吃酒赌钱吗?”
因为张琏性嗜赌博,所以慧珠料他如此。张琏道:
“你爹爹快要发财了,所以在外边有事忙碌,你且安心在家,我明日要同林道乾等一行人到南海去走一遭,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必要回来。 如有人来找我,你只说不在家,不要多说什么,我回家时你才知道我做的什么事呢!”
慧珠平日本不管她的父亲在外做何事,所以点头说道:
“爹爹早日回来。”
张琏又问她家中的钱可够用吗?慧珠道:
“我一个人哪里用得许多钱?你前次给我的还多着呢!”
张琏笑笑,他为着要到衙署里去,所以不再在家中逗留,立即赶至县 衙,向县官推说亲戚处有事要办妥,故须赴南海一游,请假十日。翁知县 平日见着张琏有些忌惮三分,知道他的性情如劣马不可控御的,所以无可 无不可地答应。张琏饭也没吃,又赶到林道乾家中来。林道乾正和他的妹 妹林二姑一同坐着等候,相见欢然。张琏告诉他们兄妹说,自己的事已办 妥,还有两个弟兄想招他们同去,停一刻再去找寻。林道乾也说他已请得 十天假期,他妹妹也欲同去看看。张琏听了,便对林二姑说道:
“二姑娘愿意同往吗?这是很好的事,我们此去是带着几分探险性质, 途上说不定遇见了海盗,或有一场厮杀。二姑娘的本领是很高强的,此去也足为我们的臂助。”
林二姑微笑道:
“我的武术是浅尝薄涉, 一无足道,此去不过跟你们去一探神秘的宝 藏。好在有你们诸位督队,还怕什么小丑吗?”
张琏道:
“姑娘说得是,你们都预备好了吗?”
林道乾道:
“行李齐备,连防身的家伙都带着,地图说明书也在妹妹身边。”
张琏道:
“很好,我已不及预备,到那时随随便便,现在你们等着我去找两位 弟兄,他们对我很出力的,我少不得他们。”
于是张琏匆匆别去。 一会儿,带了两个大汉同来,介绍和林氏兄妹相识,一个姓魏名三虎, 一个姓邝名刚,都是张琏的患难弟兄。邝刚是摆番摊的,张琏常到那边去纵博,输了钱,邝刚一五一十地借给他,他十分义气。林道乾已同他妹妹将午饭端整,大家赶快吃了午饭,立即动身来至海滨。幸亏尚有一艘渔船正要开回南澳去的,张琏遂和他们商量借坐, 一经说明是魏南鲲的朋友,立刻许诺。他们一行人坐了渔舟,驶至南澳岛时,天已黑了,上得岸,张琏引导着投奔魏家。魏南鲲接见之后,对张琏 说道:
“你们怎么来得这样晚?我等候了一天,眼睛也几乎望穿了。”
张琏道:
“魏兄弟这个期限实在约得太局促了,我一回潮城,没有片刻工夫稽 留,马上赶来,真是急于星火了!”
魏南鲲道:
“这事愈快愈妙,我是急性的人。”
说毕,哈哈大笑。他恐怕众人肚子饿,忙设筵席请众人大嚼,他和孙 天禄坐下首奉陪。林二姑最是豪爽不过的,一毫没有女儿家羞涩之态,所 以坐在一起。魏南鲲知道是林道乾的妹妹,格外敬重,孙天禄也尽把一双 眼睛斜视着林二姑,浑身又婀娜又刚健,像这种美丽的小姑娘,生平还是 第一遭遇见呢。
席散之后,魏南鲲安排两间客房,请他们下榻,好在魏家房屋宽大, 常有客人往来寄宿的,尽够容留。次日,大家起身,准备动身出发。魏南鲲早已预先挑选得两艘大渔船在海滨泊着等候,又选定十名雄健的渔哥儿,带着畚铲之属,以及防卫的武器,此外干粮、淡水、指南针,以及一切应用之属,也都备齐。早餐后,请张琏等下船,张琏拍着魏南鲲的肩膀说道:
“我早知魏兄弟精细能干,所以此次前去,必要仰仗你的力量,方能 成事。”
魏南鲲道:
“我有何能?张大哥差遣,自当格外出力。”
于是大家走到海滨。张琏瞧见两艘高大的渔舟,舟首立着几个赤膊雄 赳赳的渔哥儿,搭起长长的跳板,正在招呼众人下船,他不由喝声好。下 船后,魏南鲲便叫掌舵的开船,于是张琏、林道乾、林二姑、魏三虎、邝 刚和魏南鲲、孙天禄等以及十名渔哥儿,一共十七人,离开南澳岛,驶向 西沙群岛而去。各人心里都怀着热烈的希望,张琏对于水路不甚熟悉,林 道乾却也稍识航路,他和魏南鲲展开地图,沿着路线,向海天浩渺之中进发。两艘渔船都挂起三道巨帆,破浪疾驶,美丽的海鸥张着雪白的翅膀, 绕船飞集,林二姑瞧着,默默地想着她芳心里的事。
幸亏这几天风平浪静,没有遭着险恶的风涛,大家盼望早一天到达西 沙群岛,魏南鲲等看着指南针,没有走错方向。
约莫舟行五六天之后,早遥见西沙群岛点点黑影浮起在海面上,好似 妇女的发髻。魏南鲲知道特里屯岛是在西南角上,所以舟至西沙群岛,把 准了舵,只是绕至南面去。这一天,魏南鲲和张琏、林道乾都用望远镜在 船舱外向南遥瞩,魏南鲲指着南面一个小岛,对张琏说道:
“这个就是特里屯岛了,不错的,我去年也曾驶过这里,一定是了。” 林道乾也把地图详细展阅,笑嘻嘻地说道:
“大概是的,这岛的南面没有别的岛屿了。”
张琏心里充满着一团热望。到正午时,两艘大船已至特里屯岛,拣海滩礁石稍少的地方,首尾相接地抛锚泊下。张琏等瞧望岛上树木很多,也有矗起的山陵,不像没有人住的地方。大家欣欣然都想登岸,于是张琏、 林道乾、林二姑、魏南鲲等四人首先走上岸去,观察形势,海滩边十分难走,幸亏他们都是有本领的,所以履险如夷。登了岛,见岛上面积不大, 树木很多,张琏急于要发现宝藏,无心游眺,急匆匆地向前走。穿过了一个林子,将近悬崖,果然那边有许多松树,正要取出地图对照,林二姑把手向前面一指道:
“这是什么东西啊?”
众人跟着她的手一看,忽见那边松树下有几个帐篷扎在那里,像是有 人居住的,方知已有人先到这里来了,都不由突地一怔。
第四回 活虎生龙海滨喋血 惊风骇浪节外生枝
张琏回头对众人说道:
“怎么已有人在此?大概宝藏已被人家得去了。”
他踢足嗟叹,林道乾道:
“我们且去探看一下再说。”
等到他们走至帐篷前,只见有两个广东人钻将出来,问他们道:
“你们这些人到此做什么的?”
张琏见是同乡,便道:
“我先要问你们来此做什么的?”
一个广东人道:
“我们老实告诉你们说,那岛上正有一群海盗在此做秘密的工作,你 们不必多问,快快去吧!否则性命难保。”
张琏听了这话,正待发作,林道乾早抢着说道:
“我们是经商的船路过这里的,你们放心,绝不妨碍你们的事。”
两个广东人听林道乾说话和气,便又道:
“既然如此,你们快快回船去吧!少停他们来了,你们绝无便宜。”
张琏正要再问,林道乾把他衣袖一拉,说道:
“我们走吧!”
张琏不明白是何意思,只得跟着一齐走回,但回头已见林子西边有许 多武装的人走过来了。张琏等回至船上,讨论这事,张琏说道:
“林兄弟,你叫我们走回船来,是何意思?那两个广东人明明是虚声 恫吓,我们何必怕他们呢?”
林道乾道:
“当然那些鼠辈何足畏惧?但我恐怕误了我们的大事,所以还是暂时 忍耐为上。”
张琏问道:
“那么依你的主意怎样办呢?”
林道乾道:
“我们虽然不知他们的底细,但是宝藏总是已被他们发现了。我们此 刻和他们争夺,不甚方便,不如待至晚上再到这岛上来动手,把那些来人 一个个杀光,然后夺取黄金,岂不是好呢?”
魏南鲲点头道:
“这个主意很好。”
张琏拊掌称快道:
“我老张总是莽撞一些,有林兄弟教我便好了。”
众人说话时,林二姑忽然把手向船窗外一指道:
“你们快瞧,那些人又来了。”
张琏等跟手向外一望,果见那些人蜂拥似的杀奔船上而来。张琏冷笑 一 声道:
“他们都要来送死,此刻不必再和他们客气了。”
说罢,便从舱里取出两把双刀,握在手里,又说道:
“弟兄们,预备吧!”
林道乾走至船头上看时,早见那两个广东人跑在前面,见了林道乾 说道:
“你们这一伙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在此逗留不去?现在我们不 许你们的船停泊在此,见机的快些退去,莫再迟延。”
海盗一字儿地远远地站着,听二人和林道乾讲话,手里都举着刀枪弓 矢,准备厮杀。林道乾道:
“我们来此并无恶意,请二位转告,不要苦苦相逼。这个特里屯岛不是私人的土地,任何人都可以来的。”广东人听了林道乾的话,便道:
“这事你不要管他吧,有理讲不清的,你们还是速即离去此岛为妙。” 林道乾正要答话,张琏早已虎吼一声跳出舱来,大喝一声:
“哪里来的小子?我张爷偏不怕你们!”
话犹未毕,扑的一支弩箭已从海盗那边射向张琏头上来,张琏提刀迎 着稍往下一击,这支箭落向水里去了。海盗齐声呐喊,冲向船上来,张琏 又是一声猛喝,跳上岸去,舞起双刀,杀入海盗队里。邝刚、魏三虎生恐 张琏一人吃亏, 一个使剑, 一个使刀,跟着杀上岸去接应。到了这个时 候,林道乾已知一场战争不可避免,立即回进舱中,取出他常用的一柄青 龙大环刀,回顾林二姑道:
“我们快动手吧!”
林二姑也早握着一对双股剑,兄妹二人跟着也就跳上岸去。魏南鲲托 着一柄雪亮的渔叉,孙天禄提着鸳鸯锤,和几个持械的渔夫们一齐上岸, 跟着张琏、林道乾等在海盗中间生龙活虎般地左冲右突,猛力厮杀。海盗虽勇,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待魏、孙二人动手,早已杀得七零八落,东 倒西横,剩下的数人都泅水而逸。那两个广东人吓得手足瘫软,呆呆地立在一边,瞧着地上的尸骸, 一步也走不得。林道乾过去将刀一扬,喝问道:
“你两个瞧着吧!不要说这二三十个人,便是数百数千也不在我们弟 兄的眼上,你们如要活命的,快快实说,那些海盗到这岛上来,是不是在 那悬崖下挖掘藏金?可曾取得几多?”
此时,张琏、魏南鲲等一齐过来,听他们的口供。那两个广东人见了 众英雄的威风杀气,怎敢不说?有一个早说道:
“这一伙海盗都是从舟山来此搜掘藏金的,他们本来常在各海岸从事 剽劫的生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至泉州贩卖货物,都被他们掳 去,罚做奴隶。因为我们俩会说他们的言语,而且浙、闽、两广的言语都 通,所以命我们做他的舌人,为他们翻译语言。同伴共有七人,先后都不 堪他们的虐待而死,只剩我们两人了。他们此番到这特里屯岛来,是因前 两月在海上虏获一艘商船,船上有一个番僧,哀求他们不要杀他,他愿意引导他们至西沙群岛搜寻宝藏。当时盗魁田吉闻言大喜,便把番僧好好款 待,要他说出实情。那番僧遂去取出一张地图和说明书,老实奉告,田吉 志欲夺是金,允许掘得宝藏之后,当以十分之二报酬番僧,于是田吉带着 他手下的人数十名,驾着海舶泛海至此。舟至东沙群岛附近,不知为了何 事,那番僧忽触怒了田吉,发生凶殴,田吉打了他一顿,还要持刀砍他, 那番僧没处躲避,往海中一跳,在波涛中葬送了他的性命,真也可怜。”
广东人说到这里,张琏、林道乾听着,方知那番僧是被海盗逼迫而死 的,但是番僧的来历始终不能明白,仍是一个闷葫芦。广东人接着说下 去 道 :
“田吉逼死了那番僧,意欲独得这里的宝藏,而不使这事泄露与外人 知道。在他的身边早已另有一张地图和说明书,是他在途中向番僧逼着抄 写下来的,他早有杀却番僧之心了,然而那番僧跳海之后,田吉还深悔没 有从番僧身上取出那原有的地图与说明书来,恐防给他人得了去,别生枝 节。大家都说番僧死在海中,早葬鱼腹,绝不会落到他人手中去的,况那 说明书难解得很,他人更不易知晓。”
广东人正在诉说,张琏却忍不住大声说道:
“你们说不会给他人得去吗?哼!这真是天意了,谁叫那贼子逼死番僧,现在老实告诉你们吧,那地图和说明书都给我们得到了。我们到此, 也和你们一样是要挖掘宝藏,却不料给那些海盗抢了先去。现在你快告知我们,田吉是否已死在这一伙人中,岛上可有别的余党吗?”
两个广东人听了张琏的话,不由更觉震骇,瞧着张琏的面说道:
“原来你们也是到这岛上来掘取藏金的吗?那么海盗合该遭殃了。田 吉不在这里,他留下的海盗都被你们杀死,只有几个泅水逃去的,岛上的 居民很少,早被他们驱逐到别处去了,不过计算日期,田吉明后天又要 来了。”
张 琏 道 :
“他若来时最好,我老张倒要会会他。”
于是张琏、林道乾等五人仍留孙天禄、魏三虎同渔哥儿守船,他们便 押着这两个广东人,重又走到那个地方去。见帐篷内早已空空的,没有一个人影,只留着锅灶卧具等一切什物,打开外绕的铁索,走到里面一看, 只见有几株高大的松树,都被海盗连根拔起,倒在一旁,悬崖之下掘有一 个很广的坑堑,上面都用芦席盖住。张琏走过去,掀起一边的芦席,向下 张望,约莫有二丈多深,幽黑窄冥,也瞧不出什么来,便向广东人喝 问道:
“这坑内的宝藏都被田吉搬走了吗?你们快快说个明白。”
广东人道:
“田吉是通这里的海盗的,说也真巧,他们驱逐岛上居民时,这个消 息泄露出去,次日就有一艘盗船前来窥探,田吉恐防他盗要来搅扰,他动 手掘得之后,便将第一批的珠玉宝石运至船上,送到西沙群岛之北一个山 岛上去安藏。因为在那里也有他们的秘窟,外人不易走到的。”
张琏又问道:
“那么你们可知那岛叫什么名字?离开这里有多少海程?”
广东人道:
“我们委实不知道,田吉怎肯告诉我们呢?”
张琏骂了一声贼子,林道乾道:
“张大哥不要发急,料田吉那厮没有将宝藏全取,只因心虚胆怯,所 以先去隐藏,若他完全取去时,何必留下余党在此把守呢?他当然要再来 的。现在事不宜迟,我们可趁他们没有回来之时,先把这宝藏取去,最为 上策。万一遇见那厮,自然也免不了一场厮杀。”
张琏道:
“说得有理,天色未晓,我们立刻动手,看看这里面究竟剩下多少, 值得我们此行吗?”
魏南鲲说道:
“我去唤渔哥儿来动手,好在这里是现成的局面,不必更费多大气 力的。”
说罢,一会儿唤了五名渔哥儿来。广东人早领着张琏等在帐篷内觅到 燎束,点起了火,一齐动手,把芦席掀去,然后照着火把,走下坑去。张 琏、林道乾也都拿着锄铲下坑相助,坑底盖着一块大青石,渔哥儿等一齐用力将青石搬在一边。宝藏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泥土掩着,张琏、林道乾 把铲铲去了泥土,将火把一照,即觉眼前一亮,土内灿灿耀目的,正有两 大块黄金。张琏大喜,伸手一摇动时,约莫每块足有百十斤重,他就和林 道乾亲自动手,将两块黄金搬开一边,底下又铺着许多银块,都是很重 的。林道乾道:
“大概细软的珍珠宝贝都被那厮取去,只剩下这些笨重的金银了。” 张琏道:
“且把这些金银先运到上面去,然后再行找寻,恐怕还有宝物呢!”
于是五名渔哥儿呼着邪许之声,把这些大块金银一一搬运至坑上去。 坑上边站着的林二姑、魏南鲲、邝刚等见了许多金银,都是欣欣然有喜色。张琏、林道乾在坑中把金银运去之后,又向泥中掏摸,见有一个小小的青花坛,坛盖还未启封,林道乾把坛盖揭开一看,见坛中满满地盛着大小珍珠,不计其数,便对张琏说道:
“有了这一坛珍珠,也是价值连城了。”
张琏听说,更是欢喜,又叫渔哥儿搬上坑去,他们又用力向下挖掘, 又得到许多金条和零零碎碎的银两约有数千两,以及玛瑙、象牙、珊瑚等 宝物,先后搬上坑去,再向下掘时,又得到一些金银的器具,此外便没有 了,两边也都有掘空的地方,再掘时,地下有水了。林道乾道:
“大约这宝藏尽在于此,好的东西都被田吉那厮取去了。”
张琏又骂一声贼子,把手中铲又向土中挖了数下,方才放手,和林道 乾走上坑来,满身都沾着泥土。魏南鲲道:
“二位辛苦了。”
张琏道:
“有什么辛苦呢?可惜重价之物都被田吉那厮取去了。”
邝刚指着两大块黄金说道:
“有这些东西,总算没有空手而回,我们若再来迟,那是更糟糕了。” 张琏对林道乾说道:
“好!我们将这些金银运回船上去吧!”
大家动着手,扛的扛,负的负, 一齐把所得的宝藏运上船去,孙天禄和魏三虎等见了,莫不快活。这时,天色已黑,船舱里掌上了灯,魏南鲲吩咐渔哥儿快煮晚餐,且预备酒肉,大嚼一顿。两个广东人也留在船上, 林道乾又向他们细细盘问一遍,知道田吉那些人都是海盗中桀骜者流,在舟山群岛一带声势很盛的。
晚上,大家都要安睡,林道乾因为日里一场厮杀,尚有几个人漏网逃去,恐防他们或要求报复,又防田吉等即要重来,所以他便主张教船上人 分为两班,轮防孜孜不倦, 一班人睡时, 一班人守望。大家自然同意, 一宵过去,平安无事。次日,却不见田吉到来,林道乾又和张琏等至岛上坑边去视察了一会儿,觉得宝藏已空,无可留恋了,回至船上,大家商议, 既然不见田吉,也不必在此多留,因为田吉已将一部分宝藏运去,即使他 再来时,不过多一场厮杀,无裨实事,所以他们便要端返南澳。张琏要把 这两个广东人留在岛上,但他们向张琏等跪求,请张琏把他们一起带回南澳去,因为田吉若然重来,留守的人俱死,独有他们俩安然无恙,那么田 吉一定要迁怒于他们,而将他们置之死地的。魏南鲲听他们说得不错,遂对二人说道:
“你们只要好好地能够做工,我可以带你们回南澳岛,在我家中食宿, 他日相助捕鱼。”
广东人叩首谢道:
“我们只要有地方可住,什么事都肯做的。”
于是林道乾、魏南鲲等带了他们同行,两艘渔船立刻启碇开驶,仍各 挂上三道大帆,乘风破浪,向南澳的归路驶去。此行虽然来迟一步,尚幸 岛上的宝藏没有被海盗悉数取尽,还不失尝鼎一脔,回去大家可以享用一 些,单是那两大块黄金、 一坛珍珠,已够众人一世的使用了。张琏却恨未 和田吉相见,否则更可鏖战一场,使他们不敢轻视呢!
舟行两日,已过西沙群岛,途中没有遇见什么船舶。这一天,天气忽 然变得恶劣,四围阴霾阵阵,好似要下雨的样子,魏南鲲在梢上瞧见东南 角有一块小小的岛云,飞一般地向北方进行,魏南鲲适在身旁,便指着这 云对林道乾说道:
“不好了,海洋上发生了飓风,正向这边吹来,我们的船只亟须要找个安稳之处藏身,否则将有危险。”
林道乾知道魏南鲲是常在海面上出入之人,善观风云,经验丰富,他 的话一定不错的,遂点点头说道:
“气候将有剧变了,昨晚实在太热,然而在这茫茫大海里头,叫我们 避到哪里去才好呢?”
魏南鲲手执望远镜向四围远瞩,又把手指着西北方水面上一点儿小小 黑影儿说道:
“那边恐怕有一个荒岛吧!这是向琼崖岛去的海道,那飓风的方向不 趋那边去的,所以我们赶快将船驶到那边岛旁去暂避一下,总比较首当其 冲的好了。”
魏南鲲遂去告知张琏、林二姑等众人,大家仰首观天,脸上都有忧 色,知道航海最怕的是飓风,飓风之来,不可抵御的,于是两船立即改变 了方向,望琼崖那边驶去。不过五斗米饭熟的时候,海面上已起了虎吼也 似的大风,海浪涌起丈许,打到船舷上来,魏南鲲心中十分焦虑,督促渔 哥儿一齐用力快快驶向那岛去,现在已到了紧急之时,稍一不慎,便有灭 顶之祸。张琏等在船舱里眼见怒浪滔天,如山立楼起,自己的船颠簸上 下,几乎失去自主力。天空里黑云片片,已是布满,阴惨惨地有如鬼哭狼 嚎,不可逼视,幸亏他们都是杰出之辈,胆量甚大,尚能镇定不乱,但每 个人的心里无不担着几分忧愁。 一会儿早近前面的海岛,魏南鲲等一齐用 心驾驶,力抗风浪,方才到得那岛边,恰好有一小港,两艘渔船一先一后 地驶进了港湾,见港内也泊着十余艘大大小小的海船,他们择一空隙,将 船傍岸抛锚停住,在这里风势略小,虽已幸免危险,而船身尚如摇篮般动 荡不停。大家饿着肚子,不能进食,天空里又下起一阵雨来,林道乾偷瞧 这岛上有人家居住,不知是何岛屿,大概渔户居多,否则哪里有这些海船 呢?但瞧这些船上很少人影,大半是些空船, 一任那风浪吹动摇摆,并无 渔网渔具,又不像捕鱼的船,那么这些船做何种用处呢?但风涛没有停的 时候,他也不暇深思,等到一阵大雨过后,天上的云早已散开,风势也渐 渐微小,大家都觉得欢喜。
这时,已是午后了,魏南鲲透了一口气,心头宽松不少,遂吩咐渔哥儿快快预备煮饭,大家肚子饿得够了,吃饱了饭再作道理。 一会儿,饭已 烧熟,众人正要进食,忽然港内停泊的小船里钻出一个人来,赤裸着上 身,头发挽着一个顶髻,下身只穿了一条短裤,赤着双趺,年纪约莫有二 十多岁,生得一双圆圆的眼睛,好似朝天金龙鱼的模样,向这里船上高声 喝道:
“你们这两艘船看似渔船,而其实却又不是,究竟从哪里来的?我看 你们的情形有些不对,快快和你家赵爷说个明白。”
张琏、林道乾等在船舱中听得清楚,心中不免有些虚软,连忙一齐钻 出舱来,站在船首上瞧着那人,也不明白他是怎样的来历,但觉这人十分 粗莽,看他臂粗腰大,谅是有力气的汉子。张琏便开口答话道:
“我们是从西沙群岛驶回南澳去的商船,只因途逢飓风,所以驶至这 里暂避风浪,也许今天仍要驶离的。对于你们的岛上绝不有何关系。”
那人却哈哈笑道:
“这倒是不相干的,我们这里很欢迎来客,恐怕你们到了这里,却未 便让你们立刻驶离呢!”
林道乾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
“你家赵爷的眼睛别人家是瞒不过的,你们哪里是商船?来历不明, 休想安然引去。”
林道乾道:
“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谁?有什么势力来干涉人家?你先快快 说个明白,我们也不是好欺的人啊!”
那人狂笑道:
“我瞧你们的模样,当然也不是没有本领的,你家赵爷单名一个虬字, 别号‘南海龙王’,你们中间有人敢和我斗一百合吗?若是你家赵爷输了, 让你们安然回去,否则你们快将船上所有献给你家赵爷,莫再延迟。”
张琏听了这话,暗想:我们冒着风涛,辛辛苦苦去特里屯岛取得宝 藏,自己丝毫没有享用,却来奉送与你吗?那么我老张情愿和你拼个你死我活了,所以他就大声答道:
“好小子,你敢如此目中无人吗?你要怎样斗法?徒手或用家伙,任 凭你说,我们都可依得。”
赵虬听张琏这样说,对他紧瞧了一眼,立刻将身一跳,已入水中,半 个赤裸裸的身体浮出在水面上,把手向张琏说道:
“黑炭团,来来来,你家赵爷在水中等候你呢!”
张琏是不谙水性的,见赵虬在水中耀武扬威,令人难受,港中的水虽 没有港外深,但是瞧着那一起一伏的波澜,自己怎能有这种本领下水去和 他斗呢?遂回头对魏南鲲说道:
“这小子真是呕人,只可惜我老张不会下水,由他逞能,老弟,你该 代我吐气。”
魏南鲲点头说道:
“理当效劳。张大哥,你请放心,待我去收服那厮。”
魏南鲲一边说,一边将外面长衣脱下,也裸着上身,露出一身结实的筋肉,猛喝一声:“你家魏爷来也!”使个“蛤蟆入水”式,跃入波心,立 刻和赵虬搏斗起来。魏南鲲本是个水底英雄,并不把赵虬放在心上,但交 上手时,便觉得赵虬在水是身子灵活,功夫甚好,力气又大,急切不得近 身,必须用巧计取胜。赵虬初时自仗水性精通,有心挑战,现在遇到魏南 鲲正是劲敌,所以用出平生本领来对付。二人在水中来来往往地狠命相 扑,水波涌起如山, 一会儿魏南鲲在东,赵虬在西, 一会儿赵虬在东,魏 南鲲在西,忽上忽下,时现时隐,翻翻滚滚,斗到数十合以上,犹如巨鼋 老蛟在水中翻腾作怪,几乎要踏破水晶宫。张琏、林道乾在船上看得呆 了,众人中间通水性的尚有邝刚和孙天禄,以及有几个渔哥儿都能下得 水,但是他们不欲以多取胜,魏南鲲没有打败,他们不能下水,只得作壁 上之观。这时候,岸上忽然来了一伙人,手中都执着刀枪棍棒,气势汹 汹,大呼:“鼠辈,从哪里来的?敢到这里岛上来撒野吗,包管你们来时 有门,去时无路!”林道乾等觉得情势不好,大家忙到舱中去携取兵刃, 准备抵御,岸上的一群人中当先一个壮士,蓝布扎额,身披一件白纱短 衫,却敞着胸,脚踏草履,手中挺着一对镔铁短戟,生得燕头虎颔,状貌魁伟,立在岸边说道:
“你们哪一个上来和我决斗一番?赢得我手中的双戟,方让你们 回去。”
张琏早忍不住飞身跃上岸去,喝一声:“小子!休要猖狂,看我老张来取你的头颅。”舞动双刀向那壮士头上劈去,那壮士使开双戟,迎住张琏的刀。两个人在岸上狠斗起来,林二姑挺着双剑,觉得有些技痒,她瞧那壮士十分骁勇,手中的双戟使得神出鬼没,尽把张琏的双刀逼向外去。 今天张琏遇到了劲敌,倘然久战下去,张琏一定要吃他的亏,于是她刚想上岸相助,谁知她哥哥林道乾早已跳到岛岸上去了。林道乾也恐张琏或要战败,所以他赶上相助,将手中大环刀高高举起,大声说道:
“张大哥且歇歇,待小弟来取这厮的性命。”
张琏跳出圈子,让林道乾去和他交手。林道乾刚要上前,那壮士忽然 放下画戟,向林道乾带笑说道:
“你不是道乾哥吗?怎样不认识小弟了?”
林道乾听这声音便有三分熟,再向那壮士注目凝神,熟视了良久,方 才说道:
“原来是林凤兄弟,怎的在这岛上?”
林凤哈哈笑道:
“这件事说起来,话正多呢!慢慢奉告,现在小弟先要问的是道乾兄 不是在潮州得意吗,怎会到这里来的呢?”
道乾笑道:
“我也是说来话长,停会儿再告。”
又将手指着水里肉搏的一对儿,向林凤道:
“这位在水里斗的是不是和林凤兄弟一伙的?”
林凤点头道:
“他是南海龙王赵虬,为人很有肝胆,不过生性鲁莽,不知怎样和你 们狠斗起来?我在岛上得到弟兄们的报告,方才赶来的。既然都是自己 人,何必要伤和气?”
二人说话时,张琏尚倒提双刀,立在一边,林凤身边一伙人也都整整地站着瞧看波心里厮打的一对儿。只见二人斗得多时,魏南鲲已捉到赵虬 一条腿,想把他在水面上倒拽过来,但是赵虬发着急, 一面挣扎, 一面早 将魏南鲲左臂挟住,两个人你拖我拉地在水里打滚。林凤对林道乾说道:
“你看他们打得真起劲,待我来唤住吧!”
林凤遂跑至水边,把双戟插在腰间,两手拍着,高声喊道:
“赵兄弟不要厮打,我们都是熟人,免得误会,你们都上来吧!”
赵虬听林凤这样喊了数声,才放手道:
“我不是怕你,岸上有人叫我不要打了。”
魏南鲲也放下赵虬的腿说道:
“打不打悉随尊便。”
林道乾也将手招着魏南鲲,叫他出水,于是两人都从水里泅至自己船 边,揩干净了身体,换了衣服,重又走出。林道乾早代张琏和林凤介绍 过,又引林凤下船和众人相见,赵虬也撑着一只小舟过江来见面。林道乾 又问林凤:
“这是什么岛?在这岛上干什么事业?”
林凤道:
“这里是琼州岛南面的一个荒岛,只有小弟等一伙人居住,本来也不 知名唤什么,弟等都称这岛为马头岛,因为在远处海上望见这岛形状很似 一个马头呢!至于你要问我在这岛上干什么事业,我也一时回报不出什么 话来,稍停再行详告。”
说罢,又哈哈笑了一声,林道乾听林凤的口气,心中也有些明白,既 然他不肯实说,也不便再问。林凤要请众人到岛上去相聚,他说道:
“今天时候已晚,你们也不能再驶离这岛了,不如请到岛上宽坐,待 我们略尽地主之谊。”
林道乾很爽快地一口答应,于是林凤和赵虬邀着张琏、魏南鲲、林道 乾兄妹诸人一起上岸,舟中只留渔哥儿看守。随林凤同来的人本想鏖战一 场,今见大家都是自己人,也就跟着林凤缓缓同行。这时,风势已杀,天 空清朗,夕阳已是西沉,张琏、林道乾等一路走着,见岛上树木并没有特 里屯岛那样的茂盛荫翳,所建的房舍都很简陋,河流上的小桥都是木板搭成的,林凤所说的孤岛一些儿也不错了。
走了一段路,又见前面有一带建筑,比较完整的房屋,约有十数间, 门前有两根旗杆,顶上悬着一面大旗,上书一个“林”字,被风吹得猎猎地响,对面是一片广大的校场,门口又有两武士擎枪鹄立,见了林凤, 一齐行礼。林凤和赵虬引导着众人入内,随从的人早四散去了,里面有一厅堂,林凤便请众人上座,吩咐从人一一献茗,又叫厨下预备筵席,要请林道乾等喝酒。林道乾等见厅上廊下插着不少刀斧戈矛,更觉所料不虚了。 林凤伴着林道乾等谈谈天气,林道乾等因为今日侥幸去风浪之厄,又遇良友,很觉快活。赵虬又大声赞美魏南鲲水里功夫的高强,自言生平纵横海面,却没有遇到对手,此时遇到魏南鲲,真是劲敌,非常佩服。魏南鲲也夸奖赵虬水中本领实在不错,张琏哈哈笑道:
“我们本是避风而来的,想不到目睹一场翻江倒海的水战,好看煞人, 而又会见英豪,难得之至,反要感谢那飓风玉成之力了。”
这时,天色已黑,掌上明灯,沿窗正中摆起一张大圆桌,从人先将杯 筷放好,又端上几样鸡鸭鱼虾的冷盘,林凤便请众人入席。张琏坐了第一 位,其余道乾兄妹、魏南鲲、孙天禄、邝刚、魏三虎等众人挨次坐下,林 凤、赵虬坐在下首相陪。酒已烫热,送上两大壶来,林凤一一敬酒,众人 举杯欢饮,任意纵谈。林凤道:
“今日的飓风甚是厉害,幸亏我们这里不在飓风进行的方向之内,所 以没受损失,小弟这两天没有出外,更因今天天气不好,下午无事,偃卧 室中,忽报赵兄弟和外来的人争斗,小弟想此处无人敢来的,赵兄弟又和 什么人争论?此事不能不管,遂同众弟兄跑来调查真相,却原来是道乾 兄,委实不知,幸恕冒犯。”
赵虬也道:
“我今天恰在船上和弟兄们做叶子戏,忽然港外驶进两艘大船,停靠 岸边。我起初便觉奇怪,只因老天下了雨,我仍赌钱,没有过问,后来我 出舱窥视,因这两船既不像商舟,又不像渔船,情形不同,深恐不向林兄 报告,倘有什么事变,林兄不要怪我有失察之咎吗?所以一边差人报告与 林兄知道,一边自己向船上人盘问。小弟言语未免粗鲁,致和魏兄决斗起来了。”
魏南鲲道:
“这叫作不打不成相识。”
众人都哈哈大笑,林凤又向林道乾道:
“兄在潮城当差司,近来可有升擢,何以航海在外?究竟到哪里去干 什么事?可否见告?”
林道乾是心直口快的人,便对张琏说道:
“林凤兄弟不是外人,也是吾道中的同志,这件事向他说明白了也 不妨。”
张琏道 :
“理当奉告。”
林道乾遂从张琏得地图起直至特里屯岛歼除海盗,取得剩余宝藏而归 等种种经过,约略告诉一遍。赵虬听了,不由嚷起来道:
“这样多的宝藏,却被田吉抢先取了去,岂不可惜?不知那厮藏在何 处,否则我们前去夺了他来,岂不是好?”
林凤道 :
“还好!道乾兄等若然再迟缓些时,尽被那厮取了去,也是奈何他不 得了!恭喜恭喜!”
林道乾道 :
“我们的事情都告诉与你知道,你的一番经过此刻可能见告,我实在 忍耐不住了。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谈。”
林凤道 :
“小弟正要奉告,但是现在所干的生涯,说了出来时,你们不要 讥笑。”
说着这话,恰巧从人献上一大盘红烧豚蹄来,于是林凤一边请众人喝 酒用菜, 一 边把他的往事舰缕奉告。
第五回 龟山来逐鹿侠士缔交 虎穴去求亲淫徒中计
林凤是福建泉州人氏,他的父亲曾为武举人,胡宗宪将军函招他去协 助剿除海盗,他父亲因穷追海盗,死于海上。林凤正当少年,生得非常英 俊,轻儒生而慕游侠,自幼得父亲传授武艺,又遇名人指点,所以击剑飞 丸,技术精妙,泉州地方的少年子弟争出其下。他生性又极慷慨,门下常 有食客,人家遇到贫困的时候,向他告求,他没有不答应的,因此家财渐 渐散尽。好在他父母都已故世,自己又未授室,家中只有他的一位婶婶照 料内里的职务,他婶婶见林凤家道衰落,常劝他从事撙节,又要他早早和 人家闺女订婚,以便成家立业。无奈林凤把这些话只当作耳边秋风,并不 急于婚娶之念,只知每日里驰马行猎,刺枪弄棒,常常聚着许多来宾和门 下食客,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谈论江湖上逸事,酒酣耳热,击节高 歌,所以他的朋友各处都有。
在漳州地方有一个姓萧名柯的,本是在江湖上做草台戏的伶人,后来 在漳州城内开了一座戏院,居然做起院主来了。前年,他曾率着班底到泉 州城外来演草台戏,第一天他自己起演《长坂坡》,因他本是技高艺精的 武生,特地亲自出马,以博观众的好评。林凤和几个门客也去观剧,见萧 柯扮的赵子龙,不但扮相英俊,而开打时的一支枪使得神出鬼没,风疾雨 骤,台下的人不住地喝彩,林凤觉得萧柯虽是伶人,而枪法高超,神勇无 伦,把赵子龙当年沙场血战的勇气完全表现出来,真是活常山了。观毕回 家,和门客等赞赏不已。
次日,萧柯起演《白水滩》,林凤就在台下伫立待观。等到萧柯的十 一郎上场时,台下彩声如雷,只见他英武之气溢于眉宇,及至十一郎和青面虎决斗时,他把头上斗笠掀在一旁,拈着一根杆棒,上下左右使得风车般滚急,只见一团白光,不见人影。而那个扮青面虎的,身躯结实魁伟, 十分卖力,勇悍得真如一头猛虎一般。十一郎把他连摔一十六个筋斗,自己又在台上连转四十个“鹞子翻身”,面不红,气不喘。台下人都看得呆了,林凤不住鼓掌称好。
第三天,萧柯起演《武松打店》,更显出他的跌扑功夫,身手便捷, 精神饱满,活显出武二本领。林凤在台下一连看了三天,心中非常钦佩, 他觉得姓萧的虽是优伶之属,然而武功十分了得,这个人非结交他不可, 于是等到萧柯下台后,便亲自去拜访,请萧柯到他家中去一聚。萧柯闻得他的大名,难得他不耻下交,甚为感荷,他就老实不客气和林凤倾吐肺腑起来。始知萧柯以前本学习伶人的,从某拳师习得一手刀枪棍棒,靡所不精,后来在浙东洋面上遇见海盗,被海盗掳劫,众寡不敌,没奈何随着海盗做小喽啰,供他们的调遣,萧柯心有不甘,屡思反正,苦无机会。有一天,海盗大掠沿海鄞县各地,掳得不少财物,分乘各舟而逸,适遇海面大雾,海盗的船分散开来,萧柯的船上只有七八个海盗,其余三个人都是掳来做奴隶的。内中有一个姓管的,恰因掌舵的时候触犯了海盗怒气,便用 皮鞭把他狠狠地毒打一顿,萧柯趁此机会,暗暗地向这三个同伴说道:
“我们不幸陷于人手,受他们的羁轭,供他们的驱使,任他们鞭打呵 斥,稍有血气的,怎甘忍受?我们虽在他们势力之下,也须认识清楚。此 番恰巧遇雾分散,这船上一共只有八个海盗,我们共有四人,真是千载难 逢的机会,何不和他们拼上一拼?与其受凌辱而死,何不寻找生路呢?凭 我一个人的本领,也能对付得下,只要大家努力,何忧不能成事?”
三人被萧柯一说,胆气顿壮,都愿意听萧柯的主张,萧柯把自己的计 划对他们悄悄地说了。待至晚上,船泊定海洋面,晚餐后,海盗都在舱中 熟睡,他们都宿在后艄的,大家头上扎着一块白布,以为标志,偷偷地举 着兵刃,撬开舱门,杀入舱中去,逢人便砍。萧柯仗刀当先,海盗们从梦 中惊醒,仓促间无以抵御,被萧柯一连砍死了三个。姓管的和他同伴也都大呼猛砍,海盗没有防到这么一着,只有两个海盗抓到兵器竭力挣扎,先 后都被萧柯刺死,溅染了一身的血。三个人中间也有一个受了伤,于是萧 柯和同伴将海盗的尸首一一抛入海中,又检点船上掠得的财帛,匀作四 份,大家各得一份,姓管的以为这都是萧柯一人的力量,应该让他多得一 些,大家遂又提出若干,让给萧柯。
次日天晓时,雾已消散,他们赶紧扬帆南驶,逃至福州,把船也卖 去,各携财物,自奔前程。萧柯回到漳州,先出钱办行头,召集一班伶 人,组织戏班,到各处城市埠头去演剧,他也娶妻生子了。这是他过去经 过的事,在席上告知了林凤。林凤格外敬重,与他谈论武艺,虽然初次见 面,却是水乳融合,意气相投。彼此订交起来,林凤留萧柯在他家里夜夜 欢宴,日里去看他做戏,萧柯在泉州演奏了半个月,方才离去,以后他回 到漳州后,自己建筑一座鸣凤戏院,营业倒也不恶,但他自己却难得登台 了,尽让他的同伴去演奏。他所以开这戏院,也因帮助一班贫苦的伶人, 好使大家有饭吃,因此包银很大,开支并不节省,营业虽然兴盛,因他每 年无所进益,有时且要贴去几个钱呢,然而他的义声却已四播,大家都知 萧老板是仗义疏财的壮士了。他很惦念林凤,曾修书托人带至泉州,请林 凤前去漳州一游,但林凤一向却没有去。
这年的初春,林凤负了一家财主人家的债务,一时无力归还,财主向 他逼取,将要涉讼县庭,经林凤的朋友出作鲁连,方许展期至夏天时候分 两期拨还,利息照算。他又不会经纪的,家中日用浩繁,还是勉力张罗, 不得已变卖田地,婶母常在他耳边絮聒,他觉得十分气闷,对着阳春烟 景,心中便活动起来,想起了漳州的萧柯,以前曾招他前去一游,何不到 那边去散散心?所以他就端整行李,备了几样土产的礼物,立刻动身前 往。家中事托付婶母,外事托付一个姓班的门客,暂且丢下不管。
他一到漳州,便至鸣凤戏院拜访萧柯,萧柯不在戏院里,却在家中独 酌,戏院里的人便引他前去,萧柯一听得林凤驾临,喜不自禁,亲自出 迎。阔别多年,相见甚欢,林凤便下榻在萧柯家中,萧柯夫妇特治盛馔款 请,大家畅谈别后之事,萧柯知道林凤爱听戏的,次日特地陪他到鸣凤戏 院观剧,请他点戏。萧柯又亲自结束上场,演一出《冀州城》,以娱嘉宾。
林凤在漳州一住五日,恰当艳阳天气,杂花生木,以鸟鸣春,他想到郊外去驰马行猎,把这意思告知萧柯,萧柯自然赞同。这一天风日晴和, 二人都穿着猎装,佩着刀剑,携弓矢,乘骏马,带领侍从数人,出漳州西门,到有名的龟山中去射猎。龟山山势幽深,漳州人常去行猎的,他们起初猎得些狐兔之类,无甚稀罕。入山稍深时,林中忽然跑出一头美丽的鹿来,那鹿见前面有人,慌忙回身向斜刺里奔逃。萧柯一矢先发,却从鹿角 中间飞过,太高一些,没有命中,林凤跟着觑准鹿的颈项一箭射去,正中 项下,那鹿负痛背矢,望着山径中乱窜。林凤纵马紧追,喝一声:“畜生! 往哪里走!”萧柯也随后追来。那鹿跑得飞快,二人一前一后,追了好一段路。那鹿转了一个弯,刚要向山坳里跑去,忽然对面弓弦声响,有一支雕翎飞来,射中鹿头,应弦而倒。林凤与萧柯不免有些惊异, 一齐赶到那 鹿倒身的所在,早听鸾铃响处,山坡上有一骑疾驰而下,马上骑着一个壮 士,头戴武生巾,身披绿袍,手里握着一张铁胎弓,像是一位武将,气宇轩昂,精神饱满,大呼道:
“慢来慢来,这鹿是我射下的,你们怎能取去?”
林凤道:
“这鹿儿是我们先行发现,射中了它一箭,方才追至此间的,你不信 时,不妨一瞧它项下不是有一支箭带着吗?”
那壮士勒住马缰,低头向那死鹿看了一眼,便说道:
“果然一支箭在那里,但是那鹿确乎中了我的一箭而倒下的,照理说 起来,那鹿还是让我应得,否则它早逃去了,你们从哪里去找呢?”
林凤见那壮士竟向他们争取死鹿,他是少年气盛之辈,心有不甘,怎 肯拱手退让?也就说道:
“这鹿若不是先中了我的一箭,怎会逃到这里受了一支箭方才倒毙呢? 明明是我们的功劳,你如何可以一人独得?倘然你不发一矢,我们也可稳 稳擒住这鹿。你不是来享现成吗?”
壮士冷笑一声道:
“你们瞧这鹿明明中了我一箭,射在要害之处,然后倒下的,当然是 我的功劳。你怎的反说我享现成?岂有此理。”
林凤着恼道:
“无论如何,这鹿是我们的,没有你的份儿。”
壮士道:
“凭你怎样蛮横无理,断不能抢去我应得的鹿。”
林凤见他不肯退让,遂又道:
“今日的事有理讲不清,不如我和你决斗 一 下,谁胜了谁得这鹿,我 若输了,情愿将这鹿让与你得。”
壮士哈哈笑道:
“难得难得,敢不遵命。你若能胜得我时,准由你把鹿带回。”
一边说, 一边从他腰间拔出一柄龙泉宝剑来,青光闪闪,准备和林凤 厮杀。林凤也拔出佩刀说道:
“我们操的都是短兵,马上不便接战,不如和你步下决斗。”
一边说,一边早从马鞍上跳到地下,那壮士也即下马,二人舞动刀 剑,一来一往,在山坡下狠斗起来。萧柯在旁观战,侍从们也都气喘吁吁 地跑至,瞧着地上的花鹿和二人的搏击,一时莫明缘由,也不敢询问,只 是远远地站着旁观。林凤和那壮士酣战六十余合,不分胜负,萧柯觉得一 个半斤,一个八两,技能力气不相上下,心中暗佩服,深恐久战下去,定 有一人受伤。他就忍不住向侍从手里取过一支长矛,纵马上前,把矛向二 人中间架住兵刃,说道:
“自古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二位都是豪杰之士,犯不着争一死 鹿,而以性命相扑,现请看我薄面,大家停手。这鹿可以秋色平分,各人 都有功劳,且请到舍间一叙。我们虽然萍水相逢,却不是偶然的事啊!”
壮士听了萧柯的话,便和林凤一齐停止,各各跳出圈子。萧柯道:
“请问壮士姓名,从何处到此?”
那壮士答道:
“在下姓林,草字道乾,在潮州守城将军郑奇魔下效力,此番奉郑守 将之令,特来此间王守备署中传递公文。恰才路过这里,见此鹿负箭飞 奔,一时见猎心喜,技痒难耐,所以发了一矢,侥幸射中,不想遇见了 二位。”
说到这里,把手指着林凤又说道:
“这位兄长的本领果然高强,佩服佩服。”
二人以前常闻人言潮汕一带,张琏、林道乾都是当今英雄,结识四海 朋友甚多,想不到今日邂逅相逢,于是二人便向林道乾致敬仰之意。林道 乾就问起二人姓名,二人以实相告,林道乾也素闻泉州林凤的侠名,惺惺 相惜,互通殷勤。本来是有心逐鹿,现在是无意结交,天下事往往出人意 外。萧柯便叫从人扛着死鹿回去,他邀请林道乾到家一叙。林道乾和林凤 各各跨上雕鞍, 一同入城,到得萧家,略坐一会儿,道乾便要去衙中投递 公文。萧柯、林凤邀他公毕后务必来此聚谈,痛喝数杯,林道乾一口答 应,辞别萧、林二人,自去守备衙门里投过公文,方才重又回至萧家。萧 柯早已预备一桌丰盛的筵席,又邀了几位朋友相陪,宴请林道乾。大家敬 过酒,开怀畅饮,谈些武艺,沆瀣一气,直到更深散席。
这夜,林道乾便宿在萧家,次日一早,他跑到守备衙门里去领了回 文,还至萧家,告诉林凤和萧柯说,郑将军给他限期甚是短促,所以马上 就要动身回去。且约萧、林二人他日到潮州一聚可以介绍和张琏相见。林 凤、萧柯苦苦相留,说:
“刚才相逢,怎又离别酒也没有喝畅,话也没有多讲呢!”
林道乾不得已,又在萧家耽搁一天。大家饮酒谈心,第三天上午,他 是无论如何必要动身回去了。萧、林二人知道不可再留,端整许多礼物, 赠送道乾,二人又亲自送至郊外而别。这是曩年林道乾和林凤缔友的 经过。
林凤送走林道乾后,仍耽搁在萧柯家中,萧柯留着他不放他走。这一 天下午,夕阳甚好,云淡风轻,二人踱至城外散步踏青,遥见通衢之上, 有一个酒帘子高高挑起,临风招展。萧柯知道林凤喜欢小酌的,便伴他步 至酒店门前,说道:
“这里的酒是很好的,烹调也不错,我们何不进去小饮一番?”
林凤抬头见是一个很大的酒楼,横的市招上写着“五芳楼”三字,遂 点头说道:
“ 好的。”
二人走进店门,踏上楼去,拣了沿街临窗一个雅座上相对坐下,点了 数样菜,三四斤酒,慢慢地吃喝起来。楼窗外边望去风景甚佳,足以怡悦胸怀。二人酒至半酣,忽听楼下马蹄之声杂沓,跟着妇人的哭声,群众喧哗起来。二人忙倚身窗边,俯首下窥,只见有五六匹骏马停在通衢之中, 马上都坐人,内中一个少年戴着儒巾,衣服丽都,锦鞍金镫,傲气凌人, 可是面目不正,形容丑陋,背转身子正和旁边数武士讲话。在他的马前横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已被马蹄践踏而死,口鼻里都淌血出来。 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大约是女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向少年哀哀哭泣,四围 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却没有一个敢出来讲话。林凤猜想这女孩子一定被那骑马的少年踹毙的,但不明白那妇人为何不将他扭送到官,要他偿命, 却反跪在马前哀哀泣求?心里正觉有些奇怪,萧柯早把手指着那骑马的少年向林凤说道:
“林兄却不认得,这厮就是这里漳州府卢美仁的儿子卢荣,别看他生 着一副奇丑的面目,却非常喜欢拈花惹草,自命风流,倚着他父亲的势 力,无恶不作。门下养着一班懂得拳棒的门客,做他随身的护卫,欺打良 善,如虎添翼。”
萧柯说到这里,又指着卢荣身边马上骑着的两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武 士说道:
“这个胖胖的汉子,名叫催命判官邓振,那个佩刀的便是笑面无常白 勇,听说他们都有膂力,擅武术,卢荣把他们当作保驾将军,同出同入, 人人侧目。今天不知从哪里来,踏死了小孩儿,看他如何说法。”
二人正在指点,忽听卢荣在马上骈起二指向妇人一点,说道:
“你们的孩子走在路中,不肯避让,致被我马踹毙,这是她咎由自取, 与我无涉。你既然宝贵小孩子的,为什么叫她在大道上胡乱行走?我的坐骑是一向横冲直撞,不让人的,谁不知道?这是你家合该晦气,没有要什 么话可讲的。你快将死孩舁回去收殓吧!我没有工夫听你絮絮叨叨地哀哭。”
那个催命判官邓振,跟着也大声喝道:
“这是小孩子自己不小心,死了一个女孩子,值得什么?休要触怒了俺家卢公子,把你捉将官里去,后悔不迭。”
又对众人高喊道:
“咕!你们快快闪开,我们要进城去了!不要踹伤了你们,自讨苦吃, 与俺们不相干。”
说罢,将马头一催,坐下马向前走了几步,吓得众人跌跌撞撞地倒退 不及。卢荣哈哈大笑,在马身加上一鞭,左右簇拥着奔向前面去了。妇人 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又有两个男子过来把她劝住,相助着将死孩舁回去 了,众人也就四散。
林凤瞧着,心中甚为愤怒,回头对萧柯说道:
“卢荣那厮不过州官之子,怎能倚势凌人,踹毙女孩儿?视若无睹, 太可恶了。”
萧柯向两旁看了一看,一拉林凤的衣襟,低声说道:
“可恶的事真多呀!请林兄坐了,待我徐徐奉告,将更使你发指 眦裂。”
林凤一声不响地还至座上,萧柯代他斟满了一杯酒,酒保托上一盘腊 鸭来,正是下酒佳物。林凤拿着一只鸭腿,一边撕嚼,一边饮酒,对萧柯 说道 :
“萧兄请讲给我听吧!”
萧柯道 :
“卢荣是个好色之辈,家中姬妾甚多,这里的小家碧玉被他玷污了不 少,爱则加膝,恶则坠渊。人家吃了他的苦头,含悲忍怨,无处告诉,不 多几时,他忽然爱上了这里郭千总的女儿玉辉,一心要想娶她为妾。那郭 千总和我也有友谊,名唤景明,一手好武艺,为人也很慷爽,重然诺。他 女儿玉辉我也见过 一 面,确实美丽动人,今年只有 一 十九岁呢!”
林凤道 :
“那么姓郭的可曾把女儿献给卢荣呢?”
萧柯叹道 :
“若是换了别人,当然早已献奉,但郭景明的脾气不喜谄媚上司,一 口回绝。卢荣没法想,向他老子去央求,卢仁美便把郭景明请到衙内,向他当面求婚,郭景明仍是不肯答应。卢荣父子把他恨得牙痒痒的,遂想阴 谋陷害。一天,郭景明正在家中,外面忽然来了许多捕役,把他拘去,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他身至府衙,卢仁美坐堂审问,说他私通海盗,有犯人殷某做证。因殷某曾于某日偕同海盗至郭家与景明晤面,景明允许海盗来犯漳州时,他煽惑官兵,在城中为内应。海盗许酬十万金, 当时曾付银两五千,得到景明收据一纸。现在殷某被捕,所以供出此事, 景明怎肯承认?誓死不招,遂被禁闭牢狱,后来,经王守备代他辩明冤屈,三天后方才释出。我去慰问他时,见他满面愁容,我问他侥幸得释, 应该欢喜,为什么忧闷不乐?他遂秘密告诉我其中的内幕。原来那犯人殷某是卢仁美用了幕府之计教唆出来的,特地要陷害郭景明,逼他允婚,所以事后又串通王守备,托王守备向郭景明代达一切。倘然郭景明允许将女儿玉辉奉给卢荣为妾,那么卢仁美可以担保这案情准可昭雪,毁去假造的收条,让殷某自言一时昏瞀,误攀好人,这事便轻轻地过去了,景明也可释出。郭景明因为卢太守和王守备都是上司,自己势力敌不过他,事到临危,只得暂且依从,方才得出囹圄的,外边人怎知此中的黑暗详情呢?”
林凤听到这里,咬牙切齿地问道:
“郭景明这个亏吃得大了,他事后是否准备牺牲他的女儿呢?”
萧柯道:
“郭景明是个大丈夫,他岂肯如此做呢?虽然他在狱中时不得已而允 许了人家,无论如何,他绝不肯实行的,所以他为了此事而忧虑。我劝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既然不愿意将女儿给卢荣为妾,那么还不如早些远走 为妙。他说他也是这样想,不过在走的以前,务必做一件惊人之事。”萧 柯说到此际,忽然把手向楼梯边走上来的一个伟男子说道:
“郭兄,我在这里,快请过来。”
一边又对林凤说道:
“这位就是郭景明千总。”
林凤细瞧郭景明,生得方面大耳,颔下微有短髭,身披夹袍,脚踏快 靴,朴实无华,年纪约有四十多岁,状貌却很威武。郭景明三脚两步地走 过来向萧柯说道:
“我今天觉得闷得慌,特地到萧兄府上来拜谒,却闻萧兄陪着嘉宾出 城踏青,我也走出城来,找不到你,才想到这酒楼上来以酒浇愁。却不料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萧兄先在楼上了。”
萧柯点点头道:
“妙极。”
便代郭景明、林凤二人介绍相见,郭景明以前也曾听萧柯说起泉州林 凤的仗义疏财,不愧朱郭第二,所以今天见面,油然钦敬。萧柯遂拉郭景 明一同入座饮酒,郭景明的酒量很大,林凤起先喝了许多酒,现在再喝下 去,不觉有些醉了。大家谈些江湖上的逸事,林凤忽对郭景明说道:
“郭兄是个英雄,方才我听萧兄讲起你所逢的难事,真使人代为扼腕, 不知郭兄胸中成竹如何,怎样办法?倘需要人家相助时,我林凤赴汤蹈 火,在所不辞。”
郭景明听了这话,向林凤拱拱手道:
“多谢林兄关切,此地不便说话,明日务请二位至舍间小酌,俾尽 鄙怀。”
林凤道 :
“辱承相邀,准同萧兄趋谒。”
于是萧柯付去了酒钞,三人踉踉跄跄,走下五芳楼,踏月进城,于十 字路口拱手而别。林凤回到萧家,纳头便睡。次日下午,萧柯便陪着林凤 走到郭家来拜访景明,景明出见,把二人让至书室饮茶,且叫他的女儿玉 辉姑娘出见。林凤见玉辉长身玉立,姿态美好,凤目斜睇,桃靥含春,可 是眉黛之间却笼罩上幽恨隐忧,可以觇知她的芳心不快了。玉辉见了二 人,检衽为礼,未坐即退。萧柯便对林凤说道:
“林兄,你瞧这样娇美的好女儿,岂肯给卢荣那厮做妾?不是将名花 堕入溷厕吗?我这位郭兄怎能办得到呢?”
林凤也叹道:
“卢荣那厮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见了他一定要请他吃几下 巴掌。”
郭景明也 一 皱眉头,说道:
“他要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使我不得不谋对付之计了。”
萧柯道:
“郭兄有何良计?此时可能见告?”
郭景明强笑道:
“我哪里有什么良计?不过除此以外,别无他策,多少要叫那厮得到 一些惩戒,也知我郭景明不是弱虫,少停当再奉告,我已吩咐厨房里预备 下美酒十斤,煮几样可口的菜,也使我对林兄远来,略尽东道之谊。”
林凤忙道:
“啊呀!这是使我愧不敢当的。”
萧柯见此刻郭景明尚不肯说,也就不再穷询。三人在书斋中谈谈说 说,转瞬天色将黑,郭景明遂导二人入内,至一邃室,正中一张小方桌上 早放下三双杯箸,四碟冷盘,虾鱼鸡鸭,都是烹制得很新鲜的。郭景明遂 让二人上座,自己坐在下首斟酒为寿。三人且喝且谈,热腾腾香喷喷的菜 肴一道一道地送上来。酒至半酣,郭景明顾视左右无人,遂把自己所定的 计谋向二人低声说了一遍,二人都说好计好计,若不给那厮一下厉害手 段,他益发要肆无忌惮了。林凤又道:
“小弟方才眼见卢荣那厮踏毙女孩儿,倚势凌人,心中已是气闷得很, 现在郭兄又受那厮父子的逼迫,若不亟谋对付,天下真没有公理了。林兄 如需要小弟相助,情愿效力。”
郭景明道:
“多蒙林兄好意,只是小弟不敢连累林兄。”
林凤道:
“我在这里是客地,做了这事, 一走便了,不比萧兄有眷属,有家产, 所以我自愿一同下手,叫我林凤做这种事最是喜欢的。”
萧柯道:
“卢荣那厮要收拾他时,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但那厮手下的家将如催 命判官邓振、笑面无常白勇,听说都擅武术,对付不易,有林兄相助,便 不怕他们猖狂了。”
郭景明道:
“既然林兄不怕连累,到时自要仰仗。”
说了这话,又抡着手指数道:
“他们定于本月望日来接小女前去,屈指不过三天了,到十五日早上, 请林兄便到舍间一同行事。”
林凤一口答应,大家很畅快地喝酒。林凤喝得酩酊大醉,由萧柯扶着 回去,他已允相助郭景明对付卢荣,便盼望十五那天快快到临。 一到十五 日的上午,林凤收拾行装,急于要到郭家去。萧柯便和他同去, 一至郭 家,郭景明笑颜相迎,陪二人同用午餐,肴馔格外丰富。饭后,萧柯辞 去,他临行时叮嘱二人好好留意,早早远扬,他的心里也恨不得躬预其 事呢。
林凤等待萧柯去后,他暗暗结束停当,挟带利刃,埋伏在郭景明指定 之处。郭景明也早将内外一切收拾妥当,天色垂暮时,他正在客室中徘 徊,下人匆匆入报:“卢公子驾到。”郭景明连忙走至门外来迎接,只见卢 荣上下衣巾穿戴一新,坐了一骑白马,玉镫金鞍,四员家将也跨马相从, 催命判官邓振和笑面无常白勇也在其中,各佩刀剑,雄赳赳气昂昂,真是 卢荣的爪牙羽翼。背后还有一乘彩轿,预备迎接郭景明的女儿回去的。卢 荣见了郭景明,慌忙跳下马来,上前行礼。平常时候,他见郭景明常不在 心上,叫他一声老郭,但今天却是他的丈人峰了,虽然不是正式拜见,然 不得不改称一声郭老丈。郭景明说声:“卢公子,不敢当的。鄙人恭候多 时了,快请入内小坐。”此时,邓振等也都跳下坐骑,郭景明吩咐彩舆停 在大门前等候,他陪着卢荣以及四名家将到里面厅上分宾主坐茶。厅上已 掌起灯来,卢荣谁耐烦和郭景明多谈闲文?恨不得见了郭玉辉立刻打轿迎 接她回去,早享于飞之乐,无如这话一时说不出口。
郭景明陪坐了一会儿,又请卢荣到邃室中去饮酒,这一间屋子外面种 着满院翠竹,堆叠着一些假山,非常幽静,外边人是不易走入的。屋中放 着一桌酒席,郭景明道:
“公子请在此宽坐,聊饮浊酒三杯,府上家将且请到外边坐,鄙人另 有酒菜奉敬。”
卢荣听了这话,回头向邓振等看了一看,白勇早抢着说道:
“我们是保护卢公子的,到处随从,我们就在这里站一会儿也好。”
郭景明道:
“哎呀!这如何可以?好在没有多人,你们便同公子一起坐着也好。”
郭景明请卢荣上座,邓振、白勇等依次坐下,他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先代卢荣斟敬过酒后,下人献上热菜来。郭景明陪卢荣等只是吃喝,不谈 他事。卢荣忍不住开口问道:
“令爱在哪里?老丈可请她预备预备?停会儿我要接她回去的,这头 亲事难得老丈垂诺,感幸之至,将来两家朱陈之好,愚父子一辈子忘不了 老丈的。”
卢荣说着话,双眼瞧着室内一扇紧闭着的小门,好似此中有人,呼之 欲出,郭玉辉小姐便在里面一样,他实在疯魔多时了。郭景明答道:
“公子且莫性急,酒喝畅了,我就叫小女跟公子回府,恕我匆促没办 妆奁,以后徐徐补上吧!”
卢荣给郭景明这么一说,不由喊一声“哎呀!我倒忘怀了。”便对白 勇说道:
“你们代我带来的聘金,怎的忘记奉送与老丈?实在失礼多多了。”
白勇听说,连忙打开他身边带着的一个包袱,取出整整齐齐红纸封着 的四百两纹银,恭恭敬敬地放到上面一张小天然几上,说道:
“聘金在这里,公子没有吩咐,所以未即献奉。”
卢荣遂又说道:
“家父命我送上这一些薄礼,务请老丈哂纳,名义关系,未能正式迎 娶,但是实际上却是令爱居首,请老丈放心,我总不亏待于她。”
郭景明微笑道:
“这要多谢公子的美意了。”
隔了一会儿,又对卢荣说道:
“公子多喝两杯,我要失陪一刻,去到里面吩咐小女即刻预备。”
卢荣大喜道:
“老丈请便。”
郭景明连忙离了邃室,走至门外,取出四两银子,赏给四名舆夫,说道:
“你们且到桥边去喝酒吧!卢公子在里面欢饮, 一时不就回去,到时 我自会呼唤你们的。”
这桥边果然有一家酒店的,舆夫们看在眼里,只是没有吩咐,不敢擅 离,现在接了银子,大家欢欢喜喜地去喝几杯黄汤了。
郭景明打发舆夫去后,便到后面女儿闺房中去,见玉辉在灯下支颐独 坐,愁眉不展,一见她父亲进来,便立起问道:
“爹爹,这事怎样了?”
郭景明低低说道:
“快要下手了!你且放心,我已有人相助,总可对付得过去,不给那 厮一个厉害,他们也不知道我郭某是何许人。今日我要一吐这口闷气了, 你有没有预备好呢?”
玉辉点点头,郭景明立即回身走出,仍到邃室中来陪坐,尽把酒来请 众人喝,他自己却推牙痛,只喝得二三杯。卢荣因恐耽误了好事,也不肯多喝,白勇、邓振等四员家将却举杯痛饮, 一个个都有醉意。因为郭景明 预备的酒是最浓的,所以容易醉人。卢荣一心要想早些回去,再三催促, 郭景明再也挨不过了,忽地立起身,指着卢荣骂道:
“卢荣小狗头,此刻我对你说明白了吧!你想娶我的女儿,竟设计陷 害我,强逼我在狱中承认姻事,目无王法,倚势凌人。我郭景明却是个倔 强的大丈夫,不受非礼之加的。今日你们前来,无异送死,我自当收拾你 们这班恶人,你却还想我的女儿跟你回去吗?那是梦想,那是痴话,大概 你们恶贯满盈,末日到了!”
郭景明说时声色俱厉,卢荣不由惊得呆了,白勇等知道不是路道,正 待发作,郭景明早拿过一只酒杯向地下一掷,当啷一声,只见左边那扇小 门开了,跳出一个武装的壮士,手握明刀,杀气腾腾,好似飞将军从天 而下。
第六回 筵外挥刀快人快事 山头飞石如火如荼
当郭景明假意陪着卢荣等一班人虚与委蛇、杯酒交欢之时,林凤匿伏 在左边密室中,十分气闷,他听得外室饮酒谈笑之声,却不闻郭景明有何 动作,只得把桌子上放着的冷酒一杯一杯地喝下肚去,又把一只熟鸭撕来 吃,免得腹饥。好容易守候了长久,才听得当的一声,掷杯为号,他立刻 取了预备好的一柄朴刀,一开室门,跳将出来。
卢荣等听郭景明一番呵责,知道情势不好,今天上了姓郭的当,这事 有些尴尬,又见左边小门开了,跳出林凤这个人来,刀光霍霍,已到卢荣 顶上。白勇一发急,早举起一张板凳拦住林凤的朴刀,喝一声:“何来刺 客,不得动手伤人!”林凤骂一声:“狗奴!快快授首,今日你们来时有 门,去时无路,谁叫卢家小子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邓振也从身旁拔出 宝剑,照着林凤顶上便剁,林凤使开手中刀,和他迎住厮杀。
此时,郭景明早将室门闭上,从腰际抽出一条软鞭来,向空一抖,哗 啦一声,如一条豹尾般舞将起来,直奔白勇,说道:
“先收拾了你们这些狐群狗党,然后再向那厮说话。”
白勇也已拔出佩刀,喝道:
“姓郭的不要逞能,叫你识得笑面无常的厉害!”
两人一鞭一刀,斗在一起,鞭影刀光中吓得卢荣无处闪避,忙钻到桌 子底下去,蹲着身子不动,股栗不已。还有两员家将取出兵刃,立在桌前 防卫他。邓振和白勇虽然骁勇,但皆有些微醉,刀法未免错乱,何况林凤和郭景明都是有能耐的人,所以渐渐招架不住。林凤觑个间隙,让邓振一剑劈向他的头上来,他蓦地低头向剑口下只一钻,直撞到邓振的怀里去, 乘势一刀,早刺入邓振的肚腹,鲜血四溅,邓振大叫一声,仰后而倒。林 凤的刀头拖出时,邓振的肚肠已跟着林凤的刀花花绿绿地拖出了一大段。 白勇瞧着,陡吃一惊,却被郭景明猛喝声“着!”,一鞭正扫中白勇的头颅,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已打得头脑昏晕过去。郭景明又向他头上打了 一鞭,一颗大好头颅已打得稀烂塌扁了。尚有两员家将见邓、白二人一齐 毕命,惊得呆了,林凤和郭景明赶上前,将他们踢倒在地,从他们身上解 下带子,把来四马倒攒蹄地捆起,抛在一旁。郭景明不见了卢荣,便道:
“咦!姓卢的小子逃到哪里去了?”
林凤把手向桌子下一指,说道:
“这厮不是吗?”
郭景明跟着向桌下一望,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道:
“你这小乌龟,躲在桌下有何用处?我今饶你不得!”
一伸手,把卢荣如抓小鸡一般地拎将出来。卢荣唬得周身如筛糠一 般,只是哀求道:
“两位好汉千万不要动手,饶了我吧!我也不想郭小姐了,放我回去, 感恩不浅。”
郭景明指着他骂道:
“小乌龟,你倒这样说,若不是你妄想娶我的女儿,你家老狗头为什么要诬陷好人,强逼人家允婚?都是你这畜生出的是非,现在倒想活命吗?你家郭爷为了你这厮,官也不要做了, 一 口怨气要发泄在你的身上, 你却说得这样容易。”
林凤也说道:
“那天你在埠外踹毙了人家女孩子,显示你的威风,让人家白白牺牲 于你马蹄之下,我都瞧在眼里。天下有你这样不讲情理的人吗?我林凤也 饶你不得!”
说罢,伸手在卢荣颊上打了两下巴掌,早打得卢荣两颊顿时红肿,双 手捧着,只是叫喊。郭景明便将一根绳子把他缚在椅子上,林凤用刀在他身上割下一块衣襟,塞在卢荣的口里,使他不能叫唤。郭景明仍把软鞭围 在腰里,从地上拾起一柄刀,高高地扬着,又对卢荣说道:
“你这厮现在还要我的女儿吗?平日时候,此间由你威风,不知有多 少良民受你的荼毒,今日你找到我的头上来,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待我 来服侍你吧!”
卢荣听了郭景明的话,心里明白,嘴里却说不出话来,直着两眼,尽 向郭景明瞋视,面色灰白,可知他心头的惊慌了。郭景明道:
“我今天并不要你狗命,只向你身上借一样东西,就是你的一双眼睛, 代你取去了,好使你这淫徒以后不再瞧见人家妇女而起淫心。”
郭景明说罢这话,卢荣双目流泪,嘴唇掀动,似乎要向郭景明哀求, 但此时郭景明岂肯饶他?早伸开五指,向他左右眼眶子里抉了两下,卢荣的一只眼珠已被郭景明挖了出来,血迹淋漓,丢在地上。卢荣痛得晕了过去,郭景明便对林凤说道:
“这厮已被我收拾了,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林凤说声好,郭景明又指着天然几上放着的四百两银子,带笑说道:
“这是小狗头送给我们的盘缠,不义之财,乐得拿它用用。”
说罢,便把一封一封的银子和林凤各自分开,藏在怀里,走出室来。 将门反锁上,走至后面,吩咐厨役和下人说道:
“你们随我多年,今日小姐将随卢公子回去,我也相随同往,这里不 留一人,你们快快去吧!我各送你们十两银子,别处谋生,休管我事,至 要至要。”
末后,这两句话就是给他们的暗示,郭景明说罢,取出银子付给他 们。下人见郭景明一本正经地说话,虽然这事太奇突一些,然也不敢询 问,各自收拾包裹铺盖,立即出门去了。郭景明打发下人去后,门外四个 舆夫已饮酒回来,在门口探望。郭景明吩咐他们说道:
“你们回去禀告太守,说公子饮酒已醉,不能回府,今夜就在我家住 宿,明日清晨回衙。四员家将随同一起,都由我招待住下了。”
舆夫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只得抬着空轿回去复命。郭景明笑了一 笑,就树下拉过三匹马,转到后门去,大门早由林凤紧紧关上了。郭景明从后门入内,催促他女儿快快逃避,有话也来不及和她细说。玉辉早已准备一切,便带了衣箱包裹,跟随郭景明、林凤走出后门。郭景明扶女儿上了马,把行李都放在他的马上,和林凤各自跨上,郭景明当先,玉辉居中,林凤押后,赶奔东门而去。郭景明为女儿不惯坐马,所以走得稍慢, 行至东门,守门的认得他是郭千总,没有盘问。三人平平安安地出了城关,走得不到二三里光景,忽然背后喊声大起,灯火照耀,有一队官兵追赶到来。这因为卢仁美在府衙中等候儿子回来,自己还预备让儿媳拜见, 起初不见卢荣回转,以为儿子去接郭小姐,郭景明当然要设宴招待的,后来迟迟不见回衙,心中不免有些狐疑。好在有邓振、白勇等四人护卫,谁敢得罪他的儿子呢?正想派一家人前去探问,即催儿子早归,恰巧舆夫回 来复命,说公子醉卧郭家,今宵不归。卢仁美听了这话,摇头说道:
“岂有此理!荣儿怎么如此荒唐?今夜他是迎接新妇去的,如何反住 在郭家?老郭也太糊涂了!他本来不愿意将女儿送给人家的,莫非他有什 么诡计?我儿子莫要上了他的当。”
连忙唤过两名得力家人,吩咐原轿前去,说:
“太守有命,今夜公子必要回家,不得迟延。”
两名家人奉命,即同舆夫进去,开了大门, 一同走进,却见里面灯火 虽然亮着,而空荡荡的,阒然无人。不由大为奇讶,四处搜寻,方走至那 个邃室,打开室门,进去一看时,大家惊呼起来,遂先将地下缚着的两员 家将解去绳索,问得真情,又将卢荣束缚解开,取去嘴里塞物。卢荣已是 半死半活,只是呻吟,家人忙把他舁至外面,即用彩舆抬回衙去。卢仁美 得到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又悲痛,又愤怒, 一面忙请医生来医治他 的儿子, 一面赶紧派人通知王守备,速速出兵追捕凶手。王守备怎敢怠 慢?忙调齐五百兵丁,他知道郭景明的能耐,所以自己出马,先向各城门 一探听,始知郭景明从东门出走了,他立即率领部下出东门追赶。郭景明 只为女儿不惯骑马,未免走得迟慢,遂被追及,林凤便对郭景明说道:
“官兵已得信追来,这事发觉得很快,幸亏已出了城,再也不怕他们。 现请你保护着令爱先行,在海边等候,我们可坐海船回泉州到舍间藏身, 料这些官兵都是酒囊饭袋,也奈何我不得的。”
郭景明道:
“前面有一林子,待我把女儿送入林中藏身,我再回来助林兄退敌。”
说罢,便将玉辉抱过自己的马鞍,挟着她,加上一鞭,泼剌刺地先 行,那空马也跟着前跑。林凤却在一座小桥上勒马横刀,等候官军, 一会 儿官军早已像旋风般追到桥下,火把影里瞧见王守备全身武装,手握长 枪,一马当先,卢荣手下的两员家将也在其中, 一见林凤立马桥上,便指 着他告诉王守备说:
“此人也是凶手。”
王守备点点头,大喝一声,挺枪杀上桥去。林凤真如猛虎负隅,眈眈 欲噬,舞开手中朴刀,冲下桥来,恰和王守备刀来枪往地斗在一起。王守 备的武艺不过尔尔,怎及得林凤的骁勇?战到三十余合,王守备渐渐力 乏,一枪刺向林凤胸口时,林凤身子一侧,让王守备的枪刺个偏斜,左手 一起,紧接着,将王守备的枪杆抢住,顺势往自己怀里用力一拽,王守备 吃不住,身子向前一冲,林凤右手刀使个“旋风落叶”,一刀向王守备脑 袋上扫去,喝声着,王守备的头上已着了一刀,翻身跌下马鞍,鲜血殷 红,直僵僵地躺在地下,眼见得不活了。官兵大惊,上前来抢尸首,林凤 纵马舞刀,杀入官兵队里,左右剁劈人马四面仆地下,纷纷败走。林凤觉 得这一阵杀得爽快,横着朴刀,在马上仰天大笑。
这时,一钩新月在云端里露出她半边娇容,清光下泻,好似在那里偷 窥这一幕流血的武剧呢。他就拨转马头,过了小桥,向前跑去。却见对面 飞来一骑,正是郭景明,向他问道:
“林兄已把官兵击退了吗?”
林凤道:
“小弟已把王守备杀死,官兵败走,料他们不敢再来了。令爱何在?” 郭景明道:
“我已安放她在前面松林中,本待赶来同退追兵,仰仗林兄之力,幸 已从容退敌,我们可以安然远走了。”
两人遂并辔而行,林凤又道:
“这一次不但惩警贪官之子,而又戕杀地方将士,案情犯得大了,恐怕卢仁美自己也要受处分,报到省里去,必要严缉凶手。泉州地方都识得 我林凤这个人,所以初想邀贤父女同去藏身,继思也不安稳了。”
郭景明道:
“林兄说得不错,但我们究竟走到哪里去呢?”
林凤道:
“潮州林道乾是个很有义气的英雄,我和他虽是新结识,却很契合, 我们不如且到他那里暂作枝栖,他一定能够设法安顿我们的。”
郭景明听说有去处,总是赞成。两人到了松林中,找到了玉辉,告知杀死王守备的经过, 一同赶路。玉辉见林凤少年英勇,芳心甚是钦佩。三人赶了一天的路程,次日遂向乡人家中借食歇足,玉辉觉得十分疲乏了。 这一天到了海滨,雇得一艘帆船,三人弃马下船,向潮州海岸驶去。林凤 在舱中和郭景明父女谈起萧柯,不知他得到了这个消息,如何欢喜,倘然漳州府严行追缉时,不知要不要连累于他,因为林凤曾在萧家耽搁多时, 而萧柯又和郭景明相识的,但彼此分隔两处,这事也顾不得了。
舟至汕头海面,离潮州不过数十里海面了,忽然对面驶来了数艘盗船,船上立着许多健儿,手中一齐执着兵刃。林凤和郭景明见了这情状, 知道不妙,连忙各出兵器,准备和海盗决斗。舟子吓昏了,手足失措, 一时无处逃避。林凤、郭景明走至舱面,盗舟已把这只船包围拢来。林凤大 呼:“狗盗!敢在这里行劫?也识得泉州林凤吗?”林凤喊了这一声,横着朴刀待斗。盗党中忽然钻出一个少年来,向林凤大声说道:
“原来是泉州的林爷,还认得青面兽袁德吗?”
林凤定睛仔细看时,方识这少年就是二年前曾在自己门下做过门客, 投宿三月,借了五十两盘缠而去的粤人袁德。在他的面上有一大堆青色的 痣, 一见就识,因此大家代他起了一个别号,唤着“青面兽”,也通得武 艺,曾在广州番滩上因赌起衅,失手打死了人,亡命江湖而投奔林凤的, 后来要到南洋去做工,才辞别而行,想不到袁德竟做了海盗,在此地 重逢。
这时,袁德止住同伴,请林凤、郭景明过船相见。他们一伙人是常在 潮汕海面劫掠,大鹏湾外的小岛便是他们的巢穴。盗魁姓陆名老四,手下也有一二百人,此番正在汕头海面遇见俞大猷的部下,厮杀了一阵,败退 下来的。经袁德介绍,和林凤相见后,陆老四闻得林凤是个豪杰,便要劝 他入伙,林凤婉言谢绝,刚要和郭景明回船去时,忽听前面鼓角之声,有 一队官军的战船,旌旗飘扬,杀奔这里而来。袁德瞧着,便对林凤说道:
“这就是俞大猷的部下前来追剿,请林爷相助我们抵挡一阵吧!此时 林爷的船已和我们一起,林爷要辩也辩不清了。”
陆老四也取过长刀,说道:
“好!他们苦苦逼人,我陆老四只得拼上一拼了。”
林凤被袁德 住,不放他走,郭景明因为自己船上只有女儿一人,恐 防吓坏了她,急忙走回船去。这时候,官军已布成阵势,向盗船进攻,有 几支箭射向林凤所坐的大船,林凤为自卫起见,脱身不得,举起朴刀,护 住自己的要害,用目向官军那边瞧去时,见当先一艘艨艟,满布兵士,船 头上立着一将,身躯高大,手执一对镔铁短戟,高声大喝:"海盗!逃到 哪里去?”陆老四也发出命令,亲自出战,早有一艘盗船冲上前去,被那 将一戟一个挑死了数人。此时,艨艟渐和陆老四坐舟相近,那员明将蓦地 纵身一跃,跳到这里舟上来,手起两戟,已搠倒了左右两个海盗。陆老四 见那将果然骁勇,适才也是败在他手里的,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迎 战。林凤怀抱朴刀,站在一旁,眼看那明将两柄戟使得如龙蛇飞舞,陆老 四一口长刀已被他紧紧裹住,只有招架而无还手。斗到分际,陆老四的胸 口早中了一戟,跌倒在船首, 一船俱惊。袁德一推林凤道:
“林爷,上去收拾那厮。”
林凤还没开口,明将已杀至他的面前,呼地一戟,照准他面门刺来。 此刻再不容他犹豫了,连忙将朴刀拦住画戟,觉得其势沉重,不敢怠慢, 也就施展出平生本领来和他交锋。两人狠斗五六十合,那明将见林凤武艺了得,不由惊异,把双戟直上直下地尽向林凤进刺,心中很是焦急。林凤知道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胜,待他一戟刺向腋下时,故意装出不及闪避的样子,戟锋刚才到他身上时,他陡地狂叫一声,仰后而倒。袁德见了, 以为林凤中戟,又是一惊,明将踏进一步,想要再刺一戟,却不料林凤一个“鲤鱼打挺”,直跳起来, 一刀已至明将胸口。明将真的不及避让,被他一刀刺进胸去,因为林凤用力过猛,刀锋从明将的背上直透出来,明将如何禁得起这一刀?早丢下双戟,仆倒船上。林凤拔出朴刀,跟着鲜血直冒,胸前开了一个窟窿,眼见得不活了。众海盗见林凤杀了明将,声势陡振,大家奋力向前冲杀,官军折了一员大将,无心恋战,立即回船退去。 这一阵海上厮杀,海盗们得以转危为安,都是林凤助战之功,大家看得清清楚楚,袁德在船上扶起陆老四,已是一息奄奄了。林凤立在他身旁,手中提着镔铁双戟,威风凛凛,这就是从明将手中得来的,因他心爱双戟, 所以做了他的战利品。陆老四拉着林凤对袁德挣扎着说道:
“诸位弟兄,我是不能活了,要和你们离开。这位林壮士能够手刃我 的仇人,我瞧在眼里,甚是感激,甚是佩服,他的武艺高强,你们也目睹 的,所以,我死之后,诸位弟兄不要散伙,就请林壮士为主。大家跟着 他,比较跟我好得多。”
陆老四断断续续地说了这几句话,胸口血流出得更多,面色惨变,顷刻已僵。袁德遂遵照陆老四的遗嘱,和众人共推林凤为首领。林凤正苦没处去,遂将错就错地允许他们暂时做了海盗之魁,又过船去和郭景明说明 白了,姑且托足于此。是袁德等一行人簇拥着林凤和郭景明父女回归他们的巢穴,把老四尸骸备棺盛殓,葬在岛上。林凤既长其群,检点部下,共有一百二十余人,把来分为两队,甲队由自己统率,乙队便请郭景明管领,准备官兵要来征剿,派出探子去海边打听消息。果然有一天,官兵大起战船,由俞大猷将军亲自来剿,因为前次林凤杀死的明将乃是俞大猷部下最宠任的副将黄利国,斩将搴旗,屡立功劳,不料死于海盗之手。俞大猷闻知后,大为震怒,以为海盗猖獗如此,为虺勿摧,后患滋长,倘他们一旦去和其他海盗联络,那么如虎添翼,更难荡平了,于是大起三军,向 海盗巢穴进攻。林凤恰巧首当其冲,立即率领部下出发,在海面上迎击, 林凤和郭景明虽然骁勇,可是众寡之势悬殊,鏖战良久,死伤了三分之一,只得退守孤岛。俞大猷决心要犁庭扫穴,不容漏网,指挥战船向岛上进攻。林凤知道不可力守,遂和郭景明、袁德商议一遍,决定突围而走, 预先把粮食、军械、财物运入舟中,乘夜半从岛后偷逃。俞大猷早防到这一着,各处都有船只巡逻,一见海盗出奔,立即燃放信炮,霎时间官军战船四集,上前拦阻,林凤等且走且战,黑夜中不辨方向,虽幸杀出重围, 而已和郭景明一行人失散。袁德已中箭落海,身边只有二艘帆船,十二三个弟兄,好不凄惨,无处可奔,只得在海上东飘西泊。林凤心里急欲找得一处较为隐僻的海岛,可以小作休憩,整顿残部。
这一天,两船正向海南岛进发,见前面隐隐有一小岛,好似一个大大 的马首昂起在海面,他们向这小岛驶去。到得那里,乃是一个荒岛,不像 有人住的,但见东边海滩上却泊着一只小小渔舟,林凤对他部下说道:
“瞧这岛乃是荒岛,却从哪里来一渔舟?但不知舟上有没有人,我们 可以探问一下再作道理。”
二船遂一前一后地驶过去,林凤站在船头,正要开口呼唤,却见渔船 舱中跳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手里捧着一个酒坛子,正在那里喝酒。细细 一看,原来是一头小猩猩。林凤大笑,笑声方停,小猩猩回过头来瞧见了 来船,嘴里呜呜地叫了两声,丢下酒坛,跳到岸上, 一刹那间,已不见踪 影。林凤笑道:
“没有遇见人,却碰着个小猩猩,真是奇怪。”
等到坐船靠近渔舟时,林凤跳到渔船上去一看,却空空地不见一人, 不由说道:
“咦!奇了。”
便想上岸去一探究竟,他遂挟了镔铁双戟,和部下八名健儿带了弓矢 刀枪,立刻登岸。坐船泊在岛边,四人看守,林凤走上荒岛,不见庐舍。 这时正是下午,赤日炎炎,幸亏有些凉风,他们只拣树木茂盛的地方走去,走得不到二百多步, 一个部下指着左侧草中喊起来道:
“这不是一个人吗?”
林凤低首看时,乃是一个残骸,身上衣服都已撕毁,只剩一条腿和一 条臂了。林凤惊道:
“那么这岛上不是完全没有人的,这个尸骸是被谁谋杀的呢?”
大家无不奇异,再向前面走去,悬崖下树木荫翳,森森布列,如有鬼 魂拿人,林凤手执双戟,当先找路,吩咐部下各各当心。走得不多几步路 时,林中忽然飞出一样东西,照准林凤身上飞来,林凤急忙将铁戟迎着一击,那东西激射到旁边地上去,骨碌碌地滚在一边,乃是一颗小石子。林 凤知道有人暗算,遂停住脚步,向林中喝道:
“鼠辈!快快出来和你家林爷厮杀,不要暗中伤人!”
喊了数声,仍不见有人答应。林凤只得一步步仍向前行,岸上忽然有 一块很大很重的青石直向林凤头上落下,幸林凤眼快,说声不好,赶紧向 旁边一跳,那大石哗哒一声响,落在林凤背后,陷入土中数寸。林凤看 着,暗称侥幸,自己若被那大石击中时,怕不要粉身碎骨吗?
这时候,悬崖上数声猿啸,七上八下地有十数头猩猩正在那里窥探他 们,林凤方知岛上果然并没有人,就是这些猩猩作的怪。跟着树林里也跳出来七八头猩猩,内中有一头猩猩形体很大,毛茸茸地双目闪闪,好似要噬人的样子。林凤便叫众人伏在石壁后勿动,他自己取过弓矢,扣弦待发。这些猩猩从崖上飞奔而下,和林间的会合在一起,向林凤等跑来。林凤想:这些猩猩并不畏人,反大胆进攻,可见它们的猖獗了。林凤觑准那 猩猩,嗖的一箭射去,那猩猩不知避让,正中胸口,只见那猩猩跳了两下,伸手把箭头拔了,方才惨叫一声,跌倒地下。众猩猩一齐将手中石子纷纷向林凤这里打来,林凤的部下虽然左右闪避,然也有数人被它们击中,打得鼻破血流,眼青脸肿,林凤只得舞开双戟,和部下一齐向前猛冲。猩猩究竟是畜类,手中没有武器,怎敌得过林凤这些人?早已四散奔逃。林凤赶过林子,却不见了猩猩,他好奇心生,定要窥探一个究竟,便和部下依旧上前搜索,忽听那边树下有哼哼的声音,林凤便叫众弟兄: “可听得那边有人声吗?快快与我搜寻。”
大家更是兴奋,向前走去。哼声越近越响,才发现一株桃树之下,赤 裸裸地缚着一个汉子,约有二十多岁,肌肤结实,面目粗黑, 一双圆圆的 眼睛,瞪得很大,满身绊着藤蔓,不知怎样地被缚在这里。林凤走上前 去,正要询问,那汉子早已见了他们,大声嚷道:
“好!有人来了。请你们快快救我一救,我上了畜生的当,行动不得, 请你们快快把我解救。”
林凤想要解去他的束缚,然而那些藤纠缠得甚是紧密,再也不能解 脱,他遂从一个部下手里取过一柄短刀,自己手中的双戟并在一起,举起刀来,在那汉子身上割了几下,那汉子立刻跳了过来,恢复了他的自由, 好不快活。林凤忍不住问道:“你是谁?为何被人缚在这里?”
汉子答道:“说起来又好气又好笑,缚我的人就是岛上的猩猩。”
林凤道:“咦!你怎样会被猩猩缚住的呢?”
汉子道:“我姓赵,单名一个虬字,本是海南岛人氏,常和同伴在海上捕鱼,因我水性精通,大家称我南海龙王,海岛的渔户哪一个不认识 我?今日我和两个伙伴出外捕鱼,路过这岛, 一个伙伴说这里是个荒岛, 数年前他跟人到过一次的,知道岛上出产的水果很好,有一种桃子又大又甜,别处地方吃不到的。我正口渴, 一时高兴,便和他们特地到这岛上来 吃桃子,我们三人上了岸,走到桃林中,采了桃子大吃,果然味道不错。 谁知吃得有味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大群猩猩把我们困住,我们吃亏在没有带家伙,他们用石子向我们飞击,如雨点儿一般,难以躲避,我也中了两石子,打得我勃然大怒,奔上前去,想和猩猩搏斗。那些猩猩很是狡猾, 竟会引我走向险仄的山径上去。我一心要想捉到一二头猩猩,所以不顾一 切追赶上前去,谁知那里有一个天然的深坑,隐在乱草中,我踏了一个空,立刻跌将下去。幸亏没有受伤,正想挣扎起身,那些猩猩竟把我双手 双足挟住。那时我的性命已是万分危险,不能和它们反抗,它们却并不弄死我,就把我拖上深坑,缚在这里树上,撕去我的衣服。有两头猩猩折了 树枝,将我乱打了一阵,方才走去。"
林凤道:“这真奇了,它们不伤害你的性命,反而责打你,是什么意 思呢?”
赵虬道:“我想猴子是喜欢吃桃子的,也许我们到岛上来大吃桃子, 被它们瞧见,便来禁止,把我责打,是警戒我的意思,为了我们偷吃了桃子之故。”
赵虬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林凤道:“那些猩猩真厉害。”
赵虬道:“厉害厉害!我赵虬自问本领不弱于人,却不料跌翻在畜生 手里,真是惭愧!多谢你们来救了我,只不知我的同伴在哪里?”
林凤道:“你的同伴吗?我们眼见有一人死在道旁,海滩边的渔舟早 已空虚无人了。”
赵虬跳起来道:“哎呀!他们准是被那些畜生害死的,我们好好儿的 三个人出外,只剩我一个人回去,叫我对人家说什么话呢?也许人家说我 起歹良心把同伴害死了。唉!我自己受了耻辱不算,我的同伴又被畜生害 死,这个仇如何不报呢?我要找它们去。”说毕,回身便跑。
林凤叫道:“且慢,你赤裸裸的一人走去,又没有家伙,不要再吃了 畜生的亏。”
赵虬被林凤这么一说,提醒了他,立刻回转身来说道:“不错,我的 衣服都被畜生撕破了,不能再穿,横竖在这荒岛上,不穿也罢。只是没有 家伙,不免要吃亏,就向你们一借吧!”
一面说,一面便向林凤的一个部下手里夺了一柄刀,回身又走。林凤 从来没见过这种鲁莽的人,他招呼部下跟着赵虬前行,走了百数十步路, 赵虬指着山壁下草间一个深坑说道:“这就是我倾跌的所在,你们留心着吧!”
大家听了他的话,小心翼翼地绕道过去,前面树林里发出猿啸之声, 只见有十数头猩猩向他们怒跃而至。赵虬喊一声:“你们这些畜生又来了。”挥动手中短刀,跳过去和四头猩猩肉搏。此时赵虬一则当着林凤等 面前一心要使出他的本领,二则借此一雪前耻,所以用力酣斗。林凤在旁 看着,不住地点头,但是其余的猩猩怎肯不动?早把手中石子向林凤等身 上抛来。林凤冷笑一声道:“黔驴之技,不过尔尔,你家林爷不能不动 手了。”
也就舞动双戟,杀上前去。众猩猩虽然勇猛,岂能敌得过林凤、赵虬 二位英雄?早被二人刺死了数头,其余的又只得逃向荒山中去。林凤杀退 了猩猩,又和赵虬等向前搜索,见前面一片平原,河流环绕,不见猩猩的 影子。林凤看得中意,不由叹道:“好一个地方!”
赵虬在旁忽然问道:“哎呀!你们救了我的性命,我却还没有请教姓 名呢!”
林凤见赵虬是个直爽的人,也就以实而告,并不隐瞒,且说自己缺少 根据地,四处寻找,今日中意了这个荒岛,便想在此岛住下了。赵虬大喜 道:“我今回船不得,也愿追随麾下, 一同效力。”
林凤道:“倘得赵兄弟相助,正是求之不得了。”
于是回至船上,告诉其余的弟兄,大家莫不惊异。赵虬跳到自己的渔 船里,找到一件衣服穿了,再来相见。从这天起始,林凤和赵虬便在这岛 上经营起来,起初搭些篷帐,造些草庐,以后找了匠人来盖造屋宇,又耕 种田地,存储粮食军器,积极扩充,部下也渐渐增加,便名这岛为马头 岛。山中的猩猩被林凤逐渐除减,只剩数头老猩猩,匿伏不出,再也不怕 它们骚扰了。
有一天,林凤正在岛上操练部下,忽报外面来了数艘大船,恐是官 军,闻得风声,前来征剿,林凤立刻传令部下, 一起下船,开出港口去抵 御官军。他好久没有和官军交锋了,此时他的部下迭经训练简汰,比较以 前精锐得多,一听命令,无不摩拳擦掌,准备厮杀。赵虬更是起劲,他执 着两柄金斧,跟着林凤把舟驶到港口去。海面上风平浪静,正好鏖斗,林 凤欲一雪以前败北之耻,所以精神抖擞,异常兴奋。
第 七 回 病榻托孤雀屏初中 青楼采艳鸳梦重圆
林凤倒提双戟,站在舱首,用目向前观望,只见对面有三艘帆船向这里疾驶而来,船头上隐隐立着几个人向这里窥探,只是瞧不清楚是谁。阳 光照射海浪,闪耀着五色异彩,林凤心中有些狐疑,因见来舟甚少,不像官军来剿,船上也没有旌旗,倘然是官军,其数必多,绝不致寥寥三艘。 若说它是商船呢,却又不然,商船大都载重,其行迟缓,绝没有这样疾驶而来的样子,况且这里是个荒岛,它们特地来此做什么呢?林凤正在暗暗忖度,那三艘帆船愈驶愈近,渐渐看得清人了,装束和自己这边人差不 多,益发可知不是官军了,大概是别处的海盗吧!然而他们来此又将作甚?也不可不问个明白。他打定主意,把自己的战船一字地排开,等候对方动静。对面船上见了这里的情景,来势渐缓,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蓝布扎额,身穿短衣,腰悬佩剑,高声喊道:
“前面来船可是岛上的人吗?我们此来并无恶意,敢问一声,在你们 地方可有泉州林凤在内吗?”
林凤听得这话,向那男子仔细一看,原来就是郭景明,他满面风尘, 更觉苍老一些,若非他开口时,几乎不认识了。心中大喜,连忙把坐船迎上去说道:
“小弟林凤在此。”
郭景明也已瞧见林凤,满面透着笑容,也把船靠拢来。两船相近,郭 景明早已一个箭步跳至林凤船头,拱手说道:
“果然林兄弟在这里,此行可谓不虚了。”
林凤连忙问道:
“前次失散后,小弟漂泊海上,常思及贤父女不知何往,今日幸得相见,美甚美甚,但你们怎会知道小弟在这岛上而来相会呢?令爱无恙吗?”
郭景明道:
“那天我们几艘船正在向南冲杀,都被官军把郭兄的战船截断,竟使我们彼此不能相顾,逃出重围后,要想和林兄弟重逢,却又消息杳然,又要避免官军追击,只得销声匿迹,在海面上东漂西泊,无处归宿。前日听得海客报得琼岛东南有一个小岛,形似马头,最近岛上有一伙海盗盘踞, 正在招罗同志,增厚势力,为首的乃是一个英俊少年。我听后,心中跃跃欲动,暗想:莫非林兄在那边吗?所以亲自前来探访一遭,果然是林兄, 岂非天使我们离而复合吗?小女也在船中一起前来的。”
林凤道:
“巧极巧极!”
遂将自己如何到这里来击走猩猩、巧逢赵虬、借作根据地的经过约略告诉一遍,郭景明不胜快慰。林凤便请郭景明同在岛上相聚,郭景明同来 的健儿见是林凤,一齐欢呼,大家跟着林凤的船回至岛旁, 一齐泊住。林凤便请郭景明父女上岸,此时,玉辉从船舱里走出,郭景明扶着她上岸, 林凤见玉辉风姿依然,不过皮肤较前微黑,身穿茜色纱衣,莲步姗姗,和林凤含笑相见。林凤又介绍赵虬和郭景明相识,引导他们父女俩到寨中, 一同欢饮,算是接风的意思。又把酒肉犒赏郭景明带来的弟兄,分而复合,各自欢喜。从此,郭景明父女也在马头岛住下,和林凤一起干海盗生 涯,但他们很重义气,不劫孤单客商,不杀无辜良民,在南海渐渐有些潜势力了。
有一天,郭景明忽然患病, 一连数日,很是沉重,岛上又无大夫,只 有一个部下略知医道,代郭景明诊治,可是服药后毫无效验。林凤暗暗发 急,玉辉朝夕侍奉,衣不解带,她眼看着父亲病势日危,芳心忧急万分, 背地里吞声饮泣。郭景明自知不起,遂对林凤说:
“生平没有什么不舍得,只丢不下我的爱女,因为玉辉尚未许人,茕茕一身,将来靠谁保护?”
所以在将死之前愿把爱女托孤于林凤,且因林凤年近而立,尚未授 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心里的意思欲将玉辉嫁给林凤为妻。 一则使 玉辉终身有了归宿,二则也使林凤早成了家,便老实和林凤说了,要征询 他的同意。至于林凤,本来并非鲁男子,终身不相亲远女色,只因他的眼 光很高,少所许可,所以耽搁下来。玉辉姿色美丽,性情幽娴,相处较 久,已知她是个好女儿,心中早有此意,只是未便启齿。现在郭景明既已 许婚,他岂有不愿意之理?遂答道:
“承仁丈将爱女下许,何幸如之?身后一切自当遵嘱办理。但相聚未 久,正要多所借助,何图弃我而逝?未免悲痛!”
郭景明也点头太息,便唤女儿过来,叮嘱她一遍。玉辉一向许可林凤 为豪杰之士,况有父亲之命,自然更无异言,二人遂在榻前拜倒。郭景明 又请赵虬为媒,即日便代二人在岛上成婚,要在他临终之前,亲见这头喜 事的实现。部下闻得, 一齐欢欢喜喜地吃喜酒,但是他自己却不能喝了, 在林凤和郭玉辉成婚后的第三天晚上,郭景明便含笑长逝。玉辉哭得如泪 人儿一般,林凤也觉伤心,棺木等物早已在前数天办好,次日便将郭景明 遗体安殓葬于岛上后山。
林道乾等避风来此时,正是郭景明逝世之后,林凤心中悲悼,懒懒地 没有外出,赵虬喜欢赌钱,偷偷地和同伴在船上做叶子戏,见了外来的 船,立即出来寻衅。恰巧遇到了闹海蛟魏南鲲,演出一场水戏,因此而二 林相会,这岂不是飓风为媒有意使海上英雄一堂聚首吗?
林凤和林道乾自从龟山射鹿的时候,在萧柯家中相聚后, 一直没有见 过。那时匆匆分别,道乾因公务在身,未能多留,今日无端遇合,各人心里说不出的快慰。林道乾听了林凤的一番叙述,很有感慨,且惦念萧柯, 不知他在漳州作何光景。林凤当然也时常想起萧柯,所以他和林道乾说, 自己业已干了这种生涯,不能出头露面,难以再至漳州去访问故人,连自己家乡也是云天远隔,有家归不得。春秋二季,未能省墓祭扫, 一尽人子之礼呢。林道乾道:
“林凤兄弟,你做海盗也是不得已而如此,且待缓日我和郑将军商量后,招安兄弟一班人去剿除海盗,不是可以有取封侯的希望吗?”
林凤喜道:
“倘能如此,这是小弟的幸事了,小弟若能常和道乾兄和张琏大哥为 伴侣,更是快活,要请道乾兄早早提携。”
林道乾自然一口答应,大家举杯痛饮。这天晚上,张琏、魏南鲲等一 行人仍回船上安睡,看守金银珠宝。林道乾却下榻林凤寨中,和林凤剪烛 长谈,在下半夜方上床安寝。次日,张琏等又来聚饮,大家惺惺相惜,意 气相投,依着林凤的意思,要请他们在马头岛多聚数天,但是一则林道乾 等出来搜寻藏金,请的假期不多,未便在外滞留时日,二则张琏心中常常 惦念小莺,所以急欲回去,不肯多留。道乾却对林凤说道:
“林凤兄弟,你在潮州尚没有露过脸,大概没有人曾认识你,不如跟 我们去盘桓数天,得间我就代你去向郑将军一说。他是俞大猷将军的表 弟,俞大猷一定肯听他的说话,万一他们不肯招安,我也不高兴做这个小 官了。我们这一伙人结了伴,到南洋群岛去走走,自己创造一些事业,也 不负天生七尺之躯呢!"
张琏早拍手道:“对啊!我也有此雄心。”
林凤听说,心中大喜,忙道:“小弟愿随骥尾。”
于是道乾又和张琏商量,分出一部分金银,约有数千两的价值,赠送 于林凤和赵虬。林凤起初不肯收受,后经林道乾再三说了,方才领情。林 凤遂托赵虬带领部下,留守岛上,叮咛他深自韬晦,不要出外多事, 一切 待自己回来后再说。他又抛不下他的爱妻,所以带着玉辉同行,由岛上放 出一舟,三四个部下跟随身旁,和张琏、林道乾等即日离了马头岛,向潮 汕海面驶行。
众人快快活活地满载而归,先回至南澳,将船泊住,大家上岸,便在 魏南鲲家里举行庆功宴,将在特里屯岛得来的宝,乘黄昏时秘密运至魏 家,南鲲犒赏同行的十名渔哥儿,每人纹银十锭,叫他们千万不可在外声 张。这些渔哥儿都是魏南鲲的心腹,自然欢欢喜喜地领赏回去,代守秘 密,这里魏南鲲便将金银点交与张琏,张琏对众人说道:
“我老张早已说过有福同享,此次得到的横财,凡是同去的弟兄平均分派。”
林道乾道:
“这哪里可以?地图和说明书是张大哥得来的,当然是张大哥的功劳, 我们是跟着发财,如何 一概而论?照小弟的意思,张大哥独取五成,其余 的我们平均分派,靠张大哥的福。”
林道乾说毕,魏南鲲、邝刚等都拍手赞成,张琏把手摇摇道:
“林兄弟说得不对了,这事是大家出的力,否则我一个人怎能前去呢? 况且我初得地图和说明书时,解释不出其中的隐语,幸赖林兄弟代我详出 来的,若没有林兄弟,我哪里能够得这些财宝?又有魏兄弟熟悉海程,我 们坐着他的船,方才能得安然到达,安然回来,若没有魏兄弟,我也哪里 能够得到这些财宝?所以,万无我个人独多之理。”
林道乾和魏南鲲一齐说道:
“无论如何,我们是赞助张大哥成功的 一份子,拿是要拿的,当然不能如张大哥一样,我们情愿请张大哥多得一些,这是道理上应该如此的。”
邝刚、魏三虎、孙天禄也纷纷说道:
“ 张 大 哥 理 该 多 得 , 我 们 相 随 摇 旗 呐 喊 , 自 愧 无 功 , 略 取 一 些 已 足了。”
林二姑在 一 旁微笑不语。张琏还是断断以为不可,林凤却忍不住 说道 :
“古语说共患易,共利难,人家在发财的时候,往往要争权夺利,各 想多取一些,以致凶终隙末,义始利终,发生不祥之事。今日你们得了宝 藏,却大家不要多取,真好义气,有了这种义气,世间何事不成?但当取 则取,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用多客气,像你们这样大家谦让,反而大家 拿不成了,何必如此?好在我是第三者,待我来贡献一点儿意见,大家快 些分得所有吧!”
林道乾道:“依你怎样讲呢?”
林凤道:“地图是张大哥所得,而张大哥又是众人中间年纪最长、名 望最高的人,照公理该多得一些,所以小弟主张是张大哥独得四成,其次 功劳较大的要算道乾兄和南鲲兄了,你们二人各得二成,所余二成,可由林姑娘、邝刚、魏三虎、孙大禄诸兄再行平分。我这话说得公道不公道? 你们以为如何?”
邝刚、魏三虎等都道:“很好,就是这样分派,再公道也没有的。”
于是张琏、林道乾、魏南鲲等也无异言,唯有林二姑说道:
“这个办法当然很好,但我和哥哥是一家人,哥哥有了份儿,我又何 必再取?本来我是跟去瞧热闹的,无功不敢受禄。”
林道乾也说道:“我和舍妹是一起的,不必再行分派。”
张琏说道:“不是这么讲,林姑娘也不可不取得一些的。”
于是他就去开了那一坛珠子,挑选了一百粒又大又圆又光亮的珍珠送 与林二姑道:“姑娘既是这般说,这一百粒珠子是特别赠予姑娘的,穿个 项链戴在身上,也好作为纪念。”
林二姑不是寻常女子,毫无扭怩之态,老实受了。张琏和林道乾遂把 所得的宝藏均分十成,各人取了零碎的金钱。那大块黄金却藏在魏南鲲 处,且待缓日熔了再分。大家开怀痛饮,谈些海洋上的事情。林凤说:
“近来海盗的势焰益发猖狂,常常骚扰沿海口岸,因此明廷剿匪诸将 很痛心,但是各处地方官却是十九贪婪,苛捐重税,剥削小民,使小民生 计的担负日甚一日,有些逼于饥寒,有些怵于强暴,呼号无门,求生无 路,遂不得不铤而走险,以致沿海盗风日炽,这半由于吏治未能澄清之 故,徒劳剿匪诸将各处奔波,而海盗仍是不易扑灭,言之令人太息。”
张琏因此又想起田吉,他对众人说道:“这一趟出去美中不足的,就 是我们迟到了一步,以致被田吉那厮捷足先登,取去了好多,我们又要紧 走了,否则遇见了他,我老张好歹要和那厮决一雌雄的。”
林道乾笑道:“话虽如此说,可是在田吉一方面讲起来,我们还是凑 现成,他辛辛苦苦地寻到那所在,用力挖掘之后,自己只取到一部分,其 余的都给人家搬走了,又把他的部下杀死了不少,当他重至特里屯岛的时 候,知道了这个噩耗,心中也不知要难过得怎样呢!”
魏南鲲道:“他又并不知是谁把他的宝藏夺了去,料他痛心之余, 一 定要在海面上大事侦查,无论如何,他终不能知道是我们这伙人前去取 的,归根结底,还是他自食其果。因为他若不生杀机,把番僧逼得跳海时,那番僧身边所藏的东西又何从而辗转得入张大哥的手中呢?他倘然明 白了这来源,更要悔恨不已呢!”
林道乾说:“我们将来也许有一天会和田吉相逢,到那时我决定不能 饶他。”
大家且饮且谈,酣饮至中宵,方才各自归寝。林道乾、林凤等都住在 客室,林二姑却和玉辉同居一室,言笑甚欢。次日,张琏、林道乾都要回 潮城去销假视事,张琏所得金银较多,他只携到了一部分金银珠宝,其余 的仍藏在魏家,暂时不用。林道乾也取了一半,和他的妹妹以及邝刚、魏 三虎等告别魏南鲲等众人,动身回潮。林道乾临行又叮咛林凤:“且在南 澳盘桓数天,自己回去当乘机进言,如有好消息,当来奉邀。”
张琏也如此说,魏南鲲和林凤、孙天禄送至海岸,当由魏南鲲的渔舟载送张琏等回去。 一帆风顺,已达海岸。张琏和林道乾兄妹、邝刚、魏三虎等一起上岸,重重赏赐了渔船上的人。各人携着行李,喜滋滋地回家。 林道乾又约张琏明日到林家去一谈,而邝刚却邀张琏去赌场玩玩,张琏一一都答应了,他先回到家中。慧珠见张琏出去了这许多日子,究竟不知干的什么事,但瞧她父亲脸上喜气洋洋,估料所做的事一定顺利,遂过来侍候她父亲,间问出外的情形。张琏知道他女儿诚实忠厚,不用隐瞒,遂将自己和林道乾等寻觅藏金等事一一直告。且说:“你父亲现已发财回来, 你也可以享受享受了,但不要告诉外人知晓。”
张琏说毕,从他包裹中取出二十粒光圆的珍珠和一根金条交与他女儿 收藏。慧珠喜得牙齿都合不拢来,自去放在箱中。张琏把金银秘密藏好, 带了数锭黄金、二十粒珍珠,预备要到红梅巷小莺家中去和他的爱人重温 好梦,所以他又对慧珠说道:“我今晚要在林家痛饮,不回来了,你好好 儿当心门户,不必等候。”
慧珠道:“爹爹你回来的好,我等你的门是了,为什么你老是住在外 边呢?”
张琏笑道:“这你不要管我,我是喜欢热闹的,守在家中没趣,还是 出去。”
慧珠口里低声咕哝着道:“恐怕又要到赌场里去了,发了财也不肯安逸的。”
张琏不管他女儿的说话,一径出门,大踏步走到小莺家中来。他想一 步便到小莺的妆阁,因此他刚才走至薛家门前,伸出粗大的拳头,便向门 上咚咚地一阵乱敲,只听里面兰子的声音说道:
“哪个冒失鬼把门敲得如此紧急?”
呀的一声,双扇开了,兰子立在门内,一见张琏,脸上不由红起来, 忙道:
“原来是张大爷回来了。”
张琏早嚷道:
“是我老张来了,你家姑娘可好?没有出去吗?”
兰子嗫嚅嚅着答道:
“我家姑娘出去……不 ·……不 ·……不……正在楼上打睡,张大爷且稍 待,我可就去通报。”
说着,慌忙向楼上喊一声:“张大爷来了。”立即回身奔上楼去了。张 琏见兰子这种神情,不觉有些狐疑,说道:
“这小丫头为何这般慌慌张张?我是熟客,也不用你通报的。” 一 边 说, 一边举步便往楼梯边闯入。早见薛家妈已很快地走下楼来,说道:
“张大爷,你已平安回来吗?天气好热,且请缓坐,待我唤兰子端整 热水,伺候张大爷洗个脸。”
张琏道:
“我不要,小莺在楼上吗?我去看她。”
薛家妈道:
“她正在大解,张大爷且在楼下小坐。”
张琏在客堂里打了一个圈子,说道:
“我到楼上去了。”
薛家妈道:
“好的,但是我要问 一 声,张大爷此番到南海岛去了许多时日,可曾 发财回来?”
张琏闻言, 一拍腰袋道:
“告诉了你,好叫你快活,当然发了财了!少停自有好处给你们的。” 薛家妈笑了一笑道:
“谢谢张大爷了。”
薛家妈话虽如此说,仍有些不信的样子。张琏忍不住三脚两步走上楼去,薛家妈跟在后边,当张琏一掀帘拢走进小莺的妆阁时,只见小莺穿了 一件藕丝纱衫,正倚身妆台之旁,桃靥含春,眼波微送,叫了一声张爷, 低下头去。张琏见了小莺,早就失魂落魄似的走过去,握了她的柔荑说道:
“小莺,今天我回来了,你可想念我?我在外边常常思念你呢!”
小莺道:
“我如何不思张大爷?怎么去了这许多日子,叫我 … … "”说到这里, 又顿住了,露出娇羞之态。
张琏哈哈笑道:
“我明白了,去了这许多天,实在是对不起你的,但是小莺你该欢喜, 我不是和你说过快要发财吗?此刻我已发财回来了。”
小莺将头 一偏道:
“我不信。”
张琏立即从他腰袋里摸出两锭黄金放在妆台上,说道:
“你看这不是金子吗?这东西我有着呢!今日我先赏与你们,其他珠 子宝贝我再可拿来。”
小莺和薛家妈瞧着妆台上灿灿有黄金,立刻眉开眼笑, 一齐欢喜,薛 家妈走过来,向张琏屈膝谢道:
“谢谢张大爷的赏赐,张大爷稳是遇见了财神菩萨,发财发福,张大 爷却就是我们的财神菩萨呢!”
张琏道:
“你只要使我欢喜,往后自有大块金银接连赏赐。”
薛家妈又谢了一声,马上将两锭黄金托在手掌里,欢欢喜喜地自去收 藏了。张琏却又悄悄对小莺说道:
“东西让你妈拿去,少停我还有更好的给你呢!”
说着话, 一屁股在沿窗桌子边坐了下来,小莺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 前,张琏一看桌上还有咬着的一大堆瓜子壳,便一手拉住小莺问道:
“方才有人在这里吗?这瓜子是谁咬的?”
小 莺 道 :
“有谁呢?是我一个人闷得慌,咬着瓜子消遣,听说你来了,便不用 再咬。”
此时兰子从后房走出来,脸上红红的,过来收去瓜子壳。张琏好似蓦 地想起一件事情的样子,把小莺陡地向旁边一推,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大 踏步走到后房去。小莺和兰子跟在他后面,脸上都露出惊异之色。这后房 是小莺洗浴以及溲溺所在,室中有一口大橱和一张小杨妃榻,几张方凳和 便桶等零星东西,没有什么陈设的,朝北有两扇窗正开着,张琏踏进室 中,双目就注意到这口大橱,回转头来,向小莺带笑问道:
“这口橱是放衣服的吗?还是安放着别样东西的?”
小莺指着橱上一条半新旧的古月纸,说道:
“张大爷,你看这上面写的什么?便知放的什么了。”
张琏对着纸条念起来道:
“‘制彼裳衣’,嗯!当然是一口衣橱,我老张也想照样去叫木匠制一 口,这上面却是锁着,钥匙在哪里?请你开了,给我看一看橱中是怎么 样的?”
张琏一说这话,兰子脸上益发红起来,小莺却淡淡地答道:
“衣橱总是一样的,有什么好看?你要制时,隔一天吩咐木匠来一看 便了。这式样并不好,你要好的新的,东门木器店里尽可自己前去任意选 择,请到外面去坐吧!后房不是你们盘桓之所。”
小莺说了,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又将手臂一拉张琏的胳膊,但是张 琏依旧立着不动,露出尴尬的面孔,很坚决地继续说道:
“钥匙在哪里?今天我也要 一看。”
这时,恰巧薛家妈托着一盏酸梅汤走进房来,说道:
“张大爷在哪里?快请来吃 一 些酸梅汤,这是自制的,比较洁净,足 以解渴。”
小莺道:
“妈,他在这里看衣橱呢!”
薛家妈把酸梅汤放在桌上,走至后房问道:
“张大爷做什么?”
张琏沉着脸说道:
“我要看看衣橱里面怎么样的,要想照样打造 一 口,你家小莺不肯开 与我看,是何道理?”
薛家妈忙赔笑说道:
“张大爷要看时,尽管看看也不妨,但是说也惭愧,小莺赚的钱一家 使用很大,没有余钱多代她做衣服,开看时恐怕给张爷见笑,所以她不肯 开了。”
张琏道:
“这个不打紧,我老张也是个穷汉,有钱辄尽的,现在发了财,小莺 要什么便给她什么,你们开了橱,我可做一橱衣服给小莺尽穿,也是极容 易的事。你们假若迟迟不开,倒使我疑心起来了。”
薛家妈听了这话,遂向小莺道:
“橱上钥匙在哪里?快开了张大爷看吧!张大爷的脾气说什么是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
小莺便吩咐兰子到妆台左首抽屉里去取钥匙,兰子答应一声,果去取 了一个钥匙来,张琏向小莺脸上望望,见她若无其事地取过钥匙去橱上开 了锁,拉开两扇橱门来,张琏睁大眼睛向橱中一看,果然堆叠一些单夹衣 服,稀疏疏的只有一半光景,清清楚楚地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张琏笑了一 笑,道:
“好!我已瞧见了,快闭上吧!”
小莺便又把橱门闭上,仍加了锁,薛家妈道:
“小莺,你该快活,张大爷可以代你做一橱的衣服了。”
张琏接口说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准做给小莺姑娘就是了。”
他说着话,又走至窗边,探出头去一望,见窗子外边正是小莺家里厨房的屋面,东边矗起一个烟囱,西边有一株大可合抱的柳树,柳丝飘拂到 屋面上,映得窗上尽绿,那柳树便在小莺家里的后园,与厨房相通的。张 琏看时,小莺早把他衣袖一扯,娇声说道:
“你今天来做什么的?东张西望。”
张琏哈哈笑道:
“我想来做贼,小莺姑娘,你后房的窗子要常常关闭,怕有贼来偷你 去啊!”
小莺脸上一红道:
“啐!张大爷不要胡说,到外面去坐。”
张琏一时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回至外面房中,依然坐下,把一盏酸 梅汤直着喉咙喝个精光,咂着舌道:
“其味甚佳,正可解渴。”
薛家妈和兰子收了空碗, 一齐下楼去,张琏又对小莺脸上紧瞧,小莺 一低头道:
“怎么你老是看我?难道还不认识我吗?”
张琏笑道:
“我看你面貌较前发胖一些了。”
小莺道:
“我不要胖,胖子是怪难看的。”
张琏道:
“胖也好,瘦也好,你总是令人怪可怜的,我还要问你一句话,我出 去后,你在家中做些什么?老实告诉我,有没有出外去走走?”
小莺道:
“我听你的叮嘱,每天守在家中,足不出户,真是闷得慌,只有一天 到庙里去烧过一回香,你相信我的话吗?”
张琏摇头微笑道:
“我不相信。”
小莺道:
“你不相信吗?我可起誓给你听。”
张琏将她手臂一拉道:
“谁要你起誓?我相信你就是了。”
小莺顺势倒入张琏怀中,将一个俏面庞贴到张琏的下腮边,张琏低下 头去,在小莺面上吻了两下,小莺指着张琏的胡子,说道:
“长得这个样子,还不知道剃去,怪刺痛的,令人难受。”
张琏笑道:
“这好几天日子常在海面上来往, 一 心转了发财的念头,胡子都忘记 剃了。明天我可喊个剃发匠来剃个干净可好?不要刺痛了你的嫩皮肤。”
此时张琏拥着小莺,早又心神飞荡,不能自持,忘记了其他。小莺又 问道 :
“张大爷,你究竟发的什么财?可能告诉我吗?”
张琏想要把发掘藏金的事告诉小莺,但恐小莺泄露出去,不甚方便, 所以含糊其辞道:
“我和几个朋友到海南岛去做一笔生意的,赚了好多钱,尽够你使用, 你也不必详询,我要问你肯不肯嫁我,好使我们俩一辈子厮守到老。不要 嫌我年纪大,性情粗,我家里正少一个妻室。你若跟了我, 一世吃着不用 愁,至于你妈要几多身价钱,我老张也是很慷慨的,总可以如她的愿。”
小莺道:
“张大爷,你要把我娶回去吗?这也是很好的事,只要我妈答应就 成了。”
张琏道:
“好!明天我就同薛家妈说。”
你说着话,便从腰袋里摸出二十粒晶光滚圆的珍珠,放入小莺的手 里,说道:
“这个是我先送 一 些礼物给你的,往后你跟了我时,这种东西正多 着呢!”
小莺一见这样上好的珠子,十分欢喜,忙谢了一声,自去放好。薛家 妈又走上楼来,问张琏要吃什么菜,张琏道:
“随便什么菜好了。”
薛家妈答应一声而去。二人坐在沿窗,胡乱闲谈。小莺见张琏发了 财,自然格外讨好,百般献媚。掌灯时,薛家妈端上酒菜,张琏举杯痛 饮,小莺在旁相陪,殷勤侑酒。张琏对着她只是很得意地张口而笑,直至 酒阑灯烛,张琏拥着小莺同入罗帏。小莺为了二十粒珍珠的关系,自然异 常绸缪,使张琏益发喜欢,张琏也以为黄金能买美人心,从此量珠十斛, 不难将小莺娶到家中,贮以金屋,终其身尽让自己一人独享温柔艳福。这 是男子们的心理,尤其是张琏当日的渴想,孰知娼门之中虚伪者多,送往 迎来,恬不为怪,小莺的心里自有她的决中人在呢!
第八回 吉士闻歌旧情复热 红妆任侠新雨初逢
当张琏别离小莺到西沙群岛探寻宝藏的时候,其间也有不少时日,这 些时期中难道小莺真有听从张琏的叮嘱,常日守在家内,不越雷池一步 吗?青楼中人和她们讲节操,那是难能的事,何况小莺本是酒楼中卖唱的 歌女呢?第一天,她坐在家里没有出去,只觉得百无聊赖,寂寞万分,只 是懒懒地坐了睡,睡了坐。次日午饭时,薛家妈对小莺说道:
“姓张的此去不知何日回来,他虽然爱你,但我已探知他的名气果然 很大,而他的家中却是没有钱的,否则他发妻已死好久,为什么到现在还 不曾鸾胶重续呢?他说要把你娶回去,可是他哪里有这笔钱?我在你身上 万字头虽不敢想,可是五千之数再也不能少的了。试问姓张的可有这力量 吗?他常说快要发财,可知道他去干什么事的?无非将虚话来诳骗人家罢 了。像这种客人,我们也碰见过的,休要上他的当,况且他出去时,虽叫 你不要出外卖唱,然而他却没有一个大钱留下,难道叫人家喝西风,吃月 亮,为他一辈子苦守着吗?你的意思怎样?”
小莺听薛家妈唠唠叨叨地说上一大堆话,无非嫌张琏没有拿钱出来。 果然张琏是个粗人,想不到这个,也许他身边委实没有什么银钱,自然拿不出来了,他不想我们是靠什么过日子的?难怪薛家妈不抱怨。小莺心里这样想着,嘴里接着说道:
“妈说得不错,我对他也没有真心,只是见了他害怕,你看他这个人 不是很有威风的吗?”
薛家妈道:
“什么人我们都不认识,只认识有钱的人,好孩子,你长久没有出去 了,这几天不如仍到酒楼去走走,多少捞几个钱,也好使别的客人不至于 过分冷淡而疏远。”
小莺正要出去解解气闷,遂带笑说道:
“妈,怕被张大人知道了,不是玩的。”
薛家妈道:
“傻孩子,你又没有真的嫁了他,怕他什么?身子是我们自己的,要 东就东,要西就西,真的死守他回来吗?只要我们都不声张,他远在外 边,怎会知晓?万一他知道了关系说话时,你只说我逼你出去的,我自有 话会和他说。”
小莺被薛家妈这么一说,胆子壮了不少,便说:
“好的,我今晚准和妈出去走走。”
薛家妈闻言,自然欢喜。傍晚时,小莺浴后新妆,换了一身浅绿色的 衣裳,襟上插了茉莉花珠,手抱琵琶,跟着薛家妈出去,两人仍走到那个 醉月楼来。因为在这地方熟客最多,容易得钱。当小莺姗姗地走上楼来 时,东边沿窗一个雅座上,正坐着两个纨绔少年,在那里对饮,其中一个 少年,身穿白罗海青,手摇团扇,面貌很是白皙俊美,回头一见小莺,连 忙把手招着道:
“小莺,小莺,快到我这里来啊!”
小莺见了他,便嫣然一笑,叫一声:“孙公子!”轻移莲步,走至座 侧。少年赶紧拖过一张椅子,叫小莺坐下,小莺把琵琶放在一边,将一块 玫瑰紫色的小手帕揩着她额上的香汗。薛家妈也走过来,带笑叫应道:
“孙大官人,今天你在这里喝酒吗?巧得很,前天的事实在抱歉,千 万请你不要怪怨我们娘儿俩。”
那少年听了这话,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来,将手中 扇子摇了两下,说道:
“这个当然不能怪你的,姓张的自恃豪强,大言欺人,但我孙高崧在潮州城里也是有名的公子哥儿,不受人侮的。那天我本待和他拼个高下,一则因为他已喝醉了酒,蛮不讲理,知道他的性子本来和强盗一样的,我 究竟是个文人,力气斗他不过,犯不着吃眼前亏;二则你们娘儿俩都是胆 小的人,若在院子里闹将起来,不要唬坏了小莺?大丈夫能屈能伸,所以 我顾全你们起见,不和这妄人计较,就此走了。好在大爷有的是钱,哪一 处不好去寻欢作乐呢?”
孙高崧说到这里,又冷笑了一声。薛家妈赔着笑脸说道:
“孙大官人是原谅我们的,我们委实没法可想,怎敢得罪孙大官 人呢?”
孙高崧又轻轻地对小莺问道:
“姓张的这几天在哪里?好几天你不出来了,今日怎有工夫到这里来 的?姓张的到哪里去了?”
小莺道:
“张琏和他的友人到海南岛去了,我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出来走走。” 孙高崧听了这话,两肩一耸,很得意地带笑说道:
“小莺,你别怕闷,我来陪伴你,代你解闷消忧,好不好?”
小莺听了,微微一笑,将手去掠鬓发。薛家妈道:
“孙大官人,你若不见怪我们时,请你到我们家里去玩玩,也让小莺 不觉寂寞。”
孙高崧的朋友也笑道:
“我们这位孙兄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只要你们好好伺候他,他无有不 欢喜之理。”
孙高崧瞧着小莺的面庞,又向她轻轻问道:
“姓张的是个粗莽的武夫,大家都知道他的,你陪伴了他好多日子, 他待你如何?他去了,你可思念他?”
小莺立即低着头不答,桃靥立刻飞红。孙高崧再要说时,薛家妈早抢 着答道:
“孙大官人,你可怜小莺的,小莺被姓张的赐着,也是叫作没法,你 不要问她了,她要哭了。她的心肠你是知道的,孙大官人,你给她一些安 慰吧!”
薛家妈说了这话,小莺的眼眶里果真莹然欲泪。孙高崧的心早已苏软 了一半,便将手拍拍小莺的香肩道:
“你不要难受,我本是喜欢你的人,绝不忍给你受委屈。前天让那姓 张的猖狂,也就是这个缘故,他既然不在你家,今晚我就到你妆阁里来坐 坐,陪伴你一同快乐。你要我这个人吗?”
小莺对他一笑道:
“孙公子怎样说的?你若不嫌我们怠慢时,请你到我处去谈谈,你以 前待我的好处,我哪里会忘记呢?”
孙高崧听了这话,对着他的朋友露出很得意的笑容,说道:
“惭愧惭愧!我哪里有什么好处给她呢?”
那个朋友立即斟满了两杯酒,放在孙高崧和小莺的面前,笑嘻嘻地 说道:
“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孙兄是多情种子,小莺是知情娇娃,所谓两 心相印,谁也分解不开,你们在现在吃一个合欢杯酒吧!今天夜里孙兄蓝 桥路通,尽可重入天台,问津桃源呢!”
孙高崧道:
“多谢你的美意,敢不遵命。”
于是拿起杯子, 一饮而尽,把空杯向他朋友和小莺打个照,那朋友便 催道:
“小莺快喝!”
小莺也举杯凑到樱唇上,分作两口喝下,那朋友早拍手喝一声彩。薛 家妈站在旁边,瞧着微笑,孙高崧遂对小莺说道:
“现在你要谢谢这位崔景护相公了,唱一支《燕双飞》吧!”
小莺遂取过琵琶,紧了紧轸和弦,低眉信手,叮叮咚咚地弹起来。曼 声而歌,珠喉清脆,楼上的座客不禁都向这里注视。孙高崧今天高兴极 了,不住地喝酒。小莺唱毕,又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辞,孙高崧从身 边摸出十两纹银,递给她手中说道:
“这一些不算什么的,请你拿了,少停我到你妆阁里再谈。别处你也 不必再去唱了。”
小莺点点头,谢了一声,站起身来。薛家妈又对孙高崧说道:
“孙大官人,我们一准等候你,请你不要失约。”
孙高崧道:
“我早想到你们家里来的,绝不失约。”
薛家妈便和小莺告别而去,她们回到家里,吃过晚餐,薛家妈预备好 水果、香茗、瓜子等食物,果然孙高崧摇摇摆摆地走来。薛家妈迎接上 楼,带笑对他说道:
“孙大官人,今晚你尽和小莺多谈一会儿,姓张的到南海去了, 一时 不会回来呢!”
孙高崧道:
“好!张琏这厮往南海去干什么的?”
小莺道:
“谁知道他呢!听他说是去发财的,究竟怎样发财却没有告诉我。”
薛家妈道:
“他总是嚷着发财发财,但是他身边也未见有许多钱财能够拿出 来啊!”
孙高崧冷笑一声道:
“发财谈何容易?现在外边海盗猖狂得很,除非姓张的去入了海盗的伙,方能发财。我瞧他的行径很是可疑呢!否则他就是哄骗你的。小莺, 我想你究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会受他的骗啊!”
小莺道:
“当然我也不相信他的,我们吃了这碗饭,也是没法想,此身哪得由 自己做主呢?”
孙高崧点点头道:
“由你自己做主又怎样?你也能够情情愿愿嫁给我吗?”小莺低着头 说道:
“只要孙公子不弃,我自然愿意,但恐像我这样的蒲柳之姿,孙公子 府上后房佳丽甚多,不堪入侍呢!”
孙高崧很得意地笑了一笑,伸手去抚摩着小莺的粉颊说道:
“你这小妮子倒会说话。”
又回头对薛家妈说道:
“你该听见了,他日我要把小莺娶回去时,你不能拦阻的啊!”
薛家妈笑道:
“我哪里敢不依?孙大官人爱上小莺时,这就是小莺的福气,只恐你 们这种大富家,不要我们枇杷门巷中的人吧!”
孙高崧道:
“我不是和你们配亲,讲什么门当户对,我家里的第三如夫人,不是 前三年在此高竖艳帜的贺金凤吗?我好似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到我家里 来的,我总不亏待她。”
薛家妈道:
“孙大官人是多情多义的人,小莺也常在我面前称赞你的好处,这件 事一定可以成功,今晚请孙大官人在此下榻吧!”
孙高崧微笑道:
“蒙你们盛情款留,我若再要回去时,小莺也要怪我了。小莺,是 不是?”
孙高崧一边说,一边向小莺面上紧瞧。小莺抬起头来向孙高崧偷看一眼,恰巧和孙高崧的眼锋碰个正着,不由笑了一下,连忙回过去。孙高崧此时宛如触电一般,心中摇摇,不能自持。兰子送上水果来,薛家妈是十分知趣的人,便和兰子走下楼去了。这里孙高崧和小莺相偎相依地坐着, 吃些水果,情话喁喁,清风拂拂,不觉坐至夜阑。孙高崧拉着小莺的手站了起来,说道:
“我倦欲眠,夏夜苦短,小莺莫负良辰吧!”
于是小莺去闭上了门,携手一笑,同入罗帏。孙高崧是王魁、李益之流,见异思迁,经此一度,他又爱上了小莺。小莺的容貌既美,而媚术尤胜人一等,以前他早已和小莺相识,因此他常要到小莺妆阁里来盘桓,也曾有一度绸缪,赏赐的缠头很富。小莺母女也知孙高崧是富家子弟,竭意承欢。前次醉月楼头小莺因孙高崧有好几天不来,有心要出来寻找他,不料反遇见小蒯和张琏,从此张琏缠绕着她,竟使她无接近孙高崧之机会。
初因张琏有钱,不得不迎合他,侍奉他,后来见张琏的钱不能源源而来, 况又远赴海外,小莺自难免重又想到孙高崧了。孙高崧自在小莺家里被张 琏吓走以后,心中常恨张琏,只因素知张琏是条著名的好汉,自己斗他不过,忍耐着一肚皮的气,自觉斯文人太吃亏了,倘然以前自己学过武术, 今日绝不肯让姓张的如此撒野的,他气得连小莺家里也不想再来。其实他心里仍是想来的,可惜胆子太小一点儿罢了,不意酒楼上重逢小莺,探悉张琏已到远处去了,小莺正苦寂寞,自然这是一个大好机会,旧地重来, 玉人在抱,从此他天天在小莺妆阁里流连忘返。《水浒传》上王婆说的潘驴邓小闲,孙高崧有了“潘驴邓”三字的资格。小莺是青楼中人,当然格外欢迎了,二人真是你恋我爱,火一般地热。而薛家妈又是常常有钱到手,更是十分道地地伺候孙大官人,却把张库吏不放在心上了。
谁知好事多磨,为日无多,张琏忽然归来,当他来的时候,孙高崧正 在楼上嗑着瓜子,和小莺谈笑,所以兰子大声疾呼,而引起张琏的怀疑 了。那时,孙高崧在楼上听得张琏到来,早唬得直跳起来,小莺也觉得手 足失措,拖着孙高崧到后房去,依着小莺之意,要想将孙高崧暂时藏在那 座大衣橱里,孙高崧知道张琏的厉害,既已前来, 一时不会走开,自己躲 在里面,不甚稳妥,万一被他撞见了,区区鸡肋不够他三拳两脚的。所以 小莺虽然指着大橱叫他快躲,他逡巡不肯听从,而橱门上又有锁,小莺也 唬昏了,已忘记放在哪里,搜索不到。幸亏孙高崧尚有急智,见对面的两 扇窗正开着,他立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扒出窗子去。恰好落在厨房的屋面 上,蹑足走至树边,抱着柳树滑溜到下面园中,手上擦碎一些苦皮,有些 血流出来,他也顾不得了。恰巧薛家妈在厨下预备酸梅汤,本来要请孙高 崧喝的,现在冤家狭路相逢,孙高崧怕吃亏,不得不避开,于是薛家妈开 了后园门,让孙高崧走出去。她向他道了好几声歉,然后托着酸梅汤到楼 上来敷衍张琏。
孙高崧回去后,心里益发恨张琏,但他知道张琏的武术很好,在潮州 城里很有名,徒党又多,自己断乎不是他的对手,小莺只好由他去享受。 然而心中又怎能放得下?因此他盘算如何去想个计策,行使阴谋,陷害张琏,除去他情场上的劲敌。
张琏是个粗人,初至时有些猜疑,以后被小莺甜言甜语哄骗过去,只 顾和小莺巫山云雨,颠鸾倒凤,畅寻欢乐,早把此事忘怀了。小莺得到了 二十颗晶光滚圆的珍珠,不胜之喜,预备要去穿一珠链,套在颈上,又听 张琏说他已发了财,觉得张琏是个心直口快之人,手头又这样阔起来,当 然他已有了很多的钱,绝不是撒谎,自己为了金钱关系,也只有暂时陪伴 他行乐。她以孙高崧和张琏比较,那么一则粗鲁不文, 一则风雅潇洒; 一 则年老貌丑,一则年少翩翩,其间当然不可同日而语。鸨儿爱钞,姐儿爱 俏,所以张琏虽有黄金,仍不能买到美人心,可惜张琏不能及早觉悟呢! 海外归来,和小莺鸳梦重圆,自以为小莺不日可以随他自己归去,金屋藏 娇,有此艳姬,足以夸耀侪辈了。
次日,他不免要出外去走走,又到家里去带了金银,先到小蒯家中去 还他所借的钱。小蒯不知张琏探寻藏金之事,只说:
“此戈戈之数,何必放在心上?小弟奉赠与张大哥也无不可。”
张琏道:
“我现在新得到一笔钱,手中宽裕,自然要还去我的债务,如缺少时, 再向你挪移便了。”
小蒯听张琏如此说,知道张琏的脾气直爽,也就收还,不再客气。又 向张琏问问小莺,张琏道:
“这小妮子很能博得我的怜爱,我真心爱上了她,不久我当把她赎身, 迎回家去。到那时我再请你们吃喜酒。”
小蒯鼓掌道:
“好!好!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我无异为你们二人做一个撮合山, 将来我必多喝几杯喜酒。”
他口里虽如此说,心里却不明白张琏在哪里发了财,竟要娶小莺回 家。张琏笑道:
“当然要谢你为媒之功,隔一天我先在小莺妆阁里请酒,务乞光降。” 小蒯道:
“必定早来。”
遂要留张琏在他家里用午饭。张琏因为要至林道乾家中去,所以马上辞别了小蒯,立即跑至林家。刚才走进大门,只见林道乾手下的侍从小卒 挑了一大担东西,方要出门,担子里放着结寿桃糕和香烛切面,还有几盘 水果食物,以及火腿、生鸭。便问到哪里去,小卒道:
“随二小姐去的。”
又见林二姑今天换了一身淡蓝薄绸衣裳,凤髻云发,挑梳得齐齐整 整,淡扫蛾眉,薄施脂粉,英爽中透露着妩媚,手腕上套着玉镯,手中拈 着一块淡红手帕,胸前还挂一个香囊。张琏瞧着,暗暗点头,遂问:
“二小姐到哪里去?”
林二姑笑了一笑,也没有回答出地方来,只说:
“张库吏来了,很好,我哥哥刚才回来,在客室里休坐,你去见 他吧!”
说完话,莲步姗姗,出门去了。张琏喊了一声“林兄弟!”林道乾早 从客室里跳出来, 一见张琏,便请张琏入室去坐。小婢送上香茗,林道 乾道:
“大哥昨夜想必在小莺家里快乐。”
张琏笑笑道:
“出去了这好多时,自然不免要去绸缪一番,以后我还要把她娶回去, 请你们大大地畅喝喜酒呢!”
林道乾见张琏已着了魔,暗暗好笑,当然也随声附和。这时,已近午 刻,林道乾忙叫小婢端整酒肴,请张琏同用午膳。张琏解衣磅礴,和林道 乾对坐痛饮,他很慷慨地说道:
“我们想不到会发这个横财,如今有了这许多金银,将坐享安乐呢, 还是把来创业,此后我们当怎样做?”
道乾道:
“我和大哥年纪都不小了,安安乐乐地做富翁,没于户牖之下,当然不是我们所希冀的。古人说得好,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我们有了这笔横财,自然更要想求个机会,轰轰烈烈地去干他一番才是。所以, 我正筹划要纠合同志往南洋群岛去做一些事业。本来早有此心了,且待我有几个朋友从南洋回来后,向他们刺探些当地土人情形,再行决定方针。”
张琏道:
“很好,你前次已和我说起过,此番我们航行西沙群岛,乘风破浪, 自有其乐,异日我必和林兄弟往南洋走一趟,广广眼界。”
说着话,又喝了一大杯。道乾代他斟上,张琏又问道:
“林兄弟,今日早晨你曾否到衙?可和郑守将说起招安林凤的事吗?” 道乾答道:
“我今日已去销假,见过郑守将,乘间进言,想代故人为曹邱。谁知 这事偏偏不能成功,岂非天意吗?”
张琏放下酒杯道:
“林兄弟,你且以为有数分把握的,怎么不能成功?”
林道乾道:
“据郑守将说,各地官吏都上疏言海盗猖獗,为害闾阎的情形,朝廷已决心下旨痛剿,不再收抚。因为去年胡宗宪将军曾招安浙东某股海盗, 希望他们改过立功,谁知那一股海盗没有诚意,欺骗有司,领到了军饷后,他们忽然叛变,反做向导。官军受了挫折,所以胡将军大为痛恨,下令各处加紧痛剿,不许贸然招抚。俞大猷将军也是深恶海盗的,他并不主张招安,以为狼子野心,其性难驯,故郑守将也不肯再去多事了。”
林道乾说了这话,张琏叹道:
“如此说来,林凤兄弟永远没有怎样自新的机会了,他的武艺很好, 人也磊落奇伟,不得已而为盗,倘得朝廷收录,不是班超、傅介子一流人 物吗?”
林道乾也把着酒杯咨嗟道:
“人生速遭,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古今同有此 慨。我们侥幸有个一官半职,然而骐骥困于盐车,几时有个出头之日?不 也是就此完了吗?"
张琏听了这话,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大声说道:
“林兄弟不要说得这般颓唐,古人云,老当益壮,我们年纪并不衰老, 正可努力去干一番事业。上司既然不能用我们,我们不妨到海外去创造一 些奇迹,倘能像虬髯公王于海外扶余,不是大快吗?”
林道乾道:
“张大哥说得是,即如此地古称南越,汉时尉佗领兵到此,自称南越 王,汉朝也奈何他不得,我想与其庸庸无闻,屈居人下,还不如做个蛮夷 大长,黄屋称制,反可享受一些南面之乐呢!有志者事竟成,愿和张大哥 共勉。”
张琏又说一声好,两人各敬了一杯,都觉得雄心勃勃,精神飞越在大 海之外。张琏忽然又像想起一事,向林道乾问道:
“方才我入门时,见令妹盛装而出,手下又挑了许多礼物,究竟到哪 处去的?”
道乾答道:
“我有我的事,她有她的事,她是到她的寄母家里去拜寿的。”
张琏道:
“哪一家?想不到二姑娘竟有寄母!自己没有母亲的人,当然对于寄 母要格外亲热了。”
林道乾点点头道:
“不错,那家姓李,本来和我家素不相识,现在舍妹却与她家十分亲近,说起这事来也是很巧的。就在去年的秋间吧,重阳的前三日,我和舍妹说定要至西城外天羊山下去扫墓,因为先母的坟就在那里。舍妹便把祭扫之物隔夜预备齐全,而且雇定一艘小舟坐了前去的。谁知那天早上郑守将忽然有令召集全体将士出发揭阳剿匪,我自然不得不去,扫墓之事遂托与舍妹去办。舍妹便独自坐舟至天羊山去祭扫母茔,当她回来的时候,在贾家桥畔忽遇一舟停在河中,舟内有一个老妇正在放声痛哭,舍妹见了, 好奇心生,忍不住停船问讯。舱中的老妇约有五十多岁,衣饰很是华贵, 像是富家的老太太,带哭带说地告诉舍妹说,他们也是出外扫墓的,她和她独生的儿子名唤安涛的,一起扫墓归来,却不料舟至桥下,桥上突有四 五个彪形大汉呼唤他们泊舟。安涛知道这伙人情势不对叫舟子快驶,但是舟方入桥洞时,上面有一个大汉早耸跳到他们船上去,从他衣襟底里嗖地掣出一柄牛耳尖刀来,高高举在手中,威吓舟子速即停舟。舟子没奈何, 战战兢兢地将船泊住。桥上几个盗党也相率下船,围住安涛、舟子,要他们快快献出金银,但是他们扫墓去的,身边没有多钱。盗党询知他们家中 富有,便将安涛挟走,又把李老太太头上、手上戴的金珠饰物一齐劫去, 临行时且对李老太太说:‘你若要你儿子的性命不丧失,那么一等他们的信至时,立刻将金银如数送上,不许报告官厅,否则安涛便无生还之望了。’李老太太说完这话,立刻把手指着左边岸上道:‘小姐你瞧,那边田 岸上远远地走着的一伙人,就是盗党,他们走得还不远呢!'舍妹虽是巾 帼之流,而任侠仗义,不畏强暴,和我们须眉男子一样,所以她既知道这事,便觉得不能不管,她就对李老太太说一声:‘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哭泣,且请稍待,我就去救你家公子归来。'”
张琏听林道乾说到这里,早舞掌说道:
“见义不为,无勇也,这个自是吾辈优为之事。我早知二小姐是女中 丈夫,见义勇为的。”
林道乾接着又说下去道:
“那时舍妹立即飞身跃上河岸,向前边一伙盗党追去。那些盗寇见背 后追来的乃是一个女子,自然很藐视地不放在心上。舍妹追到他们身边, 见中间有一个少年被他们反剪着双手,监视而行,便叫他们快放下李家公子。盗党不服,和舍妹动起手来,想把舍妹一起捉去。舍妹虽无兵刃在手,而盗寇的本领殊属有限,交手不上数合,早被舍妹抢得一刀,杀入他 们这一群里去。于是他们才识得舍妹的厉害,惊骇退避,卒被舍妹救出李 公子安涛,送回舟上。他们母子俩既深感谢,又觉惊异, 一定要叩问舍妹 的姓名,舍妹生平做事也从不喜欢隐瞒他人,遂将我们的姓氏、里居告诉 了他们,鼓棹而回。又把这事告知我,我听了,当然也很赞同。只不知那些盗寇是什么地方的,倘然知道了,不要赶来复仇吗?”
张琏道:
“谅那些鼠辈怎敢和令兄妹较一日之长?后来他们可曾来呢?”
林道乾笑道:
“盗寇果然没有来,而那个李安涛公子忽然叫人担了许多礼物,亲自 到我家来拜谢舍妹相助之德,于是我们兄妹俩不得不招待他。李安涛又说 他母亲很是思念舍妹,愿得一见,可否请舍妹光临他家一叙?舍妹也很爽快地答应了,李安涛方才欢欢喜喜地告辞而去。次日,舍妹遂和我同至李 家拜见李老太太,他们母子俩竭诚款待。李老太太没有女儿的,对于舍妹 更是喜爱,叫舍妹常常到他们家里去盘桓,他们虽然是个世家,而待人非 常恭谨。我们本少亲戚,遂和李家时常往返。舍妹常常到他们家里去吃 饭,而李安涛也常来我家闲谈。记得张大哥前次到我家中来时,也曾遇见 他的,但我没有代你们介绍罢了。”
张琏听了这话,脑海中立刻浮现起一个少年儒生的影子,点点头道:
“不错,有一天我走出你家门前碰见的,他曾向你问起令妹,我以为 是你们的亲戚,匆匆没有问起,原来此人就是李安涛,真是个翩翩美 少年。”
林道乾道 :
“李安涛中过秀才,很有学问,性情也和易可亲。说也好笑,李老太 太很有意于舍妹,两家欲结朱陈之好,曾在我面前微有表示,透露此意。 我以为我们兄妹都是武人,恐和斯文种子配合不来,故没有说什么,这要看舍妹的意思了。”
张琏道 :
“令妹既和他家十分亲近,恐怕她也有弃武就文的意思吧!”
道乾微笑道:
“这个都不得而知了,可是舍妹在我面前也没有什么表示,我想这件 事由她自己去做主也好。”
张琏说声不错,林道乾又道:
“今年正月里舍妹去李家贺年,李老太太一定要求舍妹做她的寄女, 舍妹推辞不得,遂允承了。今天是李老太太六旬寿辰,所以舍妹前去 祝寿。”
张琏道 :
“那么林兄弟可要去吃寿酒。”
道乾道 :
“我要等到晚上前去,现在且和大哥多喝数杯。”
于是二人开怀畅饮,又谈起魏南鲲。林道乾道:
“此人忠直慷爽,是吾党健者,将来少他不得的。”
张琏也道:
“魏南鲲真够朋友,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而我遇见的都是好友, 也足以自豪了。”
说着话,连饮三大觥,微有醉意。午后,林道乾又要至衙门中去办 事,所以吃过饭后,张琏立即告辞。他别了林道乾,正想走回红梅巷去, 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唤他道:
“张大哥慢走,我正要找你呢!”
张琏听了,不由一怔。
第九回 故意探真相巧言媚客 有心除情敌暗箭伤人
张琏回过头来一看,乃是邝刚,便立定脚步问道:
“邝兄弟,你到哪里去?”
邝刚急匆匆地走过来说道:
“我到那地方去,现在有了钱益发要去博个畅快,往常那些人讥笑我们腰袋空虚,没有本钱,现在我们也要在他们面前给一些颜色了。张大哥,你这一阵常在温柔乡里寻欢作乐,那地方可想去玩玩?出几下手吗?”
张琏被他说得心动,便说道:
“今天晚上,我就到你处来试试我的运道好不好!”
邝刚道:
“时来运来,张大哥今晚一定有色子,包你顺利。”
张琏便点点头道:
“我准来就是。”
二人分手走开。张琏又到县衙里去坐了一会儿,见左右无事,遂回到 家中去取了金银,马上赶到那赌场中去。邝刚和魏三虎候着,邀张琏一同 入局。今晚张琏摆庄,进出输赢很大,果然他的赌运亨通,照着邝刚的话 大获胜利,他越赌越有兴致, 一直赌至天明,赢了一千多两银子,方才回 至小莺妆阁。小莺守候了一夜,见张琏到这时候才来,不免要怪怨他辜负 香衾,又问他究竟往哪里去的。张琏老实告诉了她,又给她二百两银子, 要使小莺欢喜,许她今晚赢了,再多多给她。略睡一会儿,晚上又到赌窟中去呼卢喝雉了。一连数天,老是到天明方回,谁知小莺的心里却不欢迎 他这个样儿,她仍不能忘却孙高崧,遂趁张琏不在的当儿,叫兰子去请孙 高崧前来欢会。孙高崧也热恋着小莺,情愿偷偷摸摸地来小莺妆阁里寻 欢。小莺把张琏起疑的情况告诉了他,孙高崧咂着舌头说道:
“那天我幸亏没有听了你的话藏在那大衣橱里,否则区区鸡肋,禁不 起那姓张的一顿老拳。”
从此,他每晚必和小莺欢叙至五更,约莫在张琏要来的时候,他方才 下楼到薛家妈房中暂避。万一张琏回来较早,他不及下楼时,他仍从后房 小窗中出去,薛家妈掩至园里来接应他,至于他来的时候,有时走前门, 有时走后门,先向兰子探问消息,假若张琏不在楼上时,他就可大胆上 去。果然张琏是个粗莽之人,没有防到小莺背着他和人家暗度,别寻好 梦。孙高崧虽是这样做,总觉得是一件冒险的事,心里不能十分畅快。
有一个晚上,张琏因为手气不好,大负至五千余两,所以很不高兴, 早一个时辰回归小莺妆阁,兰子听得叩户声,知是张琏来了,连忙向楼上打一个暗号,孙高崧估料不及下楼,遂又跑到后房,从楼窗里爬出去,但因慌张一些, 一个失手,从树上滑跌下来,闪痛了腰。薛家妈扶他起来, 送他从后门出去,可是孙高崧究竟是公子哥儿, 一向优游尊贵的,受不起惊恐,忍不住闲气,自己想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为了一个娼门之女,卑屈了自己身份,去冒这种危险,也太不值得了,因此他次日不再到小莺妆阁里来了。小莺还不知道,乘张琏去纵博的时候,叠连叫兰子去请孙高崧,但是有一次为门子拦阻,有一次经孙高崧自己回绝,小莺不明白 孙高崧所以不来之故,还自以为有什么开罪于孙高崧之处,不免背地里长吁短叹。虽然张琏时常把金银给她,她总是惘然若失,思念孙高崧。薛家妈便自去找寻孙高崧,好容易把他硬拖前来,小莺见了他,撒娇撒痴地怪他薄情。孙高崧叹道:
“我并非不爱你,实在为了姓张的缘故,心头实觉得不自然。我想公 子哥儿玩个青楼中人,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为什么偏要像窃盗一般?暗中 来暗中去,受尽姓张的闲气。那晚在树上跌了一跤,自己怨恨,所以甘心 退让了,你千万不要怪我,请你设身处地代我想一想。”
小莺把香腮贴到孙高崧脸上,柔声说道:
“孙公子,我知道你为了我受尽委屈,请你原谅我的为难之处,但我的心却系在你的身上,而并不在姓张的那边。明知这般相聚不是长久的事,我听张琏说必要娶我回去,这几天只因他心系赌博,所以还没有向我妈提起,万一他逼得要成就时,我妈总是贪金钱的。张琏现在手中有钱, 当然没有别的问题,我也是身不由己地无力反抗,岂不可怜?我想孙公子也不是没钱的窭人,倘然孙公子不弃蒲柳之姿,还是请你先下手为强,和我的妈说妥了,瞒着张琏,迅雷不及掩耳地突然把我娶回家去。只要我一到公子家中,不怕张琏怎样的强暴,他便奈何我们不得了。”
孙高崧道:
“你转的念头果然不错,可是这样一来,姓张的怎肯甘心吃亏?我与 他结下冤仇,说不定他要报复的,我只恨无拳无勇,敌他不得,故须想个 稳妥的计策为妙。”
小莺叹口气道: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妙计呢?”
孙高崧顿了一歇,又说道:
“我想姓张的不过做一个区区库吏,有什么劳什子的钱?他结交的徒 党都是些游手好闲、鸡鸣狗盗之徒,倚着一些勇武,欺侮良善,现在怎么 手中忽然有了钱财呢?前天我有个朋友也是喜欢到那赌窟中去玩玩的,他 告诉我说,以前张琏常常输得窘了,向人家苦苦借贷,此番忽然豪博,身 边黄金累累,进出输赢很大,与以前光景迥不相同了。我又听你说起他对 你说,到了一次南海去,已发了财。哦!发财这般容易吗?除非他去掘着 了横财,方能这样大大的阔绰,他又不会经商的,他的钱究竟从哪里得来 的呢?岂非令人可疑?”
小莺点点头道:
“孙公子说得不错,我也时常怀疑的,但向他问时,他老是不肯实说, 也许他的钱有些来历不明,所以这种人我哪里愿意嫁给他?现在和他敷 衍,原是不得已,孙公子爱我的人,大概早知道我的苦衷吧!”
小莺说着话,对孙高崧嫣然一笑,贝齿显露,孙高崧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
“小莺,我是原谅你的,所以今天我仍旧前来,换了别人,我早已掉 首不顾。姓张的行径委实可疑,我已托别的赌友在暗中探听他的秘密。现 在我再要请你特别注意他,不妨用甘言媚词去骗他,我知道他最喜欢喝酒 的,在酒后半醉之时,最容易刺听出来。小莺,你该知道南海的海盗的逋 逃薮,那些海盗去串通了海匪,常常到沿海各地去洗劫,得到了财物,大 小分赃。我料张琏必和海盗暗通声气的,他的金钱就是从那种地方得来, 所以一掷千金,毫无吝啬。如今俞大猷将军奉旨痛剿闽粤海盗,十分认 真,只要你我得到一二消息,报告于官吏,把张琏捕去审问,自不难水落 石出,严治他的罪名。那时候恐怕姓张的一颗脑袋在他的颈项上便要保不 牢了,他还能和我来抢夺你这个人吗?”
孙高崧说到这里,眉飞色舞,似乎很是得意。小莺口里连称是是,孙 高崧又拍着她的香肩说道:
“现在你对他不妨虚与委蛇,多给他些甜头,也未为不可。他若要娶 你回去,你只是一味支吾着,尽可能地拖延下去,我想不久这事总有蛛丝 马迹可寻的。”
小莺听了他这些话,心中安慰不少,决定遵照孙高崧的说话行事。张 琏是个莽汉,哪里防到人心叵测呢?他有了钱,赌兴甚浓,不是在赌场里 狂博,便是在小莺香巢里流连,家里也难得去,除非回去取钱,走上一二 趟。他女儿慧珠明知他又在豪博了,但也劝不醒他的,衙门里只下午去坐 一会儿,一切事都托别人去办,其余的时光当然都在小莺家里。连林道乾 也难得见面,林道乾有好几次要约张琏去南澳岛和魏南鲲等相见,且给林 凤回音,免得林凤徒劳盼望,然而总是见不到他的面。
不知不觉, 一天一天地耽搁过去,他知道张琏的性情如此,说也无 效,他自己心里有他的打算,只等南洋爪哇去的几个朋友回来后,预备运 些货物,亲自往那里去走走,察看形势,徐谋雄图。至于林二姑呢?那天 在李安涛家里祝寿喝醉了酒,便住在李老太太房中,李老太太留住了她, 一连数天,不放回家。李安涛也殷勤陪伴,清言娓娓。林二姑的一颗芳心 竟被安涛打动,彼此未免有情,只是酝酿着没有发表罢了。林道乾因为自己常要出去,家中无人,所以自至李家把二姑接了回来。
有一天下午,林道乾正从衙署中回家,却见家中坐了几个客人,林二 姑正陪着他们饮茗闲谈。大家见林道乾回来,一齐起立招呼。原来是魏南 鲲、林凤、孙天禄这三个人,林道乾忙对林凤等抱拳作揖道:
“小弟本想在这 一 二天内约了张大哥同来晤谈,却劳驾先至,抱歉 得很。”
林凤道:
“小弟在南澳住了好多日子,承魏兄殷勤招待,心中非常感激,只因 急于盼望道乾兄的佳音,且欲顺便一游潮城,所以亲自前来拜访。”
魏南鲲也说别来苦念,因林凤兄渴欲亲来访问二兄,遂和孙天禄相伴 至此。先到张琏家中,但张琏不住在家,无处找觅,便向张琏的女儿问明 林兄的地址,然后再到此间来的。林道乾又说道:
“这真对不起诸位了。”
便招呼三人一 同坐下。林二姑因已有哥哥相陪,便告退自去。魏南鲲 说道:
“这几天张大哥在哪里俊游?”
林道乾笑道:
“他不久以前曾爱上一个歌女,名唤薛小莺的,常在她妆阁中流连忘 返,于今听得他又每晚在赌窟中豪博。他的脾气爱上哪一种,一时辄不肯 释手的。”
魏南鲲哈哈笑道:
“想不到张大哥竟是一位多情的英雄。”
林凤道:
“那么我们要到哪一处去方可遇见他呢?”
林道乾答道:
“此刻我们赶到小莺家中去,也许他还在那里,晚上他 一 定要到赌窟 中去了。”
魏南鲲道:
“赌场里不便谈话,我们不如就请林兄为导, 一径到小莺那边去,让我们兼可一睹美人颜色。”
林道乾道:
“很好,薛小莺家在红梅巷,离此也不甚远,我去过一次的,今天我 引导诸位前去坐坐。彼此是自家人,张大哥绝不会怪我不守秘密的,但我 对于林凤兄弟却是非常抱歉,因我回来后,即在郑守将面前进言,说海盗 中不乏豪杰之士,有些都是逼得无路可走而干这生涯的,倘有不甘终身为 盗、愿受招安之辈,官兵不妨抱宽大为怀之旨,收抚他们,以为驰驱之 用,借此也可减少海盗猖獗之势。无奈郑守将不肯听从,他说:‘胡宗宪 将军已下令严剿,不许招抚,俞大猷将军正在雷厉风行。'他说的话恐怕 无效,这样我也就无能为力,徒劳林兄弟空走一遭了,所以心里异常 歉疚。”
林凤叹道:
“这也是命里注定的,不能怪道乾兄不出力,且待以后机会吧!倘然 我们不受招安,将来也许要在海外创造些事业,绝不肯辜负此生的。”
林凤说了这话,魏南鲲道:
“那么我们快去见张大哥吧!”
林道乾于是也不多留,便引他们到红梅巷去。 一行人到得小莺家中, 果然张琏厮守在小莺妆阁里,林道乾引众人上楼。张琏一见众人到来,连忙含笑相迎,魏南鲲哈哈笑道:
“张大哥在这里快乐吗?连我等弟兄也忘怀了。”
张琏连说不敢不敢,遂介绍小莺和众人相见。魏南鲲见小莺果然美 丽,啧啧称美,林道乾招呼大家坐下,薛家妈献上茶来,林凤等也向张琏说笑。张琏便吩咐薛家妈代为预备酒菜,要宴请魏、林诸人,薛家妈自然诺诺答应。小莺知道张琏不出去了,恐怕孙高崧要来撞见时,反为不妙, 遂得间吩咐兰子守在门内,等候孙公子来时,道一声歉,叫孙公子今晚暂且还府,明日再来。兰子当然理会得,小莺在楼上周旋众人之间,竭尽其能。薄暮酒菜送到,楼上摆起酒席来,张琏请魏南鲲、林凤等上座, 一一斟酒,自己果然先喝三大杯,魏南鲲等又各贺一杯。小莺坐在张琏的身边,弹着琵琶,唱几支名曲,为众人侑酒。
楼上正在热闹之际,孙高崧忽然走来了,兰子连忙对他摇手,孙高崧 也已听得楼上众人热闹之声。其中要算张琏最为粗豪了,哈哈的笑声响震 屋瓦,而魏南鲲的声音也很洪亮,他不由一怔,踅向薛家妈房里来。薛家 妈正从楼下走下取物,一见孙高崧,慌忙对他摇摇手,又指指上面,低声 说道:
“孙大官人,今晚对不起你,白跑 一趟了。姓张的本要出去,忽然来 了几位客人,他就在小莺房中请客了。”
孙高崧道:
“ 那 么 我 也 不 必 再 在 这 里 , 但 你 可 知 道 张 琏 的 客 人 是 谁 ? 从 哪 里 来的?”
薛家妈道:
“我不甚清楚,内中有一个是姓林,名叫道乾,他是在郑将军帐下充 武官的,还有三个人都不认识,听他们说起南海,大约是从南海岛屿上来 的呢!”
孙高崧点点头,又说道:
“我就走了,你暗暗叫小莺务必探听其他诸人的来历,给我知晓。”
孙高崧说了这话,便从后门出来,薛家妈送至后门口,叮嘱他明日仍 来。孙高崧道:
“当然我要来的,我对你所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忘记去知照小莺。”
薛家妈道:
“我上楼去就和小莺暗中通知便了。”
孙高崧就叹口气走去。薛家妈回至楼上,得个间隙,将这话告诉了小 莺。此时张琏等举觞狂饮,兴高采烈,哪里会觉得呢?小莺自然格外留意 众人的谈话。张琏喝着酒,猛想起一事,便问林道乾道:
“林兄弟的事不能成功,你可对他说过吗?我们没有给他回音,惭愧 得很。”
林道乾道:
“我已和他说过了,这是无可奈何的。”
林凤道:
“凡事自有天意,不必勉强。”
张琏多喝了数杯酒,拍着桌子叹道:
“社鼠城狐,满目皆是,我辈天生一副铜筋铁肋,不能轰轰烈烈以建功名,反如骐骥伏枥屈居人下,局促一隅,无地驰骋,天下安得不乱呢?”
林道乾道:
“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他日我们当到海外去干他一番。虬 髯第二,匪异人任。”
林凤也说道:
“道乾兄说得是,我们当去别辟新天地,自求多福,谁耐烦去和这些 狗官厮缠?我劝张大哥和道乾兄何不马上丢了这一 官半职,和小弟一处 去呢?”
张琏道:
“快哉此言,我这个芝麻绿豆官也不要了,不久我当 …… ”
张琏说到这里,林道乾见小莺坐在张琏身旁, 一志凝神,目不旁瞬地 听他们说话,好似很留心的样子,他恐防张琏没遮拦,尽管胡说八道地讲 出来,给人家听了去,反为不妙。所以忙向张、林二人接连使了两个眼 色,提醒他们不要多说话, 一边又乱以他语道:
“今晚良朋聚首,快何如之?大家不必多讲话,还是喝酒吃菜。”
张琏听说叫他喝酒,哈哈笑道:
“我们来猜拳,大家来一个三大杯。”
小莺早立起身来,去取过三个大杯,放在桌子上。这杯子果然又高又 大,一面忙叫兰子赶紧烫酒。魏南鲲瞧着,早喝声彩,张琏把来逐一斟满 了,便要和林凤猜拳,林凤当然唯命是听,两人就五魁四喜地喊起来。张 琏是个性子粗莽的人,哪里及得林凤的酒胆拳风?立刻输了三大杯,他举 起大杯, 一杯一杯地喝个罄净,眉头也不微皱,众人都喝声好。张琏虽然 输了,却很高兴,挨次和他们一一猜拳,结果他喝的酒最多。
酒阑灯烛,魏南鲲便要告辞。林凤一边瞧着小莺, 一边带笑对张琏 说道:
“我们走吧!别叫张大哥辜负了良宵。”
张琏哈哈笑道:
“林凤兄弟倒会打趣人家,你们来了,我理当尽东道之谊,只惜蜗居 湫隘,不能为诸位下榻,你们可订下旅舍吗?”
魏南鲲尚未回答,林道乾早说道:
“舍间有一客室,小弟早叫舍妹添了床铺,足够给三位住宿,所以小 弟要请魏兄等就到舍间去将就歇宿。”
张琏道:
“林凤兄弟远来,可以在此畅游数日,明天我当和道乾兄弟奉陪你们 出去游玩。”
林道乾又说道:
“明晚我请诸位到太白楼喝酒,那边的酒肴很好,大可一尝。”
林凤点点头道:
“很好,我在此间极愿游览数天,和张大哥等相聚,这是难得的 事啊!”
于是众人告辞下楼。张琏和小莺亲自送下楼来,到得门口,魏南鲲挡 住张琏叫他不要再送,因为张琏的酒吃得太多了,脚步也有些踉跄。林道 乾遂陪了魏南鲲、林凤、孙天禄,辞别张琏,回转家去。
这里张琏扶着小莺的香肩,走回楼上。兰子正和薛家妈忙着收拾,张 琏从他腰袋里摸出二十两银子给薛家妈道:
“今晚辛苦你了,这一些你拿去吧!”
薛家妈说声谢谢,伸手接了过去。张琏换了拖鞋,在榻上横下身子, 小莺去切了新会橙,递给张琏吃。薛家妈和兰子撤去残肴,将房中收拾洁净,一齐退下楼去。张琏握着小莺的手说道:
“今日之会,群英毕集,中间有你这个美人儿在内点缀着,更是美具 难并。他们都要说我老张独享艳福呢!小莺小莺,我隔几天真的要把你娶 回去了,我正在托人看一所华丽的住宅呢!”
小莺故意献媚道:
“难得你不弃微贱,这是我的幸事了,但今晚来的诸位贵客,只有一 位姓林的,我认识他,其余的却不相熟,不知他们住在何处?方才似乎听那一位年纪较轻的说家居南海,你前番出去,可就是到他那边去的?究竟 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瞧他不像平常的商人,很有些英雄气魄流露 出来。”
小莺说这些话,是有意试探张琏的,张琏哪里识得其中玄虚?况且他 多喝了些酒,很高兴地说道:
“不错,小莺,你果然独具慧眼,能够识人,此人端的是一位英雄, 他姓林,名凤。”
小莺道:
“姓林的是不是和林爷道乾一家?”
张琏摇摇头道:
“这倒不是,我们都是新结识的朋友。”
小莺道:
“姓林的做官吗?不像,做生意的人吗?却又不像,他到底是做什么 的,你可能告诉我?”
张琏醉了,忘其所以,且 一 味喜欢小莺独具只眼,不觉脱口说出 来道:
“小莺小莺,我告诉了你,你莫惊恐,林凤是南海马头岛上的海盗, 他的本领非常高强,岛上也有数百弟兄,他虽做海盗,却很想受朝廷的招 安,无奈在上的不肯抚慰,这不是令人扼腕之事吗?”
小莺道:
“那么其余两位也是一党中人吗?”
张琏听她盘问起来,却又自悔失言,有些不安心,便坐起来说道:
“不是的,我们不过是朋友罢了,即如我也并非是个海盗。小莺,这 句话我告诉了你,你却不可在外乱说的啊!”
小莺点点头道:
“我怎敢胡说八道?张爷,你请放心。”
说着话,把娇躯倒入张琏怀里。张琏搂住她说道:
“我真爱你,我家里有的金银珠宝,你嫁了我以后,尽你取用便了。” 小莺听了他的话,已得到线索,遂也不再多问,反使张琏生疑。听外面已交三鼓,娟娟明月直射入窗中来,照到床前地上。张琏便和小莺携手 同寝,醉乡柔乡,足使张琏流连忘返了。
次日上午,张琏到县衙里去签了一个“到”字,马上跑到林道乾家中 去和众人见面。这天,由林道乾做东,和张琏陪着林凤等三人去遨游潮城各处名胜。晚上便在太白楼张筵畅饮,逸趣横生,张琏直喝到三更时扶醉 而回。小莺尚坐在灯下守候,他心里自然欢喜,又岂知在他出外的时候, 小莺早和孙高崧一度幽会,而且已把张琏所说的话告诉了人家呢!小莺知道今晚张琏在外边暗伴林凤等一班人吃喝,不会早归,所以她一至傍午, 便盼望孙高崧早来,看看日已衔山,老时候已过,孙高崧还未驾临。她心中好不焦躁,刚要想差兰子设法去请,而孙高崧已翩然莅至, 一问薛家妈,知道楼上并无他人,遂一径登楼。小莺见了孙高崧,早含笑相迎,把 柔荑送到孙高崧手掌里,两人紧握着,小莺向他做一媚笑,孙高崧先开口 问道:
“昨晚你家里到的什么贵客?你忙够了?”
小莺道:
“有什么贵客?都是张琏的朋友,粗莽得很。今天他们出去游玩了, 晚上在太白楼喝酒,大概非至三更不归呢!”
孙高崧拉着小莺的手,在杨妃榻上并肩坐下,徐徐向她问道:
“我叮嘱你的话,你可实行?可知道张琏究竟在外边干些什么?那些 人又是有何来历?”
小莺道:
“张琏在外干些什么,他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但内中有一个人的来历 却是很不正路的,说出来时你也要一惊。”
孙高崧听了这话,很注意地问道:
“什么人?你快快告知我。”
小莺道:
“昨晚林道乾陪着三个客人来访张琏,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姓林名凤, 相貌不俗,然而他竟是南海中的海盗。”
孙高崧欣喜道:
“小莺,你这话果真吗?可有错误?”
小莺道:
“我哪里会错误?”
遂将自己如何探问张琏,张琏如何脱口露了出来,等到告诉后,张琏 又叫她不要向人透露消息的经过, 一一告知。孙高崧颠头簸脑地说道: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张琏和海盗交结,当然他也是一个坐地分赃者, 否则他做一个小小库吏,平日又无积蓄,怎会出去了一趟便有许多金银珠 宝呢?我也曾托人在赌场中留心刺探,有人说他挥金如土,输赢很大,身 边拿出的珠子都像黄豆一样粗,可想他的来路一定不正当的。我还没有猜 错呢!”
孙高崧说到这里,小莺便去取出一串珍珠给他看,且说道:
“这就是张琏给我的。”
孙高崧看了,啧啧称好。他又带着笑对小莺说道:
“小莺,现在你要决定,不可反悔。”
小莺道:
“要我决定什么?”
孙高崧道:
“张琏待你也很好,他现在发了财,有金银珠宝给你,他又要娶你回 去,你的心里要决定跟他走呢,还是跟我?将来不要懊悔。”
小莺道:
“我早已说过, 一心跟你,绝不有悔,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吗?况且张琏和海盗勾结一起,大约他也是个盗党,将来案发时,银铛入狱,我若跟了他,便是强盗的妻子,我怎肯如此做呢?孙公子,你是我心上的人, 我爱你,你也爱我,将来我们俩永远做个一对儿,天长地久,白头到老, 谁肯做强盗的妻子?我不贪钱的,早已决定了,但望你早日把我娶回家去就是了。”
一边说, 一边把她的俏面庞贴到孙高崧的嘴边去,阵阵幽香,透入他 的鼻管。孙高崧听了小莺这些话,好似已饮着醇醴,心头非常甜适,便和 小莺接了一个吻,又说道:
“你既然真心爱我,我当然十分愿意早早把你娶回家去,好在你已向 姓张的探得一二秘密,我回去想法,好歹要叫那厮吃官司,上断头台,那 时候,我和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快乐,不怕那厮再来打搅了。但请你千万不 要在张琏面前泄露风声,若给他跑了,后患无穷。”
小莺道:
“你尽可放心,我很希望他这样,方称了我的心愿。他发什么财呢? 不过通了海盗,取得不义之财罢了。我不稀罕他,我只愿终身侍奉孙公子 巾栉,一同快乐。”
这时候,薛家妈和兰子端上酒肴来请孙高崧用晚餐,孙高崧便从身边 摸出十两银子给薛家妈,说道:
“今天我没有多带,改日再给小莺缠头。”
薛家妈谢谢,接到手里,小莺便陪孙高崧喝酒谈心,孙高崧因为小莺 已探得张琏的秘密,心中十分快乐。晚餐后忙着和小莺绸缪一番,不觉已 过二鼓,他恐怕张琏归来,连忙起身要去。小莺也不敢多留他,但约他明 日再来,孙高崧就一溜烟地去了。他回到家中,连忙吩咐书童快请白师爷 相见,他掌了灯,坐在书房里等候。那白师爷是孙高崧的司账,年纪已有 五十多岁,孙家父子两个一向很信任他,因为他机警多谋,善代孙家父子 筹划一切,无往不利,辄占胜着,所以大家称他智囊。白师爷也以此自 负,且博得东家的欢心,自己也常得好处。
这天夜里,白先生已在账房里睡了,忽然书童来说公子有事相请,他 听说公子请他,怎敢怠慢?知道孙高崧又有什么紧要的事和他商量了,否 则半夜三更的来请人,为什么等不及明朝再说呢?因此他答应一声就来 了,立刻从床上起身。好在天气正热,自己和公子是熟人,不拘小礼,遂 穿着短衣,立即跑至书室来见孙高崧,带笑说道:
“公子有何要事?快请见告,我已睡着, 一听公子呼唤,立刻走来, 真是君命召不俟驾而行了。”
说罢,两肩一耸,谄容毕露。孙高崧道:
“我却打搅你的好梦了,你且坐了再讲。”
白师爷便坐在高崧下边椅子里,仰着头,静候孙高崧发话。孙高崧又说道 :
“老白,我现在又有一件紧要的事和你一商。”
白师爷道:
“敢不竭其驽骀贡献愚见?请公子吩咐就是了。”
孙高崧遂将张琏勾结海盗,拥有多财,夺其所宠,自己如何要倾陷张 琏的衷情,一一告诉他听,且说道:
“现在那个林凤和他的同伴尚在城中,听说住在林道乾家内,我当如 何去告发他们?把他们务要一网打尽,方快我意,稍一迟缓,被林凤等走 了,消息泄露,那就不能成功了。”
白师爷听孙高崧把话讲完,一摸颔下短髭,说道:
“公子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此事宜速不宜迟,又须秘密行事。 我知道张琏和林道乾在本地都是有名的任侠之辈,徒党甚多,万一事机不密,却很于我们不利,劝公子还宜慎重。”
孙高崧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的,本来张琏一干人为盗不为盗,我不必去管他们, 也不想借此贪得什么功劳,不过张琏是我的情敌,我为了薛小莺,不得不向他们下一记毒手了。请你想一个便利进行的办法,把他们一网打尽才好。”
白师爷从身边取出一个鼻烟壶,倒出一些鼻烟在手掌里慢慢地嗅着, 颠头晃脑着说道:
“公子说得不错,好在老东家和此地翁知县相识的,明天早晨公子可拿着老东家的名刺去求见翁知县,秘密进言,把海盗的消息告诉他听。现在正当上峰痛剿海盗的时候,翁知县必然贪功邀赏,肯听公子之言。公子不妨请他即刻诓骗张琏入衙,预先埋伏捕役,乘其不防,把张琏活活擒住,然后遣人去抄他的家,一面请郑守将立即派兵到林道乾家中去包围, 以期将林凤一干人全数捉住。只要林凤捕到,不怕张琏不招了。”
孙高崧听了白师爷的一番安排,不由大喜道:
“你果然是个智囊,我准依你的话行事,成功后当重重相谢。”
白师爷嗅着鼻烟说道:
“这是应当效劳的事,何用酬谢?但我不揣冒昧要向公子请求 一件事, 不知公子可能答应?”
孙高崧道:
“老白,你要求什么?我能答应的总可允许你。”
白师爷笑了一笑,道: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年已五旬,老妻只生了一个女儿, 一直没有身孕,恐怕他日伯道无后,若敖氏将为不食之鬼,所以常想纳一 小星。”
白师爷说到这里,孙高崧微笑道:
“老白人老心不老,你看中了哪一个?不妨对我直说。”
白师爷道:
“公子第三房夫人身边的秋菊丫头,我很有意于她,公子可肯赏赐给 我吗?”
孙高崧笑笑道:
“你的老眼果然不错,秋菊生得十分妖娆,今年已有十九岁了,正好 嫁人。此事倘然顺利,都是你智囊运筹帷幄之功,我可做主将秋菊赠送与 你便了。”
白师爷道谢一声,话已说妥,也就告退。孙高崧遂回至三妾贺金凤房 中睡眠。次日起身,已是不早,因为有事要干,梳洗已毕,匆匆用过早 餐,持了他父亲孙涟的名刺,跑到县衙里来见翁知县。翁知县见了孙琏的 名刺,立即延见。孙高崧也曾和翁知县见过数次,所以很熟。坐茶后,翁 知县便问:
“贤契到此有何事见教?”
孙高崧见旁有侍从,便道:
“小侄此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禀告大人,此时却不便说。”
翁知县立即屏退左右,要请孙高崧直陈其事。孙高崧便道:
“大人可知道张库吏最近改变态度了吗?”
翁知县道:
“张琏改变了什么?贤侄可有知晓?”
孙高崧道:
“小侄闻得张琏最近到过南海去,回来后就大嫖大赌,十分挥霍,他 从哪里得来的钱财呢?原来他已和南海的海盗私通,坐地分赃,图谋 不轨。”
翁知县闻言惊骇道:
“贤侄此话可真吗?张琏为人我也知道,他有些桀骜不驯的。你说他 通海盗,可有真凭实据?倘然是真确的,断不能让他幸逃法网。”
孙高崧道:
“小侄若没有得到真相,岂敢在大人面前胡说?前日张琏私通的海盗 曾由张琏在红梅巷歌妓薛小莺家里设宴欢饮,中间有一个姓林名凤,便是 盗魁,这是张琏醉后泄露出来而薛家告知我的,他们怕被连累,故来和小 侄商量。小侄因为近今海面上海盗猖獗异常,时有勾结海寇攻城陷池之 举,俞大猷将军正奉旨征剿,此处地远南海,倘然有了内应,如张琏等不 法之徒从中捣乱,恐非地方之福。情形十分严重,所以小侄特地前来告 密,请大人早为裁夺。”
翁知县点点头道:
“果然是一件重要之事,但可知林凤等那伙海盗目下耽搁在哪里?请 你告知后,可以火速拘获。”
孙高崧又说道:
“小侄探得林凤党羽共有三人,都住在林道乾家中。”
翁知县不等他说完,早握拳击着他自己的膝盖说道:
“林道乾,就是在郑守将麾下做武官的林道乾吗?”
孙高崧点头道:
“正是此人,他和张琏是好朋友,串通一气,窝藏海盗,也是罪不容 赦的。”
翁知县道:
“军营中人和海盗勾通,这更是危险了。我即请郑守将来,把真情告知他,请他赶紧派兵去拘捕,务要一网打尽,以杜后患。至于张琏那厮, 我马上可以出签叫差役前去捉拿。”
孙高崧道:
“张琏现今常不住在家里,况且张琏很有勇力,恐防一班差役不是他 的对手。为今之计,好在他要到衙里来的,不如请大人埋伏下刀斧手,哄 骗他到内廨里商议要事,出其不意,将他擒住,这样如瓮中捉鳖,不怕他 插翅飞上天去。然后再令捕役到他家中去查抄,抄得了赃物,张琏更难图 赖了。”
翁知县点点头道:
“贤契此计甚佳,我即照计用事,捉到张琏后,再捕林道乾等一干人, 将来邀得上司论功行赏,贤契也有功劳的。”
孙高崧听着,心中十分欣喜,他的希望并不要得什么功劳,只要把他 的情敌张琏置之死地而后快,然后再没有他人去和他争夺小莺了。翁知县 因为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敢疏忽,忙叫人去探问张库吏可曾来 衙。下人回报张库吏刚才来衙,翁知县喜道:
“这也是他的末日到了,他虽是一个小吏,平日却十分骄横,我也奈 何他不得。难得贤契告发了他通盗有据,乘此机会把他了做去,公私 两便。”
遂传集二十名捕役,叫一个姓王名洪的捕头率领着,埋伏在两廊隐 处。孙高崧也匿伏在屏后,翁知县向南而坐,立即吩咐下人去请张库吏到 此谈话。下人唯唯奉命而去,张琏昨晚在太白楼和林凤等众人哄饮至三更 方散,回至小莺妆阁,小莺正艳妆而待。这两天酒色迷人,他也模模糊糊 的,谁防到小莺和孙高崧正在设计害他呢?
这天,他依旧到县衙里来,想坐一刻即走,约定魏、林等众弟兄在林 道乾家里吃饭的。刚才想离县衙时,忽见翁知县差人唤他到内廨去商议事 情,他怎知翁知县早已设下陷阱,计擒猛虎?遂不假思索地一径跑至内廨 来。只见翁知县正襟危坐,面无笑容,不由心中有些惊讶。刚走上阶沿, 要向翁知县行礼时,翁知县早喝一声:“左右,快与我捕此狗盗。”两廊立刻一窝蜂地拥出二十名捕役来,个个人手中都拿着铁尺、短刀、挠钩、套 索,喊声如雷。张琏一时摸不着头脑,要逃也不及,挥拳四击,早有几个 人被他击倒。捕头王洪识得张琏厉害,乘他不防,将挠钩钩住他的小腿,向后用力猛拽,张琏早已堆金山倒玉柱地倒在地下,肩头上又吃了几下铁 尺,被众人用绳索把他紧紧缚住,加上手铐,推至翁知县面前。此时张琏 气得怒目圆睁,大呼:“吾有何罪?”翁知县冷笑 一 声道:
“张琏,你知道现当什么时候?朝廷正在痛剿海盗,绥靖地方,你又 在本衙身任库吏,理当洁身自好,竟敢擅通海盗,谋为不轨,以为本县聋 瞽吗?”
张琏大呼冤枉,屏风后早跳出孙高崧来,指着张琏说道:
“姓张的,你认识我吗?我就是孙高崧,你在小莺家里多么威风,强占着小莺,不许人家分一杯羹,自恃武力,擅作威福。你本是一个土棍恶霸,却又结识南海海盗林凤等一干人,前晚在小莺妆阁设宴狂饮,阴谋叛反,你自己同小莺讲的,还想图赖吗?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的金钱从哪里来的?今日你们恶贯满盈,难逃国家的法网,一死嫌晚,还有何说?”
张琏见了孙高崧,听了他的话,自己虽然是一个粗人,此时也明白其 中酸素的作用了,便破口大骂道:
“姓孙的小子,你竟蓄意陷害人家,我老张一定不肯饶你的。须知我 老张虽然认识海盗,自己却并不做什么海盗,你休得含血喷人!”
孙高崧冷笑 一 声道:
“既说认识海盗,却又说不做海盗,这些话只好去哄骗三岁小孩子。” 遂又对翁知县道:
“大人,此刻小侄不必和他细辩,空费口舌,好在大人已听过他自言 认识海盗了。现在一边赶紧要去捉拿林凤、林道乾, 一边又去那厮家中 查抄。”
翁知县点头道:
“贤契说得是。”
张琏听得明白,又气又怒,更代二林等发急,怒吼一声,要想挣脱身 躯,但早被捕役们缚住,不能行动自由。翁知县见张琏果然强硬,便命捕 役将他送入狱中,严密监禁,且待捕了林凤、林道乾等前来一起严鞫。捕 役遂拖着张琏,送到狱中去了。翁知县又派四名差役速至三宝街张琏家中 抄查,一边又请郑守将到来,将这事的详细情形奉告,要请郑守将派兵拘捕。郑守将闻得林道乾私通海盗,大为诧异,案情重大,不敢怠慢,恐防 这事传扬出去,立刻回衙去发令捕盗。孙高崧见张琏业已被捕,喜滋滋地 赶到小莺处去报告详情。
那郑守将别了翁知县,上马加鞭,回至自己衙署,立即传唤赵千总、 胡把总人内听令。郑守将平素很器重林道乾的,想不到他竟会勾结海盗, 所以搔头摸耳,煞费踌躇,口里叹气不绝。恰逢他内弟尤鼎坐在内书房陪客谈话,那客人是一位翩翩美少年,郑守将也懒得进去招呼,便坐在外书房里。一会儿,赵千总、胡把总两人入内参见,恭候命令,郑守将便将林道乾勾通海盗图谋不轨的事和二人说了,吩咐二人带领三百名官兵,速速赶至林家捉拿,不许有一个盗党脱逃,捕得后即解送县衙。胡把总、赵千总听说,不敢懈怠,得令退出。郑守将发令毕,自言自语道:
“林道乾,林道乾,我以为你是一位英雄好汉,谁知你和张琏私通海 盗,阴谋作乱,我也不能宽恕你了。”
他遂带了四名护勇,跨了高头白马,仍至县衙里去,预备林道乾等捕 到时,可和翁知县一同审问。那胡把总、赵千总二人奉了郑守将之令,点 齐三百兵丁,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旋风也似的杀到林道乾家中去 。
第十回 良友高谊弃家远走 美人祸水屈打成招
这天,林道乾在家中预备酒席宴请林凤等三人,隔夜约定张琏一同在 此欢聚,然后至城外来凤园一游花木亭台之胜。所以林道乾在早晨到衙里去了一遭,立刻回来的,陪着魏南鲲、林凤、孙天禄等在他书房里闲谈。 林凤因为所事不遂,心里惦念着马头岛的情形,意欲在此快叙数天,便要和他的夫人乘舟回去了。林二姑在厨下着人料理酒菜,有许多是馆子里送来的。
时候将近午刻,看看张琏还未光临,魏南鲲等得有些不耐烦,瞧着林 道乾说道:
“张大哥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见来?莫非他昨夜回去得晚了,今日贪 恋香衾,还未起身?我和他是老友,不客气的,他若再不来时,我要到小 莺那边去拖他起来呢!他怎么爱上了歌女,沉醉在温柔乡里?须知儿女情 长,足使英雄气短啊!”
林道乾道:
“自从他爱上了小莺,我家足迹也疏了。青楼中人有什么真情挚爱? 无非生张熟魏,朝秦暮楚,时时变抱的,张大哥却太认真了。可是今天他 无论如何必要来的,也许他到了县衙里然后再来我家,此时不至,不知县 衙中可有什么事羁缠着他,不得脱身?”
林凤也道:
“张大哥性情十分爽快,他答应我们今天必要来的,他绝不会挨延时光,总是有了紧要之事,不得离开了!”
孙天禄也说张琏一定不会失约。大家又守候了好久,林道乾见张琏只 是不来,大家肚子饥了,只得先将酒席摆在餐室里,请魏南鲲、林凤、孙天禄众人上座,自己和二姑坐在下首相陪。斟过酒,大家随意吃喝,仍不见张琏前来,大家都有些奇异,忽然下人报称李公子到临,有要事会见。 林道乾听说,便和二姑离了酒席,向众人打了一个招呼, 一同走到书室里来。见李安涛立在那里,神色慌张,林道乾和他见面后,便问有何要事, 李安涛揩着额上的汗说道:
“林兄,事情不好了,即刻便有官兵前来捉拿林兄,据说府上窝藏海 盗,十分严重,所以我特地来报个信。”
一边说,一边向林二姑脸上望了一下。林道乾听了这话,不由陡吃一 惊,忙问道:
“此话可真吗?我们并未犯罪,官兵为何要来捉拿?安涛兄从哪里得 来这个消息呢?”
李安涛道:
“郑守将的内弟尤鼎和我是朋友,时常往来,今天我恰巧到守将衙门 里拜访他,有琐事相谈。因他住在衙里的,就在郑守将的书房中坐着谈 天,午前,郑守将忽从县里回衙,在间壁书房里发令调兵,要至此间来捕 拿海盗林凤,说兄等勾结海盗,图谋不轨, 一体拘拿。且闻张库吏也是其 中要犯,业已在县衙中被捕。此事外边无人知道的,唯有小弟窃听得明 白,因思这事非同小可,令兄妹势将遭殃,我非得赶紧前来报告这个消息 不可,所以马上托故辞退,出了衙门,立即冒险来此通信,兄等若不速 走,性命休矣!”
林道乾闻言,不知张琏何以被捕,官中又怎会知道他们私通海盗, 一 时摸不着头脑。但安涛是诚实不欺的君子,谅他所言非假,见他这种情 状,真是十分火急,刻不容缓的了,遂道:
“此事说来话长,异日倘有机会,当再详细告之,深感安涛兄来此报 信,使我等可以预防意外的变端。事不宜迟,我就去和他们商量商量,好做对付之计。”
说着话,走向书房外边去了。室中只剩下林二姑和李安涛二人,林二 姑蛾眉深锁,忧容满面,对李安涛说道:
“安涛哥,这真叫作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林凤虽是海盗,他不 过偶然到此访问,游玩数日罢了,并无何种举动,不知有谁到县衙中去告 发的?”
李安涛道:
“以我看来,当然是张琏的仇人先去告发,所以张琏首先被逮。令兄 当然是株连的,只是海盗既在你们府上,这个罪名便不轻了,故我代你们 非常发急。”
李安涛一边说话, 一边把手帕去揩拭额上的汗,摇着手中团扇,又向 林二姑说道:
“道乾兄是已有嫌疑,不能安居在家了,但他一走之后,势必连累寄 妹的,姑娘又走向哪里呢?不如就到我家去小住数日,再作道理。你以为 如何?”
林二姑道:
“多承你的美意,只是此案发了,我也是盗党,无论如何洗刷不清的, 倘然避到府上去,恐怕将来连累了你家,反为不美。”
林二姑说这话,面上露出很愧恨的样子,双手反复搓着。李安涛道:
“寄妹休要不乐,这是仇人诬陷你们,将来自然明白。蜗居虽然狭小, 姑娘一人总可下榻,况且我母亲常常盼望你来我家盘桓,倘然寄妹住到我家去,我母亲一定快活,而我们也可朝夕相聚,劝寄妹不要踌躇。”
李安涛说得甚是恳切,林二姑微微一笑道:
“那么你们不怕连累吗?我是一个女盗啊!”
李安涛笑道:
“寄妹不要这么说,不要说寄妹并非女盗,即使寄妹真是盗党,我姓 李的也绝不会忘记你以前的大德,反而瞧不起你的。寄妹请放心,寄妹是 巾帼英雄,夙所钦佩,说什么盗不盗呢?”
林二姑又是微微一笑。当他们二人在室中讲话的时候,林道乾早跑到 外边去,把李安涛报告的凶信告诉了众人。林凤早嚷起来道:
“反了反了,小弟在此来害了张大哥,又将害及林兄,这真是如何好 呢?不如我们立即杀到县衙去救出张大哥, 一同赴马头岛去吧!官中既不 能容我们做良民,不如海外去别创事业。”
林凤说着这话,早跳了出来,双手叉着腰,义形于色。林道乾道:
“这事不可鲁莽,我等虽不怕死,然而区区数人,力量太薄,在潮州城里仓促间起不了大事,反而自投罗网。我知道郑将军武艺很佳,为人精明强干,城中官兵也有近千之数,万万救不出张大哥的。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我们不如先走南澳岛去,在魏兄处藏身,然后再来设法救出张大哥。”
魏南鲲点点头道:
“道乾兄说得不错,祸在眉睫,我们要走就走,免得官兵来了,脱身 为难。”
孙天禄也如此说,饭也不要吃了,林道乾跳到室中,见他妹妹正和李 安涛喁喁谈话,便问道:
“妹妹,你将怎么样?我有了嫌疑,你也不能安居在此。现在我们决 定走往南澳,再想办法,你不如也随我们一起去吧!我这劳什子的官也不 想做了。”
林二姑道:
“哥哥既这样说,我当然跟着哥哥一起走。”
李安涛听着这话,瞪着双目,直向林二姑紧瞧,他也不便说什么。林 道乾遂催着他妹妹到房中去收检一些细软,各带包裹,立刻便要动身。李 安涛见了他们匆忙之状,反而呆呆地站在一边。林二姑收拾以后,返身走 出,忍不住对李安涛说道:
“安涛兄,多谢你来报信,此情绝不忘却,转瞬官兵即至,你还不快 走吗?倘然连累了你,那我们更是对不起了,走吧!我们后会有期。”
李安涛被林二姑数句话提醒,忙说道:
“不错,我要去了,免得在此受无妄之灾,但是寄妹等哪里去呢?不 知何日再能够见面?叫我到哪里去寻你们呢?”
李安涛说话时,脸上充满着黯然神伤之色,林二姑见他这种神情,又 可爱又可怜,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道:
“安涛兄,我们日后总有见面的一天,请你不要垂念。我们此去或至南澳,将来有便再给你消息,请你也代我们留心刺探些张琏狱中的情形, 我们绝不白吃这苦头的,你快走吧!谢谢你的美意。”
李安涛遂向他们兄妹二人告别,林二姑独自送至门外,李安涛回过脸 来,说一声:“寄妹珍重,我去了。”林二姑和他点点头,玉靥上亦微露不 豫的样子。李安涛走了数步,回头一看,却见林二姑将身子倚在门框上, 定着眼睛,兀自望他走,遂把手招一招,又回过来向林二姑说道:
“寄妹此去如有稳定安身之处,请你给我一个消息,我或者能够来拜 望你的,我实在舍不得和义妹分离。”
林二姑听了这话,心中也不觉一酸,勉强忍住,硬着头皮,把手挥 挥道:
“你快去吧!我不会忘记你的。”
说毕,立刻掉转娇躯,走进屋中去,不顾李安涛了。这时,林道乾早 已准备好了,见林二姑进来,便道:
“多谢安涛来报信,不然我们哪里会知道?不要被官兵一网打尽吗? 我们走吧,家中的婢女和马弁都带了走,省得他们泄露消息,去害李 安涛。”
林二姑道 :
“哥哥说得是。”
魏南鲲道:
“现在请你们同至南澳,然后再想方法来救张大哥。”
林道乾说声好,遂把下人唤来,说要带他们同行。下人自然遵命,他 们一行五人,带同婢仆,携着包裹,立刻把大门闭上,从后门出去,赶紧 逃出城门,到海边雇船去了。
在他们走得不多时候,胡把总、赵千总早调齐人马,杀奔林道乾家中 而来,号角齐鸣,呐喊大起,吓得林家左右邻居不知为了何事, 一齐忙着 闭门躲避。
赵千总和林道乾同袍之谊很深,今日他来缉捕,逼着上司的命令,不 敢不依,心中满希望林道乾可以漏网,不致被擒,免得自己人动手,因此初时调集人马,故意延迟了好多时候,各城门事先又未去通知关闭,故林道乾等得以安然逸脱掉。赵千总将至林家时,又故意令部下吹角大呼,好 借此给林道乾一个警报,否则这事应当秘密,如何反大大地张皇呢?胡把总奉令之后,也有些不信林道乾这样一个有义气的好汉子会串通盗匪,扰乱地方的,而且他知道林道乾武艺很好,倘然又有盗党一起,那么要使林 道乾束手就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赵千总这么办法,他也十分 同意。当他们赶至林家大门前,只见大门紧闭,赵千总知道林道乾已有防备,心中暗暗欢喜,但不知是谁去通风的,这个却又不明白了。部下便到马前来请示,赵千总命部下将前门严密围住,让胡把总率人攻打,他自己却带了数名亲随去攻后门。他的意思倘然遇到林道乾,放他走了,好让自 己卖个人情。前后门同时发动,这门墙又非城池可比,当然一攻即破,胡把总挺着花枪,步行当先,冲入林家, 一个人影也不见。而赵千总从后门 杀入,更是静悄悄地没个人,两人在庭中相会,都说林道乾和海盗走了, 又向屋里四下搜寻一遍,见箱笼都打开,细软俱空,早已闻风远扬了!赵千总和胡把总正中心怀,自己也好不负责任,遂把林家前后门贴上封条, 带了几个左右邻居回衙去复命。
郑将军闻得自己部下扑了一个空,不由吃了一惊,一边连忙下令各城 门严紧缉查,休要放走林道乾, 一边便至县衙报告与翁知县知道。翁知县听说林道乾业已逃亡,海盗林凤也没有捉到,大失所望,便对郑将军 说道:
“林道乾果然厉害,这事很是秘密的,怎么他预先早知道呢?可见他 的党羽必然众多,这样的人留着他在军中,迟早必受其祸的。”
郑将军道:
“小弟难逃失察之咎,十分惭愧。”
翁知县道:
“这也难怪老弟的,便是张琏在县衙里供职,愚兄也难知道他和海盗 联络,这真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翁知县和郑将军会结金兰之谊,所以如此称呼。二人说话时,衙里派 出去搜查张琏家中的捕役已回来复命,声称在张琏家中抄出大珠子二百多粒,黄金数百两,白银数百两,并将张琏的爱女慧珠带来候讯。翁知县因 为林凤、林道乾未曾捕到,必须向张琏严行鞫问,以便定谳,遂吩咐吏役 徘衙坐堂,一边又叫人请孙高崧到来,以便对质,左右差役早在外面吆喝 着,别轻觑他小小令尹坐堂时威风十足,惊人心魂。翁知县正中坐了,让 郑将军在左边坐着观审,先将张琏的女儿慧珠提上堂来。慧珠是一个忠厚 的女儿家,不知自己父亲犯了何罪,吓得心惊胆战,手足无措,跪倒阶 前,不敢抬起头来。张琏家里抄来的金银珠宝都放在一边,白的,黄的, 耀目生光。翁知县和郑将军瞧着甚为惊奇,也不由有些垂涎,翁知县 便 问 :
“你是张琏的女儿吗?叫什么名字?”
慧珠答道 :
“正是,小女子名唤慧珠。”
翁知县又问道:
“你父亲勾通海盗,坐地分赃,阴谋作乱,这许多事你该知道的,快 快招来,免受刑罚。”
慧珠战战兢兢地说道:
“小女子一切不知,我父亲并无为盗作乱等事,这是冤枉的,求大人 明鉴。”
翁知县冷笑 一 声,指着旁边灿灿的金银,又说道:
“你休要图赖,你父亲若不私通海盗,分得不义之财,那么怎会坐拥 巨资?”
慧珠给翁知县这么一说,瞠目结舌, 一时说不出话来。翁知县催 着道 :
“快招快招!”
左右差役也 一 迭连声地喊道:
“大老爷吩咐快招。”
慧珠吓得哭起来道:
“我父亲做的事,我平日不知情的,叫我招什么呢?此次他从南洋回 来,对我说发了横财,所以有金银财宝,但是究竟有多少,我也不知道的。他一直不住在家里,所以他的事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并没有半句虚言 欺骗大人。”
翁知县见慧珠这般情景,估料伊也许真的不知,又把林道乾的邻居一一问过,众人都不知道林家情形,遂叫差役快提张琏上堂审问。 一会儿, 铁索银铛,张琏被众人推至,赫赫英雄已做阶下之囚,见了翁知县,立而不跪。 一眼瞧见了他的女儿,心中不由一惊,自己吃官司还不打紧,连累 女儿被捕,于心何忍?又见旁边陈列着他自己海外得来的一部分宝藏,更是愤怒得无名火燃起三丈,不待翁知县开口,先大声说道:
“狗官!我有何罪而遭逮捕?快快说来!”
翁知县见张琏这般咆哮无状,甚为着恼,便把惊堂木一拍道:
“张琏,你自己所犯的罪还不知道吗?你私通海盗林凤,坐地分赃, 阴谋作乱,包藏祸心,业已有人告发。本县若不把你捕住,地方人民将遭蹂躏了。你快快直说,为何串通海盗?海盗藏匿哪里?”
张琏见翁知县虽然说他私通海盗,而林凤等一干人没有捕到,心中毫 无虚怯,遂冷笑一声,说道:
“你说我通海盗,可有什么凭证?林凤在哪里?可曾捕到?不能平白 地诬陷人家的。”
翁知县道:
“林道乾已和林凤等闻风逃遁,显见实有其事。你家里的黄金又从哪 里得来?非盗赃而何?”
张琏只得说道:
“这些金银是我到南海去掘得一些藏金而分得的,并非盗赃。”
翁知县道:
“张琏,你当人家是三岁之童,受你的哄骗吗?明明是分来的不义之 财,却说什么藏金。”
张琏道:
“实在是藏金,不信时,可以差人同去南海特里屯岛查勘便知。”
翁知县冷笑道:
“你要借此脱身吗?没有如此便宜的事。”
正问答间,孙高崧已至,见过翁知县,站在一边。翁知县指着孙高 崧,对张琏说道:
“你认得他吗?就是他告发你的。”
张琏一见孙高崧,不由气往上冲,说道:
“好小子,都是你兴风作浪,造谣生事,仔细我来抽你的筋割你 的头。”
孙高崧听张琏在公堂上说话如此强硬,遂冷笑一声道:
“我又不做强盗,你自己的头颅将要不保了,又怎能割人家的头呢? 你快快招了吧!不必图赖,至于你认识海盗林凤情事,都是你自己告诉薛 小莺的,难道自己的说话还不算数吗?”
张琏听了,又气又恨,深悔自己醉后失言,上了人家的当,反被孙高 崧阴谋陷害,便道:
“这贱人无端嚼舌,休得相信。我张琏虽和林凤认识,但我为我,他 为他,我自己并没有做海盗,这些金银也并不是从海盗那里分来的,确是 发的横财。不要说捉不到林凤,便是捉到林凤,我也这样说,我与林道乾 都非海盗,受的冤枉,明明你和那贱人要陷害我们。”
孙高崧道:
“我要陷害你做什么?只恐地方上将受你们的荼毒,所以告发。”
翁知县便道:
“张琏,你既和海盗认识,又说自己并非海盗,这不是矛盾吗?你若 不招,本县要用刑了。” E
遂叫差役抬上夹棍,把张琏重重夹起。左右遂把张琏上了夹棍,张琏痛得晕了过去,左右喷水把他救醒,张琏宁死不招。翁知县又命令左右再 把张琏用刑,连夹了三次,张琏熬不过严刑,只得屈打成招,自言通海盗林凤,坐地分赃,林凤巢穴便在南海马头岛上,却把南澳诸人隐瞒过去。 书吏录了口供,叫张琏亲笔画了押,遂把张琏收入牢监,预备行文禀告上宪发落。当张琏受刑时,慧珠在旁目睹惨状,心中苦痛万分,伊是一向孝顺父亲的,如何忍受得住?哀哀痛哭。等到张琏画押收监,伊知道父亲已屈打成招,承认为盗,毫无挽救余地,痛不欲生,竟一头向堂上大柱猛撞过去,撞得头开脑裂,当场惨毙。张琏刚下堂阶,亲见女儿惨死,肝肠崩 裂,狂吼一声,蓦地晕去。左右忙将他救醒,押往狱中而去。
翁知县和郑将军都料不到张琏的女儿竟会这样地自尽于堂上,可谓孝 而且烈,大为骇叹,急命吏胥等厚具棺木安殓,埋葬城外。张琏所有的金 银悉数充公,收藏入库,又请郑将军下令严捕林道乾,自己也着落全班捕 役到潮州城里城外四处搜寻,务将林凤、林道乾等拘捕到案,遂至太守衙 门去禀告案情,申报省城巡抚。孙高崧见张琏业已入狱,难免死罪,而林 道乾等也早远遁,官中方一体严缉,自以为情敌已入陷阱,他可以和小莺 朝晚寻欢,无从顾忌了,遂去红梅巷和小莺绸缪。
那些捕役奉了翁知县的令,派出眼线,四处去搜捕, 一连三天,杳无 影踪,他们哪里知道,林道乾等已安然遁至南澳岛上去呢!
林道乾兄妹和魏南鲲、林凤、孙天禄等一行人逃出了潮城,幸喜背后 没有官兵追来,他们到海岸边雇得一艘帆船,驶至南澳,齐至魏家暂行 歇宿。
林二姑和林凤的夫人郭玉辉相见后,便把张琏被捕等事告诉伊听,郭 玉辉道:
“这事如何是好?此次外子到潮城拜访张爷、林爷,叙谈衷情,谁知 反害了二位,一则弃官,二则被囚,怎生对得起呢?”
林二姑道:
“人有旦夕祸福,这事不能怪谁的,我们当然再要想法去救张琏,断 不肯让他一人独受这无妄之灾。”
郭玉辉道:
“我是没有本领的女子,全仗姊姊和诸位之力了。”
晚上,魏南鲲邀集众人在邃室中商谈如何营救张琏之计,林二姑亦在 座。林凤首先开口说道:
“此次小弟到潮城去,满拟与张大哥、道乾兄等畅叙数天,谁知平地 忽起祸殃,张大哥被捕入狱,道乾兄也害得弃家出奔,都是小弟害了你 们,心中实在万分不安。但是无论如何,大家以义气为重,断不忍令张大 哥独死而林凤偷生,凭着小弟的力气和精神,倚仗诸位相助, 一定要把张大哥救出囹圄,稍慰于心。”
林道乾道:
“当然我等必须要想法去救出张大哥的,也要访问是哪一个秘密告发, 害了张大哥。冤有头,债有主,不可不报。”
魏南鲲道:
“二位说得甚是,林兄如有差遣,小弟这里的渔户大都是我心腹,可 供指挥。”
林道乾道:
“这是最好了,到时自当仰仗大力,现在可先差干练的人到潮城去探 明白了详情,再作道理。合着我们众人的力量,定要救出张大哥的。潮城 官军的多寡以及营房驻在之所, 一切情势即在小弟平日早已深晓。”
魏南鲲道:
“我等若要举事,道乾兄是最好的领袖了。”
孙天禄也说道:
“道乾兄智勇双全,我等素所心折,必能指挥如意,克遂愿望。”
大家又谈了一歇,方才各自归寝。次日清晨,魏南鲲早派出二位心 腹,渡海到潮州城中去探听消息。隔了一天,二人回报:
“张琏曾受严刑,已招认为盗,现在幽囚县狱中,张家已经查抄,抄 出金银甚多,指为盗赃。慧珠小姐在公堂上触柱而死,先以身殉,林家亦 遭封闭,城门口把守较严,官中正在严缉林凤、道乾。翁知县已将详情呈 报省里巡抚请示,待到文书回来时,恐怕张琏便要处决。”
魏南鲲等闻得张琏的女儿惨死,深深太息。探听消息的人又说:
“张琏的事是由一个富商之子姓孙的告发,不知与张琏有何冤仇。”
林道乾听了,恍然大悟道:
“原来此事的祸根还在红梅巷,小莺有个相好,姓孙名高崧,曾被张 大哥呵斥,恐怕张大哥言语不慎,在小莺面前泄露了消息,遂被这淫娼暗 中和孙高崧串通一气,下起毒手来了。”
林凤叹道:
“那么张大哥还是吃了女人的亏,这两人我们以后也不能轻恕。”
魏南鲲道:
“事不宜迟,我们要趁省里公文没有下来时,早早动手去援救张大哥 出狱。道乾兄快快想法调度吧!”
林道乾微笑道:
“少停再和诸位从长计议。”
下午,大家又坐在一起商酌办法,林道乾道:
“我等要救张大哥,除去劫狱,没有再好的办法了。只是潮城共有一千多官军,我们几个人前去,虽能把张大哥救出狴犴,然而要杀出城关, 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非大动人马不可。”
魏南鲲道:
“小弟已说过,这里的渔户可供驱使,大约也至少有五六十人。”
林凤道:
“这也够了。我们索性和官军大战一场,他们不欲招抚海盗,也叫他 们识得海盗的厉害。”
林道乾道:
“这里固然要有多数的人前去接应,而城中最好要有内应,方能对付。 我想张大哥在潮城朋友很多,对于张大哥此次被逮入狱, 一定代抱不平, 如有人和他们去联络,指挥他们行事,当必有莫大的相助。”
林道乾说到这里,魏南鲲早说道:
“还有邝刚和魏三虎,这两人都是张大哥的心腹,张大哥吃了官司, 他们必想援救,不知他们可要来南澳和我们商量?我们倘然要见他,却到 哪里去寻找呢?”
林道乾道:
“要寻找这两个人是很容易的事,邝刚无日不在西门赌窟之中,只要 到那边去,包可寻到,只是我们这几个人,潮城早已悬赏缉拿,如何还能 够到那边去露脸呢?”
林凤道:
“如此说来,我们这几个人都不能再进潮州城了,那么还有谁去救张 大哥呢?”
林道乾道:
“林凤兄弟休要发急,我有一个计较在此,要请这里中间一个人去走 一遭,或可有济。”
他说话时,眼看着林二姑微笑,林二姑是十分机警的女子,早接口 说道:
“哥哥可是要我去吗?”
林道乾点点头道:
“正是!你可愿意去冒一次险吗?”
林二姑微笑道:
“有什么不愿意?为了救出张大哥的事,虽然赴汤蹈火,亦所不辞。 请哥哥立即派我前去,授我机密。”
林道乾道:
“我要请妹妹乔装男子回去,方才可以掩避人家耳目。否则,也是不 稳妥,不知妹妹可嫌麻烦?”
林二姑冁然一笑道:
“要我改扮男子吗?这也可以,但恐不像罢了。”
孙天禄插口道:
“二姑娘英姿飒爽,本非寻常巾帼, 一定像的。”
林二姑又道:
“叫我改扮了男子,先到哪里去呢?”
林道乾道:
“你且去换了装,我自会指示你的。”
林二姑道:
“我穿谁的衣服去呢?”
魏南鲲瞧着孙天禄道:
“我看天禄兄弟和二姑娘长短仿佛,你有多的衣服,可以借一套给伊 穿穿好吗?”
孙天禄忙道:
“很好,我去取来。”
遂立即回到客房里去取了一套衣服连头巾过来,交与林二姑道:
“不嫌肮脏,姑娘尽穿便了。”
林二姑谢了一声,接过衣服,立起身来,回到里面去改装了。这里众 人坐着,仍续谈营救张琏的计划,林道乾成竹在胸,把自己所定的步骤一 一告诉他们,众人听了安慰不少。隔了一会儿,只听步履声,林二姑已走 了出来,易钗而弁,换了一副状态,头戴武生巾,身穿一件淡灰色的海 青,足踏薄底快靴,手执纸扇,倘然没有预先知道伊是改扮的,谁认得伊 就是林二姑呢?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 雄雌?古有木兰,今有二姑,谁谓人定不能胜天呢?林二姑摇摇摆摆地走 上几步,又对众人说道:
“你们瞧得出我是女子吗?”
林凤道:
“妙极妙极!我第一个就不认得。这样走向潮城去,绝不会露出破绽 来了。”
林二姑十分得意,便对伊哥哥说道:
“好!我准这样去走一遭,哥哥有什么锦囊妙计,快快和我一说,我 绝不误事的,但望救出张大哥,大家快活。”
林道乾道:
“你莫性急,且请坐了,我和你细说。”
林二姑遂坐到椅子上,林道乾和伊坐在一起,就将自己所定的计策细 细指点与林二姑。林二姑是聪明的女子,听了林道乾的说话,自然都理会 得。林道乾又对魏南鲲说道:
“有烦魏兄预备一艘帆船,送我妹妹到潮城去吧!”
魏南鲲一看日影,说道:
“这时候正有渔船要驶往潮城,令妹可坐他们的船前去,最是稳妥。”
于是林二姑带上盘缠,由林道乾、魏南鲲二人送到海滨去登舟。林二 姑一心想立奇功,别了伊哥哥,冒险前去, 一帆风顺,日落时已至潮城。
第十一回 救英豪冒险入潮城 识禁卒乔装劫犴狱
一间书室中,左图右史,净几明窗,收拾得十分清洁。窗前数株芭 蕉,展开凤尾翠旗般的长叶,映上绿窗,清风徐至。书桌前坐着一个美少 年,正在咄咄书空,万分无聊的时候,这就是李安涛。他自通风报信,放 走林道乾兄妹以后,虽然觉得他这个举动是合乎义气的,林二姑以前对他 曾有救命之恩,现在他私通消息,使林氏兄妹远走高飞,脱离法网,未尝 不是结草报德。可是他私心酷慕林二姑,认伊是古时红线、聂隐一流人 物,林二姑声容笑貌,没一处不使他可敬可爱,最好自己常和伊在一起, 得亲芗泽。可惜林二姑和他若即若离,时来时去,使他捉摸不定,有时言 笑宴宴,若春风和煦,醉人心神;有时英气凛凛,若秋霜寒冷,望之生 畏;有时怜才情重,自然流露,不知不觉,渐渐使他坠入情网,抱着一团 热望。现在林二姑已跟着伊的哥哥去了,不知他们避至何处,他日何时可 以重见?虽然林二姑曾说要给他一个消息,然而迄今已是三天,芳讯杳 然,况且官中悬赏缉捕甚急,叫他们又怎能够重入潮城呢?
李安涛正在悠然遐思之际,忽见家人入报,外面有一位客人求见。李 安涛不知是谁,遂道:
“请他进来便了。”
一会儿,履声托托,有一个少年头戴武生巾,身穿淡灰海青,昂然而 入。李安涛起初不识他是谁,连忙站起身来问道:
“请教贵客是谁?从何处来的?有甚事下访?”
那少年微微一笑道:
“你不认识我吗?请你再瞧瞧我是谁?”
李安涛一听少年的声音,似有所悟,立刻喜形于色,如获至宝,走上 身来,又对少年面上相视了一下,说道:
“你是林 …… ”
说到“林”字,忙又缩住,向左右顾视一下,见旁边没有一人,便又 说道:
“寄妹,是你来了吗?使我几乎不相识了。巾帼须眉,佩服佩服!”
原来,少年就是林二姑,伊混进了潮城,因为伊哥哥和伊说过,与其 歇宿在客寓内,诸多不便,还不如且至李家借宿,较为隐秘而安稳。况自 己也甚惦念李安涛,很愿意和他一见,所以伊一经跑至李家,起先并不说 破,试试李家诸人可辨得出伊就是林二姑?果然下人先不认得,及至和李 安涛相见时,李安涛也不能看出破绽,直等自己开口后方才明白,知道自 己化装神妙了,于是向李安涛点点头,笑了笑。李安涛请伊在沿窗椅子上 坐下,刚要开口,下人已送上茶来。李安涛等下人放下茶杯来,向他努努 嘴,下人立即退去。李安涛遂问道:
“寄妹,你们回避到哪地方去的?今日乔装前来,想必有事,我十分 代你们担心,请寄妹见告。”
林二姑喝了一口茶,说道:
“我等多蒙安涛兄通报凶信, 一齐出走,跟着一个姓魏的朋友暂避南 澳,但我等虽然侥幸兔脱,而张琏却已入狱,我等宁忍独生?所以我此来 是要想法救出张琏,暂借尊处歇宿,请兄严守秘密,连寄母面前也不要吐 露一句半句。”
李安涛听了林二姑的话,不由脸上露出骇异的颜色,问林二姑道:
“寄妹等都是当世英俊,有任侠之风,自然不肯令张琏独罹刑网,而 你们逍遥他处,然而令兄等为什么不来,而叫寄妹一人冒险到此?鄙意窃 以为不可,并非轻视寄妹,实在此事很为重大,潮州城里这几天警备森 严。古语说得好,孤掌难鸣,寄妹武术虽高,如何轻易成事?还请寄妹三 思而行。”
林二姑微笑道:
“你代我多所顾虑,也未尝不是,但须知我哥哥早已定下计策,按步 行事, 一 定可以成功,请你不要代我杞忧。”
遂和安涛低声附耳,把他们的计划尽行告诉他听。李安涛一边听,一 边连连点头说道:
“这样办法庶克有济,但我希望你们不要荼毒生灵,因为贪官污吏是 可诛的,地方百姓是无辜的,理当爱护,少杀戮一人便积一份功德。寄 妹,你要笑我迂腐吗?"
林二姑道 :
“这是蔼然仁者之言,我等谨当铭之心版,绝不妄杀良民,请安涛兄 放心。”
安涛道 :
“如此更好,我希望寄妹成功。”
这时,天色已晚,下人又掌上灯来。李安涛恐林二姑肚子饥饿,便呼 唤厨房里开上晚餐,他就和林二姑对坐而食。林二姑因为不欲泄露秘密, 所以也不到里面去谒见李母。晚餐后,伊又对李安涛说道:
“事不宜迟,今晚我还要往西门赌窟中去寻找邝、魏二人,归来时恐 怕甚晚,请安涛兄不必待我,只为我预备 一榻便了。”
李安涛道 :
“这个自当为寄妹预备的,愿寄妹一切小心,我准在书室中等候你回 来便了,下人们我也可以吩咐他们守候的。”
林二姑道 :
“很好。”
伊洗过脸后,又向李安涛借取一面镜子,照了一照,重新整整衣冠, 别了李安涛,走出李家,前去寻找邝刚了。林二姑去后,李安涛到内室里 母亲那边去打了一个转,李老太太问他道:
“下人传说外面来了 一 位客人,不知是哪里来的?有什么事情?”
李安涛平日孝顺老母,不肯说半句谎的。今日他为了林二姑叮嘱在先,事情重大,所以只好说一次谎了,只说是朋友的朋友,从汕头到此,借宿数夜,便要回去,李老太太自然也不细细追究。李安涛请过安,回至外边书房里去,灯下独坐,等候林二姑回来。就从桌上取过一本《李义山 诗集》,曼吟数诗,绮思瑶情,回肠荡气,抛了诗集,默然痴思,林二姑的玉貌便涌现在目前。自思如林二姑这般绮年丽质,不守在香闺红楼中拈针引线,搦管擘笺,却是长枪短剑,大海高山,不怕虎豹,不畏强御, 一洗脂粉之气。前番伊随伊的哥哥泛舟南澳,出去探险,曾告诉过我许多奇异的见闻,我自愧文弱书生,未能追随他们的左右,去干些石破天惊的伟业,一向引以自憾。昔太史公著《游侠列传》,亟称其人,大有斯人在世, 虽为之执鞭亦忻慕焉的意思,现在我逢到他们兄妹二人,都是风尘奇侠, 事非偶然,而林二姑对于我也蒙她看得起,彼此往来,颇有情愫。我的一缕痴情竟萦绕在她身上,满拟可以常相聚首,渐渐得到她的爱心,谁知现在出了这个岔儿,从此她将要漂泊海外,不能再在故乡露脸,我又怎能跟她一起走呢?这件事真使自己煞费踌躇。李安涛正自想得出了神,忽听嘤咛一声笑,抬起头来一看,乃是林二姑回来了,立在他的面前,可笑自己思念过深,竟会视而不见,不知她何时走进来的。连忙起身说道:
“寄妹安然回来了,谅必遇见邝刚的。”
林二姑点点头道:
“尚称顺利,待我细细告诉你,只是你为什么如此深思,连我走进来 也不觉得呢?”
李安涛面上一红,微笑道:
“我正在闭目养神,没有想什么。”
林二姑也觉得李安涛的话是托辞,但也不再去问他。下人又献上茶 来,垂着双手,退立门外,静候李安涛有何吩咐。李安涛对他说道:
“你且退去,有事我再呼唤。”
下人答应一声,退去了,李安涛走过去,把书室门轻轻掩上;回转身 和林二姑促膝而坐,说道:
“此刻左右无人,请寄妹不妨告诉我。”
林二姑从怀中取出手帕,揩了一下额上的香汗,然后说道:
“我方才依了我哥哥的话,走到赌窟里去找邝刚,问了几个信,方幸喜没有人来查问我。既入赌窟,有一大堆人正在兴高采烈地围着长桌,大赌而特赌,他们以为我也去赌博的,便有一个人叫我下注,我含糊答应了 一声,要寻邝刚。四下里用目细看,却不见他的影踪,瞧了一会儿,恰巧望见魏三虎在西首一张赌台上掷骰子,高声喊着全胜全胜。我就走过去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说道:‘三虎哥你可知邝兄在哪里?'他回过头来, 不由一怔,对我说道:‘我不认识你是谁,你找邝刚做什么?’我遂对他使一个眼色,招他到另外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便将自己的姓名向他说了。他不觉大为惊异,马上叫我立待着,自去唤了邝刚前来。邝刚向我细问根由,此时我只得把自己的来踪去迹告诉他们二人听,要劝他们集结徒党, 至期同救张琏,里应外合。邝刚就告诉我说,他们自从知道张琏被捕后, 心中十分不安,很想去救他出狱,只因我哥哥已出亡在外,没得主意。今晚他们在此,也是正在商议劫狱之计,得闻我的指示,自然快活。现在我 已和他们约定后天晚上起事,我明日先去探明白狱中张大哥监禁的所在, 后天晚上我就和邝刚等去劫狱。而魏三虎等燃放信炮,斩开城门,放进我 哥哥和林凤等入城接应,这是我哥哥预定的计划,叮嘱我这样行事的。因 为后天是官军的例假,乘他们戒备稍弛的时候,较易动手,到时我哥哥和魏林诸人自会来的。我既和他们约定,恐劳安涛兄久待,所以不敢逗留, 急急回来了。”
李安涛待林二姑把话讲完,带笑说道:
“寄妹办事爽快,真能胜任而愉快,但我要问你的,就是你们倘然劫 狱成功以后,走到哪里去藏身呢?”
林二姑道:
“这个却尚未决定,大约要取得众人多数的同意,然后再定行止。南 澳离此甚近,恐防难以立足,也许要到较远的地方去,从此大海茫茫,不 知漂流到什么地方去呢!”
林二姑说到这里,对李安涛看了一眼,面上似乎立刻显露出一些黯淡 的样子,顿时沉吟弗语。李安涛叹了一口气说道:
“寄妹等都是当世之英,乘风破浪,大戟长枪,到海外去建立伟业, 创造奇迹,可是鲰生守在家里,局促如辕下驹,促促靡所骋。况寄妹一去之后,不知何日可以再见, 一 日三秋之思,其何能免?怎能够追随寄妹之 后,乘桴浮海呢?”
林二姑听了李安涛的话,将一手支着玉颐,双目低垂,说道:
“安涛兄你有老母在堂,父母在,不远游,当然不能跟着我们同去大 海中干冒险的事业。只要你善侍萱亲,肆力文史,将来自有立身成名荣宗 耀祖的一日,如我们遗种不受羁勒之人,真所谓侠以武犯禁,他日为福为 祸,尚未可知,又何足慕呢?”
李安涛道:
“多承寄妹勖勉,感何可言?但我虽是一个儒生,却不喜寻章摘句, 弄月吟风,颇有乘长风而破万里浪之志,何能抱着断简残编,老死在家 中,做无用的腐儒呢?况如此局面,大丈夫正要上马建功,下马草露布, 方不负天生我材。”
李安涛说至此间,英姿勃勃,林二姑抬起头来,双目又向李安涛略一 顾视,带笑说道:
“你有这样的壮志,令人可钦,异日倘有机会,安涛兄也可出面问世, 不致有寂寞之感的。”
李安涛又说道:
“因此我对于孙吴兵法暗中常常揣摩,可惜他人皆以儒生目我,没有 机会一用罢了。”
林二姑笑道:
“安涛兄既谙兵法,将来雅歌投壶,可称儒将,我也很希望你有此 一日。”
李安涛道:
“祭遵贾复,羊祜杜预,不愧古之名将,鲰生不揣菲薄,也欲踵武前 贤,寄妹等他日倘有用我之处,愿贡刍荛。”
林二姑微笑道:
“这是最好的事了。”
李安涛又道:
“我现在心里一半喜, 一半忧,喜的是寄妹去而复来,使我复睹玉颜,有数日之聚,忧的是寄妹在此仅有二三天的光阴,即要离去,世上事聚散 无常,令人感慨,怎能够使我们终年厮守在一块儿呢?”
李安涛这话说得十分恳切,林二姑如何不明白?芳心中微有所感,遂 说道:
“古人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们只要有缘, 他日总有重逢之一日,请安涛兄不要垂念。”
李安涛点点头道:
“多谢寄妹美意。”
二人又坐谈了一刻,林二姑便要告辞归寝。李安涛便唤下人拿上明 灯,亲自送林二姑到客房中去,既至客房,林二姑打了一个呵欠,说道:
“今晚有累安涛兄久待,耗费你不少时光,夜深了,请你早些安 置吧!”
此时李安涛不便逗留,遂说一声:“寄妹今日也疲乏了,即请安睡, 我们明天再见。”
于是他别了林二姑,回到里面去安睡。次日清晨,林二姑吃过早餐, 便到县衙边去探问消息,起初时毫无线索可寻,将近午时,在县衙右边一 家小酒店面前,瞧见有一个狱中的禁卒,披着号衣,站在柜台前喝酒。大 凡站柜台喝酒的人,都是些贩夫驺卒之流,他们没有安静的心思拣了座头 坐着浅斟低酌的,所以,站在柜台边,不论何时,喝完了便可走,还可和 街头的人胡乱攀谈。那禁卒正和一个卖水果的汉子讲起张琏,说:
“张琏私通海盗,衙役在他家里起获大批金银赃物。”
林二姑知道这是一个机会,立在旁边窃听,方知张琏监禁在天字号的 一间密室里,终日在狱中大跳大号,愤不欲生。有人监视着他,但等省里 公文回来时便要处决,听到消息的人都代他惋惜。林二姑听了一刻,见禁 卒喝完了酒,付了酒钞,回身便走。她连忙追过去,向他肩上轻轻 一 拍道:
“朋友慢走。”
那禁卒回头一看,见是一个斯文模样的人,头上却戴着武生巾,自己 并不认识,遂很奇异地说道:
“相公,你是谁?小人却不相识。”
林二姑把手 一 招道:
“你且随我来。”
说着话,便望照墙背后走去。禁卒不知所以,跟着她走,那照墙背后 是个较为隐僻之地。林二姑立定了,就从身边摸出五两银子,塞在禁卒手 里,说道:
“你且拿了,我有话问你。”
禁卒见了雪白的纹银,心里 一 动,况又因喝了些酒, 一 边说道:
“我怎好无端拿你的银子?”
一边却把手中银子放到衣袋中去。林二姑道:
“这一些何足挂齿?我且问你,像张琏这样英雄好汉,却被人诬陷他 为盗匪,下在狱中,令人扼腕。我方才听说了,殊觉不平,不知他现在狱 中哪一处?他人可能进去一看吗?”
禁卒摇摇头道:
“有哪个敢去看他?看他的就被认作盗党,立刻被逮,你不知张琏的 党羽林道乾和海盗林凤官中正在一体严拿吗?”
林二姑道 :
“原来如此,那么狱中可有戒备?不防他们要来劫狱吗?”
禁卒道 :
“如何不防?白昼和晚上都有人看守,出入查问甚严,不许有一无故 阑入。那天字号的狱又在里面,曲曲折折,外人不易走到的。此时有谁敢 来劫狱呢?”
林二姑道 :
“我很佩服这位英雄,想要见他 一 面,现在给你 一 说,我也就不敢冒 险了。”
禁卒道 :
“你要看他做什么?”
林二姑恐防露出破绽,连忙说道:
“我是从广州来此,听人说起张琏是个有义气的男子,所以想看看他,却不料他已被捕在狱,自憾缘浅,不能相见一面,有什么话可说呢?”
禁卒听林二姑这样说,便对她瞧了一眼,说道:
“你想和他一面吗?这是很难的事。”
林二姑听了,料知有机可乘,遂大着胆对他说道:
“我很想见他一面,不知你可有什么法儿想想?我当不吝重谢。”
禁卒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只要你有整数的银子,我可代你向狱中许多上下人等花用,只要瞒 过县太爷便得了。”
林二姑道:
“我一准孝敬二百两银子,让我一见张琏,明日便离开潮城,他日可 以无憾了。现在我先奉上五十两白银,请你指示办法。最好容许我到晚上 来,到时我再补奉一百五十两银子,绝不短少。”
说着话,她就把身边带着的纹银先掏出来交与那禁卒,禁卒看到这许 多银子,心花怒放,向左右看了一下,见无人至,连忙纳入他的衣袋中 去,带笑说道:
“请问相公贵姓?”
林二姑随口答道:
“我姓童。”
禁卒道:
“童相公,你来的时候可以先到小人家里一坐,我把你改装成一个乡 人,只算是我的外甥,傍晚时领你进去,自然罕有人注意于你了。不知相 公今晚去见呢,还是明晚?”
林二姑一想日期是约定明天的,只好多待一天了。遂又说道:
“今天晚上我别有他约,明晚 一 定前来, 一切拜托你相助成功,只不 知你家在哪里?”
禁卒把手向西边一指道:
“在酒店左手第三家小小矮屋里,就是小人的住处,明日傍晚,我准 在门口等你驾临便了。”
林二姑道:
“很好,你切不可误我的事。”
禁卒道:
“请相公放心,我拿了你的银子, 一定代你办到,只是此事大家都该 秘密一些。”
林二姑听了,正中下怀,说一声:“知道了。”她恐怕谈话时间过多, 容易被他人看破,立即别去。回至李安涛家中,李安涛便陪她同用午膳。 李老太太以为儿子有了宾朋,酬酢事忙,哪里知道这位不速之客就是林二姑呢?午后,林二姑和李安涛坐着闲谈,将近天晚,她又悄悄地走到赌窟中去和魏、邝二人相见。邝刚说,他们已聚集众弟兄约有一百五六十人, 都是平日对于张琏、林道乾十分佩服的,有些人大都相识,愿听命令行事。林二姑遂把自己探问监狱情形的经过告诉二人,约定邝刚率领弟兄三十人,明日黄昏时潜伏县衙四周,待狱中放起信炮,便可动手杀入衙中去接应自己和张琏二人,至于人狱劫张的事,由她一人担任。又叫魏三虎带领五十人在南门边埋伏,待等城外天空里有火花,便可斩关夺锁,放进南澳岛上的来人。又叫其余的数十人分守各街要道,通报消息,共御官兵, 但不可妄杀一个百姓。邝刚、魏三虎都诺诺答应,林二姑又叮咛数语,立即回至李家。李安涛正等她回来吃饭呢。晚餐后,二人坐着谈谈天下大势以及海盗跋扈情形,至三更时方才安寝。
又次日,白昼林二姑没有出去,只是和李安涛厮守在一起,挨至天色 将晚时,林二姑把一百五十两白银藏在怀里,又把双刀扎没了,和几根甘 蔗缚在一起,身边又带着信炮,将要走的时候,她就对李安涛说道:
“今晚我们要动手去救张琏了,料想我哥哥和南澳群英一定如期而至。 停一刻,少不得要和官军厮杀一场,但我们已有令教,自己弟兄不可妄杀无辜,你们若是闭门不出,绝无危险,所以今夜外面纵有乱事,请安涛兄闭户安坐,可免惊吓。寄母大人前也请你代为安慰;最好劝她早睡,不致惊动她老人家。我等救得张琏后,赶紧就要逃出城关,是不能再到府上来辞行了。以后倘有机会,我必再来和安涛兄相会,请安涛兄不要垂念。”
李安涛面上露出黯然神伤的样子,说道:
“只此一别,又不知何日可以再见?我只恨不能相随左右,但望寄妹他日不要忘记这里有一个 …… ”
李安涛说到这里,很觉难以措辞,就不说下去,两眼向林二姑紧瞧 着。林二姑苦笑了一下道:
“当然我要再来的,前次去后,现在不是又来了吗?安涛兄善自珍重, 我去了。”
林二姑说毕,硬着头皮,回身便走。李安涛送出大门,林二姑提了一 束甘蔗,头也不回,向县衙走去。到得那家小酒店门前,向左走过了三 家,果见那禁卒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等候她, 一见林二姑走近,便迎上 前说道:
“童相公来了吗?快请进来。”
林二姑见左右没人注意,只一闪身走进了禁卒的家。禁卒的家中只有 他的妻子,住着一间小屋,没有旁人。林二姑把甘蔗放在一边,身边拿出 一百五十两银子,交与禁卒,问他:
“你能够带我入狱吗?”
禁卒点点头道:
“我已和他们说妥,要你化了装,随我去,绝无他虞。”
林二姑道:
“这却最好了。”
禁卒检点银两,把一半包好,放在身边, 一半却和他妻子捧入房去, 遂拿出一件短褐犊鼻裤和斗笠草履来,叫林二姑改装。林二姑瞧着,不由 蛾眉微皱,想起这肮脏的东西如何穿得上身?但为援救张琏计,自己好好 的女儿身已穿了他人的衣服,改装男子,那么再扮乡人也只好委屈一些了。她恐防被禁卒看破秘密,遂又说道:
“请你们允许我到房里去更衣,我有一个习惯,就是怕让人家瞧我换 衣服的。”
禁卒已得到银子,无事不可,便道:
“好的好的,童相公请到我房里去换,我们绝不来瞧你。”
禁卒的妻子听了这话,不由对着林二姑忍不住好笑,笑他男子汉却有 些像女孩儿家怕羞。林二姑拿了衣服,走到禁卒房里,把外面的衣服巾靴一齐脱去,换上乡人的衣服,戴了斗笠,走将出来,对禁卒夫妇说道:
“你们试瞧像不像?”
禁卒点点头道:
“很像,我本来有个外甥常常到我家里来的,童相公就算我的外甥吧! 请你记好我外甥的姓名是王大宝。”
林二姑道:
“好!我就做王大宝便了,烦你领我去吧!”
禁卒的妻子早经禁卒和她说过,所以她也在旁边催他们速去。禁卒又 指着旁边的甘蔗问道:
“这些甘蔗,童相公带着做什么用的?”
林二姑道:
“我恐张琏在狱中常要感到口渴,听人说起他最喜吃甘蔗,因此我带 一些给他解渴的。”
禁卒道:
“这话可真吗?小人却没有听得。”
林二姑防他紧问,便拿起那束甘蔗说道:
“不要多讲话了,请你快引我去吧!”
于是,禁卒引导着林二姑出去,走向县衙中,果然蒙蔽众眼,并无破 绽。当林二姑走进狱门时,有别一个禁卒指着她向禁卒问道:
“这就是你的外甥大宝吗?”
禁卒道:
“ 是 的 。 ”
及至进得狱门里面,几个自己弟兄经禁卒说通得贿,所以一任他们走 着,无人查问。禁卒便引着她行至天字号狱中,开了锁,点了烛台,引导 林二姑步入。林二姑见张琏身戴刑具,倚坐在墙隅,数日不见,面色已憔 悴不堪,鼻管里闻到一阵秽气,几乎作呕。张琏受过了刑,且又经过两重 刺激,身体上和精神上都感到困乏,忽见有人前来,睁大着双目,尽向林 二姑注视,却不认得她是谁。禁卒对他说道:
“张库吏,现在有一个姓童的相公慕你的大名,经我冒险引他进来,拜见一面,你认识他吗?”
张琏见眼前站着的乃是一个乡人,而禁卒却又称他为相公,心中不觉 奇异,摇摇头说道:
“我并不认识此人,却要来见我垂死之人做什么?”
林二姑听张琏说话衰颓,不由一阵心酸。禁卒就对她说道:
“这位就是张库吏,你见到了他,有什么话说?此地不能多留的,被 人撞见,诸多不便,请你快快说了,我就送你出去。”
林二姑点点头便向张琏开口说道:
“张大哥,你可认识我吗?”
张琏做梦也想不到林二姑会到狱中来的,带着犹豫的态度,问道:
“请问你是谁人?可告诉我老张知道。”
林二姑当着禁卒的面,不便和张琏说穿,遂带笑说道:
“我是慕名而来的,知道你爱吃甘蔗,特地带上,现在待我来奉 上吧!”
一边说, 一边便去解开那束甘蔗。张琏更觉奇怪,说一声:“甘蔗吗? 做什么请我吃这个?”此时林二姑早已解开她的双刀来,拿在手中,向外 一亮,但见两条白光闪耀四壁。禁卒不由喊声“哎呀!”林二姑早跳到他 的身前说道:
“这也是甘蔗,请你吃的。”
一刀向他颈上扫去,那禁卒早已身首异处,倒在地下,当啷一声,烛 台也跌落了。室中顿时黑暗,林二姑便对张琏说道:
“我就是道乾的妹妹二姑,特来救张爷出狱的。”
张琏方才醒悟,忙问道:
“令兄在哪里?”
林二姑道:
“此刻他正在城外,快要杀进来了。”
一边说, 一边将刀照准张琏手上脚上削断了锁链,还复他的自由。又 说道:
“请张爷快快随我杀出牢狱去吧!”
张琏答应一声,立起身来,跟着林二姑走出室外。林二姑燃起号炮, 扑通一声响,有数个禁卒跑来拦阻时,都被二姑杀了。张琏便去释放狱中 诸犯,对他们说道:
“我张琏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却被贪官陷害入狱,现在同党前来相 救,你们可速随我一齐出狱,各逃性命。”
众狱犯素慕张琏英名,齐声服从,大家劈去枷锁,喊声鼎沸,杀出狱 来,顿时声势百倍。
此际邝刚和众弟兄伏在县衙附近,听得号炮响,知道林二姑已在狱中 得手,立即会合着,大呼杀入县中,捕役吓得无处躲避。到得狱门口,迎着张琏,大呼:“张大哥,小弟在此!”张琏早自众人手中接过一柄朴刀, 对林二姑、邝刚二人说道:
“那狗官听信小人之言,把我屈打成招,幽闭牢狱,此仇不可不报。” 邝刚道:
“好!我们杀进去找他吧!”
于是众人冲入内廨,翁知县正闻得警报,下令召集捕役,却不见一个 人进来,知道事情不妙,刚想逃遁,张琏等已大呼杀入。翁知县慌得缩作 一团,双足沉重,举步不得,早被张琏瞥见,瞋目大呼:“狗官!逃到哪 里去?今日你害人自害,须吃吾一刀!” 一个箭步蹿至翁知县身边, 一刀 刺中翁知县腰里,翁知县仆倒在地,又一刀把翁知县的头割了下来,回身 出衙。林二姑对他说道:
“此时大约我哥哥等已杀入南门来了,我们快快迎上前去,好杀出潮 城,免被官军包围。”
张琏道:
“且慢!我还有一件事要干去,方快吾心,那淫婢子断乎不能轻恕。” 林二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张琏等一伙人又杀奔红梅巷去。
第十二回 血溅妆楼妖姬毕命 身栖海岛壮士称雄
潮州人民好多时候没有遭逢变乱,今晚突然听到有海盗劫狱杀了县 官,唬得家家闭户,人人躲避,不知道海盗来了多少,风声鹤唳,草木皆 兵。张琏杀至红梅巷,打门进去,大喊:“淫婢何在?你家张爷来了!”薛 家妈在楼下当先迎着,被张琏一刀搠翻在地,说道: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这时,孙高崧正在楼上和小莺喝酒谈心,起先听得外面哗乱之声,不 知有何事变。小婢兰子来报有海盗劫狱,孙高崧不由一怔,心中不免惴惴忧虑,后闻张琏的声音打入门来,他连忙奔向后房去,也顾不得小莺了。 小莺心慌意乱,只在室中打转,早听脚步响,张琏高举朴刀,跳入房来, 小莺唬得玉容失色,双膝一软,跪倒在楼板上,哀呼:“张爷饶命!”张琏冷笑一声,走过去一把扭住她的发髻,喝道:
“小贱人,你向哪个乞哀?想我老张待你恩情不可谓薄,所以推心置 腹,将我的事情在你面前吐露一二,谁知道你这贱人口是心非,十分阴 险,背地里和那姓孙的小子通奸。单是通奸,倒还罢了,竟又串通了那小 子,将我诬陷,欲把我老张置之死地而后快,让你们俩双宿双飞,无人阻 拦。你们的心肠不是毒辣到极点吗?今日见我还有何言?”
小莺掩面娇泣道:
“张爷,我本没有这心思,多谢你张爷常将金银赏赐给我,感恩入骨, 何忍昧良?都是孙高崧叫我如此的,我今日懊悔不迭,望张爷饶了我,我仍愿跟你同去。”
张琏哈哈笑道:
“你倒巧言如簧,还想来欺骗我老张吗?我老张并非三岁孩子,谁信 你的话?你要跟我去吗?我就送你回娘家去。自古道:最毒妇人心,我今 要看看你的心了!”
张琏说了这话,将朴刀霍地向小莺面颊上磨了一磨,小莺觉得颊上冰 冷地一刷,早吓得她晕倒在地。张琏便把她上身衣服撕开,露出胸前的一 抹猩红诃子,张琏咬着牙齿,向她胸口一刀刺了进去,血淋淋地把小莺的 一颗心剜了出来。不由长叹一声,再跑到后房去寻找孙高崧时,早已不 见,将足一蹬道:
“我只顾处置这贱人,却忘记了那小子,又被他侥幸逃走了。”
恨恨地走下楼来,却见林二姑握着双刀,立在楼梯边,问他道:
“张大哥,你的仇人可已除去吗?”
张琏答道:
“那贱娼已被我杀死,可惜姓孙的跑掉了。”
林二姑道:
“我却捉住一个在此,不知是不是姓孙的?”
张琏道:
“在哪里?”
林二姑俯身从楼梯背后掏出一个人来,四马倒攒蹄般缚着,丢在张琏 面前,说道:
“当你上楼去时,我赶至后面搜寻,瞥见那厮气急败坏地从一株树上 溜下地来,料他不是好人,故而将他擒住,听候发落。”
张琏一看那人,不是孙高崧还有谁呢?面色苍白如纸,见了张琏,嘿 然无语。张琏把刀指着孙高崧,骂了几句,便把他一刀割下头来,返身走 出,悬在户上。邝刚等在门前接应,听得远远号筒响,知道官兵已出来 了,不敢耽搁,大家杀奔南门而去。那魏三虎带领众弟兄埋伏在相近南门 的黑暗荒野里,起初听得城内信炮声,知道林二姑已在劫狱了,大家提起 精神,等候厮杀,接着便见城外天空里有两道火花,闪闪烁烁,照射了一会儿。魏三虎立即率领众人冲至城门口,抢开城门,守卒不防,被他们一赶便散。开了城门,只听马蹄杂沓,灯笼火把,有一伙人马杀奔而来,当 先马上坐着的正是林道乾,全身戎装,手提大刀,魏三虎大呼:“林兄, 小弟魏三虎在此!”林道乾一见魏三虎,点头说道:
“很好,我妹妹谅已动手,你且在此守住城门,休要给官军夺去。我 们且杀入里面,接应他们出来。”
魏三虎自然遵命,背后魏南鲲、林凤、孙天禄三人继至,林道乾又命 孙天禄帮同魏三虎守住城门,不要给官军夺去,这是唯一的退路。然后他 和魏南鲲、林凤等杀向县衙边去接应,哪里知道张琏、林二姑等早已出 衙,到红梅巷找仇人去了?所以两边没有遇着。
官军已得到警报,郑将军亲自出马,率领官兵兜捕劫狱要犯,同时又 闻南门有海盗杀入,他就令胡把总带一百官兵去救援,务将南门遮断,不 让盗匪出入,他自己派人四处探听,知道张琏已被劫出狱,忙向南门追 赶,恰和林道乾等众人相遇。火光影里,林道乾见郑将军顶盔贯甲,坐骑 白马,手握长枪,当先赶来,知道无可躲避,只得硬着头皮相见。郑将军 一见林道乾,便指着他骂道:
“林道乾,你身为官将,却反勾通海盗,图谋不轨,和张琏等要将这 潮城出卖,难道不怕国法?没有人心的吗?”
林道乾在马上欠身答道:
“末将怎敢如此?我与张琏都自承是个大丈夫,很想干些事业,岂肯 为盗?实在其中有人陷害张琏。末将因被株连,真是冤枉,还望将军明 鉴。”郑将军冷笑一声道:
“你这厮当面撒谎,你若不勾通海盗,你率的徒党何来?此番又胆敢 入城来劫狱,如此狂妄行为,还说什么冤枉?谁人信你?”
便回顾麾下道:
“赵千总快与我生擒这厮。”
此时赵千总只得跃马横刀而出,林道乾尚未交手时,林凤舞动双戟, 一马向前和赵千总斗在一起。郑将军见林凤戟法高明,知不可侮,遂挺枪 来助,魏南鲲早挺起手中一对渔叉,过来迎住。巷战片时,张琏等已杀至南门,恰好胡把总率众赶到。孙天禄正挥动鸳鸯锤和他酣战,张琏与林二 姑、邝刚大呼杀人。胡把总一个心慌,早被孙天禄一锤打落马鞍,官军四 散逃走,林二姑和孙天禄、魏三虎三人一谈,方知林道乾等正在城中接应 他们,恐防误会,便又燃起两个信炮,给林道乾知道他们业已出险,大家 便在城门边守候。林道乾等方与官军酣斗,听得信炮声,知张琏等业已出 险,叫他们赶快出去了,自己并不想劫掠潮城的人民,所以下令退走。林 凤向赵千总虚晃一戟,回马便走,赵千总拍马追来,却被林凤突然回身, 双戟分向左右刺去。赵千总招架不及,肩头已中了一戟,受伤退后。郑将 军率众追上前去,林道乾大呼:“官军休要苦苦逼迫,自取伤亡,我等此 来只要救出张琏,其余都不杀戮。”
郑将军闻言,虽知林道乾等厉害,但因自己职责所在,不能不追,跟 着追至南门边。林道乾已和张琏等会合一起,整着队伍出南门而去。郑将 军不敢追赶,只将南门紧闭,在城中搜查党羽巡叫作贼出关门,徒然惊扰 良民,无济于事。林道乾等一行人急急赶奔海边,天色微明时,他们已坐 在自己开来的帆船中,驶向南澳岛去了。
回至南澳,魏南鲲检点前去的渔户,只有二三名受伤,其余皆安然无 恙,还有邝、魏二人所纠合的党徒,也只有一二人受有轻伤。魏南鲲厚赏 渔户,吩咐他们暂时散去,不要声张,遂把张琏等一伙人招待到他家中去 休息。张琏便向众人道谢救援之恩,大家劫后重逢,喜悦无限。林二姑入 内去换了本来的衣服,向众人报告自己如何奔走接洽的情形,众人无不赞 叹,都说此次劫狱成功, 一大半的力量都亏得林二姑在内调排,有胆有 勇。魏三虎道:
“二小姐这次乔装得惟妙惟肖,令人瞧不出半点儿破绽,当她初次到 赌窟里来找我们时,我见了她,只是奇怪,想不出是谁。”
邝刚也道:
“自从张大哥被捕人狱,我等众弟兄一齐吃惊,不知是谁害了张大哥, 所以那晚我正邀集几个弟兄们商量如何去营救张大哥,正没得好计较,恰巧二小姐来了。我起初还怪魏兄弟怎样引进一位不相识的客人来呢。都亏她来了,我们才得安心照计行事。”
林二姑不由咯咯地笑道:
“这是我哥哥吩咐我这样做的,初出茅庐,幸不辱命。”
张琏道:
“我老张此次被那个姓孙的小子和那贱娼勾结了,挟嫌诬陷,险被杀 身之祸。若没有诸位弟兄仗义来救,恐怕我要冤沉海底,身膏斧钺,此仇 不报,何以为人?因此甫得出狱,便把翁知县杀了,立刻又跑到红梅巷 去,多谢皇天有眼,他们俩都在那里,一齐被我手刃于胸,总算出了这口 鸟气,但可怜我的女儿慧珠她却已撞死在公堂上为我牺牲了。平生只有此 女儿,十分孝顺我的,我尚没有好好儿把她嫁去,却害她死于非命,叫我 如何对得起她呢?”
张琏说到这里,不由洒了几点英雄之泪,众人都觉凄怆。这天晚上, 魏南鲲大设筵席,大家欢饮。张琏喝了数杯酒,对林道乾说道:
“我们这次闹得事情很大,官中一定不肯甘休,将来必要行文各处, 严缉诸人,那么我们这伙人此后作何办法?此地也不是个长久安身之处。”
林道乾道:
“不错,这事须得从长计议,南澳岛邻近潮城,我们在潮城翻天覆地地闹了一下,当然不让我们安然过去的,此地的人虽然和魏兄感情很好, 也难免不有人到那边泄露消息,岂不是反害了魏兄一家?这倒不可不 防的。”
魏南鲲很慷慨地说道:
“官军若要到南澳来剿捕时,小弟也不愿束手就缚,倒要背城一战, 斗个高低。”
林二姑道:
“那么南澳的人民恐怕都要受到池鱼之灾,这事也不可不慎重。”
林凤道:
“依小弟愚见,请诸位一同至马头岛去,那边离开潮阳较远,而又偏 僻,官军或不注意。万一他们要来时,我们也可在海上对付,合着我们众 人的力量,恐怕官军也奈何我们不得啊!”
林凤说了这话,张琏拍起手来道:
“对了,我们还是跟林兄弟去吧!我老张做个库吏, 一世没有出头之 日,本想到海外去建些功业,我们不妨招编劲旅, 一则用以自卫,二则将 来也可到南洋群岛去占一席之地,分得杯羹。”
林道乾点点头道:
“这样也是没办法中的一条办法,好在我们从特里屯岛得来的藏金, 还有整块的黄金未曾花用,他日把这黄金去购买军械,扩大我们的势力, 也是很够的了。”
于是大家决定要至马头岛去, 一面差人又至潮城探问消息, 一面让魏南鲲从容布置家事。魏南鲲虽然一时舍不得他的家,然而事已至此,不容人再留恋,所以一一安排,将家事交给他的族人,所有以前相助动手的渔户,有愿跟他出去的,他准带着同行,若要留居南澳的,都散发一些金银给他们,并不勉强。孙天禄是与魏南鲲同行止的,他当然跟着一起去,等到魏南鲲摒挡就绪,大家束装待发。其时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也已回来, 却带着一个人来见林道乾,那人形色仓皇,双眉紧蹙,正是李安涛。林道 乾一见李安涛,很是骇异,不知他怎样来此的,便问道:
“李兄,爸爸在潮城,怎么走至这里来?令堂大人可安好吗?”
李安涛把头摇摇,透了一口气说道:
“小弟现在也是有家归不得了。”
林道乾惊问道:
“此话怎讲?”
李安涛道:
“自从张爷被捕后,我得信较早,冒险将消息报告与兄等,使兄等远走,以为这事没有他人觉察的,后来寄妹到我家中来住宿,我也十分秘 密,没有泄露半句话,自以为可免株累。那晚诸位来潮城劫狱时,小弟守在家里,不敢出外,事后探知张爷业已救出囹圄,诸位也已安然出城,心 里好不欢喜。但是这事情在地方上实在闹得大了,劫了狱,杀了官吏,放了犯人,而红梅巷中薛小莺家又演出三人被杀的命案,据说小莺母女和姓孙的客人都被张爷杀死的,有薛家小婢兰子为证,她躲在暗处瞧得明白, 老实供出来。姓孙的父亲孙涟,痛子情深,逼着太守要严捕张爷等一干人犯,郑将军因为官军未能捕住海盗,反伤了胡把总,所以非常震怒,详禀 上宪,请戴罪立功,痛剿海盗。他又追究以前林兄等如何得以冤脱之事, 因那时十分神秘,如何会给你们逃走?恐怕自己衙门里有了奸细,经他细 细思索之后,想起那天发出号令去的时候,他的内弟曾有客人在内书房一 起谈话,过后即走的,说不定那人就是奸细,所以郑将军便向他内弟尤鼎 询问,尤鼎只得把小弟的姓名、住址老实告诉,郑将军便派人到我家来捉 拿小弟,恰巧小弟正在亲戚家中盘桓, 一得警报,即匿伏不出,明知为着 你们的事而被株连, 一定是尤鼎经郑将军再三盘问而说出我来了,倘然他 们查得小弟和道乾兄有葭荸之谊,更要疑心,叫我有口也难辩了!事后探 听,果然是郑将军派兵捕捉,有兵丁看守在我家里。我母亲十分惊骇,不 知我犯了何罪而欲逮捕,然而我也不能回去把话安慰我的母亲了。舍亲又 恐被累,叫我乘隙逃遁,她没有能力庇护我这个人,我自己考虑,唯有暂 时出亡,免遭他们的毒手,于是乘天色方明时,化装为商人,背了许多东 西,杂在人群里,混出城关,总算侥幸得脱。想你们大概都在南澳,因此 我就跑到这里来投奔你们,只是人地生疏,未知林兄等究在何处,故在船 中向人问询魏君的住处,遂遇见这里的人把我引到此地来了。”
那派出去的人也向林道乾、魏南鲲等报告一遍,说的话大致和李安涛 相同,潮城的形势依然严重,官军正拟追剿。林道乾听了李安涛的话, 便道:
“啊呀!安涛兄为了我们的事,变得身蒙嫌疑,不安于家,都是我们 有累你了。”
李安涛道:
“这种事有谁能逆料呢?且喜彼此均能无恙,未尝非不幸中之大幸, 我虽然抛下老母,不能在家读书,却喜能和诸位英雄相聚,此后愿随骥 尾,共同戮力。”
林道乾道:
“这自然要请安涛兄同行止了。”
林二姑听得李安涛前来,走出相见,知道了他的狼狈情形,心中非常 歉疚,用话去安慰他。林道乾便请他沐浴一过,换了衣服,又把精美酒食款待。隔了一天,大家便要动身赴马头岛去了, 一切干粮饮水都已预备, 又把所有的黄金搬至船上,计有张琏、魏南鲲、林道乾、林凤、孙天禄、 邝刚、魏三虎、李安涛、林二姑、郭玉辉等主要人物十人,此外为魏南鲲手下的渔夫,以及张琏部下的徒党,共有二百人,又有从那特里屯岛带来的两个广东人也带着同去,共坐十二艘大帆船,满载食物,驶离南澳,向 马头岛而去。临行时李安涛因魏南鲲身边有渔人前往潮城,曾托那渔人代他到李家传递一个口信,给他的母亲知道儿子在外无恙,已往南海,劝老人家不要苦念。又有南澳的人对于魏南鲲和林道乾等所做的事,当然有些耳闻,如何瞒得过去?但因大家和魏南鲲感情很好,所以没有一个人去官中告密,家中仍是安然,未被骚扰。
他们一行人在海上驶行多日,将至马头岛时,天色垂暮,遥见西边有二十多艘战船,轴胪衔接,旌旗飘立,缓缓而行,好似在那里巡逻的模 样。林道乾知道是官军,忙吩咐各船掌舵的快快把船舶驶向东南上去,免得被官军瞧见了,反为不便。他一边和张琏、林凤等在舵楼上用着望远镜偷窥,幸喜官军那边没有察觉,自己的船与他们愈离愈远,暮色笼罩下, 一会儿已不见了那些战船的影踪。林道乾便对林凤说道:
“那战船怎样驶到这里来的?令人可疑。”
林 凤 道 :
“这里较为偏僻,官军一向没有注意及此,现在他们的战船忽然出现在此附近,那么我们的马头岛不可不严加防备,以免他们突然前来进剿。”
张 琏 道 :
“正要他们来送死,好让老张杀个畅快。”
林凤不由拊掌大笑道:
“快哉此言。”
一霎时,天色已黑,他们的船也已到了马头岛,林凤好不欢喜。船入 港口时,早有数艘小船前来查问,林凤站在船头上,向他们说道:
“你们快去通报赵头领,说我林凤回来了。”
船上都是林凤部下, 一见林凤,无不欢呼,早有人到岛上去通报了。 十二艘帆船绝无拦阻,都下了帆,安安稳稳挨次靠岸泊住,只见岸上灯火照耀,南海龙王赵虬早率众健儿前来迎接。林凤便请众人登陆,赵虬上前 拜见,但他见林道乾等去而复返,心中不免有些奇异。林凤略将众人来此 的缘由告诉他听,赵虬听了大喜道:
“小弟本来要请张大哥等在此聚义,不要回去,若早听了小弟的话, 也免得一番跋涉了!”
于是大家一齐走到寨中去,林凤、赵虬忙着招待众人,魏南鲲的手下 的渔户仍都留在船上,张琏的徒党尽行上岸,由林凤另行腾出房屋来给他 们居住,又把黄金舁上岸,放到寨中去,妥为安藏。因大家还没有吃晚 膳,林凤、赵虬忙着吩咐厨下杀猪宰羊,大排筵席,款待众人。张琏、魏 南鲲等都坐堂上,林二姑、郭玉辉也同在座。张琏的徒党都坐堂下,灯红 酒绿,毕集群英,大家举杯畅饮,酒至半酣时,林道乾慨然说道:
“我们前番从特里屯岛返棹之时,巧遇林凤兄弟,满拟把林凤兄弟在 上司面前夸奖数语,可以受到朝廷的招安,将来立些功劳,名垂竹帛。谁 知事与愿违,所谋不成,反被小人蜚语,陷害张大哥下狱,想把我们一网 打尽。他们的蓄念,恶毒不恶毒?而我们为了义气要救张大哥出狱,遂在 潮州城内闹出了劫狱戕官的大事情来,现在官中把我严行缉捕,断不轻 恕,四海之大,无处可以容身,只得又到这马头岛来了。且喜我们众弟兄 同心一德,彼此如一家人,从今以后,各宜奋力,要练成劲旅,将来可在 海外干些伟业,也不负天生我材,免得人家骂我们是盗跖之流,只知殃民 才好。”
林道乾说了这话,林凤举起酒杯,接着说道:
“道乾兄说的话正合鄙意,我们不幸而陷身绿林,痛心已极,所望一 切以义气为重,万不可如寻常的盗匪一样给人唾骂。小弟在此岛上也不过 暂假安身,地方偏小,不足施展。现在诸位英雄一齐到此,这也是小弟的 荣幸,此后所做的事业当然更要多,更要大。小弟自知菲才,不克负此重 任,须请诸位另推贤能,领袖群英,方能使部下翕服,事业开展,也就是 大众的幸福了。”
大家听了这几句话,一时却没有人开口。林二姑却说道:
“林君本是这里的岛主,儿郎咸称服从,我们是远来的人,怎可喧宾夺主?还请林君勉任巨艰,我们当然尽力相助,贡献刍荛。”
林凤道:
“小弟并非让让,实在自知力不胜任,故有此语,还请诸位鉴我的愚 诚,答应我的请求,我就请道乾兄代小弟主持一切吧!”
林道乾连忙立起说道:
“这是万万不能的,林凤兄弟尚且谦让不可,我这个人怎能胜此负荷, 我想张大哥年事较高,本领较好,声望又在众人之上,林凤兄弟既诚意辞 让,我们若请张大哥为领袖,有谁不服呢?”
林道乾刚说到这里,魏南鲲、孙天禄、邝刚、魏三虎等一齐鼓掌。张 琏早跳起身来大嚷道:
“我自知是个粗鲁的武夫,你们尚且不能胜任,我更是不济了。”
林凤道:
“请张大哥不要客气,你的威望是最好的, 一定不可推辞。”
魏南鲲也说道:
“张大哥为正头领,道乾兄为副头领,我等都愿服从命令。”
林道乾道:
“副头领一席该让林凤兄弟,如何我们两人都占了首位呢?”
林凤道:
“以才干而论,应让道乾兄的,幸勿客气。”
李安涛在旁插言道:
“鄙人有一变通的办法,不妨把我们的儿郎们分作三队,请张大哥领 第一队,为一岛之主,林道乾兄领第二队,林凤兄领第三队,夹辅张大 哥,主持岛内外一切事宜,这样便能彼此顾到,岂不较美吗?”
魏南鲲、孙天禄、赵虬等一齐称善,林二姑闻安涛有此提议,对他笑 了一笑,大为赞成,于是张琏也不再推辞了。席上粗定一个大纲,其余的 处置留待明日再议,大家斟了酒,敬与张琏、林道乾、林凤等喝。三人各 喝了三大杯,众人也都欢贺三杯,兴会甚佳,至更深方才散席,张琏等各 归客房安宿。至于许多部下因一时无室可容,都席地而睡。
次日,大家在堂上会商大事,张琏、林道乾、林凤三人向外而坐,魏南鲲、赵虬等众人两旁坐了,林凤便要请张琏检点岛上儿郎,如何重行部署。张琏便请赵虬仍属林凤一队,魏南鲲、孙天禄、林二姑属林道乾一队,邝刚、魏三虎属自己的一队。张琏带来的徒党编为一队,即由自己统率,魏南鲲的渔户编为一队,由林道乾统率,林凤和赵虬仍率岛上诸健儿,还有李安涛是文人,便请他做参赞,兼治文书,李安涛欣然受命。于是张琏等便至寨外旷地上去检阅队伍,预先一刻时候,林凤早已遣人前去召集,大家闻得有了新头领,一齐振奋精神,来受检阅。当张琏等走进操场时,众儿郎齐声欢呼,场中有一个小小高台,张琏等立在台上,林凤便将改请张琏做岛主的经过,以及三队队伍的编制报告给众人听。张琏、林道乾先后也向大众勖励数语,立刻便将部下分成三列为三队,人数当然要推林凤的第三队为最多,张琏的第一队和林道乾的第二队人数仿佛,有待于以后的补充了。至于军械、船只、服装、粮食,林凤也预备如何点交与张琏收管。他们正在检阅的时候,忽有岛上的探子前来报告,说:“海面上有一队官军的战船驶向这里而来,请岛上早为防备。”林道乾便对张琏、 林凤说道 :
“对了,昨天我们来此时不是遇见一队战船在那里回旋侦察吗?准是 他们来攻马头岛了。”
张琏道:“他们来了吗?我们杀他 一 阵,出出我心头的闷气。”
林道乾道 :
“谁守谁攻?”
张琏道 :
“今天必须我老张亲自出战,一振军威。林兄弟,请你留守后方,我 和林凤兄弟的第三队同去应战。”
林道乾道 :
“如此也好,我当和南鲲兄驾舟,在岛边巡弋,遥为接应,以防 不测。”
于是张琏的第一队和林凤的第三队一齐出战,林道乾和魏南鲲的第二队担任防守之责,留一半守岛上,一半由二人率领在后应援。大小战船分开两列,驶出港去,张琏居左,林凤居右,诸健儿无不踊跃用命。邝刚、魏三虎等因今日初出茅庐,自当格外努力,在马头岛众弟兄面前显些本 领,而赵虬等众英雄当然也不甘在新来的弟兄面前示弱,所以大家抱着决 死之心,充满着锐气,列阵而待。只见对面许多战船,旌旗招展,排作人 字形,正向这里冲杀过来。他们也已瞧见岛上海盗的船开出来了,准备有 一场厮杀。正中一艘青龙战舰上插着一面大纛旗,旗上绣着斗大的一个狄 字,旗下站立着一员大将,顶盔擐甲,颔下飘着长须,手中倒提一柄九狮 大刀,颇见威风。两旁战船上的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形势十分紧 张。这里南海龙王赵虬手中高高地举着一双铁锤,在船头上大声辱骂,首 先过来挑战。那大将把大刀向左一摆,左边便有两艘战船冲上,船上有一 少年官将,手握长枪,接住赵虬厮杀。张琏见赵虬业已动手,他如何肯不 上前?便把船迎上去,大呼:“张琏在此,谁敢来送死?”那大将听得,便 指着他骂道:
“原来你就是潮州越狱逃走的要犯张琏!你身为官吏,却反勾结海盗, 图谋不轨,戕官杀人,大逆不道,我等特来缉捕你的,还不束手就缚吗?”
张琏大怒道:
“呸!放你妈的屁,你这狗官怎知其中原因?我老张是个奇男子,被 人诬害,以至于此,现在逃亡海外,你们尚不能放松吗?我老张的命也不 要了,和你拼上一下吧!”
说着话,恶狠狠地举着手中大刀,就向那大将进砍,两船相近,两柄 刀上下飞舞地酣斗起来。邝刚、魏三虎等各持兵器上前助战,官军中也有 将士过来迎住,官军的战船较多,把马头岛的一伙船围在核心。林凤见那 大将的刀法高强,张琏一时未能取胜,遂舞双戟在旁助战。那大将虽勇, 怎敌得过两位豪杰?斗到分际,张琏一刀劈来,他方把九狮大刀压住张琏 的刀,要想还他一下刀时,林凤却已乘隙一戟刺至他的肋下,他忙喊一声 不好,刚把身子一侧,腿上已中了林凤的一戟,鲜血直流。幸亏未伤要 害,然精神已减,渐渐招架不住,同时赵虬也已击伤一员明将,而林道乾 又和魏南鲲率领战船前来接应。马头岛上诸健儿愈战愈勇,官军锐气挫 折,立即败退。那大将指挥部下战船退下时,齐把弓矢紧射,因此张琏等 未能追杀,只虏获得两艘战船而归,船上尚有几名官兵,也一同被俘。众英雄回转马头岛,无不欢喜。林道乾要知官军来此的缘由,于是他会合张 琏、林凤等坐在堂上,把俘虏得来的官兵解来盘问根苗,官兵遂说此次来 攻马头岛的主将姓狄名云,是俞大猷将军麾下的勇将。因为张琏、林道乾 等在潮城闹出了劫狱杀官的重大案件,太守详报上去,省里一边行文缉 捕,一边咨文请俞大猷将军派兵痛剿,所以俞大猷将军便令部将狄云率二 十艘战船、八百名官兵,前来征剿。林道乾等都道:
“奇了,官军怎样能知道我们都在这里马头岛上,立刻就来进剿 的呢?”
张琏道:
“这都是我老张的不好,因为我给那翁知县严刑拷问时,我熬不过夹 棍的厉害,曾招出这里来的。所以,他们知道了,我真是万分歉疚。”
林凤道:
“让他们知道也好,他们既然轻视我们,我们不妨杀他一个下马威, 给他们识得我们的厉害。”
林道乾道:
“既是俞大猷将军派来的兵,现在侥幸虽被我们击败,然料俞将军必不肯罢休,势必增援重来,也许俞将军会亲至呢,我们不可不严行防备。”
林凤道:
“道乾兄说得甚是,小弟料他们一时未必再至,我们初出茅庐,立奏 大功,不可不有一番庆贺。”
于是便将俘虏得来的官兵监禁在一处,防他们私遁,又令厨下宰猪杀 鸡,大排筵席,宴请众英雄,且犒赏部下。
这天晚上,马头岛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大家畅饮大嚼,意气自扬。谁 知一夜过去,晨光熹微中,岛外突然驶到大批战船,排成一字长蛇阵的形 式,把港口封闭住,不使这里众英雄突围而出,以便封锁势成,可以一鼓 擒拿。在这情势之下,马头岛真是岌岌可危了。
第十三回 港边恶斗绝技叹无双 月下清谈知音庆有侣
林道乾在昨夜不知不觉多喝了些酒,陶然就枕,畅游睡乡。日出时尚 没有醒,忽然耳畔听得大声呼唤,睁开眼来,只见张琏和林凤立在他的榻 前,连声向他呼唤,似乎有什么紧要事情,连忙跳起来问道:
“张大哥,你们为何起身得这般早?突然到小弟卧室里来呼唤,难道 有什么意外之事吗?”
林凤道:
“正是,小弟方才接到部下的报告,黎明时港口来了官军的大队战船, 把我们紧紧密密地围住,不得出去。他们只是列阵而待,并不进攻,好似 等我们出去厮杀的样子。小弟昨晚方料官军一时不会再来,谁知立刻重至,俞大猷将军真是用兵如神,不知他自己有没有来, 一时也无从探听, 所以我们只得跑来惊破你的好梦了。”
林道乾听说便道:
“这真是紧要的事,亟须对付的。”
忙披衣跳下榻来,匆匆盥栉一过,早餐也不及用,随着张琏、林凤来到外面大堂上。这时,魏南鲲、赵虬等群英毕集,纷纷谈论,李安涛、林 二姑也同时出席,大家坐在一起商议。张琏和赵虬都主张倾岛上的精锐, 背城一战,冲破官军的包围,李安涛在旁说道:
“官军第一次来,他们未知岛上的虚实,以致败衅,此次立刻卷土重 来,并不以战败而馁其气,可知他们的兵力一定较前雄厚多多,有恃无恐,我们断乎不可忽视,况且又被他们围住港口,冲杀出去,更不容易, 不如设法诱他们进来,然后加以袭击,较有把握。或者我们暂且坚守住, 不要出战,他们劳师远来,利在速战,我们何不以逸待劳,等他们求战不得,将要离去时,然后出击呢?”
李安涛说了这话,林凤说道:
“李兄所说未尝不对,但我们岛上粮食、军械都不多,何能与他们旷 日持久呢?况他们虽然远来,而海上也有接济。我们和他们万难坚持的, 不如乘其围困而先迎击,也许可以战胜。现在若不迎战,他日儿郎们的心 懈怠时,要战也不能了。”
林凤方才说毕,孙天禄也在旁大声嚷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料这些官兵有何足道?我等若不出战,反被 他们笑我怯弱,万一他们乘隙而入,左右仍是一战,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要 出战呢?书生之言未可轻信。”
赵虬也说道:
“林凤大哥和孙兄说得不错,我等都愿誓死一战,快请张大哥发令。”
李安涛听他的计议,非但不用,反被孙天禄说他是书生之言,明明有 意讥笑自己,不由脸上一红,默默无语。林二姑在旁听着,也觉得这句话 未免使安涛难堪,便对孙天禄紧瞧了一眼,不便说什么。张琏听众人多数 主战,正中其怀,遂向众人说道:
“我老张素来本不肯示弱于人的,诸位弟兄既愿出战,今天希望大家 努力击退官兵,为马头岛张威,使他们不敢再来侵犯。”
众人齐声答应。林道乾见士气很强,也以为理合一战,遂和张琏商酌 之下,因为官军势大,不得不倾全力去对付。三队战船一齐出发,张琏居 中,林道乾居左,林凤居右,分派既定,众健儿摩拳擦掌,都预备冲出港 去,决一死战,唯有李安涛却留在岛上。
大家饱餐毕,下了战船,扑通扑通放了三声号炮,分开三处,冲出港 去,官军在港外本来防备着港中有人出战的,所以一闻炮声,各战船早已 留心戒备,敲起战鼓。
原来,昨天进剿马头岛的狄云战败回去时,半途却又遇见俞大猷将军续派前来的官军,计有战船四十艘,官兵一千人,由两员副将统率着前来 接应。因为俞大猷同时探知西沙群岛正有海盗窃踞,他诚恐狄云孤军远 征,倘逢海盗与那里联络一气,不免要吃他的亏,所以再派黄瑞、许占魁 两员副将,领兵一千,前去接应。那黄瑞和许占魁都是有名的骁将,能征 惯战,不比平常,而黄瑞身长八尺,有力如虎,善使方天画戟,官军中素 有“小温侯”的雅号。许占魁尤擅弓矢,百发百中,常常独当大敌,和海 盗喋血大战,每战辄胜。他们二人扬帆向马头岛进发,将要驶至时,忽逢 狄云败退,狄云裹创过船相见,说起马头岛上海盗猖獗情形,和张琏、林 凤武艺高强。黄、许二人听了,都不服,黄瑞便对狄云说道:
“我们二人是奉俞大将军之令前来增援,可惜来迟一步,狄将军不幸败于海盗之手,且喜兵丁损伤尚少。既有我们到此,你也不必回去复命, 免增大将军的烦恼,不如现在同我们前去把马头岛的海盗扑灭了,然后一齐奏凯回去,岂不是好?”
狄云本如斗败公鸡一般,缺乏勇气,今被黄瑞一说,顿时精神鼓励起 来,他也知道黄、许二人的本领比他高强,所以就点头说道:
“黄将军说得甚是,二位都是勇冠三军、力敌万夫的英豪,末将愿随 二位重去剿灭海盗。”
黄、许二人大喜,于是两路战船合并在一起,重又杀向马头岛而来。 狄云认得岛的方向,在前引导,下半夜时候,参横月落,到得马头岛,且喜没有遇过一艘盗船。依着黄瑞的主见,便要杀进港去,击其不备,但经狄云慎重报告,海盗势力甚厚,未可轻侮,官军不明港中形势,夜间杀入,倘不幸而蹈伏,必致大败。许占魁比较稳重些,也主张不可轻入,遂把战船在港口封住,不让盗船驶出,希望可以一网打尽。因海盗若出迎战,官军可以阻遏其势,不给他们漏网,比较散开的容易进攻;海盗若坚守不出,官军也不妨和他持久,乘隙而入,料海盗所据最尔小岛,食粮存储不多,怎能久守得住呢?此刻他们听得岛上号炮声响,知道海盗公然出 战,可见情势猖狂的一斑。黄瑞、许占魁各带兵器,齐登船头,狄云也裹创出战,黄瑞下令军中务须力斗,不许退后,有敢胆怯退后者立斩。官军中顿时战鼓咚咚地四下里敲起来,鼓声如雷,战船蚁动。张琏的一队正向前力冲,许占魁瞧得清楚,举起手中的长枪,喝令自己所坐的艨艟迎上前 去,他口里大喝一声:“海盗,擅敢杀伤官军,今日一定不能饶恕!”张琏 怒骂:“酒囊饭袋的官兵,我老张怎会怕你?快快纳下头颅!”许占魁见张 琏倔强,呼地一枪便望他面门挑去,张琏把刀架住,二人隔船酣斗。官军 的战船包围拢来,喊声震天,邝刚、魏三虎忙分头抵御,被官军拦住在港 口,不得出路。恰巧林道乾的第二队也已从左边杀来,林道乾见官军已和张琏的第一队混战在一起,战船云屯,未可轻侮,他想得一计,不去直接 援助张琏,却向斜刺里冲杀过去,想将官军的阵势冲破,然后可以搅乱官 军战船,而获到胜利。黄瑞见海盗中又有一小队战船直向自己左翼方面猛 冲,好似要突围而出的样子,他哪里肯放松他们呢?遂把令旗一指,分率 十数艘战船,上前拦住。林道乾见官军前来拦截,他已决心要冲破重围, 所以亲自舞起大刀,上前和黄瑞决战。黄瑞以前到过潮城,拜会郑将军 时,曾见过林道乾一面,郑将军在他面前代林道乾十分揄扬,黄瑞有些不 信,但是已认识了林道乾的容貌。今日他到马头岛来剿海盗,本有心思和 林道乾一决雌雄,现在他一见林道乾的船过来,立即把坐船驶近,举手中 画戟,向林道乾指着,大声说道:
“姓林的,你认得我吗?你既称是个好男子,为什么犯法作乱,到海 外来做海盗呢?今日相见,我和你斗三百合再说!”
林道乾见是黄瑞,便说一声:
“好!久闻你是有名的小温侯,我林道乾却愿遵命和你斗三百合,但 我所以到海外来为盗,此中苦衷却非你们所知,总之,国家不能举能使 贤,反逼迫得俊杰之士,无地可容,这都是有司之过,天下安得不乱呢? 不揣其本而齐其末,还要来责备人家吗?”
黄瑞道:
“你做了海盗,反编派地方官的不是、朝廷的失政,真是大逆不道, 罪在不赦,须吃我一戟。”
说毕,立即举戟向林道乾胸窝刺去。林道乾把手中刀拦开,还手一 刀,扫到黄瑞肋下去,黄瑞收转戟格住,二人一刀一戟,翻翻滚滚地狠斗 起来。官军的战船立刻四面围拢来,要想把他们围住,林二姑在一艘船上,挟着双刀,率领三艘战船,仍向官军空隙处冲突,要想杀到官军后面 去。虽有一员官将上前来拦阻,被林二姑一刀劈死,冲破官军的阵势,可 是她的战船究竟太少,官军兵力雄厚,尽可分遣,所以狄云在后边望见 了,便指挥官军把战船暂时分开,让林二姑的战船杀入,然后把他们困 住,不让她杀回去,可以把林二姑生擒活捉。因他已探知海盗中有一女子 就是林道乾的妹妹林二姑,今见她婀娜刚健,果然不凡,一心要把她活活 捉住,遂发此令。林二姑只顾猛冲,不知已中其计,官军的战船立刻向她 包围,区区三艘战船能有多大的战斗力呢?林二姑虽勇, 一时也冲杀不 出,早已没入阵云。林道乾正和黄瑞酣斗,不暇兼顾,幸亏孙天禄在后边 船上望见林二姑奋勇杀入官军,一眨眼间,林二姑的战船已不见踪影,他 一向佩服林二姑的,今见林二姑遭逢危险,他怎肯袖手旁观?立即催动坐 下战船,率领一部分健儿,共有七八艘,也杀入官军阵中去救林二姑。狄 云见又有海盗杀来,他虽然腿上受了伤,尚能出战,所以他提着九狮大 刀,指挥战船,又去围住孙天禄,想要把他们一起擒住。孙天禄今日有意 要在林二姑面前显些神勇,提着鸳鸯双锤,迎住狄云鏖战,把双锤使急 了,犹如两团黄云,上下飞舞,尽向狄云疾击。狄云见马头岛上众头领果 然个个厉害,可称劲敌,也悉力酣战。孙天禄的武艺本来高强,今天他尤 为卖力,狄云究竟腿上有了伤,战至五十多合,渐渐不支,只得把船退 下,天禄追上去时,狄云便令船上放箭,孙天禄遂丢了狄云,杀入战船核 心去救林二姑。
林二姑正被许多战船包围,她虽然心中并不惧怯,紧舞双刀,指东杀 西,可是官军越来越多,把她层层围住,各预备挠钩绳索,声声大叫捉住 这女盗。她被他们称为女盗,又羞又恨,咬紧银牙,拼命冲突,身上满溅 战血,却是一时杀不出去,自己船上儿郎死伤殆半,方才觉得有些危急, 忽见前面官军战船纷纷散开,有自己岛上的数艘战船疾驶而入,舟首上当 先立着的乃是孙天禄,将双锤使开,左右扫击。她知道孙天禄是来救自己 的,遂叫自己的船杀向前边去,孙天禄见了林二姑,大叫:
“林二姑娘,我来援你,快快合力冲杀出此重围。”
林二姑精神倍增,官军拦截不住,一会儿,孙天禄和林二姑已合并在一起,竟得杀出重围。狄云大怒,连忙指挥官军速追,初时本想活擒,现在又恐逃去,命船上放箭,一声梆子响,矢如飞蝗,齐向孙天禄、林二姑船上射来。二人使开兵器,一一将箭头打落,可是手下的儿郎中箭的已是不少,情势恶劣,亏得魏南鲲率众杀至,接应二人退下。而林道乾和黄瑞已战得长久,林道乾不能取胜,心中十分焦躁,而黄瑞愈战愈勇,一支画戟如龙蛇起舞,把林道乾裹住,一时脱身不开。其时,林凤的第三队向西边冲杀,也想冲乱官军阵势,两边官军因无主将,所以只顾把乱箭放出, 林凤和赵虬冲杀不上,便过去接应张琏,许战魁知道他们厉害,便令坐船退后,张琏和魏三虎并船追去。许占魁把枪挂了,拈弓搭矢,嗖的一箭, 先向张琏射去,第一支箭到时,张琏把刀一格,当的一声,正中刀背,激射到水里去了,第二箭续至,张琏把头一低,恰巧射中他的战盔,唰地落下水里去了,头发散乱,心中吃了一惊,便令自己战船速速后退。许占魁方又发箭,魏三虎已追上前来,许占魁遂舍了张琏,一箭向魏三虎咽喉射去。魏三虎说声不好,将身子一侧,肩头已着,一个翻身,跌下水去。林凤的战船刚过来接应,一见魏三虎落水,连忙喊声不好,幸亏赵虬眼快, 奋身向海波中一跳,钻入水底,将魏三虎救起。许占魁只顾向对面放箭, 射人人中,射帆帆落,第一队、第二队顿时大乱,向后溃退。林道乾见此情形,知道今天不能取胜,遂向黄瑞虚晃一刀,将船退下,约束队伍,徐徐后退,也把弓箭还射。于是马头岛的三队战船齐向后退,两边乱射了一阵,悉数退入港中。林道乾吩咐赵虬守住港口,幸亏官军并不杀进港来, 仍把港口封住,不给这里的船出去。
林道乾等退至岛上,先将魏三虎送入客房,洗了创口,敷上金创药, 叫他睡着休养。大家坐在堂上,商议应付之计,李安涛也来坐在一边静 听,他因得闻岛上败耗,心中也觉忧闷。张琏把发束着一个髻,他首先开 口 道 :
“此番来的官军其数不少,那两个官将本领也很高强,那个姓许的身 怀穿杨绝技,箭无虚发,我们实在不及他,以致我们吃了亏,损折了些儿 郎,未能突围。现在我们当如何去攻打他们,挽回颓势?”
林道乾道:
“官军数倍于我,统兵的都是不弱,我今天和他鏖战的便是‘小温侯’ 黄瑞,是俞大猷将军麾下五虎将之一,所以我也不能以力胜他,第一队、第二队我们都有死伤,幸亏第三队未被他们包围,所以还能守住。”
林凤道 :
“明日容小弟的 一 队出战,第 一 队第二队接应,小弟倒要和黄瑞那厮 拼 一 下子呢!”
孙天禄也说道:
“林兄说得是,明日我与林兄等再出去厮杀 一 阵, 一 定要斩将搴旗, 立些功劳。”
林道乾见孙天禄和林凤虽败不馁,便欣然说道:
“二位英雄可敬,方才舍妹陷阵,幸孙兄奋勇相助,方得脱险,我谨 代舍妹致谢。”
孙天禄道 :
“何谢之有?这是小弟应尽之责,小弟见二姑娘奋力冲杀,可敬之至, 自当追随骥尾,戮力奋杀,所以一同杀了进去,为二姑娘接应。二姑娘真勇敢,双刀使得非常出色,小弟十分佩服。”
孙天禄说到这里 , 又对林二姑看了一下 , 微微一笑 。 林二姑只得 说 道 :
“我有什么本领?孙君的武艺甚好,多蒙相助,感谢得很。”
孙天禄听了这句话,得意扬扬地说道:
“二姑娘不要谦虚。”
这时,李安涛在旁听着,对林二姑脸上看看,又向孙天禄面上瞧瞧, 他瞧着孙天禄得意忘形的样子,不觉眉峰紧蹙,非常不快。张琏遂说道:
“既然众位弟兄依然主战,那么我们不妨暂歇一下,明天再和他们去 一见高低,准请林凤和孙天禄两位兄弟当先作战,我们仍要一齐努力,击 破官军,保全这个马头岛。”
李安涛接着说道:
“ 以小弟看来 ,官军势力雄厚 ,不易攻破 ,我们非得用计去破他们不可。”
林道乾很注意地说道:
“安涛兄有何妙计?”
安涛道 :
“这几天东南风吹得很大,官军所处的方向正在下风,而且他们因要 封锁港口之故,把战舰集结在一处,以为可以联络呼应,我们不妨就用这 弱点去加以攻击。所以小弟的愚见,日间不必出战,即战亦无便宜占得, 不如待至明晚,用火攻之计,或可取胜。”
林道乾点头道:
“安涛兄此计甚合吾意,待今晚我和你细细商谈一番,以便酌定如何 进攻。”
于是大家散去,各自休息。林二姑回至里面卸下战衣,挂了双刀,便 跑到郭玉辉房中来。郭玉辉早在房门口迎着,说道:
“姊姊辛苦了,我闻官军厉害,岛上众儿郎虽然奋力作战,终于败退, 我只恨不谙武艺,未能参加,姊姊也要笑我无用吗?”
林二姑道 :
“何笑之有?像我们这般武艺也是平常得很,不然为什么仍让官军封 住港口呢?姊姊是斯文之辈,我正是望尘莫及呢!”
说着话,便在沿窗椅子上坐下,大家闲谈起来。林二姑谈些潮城的风景,以及她哥哥的逸事,郭玉辉便将林凤如何与她父亲相识,家中诛奸, 海上遇盗等事情告诉林二姑听。一会儿,林凤进来了,林二姑立即别去, 她回至自己房中,天色已晚,侍婢代她掌上了灯,下人也已送上晚饭。原来她在岛上独自一个儿进餐的,因为她哥哥林道乾是男子,在外边和众人一起吃,而郭玉辉有时要和林凤一起用膳,所以林二姑一人独食,总是送到她房中来的。
林二姑吃过晚膳,在灯下坐了一会儿,很觉无聊,心中惦念着李安 涛,今晚不知和我哥哥怎样商量进攻之计,他提起的火攻之计,也是一 法,别瞧他文弱无能,倒也很有心思的。张琏、孙天禄、赵虬等一干人都 有些讥笑他怯弱,我瞧他很引以为耻的,所以,他献此度计谋,明明是要 立些功劳,借以自解,只不知此事可有把握?但愿明晚一战而胜,不要说他心里该怎样的快活,便是我们兄妹俩脸上也很光荣呢!只可惜他不谙武 艺,否则骈肩作战,倒是一位风流小将。林二姑想着,又想到自己和李安 涛相识之后,李安涛对于她十分有情,此次他为了我们的关系,竟闹得有 家难奔,有路难投,离开了他的萱亲,跟着我们在海上流浪,自己却没有 什么去慰藉他呢!怎能够让自己和哥哥在海外干一番伟业,好使他也可一 同努力,那么大家都欢喜了。林二姑想了一会儿,立起娇躯,走出房来, 到得庭中。月光很好,自己的影子印在半墙上,露出上半个苗条的倩影, 不由瞧着自己的影子,又痴痴地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走去。
这屋子是筑得很空旷的,林二姑住的当然是内进,而林道乾等住宿的 客舍都在东边,其间隔开一片很广大的空地。林凤曾在空闲时种了一些花 木,堆叠起几座玲珑的假山,凿了一个池,砌了几株石子的花径,便觉有 些风景可赏,闲来时在此坐坐,也足解忧。
这时,林二姑走在花径上,月亮光从柳荫里穿漏下来,花影人影,珊 珊可爱, 一阵阵的凉风吹来,林二姑一路走着,早到了她哥哥的卧室之 前。那边乃是一排长廊,月光照得满院子里宛似浸在银波中一般,静悄悄 不见人影。房门半开半掩着,林二姑在外边,立定了脚步听听,里面没有 声音,料李安涛等已不在室里,所以她唤了一声哥哥,翩然径入。只见林 道乾正支颐而坐,他忽见自己妹妹走来, 一只手便放下,半抬身躯说道:
“妹妹,这时候来此作甚?”
林二姑笑吟吟地在窗边一张椅子中坐下,说道:
“我是来听好消息的,适才李安涛和你谈些什么?有他人一同在这里 吗?我因安涛是个书生,料他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这火攻计也是平常,难 道他竟要学三国时周郎的火烧赤壁吗?”
林道乾微笑道:
“安涛虽是个书生,却也很知兵法,并非只知吟风弄月。方才他到我 房里来时还有张琏、林凤也在此间一起会谈,他们都赞成他的计议,我们 已决定办法了。”
林二姑听了这话,很兴奋地问道:
“那么李安涛的主张究竟如何?请哥哥快些告知我,也使我早早明白。”
林道乾道 :
“他以为官军只可智取,到了明日,由这里岛上林凤出面,先派人送 一书信前去诈降,一则探听官军之意,二则借此可以懈怠他们的军心,待 到晚上,这里可预备下十数艘快艇,上面满载下硫黄、干柴等引火之物, 由人统率着,待时而动。俟至三更时分,可以开出港口。只算岛上有一部 分人内变,赶去投降官军,待近官船时,便可燃起火种,冲入官军战船中 去,用火燃烧,搅乱他们的队伍,然后挑选精锐,预备战舰,分左右两 翼,随后杀出。官军虽然厉害,也将被我们击破了。至于驾驶此项快艇之 人,必须都谙水性,方才进退自如,不至牺牲儿郎们的性命。可以从岛上 本来的健儿和魏南鲲带来的渔户中间挑选出来,再请赵虬和魏南鲲担任指 挥之职,他们二人水性精通,必能胜任而愉快。”
林道乾说到这里,林二姑点头微笑道:
“这样做很好,但是送书诈降这事,请谁人担当呢?”
林道乾道 :
“李安涛自愿做这件事,前去送书,所以这书信的稿子也请他去 写了。”
林二姑听了,不由一怔,玉颜上很露出不自然的样子来,双手搓着 说 道 :
“安涛要去吗?唉!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会拈笔杆儿, 哼哼子曰《诗》云的,怎样使他前去呢?”
林道乾很淡然地说道:
“这是他效毛遂自荐,讨下这差使的。他说他到岛上来,众弟兄都曾 出力作战,而他尚无寸功建立,颇为自丑,因此他情愿前去走一遭,我们 遂也决定由他前去了。好在并非上阵,只要他会说话,自无性命之忧。”
林二姑蛾眉微蹙,又对她哥哥说道:
“安涛文弱之躯,不宜一人前往,可怜他母亲只有他一个爱子,现在 母子两地,已使他们骨肉分离。倘然安涛此去遇着厉害的明将,察出虚 伪,把他害了,这又如何是好呢?”
林道乾道:
“这件事我们业已决定了,妹妹虽然代他关切,可是未便更改,只得 由他去冒险一下,也许无妨的。”
林道乾说着话,把手搔着头,很有些不耐的神情,以为她妹妹太代李 安涛担忧了。林二姑却又说道:
“既然他自愿前去,也好使他立些微功,不致被人家笑他。只是他一 人独行,未免使人不放心,儿郎们也不会保护他,不如由我去吧!”
林道乾道:
“你是个女子,如何能够和他一起去呢?”
林二姑哧的一声笑道:
“哥哥说我是个女子不能和他一起去,但我不能也乔装了男子同行吗? 以前我在潮城不是乔装过男子去混入城中的吗?连乡人也都扮过,此时又 何不可之有?哥哥若允我和安涛同行,我自信可以保护他的。”
林道乾听他妹妹说得如此坚决而又诚恳,心里虽不以为然,口里却只 好答应她。因他也知林二姑对于李安涛颇有几分怜才之意,初以为他妹妹 是个巾帼英雄,将来必要择一个拔山扛鼎之雄为配偶,文人学士怎在她眼 中呢?现在看来,自己的理想未必尽然,不过此时尚不能说定罢了。他只 得说道:
“妹妹如愿同行,也是很好的事,明日准由你伴同安涛前往,也使安 涛的胆子增壮一些。”
林二姑见她哥哥已允诺,心中暗暗欢喜。又谈了一刻琐事,方才告辞 出房,林道乾和她是亲兄妹,毋庸客气,故不相送。林二姑独自一人,踏 着地上的月影,缓缓走归,刚走至池塘前面,那里有两株柳树,三株榕 树,所以月光都给树荫遮蔽了,树下黑沉沉的照不出什么,但从里面望到 外边来却格外清楚。这时候,忽然有人唤道:
“寄妹,你从你哥哥那边来吗?”
林二姑听得出是李安涛的声音,忙走过去说道:
“你是安涛兄吗?”
黑暗中探出一人,正是李安涛。林二姑又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安涛道:
“月明星稀,当此良夜,睡魔远离,所以在此徘徊。寄妹到令兄处去, 可有何事?”
林二姑答道:
“我是去探听军事消息的,我知道明日又将有一番鏖兵,所以睡也睡 不着了。”
安涛道:
“这里清风明月,甚是不俗,正是个大好所在。昨夜我也在这里徘徊 多时呢!”
说话时,一阵凉风吹来,吹得树枝乱摆,衣袂轩舞。林二姑也不舍得 即时离开这地方,二人不知不觉并肩移步,走向柳荫下去,影子没在黑暗 里。他们究将走到何处去呢?在那柳树之东正是池的一隅,有几堆小小的 假山,非常幽静。二人穿出柳荫,便到这地方,仍是一片月光,照得纤细 无遗。安涛对林二姑说道:
“这几天一路辛苦,方到岛上,恰逢有事之秋,大家忙于对付官军, 尚未得好好憩息,我也和寄妹无暇清谈。今夕月色甚好,我们不妨在此坐谈一会儿,聊解岑寂。”
一边说,一边指着假山石,要和林二姑坐在石上清谈。林二姑不比寻 常女儿,没有什么腼腆,点点头道:
“很好,我坐一会儿再走吧!”
先拣一块光滑的石上坐下,李安涛坐在她的右边,恰好这石是两边分 开的,好似天然的两只石凳,后有柳荫,前临清池,池中荷叶田田,菡萏 盛开,阵阵清香扑入鼻管。安涛瞧林二姑云髻上插着一支金钗,鬓边还戴 上一枚紫色的花,身披淡青的衫子,淡青的裙,足踏大红弓鞋,左手指上 套着一枚翡翠戒指。月光映在她的娇靥上,长长的蛾眉,盈盈的秋波,虽 然姿色不足倾国,而已非常秀丽,何况在秀丽之中更有些灵光侠气,这又 是不可多得的了。林二姑见安涛坐了下来,尽对自己做刘桢之平视,不说 一语,不由微笑道:
“安涛兄,你说的火攻之计甚好,官军势大,我们非用智谋破他不可。 但我听哥哥说起,你要亲自至官军船上去诈降,在我看来,这一下未免有些冒险,因为你是一个文弱的人,似乎不宜出去干这事,况你此番跟我们漂流海上,也是不得已之举,将来终望回乡去,重叙天伦,以慰萱亲倚闾 之思,故宜格外珍重身体为要。你以为我说得对吗?”
李安涛听了这话,双目很恳挚地向林二姑瞧着,脸上露出很感谢的神 情,叹了一口气,说道:
“寄妹真是我的知己了,寄妹说的话真能体贴到我的心里,我和家母 是一向聚在一块儿的,现在忽然分散两处, 一在海之角, 一在天之涯,陟 彼屺兮,瞻望母兮,我哪里不苦念我的老母?不瞒寄妹说,我今在这里步 月,看着天边的冰轮,便想到我家里的老母,那团栾的月儿忽变作了我母 亲的慈颜,似乎她在流着泪,盼望我早日归去呢!然而这又是不可能之 事,我有了重大的嫌疑, 一时怎能够重返家园?耿耿此心,唯有寄妹能知 道我了。所以,我要说寄妹是我的知己,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在外边 能有一个知心的寄妹,也使我精神上得到不少安慰呢!”
李安涛这几句说得十分诚挚,情溢乎词。林二姑低着头,手拈衣襟, 默默无语。李安涛又说道:
“我说这些话,未免使人短气,寄妹该原谅我的,我很感谢你的美意, 怪我不该冒险。但我想众弟兄在此岛上都出力效命,如寄妹虽是裙钗,喋 血,我枉是一个男子,却躲着藏着,不出去略效微劳,不要更被人家嘲笑百无一用是书生吗?所以我要趁此机会,赍函前去官军诈降,倘然哄得官 军相信,夜间便可照计行事,我也可以稍立微功了。”
林二姑点点头道:
“我也知道你的苦衷,只是让你一人独去,心里总觉有些不安,故我 方才在我哥哥面前要求他允许我和你同往,可以随时保护你。”
安涛一听这话,且惊且喜道:
“寄妹是个女子,如何能和我同去呢?”
林二姑微笑道:
“安涛兄,你忘记我乔装混入潮城吗?我易钗而弁后,连你也看不出一点儿半点儿破绽,现在更有何不可?”
安涛道:
“当然我是十分欢迎寄妹同去的,我若有寄妹保护,更使我胆为之壮, 这是寄妹的美意,更足感激,所以我此来虽是远离了家中老母,而能遇到 红粉知音,也是我的大幸。”
安涛说这话,更是明显他言外之意。林二姑如何不明白?但不便回答 什么,只说:
“明晨我改扮,候你同行,你到了那里,切莫露出慌张状态,只要会 说话,他们自会相信。”
安涛道:
“不错,古人有言,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我自能理会得。”
他们谈得酣畅时,双双的影儿倒映入池中,池水清涟,风吹动着水, 影儿也摇晃不定,四周人声寂寂,好一个月明之夜。谁知柳树背后榕荫之下,正立着一人,双手叉着其腰,方在窃窥他们的动静呢!那人是谁?原来是孙天禄,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少年,酷慕着林二姑,日间在海上战斗时,他曾舍身去救援林二姑。林道乾当着众人之面夸赞他,向他道谢,这是何等光荣?谅林二姑芳心中必然很对他表同情,所以他很愿为林道乾兄妹出力。今夕他也因为睡不着,从客舍里走出来,在月下盘桓一会儿,忽听这里有喁喁谈话的声音,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悄悄走到榕树下,恰巧正有一个空隙,望见林二姑和李安涛并坐在荷池之前假山石上,清谈娓娓, 状甚亲昵。起先使他不觉一怔,很奇怪像林二姑这样的一个巾帼英雄,却 去亲近一个弱不禁风的怯书生,继又想起前日向林家报信、放走林道乾兄妹的,不是李安涛吗?林二姑乔装到潮城去救张琏,听说她不也是住在李安涛家中吗?况他们平日也以寄兄寄妹称呼,当然是很熟的人,不比我和他们一向是疏远无关系的啊!大概林二姑受了李安涛的诱惑,所以如此。 他瞧着想着,顿时燃起胸中的妒火,异常难受,恨不得立刻奔过去将李安涛三拳两脚地撵走他,不使李安涛得到美人的青睐。但是这又属不可能之事,只得忍耐着,两目发出眈眈的凶焰,又恨不得自己化身为虎豹,跳过去把李安涛一口咬死。眼前的景状不啻于孙天禄情场幻梦中一下当头棒,他立够多时,又见两人立起身来,似乎正要走出柳荫的样子,恐怕被他们 瞧见了,反为不妙,所以他就一咬牙齿, 一溜烟走开去了。林二姑因和李 安涛坐谈多时,深防被人窥见,将有月上柳梢、人约黄昏之嫌,所以便向 安涛告辞,一同立起身,从柳荫里穿出来。孙天禄早已躲避开了,二人哪 里知道呢?林二姑又向李安涛点点头,说声:“明天再见!”遂向内里走 去。安涛也说一声:“寄妹请便。”他自己一步一步回客室去睡了。今夕何 夕,得林二姑温存一会儿,心中说不出的温馨,梦魂也觉恬适。
次日一早起身,盥栉后,吃过早餐,便搦管濡墨,修了一封降书,用 林凤的名义出面,说明投顺官军之意,大略道:
马头岛义士林凤、赵虬致书大将军麾下:
窃凤等遭时不偶,托迹海岛,暂图枝栖,别无野心,渴欲静 候良机,以待朝廷招安。乃者潮城张琏、林道乾等率其徒党来会 于斯,把持一切,俨然自大,鹊巢鸠占,喧宾夺主,凤与虬等侧 目而视,寝食难安。
此次官军至时,张琏率众顽抗,复驱岛上儿郎独当前驱,死 于锋镝而不之惜,因是意见不合,离与久处。
凤等若仍随其弄兵潢池,不早自拔,终必同归于尽,难逃法 网。故敢乘间修书请降,愿放屠刀,顿改前非,倘蒙开恩收录, 许其自新,则赳赳桓桓者,他日何莫非国家之干城乎?
昔武特区草莽豪杰,蔚为国用。想将军等仁义为怀,必不峻 拒也。尚乞赐示来使,俾得有所遵循,临颖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谨请勋安!
林凤赵虬拜上
李安涛把降书修好,换了一套衣服,揣在怀里,去见林道乾,将书信 给林道乾看过。林道乾连说好好,且对他说道:
“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就是舍妹愿随安涛兄同去下书,以便侍奉身侧,随时保护,这样你更可胆壮了。”
李安涛听着心里自思:这消息昨夜已知道了,恐你做哥哥的也还不知 自己妹妹的心思呢!遂笑了一笑道:
“倘蒙寄妹肯伴同前去,那我更无惧怯了。”
这时,林二姑也已差婢女来和林道乾说,要向李安涛借取衣巾一套, 以便改扮。李安涛自然立刻去取了来,交给婢女拿到里面去。林道乾又和林凤商量后,酌派四名壮健的儿郎,个个熟谙水性的,预备一艘快艇同 去。林凤便去知照,约过了一刻许,只见屏风后跳出一个美男子来,向大众问道:
“你们认识我吗?”
正是林二姑。乔装后果然惟妙惟肖,和李安涛并立着,宛如玉树双 辉,一时瑜亮。她身边还佩着上绣鸾双刀,以备不测,于是李安涛便要去 了。众人送至岸边,孙天禄也在其中,他眼睛望着二人,又怒又恨,心里 十分怨毒李安涛,嘴里却不说一语。李安涛和林二姑下得小艇,四名健儿 随着,划着桨,驶向港口去了。林道乾等回去静候好音,李安涛和林二姑 坐在艇中,想起了昨夜清谈的情景,各人相视而笑,静静的不说什么。海 波澎湃,打到船头来,海风吹得二人的头巾几乎落掉。林二姑紧一紧巾 带,举眼远瞩,一会儿,小艇已驶出了港口。
前面战船云集,旗幡招展,已望见官军了,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 子?李安涛此去一心要立些功劳,聊雪书生无用之羞,所以官军的战船虽 多,军容虽盛,他却视若无睹。
第十四回 下降书儒生运妙计 探异地豪杰识蛮人
官军昨日虽然胜了一仗,但因马头岛盗船全师而退,锐气未尽挫折, 所以不敢进逼,依旧围住港口,取封锁之计。当李安涛的小艇驶近官军 时,早有二三艘巡逻船在前拦住,问他们往哪里去的,疑是海盗的间谍。 正要逮捕,李安涛托着书信,欠身答道:
“我们是从马头岛来此秘密输诚的,有函在此,欲见你们的将军。”
巡逻船上的裨将听得他们前来投降,便引导李安涛到中军去见黄瑞和许占魁。恰巧狄云亦在舰中,闻岛上有人来献降书,不知是虚是实,遂盛设兵卫,姑命来使进见。李安涛奉召,不敢怠慢,鼓着勇气,整整衣冠, 从跳板上跨上官军的战舰去,林二姑紧跟在后,算是他的同行侍从,官军见他们只有二人,也不放在心上。李安涛步入中舱,只见两边站立着佩刀 的武官八九人,正中坐着三位戎装的大将,正是黄瑞、许占魁和狄云,连忙拜见后站在一旁。林二姑却一手按着刀柄,立在他的背后,黄瑞对李安 涛熟视了一会儿,问道:
“你是一个书生,为什么与盗为伍?你说来此献降,是真是假,快快 实说,如有虚伪,本将军刀下不能容情。”
李安涛答道:
“小子被逼为盗,出于不得已,尚请将军原谅。此次奉马头岛上林凤、 赵虬二头领之命,来此秘密投降,倘蒙将军宽恕其罪,曲予收纳,不胜感幸之至。有书在此,乞将军明察。”
说罢,就双手将降书献上。黄瑞接到书札,展开信笺,和许占魁、狄 云二人一同阅读,等到看完了降书,黄瑞又问道:
“你姓什么?名什么?来此投书,果是林、赵二人真心差遣你来 的吗?”
李安涛答道:
“正是。小子姓李名潮,本是读书人,被林凤掳来做他的记室的。”
李安涛所以不肯说出真名字,恐黄瑞等知道其中的事,反有妨碍。黄 瑞道:
“林凤和张琏不是串通一气的吗?他们反了潮城,把张琏劫出牢狱, 一同至此,此刻为什么投降起来呢?”
李安涛还没有答话,许占魁早抢着说道:
“好!姓李的你当我们是三尺童子,可以受你的哄骗吗?这个明明是 诈降,蒙蔽官兵,想乘间暗算我们的。林凤、赵虬若是有心投降,何不束 甲来归,差你这书生前来说什么花言巧语,岂非是来窥探我军的虚实,施 行鬼蜮的伎俩?”
喝令左右推出斩首。林二姑在后, 一闻此言,不由芳心震惊,暗想: 官军果不肯相信,完了完了, 一手按着刀柄,正待发作,此时早有四个佩刀的侍卫走近身来。李安涛颜色不变,坦然自若,冷笑一声道:
“你们果然不能宽容大度,许人以自新之路,我死不足惜,更给林凤、 赵虬笑我太无见识了。然而你们也未免轻轻失去一个大好机会,无怪四海群盗如毛,爬梳不清了!”
黄瑞道:
“此话怎讲?”
李安涛道:
“林凤、赵虬和林道乾、张琏意见不合,是我劝他二人修书向官军投 降的,他们还疑心官军不能允许,我说自古投降者无见拒之理,官军定能相信,所以他就叫我秘密前来。现在我给你们杀了,不要被林凤笑我太没有见识,枉自送死吗?将军若能信小子之言,包管能使林凤斩张琏之首, 献于麾下,马头岛唾手可取。将军不能相信,林凤投降的心已死,势必和张琏等誓死以抗,将军也未必一定能够取胜呢!”
黄瑞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对许占魁说道:
“我瞧此人未必诈降,所说的话也很有理,倘然是真的,我们乐得利 用他们自相携二的机会,收服林凤等一伙人,使他们士气涣散,可以获 胜,何必斩却此人呢?”
狄云也说:
“官军应当准许他们来归顺,可使盗氛早熄,万一他们是诈降,我们 只要小心防备,也不至于中计。”
许占魁被二人这样一说,便喝退侍卫,吩咐李安涛再陈意见,林二姑 心里方才安宁,放下刀柄,静听李安涛怎样说。李安涛很从容地向黄瑞 说道 :
“小子已和林、赵二人商量定当,今夜三更时分由林凤刺死张琏或林 道乾,二人中不论哪一个,将他的首级来军前投降。岛上人心必乱,官军 可以乘机进攻,即由降者为导,里应外合,张琏、林道乾等一个都不曾走 脱。事成之后,只请将军上书保荐,俾立微功,感戴无涯。”
黄瑞、狄云二人听了,都深信勿疑,许占魁也半信半疑,他对李安涛 说道:
“你叫林凤只要能够献上张琏、林道乾首级,便可准其投降,收编 录用 。 ”
李安涛道:
“当然乐于报效,待小子回去复命,今夜三更准送首级前来。”
黄瑞便叫左右取出二十两银子犒赏他们,李安涛也谢了收下,和林二 姑拜别出舱,跳回自己的小艇, 一 路驶回港去。林二姑向李安涛带笑 说道:
“方才他们要将安涛兄推出斩首时,我心里真是发急,好险啊!”
安涛道:
“谢谢寄妹的关切,我料许占魁那厮也不过虚声恫吓,试试我的真假, 所以给我后来一说,他也不能不信。今夜三更包管叫他们大大吃我们的苦 头,若不这样哄骗他们时,我们的船便难近他们了!我们回去预备一切吧!”
林二姑道:
“现在你的力已出过,夜来便是我们的事了,别瞧你是个书生,居然 能够声色不动地去做说客,真使人喜欢。”
李安涛听了这话,如膺九锡,心里说不出的异常愉快,感谢林二姑夸 赞自己,便喜滋滋地说道:
“我今日还仗寄妹壮了我的胆,所以敢这样侃侃而道呢!其实一个人只要意志坚决,不顾一切,自能有勇气。太史公所说的知死必勇,蔺相如所以能够庭折秦王,完璧归赵,也是由于相如早有坚定的意志,故能不屈 于秦呢!苏老泉说的,泰山崩于其前而色不惊,麋鹿兴于其野而目不瞬, 也是这个意思。即如寄妹前番独入潮城,救出张琏,也非先有坚决的志向,不能有凌厉无双的勇气啊!”
林二姑听李安涛滔滔不绝地说话,她的玉靥上只是透露出欢笑来。 一 会儿船已入港,靠岸停住,二人一齐登岸,走入寨中去。这时,张琏、林 道乾、林凤、魏南鲲、赵虬、孙天禄等都在堂上聚议,林道乾一见二人回 来,便含笑相迎道:
“很好,你们安然回来了,大概这条计策可以实行了!方才孙兄说官军断难轻信,必将你们二人扣留,恐怕凶多吉少,愚兄也有些放心不下。 现在你们归来,使我不胜安慰。”
林二姑道:
“凡事贵于尝试,官军虽然多疑,幸安涛兄施其粲舌应对有方,竟能 说得他们相信了。这事真不容易,安涛兄虽是文人,此行很有胆力,你们 忧心我们会被扣留吗?绝不会的。”
林二姑说着话,对孙天禄看了一眼,此时,孙天禄的面上很不好看, 但大家都留心听取二人的报告,没有注意到他。李安涛遂把自己如何奉献 降书,面说黄瑞,和约定今夜投降的经过,向众人报告一遍。林道乾 遂说:
“安涛兄此行不虚,我们倘能击败官军,安涛兄也有功劳,现在且请 歇息,晚上我们再行集议。”
林二姑遂入内去更换衣服,还复她的庐山真面目。众人各自散去,独 有孙天禄心中妒忌着李安涛,不无幸幸难平。到得晚上,大家饱餐毕,都 到堂上来商议出发之计。张琏便请林道乾发令,林道乾当仁不让,他请赵 虬、魏南鲲二人带领识得水性的儿郎二十人,驾十艘小艇,中杂硫黄、松 香、干柴、桐油等引火之物,上面却用芦席盖没,不露破绽,另用黑布扎 成两颗人头,用竹竿挑着,算是张、林二人的头颅,于三更时出发,至官 军战船前去诈降,乘风纵火,冲散官军的战船。
赵虬和魏南鲲得到这项命令,摩拳擦掌,十分兴奋,都说愿效前驱。 林道乾又请张琏、邝刚、林凤三人为左翼,自己和林二姑、孙天禄为右翼,统率一二三队众儿郎,随在后面作战。独有魏三虎因受创未愈,留着不出。林道乾又对李安涛说道:
“这是安涛兄的计划,我们照计行事,破得官兵回来,再和你痛饮 百杯。”
李安涛道:
“愿祝众位兄长凯旋而回,小弟在岛上伫候佳音。”
晚上,东南风吹得更大,赵虬和魏南鲲在港中预备好十艘小艇,满载 许多引火之物,待到三更时分,十艘小艇并肩出发。出了港口,赵虬、魏 南鲲立在船头上,十分注意对面官军的动静。黄瑞因知今晚夜半林凤等要 来投降,所以吩咐巡船倘遇马头岛港里驶出的船只,只要问明他们是林凤 等来此投降的,不准留难,让他们驶近大船,来见自己。他以为盗党不 睦,自相携二,这是天赐他一个大好机会,可以利用林、赵二人除灭张 琏,大破马头岛了。巡船瞧见马头岛的港里驶来许多快艇,便高声喝问:
“你们是谁的船只?来做什么的?”
魏南鲲立在艇首,手中高高地举起竹竿,竿上挑着一颗假人头,大声 答道:
“我们是林凤部下,特来投奔官军的,张琏的头颅已在这里了。”
巡船上又问:
“这话可是真的吗?先拿上人头来验视。”
魏南鲲把竹竿上的假人头晃了一晃,说道:
“当然是真的,我们要亲自献与黄、许二位将军。”
巡船上又问林凤何在,魏南鲲道:
“在后即至,请放我们的船过去。”
一边说, 一边把船直驶向前。巡船上人因黄瑞已有吩咐,不免懈怠一 些,便让魏南鲲、赵虬的船过去, 一面到中军去报告。黄瑞听说林凤前来 投降,便和许占魁、狄云一齐走出中军官舱,来到船头上立定,向前观 望。这时,月色迷蒙,海波滔天,东南风吹得正大,对面黑漆漆地瞧不甚 清楚,只见有许多小艇一字儿驶来。许占魁便叫前面的船停止,单唤林凤 来见,魏南鲲高声说道:
“林头领在后便到,我等先来献上人头。”
许占魁吩咐官军中两船驶过去点验人头,且叫来船一律停住,然而这 时候,赵虬、魏南鲲怎肯听他的命令?早催动小船,向大船边冲来。同时 揭去上面的芦席,点着了火,刮刮杂杂,哔哔剥剥地烧起来,且驶且烧, 宛如十座火焰山,向官军艨艟大船里直搅。许占魁和黄瑞都说声不好,忙 叫部下放箭,但是魏南鲲的船已近, 一刹那间,已冲入官军船里。官军的 船四处着火,许占魁大叫中计,忙令战船快快散开,不要密集,然已无 及,幸亏自己的艨艟尚未被烧,急令退后。魏南鲲、赵虬二人都如生龙活 虎一般,和众儿郎驱动小艇,东钻西撞,只拣战船多处乱搅,所以处处起 火,不及扑灭,最后,魏南鲲和赵虬等因自己船上立足不住,都跳入海里 去,扶了小艇,向黄瑞等大船冲去。而林道乾、张琏等众英雄已从港内杀 出,金鼓大震,声势百倍。黄瑞和许占魁等虽然能征惯战,此时也约束不住,无法抵御,只令未被延烧的船只速速退后。许占魁自己立在船头,拈 弓搭矢,想射倒几个海盗,挽救颓势,无如黑夜中星月不明,漫无鹄的, 乱放了数矢,射死了几个儿郎,毫不济事。林二姑和孙天禄十分恼怒,早 上前把他左右围住,他只得舞动长枪,和二人交战。林二姑的双刀使得十 分紧疾,而孙天禄的双锤也矫如流星,许占魁被二人困住,不得脱身,海 面上一片火光,照得四面通红,焚烧的都是官军战船,有些兵士烧得无路 可走,焦头烂额,只得望海里跳。魏南鲲、赵虬在海中见人便杀,官军大败。
许占魁正在危急之际,幸亏狄云杀至,把他救了出去。那黄瑞被张 琏、林凤、林道乾三人围住,任他骁勇,怎敌得过三位豪杰?战至一百余 合,渐渐力怯,被林凤乘间一戟刺中他的左腿扑地仰后仆倒,被林道乾将 他擒住,率众追杀一阵。官军大败而去,所有战船十去七八,马头岛众英 雄大获全胜,鸣金收军。赵虬、魏南鲲夺得两艘大船,赤裸裸地来见张 琏,大家不胜喜欢。
回至岛上,天已大明,张琏即取出存贮的金银犒赏众健儿,吩咐他们都去休息,又令左右把黄瑞推上来发落。黄瑞见了他们,挺然直立,大 骂:“海盗,侥幸获胜,何足道哉?自己不幸被擒,有死而已,速速杀我!”张琏、林道乾敬重他是一位英豪,不忍杀害,所以劝他归服马头岛, 一起入伙,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然而黄瑞坚不屈服。林道乾只得叫 人把他监禁在一间土牢中,不许走脱,每日三餐送给他吃,也不让他饥饿,希望他可以回心转意,所谓惺惺相惜了。
这天又大排筵席,彼此庆功,张琏、林道乾因为这次大破官军,论起 功劳来,要推李安涛第一,请李安涛上座。张琏且说道:
“我们幸有李君划策,火烧官军,方获空前胜利,所以,今天庆功, 大家都该向李君恭贺的。况且李君以一书生而能到官军那边去诈降,这种 胆量倒也难得,真使我老张佩服之至。”
李安涛哪里肯坐?谦辞道:
“幸赖众英雄努力冲杀,才能战胜,小弟不过聊贡刍荛,以备采择。 至于送书诈降,也是偶然尝试而已,亏得林家寄妹护卫,壮胆不少。此次胜利,要推赵、魏二头领的功劳居多,因二位水性精通,故能冲入官军阵里,而东南风也助我不少,小弟何功之有?"
李安涛说话时,林二姑脸上露出微笑,而孙天禄对着他圆瞪双目,很 有仇视的样子。林道乾道:
“李兄太谦恭了,这次功劳当然是你运筹帷幄所致,不要客气。他日 我们正需要你参赞一切呢!其实自然要推魏、赵二兄他们的水性精通,不 输于当年梁山泊的阮氏三雄呢!”
魏南鲲道:
“这是全体的功劳,大家都不要客气,今天是大家欢贺的。”
赵虬道:
“对啦!我们快快痛饮数杯吧!张大哥和林大哥上座,李君次座,我 们不妨随意坐下便了。谁不坐,我就要拖。”
张琏说一声好,遂先和林道乾上座,李安涛只得欠身坐在次位,大家 团团坐定,彼此举杯痛饮,异常快乐。李安涛又说道:
“这两次我们虽然都幸得胜,而小弟料官军不肯甘休,必然再来征剿, 倘然俞大猷将军率雄师来时,我们区区弹丸之地,势力薄弱,究竟难御, 因此我们必须积极扩充,增加兵力,方可抵抗。”
林道乾道:
“安涛兄之言甚是,小弟以为马头岛的出产不足自给,倘然官军采取 封锁政策,对于我们就很有危险,此次火攻取胜,是偶然的,所以一面固 然要扩充兵力, 一面再要出兵寻找新的根据地,以便彼此联络,成犄角之 势,使官军不敢小觑我们,也是狡兔三窟之意啊!”
魏南鲲道:
“据小弟的意见,我们最好编练一队水军,将来官军来攻时,我们便 可在海底进行破坏的工作。好在赵虬哥的水性非常之好,足可统率。”
赵虬道:
“我的本领哪里及得上魏大哥?现在魏大哥有此建议,小弟极表赞成, 小弟情愿听从指挥。"
张琏哈哈笑道:
“你们都不要客气, 一个是‘闹海蛟’,一个是‘南海龙王',大家是 半斤八两,不相上下的。魏兄弟既然有如此主张,就请你们两位一同去编 练水军吧!”
魏南鲲和赵虬都说好,大家一边喝酒, 一边讨论,各人意兴甚豪,尽欢而散。过了数天,张琏、林道乾等天天驾着海舶出外去找寻形势较好的海岛,离开马头岛较近的,可以占据着,做他们的犄角之地。魏三虎的伤 势也好了,魏南鲲和赵虬却天天操练水军,他们选择岛上健儿素会泅泳 的,以及南澳岛上来的渔夫, 一共有三十多人,各人预备使用一副椎钻,把来凿沉人家的船底,可使官军的战舰沉没,恃以取胜。李安涛特地代他 们起了一个名字,叫作海鲸队。
黄瑞被他们软看着,却始终不肯投降。林道乾不肯害他,仍是好好款 待,有暇时还要去探望他,和他谈谈,黄瑞也未尝不感激他的美意。
有一天,张琏和林道乾、孙天禄坐着海舶出去,向南驶行至三四十里光景,忽见前面水波轰腾,海面上有一庞大之物,喷起一丈高的水,正是鲸鱼。林道乾知道这东西怪厉害的,免得吃了它的亏,便叫坐船避开鲸 鱼,向西南绕道行驶,又见前面有许多小舟围拢来,舟上有许多岛上的土人,像马来人种一样,赤裸着上身,手里都拿着标枪,态度非常勇敢。张琏、林道乾等知道这种人是来捕鲸鱼的,遂把船慢慢地行驶,看他们怎样 去捕捉鲸鱼。这些小舟靠近鲸鱼时,那鲸鱼冥然无觉,正在喷水,透换空气。那些土人一些儿不知怕惧,把手中镖枪纷纷地向鲸鱼身上掷去,鲸鱼中着镖枪,负痛掉尾,它也知道那些小舟上的土人是去害它的仇人,所以 立刻向小舟丛中冲过去,海浪激起有二丈多高,早有几只小舟翻倒在海里。幸亏那些捕鲸的土人都通水性的,虽然落了水,在海浪里挣扎出来, 爬上没有倾覆的小舟,许多人把手中的绳拉紧了,毫无胆怯模样,那鲸鱼冲了一下,已沉入海底去了,张琏的船也被颠簸震荡得如摇篮一般。说也奇,鲸鱼已逝,而那些小船忽然都跟着望北面划去,因为土人所用的镖枪上面都系有很长的绳子,那绳子都系住在船上,土人一半拉紧绳子,一半划着桨,顺着势,如箭一般冲去。因鲸鱼沉在海底,也想逃生,身上的镖 枪却依然刺着,自然小舟也随着鲸鱼跑了。
张琏等正看得出神,不料那鲸鱼改变了方向,直逃到张琏船边来,海浪冲起数丈。张琏的坐船如何受得起?立刻倾覆,张琏等三人和部下一齐落水,此时捕鱼船上的人中间有一个壮汉见有船倾覆,便下令渔人相救, 土人们纷纷跳入海波,把张琏等众人一齐救起,一个也不少,载在一只小舟上。张琏等不防有此种事情,虽然受了此惊恐,却赖土人仗义相救,未尝不心中感谢,便把身上衣服脱下,晒在日光里。又见那鲸鱼已逃到东边去了,许多小舟围着鲸鱼,看那壮汉指挥着,连将镖枪去刺中鱼的要害, 那鲸鱼方才奄奄待毙,浮在海面。众土人一齐欢呼,拖着鲸鱼回去。张琏等自己坐的船已覆没,只好跟他们去。
不多时,到得一个小岛,土人将船在海滨泊住,先后上岸,岛上有许 多土人男女老少齐来欢迎。那壮汉招呼张琏等上岸,众人衣服已干,早已 重又穿在身上,跟着走上岸去。其中有一个年纪较老的,和捕鱼船上招待 张琏的壮汉是父子,瞧二人的情形,好似在岛上很有权力的,对于张琏殷 勤招接。那些土人却拽着海里长绳,把那已死的鲸鱼拖上岸来,又大又 肥,占去不少地方。许多土人手舞足蹈地围在四周观看,嘴里又唱起蛮荒 的俚歌来。那壮汉向他的同伴吩咐了几句话,遂和他老父招接张琏、林道 乾、孙天禄等三人到他家中去坐谈。海南岛上其余的健儿,张琏叫他们暂 坐在海滨,等候命令,张琏等随着壮汉父子走到一处矮屋中去,席地而 坐,中间置着一张矮圆几,壮汉拿出槟榔来给张琏等三人嚼。张琏请问他 们的姓名,始知那壮汉名唤孛丁,是在这里苏婆腊岛上捕鱼中的首领,他 父亲名耶鲁齐,世居此岛,父子俩好客情重。孛丁又唤他的妻孥出见,告 诉张琏说:
“此岛周围约有一百五十哩,产生水果甚多,居民大都捕鱼为生,常 和西沙群岛土人往来交易。岛上又有一座高山,山中很多毒蛇猛兽,榛莽 未辟,此处并无酋长,遇事推年老者公决。耶鲁齐年高德劭,岛上土人一 致爱戴。”
林道乾听着,一一记好。
这天晚上,孛丁做馔款请张琏等三人,留他们住在屋内,其余随来的 人也都分宿在土人家中,都是孛丁出去安排的,父子俩也不多向张琏等盘 问。林道乾却得间私和张琏说道:
“我等无意中到这岛上来,我瞧土人忠朴可使,海岛的形势又很壮大, 北和马头岛相去不远,东面又通西沙群岛,若得占据此岛,不但可与马头 岛势成犄角,而又可独霸交通南洋的海道,将来势力雄厚时,也可向南扩 张,十分便利。”
张琏道:
“林兄弟的话一定不错,你说好时,我无有不说好的。”
林道乾又道:
“且待明天小弟再向岛上去细察一番后,决定方针。”
晚上,三人住在一间小室中,本是耶鲁齐的卧室,特地让出与客的。 次日,三人起身后,孛丁和他妻孥送上早餐,张琏等吃毕,向孛丁致谢, 林道乾又对孛丁说要一游岛上风景,孛丁当然欣诺。于是孛丁陪着三人出 游,走到海滩边,见许多土人正在肢解那鲸鱼,孛丁欣欣然告诉三人说:
“这里的土人惯捕鲸鱼,因为一年之中只要捕到四五条鲸鱼,便可优游度日了。但有时捕鲸鱼也有许多危险,说不定有些人会葬身鱼腹中的, 因为鲸鱼的挣扎很可怕,昨天捕鱼的情形很是顺利,不算凶险。”
孛丁又说:
“这条鲸鱼把它熬起油来,至少可得数百斤呢!”
三人站着看了一会儿,便向岛的内部走去。见土人种田的种田,操作的操作,并无空闲的人,妇女也多和男子一起做工。三人因有孛丁陪着, 所以安然走去,并无了阻挡,渐渐便见有一座大山,就是孛丁所说的了, 问这山名唤什么,孛丁答道:
“因为山上常多云雾,故土人称为大云山。”
林道乾和张琏、孙天禄走至山麓,仰视一会儿,因孛丁说过山中多猛 兽,他们身边未携武器,遂不敢冒险攀登,只沿着山崖走了许多路。岛上 的形势大半已是明了,仍随孛丁回至他的家中。午饭已是煮熟,肴馔有鱼 有鸡,都是孛丁的妻子预备的。张琏等吃过午饭,孛丁对他们说:
“明天想雇用一艘帆船送你们回归琼崖,只是这里的人不识航海行程, 要请张琏船上的人掌舵。”
张琏等含糊答应。夜间,三人在小室里, 一齐暗暗秘密商议,林道乾主张要把这岛占领,为马头岛另辟一处新的领域,张琏赞成这主张,孙天禄自然也以为是,但如何下手呢?一则自己带来的人不多,覆舟时损失了 军械,既无接济,又无退路,万一不成,归去不得;二则孛丁父子等款待 甚厚,捕鲸的土人都把他们从水中救起,倘然演起武剧来,未免以怨报 德,将来难服人心。辗转思量,林道乾又有一个主意,想等到明天早晨, 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孛丁父子说明意旨,用和平的方法占领这个苏婆腊岛,彼此不致流血,并可利用孛丁父子镇服土人。因岛上土人十分信服孛丁父子的,也许有了他们父子俩的说话,不致反抗。孙天禄道:
“林兄所议的办法是很妥善的,我们决定遵照行事,万一孛丁父子不 服时,我们只有和他们拼上一拼,料那些土人散漫而无纪律,只要我们擒 得孛丁,再杀却几个不服从的,向土人威胁一下,怕他们不威服吗?”
林道乾道:
“此时若用武力,终恐不妙,我们明天看了情势再说吧!”
到得次日早晨,林道乾等起身后,孛丁又来请他们吃早餐,且说他已 想法得一艘帆船,可送张琏等重返故乡。张琏等三人一齐向他道谢,林道 乾正想吃好了早餐开始和孛丁谈话,忽见耶鲁齐和几个土人急急忙忙地跑 进来,对孛丁说道:
“不好了,天大的祸事来了,你还坐在这里吗?”
此时,不要说孛丁骇异莫名,连张琏等三个人也都如丈二和尚摸不着 头脑了。
第十五回 仗义救危邦骤飞血雨 思亲归故里忽散慈云
孛丁一听这话,连忙跳起身来说道:
“父亲究竟有什么祸事?快快告诉我听!”
耶鲁齐道:
“前数天不是海上有一艘帆船到我们岛上来取淡水的吗?船上的人生 得异样,目灼灼如贼。我早和你们说过,那一伙不是好人,他们观望了一 会儿,开船驶去。你们以为没有事的,谁知现在海面上驶来七八艘大船, 船中人各执兵器,不问情由,已在登岸。海边土人逃来报告,方知是海中 的盗魁田吉,一向盘踞在西沙群岛那里的,此番必然来我岛上劫掠,其中 领导的人就是前天来取淡水的,明明是他们有意觊觎,回去后引导他们的 盗魁来此骚扰的。我们事先没有防备,如何去抵抗?不是俯首受戮吗?”
孛丁听了,啊呀呀喊起来道:
“我们怎能忍受海盗的剽掠残杀?与其坐而待毙,还不如起来抵御, 快快吹起号筒,召集岛上土人,大家奋力和他们厮杀一回吧!”
这时,张琏在旁拍起手来说道:
“很好,很好,你们若准备抵抗,我们决定相助你们一臂之力,不要 害怕,盗数众多,有我们在这里,绝不会使你们吃亏。”
张琏说了这话,又回顾林、孙二人道:
“原来田吉那厮仍在这里海面上骚扰各处的岛民,前番特里屯岛的藏 金,不知被他取去了多少,我们不及和他交手留下他的头颅,便宜了那厮,不想我们会至这里,他也会送上门来,我们断乎不可饶过他了。”
孙天禄哈哈笑道:
“这是老天把田吉那厮交给我们呢!”
林道乾便问孛丁道:
“你们岛上能够和人家决斗的男子有多少?兵器可充足?”
孛丁答道:
“能战的男子约有百十人,大半是捕鱼的,兵器却甚缺少,只有渔叉、 短刀、镖枪之类。”
林道乾点点头道:
“这也够了,料那些海盗的力量也有限的,你快快吹起号筒来吧!家 里如有兵器,借给我们一用。”
孛丁道:
“有一柄刀,一把斧,还有数支镖枪,你们拣用吧!”
于是他就和两个土人跑到他的房间里,把刀斧镖枪搬了出来。张琏取 刀,孙天禄取斧,林道乾取了一支镖枪,孛丁自己也拿了一支,遂跑到门 外去吹起号筒来。号筒声呜呜然地传遍了四处,岛上土人也已知道有盗来 侵犯,胆壮力强的男子听了号筒之声,大家握着镖枪,举着锄耙,都到孛 丁这里来聚集。而张琏的部下也闻声而至,前来听令,张琏便吩咐自己部 署下向土人借了镖枪等兵器相助作战。林道乾遂叫孛丁率领土人先行,自 己和张琏、孙天禄以及部下跟在后边,他又吩咐部下道:
“今天我们必要尽力和田吉鏖战,帮助岛上土人,逐走小丑,以后我 们便可乘机在这岛上占作根据地了。我们缺少兵器,停会儿不妨抢夺对方 的兵刃,有进无退,怯战者斩。”
众人一齐应诺,于是两队人立即赶向海岸边去。这时候,盗已尽登, 喊杀之声惊天动地,海岸边土人的房屋已有数处被盗放火焚烧,黑烟弥 天,土人们纷纷向岛中内地逃窜。孛丁是个壮男子,迎上前去拦截,见来 人前锋约有一二百人,服装奇诡,手中都执着明晃晃的刀枪,有一个身躯 较长的,坐在一匹黑马上,手里握着一柄长刀,指挥盗众进攻,正是田 吉。他在平常时候东劫西掠,怎把这些土人放在心上?张琏睁双眼迎上去,大喝一声,把手中的刀劈向田吉马头,田吉见岛上有了接应,但人数 甚少,也不在意,便挥刀格住张琏和他猛斗一会儿。田吉果然骁勇, 一柄 长刀上下翻飞,林道乾早挥动镖枪,上前助战,孙天禄和孛丁也拦住众盗 酣战,林道乾估料田吉只可智取,等他有个破绽时,突然一枪从他的背后 刺去,田吉不及躲避,大叫一声,从马上跌下,背上已搠了一个窟窿,张 琏加上一刀,早割下他的头来。土人见了, 一齐大喜。林道乾因见田吉的 刀锐利光亮,俯身拾起这柄刀来,算是他的虏获品,盗众见田吉已死,顿 时哗乱,望海边溃退。张琏、林道乾、孙天禄三人宛如三头猛虎,把盗众 砍瓜切菜般乱杀。孛丁也乘胜追赶,直杀至海滩边,盗众死伤在半,剩下 的抱头鼠窜,逃回船上,急急开船遁去。张琏等方才住手,身上满溅战 血,孛丁和土人见他们如此神勇无敌一齐拜倒,感谢救援之恩。张琏对他 们带笑说道:
“昨天多谢你们救了我们的性命,现在你们有了祸殃,我们岂能袖手 旁观,见义不为呢?这是我们分内之事,请你们不必道谢的。”
于是孛丁等又留张琏等众人在岛上,预备上等的酒食款待他们,又取 出许多金珠、象牙来分赠给张琏的部下。孛丁又因张琏、林道乾等既为商 人,何以能有如此好身手,助他们杀败海盗,向张琏等询问,林道乾等笑 而不言。孛丁又恐海盗要来报复,问计于林道乾,如何可以加强这苏婆腊 岛的防务,林道乾遂乘机进言,说:
“海盗或要再来骚扰,岛上赶快要训练土人,成为队伍,以资防守。”
孛丁唯唯从命,他把张琏、林道乾等看得如天神一般,非常敬重。次 日,张琏要想回去,孛丁父子仍留住他们,不放就走,林道乾瞧着这情 景,便知孛丁有机可乘,所以就在这天晚上,张琏、林道乾、孙天禄三人 和孛丁父子做一度秘密的谈话,将他们的真相宣布出来。且说马头岛上朝 气充沛,希望能在海外干些石破天惊的事业,为祖国扬眉吐气,所以苏婆 腊岛若能顺从他们的命令,和他们合作,非但能使海盗不敢小觑保全岛的 安宁,而将来又有争霸南洋的企望。苏婆腊岛地势冲要,亟须自谋,免为 他人所垂涎,若归服在马头岛旗帜之下,自然互相联络,彼此有益。又怂 恿孛丁趁此机会,仗着他们的相助,可以在此岛上起来指挥岛民,控制一切,孛丁听了林道乾的话,又惊又喜,他已识得他们的厉害,立即表示愿 意合作。张琏等三人一齐欢喜。
这天晚上,彼此欢聚一番,次日,张琏、林道乾、孙天禄等三人坐着 孛丁代他们雇就的一艘帆船,带领部下,离了苏婆腊岛回马头岛去。林凤 等迎着设宴洗尘,大家听取报告,林道乾遂把他们所遇的事以及杀死海盗 田吉的经过详细告诉。林凤大喜道:
“此番张大哥等出去,马到成功,且又杀了田吉,真是再巧也没有了。 小弟可惜没跟你们前去,否则也可杀一个畅快了。”
张琏道:
“虽然杀得爽快,可惜特里屯岛的藏金已被那厮早先攫去了许多,不 能夺来呢!”
魏南鲲道:
“算了吧!恐怕那厮得着的早已消耗尽了,还不如我们能把那黄金慢 慢地花用呢!”
林道乾道:
“杀了田吉,固是一件快事,而我们因此得到苏婆腊岛土人的推戴, 更是快意之事,将来犄角热成,马头岛无复有孤立之虞了。”
张琏拍着林道乾的肩膀道:
“他日全仗林兄弟去经营了,我是个粗人,须众位弟兄一齐帮我的忙 才行。”
众人都道:
“张大哥的威望谁不翕服?我们都愿追随左右,共兴大业。”
张琏见众人如此说,好不欢喜,又设宴和众头领欢饮。次日,张琏便 要和林道乾出发到苏婆腊岛去经营新的根据地,这里马头岛仍请林凤、赵 虬二位头领担任一切,他和林道乾兄妹、李安涛、魏南鲲、孙天禄、邝 刚、魏三虎等众人,坐了十五艘大船,驶到苏婆腊岛去。临别时,和林凤 约定半个月后当来请林凤、赵虬二人过去观察,共商联防事宜。林凤见张 琏、林道乾等一腔雄心都在新得的岛上,自知马头岛地方狭小,断难使群 雄立足,而形势也太孤单,只得让他们一伙人去了,然而他的心头上未尝不反形孤寂呢?张琏、林道乾等众人离了马头岛,驶至苏婆腊岛时,孛丁 父子早在岛上望见,率领土人迎接。十五艘大船开入港口,旗帜鲜明,刀 枪森列,军容甚为齐整,孛丁等土人瞧着,更是敬服。林道乾、张琏遂和 林二姑、李安涛、孙天禄、魏南鲲等众人离船上岸,其余众儿郎仍叫留在 海舶上,由邝刚、魏三虎督领,不得命令不准上岸,免得和土人发生误会 而起冲突。张琏等登岸后,介绍孛丁父子和众人相见,林道乾向孛丁问起 海盗的消息,孛丁回答说:
“田吉死后无人前来复仇,也许这里的一股就此消灭了。”
林道乾闻言甚慰,于是孛丁父子便在大云山下聚集岛上许多土人,开一个盛大的欢迎会,土人争先献上鲜花和各种礼物。这因孛丁父子在林道乾等回去后,已向土人说明一切,劝土人听命于新来的主人,以便保护这苏婆腊岛,勿使土人生觊觎之心。土人本感张琏、林道乾等相助他们杀退海盗,又经孛丁父子一番解说,所以咸愿乐从。张琏、林道乾先后向土人说明自己的意旨,对他们绝无坏意,要请他们彼此合作,巩固苏婆腊岛的防御,土人听了二人的宣言,大家欢呼而散。张琏、林道乾等不欲占据土人的草庐,所以都在大云山下搭起帐篷来过夜,众儿郎仍住在船上。孛丁父子以为张琏等既来这里做岛主,不可不有住处,遂命土人赶紧代他们造起屋宇来,又请张、林二人发号施令,张琏、林道乾因大云山尚未开辟, 便命自己带来的儿郎担任这工作,当众儿郎上岸时,由邝刚、魏三虎领着,在岛上游行一周。众土人都出观看,争先献花。张琏、林道乾为欲得人心起见,把所有艰难的工作都叫自己弟兄去做,土人因此更是爱戴。林道乾遂叫孛丁部勒岛上的壮丁编为一大队,约有一百五十人,便由孛丁督率,朝晚勤加训练,以备异日之用。又取出以前的藏金,添金添备器械粮秣和船舶,旬日之后,粗具规模,大半出自林道乾、孙天禄二人的擘画, 赏罚分明,待遇公平,所以,张琏等外来的人和岛上的土人都能融洽无间,泯除猜忌。
林道乾想起自己和林凤的约言,便叫孙天禄、邝刚二人坐船回马头岛 去邀林凤前来,林凤盼候已久,喜滋滋地和赵虬、郭玉辉等坐了一艘战舰 前赴苏婆腊岛,而留邝刚代他管理马头岛。林凤等到得岛上,张琏、林道乾竭诚款待,又介绍孛丁父子相见。张琏、林道乾商议如何防御官军的事 情,议定每隔一日由双方各派船只一艘互通消息,所有食粮器械等物如有 盈虚,彼此接济。倘然官军来攻时,各出全力联络抵抗,依着林凤的主 张,因为张琏是大头领,所以马头岛上也该在一月中驻足数天,不致冷 落。张琏也答应了,又问起“小温侯”黄瑞的近状,林凤答道:
“黄瑞仍软守在岛中,每日三餐很丰腆地供给他,自己时常走去和他 谈谈,瞧他的态度比较初被俘时温和得多了,我想不久他也许肯和我们一 起干的。但我仍叫人很严密地暗暗监守着,免得被他来乘隙兔脱。”
林道乾道:
“你办得很好,现在不妨羁着他,将来他必然属于我们,他的武艺非 常精妙,我很佩服的。”
又讲起官军败衄而去,倘然俞大猷将军得知败耗,当然不肯罢休,必 要自己率领大军来攻打的,这却不可不防。然而这次业已过了十多天,为 什么官军那边毫无声息呢?林凤道:
“小弟已派出几个得力的儿郎,扮作渔夫,驶往广州那边去刺探消息, 我想不久必能明白底细的。”
张琏道:
“俞大猷将军迟迟不来,此是老天畀给我们一个部署儿郎的机会了! 等待他们再来的时候,我又可大战一场了。”
林道乾微笑道:
“话虽这样讲,我却不希望官军再来和我们厮缠,因为我们若和官军 对叠不休,无非是流的自己人的血,耗损自身的元气,又给不原谅的人家 说我们弄兵潢池同室操戈,加以‘盗匪’两字,这最是我痛心疾首的,所 以我不盼望俞大猷将军亲来征剿,大动干戈。我的希望就是想要在国外建 立些事业,南洋群岛的许多岛屿,哪一处不充满着财源?听说西方来的欧 洲人正在攫夺,我们若是有胆略的,何不往那边去争霸呢?”
林凤在旁听着,不觉鼓掌道:
“道乾兄说得甚是,小弟久有此心,现在先立好一些根基,待有机会, 便可达到我们的志愿了。”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马头岛和苏婆腊岛联合成为一家,各有步骤,以 便遵循。张琏、林道乾又伴着林凤到大云山中去射猎,赵虬和魏南鲲却在 海边教练众儿郎入水泅泳。
过了数天,林凤急于回去,却经出去刺探消息的人回来报告,官军本 要大举进剿,只因海盗窥闽甚急,胡宗宪大帅飞檄调俞大猷将军援闽,所 以官军调往闽浙海面的甚多,粤南可以暂时苟安了!林道乾道:
“如此,我们更可趁这当儿从事扩充军备了。”
因此,林凤又被张琏等苦留在苏婆腊岛上多住几天,而林二姑和郭玉 辉天天相聚,暇时去和岛上妇女谈话,指导她们做工作,所以张琏等一伙 人在这岛上,和土人感情非常融合,如家人父子一般。
约莫又住了旬日,林凤、赵虬方才告别回马头岛去,换邝刚回来。张 琏等在苏婆腊岛上招军造船,积极准备,势力渐渐浓厚了不少,海盗也始 终没有再来过。张琏遣人探听,方知西沙群岛的一部分海盗自从田吉被歼 后,都已退去,西沙群岛地方上也安谧了不少。依着张琏的意思,要想去 进占,林道乾却以为自己兵力没有充足,倘去占领这些小岛,容易使自己 的力量分散,且也没有多大意思,所以,张琏听了他的话,也就不即发 动。林道乾却防备官军再来进剿,故欲蓄锐以待。
又隔了一个月,探子回报官军在闽浙海面大败海盗,俞大猷将军不日 即将旌旗南指,做肃清的工作。林道乾听了,便对张琏说道:
“官军此次克奏肤功,回至粤省,必将乘其得胜后的锐气,来攻马头 岛,一雪以前兵败之耻。我们不可不预备啊!”
张琏哈哈笑道:
“让他们来了,我老张只怕杀得不爽快!依我的心理,最好杀到潮 城去。”
林道乾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李安涛在旁听着,接口说道:
“张大哥倘要到潮城去,我倒很赞成的,因为小子和生身老母离开了 许多时日,心里时常要思念她,又不知我老母倚闾之思怎样深呢!”
张琏道 :
“那么我们起兵前去借粮,兼迎李君的母亲何如?”
林道乾道:
“若要迎接李兄的母亲,只要此间派几个人跟随李兄前去便够了,何 必兴师动众,又要去荼毒潮城的生灵呢?好在张大哥的宠姬小莺已死了, 仇人也已诛掉了,还恋恋于潮州做什么呢?”
张琏叹道:
“林兄弟你休提那贱人, 一经提起,使人着恼,我老张这条性命至今 还能多活着,是全仗众位弟兄救我出来的啊!”
林道乾见张琏不悦,便又拉扯到别的地方去了。但是隔了一天,李安 涛来见林道乾,说他愿意秘密返乡一行,倘然老母无恙,想要把她迎接至 此,一同居住,免得母子长此分离。
林道乾听李安涛说得诚恳,况前已有言,此刻不忍不依他的主意,遂 说道:
“这是安涛兄的满怀孝意,我似乎不能不允许你,但也是冒险的事情, 待我派一二人伴你前往,有人保护,方可无虞。”
安涛道:
“倘能如此,再好也没有了,我很感谢道乾兄的美意。”
道乾想了一想道:
“这里的人在潮州城里都已露过脸了,与你同行,甚为不便,待我差 人到马头岛去邀请赵虬陪你走一遭。此人十分忠实,武艺很好,且谙水 性,足可护你,不过性情粗暴一些罢了,你自己该一切小心。”
安涛点点头道:
“我当格外谨慎,且可化装前去,以避耳目。”
林道乾道:
“这样最好了。”
次日,林道乾和张琏本要到马头岛去晤林凤,遂带了邝刚、魏三虎同 去,以便换赵虬过来。张琏等在马头岛上住了一夜,征得赵虬同意,带着 赵虬回转苏婆腊岛。
当林道乾去的时候,李安涛得间已把此意告知林二姑,林二姑自然也 很赞成,但她觉得赵虬鲁莽,恐要债事,所以她愿化装为男子,陪伴同去。和安涛一说,这真是安涛求之而不得的事,遂欣然道:
“倘得寄妹伴我同行,这更是千稳万妥了。我自知是没有勇气的人, 上次到官军船上去下降书,也是寄妹鼓励我的,寄妹好像是我的灵魂。”
林二姑听了,嫣然一笑,李安涛是稳稳地预备和林二姑同行了。林二 姑等林道乾回来后,便把自己要伴李安涛同返潮城之意告诉她的哥哥,要 得到他的允诺,谁料林道乾摇摇手道:
“妹妹前番已在潮城干过劫狱的事,人家认识你的很多,怎能再到那 地方去呢?我以为你还是不去的好。安涛此行本是很危险的,我只因他一 孝之念,不得不应许。遂叫赵虬伴同前去,或可无虞,你又何必多此一 行呢?”
林二姑被她哥哥这么一说,倒觉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得说道:
“我也不一定要去,但恐安涛遇到危险罢了。赵虬倘能胜任愉快,这 是最好的事了。”
她说完这话,转身走去,也不再和她哥哥说什么。林道乾瞧见林二姑 这种不高兴的神情,心里更是明白,懊悔自己阻挡她去,然言已出口,也 只有让他妹妹去不快活了。李安涛到林二姑处来问讯,林二姑露着满面忧 郁的形色,说道:
“对不起得很,安涛兄只可同赵虬同去吧!我不能相伴同行了。”
遂把自己和林道乾商谈的经过告诉安涛听,安涛听着,不由悠悠地叹 一口气,他也不能勉强林二姑必要相伴,但一团高兴完全打消,自己好生 没趣,只得说道:
“既然令兄不放寄妹同行,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令人扼腕。好在我 此去接得母亲,立即回来,绝不能逗留片刻自招祸殃。”
林二姑道:
“我就是为了不放心你去冒险,所以想一同前去。赵虬的勇力足够保护,虽然此人鲁莽,恐有债事,你少和他讲话,不让他吃酒, 一切自己格外谨慎,你也须改装了商人,以免人家认出你的庐山真面。你至潮城时, 最好傍晚时入城,黎明出城,较为稳妥。”
李安涛点点头道:
“寄妹叮嘱我的话,我一定依从,多谢美意,铭感五中。此去当能徼 天之福,平安无恙,望寄妹勿念。”
李安涛话虽这样说,心头总觉得如失去了一样宝物,不能释然于怀。 但这事除了林二姑,彼此心照不宣,不足为外人道的。赵虬既来,李安涛便要整装出发,预备好一套乡人的衣服,藏在行箧里,别了众人,和赵虬坐了一艘帆船,离开苏婆腊岛,向潮州城驶去。船中共有八名儿郎,都是挑选下机警健壮之辈,以资保护。赵虬是粗莽之人,他在船里只管喝酒, 喝醉了倒头便睡,什么事都不管。李安涛无话可说,十分寂寞,暗想:倘然此行有林二姑做伴,船上一定使人感觉到快活,无奈好事多磨,偏被道乾梗阻。唉!林道乾也是个聪明之人,难道不知他妹妹的隐衷吗?何必拂人之意,乱人之局呢?可是他对于我和他妹妹的婚姻,他有些不赞成吗?虽然他们都是刺枪弄棒、身怀绝技的豪杰,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但我究竟不是三家村里的老学究,自问也是个有志之士。况且林二姑对于我款款情深,可称红粉知己,不可多得,他做哥哥的理当玉成其事才是。 想到这里,好生烦恼,也只得以酒浇愁。
这一天,到得潮城外海,帆船便在海岸边泊住。李安涛在船中挨到薄 暮时候,准备上岸,他就取出一身乡人的衣服换在身上,又把面色涂黑了 几处,戴上一顶毡笠,深深地覆在额前,这样把半个面目都掩蔽住,好一 位斯文风雅的儒生,变作朴鲁草野的乡愚。赵虬也打扮着一个乡人,背上 一个包裹,像是赶路的,包裹里面却藏着一双蘸金短斧,是赵虬特地带来 的防身家伙,又有四个儿郎,各各暗带武器,随同登陆。李安涛叫他们在 城门外边预伏着,倘有不测,可以接应。
李安涛上得岸来,和赵虬等一行人赶向东城。将近城门口,他叮嘱四 名儿郎便在东门外吊桥附近徘徊等候,自己倘然接得母亲,明日黎明一定 出城。四人唯唯受命,于是李安涛同赵虬混进城去,城门上果然无人 注意。
黄昏时已至自家门墙,他载欣载奔,见家门在望, 一会儿便可省谒慈 容,以慰老母倚闾之思了。他和赵虬走至门口,留心察看左右邻居没有人 在外面,他就带着赵虬踅进门来。他家外面是一个石库门,里面是四扇朱漆的屏门,安涛伸手轻轻叩了两下,便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出来开门, 乃是书童李贵。李贵不认得是安涛,便问:
“你们从哪里来的?到此欲见何人?”
安涛道:
“你家老太太可安好?我们是来拜见她老人家的,烦你引导。”
李贵道:
“你们要见老太太,有何要事?难道还不知道我家老太太已于前数月 病故了吗?”
安涛一闻此言,宛如当头打下一个霹雳,惊得他目瞪口呆,几乎晕厥 过去,忙问道:
“你这话可真吗?”
李贵道:
“谁来哄骗你们?”
安涛又道:
“那么这里有谁人做主呢?”
李贵道:
“有四老爷来管理了。”
安涛不由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便又说道:
“李贵,你快领我去见四老爷,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李贵又对安涛相视有顷,面上露出惊奇的样子,悄悄地说道:
“你就是相公回来了吗?”
安涛道:
“正是。老太太生的什么病?以至于死?”
李贵摇摇头道:
“不要说吧,老太太自从相公去后,就生起病来,医治无效,不幸逝 世,可怜得很。少停相公去见了四老爷,自会知道。”
李安涛听着,双目中早流出泪来,和赵虬跟着李贵走至自己的书房 中,灯光下,见他的远房叔父李静斋正坐在书桌边,打着算盘算账。
原来安涛在潮州有远房的族叔就是李静斋,此人性情甚是贪婪,人格甚是卑鄙,大家起他一个别号叫作“偷油老鼠”,也是说他无孔不入、无 钱不要的意思。安涛和他很是疏远,罕有来往,感情很是不佳。
当时安涛、赵虬走进室中,李静斋抬头瞧见两个乡人跑进书室来,而 赵虬的相貌更是可怖,便向李贵斥问道:
“这两人是谁?你领他们进来作甚?快快退出去!”
李贵方要答话,李安涛早上前轻轻说道:
“叔父,我就是安涛,回家省亲。”
李静斋听了他的声音,又向他面上仔细看了一下,立起身说道:
“你难道是安涛贤侄吗?为什么如此改扮?”
安涛道:
“小侄因林家的事受了嫌疑,逃亡在外,但时常苦念我的母亲,所以 今天化装回潮,想要拜见我的老母,谁知李贵说我母亲业已逝世。唉!小 侄不孝之罪,莫大乎此,但不知我母亲犯的什么疾病?缘何不起?使小侄 终身抱恨。”
说时,声泪俱下。李静斋道:
“贤侄,你须知你母亲唯有你一个儿子,平日晨昏侍奉在一起惯的, 蓦地里起了风波,你虽幸得脱身远扬,然而官里捕役曾到你家中搜捕,常常来叫嚣隳突。你母亲没有办法,遂着人叫我到此,于是我用去不少金钱,代你在衙门里上上下下地使用,暂时买个太平。你母亲受了惊恐,又思念你在外边不知是安是危,朝夕向我哭哭啼啼,要我想法找你。我虽差人四处探听,可是一些儿消息都没有,你母亲因此恹恹成疾,卧倒在床。 我虽请过不少名医,然而吃下去的药如水沃石,毫无效验,所谓心病总须心药医,使人徒唤奈何, 一筹莫展,终于你母亲撒手长逝了,身后之事我都遵照你母亲办妥。”
李静斋说到这里,安涛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李静斋和李贵都在 旁相劝,安涛又道:
“我母亲的灵堂在哪里?”
李静斋道:
“我抱着入土为安的主意,早把你母的灵柩葬于祖茔了,灵座设在里面客堂中,朝夕焚冥镪, 一切的事都由我代你掌管着。现在你回来了 甚好。”
李安涛道:
“待我到亡母灵前去一拜吧!”
遂回身走出书室, 一径向里走。李静斋、李贵、赵虬等跟着一同步入。有几个仆从见了, 一齐奇怪,因李静斋的家人早都换到这里来住了。 安涛走到他亡母灵座之前,见了上面悬着的遗像,穗帐风冷,音容宛在, 早已滴下泪来,遂点起香烛,在灵座前拜倒,以头抢地,又哀哀痛哭。赵虬见了,心中也觉凄然,良久,又被李静斋劝住。 一会儿,李静斋的妻子儿女都来相见,经李静斋说明了,方才明白。李静斋又把安涛让到外面书室中坐定,命李贵退去,然后向安涛说道:
“贤侄此来,我可聊息仔肩,将你家所有的财产交还你了。”
安涛道:
“叔父在此,代我照料一切,甚好,先母故世,承你代办丧事,不胜 感谢。小侄因先母既已逝世,不欲多留,明日便要离去的,只请叔父把先 母所有一只首饰箱,其中满贮珠玉金宝的,交还小侄,其余房屋田地等产 业,仍烦叔父代管着便了。不知先母弥留时,怎样交代叔父的?”
李静斋点点头道:
“很好,你母亲临终之时,也托我代管一切,所有贵重的东西,我一切封好不动,预备异日归还贤侄的。今番你回来甚好,谅贤侄肚子饿了, 请你和这位同伴吃了晚餐,歇息一夜,明天我再一一点交于你,可好吗?”
李安涛不能十分勉强他叔父今夜定要交出,遂说道:
“多谢叔父,那么请叔父明晨点交于我,我决定明天便要离去的。”
李静斋一口答应,便陪同李安涛、赵虬二人去吃晚饭,吩咐厨下端上 美酒好肉,十分丰盛。赵虬肚皮饿了,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吃喝,安涛哀毁 之余,内心苦痛已极,哪里吃得下?勉强吃了半碗,便不吃了,又向他叔 父问起本地的情形。李静斋告诉他说,自从上一次张琏、林道乾等闹了劫 狱案以后,地方上多了五百驻军,戒备严密,张、林诸人悬赏的告示至今 尚未取消,但对于李安涛的事却因他花去的银钱很多,所以没有人提起了。且劝他放心,不要胆怯,或者自己到县衙里去申明一切,取消此案, 仍可在故乡为良民,免得漂泊异地。然而李安涛情虚胆小,怀着鬼胎,怎 敢前去冒险,自投罗网呢?停一会儿,李静斋的儿子李镜回来了,李镜是 一个博徒,以前和安涛只见过一次,经他父亲介绍后,也没有多谈。李静 斋便请安涛到上房去睡,安涛和赵虬走至上房,这房是以前的客室,想不 到鹊巢鸠占,自己回家反住客室中的,又不禁感叹。赵虬十分疲倦, 一到 床上,倒头便睡,李安涛把门关上,在孤灯下独坐一会儿,泪眼未干,听 听床上的赵虬已是咳台大鼾,外面四无人声。他正想也到床上去休卧,虽 然不能入睡,可以略养精神。这时,忽听室门上有极轻微的敲击声,不由 一怔,忙问:
“是谁?”
外面有人轻轻说道:
“是我,相公快快开门。”
安涛听得出是书童李贵的声音,便起身去开了房门。只见李贵向里面 一钻,站在桌子边,脸上露出紧张的神情。安涛便问道:
“李贵,你有何事,在这时候跑来见我?”
李贵过去把门阖上,悄悄说道:
“相公,你即刻有危险了,你该知道四老爷父子都不是好人,自从老 太太故世后,他把相公的家财一起吞没了去,下人也换过,我是卖身于此 的,所以仍在这里。幸喜相公回来,心中甚是快活,然小的看四老爷很不 怀好意,方才他们父子俩在书室中秘密商谈,小的在窗外窃听,原来他们 主张要到县衙去告发,说相公乔装乡人回家,又将勾通盗匪,在潮州城内 起事,请捕役赶紧前来拘捕。他们商量之后,四老爷自己出门去了,小的 前受相公深恩,不忍眼见相公受祸,老太太也要不安,故即前来报告这凶 音,给相公知道。请相公快些逃走他方去吧!万万延迟不得了,小的没有 半句谎语,请相公明鉴。”
安涛一闻这个恶消息,不由大惊失色,知道李贵本是自己亲信宠爱的 书童,绝无虚语,遂点点头道:
“幸蒙你来报信,我只得立刻就走了。”
李贵道:
“相公,大门是走不得的,他们外边有人,不如打从后门走吧!后门 虽已锁上,而这锁是由小的执掌,待小的去开了,你们从那里走或可不致 撞着熟人。”
安涛道:
“那么害你要吃官司了。”
李贵道:
“小的孑然一身,情愿跟着相公去,不愿再在这里受他人的奴使。”
安涛道:
“这样也好。”
忙去唤醒了赵虬,把这事告诉他,要他保护着一起逃生。赵虬不由大 怒道:
“天下有这种丧心昧良的叔父吗?他不但不将财物交代与你,反而要 陷害你入狱,禽兽不如,待我前去杀尽了他一家人再保护你出城去吧!”
赵虬一边说, 一边要去从他包裹里取出家伙来时,李安涛伸手将他一 把拖住,说道:
“赵兄,你虽是一腔热忱,但危机已迫,间不容发,他们已去报官, 我们倘然走迟一步,便不能出城了。姑且便宜了他们吧!将来一定没得好 报应的。”
李贵也催着快走,赵虬又道:
“那么你所说的首饰箱竟不要了吗?”
李安涛咬着牙齿说道:
“只好牺牲了,免得惊动他们。”
于是赵虬背起包裹,说一声走,李贵当先便跑,安涛和赵虬跟在后 面,黑暗中摸索至后门,幸喜无人觉察。李贵过去开了锁,三个人都悄悄 地踅出后门来,转到大街上,急匆匆地向东门走去。 一径出了城门,行至 吊桥边,见自己那边的一个健儿正在桥下徘徊,赵虬唿哨一声,那人过来 问询。安涛道:
“我们下船去吧!背后恐怕有追兵来了!”
赵虬道 :
“我们出了城关,还怕什么?不是我老赵夸口说,他们若有兵马追来 时,凭我两柄板斧,总可以杀退他们的,李兄休要惊慌。”
安涛回顾背后无人来追,心头稍安,笑了一笑,会合着儿郎,一同向 海滨紧走。直至下半夜四鼓时分,方至泊船之处,唤醒了船上的儿郎,大 家下了船,看看岸上并无官兵追赶,安涛心头大慰,如脱虎口,与赵虬各 换上自己衣服。天色黎明时,挂起大帆,向南海驶去。行了三日,忽遇海 上大雾,安涛的船不能行动,后来,迷雾渐消,船正向南驶行,哪里知道 方向已错误了一些,以致撞到一处礁石上,船底撞了一个窟窿,海水涌入 舱来。众人忙逃到船头上去,此时急坏了安涛,大呼奈何奈何,真是才离 虎口之险,又遇沉舟之危,彼苍者天,好似故意施弄狡浍,难倒这个怯书生呢!
第十六回 海舶巧逢名伶访友 重围难突勇士求亲
李安涛虽然惊惶万状,而赵虬却镇定自如,拍着胸脯说道:
“李兄莫惊,有我南海龙王在此,一定要救你出险的。”
李贵在旁忙伸手一把拉住赵虬的衣襟说道:
“赵爷请你也救救小的一命。”
赵虬笑道:
“别慌,我都要救的。”
便叫儿郎们各抢木板,预备负着安涛主仆二人在惊涛中泅泳出险, 然而海天茫茫, 一时浮向哪里去呢?自己有这种长力能和浪涛挣扎吗?赵虬也顾不得了,正在预备下水之际,忽然后面驶来一艘巨大的海舶, 张着三道大帆,破浪而进。李贵便高声呼救,海舶上的人似乎也已瞧见这里的破船,立刻驶近前来,抛下又粗又长的索子,来援救李安涛船上的人出险。赵虬让李安涛主仆两人先拉着绳子逃性命,李安涛、李贵此时也不再客气,立即紧拉着长绳,被海舶上人拖救到他们船上去。海舶上人救了李安涛主仆,又把长绳抛过来,赵虬挥手叫部下儿郎速走,他独自立在沉舟上,浪花扑到他身上,兀自不走。海舶上的人早大声向他呼唤道:
“你这汉子还不快快抱着绳子逃命吗?水到你脚上了。”
赵虬低头看时,果然水已浸上了足背。他是个精通水性的好男儿,出 入惊风骇涛之中,视若无睹,怎像李安涛是个文人?对着浩渺大水,惊慌无措。他岂肯去倚靠这劳什子的绳索而逃生呢?所以他不慌不忙,神色自 如,慢慢等到海水浸没了他的小胫,而大腿,而腹部。海船上的人都觉此 人奇怪,只见赵虬一个翻身早跳入海波中。在他人看去,赵虬已被怒浪所 吞噬了, 一会儿,却又见他已在海舶船尾爬上船来,湿淋淋地沾了许多 水。这时候,海舶上有一个燕颔虎头剑眉星眼的中年汉子,走出来对众人 说道:
“我已在舱里瞧得清楚了,这位壮士水性很好,绝非寻常之人,你们 休要怠慢他,待我问个明白。”
众人早让开一边,李安涛和李贵等都站在船头上,赵虬走到他身前, 双手撑着腰,对李安涛哈哈大笑道:
“李兄,你现在得救了,心里别再惊慌,其实没有这海船来救时,凭 着小弟一个人的力量,总可以把你救出洪涛的,所以此次林凤兄派 我 …… ”
赵虬说出了“林凤”两字,连忙缩住口道:
“所以你不要害怕。”
李安涛笑道:
“我也知道赵大哥水中的本领确乎高强,只是茫茫大海,假使没有一 艘船来,那么泅到哪里去上岸呢?因此小弟禁不住害怕起来了。”
赵虬正要再答话时,那船上的中年汉子早已过来,向赵虬一揖道:
“赵大哥,你所说的林凤兄,现在哪里?我正要访寻他呢!请你快快 告诉我。”
赵虬听那汉子向他追问林凤,却不由心中一愣,告诉他知道呢,还是 不告诉的好呢?并且自己素来不认识这汉子,萍水相逢,他好似认识自己 一般的,竟称我赵大哥,好不奇怪。哈哈!赵虬究竟是个莽汉,他不想方 才李安涛曾经唤过他赵大哥的,所以别人家知道他的姓啊。他正在沉吟之 际,李安涛是虚着心的,他想现在省里官军正要捉拿林道乾、林凤、张琏 这一伙人,咱们怎可泄露消息?万一他们认识官中的,告诉他们后,他们 也许要把我们送入官里去得功,这不是很危险的事情吗?立刻对赵虬眨眨 眼睛,暗递信息,叫他不要声张,自惹祸殃。然而那汉子已识透他们俩的秘密,便冷笑一声道:
“谁不知道林凤是南海著名的海盗?你们倘然和他有什么关系,也不 必鬼鬼祟祟地隐瞒,我也并非是不讲义气的人,总不会你们说了出来,我 就把你捕送到官里去请功。大概你们还没有知道我是个何许人吧!”
李安涛经这汉子一说,脸上不由一红,只得嗫嚅着说:
“我们多蒙足下等仗义援救,不胜感谢,足下有问,敢不实告,但不 知足下和那林凤是不是素来相识的?我们约略也有些熟悉。”
那汉子听李安涛颠倒问起他来,遂很诚恳地说道:
“在下和林凤往日也是很好的朋友,前数年他到敝处漳州来盘桓,相 聚甚欢,只因他后来见义勇为,帮助了一个姓郭的朋友,处置了卢荣,在 地方上闹出了惊人巨案,遂和姓郭的逃到别地方去,至今没有谋面。闻得 他在海上做了海盗,又在潮州城里和张琏、林道乾等犯过劫狱血案,现在 不知他究竟遁迹海外何地,时时萦念。方才只因我听这位姓赵的朋友提起 林凤的名字,大概你们有些知道他的踪迹,所以问起一声,你们何必要隐 瞒?我是喜欢直直爽爽的,你们问我,我就老实告诉一切。”
李安涛遂向那汉子深深一揖道:
“请足下勿怪,我们自当奉告。足下和林凤既是知交,莫非就是林凤 所说的萧柯英雄吗?”
汉子哈哈笑道:
“丈夫行不更姓,坐不改名,在下便是漳州的萧柯,你们既然知道我 的姓名,那么可以告诉我了。”
李安涛道:
“原来你就是萧柯英雄,以前曾听林凤兄说起你的大名,今日相见, 可谓有幸,请萧英雄切莫见怪,实因我们这伙人官中十分注意,为自身性 命计,不敢轻易在人家面前泄露口风,千万请你原谅。”
萧柯拍着李安涛的肩膀笑道:
“请你不要绕着圈儿说话,快快告诉我吧!林凤究竟在哪里?船上都 是自家人,你不用犹豫,不用顾虑。”
赵虬听萧柯说话爽快,便道:
“很好,我姓赵名虬,人家都称我南海龙王,现在和林凤都在马头岛上暂时栖身。此次因为伴送这位李兄回潮州去迎接李兄的老母,不料李兄的老母早已病逝,遂和他一同乘舟归去,却在此间触礁沉舟。我本待负着李兄浮水脱险,却遇你们前来救援,而你就是林凤的朋友,真是巧极了。 他在我面前时常要提起你的,你想去和他会会吗?”
萧柯道:
“我怎样不思念他?此时既然知道了消息,倒要有烦二位领我前去一 见呢!”
李安涛道:
“萧英雄既欲与林凤兄晤面,我们自愿领导前往,此去也不远的。”
萧柯点点头道:
“很好。”
遂又向二人问明姓名,便招接李安涛等到舱中去换却湿衣,拿几件干 衣服给他们蔽体。李安涛见舱中的客人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有,还有几 个妇女,不知萧柯等是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工作的。萧柯遂告诉李安涛 等,说:
“我们本在漳州开办鸣凤戏院,只因近年来漳州地方萑苻不靖,灾荒 荐至,营业日渐衰落,而南洋各岛有许多华侨,很喜欢看中国戏的,盼望 中国的梨园子弟到那边去演剧奏技,然而国内的人往往不敢冒险出去,我 得知这个消息,很有志于乘风破浪,到海外去一广眼界。且知南洋地土肥 沃,物产丰富,有钱的人很多,也许可以得些薄利。于是便和鸣凤戏院中 的班子数度商量之后,组织一班,摒挡旅资,雇定海舶,在去年春间泛海 到小吕宋、菲律宾一带去做了几个月的戏而归,很被我获得一笔钱,且又 因此而熟悉一些彼邦的风俗人情。此番我们又受到马尼亚华侨姓潘的约 书,所以挈同家眷,以及全院戏班,正要赶向那边去演奏。行至此间,适 见你们沉舟呼救,遂来援助,想不到无意中巧获林凤兄的消息,必欲一 见,以慰渴念,请你们引导我去见见他吧!”
李安涛道:
“自当遵命。”
于是他也将自己到潮城去接老母的经过告诉一遍。萧柯与李、赵二人 一见如故,且吩咐船上预备好酒好肉,款待二人并赵虬部下。赵虬便叫部 下一个熟识航路的,帮同舟子将船驶向马头岛去。途中又把他们如何和官 军鏖战,以及经营苏婆腊岛等事讲给萧柯听,萧柯听得津津有味,他又向 赵虬问起郭景明来。赵虬遂说,林凤起初和他在马头岛相识,后在海上邂 逅郭景明,便在一起聚首,但是不多几时,郭景明突然患病逝世,而临终 之时曾把爱女郭玉辉小姐许给林凤为妇,所以郭景明故世以后,丧葬之事 都由林凤妥办,且遵遗嘱和郭玉辉成婚,做了夫妻, 一块儿居住在马头 岛,伉俪间甚是和好。萧柯听老英雄郭景明业已化为异物,不在尘寰,不 胜黄垆之悲,尚幸得林凤为婿,爱女终身有托,也可无憾于九泉了。
舟行数日,已至马头岛,见港外正有数艘游弋的小船在那里巡逻,遇 见了萧柯的船,十分注意,早有一艘船遥遥地将旗子招展,命令萧柯的船 舶停驶。赵虬见自己岛上防备加严,形势紧张, 一定有战事发生,恐防彼 此误会,遂立刻走到船头上去,果然来船渐近,船上的健儿都是张弓搭 矢,持满待发,有一个儿郎向这里喝问道:
“你们是哪里来的船?我们这里的海港无故不许外船驶入,你们须要 老实告诉,免得我们动手。”
赵虬大声喝道:
“儿郎们休要误会,赵虬来了。你们可认识自家人吗?”
赵虬声明之后,对面小船上的人果然不敢动手。两船相近时,大家欢 呼道:
“赵头领回来了。”
赵虬点首道:
“正是。林头领可在岛上吗?”
船上回答一声在,赵虬道:
“你们的船快让开,没有事的,尽放心好了。”
游弋船上的儿郎听了赵虬的话,立即退去。萧柯的海舶安然无阻地一 直驶进港中,落下大帆,到岸边停住。于是赵虬、李安涛带了众儿郎,陪 同萧柯登岸,到寨中去见林凤。恰巧林道乾也在岛上,闻得通报,和邝刚、魏三虎等一齐出来迎接。二林瞧见了萧柯,都不由大为惊奇,便问:
“萧兄如何来此?数年不见,渴念何如?”
萧柯也说:
“难得二位老兄都在此地,今日重逢,恍如隔世。”
大家簇拥着萧柯到寨中堂上坐定,献过香茗,赵虬便将遇雾沉舟,巧 逢萧柯,说明来由的事告诉二林听。林道乾道:
“这真是天使我们辗转相逢,所以这样巧极,不然海角天涯,音信不 通,我们怎样可以相见呢?”
林凤又向萧柯问起别后的情形,萧柯一一讲给他听,说到南洋演剧之 事,二林听得更是起劲。林凤也将自己在漳州出走以后的情况,见奉告一 遍,萧柯点头太息。二林和萧柯话旧一番后,林道乾见安涛此行并没有接 到李老太太,心中也有些怀疑,遂向李安涛询问。安涛凄然下泪,便将老 母病亡、族叔谋害等情形一一奉告。林道乾叹道:
“那么此次返里,真是危险极了,幸有忠心的下人报告凶信,否则李 兄非但接不到老母,而自己的性命反要送在潮城呢!”
安涛道:
“可不是吗?且要连累赵兄受无妄之灾,如何对得起呢?”
赵虬在旁插口道:
“李兄是个文人,但我赵虬却是个粗莽的武夫,万一那些捕役要来擒 捉时,岂肯束手受缚?好在带得一双蘸金短斧在身边,作为防身家伙的, 料他们有几多头颅,供我排头一阵乱劈呢?哈哈!依我的心时,须要把李 兄的族叔割下头颅,给他一个痛快的惩戒,然后再走的,都只为李兄胆 小,所以只自逃避,没有动一回手,至今还觉得不爽不快呢!”
李安涛微笑道:
“自古道寡固不可以敌众,赵兄虽是骁勇绝伦,却是在潮州城里, 一 人焉能抵御官军?况又有小弟为累,出不得城时,如何是好?所以小弟宁 可吃亏一些,悄悄走了,算为上策。暂时让那厮占些便宜,那厮怀着黑良 心,到后来总不得好报应的。”
林道乾道:
“是这样的好,现在官军之势力方盛,你们远在外边,没有救应,倘 然有失,如何是好?吃亏就是便宜,李兄的主意不错。”
赵虬听了这话,便问林凤道:
“方才小弟回来时,港外游弋的小船甚多,比较平常时候戒备森严, 难道官军方面有什么紧张的消息?要来征剿我们吗?”
赵虬刚才问起,林凤早皱着眉头说道:
“赵兄和李兄此去,虽然无多时日,可知我们已和官军血战过一 回了。”
赵虬很兴奋地说道:
“唉!可惜我不在这里,失去了大好机会,不知我们可曾得胜?”
林道乾道:
“这次我们大为不利,魏兄受了重伤,我也险些被围住不能生归呢!”
赵虬和李安涛听了,都吃一惊,忙问怎的怎的,林道乾遂把鏖兵的经 过告诉他们听。原来,当赵虬等去得一二日以后,林凤在马头岛上得到探 子的报告,省里俞大猷将军已调拨大军前来剿灭马头岛的海盗了。林凤不 敢怠慢,立即派人往苏婆腊岛去报信,请张琏、林道乾等前来接应。林道 乾得知消息,当然要全力赴援,立即点齐部下儿郎,准备出发。恰巧林二 姑自从李安涛去后,心中不乐,恍然如有所失,饮食少进,精神萎颓,卧 在床上,恹恹地生起病来。林道乾部下也有一二略知医道之人,派为军 医,便叫他们去诊视,大家不知林二姑的心理,反说这是热带病,开方服 药,毫无效验,所以此次不能出战了。只有林道乾和张琏、魏南鲲、孙天 禄四人,各率战船十五艘,分为四个纵队,以便拊官军之背,留下孛丁防 守苏婆腊岛。又派出小船前去探听消息,知道官军的战船已近马头岛了, 遂命大小战船开驶前去,奋力冲杀。
这时,林凤等已和官军开战。官军此次前来,期在必胜,不比以前了。这时,在俞大猷部下五虎将中荣居首席的要算“飞天龙”岳永昌了, 不但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而水性也是非常之好。前次在闽海击败海盗, 要推岳永昌的功劳最多,所以此次征剿海盗,岳永昌自告奋勇,在俞大猷面前夸下海口,必将踏平马头岛,奏凯而还。俞大猷特拨一千名精锐士卒,大小战船百艘,归他率领,又命许占魁、狄云二人辅导,因他们虽是败军之将,而马头岛的地势与航船业已熟悉,可以指点海程,立功以赎前愆。许、狄二人自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愿随岳永昌去剿除海盗。俞大猷又恐海盗猖獗,难以必胜,岳永昌是他麾下的爱将,加意爱护,遂又加派两员勇将胡达、钱永清同往。胡达和钱永清都是粤人,非常骁勇,真是如虎添翼。大军向马头岛进发,浩浩荡荡,气吞南海。林凤闻报官军已快杀到,他明知自己岛上儿郎寡少,兵力薄弱,不足以御大军,然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出战。好在苏婆腊岛的张、林二位早已得信, 一定要来援助的, 或可收夹击之效,于是他就和邝刚率领三十多艘战船,出港迎战。又叫魏三虎带领一百名弓弩手,坐着小船,分布在港口隐蔽之处,倘然自己力不能敌,退下来时,可用乱箭射退官军,免得敌船入港,来抢马头岛。此时却因赵虬不在这里,未能利用海鲸队去制胜官军。
当他们出战之时,瞧见官军的战船分为左右二翼,军容甚盛,舶胪衔 接,乘风破浪,向马头岛进攻。林凤传令儿郎们务要各各出力死战,没有 军令时不得后退,如有违令者斩,众儿郎得令,鼓着一团勇气,预备厮 杀。林凤握着镔铁双戟,站在船头上,见对面有数艘艨艟向这里冲来, 一 艘战船上立着的乃是许占魁,挺着长枪,大喝:
“林凤狗盗,今快快前来纳命!”
林凤哈哈笑道:
“你是败军之将,还赶来作甚?岛上现有黄瑞等候着你一同去做朋 友呢!”
许占魁大怒,催动坐船上前, 一枪向林凤头上挑来。林凤舞动画戟, 迎住便战,二人的本领都占上乘,所以杀得难解难分。岳永昌在后边大船 上,见林凤和许占魁恶斗,只觉得林凤的双戟上下飞舞,宛如夭矫的两条 银龙,搅住许占魁, 一道长蛇,没有半点儿破绽。盗匪中有此骁勇的健 儿,真是未可轻视,莫怪以前许占魁败北,黄瑞被擒了。此番出兵,自己 一定不可挫折锐气,消失威风,坐视海盗猖狂。于是拿过自己生平善使的 鎏金锐来,足有一百五六十斤重量,这是军器中最重的家伙,非有天字号力气的人不能使用。此刻他举起鎏金锐,喝令坐下战船向前进驶,背后大纛旗上有一个斗大的绣花黑字,便是他的姓氏“岳”,冲至林凤船边。邝 刚见官军主帅船到,也就把坐船驶去迎战。岳永昌见了邝刚,立即把鎏金 锐展开,向邝刚头上一镜打下,邝刚使的是双刀,把左手刀去招架时,觉 得鎏金锐十分沉重, 一时削不开去,直望下沉,连忙又将右手刀并在一 起,竭力抵御,好容易把一锐拦开,还手一刀向岳永昌身上斫去。岳永昌 将锐望下用力一扫,当的一声,邝刚右手的刀早已脱离他的掌握,飞到海 水里去了。邝刚大惊,知道明将不可力敌,而岳永昌一锐又向他胸口捣 来,邝刚把左手刀架格时,震得虎口尽裂,只得退下去。
岳永昌战胜了邝刚,便来助许占魁双战林凤。本来林凤和许占魁斗平 手,现又加上生龙活虎的岳永昌,呼呼呼一连几锐,打得林凤手忙脚乱, 招架困难。虽然他一时不甘示弱,还施展出平生本领,死命肉搏,然被两 人困住,没有还手余地,背后官军的战船又如潮水般涌上来,恐防被官军 围住,不得脱身,只得下令鸣金收兵,退人港去,自己架开许占魁、岳永 昌二将的兵器,徐徐退后。岳永昌见海盗受挫败退,遂令诸船鸣鼓进攻, 追至港口,幸有魏三虎等一队儿郎埋伏在那里,突然杀出接应, 一齐发出 乱箭攒射。岳永昌生恐吃亏,不知虚实,未敢躁进,也叫部下将箭射出, 两边对放了一阵。
林凤等正在危急之际,恰好水面上金鼓大震,西南上有许多战船冲向 官军阵后,宛如四条蛟龙,整整齐齐的,乃是林道乾、张琏等援兵来了。 许占魁登舵楼一望,见敌船上张着的旗帜上面都有“张”字、“林”字, 他便知道张琏等一伙海盗杀来,但他不明白为何张琏等出在他们之后,莫非正从外边回来,或是在别处闻警来援,他便去告知岳永昌。岳永昌听说后边来的是张琏、林道乾,他想擒贼先擒王,断乎不能轻易放过的,况且后路吃紧,必须自己去擒敌。于是他吩咐狄云带领三十艘战船封住港口, 不要放林凤的船出来,若被他们连结一气,对于官军便有不利的。他自己带领大队战船,回船杀将过去。林道乾等初见官军已将林凤击败,火速上前接应,继见官军战船如蚁而至,知他们来反扑了,遂令儿郎们努力冲杀。魏南鲲挺起一双钢叉,带领他的一队战船,首先杀上,正逢许占魁, 两人接住便战。林道乾见官军大纛旗上有个“岳”字,知道是新来的主将,他就和张琏左右冲上。岳永昌举着鎏金锐,他的艨艟正与林道乾的船 撞个正着。林道乾见岳永昌约有四十多岁年纪,颔下微有短须,紫棠色面 皮,身躯伟硕,圆睁豹眼,全副盔甲,威风凛凛,手里举着的鎏金锐,像 是十分沉重的,估料是一员虎将,未可轻视。岳永昌见了林道乾,便大声 喝道:
“你就是林道乾吗?豺狼成性,弄兵潢池,胆敢抗拒王师,自逞其能。 今日遇到了你家岳爷,快快束手就缚!”
林道乾道:
“呸!你不要说这些梦话,我和你且战一百合再说!”
岳永昌冷笑一声道:
“你家岳爷在闽海连败海盗,纵横无敌,死在我锐下的不计其数,岂 惧你这海盗?”
说罢,呼的一锐向林道乾头上击下。林道乾岂肯让人?他手中使用的便是向田吉夺来的宝刀,把刀去迎锐时,觉得异常猛烈,手臂震动。幸亏自己握得紧,否则这柄刀早要被他打落了,因此不敢懈怠,放出全身力量和岳永昌酣战。 一个刀光霍霍, 一个锐影团团。张琏生恐林道乾有失,也舞动双刀赶上前来。官军中早杀出胡达,手舞蛇柔,接住张琏的船头,厮杀在一起。此时只剩孙天禄一队战船,他想:众人正在捉对儿地厮杀,自己正要冲入马头岛港边去接应林凤,却又被官军拦住,乃是钱永清。他也欲立功,摆动手中大发,向孙天禄力斫。孙天禄使开双锤,和钱永清力战。这时,官军战船数量众多,四面包拢来,已成包围之势。要算张琏、 林道乾相近处最多,都是艨艟巨舰,孙天禄在西边,战船尚少。钱永清的武艺在众人间较弱一筹,孙天禄又较为乖巧,他假装力乏,让钱永清的大 刀砍入,侧身避过,飞快地一锤打向钱永清腰里。钱永清一刀砍个空,自知不妙,身子向前一冲,一锤打个正着,还想挣扎,孙天禄又一锤击中他的肩膀,倒在船首,孙天禄踏进一步,照准钱永清头上又是一锤,打得脑浆迸裂。儿郎们一齐欢呼,但当孙天禄打死钱永清的当儿,许占魁佯作败退,魏南鲲追上去时,林道乾在后瞧见,高声大呼:
“魏兄,休要中计!”
但是,许占魁早已得个间隙,抽弓搭矢, 一箭射出,正中魏南鲲的面 门,立刻跌倒。官军上前来擒时,林道乾慌忙丢下岳永昌,将船力驶上前,救出魏南鲲,吩咐速退。岳永昌大怒,便和许占魁合并着追赶上来。 孙天禄见林道乾等败退,就指挥战船,杀过来接应,三队战船合在一处, 向南方退下,唯有张琏的一队仍在苦战。林道乾此时也顾不得他,要紧救护魏南鲲,将自己战船和魏南鲲的船相连在一块儿。至于魏南鲲,早有儿郎们把他扶至舱中去卧,因面门中箭,伤势沉重,昏迷不醒,左右忙到林道乾船上去报告消息。林道乾虽然十分发急,可是官军又向他们追来,不容他去魏南鲲船上探视,忙着指挥儿郎抵敌。官军的战船飞驶得真快,尽顾追上来,前面有个荒岛,林道乾等战船退至岛边。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流矢,射中了林道乾的左臂。林道乾裹创再战,哪里再能够抵敌得住?众儿郎们也都精神颓败,锐气大挫。此时,身边只有孙天禄一人尚可血战, 他船近时跳至林道乾身边,慰问道乾,且商如何冲出重围之计。林道乾将一手拍着孙天禄的肩膀说道:
“今日魏兄已受重伤,恐有性命之忧,我自己臂上也中了流矢,缺乏 力气,只有孙兄一人,希望你能鼓舞勇气,领导儿郎杀出重围去才好。否 则,全军覆没,我等性命都难保全了。”
这时候,孙天禄踌躇了一会儿,对林道乾说道:
“当然,今日之事,只有死战,方能突围。林兄与魏兄俱受矢伤,张 大哥又在那一边力战,谅他自己也难保全。官军果然厉害,小弟冲杀出去 也没有一定的把握。万一战死,请林兄收拾遗骸,倘能侥幸得胜,小弟不 揣冒昧,有个非分的要求,不知林兄可能应许我吗?”
林道乾道:
“孙兄有什么要求,我无有不允之理。”
孙天禄道:
“小弟流浪江湖,尚望妻室,自从遇见令妹后,心中殊为爱慕。自揣 生平武艺尚能和令兄妹相称伯仲,倘得林兄不弃,将令妹许配于我,这便 是小弟三生之幸,敢不效死以供驱遣?林兄也要笑我做万分的妄想吗?”
林道乾听了孙天禄的话,不由一怔,暗想: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来,倒叫自己难以主张,答应他吧,未知自己的妹妹可能同 意?瞧自己妹妹的情景,倒和文弱的李安涛很有情愫,至于孙天禄,虽然 武艺不弱,能不能得林二姑的青睐,这也是一个疑问。设或不允许他,那 么鼓励不起他的勇气,今天难以杀出重围了。此时的林道乾真是左右为 难,十分狼狈,大有楚歌四面之势了。
第十七回 海上飓风大军忽撤 窗前利剑刺客何来
孙天禄这个想入非非的要求,不是癞蛤蟆想食天鹅肉吗?实在他痴心 恋恋于林二姑,只恨自己没有机会接近她,而李安涛不啻是他最大的情 敌。现在李安涛回乡去了,他希望李安涛事机不密,被官中捉了去,那就 上天保佑他自己和林二姑的姻缘有成功的希望了。然而其中最好有一个人 代他在林二姑面前转达诚意,自然端赖林道乾了,平常时他如何向林道乾 说得出口呢?所以他不顾孟浪,径向林道乾开口,但乘人于危,说这种话 不免带些要兵的性质。林道乾觉得孙天禄有些可畏,然而此时正要用他, 如何可以不答应,只得向孙天禄说道:
“孙兄,你的要求当然我是可以答应的,但不知我的妹妹心里怎么样, 我却不能说定。”
孙天禄道:
“只要林兄赞成代小弟撮合一下,令妹当可许诺,万一不成,我也不 怪林兄的。总之要请林兄把小弟的一番诚意在令妹面前善为说辞,那就感 恩不忘了。”
林道乾点点头道:
“我准答应你就是,请你相助我一同杀出此重围吧!”
孙天禄见林道乾业已允诺,精神抖擞,勇气百倍,举起他手中的鸳鸯 锤,对部下儿郎大声说道:
“今天我们被官军围住,须破釜沉舟之志,有死无生之心, 一致努力,往前冲杀。我孙天禄已拼一死,要保护林、魏二头领出险。想我们平日都以义气为重,今日临难,大家不可退缩。与其坐而待亡,受官军的围歼, 何不人人誓死突围,杀开一条血路?困兽犹斗,死中求生呢!”
众儿郎听了孙天禄的说话,又见林道乾裹创立于舟首,大家热血沸 腾,高声呼道:
“我等愿从林头领、孙头领誓死血战!”
林道乾听了,心中稍慰,便振臂一挥。孙天禄当先率领众船杀出重围 去,许占魁上来拦阻,被孙天禄奋起神勇,使开双锤,狠命猛扑。许占魁 见海盗如此骁勇,只得挺枪迎战,其余众儿郎都把战船猛战,林道乾也裹 创苦战,儿郎们无不以一当十,被他们冲出重围。
岳永昌赶来时,林道乾已杀出重围去,只有二艘战船被官军截住,俘获过去。孙天禄和许占魁酣斗多时, 一锤击中许占魁的手腕,许战魁手上受了伤,不能舞枪,把船退后。孙天禄乘机杀出重围,和林道乾的船会合在一起,只得迅速退回苏婆腊岛去,不能再顾到马头岛的事了。岳永昌率官军追了一程,追赶不着,因许占魁手腕受了伤,遂回到马头岛港口来。 这时,林凤得知苏婆腊岛前来助战,勇气倍增,便和邝刚、魏三虎一齐重又杀出港口,狄云阻遏不住,混战在一起。林凤见张琏一队战船被官军困 在那边,立即杀上前去接应。张琏正和胡达酣战,见林凤杀来,心中大喜,就和林凤合并,反把胡达围住。恰巧岳永昌等追赶林道乾等不着,回 船过来。林凤、张琏见官军声势浩大,知难力敌,又不知林道乾等退向何处去了,徒然牺牲部下,丧失实力,于是一齐退入港口,只把硬弩劲矢射向官军。岳永昌见海盗果然勇悍善战,未可轻侮,遂也收住战舰,并不穷追,在港口屯住。张琏等退入港中,恐防官军要杀进港来,大家都在战船上,甲裳不卸,小心防备。幸亏天色已黑,港中隐蔽尚多,又探知官军业已停住,心中稍安。张琏、林凤、魏三虎、邝刚都在一艘船上商议,他们知道魏南鲲中箭,林道乾等败退,未知能否安然杀出重围去。即使幸而得脱,败残之余恐怕再没有力量来救马头岛。而马头岛的众儿郎死者甚多, 伤者数也不少,补充困难,战斗力为之削弱。林凤又把受伤的送上岸去休养,郭玉辉闻得败耗,亲自预备了食粮送至船上,向他们慰劳。林凤也安慰她数语,叫她安心在岛上抚慰部属,他自己和张琏等在船上当心港口的 防务。张琏只是切齿痛恨,大骂官军不已。
且喜一夜过去,平安无事。五鼓时,海面上起了大雾,遮得白茫茫一 片对面不能相见。林凤见了这大雾,心中大喜。便与张琏商议用疑兵之计,叫部下儿郎预备十数面大鼓,分开四处,只是紧擂战鼓,却不要杀出,擂了一通又一通,部下遵令,果然在四面紧紧地擂起战鼓,鼓声咚咚,真是声震江河,势崩雷电。官军听得马头岛港内鼓声大震,疑心海盗 将要乘这大雾迷茫之时杀出来了。他们究竟都是客兵,主客的形势异殊, 而况许占魁等前番吃过海盗的亏,此次海盗虽败而尚未大挫,是以更不敢轻视。岳永昌和许占魁商量之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得命令三军徐徐后退。因在雾中不便交战,且把乱箭放出去,免得被对方掩袭,这一退直退了七八里,不见海盗杀来,方才安心。岳永昌下令将船舶停住,徒然损失了许多箭,大雾亦渐渐消散。岳永昌对许占魁、狄云等说道:
“海盗狡诡殊甚,我等又中了他们之计,料他州岛上盗党也不多,我 今与诸将军冲进港口,方可犁庭扫穴。”
胡达急欲为钱永清复仇,他颇不赞成许占魁等持重缓进,遂也攘臂 说道:
“我们的军力加倍于海盗,海盗业已受挫,躲在港内不敢出战,我等 怕他什么?理应乘势杀进港去, 一鼓破贼。虽然地理不甚熟谙,我们只要 彼此接应,也无顾虑。倘然守在港外,和他们做持久之计,那么不知待到 何日,他们方才粮尽力竭。何况我等远来,利在速战。军粮虽有接济,远 道也很不便,彼等以逸待劳,随时可以出击。林道乾等在他处也可重整他 的部下,击我背后,为其犄角,我等却是师劳力竭,军心一懈,真不能战 了。所以,末将主张速攻。”
岳永昌听了胡达之言,点头说道:
“胡将军之方甚合吾心,今日下午待大雾全消后,三军一齐饱餐,分 为三队,进攻马头岛。务要鼓勇冒险杀入港口,不愿牺牲,昔项羽巨鹿之 战,大破秦师,因他能抱破釜沉舟决心。况这些盗匪究竟不是劲旅,难道 杀不过区区乌合的海盗吗?我今自领前军,胡达副之,许将军继进,今日天晚一定要把马头岛攻破。”
许占魁、狄云龙、岳永昌如此说,自然也都奉命,在海面上部署一 切,坐待雾退净尽。但是雾未退尽时,老天忽然下起雨来,风斜雨急,直 向岳永昌等战船逢迎打来。官军中有熟识天时的,遂向岳永昌进言道:
“天气变了,少停将有飓风吹袭,我军不可不防。”
岳永昌闻言,自己又亲自上舵楼观察天空气象,见了天上的云雾,知道这气候果将愈趋恶劣,那么对于自己的用兵又将受到影响,不能一鼓而攻马头岛了。于是下令大小战船一齐向东边小岛边,择可安泊之处避风。 大军战舰遂望东移,纷纷就海中岛屿旁抛锚泊舟。
到了下午申时过后,果然风雨更大,那狂风怒吼不止,海中风浪大 作,激起数丈,奔鲸骇蚪,夺魄惊心。幸亏他们坐的都是朦艟,兀自颠簸 不已。海面上唯见白浪滔天,不见有片帆只影。那飓风刮了两日一夜,方 才渐渐平静。天气晴朗,岳永昌重又点齐战船,再做进攻马头岛之计。忽 然俞大猷将军派遣差官乘船前来,吩咐他们的战船即日撤退回去,拱卫省 垣。一因岳永昌等攻马头岛等尚未能克日攻下,遇着飓风,放心不下;二 因有探子来报,海盗骚扰浙闽,未能成功,最近从福建那里驶出许多战 船,像要进犯粤垣模样。俞大猷恐兵力一寡薄,不足应付,所以檄令岳永 昌等暂行停止进攻马头岛,回去防御海寇。岳永昌只得奉令将三军撤退回 粤,这样却便宜了马头岛上众好汉,使他们有喘息的时间去整顿部队。
林凤在港内鸣鼓吓退官兵后,见大雾渐退,正忧虑官军又将来攻,忽 然起了飓风。林凤知道风雨大作,海面上断乎不能用兵,遂令儿郎们当心 将船舶系住,谨防一切。好在战船都泊于港内,可以避免飓风袭击,他们 众人一齐上岸去歇息。郭玉辉端整酒肴,款请张琏。大家讲起官军的势 盛,以及岳永昌的骁勇,惦念林道乾等一行人不知作何光景,是否安然退 回苏婆腊岛去的。
这时,外面飓风尚在呼呼狂吼,急雨如泻,天气大凉,都觉得十分爽 快。张琏听着风声,向林凤、魏三虎等说道:
“老张昨天吃了败仗, 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但愿这飓风愈刮愈大,翻 江倒海地把那些官军的战船一齐覆没在大海里,免得我们动手,便是天佑老张了。”
林凤微笑道:
“他们的战船都比我们的大,他们逢到了飓风,自然也会找寻地方去 避风的。张大哥诅咒他们有什么用?还是待天晴以后,我们再想妙计去击 破他们的好。”
张琏道 :
“可惜李安涛不在这里,否则他必能代我们运筹决算的。”
林凤道 :
“你可惜李君不在,小弟却深憾赵虬也跟他去了,我们少去一员战将, 不是有些吃亏吗?他和魏南鲲习练的海鲸队也没有一试其效呢!”
张琏听了,点点头。席散后,张琏、林凤等因为战争后不免身子疲 乏,遂即各自安眠。次日,飓风仍未止息,大家也没出外。第三日,风势 已杀,天气转晴,张琏、林凤等仍回到船上,派出数艘小船,到港外去探 察官军踪迹,但行了许多海里,不见一舰一旗,静悄悄的毫无一些儿影 响。于是回至港中,报告与林凤、张琏知道。张琏大喜道:
“我老张的诅咒实在是很灵验的,大约那些官兵的战舰都被大风吹回 去了。”
林凤摇摇头道:
“没有这种便宜事,也许他们躲在什么地方,诱骗我们出去。”
张琏哈哈大笑道:
“大海之中一望无际,他们有许多战船,能够一齐藏在何处呢?林兄 弟休要过于小心,我和你且亲自出去 一看究竟,至多再厮杀 一 阵罢了。”
林凤道 :
“也许他们改换了计策,打到苏婆腊岛去了,那么我等却不可不去接 应的。”
魏三虎说道:
“官兵主要目的是马头岛,现在马头岛尚未能夺取到手,怎肯轻离? 即使他们要去攻打苏婆腊岛时,他们不好分一路兵去吗?何必要丢开这 里呢?”
张琏道:
“魏兄弟之言不错,我们开船出去吧!”
于是张琏、林凤等一齐坐了战船,分为前后二队,驶出港来,向海中 去窥探官兵踪迹。飓风过后,阳光晴朗,波澜不惊,远望过去,哪里有什 么一卒一船?虽知官兵已像退去的样子,却猜不出是何道理。四周观探一 番而回,但仍不敢懈怠,守住港口。
又过了一天,不见动静,料想官兵必有别的事故而撤退,林凤便又派 出探子到广州省城里去探听真实消息。张琏对林凤说道:
“我惦念着林道乾兄弟等一伙人,急于回转苏婆腊岛,谅官兵在短时 期内未必前来进攻,待我先回去瞧瞧他们的情况,使我心中也可安定一 些。恰巧这时苏婆腊岛上已有儿郎到马头岛来刺探消息,方知林道乾等在 那天杀出重围,尚能安然回去,但儿郎们受伤的却不在少数。”
张琏、林凤闻言,心中稍安。张琏遂仍留邝刚、魏三虎二人在马头岛 相助林凤防守,自率他的一队战船,别了林凤,回苏婆腊岛去了。
那天,林道乾仗着孙天禄奋勇冲杀,得从官兵重围里出死入生,带领儿郎们狼狈退至苏婆腊岛。检点部下,除张琏的一队不计外,三队儿郎轻伤者最多,重伤者次之,死的尚少。先把魏南鲲舁上岸去,孛丁等迎着, 得知败耗,不免人心惊惶。林道乾极力镇定,谕令部下安定毋乱,官兵绝不会来攻打苏婆腊岛的,但防守方面却要加紧。魏南鲲的伤势很重,箭头虽已拔去,神志依然昏迷,林道乾十分发急。幸亏孛丁藏有一种药草,专能医治一切创伤,把来煎沸了凉过,在创口上屡屡揩洗,自能有效。又有一种药可以内服,林道乾便如法给魏南鲲试过,果然灵验。饭许时,魏南鲲早已重苏。林道乾方才喜悦,他自己的轻伤也用药草的水来洗拭,自然好得更容易了。又因孙天禄突围有功,当着众人面前奖励数语,又赏了力战的儿郎,自然要推孙天禄的部下得赏最多了。经过此一战役,林道乾觉得孙天禄勇猛可使,武艺实在不错,急难时可供驰驱之用。晚上,又到林二姑房内探望,林二姑犯的是湿热病症,所以还没有痊愈。此时她早已闻 得哥哥的败耗,心中十分气闷。林道乾把兵败的经过情形详细告诉她知道,唯有把允许孙天禄要求的事暂且隐瞒不提,因为林二姑尚在病中,没有机会,不便启齿,却将孙天禄鏖战突围的事一一讲给林二姑听,称赞孙 天禄的勇武,以便他日向他妹妹开口提起这件事来,容易说动他妹妹的 心。林二姑自己也曾见过孙天禄的武术,所以林道乾揄扬孙天禄时,她也 频频颔首,表示同情。林道乾觉得尚有数分希望。他的心中仍悬念于马头 岛的情势,不见张琏回来,可是他一同被围在岛上吗?官兵虽然势大,谅 林凤合着张琏的儿郎,总可以勉强守住了。遂又和孙天禄商议一番,预备 明天派人前去探听消息,如林凤等仍被官兵围困,那么自己这里一定再要 设法前去救援的。次日,刚想派人去探,忽然起了飓风,行驶不得。暗想:这飓风倒是
天助马头岛,可阻止官军的进攻,也许可使官军丧失些船舶,所以他的心头宽慰得多。再去看看魏南鲲的伤势,已渐减轻,偃息在床,休养精神。 魏南鲲谢林道乾救了自己性命,林道乾却因兵败而回,十分惭愧,躬自引咎,安慰数语。
第三天,飓风已过,天色已晴,林道乾遂派出几个得力儿郎到马头岛 去刺探消息。林二姑病愈出房,对林道乾说道:
“前次我们去援马头岛,我因患病未能出战,此番探明白后,要请哥 哥就重整队伍,补充军械,再去和官兵决战,自愿前驱,与岳永昌一决 雌雄。”
林道乾便故意带笑说道:
“妹妹,你是英雌,不甘雌伏而要雄飞的,我们若再发兵,当请妹妹 和孙天禄同任前锋,骈肩作战,我看你们俩倒是一对的儿女英雄呢!”
这句话是林道乾试试他妹妹心的,林二姑听说,笑了一笑道:
“孙天禄技艺很强,我虽不敢和他并论,但自知我性情高傲好胜,不 甘屈服人前的,如遇岳永昌,定要苦战一百合。”
林道乾见林二姑尚没有不快的表示,所以他心里踌躇了一会儿,决定 要向他妹妹试一下子。倘然林二姑能够表示同意的,那么自己在朋友面前 可以不致失信,而孙天禄将来更当死心塌地地为自己所用了。他遂笑了一 笑 道 :
“我和你是亲兄妹,有几句意中的话,要征求你的同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林二姑不知她哥哥要和她讲些什么,她是直爽的人,不喜欢吞吞吐 吐,便问道:
“哥哥有什么意中话,请你告诉我知道,当然我可以同意的。”
林道乾道:
“我想妹妹年纪渐渐长大,早该择一志同道合的俊杰之士为佳偶,庶 几不负妹妹一身好武艺。我一向也代你物色,觉得诸子碌碌,难中雀屏之 选,唯有孙天禄武艺高强,其勇力又在我之上,可说铁骨铮铮,相貌也生 得魁梧而不猥琐,和魏南鲲兄是好友。相聚良久,迭经争战,和我们很能 沆瀣一气。我想妹妹若和他订秦晋之好,岂不是大好姻缘?他前日在我和 魏兄被围之时,全赖他一人奋力督率诸儿郎,突出重围去,方得退回岛 上。当时他曾向我有一个要求,就是说他非常爱慕妹妹,要我代他在你面 前转达他的诚意,以求成就。我不能失他的信,所以今天向你开口说明, 你可要怪我多事吗?”
林道乾说了这话,瞧他妹妹的面色,桃靥有些微红,双目向林道乾紧 瞅了一下,说道:
“那么哥哥可曾允许他吗?”
林道乾笑道:
“我知道你的脾气,谁敢做你的主?只不过答应他代转达,允许不允 许这要请妹妹自己酌定。不过我以为妹妹年纪可以择人而事,早定终身 了,否则年华蹉跎,标梅兴感,似非所宜,况孙天禄这个人也还不错,妹 妹以为如何?”
林二姑冷笑一声道:
“哥哥,你可谓忠于谋人而拙于为己了。如哥哥这样,自然该早日娶个嫂嫂,为嗣续之计,何以哥哥尚没娶而急急代你的妹妹许人呢?孙天禄的武艺虽精,然乘危急之时向哥哥提出这种要求来,未免使人难堪。哥哥若是要强逼我的,那么我不必多说,既然要征询我的同意,那么此事且待以后再谈吧!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如何抵御官兵,其他之事都可从缓的。 由孙天禄去胡思乱想便了,我等且不要理会他。”
林道乾听林二姑这般说,便知孙天禄的希望渺茫微小,难以成功,他妹妹的心里,并不看重他的勇武,那么自己也断乎不能勉强他妹妹了。然而孙天禄的要求落了空,他心中难免不要怨望,自己怎样去安慰他呢?除非别觅美貌的女子,或可弥补他的缺憾呢。林道乾既然讨了一个没趣,也就不再多说。林二姑知道她哥哥不快,但也没法,又讲了几句防守岛务的话,她就走回房去歇息了。林道乾独自走至外边,他心中暗想:林二姑的性情是很倔强的,自己断乎不能强行做主,凡事急则有变,只好暂搁,对不起孙天禄了。妹妹如此意志坚决,也许她的芳心中早已别有所注,所以 对于他人漠然无动,那么林二姑必然钟情于李安涛。前次安涛诈降,她自愿随护;此次安涛回潮接母,她又欲同往,我阻止了她,她就大大不快。 莫非对于安涛有特别良好深切的情感,即如昔日在潮城时他们常常过从, 谈笑甚欢。我起初也以为二姑怜才,想不到她竟有意青睐安涛了,这事若然估料得不错,那么妹妹以姽婳将军而偶文弱书生,未免不合呢!我瞧安涛和她的情愫也是很深的,天下之事真不可以常理推测啊!林道乾正在感慨,孙天禄走了进来。林道乾遂和他一同坐下,起初谈谈战事,后来孙天禄忍不住向林道乾开口问道:
“小弟前日冒着危险,侥幸护着道乾兄和魏兄突围而出,当时自己的 勇气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约都是道乾兄鼓励所致。小弟对于道乾兄所许的 事,常常挂在怀抱,不揣冒昧,敢向道乾兄奉询,不知道乾兄可曾和令妹 谈起?敢请赐知。”
林道乾听孙天禄提起那件事,知道他忍不住了,但自己怎样回答他 呢?不由眉峰微蹙,向孙天禄说道:
“你所渴望的那事,我本很表同情,所以那时候就一口答应了你,耿 耿此心,未尝忘弃,言犹在耳,安敢翻悔?但我早已说过,舍妹不比寻常 女子,她的婚姻大事别人做不得主的,成不成全在她自己。刚才我已乘机 代你进言,不可谓不婉转,满望你们这段姻缘可以一言而成,彼此快活也 便我的心愿了讫。无如我妹妹很坚决地说,哥哥没有娶妻,妹妹何必急于 配人?她对于你也不批评什么优劣好恶,亦不要提起这事。她如此一说, 我倒不能逼迫她了,她的性情恐怕你也有些知道的,所以这里一时心急不来,只好稍缓再谈。不是我忘却前日的应许,孙兄弟,你须知我是我,她 是她,我怎能强要她答应呢?请孙兄弟稍待一下,我总放在心上,代你多 说好话,促成这事。你的武艺和勇敢,我也十分钦佩,千万请你不要灰 心。古人云,欲速则不达,凡事太急也无用的,你以为如何?”
孙天禄一团热望,万分渴念,现在一听林道乾这般说,好似浇了一瓢 凉水在头顶,知道自己的希望难以实现,那么前天一番激突力冲的辛苦, 不是等于画饼充饥吗?心中顿时不高兴起来,淡淡地说道:
“既然有这样的困难,此事也只好听其自然,也许是小弟缘悭,但我 的一颗心终是系在令妹身上,未能忘情,还望林兄随时代我乘机进言,玉 成其事,小弟铭感心版。”
林道乾点点头道:
“当然我绝不漠视的,稍缓或可报命,请孙兄弟鉴谅。”
此时,孙天禄也不能再逼林道乾如何成全其事了,告退出来,心中异常不高兴,怅怅然若有所失,暗想:林二姑所以不能允许,无非是为了姓李的小子。前次我曾偷窥他们在月下喁喁谈心,大概彼此很有情感的了。 李安涛年少翩翩,确乎斯文儒雅,鹤立鸡群,我等和他相较,自惭形秽, 那厮文绉绉的,对于妇女面前很会讨好,极尽诱惑之能事,无怪林二姑爱上了他,他人都说不上了。其实李安涛只会念书,记古人的姓名,有什么 本领?哪里及得上我们长枪大戟,喋血鏖兵,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林二姑是个能武的女子,不想嫁个伟丈夫,却反爱上了儒生,这岂不是出人意外的吗?唉!李安涛真是自己唯一的情敌,自己也早防到有他一层障碍的。 此刻李安涛赴潮州去迎接他的老母,尚未回来,但望他到了潮州,形迹破露,被官兵觉察,把他捉去,那么他一辈子再也不能重来此地,也好使林二姑从此死了心,我的婚事方有成功的希望呢。孙天禄左思右想,因为他的希望不能达到,怨毒都结在李安涛身上,甚至恨不得李安涛死在外边, 情敌的心理真是可怕呢。
隔了一天,林道乾得到探子的回报,始知张琏在马头岛和林凤等一起 坚守,并未被官兵夺取。官兵受了飓风的打击,忽然收兵退去了。林道乾 听了,自然喜悦无限。接着,张琏也率部下回来探望,二人相见,各述败散后的状况,额手称幸。魏南鲲的伤也好了不少,在他室里休睡着。林道乾陪着张琏去慰问探视,魏南鲲见了张琏,也觉宽慰,问问马头岛战后情状。张琏约略告诉了一遍,劝他好好养伤,将来可以复一箭之仇。又和孙 天禄、孛丁父子等会晤一番。晚上,张琏和林道乾商量岛上的事,感觉到手下儿郎尚嫌缺少,以致力量单薄,未能与官兵对抗,其势非广事招募、 大加操练不为功。林道乾遂主张把昔日在特里屯岛所得的黄金尽量用去劝令部下四出拉拢,劝人来归,又起造弓矢军械,以便应用,战船亦力求补充。次日,遂又出示推行。
数日之内,果然有人纷纷前来,大都是些海上逃亡之流,以及不事生 产的岛民。林道乾便叫孙天禄主持此事,先将姓名籍贯登记入册,然后待自己检阅后编入队伍。他又因挂念马头岛,恐防官军再来,所以他又请张琏、孙天禄、魏南鲲戒备岛务。自己却驾舟到马头岛来和林凤相见,备述 前此战况,商量以后防务。林凤派去的探子回来报告,方知此次官军撤退的内幕,这是一时的侥幸;更要防备官军再来征剿了。林道乾问起黄瑞, 知道仍软禁在一处,便和林凤走去访问。黄瑞也很感谢林凤等待他殷勤, 态度和缓了不少,只是身为朝廷命官,业已做了败军之将,弥觉愧恿,又如何可以屈身降贼呢?
林道乾在马头岛一住数日,意欲归去,检阅新来的部伍。那时候,忽然赵虬、李安涛等伴着萧柯等来了。故友重逢,他心里如何不快活?酒席间,赵虬问起岛上的情况,林道乾便将前后大战经过告诉他们听。赵虬、 李安涛方才明白一切,为魏南鲲、林道乾称幸。而赵虬大声嚷起来道:
“官军以多取胜,何足道哉?凭岳永昌如何厉害,小弟倒要和他斗三 百合呢!”
林道乾笑道:
“赵兄弟休要心急,他们自有一天来的,恶战尚在后边呢!现在且不 要谈这事,萧兄远来,我等应该欢叙欢叙,倘蒙萧兄不弃,还要请萧兄到 苏婆腊岛去一行,和张大哥会会呢!”
萧柯微笑道:
“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林凤又叫他夫人郭玉辉出见,提起了老英雄郭景明时,萧柯不胜唏 嘘,颇有物换星移之感。郭玉辉也盈盈欲泪,追念亡父,大家喝酒谈心, 各有醉意,方才散席。萧柯自有林凤代他收拾客堂,即和林道乾住在一 起。至于萧柯带来的眷属,以及上下人等,林凤都妥为招待。好在岛上自 从张琏、林道乾等迁往苏婆腊岛后,空屋甚多,足够下榻。
萧柯在岛上一连住了两天,二林终日陪着他畅饮笑谈,极尽友朋之 乐。第三天的晚上,萧柯和林凤、林道乾坐在一间室里饮酒谈心,旁边没 有他人,萧柯便对二林说道:
“我们都是草野生死之交,好多时候,彼此分离,天涯海角,不知飘 零何处,且喜今日得以把臂重晤,其乐何如?你们二位行侠仗义,小弟素 所佩服,毫无闲言。今因锐身赴人之厄困,连累了自身,不容于官吏,在 海岛上暂图栖身,而官军屡次派兵来征剿,逼得你们不得不动手反抗。照 这样兵连祸结,终非善策,小弟有几句不中听的话,大胆向二位贤兄一 说。虽然地方上那些贪官污吏是非颠倒,不能用人,以致逼得人家走上这 条途径。可是国家总当你们是海盗土匪,为闾阎之害,天下后世也以为你 们是啸聚海上亡命无赖之徒。谁能原谅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而出于此呢? 大丈夫在世,天生一具铜筋铁骨,理当流芳百世,给人家称赞一声,即不 然,亦将投荒万里,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老死户牖已是可羞,何况弄兵潢 池,自附于绿林之列呢?我的话说得过重了,二位可要见怪吗?”
林凤听了,点点头道:
“萧兄说得一些儿也不错,句句打入我的心坎,我岂好为盗哉?不得 已也。自然难求人家原谅的,我常和道乾兄提起这事,茫茫前途,殊为可 虑。朝廷不能招安我等,我等也不愿屈居人下,为人隶使,受那些肮脏之 气呢!”
林道乾也将手频频拍着自己的膝盖说道:
“萧兄真是自己人,肯说这种话,此番聚众抗拒官军,实在是官军逼迫过来,为保全自己安宁计,不得已而为之。小弟的目光一向在南洋群岛,那地方的土人愚鲁无知,物产却很丰富。我们国中人近来虽也有许多 前往那里经商作业,可是毫无保护,而西方的白人海舶东驶,接踵而来,兼弱攻昧,盘踞以后,加以经营。为根深蒂固之计,使后来者不能逐鹿。 而我们许多华侨屈居人下,势力及不上他们,将来岂不要权力尽为所夺, 难在那些地方立足吗?必须有一二雄才大略之辈,趁他们基业未定之时, 往那里和他们争雄,占得一些土地。他日也使我华人有所依附,不至于寄 人篱下,仰人鼻息。以前小弟有几个朋友往来南洋群岛经营些商业,常常向他们探问风俗,很有意思随他们前去走一遭。此番厚集人力财力,也并不想用来抵抗官军,侵犯土地,和自己人相杀,无非要他日在异域建立一 番功业。此意早和林凤兄弟说过,今日承萧兄忠言劝告,借此也把小弟的心迹剖白一下。”
萧柯听了,不由翘起一只大拇指来,啧啧称美道:
“好极好极,所谓英雄之见略同,既然二位都有这样伟大的志愿,可 贺可喜,小弟亟盼早日完成这事业,也愿追随左右,戮力同心。”
林凤喜道:
“能得萧兄一同努力,这是弟等之幸,萧兄曾到过南洋,既有此心, 料想萧兄对于那边山川形势风俗人情已有相当的注意了。他日我辈南进, 还要仰仗萧兄的指挥呢!”
萧柯道:
“倘蒙不弃,许以识途老马,自当前驱,我们此番前去菲律宾演剧, 倘然那边有机可乘,一定回来报命。”
二林闻言,不胜欣喜,谈至更深,始各归寝。次日,萧柯因日期问 题,便要动身南行,连苏婆腊岛也不欲去了。二林又固留数日,方才分 别,扬帆南驶,赶奔菲律宾岛去了。林道乾自萧柯去后,惦念苏婆腊岛的情形,便留邝刚在此助守,他和李安涛、魏三虎乘舟回去。张琏、孙天禄 等接着,见李安涛回来,很是奇异,问起缘由,方知其中情事。张琏因知李安涛的老母已化异物,空劳往返,遂安慰他数语,又恨自己不及和萧柯一见,殊为抱憾。孙天禄见李安涛回来,好似他眼中之钉。见了李安涛, 恨得牙齿痒痒的,为什么他不死在海中,不死于潮城,偏偏平安归来呢? 林二姑有了他在一起,自己这头婚事更是无望了。但是李安涛懵懵懂懂, 哪里知道有这回事呢?李安涛既回至岛上,立刻换上孝服,来见林二姑。
二姑见他一人回来,而又穿了孝,惊问安涛,方知寄母已在潮城因病逝 世。安涛把噩耗告诉了她,潸然泪下道:
“生不能侍奉晨昏,殁不能抚棺尽哀,此恨百身莫赎,不孝之罪无可 辞其咎了。”
林二姑也凄然下泪,想起李安涛母亲往日待自己的优渥情意,悲感不 已。但因见李安涛十分伤悲,故强自抑制悲哀的情绪,反用话去安慰他。 李安涛更是感激二姑的美意,且说:
“此番回里,徒然得到了一个不祥的消息,又险些送去一命。族叔无 良,一至于此,将来倘有机会,必定不肯放过他。所缺憾的自己未能到亡 母墓前去祭拜一番,何以为人子之礼呢?”
林二姑叹道:
“死者不可复生,我们不必再谈吧,只要以后我们能够打起精神,好 好地干一些事业,便可慰彼泉壤幽魂,而告无罪了。”
李安涛皱着眉头说道:
“这也谈何容易?我等现在亡命海外,官军屡次征剿,不肯宽放,也 不来招抚。在他们目光中看,我们啸聚海岛,比于盗跖之列。 一旦覆败, 人家都要说孽由自作,受王师之诛,谁知道我们的苦衷呢?”
林二姑点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我哥哥一向也忧虑及此。他的心思很想到南洋群岛去, 为海外扶余,将来抚慰侨民,通使祖国,岂不是好?”
李安涛道:
“这个当然是另辟蹊径,无上上策。现在听说萧柯往南洋去,便是做 我们的先锋,但望将来能够实现,这就是一条生路了。”
二人谈了一刻话,方才各自走去。李安涛风木兴悲的情绪得林二姑的 安慰,可以略杀哀思。然而林二姑内心的沉闷却丝毫不得释放,她自从经 她的哥哥向她代孙天禄说项之后,心中老是不高兴。她是个爽快活泼的女 子,心目中早已存着一个少年书生李安涛。在往日早已积有情愫,萌有爱 芽,并不以李安涛文弱为非偶。她觉得赳赳武夫,虽然豪爽可取,而类多 粗犷不文,桀骜难驯,没有李安涛那样的温存斯文,谈得投契,因此她很钟情于李安涛。那孙天禄虽然武艺高强,怎在她的心上呢?不过她知道孙 天禄注意于她时,好似多了一重心事,这心事一时却又碍难告诉李安涛 听,只得暂时闷在肚里了。林道乾却忙着补充部伍的事,所以他回至岛上 以后,就和孙天禄谈话,问他招罗得多少人数。孙天禄遂说:
“共有二百四五十人,大半是从海南岛来的。还有一个好消息报告, 就是离此七八海里附近有个小笠岛,岛上也有一伙流亡的同胞寄居在那边。其中有个首领姓戴名大荣的,本是钦州人氏,武艺甚好,慕张、林二位之名,来此求见,愿将小笠岛隶属我们,听我们的调遣。曾由张琏接见过,因张琏要待林道乾回来决定,所以嘱戴大荣缓日再来相见。”
林道乾听了,欣然说道:
“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了,此时我们愈多愈好,倘有扩充势力的机会, 无不接受,待他再来时当抚为己有。”
遂又和张琏商议,决定明日在大云山下检阅新来的儿郎,挑选人才, 即叫孙天禄传令知照。次日,张琏、林道乾、孙天禄、魏南鲲、孛丁等诸人一齐披上戎装,佩上刀剑,到大云山下新辟的校场去检阅。那边是张、 林等到后会同土人们新近开辟的,也有座小小规模的演武厅。张琏、林道乾等自然都立在演武厅上,原有的众儿郎排成队伍,整整齐齐地分列两旁。孙天禄便引着新来的诸健儿入场,唱过名后,林道乾便吩咐众人中间 谁精武艺的,可以自行上前献技,每人须于刀枪剑戟各样兵器中试舞一种,并须试射箭三支,以定优劣。二百四五十人中间精于武艺的很少,大多数的人不过身强力壮而已,所以,只有十数人自愿在场中演习武技,而在这十数人中也只有二人可称武艺娴熟。有一姓唐名翱的,他拿着一支戟,舞得甚是出色,连放三箭,皆能中鹄,而且射的是连珠箭,张琏、林道乾等大为激赏。又有一个姓傅名友龙的,舞一柄开山大斧,足有七八十斤重,上下左右,斧影如飞,确是骁勇之辈,孙天禄在旁边也暗暗佩服。 张琏、林道乾遂挑选此二人也为头领,叫他们统领新来众儿郎,勤事操练。散开后,林道乾又请唐翱、傅友龙晚间欢宴,其余众人也都有酒肉赏赐。林道乾对于唐、傅二人竭意抚慰,把自己的壮志讲些给他们听,将他们当作自己弟兄一样看待。唐、傅二人自然衔恩抚躬,忠义奋发,情愿在张、林二人手下效力。
隔了一天,戴大荣从小笠岛上来拜见林道乾。林道乾见戴大荣年纪不 满三十岁,相貌魁梧,确乎是个南国英雄。且知他亦谙水性,能在海底潜伏数小时,又善舞刀,当然接受,许为同志,设宴款接,待以宾礼,留在岛上住宿一夜。翌日,林道乾、张琏、孙天禄、魏南鲲等坐着船,都随戴大荣到小笠岛上去视察。见小笠岛形势比较苏婆腊岛峻险雄深,可惜地方太小了一些。岛上也有二三百居民,男子为多,大都是业渔的。树木田地也多,并不是个荒岛,倘然好好儿地加以经营,收获必佳。因此,林道乾 便留魏南鲲在岛上,相助戴大荣经营一切,训练部伍,好使自己多得一个臂助。魏南鲲欣然听命,留居在小笠岛上。张琏、林道乾等仍回转苏婆腊岛,加紧训练部下,和马头岛互通声气,防备官军再来征剿。林道乾等布置一切,甚是繁忙。而李安涛却是书空咄咄,萦纡郁闷, 一则老母易箦, 自己未能亲视含敛,不孝之罪莫大;二则遁迹荒岛,壮志未酬,前途尚不知如何归宿;三则自己和林二姑的婚姻尚是若即若离,可成可否。虽然二姑对于自己的感情很好,而中间没有一个冰上人代他们早早撮合。林道乾 似乎毫不注意于此,他们都是精通武艺的豪杰,未必能垂青于文人。自己碍难开口,免得万一不成,反被人家窃笑,所以,他孤单单地落在人后, 言知甚寡。林道乾、张琏等还以为他新遭大故,不免戚戚于心呢。唯有林二姑很关心于他,她见李安涛郁郁寡欢,很想有以慰藉数语,所以这天晚上夜膳后,便悄悄地走到李安涛睡室来。
苏婆腊岛上人的住处十分简陋,大都是些篷帐或是倚山崖凿洞而居。 林道乾等来此后,曾鸠工庇材,在大云山之南造起一带房屋来。材料都是 劣质的,暂庇风雨炎日之加,瓦屋小庐,桑户卷枢,然而比较土人所住的已是优胜得多了。李安涛所住的一室,是在东边将近尽头之处,在他的间 壁有一间较大的,是预备马头岛上赵虬等人来此歇宿的。其他一间即新近收抚的傅友龙、唐翱的卧室,地方较为僻静。张琏、林道乾、林二姑等是住在中心,而魏南鲲、孙天禄等却住在西边的。
这天晚上,李安涛独坐灯下,正在阅览《孙吴兵法》,室门未掩,两 扇木板小窗也朝外开着,尽让那凉风吹进来。李安涛披阅了数页,有些疲倦,打了两个呵欠,正要站起身子,忽然门外有一个黑影一闪,翩然走进 一个人来,定睛一看,正是林二姑。不由心里一喜,连忙立起身招呼她在 窗边一同坐下。林二姑向桌上的书一看,带笑说道:
“安涛兄如此用功,还在这里读兵法吗?”
安涛笑道:
“独坐无聊,借书遣闷,若说研究兵法,则吾岂敢?想我虚度光阴, 不学无术,厕身在众位豪杰之末,自愧无所建树,被人轻视。而况游于他 乡,老母见背,更觉得吊影凄凉,徒唤奈何呢!”
林二姑听了这话,蛾眉微蹙,说道:
“我生了几天的病,也感到十分岑寂,你又新遭大故,无怪你要悲伤 不能自已了。但一个人总要振作勇气,向前努力,安知将来没有出人头 地、扬眉吐气的一日?以安涛兄的才学而论,绝不会埋没蓬蒿的。你说被 人家轻视,但自从你前一次设计破敌之后,哪一个不钦佩你的才智无双 呢?你千万不要自己颓丧。”
安涛听了,心里十分感激,又说道:
“我虽自悲遭遇,然而幸逢贤兄妹把我特别看待,殷勤可感。而寄妹 又能时时加以温慰,红妆季布,举世罕觏,所以我虽为之执鞭,亦忻慕 焉。不知寄妹视我这个畴零之人怎么样,我很望寄妹能鉴谅我的心,使我 终身得以追随左右,那么也不负我弃家离乡、漂泊海外的一番苦心了。”
林二姑听李安涛这样说,无异重申前言,要自己答应他。本来她仍要 矜持,自从听到孙天禄向她哥哥求亲的话,心中大为不悦,也早想把自己 和李安涛的姻缘妥定,以免他人觊觎,节外生枝,所以她就说道:
“安涛兄的意思我都知道了,我也未尝不愿意和安涛兄始终在一起, 请你宽慰一切。我虽是个粗陋不文的女子,倘蒙不弃,当然可以 …… ”
林二姑虽然豪爽,但说到“可以”两字,以下却说不出来了;不由低 头一笑。李安涛怎样不明白伊人的心?听她已有很明显的表示,不由心花 怒放,便道:
“寄妹,我本是你救活的人,侥幸得以常侍左右。你是个巾帼英雄, 能够不弃我这个文弱的书生,这是我千载难得的机遇,我真感谢寄妹体贴我的深情厚谊。隔一天我和令兄说了,这大事当可成功了!”
李安涛说了这话,又向林二姑瞧瞧,见她仍低着头, 一声也不响,这 无异表示默许,喜不自胜,立起身来,无意中一眼瞧见木板窗外有一道光 芒一闪,他不由心里奇异,忙走至门边,探首外视。见窗外黑暗里正立着 一个长大的黑影,手中明晃晃地握着一柄利剑,他不觉吓了一跳,倒退数 步,口中大声喊着道:
“有刺客,有刺客!”
第十八回 杯弓蛇影仗义送书生 火炬神歌求仁援弱女
当李安涛惊呼倒退之际,林二姑早从椅子上跳起来说道:
“刺客何在?”
李安涛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一手指着窗外颤声说道:
“那边有一刺客。”
林二姑身边虽然没带兵器,但她究竟是个有胆有勇的女子,毫无惧 怯,很迅速地跳出房去。然而在这个时候,窗外黑影早已回身便跑。林二 姑一双夜眼,虽在月黑夜里,已瞧得出对面是个男子, 一心要想捉住他, 瞧瞧到底是谁,立刻拔步便追。那黑影飞跑得很快,没有本领的人绝不会 如此,而要早被林二姑追上了。林二姑追不及他,又是月黑之夜,那人又 背着身,低头紧奔,头也不回,所以瞧不清楚是谁,但林二姑见了这黑 影,心上蓦地想起一人,等到她追到西边房屋前,那黑影忽然一闪,便不 见了。
林二姑又向前走了十数步,夜风拂袂,四下寂寂,更无一点儿声息, 那边正是魏南鲲、孙天禄等住宿的所在。再瞧瞧各室灯火全熄,毫无动 静。况魏南鲲正在小笠岛上,辅助戴大荣经营一切,这地方更无他人。若 是土人时, 一定望外边逃避,绝不会跑向这里来的。林二姑默察一会儿, 芳心中更是确定这个人了,但因自己没有照面,不便贸然声张,立即回至 李安涛那里。见李安涛立在睡室门内,面上惊慌之色尚未消除, 一见林二 姑回来,便问道:
“寄妹,你……你可追着那刺客吗?究竟是哪一个?”
林二姑走进房中,仍在椅子上坐定。李安涛却依旧立着,双目紧视着 林二姑,要等候她的答话。林二姑摇摇手道:
“那个刺客飞行功夫很好,我很惭愧没有追着,被他逃走了,但你没 有遇到他行刺,总是大幸。”
安涛把手搔着头道:
“那刺客是谁呢?想我在此与人无忤,孛丁父子也待我很好, 一向没 有仇人,那人为什么要来刺我呢?今晚若没有寄妹在这里时,那刺客一定 毫无顾忌地跳进房来,刀入于我胸中了,那么连我死得也不明不白,徒作 枉死之鬼。天可怜我的,鬼使神差,寄妹忽然到我房中来叙谈,那刺客大 概见了寄妹在此,所以不敢下手,被我一嚷,便跑掉了,我这条性命岂非 又是寄妹救我的吗?那厮谅已躲在窗前好多时候了, 一直没有机会,终于 跑掉,只可惜未曾瞧清楚他的庐山真面。寄妹,你想同伴中有哪人和我有 仇,要把我置诸死地而后甘心呢?我是无论如何在头脑中摸索不出的,然 而我这个人在此,又是何等危险。寄妹是偶然来此的,不能一天到晚防护 我的,说不定那刺客今晚未能得手,明晚或以后日子仍要再来行刺的,叫 我如何能够防备?可怜我又是个文弱的书生,无拳无勇,方才瞧见了利剑 的光芒,我的心里立刻惊骇得无以复加,怎样能够抵抗呢?真是越想越危 险了。”
说至此,又叹了一口气。林二姑的面上也十分严肃,不像刚才那样地 欢笑,她对李安涛说道:
“你且请坐,不要心乱意慌,任何天大的事情,我们总有对付的方法。 你前日不也曾只身赴官军那里去诈投降书吗?官军尚且不惧,却怕起那刺 客来吗?”
说罢,勉强笑了一笑。李安涛听了这话,也不由微微一笑,坐下来 说道:
“寄妹说得一些儿也不错,但在那个时候,我是耻受人家讪笑,更兼 立功心切,于是勇气陡增,把生死置之度外,因此不觉害怕,况又有寄妹 护从,更是使我兴奋。现在遇到了刺客,这是出于意外的,所谓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此亦人之常情,何况知道人家将要置我于死地呢?最紧 要的先要查明那刺客是谁,最好除去他,也使我明白我和人家有什么深仇 宿恨,以后也好防范了。”
林二姑眉头一皱,说道:
“恐怕这事不容易查明白吧!安涛兄,你在此间确乎有些危险,我和 你去见过哥哥再说。”
安涛深觉自己危险,但也没有良法,只得随着林二姑同去见林道乾。 那时,林道乾正袒裼坐在藤椅子里,剥着香蕉吃,态度十分暇豫。 一见他妹妹和李安涛一同走来,不由一怔,立起身来问道:
“这个时候你们二人到我这里来作甚?”
林二姑道:
“哥哥,安涛兄那边有刺客狙击。”
林道乾惊骇道:
“刺客吗?哪里来的刺客?安涛兄可曾受伤?妹妹怎会知道?刺客可 曾擒住?”
安涛正要回答,林二姑早抢着说道:
“今晚我左右无事,跑到安涛兄那边去谈谈。正在闲谈时,安涛兄窥 见窗外有个人影,手中握着利剑,惊呼起来。那刺客回身便跑,我立即追出去时,那刺客跑得很快, 一时竟追他不着。追得不远,那刺客跑到西边屋子那边, 一眨眼便不见了。真不凑巧,今晚是月黑夜,若是有了明月, 我一定能够瞧清楚那厮是谁的。哥哥,你猜想那人是谁呢?”
林道乾想了一想,说道:
“妹妹既然瞧不清楚,我又怎好说是谁呢?但是安涛兄一向和人家没 有什么衅隙,何至于要有人家来行刺呢?”
安涛道:
“林兄说得是,小弟谨慎自饬,和人家客客气气,敢说绝无私仇,想 不到会有荆、聂之徒光临,这是小弟梦想不到之事。但请林兄相助我,查 明此事,使我不要做枉死城里冤鬼,这就大幸了。方才若没有令妹一同在 那里,恐怕小弟已饮刃而死,陈尸室中了。”
林道乾道:
“凡事自有天意,安涛兄得以转危为安,冥冥之中未尝没有主宰,命 该不死,所以舍妹会到你室中来闲谈,这岂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呢?徒见那 刺客辛劳日绌而已。”
安涛道:
“话虽这样说,那刺客一击不中,翩然而逝,安知他不再来窥伺?那 么小弟的生命终是岌岌可危,惴惴难保,不要说别的时候,就是今夜我也 难以安枕而卧,为之奈何,非请林兄相助不可了。”
林道乾点点头道:
“当然我绝无袖手旁观之理,当初在潮城时,若没有安涛兄冒险送信, 我等早做了瓮中之鳖,给孙高崧一网打尽了,此情此德,我们怎会忘记?安涛兄且请放心,我除非不知此事,既然知晓,绝对不使你的生命再有危 险。今晚可请在我室中一同睡眠,在此间料那刺客一定不会再来下手,到了明天,待我再想办法。”
李安涛拱拱手道:
“蒙林兄这样爱护我,云天高谊,终身不忘。”
林二姑又对林道乾说道:
“那刺客绝不是岛上的土人,而是我们自己的人,语云,明枪好避, 暗箭难躲。他既有这种阴谋和毒辣的手段,此次虽未成功,其心不死,自然再要乘隙行刺的。安涛兄是个文人,叫他怎样可以自卫呢?哥哥不可不代安涛兄早谋安全之计。”
林道乾道:
“妹妹的话不错,你要叫我代安涛兄谋安全之计, 一时没有好的办法。 我想小笠岛上正缺乏人去经营,前天我即派魏南鲲去,可是这里海鲸队缺少人去训练他们,倒不如就派安涛兄前往那里换回魏南鲲,也好让安涛兄有事可为,施展些鸿猷。”
安涛道:
“这样很好,小弟只要有安身之处就是了,倘蒙林兄派我做些事情, 极愿效力。”
林二姑道:
“这个办法也好,但恐安涛兄到了那边,乏人保护,倘那刺客依然放 不过他时,危险仍可随时发生。”
林道乾道:
“这也不妨,戴大荣虽然新来归附,我看此人忠实可靠,可以托他留 心保护,绝无他虞。况此人武术高强,足够对付,我料刺客见安涛兄既已 不在此地,未必再要跑去那边行刺的。”
李安涛道:
“费林兄的神,代我思虑周到,小弟准于明天前去。”
林道乾道:
“我当送你同往。”
林二姑听她的哥哥已决定如此处置,而安涛也已同意,她也没有别的 话说了。又坐谈了一会儿,告辞而去,在她归房时, 一路走,一路想,明 知那刺客除了孙天禄,绝没有别人,方才那影儿也很像他的。因为李安涛 是个文人,和部伍中无甚接触,何从而结怨仇,遭人行刺呢?至于孙天禄 何以要刺李安涛,其故不难臆测。以前林道乾若没有和自己提起婚事,那 么到今朝自己当然不明线索了。听我哥哥的说话,他也已料知孙天禄所做 的事,故要把李安涛送至小笠岛去,免得在此遭受人家妒忌,而遇到不幸 的事,这也是我哥哥的一片苦心。他方要倚畀孙天禄作战,不肯为了安涛 一人的关系,而揭破内幕所包含的秘密,唯有我是知道他心的。李安涛却 以不知刺客何人为憾,他哪里知道这刺客的姓名不能宣布的呢。自己在此 时又碍难将内幕告诉安涛,恐他知道了,心里更要不安,只好让他往小笠 岛上去暂避些时吧,不过自己和他不能朝夕相见罢了。又思孙天禄这人态 度太欠光明,他虽然为了我的关系而迁怒移恨于李安涛,然而终不该出此 狙击的下策,去残杀一个无拳无勇的文人,岂是大丈夫所为之事?他不想 即使李安涛给他刺死,我哥哥和张琏等不要查问谁是凶手吗?他是第一个 嫌疑犯,我们不要疑心到他身上的吗?李安涛死后,他就可得到我的允许 吗?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的事,谋之不臧,反贻后悔,他究竟是个武夫的 头脑,太欠缜密了。现在更使我对于他多一种怀疑,而有鄙夷之心,这又岂是智者所为呢?唉!姓孙的你真枉费心思了,我林二姑不是寻常的裙 衩,岂肯嫁你这种鲁莽灭裂之人?我的心已寄托于李安涛,纵你有利剑, 也分不开我们的心了。
次日,林道乾告知张琏,说自己要送李安涛至小笠岛替换魏南鲲回 来,而没有将昨宵安涛遇刺的事提起。张琏当然无可无不可的,一任林道乾如何主张,林道乾也不去告诉孙天禄,把岛事托了张琏,便和李安涛动身。孙天禄在这天也没有和林道乾见面,林道乾料想他良心上必有些内愧了,也不便去盘问他。吩咐部下预备一艘大帆船,他和李安涛率领七八名儿郎下船,林二姑知道李安涛离去,亲来送行。李安涛当着道乾的面,不好意思和林二姑多说话,只说自己到了小笠岛,当尽心经营,希望缓日二姑能去一游。林二姑也说稍缓当来一玩小笠岛风景,她立在岸上,目送着安涛和道乾下船。不知怎样的,心中忽然一阵难过,眼眶里有些酸溜溜的,连忙别转脸去,等到她再回过头来时,李安涛的船已解缆挂帆,望海外驶去了,只得怅怅然走回去。正逢孙天禄从里面走出来,他见了林二姑,叫得一声“林姑娘”,便向旁边走开,好似愧对她的容颜一般。林二姑也淡然无话可说,自回她的卧室,从此,她心上好似失去了一件东西, 更是沉闷无聊了。
林道乾把李安涛送至小笠岛上,和魏南鲲、戴大荣相见,彼此欢然。 戴大荣特地预备了几样好的肴馔,款请林、李二人,魏南鲲也将自己到此岛上后如何经营的经过告诉林道乾,林道乾称善不已。歇宿一宵,次日, 戴大荣又和魏南鲲陪同林道乾、李安涛到岛上四处去游览一番。李安涛自 然处处留心,见岛上人很是朴实,对他们很有礼貌,知道较易对付,心中 宽慰不少。林道乾遂将自己调李安涛来此的意思告诉魏南鲲,却不说出刺客是何人,魏南鲲也很奇怪,当然赞成此举。林道乾又和戴大荣说了,叮嘱他好好听从李安涛的计划,保护李安涛的居处,不要使李安涛受到任何 危险。戴大荣很爽直地说道:
“我是 一介武夫,蒙林头领不以外人见弃,收为同志,此后 一 心 一 意 地跟随左右,所以誓愿保护李安涛在此治事,李安涛倘有危险,林头领唯 我是问便了。”
林道乾听戴大荣说话坦白,心里更是安定,又用话勖勉他一番。这天晚上,林道乾又和李安涛长谈了许多时候,定下方针,把小笠岛上的事完全托付与李安涛。第三天,林道乾急于回去,恐防官军再要来剿,诸事亟待处理。于是他便和魏南鲲向李安涛、戴大荣二人告辞,仍坐原舟而归。 驶至中途,忽见对面海上有许多渔舟,约莫有百十艘,排列做一字长蛇之式。每一艘渔舟的桅顶上都悬着一面小小的黄旗,迎风招展。舟上满立着许多蛮人,手中一例高高地举着火炬,火焰闪闪,若是在晚上时,更有奇观呢。一会儿,大家唱起歌来,这歌词当然也听不清楚了。林道乾瞧着, 便对魏南鲲说道:
“魏兄,你瞧那边船上的蛮人到此海面上来做什么呢?”
魏南鲲也在注视,听林道乾问他,便带笑答道:
“林兄,这必是蛮人行什么礼节,他们唱的是一种神歌,我虽听不明 白,料想必是献祭之用。我们南澳岛上渔人每年春季也有歌颂海神,到海 上去祭祷的,谅是这种玩意儿。”
林道乾点点头道:
“魏兄说得不错,我们难得遇见的,且去参观一下,以广眼界。”
遂吩咐掌舵的儿郎快快将船驶至那边去,林道乾的船果然如箭一般地 飞驶至渔船那边。那些蛮人尚在高声歌唱,如醉如狂,也没有注意外来的 船,火炬通红,乱舞不已。林道乾和魏南鲲一齐站在船头上作壁上观,蛮 人歌舞了一会儿,又将火炬向空中乱舞,口里不知狂喊些什么,便有两个 蛮人在船舱里簇拥出一个青年女子来,瞧那女子全身罩着一件把鲜花织成 的衣服,望过去全身上下都是花,只露出她的一张娇脸,明眸皓齿,云发 玉颜,非常美丽。魏南鲲便指着她对林道乾说道:
“林兄,你瞧这女郎不是我们本国人吗?怎么落在他们手里?”
林道乾点点头,说道:
“小弟瞧这女郎虽然装扮得如此华美,可是细瞧她的脸上,隐隐有泪 痕,面色也很凄惨不乐,这不是好现象啊!”
二人说着话,又见在女郎背后跟着一个年近五旬的老者, 一看他身上穿的衣服,便知是中国人,他两手揩着眼泪,站在女郎背后哭泣。这时,蛮人中间有个长大的走上去,将一杯东西送给女郎喝,女郎摇摇头,不肯喝,蛮人一定要给她喝,老者便在背后向蛮人做出央求的样子,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蛮人早伸起巨大的手掌猛向老者颊上打了一下,打得那老者踉跄倒跌。老者喊一声“冤枉”,又有一个蛮人对他怒目而视,狂斥一声, 把老者踢下海里去。林道乾说声可怜,便叫一个部下精谙水性的下水去把那老者救了起来,幸没有与波臣为伍。林道乾正要问那老者,只听那边船上又举起火炬来,有一个年老的蛮人走到那女子身畔,举起了手,好似代女子祝告一般,等到老蛮人祝告完毕,众蛮人又围着少女而舞。老者对林道乾哀求道:
“他们要把我女儿丢在海中去了,可能想法救救她吗?”
林道乾点点头,吩咐坐船快快驶向那边去。两船相近时,林道乾把双 手向蛮人紧摇,刚想和他们做手势,喝止他们的行动,可是蛮人好似没有 瞧见一般,不来管这事, 一齐又唱起歌来,将插花的女郎高高举起,要往 海中抛下去的模样。林道乾大声喊着:
“使不得,使不得。”
老者跪倒在船头,发出哀嘶,但有一个长大的蛮人喊了一声口号,已 将女郎轻轻抛入海中。老者狂喊一声,也想跟着跳下海去,早被林道乾将 他一把拖住,说道:
“你何必轻生?待我想法救起你的女儿。”
遂对魏南鲲附耳低言数语,魏南鲲点点头,也不及更换衣服了,扑地 跃人海波中去。众蛮人在船上早已各把火炬高高举起,唱着神歌, 一齐回 船驶去了。老者向林道乾睁大着双目说道:
“我女儿已到海波中去,立刻葬身鱼腹,你如何救她呢?”
林道乾笑道:
“你没有瞧见方才我的朋友已跃入海中去吗?保管停一会儿可以将你 的女儿救起便了。”
老者听了林道乾的话,有些似信不信,张大着一双眼睛,尽向海中注 视。这时,蛮人的船渐去渐远,歌声还是送到林道乾等耳朵里,闪闪的火 炬尚在远远地照耀着。林道乾把手向船后一指,对老者说道:
“你瞧这是不是你的女儿呢?”
老者跟着看时,只见魏南鲲的上身已从海中涌出,双手托着一人,鲜 花被体,水淋淋的,不是他的女儿还有谁呢?魏南鲲已泅至船艄,托起女 郎,交到儿郎手里,然后自己一跃上船,身上也已湿透了。于是林道乾和 老者连忙走进舱中去,儿郎们已把女郎平放在船板上。魏南鲲进舱,脱下 水湿的衣服,对林道乾带笑说道:
“幸不辱命。”
林道乾道:
“我知此事非魏兄不办的,这女郎想还有救吧!”
说着话,遂和老者一齐走至女郎身前,见女郎虽已昏晕,而胸口尚温 水也喝得不多,方才在后舱已给儿郎们倒提着,使她呕出许多水来了。魏 南鲲又上前,在女郎胸前按摩一番,女郎嘤咛了一声,已睁眼醒转,一见 老者在侧,不由呜咽道:
“爹爹,我和你是不是在地下相会?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老者把手向她摇摇道:
“你不要悲伤,也不要惊骇,方才你虽已抛堕入海,但天可怜的,已 有恩公将你救起来了,你尚活在人间呢!”
林道乾在旁说道:
“她刚才苏醒,不要多说言语。”
遂把她舁至前舱,将一条布来覆在她的身上,叫她安睡,不要管事。 坐船仍向归途疾驶,且喜魏南鲲救起这弱女来时,众蛮人正在欢呼而归, 没有留意后顾,所以并无阻挠。林道乾、魏南鲲在舱中坐定后,便向老者 询问此事的颠末。老者遂说道:
“小人姓章名祖华,以前本是番禺人氏,后随叔父漂洋泛海,到南洋去经营商业,在马来半岛的淳尼国中开设数家行号,家道小康。小人并无儿子,只有一女,闺名秋花,便是方才给恩公等救起的。最近因叔父在 尼国与人涉讼,触恼了国王,以致失败,数家商行都封闭了。我叔 父气愤成疾而死,小人不得不独自侨居在那边。不幸去年老妻又已故世, 只剩我女秋花,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小人又时时多病,思念祖国,于是决计抛弃了那边的生产事业,整理行装,为归国之计。数月以前,恰巧有一艘海船驶往祖国琼崖的。小人想,到了那边,再可换船归番禺。故同小女整装乘船,想回到中国来。谁知舟至中途,忽然触礁船没。当海船下沉的时候,驶来一艘渔船。船上都是蛮人,把我父女以及几个商人一齐救到他们岛上去,载至一个小岛,这就是黑佛郎岛了。我们初至岛 上,和蛮人言语不通,蛮人待以奴隶之役,我们一时没得走,只得忍受他们的驱使,留居在岛上。而岛上的蛮人都是以捕鱼为生的,很信神鬼, 我们和他们相处渐熟,言语也有些懂得了。这样,过了数月,忽逢岛上有祭祀海神大会,照例每年要由蛮人将一个美丽的未成婚的少女抛入海中,送与海神为嫔,以求海神降福,而使岛上渔人捕鱼时可以得利。他们遂有意于我的女儿,决定将我的女儿嫔于海神,我得到噩耗后,和女儿整整哭了一夜,向蛮人的酋长去恳求时。蛮人怎肯答应?一定要把我女儿葬身海涛。我父女在那边又没有丝毫力量可以违抗,只得束手待毙, 徒自哀哭。今天他们把我女儿用鲜花缀满了全身,把船载送至海中祭神。 我跟在一起,预备等我女儿下海以后,小人也跳入海波,和女儿同归阴 曹。却逢恩公等前来,竟能使我女儿绝处逢生,这再造之德,叫小人怎样图报呢?”
林道乾笑道:
“说什么图报不图报,见义不为无勇也。凑巧我辈舟行此间,不忍你 女儿被蛮人送去性命,所以想这法儿救起,这也是你女儿命该不死。”
章祖华又道:
“我父女终身不忘二位大德,只不知你们的船驶到哪里去的,倘蒙不 弃,我父女情愿追随左右,操作贱役,以报救命之恩。”
林道乾笑了一笑,便把自己的来历约略告诉一二,且说道:
“你们父女俩倘然一时没有别的地方去时,不妨同至苏婆腊岛小住 为佳。”
章祖华自然愿随林、魏二人去的,谢了又谢。隔了一会儿,他们又去 外舱,瞧瞧章秋花业已恢复精神。她见了林、魏二人,忙起身拜谢,林道 乾吩咐她不必多礼,且给些饮食与她。途中林道乾又向章祖华询问淳尼国的情况,章祖华略述一些,夸赞那边土地肥沃,人民殷富。林道乾听了, 又不免心中跃跃。
薄暮时,已回至苏婆腊岛,见了张琏、孙天禄等,即将此事奉告。众 人听了,也觉奇异,但救得两条性命,也是功德之事。林道乾便指定西首 一间空房让章祖华父女居住,又叫她妹妹林二姑拿出几件衣服给章秋花暂 时穿着。
次日,章祖华引了他女儿秋花来叩谢林道乾,林道乾正和魏南鲲、张 琏等坐在一起谈话。林二姑也在一旁,今天章秋花换了林二姑的衣裳,上 下又略加修饰,风鬟雾鬓,杏眼桃腮,越显得容光焕发。不但张、林等要 赞美秋花的容颜,连二姑也自觉弗如了。因此林二姑拉着秋花的手,和她 有说有笑,虽属初见,十分亲近。林道乾因为章祖华善于持筹握算,便叫 他在岛上助理会计事务,又叫林二姑和秋花为伴。大家见林道乾优待章祖 华父女,以为林道乾中馈犹虚,章秋花容貌美丽,也许他有意要娶秋花为 妇了。
有一天,张琏和魏南鲲商量之后,很愿意早日玉成其事,遂去见林道 乾,以蹇修自任。魏南鲲首先开口道:
“林兄,我们前日送李安涛至小笠岛归途时,在海上忽睹火炬神歌, 蛮人祭海,一念之善救了章秋花,也是救了章祖华的老命,他们自然对于林兄感激非常了。”
林道乾不明白魏南鲲说话的意思,不待魏南鲲说毕,早抢着带笑 说道:
“这也是魏兄入水援救之功,小弟何功之有?”
魏南鲲不防林道乾说出这话,不由一怔,想了一想,又说道:
“这虽是小弟下水去救起的,而都是林兄识见的高妙,譬如用兵,三 军咸赖主将的调度得力,方能奏功。”
林道乾笑道:
“魏兄不欲归功自己,即定要将功让与他人,真是大树将军的流亚了。 可这是小事,就算小弟之功,将来在海上鏖战,都是要让魏兄多得些功劳呢!”
魏南鲲笑道:
“林兄既肯以功自承,这事便好办了。”
林道乾却一怔道:
“什么话?我真不明白魏兄的用意。张大哥,你快说吧!”
张琏哈哈笑道:
“我们是来代你做媒的,林兄弟,你该让老张喝喜酒了!”
林道乾更是诧异,道:
“你们越说越使我不明白了,别开玩笑。”
魏南鲲道:
“小弟也直直爽爽地讲吧,林兄年纪不可谓轻,至今尚无妻室,这个 未免美中不足。现在我们见那位章姑娘姿容美丽,性情温和,堪和林兄匹 配。这也是天作之合,故使林兄在海上邂逅彼美,所以我等愿代林兄为媒 早缔良姻,也使大家快活快活。”
林道乾听了这话,忙问道:
“魏兄可已在章氏父女面前提起这事吗?”
魏南鲲摇摇头道:
“这却尚未,因为他们一则感恩图报,二则得婿如林兄,也是求之不 得的, 一定可以答应,所以我们先来向林兄说明之后,再往那边说合,必 能成事了,不识林兄之意如何?”
张琏道:
“有什么如何不如何,我是要强作撮合的,林兄弟若然不答应时,太 辜负我们俩的好意了,快些说一声是吧!”
林道乾点点头道:
“你们既没有在章氏父女面前提起这事,很好,很好,小弟承蒙二位 热心为媒,感谢不胜。若以人情而言,小弟绝不是鲁男子第二,要终身做 鳏鱼的。章姑娘的美貌,也是有目共赏的,在小弟眼里并无不合,何必一 定要辜负二位美意呢?然而小弟心里另有苦衷,这婚姻的事且请暂时勿 提,留着章姑娘在此,小弟别有主张,请二位不要当作我是木强无情之 人,一切鉴谅,幸甚幸甚。”
魏南鲲和张琏听了林道乾的话,觉得他话里蹊跷,不明白他究竟有何 苦衷,张琏早忍不住嚷起来道:
“林兄弟有什么苦衷,不妨以实相告,真使我们堕入五里雾中了,为 何好好的事反不要成功呢?”
林道乾叉手答道:
“这苦衷此时小弟尚未便宣布,将来二位自会明白,尚祈原谅。张大 哥弯弦久未重续,魏兄也远离家庭,此间只有林凤伉俪成双,大都孤身无 伴,但我们有朋友便是大佳,何必急于此事呢?况小弟对于章氏女另有主 张,千乞二位不要错怪小弟,小弟只得辜负雅意了。”
说罢立起身子,又向二人深深作揖,表示歉忱。二人听他说得如此 坚决,也只好罢休,未便紧紧追问了,张琏却是很不高兴。林道乾觉得 自己的主张不得不早求实现了,更有促进他主张的,就是小笠岛戴大荣 因编练队伍的事,由李安涛修书差人来请张、林二人的示,并送上不少 粮草。在原船回去的时候,林二姑忽然向她的哥哥要求准许她往小笠岛 一游。林道乾明知他妹妹思念安涛,故要亲去访问,自己也不能过于阻 止她,只好让他妹妹前去,即将书信交与她,并嘱她早日回归。林二姑 听她的哥哥业已允许,芳心喜悦,便盛装而往,坐着那边的船到小笠岛 去了。
林道乾等林二姑去后,便把孙天禄请到他的室中去和他叙谈。这几天 孙天禄的意兴十分阑珊,往往在众人聚议的当儿,他很静默地抱膝而坐, 不发一语。林道乾心里是十分明白的,对他很觉抱歉,所以今天他先对孙 天禄说道:
“前番所许的愿,至今未能实践,深以为憾。只因舍妹的性情十分执 拗,我虽是她的兄长,也不能强做她的主,而促这事早日成就,这是我耿 耿于怀,而恨无以相慰的,务请孙兄原谅。”
孙天禄的心中也怀着隐匿,所以林道乾一提起这件事,他的脸上也不 由微红。那晚,李安涛卧室窗前的刺客,不是他,还有谁呢?他得不到林 二姑,便视安涛为眼中之钉。自从安涛回来后,他包藏祸心,要把安涛暗 暗刺死,好使林二姑失去她心中所爱的人,将来自己或可如愿以偿,其实这也是他的笨计策。恰巧安涛命不该死,他前去的时候,正逢林二姑在那 里喁喁情话。他在窗前窃听明白,心里又气又酸,对于林二姑完全绝望 了,又因有林二姑在内,她是精通武艺的人,自己岂可孟浪行事?只得微 微叹口气,呆若木鸡一般。又被李安涛窥见他的影儿,大喊起来,他连忙 回身遁逃。幸亏没被林二姑追及,然料林二姑也已猜疑到他了,所以,次 日林道乾即有护送安涛他往之举了,他岂有不愧怍呢?因此从那天起,精 神愈觉颓唐,百无聊赖,心中痛苦得很。今日林道乾又和他提起心事,他 不由叹口气说道:
“蒙林兄诚意相待,感谢之至,但万事不可勉强,令妹的心理,小弟 也有些妄臆到了。林兄不必再提这事,使小弟益觉痛苦和惭愧。”
林道乾道:
“孙兄何必如此?这是我所负疚的,现在我有一补过之道,请你听从 我言,也不可谓非美满姻缘呢。”
孙天禄听了,不由怀疑,便问道:
“林兄有何赐教?”
林道乾遂道:
“最近我从海上救回来的章秋花姑娘,容貌美艳,高出舍妹之上。所 以小弟愿为冰上人,代你撮合,弥补这个缺憾,望你能够答应,这事不难 成功。”
孙天禄也见过章秋花姿色娇美,态度婀娜,起初以为林道乾有意于娟 娟此豸,谁知林道乾有意要玉成自己的婚姻。他对于林二姑既已绝望,当 然表示同意。林道乾欣然道:
“孙兄既能合意,也使小弟心中得以稍安了。”
于是,林道乾又去和章祖华商议,章祖华当然唯命是听。林道乾遂把 这个喜讯宣布出来,大家无不快活。张琏方知林道乾所谓的苦衷,原来他 一片苦心,完全为他人谋,毫不自私,更觉可敬可爱了。林道乾遂择了吉 日,为孙天禄、章秋花成婚。他自己和魏南鲲为媒,通信于两岛,马头岛 上的林凤、小笠岛上的戴大荣都来吃喜酒道贺,唯有林二姑在小笠岛住着 不归,李安涛也没有前来。大家畅喝喜酒,孙天禄虽然娶不到林二姑,却有了章秋花。虽然一个是巾帼英雄, 一个是红粉佳人,其间自有不同,然 有女如花,足慰饥渴了。众人借此欢聚了两三天,林凤和戴大荣方才各各 辞 去 。
孙天禄正在新婚燕尔中,却不料警报传来,俞大猷将军又派大队战船 杀奔马头岛来了。
第十九回 海舶合围岛人败北 奇兵破敌壮士遁南
林凤在马头岛得知这个消息, 一面派人飞报与林道乾知晓, 一面戒饬 众儿郎做防守之计。谁知此次官军来剿,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分兵两路而 来的。俞大猷将军因为官军屡攻马头岛不下,知道张琏、林道乾等非寻常 海盗可比,更欲用重兵早来剿除以免养痈之祸。他已派密探先到南海,刺 探他们的情形。知道他们已分别占有马头岛和苏婆腊二处,招军制舰,其 志不小,非用双管齐下之势不能取胜。所以他派岳永昌会同许占魁、胡达 二将,率领一千官军,战船四十艘去攻马头岛;而自率狄云等诸将,三千 精兵,战船二百艘,来攻苏婆腊岛。军容之盛,在过去剿除海盗诸役中可 谓创举,这个消息接连报到了二林耳畔,如何不吃一惊呢?
林道乾起初和张琏商议之后,即欲率众先往马头岛和林凤等协力守 御。后来听得官军是分两路而来,他估料苏婆腊岛已被官军注意,其势不 免了,遂去海岸边亲自布防。又闻俞大猷将军虎驾亲临,他素知俞大猷是 足智多谋的大将,这次战事便觉很难对付了。张琏却逞着勇气,绝不顾 虑,大声说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俞大猷将军并非三头六臂之人,有多大能耐? 即使他真有三头六臂,我老张也要和他拼这一拼,何惧之有?”
所以,他对林道乾说,这遭出战让他去当前战。林道乾拗不过,只好 听他的办法,但叮嘱他好好留心,不可大意。于是将部下分为二大队,张 琏、魏南鲲、傅友龙为第一队,率战船三十艘,儿郎四百人;林道乾自和孙天禄、唐翱率战船三十艘,儿郎四百人为第二队。留着孛丁父子等百余 人防守岛上,并叫人去小笠岛报信,使他们那边也可早早防备,也许他妹 妹林二姑可来应援。将战之前,林道乾又恐土人未遇大敌,难免心怯,所 以集合部下,当众晓谕,叫他们一切镇静,万勿畏蒽,努力奋发,以求胜 利。新来的唐翱、傅友龙等要立头功,各自摩拳擦掌,准备厮杀。林道乾 派了许多探船到海上去探听消息。
这一天,虽在秋日,而气候依然很热。林道乾、张琏等正在岛上喝酒 谈天,忽然探子回报,官军战船离此已只有四十多里了。张琏放下酒杯, 跳起身来喊道:
“他们来送死吗?待老张先去杀他一阵,不要给他们把我们的岛围困 才好。”
林道乾知道张琏贾勇好胜,自己遏止不住他的,遂说道:
“张大哥接战时务要见机行事,俞大猷将军非他人可比,此次前来, 一定兵盛气壮,不易对付。小弟当领第二队战船在后接应,如若不能取 胜,还是退守为宜。"
张琏嚷道:
“林兄弟休要长他人锐气,灭自己威风,上次我和林凤兄弟守在马头 岛港内,给官兵围住,林凤兄弟坚守不出,我老张实在气闷不过。今番若 再躲避而不应战,使我不要生起病来吗?病死卧榻,何如战死海洋?我是 喜欢活动的,若被官军长围住,岂不要索我于枯鱼之湖吗?”
林道乾道:
“张大哥说得也是,小弟当然也要和他们决一死战的,不过因官军势 大,故再三叮咛张大哥要特别小心,免得吃亏。小弟制得十几个烟火信炮 在此,我们可以各携几个,待到紧急时候,燃放起这信炮时,便有许多黑 烟和火花涌出,日间可以望见烟雾一团,历久始散,夜间则可瞧见很亮的 火花在空中爆发,接到这信炮的呼号,便可知道方向何在而去救援了。”
张琏点点头道:
“这个很有用处的,待我带几个去。”
林道乾遂取出六个信炮交与张琏,张琏便和魏南鲲、傅友龙赶至海滨,带领第一队战船驶出海港去了。林道乾不敢怠慢,唤过孛丁父子,嘱 咐一遍,叫他们好好看守着粮秣军器,镇守岛上,孛丁父子诺诺遵命。林 道乾便和唐翱、孙天禄率领第二队战船随后出发。张琏领着第一队向前急 进,行了二十多里海程,早和官军相遇。只见前面海面上正有无数艨艟衔 接着向这边驶来,旌旗蔽日,戈柔如林,张琏瞧着,也觉此次来的官军和 以前不同,其势未可轻侮,遂吩咐儿郎擂鼓前战,休要馁怯。张琏的战船 上早擂起鼓来,接着对面官军的战鼓也已咚咚地响起,有十数艘战船冲上 前来,当先船上立着一将,正是狄云,倒提大刀,吆喝着说道:
“此番你们这些海盗合该命休,不容猖狂了。”
张琏把船迎上前,举起手中刀和狄云接住便斗。今天张琏十分努力, 把刀使得非常紧酣,狄云悉力抵住,翻翻滚滚,战了二十多合。傅友龙忍不住上前助战,他是新入伙的人,格外出力,使开一柄大斧,杀到狄云身边去。对面大队官军阵里一声号炮,又杀出七八条战船,船上有一少年明 将,手握长枪,和傅友龙接战。魏南鲲恐二人有失,也令船驶上前去接应。这时候,狄云战不过张琏,虚晃一刀,退后数步,回船向东南上退去,少年明将和部下战船也跟随同退。张琏大喜, 一心想捉狄云,便指挥战船追上前去。傅友龙当然一同追杀,想要把官军的阵脚冲乱。魏南鲲见二人向前追赶,自己的战船也只剩小一半在他部下了,只得也在后赶上前去。张琏追了一会儿,见狄云等落荒而驶,并不归到官军大队,他心里更觉轻易,定要把他们一齐俘获,所以紧追不舍。哪里知道追至半途,又有一队官军的战船杀向张琏的背后,把张琏和魏南鲲的战船截为两半,各不相顾。魏南鲲虽然不怕,而心里惦念着张琏,未免担忧,舞着手中一对钢叉,奋勇酣战,刺死了一员明将。但是官军越杀越多,战船来了无数,把魏南鲲围在核心,魏南鲲虽然骁勇, 一时也冲杀不出。
此时,林道乾已率第二队杀至,但见海面上有几处战船分开,正在喊 杀。观察旗帜,都是官军,明知自己这边的战船都被官军包围,可知官军 声势之大了,忙令部下擂鼓前进。只见官军那边又有两大队战船分左右翼 杀来,林道乾叫孙天禄去敌右翼,自和唐翱敌左翼。官军船上有几员战将 顶盔贯甲,立在船头上。唐翱初出茅庐,贪立功劳,将手中画戟挂住,抽弓搭矢,向着当先一艘船上的明将嗖的一箭射去,正中面门。那明将应弦而倒,唐翱跟着放出第二支箭,射中船上的帆,大帆顿时落下,战船便横在海面上。林道乾看着大喜,觉得这位新来的弟兄果然不错了,官军的战船却依旧不退,蜂拥而前。有一员很魁梧的明将,手舞双刀,迎住唐翱便斗,唐翱舞开画戟,放出本领来酣战。林道乾跟着杀上,又闻号炮声响, 对面官军大队战船整整齐齐的,做人字形而来。林道乾便去迎战,瞧见正 中巨舰的船头上,虎皮交椅内坐着一位大将,面色白净,三绺长髯,相貌甚是英武,顶盔贯甲,佩弓悬矢。背后一个小校持着一柄錾金枪,两旁又有八名藤牌兵侍卫,船桅上飘动一面大旗,锦绣着一个“俞”字,便知此人是俞大猷将军了。林道乾心里暗暗佩服,然而不甘示弱,挺着手中的宝刀,坐下的船追上前去。俞大猷将军也已瞧见林道乾,估料他必是盗魁, 待到两船相近时,俞大猷把手指着林道乾说道:
“你们这些愍不畏死之徒,负隅自固,弄兵潢池。官军叠次前来征剿, 你们不肯束手归降,反而率众抵抗,杀伤官军,罪恶益发大了。所以今日 本将军自来痛剿,一定要犁庭扫穴,收拾你们干净。”
林道乾答道:
“俞将军,你哪里知道,我们做海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官兵不 能录用贤能,反而苦苦施剿,自然逼得我们不得不起而反抗了。人敦无 良,谁无父母妻子,谁无祖国,为什么逼得有家难奔,有国莫投呢?将 军,你这个也要想想的啊!”
俞大猷怒道:
“狂寇,休要狡辩!你是谁?”
林道乾道:
“我姓林,名道乾 …… ”
林道乾话犹未毕,俞大猷又冷笑一声道:
“原来你就是大反潮城的林贼道乾,郑将军已把事情详细禀白我了, 你和张琏都是桀骜不驯之徒,罪在不赦!”
接着回头向左右船上喝一声:“谁与我擒此林贼的得上赏。”左边船上 早有一位官将,使动手中大刀,冲上前去。林道乾听俞大猷口口声声骂他盗贼,不容他分辩,心中自然也格外愤怒。将宝刀使开了和来将交战,斗至十余合,道乾乘个间隙,把手中宝刀迎着那明将的刀只一削,呛啷一声,那明将的刀头落地,手中的刀已被削作两截。林道乾的刀本是田吉的,果然犀利。明将慌忙退下,俞大猷大怒,把令旗挥动,大小战船四面合拢来,又把林道乾的战船围住,大呼厮杀。这时,林道乾那边的两大队伍早被官兵冲开杀截,人自为虞,各不相顾,这也因苏婆腊岛的人数和战船太少,众寡之势悬殊,不免大大吃亏了。林道乾心知不妙,已被俞大猷部众围住,他虽和唐翱尽力苦斗,而官兵越杀越多,自己的部下多有伤亡。孙天禄的一队战船想又为官兵包围了,自己对于他已失信用,虽曾把章秋花弥补他的缺憾,可是他本心欲得林二姑的,心里一定不十分满意。 今日又逢危急,恐他自顾不暇,岂肯再像前次那样地出死力呢?只有自己杀开一条血路,退回岛上再说吧!但如何下令与诸军知道呢?林道乾一面酣战,一面踌躇,忽听东南上扑通通地放起三个信炮,天空里黑烟团团, 随风袅动,林道乾知是张琏燃放的。张大哥素性倔强,不到十分紧急之时,他绝不肯放这信炮的,此时他必然很危险了。瞧这方向离此已远,谅 他已被官军围困在远处海面上,冲杀不出了。唉!张大哥怎知我也被官军围住,不能脱身呢!他心中非常焦躁,觉得自己不可不给他们一个紧急的信息,否则他们还要老待救援呢。所以,他也吩咐儿郎放起三个信炮,黑烟冲天,这样可使自己部下知道他也在危境,须各自努力冲杀出去了。俞大猷见林道乾等燃放信炮,便知自己分散海盗的兵力已见成功,暗暗欢喜,即令官兵加紧包围,休要放走了海盗。官兵自然贪立功劳,重重叠叠地向林道乾坐船进攻。林道乾挥刀力战,渐觉疲乏。幸亏唐翱也知情势不妙,倚仗他的射术灵妙,所以又取了弓矢,连连向官军船上射去,又被他射中数将。官军稍乱,林道乾遂得和唐翱乘机冲出,战船已损折了不少, 又见西边有二十艘官军的战船围住自己岛上的船厮杀甚烈。林、唐二人又冲杀过去,里面的战船方得解围,乃是孙天禄,飞舞鸳鸯锤冲出重围来。 今天他虽然勇猛,不减于昔,而左肋下已受了伤,血殷甲裳,力气稍竭了。林道乾大呼:“孙兄弟,我在这里。”孙天禄望见林道乾等战船,好似从黑暗里窥见光明,精神兴奋,率领创残的儿郎杀出重围,和林道乾会在一起。对林道乾说道:
“今日官军兵力雄厚,把我们四分五裂地截为数起,首尾不能相顾, 小弟正要跟踪杀上时,却被一队战船拦住,以致被围。听到了信炮,明知 林兄被困,然因自己也遭逢同样的围困,遂不能上前来援助了,幸亏兄等 杀至,方得重逢。”
林道乾紧皱双眉说道:
“我们的第二队虽然吃了败仗,尚喜仍能聚在一起,未曾失败,但张 大哥带的第一队早已被官军围困,断了归路,不能回来,如何是好?他虽 放信炮,而我们不知他在哪一方,怎能相救?”
唐翱指着东南方说道:
“二位请看,那边很远的,不是有点点帆船踪影吗?”
林道乾回头一看,点头说道:
“正是。大概张大哥被围在那边了,我等快去援救他出险。”
当他们刚要整顿战船驶向那边去时,官军大批战船又向林道乾这边掩杀上来,每艘船上都是弓箭手,发出连珠神弩,箭如飞蝗,尽向林道乾等船上纷纷射来。林道乾和孙天禄等众人都已力乏,难以抵御,看看又要被官军包围起来了,幸亏天上忽起乌云,下了一阵大雨。林道乾等方才乘此机会,收兵退回岛上,也顾不得第一队了。晚间,雨势未止,官军也不能来攻岛,林道乾忧心忡忡, 一夜没有安睡。到得天明,风雨已止,林道乾和孛丁攀登大云山巅,向港外窥探虚实。这是岛上最高之处,向外远望, 瞧见天气晴朗,港外波涛平静,许多官军的战船往来游弋,声势壮盛。林道乾瞧了这个光景,眉峰紧皱,踌躇无计,想起李安涛来,又不在此,自己去和谁人商量呢?在孛丁面前又只好强自镇定,以免岛上土人惊乱。 一方面又命孙天禄、唐翱二人率众儿郎好好守在港口,多备弓矢,官军若要杀进港来时,可以用箭射退。发令去后,果然有一队战船驶来港口窥探。 唐翱亲率众儿郎放箭,官军见唐翱的箭厉害无比,不敢深入,徐徐退去。 林道乾闻警赶至船上,亲来助战,见官军已退,方才心头稍安。然而这一天张琏的第一队仍不见各只船回岛,料想他们必然凶多吉少了,那么张琏等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张琏被官军包围的当儿,尽力冲杀,不得突围。虽然放了信炮,非但 不见自己的队伍来援救,反又听得远远地也有信炮放起。明知林道乾的第 二队也被官军包围住,自顾不暇,未能来解围了,那么只有凭自己的力量 突出重围了。他就回顾傅友龙,说道:
“今天我们形势不利,我与你速速突围吧!”
傅友龙答应一声,他用力舞着大斧,没命地向官军战船冲杀。张琏也挥双刀死战,傅友龙的一柄大斧不知砍倒了多少官军,可是官军依然不退,战船四集。张琏心里暗暗吃惊,忽然天空里下起一阵雨来,张琏、傅友龙合力向东南面冲杀出去,好似两头疯虎,果然被他们杀开一条血路而得脱围。然张琏和傅友龙身上都已受了创伤,部下伤亡不少,相随在一起的只有六艘战船了。回望官军的战船,衔接如蛇,归途已被遮断。天色垂暮,只得别觅避藏之处,遂望东南面逃遁。驶了一程,见官军帆影渐杳, 知已不来追赶,方才透了一口气。瞧见前面有一小岛,急急驶至那里去泊 舟。那岛唤作白栗安利,岛上只有七八家渔户,甚为荒凉。张琏和傅友龙只得暂行歇息,但不知魏南鲲生死下落,甚为系念。次日,张琏遣人驾驶渔舟到海面上去刺探消息,知道俞大猷将军已把大小战船屯于苏婆腊岛之外,包围甚密。他明知林道乾在岛上独力必难久持,自己要回去救援,却 又嫌人少力薄,这区区不满十艘的战船,不够大军一击的。况船上剩有的儿郎,十人中倒有半数受伤,其势难再力战了,所以又观望了一日。白栗安岛上粮食甚少,势难久居,并且也不放心林道乾等的安危,自己想想马 头岛上的林凤不知怎样了,也许他那里还没有战败,自己可以合着马头岛 上的兵力,方可去救援苏婆腊呢!于是他就告知傅友龙整顿败残之众,多 多预备了淡水和食粮,立刻偃旗息鼓,驶向马头岛去。将至马头岛时,见岛外很平静地没有战船,心中暗自喜欢,大概进攻马头岛的官军已被林凤击败,那么可以合力去救援苏婆腊岛了。谁知坐船快快驶入港口时,港内 一声鼓响,杀出一队战船,旗帜鲜明,并不是自己弟兄,而是官军。船头上立着一员明将,正是胡达,挺着丈八蛇矛,大呼:“寇盗,快快投降, 你们的巢穴已被我们占领了。”
张琏方知马头岛已告失败,林凤等不知生死。他平日虽自恃勇敢,此时也不敢再和官军对叠,立刻吩咐坐船速退。官军追了一程,追赶不及, 也就退回。此时的张琏宛如丧家之狗,在海面上徘徊着,无路可奔。漂泊了两天,舟中食粮也不多了,心中暗暗恐慌,只得再向苏婆腊岛那边去刺探消息,要死时和林道乾一块儿死吧。谁知等他赶回苏婆腊岛时,苏婆腊岛早又被官军占领,根据地一齐失去,林道乾、林凤都已不知何往。他不由长叹一声,要想跃入海中自尽,却被傅友龙抱住,苦劝一番,他们遂向南面驶去。漂流到南洋群岛,在三佛齐登了岸,儿郎们所剩不多,也有疾病而死的,张琏的一颗雄心顿时收敛。恰巧在三佛齐遇到一个故乡的友人 姓郭的,在那里开行海舶,载送货物客人,所有船舶甚多,营业很是发达,遂请张琏一同相助。于是张琏暂时洗手,不再干这海盗生涯,而做了 海舶长。傅友龙也和他一起,儿郎们有的仍旧跟随他,有的却自往别处了。张琏有时酒酣耳热,和姓郭的朋友谈起往日海岛的事来, 一腔雄心兀自跃跃欲动。姓郭的再三劝他,他也既来之则安之,在三佛齐娶了一个华侨的女子为妇,就此住居不支。但是想起了林道乾和林凤,却又举首天涯,远瞩海云微茫,不知道二位共患难的海上英雄漂泊何处呢。怎知道张琏的雄心虽戢,而林道乾和林凤却怀抱着宏大的志愿,各在海外创造起一番新事业呢。
当林道乾被困在苏婆腊岛时,他除了自己尽力守御,还希望张琏、林 凤、林二姑等或可前来解围,使自己反败为胜。但怎知张琏已是溃不成 军,林凤自顾不暇,和他处于同一厄运的环境里。只有林二姑在小笠岛上 得知这边的败耗,曾和李安涛一度商量,如何回去救援。可是探知官军兵 多势大,小笠岛上的兵力寡薄,即使前往,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然 若坐视苏婆腊岛被围日久,而被官军破灭,这又是良心上不安之事,无论 如何必去一救。李安涛想了一刻,遂对林二姑说道:
“我们若要去救援苏婆腊岛时,白天进兵是无裨实际的,不如乘夜进 攻,蹈瑕候间,或可冲杀进去。最好我们先遣人去那边通个信息,让道乾 兄可以预备,里应外合,也许可以把官军击退。”
林二姑道:
“官军已将苏婆腊岛围得水泄不通,如何再可通信?不是反送与官军消息吗?”
李安涛道:
“我本也是这样想,未免太冒险一点儿。”
林二姑道:
“现在事已危急,别无妙计,我们只有前去杀他一阵,冲乱他们的队 伍。我哥哥在岛上也许能够乘机杀出来的,成败利钝,置之不顾了。”
李安涛见二姑一心要去救援苏婆腊岛,当然兄妹关系,手足情深,自 己未便阻止,便道:
“寄妹若要去时,还是在黑夜为妙,我们不妨一同去。”
于是林二姑又把戴大荣请来,说明自己的意思,戴大荣是个爽直而有义气的男子,自然愿效前驱。遂去点齐了二十多艘战船、二百多健儿,听候李、林二人指挥。林二姑披起戎装,挟着梨花双刀,午餐后,和李安涛一同下船。戴大荣倒提大刀,率众儿郎打先驶行。薄暮时已近苏婆腊岛, 但见官军的战船云屯雨集,把苏婆腊岛密密围住。附近许多小岛屿,十有七八屯泊了他们的战船。林二姑瞧着这样子,蛾眉深锁,知道自己去和官军争战,不是以卵击石,其势很难吗?然而自己为了手足关系,不得不冒 险厮杀一阵,尽尽人事。李安涛四周相视,见一里之遥有个荒凉的小岛, 尚没有被官军占领,遂叫儿郎们快快驶向那里去,暂避行踪,免得给官军察觉,反为不妙。于是在暮色苍茫时,林二姑等一群船只已驶至小岛旁泊下。且喜没被官军瞧破,船上带着干粮和淡水,大家胡乱吃了一顿。挨至二鼓时分,李安涛和林二姑驾了一艘较小的船,悄悄地驶向前面海上去观 察。这天虽是月黑夜,而天上繁星点点,好像一个很大很广的圆幕上,镶着许多蓝宝石,而那些蓝宝石竟会一闪一烁地动着,在蓝宝石四周的下面,却是黑沉沉的只听着轰腾的波涛声。这时,海面上起了些风,所以浪头较高,林二姑的坐船也一颠一簸的好似摇篮。李安涛和林二姑并肩依偎着向苏婆腊岛那边的方向遥望过去,只见一处处有灯火亮着,知是官军的战船所在,且有活动着的灯光,忽东忽西,这又是官军的巡逻船了。二人 望了一会儿,李安涛指着西北面,对二姑说道:
“那地方灯火较少,大概战船也不多,我们若从那方面杀进去,倒是一个间隙,可惜我们总是要想驶入港口的,那么官军在港口的战船必多, 我们仍不免要有一场恶战。”
林二姑道:
“这个却不能管了,只要让我们能够冲杀进去,救出他们来,这是最 好的事。否则,我和哥哥死在一起也好的。”
李安涛见二姑意志坚决,不便拦阻,遂驶回小岛,把部下战船分为三个纵队叫儿郎们多多鸣打战鼓,戴大荣在左,林二姑在右,李安涛在中, 分配已毕,向苏婆腊岛驶去。将近官军时,林二姑等战船上一齐擂起大鼓来,鼓声大震,林二姑和戴大荣挥动手中刀,指挥儿郎们乘势向官军战船边冲杀过去。官军在昏黑中没防到外边有海盗的党羽前来接应的,事出仓促,又闻一片鼓声,不知海盗来了多少,顿时纷乱。林二姑和戴大荣杀到官军里面,逢人便砍,遇船便搠。官军的船舶都是很高大的, 一时不易使他们翻倒,只击沉了五六艘。俞大猷将军得到这消息,急令前面的战船一概不许逃散,快将强弓硬弩向盗船急射,如违者斩,又令围在港口的船不许擅自移动,休要慌张,免得海盗从港中杀出,里应外合,自己反陷在中 间。又令部将狄云和王显时、曹太彬等率二十艘战船从旁攻击,这样一来,林二姑等果然冲杀不入了。因为官军船上一齐放起乱箭,疾如急雨, 林二姑等要避箭雨,不能上前,李安涛虽命部下也向前放箭,然而自己方面人少箭少,怎敌得过官军的箭多?可惜这时候林二姑没有信炮,否则放起数个来给林道乾等知道,从里面杀出来接应,也许可以获胜,无奈林二姑这次前来,和林道乾没有约定,两边隔着不通消息。
林道乾在岛上始终糊糊涂涂的,没有知道他的妹妹曾在夜间来此救援 的事,所以未发一卒,依旧守在港里。林二姑等冲了一会儿,官军的箭越 放越多,戴大荣一个不留心,腿上也着了一箭,而狄云等又领着战船,从 旁边掩杀而至。李安涛见官军业已有了准备,自己冲杀不入,岛上又没战 船出来接应,自己人少船寡,恐怕被官军包围后难以杀出,遂把坐船驶近 林二姑船旁,劝林二姑速退。林二姑知道戴大荣业已受伤,官军如此之 多,断非自己一人之力所可取胜,久战下去, 一定吃亏,没奈何,长叹一 声,下令退走。狄云等本欲穷追,因俞大猷将军有令,黑夜莫追敌船,所以收兵回去。经过了一场纷乱,天色也明了,林二姑等把部下船舶徐徐退 回小笠岛,幸喜官军没来追赶,死伤人数也不满十名,然而自己徒劳往 返,解不得苏婆腊岛之围,心里万分焦灼。
次日;俞大猷见海盗厉害,遂想出一条计策来,就是吩咐部下数十艘 战船,假作海盗的船,从外边冲杀而入,和自己的官军混战,给岛上海盗 见了,信为党徒前来救援,可以杀出来,请他们中计,而自己部下假扮海 盗的官军,可乘机冲进海港去了。果然这样做后,林道乾等在岛上听得外 边号炮声和厮杀声,便登大云山顶眺望,只见港外有十数海盗船插着自己 这边的旗帜,正向官军击杀。林道乾和孙天禄估料外边来的,若不是马头 岛上的林凤,一定是小笠岛上林二姑,孙天禄大声嚷道:
“林兄,我们还不乘此时杀出去吗?”
林道乾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大家到了船上,把所有战船悉数开出 港去。孙天禄打先,林道乾居中,唐翱押后,鼓声如雷,呐喊声声,杀到海面上。官军见港内海盗杀出,纷纷倒退,孙天禄更是勇猛,左冲右突, 他的战船首先冲至官军队伍中去。林道乾大喜,自己部下的战船悉数出了 海港,要想和外来的船联络在一起,一时却又遇不到,只好向前追杀,希望可将官兵击退。 一会儿,官军后面一艘战船上扑通扑通地放起三个号炮,败退的官军立刻杀转, 一艘战船上有一大将,举刀而喝道:
“海盗,今番你们中了我们大帅之计了,想逃到哪里去?”
正是狄云。林道乾大怒,挥动手中宝刀,便和狄云酣战。这时,左右 杀来,两队战船乃是王显时和曹大彬,孙天禄去迎住王显时,唐翱去敌住 曹大彬,可是官军的战船蜂拥而至,把林道乾等取了包围之势。林道乾正 要退后,却望见一队战船,船上插的旗帜和自己仿佛,鱼贯而进,很快地 驶向自己那边港湾里去了。他不由一怔,心中暗想:倘然是林凤或是自己 妹妹那边杀来的儿郎,为什么不和自己接连在一起,反而悄悄地驶进港中 去呢?这样一想,他恍然大悟,回顾孙天禄说道:
“孙兄弟,我们中了官兵之计,快快退兵。”
狄云哈哈笑道:
“姓林的,你到此时方才觉悟吗?太嫌迟了,你们藏在里面不肯出战,今被我们俞大将军用计诱骗出来了,你们的巢穴此时已被我们乘虚杀入, 还想回去吗?”
林道乾大怒,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了,指挥自己的船速退。孙天禄 知道中计后,怒不可遏,奋起神勇, 一锤把王显时打倒在船头,夺路而走,他领着四五艘战船首先冲出,可是等到他驶回港口时,只见港口早已密布官军的战船。起先插着自己岛上旗号的船舶都已换了官军旗帜,齐声大呼:“苏婆腊岛已为我们夺下,海盗是走向哪里去?”同时又见岛上有黑烟一缕缕地冲起,必是官军在那里放火焚烧了,想着自己新婚之妻章秋花,不知此时是安是危,若被官军捉了去,非但性命不保,反恐受其污辱,心中一阵难过,立刻怒发冲冠,咬碎钢牙,奋勇向官军阵上冲过去, 尚欲闯入港中。但是,官军势头甚大,且用弩箭向孙天禄等船上射来,孙天禄冲杀一阵,不得上前,只好退下,恰巧林道乾率领十多艘战船退回。 孙天禄见了林道乾,报告苏婆腊岛失陷消息,林道乾惊怒不已。 一会儿, 唐翱也已率领战船退至,归路已断,三人在船头上商量作何道理。这时, 官军的大队战船又已四面杀来,林道乾愤然说道:
“官军如此可恶,我等与他们势不两立,不如背城借一,和他们决一 死战,倘然不胜,我等就死在海上,也不想再活了。”
唐翱也说道:
“今日我们固决死,但也不让官军便宜,我必要杀死百十人,方许换 得这条性命。”
孙天禄却说道:
“林兄何故说这种颓丧之语?官军势大,我等力薄,若和他们死战, 结果必至全军覆没,徒死无益。不如合力杀出重围去,别作企图,况且林凤、张琏、魏南鲲等诸兄虽已失散,存亡莫卜,然安知他们不在海天的一角等候我们重行聚首呢?林兄素来很有智谋,今日为何这样说法?”
林道乾点点头道:
“孙兄的话不错,我也是一时愤激使然,那么我们赶快杀出重围,万 万不可再给他们围困分散兵力了。”
于是三人合在一起,望东南角上官军战船较少的地方冲去。三人各奋神勇,尽力冲突。唐翱仗着他的穿杨之技,又射倒了两员明将,官军稍稍 引退,遂被他们冲杀出去。见东西北三方面都有官军的战船,鼓角怒号, 旌旗飘扬,他们不敢再樱其锋,只得望南逃遁。遇见西边有两艘帆船驶来,像是自己岛上的船只,又见那边船上隐隐地有人挥着旗帜,似乎向自己这边打招呼,也许是第一队中的战船吧,林道乾十分兴奋,也命人到舵楼上去挥动旗子,做暗号,表示彼此是自己人。两边渐渐驶近,方见那边第一艘船上立着一个袒胸赤脚的汉子,手里拿着镖枪,正是孛丁。孛丁也已瞧见林道乾等诸人,把手中镖枪上下舞着,似乎十分快慰,彼此靠拢时,孛丁早已飞身跃上林道乾的舟首,向他拜倒。林道乾伸手将他扶起, 问他怎样来此,孛丁说道:
“自从头领出战后,我等守在岛上,忽然有一队战船驶进港来,打着 自己岛上的旗帜,我等以为是救兵已到,没有拦阻,不料他们泊了船,立 刻杀上岸来,岛上土人抵敌不住,我见势不妙,立即跑回家中,可是不幸 的,我父亲已被官军杀死,我遂保护着妻子,杀到头领那边去,救出老人 章祖华和他的女儿,逃至海边,和十数部下偷偷地驾了自己的帆船,逃出 虎口。侥幸没有被他们发现,驶至此地,又幸遇见头领,十分欢喜。”
林道乾约略听得岛上失陷的情形,且知章氏父女安然脱险,而孛丁的 父亲却已被害,心中很多感慨。孙天禄闻爱妻无恙,便觉心头稍慰。此时 章祖华已从后边一艘船上走出船舱,向这里举手招呼。孙天禄赶紧走过船 去,到舱中去见章秋花。美人虽幸无恙,而玉颜已是憔悴,受了很大的惊 恐,一见孙天禄,连忙投身入怀,嘤嘤啜泣道:
“你在外边战败了吗?我在岛上险些被他们捉去害死,幸有孛丁把我 们父女俩救出,又到这茫茫大海里来。自以为今生不知可有日子和你重 见,想不到就会相逢的,难道我们是在梦魂中吗?”
孙天禄忙抚着她的云发,安慰她道:
“我在外边没有战败,实在官军施行狡计,夺了我们的苏婆腊岛,以 致我们欲归无路,使你也受到惊恐,且喜你已逃出来了,我们又在此间海面上重逢,这也是苍天可怜我们,不忍我们折翼分飞啊!愿你不要忧惧, 有我在此,必要保护你安安稳稳地寻个去处可以安身,千万不要惊碎你的芳心。”
章秋花听了孙天禄这般安慰的话,惊魂渐定,心中稍慰,章祖华也走 过来和孙天禄问答数语,孙天禄遂回至林道乾船上。林道乾已和孛丁讲过 许多话,见天禄的脸上微有笑容,遂说道:
“恭喜孙兄,嫂子无恙,你的一颗心也可安定多了。”
孙天禄点点头,这时,天已垂暮,大家没有去处,遂驶至前面一个荒 岛旁,把船泊了,预备晚餐充饥。晚餐后,林道乾、孙天禄、唐翱、孛丁 都在一艘船上商讨大事,老人章祖华也坐在一旁参加会议。林道乾对众人 说 道 :
“这是很凄怆而很惭愧的,我们在海上聚义以来,屡摧强敌,渐渐有了一些基础,私心方自庆幸。谁知此次官军大举来攻,我们自己失策,分散了兵力,又堕了人家的诡计,以致第一队被围失踪,苏婆腊岛又告失陷,马头岛存亡未卜,照此形势看来,也是凶多吉少了。今后我们采取怎样办法,以挽颓势呢?我本想去援马头岛的,只因现在战船不满二十艘, 儿郎不满二百之数,不复成军,如何可以去救援他人?况要到马头岛去, 这条航路必经苏婆腊岛,逃不了官军的耳目,岂不使自己又送到他们的门 上去吗?所以踌躇不决了。又想起我的妹妹和李安涛在小笠岛上,不知他们得到消息,又作何光景。量他们兵力单薄,未能前来应援,即使我妹妹要奋勇救援时,恐怕她那里也不堪官军一击的,实在此次官军完全倚仗着人众船多,先发制人,我们吃亏的还是预备不够,实力不充足。我们没有别的地方走,除非到小笠岛上去看看形势,再作道理。”
孙天禄听林道乾提起林二姑、李安涛,又使他触起旧恨,暗想:他们 躲在小笠岛上恐怕早已同床合枕,做了夫妻,李安涛这小子诱惑上了二 姑,达到他的愿望,快快活活地在那里度日子了,怎高兴再去救援苏婆腊 岛?做了哥哥的总不会猜到妹妹变心肠,林道乾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 呢。所以等到林道乾刚才说完时,孙天禄早嚷起来道:
“马头岛既不好去,小笠岛的航程也在官军战船所及的范围里头,我 们岂可贸然送去?况小笠岛地方狭小,不足为根据之地,我们若往那里, 被官军侦知时,立刻便可派遣战船前来包围的。我们又要遁至哪里去呢?为今之计,这两处都不可以去了,唯有另觅新地,卷土重来。至于小笠 岛,我是万万不能去的。”
林道乾听孙天禄这样说,明知他又有些不愿意和安涛、二姑重见,引 起以前的不愉快。但因他说的话也未尝没有理由,自己不便驳倒他,可是 一时没有妙计,遂默然无语,摸着自己的下颏,只是出神地思虑。章祖华 却说道:
“南洋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那边的土人知识愚陋,我国的华侨在那 边经商的很多,没有不会发财的。只惜自己的国家没有保护华侨,以致优 厚的权利都被西来的白种人夺去。而本地的蛮王番国往往妄用武力,欺侮 华人,这是我在南洋常常看在眼里,引为平生绝大憾事的。像头领这般智 勇双全,若到那边去,怕不能为华侨的保障,扬声威于异地吗?头领若然 肯去,我愿追随鞭镫,再往那边走一遭。”
林道乾道:
“依你的说话,要劝我到 尼国去吗?”
章祖华道:
“那边的情形我比较熟悉一些,故愿做识途老马。头领若往那边乘机 而动,倘得为异邦雄主,海外扬名,岂不胜于局促一岛,受海盗的恶名, 为官军所逼迫呢?”
林道乾听了这话,点点头道:
“你说的话很是合我的怀抱,我和林凤等本来早有此志,只因未逢时 机,尚欲有待,特先在海岛上图谋根据之地,待到实力雄厚时,也要扬帆 南进,不想去和官军争胜负的。即如官军逼得我们走投无路,只不过在朝 廷面前报些功劳,人民的疾苦若不解除,铤而走险的何止我林某一人?”
林道乾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孙天禄接着说道:
“老人之言,小弟也很赞成,不知林兄可有意往尼国走一遭?”
林道乾道:
“漂泊天涯,到处为家,我本无可无不可的,你们倘然高兴跟我前往, 我就去试试也好。”
唐翱道:
“小子是唯林头领马首是瞻的。”
林道乾见大家都赞成前往尼,并无异议,于是他遂决定明日启碇端 赴淳尼,至于张琏、林凤以及自己的妹妹也顾不得了。章祖华听林道乾和 自己的爱婿都愿往 尼,他更是兴奋,回船去告知他女儿,章秋花自然也 很欢喜。
到了次日,林道乾检点战船,共有二十一艘。遂群集众儿郎,把自己 要到 尼去的意思传达他们知道,问谁愿去的可以跟着同行,倘有不愿远 征的,也不妨自己回国去,另谋生计。林道乾宣布后,只有少数的人不 去,林道乾遂留下四艘船让他们自己回去。他带着愿去的儿郎,挂起大 帆,向南驶行,但驶行不远时,瞥见西边有数艘战船正向自己这边紧紧追 来。孙天禄首先瞧见,十分怀疑,以为是官军侦察的船舶,尾随不舍,遂 去报告与林道乾知道。林道乾和孙天禄、唐翱上舵楼去观察,见来船也不 过五六艘,因为距离较远,所以瞧不清楚。林道乾道:
“官军欺人太甚,我们让了他,他们还要贪立功劳,想把我们一网打 尽,忒是可恶,岂知困兽犹斗,蜂虿有毒,而况人乎?料他们区区几艘战 船有什么了不得?我们休要逃遁,待他们来时,和他们拼上一拼,杀得他 们片甲不返,也好代已死的儿郎出口气。”
孙天禄、唐翱都说是,林道乾遂下令自己船只一字儿排开,各各预备兵刃弓矢,等候厮杀。他自己握着宝刀,站在船首,恶狠狠地专等交锋。 谁知来船驶近时,细细察看,并不是官军的战船,反像自己岛上的船舶, 鱼贯而至。首先一艘船上站着一人,手托铁叉,正是魏南鲲,不由惊喜交加。魏南鲲也已瞧见这样的船,急急驶近,林道乾便命众儿郎休要误会, 彼此相见。魏南鲲走过船来,见了林道乾,便道:
“原来林兄在此,今日相见,可称不幸中之幸事,苏婆腊岛怎样丢失 的?官军真是厉害,此次我们吃了亏也。”
林道乾道:
“我们这遭战败,不幸已极。你们的第一队为何全都失踪,张大哥到 哪里去了?为何不见回来?”
魏南鲲便将自己被围突围的经过告诉一遍,且说自己漂流海面,张大哥被官军重围,大概凶多吉少,即使突围而出,也势必溃散不能成军,他 既然知道苏婆腊岛已失陷,不知避到哪里去了。林道乾也把苏婆腊岛失陷 情形略告一些,且说道:
“张大哥既无影踪,尚有马头岛上的林凤兄弟,不知他那里能不能坚 守?我也非常挂念,只苦自己力量薄弱,不能够去援助,恐遭官军的 截击。”
魏南鲲道:
“林兄想念马头岛吗?小弟昨日在海面上却探听得一个消息,因有一 艘小船是从马头岛上逃出来的,相遇后始知马头岛也被官军攻破了,林凤 兄等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林道乾太息道:
“这恐是我们众弟兄的命宫魔蝎吧!林凤倘然脱险而出, 一定是往南 洋去了,他的朋友萧柯,不是已约定我们往南洋去开辟霸业的吗?林凤和 我早有此想,现在事实驱使我们走上这条路了。虽然我们的目的地各有不 同,然而志向则同,但愿上天垂佑使我们能在海外建立一些伟业,便不负 我们的一番辛苦奋斗了。魏兄,你我是好友,你不如跟我一起去吧!”
魏南鲲道:
“小弟在南澳追随张大哥和林兄之后, 一同出外,早已将故乡和家人 淡然忘却了,南天万里,只愿随着你们走,所以我正在海上找寻你们。方 才遇见了林兄遣散的船,方知林兄率众正赴淳尼,故我立刻追踪而来,重 见故人,不胜欣喜。”
林道乾也说道:
“我得魏兄同行,正是大大的臂助,更增加了我们的力量,甚觉 快慰。”
于是,魏南鲲的战船并入一起,这几位海岛英雄同赴南洋,石破天惊 般别创许多新事业,亦奇亦烈,可泣可歌。
第二十回 誓死不降效负隅猛虎 决心他去做脱壳金蝉
张琏、林道乾、林凤本是海上三雄,虽然屈身草莽,可是有志天南, 都不肯庸庸碌碌、老死户牖的。他们纠集健儿,盘踞海岛,无非要想做他日称王扶余。不幸毛羽未丰,根基未厚,几次三番被官军痛剿。此次俞大猷将军挟其雷霆万钧之力,大加挞伐,两面包围,以致众寡不敌,败走他方。现在张琏既已在三佛齐做了海舶之长,林道乾又到 尼去问鼎异邦, 那么林凤又到哪里去呢?
当苏婆腊岛被围之日,正是林凤孤军喋血之时,自顾不暇,当然没有 兵力可以来救援林道乾了。岳永昌奉了俞大猷将军之命,偕同许占魁、胡 达二位同袍率领战船,杀奔马头岛去。他因前次出剿,未能胜利,此番和 俞大猷将军分兵进剿,各攻一处,自己更宜用出全力,务求早将马头岛夺 取到手,以增光荣。万一俞大猷将军已攻下了苏婆腊岛,而自己尚不能大 败海盗,更有何面目再见俞将军呢?因此,他将至马头岛时,便请许占 魁、胡达二人到他的大船上去商议进攻之计。许占魁也知林凤等十分厉 害,进攻不易,遂想出一个诱敌之计,大家照计行事。
林凤在岛上得知俞大猷将军雄师前来的消息,他格外小心准备,聚 集战船,以图迎击。等到官军战船将近马头岛时,他命魏三虎留守港中, 自和赵虬、邝刚悉起舟师,驶出港口去和官军决战。赵虬更是奋勇,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乌黑的肉来,腰下只穿了一条短裤,头上挽个椎髻, 手里拿了两柄蘸金板斧,驾着一艘快艇,当先杀上。胡达挺起丈八蛇矛,赶过来和他接住酣斗。岳永昌见赵虬勇猛非常,双斧上下左右地向胡达身上进卷,好似一个疯狂的猛虎,有万夫莫当之概,他深恐胡达有失, 便向左右取过鎏金锐来,催动坐下战船,望赵虬那边杀过去。赵虬一见大纛旗,便知是岳永昌来战,他就抖搂精神,丢了胡达,和岳永昌狠斗。 岳永昌的鎏金锐是十分厉害的,呼呼呼地一连数锐,向赵虬猛扫,赵虬的两柄板斧尚能招架得住。林风立即舞动双戟,杀上前来,胡达便和他战住,看看斗到二十余合,胡达战不过林凤,虚晃一刀,马上退后,岳永昌也架住赵虬的板斧,喝令战船速退。官军的战船立刻如云逝水流般向后倒退,林凤以为官军果败,挥众进攻,赵虬首先追赶,林凤继进。 唯邝刚领着少数的战船尚在后面,没有远离港口,忽见西边有许多帆船疾驶而来,船上并无旗帜,邝刚正觉有些奇异,吩咐部下船向前阻止, 询问他们的去路。但那些船将至近处,突然一声号炮,船舱里钻出许多 官兵来,刀枪剑戟,旌幡旗旄,来抢马头岛的港口。邝刚大惊, 一面挥众抵御,一面叫船上鸣金,港中的魏三虎闻得消息,忙率部下八艘战船 杀出接应,官军的主将乃是许占魁,飞舞长枪,指挥战船猛冲。邝刚、 魏三虎识得他的厉害,死命迎战。
此时,林凤在前面听得后边鸣金声,知有变故,急令儿郎们速退, 但是赵虬已追得远了,只得令自己船上鸣金。岳永昌退走时听得后面海盗中间鸣金之声,知是许占魁袭取得手,即刻燃起三个号炮来,大小战船一齐反攻,他和胡达分左右翼向前包围。林凤退得快,没被官军围住, 迅速退回港口。邝刚、魏三虎正和许占魁喋血死战,岌岌危殆之际,恰幸林凤退回。两下混战一阵,林凤见了许占魁,知自己业已中计,要紧保守港口,便分一半战船去守海港,自己舞动双戟,和许占魁狠斗。背后金鼓大震,官军的战船又已杀来,却不见赵虬的影踪,林凤的部下顿失斗志,纷纷倒退。此时林凤也约束不住,顾不得赵虬了,和邝刚、魏三虎合在一起,杀开一条血路,退入港口。许占魁见林凤退走,他取过弓箭,照准林凤头上射去,林凤听得弓弦响,把头一低,那箭恰从他的头发上擦过。林凤知道许占魁的箭术高明,留心防备,果然第二支箭跟着又到,林凤把戟一掠,当的一声,那箭便被打落水里去了。但是第三支箭又到了,林凤的身子望下一蹲,让那箭从头上穿过,却射倒了一个 儿 郎 。
林凤退至港内,便叫儿郎们一齐放箭,立刻箭如飞蝗,向外放射。许 占魁见海盗尚不溃乱,不敢冒险杀入,只在港外列阵而待。一会儿,岳永 昌、胡达等掩杀而至。岳永昌以为许占魁已取得马头岛了,谁知仍没有得 手,心中大怒,遂令许占魁速速进攻,许占魁遂冒险杀入港口。林凤、邝 刚、魏三虎等誓死力战,岳永昌见官军攻了一阵,不能攻入,深恐多有损 伤,只得下令停止进攻,把港口封锁了再说。于是大小战船围住在港口。
林凤苦战良久,见官军业已止攻,心里稍觉安慰。天色渐晚,叫儿郎 们依然坚守勿懈,他心中惦念着赵虬,不知赵虬生死下落,忽然赵虬在水 中泅上船来,胸中也受了两处创伤。林凤接着,问赵虬如何脱险归来,赵 虬遂说道:
“小弟当先追杀,不料官军诈败,袭我马头岛,小弟一时不能退回, 反被官军困住,官军越杀越多,自己儿郎们斗志涣散。小弟虽然奋勇死斗,可是寡不敌众,冲杀不出,儿郎们死伤益发多了,小弟哪里突得出?官军见小弟死战,杀伤了他们许多人,便放乱箭,要将小弟射死。小弟没法逃出,幸亏自己擅长泅水之术,便跃入海中,极力挣扎图遁,方才逃回 岛来,但是身上已受创伤了。”
赵虬说着话,把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林凤对他说道:
“赵兄弟这样狼狈,都是我的过处,我因得闻后面邝兄弟的鸣金声, 知道情势不妙,自己的港口有被袭的危险,要紧赶回救援,遂顾不得赵兄弟了。且喜马头岛尚未失陷,赵兄弟也得生归,尚属不幸之幸事,现在我们兵少势弱,如何抵御官军?未知苏婆腊岛上张大哥、道乾兄等可能前来救援?只恐他们也被官军包围住,自顾不暇,不能分遣儿郎们到此救援呢!”
赵虬道 :
“这次小弟也太轻敌急进,以致中了官军之计,丧失许多儿郎,惭愧 得很。”
林凤道 :
“这也难怪你一人的,我自己也太鲁莽些,没有料到官军诈败诱敌, 过去的事,悔之无及,以后我们将怎样去对付?出战呢,还是坚守不出?”
赵虬道:
“守在岛上,若被他们长围不撤,怎样可以免除患难?依小弟的主见, 仍用以前安涛兄火攻计,击退他们。”
林凤道:
“火攻计是可一而不可再的,上次一则有安涛兄的假投降书,二则又 得乘风纵火,所以克奏肤功。官军已吃了一次亏,岂肯再上当呢?以我之 见,还不如坚守两日,再作道理。倘然张大哥等能够击退官军,他们自会 来救助的,赵兄弟,你已受伤,岂能再战?请你暂住岛上,裹好伤处,休 息一天吧!”
赵虬道:
“小弟吃了这个大亏, 一定要报复,否则也给官军笑岛上无人了。岳 永昌那厮,你们都说他本领高强,但我和他交过手,也不过如此。”
邝刚道:
“赵兄的本领好,自然对付得过,岳永昌手里的鎏金锐本是十分厉害 的,换了小弟等哪里敌得过他呢?”
林凤道:
“岳永昌一人本不足畏,可是官军倚仗着人众船多,我们未免吃亏了。 今晚赵兄弟且暂休息,明日待我整顿部下,再行出战便了。”
遂送赵虬上岸去睡息。郭玉辉又预备美酒佳肴,送到船上来慰劳众儿郎。晚餐后,林凤因官军势盛,不敢上岸,和邝、魏二人督率战船, 轮流巡视,且喜一夜平安过去。次日清晨,早饭后,林凤召集众儿郎在船上训话,叫他们休要胆怯,苏婆腊岛不日必有救兵前来,大家务要鼓 勇向前,官军虽多,不免久持,我们必要死守这岛,休放他们杀进港来。 林凤激励了一番,大家齐声答应,忽然儿郎们报称官军中有人前来下书。 林凤在船上听着,不由一怔,叫左右引导上船。隔了一会儿,便见左右领进一员武弁,捧上一封书函,林凤接过,拆开信封,抽出信笺来,读着道:
马头岛林凤、赵虬二头领均鉴:
本将军奉俞大猷将军之命,二次进剿,原期一鼓而下,扫荡 巢穴,早奏郭清摧陷之功,第念不教而诛,古人所悯,网开一面。仁政之出,尔等虽皆草莽枭雄,啸聚海岛,弄兵潢池,罔知大义,然清夜扪心,人孰无良?兔置野居,干城可选。本将军颇惜尔等勇材足智,陷身盗跖之流,一旦败亡,玉石俱焚,故于进攻尔岛之日,特做最后之警告,倘汝等能改过自新,放下屠刀, 愿为本朝良民者,尽今日从速倒戈释甲,束身归降。先将黄瑞将军安送前来,则本将军当代汝等向俞大将军陈说,恕其已往之罪,听候发落,不亦美乎?倘若怙恶不悛,负隅自固,则釜底游魂,车前螳臂,必难免草薙禽猕之祸矣!又有告者,汝等党羽之
在苏婆腊岛者,已为我俞大将军所击溃,旦夕可破,汝等之势益 孤,末日已不远矣!幸毋犹豫,自始伊戚,专引劝告,余不多白 。
岳永昌手渤
原来这是一封劝降之书,林凤自知势孤力弱,苏婆腊岛自身已濒于 危,张琏、林道乾等怎有余力来援救呢?自己被困于此,不是坐而待毙 吗?然弟兄们都有义气,张、林二人不知存亡安危,自己岂可胆怯先降? 不得不死守于此,再看形势。邝刚、魏三虎等闻得官军劝降,他们都表示 誓死力战。林凤遂对那武弁大声说道:
“你是岳永昌差来下书的人吗?壮士有死而已,岂肯投降?你去回报 岳永昌,说我姓林的绝不散伙乞降,你们虽然兵多,何足道哉?”
说罢,把岳永昌的书信撕作数条,掷于地下,逐退武弁,料他回去 后,官军必然要加紧攻打,叫儿郎们多多预备弓矢,倘然官军进攻,我们 守住港口,专候他们的战船,来一只杀一只,不得退缩,于是大家准备厮 杀。赵虬闻信,裹创登舟,鼓励部下。可是港外官军尚无动静,蓦地里,岸上的郭玉辉差人来报,有人见岛后有帆船数艘在那里徘徊,像是侦探岛 上的模样,莫非官军不从正面进攻,而想来岛后袭击?不可不防。林凤听 说,便和赵虬立即登岸去会见了郭玉辉,详询究竟。郭玉辉遂说儿郎们在 岛后海边伐木做箭,刚才瞧见,火速来报告的。遂叫人引至岛后海滩边瞭 望,果见有五六艘帆船在岛后近处,慢慢地往来驶着不去,真好像向岛上 窥探虚实的模样。但是所可疑的,船上并无官军的旗帜,也没有耀目的戈 矛,然也许官军偃旗息鼓而来偷窥的。赵虬对林凤说道:
“我们的岛后沙滩与礁石很多,难于泊船,所以我们对于官军也未加 防备。据小弟所知的,只有离此稍东二百余步相近之处,那里没有明沙暗 沙,可以泊一二船只,但也不能容多数的人在那边登岸的。林兄尽请放 心,官军若要从岛后进攻,这是他们自趋死亡之路,我们以逸待劳,坐待 他们失败,难道怕他们插翅飞上岛来不成吗?”
林凤听了赵虬之方,较为安心,便点点头道:
“赵兄弟,这岛上的地势,你比我来得熟悉,你如此说了,我当然放 心。但岳永昌和许占魁勇而多智,他们一心要攻下我们的马头岛,我们既 已表示不降,自然他们更要设法夺取了,我们更要小心,休被他们乘隙 而入。”
二人正说着话,海中的帆船上的人似乎也已瞧见了岛上的人影,帆船 愈驶愈近,可是相距海岸二百步外就不敢更靠近了。船头上站着几个人, 向这里相视了一下,有几个人便到船舱里去取出几面旗来,高高地举着, 向岛上挥动不已。林凤瞧得清楚,这些旗子都是苏婆腊岛上的,莫非是苏 婆腊岛派来传递消息的船只,他们因为港外有官军包围,不能入内,所以绕到后边来想法了?立刻对赵虬说道:
“赵兄弟,我们倒不要疑心是官军侦察,你试看他们船上的旗帜,不 是苏婆腊岛上用的吗?他们正在向这里频频挥动,明明是要和我们传递消 息,大概张、林二兄派到这里来的,我们快些指示他们在海滨泊舟,以便他们上岸吧!”
赵虬也已瞧见船上挥动旗帜,他相信林凤之言,便叫手下儿郎去取来 一面旗子, 一边高高举起,向空招展, 一边跑向那可以泊舟之处,站定着仍是挥动。林凤也取了一面旗,同样挥舞。此时,帆船上的人也已瞧见这 里岛上的指示,明白林、赵二人立的地方是安全之处,可以泊船的,五六 艘大船果然鱼贯而来。林凤、赵虬见了,暗暗欢喜,仍是不停地挥动,帆 船靠近海滨时,纷纷下帆。有许多人都拥立到船头上来,果见其中有几个 都是苏婆腊岛上来的,本是魏南鲲手下的渔户,也是从这里分过去的。林 凤、赵虬更是放心,帆船既已泊住,但距离海岸还远,帆船上的人放下很 长的跳板,搭到沙石滩上, 一个个涉水而登。林凤一眼忽见萧柯也在其 中,不由喜出望外,高声大呼道:
“萧兄,你怎么到此?好极了。”
萧柯伸手挥着,走上岸来,背后跟着的都是他同行之人。林凤很快地 走过去,和萧柯握手相见,不胜惊异,以为萧柯到了苏婆腊岛,由岛上伴 送他们到此的,便问张大哥和道乾兄如何不来,苏婆腊岛已解围了吗。萧 柯摇摇头道:
“这个小弟却不知,请林兄问那些岛上人吧!”
林凤听了,又是一怔,于是萧柯又说道:
“小弟此番从菲律宾驾舟归航,中途忽然遇见苏婆腊岛上的几艘海船, 要向我舟行劫。小弟出舱抵抗时,恰遇见那几个儿郎,我虽然不和他们相 识,而他们却认得我的,因此大家没有动手。问询之下,始知他们是从苏 婆腊岛溃败下来的。”
萧柯说到这里,林凤依然不明白,口里只说怎的怎的, 一个儿郎在旁 插口说道:
“此次官兵来攻我岛,我们本随张头领所率的第一队作战的,林头领 率的是第二队,在后面接应,怎奈官军船多势大,把我们的第一队截断数 起,首尾不能相顾,张头领虽然放信炮呼援,而不见林头领来相助。被围 多时,死伤大半,我等跟着张头领殊死突围而出,但又和张头领相失。我 等虽欲退归苏婆腊岛,又闻官军已将我们的岛围住,那么我们区区数艘战 船,杀回岛去也是无用,所以徘徊海上, 一时尚没计较。恰巧遇见从南洋 驶来的海船,以为必是客商们饱载而归,遂不顾岛上孤客不劫的禁令,上 前拦劫,无非想得些油水,可以别处远扬,哪里知道又逢见林头领的好友,在这里马头岛上见过的,怎敢得罪英豪?所以和众弟兄说了,大家住 手,这是很惭愧的,请林头领恕宥孟浪之罪。”
林凤听了,皱着双眉说道:
“哎哟!照你的说话,张大哥生死存亡也不可知,而苏婆腊岛也是岌岌可危了。”
萧柯接着说道:
“不错,据情推测是十分可虑的,所以小弟得到消息,便叫他们同来此地探问林兄。果然这里也被官军围住了,我们远远望见官军的战船,便不敢向前行驶,恐被官军瞧见,反为不妙。我惦念着林兄,心里异常焦灼,不得其路而入,听儿郎们说岛后尚无官军,因此迂道驶到岛后来,然而看到海滩边都是暗沙明沙,礁石错列,海岸峻险,绝少可以泊舟之处。 正徘徊间,小弟在船头上用着西人所制的望远镜,察见岛上有人注视我们的行动,我遂料到你们已发现我们的海舶了,心中一半喜,一半忧,喜的是彼此相见,忧的是恐防你们误会,遂叫儿郎们即用苏婆腊岛上的旗帜向 这里挥动,侥幸林兄等已察觉是自家人,而指点我们泊舟之处了。现在岛 上情形谅必十分紧张,你们能够敌得住官军吗?”
林凤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个要请萧兄到寨中去坐了细谈,便可知晓。萧兄此来可携宝眷?” 萧柯点点头道:
“当然同来同去,但现在可以留在船上,不必上岸,且先让小弟跟林 兄去坐谈一会儿。”
林凤说声好,遂叫儿郎们招待船上的人去休息,他自和赵虬陪着萧柯 回到寨中去坐。左右献上香茗和水果,林凤便把自己作战不利,官军劝 降,以及誓率儿郎同为玉碎的事细细告诉一遍。萧柯听了,便对林凤 说道:
“林兄现在既被官军围困,濒于危殆,按理小弟自当相助,但官军之 势盛大,小弟又无部众,虽有薄技,无所施用,解不得马头岛的重围。”
林凤和赵虬听了,面面相觑,默然无语。赵虬忍不住刚要开口,萧柯 早接着说道:
“但小弟此来本有意思要劝林兄离开这里, 一同到菲律宾去,别有企 图,以践前约的。林兄与其冒着危险在此死守孤岛,独力难支,终将失 败,何不留下有用之身,和小弟一同往菲律宾去别创一番伟业?”
林凤叹道:
“小弟何尝没有此意?前番经萧兄和我说了,我与道乾兄等久想往南洋一行,别辟新天地,所以萧兄去时,小弟重重拜托。现在萧兄既已重来,自当随行,只是小弟如何轻易弃了马头岛而去?况且小弟和张大哥、 道乾兄向心聚义,纵横海上,今当急难之际,小弟又怎能不先和他们二位商量定了,然后一同登程呢?最好能把官军击退,方可和张、林二兄从长计议,同赴南洋。”
赵虬说道:
“那么我们还须和官军拼死一战,冲出重围,到苏婆腊岛去救援张、 林二兄,方可合在一起。”
萧柯道:
“方才二位没有听得苏婆腊岛的儿郎报称张大哥已不知生死存亡吗? 现在苏婆腊岛恐怕林道乾兄一人也守不住了。这里的力量并不雄厚,港外 官军众多,他们如何肯让我们安然通过呢?倘然冲杀出去, 一定又要吃 亏,被他们截击一番的。”
赵虬睁圆了双目,大声说道:
“请问萧兄,我等若不冲杀出去,难道可以飞过他们的头顶吗?”
萧柯笑道:
“赵兄,你莫心急,你想我们怎样来的?既然岛后有这一条出路,你 们何不便从那边悄悄出走呢?”
林凤点点头道:
“萧兄说得不错,我们还是用金蝉脱壳之计,瞒过官军的耳目,离开 这个孤岛吧!”
赵虬道:
“林兄何谓金蝉脱壳之计,我们要不要和官军一战?”
林凤道:
“我们若要和官军战时,真如萧兄所说很不容易突而走的,所谓金蝉 脱壳之计,就是我们要照着萧兄的指点,从岛后这条路悄悄出走,表面仍 要镇静,不可给官军知道一点半点的消息。”
赵虬道:
“那么我们这许多船只怎样驶出去呢?”
林凤道:
“我们可以挑选较大的船舶,叫儿郎们搬运上岸,再运到岛后去, 一 一放下海去。然后我们坐了船,暗暗地丢下这孤岛, 一走了事。留下少数 的小战船在港口虚张声势,休给他们窥破,使他们不能拦截,这就唤作金 蝉脱壳,不让官军知道的,只是我们麻烦些罢了。我想今夜官军不致进 攻,即使他们要动手夺取这岛,也要在明天早晨。我们可尽力在今夜设法 离去这马头岛,让他们扑个空,众弟兄不致吃亏。”
萧柯点头道:
“此事宜速不宜迟,今夜林兄等必须完全离开这岛。”
林凤道:
“小弟已决定跟随萧兄走了,谅赵兄与邝、魏诸兄也以为然的。我今 即请邝、魏二人前来说个明白。”
于是林凤便差人请邝刚、魏三虎上岸来, 一齐和萧柯相见,且将自己的主意告诉二人听。二人本来没有什么主张,林凤、赵虬二头领既然不愿 再和官军血战而要弃岛远扬,他们也只有唯林凤的马首是瞻,遂都表示愿 意。林凤大喜,立即叫厨下预备午餐,请萧柯等用饭,因为时候已是不 早,各人肚里恐要饿了。这次不比从前, 一顿午餐草草用过。林凤先和自 己的夫人郭玉辉说明了,叫她快将金银细软收拾收拾,因为岛上还留下不 少黄金呢。林凤又去召集许多心腹的儿郎上岸来训话,把自己远征南洋, 别作远图的想法告诉他们,要他们同心戮力,到异城去轰轰烈烈地干一番 事业。众儿郎本在此间身处危险,无可奈何,现在听说头领叫他们同到南 洋去,岂有不肯乐从之理?大家齐声欢呼,愿随林头领不论到什么地方 去,生死弗渝。林凤见众意一致,更是安心,遂命儿郎们从速把大帆船一 一吊运上岸,顺着次序运至岛后,至于许多有损坏的较小的战船,仍留在港内,遍插旌旗,迎港排列,不要给官军瞧出破绽。儿郎们得令,各自奋力,将所有的战船从港中吊运上岸, 一一搬至岛后听令,到天晚时已将次运毕。林凤又命众人饱餐一顿,将船上储藏着的兵器粮食一起运到后岛, 须要带着走的,将来大有用处。
这时,天色虽黑,而明月东升,月光下百步见人,正好出走。林凤临 行时,又吩咐儿郎将禁守着的黄瑞将军好好儿带下船中, 一同离去。邝 刚道:
“此人拘留多时,至今不降,可见其心不能倾向于我,何不杀却以绝 后患?”
林凤微笑道:
“黄瑞武艺高强,是个好男儿,我总不忍把他处死。现在带他远走, 使他欲归不得,将来必有相助我们之处,只要我们把诚心待他,所谓至诚 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你们请拭目以待吧!”
邝刚听林凤意志坚决,也就不再多说了,儿郎们将船运毕,便来禀命。林凤遂检点儿郎,分配各船,连苏婆腊岛的船和儿郎共计有三十艘海舶、三百多名健儿。林凤先让萧柯带来的戏班中人坐了他们的来船先行, 然后把一艘一艘的海舶搬运下水,每一船放下海边,每一队儿郎跟着上船。林凤虽然这样行使金蝉脱壳之计,心里仍不免有些惴惴,恐怕被官兵知道了,或是突然进攻,或是中途截击,都是很危险的。他请萧柯的戏班里人当先引路,而叫赵虬率战船八艘,保护着同行。他和萧柯以及妻子郭玉辉,带同明将黄瑞等,监着船上财物辎重,率领战船十二艘,居中策应前后,而命邝刚、魏三虎率战船十艘压后。在四更以后, 一行战船已完全驶离马头岛,悄悄地向前急行。晨光熹微时,林凤等已离开马头岛二十多 里了,回望马头岛,只有一小点儿影踪,且喜官兵没有觉察,故未追赶。 料想官兵稍缓察破真相,攻入港内时,岳永昌等一定要大大失望。然而自己和这马头岛栖身多时, 一旦抛弃,心中不免也大有感叹。萧柯在舟中见林凤只是低着头思想,他也知道林凤的心事,便对林凤说道:
“我等天涯漂泊,到处为家,既不能得志于国内,还不如凭着自己的 力量和胆子到海外去干他一番,也不负天生七尺之躯。小弟所到的菲律宾群岛,那边土地肥沃,物产繁富,闽粤两省都及不上,林兄弃了这区区小 岛,将来所得的有千百倍于今日,林兄何必不乐呢?况且小弟此来,便是 因为那边西班牙国的总督黎牙石比新近故世,换了一个名唤捞力撒里的代 做总督。但那厮荒淫酒色,勇而无谋,放纵部下虐待华侨,华侨对着他重 足而立,侧目而视,心里暗暗怨恨,土人也是对他毫无好感,所以这个机 会很有利于我们的。我们此去,倘能把他驱走,虬髯第二,不足为也。他 日上表明廷,和祖国联络,明廷也必能宽恕林兄等已往之咎,而册封为海 外国王。那时,我们华人不是有了出头之日吗?”
林凤点点头道:
“陈萧兄指示一切,甚为感谢,我们将来富贵同享,生死共之,小弟 处处都要萧兄相助的。今日我们离开马头岛这个丛尔之地,当然不见得过 于留恋。可是小弟想起和张琏、林道乾等同在这里称霸海岛,自以为可以 长相与共,前程远大,怎知道今天张大哥生死莫卜,而道乾兄困守在苏婆 腊岛,非常危险,小弟虽幸得萧兄的启示,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悄悄离开 了马头岛,没有断送性命在官兵手里,然而想到苏婆腊岛的众弟兄,心中 未能忘情。倘然不去顾及,自己就往南洋,那么以前小弟和道乾兄也曾有 约,我何忍在患难的当儿丢开了他,独自一走呢?若然我要去苏婆腊岛解 围,援助他们击退官兵,然后一同整装南行,却又恐自己兵力寡薄,有心 无力,不能解苏婆腊岛之围,反而断送自己的儿郎,所以心里很为踌躇, 不识萧兄何以教我?”
萧柯听了林凤的话,不由也紧锁双眉,慨然答道:
“俞大猷将军用兵如神, 一向有名的,恐怕苏婆腊岛朝晚要告陷落, 道乾兄是机警之人,也许他自有脱身之计,倘然他能逃出重围的话,那么他也一定要赶向南洋去的,我们此时顾不得他了,须防围攻马头岛的官军进扑了个空,迟早必然要来追我们的。我们若去和攻打苏婆腊岛的大队官兵鏖战,那么他们必要掩袭我们的后路,我们腹背受敌,岂有幸胜之理?毒蛇螫手,壮士断腕,林兄今日要谋前程,不能顾到苏婆腊岛的安危了。”
萧柯这番说话是凭理智来判断的,但是林凤究竟是个有义气重感情的 好男儿,要他舍弃自己弟兄,自觅生路,这是他心中万分不愿意之事,所以他仍是有些为难的模样。萧柯见他如此,便又说道:
“既然林兄一定舍不得苏婆腊岛众弟兄,义重如山,小弟也不敢过于 勉强,但为慎重计,我们的战船不如速速趋向前面,找得一个隐僻的小 岛,暂且停泊。一边派出弟兄们坐了船前去苏婆腊岛附近探听,倘若有机 可乘,我们不妨想法通一消息与道乾兄,叫他如何设计遁逃,和我们会合 一起,同赴南洋,也是最好的事。总之,这是要见机而行的,林兄以为如何 ? ”
萧柯说了,林凤以为这未尝不是没办法中的一个较妥的办法,遂说道 :
“萧兄之言甚是,我们快去寻找了停泊之处,然后可以遣人前去探听。”
立即传令到后队,叫赵虬等留心寻找隐僻的小岛,以便泊舟,赵虬问 明白彼意,只得遵命。又驶了十多里海程,前面将近苏婆腊岛了,赵虬怕 给官兵瞧见,忙令儿郎们向西绕道而行。远望前面有几个小岛,但是形势并不隐蔽,赵虬以为不妥。过了小岛,又瞧见远处有一孤岛,地势较为偏僻,赵虬便叫儿郎们对着这小岛驶近去。到了那边,见岛上只有少数渔民住在那里,正好泊舟,岛上渔民见了赵虬等许多战船,疑心海盗来了,一齐惊惧,躲藏着不敢出见。赵虬将舟一字儿泊住,一边叫儿郎们通报林凤,一边领着几个儿郎上岸去。瞧见三四个渔民在林子里探头探脑,赵虬 喝一声:“你们快出来和我们相见,休要鬼鬼祟祟地躲避,恼怒了你家赵爷时,管叫一斧头一个,把你们的脑袋都砍掉。”渔民见赵虬模样凶猛, 手里挟着双斧,说话又是这样厉害,真和盗匪无异,更吓得不敢出来了。 赵虬如何忍耐得住?早一个箭步跳进林中,伸手抓住一个渔民,拖出林来。那渔民吓得跪在地上,喊叫大王饶命。赵虬哈哈笑道:
“你不要害怕,我们此来是暂借你们岛边寄泊船只,并非是来行劫的, 绝不伤害你的性命,不要乱喊什么大王不大王,你且告诉我,这岛唤作什么?可有官兵到过?”
渔民听赵虬这样一说,心中稍安,战战兢兢地说道:
“我们所居的小岛名为榕岛,因为岛上很多榕树。这是个偏僻贫苦的地方,岛上没有什么出产,只有我们十数家渔民住在这里,靠着捕鱼为
活。平常时候罕有人来,我们也没有瞧见什么官兵。只在前数天,我们出去捕鱼的时候,曾瞭见远处有大队官兵驶过,其他不知,还请大王饶命。”
赵虬把手一放,笑了一声道:
“叫你不要称什么大王,休要胡说乱道,你们今天都须留在岛上不许 出去,我们有许多船要在这里借泊一天。明日便要离去的,绝不伤害你们 岛上的人民,但若有人敢私自出去泄露半点儿风声时,立刻就要杀尽你们 这些人家,莫谓言之不预,你快去告诉他们吧!”
渔民连声答应,又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立起身,很快地跑去。赵虬又 向四周看了一下,果然十分荒凉,除了张幕成荫的榕树,没有什么四围风 景可观,遂回至海边。林凤和萧柯等船也已到临,赵虬下船去报告,跟着 邝、魏二人所率的船亦至,战舰相接,气象森严。岛上渔民虽经赵虬说过 绝不伤害他们,但见了这许多战船、许多健儿,禁不住心惊胆战,怀着一 肚皮鬼胎,好似老鼠躲在穴里,不敢出来窥探。赵虬和林凤讲明以后,大 家上岸去,在绿树下席地而坐,商议探明苏婆腊岛消息之事。赵虬自告奋 勇,扮着渔夫前去,林凤点头道:
“小弟也知此事非赵兄不可,赵兄精通水性,熟谙航路,必可胜任愉 快,为了道乾兄面上,自然必要劳驾了。”
赵虬给林凤奖励数语,更觉高兴。他要带着四名儿郎同去,便向这里 岛上的渔民借了渔人的蓑笠网罟,驾着岛上的一艘渔舟,带着干粮,立刻 扬帆而去。赵虬去后,萧柯笑嘻嘻地对林凤说道:
“赵虬兄真是个有血性的男子,又是骁勇绝伦,此去南洋大有用他之 处呢!”
林凤道:
“不错!这人很够朋友,小弟和他萍水相逢, 一同在马头岛草创霸业, 他很帮我忙的,可惜现在被逼着把辛苦经营的马头岛抛弃了。赵虬所率的一队,大都是他训练的健儿,通水性的很多,但前天和官兵大战时,我们不幸中了官兵诱敌之计,赵兄的第一队不及撤退,全军覆没,赵兄一人单身受了伤逃回来的。其他战船散失的散失,被掠的被掠,不能回归,料他们倘然逃在外面,必以为马头岛已被官军攻破,小弟生命危险了。这倒亏 得邝、魏二兄力挡一阵,设被许占魁抄着后路,那么恐萧兄来时,小弟等 真的一败而不可收拾,难与萧兄见面了。赵虬兄又曾和魏南鲲兄练过海鲸 队,惜未及用来和官军对抗,这也是我们的失策。现在那些儿郎们被官军 掠去的,当然要做阶下之囚,而有些流亡在外的,倘然道乾兄那边又去不 得,必然如飞絮般四散去了。”
林凤说到这里,深深太息。林凤惋惜部下,也因为这些健儿很不容易 聚集的,哪里知道有几艘船上的儿郎已和魏南鲲相遇,并在一起,仍在林 道乾部下,同奔脖尼去呢。
林凤等在岛上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因昨晚匆促之间未及多取淡 水,故又令儿郎们在榕岛上多取淡水,贮藏在船上尽用。令邝刚率二十多 名儿郎驻在岛上,监守渔民的行动,他和萧柯等仍回至船上,等候赵虬 回音。
将近天晚时,赵虬的渔舟回来了,到林凤船上来报命。林凤见赵虬的 脸色很不好看,估料及没有好消息了,遂问赵虬此行如何,赵虬叹口气, 又摇摇头道:
“这也是天数使然,合该我们众弟兄要分散的了。当小弟把船驶回苏 婆腊岛去时,见前面有一队战船正向那边行驶,小弟下了渔网,徘徊附近。见那战船上的旗帜有‘岳’字模样,知是岳永昌的战船,必是他们取了马头岛,识破我们金蝉脱壳的行径,故去俞大猷将军那里去报告一切了,因此心里更代苏婆腊岛担忧,遂把自己的渔船渐渐驶近去。约莫又过了炊熟五斗米时,忽逢一小队官军的巡逻船驶来,见了我们的渔船,立即将我们围住,问我们可曾瞧见苏婆腊岛逃窜的盗船,小弟假装不知,说我等都是良民,不识盗寇,反问他们海盗在哪里。官军遂说:‘你们还不知, 我们是官军来剿苏婆腊岛海盗的,现在苏婆腊岛已被官军用计攻破,海盗林道乾、张琏等都被逃走,岛上也有逸出的盗舟,所以俞大将军派出各队战船,四面游弋,都望侦得海盗去处,以便追剿。你们敢在此间捕鱼,真是不知利害,快快回去,免被殃及。’至是,小弟方知苏婆腊岛业已失陷, 林兄道乾亦已他遁,那么我们须早走,免得逗留在此,被官军侦知,反为不妙。所以,等候官军离开时,小弟立即驾舟归来,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 与林兄知晓。”
林凤叹道:
“同是有家归不得,官军也逼人太甚了,大概道乾兄既已败走,也不 会上马头岛去的,十有八九早往南洋去了,我们若逗留不走,说不定官军 就要追来,还不如准赶,快随萧柯兄到南洋去吧!”
遂又安慰赵虬数语,赵虬因苏婆腊岛失陷,更使他心上愤怒不已,恨 不得独自挺着双斧去找俞大猷将军鏖斗三百合。邝、魏二人也觉得异常没 趣,他们本是追随张琏的,现在张琏的下落尚不知道,只得随着林凤往南 洋去了。林凤见天色近晚,又叫众人预备晚餐,以便饱食,夜间派邝、魏 二人轮流着巡逻,以防官军万一来袭击。次日,林凤遂与萧柯督率部下, 离了榕岛,一齐向南洋出发。在舟中特地和萧柯、赵虬等人请出黄瑞,陪 他饮酒,介绍他和萧柯相识,且把自己到南洋去的志愿告诉他听,并劝他 消除前嫌,一同相助,从此弃却海盗生涯,去争霸异国。黄瑞本不明白林 凤等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去,自己业已落在人家手里,挣扎不得,生死置之 度外。以前林凤曾向自己劝过数次,决意不肯跟人家做这种椎埋剽劫的生 活,今番林凤却又劝自己同往南洋,和西班牙人争夺天下,已走在半途 了,自己若再不答应他时,也不能重返祖国了,所以,他低着头默然无 语。萧柯在旁,也用话劝他不要坚执,务求同心协力,共图伟业。黄瑞见 他们态度诚恳,言行义气,心中不由也为感动,于是他对林凤、萧柯等 说道:
“败军之将,本不欲苟活人世,早拼一死,以报朝廷,多蒙林头领等 待遇优渥,私心感幸,但要叫黄某为盗,那是宁死不从的。现在诸位既已 立志远赴南洋,猥蒙不弃,要我相随,我黄某自当乐从。”
林凤听黄瑞已有允意,不由大喜,又说道:
“黄将军许同戮力,使我们多得一臂助,不胜感激,但请黄将军勿再 称我头领,因我此后已决心不干这种海盗生涯了。”
黄瑞微笑道:
“此言甚是,我等此去同辟新天地,那么请诸位也不要再称我将军了。”
大家都表赞成,欢饮多时,方才散席。林凤因为黄瑞业已回心转意, 肯和他们一起去,心里比较高兴一些,萧柯又讲些南洋的风土人情给众人听。一行人日夜趱程,赶奔菲律宾岛而去。当林凤等将至菲岛时,林道乾 等却已在悖尼登岸了。
第二十一回 智攻海霞城英雄创业 火烧云龙谷大将丧生
林道乾听了老人章祖华的说话,和魏南鲲、孙天禄、唐翱,以及孛丁 等众儿郎扬帆南驶。他心里虽然也像远奔菲岛的林凤一样,不能忘怀于自 己弟兄,而张大哥的生死下落也是常在忆念之中的,可是为了自己的前 程,不得不振作雄心,到异域去奋斗一番。海天茫茫,日夜南奔,将近
尼时,又向章祖华细细叩询马来半岛的风土人情,以及 尼国王的势力, 章祖华遂说那边地土无处不丰富,最热闹的要算北大年了。他在北大年居住甚久,所以那边地势很为熟悉。淳尼国王名唤阿力布,年纪约有五十多 岁,昏庸无能, 一切的权柄都操于大将吉里龙之手,自己只知道剥削小民的钱财,对于华侨待遇尤其苛虐。而吉里龙既握虎符,好酒好色,作威作福,只知巩固他一己的地位,军事方面毫不整顿,所以,他的部下只会鱼肉良民,而不惯征战。也有许多土人反对他的,山泽之间,常有吉里龙的兵士和人家厮斗而被人刺死的,乌合之众,必不堪吾们一击。林道乾听了 大喜道:
“承你指教一切,使我心里较觉安慰。淳尼国的君臣既不足畏,自予 我们进取的大好机会,不过我们究竟是远道抵此的,利在速战,以便因地 就食,接济便利。我不知海口附近有什么地形优胜之处,可以让我们先占 取了,作为根据之地。然后可以乘机争取,以期不败。”
章祖华答道:
“有个海霞城,地近海岸,居民富饶,是个沿海重要之区。以前我也到过数次,对于地方情形尚称熟悉,那边虽也有兵士把守,不过数量却是 很少的。”
林道乾听了大喜道:
“既然有这好地方,那么我们先去取了它再说。”
章祖华道:
“但是我们许多船开到时,守军一定要拒住我们登陆, 一方面飞报孛 尼大军来坚守海岸,也很可虑的。依我看来,不如先让我同小婿率领少数 儿郎,化装商人,先到那边去要求上岸,埋伏在海霞城内,里应外合,等 到我们大队人马到达时,海霞可以不攻自破了。”
林道乾对章祖华的建议深以为是,遂叫孙天禄率领二十名儿郎,两艘 大船,跟章祖华先行,按计行事。孙天禄所率的两只船开至 尼国海岸已 是下午。进港停泊的当儿,岸上早有许多土人走拢来观看。 一会儿,又有 一小队兵士,荷戈悬矢,跑来巡视,问他们因何到此,亏得章祖华能通土 语,遂说:
“我们都是从中国来的正当商人,要到贵国来采办象牙、玛瑙等名贵 货物回去。”
兵士听章祖华说话纯熟,又见他是个诚实的老人,遂深信不疑,让他 们上岸。章祖华和孙天禄等引儿郎们上岸,各携行李,走入海霞城去,船上只留二三儿郎看守。孙天禄进城时,留心观察,那海霞城十分低矮,哪里有潮城那样的高大?攻之颇易,何须内应?不由暗暗匿笑。进城后,又见街市很为热闹,商店林立,男女杂沓,老人的说话果然不错。土人见了他们一伙人,都很注意,也有许多华侨瞧见了本国人,面上都露出欢迎的样子,便有些人上前来询问。章祖华恐怕人多了,自己一行人或要露出破 绽,所以他就引导众人到一家华侨所设的旅店里去歇宿。本来他们有船的,但因要在城中做内应的缘故,遂不得不落店了。章祖华得闲又和孙天禄往街上溜达一会儿,买些水果解渴,回至店中,用过晚餐,天已黑了。 岳婿二人坐着休憩,孙天禄又向章祖华道:
“在这海霞城中可有几名兵士?”
章祖华道:
“约有三百左右。”
孙天禄方才已瞧见尼国兵士的模样,便大言道:
“原来只有这些兵马,我一人也足够的了。何劳道乾兄等动手呢?我 看淳尼国的兵士都如酒囊饭袋,蠢如鹿豕,哪里值得一战?”
章祖华道:
“这当然比不得的,但是主客之势也不可不顾虑。因为三百士兵虽然 不多,而此地的马来人甚是蛮勇,倘然他们一致加入作战,其势也就未可 轻侮了。这样有了我们做内应,那就容易取胜了。”
孙天禄听章祖华如此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他心里自恃勇武,不把马 来人放在心上。夜来大家睡了,没有什么动静。次日,晨光熹微时,孙天 禄等早已醒转,大家赶紧起身,只听街上人声鼎沸,似乎很是忙乱的样 子,店里的酒保形色仓皇,无心侍奉客人。孙天禄假意探问道:
“外面可有什么大事,你们为何这样慌乱?”
酒保本是华人,遂答道:
“早上海面杀来数十战船,不知是哪里来的,也许是南海的海盗来此 剽掠,城中的兵士正开出去阻止上岸了。这里太平了好多日子,谁料今日 忽有大祸降临呢!”
孙天禄知道林道乾已在外边动手了,忙去通知众儿郎,纷纷携了兵器,走至外边,在城门下会合拢来。孙天禄分一半人去各街道放火呐喊, 自率一半人冲上城墙,拔出刀剑锤尺, 一齐乱杀。城上的守兵只有寥寥十数人,怎禁得孙天禄等厮杀?孙天禄舞开鸳鸯双锤排头打去,打得士兵们东倒西仆,立刻斩开城门,接应林道乾等进攻海岸之众。这时,儿郎们已在城里各处放起火来,烈焰直冒,黑烟蔽天,土人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号哭连天,乱窜乱逃,城中秩序顿时大乱。在海岸边的兵士正对着林道乾的战船用箭纷纷乱射,不放他们上岸,希望可以射退,不防后边城里突然起了乱子,真是万万意想不到的。海盗的船尚未近岸,怎么城中已有了他们的影踪呢?难道是飞将军从天而下吗?立刻哗乱,跑回来救时,林道乾乘机指挥战船傍岸,和唐翱当先率领众儿郎杀上海岸,直扑海霞城。这样一来,竟使 尼国驻守海霞城的兵士变得受了前后夹攻之势,区区三百人如何抵挡得住?所以蹂借而奔。孙天禄在城门口挺着双锤,等候 尼国兵士奔回来时,来一个杀一个,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脖尼国兵士竟回不得城。 背后林道乾等杀来,所以三百兵士一霎时早已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十数人逃去。孙天禄接着林道乾等一齐进城,杀入衙署,立刻把海霞城占领, 扑灭各处火势。林道乾命令儿郎们不得残杀当地人民,又命孙天禄率儿郎百人把守城门,唐翱率儿郎百人,巡行城中,安抚百姓;又命魏南鲲带领儿郎百人管领战船,屯泊海边,以便进退,于是出示安民。为收辑镇抚之计,林道乾等还是初次到临,一切事情都觉隔膜。遂和章祖华商量后,召 集城里华侨的耆老在一处,由章祖华陪同林道乾,向他们传达到此间意思,说是因为在这里的华侨常受淳尼国王阿力布和土人等的虐待,所以特地来此护持侨民,劝他们安心营业,大家一致拥护。耆老等散出去,许多 的华人正在惊异,经耆老等传知以后,大家知道林道乾等一行好汉是来保护自己华侨的,并非寇盗,于是一齐欢呼:“中华万岁!大明万岁!”马来土人见是中国人,自然比较华侨格外惊骇,纷纷避匿。林道乾要笼络土人的心,又叫章祖华带着本地的华侨,到四处去劝导土人,说林道乾等此来是探望华侨,且向淳尼国王阿力布讨罪的,土人倘能真心归顺,绝不妄行杀戮,令土人不必畏惧,土人等听了,也各渐渐安心。林道乾便和部下住在城中淳尼守将的衙署里,地方虽然简陋,已足够他们容身。
到了次日,林道乾一早起身,和章祖华商量之后,立刻派出本地数名 华侨到北大年去刺探消息,以便如何进取。自己又率着儿郎在城中各处游 行一匝,劝导华侨土人安心营业。既而又出城去海边视察一番,觉得这地 方真是个大好海口,自己欲图霸业,这地方必须守住,方才进退自如。魏 南鲲接着报告些海边情形,土人船舶本不多,现在都被魏南鲲派人看住, 不能行动了。林道乾把金帛犒赏船上诸儿郎,又叮嘱了魏南鲲数语,因为 他虽然在岸上得了一处根据地,然前进的胜负尚在不可知之数,后路不可不预备好的,这责任便依赖在魏南鲲身上了。
林道乾在海霞城里部署了一切,总算有了一些眉目。孙天禄也把他妻 子章秋花从船上接至城里,和章祖华一同借着一座侨民的住宅住下。章秋 花因为这次南行由于她父亲指点的功最多,而夫婿斩杀争战的力也是很大,得到林道乾的倚畀,芳心自然也是喜悦无限。孙天禄一战而胜,得意 扬扬,退归时和章秋花畅寻欢乐,忘记了一切。
到得明天,华人探听消息的回报,淳尼国王闻得海霞城陷落的消息, 十分震惊,已派大将吉里龙带领马来士兵一千余人,杀奔海霞城来了。林 道乾闻报,便召集孙天禄、唐翱等一同商议抵御之计,章祖华献计道:
“我们远来,只宜战,不宜守,前面有座五云山,我们若能先去占领 它,便可攻破淳尼之兵了。”
林道乾答道:
“老人之言正合我意,只恐此城新得,我若离开,难保土人不会反叛, 使我有后顾之忧的。现在我想请魏南鲲兄来代我守城,只要能够先把华侨联络好了,便可以安定得多,老人也能代我去招抚华侨,使他们一致拥护我们吗?”
章祖华道:
“我有两个姓陈、姓席的朋友在此间经商,很有信用,我昨天无意中 遇见过,待我去访问他们,请他们来一谈如何?”
林道乾道:
“很好。”
于是章祖华便告退出去。历时不久,已把陈、席二人找了来,见过林 道乾,二人备述华侨归心的情形,他们愿意尽抚慰之责。林道乾大喜,便 又命人去请魏南鲲到来,隔得不多时候,魏南鲲也已赶到,林道乾便将自 己的计划一齐告诉了魏南鲲,又介绍他和陈、席二人见过。魏南鲲说道:
“林兄等快快前去努力吧!这里一切后防的事,可由小弟负责。”
于是林道乾把海霞城以及战船事务都托付与魏南鲲,并叫孛丁一同相 助守船,自己率领二百数十名儿郎,向北大年出发。孙天禄、唐翱各率儿 郎七十为前队左右先锋,他自和章祖华居中,章秋花仍留居海霞城中。林 道乾自觉人数寡薄,恐难应付大战,所以,在路上很留心察看形势,瞧见 前面有一个山头,连绵数里之长,草木行列,地势险峻,便问章祖华道:
“是什么山?”
章祖华答道:
“此是五云山,山上常有云气,山谷幽深,野兽众多。过了此山便离 北大年不远了。”
林道乾便令前队众儿郎快快抢先占领这座山头,孙天禄和唐翱奋勇赶 上山冈时,吉里龙已率众杀至山下了。吉里龙在北大年沉浸女色之中,国 内一向平安无事,所以他的筋骨都懈弛了。今番接到国王命令,着他剿除 海盗时,他却还拥着艳姬酣睡帐中呢。懒懒地起身,下令调集人马,向海 霞城出发,探子还报掠夺海霞城的海盗只有二三百人,吉里龙听说,更不 放在心上,他对着部下狂笑道:
“区区二三百海盗,何足当我一击?国王也太看重此事了。待我去手 到擒拿,易如反掌。”
因此他并不催紧人马进行,部下也好久没有从事战争了,缓缓地向 前,所以这座五云山竟被林道乾抢先占据了去。林道乾在山上遥望,山前 十数里外平原上尘土飞扬,有许多旗帜戈矛,簇拥着一群战马,飞奔而 来。林道乾知道尼国的兵马已至,便叫部下在山上一齐遍插旗帜,预备 弓矢石块,休放敌人上山,且在山顶上齐声呐喊,使敌人不知虚实。那吉 里龙正督着兵士们开至五云山下,前头部队忽然停止,报称海霞城里的海 盗已来占据五云山去了,吉里龙跳起来道:
“哎呀!怎么这座险要的山头已被他们先登呢?真好快啊!难道他们 还想来侵犯我们的北大年吗?”
便叫手下的将士快上前夺回五云山,逐退海盗。悖尼前锋的将士是玛 德鲁国王的侄儿,奉了吉里龙之命,指挥三百名兵士冲至山上。林道乾在 山上瞧见 尼国的兵士直奔山上而来,步兵居多,战马尚少,他知道这些 马来土人惯在山林里作战,平原上是不足畏惧的,便要叫唐翱守山,自和 孙天禄出战一阵。孙天禄自恃勇武,技痒难耐,就在林道乾面前自告奋 勇道:
“这些蛮人完全不在小弟心上,割鸡焉用牛刀?待小弟一人当之,已 足了事,何劳林兄贵手?”
林道乾见孙天禄战兴正浓,自己不欲阻遏他的勇气,遂笑道:
“这样也好,便烦孙兄引一百儿郎下山迎战,我等可为后援。”
孙天禄欣然将行,章祖华在旁却忍不住向孙天禄说道:
“悖尼兵士虽不济事,而吉里龙却是非常骁勇,是尼国有名的勇士, 所以全国境内,上自国王,下至野人,没有一个不向他慑服的。贤婿出战 若遇见他,和他交手时,务要小心。”
孙天禄冷笑一声道:
“老人家不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我手中一双锤头,也不知会 过多少英雄豪杰,岂惧一野人?你们看我力取吉里龙之头便了。”
孙天禄说完这话,便引着儿郎们驰下山坡,正遇玛德鲁,跨下一头银鬃马,手拿两柄长矛,来抢山头。脖尼兵士大都是步兵,身上也不穿什么,只是腰下系一条战裙,手里拿着的兵器都是些长矛标枪和铁锤之类, 也没有什么阵势。 一见孙天禄等下山, 一齐高声狂呼,包围上来。孙天禄是在步下,挺着一对鸳鸯锤,见了玛德鲁,知是悖尼国的战将,立刻大喝一声,径奔马前举锤便向玛德鲁打下。玛德鲁知是盗魁,舞矛反搠,两人 狠斗起来。孙天禄见玛德鲁只是一些蛮力,方法并不高明,只因人家在马 上,自己在步下,未免吃亏一些,战至十数合,玛德鲁一矛刺向孙天禄颈项,孙天禄把头一低,在矛头下而钻过去,直奔玛德鲁马头,奋力一锤向 玛德鲁腰际打下。玛德鲁一矛刺个空,坐马冲前数步,孙天禄的锤头又到了他的腰边,他忙将左手矛架开锤头,索性将马一夹,让那坐马蹿向前去。孙天禄的右手锤虽被玛德鲁的长矛架开,而他十分敏捷,跟进一步, 飞身跃至玛德鲁战马左侧,又是一锤向玛德鲁背上打去,玛德鲁闪避不及,咚的一声,正击中他的后背,怎生当得住?立刻大叫一声,向前翻跌下马,在地上挣扎欲起,孙天禄怎会放松?跟着一锤,照准玛德鲁的脑袋上重重打下,把玛德鲁的大好头颅打得血肉模糊,变成一个肉饼。孙天禄打死了玛德鲁,抢得玛德鲁的坐骑, 一跃而上。此时好似猛虎添翼,将一 对鸳鸯锤使开了,杀入悖尼兵士里头。淳尼兵士正和孙天禄手下的儿郎酣战,忽见王侄被来人杀死,不觉气为之馁,纷纷败退,孙天禄率众冲杀过去。
这时候,吉里龙尚在后边,瞧见前面自己的兵士败退下来,左右报称 王侄玛德鲁已为海盗所杀,国兵败走。吉里龙顿时大怒,亲自拍动坐下青鬃马,舞起手中一根金钉狼牙棒,杀至阵前,正和孙天禄相逢。孙天禄见对面翻翻滚滚地杀来许多马,来人打起一面红旗,敲着战鼓。为首马上坐的一个蛮将,身躯十分魁梧,面色灰黑,用红色的锦布缠着头,赤裸着上身,皮肤粗而且黑,筋肉坟起,胸口毛茸茸的宛如野猪,手里的狼牙棒足有五六十斤重,便知是他丈人峰章祖华口里说起的孛尼国元帅吉里龙。自思今天倘能斩得此人,夺取尼国,如反掌之易,要让自己立下第一功了,自己和他言语不通的,所以便不多说,舞开双锤,直取吉里龙。吉里龙的部下早有人告知他,说这个使锤的海盗就是杀害王侄玛德鲁的仇人, 因此吉里龙一心要代自己人复仇,迎住孙天禄,举起狼牙棒向孙天禄胸口直捣。孙天禄乘战胜之威,将锤架开狼牙棒,一锤击向吉里龙的头上,吉里龙早已收转棒向上迎住,又是一棒,直往孙天禄左腿扫来。孙天禄将左手锤拦住,他觉得吉里龙的棒势很是沉重,呼呼呼地一连几棒,尽向他要害猛击,非常凶猛,果然不比寻常之辈,他丈人的说话不错了,遂用出平生之力和吉里龙狠斗。吉里龙也觉得海盗厉害,手中狼牙棒绝不肯松懈。
此时,林道乾和唐翱、章祖华在山上瞭望得清清楚楚,知道孙天禄遇到劲敌,不能取胜。吉里龙淳尼勇士,名不虚传,唐翱遂要下山去接应。 林道乾瞧着右面一个山谷,林木丛深,路径隐蔽,便问章祖华此是何谷, 章祖华答道:
“这是五云山下的云龙谷,十分险阻,从山上下去有一条小径,若从外面进去,也只有一条小路,陌生人走了进去,往往走不出来,死于毒蛇猛兽馋吻之下的不知其数。此间一班华侨视为畏途,绝少有人敢进去的。”
林道乾听了,心生一计,遂不叫唐翱出战,而令儿郎们快快鸣金收军。孙天禄在山下正和吉里龙斗到一百合,自己也觉有些力乏,而见吉里龙精神抖擞,愈战愈勇,心中暗暗发急,忽听山上一片鸣金之声,不知林道乾为什么自己不来接应,反而鸣金收兵,未免示人以弱,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将双锤拦开狼牙棒,跳出圈子,回马便走,众儿郎也跟着退下。 吉里龙指挥部下兵士一齐追来,林道乾接应孙天禄上山后,便叫儿郎们快放弩箭。
吉里龙正冲上五云山时,山上箭如雨飞,手下的兵士早被射倒了好几个,吉里龙自己上身赤裸着,恐防中箭,遂令兵士们一齐站住,也向山上 放箭。两边对射了一阵,究竟林道乾等高据山顶,占了优势,吉里龙冲杀 不上,只得退回前面一个村庄里去屯扎。那村庄里的人民合该晦气,大大 地受着兵士们的骚扰,吉里龙每晚无女子不能安睡,遂要村庄里的百姓于 献奉粮食刍秣以外,还要两个妇女供他行帐中的取乐。当地人民真是敢怒 而不敢言,一夜过去。
次日,在烈日照射大地的时候,吉里龙尚拥着两个女子酣卧在帐中, 没有起身,而五云山上的孙天禄又领着百十儿郎前来讨战。左右慌忙报告,吉里龙从睡梦中惊醒,早饭也不及吃,连忙挟了狼牙棒,跨马出战。 他怒气冲冲地命令众兵士今天务须猛力进攻山头,逐退海盗,如有后退者斩。他匹马当先,杀向前面平原上来,早和孙天禄等相逢。孙天禄纵马上前,高举手中鸳鸯锤,大声痛喝。吉里龙见是昨天战败之人,今日又来, 狂笑了一下,舞起狼牙棒,直到孙天禄,二人又在阵上酣斗起来。吉里龙更是奋勇,手中狼牙棒使得如疾风骤雨一般,斗到三十合以上,山上又鸣金收军,孙天禄虚晃一锤掉转马首,并不向山上逃走,却向山上云龙谷跑 去,众儿郎纷纷随着逃遁。吉里龙瞧在眼里,大喜道:
“海盗逃到云龙谷中去,这是无异自趋死亡之路,再也逃走不出了。”
遂率尼兵士紧紧追赶上去,想把孙天禄生擒以报王侄之仇。看看追 近谷口,见孙天禄等一干人没入谷内,吉里龙以为瓮中捉鳖,手到擒拿, 双腿将马一夹,冲进云龙谷,兵士跟着追进的已有二三百人。谷中树木阴 森,蒿草没径,两旁都是巉岩峭壁,不见孙天禄等逃向哪里去了。吉里龙是土人,不怕草木塞道的,正要上前搜寻,忽听背后山上一声呐喊,滚下许多木石,一刹那间,已把谷口塞住,将吉里龙部下的军士前后截断,吉里龙不由一怔,知道自己业已中计。正要别觅出路,又闻山上呐喊一声, 有许多火箭火球抛射到谷里来,树木着了火箭,顿时燃烧。顷刻之间,烈 焰四飞,浓烟笼罩,火势十分炽盛,宛如有许多火龙从火树中腾挪而出, 映得四壁通红,满谷皆火。此时吉里龙虽有勇力,却无使处,怎敌得这上下左右的火焰?急切没有躲避之处,而在那些火箭、火球之中,尚有许多 利矢纷纷射下,所以约莫经过一炊时许,吉里龙和他部下二三百名兵士一齐烧死在云龙谷中,化成灰烬。
这就是林道乾用的妙计。他昨日在山上向章祖华问清楚了这山谷的形势,就令孙天禄退兵,在夜间预备一切,布置着这地方,以结果吉里龙的性命的,所以,次日就仍命孙天禄前去诱敌。明知吉里龙粗犷蛮勇之辈, 不智不文,绝不防到诱敌而必要中计,果然如了自己的心愿。孙天禄等一干人早已预先认明白了山径,在火箭放射之前,已爬到山上去了,并未受到损害。林道乾如何不快活?他遂挺起宝刀,和唐翱、孙天禄等一齐杀下五云山。淳尼国的兵士失了吉里龙,正在彷徨惊骇,无计可施,又见海盗杀下山来,他们早已丧失了勇气,毫无斗志,平日又乏训练,经不起败衄的,所以乱窜乱逃,溃不成军。林道乾等所向披靡,如摧枯拉朽一般,斩获无算,大大得胜。章祖华也十分欣喜,对林道乾说道:
“吉里龙已死,淳尼国别无勇将,我们可以直捣黄龙了。”
林道乾也以为然,遂留五十人把守五云山,自率孙天禄、唐翱等众人 凭着战胜之威,向前进发,要去夺取北大年。噩耗传至北大年, 一时城内 外居民无不惊慌异常,晏安日久,不防有这么外来的海盗杀入国境来夺取 土地的,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脖尼国王阿力布听说大将吉里龙业已 阵亡,国兵溃败,慌乱万状,连忙聚集文武官僚商议防守之计。有一武将 赫特,也是王侄,在尼国内称为少年勇士,现在王宫任卫队长, 一向被 吉里龙罩在上面,不能手握兵权。此时吉里龙已死,他自然想乘此机会脱 颖而出,遂向国王说道:
“吉里龙好勇轻进,致遭败衄而死。现在我们大军虽败,情势虽急, 然悉索敝赋,尚有二三千人可以应战。我愿率领部下死守这北大年,不让海盗攻进城来。”
阿力布闻言稍慰,但又有一个掌税务的大臣名叫克里满的,却向国王 建议道:
“今番海盗的势力未可轻视,吉里龙大将是全国仰望的大元帅,谁不 知道他有万夫不挡之勇?尚且被敌人所杀,其他的人还有谁能胜过于他? 况且军心已是摇动,人民惊惶不安,城中兵器粮秣俱不充足,难于久守, 所以,依臣之见,还不如想法与海盗媾和,以免涂炭生灵。”
阿力布本是沉湎酒色、颛预无能之主,平日倚仗吉里龙以自固,吉里 龙一死,他早已心慌意乱,毫无主宰,听克里满提议媾和,正中心怀,遂 说道:
“倘能不动干戈,这是最好的办法,你有什么主见,快快说来。”
克里满道:
“臣虽有一个最好的计划,只是不敢便说,恐触王怒。”
阿力布道:
“你如有计划,尽管直说,此刻正在危急存亡的时候,我绝不责备你 的,只要能够保全北大年便了。”
克里满遂又说道:
“那么臣就斗胆妄言了,臣知国王的女儿窦梨银姿色美丽,举国无双, 尚没有招驸马。不如就将国王女儿许嫁与盗魁林道乾,令其退兵,收编他手下的健儿,为我国的军队,驻守海口,以防他国侵袭,那么林道乾必然感恩图报,肯为我用了。臣闻此间华侨言林道乾为中华豪杰,到南洋来视察华侨,并无恶意,那么我们何不与他联欢交好,免得伤了和气!”
国王阿力布听了这话,踌躇未决。原来阿力布有一个长女,芳名窦梨银,年方十九,容貌非常秀丽,在淳尼国中可称翘楚,艳名久已传播四 处,见之者无不销魂蚀骨,醉心于她的。以前大将吉里龙亦曾一度向她求婚,欲得这位美人为妻,终老温柔乡。然而窦梨银憎嫌吉里龙年纪已大, 又是性情粗暴,面目丑恶,所以誓死不从,国王也不赞成,吉里龙梦想徒劳,不得如愿。每年国中有迎神赛会之举,名为嘉谷年会,也有劝农的深意,赛会时举会若狂,热闹异常。窦梨银必饰作花神,全身上下缀满了五色鲜艳的名花,坐在象背上,在会中游行,参与盛会。那象也披了彩色的绸,挂了彩球,上面撑着彩盖,球璎纷垂,五光十色。窦梨银端坐其间, 仪态万方,经过之处,人民纷纷把花朵、米粒向她身上撒去,凡被撒中 的,都称有福。因此淳尼国人形容任何美丽的人,都要说可有窦梨银那样的美艳,“窦梨银”三字变作美好的代名词了。克里满却把她作为香饵, 想用美人计去驯服林道乾,以免遭难,这也是他在没办法中找的一个办法。国王还未决定之时,众人中间早又有一人名哈葛,是国王的亲戚,上前说道 :
“克里满的话太侮辱国王了,堂堂国王的女儿,金枝玉叶之尊,岂能 轻易送与海盗?这是窦梨银公主万万不肯答应的。我愿相助赫特,和那海 盗背城一 战,如若不胜,再讲议和之计,也未为晚。”
阿力布本来要把女儿献与海盗也有些舍不得,遂点头说道:
“你们二人的说话未尝不是,即命你二人率领城中二千兵士出城迎敌, 倘能得胜,定有重赏。”
哈葛道 :
“臣若战胜敌人,务请吾王将来把窦梨银公主赐给臣为妻。”
阿力布哈哈笑道:
“你这小子想要我的女儿吗?你快快出去努力作战,打了胜仗,自有 道理。”
于是赫特和哈葛拜别国王,出宫去点齐二千人马,出城退敌,二人都 在少年,自恃勇力,贪立功劳。赫特手拿二矛和弓矢,骑着一头巨象;哈葛跨一匹黑马,手使一柄三尖两刃刀,打着旗号,开城杀出。这时候,林道乾一队人已离城十数里了,满以为吉里龙已死,北大年可以一鼓而下, 没有抵抗。前哨儿郎忽来报告说北大年城里有大队兵马杀出来了,林道乾听了,不由一怔,遂命儿郎前去探听,一面吩咐前锋孙天禄、唐翱二人留 心防备。 一 会儿,儿郎归报详情,章祖华听得消息,便对林道乾说道:
“这些都是乳臭小儿,并非了不得的人物,我们照常进军,小婿等一 定能够把他们击败的。”
道乾大喜,下令进兵。孙天禄和唐翱在前,遇见淳尼兵士又来,孙天禄知道吉里龙已死,余子碌碌,更不足畏,便令儿郎们在一片林子边排开阵势,等候厮杀。转瞬间,淳尼兵士已如潮水般涌至,论起兵的多寡来, 淳尼国不知要多出好几倍。然而孙天禄和唐翱等早已看破蛮人无能,自己又乘着得胜之势,自然不在心上,毫无畏惧,他和唐翱各率儿郎五十人, 左右而列。只见蛮兵并无阵势,如一群蜜蜂飞也似的跑至,巨象背上驮着一个少年,相貌也很威武,乃是赫特,他就舞起一双鸳鸯锤,拍马迎敌。 赫特左右使开长矛,和孙天禄酣战,哈葛也举起三尖刀,冲上前,唐翱使开手中画戟,和他战在一起,哈葛的武术甚为低微,岂能敌得住唐翱的技 艺超群?所以不到二十合,哈葛的手中只有招架功夫,上下左右都是唐翱 的画戟,稍一发懈,唐翱呼的一戟,已挑到他的头上,哈葛将头一偏,左 耳朵已被戟锋擦伤,鲜血淋漓,回马便走。赫特也觉孙天禄的双锤神出鬼 没,断非己敌,心中已着了慌,一见哈葛败走,连忙跟着退下。孙天禄挺 锤追去,赫特射术颇娴,见海盗追赶,便取弓搭矢,回身发出两支箭来, 第一箭直奔孙天禄的咽喉,孙天禄觑个清楚,举锤迎着一击,那箭早扑地 打落草地了。第二支箭飞奔马头,孙天禄把马一拴,那马向旁边一跳,赫 特的箭恰恰从旁边拂过,射了个空。孙天禄略为踌躇,唐翱怎肯示弱?他 也就挂了画戟,抽弓搭矢,倏的一箭向赫特后背射去。赫特听得弓弦响, 急忙横身躲避,唐翱的箭从他肩旁飞过。弓弦又响,第二支箭又到,正中 大象后股,大象跳了一下,驮着赫特狂奔回去。孙天禄指挥儿郎追杀,悖 尼国兵又吃了一个败仗,一齐退入城中。赫特和哈葛连忙紧闭城门,登陴 死守。林道乾的部下乘胜杀至城外,向城上攻打,赫特、哈葛吩咐部下放 下矢石。林道乾等究竟人少,一时攻打不进,林道乾恐防损折儿郎,遂停 止攻城,相度地势,扎下五处营帐,放了许多鹿角,掘了几道壕堑,要设 计破城。然而北大年的城池比较海霞城来得深固,城中兵多,尚可死守, 没有内应,一时不易攻破。
林道乾等一连攻了三天,不能杀上城头,又用挑战之计,使孙天禄在 城下百般辱骂,诱引 尼士卒出战,但赫特和哈葛畏海盗势强,再也不敢 出城交锋,只是死守。国王阿力布闻得败耗,十分忧虑,赫特和哈葛却仍 安慰国王誓死力守。
又过了三四日,林道乾攻不进北大年,心里异常焦躁。他们劳师远来,利在速战,倘然长此持久,不利于自己的。和章祖华细商议之后,叫 人写好百数十书札,把箭射入城中去,劝谕城里华侨效忠祖国,速速来降,有能斩得 尼国王的头颅来献的,赏千金,这是故意要使城中因恐慌而发生内乱。他又准备要用火攻之计去破北大年,正和章祖华、孙天禄、 唐翱等坐在帐中密议的当儿,忽然儿郎入报,淳尼国王派遣代表前来面商要事,这却出于林道乾所不及料到的了。
第二十二回 美人和敌帐里添欢情 壮士觐王宫中生杀气
淳尼国王在此时派遣使者前来,为的是何事呢?林道乾等都觉得有些 奇怪,便叫放使者进来。 一会儿,那儿郎早引着悖尼国王的使者进帐,林 道乾细瞧使者的装束,原来是一个华侨,心中又不免有些疑讶。那使者见 了林道乾,连忙拜倒在地,林道乾令左右扶他起来,向他叩问道:
“你是淳尼国王差来的使者吗?可有什么事情?瞧你的服装、容貌并 非淳尼国人,乃是中国的侨民,为何受人之命?”
使者恭恭敬敬地说道:
“小人原是华侨,姓童名文彪,两代居于此邦,故在 尼国王手下做 一小小官吏。此番闻得祖国豪杰到南洋来安抚侨民,不胜欣忭,并知林义 士是当今的英雄,非常钦佩。”
林道乾听他说话悦耳,便笑笑道:
“你既然知道如此,理应劝导国王,早早投降,免得多所杀伤,你们 华侨尤宜开门欢迎。”
童文彪道:
“我们自然愿意拥戴林义士的,不过此来是奉国王之命,报告一个喜 信的,不知林义士可能听小人之言吗?”
林道乾道:
“什么喜信?你就不妨直告。”
童文彪道:
“林义士连获胜仗,北大年上下震恐,危在旦夕。本有朝臣克里满劝 王议和,无奈王族哈葛和赫特二人必欲背城一敌,但又遭败衄,他们虽要 死守,而克里满一再进言国王,愿与林义士永修和好,故派小人前来 请命。”
林道乾冷笑道:
“阿力布要讲和吗?他可有什么主张?能不能将北大年拱手让我?”
童文彪道:
“倘然他把北大年让出,那么淳尼国无异于灭亡,这是他万万不肯的。 现有两个优惠的条件,要请林义士俯纳。”
林道乾道:
“他竟不待我提出条件吗?你姑且一说。”
童文彪道:
“国王有一爱女,芳名窦梨银,国色天香,无人不知,年华十九,尚 未许配与人,这因国王和她择婿綦奇苛,没有相当地位之人。前年暹罗国 王丧妻,要想重续鸾胶,遣人来此说媒,窦梨银却因国王年老而未曾应 允。今番我们国王阿力布景慕林义士豪侠超群,愿将窦梨银公主嫁与林义 士,侍奉巾栉,结为婚姻之好。且愿把海霞城赠给林义士为食禄之邑,即 请林义士镇守海口,为国干城,这两个条件都于林义士有益无损,何乐而 不为?况且窦梨银公主是马来美人,他人求之不得的,林义士倘然见了她 的玉颜,一定喜欢。小人可以担保的,所以小人冒死前来,奉达国王的诚 意,务请林义士三思为幸,倘蒙许诺,悖尼全国人民幸甚。”
林道乾听了童文彪所说的两个条件,知道 尼国王到了兵临城下、无 计可施的时候,不得已而用个美人计来笼络自己的。所谓窦梨银公主,究 竟不知怎样的美丽,是不是真心嫁给异族,这些都要经过一番考虑。倘然 贸然答应,也被自己部下笑我太好色了,遂回顾章祖华和孙天禄等说道:
“你们听得吗?悖尼国王不知心怀何意,莫非用缓兵之计吗?”
孙天禄道:
“兵败而来乞降,谁要得他的海霞城,非取北大年不可。况且海霞城 早已被我等占领,何劳他们开口赠送,给这种有名无实的人情呢?不如斩其使者,断绝他们的希望。我等自愿努力攻城,当生擒国王,献于麾下。”
孙天禄的话刚才说毕,童文彪早发急起来,连忙又向林道乾拜倒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国王愿意将爱女许嫁与林义士,小人劝林义士千万勿可失此机会。倘然林义士听了旁人的话而生疑心,小人一死不足惜, 只可怜北大年全城老幼都要受刀兵之灾。而王侄赫特等本都不肯媾和,他们力量虽然不强,而城中可战的兵士尚有二千之数,马来壮士也可抽调, 北大年一时也恐未易陷落呢!”
林道乾刚要开口,章祖华在旁说道:
“以愚见而论,此事不妨斟酌一下,再行决定。”
林道乾道:
“老人说得甚是。”
遂叫人陪同使者暂退,少停再给复音。使者退后,章祖华遂对林道乾 说道:
“童文彪的话大概也是实情,淳尼国王的女儿窦梨银确乎是全国闻名的美人。去年我在嘉谷年会中曾见她被许多宫女簇拥着,身缀鲜花,坐在象背上,游行各处街市,艳丽如仙,便是小女姿色虽美,也及不上窦梨银公主的冶情媚态。林头领年近而立,中馈犹虚,何不趁此机会,纳之为妇,复向他要求割地,分界而治,俨然自成一国。渐渐聚集各地的华侨, 晓谕一切,巩固自己的财力人力,再买服马来土人的爱戴之心。到那时候 , 尼国无异为头领所有, 一举手而得之,无烦动干戈之劳了。此时倘 然我们不允,他们失望之后,誓死守城。即使我们可以攻下,也必挨延时日,不免要牺牲一些儿郎。况且各地尚未归服,说不定尚有他处马来人要来救援,兵连祸结,亦非上策。我们还是择其易者而行之,可收实在的利益,不知林头领以为如何?”
林道乾听了,点点头道:
“你这话说得真合我意,我不妨要求他们多送些土地便了,他们若肯 遵从,我就将计就计,暂时得了一个立足之所,再行扩张势力,为祖国同 胞求幸福。否则,我们再用力攻城,尚未嫌迟。”
孙天禄听林道乾这样说,他本要反对,继思好色之心,人人相同,林道乾一向鳏居,尚无妻室,他以前得了章秋花,不肯占为己有,诚心代自 己撮合,今日他闻得淳尼国王肯以美貌的女儿下嫁,自然心志要活动了。 我若极力阻止他,不但要使他烦恼,亦殊不近人情,不如由他怎样去定夺 吧,遂笑了一笑,不说什么。林道乾却向他问道:
“孙兄弟,你以为如何?”
孙天禄道:
“这样也好,只要贯彻我们的宗旨,迟早不成问题。”
林道乾笑道:
“我自信不至于迷恋温柔乡里而忘了南来的大事的,请孙兄弟等 放心。”
唐翱见他们的意思已决,他也不便多说什么。林道乾遂又把那使者唤 来,对他说道:
“我现在鉴于你的诚意, 一准答应你们国王的请求,但那两个条件, 我尚不能完全同意。”
童文彪听林道乾已有允意,心里十分快活,便道:
“林义士既能许可,悖尼人民幸甚,小人幸甚。如有吩咐,小人可以 回去,代达于国王的。”
林道乾道:
“我的意思,要淳尼国王在三天限期之中,送他的爱女到我营中来成 婚,过期我就要攻城。至于海霞城,早已入我掌握,不用他来赠送,我的 要求是以五云山为界,山之北仍是悖尼国王管辖之地,山之南却要完全归 我所有,国王不得过问。因我不欲接受他们的赠送,我到南洋来是要创造 些事业,为我华侨解羁厄,谋幸福,不是来称臣供职的,你也是华人,该 明白我的意思。你就这样回去禀报 尼国王吧,我不再多说了。”
童文彪道:
“是是是,林义士的意思小人完全明白,立刻回去告知国王,再趋前 复命便了。”
童文彪又向林道乾拜了一拜,告辞而去。林道乾暂缓攻城,静候回 音。到得傍晚时,童文彪又来叩见,说淳尼国王得到回音后,却和诸臣商议,克里满等主和最力,赫特反对无效,所以决定在第三日早晨亲送窦梨 银公主到林义士营中来,并愿遵照尊意划分五云山以南之地归林义士管 辖。君臣的名份可以不定,而岳婿的关系要求承认,从此两边永远不动干 戈。请林义士尊重淳尼国所有之权利,待淳尼人民和华侨一般无二。林道 乾听淳尼国王没有异言,遂道:
“我这里将预备一切,等候国王亲送窦梨银公主前来便了。”
遂取出五十两银子赏给童文彪,叫他后天一同早早来吃喜酒。童文彪 又道:
“那天的酒肴,淳尼国王准备挑送三十桌前来,别以斗酒犒赏林义士 麾下,顺便附告一声。”
林道乾听了,点点头,说一声很好。童文彪又拜别而去。孙天禄却和 林道乾打趣道:
“想不到我们赶至南洋来吃喜酒的,金戈铁马之后,来一个鸾凤和鸣, 大家应该快活,我要去迎接内子也来喝喜酒了!”
林道乾道:
“不错,大家应趁此热闹,祝贺胜利,我们立了一些基础,再来扩充 出去才好。魏南鲲兄虽在海霞城,我也要请他到此一聚的。”
孙天禄道:
“那么待小弟亲自去走一遭吧!”
于是孙天禄别了林道乾,带着四名儿郎,跨马而去。林道乾遂命众儿 郎把营帐重又布置一番,在中军帐前扎起一个采牌楼,缀上许多名花异 草,中军帐分为前后,前面设一个礼堂,后面作为临时的洞房,因在军 中,一切都只得简单。而在帐外一片草地上放了许多桌椅,四周围着临时 构成的木栏和绳索,也遍缀有各色鲜花,上面张着绿色的布幕,作为宾客 们宴会之所。又吩咐唐翱率领一百二十名儿郎佩弓矢,握戈矛,为中军帐 前的护卫,戒备不测,因林道乾十分精细,恐中敌人之计,仍要预防着仓 促之事。
到了第二天,孙天禄已接了章秋花和魏南鲲同来。魏南鲲向林道乾道 贺,林道乾却因自己一向不亲女色,前在苏婆腊岛曾有拒绝以章秋花为妻之事,今日到了淳尼,忽然同意娶窦梨银公主,似乎对了故人之面,有些 扭怩。遂将自己所以纳妇的原因,还是为了羁縻马来人心,以收后效的用 意告诉魏南鲲,魏南鲲哈哈笑道:
“林兄早该有一位玉人以慰朝夕的寂寞了,林凤兄不是已有郭玉辉为 夫人吗?况闻这位窦梨银公主艳名久著,英雄美人,相得益彰,这不是天 缘巧合吗?”
林道乾笑道:
“魏兄如此过誉,令人丑死。”
遂又问问海霞城中的情形,魏南鲲报告说城中情形甚为安谧。马来人 大半逃遁在外的,已渐渐回来,华侨更是亲近,所以并没有人敢发生异 动,海滨诸船平安无事。他来的时候,曾托孛丁兼管。林道乾听了,甚为 安心。隔日就和魏、孙诸人在帐中欢饮,到了明天吉期,林道乾一早起身 洗脸漱口,沐浴更衣,喜滋滋地预备做新郎。到辰时,童文彪和许多马来 人扛着许多礼物前来,猪羊鸡鱼,酒菜全备,叩见林道乾,说淳尼国王已 亲送公主出城来了。林道乾遂亲自出迎,魏南鲲、孙天禄持械械右护持, 唐翱率众儿郎如雁行般排列在营门之前,很严整地等候淳尼国王到临。
将近巳时,听得前面鼓乐之声大起,有许多蛮人吹着箫,打着鼓,簇拥着两面大红旗而来,背后便是一队蛮人,手里都持长戈,戈上都扎满着鲜花,有尼国的将士骑着巨象,督队而行,到营门之前,向两旁分开, 齐齐整整地陈列着。这队蛮人到后,紧接着又有一小队蛮人,身上都缠了 彩帛,舁送着许多象牙、鹿角、金银器皿等贵重的东西,算是窦梨银公主的奁物,早由童文彪领导着送到中军帐里。妆奁过后,只见有一小队淳尼兵士前来,有赫特督率,是国王的先驱。兵士后面乃是国王,头戴王冠, 身披很长很大的黄色王服,坐在一辆没有篷的车子里面,有两头大象拖着。在国王车辆之后,又有许多彩色衣裳的蛮女,捧着名香鲜花,拥护着一辆有盖的宝车,那车中方是窦梨银公主,香气氤氲,花色烂漫,远远地瞧不清楚。
一行人离开大营数十步外停住,童文彪慌忙陪着林道乾上前相见,赫 特佩着剑锤,伺候国王阿力布下车,和林道乾彼此行礼。林道乾细瞧国王,已近五旬年纪,生着一嘴络腮胡子,一双眼睛很大,装饰虽甚华贵, 而容貌平常,没有什么威仪。阿力布也在那里留心察看林道乾,觉得这位 中华健儿果然英姿雄爽,卓荦不凡,无怪他有此胆量到南洋来角逐,心里暗暗敬畏。国王既和林道乾行过礼后,许多蛮人已簇拥着窦梨银公主下 车,一步步走向前来,两旁站着的蛮人又大吹大打,甚是热闹。唐翱带领 众儿郎排成半圆形,高高擎着红缨的长矛,欢迎淳尼国王和公主进帐。林 道乾和魏南鲲、孙天禄当先引导,到得帐中,分宾主站定,中间点着红 烛,许多象牙、鹿角、金银器物分陈两边,珠光宝气,充满一帐。窦梨银 公主由两个年轻的蛮女扶着,站在右边,身上满缀着鲜花,脸上有一块红 幕蒙着,芳容竟不得窥。魏南鲲等都觉得未见庐山真面为憾,偷偷地向童 文彪询问,童文彪道:
“这是我国一种贵族中的礼仪,新娘例须戴上红幕,须交拜后由新郎 当众亲手将这红幕揭去,倘是新娘姿色美丽的,那么众宾客俱要高声欢 呼,表示庆贺。”
魏南鲲把这话就转告于林道乾,林道乾本来心中很是忐忑,闻得此 语,心中稍安。婚礼即在此时举行,都照着马来的仪式,因为林道乾没有 预备什么,便由他们来的人指挥了。礼节甚是简单,参拜以后,有一小队 蛮女上前执着花枝,往来跳舞,随来的乐手奏着异国之乐,胡乱吹打了一 刻。童文彪早拿着一条五彩的细竹竿,双手奉与林道乾,叫他用了这竹竿 去挑开窦梨银公主脸上的面幕。林道乾接在手里,走上数步,将这竹竿照 准窦梨银公主的面幕上只一挑,那面幕已轻轻落下,露出新娘的庐山真 面,两旁的人早一齐春雷般喝起彩来。林道乾对着新娘做刘桢之平视,只 见窦梨银公主鹅蛋般的脸,不肥不瘦,容光焕发,细细的蛾眉,溶溶的秋 波,目光中含有不少情愫,非常妖媚。林道乾看了,不由一呆,因这位窦 梨银公主虽是蛮荒娇娃,而她的面目酷肖当年潮州城里张琏热恋着的薛小 莺,魏南鲲站在旁边,也是这样想。闻得乐声又起,众人方才簇拥着林道 乾和窦梨银公主步入后帐。阿力布送女已毕,便要回去,魏南鲲和唐翱等 送出大营,并犒赏从者,看国王等去后,便叫排上筵席,和众儿郎在草地 上大喝喜酒。林道乾又和窦梨银公主骈肩钩臂,出来敬酒,众儿郎高声欢呼,大家又把鲜花纷纷抛掷在二人身上。这样狂欢了一日,到得晚上,林道乾又陪着魏南鲲等在帐中饮酒,饮至微醺,方才散席。魏、孙等诸人送林道乾入帐,享鱼水之欢,新婚之乐。林道乾虽对于马来土语不甚熟谙, 而这位窦梨银公主却也会讲些华侨说的话,所以彼此不甚隔膜,林道乾在红烛影里瞧着窦梨银公主靓装端坐,若有所思,他走过去握着她的柔荑, 笑了一笑,说了几句话。窦梨银却只对答一二,并不多说。林道乾遂也坐在她的对面,窦梨银公主只把双目斜睃着他,林道乾已有半醉,当着如此艳丽妖媚的女人之前,怎禁得挟有魔力的眼睛向他看了几下?英雄难逃美人关,他不觉色授魂与,再也矜持不住,立起身来,要搂抱着窦梨银公主。窦梨银公主忽然把他的手一推,走到屋隅去。林道乾不明白是何原因,背着烛光,呆呆地立住,瞧见窦梨银公主从她的腰间取下一样小小东 西,望奁物中间一塞,回转身来,对他很妩媚地一笑,忽然投入林道乾怀抱,将粉颊贴上林道乾的面庞。林道乾生平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热烈的女子,好似中了极醇厚的醴酒,陶陶然,遽遽然,便和窦梨银公主同圆好梦,这一夜的风光旖旎自不消说。林道乾如得佳境,异常欢愉。次日起身后,见窦梨银公主尚慵睡未起,万分媚态,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便走到那边屋隅,从鹿角中间伸手一摸,被他摸着了一件东西,拿在手掌里一看,不由面色陡变。原来是一柄小小匕首,外面用红罗裹着,这东西带在身边有何用处呢?抽去红罗,晶莹耀眼,此时林道乾有些不寒而栗,暗想:昨夜我太快乐了,一切都忽略,若然这东西拿在美人纤手里,刺到自己的颈项里,包管糊糊涂涂地送去了自己的性命,那么自己没遭毒手,还不是天幸吗?想到这里,欢心尽敛,怒气上冲,握着这匕首,跑至窦梨银公主身边,高高举着,一手把窦梨银公主光泽的头发抓住,恶狠狠地喝骂 一声:“贱人,胆敢挟刀行刺!”窦梨银公主从梦中醒转,睁开星眸,一见林道乾这个样子,不由一呆,又瞧他手中握着的匕首,方才明白,顿时大惊失色,便操着华侨语说道:
“你……你……你怎么…… ”
林道乾已知她会说华侨话,遂把手中匕首扬了一扬道:
“这东西不是你带来的吗?如此犀利,杀人立死,我窥见你昨夜暗暗藏在那里的,今日被我搜得,这是我的便宜,也是你的末日到了。现在我 若不结果你的性命,以后一定要死在你这贱人的手里,宁可我负人了。”
说着话,把匕首抵到她的脸上,窦梨银公主无力抵抗,娇声哀求道:
“你不记昨宵的相爱而忍心要杀我吗?容我说了几句话,你再用这匕 首刺我吧!”
林道乾点点头道:
“好!我本要问你的口供呢,你莫不是奉你父亲之命,阳为嫁我,暗 中却要乘机刺我,所以带了这利器而来,你说你说!”
窦梨银公主滴着眼泪说道:
“这事和我父王是没有关系的,你不要冤枉他啊!他是个庸弱的人, 听了克里满的话,许亲求和,但望两边早息干戈,相安无事。只是我起初倒很有些不愿意,遂和几个亲近之人商议后,他们便怂恿我暗携军器,向 你行刺,若得成功,即便兔脱,他们城中人就可以乘机击退你们了。”
林道乾听到这里,不由打一个寒噤,又点点头道:
“这计策确乎是很毒辣的,我险些着了你的道儿,幸亏天诱其衷,被 我发现。我本不该和你联姻的,要被孙天禄等讪笑我不肯听从良言了。瞧 你貌美如花,而心里却毒如蛇蝎呢!”
林道乾说完,窦梨银公主又道:
“哎哟!你这个人真没有良心的,我这样老实告诉你,你还要说我毒 如蛇蝎吗?”
林道乾呆了一呆道:
“此话怎讲?你要刺死我,你的心还算不得毒吗?”
窦梨银公主道:
“你该明白,若是我真要刺死你时,昨夜我们欢乐的时候,你什么都 没有防备,为什么我不乘机刺死你呢?”
林道乾听了这话,暗想:她的说话也不错,她为什么昨夜不就将我刺 死,却迟迟等待呢?遂说道:
“恐怕你一时没有这胆量吧!”
窦梨银公主道:
“我再老实说了吧,这也并非是我无胆,当初我们听了人家的怂恿, 一股勇气,决心要向你行刺的。后来见了你的仪表可爱,不愧是中华好男 儿,心中起了无限的敬爱,不忍加刃于你,转念多时,方才改变我本来的 志向,而将这匕首藏去不用的。否则我为什么不早早行刺呢?恐怕这时候 你早已不在人间了。唉!我行了好心,却得不到好报,所以必须向你声明 一下的,或杀或剐,任凭你吧!”
窦梨银公主说着话,泪如泉涌,呜咽欲绝。此时此景,真如梨花一枝 春带雨,万分哀艳。林道乾那只握匕首的手早已软了下来,点点头说道:
“你的话果然是实,但你既然起初有这种念头,难保以后不再发生害 人的心,我若不…… ”
林道乾说话没有完时,窦梨银公主觉得林道乾要按住她的一手也松了 不少,便使劲儿纵身投入林道乾的怀里,袒开酥胸,说道:
“那么你就把匕首刺入我的胸膛吧!我不忍杀了你,你却饶我不得了, 这是我的报应。”
这个时候,林道乾已知窦梨银公主怀的一片好意,爱心的伟大,使他 心里又感激又庆幸,怎忍心再把窦梨银公主处死呢?所以当的一声,把那 匕首抛在地下,双手搂住窦梨银公主,在她的嘴唇上很热烈地接了几个 吻,见她颊上满挂着泪痕, 一双可爱的双目带着无限的娇怨,更觉得伊人 可爱,忘记了其他的一切。窦梨银公主又说道:
“你要杀我吗?”
林道乾摇摇头道:
“你既然对我很好,有绝大的情爱,那么我又何忍杀你?我们俩依然 是夫妇,你爱我,我爱你,谈不到什么仇恨,这件事但愿彼此相忘,只要 你告诉我是谁教唆你的,请求国王把此人诛掉,便无事了。”
窦梨银公主道:
“请你不必再要追究此事,兴起风波,给人家知道后反为不妙。我可 当天宣誓,我若有害你的心肠,天诛地灭,毒蛇猛虎把我咬死。”
林道乾听她起了这样的重誓,更是深信不疑,又对她说道:
“你也不必宣誓,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
二人拥抱了一会儿,林道乾方才把窦梨银公主放下,让她穿衣起身, 又将地上的匕首收拾去,这一场风波暂告平息。
林道乾出帐去会见魏南鲲、孙天禄诸人,大家又向他说了几句打趣的话,方要商议正经事情,忽报北大年有一小队脖尼国人前来犒师,兼候窦梨银公主。林道乾明知这是孛尼国人来刺探消息的,他也不向众人明言, 就令唐翱带领儿郎拱卫,自和魏、孙二人披上戎装,各佩刀剑,出外迎见。只见 尼国人又送来许多猪和羊,以及玉蜀黍等食物,为首一人正是少年哈葛,手握三尖两刃刀,相貌很是俊秀,和林道乾相见后,便问公主 可安好。林道乾微笑,答称公主无恙,又差人去问公主可要纳见,但公主回绝不见。哈葛遂也不欲多留,怏怏地率领部下回城去了。孙天禄便对林道乾说道:
“此人是淳尼的将士,我们和他在战场上见过,今瞧他目光凶恶,恐 对林兄很不怀好意。”
林道乾不将早晨发现匕首的事告诉他们,便点点头道:
“此人果然显有可疑,但我有备无患,他也奈何我们不得啊!”
大家回到帐中坐定,魏南鲲道:
“林兄既已娶了国王之女,和他们媾和,那么驻屯于此,更无意思, 不如收兵回海霞城,先从那边着手做起,增厚了势力,再想开始的计划。”
林道乾道:
“魏兄说得是,但昨日淳尼国王亲送公主前来,我们若要回归海霞, 理当亲赴北大年去辞行,方不失礼,且可定了盟约。”
魏南鲲道:
“林兄若要到北大年去,此事必须仔细考虑,蛮人性颇狡诈,不可 不防。”
林道乾道:
“当然我也要有防备,方可前去。”
大家正在议着,尼国王忽又着人前来下书,邀请林道乾和公主到北 大年王宫去聚宴。儿郎将使者引进帐中,林道乾接阅来信后,立即修书回 报,约定明日上午入城拜会,使者得书,拜辞而去。孙天禄道:
“林兄决定要往城中走一遭吗?”
林道乾点点头道:
“我和淳尼国王既有姻娅之好,他今来书邀请,我在理也当去走一遭, 倘然我们绝不去,不但失礼,而且示人以怯。我们本来冒着危险而到南洋 来的,什么虎穴龙潭,都不在我心上,岂可不去?”
魏南鲲道:
“林兄既已答应,我等也未便异议,只是我们须先商量一番,明日如 何前去,可以比较稳妥一些。”
林道乾道:
“不错,对付的方法不可不预定的。”
遂把老人章祖华请来,向他问询北大年城内外的形势。章祖华听说林 道乾要去会晤淳尼国王,他也劝林道乾谨慎行事,又将北大年的大约形势 讲了一遍。林道乾胸有成竹,便道:
“诸位放心,我们本来是要攻打北大年的,只因国王讲和,把公主下 嫁,你们劝我接受议和,待时而起,所以略略变更了初起时的宗旨。现在 我们用诚心来待蛮人,要使他们心悦诚服,倘然他们居心叵测,要有什么 意外行动时,我们也不妨将计就计,取了他们的北大年。譬如没有这么一 回议和的事情。好在窦梨银公主业已真心嫁给我了,蛮人最尔之力,我等 也毋庸多虑。”
魏南鲲道:
“林兄既有锦囊妙计,我们自愿戮力,愿闻其详。”
林道乾道:
“明天早晨我和公主入城去拜见国王时,暗中不妨做下准备,可请孙 天禄带领二十名健儿一同护卫。到了王宫里,若有异变时,我和孙兄弟一 齐动手,燃炮一响为号。另请唐翱率领一百健儿随同进城,停驻在王宫外 要道上,倘闻宫中号炮之声,立刻杀奔南门,抢夺四城门,接应外来的我 军。方才章祖华已告知北大年的南门离此甚近,唐翱兄弟夺得城门时,可 以燃放号炮二响。我再请魏兄弟带领一百二十名儿郎候在南门城外, 一听 号炮声响,立刻进攻,便可杀进城门。这样里应外合,北大年便可唾手而得,所以他们没有什么异动便罢,若存心不良,谋害小弟时,我们便乘势 取了他们的北大年,也未为不可。”
魏南鲲、孙天禄等听了林道乾的计划,莫不忻悦,释去疑团,抖擞精 神,又想乘机夺取北大年,充满着更大的企图。
这天大家休息无事,到了次日,窦梨银公主盛装华服,预备到北大年去归宁父母。因为昨宵林道乾已告诉她要一同去会晤悖尼国王,心中一半喜,一半忧,喜的是归宁双亲,忧的是别有衷肠,她还不能老实告诉林道乾,但劝林道乾前去时, 一切须要小心,恐防北大年城里或有不肖之徒, 要乘机一逞的。林道乾很感谢她的爱护之意,对于她的叮嘱,连声说是。 其实他早已有了准备了,他自己穿好了衣服,佩着宝刀,和窦梨银公主携手同出。魏南鲲、孙天禄等早已在外面伺候,林道乾遂下令出发。他让窦梨银公主坐上象背,自己跨了一匹白马,孙天禄也背负双锤怀藏信炮,跳上一匹青骢马,带领二十名儿郎,保护着一双新人,向前进行,唐翱带了 一百名儿郎,紧随后面。这一行人去后,魏南鲲便率儿郎悄悄开拔到北大年南门外林子里去埋伏,表面上称为行猎,暗地里却要袭取北大年。林道乾等进至北大年城外,早有淳尼的代表前来迎接,引导入城。林道乾留心察看北大年城垣,比较海霞城高厚得多了,自己兵力太薄,攻下此城,也非易事,那么媾和也未尝不是了。入得城来,有一队 尼兵士持着锐利的戈矛,鸣鼓来迎,作为先驱,北大年的人民,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到街上来争看中华英雄林道乾,人山人海,挤轧不堪。到得王宫之前,悬灯结彩,装饰华丽,又有那哈葛手提三尖两刃刀,腰悬龙泉宝剑,率领一队卫士来迎。林道乾很注意于他,瞧他脸带杀气,颇有狰狞之态, 一双凶狠的目光向他脸上和窦梨银公主身上闪闪霍霍地紧射不止,而窦梨银公主的妙目也向哈葛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几眼。
这时候,唐翱所带的一百健儿都留在宫门之外,不放进去了,孙天禄 却和二十名健儿紧随着林道乾, 一齐走入王宫。宫门内外执戈的卫士很 多,又有王侄赫特,佩剑悬锤,站在一边,他对着林道乾怒目而视,好似 心有不甘。走得不多几步路,又有七八名蛮女含笑来迎,行至殿上,许多 淳尼国的官吏,分开两旁迎候。脖尼国王阿力布降阶迎接,把林道乾接至殿上,孙天禄所带的儿郎只得止步站在殿下,唯有孙天禄却仍紧随在林道 乾身边。窦梨银公主见了她的父亲,就和林道乾上前拜见,阿力布慌忙答 礼,便在殿上分宾主坐定。林道乾东向而坐,阿力布西向陪坐,窦梨银公 主北向坐,孙天禄坐在林道乾的下首。阿力布见女儿笑容满面, 一些儿没 有委屈之色,他心里倒有些踌躇起来,因此脸上神色很不安宁,勉强和林 道乾叙了几句客套,便叫左右摆上酒席,款请新人。林道乾十分机警,他 如何不觉得?但他也并没有恐惧之心,镇静自如。
今天国王所治的肴馔异常丰富精美,海中珍品也甚多,器具都是金银 特制的,照耀桌面。酒过三巡,阿力布叫他女儿且往宫里去见她的母亲, 但是窦梨银公主却不肯离开林道乾一步,她的意思要停会儿请她母亲出 见,因为她今天也有些不放心呢。阿力布无可奈何,只得陪着喝酒,忽见哈葛披着彩衣,腰佩利剑,走上前来,行礼后说道:
“今日欣逢喜事,宫中无以为乐,请以舞剑。”
阿力布未加可否,哈葛早向殿下一招手,便有八个身长体壮的蛮人, 一例披着彩衣,手中各拿着一柄宝剑,迈步上殿,见了国王, 一齐拜倒。 哈葛说一声起舞,八个蛮人倏地起立,哈葛自己也拔出剑来,领导着八蛮人徐徐而舞。林道乾知道哈葛等不怀好意,他依然不动声色, 一手按着自己佩刀的柄,闲闲地瞧着,孙天禄脸上也有些异样。哈葛一面舞剑, 一面常向窦梨银公主暗使眼色,但是窦梨银公主却视若无睹,并不回答什么, 低垂着头,面有忧色。哈葛舞到分际,听得殿下咚咚地响,只见有一队蛮人,约计百数,手中都持着长矛,为首的敲着鼙歌,齐齐整整地列在殿下,顿时宫殿之内,杀气横生。林道乾忍不住向阿力布说道:
“今日我送公主归宁,且觐见国王,愿修好会,多蒙饲以酒肉,盛情 可感,但酒尚未酣,忽来这些执戟舞剑之士,其意何在?”
淳尼国王方要回答,而哈葛已渐舞渐紧, 一个箭步跳到林道乾身前, 寒光一道,直奔林道乾的咽喉,殿上殿下一齐震惊。
第二十三回 航海寻兄情深手足 中宵侍疾好合瑟琴
在此间不容发之际,其危险胜过于鸿门之宴,幸亏林道乾早有防备, 立刻向旁边一跳,闪避过了这一剑。哈葛见一击不中,更是恼怒,恶狠狠地又是一剑,使个“蜻蜓点水”式,刺向林道乾的胸前来。林道乾早抽出宝刀,使个“白蛇吐气”,铛的一声,把哈葛的剑恰好拦住。这时,和哈葛同舞的八个健儿呐喊一声,也向林道乾冲来。孙天禄瞧着这情景,一声狂吼,从背上取下鸳鸯双锤,径奔国王,国王身边两个侍卫拔出刀来拦阻时,被孙天禄一锤一个,都打倒在地,过去将阿力布擒住,同时林道乾却 和哈葛等在殿上格斗,窦梨银公主也惊骇万状,离了座位,连摇双手, 说 道 :
“ 使不得 。 ”
殿下的蛮人正待冲上殿时,早被孙天禄所率的二十儿郎举刀拦住。孙 天禄一手擒住国王的衣襟,一手把双锤合并着,指了殿上下众蛮人,大声 说 道 :
“谁敢胡乱动手?我们是修好而来,不得无礼!若有伤及我们尺寸之 肤,你们的国王也休想活命!”
孙天禄说时,双目圆睁,声色严厉。阿力布却觳 万状,挣扎不得。 林道乾尚和哈葛剑来刀往地酣斗,宛如两头猛虎在殿上扑击,其余的蛮人却因国王阿力布已被孙天禄擒住,投鼠忌器,恐怕损及他们国王的性命, 所以呆呆地倒退下去,不敢动手了。孙天禄眼看林道乾手中的刀尚敌得住哈葛,遂也不下毒手,信炮亦未燃放。哈葛下手不成,心里不免惊慌,又 见林道乾刀法毫无破绽,心中急躁,狠命向前进攻,然而剑法已有些错 乱,却被林道乾觑个间隙,一刀劈去,把哈葛的头颅削去了半片,倒在血 泊中死了。林道乾诛了哈葛,正要放炮,通知部下乘势夺取北大年,窦梨 银公主早跑到他身前,哀求他务要饶恕国王的性命,这都是哈葛之罪,其 余都不相干的。林道乾见自己不但无恙,且已胜利,遂令孙天禄速将国王 放下,不要加害。孙天禄将阿力布掷于地上道:
“姑且饶你一命,你若再有三心二意,要伤害我们的林头领时,早晚 必死我双锤之下。”
国王爬起身来,羞惭满面,一种狼狈的情状难以形容。窦梨银公主见林道乾已听从她的说话,便走至国王面前,要求他快快下令撤退军队,莫信小人之言,伤了两家和气,反而自遭殃咎。阿力布怎敢不依?立即下令殿下蛮兵一齐退去,于是跟随哈葛同舞的健儿一齐垂头丧气地舁着哈葛的尸骸下殿,殿下的蛮兵也从两旁退去。赫特在外面尚未动手, 一闻警耗, 他也不敢鲁莽从事,只得按兵不动了。
原来这一幕武剧也是赫特和哈葛二人布下的局,处心积虑,要把林道 乾除去,复兴王室,逐走中华健儿。当他们起初败退之时,请命国王,要 调北部的蛮人来此助战,且欲向暹罗国去借兵,可是国王胆小,无志再 战。而克里满等一班人始终主张议和之计,要将美人饵敌,同时城中所有 的华侨也蠢蠢思动,形势甚是不稳,于是国王到底听信了克里满等主和派 的主张,愿将爱女下嫁于林道乾,以纾国家之难。
窦梨银公主初尚不肯允从,经阿力布再三向她说了,她才勉强徇顺父 亲之意。阿力布遂派童文彪做代表,到林道乾营中去传达意旨。哈葛本和 窦梨银公主有恋爱关系的,他始终不赞成和议,更不愿眼看着美如天仙的 窦梨银公主离开了自己去和异族结婚,供异族玩弄。他气得寝食俱废,几 成疯狂,知道国王的意思业已不可挽回,便和窦梨银公主商量了好久。哈 葛想出一条秘密的计策,要请窦梨银公主在衣底里暗藏锐利的匕首,乘林 道乾和她欢乐的当儿下手行刺,那么林道乾猝不及防,一定可把他刺死, 窦梨银公主便可悄悄地逃回北大年来。这是很阴险的计划,哈葛所切盼的。自从窦梨银公主被国王送到林道乾的营里去成婚后,哈葛和赫特商量 如何进攻之计,一面派出人去探听消息,但等窦梨银公主逃归北大年,便 可出城掩杀。谁料窦梨银公主没有回来,而林道乾那方面也不见有何动 静。哈葛心中十分怀疑,恐防窦梨银公主下手不成,反送去了她的性命, 所以他自己率领一小队蛮人,表面算到林道乾那边去犒师,其实仍是要刺 探窦梨银公主的安危,以及林道乾一人的情形。但最使他失望的,不特林 道乾亲自出迎,壮士无恙,而窦梨银公主反而拒绝见面,这又是何等创痛 了他的心?他回去后,知道这是公主变了心肠,没有照计行事,不觉由妒生恨,更不甘心于林道乾。遂乘国王迎接林道乾和公主欢宴的当儿,他和 赫特暗暗布下罗网,要向林道乾行刺,夺回窦梨银公主。然因林道乾早有 防备,更兼勇力超人,未可蹈瑕,遂致一击不中,反殒其生。赫特闻得哈 葛已死,林道乾等占得优势,他便觉孤掌难鸣,不敢鲁莽从事了。一场险 恶的风波,就此过去,国王阿力布向林道乾连连道歉,表明自己没有预 谋,承认失察之咎,并捕哈葛余党入狱。克里满、童文彪等都上殿来向林 道乾赔罪,窦梨银公主也劝林道乾息怒,不要把此事介怀。林道乾看在窦 梨银公主面上,故忍着怒气,没和国王翻脸,然而为了此事,心里未免有 几分不快,勉强仍和国王等坐下,急于回营,坐不终席,便和窦梨银公主 告辞。国王不便挽留,又馈赠了许多贵重的珍品,亲送林道乾出城。唐翱 所率的众健儿没有下手,只得相随同行。
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出得北大年城门,向国王告别后,一行人向归途进发,林子里早拥出魏南鲲一队人马,见林道乾无恙归来,便上前迎接。 林道乾在马上略将宫中所遇的事情告诉魏南鲲,魏南鲲额手称幸,暗中却 未尝不怪林道乾不趁此时下手夺取北大年,失却一个大好的机会。想他总 是为了窦梨银公主的关系,适可而止,保留淳尼国王的势力,真是英雄难逃美人关了。林道乾回顾窦梨银公主,指着魏南鲲等一队人马,对她说 道 :
“你看,我早已埋伏下人马,倘然没有你向我说情时,此时我早已夺 取北大年了。哈葛那厮不是自作孽吗?”
窦梨银公主听了林道乾的话,报以媚笑。林道乾回营以后,也不再追究此事,便将淳尼国王赠送的礼物分赐给众儿郎,对于孙天禄更是奖宠逾 常,因为得他相助的力量很是不少。然而孙天禄见林道乾宠爱窦梨银公 主,轻赦了淳尼国王,没有乘机袭取北大年,心中很不以为然,背地里和 唐翱、魏南鲲议论这事,魏南鲲也不赞成,认是林道乾的失策,尚幸没有 遭受暗算,无恙而归,否则自己一伙人的命运真要不堪设想呢。林道乾因 为和约已成,自己又已娶了窦梨银公主,雄心稍戢,遂下令众儿郎凯旋海 霞城,又吩咐唐翱率领一百二十人屯守五云山边界,添造烽火台,以防淳 尼国王再有反复。他回到了海霞城,一面把练习部伍之事托付魏南鲲,招 抚华侨之事托付章祖华老人,而将守城之责交给孙天禄和孛丁,自己在此 时稍作休息,以便乘机扩展。窦梨银公主实在是一朵蛮荒中的鲜葩,林道 乾遇到了她,不知不觉地竟然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在温柔乡里寻取娱 乐。嫌他所居的邸第缺少闳丽的壮面,所以鸠工庇材,添筑起宫室来,美 轮美奂,和 尼的王宫相埒。魏南鲲见林道乾这样声色自娱,和原来的宗 旨大相刺谬,颇抱杞人之忧。自己只得加紧练习部伍,扩充人数,且喜一 班少壮华侨闻了林道乾歼灭吉里龙,使淳尼国王慑服媾和的雄风,纷纷前 来投军。渐渐增加了五六百人,兵力益发雄厚,正可开辟异域。
有一次,魏南鲲和林道乾说了,要驾驶海舶向附近海上巡行,希望有 什么新发现,可以进取,借此也好使儿郎们练习航海,不致懈驰筋骨。林 道乾自然赞成他的主张,便叫魏南鲲和孛丁率领五十艘战船,三百儿郎, 往海上去练习。魏南鲲欣欣然和孛丁率领战船,驶出港去,向北行了二十 多里,魏南鲲下令将自己的船只分为两队,一队往东,一队往西,向远远 的海面上的一个小岛做袭击的行动,他和孛丁各率一队,分开着驶行。
向东行了数里,忽见前面有数艘帆船正向这边驶来。魏南鲲留心观察 来船,船身并不沉重,不像商人载货的船舶,疑心他们又是海盗之类,便 叫儿郎们大家准备兵刃,以防对面来船的袭击。于是魏南鲲等一小队海舶 迎上前去,可是对面船上的人也已注意,便有几个人影出现在船头上,向 这里观察。两边的船渐驶渐近,对面船上的人忽然大声喊叫,并拿出一面 旗子,不住地向空中招展着,似乎要求这里停船,且有什么事要问询的样 子。魏南鲲见对方尚无恶意,也就令掌舵的靠近去。等到两边船只徐徐接近之时,听对面船上有人问道:
“你们的船驶向哪里去的?我们正要到 尼国去,迷了海路,不能到 达,请你们指点指点,非常感谢的。”
魏南鲲听对面船上人的说话乃是中华口音,是自己祖国的同胞,心里 不由一动,自己走到船头上来,向他们还问道:
“你们可是从中国来的吗?要到尼去作甚?我们恰从孛尼国出 来的。”
魏南鲲说了这话,对面船上早已走出一个女子来,高声说道:
“既是你们从脖尼国出来的,那么可知那边有一个中华健儿前往经营 异域的林道乾吗?”
魏南鲲听人家问起林道乾,又听这女子的声音很有些耳熟,遂又注目 细视,这时,两船十分靠近,魏南鲲方才识得这女子正是林道乾的妹妹林 二姑,不由惊喜异常,连忙举手喊起来道:
“你是林家二姑,可认得南澳魏南鲲吗?”
魏南鲲说了这话,对面船上的林二姑此时也已瞧见了魏南鲲,这一喜 真是非同小可,立即把手一招道:
“好极了,原来是魏先生,好极了,我们正在找寻你们呢!快请过船 相见。”
魏南鲲听二姑相邀,马上一耸身跳到林二姑的船头上去。林二姑请魏 南鲲到舱里去谈话,又有李安涛上前相见。林二姑道:
“自从官军进攻苏婆腊岛时,我们在小笠岛上得到了消息,曾率众前 去应援,无奈众寡不敌,未能杀入,只得退回岛上,心里异常懊恼,只盼 望马头岛或能援救了。不多几天,我又患病,真是不幸,睡倒在床上,自 己病得昏天黑地,支持不住,如何再能设法去救苏婆腊岛呢?及至痊愈 时,遣人探听,方知苏婆腊岛和马头岛都被官军攻下,我哥哥和林凤等早 已不知去向,存亡莫卜。俞大猷将军也已班师回粤了,我心里异常难过, 幸而官军没有注意到小笠岛,否则不也要同归于尽吗?我遂和安涛亲去岛 上询问,那边仍住着土人,他们告诉我,说我哥哥等没有给官军擒获,都 逃到别处去了。我虽略觉安慰,然不知我哥哥究竟遁迹哪里,叫我们何处去找寻呢?回转小笠岛后,常常派人坐船去四面远近岛上访问,却是杳无消息。前月我们碰到一艘商船是以南洋回国的,路过小笠岛,因风停泊。 我们遂向他们叩询南洋情况,问他们可知道最近中国有什么人前去争夺。 他们就告诉我说,在尼国曾有一伙华人前往夺取土地,其中的领袖姓林,听说是一位英雄,悖尼国王敌不过,割地求和,因此他们也没有到
尼国去做贸易而回国的。我闻得这个消息,料定是我的哥哥,否则也许是 林凤,所以我遂和安涛带领众儿郎坐了数艘海船,驶至南洋来访问,但因 海路不熟,一时找不到脖尼国,心中十分焦急。今日在海面上遇见你们的 一队船舶,所以迎着问询一下,恰巧遇到魏先生,这真是天幸。望你快快告知一切吧,我哥哥究竟可在尼,或安或危,我真是十二分地悬念呢!”
魏南鲲听了林二姑的一番叙述,又见她非常迫切的样子,遂点点头 说道:
“姑娘不要心急,你哥哥很安好,我和他正在一起,他在淳尼国业已 占有一些根据地,尚称顺利。今天我和孛丁出来海上练习,凑巧遇见了姑 娘,这不是鬼使神差吗?合该你们兄妹可以团圆了。这里离淳尼只有三十 海里,天晚之前便可回归的。”
林二姑大喜道:
“真是天赐我也!我就请你引导我前去一见我的哥哥吧!”
魏南鲲道:
“当然我就要领姑娘等去见道乾兄的,只是我已约定孛丁练习,假作 掩袭前面的小岛,不能不和他的船只会合后,然后回去,请姑娘稍安勿 躁,同我们一起驶向前去,我见了孛丁,马上可以叫他回脖尼的。”
林二姑只得听命。魏南鲲又请林二姑和李安涛一齐到他船上去坐谈, 林二姑自然答应,便吩咐自己的船舶须要跟随魏南鲲的船为进退。其中有一半儿郎都认得魏南鲲的,当然奉命维谨,掌着舵相随同行。魏南鲲和林二姑、李安涛又谈起张琏、林凤等众人,消息隔膜,十分萦念,大概各居一方,形迹分散,短时期内难以重聚了。
将近前面小岛时,左面海上有小队帆船出现,魏南鲲指点给林二姑看,道:
“这是孛丁的船了,我瞧得出桅上的旗子的。”
遂叫部下速即迎上前去,用旗子去传令他们停止前进,快和这边的船 舶相合。儿郎奉令到船头上去用旗语, 一会儿,孛丁之船已近,魏南鲲便 叫孛丁过船相见,孛丁见了林、李二人,也不胜喜悦,魏南鲲于是不再演 习,吩咐众船速返淳尼。顿时大小船只,舶舶相接,驶回 尼国去。那小 岛上本有一伙土人居住,起初望见两边都有战船驶来,人人惊慌,以为将 有海盗行劫,大家正要持械自卫,不让海盗登陆,后来又见诸船退去,大 家方才放心,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怎知道这是魏南鲲指挥的海上演 习呢?魏南鲲在归途中,始将林道乾娶窦梨银公主为妇的事详详细细地告 诉与林二姑知道,林二姑闻她的哥哥娶蛮女为妇,很不赞成。魏南鲲遂又 将淳尼国王招饮,哈葛行刺等事告诉她听,林二姑更觉林道乾为了一个异 族的女子太冒险了,她对魏南鲲说道:
“待我到了淳尼, 一定要劝谏我哥哥须要严密防范,莫再中蛮人之计,自隳大业。”
魏南鲲道:
“我等言之无益,此事须待姑娘前去凯切劝诫了。”
李安涛却对林二姑带笑说道:
“令兄一向不以女色为重,以前在潮城时,张大哥迷恋于小莺,而令 兄也在背地里怪张大哥难逃美人之关,却不料今番自己着了魔,而所恋的 又是一个蛮荒女子,真可谓嗜痂有癖了。”
魏南鲲哈哈大笑道:
“嗜痂有癖,李君之言妙极了。我要问问你们在小笠岛上的情形呢, 林二姑可能告知一二?”
魏南鲲这样一问,林二姑的玉靥上顿时泛起红云。李安涛在旁却代她 还答道:
“小弟有一件事要告知魏兄,就是小弟承二姑的垂爱,已和她在小笠 岛上结婚了。这事早晚要告诉你们知道的,所以我先告诉你。”
魏南鲲听了这话,对二人脸上望了一下,说道:
“恭喜恭喜,你们几时请我补吃一顿喜酒呢?”
林二姑只得微笑道:
“到了北大年,我们当补请何如?”
魏南鲲道:
“ 很好 。 ”
心里暗想:林二姑是一位侠义英雄的巾帼须眉,右不嫁,左不嫁,却 甘愿侍奉士人的巾栉,可说是别有钟情,由此也可知平日林二姑常常对于李安涛一种恳切的关注,并非偶然的了。而李安涛的为人很是儒雅风流, 比了粗犷的武夫,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二人的情愫厚密,大约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呢。以前听林道乾说,很愿意将他妹妹嫁与孙天禄,无奈二姑始终不肯同意,因此未能成就姻缘。孙天禄也背后时有怨言,在自己面前吐露过,恨二姑瞧不起他,自己也不欲多管闲事,未曾向林道乾探问明 白。以后林道乾把章秋花嫁与孙天禄为妻,弥补他的缺憾,彼此离散,消 息隔膜。谁知林二姑在小笠岛上已和李安涛结了婚,此事若给道乾和天禄知道,他们也要惊疑这婚姻太急骤了。魏南鲲如此揣想,他岂知中间还有一件事促进二人恋爱的成熟呢。
原来,林二姑在小笠岛上曾和李安涛一度去救援苏婆腊岛,只因兵力 寡薄,未能冲破明军的围困,不得已而退归。她心里十分焦急,代她的哥哥杞忧,但愿她哥哥和张琏等能够击退官军,转危为安。 一连数天,她和李安涛商议如何出兵前去援救苏婆腊岛,终因仓促之间,缺少精锐,敌不过官军的势盛。林二姑竟要亲驾一舟,冲入官军长围之中,去和她哥哥同 死。李安涛劝她切勿轻生冒险,且想出一条小小计策,是叫林二姑预备十多艘小船,上面满载着许多假扮的草人,在夜间出发,拣选熟谙水性的儿郎驾驶,每船上敲起战鼓,作为疑兵,杀到官军那里去。待官军来战时, 放弃小船,坐在最后一艘船上逃回。官军若然捕获草人,知道我们缺少战 士,故作疑阵,去搅乱他们,自然生轻视之心,那么我们再派第二队战船前去,在打先的数船仍载草人,而后面的船只却藏精锐,虚虚实实,杀他一个措手不及,或可冲进苏婆腊岛的港口。林二姑听了,心中稍喜,正要依照李安涛的计策行事,谁知便在这天薄暮时候,林二姑忽然大吐大呕, 手足冰冷,面色都变了。李安涛大惊,不知她生的什么病,自己又不懂医道的,惊得手足无措,便和戴大荣商量,方知在小笠岛上一座古庙里有个 老道士,专售各种药草,平日常代人医病的。李安涛连忙去请了那位老道 士来,叫他医治林二姑的病,那老道士诊过林二姑的脉,对李安涛说:
“这病是很危险的寒热病,非要发出一身大汗来不可。”
遂从他的药囊里取出两包药来,交与李安涛道:
“你给林姑娘煎了速服,倘然能够出汗,便有希望,否则我也没有法 想了。”
老道士去后,李安涛叫人生了炉子,亲自制药,等到药煎好后,便倒 在碗中去给林二姑喝。林二姑喝后,偃卧在藤榻上,这时,天色已黑,李 安涛已用过晚膳,坐在林二姑榻边,默觇动静,见林二姑昏昏沉沉地睡 着,隔了会儿,浑身发出汗来,额上香汗浸淫,湿舟冰枕,他暗暗欣慰, 以为老道士的药果然灵验,林二姑出了这身大汗,定会好了。再瞧二姑的 面色,不像以前的苍白,嘴唇和两颊都变得绛红,口里呻吟不绝,李安涛 希望林二姑病象好转,守在榻前不去。又隔了好多时候,林二姑嚷着热, 将身上盖着的一条布单被掀开一边,李安涛忙代她覆上,林二姑又用力掀 去,这样一掀一覆了三次,林二姑张大了眼睛,对李安涛说道:
“我心里难过得很,快要烧死了,你还要把这单被裹住我,这不是要 了我的命吗?”
李安涛摸摸她的额上,热得发烫,心中又不禁深为杞忧。林二姑忽然 向他要椰子和芒果吃。李安涛想:她正在出汗发热之时,如何可以吃这种 东西?遂说道:
“这东西此刻不能吃的,明天我可以拿给寄妹吃,请你忍耐一些吧!”
林二姑只是向他要,同时口里嚷热,好像失了理智似的,自己把她穿 着的小衣很快地解开,露出雪白的酥胸和高耸的玉乳。李安涛便道:
“寄妹,何以如此?”
林二姑道:
“你快把凉水浇在我的心口,我的心要热死了。”
李安涛摇摇头道:
“这哪里可以?寄妹请耐一会儿就会好的。”
一边说, 一边代她去扣上纽扣,却被她伸手用力一推道:
“谁要你扣纽扣?”
李安涛见二姑神色有异,不由一怔。林二姑又对他说道:
“你快去取冷水来给我洗一个澡吧!”
李安涛又摇摇头道:
“使不得!”
林二姑忽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说道:
“什么使不得?你不代我去取,要坐视我热死吗?好不忍心!”
安涛劝慰道:
“寄妹,你这热是服了药而发出来的,出过一身汗,你的病自然会好, 怎可用冷水洗浴呢?你还是耐着性睡一会儿吧。”
二姑摇摇头道:
“不成功,不成功,你一定要代我去拿。”
安涛伸手扶着二姑的玉臂,叫她睡下去。林二姑忽又睁圆了眼睛,对 李安涛说道:
“你是什么人,快与我出去!”
李安涛听二姑说话也异样,神志有些不清,心中又不禁十分忧虑,只 得不回答她。他刚要站起身来,林二姑忽然跳了起来,说道:
“我去河里洗个浴。”
李安涛还要想拦住她,却被林二姑双手拦腰一抱,把他紧紧抱住, 说道:
“我与你一同去洗个浴。”
这时,林二姑的气力特别大,李安涛本是个文人,怎敌得过林二姑的力量?被她抱住了身子,挣扎不脱,急得他满头是汗,忍不住大声呼救。 门外有两个儿郎闻声奔入,见了这个样子,他们也没有主意。恰巧戴大荣从外面进来,问问林二姑服了那老道士的药后可能奏效, 一见林二姑袒露着上身,把李安涛搂住在怀里,李安涛竭力挣扎,涨得面孔如猪肝一般, 不由大大地奇异,忙问儿郎们这是怎么一回事。李安涛一见戴大荣,连忙喊道:
“戴兄快来救我,二姑热得发了狂,所以把我抱住了。”
戴大荣忙过来用力解围,二姑丢了安涛,来抱戴大荣,戴大荣怎肯被 她拦住?忙将她的二臂挟住,推到榻边去。两个儿郎帮着动手,七手八脚 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林二姑按倒在床。林二姑口里嚷道:
“你们都来欺侮我,不给我洗个浴吗?不要恼怒了我,我把你们的头 颅砍下。”
说着话,还在挣扎欲起,戴大荣见林二姑如狂如癫,不敢放松,叫儿 郎们取了两条很粗的带子前来,不得已,将林二姑束缚在榻上,使她动弹 不得。李安涛喘着气对戴大荣说道:
“二姑大概热极发狂,要冷水洗浴,又要到河里去,我把她拦住时, 她就将我抱住了。幸亏你来解围,但她的热这样重而高,不知那老道士的药可曾吃错?”
这时,林二姑又在榻上大声呼喊,要喝冷水,并向二人喃喃咒骂。戴 大荣皱着眉头说道:
“那老道士医道很好的,我想不至于吃错吧!他不是说过吃了他的药 须要出一身汗方会好吗?现在林姑娘不是转冷为热,出了一身汗吗?”
李安涛点点头道:
“话是不错的,但二姑热得太甚了,防有他变,我总是有些放心不下, 你可以找他再来诊视一下吗?”
戴大荣道:
“可以可以,我就去把他唤来。”
戴大荣说罢,回身便往外走。李安涛走近二姑榻前,对二姑脸上相 视,见她双颧如火,眼角倒斜,口边吐着白色的唾沫,身子一挺一挺地仍 要跳起,幸亏有带子缚住她。李安涛瞧二姑的神色大变,心里忧急,在室 里只是绕着圈儿走,双手频搓, 一筹莫展。
不多时,戴大荣同老道士急急地走来,李安涛迎着说道:
“道人,你的药用得可对吗?为什么她吃了你的药大发狂热呢?”
老道士走近二姑榻畔,仔细瞧了一会儿,又一把二姑的脉,回头对李 安涛说道:
“我的药不会吃错的,出了汗,她的性命便可得救,但是那热发得太 高了一些,我可以再给她吃一种药,便会平服。你们尽放心,若有三长两 短,我这条老命赔偿与你们便了。"
说毕,遂又从他的药囊里取出一小包黑色的药粉,递给李安涛,叫他 速去煎了给林二姑喝下。老道士告别而去,李安涛赶紧把这包药粉放在水 里,煎了一会儿,倒在碗里,给二姑灌下肚去。二姑服了这药以后,果然 汗也出得渐少,嘴里不复乱喊乱叫,平静了好多,好似力乏神倦的模样, 渐渐闭着双眸睡去。李安涛心中方才略定。
这天晚上,他不敢离开林二姑,便叫儿郎搬来一张藤榻,自己睡在二 姑房里陪伴她,又吩咐几个有力的儿郎睡在外边,以备有事呼唤。戴大荣 又来看过,见二姑已能安睡,略觉放心,自去睡息了。这里李安涛睡至夜 半,忽被二姑说话声惊醒,他下了自己的榻,走过去瞧瞧二姑酣睡着,伸 手一摸她的额角,仍是很烫,又听她口里咕着道:
“寄兄你以为这条计策可以行得吗?我哥哥被官军围困,无人救援, 我在外边一定设法前去解围的。”
说到这里,便不响了。李安涛方知二姑是在呓语,大约她寒热很重, 一时还未易退呢。又听二姑喊道:
“你瞧前面不是隐隐地有官军的战船移动吗?我们快些杀上前去啊! 杀啊!”
她大喊了两声,又归静寂。李安涛恐防她又要跳动,幸亏二姑只是嘴 里胡乱呼喊,身体却没有动,因此他也没有去唤醒外面的儿郎,只独坐在 二姑榻边,看着桌上的孤灯,备觉黯然。自思一介书生,既不能折蟾宫之 桂,又未能投定远之笔,驹光虚度,马齿徒增,所为何来?当初自己为了 林家兄妹的关系,被逼得跟着林道乾、张琏等出亡在外,在海岛上暂时屈 居,而官军几次进剿,不肯宽容,被视为盗跖之列。现在苏婆腊岛又被官 军围困,非常危急,不知结局如何。张琏、林道乾辈以前虽说要往南洋去 创造新事业,但是毛羽未丰满者不可以高飞,如今还不能实现,反受此严 重的打击,怎不令人灰心呢?而自己为了林二姑始终不肯离开他们,高堂 已倾,爱妻未得,更觉令人怅惘无已。现在林二姑又患了很重的病,这里又无良医可以治疾,脱有不讳,自己的愿望岂非都成了镜花水月吗?李安 涛正在沉思,却又听得林二姑唤起来道:
“孙天禄,你休要伤害安涛,他是个文人,你有本领的只顾对我来挑 衅好了,我林二姑绝不惧你,休要鬼鬼祟祟地做刺客。”
林二姑说了这话,又冷笑一声。李安涛在旁听着,非常感动,因此想 起自己在苏婆腊岛一个黄昏,窗前的利剑闪闪有光,若不是二姑在侧,恐 怕自己早已做了剑底冤魂了。那刺客当然是孙天禄了,现在二姑嘴里更如 此说,足见她对于我爱护的热忱深情,使人感谢无及的。至于我到这里来 住,也是为了避免孙天禄的嫉害,所以他们兄妹俩想法调我来此的,而在 我来后,林二姑亦跟踪而至,即此一点,更可知伊人芳心对于我是怎样的 关切了。他这样一想,又向林二姑灼热的脸上凝视了一下,斯人也而有斯 疾也,心中更是杞忧,默祷着上苍,希望二姑的病明日便会痊愈。又听林 二姑柔声说道:
“寄兄,你可知道我的心吗?我哥哥虽然不赞成这事,而我志已决, 他人不能夺我的,你当然也是爱我的吧,须知道我这片心。”
李安涛听了这话,心里跳荡得很厉害,换了二姑平常时对他说,他就 要拜倒在美人膝下,大胆地说出他的心话来了。他瞧瞧林二姑,知道这也 是她的呓语,然而二姑的芳心不难大白,她果然是真心爱我的。所以迟迟 未成良缘,也许是时机未到,我更是缺少勇气的人,不敢向她开口,眼前 倒是实现的时期近了,可惜她又无端生了这病。唉!病魔病魔,你早早离 去吧,不要苦苦困扰这位巾帼英雄了,所以林二姑口里尽自喃喃地忽高忽 低地说着呓语,而李安涛却在他的脑海中辗转寻思, 一颗心荡漾不定。幸 而到五鼓时分,林二姑呓语已止,沉沉地睡着。李安涛稍觉安心,也就在 他榻上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给人喊醒,睁开眼来,见戴大荣站在自己 榻前,红日满窗,时候已是不早了。戴大荣对安涛说道:
“我来惊醒李兄了,因我心里很是惦念林姑娘, 一早跑来观看动静, 听听你们各自酣睡,我不敢惊醒,到别处去打了一个转,再走来时李兄还 没有醒,我只得惊扰了。”
安涛连忙起身,把昨夜林二姑呓语喃喃、高热不止的情形告诉戴大荣听,却没有把说的什么话泄露出来。又说,幸亏天将明时已得安睡,所以 自己也就睡着了,因为疲倦之故,直睡到此时。戴大荣点点头道:
“昨夜李兄也辛苦了。”
二人一同走至林二姑榻前,见林二姑仍酣睡着,面上红色虽然稍退, 可是桃窝上依然有两小团胭脂一般的红。李安涛伸手一摸她的额角,皱着眉头,对戴大荣说道:
“额上依然很热,我瞧这病很是不轻,那老道士的药也未见有何成 效啊!”
戴大荣道:
“我看林姑娘的病状比较昨夜已大见减轻,此间无别人能医,只有再 请老道士来诊治,以期速愈。”
二人说话时,二姑渐渐醒转,张开双眸,见了二人,口里嘤咛一声, 好似十分乏力的样子,两手要动时却被带子缠住不能动得分毫,遂对二人说道:
“昨天我病得很厉害, 一切都昏乱,好似做一场梦,现在只觉热不觉 冷了。你们为何把我的手足都缚住呢?”
李安涛遂把昨宵的情形约略告诉她听。林二姑惭愧地说道:
“我怎的生了这种病?现在我绝不胡乱妄动,你们快将我手足松 松吧!”
于是戴大荣俯身将带子解开,恢复了林二姑的自由。她正要翻身坐 起,但是一阵头晕目眩,仍旧睡倒下去。李安涛便问她觉得如何,林二姑 遂说自己感觉到四肢乏力,头晕眼花,心头发热,舌干唇燥。李安涛倒了 一杯温开水给二姑喝,知道她的病势未去,遂又叫戴大荣去请老道士来诊 治,他自己出去梳洗一番。吃过早餐,戴大荣已把老道士请来。老道士诊 察后,对安涛说道:
“林姑娘危险时期幸已过去,但寒热未能尽退,势必淹缠数日了,请 再服我的药,不致妨事的。”
又取出两包药粉和一束药草,交给李安涛,依然煎给二姑服,方才辞 去。李安涛一面要留心照顾病榻上的林二姑, 一面很注意小笠岛的防务,叫戴大荣督率儿郎,防守岛岸,又差人坐舟出去探听和巡逻,恐防官军探 得底细,要来攻打。戴大荣本想出去一战,现因二姑患病,以致把救援苏婆腊岛的事不得已而延搁,心中不无怏怏,但也不敢疏忽了岛上的防务。 林二姑正在卧病,万一官军来犯时,只靠自己一人抵御,不是很危险的吗?所以他亲自在海岸边巡逻,有备无患。李安涛却朝夕侍奉二姑的汤药,不稍松懈。老道士天天来诊治一次,过了数天,林二姑得化险为夷, 心头宽慰不少,取出银子重谢了那老道士,自己仍每日陪伴二姑,解她的寂寞,有时讲些稗官故事给二姑听,清言娓娓,绝无倦容。林二姑芳心感谢,二人的情爱因此而大为浓厚。
有一次,李安涛和她讲起病中抱持的事,林二姑脸上红了一红,带笑 说道:
“我在那时自己失了知觉,幸亏抱持的不是别人而是寄兄,寄兄是爱 我的, 一定能够原谅。此次病中,寄兄每天陪伴我,料量汤药,至为辛 苦,如此深情,我将怎样报答呢?”
李安涛听她这样说,心中胆子骤大,乘机说道:
“寄妹何用说这些客气话?我和寄妹相处已久,彼此相知,寄妹偶然 樱此恶疾,我心里也万分焦急,恨不能以身相代,天天盼望寄妹早占勿药之喜。因为一则这里岛上的防务全赖寄妹协力相助,二则我年来远离故 乡,追随贤兄妹左右,连自己老母病死家中也未能亲视含殓,寝苫守丧, 所为何来呢?”
李安涛说到这一句,声浪提高一些。林二姑正支颐静听,他又说下 去道:
“寄妹是知道我心的,所以我在世间最亲爱的人可说是唯有贤兄妹了, 而寄妹处处能够爱护我,而我到这岛上来,也是寄妹的苦心,我都明白 的,感激的。寄妹前次在家乡,已是我的恩人,现在更是双重的恩人,我没有说如何图报,寄妹却说怎样报谢吗?使我更是惭愧极了。人之相知, 贵相知心,我这颗心寄妹是知道的,寄妹的心我也有些知道,我对于寄妹爱慕已久,只是一向不敢直说,今日我吐露在寄妹之前,寄妹能够答应我吗?”
李安涛说这话时,声音有些颤动,双目也几乎不敢向二姑看一看。林 二姑听了李安涛这几句话,心里大大感动,眼眶里隐隐含有泪,迸了一 歇,她方才低声说道:
“寄兄,你说的话不错, 一一打入我的心坎。我也老实说,此心唯有 寄兄一人,所以我哥哥虽要将我许配于孙天禄,我终是坚决反对的。孙天 禄也因此而疑心我和你已有情愫,而要向你下毒手了,及至你到此岛后, 我仍有些不放心,追踪而来,可见得我的心早已系恋在你的身上了。现在 我生了病,你这样不辞辛劳地陪伴我,照顾我,我如何不感谢你呢?既承 你不弃葑菲,垂爱于我,我哪有不答应你的道理呢?”
李安涛听了林二姑这样的回答,知道水到渠成,大事已谐,抬起头 来,喜滋滋地握了林二姑的纤手说道:
“感谢寄妹,到今日我这个天涯游子的心总算稳定了,只望寄妹的玉 体早复健康。”
二姑又笑了一笑,两心早已契合,毋庸多言了。过得几天,林二姑的 病已痊愈,已能下榻,只在室中休息,但她心里惦念苏婆腊岛的状况。早 有岛上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说,苏婆腊岛已于前数日被官军攻陷。林二姑 大惊,又闻林道乾等未遭官军擒获,逃遁别处去了,她心里仍是放心不 下,再派人去探听。又隔了数天,探听的人先后回报,得知马头岛也被官 军攻陷,林凤等宵遁,不知去向,而苏婆腊岛上的官军把所有林道乾建造 的房屋付之一炬,军事上的建筑也都摧毁无遗,然后凯旋回粤去了。林二 姑和李安涛先后听到了这些不祥的消息,仰天长叹,愀然不乐。
林二姑痊愈后,又和李安涛率领百十儿郎,坐船到苏婆腊岛去探问, 遇见一个漏网逃归的儿郎,始悉林道乾、魏南鲲等俱告无恙,夺围而走。 但是海天茫茫,叫他们到哪里去寻找呢?只得回归小笠岛,于是张大哥和二林辛苦缔造的根据地都被官军摧毁,唯有这小笠岛尚如硕果仅存。可惜地方太小,形势也没有马头岛、苏婆腊岛的幽深雄峻,没有盘旋余地的, 但不明白何以林道乾等没有前来,难道已在他处寻得较好的地方,以谋发展吗?林二姑以前虽也曾听她的哥哥、张琏等谈起要到南洋群岛去开辟异域的雄图,可是南洋群岛范围很大,不知他们到哪一处去,自己又不熟悉航路,只好暂时守小笠岛上,待以后探得确实消息,再定方针了。然而经过了这许多艰险,以及林二姑的一场重病,二人的相爱日热一日,他们也 不待林道乾的同意,便择了一个吉日良辰,在这小笠岛上正式成婚。戴大荣知道了,少不得和众儿郎一齐相助着悬灯结彩,布置青庐。大家欢欢喜喜地热闹一天,畅饮喜酒,虽然在这个时期内一切婚仪都很简单,而二人的情爱既浓且挚,并不因此减色。洞房花烛之夜,李安涛和林二姑多时的愿望一旦得达,不消说得情意相投,胶漆相合,如鱼得水,其乐无央了。 婚后光阴,鹣鹣蝶蝶,我我卿卿,真是妻子好合,如鼓瑟琴,伉俪的情深,使他人也觉见而生美了。戴大荣等暗暗奇异,像林二姑这样的巾帼丈夫,却愿嫁给一个文弱的书生,总是出人意外之事,他们都佩服李安涛的魔力不小呢。李安涛多年来流亡在外,无家可归,老母又亡,孑然一身, 现在有了一个多情多义、有貌有艺的妻子,足以补偿他精神上的损失,心头温馨,不言可喻。月白风清之夜,时和二姑并肩携手,闲步海滨。爱河中的光阴过得很快。
有一天,有一艘商船是从南洋回国,途过小笠岛的东南,因海上发生 飓风,遂到他们岛旁来暂避。林二姑知道他们从南洋来的,遂向船上人细 细探询林道乾的消息,果然被她探得一些消息,心中大喜。
隔了一天,林二姑思兄情切,遂和李安涛商量后,留戴大荣驻守小笠 岛,他们夫妇俩带领一百名儿郎,坐了六艘帆船,径驶马来半岛,到 尼 国去访问林道乾,希望骨肉重圆。他们海程遥远,正在迷途之际,恰巧遇 见了魏南鲲,林、李二人的心中如何不大大快活呢?
魏南鲲和孛丁此番出来海面上演习,邂逅林二姑,也是非常的快慰, 遂引导他们的来船一同回至淳尼。进港泊舟后,陪着林二姑夫妇上岸,进得海霞城,和林道乾相见,兄妹重逢,自然也是愉快非常。大家相话别后经过,林道乾闻得他妹妹已和李安涛成婚,他倒并不奇异。因为自从林二姑拒绝了孙天禄的婚事,以及孙天禄行刺,安涛离去,林二姑特地赶往小笠岛去了后,他已知道他妹妹和李安涛的婚姻不久即将成熟而实现了,何况现在经过一次的大分离,二人的好合早在林道乾理想之中,他就向李安涛道贺,李安涛也向他贺喜,要一见新嫂嫂。林道乾遂叫窦梨银公主出见,林二姑见窦梨银公主的形貌果然异常妖媚,确乎是蛮荒中的琼葩,无 怪她哥哥要为之颠倒了。但是她早听了魏南鲲的先人之言,以为人心叵 测,不可不防,她哥哥不应迷恋异族之女,而贻误自己的前程,所以一心 要想乘机进言,向林道乾劝谏。而窦梨银公主见林二姑英爽妩媚,不同流 俗,对她甚献殷勤,两边言语不通,由林道乾代为翻译。林道乾以为二姑 等南来,兄妹重聚,也是一件极该快活的事情,所以大摆筵席,请众人畅 饮一番。大家自然欢天喜地地举杯相庆,可是席上有一个人,心中却独自 悄然不乐,一双目光时常射在李安涛脸上,似乎对他非常嫉妒的样子。此 人是谁?不问而知是孙天禄了,他虽然已娶章秋花为妻,可是前嫌未忘, 宿怨难消。安涛一向不在他眼前,倒也罢了,今日重逢,又知他已和林二 姑结为伉俪,好一位侠女竟被这怯书生得偶,自己以前枉费心力,竟失败 于情场。虽然时移事迁,然心中的怨愤和嫉妒依然不能解除,仍欲处心积 虑,一报前仇。而林二姑以为这事已成过去,大家换了一个地方,当然可 以不念旧恶,又谁知祸起萧墙,终成恶果呢?
第二十四回 戈头溅血勇士复仇 箭镞飞身文人殒命
林二姑和李安涛在海霞城里一住旬日,天天欢宴。依着林道乾的主 张,要他的妹妹和安涛留在此间,助他共图霸业,而差人去小笠岛招致戴 大荣一伙来此增厚势力,大家团聚在一起。但是林二姑早听了魏南鲲之 言,留心细察窦梨银公主,虽然美丽无双,而总觉妖冶淫荡,哪里有祖国 妇女的德行?往后却终非闺房之福,况且以前发生过不测的事,将来难保 她不包藏祸心,对于她哥哥有不利的举动。一方面又觉得她哥哥正被美色 迷惑着,似乎减少了他的进取雄心,将来事尚未可知,所以不欲将小笠岛 上自己的部下悉数调来,只对她的哥哥含糊答应着。林道乾也不去催促 她,听了孙天禄之言,很有意思进窥暹罗和东蟒牛,只叫孙、魏二人添招 部队,勤于操练。
李安涛和林二姑在海霞城住了好多日子,去留问题心中还决不定,林二姑总想乘机劝醒林道乾休要迷恋于窦梨银公主身上,有一天竟被她得到一个机会。原来哈葛有一个兄弟名唤莽力萨,十分骁勇,友于之情甚笃, 当林道乾夺得海霞城,进攻北大年的时候,莽力萨恰巧不在此地,他和一伙人浮海往阿拉伯去采办货物。及至他回来时,脖尼国又换了一番景象, 大将吉里龙战死,窦梨银公主下嫁,脖尼国王已向林道乾媾和,割让海霞城,而他的兄长哈葛也已殉国,这许多不幸的消息,足使莽力萨又惊又怒,又悲又恨。他向赫特询问明白以后,便去向国王陈说,愿起兵前去夺还海霞城。无奈国王不肯听从他的说话,莽力萨遂和一辈少年商量后,他决定伪传国王之命,冒险到海霞城去探望窦梨银公主,乘间再向林道乾行 刺,为兄复仇。于是他决定这样做,瞒过了国王,自己和十个同志预备了 一份隆重的礼物,又把阿拉伯国带来的名香珍品作为馈赠,各人在衣襟里 暗藏利刃;伺隙下手。他临行时,秘密告诉赫特说,此去不拟生还, 一则 为自己哥哥报仇,二则为国家出力,倘然不能成功,也不必说,万一侥天 之幸,能够将林道乾刺死,那么请赫特速领人马,乘此机会,杀向海霞城 去收复其地。赫特很敬重他的忠勇,即在私邸设宴代莽力萨饯行,唱着蛮 歌,大有白衣祖饯,击筑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神 情。在莽力萨悄悄地离开北大年时,赫特便秣马厉兵,等候厮杀,派出探 子去刺探消息便出兵,悖尼国王却丝毫没有知道这事,至于林道乾更是想 不到了。这天,他正在城外去和孙天禄阅兵后,回府坐着休息,窦梨银公 主展开着欢情可掬的笑靥,正安慰他的疲倦。左右忽报 尼国王派人馈赠 礼物,来问候公主,使者专诚求见,林道乾便命左右侍从他和窦梨银公 主,走到外边客厅上来延见。林道乾和公主在上面坐定,左右佩刀侍卫的 约有二十多健儿,威风凛凛,早有人引导使者进来,使者就是哈葛的兄弟 莽力萨了。好一位魁梧结实的壮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趋前拜见,背后 还跟着数蛮人,舁礼物而进。窦梨银公主一见莽力萨,不由芳心一怔,好 似感触到什么的样子,立刻回过脸去。莽力萨致词的时候, 一双锐利的目 光却只是对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身上打转,窦梨银公主默然无语,林道乾 却命左右把礼物收下,招待使者到外边去欢宴。莽力萨却向窦梨银公主说道 :
“国王自公主出嫔后,常常思念公主,所以特命小臣前来问候。小臣愿公主派遣一个职务,常在此地伺候公主,听命行事,虽死不恨。”
公主听了,却对莽力萨说道:
“你可到外边欢宴后,待我再决定了召你。”
莽力萨只得辞退。林道乾见莽力萨颇有英武之概,心中便有几分相爱,却不知道此人便是哈葛之弟。所以带笑对公主说道:
“莽力萨很不错,公主若要他在此伺候,我是无可无不可的。”
窦梨银公主沉吟半晌,说道:
“你既然也欢喜他,那么留下亦可,但人心叵测,自从那次哈葛行刺 以后,我对于本国的人不敢说什么话了。”
林道乾听了这话,心中也未免有些忐忑,但他在公主面前不欲示弱, 况自己话已出口,绝不缩回,便又笑了一笑道: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哈葛既刺我不得, 一莽力萨又奈我何?决定 留他在这里便了,我用诚心待人,人家绝不至于以怨报德的。”
于是莽力萨和几个蛮人都留在海霞城中,在林道乾府邸旁住下。林二 姑和李安涛知道了,很不谓然,因此对于莽力萨一辈人也格外注意。
数日后,魏南鲲因为新造了几艘海舶,请林道乾去检阅战舰,林道乾 遂和孙天禄同往,坐了战船在海面上去操练一番,足有半天光阴,直到落 日衔山方赋归欤。但在林道乾出去后,窦梨银公主坐在内室,正自无聊, 忽见自己带来侍从的一个蛮女跑进室来,对她轻轻说道:
“莽力萨将军有事求见。”
窦梨银公主眉头一皱,说道:
“他有何事求见?”
蛮女道:
“莽力萨将军再三叫我来禀白的,必要一见公主。”
窦梨银公主勉强点点头道:
“着他进来吧!我在庭中棕树下亭子里见他,那边较为僻静,你可秘 密传话,不要给别人知道。”
蛮女答应而去。窦梨银公主这才站起娇躯,走到庭中去,在亭子边立 定,只见那蛮女已引导着莽力萨从西首回廊下走来。莽力萨一见窦梨银公 主,磬折为礼,窦梨银公主一招手,叫莽力萨走进亭子去,她自己在石凳 上坐下,又叫莽力萨坐在一边。莽力萨四顾无人,只有那侍从的蛮女远远 地站在亭外,他就对窦梨银公主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到了一次阿拉伯去,再也想不到回国时国中情形业已大变,真令 人不忍说。公主公主,你在此快乐吗?可想到我的哥哥,他为谁而牺 牲吗?”
窦梨银公主听了这几句话,芳心怅触,低头无语。她和哈葛的相爱,莽力萨也知道这事的,想哈葛对于自己的爱不可谓不厚,但是他已丧失性 命了,回忆前情,当然也不胜黯黯寡欢。莽力萨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前 情未忘,遂又说道:
“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我现已回国,无论如何,愿以颈血溅人,为 我兄长复仇。故此次冒险前来,望公主顾念前情,为国戮力,休抱乐不思 蜀之念,助我一臂之力,以成大事,那就是淳尼国家之幸了。”
窦梨银公主听莽力萨吐语激昂,果然此来别有目的,这时候,她的心 里有公私两方面在那里交战,觉得为了国家,应该和莽力萨联络一起,共 图大事。但又觉自己和林道乾的爱情方浓,林道乾待自己的种种好处,岂 忍坏了良心对他呢?况且自己曾向他宣过誓,亦岂可中道背弃?所以她想 了好多时候,对莽力萨说道:
“你的志向虽好,但是太觉冒险了,现在国王和我的丈夫尚好,彼此 各不侵犯,倘有什么祸变,断非两家之福,你还是谨慎的好。”
莽力萨不料窦梨银公主这样说,心中大为愤愤,遂又大声说道:
“公主,你是淳尼国的人,又是国王的女儿,岂可舰颜事人?无论如 何,你必要赞助我一同鼓起勇气去刺死那个姓林的,也不负我莽力萨此 行,望你快快答应我吧!”
窦梨银公主始终不肯许诺,爱情这物是十分神秘的,为了爱情竟忘记 了国家,她很不愿意去加害于她的丈夫,对于莽力萨之来,本有些不放心 的。林道乾既然主张把他留下,自己不便坚阻,此刻莽力萨逼伊背叛,伊 心中实在舍不得林道乾,公义方面竟敌不过私情,到底伊硬了头皮,对莽 力萨说道:
“你的话虽然不错,但我已为人妇,怎能助着他人去谋害自己的丈夫 呢?万一因此而启战衅,谁为戎首?这个我可担当不起的,以前的事业已 过去,不必提起了。请你退出,此间耳目众多,被他人瞧见了,反为不 美。依我的意思,你还是早回北大年吧!”
莽力萨听窦梨银公主如此说,国事前情一切都已淡忘,心中恼恨万 分,便对公说道:
“公主为何这般胆小如鼠?你既然不肯从我的计划,我也不能勉强你,但我既已到此,生死置之度外,绝不肯空手而回了。今日之言,只有你我 二人知道,只要公主不泄露,怕谁知晓呢?”
莽力萨这样说,当然嗤笑公主惬怯,怕人窥见,畏首畏尾,其实这也 不是公主的多虑,因为最近确有人在暗地里注意伊的行动,公主也有些知 道的。此刻他们二人在亭子里谈话的时候,远远地在西首雕花墙孔里正有 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呢,可惜莽力萨没有察觉罢了。莽力萨见公主犹豫不 从,他只得告辞而退,照着他自己的计划而行事了。
傍晚时,林道乾从海滨归来,窦梨银公主照常堆着笑靥欢迎他,温存 了一番。晚餐后,林道乾独坐在一间室里,披阅一二文件和地图,以及魏 南鲲新拟的造船计划,稍觉疲倦,正想回房去和窦梨银公主同寻好梦,却 不防门外突然如鹰隼般跃进一个人来,一手握着利戈,向林道乾身前猛 扑。戈头已抵他的胸口,他急忙跃起闪避时,戈头已刺中他的右肩,鲜血 直流,幸亏没有深入,同时匕首已刺向他头上来。林道乾手无寸铁,如何 抵御?他不及取他的兵器,左手连忙抓了坐椅,把匕首拦开。此时那刺客 虎吼连连,挥戈进逼,恨不得立刻将林道乾一戈搠死,好似一头疯狂的猛 狮。林道乾认得他就是淳尼国王差来的使者莽力萨,顿时大悟,自知性命 甚为危险,因为左右无人,自己右肩又受了伤,只剩左臂尚能运转如意, 可是疼痛难忍,血流不止,欲求脱身,已是难能了,只得和莽力萨死力挣 扎。莽力萨觑准了林道乾的要害,尽向他奋力进刺。
在此一发千钧、危乎殆哉的当儿,忽听外面一声呼斥,又跳进一个女子来,林道乾瞧见了那个女子,心中一喜,精神陡振。原来那女子正是林道乾的妹妹二姑,手舞双刀,向莽力萨背后扫去,莽力萨要顾到自己,只 得回转身子去和林二姑猛扑,林二姑怎肯让他?柳眉倒竖,将手中双刀使急了,上下左右地向莽力萨劈刺剁砍。莽力萨功败垂成,愤怒不已,也将手中戈展开,和林二姑在室中酣斗。林道乾得个空儿便望外奔,莽力萨把手里的匕首向林道乾后脑掷去,林二姑喊一声“留心暗器”,林道乾一偏头,那匕首从他耳旁拂过,正插在门上,颤巍巍地耀着灯光,十分晶莹。 林道乾既至门外,即传令左右侍卫速捕刺客,众儿郎奉命奔入,林道乾自己也去取了宝刀回来时,只见林二姑横着双刀站在门口,那莽力萨左肋已受了一刀,倒卧在血泊中了。林道乾过去指着他,操着土语问道:
“你这厮胆敢来此行刺,是受了何人的唆使?快快招来!”
莽力萨喘着气说道:
“我是哈葛的兄弟,此来为兄复仇,并无受人指使,老实说,连我们 国王也不知道的。我们不过冒着他的名义而来罢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 当,我既刺你不成,夫复何言?不要连累他人,你快把我杀了吧!”
林道乾听了他的话,点点头道:
“你也不愧是一个好汉。”
吩咐左右把莽力萨舁去救治,以后再问口供。儿郎们遂舁着莽力萨 去。林道乾又吩咐把同来的蛮人一起缚住了再说,自己连忙扎着肩上的伤 处,带笑对林二姑称谢道:
“方才我陷于危急之境,幸蒙妹妹前来救了我,且把刺客击倒,令人 感谢,但不知你怎样知道我遇险而来援助的呢?这岂非奇怪吗?”
林二姑将双刀一起握在左手里,颠倒提着,站在窗边,眼睛又向外面 望了一望,说道:
“哥哥,我不该说,你也太大意了,你不肯听我的话,致又有今日的祸变,但这也并非是偶然的,你若不听窦梨银公主之言,把这厮留在邸中,那么这厮也何由行刺?哥哥,你太信他人之言了,这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自莽力萨来后,常常注意于他,今天哥哥出去后,我想 悄悄走来窥探公主的动静,恰被我撞见公主身边的蛮女引导着这厮走向里 边去,形色匆匆,左顾右盼的,像恐怕被人家窥见的样子,叫我如何不起疑呢?所以,我就踅开去,装作毫不知觉的模样,等这厮进去后,立刻跟踪而往,窥见这厮走向庭中亭子里去,我遂立在隔垣下,从花墙孔里偷瞧过去,被我瞧见这厮正和公主在亭中谈话。我因为隔得太远,听不清楚, 何况他们讲的是土话,即令我站在一旁,也听不出的,然而我瞧他们的情景,鬼鬼祟祟,必和你将有什么不利的,后来这厮退出,我也离去,本想待你回来后告诉你,但因你方溺于所爱,恐你也不肯相信的,所以没有说。我只和安涛商量,安涛叫我今天晚上暗暗到你处来刺探,有什么变动,也可随时相助。我听了他的话,遂挟双刀潜至你处侦察动静,恰听室中怒吼的声音,急忙跃入。天幸解了哥哥的围,没遭这厮毒手,可算是不 幸之中大幸了。至于这厮的阴毒,请你细细去问了他的口供,再问你宠爱 的窦梨银公主,她绝不会不知情的。哥哥,现在可相信我的说话吧!”
林道乾点头道:
“你说的果然不错,待我细细审问后,再行定夺。”
这时,孙天禄、孛丁、李安涛、章祖华等众人已都在外边得到消息而 来探望,林二姑把这事经过情形告诉他们,大家因为林道乾虽然受着戈 伤,而无大碍,都额手称幸。窦梨银公主也来了,她知道莽力萨行刺后, 也说此人可恶,不能让他再活,且向林道乾表示歉意。林道乾此时也未便 和公主去理论,大家当着窦梨银公主之面,也未便多说, 一一告辞。林二 姑也别去。林道乾先叫窦梨银公主回房,他自己再要审问刺客的口供,谁 知当他吩咐左右去提上莽力萨时,左右报称莽力萨不愿受辱,已用手指力 扼其喉而死。林道乾很为太息,又传随来的蛮人鞫讯,众蛮人皆称我等只 从莽力萨的命令来此,实在未受国王之旨,便是公主也在事先没有预闻 的。林道乾无如之何,仍叫左右把他们收押了,自己回室向窦梨银公主诘 责。公主不肯承认与谋,对林道乾说道:
“我说给你听吧,相信不相信全凭你。这事我是实在不知情的,因为莽力萨是哈葛的兄弟,我料这厮来此是不怀好意的,所以不敢留下,你一定要留他,我也劝不住,要想乘间劝他回去的,希望没有事变发生才好。 谁知他蓄意谋刺, 一定要动手呢。幸亏你的妹妹前来相助,救你出险,这真是天幸,我也欢喜不尽。”
林道乾道:
“我妹妹瞧见那厮今天曾到你处来和你密谈的,你还说不知情吗?不 要欺人。”
遂又把二姑之言说给她听。窦梨银公主听了这话,面色惨变,又对林 道乾说道:
“你只听你妹妹如此说,你妹妹也不知此中的真相呢。他今天一定要 来见我,劝我相助他一同谋害你,我岂肯对你有坏心肠?所以立刻向他斥 责一番,他悻悻而去。我本要告知你赶紧把莽力萨遣去,以免后患,谁知他已在今夜动手呢?你要冤枉我吗?莽力萨已死,没有对证,我也是有口 辩不清的,任凭你怎样把我处置吧!不过有一句话要提醒你,就是我倘要 谋刺你时,为什么在新婚之夜我把那带来匕首藏开一边,而和你极意尽欢 呢?我不在那时候把你一刀刺死,而到了这个时候,恩爱已深,再向你下 手吗?即使我要向你下手,那么我何不约定了他,相助他下手,岂非更易 吗?你是有智谋的大丈夫,凡事应该前后想想,千万不要听信人家离间之 言,我恨不得把这颗心挖出来给你看一个真假呢!”
窦梨银公主说到这里,把她胸前的衣襟撕开,露出她的酥胸,把林道 乾的手一拉道:
“你把我杀了吧,剖腹挖心,给你看一看。你这样疑心我,我也不能 再活了。”
窦梨银公主说毕,妖冶的眼睛里立刻淌出泪来,她伏在林道乾怀里, 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此时林道乾听公主这样很委婉地陈述,早把一团怒气消灭于无何有之乡,觉得公主的话说得很有情理。莽力萨也是自己主张留下的,不干公主之事,他人对我有恶意,公主的心肠实在是不坏的。她若早要谋死我时,何不及早动手?况且平日床笫之间,燕婉之私,她对我何等柔顺?爱情很深,若有害我的心,绝不会诈伪到如此地步的,我相信她的话是实情,她绝不肯叫莽力萨刺我,都是莽力萨要行刺,我不能冤枉她,辜负了她的爱心。我妹妹多疑,怎知公主对我情爱的深呢?于是他反而再三安慰公主说道:
“你不要啜泣,实在是你免不了嫌疑,只要我不相信就是了。我知道 你是爱我的,绝不会对我有坏心肠,我也真心爱你,愿我们夫妇的情爱永 远无变。这回的事绝不怪你,这都是莽力萨一人之罪,现在他既已畏罪自 尽,我也不追究此事了,你安心吧!”
一边说,一边抱起她的腰肢,在她樱唇上很热烈地接了两个甜吻,公 主也搂着他,在林道乾额上、颊上吻个不已。这夜,二人更是缱绻情深。
良宵苦短,次日,林道乾便叫左右把莽力萨尸体埋葬,把随来的蛮人 一齐逐出境界,不再鞫讯。林二姑昨夜救了她的哥哥,捉住了刺客,以为 出了这个乱子,林道乾一定要把窦梨银公主加罪,或是送回北大年,或是幽囚别室,不再和这种蛮女亲近了。哪里知道林道乾竟若无其事,反把蛮人放走。莽力萨已死,对质无人,这事不了而了,她哥哥和窦梨银公主的爱情却并不因此而发生裂痕,依然融洽无间,倒使她莫明其妙起来了。林 二姑是心直口快的人,见林道乾不向她提起此事,她就忍不住向林道乾询问,既然遇到了这样重大的危险,侥幸而获无恙,在情在理,对于窦梨银公主岂可置之不问?难道还当她是好人吗?林道乾见二姑责问他,就代窦梨银公主辩护,再三说明她是真心相爱,绝无恶意,对于行刺一事没有与谋的,所以自己不欲追究,免得伤了双方的和气,只要以后谨慎一些就得了。林二姑听她哥哥如此说,心里不由一气,暗想:这真是令人灰心,我同他说的话他全不理会,全不相信,仍被这外国狐狸精迷昏了头脑,热恋着她,不肯醒悟,那岂不使旁人更难说话吗?有了这样明显的凭据,自己妹妹的话还不相信,无怪魏南鲲之言更难入耳了。因此她也不再去劝谏, 但心里却是异常失望,欲和李安涛商量归计,李安涛也很不欲淹留于此, 因为他觉得在这里不免仍有危险。有一次,他一人到市街上去走走,却见有一少壮的华侨走在他的背后,目灼灼的,似乎很注意于他的样子,自己走得快,那人也走得快些,自己走得慢,那人也走得慢些。李安涛便觉有些奇怪,连忙避入人丛中,转了一个弯,却还望见那人东张西望的,像很要找寻他的模样。于是他就悄悄地溜回邸中,从此他深居简出,不敢自由行动,常和林二姑跬步不离,仰仗她的保护。现在二姑既有倦鸟归巢之意,他遂主张他们二人仍回小笠岛去度他们安乐的光阴。
这几天恰值常有狂风,所以决定再隔四五天离开尼。林二姑去和林 道乾说明自己要想回去的意思,林道乾道:
“我们兄妹劫后重逢,不是易事,你和安涛应该久居于此,协力同心, 以成霸业,如何轻言归去?”
遂不放他们二人回去。李安涛却一心要想归小笠岛,在二姑面前几次 劝说,二姑当然听从安涛之言,二人遂又想出一计,只说暂时离开这里, 回到小笠岛后,聚集戴大荣等一干人同来。林道乾听他们肯招戴大荣同 来,自然喜悦,肯放二姑回去。这消息传出去后,大家知道林二姑将于后 天动身,跟来的儿郎也都要回乡去,愿随同行,整理舟上各物,添贮淡水食粮,魏南鲲等又设宴相饯,林二姑假意和众人说,不久可以重见。到了 动身的那天,林二姑伴同李安涛辞别林道乾出城,林道乾和几个儿郎亲送他们出城去。不料刚出海霞城门时,忽然从城墙上飞下一支箭来,直奔李安涛的咽喉,林二姑在左边瞥见,喊声“安涛快避冷箭”,安涛出于不防, 急忙将头偏让时,然而这支箭迅速地射中李安涛面颊, 一个翻身,从马上跌下地来。林二姑大惊,慌忙跳下马去,扶起安涛,只见安涛面色已变, 血从口边流出。林道乾也发了急,回头寻找放箭的人,却不见半点儿影踪,又吩咐儿郎们快至城头上去查询。林二姑见出了这个岔儿,他们动身不得了,只得舁了安涛回转海霞城。既入邸中,林二姑代安涛拔出那支箭来时,李安涛已入昏迷状态,急切间找不到医生,林道乾取出金创药,代他敷上。魏南鲲、孛丁、章祖华等都来探望,独有孙天禄没来。林二姑见安涛中箭后,情状不佳,芳心十分焦急,她对林道乾说道:
“谁在此间负守城之责的?”
林道乾道:
“这是孙天禄的职权,我方才已叫他去缉查凶手,他答应照办,只是 我们一时仓皇惊乱,找不到放箭的人,我心里真是十分抱歉的。”
林二姑道:
“无论如何,哥哥必要代李安涛捉到仇人,否则 …… ”
她说着话,眼泪已从眼眶子里滴到衣襟上来。林道乾顿足说道:
“怎料有这乱子发生呢?我当令孙天禄严厉搜捕。”
林二姑道:
“哥哥若然捉不到凶手,枉为海霞城里之主了。”
林道乾听了他妹妹的说话,心里十分难过,走到外边去了。魏南鲲等探望后退出去,脸上都有忧色。林二姑坐在安涛榻前,看安涛面色苍白, 闭着眼睛,口里发出呻吟之声,她暗暗默祷伤势不要有何变化,能够脱离险境,终告无恙。隔了一歇,只见李安涛微微睁开眼,像是苏醒的样子。 林二姑此时好如在黑暗里发现一点儿亮光,忙向安涛柔声说道:
“你醒转来了,觉得怎么样?险些把我急死了!”
李安涛喘着气说道:
“妹妹,我疼痛得很,心里也非常难过,大概没有命活了。”
林二姑道:
“你不要这样说,既已苏醒,大致可以无碍。我哥哥已代你敷上金创 药,只要不再溃裂,自能渐渐痊愈,化险为夷的。”
李安涛点点头,又说道:
“妹妹,你要代我报仇,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射我的,可是我总疑心此 事必与孙天禄有关,前仇旧恨,他尚不能忘却,本来我已觉得在此有些危 险了,所以坚主离去,想不到那厮始终不肯放过我而要加害于我。唉!”
李安涛说了这几句话,又晕了过去。林二姑目睹惨状,心如刀割,凑 在安涛耳边呼唤。隔了一刻,安涛又醒过来,两目已失了神。对林二姑瞪 眼看了一看,喘着气说道:
“妹妹,我负了你,不能和你白头偕老,这是抱恨终天之事,请你恕 我,并望你为我报仇,不要为我悲伤。”
李安涛又说了几句,说不动了,只是喘气。林二姑流着泪对他说道:
“哥哥,你不要难过,无论如何,我必要代你复仇,难道你 …… ”
林二姑的话没有说完时,李安涛惨笑了一下,竟撒手长逝了。林二姑 见安涛已无可挽救,万分伤心,号啕大哭,遣下人去报知林道乾。林道乾 过来,见安涛已死,心里也非常悼惜,陪着他妹妹洒了不少眼泪。林二姑 把那支箭藏在行箧中,留一个悲痛的纪念,向林道乾声明必报此仇,林道 乾也答应她严缉凶手。次日便购备衣衾棺木,为李安涛收殓遗体。魏南 鲲、唐翱、孙天禄、孛丁等都来吊唁,章秋花和窦梨银公主也都到灵座前 来盈盈下拜。林二姑见了孙天禄,对着安涛尸体更是放声痛哭道:
“你死在阴里,魂而有知,千万不要放走了你的仇人,在梦中指点我, 我必要代你报仇,把你的仇人千刀万剐,方快我心!”
林道乾也再叫孙天禄加紧查缉,且把看守城门的儿郎一一传来询问, 也问不出口供,无人肯说。孙天禄却说:
“恐怕有蛮人掺在中间,要行刺林兄,误中了李安涛,这是他的 不幸。”
林二姑极力反对这说,以为自己明明瞧那箭很准快地飞向安涛头上去的,怎会误射呢?只因凶手未得,不能得到要领,魏南鲲、唐翱等都很愤 慨。安涛盖棺之时,林二姑麻衣素巾,哭得昏厥过去。林道乾扶住她,把 她唤醒,再三解劝,然而怎能止住她的悲痛呢?
安涛入殓后,棺木便舁至海霞城外,在一座小山之阳,造一个临时墓 地,掘土安葬,预备在墓上竖一石碑,上镌“中华文士李安涛之墓”,四 围种植松楸,这件事托给章祖华去办理。
这天晚上,林二姑独守空房,泪眼未干,孤灯只影,备觉凄凉,自己新做了寡鹄婺妇,哀思万斛,如何能杀?想起李安涛才貌俱佳,本是个王孙公子,只因为了援救她兄妹的关系,跟他们一同流亡在外,老母物化, 家产被夺,牺牲不可谓不大,他究竟为的是什么呢?他爱我的心,我也完全明白,所以我与他的婚姻不待我哥哥做主,自己一口允许了他,谁料结螭不多时,他忽然给人家暗害,弃我而去,钿劈钗分,生死殊途,回思前尘,几如一梦,岂不令人伤心断肠呢?又想起自己在小笠岛卧病之时,安 涛朝夕在身旁服侍汤药,衣不解带,辛劳万分,对我的情意这样的深挚, 他的爱心是何等的伟大?现在我却不能救活他,医治他,心中耿耿,永远是对不起他的。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和他来这里寻找我的哥哥了,他若不到此地,他一定不至于离开这个世界,这岂不是我间接害死他的吗?那凶 手究竟是谁?为什么捉不到?料想那厮一定知道我等要离开这里,迫不及待,遂躲在城墙里暗射冷箭,取去安涛的性命。本来安涛在这几天也有些惴惴不安,催促我动身回去,他自己也知道生命很危险,岂知仍逃不过仇 人的暗算呢?安涛待人和蔼,并无冤家,蛮人也和他毫没关系,何至于要刺死他?当然必是孙天禄那厮下的毒手了。唉!那厮大概和我们前世有什 么不解的孽障吧!起初他一心垂涎于我,对我哥哥要挟,我哥哥从权答应了他,但我坚决拒绝,所以他因此而嫉视安涛了。前在苏婆腊岛,曾有一次行刺,被我救了安涛,使他不能成功,为避祸计,故把安涛调至小笠岛 去的。现在那厮已娶了章秋花,而我也嫁了李安涛,况又经此剧变,大家到异域来建立伟业,理该把以前的恶感消除了,大家一条心做事,哪知他怨毒的心终未忘却,仍欲置安涛于死地,而我也忽略了一些,只注视了自己哥哥的安危,没有顾虑到安涛的处境危险,以致不免遭他的毒手。唉!孙天禄,孙天禄,你如此手段酷毒,我林二姑不是弱女子,绝不肯让你逍 遥于法网之外的。无论如何我必要为死者复仇,否则安涛死在九泉也不瞑 目,而我林二姑也不是烈女子了。林二姑左思右想,辗转反侧, 一夜没有 安眠。
次日起身去见林道乾,把自己的意思告知他,要他赶紧设法破案,代 李安涛报仇。林道乾心里也在猜疑放箭射死安涛的凶手,若不是孙天禄指 使的,一定就是他自己,否则,安涛在这里并无仇敌,为什么要置之于死 呢?二姑要他查缉凶手,这也是一个难问题, 一则这事并无佐证,如何可 以贸然捉拿?况且孙天禄是自己手下的健将,也是魏南鲲的朋友,自己若 把孙天禄治罪,恐怕众人的心就要涣散,自己失了羽翼。而且为了二姑的 事,自己对孙天禄已失了一次信,也很有些抱歉的,何能助着自己的妹妹 而将孙天禄擒杀呢?然而安涛死得实在太凄惨了,自己若不代他复仇,在 二姑面上也交代不过的。二姑救了自己,而自己不能从妹妹之言吗?所以 他对着二姑只是劝慰而没有切实的办法。林二姑不觉有些恼怒,忍不住对 林道乾说道:
“哥哥不能为安涛复仇吗?何以慰死者之魂?我有一个主张,要求你 答应,不知你以为何如?”
林道乾一听二姑这样说,便知更有难问题来了,遂点点头道:
“你说吧,我倘然可以答应,绝无不允之理。”
林道乾虽是这样说,他的眉峰紧皱,很露出踌躇的面色。
第二十五回 海国重来夫仇必报 奇兵突袭战血有腥
在这个时候,林二姑也不考虑到她的哥哥能够答应与否,严肃着她的 声容而说道:
“哥哥,我认定孙天禄是李安涛的仇人,不是他发的冷箭还有谁呢? 我不愿学他那样地暗算人家,但杀夫之仇,不可不报,有了他没有我,有了我没有他,我要约期和他比赛一下剑术,决个生死,倘然我能胜他的, 我必得挥刀于他的胸腹,为安涛报了大仇。万一我不能胜他时,我自然也愿意和安涛同归地下,只望哥哥若能顾念手足之情,为你的妹妹如何复仇吧!”
林二姑说了这话,把两手撑在腰间,面上罩着一重严霜,而凤目之中 隐隐还有泪痕。林道乾听了他妹妹的要求,眉峰更是紧蹙了,他明知安涛之死孙天禄有十分之九的嫌疑,可是尚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能就把孙天禄逮捕,何况自己正在用人之秋,孙天禄正是自己倚畀很重的股肱。假若帮了妹妹除去了他,那么弟兄们的心一定要涣散,弄到众叛亲离的局面,大失自己到南洋来的本旨了。至于比赛剑术的事,更是近于滑稽的性质,大家都是久共患难之人,如何可以短兵相接,性命相拼呢?因此他劝林二姑 不必和孙天禄比赛剑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况孙天禄的武术高超异常,林二姑未必能操胜利之券,再三遏住她一时怨愤过度的情感,允许待到日后徐徐调查明白后再定什么办法。林二姑见她哥哥不赞成这个办法, 芳心更是悲愤,便又悻悻然对林道乾说道:
“哥哥若然不答应我的办法时,未免太对不起李安涛了,无论如何, 我必要为安涛复仇,与孙天禄不共戴天。”
林二姑说罢, 一怒而去。林道乾心中十分难过,自思若不为二姑复 仇,当然非但对不起安涛,而更不能慰藉二姑的。实在孙天禄做这事太残 忍了,以前的事早该淡忘,我已使章秋花和他成婚,弥补他的缺憾,似乎 他对于李安涛应当宽恕了,这是二姑钟情于安涛而不答应他的,仇恨是在 二姑身上,怎么偏偏要致安涛于死?煮鹤焚琴,演此惨剧,他的胸襟也太 褊狭了。我这样宽容他,他却肆然无忌,将来他的胆子益发大,也许要暗 中谋杀我,自长蛮夷呢!因此,林道乾虽然没有相助他妹妹去破案,然他 对于孙天禄心中也有些不欢,只因他是麾下大将,又是魏南鲲的朋友,生 恐牵一发而动全局,所以隐忍不发。
隔了一天,他尚和窦梨银公主双睡牙床,好梦初醒,晨曦上窗,鸟声 在树时,左右忽然入言有紧要事报告。林道乾慌忙起身,查问时,见是魏 南鲲差来的儿郎,见了林道乾,报称方才天初明时,魏南鲲在船上经人报 告,林二姑率领他自己船上的人突然启碇离去。魏南鲲自己特地驾船去拦 阻时,林二姑一定不肯回来,说稍停几时再来报仇,所以,只好让他们去 了,故来报告一声。林道乾踢足问道:
“怎么不早告诉我?现在可还能追及吗?”
儿郎答道:
“船已去远,恐怕虽有快船也追不上了。”
林道乾明知即使自己亲去追赶,也是无用的,遂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只得让她回去,对不起她了。”
想手足之情为了孙天禄的关系,几乎濒于决裂,使人徒唤奈何,心中 岂能不郁郁寡欢呢?所可稍慰的,唯有和窦梨银公主沉醉于温柔乡中,以 消其忧了。那林二姑因为林道乾不允她去和孙天禄比剑,心中十分懊恨, 决定不再住在这里,要独自回转小笠岛去,整顿部伍,兴问罪之师,重来 这里和孙天禄决斗。因她不情愿效学孙天禄那样地暗箭伤人,阴谋无已, 愿意率领徒众和孙天禄明枪交战,决一雌雄,所以她也不再去见她的哥 哥,背着他,率领原来的儿郎回归小笠岛。海天鼓浪,愁思萦怀,想到来时鸳侣成双,而今形单影只,变作寡鹄,心头的悲哀怎样消除?凄凉的滋 味怎样排遣呢?等到她安然返至小笠岛,上岸后,戴大荣率众来迎。相见 时,戴大荣不见李安涛回来,便向林二姑问起李安涛的下落,并询此去可 有什么收获?林道乾、张琏等消息可曾探访明白?林二姑便将自己寻至淳 尼,和林道乾、魏南鲲等众人相见经过,以及安涛中箭身亡的事, 一一告 诉他听。戴大荣初闻时,很觉兴奋,继知李安涛不幸而被仇人狙击,正当 少年夭折于非命,又不禁深深悼惜。林二姑又流泪说道:
“安涛的仇人一定是孙天禄那厮,始终不肯忘记前恨,处心积虑,刺 死安涛,摧残我和安涛的幸福,此仇此恨,如何不报?只因我哥哥方重用 他,不肯为了安涛而得罪那厮,更令人愤愤不平,那边处境于我十分不 利,更不容我去和孙天禄拼个死活,所以决定离开那边,回到这里来。我 哥哥和林凤等都有雄心,要争霸海外,独树一帜,我虽然是个巾帼,只要 我有志气,难道不可异军突起,自己创造一些事业吗?何必要倚赖他们男 子呢?现在我要在这岛上整军经武,练成劲旅,预备他日自己到南洋去开 辟,不让我哥哥专美于先,且欲与孙天禄在海上一决雌雄。我哥哥宠爱蛮 女,沉溺酒色之中,恐怕他将来也不能有什么伟大的成功,我不得不自做 准备,还望戴君等协助。”
戴大荣道:
“姑娘有志雄飞,不愧女中豪杰,我们自愿追随左右,听凭调遣。自 从姑娘去后,这里又来了二三十健儿,内有几个以前苏婆腊岛的部伍,带 了他们的朋友而来托足的。我已收编在岛上,明日请姑娘校阅吧!”
林二姑点头说一声好,于是戴大荣等退出,她也叫随行诸儿郎各去休 息,自己也亟欲休憩了。晚餐后,她独自一人坐在空房,这是自己和安涛 双宿双飞之所,想起以前的绸缪欢情,备觉今后的凄凉滋味,涓涓清泪, 又不禁盈眶承睫,真是银簟冰枕,好梦难成,未亡人的岁月何以堪此?幸 而她还具着一片雄心,尚可稍解哀思呢。
次日,她到操场中去校阅儿郎,共有二百四十人,分四个小队,两小队为一中队,她和戴大荣各率一中队,督领儿郎们练习海陆方面攻守的方 法,以及弓箭武术诸事。 一方面想法添造战船,只苦经济力量太薄弱一些,而这小笠岛不但形势欠佳,而又地土偏小磅瘠,未能大加扩充,这是 她引为憾事的。她未尝不想重去占领苏婆腊岛,却因羽毛还未丰满,万一 官军闻讯再来攻剿时,自己不就要白费辛苦,重蹈覆辙吗?
但是隔得不多时候,却有一个大好机会给予她。起因是从小笠岛上有两艘帆船开往西沙群岛去收买粮食的,当这两艘船满载而归的时候,忽然中途遇着别处海盗的船舶,把他们拦住,要强劫他们的粮食,小笠岛上的儿郎怎肯拱手送与他人?他们自己不去劫掠人家的,已是很讲道理而和平了,现在人家要去抢劫他们的粮食,为自卫计,不得不和人家交手。所以 两边混战一阵,但因海盗人数众多,又皆勇悍异常,结果仍把粮食劫去, 且伤亡了八九人。他们狼狈逃归,依实禀告,林二姑听得粮食被劫,芳心震怒,她对戴大荣说道:
“哪里来的蟊贼,胆敢劫夺我们小笠岛的粮食?我们若不去夺回来, 何以维持威信而服群众?”
戴大荣也道:
“人家欺侮我,我们不能不报复的。”
于是林二姑差人出去探听劫粮海盗是从哪地方来的。数日后,探子回 报,说是在南方离此六十多里之远有一个海岛,名唤昆仑,岛上有一伙海 盗盘踞,盗魁二人, 一姓陆名海龙,别号“大刀将”,一姓陈名恩,别号 “赛张飞”,共有盗党一百数十人,常常在外劫掠货物,这里的粮食便是被 他们劫去的。林二姑得报后,便和戴大荣率领战船二十艘出发,留下一小 队儿郎守岛,其余的都同去和海盗交锋,带着向导同行。从一个清晨出 发,行了大半天海程,日已过午,林二姑在船头上遥见东南面海上浮现出 一个黑中带青的岛影,左右指着说道:
“这就是昆仑岛了。”
林二姑遂催部下快快进发,渐渐相近时,忽见对面有十数艘海舶, 一 字儿排开,向这里迎上前来。林二姑等再一留神细瞩时,知是盗船,便下 令冲杀。原来岛上的海盗也早望见这边去的战船,谍知将有不利于他们的 举动,故来抵抗,两边的船在海波中越驶越近,彼此已望得见船上立的人 了。林二姑手挟双刀,立在船首,很注意地向那边凝视。当先一只大船上站着五六个海盗,中间有一个身体很长的,手里正拿着弓矢。看看林二姑 的船已近时,弓弦一响,便有一支雕翎向林二姑头上飞来,林二姑将左手 刀迎着一击,那支箭已被打落水中去了。但是呼的一声,第二支箭又至, 直抵林二姑胸口,又把左手刀望下一压,那箭便跌落船头。林二姑向前娇 声喝道:
“贼盗休要放箭,快来和我斗一百合。”
那放箭的海盗正是盗魁大刀将陆海龙,见两箭都射不中对面的女子, 知道来者技艺不弱,是一位能人,倒要一试她的本领呢,遂举起大刀,将船驶向林二姑那边去。接近之时, 一刀向林二姑身上劈来,林二姑展开双刀,便和陆海龙厮杀。盗船队里又杀来一个盗魁,手挺红缨长枪,相貌狞恶,乃是“赛张飞”陈恩。戴大荣在后望见,即把坐船急驶上前,挥动手 中长刀,接住陈恩厮杀。战够多时,林二姑卖个破绽,让陆海龙一刀砍入怀里来,她将身子一侧,踏进一步,恰巧陆海龙一刀砍个空,立脚不住, 身子向前一扑,被林二姑飞起右腿,使一个金刚扫地,正扫中他的小腿, 忍不住跌倒在船头上。林二姑赶快一把抓了过来,喝令左右儿郎快快将他缚住。陈恩要想过来援救,被戴大荣一刀劈去了左臂,滚落海中去了,二 盗魁一死一擒,昆仑岛的海盗顿时失势,纷纷溃退。林二姑却向他们大声说道:
“你们的头领已被我们擒住,如愿归降,我们都肯收纳, 一体优待, 绝无欺诈,否则莫怪我们便要直捣巢穴,玉石俱焚。”
众盗听了林二姑的话, 一声乞降,林二姑心里很欢喜,便叫他们放下 兵刃,将船一字儿地归在左首,自己到昆仑岛上去,以便点名收编,接收 这岛。众盗听她的命令,遂在前面引导林二姑等到了昆仑岛, 一齐将船泊 住。林二姑便叫一小队儿郎留守船上,以防不测,她和戴大荣率领一中 队,押着俘获的盗魁陆海龙,随众登岸,察看那昆仑岛形势,比较小笠岛 雄壮得多,岛上有一座小山,树木田亩很多,海盗的巢穴便在山上。有许 多房屋高高低低地依岩而筑, 一处处飘着旗帜,也有盗党守着,经引导的 盗众告知,方才让开道路,接他们上山。林二姑、戴大荣跟着走到一个较 大的盗寨中去坐定,众儿郎一半随在身边, 一半驻立寨外,仍取着戒备的状态,林二姑坐定后,即叫左右把陆海龙盗魁推上。陆海龙见了林二姑, 却是怒目而视, 一言不发。林二姑过去,亲自将他的束缚解除,很温和地 对他说道:
“我是小笠岛上的林二姑,我哥哥林道乾,以前便在马头岛、苏婆腊 二处称雄,南海大洋无人不知。前天我们采买粮食的船被你们强行劫夺, 我当然不能容忍,所以前来讨罪,现在你已被擒,你的党羽都已投顺,此 岛已为吾有。但见你尚是一位英雄,我们善意好心,延揽人才,你若肯归降我们,一起合作,将来必有得施骥足之日,我们也绝不有负你的,所以 请你考虑我的说话。”
陆海龙见林二姑态度恳挚,他也是一个直爽的汉子,林氏的大名也是 以前闻名的,所以他就点点头道:
“很好,我就听姑娘的说话,归顺你们吧!”
林二姑当然不胜之喜,便又引戴大荣和他相见,陆海龙遂陪着林二姑到外边去检点岛上的儿郎。本来有一百五十人,此役中损折了二十人,尚有一百三十名健儿,随着陆海龙,情愿听从林二姑调遣。讲起“赛张飞” 陈恩,死在海中,林二姑深为惋惜,林二姑又同陆海龙查收岛上的器械粮食。
转瞬天晚,陆海龙等设宴款待林二姑、戴大荣,又把酒肉分送与船上 众儿郎吃,这真叫作不打不成相识了。夜间,林二姑、戴大荣都住宿在寨 中,不废戒备。次日,林二姑又去操练岛上的儿郎,自己带来的众儿郎也 一同练习。林二姑用军法部勒,陆海龙见林二姑指挥得宜,心里更是悦 服。林二姑又到岛上四处去察览地势,她决定要借这里做根据地了,所以 隔了一天,她就留驻一小队儿郎,相助陆海龙把守昆仑,而她自己和戴大 荣回转小笠岛去,收拾一切辎重财宝,准备迁往昆仑岛。然而这个小小根 据地,她也不肯轻弃,仍将一小队儿郎留守在岛。而在众儿郎中间挑选出 一个比较精明强壮的健儿,姓王名焕的,归他统率,告诫他数语,叫他每 隔十天中须要到昆仑岛报告一切,听取方略。那王焕武艺也很强了的,得 到林二姑的拔擢,自然格外黾勉将事,以副知遇之恩。
林二姑遂率领一中队,暨儿郎的眷属以及许多辎重、许多战船,开驶到昆仑岛去,经营扩充。远近岛民以及流浪之徒都闻风来归,渐渐实力大 为加增。岛上新旧儿郎共有五百人之多,船舶也增加了不少,大家都知道 昆仑岛有这么一位女豪杰了。
林二姑见自己的部伍业已实力增加,差可和她的哥哥较量一下了,决 定要重往尼走一遭,代安涛复仇。遂和戴大荣、陆海龙说明了意思,择 定初一日整队南下,而留少数的儿郎防守昆仑、小笠两岛。总计战船五十 艘,儿郎四百人,辎重也带得不少,分为中左右三队,她自率战船二十 艘,儿郎一百六十名为中队,戴大荣率战船十五艘,儿郎一百二十名为左 队,陆海龙率战船十五艘,儿郎一百二十名,为右队,插着白色的旗帜, 鼓浪南驶。林二姑全身缟素,代夫复仇,心中当然有无限凄凉和愤慨。
舟至悖尼时,林二姑差人坐着一艘小舟,先到海霞城去送书。书上大 略说自己此来代李安涛复仇,指名要叫孙天禄出战,决一雌雄,且要她哥 哥和窦梨银公主即日脱离夫妇之好,进兵北大年,夺取 尼全国。谁知这 个时候,林道乾正在别有所图,雄心勃勃,他已督率雄师,离开海霞城而 到暹罗国去助战了。
原来暹罗国王阿布敦因他的邻国柬蛮牛要娶他的女儿狄丽安,以武力 相威胁,扬言暹罗国王若不肯将他的爱女下嫁东蛮牛的王子汉宁,东蛮牛 国即将大举来犯,把暹罗夷为平地。暹罗国王和东蛮牛国素有仇隙,不肯 许婚,东蛮牛国果然起兵来侵,即由王子汉宁为大元帅,统率马步兵五 万,攻打暹罗边境。暹罗国王虽也曾派遣大将摩利哥统兵抵御,可是屡次 败北,连失三城,朝野震动,暹罗国王没有办法,便差他的心腹赍送重金 到淳尼国来乞援,淳尼国王自觉兵力有限,难以赴援,但他也觉得东蛮牛 国蛮不讲理,倘然坐视不救,将来暹罗被东蛮牛国并吞以后,那么唇亡齿 寒,悖尼国也将有被侵略之虞了。思索再三,忽想到他的女婿林道乾是一 位中华英雄,智勇无双,以前大将吉里龙死在他的手里,若得他去救援暹 罗,也许可以把东蛮牛国击退呢,遂立派童文彪陪同克里满到海霞城去, 代表自己的意旨和林道乾商量,要组织联军去救援暹罗,务求林道乾同意 出 兵 。
童文彪和克里满到了海霞城,晋谒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后,便将此事直陈。林道乾正想扩充他的事业,暹罗地土肥沃,人民丰富,久是他垂涎欲得之地,这无异给他一个大好良机,所以他就一口答应,情愿和淳尼国王共同出师。童文彪且说淳尼国王钦佩林道乾的智勇,联军将帅一席,当让林道乾勉为其难,克奏大功。林道乾遂召集魏南鲲、唐翱、孙天禄、章祖华、孛丁等诸人商议一番,决定留魏南鲲守海霞城,林道乾自率孙天禄、唐翱、孛丁诸将和健儿八百人出发,窦梨银公主也随军同行,他们先把队伍开到北大年,脖尼国王遣代表欢迎入城。这一次林道乾重至北大年,大家开诚相见,没有以前那样的尔虞我诈了,悖尼国王在宫中设宴款待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等众人,赫特也在一旁相陪,这遭尼国出兵二千,即叫赫特统率,国王因赫特以前和林道乾曾有旧嫌,所以代他们解释一切,希望言归于好。林道乾等在北大年耽搁两天,因为暹罗军情紧急, 暹罗国王又遣使者到来,急如星火,不能逗留,于是林道乾和公主别了脖尼国王,出师援救暹罗。赫特也领蛮兵开拔,和林道乾分成左右二翼,彼此联络,可是在林道乾师至中途时,恰巧林二姑率领健儿前来海霞城复仇问罪,魏南鲲在海霞城里接见林二姑的使者后,读过来信,他心里不由大为踌躇,想林二姑和林道乾是亲兄妹,她来的时候,我本该欢迎她,招待她。但是在这封书上写得太厉害一些,她既要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分离, 又要和孙天禄决一雌雄,这些问题太严重了,不是自己可以解决的,立即写了一封信,连着林二姑的来函,一并差人星夜赶往林道乾那里,送与林道乾亲阅,请他指示如何对林二姑,一边也修书回复林二姑,说林道乾方出援暹罗,此事须待林道乾复音到后再说。且劝二姑息事宁人,暂时按兵不动,免务伤了和气,因为魏南鲲也知安涛之死确乎死得蹊跷,孙天禄当然有重大的嫌疑,虽是自己的朋友,也不能为其曲讳,而林道乾迷恋蛮女,本也是自己反对的。林二姑这两个要求,平心而论,未尝不理直气壮,自己不便对她阻挠,只好看林道乾的态度怎样了。然而林二姑急于代夫复仇,岂肯忍耐?听得林道乾、孙天禄都不在这里,谅必海霞城里空虚 非常,有隙可乘,不如趁此机会,先夺了海霞城,以待孙天禄来,且可向 她的哥哥有所要挟了。她就指挥自己带来的儿郎,将港中的船只一起严密 看守住,她和戴大荣、陆海龙率领三百儿郎杀上岸来,直趋海霞,只见海霞城门业已紧闭,城头上旗帜飘荡,刀枪林立,有许多儿郎守在那里,魏 南鲲手托钢叉,站在城墙边。林二姑挟着双刀,和十数儿郎走至城下,好 在海霞城并不高峻的,上下可以交相答话,她遂向魏南鲲说道:
“我此来只向孙天禄问罪,他不该暗算我的丈夫,害死李安涛宝贵的 生命,像他这样为鬼为蜮,阴贼险狠,哪里称得大丈夫?我哥哥不该偏袒 着他,装聋作哑,让杀人的凶手逍遥法网之外,我再也忍耐不住的,只叫 孙天禄前来和我斗三百合,拼个你死我活,我林二姑绝不怕他。”
魏南鲲接口说道:
“二姑娘,你的来书我已送往你哥哥行营里去了,但等他回音来再作 道理。你今率众到此,有什么意思,何不守在舟中,自有着落。我奉命守 城,保守海霞,便是我的职责,所以恕我此时不能招待你进城了。”
林二姑道:
“魏君,你无论如何必须先将海霞城交与我,此次我重作南游,不比 首次了,便是哥哥若然不听我的话,我也不惜和他较量一下。”
魏南鲲微笑道:
“二姑娘原谅,我受的你哥哥的命令,没有接受你命令的道理,所以 还望你忍耐些时,静待林兄到来,他自有办法的。”
林二姑一心要夺取这海霞城,便说:
“你若不放我入城,我也只得进攻了。”
立即指挥儿郎上前抢城。魏南鲲也叫儿郎抗拒,把石子和箭向下面放 射。海霞城虽无方城汉水之固,然在古时攻城利器没有进步的当儿,仰仗 确乎是比较困难的,因此林二姑攻打了一阵,不能得手,恐怕儿郎们受伤 得多了,挫折锐气,只得停止,便把部下留驻城外,向海霞取着包围之 势,扎下十数个营寨。
次日,又向海霞城进攻,两边用箭乱射,打了半天,仍不得破城。魏 南鲲只是坚守,并不出战,他无非想等林道乾回来如何解决这事,但林二 姑以为自己初出茅庐, 一定要建立些功劳,以固军心,而振声势,于是她 想出一个计策来了。她先叫陆海龙过来,秘密吩咐他机宜,又叫戴左荣上 前,也秘密授与他机宜,二人自然照计行事。将近天晚时,魏南鲲因为林二姑攻了半日,不能得手而止,料想今天不再来攻,气势已是稍衰,遂下 城在私宅里休息一番。忽报林二姑又来攻城了,他说一声好麻烦,立即挟 了兵器上城,叫儿郎多多点起火把,以防敌人扒城,自思换了别人来时, 我早已开了城门出去和他酣战一下,只是有碍林道乾之面,所以守着不 出,林二姑也许以为我畏怯呢!怎么使者去了两天还不见消息呢?
下面攻城的正是陆海龙,猛力攻打。魏南鲲见攻势厉害,也不敢疏 忽,亲自在城墙边立着指挥。正在紧张之时,忽听鼓声大震,西北上有一 彪人马从黑暗里杀来,亮着火把,如一条游龙,城下攻打的林二姑部下早 纷纷退走。魏南鲲大喜,以为林道乾等回来了,留心瞧看,那边儿郎冲至 城下,大叫:“魏头领开门,林头领回来了,我们是先到的部队。”魏南鲲 闻言欣喜,信以为真,立刻下令开城。
这时,夜色昏沉,不暇明辨,等到城门开时,这伙人便乱杂杂地一拥 而进。魏南鲲走下城楼,正要询问详情,忽听一声号炮,进来的人立刻挥 动兵刃,向自己这边的人乱杀。魏南鲲一看情势不佳,方知中计,却见从 这伙人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揭去头上的凉帽和面幕,正是林二姑,挥动双 刀,向自己杀奔而来,娇声喝道:
“魏君,你中了我计,这海霞城请你让给我吧!快叫孙天禄那厮来吃 我一刀!”
魏南鲲只得硬着头皮,举叉和林二姑接战,还想把他们驱逐出去。但 是城外林二姑的部队陆海龙和戴大荣已从南北两城门乘隙杀上, 一齐过 来,将魏南鲲包围住。魏南鲲手下的人并不多, 一班百姓土人与华侨都已 吓得闭户匿伏,不敢出来。魏南鲲见救援断绝,没奈何率领部下冲出重 围,放弃海霞城而去。
林二姑既然和他没有什么仇恨,也不穷追,放他们逃走。自己却很省 力地占有了这个海霞城,也叫人敲着锣,通知城中人民,照常行事,自己 并非前来劫掠和屠杀的,只要找到仇人而已。人民闻得这个消息,各人心 中稍安,唯有一个人心里害怕非常,不问而知是章秋花了。她虽然没有知 道她丈夫孙天禄以前对于林二姑曾有婚姻的要求,可是孙天禄在城上用冷 箭暗中射死李安涛之事,在林二姑负气离开淳尼以后,孙天禄在醉后曾把自己的阴谋吐露出来,说自己和李安涛因有仇隙,故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章秋花很不赞成这个举动,但也无可如何,现在林二姑兴师来问罪,要和 她丈夫决一雌雄,她也知道的。等到海霞失陷,魏南鲲突围而去,她心中 惴惴,深恐林二姑仇恨孙天禄,要来加害于她,连忙请了她的父亲章祖华 到来。父女俩商议之下, 一时要想逃遁,其势甚难,若被逮捕,反为不 美,倒不如由章祖华亲自去向林二姑乞请,免遭毒手。章祖华知道林二姑 不比寻常女子,性情慷爽,也许可以答应。
此时,林二姑已占据林道乾的邸第,在内歇息,吩咐戴、陆二人负守 城之责。忽报章祖华求见,她知道他的来意,便南面而坐,叫人传唤他进 见,章祖华见了林二姑,折腰为礼。林二姑对他大声说道:
“老人,你可知道我此来意思吗?”
章祖华恭恭敬敬地答道:
“小人已知二姑娘此来是要找寻小婿,可是他已随军出发,不在城中, 小女秋花为了此事,惊惶万分,不知所可。小人促她来向二姑娘负荆请 罪,对她说:‘二姑娘胸怀宽大,明白事理,不肯妄害无辜,自古说得好, 冤有头,债有主,罪人不孥,即使小婿有忤犯二姑娘之处,也由他一人承 担,绝不来害你的,待我去向二姑娘请个罪吧!’所以,小人不揣冒昧, 前来拜见,还望你二姑娘宽恕小女为幸。”
林二姑听了章祖华之言,冷笑一声道:
“孙天禄暗放冷箭,射死我夫,我和他势不两立,此来必要找到他拼 一下子。你的女儿虽是那厮的妻子,但我也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不干你 女儿的事,所以绝不想来加害你的女儿,你叫她好好定居,毋庸惊慌。快 叫孙天禄那厮来见我,不杀那厮,誓不甘休!”
章祖华听林二姑已允不伤害他的女儿,遂谢恩退出,自去安慰他女儿 了。林二姑在邸中歇息一宵,次日亲自出去巡逻,预防她哥哥和孙天禄回 来夺取海霞城,她知道这么一来,逼得她的哥哥不能不遣孙天禄来交锋 了。果然林道乾在途中得到这个消息,读过林二姑的来书,不由眉峰紧 蹙,使他十分为难,立即请孙天禄入帐,把二姑的信给他看了,且说道:
“我这个人对于任何朋友不肯亏待,断不肯偏袒自己人。前日李安涛之死,实在情形蹊跷,虽不能断定是孙兄弟下的毒手,而重大的嫌疑是避 免不了的。况且城防之责也在你一人身上,不能查出凶手,这是我很对不 起二姑和安涛的。二姑在我面前有种种要求,我全没有答应她,始终隐忍 缄默,所以她终于负气而去了,你总该明白我维护你的苦衷吧!然而我妹 妹的脾气,你也知道的,她说得到做得到,遂有此次重来复仇之举,连我 也归在里边,如何去对付她呢?况此行我们和脖尼联军一同出发去援救暹 罗的,兵至中途,而有后顾之虞,进既有碍,退亦不能,使我十分为难。 你我是自己弟兄,所以和你商量商量。”
孙天禄看了林二姑的信,听了林道乾的一番说话,心中又愤怒又惭 愧,不暇思虑,即对林道乾说道:
“大军业已出发,前敌情势紧急,如何忽又退兵,岂不令人笑话?大 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令妹既然要和我一决雌雄,我也只好领教,否则给 她笑男子汉怕一个裙衩呢!林兄不妨仍在此间进兵援应暹罗,待小弟率二 百儿郎回去,倘然能够迫使令妹退兵,自是大佳,否则我也愿和令妹一较 身手,只望林兄原谅。”
林道乾一则所处的情势确实十分尴尬,自己分身不得;二则因为林二 姑牵涉到他和窦梨银公主的问题,自己正深爱窦梨银公主,寸步不肯分 离,怎能依从他妹妹的说话,即将窦梨银公主抛弃呢?现在听说孙天禄既 自愿回去对付他的妹妹,他只有让他回去,鹿死谁手,自己也顾不得了, 遂说:
“很好,那么请你回去和魏兄一同好好应付我的妹妹,随机应变,保 守海霞城为要。”
孙天禄听林道乾已允许他去,立刻调集手下二百名儿郎,别了林道 乾,星夜回奔海霞。哪知他将近海霞时,途中遇见魏南鲲等败残之众,方 知海霞城业已失守。自己的妻子尚在城内,不知林二姑可要加害;很不放 心,他就怪怨魏南鲲道:
“魏兄的本领也是不弱,为何对着一个女子便蝎蝎螫螫地不敢周旋了?”
魏南鲲道:
“我也并非真的怕她,只因碍在林道乾的面上,故没有和她交战,只 守着海霞,等候林兄回来做主。哪知自不小心,中了他们的诡计,被他们趁着天色黑时,冒充这里的儿郎混入城来,以致众寡不敌,只得退出了。 林兄究竟如何对付呢?”
孙天禄道:
“他也没有什么主见,是小弟自己讨令回来,林二姑娘既然指明要和 我一决雌雄,我是一个男子汉,岂肯畏避,给她轻视?所以此来正要和她 交手,也使她知道姓孙的不是易与之人,莫要藐视人家。现在魏兄可以同 小弟回去,复夺海霞,叫她看看孙某的本领。”
孙天禄说时,咬牙切齿,显出非常衔恨的样子。魏南鲲因失了海霞 城,在林道乾方面不能交代,心里当然要想夺回的,遂和孙天禄的部队合 并着,奔回海霞来。孙天禄一则被林二姑激起愤怒,二则关心章秋花和她 老父的安危,所以他自率前队,魏南鲲督率后队, 一齐杀奔海霞城下。他 当先挺着双锤,见城门闭着,遂向城上高声喊叫道:
“孙天禄在此,快叫林二姑娘出来厮杀!”
一会儿,果然城门大开,林二姑率领二百名儿郎杀出城来。在她背后 有两面白旗,上绣着“代夫复仇”四个黑字,再看林二姑全身缟素,不施 脂粉,鬓边插一朵白绒花,手里横着雪亮的绣鸾双刀。 一见孙天禄,便把 左手刀向孙天禄一指道:
“你这厮现在该知道我的来意了,你几次三番要谋害我的丈夫。前番 在苏婆腊岛,你向安涛行刺不成,依了我的意思,早要和你理论了,都是 我哥哥宽容姑息,代你隐藏罪恶,否则李安涛也何必为了你而避至小笠岛 呢?等到我们南进访兄之时,时过境迁,你也不该再念旧恶了,为什么仍 要暗放冷箭,害死我的丈夫?像你这样的阴险恶毒,豺狼其性,蛇蝎其心,我若不来收拾你时,毫无天理了。”
孙天禄自知理屈,冷笑一声道:
“二姑娘,你自恃本领高强,傲视一切,今日相见,何必多言?你既 然要同我较量一下,须知我姓孙的也不是个弱者,任何人都不怕的。”
林二姑听他说话强硬,柳眉倒竖,怒上加怒, 一挥手中刀,向孙天禄头上砍来,说道:
“今天我同你拼一下子,别人都不要动手!”
孙天禄也就摆动双锤,架开林二姑的刀,和她接住酣斗。 一个刀光霍 霍,疾如白练, 一个锤影团团,转若黄云。魏南鲲等都在阵上观战,两人 真是棋逢敌手, 一样高强,战至一百余合,不分胜负。忽然东南角上天空 里涌起一团乌云,大风刮起,尘沙扑面,立刻下起雨来。南洋地方是时时 下雨的,况且又在雨季里,那雨下得很大,两人衣服都湿,不便再在雨中 苦斗。孙天禄遂虚晃一锤,跳出圈子,对林二姑说道:
“并非怕你,只因老天下雨,我们不便厮杀,明日再和你在阵上 相见。”
林二姑道:
“也好,我明日再来找你,必报此不共戴天之仇。”
于是大家收兵退下。那雨下到黄昏时方才停止,但是狂风仍怒吼不 已,天上依旧阴霾,不见星月。林二姑退入城中,坐着休息,暗想:孙天 禄那厮武艺果然不弱,自己要想取胜,也难有把握,不过为了安涛之故, 自己不顾利害,定要和他拼个死活存亡了。今日下了雨,又是个月黑夜, 那厮一定不防我去偷劫他的营寨,不如我突出奇兵袭击一番,使他可以授 首。想定主意,遂叫戴大荣、陆海龙各率儿郎一百为左右翼,自为中军, 到三更时偷偷出城袭击孙天禄的营帐。果然孙天禄没有防备,睡梦中听得 喊声大起,林二姑早已指挥众儿郎杀入帐来,乘风纵火,火势甚炽,孙天 禄仓促间取了自己的双锤应战,火光中正遇林二姑横刀大呼:“孙贼,授 首!”孙天禄大怒道:
“你约我明日决战,怎么又在半夜前来劫营,是何道理?”
林二姑道:
“有什么道理?我特来取你的首级,不留你活到明天了。”
孙天禄大怒道:
“呸!安知你不是自来送死吗?”
两人各不相让,斗在一起。魏南鲲在后面听得劫营,忙来接应,恰巧 戴大荣、陆海龙已从两边杀至,于是他们便混战在一起。此时林二姑和孙天禄又已斗到八十合以上,孙天禄识得二姑厉害,故意露个间隙,让林二 姑一刀卷进胁下来,他疾将身子向右边一跳,避一刀,右手锤使个“叶底 偷桃”,向林二姑胸口击来,林二姑右手刀不及收转,连忙把左手刀去架 格,但孙天禄换了锤法,左手锤又已使个“流星赶月”,打至林二姑颈项 边来。林二姑忙闪身躲避时,左肩头已着一锤,喊声“哎呀”,嘴里吐出 一口鲜血,身子一歪,仰后而倒。孙天禄大喜道:
“你这贱婢子,今晚合该死在我的手里,谁叫你以前坚决拒婚?待我 送你去和姓李的相聚于阴间吧!"
说着话,踏进一步,举起手中鸳鸯锤,恶狠狠地又向林二姑头上扑地打下 。
第二十六回 鼓城枭首一女殉夫 帷幄运筹百象破敌
当孙天禄一锤击下之时,以为林二姑一定被他打得脑浆迸裂,香消玉 殒,一泄他求婚不遂的耻愤。谁知林二姑虽然受伤,她知道处身在千钧一 发之际,娇躯倒下地去时, 一半是受了锤震, 一半也是她故意仆跌,好使 孙天禄反中其计。所以孙天禄俯身下击的当儿,她奋发全力,使一个“鲤 鱼打挺”势,突然一跃而起,右手刀使个“白虹贯日”之势,很快地一刀 直刺入孙天禄的胸口,顿时鲜血四溅。孙天禄大吼一声,还想挣扎时,林 二姑手中刀又已乘势猛送刀尖,早透出孙天禄的背心,孙天禄撒手扔锤, 倒于地下。林二姑拔出刀来,又向下一挥,早将孙天禄的首级割下,提在 手里。众儿郎见孙天禄已被林二姑杀却, 一齐惊骇,纷纷溃乱,魏南鲲遏 止不住,只得收众退去。林二姑便叫部下鸣金收兵,所以戴、陆二人也不 追赶,一同赶至林二姑身前,火光下见林二姑右手提着一颗人头,左手提 着双刀,满身沾血,脸上却是堆着笑容,对二人说道:
“我今天取到仇人之首,得偿吾志了,不必再去追杀。”
二人见林二姑已杀却孙天禄,非常欢喜,且更佩服林二姑的勇气, 一 齐向她额手庆贺。林二姑遂收兵回城,转瞬已是天明了,她遂叫人预备三 牲烛帛,设了李安涛的灵座,点上香烛,然后将孙天禄的头颅供在桌上, 致祭她丈夫的阴灵。她自己先拜了,戴大荣、陆海龙等众儿郎大多数都来 拜奠。林二姑帐触前情,可怜她丈夫的惨死,连理枝断,比翼鸟分,虽然 此次侥天之幸,已代丈夫报了血海般的深仇,安涛在地下有知,亦可瞑目,然而未亡人此后岁月,何以自谴?悠悠生死,魂魄也不曾来入梦,此恨绵绵,岂有尽期呢?所以她万般伤心,九回愁肠,忍不住在灵前放声痛 哭,哭得如杜鹃啼血,哀哀欲绝。戴大荣等在旁几次解劝,方才止住了她 的哭泣。祭灵已毕,便吩咐把孙天禄的首级挂在那城门之上,以明暗杀之 罪,不许有人取下。又出资犒赏众儿郎,吩咐严守城池,待她的哥哥亲自 到来如何解决。她自去房中休息,左右遵令行事。不料孙天禄的首级悬在 城上不多时候,便有一麻衣如雪的少妇在城门边对着人头跪倒大哭,哭得 也似巫峡猿啼,凄厉欲绝,大有城崩的样子。这少妇是谁呢?不问而知是 章秋花了。林二姑复仇,孙天禄被杀,以及人头祭灵的消息,这时候早已传播了全城,自然也传到了章秋花的耳里。章秋花听她的丈夫已死于林二 姑的手里,悬首城门,心中也异常悲痛,虽然她丈夫阴谋害人,自食其 果,可是夫妇间情爱甚笃, 一旦闻此噩耗,如何不心肝摧裂,痛不欲生? 遂换上了麻衣素服,怀中带了一柄利剪,跑到了城门口,抬头瞧见了孙天 禄的头颅,宛如有千万把钢刀,刺在心头,所以跪倒在地上哀哭了。守城 门的儿郎有一个本是苏婆腊岛来的,所以认识她就是孙天禄的妻子,不敢 得罪于好,连忙跑至林二姑那边去报告。林二姑听了,便怒道:
“像这样狠心毒手的丈夫,死了也是自作其孽,还要跑去哭什么?不 是有意扰乱我军心吗?”
连忙亲自带了侍从,走至那边,见了章秋花,便说道:
“你的丈夫以前暗放冷箭,射死我的丈夫,李安涛本与他无冤无仇, 而他施用那种鬼蜮的阴谋,岂非其罪可诛吗?所以我今番特地前来问罪, 代我丈夫复仇。赖我丈夫的阴灵呵护,孙天禄业已授首,故我号令示众, 警戒部下勿得蹈此覆辙,至于你的生命,我决定不来伤害你的,但你也不得在此哭泣,惑我军心。须知这种人死有余辜,你也何必悲伤呢?”
章秋花听了林二姑的话,抬起头来,用泪眼向林二姑凝视了一下,长 叹一声说道:
“林二姑,你为自己丈夫复仇,当然要说这些话,可是人孰无情?你 悲伤你的丈夫,难道就不许人家悲伤丈夫吗?我嫁给孙天禄,也是你哥哥 的主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一死之后,仇怨已释,你这口怨气也发泄了,为什么还要将他的首级悬在城门上呢?做他妻子的又安能不来痛哭 呢?我虽蒙你宽赦,深感你的不杀之恩,但我痛心已极,无意再苟活人世 了,在临死之前向你请求,务乞你不要辱人太甚,把我丈夫的首级从速取 下,埋葬土中,勿使暴露吧!”
章秋花说完了这话,霍地从怀中抽出了一柄利剪来,用力向她自己的 粉项上疾刺进去。林二姑未及答言,瞧在眼里,连忙奔过去想要抢住她 时,早已血雨四溅,仰后而倒,魂归离恨之天了。
这时,老人章祖华刚才闻信赶至,见爱女已殉其夫,不由伏尸恸哭。 林二姑看了,不由芳心恻然,遂叫左右取下孙天禄的首级,不再号令,把来用匣盛放了,和章秋花的尸身一同从优埋葬,并叫人劝止章祖华不要悲伤,然后回转邸中,未尝不代章秋花惋惜。这只好怪孙天禄自己的不好, 以致连累了他自己的妻子,可知岐机一动,杀心随起,这是人们应当切戒的,但自己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丈夫的仇幸已报复,一雪心头之恨,唯她哥哥对于她不知作何光景,可能听从她的忠告,和窦梨银公主脱离,恐怕他未必能够跳出情网,明哲保身的。我且守住这个海霞城,候他自己回来再作道理吧。所以林二姑和她的部下驻守海霞城,也不他去,养着肩伤静候她哥哥回来再行解决。
那林道乾在征途中进退两难,很想自己回海霞对付他的妹妹,然而援 军亦已出发,暹罗那边军情紧急,自己若然抛弃不顾,全师而还,不但给 人家讪笑,暹罗恐怕也有倾覆之虞了。所以只得让孙天禄去和她自己的妹 妹周旋,他也因林二姑此次前来,不但要向孙天禄复仇,而且要逼自己和 窦梨银公主脱离关系,这是他自己万万不愿听从之事,所以他和二姑的感 情未免因此而淡薄起来了。他自孙天禄去后,遂和淳尼国的赫特向前进 兵,登山涉水,开至暹罗边境。
暹罗国王阿布敦早派使者赍送牛、酒前来犒赏三军,报告东蛮牛的大 军已逼近黑龙山隘,现在暹罗国的大将摩利哥正坚守山隘,不放东蛮牛的 军队偷渡。东蛮牛的统兵者正是王子汉宁,骁勇无伦,方指挥大军进攻, 摩利哥曾出战不利,形势岌岌可危。倘然黑龙山隘有失,敌人长驱而下, 暹京曼谷便将不保了,务请淳尼国兵秉救灾恤邻之责,速速加以援助。林道乾接受了犒赏,一口答应,迅即赶援,又叫暹罗使者派送几个熟悉地理 的暹人来营效用,使者唯唯而退。
翌日便有几个暹罗的土著奉命而来,携有详细地图。林道乾一面派出 探子去探听东蛮牛军的情势,一面细按地图,向暹人细细询问明白。知道这黑龙山十分高峻险阻,关隘便筑在山的中间,居高临下,形势雄壮,所以敌人很难攻破的。自黑龙山向西有一条河,名唤瑙里门河,河流湍急, 东蛮牛的大军便扎营于此,兵马很多,锐气甚盛,一时未易便操胜算。林道乾按兵不动,徐思所以破敌之策,他因魏南鲲既不在此,而孙天禄又因 故遗返海霞,麾下缺乏骁将,也觉得力量有些不足。及至探子回报东蛮牛的大军在瑙里门河的上流头扎下七十余座营寨,彼此呼应,军容甚盛。且在瑙里门河上筑有大浮桥,保持交通,在河的彼岸也有少数的东蛮牛军驻扎,取得联络,他们是想窥伺黑龙山的侧面,因侧面比较容易攻打一些。 然而有几条山路早给摩利哥用木石塞住,艰于行走,又有兵士守住,汉宁也难攻入,相持已有多日,若无此重关隘阻拦,恐怕曼谷已被他人所得了。
林道乾闻得报告后,即按地图细细审视了大半天,他心里定下一计, 正想进行,忽报东蛮牛已派有一路军队杀向这边来。林道乾暗想:我正要算计他们,而他们杀上来了,那么我也不妨姑和他们在疆场上周旋一番, 试试他们的战斗力量,再作计较。遂令唐翱带三百兵上阵,迎前去和东蛮牛的军队交绥,而自己领二百儿郎在后策应,又传达命令到赫特那边去, 叫他带领淳尼兵士速来会战。吩咐既定,唐翱穿上战甲,悬弓荷矢,坐骑骏马,手提方天画戟, 一心想立头功,带领儿郎,向前边原野上杀奔过去,只见远远接近,便望见尘土大起,有不少蛮兵喊杀而至。唐翱便叫众儿郎不用慌乱,蛮兵大都乌合之众,虽多不足惧也,他将手下儿郎一字儿排开,一边擂鼓作势等候厮杀。东蛮牛也早望见这里淳尼国有兵迎战,他们尚未知林道乾等都是中华杰士,来到南洋创业的,所以十分轻视,不放在心上。领兵的一员将士乃是汉宁的爱将哈努,十分骁勇。在汉宁部下有四大金刚之名,其余的三将,一名乐发,一名邱默林,一名劳福耳,是汉宁从风尘中物色得来的英雄好汉,极力提拔上去,使他们都有统兵之权,做了自己的心腹死党,所以这四员勇将得了“四大金刚”之名。汉宁仗着他们攻城夺地,屡立战功,现在闻得暹罗向淳尼乞援,孛尼国王居然不畏东蛮牛的声威,派兵来援,他心中赫然震怒,移恨于尼,很想待孛尼的援兵初到、立足未稳之时,马上将他们击溃。同时又因摩利哥坚守黑龙山的关隘,自己一时未能攻下,心中殊觉焦灼不宁,遂问帐下“四大金刚” 谁愿奋勇去攻孛尼国赶来的救兵。哈努自告奋勇,带领一千名蛮兵前来搦战,恰巧两下相遇,哈努骑一头黑马,手里使一管铁枪,瞧见了前面唐翱的兵,立刻下令冲杀。他当先怒马直驰,好似疾风骤雨,飘忽而至。唐翱舞起方天画戟,抢上前和哈努接住狼斗。哈努的长枪使得很急,几如一条怪蟒,向唐翱头上身上左挑右刺,且又膂力强大,久战不乏。唐翱和他斗到一百合以上,只见哈努愈战愈勇,唐翱手中的画戟虽尚可与他周旋,但觉取胜甚难,所以他就虚晃一戟,回马奔逃。哈努喝一声哪里走,在后紧追。东蛮牛的兵士以为主将获胜,也就跟着大呼杀上,唐翱部下的众儿郎立脚不住,一齐退走。
哈努追唐翱看看渐近,要想生擒回去,却不料唐翱是诈败, 一边逃, 一边将画戟暗暗挂在马鞍,倒拖而奔, 一边抽弓拈矢,蓦地扭转蜂鞍,抬 起猿臂,嗖地放出一箭,飞向哈努的面门。哈努没有防备,及闻弓弦声, 急急将头偏转让时,那箭已如掣电般到了他额角之上,扑的一声,射个正着,他大叫一声,倒撞下鞍。唐翱大喜,立刻回马过来,向地上的哈努加上一戟,直透前胸,血染沙场,眼见得不活了,他又和众儿郎一齐奋勇反攻过去。蛮兵大败而逃,折损了一半,唐翱割了哈努首级,收军回来,见林道乾接着,遂向林道乾报告战绩。林道乾知道东蛮牛的兵力也属平常, 不胜快慰,且嘉奖唐翱作战得力,赏以酒食,立即遣人请赫特到来商议军事。赫特奉令而至,见面后,林道乾遂说蛮兵众多,欲解暹罗之围,当用 妙计出奇制胜,请赫特尽力相助。赫特道:
“我们既然联合到此援救暹罗,愿听调遣,艰险不辞。”
于是林道乾吩咐赫特在两天之内,务须觅齐大象百头用,赫特奉令而 去。好在暹罗和淳尼两国产象本是很多的,聚集一百头象不是一件困难的 事。第二天晚上,赫特和几个象人驱象而来,如数无误。林道乾出去点视讫,便暗暗吩咐赫特率领他的部下和象群即从今夜出发,绕道黑龙山之南,秘密抄至东蛮牛大军驻扎所在,深藏谷中。待至明天晚上,将硫黄、 松香、膏油等引火之物缚在每一头象的尾巴上,每象须有四人驱使,悄悄 地掩在敌营之旁。待到相近处,各将象尾上的引火物燃着了,然后用手中 戈矛再向象股猛刺,驱着百头巨象,直冲东蛮牛的大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使他们不可抵御。在象背后驱使的人人,脸上都要涂着各种颜色,画成可怖的状貌,有的手中举着火炬,有的持戈握矛,并备红灯为号,务要大声呼叫,震骇东蛮牛的军心,这就是林道乾布置的火象阵。他是以前读过《中国史乘》,齐国田单以火牛计破燕的故事,所以依照他行事,不过彼以牛,此以象罢了,赫特欣欣然接受命令而去。林道乾又吩咐唐翱率弓箭手三百名,潜行至瑙里门河,在明日夜间突出袭击,用火箭攒射,烧断浮桥,断绝东蛮牛的归路,也用红灯为号;一面又秘密差一暹罗土著,从间道偷入黑龙山上关隘,暗递消息,与摩利哥知道,叫他在明日夜间下山 出击,和淳尼的援兵会师河畔,这方面用红灯为号,延续方面用黄灯为号,免得自己人误杀。
林道乾安排已毕,准备明晚可以大破东蛮牛的军队,哪里知道东蛮牛 王子汉宁闻得败耗,痛失大将,不胜愤怒,又派大将邱默林率马步兵二千 前来攻林。林道乾遂亲率四百儿郎出战,预先下令只许败不许胜,以骄敌 人之心。邱默林的武艺又在哈努之上,使一柄开山大斧,跨一匹烈马,一 心要代他的同袍复仇。林道乾出马迎战,手挥宝刀,和邱默林狠斗五十余 合。林道乾故意要输,所以佯作不敌,回马败走,众儿郎也跟着退走,邱 默林挥众掩杀。林道乾等败退十余里,然后用乱箭射住追兵,邱默林得胜 后,立即遣人报告与汉宁知晓,汉宁大喜,吩咐邱默林相机进攻,遂不重 视淳尼的援兵了。
到了次日,林道乾在白昼按兵不出,将近晚上时,吩咐众儿郎饱餐 后,今夜一齐出击,务求全胜,不许退后。众儿郎也渴欲一战,以求胜 利,大家摩拳擦掌,准备厮杀。黄昏时,林道乾和孛丁率领全体兵士,分 兵两路,从左右面夹击邱默林的营寨。邱默林因林道乾业已败退,不防他 们在晚上忽来攻打,仓促抵御,形势不利。林道乾和孛丁拼命冲杀,众儿郎勇气百倍,见人便斫,红灯到处,所向披靡。林道乾也使开宝刀,施展 神勇,大战邱默林,孛丁又从旁助战。邱默林心慌意乱,不得已向大营败 走。林道乾却并不收军,在后紧追,鼓声震天,军势大盛,迥非昨天可 比 了 。
那赫特奉了林道乾的命令,从小路抄到黑龙山下一个荒僻的山谷里潜伏着。等到晚上,遵照着林道乾的计划行事,点起许多红灯,驱着百头大象在前,悄悄地衔枚疾趋。将近东蛮牛的大营,在高阜处已遥遥瞧见东蛮牛的大营扎处。这晚正是月明之夜,山麓原野上照得一片清楚,七十余座大营,旌旗戈矛,照耀月光之下,杀气腾腾,果然不可侵侮。还有那瑙里门河的流水映着月色,发出一片清光,谁料到一场血战转瞬即要展开呢?赫特恐怕前面将有东蛮牛的斥候窥破秘密,遂将蛮兵分配毕,各在象尾上燃起火种,那些大象因尾上烧得疼痛,又有蛮兵用戈在它们后股上攒刺, 所以负着痛,一齐向东蛮牛大营那边冲去。众蛮兵挑起红灯,举着火炬, 挺着利戈,鸣锣击鼓,大声呐喊,黑夜里好似有千军万马望东蛮牛大营所在地猛冲。赫特所率的都是蛮人,走惯山地,非常迅速,而赫特此次出兵也欲在林道乾前争口气,立些功,方不惭愧,所以格外奋勇。
东蛮牛的兵士都从睡梦中惊醒,人不及甲,马不及鞍,乱杂杂地应 战,一见许多大象奔雷掣电般向自己营帐边冲来,其势锐不可当,早已惊 骇散乱。赫特又在背后挥众掩杀。东蛮牛王子汉宁本是魁梧奇伟的男儿, 素有雄狮之称,跨着一头庞大的犀牛,披上战甲,手握大刀,率护卫数 百,一面弹压部下不许乱窜,一面上前迎敌。赫特和他接住酣战,也觉得 王子汉宁武艺高强,自己有些力乏。幸亏一百头大象被蛮兵驱使着,只望 东蛮牛营帐乱冲,所到处营帐纷纷横倒,因为大象的力气本是非常可观, 现在它们负着痛,更是疯狂撒泼。东蛮牛的兵士虽欲抵御,苦于立足不 住,象尾上的火燃着了营帐,一霎时,营帐也有十数处燃烧起来。
其时黑龙山上的暹罗大将摩利哥得到林道乾的通知,率领大队士卒, 点起黄色的灯笼为号,从山上冲杀下来,早见东蛮牛的军营被淳尼国的火 象踹破,一处处燃烧,天边映得很红,原野里又是处处红灯,心中异常兴 奋,向东蛮牛大营侧面杀至。汉宁正在苦斗,更不防暹罗军士又从旁夹攻,乐发和劳福尔分军来迎,忽报瑙里门河上的浮桥又被 尼兵士暗袭, 射出火箭,焚烧起来。汉宁得到这个惊人消息,恐怕后路全被截断,渡不 得河,连忙丢了赫特,自去救护浮桥,又令乐发等相机撤退。等到他到达 浮桥时,那座浮桥已被烧得七零八落,唐翱指挥部下从河边杀出。汉宁不 知道淳尼国杀来了几多人马,但见红灯和黄灯从两边逼拢来,他一时没了 主意,只叫人马快快渡河。部下士卒更是无心恋战,争先奔渡,黑夜里落 水而死的不计其数,亏得对河的守卒闻警来援,驶来不少船只,汉宁方得 渡过河去,乐发也受了伤。唐翱、赫特、摩利哥三路人马会合着在后赶 杀,一座浮桥卒被烧断,七十余座大营尽被踹破,地上残骸纵横皆是,大 象也牺牲了不少。
次日,正预备渡河,忽见魏南鲲带领残卒前来,报告噩耗。林道乾闻 得孙天禄已死于林二姑之手,心里不胜惊叹。虽则自己的妹妹已代安涛复 仇,孙天禄的阴谋是无可讳言的,然而这样一来,竟使自己无端损折一员 大将,失去一只臂膀。孙天禄勇猛善战,为何此次敌不过二姑?这真可说 冤鬼有灵了,可是此事仍须待自己回去解决。因为二姑掳住海霞城,竟和 他成了对抗之势,倘照情理而言,二姑既已复仇,若不卷甲而退,亦应束 身来归,自己兄妹遂无仇隙,何以演成阋墙之势?大概她的性子很是固执 的,第一件报仇之事虽已达到目的,而第二件她要我和窦梨银公主离异的 事,她也想要办到,无如我爱窦梨银公主,而窦梨银公主也深深爱我,公 主对我完全没有坏意,这是我知道的。无奈两次闹出了行刺之事,以致二 姑再三要劝我和窦梨银公主分开了,悠悠之口,亦可畏也,他们哪里知道 公主的心呢?所以他叹了一 口气,对魏南鲲说道:
“这件事实在是我的不幸,言之痛心, 一切只有请魏兄原谅。现在这 里的事情没有结束,我不便回去和舍妹如何解决,请魏兄暂在此间相助我 逐退东蛮牛的兵马后再作道理。”
魏南鲲道:
“林兄出师时将海霞城交代与小弟,而小弟失去了,实在无颜再见故 人,此来报告真情,且请受斧钻之诛。”
林道乾道:
“总而言之,这是自己人闹意气之争,出于意外的,也难怪魏兄守城不力,好在我和舍妹总是手足关系,以后尚可商议。现在我们作战要紧, 魏兄不必耿耿于怀,请随我努力杀贼吧!”
魏南鲲见林道乾对他如此宽容,抚慰备至,心里更是感激,遂留在这里一同作战,也使林道乾多一大将了。林道乾隔了一天,遂和暹罗大将摩利哥、淳尼主将赫特会师渡河,向东蛮牛的军队分作三路进攻。那东蛮牛王子汉宁自从那夜被林道乾用了火象阵使他大受重创之后,他渡过河岸, 收拾余烬,守住了吉莫诃城,防备敌人再要渡河来收复失地;一边派乐发领一千人马守住河岸边,又派人到本国去火速乞援。然而不等援兵到来, 林道乾等已渡河来攻,乐发虽然率众抗拒,然而怎敌得过林道乾等方兴之 师?血战了一番,卒被强制渡河,乐发不得已,只得奔回吉莫诃城。林道乾和暹兵、悖尼兵一齐直趋城下,占据了吉莫诃对面的林爱山,指挥部队 将吉莫诃城围住,先遣唐翱引三百儿郎去城门口搦战。王子汉宁在城上瞭望,见林道乾等军容盛大,又因自己国内救兵未至,所以坚守不出。林道乾率众攻打了一天,未能攻下,也因吉莫诃城高池深,汉宁督率兵丁极力 死守,所以占不到一点儿便宜。晚上,林道乾传令各营严加防备,以免敌 兵前来劫营。
次日,他和魏南鲲到林爱山上去窥探城中虚实,这山头就是孛丁率一 百名儿郎把守的,孛丁见林道乾到临,他就迎接上山。林道乾和魏南鲲登 到最高之处,向吉莫诃城里细细观察,见那城池周围虽不甚大,而城墙十 分坚固,比较海霞城又高得多了。许多东蛮牛的兵士在城墙上往来巡逻, 很是周密,可见汉宁决心守城,若要将此城攻下,非牺牲较多的儿郎不为 工。况且汉宁正待国内援兵到临,可以反攻,那么自己最好不待他们援兵 之至,先要将这城池攻下。林道乾观察良久,他对魏南鲲说道:
“我看此城形势犹如一朵莲花,十分紧密,东南有山,西北有水,援 兵来时一定从河边大道上开到。我们正据着这林爱山,东南上的形势自然 比较吃紧,他们的人马也都密集于此,不看他那里西北隅旌旗较少吗?可 惜此山的距离和城头稍远一些,否则我们可用火箭烧城了。现在我们不妨 表面上攻打东南面,暗中却用精兵去攻打西北,或可乘其不备而击破。”
魏南鲲道:
“林兄之言甚是,这是声东击西的妙法,敌人有勇无谋,必不防 我的。”
二人又在山顶上看了一会儿,然后下山。林道乾又吩咐孛丁道:
“明日当我军攻城之时,你在山上多备战鼓,令儿郎们轮流击鼓,时 起时止,增加攻城的声势,使他们疑心我们兵力倍增, 一定悉数来对付这 里,那么西北方面更形空虚,予我们以可乘之机了。”
孛丁唯唯答应。林道乾下山后,便吩咐魏南鲲相助赫特,悄悄率领淳 尼兵士去河边埋伏,倘见东蛮牛援军来时,可以杀出截击,不放他们过 来。又令唐翱率儿郎一百,相助摩利哥,督率暹军,于明日一早攻城, 一 刻紧张,一刻松弛,务使他们测度不出我军的用意,牵制他们的军力。他 自己率领五百精锐,预备于明日的黄昏,绕道进攻西北城,多用云梯,以 便爬城而上。
林道乾布置已定,回到后帐,窦梨银公主早迎上来,堆着满脸的笑 容,和林道乾搂抱住,接了一个甜蜜之吻,柔声说道:
“这两天你多么辛劳,现在攻城不下,可有什么妙计吗?前天你用火 象阵大破东蛮兵后,声威远播;不但我们尼国将士对你五体投地地佩 服,而暹罗国人对于你也异常尊敬。你真是一位英雄,我的脸上也格外增 长了不少光彩呢!”
林道乾听了美人的赞美,更是心花怒放,温馨无比。他想窦梨银公主 对于他完全真心倾爱,没有丝毫虚伪,偏偏有我自己的妹妹强要出头,敦 逼我和她分离,叫我怎舍得呢?我只得不能依从二姑的说话了。又想想自 己倘能把东蛮牛逐出暹境,那么自己的声威势力在这半岛上当然要大大增 加,霸业的基础也肇始于此了,心里很觉快活。这夜,又和窦梨银公主绸 缪尽欢。
次日,唐翱和摩利哥率领暹军攻城,林爱山上的孛丁遵着林道乾的吩 咐,咚咚不绝地擂起战鼓,鼓声如雷,惊天动地。汉宁不知暹军来了多 少,和部下努力坚守,且调集西北城的守卒同来援助,和唐翱、摩利哥等 足足相持了整个的一日,他哪里知道林道乾突然进军去攻他的西北城呢?
林道乾在黄昏时,率领儿郎衔枚出发,绕道至西北城,听得东南角上 喊杀之声与鼓角之声闹成一片,知道唐翱、摩利哥等正在攻城。他暗中窥 察北门守军甚为稀少,城上灯火不多,知道有隙可乘,吩咐部下不许有一 些声音,赶快搭上云梯,他自己手横宝刀,冒险鼓勇而上,众儿郎随着林 道乾,争先攀登。等到城上守军觉察时,林道乾早已杀上城头,守军数 少,又兼林道乾等奋勇冲杀,纷纷溃退。林道乾力杀十数人,斩开城门, 北门已告失陷,城中顿时大乱。林道乾又率众杀向东南城关而来,要和王 子汉宁一决雌雄。
第二十七回 城下乞盟雄狮刎颈 林间中伏侠女捐躯
王子汉宁正在东南城楼上守御敌军,只因他听得林爱山上时时鼓声大 震,疑心敌军不知来了多少,所以他用全副精神守住这个吉莫诃城。唯一 的希望就是等待自己国内援兵早早到临,可以合力反攻,重振颓势。他在 城上指挥部众放下矢石,足足抵御了一日。晚上,自己也觉得有些疲倦 了,因为城下敌军迄未停止攻势,依然形势紧张,绝不容他稍有喘息,也 不能有一刻懈怠。同时也很奇怪,国内的援兵为什么尚未到临?令人望眼 欲穿。忽听部下报告别有一部敌军,正是姓林的统率,已攻破北门杀进来 了。这个消息传播开来时,军心大大骚乱,汉宁弹压不住,他揣度情势已 是危急,连忙赶奔下城,骑着犀牛,挥动手中大刀,和进城的林道乾部众 作巷战。林道乾见了汉宁,催动坐下马,要想上前擒拿,汉宁见是敌军的 主将,咬将牙齿,一刀向林道乾头顶劈下。林道乾也将宝刀舞开,和汉宁 酣战,两人各出全力,肉搏至百十余合不分胜负。
此时,唐翱已和摩利哥攻入南门,指挥暹军,上前接应林道乾的儿郎,将汉宁一干人前后围住,劳福耳死于乱军之中。唐翱也使开方天画戟,上前助战,王子汉宁知道大势已去,恐怕被擒受辱,他就大吼一声, 将大刀上下猛砍,冲出重围。部下乐发和数十名心腹悍卒随着他一齐杀出 重围,向西门城外逃去,汉宁仗着犀牛跑得快,林道乾等追杀一阵,卒被他兔脱。林道乾遂会聚部下,将吉莫诃城实行占领。
忙乱了一夜,天色已明,林道乾将窦梨银公主迎接入城,正要打发人马去追杀汉宁,而魏南鲲和赫特的捷报也已传至。原来东蛮牛国闻得王子汉宁败衄的噩耗,国王立派大将穆立率三千马步兵前来接应。穆立正沿着河道急速行军,来援救吉莫诃城,谁知林道乾已预设伏军于此, 一声炮响,魏南鲲和赫特率众从两旁杀出,将蛮牛的军队截为两半。穆立也没防到有这么一着,急忙镇压部下,不得慌乱。他自己挺着一支蛇矛上前来迎战。魏南鲲此次也急于立功,舞开手中双叉,和穆立交战。穆立的蛇矛十分矫捷,而魏南鲲的叉也是不弱,两人酣斗多时,赫特在后赶至, 一锤飞来,正击中穆立的马头,那马立刻仆倒,把穆立掀下马鞍。魏南鲲大喜, 正想一叉结果他的性命,却被东蛮牛的兵丁将他抢救而去。魏南鲲和赫特乘势追杀,东蛮牛这路援军仓皇后退,三千人倒去了一千多。魏南鲲追杀十余里,不能深入,方才收军驻于河边,遣人到林道乾这里来报告。林道乾听说魏南鲲、赫特已把东蛮牛的援军击溃, 一切都如了愿,他心里如何不快活?当然要乘这大好机会, 一鼓而入东蛮牛,不容王子汉宁有喘息的时间。所以他遂吩咐赫特和孛丁守住此城接济粮草军械,自己率领魏南鲲、唐翱诸将以及摩利哥的暹军离了吉莫诃城,向暹罗边境追击东蛮牛的残军。
王子汉宁从吉莫诃城逃出后,手下“四大金刚”只剩乐发一人尚随左 右,竟如项羽兵败垓下一样的穷蹙。他和穆立的残卒会合后, 一同败退至 暹境最后一个小城,名唤雷林屯的暂驻,检点部卒不满三千名,而且受伤 的还占了四分之一。汉宁十分愧恨,对乐发、穆立二人说道:
“我有‘雄狮’一号, 一向无人敌得过我,此次因暹罗国王拒绝我的 求婚,我遂一怒而攻暹罗,起初每战辄胜,十分顺利,只要攻破了黑龙山 那道关隘,便可直捣暹京,谁知淳尼国王出军援暹,不知从哪里杀来一伙 中华的健儿,我竟连次败北,受尽耻辱。现在所占暹罗土地也只有此一城 了,而这城池尚不及吉莫诃城坚固,岂能久守?没奈何,唯有再向国王乞 援,卷土重来,希望二位戮力相助,否则我亦无颜回见国人了。”
二人都道:
“王子说得不错,胜负乃军家常事,希望援兵续至,再和敌人鏖战, 为死者一洗军败之耻。我们情愿跟从王子努力作战,虽死不恨。”
于是汉宁自己写了一封给他父王的书,又差一心腹,跨着快马,赍书 回国,要求国王再派大军前来增援。但是东蛮牛的援军尚没有到达时,林 道乾已分军三路来攻雷林屯了。汉宁自忖此城坚守不住,遂弃城而走,退 到自己边境洛里山下。那边山势险峻,有险可守,在高处扎下十数大营, 以防林道乾的军队来攻。
东蛮牛国王闻得王子连遭败衄,吃惊不小,接到乞援之书后,连忙再 派两员大将,一名昭赫多,一名梭伦,带领三千人马去援助汉宁,务要捍 国土,勿使暹军反攻入境。汉宁接到这支援军,心中稍安,勇气也恢复了 不少,遂在洛里山下列成阵势,等候林道乾人马到来厮杀。林道乾自居中 坚,唐翱为左翼,魏南鲲、摩利哥为右翼,克复了雷林屯,暹罗失土尽行 收回。接着进军东蛮牛国,强迫俘虏为导,前哨人马探得敌人情况,报告 与林道乾知道。林道乾料知王子汉宁必做困兽之斗,自己不可不和他力战 一番,只要除却此人,东蛮牛不足忧虑了。他遂吩咐左翼唐翱会同自己出 战,而右翼魏南鲲、摩利哥二人率领轻卒八百名,每人手里各持一暹罗旗 帜,乘自己的中军左翼和敌军酣斗之际,可以速即从小路抄在洛里山侧, 乘其空虚,抢夺山隘,将旗帜一齐插于山头,绝其归路。魏南鲲、摩利哥 奉令而去,林道乾又对唐翱道:
“此次我们和东蛮牛军交战,先须佯败,引诱他们来追,待到相当时 候,听我放起号炮,然后猛力反攻。”
唐翱自然遵命,进至洛里山前,早见东蛮牛队伍整齐,列阵而待,他 就首先横刀跃马而出。王子汉宁催动犀牛赶至阵上, 一见林道乾怒火上 冲,誓欲和林道乾一拼,叱咤一声,舞刀杀至。林道乾挥宝刀上前,又和 汉宁狠斗,今天汉宁虎虎然、勃勃然出其全力,将大刀展开,左一刀右一 刀地尽向林道乾要害剁劈。林道乾见他果然骁勇,自然也奋勇周旋,两柄 刀上下翻飞,变成两道白光,闪闪霍霍。唐翱舞戟助战,昭赫多使开铁 锤,梭伦摆动长枪,二人过来双战唐翱,穆立指挥部众掩杀过来。林道乾 乘机虚晃一刀,回马便走,唐翱跟着同退。东蛮牛军奋力追杀上来,暹罗 军和林道乾的部下纷纷倒退。王子汉宁究竟是有勇无谋,不知林道乾是诈 败,所以当先追赶。林道乾见东蛮牛军追来,正中其意,暗暗欢喜,退至二十里外,放起一个号炮,忽和唐翱反身杀转,令部下儿郎用蛮语高声大 呼:“王子这回又中计了,洛里山已被我军所夺了。”王子汉宁见林道乾蓦 地反攻,方知他们并非真败,又听了众人的喊声,心中大惑,急忙下令众 兵士速退,蛮牛军无不忐忑动摇,重又退走。林道乾、唐翱驱众逼上。
汉宁等退至山下,果见洛里山上插满暹罗国的旗帜,果然被人家夺去了,心中大惊,又听一声炮响,魏南鲲和摩利哥从山上率众杀下,大喊: “不要放走了王子汉宁,快快捉住‘雄狮’汉宁!”两面夹攻,声势百倍。 汉宁到了此时,虽然尚欲挣扎,而部众已是四散奔溃,乐发被唐翱一剑射落马鞍,踏为肉饼;昭赫多也已没入阵云,被林道乾一刀斩于马下。王子汉宁只和穆立、梭伦二人以及千百残卒杀出重围,逃奔自己都城而去。
林道乾遂占了洛里山,附近地方的蛮人都来归降,献上许多牛酒食 物。林道乾要想使这战事早日解决,以便回海霞城去和他的妹妹交涉,所 以得了洛里山,休息一天,立即向前推进。东蛮牛国本是土地偏小之国, 连吃几次败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几个大臣素和王子汉宁有些嫌隙 的,趁此时候在国王面前责怪汉宁不当轻启战衅,致有今日兵临城下之 祸。国王虽然爱他自己的儿子,然也不能袒护,只恨自己儿子不争气,不 能战胜敌人,业已两次增加援兵,仍不能挽回颓势,反给人家长驱直入, 这真是危急存亡之秋,断不容自己再爱护王子了。只苦国中兵士所剩不 多,无可增援,京城也十分空虚,向民间征募时,人民也不肯应征从戎, 而且谣言纷起,士卒们准备向暹军投降了。
当王子汉宁退到京城里时,拜见父王,要求添拨军队,让他再去交 锋,保守京城。国王对他叹口气说道:
“你已在外损折了许多兵马,迭次败退,敌兵深入,人心摇动,二三 大臣反对再战,将士馁怯,劝我投降暹国。再叫我把什么兵马拨付与 你呢?”
汉宁听了这话,更是惭愧,回至营中,收集残卒,向他们勖助一番, 要叫他们随他死守京城,谁知将士们大都垂头丧气,没有踊跃之状,而大 将梭伦率领残众五百,先去林道乾军前投降了。汉宁更是大愤,自知人心 已是涣散,其势难以再战。京城陷落即在目前,那么国家的倾覆都是他自己一人黩武之咎,百身莫赎,真是英雄末路,无面目见江东父老,痛心切 齿,遂在这夜举刀自刎而死。穆立见王子已死,也随着他以身同殉,城中 闻得这个消息,更见骚乱。
林道乾正催动人马向东蛮牛京城推进, 一路夺得几处堡垒,势如摧枯 拉朽。将近京城时,又见梭伦率部下来降,他知道东蛮牛将士离心,势难 再抗,凭着王子汉宁一人之力也难支撑此危局了,心中怎不欢喜?遂把梭 伦及其部下全体收纳,编入自己队伍,抚慰备至。梭伦自愿引导大军攻下 东蛮牛京城,林道乾便叫唐翱和他一起为先锋,火速进攻,又叫左右把俘 虏邱默林解上帐来。林道乾亲解其缚,把王子汉宁兵败自戕,以及梭伦归 降,兵薄国都等事一一告知他,劝他归降自己。这也因为林道乾为了他部 下孙天禄已死,突将无前,正在需才孔亟之秋,而邱默林的勇敢业已见 过,深爱其人,所以用这种笼络的方法去收服他的心。邱默林见林道乾待 他很有礼貌,况自己的故主汉宁已死,自己也无去处,遂表示愿降。林道 乾大喜,叫魏南鲲和他一起引军出发。
那唐翱到了东蛮牛京城郊外,便将梭伦的降军调在前阵,自己在后监 视着,摆起战鼓,到城下挑战,且令东蛮牛的降卒向城上大呼劝降。东蛮 牛国王既痛爱子身殉,又忧国兵惨败,到了兵临城下之势,自己缺乏勇气 去抵抗敌人。何况梭伦又去投降了敌人到城下来叫降,城上守兵更形动 摇。有几个老臣素来不主战的, 一齐去见国王,要求国王早竖降幡,投降 敌人,免得生灵涂炭,社稷倾覆。国王没奈何,遂差一位老臣赍着降表到 林道乾营中去乞降,同时早在城上插起白旗,要求停战。唐翱见城上已竖 白旗,知道东蛮牛国无力挣扎,已不得不屈服了,便叫儿郎们停止进攻。
东蛮牛赍降书的老臣名唤利恩哥,他带着两个侍从,骑马出城时,梭 伦认得,便介绍与唐翱相见,又引导他到大营去拜见林道乾。林道乾听得 东蛮牛国王差国中老臣来送降书,自然不胜喜欢,连忙通知暹罗的主将摩 利哥,以及淳尼将领赫特, 一齐会见,陈设兵卫,军威甚张。利恩哥瞧着 林道乾的军容和威仪,早吓得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匐匍向前,不敢仰 视,左右代他呈上降书。林道乾先接在手里,看了一遍,有些字还有不 识,遂和摩利哥一同读毕,商量数语,准其投降议和。但林道乾因为这本是东蛮牛和暹罗两国间的纠纷,自己是客军,究属不便擅自做主,遂叫利恩哥回去,答复国王,此间可以暂时停止进攻,一面由东蛮牛派出代表, 随同暹将摩利哥赶回曼谷,进谒暹罗国王,商议和约之事。
利恩哥拜谢而去,报告与东蛮牛国王知道,遂又加派二位大臣,陪同 利恩哥舁送许多宝物,先到大营来,随同摩利哥到京城去谒见暹罗国王, 进行和议。林道乾在东蛮牛京城外驻军休息,闲着无事,天天和唐翱、魏 南鲲等到山中去行猎,消遣永昼。东蛮牛国王又遣人时时致送食物,犒赏林道乾部下三军。
那利恩哥等三人跟着摩利哥兼程并进,到了曼谷,由摩利哥引他们去 拜见国王。暹罗国王阿布敦早已得知消息,心中说不出的快活,立刻上朝 引见,先由摩利哥进见,将战事经过继陈一遍,并告东蛮牛国乞和纳降之 意。阿布敦欣然道:
“汉宁已死,我们暹人可以高枕无忧了,将军和尼救兵之功,永 难忘 。 ”
摩利哥又将林道乾设计破敌,进入东蛮牛国境的胜利详情舰缕奉禀, 阿布敦赞美林道乾不止,于是召见利恩哥等三人。利恩哥参拜毕,呈上降书,献上珍宝,恳切陈词,把一切殃咎都诿在王子汉宁身上,要求暹罗国 王允许他们媾和。阿布敦本来无意于战争,现在倚赖了他人相助之力,侥幸击败敌人,他已是心满意足了,岂有不允之理?当时即许东蛮牛讲和, 两国各自戢兵,愿意把暹罗军队退出东蛮牛的国境,只要东蛮牛把边境接近吉莫诃三十里土壤割归暹罗,每年进贡银十万两就得了。这条件并不苛刻,东蛮牛国在这个时候当然遵命,便是再严厉一些,也只有答应。利恩哥等谢恩退出,暹罗国王命人招待,在曼谷逗留一夜,次日便回去复命。 阿布敦遂委任摩利哥收兵划界,并要请淳尼主将和林道乾到曼谷一叙,让自己表示谢意,兼犒三军。
摩利哥奉了国王的命令,陪着利恩哥等踹返东蛮牛。利恩哥回去报告国王,国王深感暹罗条件宽大,不咎既往,当然遵守和议,即派利恩哥办理割地划界之事,如何去和摩利哥接洽,又送了许多珍重礼物与林道乾。 林道乾遂约束三军,徐徐退出东蛮牛国境,一路秋毫无犯,东蛮牛人民都来欢送。一到暹罗境内,暹人都箪食壶浆以迎,这更使林道乾、魏南鲲等心里得到满意。此次出兵援暹,总算达到了成功,威震蛮夷,林道乾三字大名洋溢于暹人的口中、耳中,这真是荣誉之事。然而林道乾为着他妹妹二姑杀了孙天禄,占据海霞城,这事也须待自己回去和她讲个明白,好好解决。所以他驻扎在吉莫诃城,等候摩利哥和利恩哥划好两国边境以后, 便要回去。摩利哥遂把国王阿布敦的意思告知林道乾,再三邀请他到曼谷去一聚,让国王当面致谢。唐翱、魏南鲲等也都在林道乾面前怂恿他们的军队大可前往暹京曼谷观光一番,也使暹王瞧瞧自己的军容。林道乾的心里当然也有数分愿意的,其势不得不去,遂应许摩利哥,决往京中去参谒国王,告知赫特同往。先在林爱山下检点众儿郎,梭伦的一部兵丁因为不愿再回京城,倒愿意跟随林道乾,所以林道乾别编一队,即命梭伦、邱默林二人率领,当着三军面前告诫一番,然后随着摩利哥的暹军徐徐向曼谷进发。摩利哥早差部下飞骑入京,禀知国王。阿布敦闻林道乾兵马将至, 遂召集许多文武大臣筹备祝捷及欢迎大会,在暹京城外盖搭起三座又高又大的彩牌楼,悬灯挂旗,十分热闹。暹京人民家家门前也悬起两盏黄色的灯笼,宫门前搭起鼓乐棚,召集乐人预备到时奏乐,专候林道乾到来。
那天摩利哥率领暹罗本国的军队先开回京城,人民万众欢迎,放起扑 通通九声大炮,鼓乐棚上奏起凯旋之乐,各人心里都是说不出欢喜。此次 反败为胜,保全了国土,可称喜出望外,大家高声欢呼暹罗万岁,国王万 岁。阿布敦接见摩利哥,亲自酌酒慰劳,吩咐把军队散开去驻扎,等候赏 功。接着林道乾率领部下健儿也行至曼谷,先头部队由唐翱、魏南鲲统 带,都是挑选的精锐,步伐整齐,姿态雄武,旌旗飘飘,戈矛闪闪,其次 是赫特所率的孛尼兵。暹人瞧见了这般军容,无一不夸赞惊异。林道乾带 着梭伦、邱默林、孛丁等在后,他自己全副戎装,额上缠着黄色的帛,腰 佩宝刀,骑上一头犀牛,就是王子汉宁所骑的。东蛮牛国王因为爱子已 死,不欲保留,特地赠送与他的,格外见得雄壮威武。而窦梨银公主坐着 朱轮朱毂,外垂锦帷,驾有四匹骏马,朱帻镳镳,鸾声哕哕,两旁拥着许 多武装卫士,护从如云。观众人民夹道停立,延颈跂足,都要一瞻这位异 国英雄的丰采。且闻有淳尼美人窦梨银公主同来,所以看的人益发人山人海,多得无以复加了。林道乾坐着犀牛,缓缓而行,背后便是窦梨银公主 的香车,在万人面前经过。城门口又放起九声大炮,暹罗文武官员以及僧 侣们随着摩利哥将军,早在彩牌楼下恭候。摩利哥将军导引众官员和林道 乾行过礼后,他自己也跨着骏马,招待林道乾等向王宫进发,至于林道乾 部队也有摩利哥派定几员裨将招引到城中别地方去休憩。
林道乾等进城后,人民高声欢呼,纷纷将纸彩和鲜花抛到他们的马上 和车上来,一路鼓乐之声不绝于耳。行至王宫前,暹罗国王阿布敦的警卫 队,由蒙汉吉将军统率,如雁行般排在两旁,对着林道乾行敬礼。阿布敦 在众侍从翊卫中,和几位国戚以及太子裘列痕,亲出宫门迎候。摩利哥早 已下马,林道乾也慌忙跳下犀牛,晋谒国王,摩利哥在一边介绍,林道乾 见暹罗国王相貌十分和善,年纪也有五旬以外,面带笑容,一些儿没有蛮 夷犷悍之气。阿布敦见林道乾果然气宇不凡,中华豪杰与众不同,不觉油 然起敬。窦梨银公主也由左右扶下香车,阿布敦知是悖尼国王的女儿,又 是林道乾的爱妻,自然不胜欢迎,引导至光明殿上。正中早安排着三桌丰 盛的筵席,华灯照眼,异香扑鼻。国王阿布敦请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在正 中一桌上坐下,自和太子裘列痕相陪;又请赫特、唐翱、魏南鲲、孛丁、 梭伦、邱默林等诸将入宫欢宴,由摩利哥将军、蒙汉吉将军以及数位国 戚、数位大臣,以及僧侣们相陪,分开坐在两边的酒席上。象箸玉杯,山 珍海味,非常富丽堂皇。斟过酒后,阿布敦向林道乾、赫特等致谢仗义救 援之德,愿永结兄弟之好,林道乾亦谦逊数语,说:
“这是见义勇为之事,不足挂齿。”
阿布敦又因窦梨银公主无人陪伴,便叫左右请公主狄丽安出见,且叫 宫中女乐出来侑酒。一会儿,香风阵阵,翠扇摇摇,那位狄丽安公主由众 宫女簇拥着,从云屏后走出,全身绛色,艳丽如仙,若和窦梨银公主相 较,宛如江东二乔,一样妍丽。阿布敦介绍她和林道乾夫妇相见,一同坐 下。阿布敦又指着狄丽安公主对林道乾说道:
“此次两国战争起因,都是为了我的女儿。东蛮牛的王子汉宁觊觎我 女的美容,先遣人来向我乞婚,我因他性情粗暴;喜欢杀人,不是我女儿 的匹偶,所以决然回绝,谁知竟触怒了他,兴兵来侵犯我国的土地。我国将士久未作战,连连败北,不得已始向淳尼国王乞援,幸蒙脖尼国王转请 林壮士来救助,才有今日的胜利,都是出于林壮士之赐,否则我国难免受 其侵犯,而我的女儿亦难免了。”
林道乾道:
“公主美丽无双,所以蛮人生了妄想,现在雄师到刭,蛮牛慑服,国 王也可以高枕无忧。”
阿布说道:
“这全赖壮士的威力呢!”
说话时,宫中女乐已鱼贯而出,计有美女二十人,大家穿着五彩的罗 绮,手中各执乐器,走至筵前,向国王盈盈下拜后,国王吩咐奏乐。诸女依次排列,奏起音乐来,虽然异国之乐,也甚悦耳。奏过一曲,国王又命狄丽安公主跳舞,以娱嘉宾,公主含笑而起,在筵前当众而舞,有四个宫女掌着明灯,随她同舞,翩翩跹跹,如穿花蛱蝶,更是好看煞人。林道乾凝视着狄丽安公主的倩影,暗想:如此明艳,连窦梨银公主也几乎减色, 无怪王子汉宁为了她不惜倾全国之师来夺取美人了,美人竟为祸水,害了 许多将士们骨暴沙砾,这真是从哪里说起呢?他正在出神地思想,乐声忽止,狄丽安公主跳舞已毕,仍旧走回她的原座。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都举杯相贺,赞美公主的舞姿出色,众人尽量欢饮。
天色已晚,空中的灯烛更是明亮, 一道一道的佳肴进个不完,外边锣 鼓声喧,人民正在街上庆祝胜利,放着各色的烟火,燃着各色的明灯,真 是火树银花,城开不夜,热闹得异乎寻常,暹罗在近年以来罕有见过这种 举国狂欢的气象呢。等到酒阑席散时,林道乾等辞别了国王,自有摩利哥 将军招待到客邸中去安睡。至于林道乾的部下, 一半驻在城外,一半驻在城内,各有酒肉赏赐,大喝大嚼。
次日,阿布敦又设宴相请,并备不少珍宝和金银,奉赠与林道乾,并 托赫特代呈淳尼国王,而林道乾和赫特的部下各有金银犒赏,暹罗的僧侣 又公请林道乾在一处大寺院里吃素斋,为林道乾部下已死的儿郎嗪经追 荐,且为林道乾和 尼国祝福,这样,林道乾在曼谷大受暹罗人民欢迎, 一连三日,饮宴无间,极尽豪兴。但林道乾因为林二姑占据了海霞城,好像有一件心事悬挂胸头,未曾解决,遂在第四天上要告辞回去,阿布敦留 他不住,又设宴饯行,吩咐摩利哥率三百暹兵相送至边境。
林道乾和赫特整队凯旋, 一路自有暹人供给粮秣饮食。回至淳尼京 城,脖尼国王接着,又在北大年应国王欢宴,逗留一天,然后率领自己的 部队以及新编的东蛮牛降卒启程回转海霞。他恐林二姑不肯交出海霞城, 遂叫唐翱先去见他的妹妹,探问口气。唐翱奉命,带了四名儿郎,驰至海霞,只见城上已有守备,城门紧闭,只得在城下向城上叫唤。这时候,林 二姑已探得林道乾得胜了东蛮牛,奏凯而还,暗想她的哥哥对于她诛杀孙天禄的事能否同情,而自己要求他早和窦梨银公主分离,这一件事情也不知可能得到他的应许呢,自己却先守住这海霞城再说。等到她听得城下有人叫唤,便自己登陴察视,见了唐翱,便问道:
“唐壮士,你们回来了吗?我哥哥在哪里?叫他前来见我。”
唐翱开口答应道:
“二姑娘请你开一开城门,放我入内,有话面谈可好?”
林二姑见唐翱身边没有几个人,遂点头答应,叫部下儿郎开了城门, 放唐翱进来。唐翱入城,见了林二姑,便将他们如何破敌之事约略奉告, 并说此来奉林道乾之命,要请二姑娘速即将海霞城让还,部下儿郎退出海霞,在船上听命,然后他可以和二姑娘面谈一切,去除误会。林二姑冷笑一声道:
“他叫我退出海霞城吗?虽我此来的目的并非在于夺我哥哥的土地, 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对于我的请求表示许可不许可?孙天禄既已授首,虽料 我哥哥未必满意,以为我杀害了他麾下的大将,然我为复仇计,也顾不得 一切。还有一件事,我要求他早早和窦梨银公主分开,他为什么没有答 复?而要我先退出海霞,你知道他能不能答应我的条件吗?”
唐翱道:
“答应不答应,我却难说,但我瞧林头领和窦梨银公主恩爱无比,同 出同进,正是锡糖一般的甜蜜,他怎肯听从二姑娘的说话,而和公主脱离 呢?这件事在我看来,是万万办不到的。”
林二姑听说,不由面色一沉道:
“他都办不到而要我都办到吗?那么要我退出海霞,没有这样容易的 事。唐壮士,你叫他自己来见我吧,我和你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了。”
唐翱见林二姑说得这样斩钉截铁,有心要占住海霞,和她哥哥为难, 自己也就不便和她争执,只得告辞出城。回营见了林道乾,以实而告,林道乾听了唐翱的报告,更觉踌躇,暗想:二姑竟这样执拗吗?她既已代李安涛复仇,只要我不问她擅杀孙天禄之罪,她就应该退出海霞,听我的指挥,否则和我相见之后,也可回到她自己的地方去。现在占据了海霞,还要强逼我和窦梨银公主分离,这件事逼人太甚,叫我怎能答应她的请求呢?虽然这也是出于她的好意,然我和公主相爱情深, 一日不可分离,万难听从她的说话,况且公主确是一心爱我,没有异志,她怎可武断一切, 干预人家夫妇间的事情呢?难道我明晓窦梨银公主的心肠反而不及她知之深吗?二姑也太任性行事了,如今我得胜回来,而海霞被占,岂能置之不理?至于同室操戈,又岂是我心所愿?唉!二姑二姑,我原谅你的,你竟不能原谅我吗?林道乾想来想去,没有善策,只得自去城下见林二姑 讲话。
林二姑拒绝了唐翱,知道林道乾不肯甘休,必要再来,也许触恼了自 己的哥哥,说不定兵戎相见,便叫戴大荣、陆海龙二人留心准备,她自己 仍在城楼上侦察林道乾可要率儿郎即来攻城。隔得不多时候,果然林道乾 率一百儿郎来城下叫林二姑和他答话。她见了林道乾,先开口说道:
“哥哥,你回来了,很好,我杀了孙天禄,你恨我吗?但我自问这件 事做得天公地道,没有一些不合。孙天禄放冷箭射死了李安涛,鬼蜮伎 俩,神人同愤,我杀了孙天禄,也是代我丈夫复仇,哥哥也能派我不 是吗?”
林道乾大声说道:
“这件事已过去了,不要谈他,孙天禄当然也有不是之处,我也不必 代他说话。但你何以待我出师回来的时候,竟不肯让出海霞城呢?这又是 什么用意?我们是手足,不要因此伤了和气,你何不放我们回城,有话可 以从容面商。”
林二姑道:
“哥哥,我已有书函请你,你能不能答应我的要求呢?如若能够早日 和窦梨银公主断绝关系,我当解甲而退,否则 …… ”
林道乾听了这话,不等林二姑说完,早开口道:
“你对于我的要求,太严重而逾越范围了,窦梨银公主的事,你不及 我知之深,我自会处置,请你不必多费心思。如若顾念手足情深,你快快 开了城门,放我们进来,把海霞依旧交还于我,方显得你心地光明,别的 事都可以谈了。”
林二姑冷笑一声道:
“我有什么不光明呢?请你想想吧,有人来行刺你,你也不防的,若 非我来救助,你还有今天吗?为什么自己人不相信,反相信外边人呢?你 若能听我的话,我立刻便把海霞交出,如其不然,我是不肯轻易退出 的了。”
林道乾听二姑这样说,知道她坚持到底,非唇舌所可说动,不由心中 也有些愠怒,遂又对二姑说道:
“妹妹,你不要以为杀了孙天禄,天下无敌,而傲视他人。我并不是 没有能力来夺回海霞,只因你我二人究竟是同胞兄妹,何苦为了一些小事 而起争执?所以一再和你商量,你不要坚执着你的意思,也应该尊重他人 的意思才好。你杀了孙天禄,我不责问你,何等宽大?若再纵容你占据我 的地方,我虽欲不问,其如我部下儿郎,啧有烦言,都要说我林道乾怕一女子,太私心,也太没用了。”
林二姑道:
“我杀孙天禄是昭雪我夫之仇,自问无罪的,本来你也不应该纵容孙 天禄一再害人,反说纵容我吗?哥哥部下如有不以为然,要代孙天禄复仇 的尽管向我算账是了,你也不要相护你的妹妹。”
不料这句话就演成了大错,因为在林道乾所带的儿郎中间有一个姓薛 的,是孙天禄亲信的人,孙天禄以前搭救过他,孙天禄的被杀,他本就痛恨二姑,只为自己没有能力,隐忍不发,现在随着林道乾在城下答话,立 在一旁,听了林二姑这些话,再也忍耐不住,立即张弓拈矢,向林二姑暗 放一支冷箭。林二姑正和她哥哥讲话,没防到这么一着,急闻张弦声响,一箭已向她面门射来,说声不好,连忙将头一偏,那箭恰从她的耳旁拂 过,耳朵上擦去了一些皮,却射死了站在她背后的一个小卒。林二姑顿时 大怒,说道:
“我好好和你讲话,你却指使部下暗放冷箭,效法那死鬼的行为,真 的要代孙天禄复仇,而不顾兄妹情谊吗?好,我也不是个怯弱之辈,你有 本领的尽管攻城就是了。”
便叫部下放箭,城上立刻飞下许多乱箭。林道乾正要和二姑分辩,无 奈箭已猬集,只得回身退走。回到营中,按问放箭的人,姓薛的自承不 讳。林道乾大怒道:
“没有得到我的命令,擅自放箭,扰乱我的事情,罪在不赦。”
即刻吩咐左右把姓薛的推出营去斩首示众。 一会儿, 一颗血淋淋的人 头早已献上,林道乾便令挂在营门,余怒未息。魏南鲲、唐翱等来问询, 林道乾把谈话的经过告诉了他们,二人都面面相觑,不能说什么话。林道 乾也知他们为了林二姑和自己是兄妹,所以不便参加意见,遂对二人 说道:
“二姑如此执拗,我也奈何她不得,且静待她一天,倘然她一定不肯 交还这城池,我也只好动兵了,请你们去吩咐众儿郎暂时按兵不动。”
魏、唐二人见他们兄妹已有意见,也不便发表主张,且知二姑逼人太 甚,虽有仪秦之舌,也难劝解,只有坐视其变化了, 一齐退去。林道乾心 中闷闷无可告诉,回至后帐,见窦梨银公主席地而坐,身体侧转着,在他 进帐时也不过来招呼,背转娇颜,不睬不理,他就走近公主娇躯,抚摸着 她的香肩说道:
“今天你怎么样?”
公主不答。林道乾知道她也在那里有不欢的情绪,便叹了一口气 说道:
“我心里很觉气闷,你不来安慰我,难道恼我吗?恨我吗?”
窦梨银公主仍不回过脸来,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你把我杀了,或是驱逐至别地方去,你才快乐呢!不要为了我一人 之故,而使你们兄妹闹意见,异国之人不可亲近的,是不是?”
原来,林二姑要逼她哥哥和窦梨银公主分离的事,已渐渐传遍开来, 公主也听在耳中,怎样不着恼呢?林道乾知这事瞒不过,只得直言相告, 且说林二姑所以起疑,也因前番闹了刺客的事。窦梨银公主陡地回转脸来,玉容生嗔,对林道乾说道:
“你杀了我吧!否则早晚我要刺死你的,你不害怕吗?”
林道乾道:
“你不要这样,我早相信你对于我是真心一意,我哪里舍得和你分离? 又哪里敢杀你?我绝不听从妹妹的话,你放心吧!”
林道乾再三向她劝慰,但是窦梨银公主却不肯默尔而息, 一会儿怒, 一会儿悲,甚至涕泗颊,饮食不进。林道乾更觉气闷异常,说来说去,总不能使公主回嗔作喜,转忧为乐,于是他格外恼怒林二姑了。起初他尚顾念到同胞的关系,对于二姑始终原谅她的,现在他就觉得林二姑有意和自己捣乱拆散自己的姻缘,这件事碍难答应,且觉二姑如此行为,几近骄横,自己若无方法对付,将来部下别的人也可援照此例,群相效尤,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来了,我还能统御他人吗?于是他为维持自己尊严计,对于林二姑再也不能宽容曲徇了,昏昏沉沉地在营中睡了一夜,窦梨银公主别睡一头, 一变平日小鸟投怀的情态。次日起身,林道乾闷着一肚皮的气, 要想把此事如何解决,差人前去探望海霞的动静,回来报告说,城门仍是紧闭,城上遍插旌旗,戒备甚严。他知道他的妹妹真个假戏真唱,有心和自己对叠了,不由叹口气道:
“二姑二姑,你何苦如此?杀了孙天禄还不满意吗?如此行径,不仅 是为安涛复仇,却是要来和我争霸南洋了。”
他遂决定要和他妹妹决战一场,若能把她击败,也许她方肯歇手,但 自己究不便和二姑交手,遂命唐翱率领二百儿郎攻城,魏南鲲在后接应, 看二姑怎样对付。唐翱奉了命令,跨上战马,挺着画戟,督率儿郎去攻 海霞。
那林二姑被姓薛的放了一支冷箭,虽没有受人暗算,而她总疑心是她 哥哥授意放的,幸亏自己避得快,未为安涛之续,因此她就恨起林道乾来 了,益发不肯交还海霞城,吩咐戴大荣、陆海龙小心守城,不许有失,自己击败了林道乾,也可称雄于南洋,安见巾帼勿如须眉呢?
次日早晨,她饱餐毕,正坐在林道乾的邸中,默思自己和林道乾同胞 兄妹,本无恶感,想不到为了他人之故而发生嫌隙,他要我交还海霞城, 但他不肯听从我言,我的目的依然没有达到,当然没有这样容易。昨日两 下交谈之时,忽又暗放冷箭,那么他对于我先没有了手足之情,自然我也 不能轻恕他了,现在看他究竟要不要来攻城。她正在思想的当儿,城上的 守卒来报林道乾来攻海霞了,她连忙挟着双刀,跑至城楼上,向下面一 看,正是唐翱指挥众儿郎攻城。她是个好胜的女子,便对唐翱说道:
“你叫我哥哥来攻打,何必你们动手?受了损伤,莫怪无情。”
唐翱对她笑嘻嘻地说道:
“我是奉命来攻城的,不得不惊动二姑娘,以前二姑娘杀了孙天禄, 我们都惊叹二姑娘的本领真高强,怎肯和二姑娘交手?这也是军令,不敢 违背,二姑娘休要错怪,我唐翱虽是技劣,却愿领教。”
林二姑听唐翱这般说,她素不肯在人前服输的,遂冷笑一声道:
“你既要领教,我就与你周旋一下也好。”
便叫左右牵过一匹白马,自己仍穿着缟衣素裳,走下城头,率领二百儿郎开门出战,命戴大荣代自己压阵。唐翱早已横戟伫侍,见林二姑一马飞至,双刀如雪,劈向自己的马头,也就举戟相迎,交上了手。便觉得林二姑的本领果然不弱于她的哥哥,而勇锐之气更是咄咄逼人,两把刀使得紧急酣快, 一点儿没有破绽,无怪孙天禄会死于她手里了。唐翱奋发精神,和二姑力战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负,林二姑愈战愈勇。唐翱暗想:这次的交战是特别的,他们终是兄妹,不见得真的变成仇雠, 自己何必太认真呢?这样一想,他手里的画戟渐渐松懈下来了,然而林二姑的双刀却直上直下地尽向唐翱猛砍,唐翱遂虚晃一戟,回马退走。 林二姑将马一拍,追上前去,唐翱跑了一段路,回头见林二姑紧追不舍, 便将戟挂在雕鞍,抽弓拈矢,回身要射二姑,但是一转念间,我若射死二姑,对于林道乾面上未免过不去,他们兄妹因为一时的误会,将来必要后悔,也许会得言归于好,我若射死了她,那么林道乾日后想念他的妹妹,便要怪我的手太毒辣了,不如稍给她一点儿颜色,使她知道我的厉害也够了,何必要伤她的命呢?于是他就一箭飞出,直奔二姑的肩头, 林二姑听得弓弦响,知道又有箭来,把双刀向外一拦,那箭正射在刀上, 铮的一声,激落到旁边草地上去了。二姑击落了一箭,不料唐翱第二支箭又到,正中她的马头,那马狂跳一下,竟把林二姑一个翻身,掀落马 上,幸亏戴大荣自后赶上,救起林二姑,退入海霞城之中。唐翱也没有乘势追杀,等到林二姑等退入城中后,依旧向城上进攻,陆海龙率众抵 御,唐翱攻了一会儿,见儿郎们有些力乏,遂收兵而退,将阵上的情形告知林道乾,林道乾顿足说道:
“可惜有此机会,你何不将舍妹擒来,趁势夺了海霞,看她还能倔 强吗?”
唐翱不便说什么,只说是是。林道乾因此一心要想怎样把二姑捉住, 然后用好话和她说,软化她的心,消除彼此的隔膜,他想了多时,以为平常诱敌之计恐怕他妹妹不会上当,于是他就想着了一条计策,把魏南鲲、 唐翱、孛丁、梭伦、邱默林等诸人传唤入帐,暗暗授以策略,照计行事, 大家自然都去准备。
次日,林二姑在城上督率儿郎们守城,忽见城下有一队蛮兵徐徐向这 里开来,孛丁持戈在前,簇拥着一辆香车,旗幡飘飘。二姑凝眸看时,只 见车子上坐着的乃是窦梨银公主,却不见林道乾的影子,她不由心中奇 怪,暗忖:公主不谙武术,她自己赶来作甚?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静静 地冷眼观看, 一会儿,窦梨银公主的香车已停在城脚下,窦梨银公主这时 已学会了汉语,所以她就开口对林二姑说道:
“二姑娘,你和孙天禄有仇隙,但是我和你却应无什么积嫌,你既已 杀了孙天禄,大仇已报,为什么占住这城池,不让我们回来,且要拆散我 们夫妇,和我苦苦作对?须知我和你哥哥彼此真心相爱,岂是你可以离间 的?你哥哥不忍与你自相残杀,所以由我前来劝你,还是把城池还给我 们,自然彼此一家,没有芥蒂,你哥哥也能原谅你的。否则,我自己要来 攻城了,料你兵力有限,怎能坚守?还是早早降心相从的好,你能听我的 话吗?如其不然,我要攻城了,不要太轻视我。”
林二姑听了窦梨银公主话,不由勃然说道:
“我哥哥不肯听我的话,便宜了这妖妇,他自己不来,却叫你来干什 么?你只会狐媚蛊惑,难得也会攻城吗?真是笑话!”
窦梨银公主听了林二姑的话,怒容满面,指着二姑说道:
“你说这些话太藐视人家了,你哥哥不与你计较,我自然也会攻城。”
遂将玉臂一挥,众蛮兵立即上前攻城。林二姑大怒,以为自己要叫林 道乾和公主分离,而林道乾偏叫窦梨银公主来攻城,这不是有意惹怒自己 吗?不如自己开城出去,捉住了窦梨银公主,看我哥哥又怎样?我也可一 刀杀却了,斩除祸根,然后和我哥哥讲和休战,交还他海霞城,一切都好 谈了。林二姑这样一想,决定自己出城去擒捉窦梨银公主,遂吩咐陆海龙 随自己出战,戴大荣守城,带了二百儿郎,开了城门,冲出城来。孛丁和 众蛮兵见林二姑出战,连忙保护着窦梨银公主向后退走,林二姑哪里肯 舍?紧紧追来,窦梨银公主的香车只顾后退,二姑将要追上时,旁边山坳 里锣鸣鼓响,冲出一队人来,正是唐翱。林二姑见了唐翱,突然一怔,自 思莫要莽撞穷追,中了他人之计,勒住马头,正欲回去,唐翱对她带笑 说 道 :
“二姑娘,昨天一箭便宜了你,这是我有心不要射你啊,你休要逼人 太甚,我奉林头领之命,保护窦梨银公主,你若再要追赶,莫怪我箭不饶 人了。”
林二姑听了他的说话,不觉又激动了她的怒气,遂把刀指着唐翱 说 道 :
“你休要暗放冷箭,尽可放出真实本领,和我酣战一百合,要逃的不 算好汉。”
唐翱说一声好,舞开画戟,接住林二姑,两下狠斗起来。约莫斗到五 十合以上,唐翱力乏,将画戟向林二姑脸上虚刺一下,拨转马头便逃,且 说 道 :
“休要追赶。”
林二姑给他说了这句话,若不追赶,反被他笑自己胆小,恐要中箭, 故不敢追,且见窦梨银公主的香车尚在前面,可以追及,所以她不能顾虑到别的,率众追杀上来。陆海龙在后当然也随着同追,林二姑一边追,一边留心防备着唐翱的箭,而唐翱并不放箭,只保护着窦梨银公主的香车, 向前面山径中奔逃。林二姑一心要擒住窦梨银公主, 一马当先,飞也似的追赶,看看左面有一丛榕树的林子,窦梨银公主一伙人逃入林中去了。照理追逐逃亡,遇林而止,可是二姑恃勇轻进,不舍得放过窦梨银公主,所以率众追入林中。等她进了林子,却不见窦梨银公主等踪迹,她心里也有些狐疑,便叫陆海龙分领一半儿郎留在林外, 一面穿林而走, 一面留心侦察,瞧见前面正有十数蛮人推着一辆车子在林子西首悄悄地过去,不是窦梨银公主的香车还有谁呢?唐翱也不在旁,她心中欢喜,以为机会到了, 纵马追上前去,越追越近,见那香车已推进前面一个山谷,此刻相隔不过数十步,不难手到擒拿,加鞭追去,跟着进了山谷。谷中有许多猴枣树, 树下一辆香车停在那里,蛮兵四散逃开。林二姑大喜,以为窦梨银公主已到了绝地,追到车子前,细细一看,不由喊了声“哎呀”,大为惊愕。原来这车上只有树枝扎成的一个人形,外披公主的衣服,窦梨银公主的本身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此时林二姑知道中计,忽听谷上一声呐喊,谷中口滚下许多木石,将她的后路截断,欲出不得。山上众儿郎旌旗招展,四面都有伏兵,齐声大呼:“二姑娘快快让出海霞城,听候林头领做主。”林二姑大怒,跃马挥刀,要想冲上山去,山上却放下乱箭,慌忙挥刀护住身体, 坐下马已被射倒,又听山上儿郎高声喊道:
“林头领已遣魏头领收复了海霞了,令二姑娘快快停止战斗,放下兵 器,好好等候林头领到来,听林头领主张。”
林二姑听了这话,怒气填胸,却又身陷绝地,冲突不出,变成进退维 谷之势。在这时候,林道乾忽在对面悬崖显现,向下面的林二姑大声 说道:
“二姑,你不能怪我无情,实在是你迫人太甚了,我不能听从你的话, 海霞也被我取回了。我和你究竟是兄妹,你现在若能不反对我,肯听我的话时,我可以令儿郎将谷口木石搬开,好让你出来,否则我也不能顾及你了,请你三思为要。”
林二姑听了她哥哥的话,异常羞愤,自怪一时好勇轻进,以致中伏, 后路截断,听他们说的话,海霞城大概已失去了,那么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是个女中豪杰,岂肯舰颜屈服,贪生怕死,给部下儿郎嗤笑?我哥 哥既然为美色所迷,不肯听从我的话,我又何能听他的话?好在此行我已 代安涛复仇,安涛地下有知,亦当瞑目。安涛已死,我也绝少生趣,不如 相从他于九泉吧!林二姑遂抛去双刀,从腰间解下罗带,系在一株猴枣树 上,竟投缳自尽。这又岂是林道乾料及的呢?
第二十八回 毒蛇胡虐倩女离魂 邻使慰情异邦入赘
林道乾把窦梨银公主为饵,设下埋伏,诱引林二姑中计。果然林二姑 一心要擒窦梨银公主,不揣虚实,鲁莽轻进。等到她追入林中时,公主的 香车早已从小径上逃去,另换了一辆假的,哄骗二姑追进谷中去,截断后 路,促使二姑投降。至于留在林外的陆海龙方在守候瞭望,忽然唐翱又从 林子里杀了出来,弄得他不明不白,只得挥众抵御。背后鼓声大震,邱默 林引着一队蛮兵又掩杀上来。陆海龙两面受敌,又不见林二姑,心里格外 慌张,早被唐翱一箭射下马来,乱兵踢死,手下儿郎一齐覆没。林道乾却 在山壁上寻找二姑,希望她气势稍戢,能够软化,所以对她说了几句话, 哪里知道二姑倔强到底,不肯服从她的哥哥,竟缢死在猴枣树下呢?
林道乾等候良久,不见二姑动静,遂指挥儿郎将木石搬开,自己和唐 翱等入谷去找寻二姑,一见林二姑的死尸挂在树枝上,大吃一惊,连忙把 她解下,但是四肢已冰,芳魂渺渺,已是不能复生了。林道乾兄妹之情不 能无动,抚尸大哭,只得命人舁着尸体,回海霞城去。
原来,林道乾早已派定魏南鲲、梭伦率领四百名儿郎,伏在近处,等林二姑追赶窦梨银公主的香车时他们便直攻城垣,扬言林二姑已被生擒, 散乱城中的军心。戴大荣虽然坚守不退,可是部下军心已懈,守御不力, 魏南鲲已乘势杀上城头,戴大荣手舞大刀和魏南鲲作死战,果然勇猛,魏南鲲一心要想擒住他,好劝他归降。此时城门已被魏南鲲部下斩开,众人一拥而进,立刻克复了海霞。林二姑的部下死的死,降的降,散去了不少,戴大荣在城头苦战,一看四面都是林道乾的儿郎,将他密密围住,自 己人差不多没有了,知道不免。魏南鲲对他说道:
“我看你还是好好地归降吧,我们本来都是自己人,何必要同室操戈? 他们兄妹俩为了一些嫌隙,彼此误会,以致引起这场不祥的战争。以我看 来,还是罢得的,你就是战死,也不算忠义啊!”
戴大荣听了这话,心里动了一动,于是他不再死战了,放下大刀,随 着魏南鲲去,剩余的部下也就一起归降。魏南鲲遂出示安慰人民,且派人 传达消息,迎接林道乾入城。林道乾一则以喜,一则以悲,收集部队,开 拔入城,所可憾的是他妹妹已魂归地府,再不能一同在异域干事业了,这 是他最痛心的事。他实在想不到会有如此的结果,且使他想起当年同患难 的张琏、林凤等众人,自从在苏婆腊岛战败分散后,彼此分居一方,不知 何时可得聚首,现在心腹之交只有魏南鲲一人在此了。所以他虽然凯旋回 来,而一毫没有快乐,反充满着感伤的情绪。窦梨银公主依然柔情似蜜, 言笑尽欢,哪里体会到林道乾内心的郁悒呢?他把守城之责托给魏南鲲, 仍叫唐翱去守五云山,自己却购置最好的上等棺木,把林二姑遗体丰盛收 殓,便葬在海霞城外李安涛的墓上,符合着生则同室,死则同穴之意,又 因自己不工文字,便在许多华侨中间觅得一位较能为文的士人,撰一碑 志,建立在墓上,纪念他的妹妹,可惜那里的华侨大都是工商界,那学术 稍深的人实在难得。林道乾的部下又都是武夫,所以这篇文章也写得不甚 高明了 。
林道乾既葬二姑,当在魏南鲲面前深自懊悔。魏南鲲只得用话解劝, 希望他不要因此灰心,仍当打叠起精神,达到南来的目的。遂又将部下重 行编勒,林二姑驶来的一部分船只,在这时当然都并归林道乾了。魏南鲲 助着他操练水陆二军,预备乘隙而动,扩充土地。脖尼国王常有信使往 来,待道乾非常和好而优渥,且看在窦梨银公主面上,这方面是不能觊觎 的了。暹罗和东蛮牛两国土地肥沃,人民殷富,最是他们认为拓殖的良好 所在,而且暹罗的华侨甚多,经济上更可得到助力。上一次林道乾出兵援 暹,表面上虽然是应许尼国王之请,仗义救助邻国,然当林道乾出师之 际,孙天禄曾和道乾秘密谈过,很想助了暹罗,灭却东蛮牛。自己兵威远播后,便向暹罗国王要求割予东蛮牛的一半土地,等到势力侵入东蛮牛后,再并吞全国,进窥暹罗,倘然暹罗能为己有时,脖尼也入掌握,马来半岛不足平了。林道乾当然也赞成此议,他人都不知道的,只望得胜东蛮牛后,进行他们的计划。所以林道乾更是信任孙天禄,倚之如左右手,虽然知道他是暗杀他妹夫李安涛的凶手,二姑与他不共戴天的,而他为了事业的发展,不得不倚之如左右手了。谁知事与愿违,偏有出人意外的,就是他们进兵暹境时,忽然林二姑来代夫复仇,夺取了海霞。孙天禄回师, 被歼于林二姑之后,以致林道乾失去一臂膀,且有了心腹之忧,急于先要解决海霞之事,遂未能按照已定计划去进行,而失去一大好机会。这事只 有林道乾知道,因为孙天禄已死,他人没有知情的。后来林道乾和魏南鲲谈及此事,未尝不扼腕痛惜呢,所以他们只好慢慢地再找机会了。那窦梨银公主自从眼见林道乾和他同胞妹妹相交以后,二姑中伏,林内自刭以 后,她知道林道乾待她很好,不肯偏听他妹妹离间的说话,现在二姑已死,她更是无忧了。每日向林道乾灌输热情,殷勤献媚,把林道乾沉浸在温柔乡里,消磨他的壮志,连林道乾自己也不知道,唯有魏南鲲、唐翱等却不以为然。然而又有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来了。
在马来半岛诸国,因为地处热带之故,产生的蛇类比较任何地方来得 多。那地方时时有雨,草木繁茂,处处尤多池沼河流,以及泽地沮洳。那 些在古时候曾横霸世界的爬虫类,在近时代温带寒带诸地都是非常衰落 了,但是热带的国家中,这种爬形动物却还占据动物界相当的地位。大形的有蜥蜴类的鳄鱼,小形的蜥蜴和蛇类是很普遍地分布在陆上水上和树上,甚至生活的场所和人类是随时接触着的。而大家对于蛇的一种东西, 一向是害怕在心头,自然地感觉都是非常憎恶的。当然这是因为有种蛇类 的形状都是非常丑恶而可怖的,而且有许多毒蛇,人类一经被它噬咬,毒 质输入血内,立刻就有生命之虞的。唯有当地土人,司空见惯,仗着他们 的视觉、听觉灵敏,有种种避免的方法,因之稍可减少死亡率,但是华人却不然了。
林道乾等虽是粤人,那边也常有蛇虫,可是怎及得淳尼地方的多?所 以林道乾等初来时,大家都怕蛇咬,惴惴地警戒着,后来也渐渐惯了。在海霞很多沼泽,水蛇的分布是到处皆是的,森林中间毒蛇到处蔓生。有种眼镜蛇,形式不同,也有很美丽的,繁殖最多,把那地方弄得没有一片干净土。那些眼镜蛇一捕食老鼠,往往由鼠洞中钻进砖墙屋内来侵害人类, 且那些眼镜蛇常会从草盖的屋顶上掉到人家蚊帐上面,扰乱人家的睡梦。 但暹罗和尼诸国的人民,受着印度婆罗门教的影响极深,所以民间对于蛇的崇拜也是很深,凡是给蛇咬死的,人家都要说他信心不坚固,鬼神谴责,天降祸殃,假手于蛇的。有些眼镜蛇一名土勺蛇,因为它抬头吐气之时,蛇颈忽然扁如饭勺,往往呼气怒嘶。而眼镜蛇中最厉害的,要算喷毒眼镜蛇。它的形态虽仍与眼镜蛇相同,但它能向进攻它的人或动物喷出毒液和毒气,射远能达三公尺,并能瞄准喷射在进攻它的动物眼中,使眼睛受毒,而昏眩发热,红肿作痛,视线一时亦不清楚,宛如现代战争中用的催泪弹。眼睛受过毒液后,便有盲目的可能,但性命不至于死的,比较毒牙噬咬还轻了。眼镜蛇而外,还有种响尾蛇,也是非常之毒的。头颅顶上有棕色斑纹,作箭头形,能做远距离的跳跃,使人类和动物猝然间不及躲避。
林道乾到了南洋,对于这两种蛇最是害怕。一天晚上,他正和窦梨银 公主坐在庭中纳凉,尚未安睡,他把中国的故事讲给她听。窦梨银公主是 和他相对而坐的,林道乾正讲得出神,窦梨银公主突然向林道乾的背后一 望,不由跳起来说道:
“你快快闪避,在你背后一株棕树上有一条眼镜蛇正要来咬你呢!”
林道乾一听“眼镜蛇”三字,吓了一跳,慌忙跳起身子,掩在窦梨银 公主身前,要想如何抵御这毒蛇,可是身边没带武器,赤手空拳,奈何它 不得。夜色昏暗中凝神细瞧,那边大棕树上果然有一条很长的影子,昂起 了头,如大水勺一般,正要向这边蹿过来的样子。林道乾左右一顾,恰巧 旁边足下有一块青石,凭自己力气大,将这块青石双手端起。走前数步, 身子望下一矬,做起姿势,趁那眼镜蛇尚无动作之际,陡然把手中的青石 猛力掷向那棕树上去,只听豁刺剌一声响,棕树早已折断,株上半截倒于 地上,那眼镜蛇顿时也不见了。林道乾连忙大声呼唤,早惊动了外面侍卫 的武士,大家点起火炬,拿着戈矛,奔到里面来,以为邸中又来了刺客呢。林道乾遂告诉了他们,自己拿得一柄长戈,和众人一齐到棕树前后去 搜索,一些儿不见那眼镜蛇的影踪,明明是逃去了。林道乾遂令从人退 出,自己也就和窦梨银公主归室安寝,他很感谢窦梨银公主目光锐利,早 发现了那蛇,否则自己便要被毒蛇所噬了。
一夜过去,平安无事,窦梨银公主以为这种眼镜蛇是在本地很多的, 只要人能好好儿地防备,也就不放在心上。但是林道乾吃了一个虚惊,心中总是有些惴惴,他知道自己邸中有了眼镜蛇,自己的起居一定要加意防护,方可不受毒蛇的害。所以他每次出进,手中都拿着长戈,腰佩宝刀, 如临大敌。公主笑他太胆小,他说道:
“这些虺蜴是出没无常的,既然会在我们这地方发现,一定走得不远, 万一冷不防它突然要施闪电般的袭击,那又如何是好呢?”
因此他叫窦梨银公主也留意防备,一面又呼唤许多捕蛇的人,要他们 去搜索,把附近的眼镜蛇一齐消灭。捕蛇的人志在图利,自然同声答应前 去下手,果然被他们捉到数十条眼镜蛇,奇形怪状,各色都有。林道乾下 令把这些眼镜蛇一齐用火烧死,经过这一次的焚蜴赫烈之威,以为在他的 府邸中可以暂时地廓清一下蛇患了。
约莫又过了半个月,一天晚上,因为下过了雨,天气稍觉凉快一些。 林道乾和窦梨银公主双双酣睡在蚊帐里,室中只点着一盏绿色的油灯,光 线不甚清楚。睡至中宵,林道乾蒙胧间忽听窦梨银公主惨叫一声,睁眼一看,不由把他大大地吓了一跳。灯光下只见一条很大的眼镜蛇蟠在窦梨银公主的项际,竖起了木勺一般的蛇头,正要噬人。林道乾慌忙跳起身来, 钻出蚊帐,为要救护窦梨银公主,不假思索,立即向壁上摘下他的宝刀, 回身过来,力斫眼镜蛇的头。可是公主的颊上已被那毒蛇咬了一口,林道乾一刀扫去,蛇头倏地滚落,但是上下两段仍能爬行。林道乾也顾不得了,照着灯去瞧窦梨银公主,见她粉颊上有一很深的创痕,正在流出血来,面色惨白,人已晕了过去。他连忙大声呼唤,仍是昏迷不醒。这时, 那眼镜蛇的上半截已爬出蚊帐,怒目伸舌,还要向林道乾噬咬。林道乾大怒,又将刀向那蛇头连劈数下,方才倒在地上,变成肉酱。林道乾又到外面去呼起侍卫,问他们可有救治,有一个部下说他有药草,可以消毒,连忙去拿了来,煎了汤,灌给窦梨银公主喝。林道乾一边叫人舀了清水过 来,代公主洗濯创痕,敷上止血的药。窦梨银公主仍是似醒未醒,嘴里要 想说话,无奈说不出口。林道乾瞧了这个样子,自然万分发急,细看在窦 梨银公主一边的蚊帐上有一个洞,想就是那眼镜蛇咬穿了而爬进来的,再 一看北面的两扇窗没有关,大概是从那里爬进来的,实在这地方天气很 热,总是开了窗子睡的,谁想到今夜竟有眼镜蛇光临呢?窦梨银公主凑巧 睡在外床,身当其冲,若是自己睡在外边时,那么眼镜蛇所噬的非公主而 为自己了。他焦急恐慌,连夜请魏南鲲来商量,可有救治的方法。但他们 都是客地侨民,懂得什么?魏南鲲也是无法可想,只好去请教当地的土 人,可是土人智识浅薄是很,只有一些土法,用来施救,然而窦梨银公主 受毒很重,都归无效。直至天明时,窦梨银公主稍稍苏醒,林道乾便问她 觉得怎么样,窦梨银公主勉强挣扎着开口,发出若断若续、十分细微的声 音,对林道乾说道:
“我受的毒很深了,四肢都觉酸麻,心脏跳动得非常厉害,头脑昏昏 的,如坠云雾中,且又作痛,口里干苦得很,恐怕我没有命活了。”
说着话,十分气喘。林道乾果然听得她心口猛跳的声音,勉强安慰 她道:
“你不要惊慌,吉人天相,只要熬至毒气渐退时,或可无恙,你心里 总要镇定,闭目养神, 一切忍受着。有我在一旁,但愿玉人无恙,我心里 方才安定了。”
窦梨银公主微微张着眼睛,眼睛里流出泪来,再要想说话时,可是舌 已卷曲,口中唾涎俱干,说不出话来了。林道乾又叫魏南鲲再到外面去访 问解毒的方法,魏南鲲想到老人章祖华,连忙跑到那边去。
章祖华自从女儿、女婿惨死以后,他一切灰心,杜门不出,终日静坐 参禅,自己苦修,忏悔罪孽。魏南鲲见了他,把公主被眼镜蛇所噬的事告 知他,问他可有解救办法。章祖华闻信,自然也是吃惊不小,遂说受毒浅 的尚可救,受毒已深却是回天乏术。魏南鲲立刻拖了章祖华,赶至林道乾 府邸,可是等他们来时,窦梨银公主的一缕香魂早已离开这个蛮荒世界 了。林道乾眼瞧着爱人猝毙,无术返魂,心中惨伤,莫可言宣,抚尸大恸,几欲随以同殉,幸经魏南鲲等劝住。章祖华遂说:
“这是眼镜蛇中最毒的一种蛇,现在这里尚没有可医治的药,最好遇到此种毒蛇时,先用一种药草薰炙,那蛇闻到这种气味,便逃遁远处了。 然而窦梨银公主的被噬是在深夜梦回,突如其来,事前一些儿没有觉察, 又哪里可用药草薰炙呢?”
大家没有别的说,只有诿诸天数了。林道乾一面飞报与淳尼国王知 道,一面备上等棺木收殓窦梨银公主的遗体。
悖尼国王听得女儿噩耗,异常悼惜,立派赫特前来海霞吊唁,且遣送二十僧侣前来代公主诵经,超度她早登乐土,要在林道乾邸中做七天的佛事。林道乾也只好由他们去行事,他又在城外选得一块墓地,卜吉安葬, 流去了不少眼泪。他本来对于儿女之情很是淡漠的,其后遇到窦梨银公主,却如饮醇醴一般,使他沉溺在情海而不可自知。所以虽经他妹妹的苦劝,而他爱公主之心始终无间,绝不动摇,到底牺牲了一个同胞妹妹。自己静中想想,倘然窦梨银公主早死时,那么二姑也不致和自己开衅,发生阋墙之祸了。现在妹妹既死,而公主亦香消玉殒,这无异老天故弄狡绘, 使我林道乾十分难堪啊!霸业未成,遽赋悼亡,好似做了一场春梦,所以 他夜夜苦思,好梦难成,银簟鸳枕之上缺少了一个偎傍多情的美人儿,岂 不更使他感到异常的寂寞和凄凉呢?又想自己前日夜中乘凉,也几乎被毒蛇所噬,幸被公主呼唤惊醒,所以未遭毒牙,又哪里知道公主反死在毒蛇凶吻之下?她能救我而我不能救她,此心耿耿,终觉对不起窦梨银公主的。公主的明眸媚睐,轻颦浅笑,一闭目就像她立在自己身边,然而梦魂竟不能相接,绵绵此恨,安有穷期?他越想越伤心,红鱼青磬之声又时时风送入耳,所以他常常挥泪,想不完公主和自己的恩爱,恹恹地竟卧病在床,难解他颓丧的情绪。魏南鲲和唐翱等见林道乾这般模样,心里也觉得有些难过,忍不住要劝道乾学蒙庄的忘情,撇下儿女恩情,做远大的企图,然而道乾终日是懒洋洋的没有什么作为。
七天佛事已过,林道乾厚遣僧侣回北大年。他又出令海霞人民凡有捕 得眼镜蛇,或格杀眼镜蛇的,都分别有赏,海霞人民自然踊跃从命。旬日 之内,格杀的眼镜蛇有数百头,捕到的也有千数。林道乾举火把毒蛇焚死,算是代窦梨银公主复仇。实则那地方蛇类繁多,滋生甚易,山谷森林 之内处处都是它们的大本营,怎能扑灭净尽呢?这也不过泄 一 时之愤 罢了。
隔得几天,忽报暹罗国王派遣使者前来吊慰,林道乾遂叫左右迎入, 自己到堂上去延见。原来,此次派来的使者正是摩利哥将军,曾和林道乾夹攻东蛮牛,感情很好的。林道乾自然格外欢迎,问起国王安好,摩利哥道:
“国王感谢林义士锐身救难,自林义士去后,时时念及,今闻林义士 新赋悼亡,谅必不胜哀伤,敝国国王也十分悼惜,所以特遣鄙人趋前吊 唁,兼慰林义士。”
说罢,便奉上吊礼及国王赉送林道乾的礼物。林道乾表示谢意,遂陪 摩利哥将军到窦梨银公主墓上去致祭,宾主都尽仪节,祭拜后,仍回私 邸。林道乾遂设宴为摩利哥洗尘,并召魏南鲲、唐翱为陪,酒过数行,林 道乾问东蛮牛的情形。摩利哥道:
“以前他们时时有越境骚扰的行为,自经挞伐以后,他们切实遵守和 议,所载条约,秋毫无犯。敝国国王爱好和平,当然也不去侵略他们,大 概总有长时期的安宁可得吧!这都是林义士所赐,我们不敢负德忘恩。”
林道乾听摩利哥常当致谢,也客气数语。又吃过几样菜,摩利哥托着 酒杯,向林道乾说道:
“窦梨银公主花容月貌,和林义士真是好匹配,谁知天妒良缘,毒蛇 为祸,以致钿劈钗分,使林义士有离鸾之痛。不知林义士经此变故以后, 可有鸾胶重续之意吗?”
林道乾听了这话,不由一愣,叹道: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以前我听得这两句诗,不过我 是个武人,也不觉得这诗里的意思怎么样,现在我就感到真切了。唉!公 主的芳魂已杳,普天之下有谁能如她一样地给予我甜蜜的滋味享受呢?”
摩利哥道:
“林义士何必灰心?窦梨银公主鄙人也见过的,确乎美丽活泼,人间 尤物。不过若要说普天之下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鄙人却有些不信了。只要林义士有意,鄙人可以介绍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儿来填补你的情海缺陷。”
林道乾听摩利哥之言确是很有意思的,正要询问,魏南鲲早在旁边笑 嘻嘻地说道:
“摩利哥将军敢是来做媒的吗?我们的林兄悼亡情深,正要鲲弦重续, 以慰孤寂。”
摩利哥道:
“可不是吗?林义士春秋正当,自然要续娶一位佳人侍奉巾栉。鄙人此来,于吊唁之外,兼负一件事体的使命,就是国王因前次林义士仗义相助,既感大德,又佩英武。曼谷一叙,虽恨匆匆未得多留,可是已给敝国 之王一个很好的印象。此次林义士忽有鼓盆之戚,国王闻知后,便同我商量,很愿意将狄丽安公主许与林义士,重续鸾胶。倘蒙不弃,且很盼望林义士能入赘敝国,移节曼谷,兼助敝国军政大事,使敝国国王多一股肱, 缓和万邦。鄙人想狄丽安公主姿容曼妙,足可媲美窦梨银公主,所以引起东蛮牛王子的觊觎。好在林义士也亲眼见过的,不知林义士以为如何?”
摩利哥说了这话,把酒杯凑在唇上,喝了一口放下,瞧着林道乾的面 色,很急切地等候他的复音。魏南鲲点点头道:
“将军果然是来做月下老人的,林兄当然也有些意思。”
林道乾笑笑道:
“多谢贵国国王和将军的美意,这事且待我想定后明天再行回答。”
摩利哥道:
“希望林义士能够不弃葑菲,成就这美满姻缘,鄙人也是有光荣的。”
林道乾遂斟了一杯酒敬给摩利哥喝。大家又谈些别的事情,酒酣人 倦,方才散席。林道乾便留摩利哥将军在客邸住下。
次日早晨,林道乾刚起身,左右忽报魏南鲲入见。林道乾忙叫他进 来。一会儿,魏南鲲进来,对林道乾带笑说道:
“林兄可嫌我此时来得突兀吗?”
林道乾便请魏南鲲坐下,说道:
“昨晚多喝了些酒,起身稍迟,魏兄此刻来见我,可有什么要事?还 请见教。”
魏南鲲道:
“昨日摩利哥将军来此做媒,确乎是暹罗国王的一番美意,不知林兄 可有允意?那位狄丽安公主,小弟也见过,美丽无比,不输于窦梨银公 主,而娇小则又过之。以小弟看来,林兄千万不可错过这个机会。”
林道乾点点头道:
“魏兄之言不错,狄丽安公主花容玉貌,吾无间言,不过他们要我到 暹京去入赘,是否别有作用?我若是允许之后,势必要长驻在曼谷,那么 我还是带了部下一起去呢,还是依旧据守这海霞?这是必须要斟酌的,所 以昨天不能立即答应。”
魏南鲲道:
“我就是为了这个关系,先要赶来探问林兄的意思,且贡刍荛。”
林道乾道:
“魏兄有何主张,不妨告弟。”
魏南鲲道:
“小弟以为这婚姻为公为私,林兄都可应诺,断无回绝之理。林兄尽 可入赘,不妨带一半部下进驻曼谷,那暹罗国真是好地方,五谷丰登,人 民殷富。林兄倘然可以候得机会,占领了这大好河山,那么霸业可图也。”
林道乾被魏南鲲说得雄心勃勃,他本来也有这意见,现经人家说了, 更是跃跃欲试。魏南鲲又道:
“林兄的智略远出小弟之上,当不以斯言为河汉吧!”
林道乾道:
“魏兄之言正合吾意,今日弟接见摩利哥将军后,当即许可,他日我 去入赘,自当乘时进取,但是这个海口却也不舍得放弃,欲仍托魏兄代我 守住,以便进退自如,不失联络,魏兄以为如何?”
魏南鲲道:
“林兄既不以菲材可弃,小弟情愿留守于此,以报知遇之恩,尚望林 兄去后,万万不可被声色所迷,亟宜乘时努力进取,方不负我们南来的 宗旨。”
林道乾道:
“魏兄说得是,此次弟当不负兄等之望。”
魏南鲲遂欣然退去。林道乾用过早点后,请摩利哥将军入见,告诉他 说,自己很感暹罗国王的美意,也深喜狄丽安公主的美丽,所以愿意人 赘,也愿率领部下的半数到暹罗国去屯垦,或供骗驰之用。摩利哥听林道 乾已愿入赘,殊为欣喜,先向林道乾道贺,又在海霞盘桓两天,然后回曼 谷去复命。
隔了数天,摩利哥使节又临,宣称暹王意旨,准请林道乾带部下同往,已在暹京城外指定一处地方驻扎,且已在宫中腾出邸屋一所,以居公主和林道乾,约定本月十五日为吉期,即请林道乾动身前往。林道乾见这事业已成功,自己不得不离开海霞,便叫魏南鲲率三百儿郎留守海霞城, 戴大荣为副,管海港船只,养精蓄锐,造船制械,以谋补充。他自己率领健儿七百人,部将唐翱、孛丁、邱默林、梭伦等随同出发。魏南鲲设宴祖饯,第一杯酒恭贺林道乾君子好逑,第二杯酒祝他壮志早酬,创造伟业。 林道乾也指示他机宜,叫魏南鲲好好守住这个门户,魏南鲲慷慨矢誓,绝不有负林道乾的托付。于是林道乾又去他妹妹以及窦梨银公主的墓前祭拜一番,然后检阅部下,督率部队出发。至于五云山的防务也一起交给魏南鲲了。
林道乾这次重来暹罗,暹国人民闻得他将入赘王宫的消息,更是欢 迎,到处争传这事,大家以狄丽安公主嫁得这位中华英雄是十分光荣的 事。林道乾的部队开到曼谷,早有国王派遣的大臣来做代表,将林道乾的 部下悉数留驻城外红云砦。林道乾只带唐翱以及心腹二十余人,随同摩利 哥将军入城,谒见暹王。暹罗国王阿布敦接至王宫,设宴洗尘,且出酒 肉,吩咐禁卫军将领蒙汉吉出城去犒赏林道乾的部下,宾主尽欢。林道乾 便住在王宫旁新邸之内,陈设非常华丽。阿布敦便择吉日代林道乾和狄丽 安公主成婚,诏令文武百官俱宜来庆贺,所以曼谷城里冠盖云集,车马塞 途,热闹盛况不输于前日祝捷大会。林道乾是来入赘的,所以一切婚仪, 以及大小诸事,均由暹国王阿布敦主持,他只是现现成成地预备做新郎。 当然他的部下也各兴高采烈地大吃喜酒,唐翱和孛丁等组织一个跳舞队, 入宫道贺,且在喜筵前要大跳其舞,当然这一遭的婚礼又和窦梨银公主不同了。以前是在营中,现在是在宫内,又是暹罗国王主持的,富丽堂皇, 远胜于前了。而狄丽安公主更是妆饰得如出水芙蓉,清艳异常,又和窦梨 银公主的绮媚醉人不同。林道乾以前曾见过狄丽安公主的舞姿,伊人丰采 早已钦迟在怀,又谁知今日竟会和公主谐鱼水之欢,心中当然如刘阮之入 天台,异常甜适。婚礼既毕,送入青庐,大小百官都来欢贺,宫中有舞象 队火炬戏,热闹非常。林道乾此次做二度新郎,心中说不出是欢喜是感 慨,洞房花烛之夜,和狄丽安公主绸缪温存,顿觉狄丽安公主虽无窦梨银 公主那样的热情,而别侥幽娴之致,令人如对蕙兰,得芳馨清逸之气。
次日,夫妇俩入宫去向国王阿布敦谢恩请安,阿布敦又设宴欢宴林道 乾夫妇。林道乾又被国王备好香车宝马,请他们新夫妇坐了,叫禁卫军簇 拥着到街上去游行,称为游街,这也是王室中一种例行的典礼,街上到处 有人欢迎,争掷花朵。这样热闹了三日,林道乾做了暹王的赘婿,和狄丽 安公主朝夕欢娱,处身温柔乡中,又换了一个境界。狄丽安公主待他非常 温存,而有礼貌,因此林道乾不但喜悦她的容貌,且也敬重她的德行。有 时和公主一同出猎,练习练习自己的筋骨,他也不忘记那些留驻城外红云 砦的众儿郎,叮嘱唐翱务要好好训练他们,不可懈怠了筋骨。他自己也时 常要去校阅和慰劳,将来正要需用这一伙健儿呢。孛丁、邱默林、梭伦辈 奉命维谨,一心拥护着道乾,而唐翱时时在道乾身边传递消息,且资保 卫,深恐有什么不测的事变,不可不防的。
魏南鲲在海霞依旧扩充兵额,广事积粮,为林道乾后援,两边常有人 书信来往,传达意思。这样,林道乾在暹京一住数月,天天在温柔乡里优 游快乐,人家也许疑心他乐不思蜀,终老温柔,可是他每一念及自己离开 海霞时,魏南鲲和自己说的话,心中警惕,辄欲有所作为。一方面他很留 意暹罗京城内的政情和国力,最使他忌惮的,当然就是摩利哥将军,因为 此人是一位稳健镇静的大将,非寻常鲁莽武夫可比。此外还有警卫军长蒙 汉吉,忠心耿耿保卫暹王,是暹国的世臣,有此两人在曼谷,林道乾不得 不稍有踌躇。而在这时候,忽然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动,又使暹罗国王大 为震惊,感觉到不安。
第二十九回 出师勤王事奔马阵摧 夺回起雄心倚楼人语
在暹罗国的西北边境有一强大的邻国,就是缅甸。那时候,缅甸的陆 军是称为最强盛的,常常要来侵犯暹罗,需求无厌。暹罗国王因自己国内 兵力不足,所以每年允许输送与缅甸白银五万两,上米一千石,这无异北 宋赂辽金的政策,要想求暂时的苟安。然而人家的欲壑是没有止境的,既 得陇,又望蜀,再也不肯罢休的。虽然暹罗也曾一度击败了东蛮牛,似乎 其势稍震,然而缅人也知道暹罗国所以能够侥幸获胜,无非是倚赖了邻国 的相助,暹罗本国的兵马并不见得精锐。再一探听,悖尼等兵力亦殊有 限,东蛮牛地小兵寡,所以甘为城下之盟,缅甸自恃兵力庞大,仍不把暹 罗放在眼里。
恰巧有一个缅甸边境上驻守的哨兵,有一天被人击毙在山坡下,缅甸国遂指谋害缅兵的必是暹人,竟派了一小队兵开入暹罗境界,在某一村庄里大事搜索,捕去了几个农民,算是嫌疑犯。暹罗的军队知道了,连忙追过去,要想抢回捕去的农夫,缅兵当然不肯释放,两边遂冲突起来,发生了场流血惨剧。暹罗兵死伤了十余人,缅兵也死伤数人,缅甸国驻防的将军一面飞报缅京,一面居然又将兵开入暹境,把一个小小村庄占据了去。 暹罗国王得知消息,忙派代表到边境去调查实情,以便应付。而缅甸国王和他的大元帅莽瑞拉商量之后,赶紧派出大兵,由莽瑞拉亲自统领,杀向 暹罗边境而来。并派代表前来,要求暹罗国把边境上二百里土地割让与缅甸,增加每年输款白银五万两,且要暹罗国王书面道歉,抚恤已死的缅兵六人、受伤的二人。这四个条件很严厉地限暹罗国于三天之内有满意的答 复,如不能照此履行,缅兵立即攻入。暹罗国王得到了这样的凶条件、恶 消息,气得他面无人色,忙聚集文武诸臣在御前会议。那些文官大都主张 暂时向缅国屈辱,答应他们所提的条件,因为缅甸兵势强盛,自己万万敌 不过他们的,免得荼毒生灵,蹂躏土地。暹罗国王阿布敦听了那些人的 话,心里也有些动摇,觉得缅甸果然可畏,没有勇气去抗拒。但是武臣班 中摩利哥将军忍不住走出来,攘臂而言道:
“缅甸兵士被人所杀,在该案未曾水落石出之时,缅兵怎样可以擅自 开入我国边界,拘捕我无辜农民?臣愿率领部下和缅兵交战,战而不胜, 自甘服罪。”
摩利哥说时,声色俱厉,有几个武将都同声赞成。可是文臣中又有一 人争辩道:
“摩利哥将军休要仗血气之勇,把大好国家轻易付之一炬。缅甸国富 兵强,我国以前常常败在他们手里,譬犹螳臂当车,终遭覆亡。我国岂可 贸然和他们开战?须知前次得胜东蛮牛,也是借了他人之力,侥幸成功 的,怎能以此为狃呢?”
这几句话说得摩利哥又羞又怒, 一张脸顿如猪肝一般的红,再也不服 气,便又大声说道:
“你们这些文官,只想保全妻子财产和自己的官爵性命。 一个人休要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们暹兵自经东蛮牛战役后,人人都肯奋发勇 气,驰驱沙场,所以我敢主战,请国王听臣之言,立即出师。这些不忠不 勇的人休要睬他!”
阿布敦听了摩利哥激昂的言词,点点头说道:
“将军说话不错,我倒想起一人可以大有助于我国的,就是驸马林道 乾,他以前帮着我国击败东蛮牛,智勇双全,足资倚畀,此番我们何不要 求他再助呢?”
国王说了这话,摩利哥早拊掌说道:
“国王明鉴甚是,臣也想起驸马足智多谋,善于用兵, 一定能够为国 效劳。愿我王即请他起兵,缅甸不足破了。”
于是阿布敦立即差侍从官召林道乾入朝,林道乾也已闻知此事,正在 邸中和狄丽安公主谈论,他也主张暹国不可让步,宁与缅甸一战。狄丽安 公主对他微笑道:
“你以前相助我国击败东蛮牛,我父王和国人全对你感谢的,这是你 最荣誉的事。那时我愿意在你面前跳舞, 一识你这位英雄,万万想不到今 天我们竟成夫妇,你会住到我国中来,这岂非是上苍之意呢?现在你和我 国的关系,因为我的缘故,格外密切了,假如我国要和缅甸开战,我想你 必定能够与我们坚同仇之谊,灭此朝食的。”
林道乾道:
“假如贵国真和缅甸作战时,如有差遣,我必和同志尽力效劳,绝不 后退的。”
二人说话间,国王使者已来召见,狄丽安跳起来说道:
“我父王今日和朝中文武大臣商议国事,此刻来召你入朝, 一定是决 心要你相助了,愿你照着你所说的话,为我国努力吧!”
狄丽安公主说了这话,马上走过来,抱住林道乾,和他接了一个甜蜜 的吻。林道乾觉得自和狄丽安结俪以来,从没有像这一遭她自动地给予他 的热情,这一些很有些像窦梨银公主,然也可由此而知狄丽安公主的爱国 心热,所以有此深情的表示呢。他一边想一边搂抱着她静默了良久,狄丽 安公主又用美目向林道乾瞧了一下,见他默然无语,遂又送了一个秋波, 伸手把他一推道:
“你快去吧,我父王正等着你呢!”
林道乾被她一句话提醒,忙把公主放下,立即换了一件衣服,去拜见 国王阿布敦,将他自己和摩利哥将军主战的意思告诉了他,国王很是表示 赞成。当下林道乾便向国王说道:
“吾王既然决定不从缅甸国所提的条件,小婿十分赞成。自古道,兵 来将挡,水来土掩,缅甸虽强,亦何足畏?其实为战之道,贵在其心,他 们强词夺理,借端启衅,自以为操必胜之券。这是他们已有了骄心,骄必 傲,傲必败,况师直为壮,曲为老,彼老我壮,可以一战,倘然大军出 征,小婿愿提一旅之众,为国效劳。”
阿布敦喜道:
“我正要贤婿大力相助,所以请你前来。现在我对于缅甸国所提的要求,决定置之不理,即令摩利哥将军率兵六千名,和贤婿一同开至边境, 不许缅兵越境。至于粮食军器各项,我当派人在后赶紧输送,必不误事, 并令全国人民预备充当兵役,供输粮秣马匹,大家一心一德,保卫暹罗。”
这时候,那些文臣见国王态度如此坚决,大家面面相觑,果然没有人 敢再说一句话了,于是国王退朝。摩利哥和林道乾领旨后,辞退出宫,立即分头自去调动人马,预备出发。林道乾回至邸中,告诉了狄丽安公主, 公主芳心也觉十分喜悦,用话勖励林道乾。恰逢唐翱前来探听消息,林道乾告诉了他,且说这真是自己发展的良机,可以使他在暹罗国内因此而更 加增高地位,倘能握得兵权,何忧不成大事呢?唐翱听了,自然欢喜,林 道乾便叫他去部勒人马,和孛丁、邱默林、梭伦等一同准备出发。次日早晨辰时左右在城外校场上候令,唐翱奉令辞去。
这夜,林道乾和狄丽安公主在枕上,唧唧哝哝地谈了许多话。林道乾 因别离在即,安慰她休要儿女情深,有卷耳之思,自己不日便可凯旋回 来。狄丽安公主也用话鼓励林道乾为国争荣。
次日,林道乾一清早起身,盥漱毕,吃了早饭,披上戎装,佩了宝 刀,和狄丽安公主同至国王宫中,向国王阿布敦辞别。国王对林道乾赞扬了数语,和他的女儿一同坐车出宫,至城外欢送大军出发。林道乾也骑了那头王子汉宁所坐的犀牛,背后几个健儿紧随着,打了一面红色的大纛 旗,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林”字。蒙汉吉率禁卫军护卫着国王,随同出 城,到得校场上,扑通扑通地放起九个号炮,林道乾和国王等入场时,只 见校场里黑魑魑地站满了许多人马,旌旗映日,戈矛蔽天,严肃得鸦雀无声,四边高阜上也站满了许多人民,在那里瞧看。场中有一座演武厅,林 道乾等到得厅前,上面有一队鼓乐,奏起悠扬的乐声,林道乾跳下犀牛, 随同国王等走上演武厅,向下一望,只见左边密层层地排满许多人马,正是暹兵,右边一大队人马整整齐齐地鹄立着,乃是自己的部下,唐翱等都是全副戎装,督率着队伍。此时摩利哥将军骑着一匹白马,腰悬宝剑,徐徐来到演武厅前下马,向国王拜见,也走上厅去。国王又向摩利哥、林道乾二人勖勉数语,且亲自将令箭虎符交代与二人,又送了上马杯,然后国 王和狄丽安公主等先行回宫。摩利哥将军遂和林道乾各将部下兵士略一检 阅,商定林道乾为左翼,摩利哥为右翼,下令大军一齐出发,浩浩荡荡, 杀奔暹罗交界处而来。至于粮秣军械以及一切军需,都由国王派定官员担 任其事,不许迟误。
这一遭暹罗出兵和以前抵敌东蛮牛不同了。以前是仓促出兵,充满了 恐怖的空气,兵心虚馁;这一次都是上下一心,谋定而动,又有林道乾的一部分健儿加入,增加了暹人的勇气。摩利哥将军更是坚持作战的中坚, 此番再不怕缅兵如何强暴了,所以当他们队伍向前出发之时,暹罗人民一齐欢呼万岁,真是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了。
当暹罗军队开至边境时,缅甸人还没有觉察,见暹罗国王对于他们提 出的条件并无只字答复,正在诧疑之际,忽报暹罗已有大军从曼谷出发到 边境来了。缅甸大元帅莽瑞拉接到这个消息,暗想:这一次暹罗竟如此倔 强,不肯接受条件,反派兵马敢和我国来交战,为什么这般有恃无恐呢? 再差探子出去探听,一边也令部下军队向前移动。两国交界处正有一座大 山,名唤贡格庭,大半在缅甸境内,甚为险要,莽瑞拉即令缅兵占据了此 山。山前一片平原,正是个大好战场,莽瑞拉在山上山下扎了百十个营 寨,厚集兵力,专待暹兵到来痛击。又经探子报告,说暹兵中间有一部分 华侨加入作战,他不由惊奇起来了,再派人去探听时,方知就是以前协助 暹罗击败东蛮牛的林道乾部下,人马也不满千。莽瑞拉也不知林道乾的厉 害,所以并不放在心上,他对左右将校说道:
“我们此次向暹罗国问罪,他们竟敢置之不复,起兵抵御,我们若不 把他们杀得一败涂地,也不见得缅甸国的威风,所以你们都该奋勇,休要 堕落了我国往日的英名。”
众将士听了莽瑞拉的命令,自然个个人磨砺以须,精神抖擞。林道乾 和摩利哥率部下开到边界时,听说缅甸兵已占据了贡格庭山,且派出数小 队入境骚扰试探暹罗兵力,有几个村庄已被缅兵攻入,放火焚烧。边界上 原有的驻兵已和他们冲突,交过几次手,暹兵伤亡了不少。摩利哥探得缅 兵占领的村庄附近,自己国里正有一小队兵士被他们困在森林里,不能突围,所以他就和林道乾商量之后,立即遣兵前去应援。林道乾派梭伦率兵 二百名,其中一大半都是蛮兵,因在森林作战,蛮人经验比较丰富,所以 派他们去。摩利哥也派一员裨将领三百暹兵,引导前去,暹兵挟着一股锐 气,有梭伦等助战。缅兵起初当然有些傲视,果然接触后暹兵攻得甚是勇 猛,缅兵被他们两下夹击,死伤了二三百,狼狈逃遁出境,于是森林中的 暹兵得以解围,摩利哥得到捷报,自然十分快活。
那莽瑞拉闻得自己的军队被逐出境,初次接触,已是不利,他心里勃 然大怒,吩咐部下中军兵士悉数出战。这时,恰巧过了一次雨,天气变得 凉爽一些,缅甸兵金鼓大震,漫山遍野地冲进暹罗国境来。林道乾和摩利 哥刚才安定营寨,闻报缅兵大举来攻,自然不敢怠慢,两人约定分左右翼 应战,留五百弓箭手埋伏在后,以防不测,遂也下令兵士出战,排齐队 伍,向前迎上去。正是上午的时候,日光渐渐薰炙得厉害,缅兵大都半袒 上身,荷矛横刀,瞧上去精壮非凡。林道乾在左翼,跨着犀牛向对面望过 去时,只见缅兵在前面的都是步兵,而在他们的背后远远地正有尘土飞 扬,他心里暗暗忖度了一番,便吩咐唐翱率领健儿出战,而令孛丁等预备 弓箭在后掩护。缅兵中有几员将士,挥矛持锤,当先领着部卒,向这边直 冲过来。唐翱和摩利哥等接住,奋勇厮杀,两边混战一阵,暹兵和林道乾 的部下个个勇猛当先,舍生忘死。缅甸的兵士一向傲视暹兵的,以为暹兵 怯懦无能,不谙战术,器械又是不利,不堪他们一击的,谁知今天接触 的,情形顿异,缅兵死伤了不少,尸横累累。莽瑞拉在后边望见,连忙下 令速退,缅兵遂纷纷后退,撤回自己阵地去。摩利哥大喜,指挥暹兵向前 追杀,唐翱见右翼前追,自己当然一同追赶上去,以便策应。追了一段 路,只见缅甸的步兵如波浪般向左右分开去,中间露出一大队骑兵来,号 炮一响,这队骑兵顿如乌云遮天般向暹兵方面疾驰。这一大队骑兵约有七 百骑,每三骑用铁索贯串在一起,为一小组,中间一骑用弓向敌人攒射, 左右二骑都用很长的蛇矛向敌人猛刺,三骑同进同退,在每组骑兵之后有 步兵预备着,只要马上的死了一个,立刻可以替代,这就是莽瑞拉平日训 练成功的奔马阵,夙著威名。
蛮荒部落的战争本来都是步下的,飞戈射矢,隐伏草莽之间,若对于堂堂正正的阵地战,或是攻城夺地,这些骑兵便是所向无敌的队伍了,断 非寻常步兵所可抵敌得住。所以这一队骑兵奔雷掣电般冲至时,暹兵当着 的非死即伤,虽然有许多兵士抵死不退,然而大都牺牲他们的性命于马蹄 之下,依然阻遏不住。摩利哥臂上也中着一箭,知道情势不佳,只得下令 退走。唐翱也拦阻不住,跟着后退。可是缅甸的骑兵排山倒海般向前奔 突,他们一时退避不及,早被骑兵冲散得七零八落,幸得后面埋伏好弓箭 手。林道乾发了急,下令快快放箭,于是一阵乱箭,方将缅甸的骑兵射 退。林道乾和摩利哥收拾败残之众,后退二十里。
缅兵得胜之后,乘势又来进攻。摩利哥等被迫退至耶佛城中去,喘息方停,来见林道乾。林道乾吃了一次败仗,检点部下,虽然死伤得有限, 然因缅兵如此厉害,心中也有些不安。又见摩利哥臂上裹着箭创, 一种狼狈的形状,令人又好气又好笑。会见后,摩利哥对林道乾说道:
“此次败仗出乎意料之外,死伤之数近千,都是被他们骑兵队伍加的 重创,当然我们自己也未免疏忽一些,没有侦探明白。幸驸马埋伏下弓箭 手,方才把骑兵射住,否则我们将有全军覆没之虞了。”
林道乾道:
“用兵之道,当然贵能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我们没有知道他们 有这些惯能冲锋的骑兵,自然吃了他们的亏了,但胜负乃军家之常事,将 军不必过于懊丧,这遭不幸失败,下次不妨想个对付的方法,击败他们, 重振声威。”
摩利哥听了林道乾之言,想起林道乾以前用火象大败王子汉宁的战 绩,遂又对他说道:
“这又要赖驸马的运筹妙算了。我已探听得缅甸的骑兵队是他们大元 帅莽瑞拉特别挑选的精壮士卒操练而成的,所骑的马都是良马,高大强 壮,善于驰骋,而所用的器械也都是最犀利的,名唤奔马阵,所以每战必 胜。何况我们此次没有防备,自然败创,可惜我们的队伍马匹很少,缺乏 骑兵和他们对抗,我们如何想个方法破了他的奔马阵,便不足虑了。”
林道乾点点头道:
“将军说得是,现在我们须守住这耶佛城,待我徐徐想法。”
摩利哥听林道乾已允设法,心中稍慰,自去休憩。林道乾却在城中巡 行了一周,见暹罗人民很有恐慌之状,有不少人家纷纷迁避。他遂向摩利 哥处索得一张较为详细的暹罗国的地图,晚上在灯下细细披阅,做了不少 记号在下面。到得明日,左右来报,缅兵来攻城了。林道乾忙和唐翱先进 跑至城上女墙边,早见摩利哥已在那里指挥暹兵,准备矢石为防御之计 了。林道乾立定身子,遥望城下远远的旗帜如林,尘土大起,正有一队骑 兵在那里东西驰骋,耀武扬威,做出挑战的样子。那些骑兵都是三骑为一 组,果然进退迅速,势若雷霆,自己的步兵怎样可以抵御得住呢?缅甸的 骑兵疾驰了一会儿,远远地停住,宛如铜墙铁壁一般,谁人敢樱其锋呢? 忽然,笳声呜呜,从那奔马阵背后两边拥出许多步兵来,杀奔城下,背后 的用箭向城土攒射,前面的架着云梯攻城。林道乾、摩利哥忙叫部下也放 出矢石,两边对射一阵,因城上守得十分严密,缅兵卒不得逞,又在城下 百般辱骂,诱暹兵出战。林道乾等见这奔马阵有些畏惮,所以只得忍耐着 坚守不出。
隔了一歇,天色转变,下起大雨来,缅兵只得退去。林道乾和摩利哥 也下城休息。大雨过后,天气反觉燠热。晚上,林道乾仍在灯下披阅地 图,他猛可里想得一计,便请摩利哥来,对着地图,指指点点,问了一个 详细,商讨了好多时候,方才决定办法。摩利哥立即传唤他麾下一员将士 名唤霍列金的前来听令。林道乾也唤进梭伦,秘密吩咐二人如此如此,照 计行事,不可有误,二人得令而去。林道乾和摩利哥坐至三更时分,方才 传令出去,两路军队须在黎明时撤出耶佛城,大家听得这个命令,都摸不 着头脑,纷纷猜测,想不出个所以然。当然,军事应守秘密,只有绝对遵 守命令,一霎时,大家预备好了,马上开了南门,悄悄地向南面玄林山边 撤退。城中人民胆小的也忙着跟随军队逃难,贫穷的强悍的尚留在城中观 望。林道乾和摩利哥把军队退至玄林山,即在山坡旁扎下营寨,分开东 西,互为犄角,面前有一条小溪,也好阻隔骑兵的驰突。
这时,天已大明,林道乾派出探子去耶佛探听,经探子回报后,始知 缅兵已开入耶佛城了,暗暗点头,命探子再探。他又传唐翱入营,也和他 秘密谈了一刻,授以机密,叫他去夜间照计安排,唐翱奉令而去。
次日早晨,林道乾方坐在中军帐里,探子来报缅兵有一大半离了耶佛城向这里杀奔而来了。林道乾遂通知摩利哥,他们却不出战,都带了自己部下去玄林山下森林里埋伏。这里只有唐翱亲率三百步兵向前去迎战,步兵手里都拿着弓矢,预备放射。行得十里路,早望见前面尘土大起,有许多缅甸的骑兵驰骋而来。因此次莽瑞拉大败暹兵,唾手而取耶佛,知道暹兵望风而逃,其气已馁,不堪一击,心里非常骄傲,自恃奔马阵所向无敌,每战辄胜。于是探听得暹兵退守在玄林山,他就雄心勃勃,急欲长驱而入,扫灭暹兵,直捣曼谷,早奏凯歌。所以仅留少数缅兵驻守耶佛,而放出他的奔马阵,令做前锋,向暹兵猛击,以为一定可以再取玄林山了。 唐翱见缅兵用奔马阵来进攻,果然不出所料,心里暗暗喜欢,遂叫自己部下在平原上疏疏落落地散开。那缅兵的奔马阵闪电也似的冲来,望见前面有暹兵迎战,察看之下,乃是一部分华侨兵,人数极少,哪里放在他们的心上?奔马阵的司令祁连,是莽瑞拉的亲戚,少年气盛,和莽瑞拉一样的傲心甚大,轻视他人,所以率着马队只顾前冲。
唐翱见他们铁蹄震震,尘土迷漫,来势果然十分凶恶。他就拈弓搭 箭,觑准为首的一组马上左边一个持矛的兵士,一箭射去,疾若流星,直 贯咽喉,立刻翻跌下马。可是背后已有一缅兵跃上马去,代了他,唐翱又 对准右边一组马上中间坐的一个兵士放了一箭。虽然唐翱的箭术精明,每 发必中,又被他射倒了,可是又有一个缅兵很快地上马代替,部下兵士也 照样放箭。然而奔马阵已冲近身前,长矛如林,弩箭乱飞,唐翱等哪里抵 御得住?纷纷退走。缅兵奋勇追来,唐翱和儿郎们只顾向他们安排好的地 方遁逃,看看已至玄林山下,正是一片野田小溪,离开暹兵营寨不远,唐 翱等散开着,正在野田乱草间奔逃,缅兵只顾紧追。最前一簇骑兵队已赶 至田野上,忽然轰隆一声,许多马都在突然之间平地陷将下去,后面的马 队瞧见前面失利,赶紧要想收住时,但是许多马跑得如急雨疾风,一时怎 收束得住?又有许多马陷下坑去了。这个原来是林道乾施行的妙计,他因 缅甸的奔马阵端的难以抵御,遂和摩利哥一度商议以后,先从耶佛撤退部 队,使缅兵进据,以长其傲。然后择定玄林山前地势的便利,预先命唐翱 和部下在夜间掘成一大片陷坑,上面仍铺着草和泥,一些儿不露痕迹。又留着几条绝狭的路,做上小小标志,好让自己的部下可以到时照常走过, 引诱敌骑追赶,而不使敌人起疑。这是他想得摧折奔马阵的最好方法,现 在果然奏效了。
奔马阵司令祁连一见自己的马队纷纷跌翻,知道中了人家的暗算,连 忙鸣金收兵,将后队改作前队,向后撤退,以免倾覆。谁知退到森林前, 两边林子里号炮声响,鼓如雷鸣,林道乾和摩利哥分左右翼杀出,向奔马 阵取了包围之势。今日他们部下大多数用着镰刀,滚至马前,将刀使动, 只是去刈割马足,那些马是三骑为一组的,只要一骑马跌倒,其余两骑便进退不能自如,失去他的效用。林道乾和摩利哥挑选的都是短小精悍、奋勇敢死之士,在他们背后有长戈队保护着他们的上身,他们只顾将刀力割马蹄。这一队奔马阵三分之一跌落在陷坑里,三分之一都被林道乾等步兵斫倒,只剩少数的残余骑兵乱七八糟地逃回去。林道乾早已指挥部下紧紧反攻。莽瑞拉在后面一听奔马阵给敌人摧折殆尽,心中大怒,自己催动坐马,率领三千精锐步兵,上前接应,接住林道乾等两队兵,混杀一阵。
此时,暹兵见奔马阵摧折,胆气顿壮,拼命冲杀。林道乾仗着宝刀在队伍中,忽见对面十数骑缅兵冲入自己儿郎中间,宛如旋风扫荡落叶一般,自己的儿郎立刻向两边披靡。 一面大红的旗帜下,有一大将披着金铠,手中握一柄大砍刀, 一张圆而大的脸,黑得如锅底一般,颔下微有短髭,身躯十分伟硕,威风凛然,料是缅甸的大元帅莽瑞拉,今日自己上阵了,自己的儿郎已被他杀伤了十数人,果然勇猛。林道乾岂肯让莽瑞拉独自逞强?拍马舞刀,迎上前去,大喝:“缅将不要乱冲,中华好汉林道乾在此!”莽瑞拉不懂他的说话,举刀便向他马头劈来,林道乾将刀拦开, 觉得十分沉重,知道此人勇力在王子汉宁之上,遂施展平生本领,和莽瑞拉酣战。二人翻翻汉滚,斗至七十合以上,不分胜负。
唐翱早率众健儿反攻过来,见林道乾战莽瑞拉不下,恐怕自己主将有 失,且知莽瑞拉是缅甸国的大元帅,今番缅兵侵犯暹罗,是他主动最力, 难得他亲自上阵,若可斩获此人,缅兵势必瓦解了。那唐翱起了雄心,把马徐徐近前,抽出弓箭,要想乘隙射中莽瑞拉,但是林道乾和莽瑞拉战得十分紧酣,恐防射中自己人,不敢鲁莽从事,只把马往来回旋着,迟迟有待。
林道乾见莽瑞拉愈战愈勇,知不可以力胜,便假作力乏,虚晃一刀, 回马便走。莽瑞拉以为林道乾真败,大喝一声,纵马追来,林道乾暗暗欢喜,刚要用拖刀计去斩他,不料这么一来,不啻给予唐翱一个最适当的良机,蓦地里一箭飞至,正中莽瑞拉的面门。莽瑞拉大叫一声,几乎栽下马 来,立即回马奔逃。摩利哥挥众追杀,大获全胜。
莽瑞拉和残卒刚逃至耶佛城外,早见城上遍插暹罗国的旗帜,此城已 被暹兵夺回了,众缅兵心中好不惊讶。却不知林道乾在撤退之前,曾留下 梭伦和暹将霍列金率领五百人,匿伏在城中民房里,不使缅兵知晓。等到 莽瑞拉率大队人马向前进攻后,城中留驻的兵不满五百,梭伦、霍列金遂 同众儿郎突然揭旗而起,向缅兵围攻,有许多暹人也乘此时起事。缅兵遏 阻不住,仓皇退出,死伤了百余人。梭伦已克复了耶佛城,即令儿郎们在 城上遍插旌旗,留心探望缅兵。
隔了些时,听人报告缅将莽瑞拉全军败退而来,梭伦大喜,知道林道 乾业已胜利,将奔马阵破去了,所以他们二人立即率领儿郎出城去拦截。 缅兵更是惊慌,不知暹兵从哪里杀来,不敢接战,越过耶佛城,向自己边境上溃败。幸亏有一队缅兵赶来接应回去。
林道乾和摩利哥回至耶佛,和梭伦等会合,仍向前进攻,乘胜反攻入 缅境,直逼贡格庭山下。
那缅甸的大元帅莽瑞拉中了唐翱的一支箭,虽然被部下救护回去,可 是因为这箭中在面门上,利镞入骨,伤势十分沉重。莽瑞拉又知自己的兵 马大败,想不到自己一世英名,挫折于暹国,心里又气又恨,又羞又悔, 所以夜间在营中金创迸裂,诸医束手,竟大呼数声而死。
缅甸国此次出兵完全是莽瑞拉的主动,以为暹罗国兵寡力薄, 一定可 以占领得新的土地。想不到竟会败得这样的快,而且素以常胜军著名的奔 马阵也大半摧折,这一个败仗竟死伤在万人以上,岂是始料所及的呢?莽 瑞拉的死跟着大败的消息报到了缅京,全城震动。缅甸国彷徨无计,勉强 增派援兵,另遣一员大将名唤胡里布的,到贡格庭山去代已死的莽瑞拉, 指挥败残军队,扼守贡格庭山,不让暹兵攻入,冀挽颓势。然而林道乾闻知缅甸大元帅莽瑞拉伤军逝世的消息,十分快活,他对唐翱说道:
“你这一支箭功劳不小,莽瑞拉既死,我无忧矣!我们快快乘此时机, 杀入缅京。”
唐翱道:
“林头领之言不错,我等愿同戮力。”
林道乾又去和摩利哥商量后,立刻进兵攻打贡格庭山。此时暹兵仗着 胜利的余威,更是勇气百倍。缅兵大败之后,主帅已死,兵心涣散。虽有 胡里布率领着,他想鼓励士卒,作战卫国,可是两军在贡格庭山前交战之 下,林道乾和摩利哥分兵两路包抄,唐翱、邱默林等勇猛冲锋,缅兵抵敌 不住,大败而走,退守山头。林道乾把山头上的缅兵团团围住,在各处要 冲都派士卒扎营,另请摩利哥率暹兵一千五百,绕道穿过贡格庭山,向前 面缅甸国的吉田城攻打。吉田城的守军空虚,被摩利哥攻打了一天,已占 领下了,立即断绝山上的粮道。胡里布听得吉田城失守,后路将有截断之 处,困守孤山,更是危险,遂在夜间率缅兵分作四路杀出重围,望缅京逃 遁。林道乾拦杀一阵,又斩获一千余人,虽被胡里布等突围而走,然乘势 夺得了贡格庭山。那贡格庭山本是缅边的天险,只因缅兵气沮,作战不 力,胡里布又心虚胆怯,没有莽瑞拉的骁勇,所以被林道乾唾手而取。
缅甸国失去了吉田城和贡格庭山,藩篱已撤,顿呈瓦解之势,更是不能应战了。林道乾知道兵贵神速,连忙令暹兵四百驻守吉田城,而命孛丁率二百儿郎守贡格庭山,自和摩利哥分兵两路,立即向缅京进攻。其势如摧枯拉朽,又连克二城,离开缅京不远了。缅甸国王慌张万分,忙开御前紧急会议,召集文武大臣,商议御敌之计。可是莽瑞拉死后,胡里布又遭败创,朝臣中的武将更没有人敢自告奋勇去和暹罗军抵抗。 一班文臣更是把身家性命看得重要,噤若寒蝉,谁肯说一声战?于是便有几个国王的亲戚劝国王速速向暹罗媾和,免得生灵涂炭,邦家倾覆。到了此时,国王也没有什么别的主意,只有向暹罗屈服,送一大臣到林道乾营中去呈降书, 要求媾和修好。林道乾接见之后,便和摩利哥商议, 一面暂停进兵, 一面派人回到曼谷去奏闻国王阿布敦,是否准缅甸讲和。
阿布敦在暹京起初得到捷报,心中喜悦万分,派出使者前往军中犒赏,既而又闻缅甸国乞和的消息,他更是喜欢。想不到今日之下,竟有一 天扬眉吐气,使缅甸国反而来向自己低头乞和呢。于是答应缅甸媾和,提 出四项条件:第一项,缅甸国边境的贡格庭山后不设防;第二项,暹罗国 以前割与缅甸的土地全数交还,往年暹罗送与缅甸银两及大米,以后取消 此项赠送,而缅甸国反须纳款与暹罗,如暹罗所纳之数;第三项,此次战 争所有军费损失概由缅甸国赔偿;第四项,缅甸国王的太子须入质于暹 罗,暹罗则遣一宗室大臣入质于缅甸,彼此信守和约,永不侵犯。这四项 条件送到林道乾营里,林道乾即交与缅甸的使臣,带回缅京去,限他们于 二日之内立即答复,否则便要进攻的。
缅甸国王既因国人不能作战,而向暹罗乞和,这四项条件尚不十分苛 刻,所以不由他不答应了。遂约定日期在吉田城中双方签订和约,缅甸国 赔偿军费六十万两,分作三期交付,并交出以前割地,由摩利哥将军派部 队前往接收,缅甸国王的王子带了四员侍从,也到暹军营中来为质。暹罗 边界的人民欢欣鼓舞,联合了各村庄,举行了一个祝捷大会,预备不少酒 肉果品,犒劳林道乾和摩利哥的部队,军民同欢了一天。
林道乾等到摩利哥将军布置讫,他就下令班师回京,一路奏着凯歌, 回至曼谷,在曼谷也开起祝捷大会,比较以前征服东蛮牛,更是隆重而热闹了。暹罗国王阿布敦亲自出迎慰劳三军,大加赏赐。狄丽安公主听说丈夫得胜回京,芳心的快活真是非笔墨所可形容。和林道乾相见后,便许他是暹罗第一功臣,不愧中华好男儿,也是英雄夫婿,特地和宫中姬妾们设备一个跳舞大会,欢迎林道乾。京中大臣都携眷属到临,尽情欢娱了一夜。暹罗国王因为林道乾此次功劳特大,要想封他为大元帅,统率三军, 但经摩利哥、蒙汉吉二人反对,在阿布敦前说:“这元帅的职权很大,林道乾虽为驸马,而有大功,然而究是外来之人,倘然给他握了重大的兵权,他日恐有尾大不掉之虞,非暹罗王室之福。”摩利哥说这话,一则因 自己本为将军,此次胜战有功,理当升擢为大元帅,倘然给林道乾做了元帅,自己处于何地?二则因林道乾究是外人,如何可以让他掌握兵马全权?所以他要和蒙汉吉一致反对国王的意思了。阿布敦听他们说的话也未尝没有理由,且摩利哥素握军权,不甘心受人节制的。若将林道乾封为大元帅,他一定不肯听令了,但若封摩利哥为大元帅,那么林道乾心里一定 也要不快活。
此次战胜缅甸仍是要推林道乾之功居多,摩利哥将军不过因人成事而 已,所以阿布敦几费踌躇,遂封林道乾为毅武侯,摩利哥为忠武侯,而把封大元帅的主意暂时停顿。后来,被林道乾探知,心中未免对于摩利哥有些不满,否则自己便可乘此时机,攫夺暹罗全国的兵权,而有所作为了。 一边差人送书到海霞城去告知魏南鲲, 一边却叫唐翱招收暹罗的华侨,编入部队,扩充兵额,借此可以渐增势力,有所作为。因为他的雄心勃勃, 很有觊觎王位之意,华侨敬服林道乾的盛名,纷纷投入林道乾的麾下。林道乾又时时亲自出城去到红云砦检阅自己的部伍,而唐翱、孛丁、邱默林、梭伦等也是名将部伍,勤加训练。这种种举动虽然暹罗国王没有觉察一丝半毫,而摩利哥却已闻得,他本来对于林道乾很有敬畏之心,但自胜缅以后,因反对林道乾为大元帅,和林道乾踪迹渐疏,反而十分妒忌;渐渐看出林道乾雄心意气,绝不肯久居人下的,况又有他自己的部队驻扎在曼谷,万一他叛变起来,这是很危险的事,不可不防。然因林道乾是国王的爱婿,又是援救暹罗的大功臣,恐怕说了出来,人家也是不相信的,所以在国王面前也不敢吐露什么,只暗地里和蒙汉吉秘密谈谈,派遣密探暗中注视林道乾的举动,以防万一。林道乾却没有知道,以为暹罗诸将智勇浅薄,总是易与的呢。他所居的邸第是国王赐予的,便在王宫之旁,宫中 的音乐声时时隔墙传送过来,而林道乾所居的楼房又很高大,前后都有曲 槛乐栏,可以眺望到宫墙之外,那里正是暹罗国王每逢三六九日坐了宫车到宗庙里去献祭时必经之路。
林道乾闲暇时在楼上凭栏四眺,恰见国王阿布敦坐了宫车,前后左右 有禁卫侍从着,到庙里去。林道乾瞧得清清楚楚,车声辘辘,渐走渐杳, 墙外便沉静了许多,树上的鸟声婉转人耳,林道乾却低了头沉思着。这样想了良久,抬起头来哈哈笑道:
“有了,这个办法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刚才说得这一句,狄丽安公主已从长窗里走了出来,纤手一拍他的 肩头问道:
“你说什么话?”
林道乾回头见了狄丽安公主,突然一怔,遂笑笑道:
“我方瞧着四围的风景,想在中秋之夜用许多彩色的灯笼挂在那些树 枝上,飘飘荡荡,五光十色,不是很好看的吗?”
林道乾的话明明是掩饰之词,狄丽安公主却信以为真,点点头说道:
“你说的话真有妙想,到那时待我督率宫女扎成许多灯笼,务要将四 面的树都挂个满,变成个灯火世界,然后请父王同我母亲、弟弟来此喝酒 赏花灯,叙天伦乐事,岂不是好吗?”
林道乾一听狄丽安公主的话,不由又触动了他的灵机,遂说:
“很好很好,我们决定这样办好了,预先几天你可和父王早早约定, 必要请他光临的。”
狄丽安公主笑笑道:
“这事包在我身上,必请他们来此一叙。”
林道乾很中心怀,十分欣喜,二人在栏边眺望了良久,方才入室。
隔了一天,林道乾又独自到红云砦去检阅自己的部伍,检阅以后,他 特召唐翱、孛丁、梭伦、邱默林四人在一间小室内,屏退左右,开一个秘 密会议。他向四人宣布自己的意图道:
“我们到暹罗来已有好多时日,其间曾助着暹罗国大战缅兵,众弟兄 舍死忘生,立下很大的功劳,使暹罗转危为安。若然那次战役没有我们参 加,恐怕莽瑞拉的奔马阵早已践踏到曼谷来了。然而凯旋归来,弟兄们只 得到一些酒肉金银的微赏,而我也仅仅得了一个空名的侯爵。国王本要授 我大元帅之职,但被摩利哥反对而止,可知他们对于我们仍不免有歧视之 心,猜疑甚深,那么我们在此也恐为德不终,没有什么良好的结果。况且 我们来此,本想乘时拓土,也不肯寄人篱下,所以我想安排计策,除了国 王,占领暹京,称王而霸,有何不可?全赖诸位相助我成功,不知诸位的 意下如何?”
唐翱首先说道:
“我等南行的目的本是为此,愿随左右,共图大业。”
孛丁、梭伦、邱默林三人也都表示同意。林道乾遂对他们说道:
“那天我在楼上眺见国王乘车外出,距离不远,我就想起乘他外出之 时,只要我在楼上暗暗放一支冷箭射死了他,然后起事,凭着我们的声 威,最尔暹罗不难夺为己有的。后来狄丽安公主对我说,要在中秋佳节请 国王等众人到我邸第中赏观花灯,那么趁这时候,我等也可伏甲而攻之, 一网打尽,未尝不是妙计。你们试想,哪一个办法较好?”
唐翱听了,便说道:
“二计都妙,据我看来,中秋节的日期远,而又在邸第中,那时必有 警卫,万一举事不成,反受其殃,况又有篡弑之名,所以还不如暗放冷箭 来得隐藏。”
林道乾道 :
“这件事不好请人代办的,我的弓箭虽可勉强,没有唐壮士这样百发 百中,待我在这数天中加意练习射术,以成其事。到那时,我可叫你们埋 伏城中,一等国王射死后,我等便可以戡乱为名,入据宫门,先除了摩利 哥将军,余子碌碌,不足顾忌了。”
商议既定,林道乾仍回城中,唐翱、孛丁暗暗准备,专候林道乾的命令,如期举事,以成大业。林道乾回去后,每日清晨便在园中练习射箭, 狄丽安公主问起他为什么忽然这样勤习弓矢,林道乾假意说道:
“你知道的,我部下唐翱射术颇精,我自愧弗如,前天和他戏言,要 在郊外射猎时彼此一显身手,我恐怕到时射不过他,所以不得不加紧练 习了。”
狄丽安公主也就不疑。但是有一天,正是十六日,林道乾赴某大臣的 午宴归来,因为多喝了些醇醴,薄有醉意,又和公主在楼窗外平台上凭栏 闲眺。忽然国王的宫车出来,到庙里去献祭,平常日子本来在上午的,这 天因国王晨起有些不适,本想不去了,午后身体稍佳,遂仍坐车而去,宫 门前当然又是热闹一番。公主指着对林道乾说道:
“父王又出去献祭了,不知今天何以迟至下午始出,稍停我要到宫中 去探望探望。”
林道乾已醉了,自己失去控制的理智,忽然哈哈笑道:
“你不必去了,你不必去了。”
连说了两声,公主一呆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林道乾将手向车上的国王一指道:
“你看你父王坐在宫车上很是庄严,但若使我在这里向他放一支箭时, 便可取而代之了,我若做了暹罗国王,你不是现成的王后吗?哈哈哈哈!”
又笑了两声,狄丽安公主一听林道乾说的这几句话,不觉突然一惊, 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回 爱女泄阴谋国王伏甲 高台试大炮志士殒身
当时狄丽安公主呆了一呆,对林道乾的脸上相视了一下,然后问道:
“你这话是真的呢,还是喝醉了胡说八道的?”
林道乾笑嘻嘻地说道:
“真的怎样?假的又怎样?你要我做暹罗国王吗?”
狄丽安公主道:
“我是暹罗国王的女儿,富贵荣华,尽我享受,你做了我国的驸马, 也是尊贵非常,我不希望你做暹罗国王,除非你要有篡弑之心,觊觎王位,但这是不幸的事,我劝你莫再胡说。”
林道乾道:
“好!自我是胡说八道,你不要当真。”
即此数语,狄丽安公主对于她的丈夫竟有了猜疑之心。林道乾还以为 醉后戏言,不放在心上,他仍是朝朝在园中射箭。狄丽安公主见林道乾这 样勤习弓矢,想起了他醉后的戏言,更不能无疑,又见这几天唐翱常常到 邸中来和林道乾密语,不知说些什么话。她是细心的女子,便觉察到林道 乾在这几天内精神有些异样,芳心不免惴惴难安。有一天,她到宫中去觐 见父王,回来时却见林道乾独自一人正在楼上拈弓搭矢,向园墙边树上的 飞鸟放射,他见公主回来了,便放下弓箭。狄丽安公主走近身去问道:
“你不到园中去射箭,却在楼上放箭吗?你想射哪个?”
此时,林道乾是在清醒之时,立即带笑答道:
“我射那树上的乌鸦,试试我的眼力。”
狄丽安公主点点头道:
“眼力如何?”
林道乾很得意地说道:
“你要看我射吗?”
狄丽安公主道:
“很好,你且放一支箭射那墙外树上的鸟巢,看你可能中的?”
林道乾说声好,立刻拿起弓矢,觑准对面墙边一株参天老树上的一个 鸟巢,嗖的一箭射去,喝声着,那支箭恰巧中在鸟巢上,乌巢晃了两晃, 没有堕下,巢内却有数头小鸟,飞出来绕树而鸣,呀呀地好似受着了惊 恐。林道乾得意扬扬地对狄丽安公主说道:
“你看我的眼力好不好?”
狄丽安公主嫣然一笑道:
“果然很好。”
林道乾遂将弓矢掷向楼板上,同公主坐下来,娓娓而谈。然而狄丽安 公主瞧见了林道乾发矢准确,心上顿时加多了忧虑。林道乾对着这位秀色 可餐的娇妻,喜滋滋地只顾讲话,没有察觉到公主的猜疑。
这天晚上,公主睡眠不宁,寤寐思服,想想好多的念头。次日,又到 王宫里去见她的母亲,问道:
“父亲同夫君比较起来,哪一个亲爱些?”
她母亲答道:
“当然是父亲亲爱。”
狄丽安公主道:
“这是什么意思?”
她母亲又道:
“每一个人生在世间,只有一个最亲爱的父亲,至于夫君是人尽可夫 的,宛如你没有下嫁姓林的时候,随便什么人只要你心目之中可以中意 的,都可以做你的丈夫。就是现在,假使你和姓林的万一有意见而拆散鸳 鸯时,别人也可以做你的丈夫,所以万万不能和生身之父比较的。”
狄丽安公主听了这话,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她又走到她父亲阿布敦 的密室中去,这地方是外人不易走入的,阿布敦正在低诵佛经,一见女儿 前来,便问道:
“你昨天进宫来探望的,今日又来,可有什么事情?”
狄丽安公主上前叫应了,坐在一边,对阿布敦说道:
“父王不是每逢三六九日要到庙里去拈香的吗?女儿以为这几天父王 最好不要出外,以免祸殃。”
阿布敦听了女儿的话,不由一怔,忙问道:
“你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呢?”
狄丽安道:
“恐防有人要暗算父亲。”
阿布敦道:
“奇了,谁有这叛逆的心肠,胆敢行弑君之事?你快快告诉我,我必 要严惩以儆。”
狄丽安公主沉吟了片刻,又对阿布敦说道:
“我和父亲说了,要请父亲赦免此人的性命。”
阿布敦道:
“既然那人要行叛逆的事,罪不容于死,你为何又要请我赦免他呢? 你快告诉我,此人是谁?”
狄丽安公主颤声说道:
“就是我的丈夫林道乾。”
阿布敦一 听“林道乾”三字,不由大吃一惊,跳起身来说道:
“怎么怎么?林道乾他有什么阴谋,将要不利于我吗?你说的是否 真确?”
狄丽安道:
“女儿怎敢胡乱讲?林道乾是我的丈夫,我当然要袒护他,可是再想 生身父亲只有 一 个,不可隐瞒,以致给他有机会下毒手,所以今天特来 告密。”
阿布敦点点头道:
“你的孝心可嘉,但林道乾为什么要来弑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 快详告。”
于是狄丽安公主就将林道乾倚楼醉语的事,前前后后详细告诉了她的 父亲。阿布敦叹口气说道:
“我因他仗义相助,代我国出力不少,胜了东蛮牛,不忘他的大德, 在他丧偶之时,就将你许嫁于他,请他到国中来共享富贵,待他非常优异。战胜缅甸之后,又晋封侯爵,却不料他野心勃勃,觊觎这王位,幸亏前经摩利哥将军反对,没有将全国兵权交给他,否则他更易作乱,要逼走我也是很容易的事了。唉!我错把女儿嫁了他,如今要保全我们的国家, 却顾不得你了。”
狄丽安公主道:
“悉凭父亲如何做主,只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阿布敦道:
“也好,你今天回去后不要泄露秘密,明天是十九日,我不出去进香 了,预备要怎样消灭他们了。”
狄丽安公主道:
“林道乾有他的部下,很多英勇之士,必须好好防备,怎样去一网打 尽,否则他们就要为患。”
阿布敦点点头道:
“我自然要细细考虑后,再行动手,大概在这一两天内必将这事办妥。 你在此玩了一会儿,早些回去吧!”
狄丽安公主答应一声,又去她的母亲处盘桓一刻,然后返邸。阿布敦 国王听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不敢怠慢,立即宣召摩利哥将军和禁卫军长蒙 汉吉入宫,在密室一同会议。阿布敦将林道乾的阴谋宣布给二人听后,然 后再说道:
“林道乾有功于国,人才出众,所以我将爱女下嫁与他,对他不可谓 不优渥了。现在他竟要图谋不轨,阴怀篡弑之谋,我岂能默尔而息?二位 将军一向尽忠于国,有何妙计,可以除去林道乾和他的部下?”
摩利哥道:
“臣等一心效忠于王,情愿誓死捍卫王宫,绝不使林道乾阴谋得逞。” 蒙汉吉也这样说。阿布敦道:
“我们怎样把他除掉可以不致流血?因我女儿曾在我面前要求赦免林 道乾死,那么我也只有答应她,只要把林道乾的部下解决后,剩下林道乾 一人,虽有智勇,也无能为力了。”
摩利哥想了一想,遂说道:
“臣有一计,可以两面顾到,不怕林道乾飞上天去。”
阿布敦大喜道:
“将军有何妙计,快快见告。”
摩利哥道:
“明天我王不要循例进香,以免受他暗算,不妨借此诡言猝有重病, 召林道乾和公主入宫,有言嘱托。那么,林道乾必然深信不疑,和公主入 宫问疾了,我王就令蒙汉吉将军率卫士数百,伏甲在复室之内,等到林道 乾进来时,立即将他擒下,谅他断难逃去了。至于他的部下,由臣伏兵数 千,在城外红云砦前将他们团团围住,告诉他们说林道乾业已被缚,劝他 们投降,如若他们顽强不服,臣可纵火烧砦,攻破他们的营寨。只要林道 乾就缚,那么蛇无头而不行,不怕他们怎样猖狂了。”
阿布敦听了,大喜道:
“准这样去办,事成后摩利哥将军即可加封大元帅之职,蒙汉吉将军 也可晋爵为侯,我们暹罗国要赖你们二人扶危定倾呢!"
二人听国王这样说,都下拜谢恩,于是摩利哥将军和蒙汉吉将军又安 慰国王数语, 一齐告退出宫,暗中令部下照计行事。这里摩利哥等安排下 天罗地网,准备要把林道乾等一网打尽,同时那边林道乾等也忙着预备进 行谋杀国王夺位称霸之事。狄丽安公主进宫去见父王的当儿,林道乾也和 唐翱、孛丁等在邸中秘密商议,明天为十九日,国王要出去进香,林道乾 自己便伏在楼上等候,预备弓矢,暗中射死国王。那时必然大乱,唐翱、 梭伦二人随带三百健儿入城,潜藏王宫附近,待国王中箭后,便拥护林道 乾入据宫门,假意搜索叛党,率兵擒获摩利哥,只要除了此人,余子碌 碌,便不足顾虑了。城外红云砦的部队由孛丁、邱默林二人统带,专等国王被刺消息传出后,立即攻城,当由梭伦开城接应,大家一致出力,夺取 暹罗,共图霸业。唐翱等因有此冒险的尝试,大家精神十分兴奋,希望明 日便可一举成功,那么不负林道乾到曼谷来的初衷了,林道乾当然更是聚 精会神地等候机会到临。
这天晚上,狄丽安公主恐怕泄露机密,没有和林道乾多说话,早自遽 然入梦。林道乾精神兴奋,在榻上辗转反侧,一时睡不着,忽听狄丽安公 主在睡梦中呓语喃喃道:
“父王,你擒获了他,千万不要害他的性命…… ”
林道乾一听这话,心里不由一动,公主所谓的他到底是谁?虽然这是 她的梦话,也没有指定,但觉很有蹊跷,必非无因,所以他更是睡不成眠了。看看狄丽安公主鼻息微微,睡态很是婉媚,自思狄丽安公主是国王的爱女,我此番要行刺国王,当然对于她大有关系的,以后我又怎样去安慰她呢?我知道她是很孝顺着父亲的,倘知我杀了她的父亲,夺了她的国 家,她还肯和我做夫妇吗?继思我为了前途霸业,也顾不得儿女私情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自己只有勇往直前地去做,何必顾虑到其他呢?想了好久,直到天明时方才睡熟了一刻。起身后,又到园中去射箭。午后, 唐翱、梭伦等已络绎入城,唐翱且至邸中来暗递过消息,林道乾暗暗带了 弓箭,走到楼外平台上栏杆旁去假作射鸟。看看国王阿布敦出宫进香的时候已到了,但是宫门前沉寂得很, 一辆车也不见。林道乾在楼边徘徊好 久,心中未免有些狐疑,偶然回过头去,瞥见狄丽安公主正在窗内向自己探望,等到自己的视线和她接触时,公主却又走去了。林道乾因而想到昨 宵公主睡梦中的呓语,又想到这两天公主接连着进宫去谒见父母,今天国 王应当出去进香的,偏又匿伏不出,莫非她已窥破我的秘密而去国王那边通知消息吗?他正在狐疑不决,忽然宫中有使者到来,狄丽安公主跑来告 诉了他,他只得放过弓矢同公主下楼去和使者见面,使者报告国王有疾, 危殆万分,有旨传驸马和公主入宫嘱托要言。狄丽安公主听了,明知这是 她父王设的计策,诓骗林道乾入宫,以便擒住他的,所以向林道乾假意 说 道 :
“父王病笃,这是我不及料的,既然他有旨传唤,我和你快快进宫去见他一面吧!”
林道乾口里答应了一声,却很留心注视公主的神情。使者禀告毕,便 问驸马可要立即入宫,好让他去复命。林道乾点点头道:
“我们马上入宫。”
使者遂匆匆退去。公主又对林道乾说道:
“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准备去吧!”
林道乾细瞧公主,脸上不但毫无忧戚之容,且反含有喜色,这是什么 道理呢?他就说道:
“好!你父亲既然有疾,传唤我们入宫,自然理该前去,你上楼去更 妆,我也要预备 …… ”
林道乾尚未说毕,却见唐翱急匆匆地自外走入,见了公主在侧,行礼 后,站在一旁,不说什么,只是用双目向林道乾示意。林道乾又对公主 说道:
“你先上楼去吧!”
狄丽安公主遂欣然走去。唐翱见公主已去,左右无人,遂走上两步, 向林道乾说道:
“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对吧!”
林道乾点点头道:
“是的,你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唐翱道:
“今日我同梭伦等众儿郎分道而入,梭伦埋伏在城门附近,我在王宫 那边徘徊,忽见蒙汉吉将军全副戎装,乘马入宫,恰巧有一个华侨姓陈的 悄悄告诉我说:‘今天王宫里不知将有什么事变发生,因为他在破晓时起 身去饲象,窥见街道上有军队移动,正走向王宫里去,而午时宫门紧闭, 似乎戒备甚严,不比平常时光景了。’我听了这些人的话,心中也有些忐 忑,守候多时,又不见国王出来,所以特来报告一声,请示机宜,莫非此 事业已泄露?那么我们处境已危,不可不为万一之准备了。”
林道乾听了唐翱的话,他的疑心更是重大,也就将自己守候国王不 出,忽来使者传唤,以及公主呓语等情告诉唐翱听,唐翱跌足叹道:
“我们的机谋一定是经公主泄露出去了,那么我们大家都将有重大的 危险,头领切不可进宫去自投罗网。”
林道乾道:
“当然,你且少待,我可以向公主去问个明白,不怕她不直招。”
于是,林道乾立刻到他室中去,向壁上摘下他的宝刀,飞快地跑上楼 去,见公主已更了装,对他说道:
“你就这样去吗?带着兵器作甚?”
林道乾有意要试探公主,遂将脸色一沉,冷冷地说道:
“你问我这个吗?今天我恐防受人暗算,所以要带这宝刀,谁敢损伤 我一发一肤,须吃我一刀。”
狄丽安公主不防林道乾说出这话来,心中扑地一跳,玉颜立刻变色, 一时说不出话来。林道乾早已瞧出一些根苗,立即将宝刀拔出鞘来,高高扬起,一手揪住狄丽安公主的衣袖,大声喝问道:
“我和你虽然是夫妻,可是今天却不能不难为你了,你快快直说,此 次国王召我入宫,究竟怀的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不知道吗?好!你们父女 俩串通一气,要把我置之死地而后快吗?”
狄丽安公主给林道乾这么威逼,壳觖万状,颤着声音说道:
“我父王并无害你之意,你何以这样对待我?使我真是想不到的。”
林道乾见她不肯说,又把宝刀在她面上轻轻拂了一下说道:
“快说,快说!今天国王为什么不出宫拈香,而反要召唤我入宫?明 明是你去搬弄的是非,国王将有不利于我的举动了。你若说了出来,我顾 念夫妻之情,绝不伤害你。”
此时狄丽安公主又惊又悲,早嘤嘤啜泣道:
“你还要说什么夫妻不夫妻?你这个人可有良心的吗?我父王待你不 薄,你为什么要射死他而要夺他的王位呢?野心勃勃,不责备自己,反来 威逼人家吗?我起初以为你醉后戏言,后来见你的行径不对,所以去告诉 父王,防备你将有不轨的举动,我也曾要求父王不要将你杀害。我对你很 坦白,你只好怪自己的不是,现在你把我杀了,也不妨事,我只求父王平 安不遭你的毒手,国本不致动摇,这就是暹罗的幸运了。”
林道乾听她这样说,方悟自己醉后失言,以致机密泄露。尚幸唐翱报 信,自己觉察得早,否则霸业未成身先死,自己死得也不明不白了,虽然 是公主的不是,却也未尝不是自己懈怠的罪。现在事已如此,国王已是刺 不成功了,谅国王已有计划来对付自己,那么不但自己一身可危,而城外 红云砦的众儿郎也有被歼之虞,我将怎么办呢?起事夺国,谅难奏效,三 十六着走为上着,还不如先行逃出险地,顾全了部下,然后再作卷土重来 之计吧!至于狄丽安公主,我虽不难把她一刀两段,了结她的生命,然因 她如此美丽,想念往日的欢情,我还是不忍使她做刀头之鬼,况且杀死了 她也无补大事,姑且饶她一命吧!林道乾心里这样想,眼中又见狄丽安公 主如带雨梨花 一 般,可怜得很,心里更是不忍,便对她说道:
“原来如此,我也早知是你这贱人去搬弄的是非,使我险些堕入 陷阱。”
公主道 :
“你也要责备自己,不当怪我,我岂忍坐视父王被异族之人刺死,而 国家被人所夺呢?”
林道乾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暇和公主多说什么话,便取过一条绳 子,将狄丽安公主缚在椅子上,口里塞了一块棉絮,然后将房门带上,一 径走下楼去。有几个下人见林道乾面色很不好看,手里握着光闪闪的宝 刀,不明白为了何事,都远远地踅开去,不敢问询。唐翱早迎着林道乾 问 道 :
“结果了吗?”
林道乾摇摇头道:
“我因夫妻之情,姑恕她一命,把她缚在楼上,由她去休。我们快快 杀出城去,会合了红云砦的众儿郎,再作道理。宫门中既有暹兵,我们也 无隙可乘了。”
唐翱答应一声,二人刚欲出门,岂知暹罗国王因林道乾等迟迟不至, 恐有意外,故又差遣一个使者和几名卫兵前来刺探动静,恰巧撞见林道乾 和唐翱出门。林道乾见使者背后远远地还有数名卫兵,以为自己不进宫去国王差人来捕他了,因了这一个误会,林道乾立即跳上前,将手中宝刀向那使者一挥,使者已饮刃而倒。那几个卫兵见林道乾手刃使者,倒惊得呆 了,未奉命令不敢上前。此时唐翱见林道乾已把使者搠翻,知已肇祸,也 就不肯让人,拔出佩剑,向那些卫兵进刺,卫兵吓得四散逃避,到宫中去 报信了。
唐翱走至当街,取出盛栗,吹了三声,众儿郎闻声咸集,大家准备听 令冲入王宫去动手。林道乾却下令众儿郎快快杀出城去,到红云砦一齐会 合,于是众人一齐举刃大呼,向城门边驰突。宫中蒙汉吉将军已得到了信 息,连忙率领禁卫军杀至林道乾这边来,可是林道乾已走了。蒙汉吉遂派 部下入邸去救狄丽安公主,他自己率禁卫军在后紧追。此时,各街道上暹 人以及华侨不知因何缘由,一齐闭门匿伏,不敢外出。
林道乾等杀至城门口,早有梭伦等接应,向守城的暹兵群起而攻,暹 兵逃散,梭伦遂得接应林道乾、唐翱等杀出曼谷南门,向红云砦去。这时候,摩利哥将军正率领大军围住红云砦攻打,孛丁等在内坚守,摩利哥纵火焚砦,烧得一片通红,孛丁、邱默林本因寡不敌众,拟死守红云砦,再候林道乾的命令,所以摩利哥一时也攻打不入,无奈砦前砦后都着了火, 烈焰四冒,倘再不走,众儿郎定要葬身火窟,于是他们下令冲突出围。暹 兵已把他们围困得密密层层,见他们杀出砦来,一齐用箭乱射,孛丁、邱默林等虽然奋力冲杀,怎敌得箭如飞蝗,身上都中了箭。正在万分危急之 际,幸亏林道乾等已至,林道乾见红云砦已起了火,浓烟冲天而起,他知道自己的部下已是被困,他岂忍丢掉他们而独自一走呢?所以他和唐翱、 梭伦等并力杀入。林道乾瞋目大呼,一柄宝刀上下翻飞,逢人便砍,唐翱 也夺得一匹战马,使开画戟,和梭伦随着林道乾猛冲,暹兵死于他们刀战之下的不计其数。摩利哥也知林道乾等勇武难敌,他不明白林道乾等何以 没有就缚而反杀出城来接应此地的部下,心中大为惊疑。他不敢去交手, 吩咐手下只顾放箭,倚仗着自己人多,要想把他们一起包围住,可是林道乾等已杀开一条血路,和孛丁等一干人会合,把他们救到外边来,同时蒙汉吉将军也已赶到,暹兵声势更是雄厚。林道乾等受伤的很多,不敢应战,遂向郊外退去。摩利哥和蒙汉吉会合了,在后穷追,他们不让林道乾 等据有立足点,成为暹罗之患,因此通令各地出兵邀击,昭告林道乾等叛逆之状,但各地方官吏也知林道乾厉害,各将城池闭守,不敢邀击。
林道乾败退到山坡边,盘踞在一个僧寺里,喘息一下,检点儿郎,死 伤二三百人,邱默林身中九箭,力尽而死,林道乾挥泪把他埋葬在寺中园 地里,孛丁亦中三箭,尚幸不在要害,虽无性命之忧,然亦睡倒在地,再 不能作战。他身边只有唐翱和梭伦二人尚能力斗,梭伦的臂上也已受了 微伤。
林道乾喘息方定,和唐翱、梭伦二人席地而坐,商议应付之计,林道 乾此次仓促退出曼谷,吃了一个大亏,把自己所定的计划悉付东流,当然 异常愤怒,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他对二人说道:
“我们到暹罗来,当然是要乘机夺国,创造霸业,谁耐烦一辈子过那 寄人篱下的生活呢?所以,此次我们预定这个计划,要射死国王, 一举成 功,谁知我自己醉后失言,以致被他们先布置好了,要来把我们一网打 尽。现在虽然被我们侥幸逃出重围,可是前功尽弃,镜花水月,叫我如何 回去见魏南鲲呢?不如拣选一二可以据守之地突然击入,为盘踞之计,以 便起事。”
唐翱道:
“头领之言未尝不是,但此次我们惨败,在红云砦损折了许多人,众 儿郎锐气已挫,难振雄风,勉强作战,也于我们有所不利。况且摩利哥将军一定不肯放松我们,必然蹑踪而至,也难给我们得手,不如退回海霞, 养精蓄锐,乘时而起的好。”
林道乾听了,默然无语,部下已将晚餐煮好,他们本来没带粮食,也 是从民间掠夺而来的。天色已黑,点上一支蜡烛,林道乾草草吃毕,对着 烛光叹道:
“我征东蛮牛,战缅甸,所向无敌,不料今日有此失败,又使我回想 到苏婆腊岛时战败的情状了。如今张大哥不知何往,孙天禄和我妹妹竟同 归于尽,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就拿目前而讲吧,我在暹罗往日又何等荣 耀?今日几如兵败垓下的楚霸王了,我悔不把狄丽安公主一刀杀死,为什 么依然不忍呢?她也对我无情,告诉了国王,以致我弄到如此地步,可恨可恨!”
唐翱劝道:
“头领不必追悔了,我们且作以后的道理,卷土重来,事未可知,何 必灰心呢?”
唐翱正说到这里,探子忽报摩利哥将军和蒙汉吉分兵两路追杀前来。 林道乾一咬牙齿说道:
“他们果然要追杀前来吗?我不得不和他们死拼一下了。”
遂立起身在寺门外召聚众儿郎说道:
“我等不幸为暹兵袭击,猝不及防,致遭败衄,现在事已紧急,不得 不奋力杀出重围。我用红灯为号,大家随着红灯厮杀,杀开一条血路,好 还海霞城去,否则我等不免都要葬身于此了。”
大家答应一声,这时候,只见远远地平原上一带火把,蜿蜒如龙,正 向这边山地上飞扑过来,乃是摩利哥的军队到了。唐翱道:
“我们迎战呢,还是速退?黑夜中混战,若被包围,我们更易失败, 势孤力薄,不如退至相当地点,然后抗拒。”
林道乾道:
“ 不错 。 ”
于是他燃起一盏红灯,挑在竹竿上,吩咐众儿郎快快向南疾退。大家 走了一段路,遥望背后那条火龙依然跟随不舍,喊声渐近,渐渐西边也有 一带灯火出现,又有暹兵来追了。更不敢懈怠,急急奔走,到得一座山隘 之处,背后追赶的暹兵益发近了。唐翱对林道乾说道:
“此处路狭,我们可以凭险抗拒一回了,免得他们紧追不舍。”
林道乾向左右地势顾瞻一下,见高巍巍的山峰、黑魑魑的树林,正好 屏蔽,黑夜之中暹兵必不敢轻进的,于是吩咐唐翱、梭伦各率一百多名儿 郎,在左右埋伏,自己在中间由隘前伏下。看看暹军已追近山隘之前,灯 笼火把,照耀如昼,摩利哥将军正在队伍中,他在马上瞧见前面这座山隘 形势险恶,他是本国人,知道这条路险,须仔细防人暗算,万一有伏兵藏 着,自己必要吃亏的,遂止住部下勿追,纵冲上前,相视了一番,犹豫不 决。但又放不下林道乾等一行人,继思林道乾等业已溃败,谅无多大能力 再敢邀击,自己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今日若不将林道乾等追获,那么纵虎归山,他日必为暹罗之患,所以他先派出二百名骑兵向前冲去,试察虚 实。唐翱伏在左右黑暗的林子前,他瞧得清楚,等暹兵冲近时,开弓放 射,嗖嗖的一连三箭,早见当先的三个骑兵同时翻身跌下马来,背后的骑 兵如何不惊?但是又不好后退,只得硬着头皮,大声呼喊,继续前进,只 听一声梆子响,左边、右边众矢并发,骑兵中箭纷纷落马,顿时大乱,向 自己阵地返奔。林道乾率领部下大呼冲出,宝刀霍霍,直冲暹兵队中,当 着的不是断头,便是折臂,唐翱和梭伦也从左右杀出,三路猛扑。暹兵不 知敌人多少,大为惊乱,林道乾、唐翱等此时作困兽之斗,勇猛异常,暹 兵敌不住,死伤甚众,摩利哥将军只得下令后退。幸亏蒙汉吉的援兵赶 至,方才声势重振。
林道乾等杀了一阵,见暹兵又有续至,自己幸已得胜,稍雪耻辱,不敢恋战,遂会合唐翱梭伦等仍退入山隘。摩利哥将军和蒙汉吉却不敢再蹑 踪追赶,且在山隘前排开阵势,火炬通明,严密地戒备着。林道乾瞧了, 对唐翱说道:
“瞧这情势,他们是要待到天明后进攻了,但我们究属人少,伤者又 多,若至天明,我们便又不利,不如乘此黑夜极早远走,以免被围。”
唐翱也以为然,于是林道乾留下十数面旗子插在树林里,以作疑兵, 自己带领部下,立即取道潜行。天明时摩利哥将军尚不敢突入,窥见林中旌旗,还以为林道乾等埋伏在内,遂先派骑兵向正面缓缓进逼,自和蒙汉吉分两路从左右包抄,杀入林中。见空荡荡的没有一兵,只虚插着数面旌旗,方知林道乾等早已在夜间逃遁了,遂过了山隘,再望前进,然而林道乾已是去远,到达淳尼边境了。摩利哥仰天叹息道:
“不杀此人,终必为我国之患。”
不得已,收兵回至曼谷,将经过事实禀告国王知道。阿布敦闻林道乾兔脱,当然心中也十分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幸已破去阴谋,王室暂安, 自己也幸免于难。遂加封摩利哥大元帅之职,蒙汉吉晋爵定国侯。将狄丽安公主迎入宫中,她知林道乾没有擒获,芳心终是惴惴不安,国王虽百般安慰她,也是无效。
摩利哥将军做了元帅,便加紧训练国内的兵马,下令对于淳尼的边境格外戒备,以防他日林道乾来复仇, 一面又和东蛮牛、缅甸两国很恳挚地 联络着,以防他们生变,这些都是摩利哥将军对外的设施,可谓小心翼 翼了。
林道乾等从暹罗境内遁走到脖尼国内,重至北大年,悖尼国王正在卧 病,十分沉重,他是最服林道乾的,令朝中大臣好好招待。林道乾仍以子 婿礼入宫问疾,和国王谈了一刻话,告诉他说暹罗国王阴谋杀害自己,所 以乘隙脱遁,却把自己谋位弑王的事完全隐瞒, 一语不泄,国王安慰了数 语。林道乾见国王精神不佳,即告退出宫,将部下移驻城内,他就暗暗对 唐翱说道:
“古人有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既不能得志于暹罗,何不奋 发于淳尼?我瞧尼国王奄奄一息,朝晚便要逝世,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机 会,我们可以待他易箦的时候,乘机进据王宫,夺了他的王位,不是轻而 易举吗?”
唐翱也赞成此举,计算悖尼国内只有赫特一人稍稍顾忌,其余都非可虑。赫特闻林道乾前来,也曾出而收接,他也防备林道乾有野心,暗暗命令部下集中在城内以防不测。然而林道乾和唐翱商量后,已令唐翱悄悄地对付他了, 一面又打发心腹去海霞城暗递消息与魏南鲲,叫他刺探消息, 起兵呼应。他自己却逗留在北大年,布置一切。果然隔了两天,尼国王克里满竟宫车晏驾了,升遐消息传出后,国内大臣方拟立王储继位,可是接一接二的噩耗传出来了,就是赫特被刺殒命,林道乾率部下入宫,占据王宫,自立为王。淳尼的兵士因主将猝死,不敢抵抗,都被唐翱缴了他们的兵器,重行改编,梭伦已守住城门,而魏南鲲也已率精锐健儿开拔到北大年来了。这样,林道乾便安然做了淳尼国王,大赏部下,他和魏南鲲见过后,告知一切,仍命魏南鲲驻守海霞,封他为靖南侯,戴大荣、唐翱、 梭伦等都封将军,大家自然欢喜。
林道乾既做尼国王,可是淳尼地小,不足施展,他的一腔雄心终未 忘情于暹罗、缅甸等处,因此他积极训练部伍,扩充兵额。暹罗国王阿布 敦闻得这个消息,不由震惊,特派使者到北大年来道贺林道乾荣登王位, 且送了不少礼物,表示他愿意将爱女狄丽安公主送归北大年,仍和林道乾和好。然而林道乾怀恨在心,且觉这位公主非窦梨银可比,为人浑沉有 智,不易对付,所以他不愿意再和她重续旧好了。暹罗国王无可如何,只 得再派使者多送金珠宝物与林道乾。可是狄丽安公主羞愤愧悔之余,竟投 缳自尽了,国王大为悲悼,葬于曼谷城外。林道乾得知这个香消玉殒的消 息,也深深太息,从此他抛下儿女情爱,仍是用其心力去创建霸业,满拟 再待机会,重入曼谷,开疆辟土。
有一天,他坐在宫里,忽然魏南鲲从海霞来见,带了一个华侨,介绍与林道乾。因为这华侨姓宋名喜成,自幼流落外洋,曾到过希腊、罗马、 西班牙各地,从外邦里偷学的铸炮之术,此次漂荡至马来半岛,本想遗返祖国去,将大炮图样献与明廷。谁料船至这里,触礁搁浅,被魏南鲲部下救得,所有图样侥幸未失。魏南鲲因以前曾和林道乾谈起白人在南洋势力很大,他们挟有火器,在战争上占着极大的优势,林道乾也很有志于铸造大炮,只因自己身边没有精谙这种技术的人,未能如愿。现在巧遇这位宋喜成,竟擅铸炮之技,所以魏南鲲带他来看看了,林道乾聆得报告,自然欢喜。宋喜成又将他所绘的图样呈给林道乾审阅,林道乾约略阅过一遍, 大大赞美。便有意留宋喜成在此代他铸造大炮,且在海霞城外滨海之区筑起一座大炮台来,正对海中,异日倘有白人来犯,便可开炮轰击,不使近岸。同时在海霞城的附近山上建筑起铸炮的工厂,由宋喜成做厂长兼工程 师,招募工人,采掘铜铁,要宋喜成赶造大炮数尊试用,并请魏南鲲为监 督,当时宴请宋喜成与魏南鲲, 一一发下命令去做。魏南鲲和宋喜成次日 即向林道乾告别,回到海霞去进行。林道乾自己也三五日一去视察,希望宋喜成快快制造出精良的大炮,将来也可用以威胁暹罗、缅甸等国,自己有此利器,人马虽少,也足横行南海了。宋喜成感知遇之恩,自然也尽心尽力,督促工人,亲自动手,照着图样赶铸大炮。隔了一个多月,果然铸成雌雄大炮二尊。据宋喜成告诉林道乾说,二炮开时可射击二十海里之遥,大小战船当着时立刻碎成齑粉,下沉海底。若用这炮去轰击城堡时, 也可炸裂城墙,使营叠崩倒,毁于炮火之下。林道乾听了,非常欢喜,而那座炮台也已加工赶筑而成。
这一天正是三秋天气,天高日晶,林道乾和唐翱、魏南鲲、戴大荣、梭伦、孛丁等部众健儿一齐到炮台之上去试燃大炮。只见宋喜成督率工 人,抬着那两尊雌雄大炮到炮台上来,安放在预制的炮座之上。那两尊雌 雄大炮一样长短,各有一丈八尺六寸,炮口也有七寸对径。林道乾命令部 下代二炮披上红色彩绸,果然雄壮非常,许多人民都到炮台四围来瞧热 闹,人山人海,可算淳尼国中破天荒第一次盛举。林道乾立在炮台上,远 望大海中波涛汹涌,天风浪浪,他今日安慰极了,便命宋喜成试炮,宋喜 成当然欣然奉命,遂走至大炮旁燃着药线,要想放出一炮,可是说也奇 怪,这炮亮了一亮,寂寂无声,并没有放出去。宋喜成燃了两次,依然无 效,他心里十分惶恐,大概炮门里出了毛病以至于此,自己在林道乾等面 前夸下大口,辛辛苦苦铸造成功,谁料今日竟会开放不出,这如何能够交 代过呢?林道乾一心要看大炮开放,却见宋喜成连燃两次,炮声不响,竟 放不出去,心里非常疑讶,忙问怎的怎的,连忙跳过去要自己试燃。宋喜 成说不出所以然,期期艾艾的,只得由他去放,魏南鲲也赶过来看,林道 乾燃了药线,见这大炮依然轰不出来,他心里十分恼怒,便大喊道:
“大炮大炮,你若放不出时,我愿和你同归于尽了。”
说罢这话,又去燃着药线,忽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亮,大炮虽然放不 出去,而炮身忽然炸裂,烟焰腾空,血肉横飞,林道乾、魏南鲲和宋喜成 三人正立在炮侧,身当其冲,都被大炮炸死,肢体粉碎。唐翱立得稍远, 也受微伤,炮台上出了这个乱子,四面人民大乱,唐翱负伤下令,吩咐民 众不得妄动,各回家门,梭伦助着他收拾林道乾等尸体,回至海霞城中, 举哀发丧,各备上等棺木收殓。
林道乾既然身为孛尼国王,丧礼尤不得不格外隆重。此时苦了唐翱, 一方面要镇压脖尼国人民, 一方面要赶办林道乾的丧事,忙乱了数天,方才把林道乾埋葬在滨海一个墓地之上,魏南鲲也葬在一旁,立碑纪念,他也没有回北大年去。可是自从林道乾的噩耗传出以后,北大年城里有许多 淳尼国王克里满的老臣趁这机会,开了一个秘密会议,请以前赫特的部将穆立来暗暗召集本国军队,拥护旧王储黑蝶南复国继位,这个复国运动酝酿了多天,竟在林道乾遗体安葬以后,唐翱回归北大年之前,淳尼上下军 民突然起义重行恢复了王国。林道乾部下少数的人退出北大年,回至海霞。唐翱究竟资格尚浅,猝逢这种大事,他也觉得非常棘手,对付不来, 而海霞城里也有许多尼国人民乘此时机,正谋驱逐唐翱等一干人,统一淳尼国。穆立也把尼军队开到五云山边来, 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唐翱和戴大荣、孛丁等众人商议,恐受尼人的包围,决定要退出淳尼。 戴大荣遂建议以前他和林二姑盘踞的小笠岛,尚是隐僻,人民也很和洽, 不如重返小笠岛去,暂图安身,于是各人收拾一切,便在十五日的那天清晨退出海霞,至林道乾、林二姑墓下去祭奠了一番,向阴灵告别。众健儿 回想旧情,无不痛哭出声,唐翱更是黯然神伤,心中十分颓废,好容易相助林道乾在淳尼做了王,方欲大展宏图,力创霸业,又谁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林道乾竟会试炮自毙的呢?他们一行人别墓以后,大家开拔至海边,由戴大荣为向导,坐了海船回去,唯有梭伦等众蛮兵却留 在海霞,听候淳尼国来改编了。
林道乾的死,真是出人意外,死得离奇,霸业未成,中途而废,足使 豪杰之士为之扼腕。直到现在,北大年等地方尚有林道乾和他妹妹林二姑 的遗迹,给后人凭吊,而林道乾所铸的大炮,在淳尼国还当是历史上可资 纪念的珍贵品呢。
海天茫茫,英雄长逝,当林道乾淳尼试炮、身遭惨死之时,又谁知他 的同志林凤正在海洋的又一角,和白人鏖战,争取他自己的霸业呢?
第三十一回 长风破浪林凤征南 黑夜攻营萧柯喋血
海天南进,万里长风,林凤和萧柯、赵虬等一行人自从离开榕岛,向 菲律宾群岛那方面挂帆驶去。海航中的路程幸亏有萧柯指导,老马识途, 没有迷失方向,虽然有几次遇见浓雾以及风浪,尚幸都未遭险。
林凤在舟中只是和萧柯对着萧柯所奉阅的地图细细阅览,研究如何用 兵的方法,及所取的途径,闲时却不免常要想起张琏、林道乾等众弟兄, 深感自己的实力未充,毛羽未丰,却被官军来征剿,竟把自己弟兄搅得分 散开来,各奔一方。从此不知何日可以再行见面,这样不是对于自己众弟 兄共图霸业的计划加上一个很重大的打击吗?力量本嫌寡薄,何况现在又 各个分了开来,力量的微小可想而知,然而自己的雄心未戢,壮志欲成, 幸赖萧柯等同志相助,方才决定了目的地。倘然有成功的希望,我的事 业,我的声名,也可传之不朽了。他这样一想,凄凉之中尚觉有一些雄 心,如炉火方在燃起了。林凤的夫人郭玉辉一路在海舶中玩赏大洋雄壮的 风景,她虽是个女子,却和她的丈夫志趣相同,纤纤弱质,还受得起风 浪,不以为苦。而赵虬、黄瑞、邝刚、魏三虎等以及众儿郎也都怀着一团 热望,十分兴奋。
将到乙罗羔地方的海岸,大家在船上望着前面一点点的黑影,心里自 然更是欢喜。萧柯又把那边土人的生活以及西班牙军士骄横的举动讲给众 儿郎听,他说,西班牙的军士大都十分骁勇的,并且大都使用火器,和他 们交锋,比较上自己的器械有些不如。可是西班牙军士每逢战阵,只能胜,不能败,胜则长躯而入,败则四处涣散,且好酗酒女色,所以可畏可 不足畏。只要我们大家用力杀败他们数阵,便不足破了。大家听了,记在 心里,摩拳擦掌,准备厮杀。
林凤自己在舵楼上和萧柯远眺,看看渐近乙罗羔海岸,那边海面上正 有一艘西班牙的大船驶向自己这边而来。西班牙人早已瞭见这边有许多战 船驶向他们那边去,不知是哪里来的,所以派出这船来侦询。船上也有二 十名西班牙军士,都是全副军装,有一个西班牙的军官,在他们舵楼上将 一面旗向林凤这边连连挥着。林凤虽然不谙旗语,可是他也知道西班牙人 的意思是要叫他停船了,他立刻吩咐左右唤赵虬过来听令。 一会儿,赵虬 来见,林凤指着对面驶来的船向赵虬说道:
“这是西班牙的船舶,大约过来查问我们的,我们先来杀他一个下马 威,把这船掳了过来,也使西班牙人知道我们的厉害。赵兄弟,请你带领 十艘船去奏个头功,可好吗?”
赵虬道:
“愿听调遣,待我立刻前去。林大哥,你把这个头功让给我去立吗? 我倒要谢谢你了。”
他欣欣然地走回自己船上,和邝刚把船舶分开两翼,向西班牙人的帆 船直驶过去。对面船上的西班牙军士见了这边船,马上冲杀, 一会儿已被 赵虬等诸船围住,赵虬手握双斧,立在船头上。看看两船渐近,西班牙的 军士都挺着锐利的长矛,待向赵虬身上攒刺。赵虬虎吼一声,飞身一跃, 早跳至他们的船头。西班牙军士从未见过这种剽悍的勇士,莫不惊讶。赵 虬刚立定脚步,将手中双斧向两旁排头儿砍去,早劈倒了两个西班牙军 士,他们的利矛休想近得他身。此时,邝刚也率众健儿杀入,大家把西班 牙军士剖瓜切菜般乱杀。西班牙军士抵敌不住,死的死,伤的伤,被生擒 了五六人。赵虬吩咐把已死的尸骸都抛到海中去,俘获着这头帆船,回到 林凤船上来交代。林凤拍着赵虬的肩膀说道:
“赵兄弟真勇敢,足使我们增长不少锐气,这遭下南洋的首功被你得 了,且待我们得了马尼拉,再和你痛饮三百杯。”
赵虬被林凤这样一称赞,更是快活。林凤吩咐把虏获的西班牙人拘禁在船上,以后慢慢发落。这艘船便命赵虬管领,乘此小小胜利,立即展开 战船,乘势向前面的对岸地方进攻。那驻守未岸的西班牙军官名唤撒示 洛,闻得警耗,急派人坐了小船,赶快到马尼拉总督捞力撒里那边去告警,同时督率部下八十名西班牙军士,会同土人坚守未岸。林凤把部下战 船分为五路进攻,赵虬、邝刚居前,魏三虎居后,萧柯居左,黄瑞居右, 自居中央,大小战船齐向未岸猛扑。未岸的海滨虽有数尊小炮,撒示洛吩咐军士向海中战船开放,中路右路居然中了二三炮,有两艘战船被炮击 沉。可是前路的赵虬、邝刚和左路的萧柯奋勇冲击,各欲立功, 一霎时, 已杀过未岸海滨,放下小艇,杀上岸去。赵虬、萧柯各奋神勇, 一个双斧 频挥, 一个长枪乱舞,西班牙军士当着的不是断头,便被洞胸,纷纷溃 乱。林凤也指挥儿郎和黄瑞等跟着杀上。撒示洛见大势已去,遂领着数十 残众,坐船而逸。
林凤得了未岸,见地方很小,不足留驻,遂搜取这地方的粮食和军 械,搬回舟中,乘胜前进,扬帆前驶,进攻马尼拉,只要取得马尼拉首 邑,菲律宾岛便不难为自己占有了。将近马尼拉时,萧柯对林凤献计道:
“这次我们杀了西人,攻陷未岸,恐怕马尼拉的西班牙军已有防备。 那边驻军众多,势力雄厚,没有未岸这样取胜容易。最好我们分军三路进攻,乱其耳目,若能得地方上的华侨或是土人在那里做我的内应,攻破自易了。”
林凤道 :
“萧兄之言很合我意,但我们人地生疏,何来内应?萧兄熟悉这里地 理人情,此事要仗萧兄见机行事了。”
萧柯也欲在林凤面前立些功劳, 一显自己的本领,慨然自任。于是林 凤又分遣部下三路出发,萧柯和魏三虎为左翼,赵虬、黄瑞为右翼,自和 邝刚为中军,向马尼拉进攻。每队中都有萧柯派下的向导,指点航路。萧 柯知道马尼拉的南面,西班牙人设备较为弛松。西班牙人倘然知道未岸失 陷,有华人去向他们进攻时,他们必用全力来防守正面的,自己乘其不 备,杀上了海岸,也可牵制他们的军力,而使林凤在正面也易得手呢!于 是他悄悄地将战船开向南方去,自己站在舵楼上,只是用着望远镜察看前面的形势,且喜途中没有遇见一艘西班牙人的船舶。但是瞧着天空中云阵 密密,阳乌敛影,预料海上将起飓风,倘然风势过大时,自己的船在海面 上一定要蒙受不利的影响。但望飓风不要太大,或是变换方向,那么可以 避去危险,否则早登海岸也可避免。所以他催紧坐船,加快速度,向马尼 拉驶去。果然在暮色苍茫中被他在马尼拉南七里的地方偷偷地登了岸,等 到西班牙人得知后,连忙派一队军士前来堵截。萧柯左手持剑,右手使 矛,杀入西班牙军士队伍里去。西班牙人也使开刀矛,彼此肉搏。魏三虎 和众儿郎个个都是奋勇作战。此时的萧柯像个活常山,只少一匹马,往日 不过在舞台上显本领,终是假的,今日竟是真刀真枪的全武行。他施展所 有武艺,喋血而前,一场肉搏,杀得西班牙军士尸横遍地,纷纷逃去。
萧柯挥众直趋马尼拉城,时已黑夜,行至中途,众儿郎胡乱地埋锅造 饭,吃了一顿,然后衔枚疾趋。他知道在城外本有西班牙军长高第驻在东 南方军营中,萧柯暗想,欲取马尼拉,非先扫除城外的驻军不可,所以他 又率众杀向高第营中来。西班牙军长高第今天本在营中庆祝他自己四十生 辰,和诸同袍饮酒尽欢,妻子亦在一处。不料报到这个噩耗,他一时也不 明白哪里来的华人,但是自己麾下一部分的驻军已被击败,不敢怠慢,立 刻散了席,吹起军号,燃起火把,召集部下,正要出去抵御,可是萧柯等 一行人已扑至营外。高第见来势汹涌,便和部下守在营叠,纷纷把箭射 出。萧柯挥众猛攻,他知道南洋的营叠房屋木制的最多,易于火攻,所以 上岸时曾带得许多火箭火球,此刻他一边命前锋依旧急攻,一边吩咐部下 将火箭射入营中去。一刹那间,百十支火箭飞入,营房立刻燃着了。高第 今夕已多喝了些酒,心中惊慌,指挥不灵,部下也多措手不及,遂被萧柯 冲入营叠。火光中高第鼠窜逃生,恰被萧柯一眼瞥见,挺着长矛,大喝一 声,飞步追去。高第回身舞刀迎战,萧柯神勇无敌,不到十合,萧柯分开 高第长刀,一矛倏地刺去,正刺入高第的腰中,高第立刻倒在血泊里,丧 失了性命,还有高第的妻子死于乱军之中。西班牙军士死伤的也有六十余 人,营房全被焚毁。萧柯连战得利,心中欢喜,吩咐部下搭起帐幕来,暂 且歇宿一宵,放出哨兵,戒备不测, 一至明晨,他又督率部下直趋城下进攻 。
此时,总督捞力撒里在城中已得警报,闻知海外来的华人竟敢攻城夺地,势甚猖獗,未可轻视。立即下令众军士登城死守,不许稍乱, 一面他也防备着城中的土人和华侨恐有叛变情事,派西班牙人在各地严密监视。 萧柯攻城的时候,捞力撒里在城上亲自督战,见萧柯等攻打甚烈,不由大惊。马尼拉的防御工事很是敝弱,幸亏城内筑有一座小小炮台,上面有十尊炮,是捞力撒里接任时安设的。此刻他遂令炮台上开炮轰击敌人, 一会儿,火光闪闪,炮声齐发,有几弹落在萧柯部队里,死伤了好多人。萧柯见炮火厉害,知道难以攻城,不得已下令暂且退后十里,扎下营寨,待林凤、赵虬等来会合,增厚了军力,再去夺城。可是守候一天,不见林凤等到来,岛上起了大风,风雨交作,两军也不能作战。萧柯知道是飓风的袭击,很代林凤等担忧,果然不幸得很,中路的林凤和左翼的赵虬因为到达较迟,都在将近马尼拉的海面上遇了飓风,沉没好多船只,损失好多儿郎。林凤自己的坐船也险遭覆没,他不得已退至未岸,赵虬也退了回来, 两人相见,不胜黯然的神情。林凤对赵虬说道:
“我们方要尽力攻打马尼拉,却遭逢到这阵飓风,岂非天意丧我吗? 况且萧柯那 一 队船不见回来,莫非他们全遭灭顶之凶吗?使我很不放 心了。”
邝刚道:
“萧君地理熟悉,惯于航海,绝不至于出什么乱子的,否则我等尚可 退回,难道他们更比我们不如吗?况这阵飓风也不算最大的,绝不致完全 遇难,莫非他们已杀上了海岸径取马尼拉吗?”
赵虬听了,不由很发急地嚷起来道:
“那么萧柯孤军深入,很是危险的事,我们快些去救援。”
林凤道:
“赵兄弟,你别躁急,我们的战船这次遭了飓风,须要整理一番,再 可出发。现在先请赵兄弟和几个谙水性熟形势的人驶两艘小艇出去,假作 捕鱼船,向海上刺探消息,我在这里整顿部伍,预备再去攻击。”
赵虬答应着,次日便和十数儿郎驾着小艇出去侦察。风势已渐渐平 息,林凤在未岸检点船上器械粮食,以及儿郎人数,至下午方才在船上坐定,忽见赵虬回来,报说他们出去与西班牙人的乞援船相遇,捉到了几 个。其中有一土人,问询之下,始知马尼拉城已遇海外来的华人袭击,两 下正在相持。捞力撒里檄调他处的西班牙军队到马尼拉去相助,可知萧柯 已在马尼拉登岸。自己这里的人不可不速去接应,免得他陷入重围,欲退 不得。林凤听了这个消息,自然不敢怠慢,立即下令出发,复向马尼拉开 驶,但是这一回他们的船行驶得数海里,却见西面海上有一队西班牙的战 船,约有十数艘,正向马尼拉驶去,大概就是去应援马尼拉的了。林凤如 何肯放他们过去?立即下令进攻,赵虬、黄瑞等各各奉命向前,林凤自己 也挺着双戟,站在船首,准备血战。那边西班牙的战船上人也已瞧见这里 的船,知道是去攻马尼拉的,自然也要迎战,便把战船驶上前来。
原来这就是撒示洛所率的战船,他从未岸遁去后,便至附近岛上,调集了西班牙战舰,到马尼拉去向捞力撒里请示后,以便如何复夺未岸,不防舟至途中,遂见了林凤两边接住厮杀。林凤舞开双戟,赵虬使动双斧, 黄瑞挺起画戟,宛如三头猛虎,杀入西班牙舰队里去,所到之处,群众纷纷倒仆。战够多时,撒示洛所率的战船已沉去了三艘,死伤大半,又突围 遁去。林凤战胜了撒示洛,将部下战船开至马尼拉,恰巧萧柯派出探子正在海岸瞭望,见了林凤等战船到临,不胜之喜,连忙上船报告。林凤下令大小战船一齐泊住,吩咐邝刚率数十儿郎留守船上,黄瑞率三十儿郎驻守岸边,彼此呼应着,留下后路,然后自和赵虬等众健儿驰至萧柯营中去。 萧柯见林凤到来,自然十分快慰,接到帐内,坐定后,林凤把自己在海面上遭逢飓风,退回岸上,以及得信再来马尼拉接应,杀退撒示洛援军等情告知萧柯,萧柯也把自己如何上岸去击退西班牙军,以及一度攻城,禁不住炮火猛烈,方才退至这里的事告诉林凤听。林凤道:
“我们劳师远来,利在速战,最好早把马尼拉城池攻下,驱走西班牙 兵,然后立足之地可以稳固。否则师劳力竭,迁延日久,他们援军到达 后,我们便有腹背受敌之虞了。”
萧柯道:
“林兄之言不错,我们必须赶紧将马尼拉城攻下,然后可以据守。马 尼拉的守军虽然不多,可是总督捞力撒里坐镇在内非他处可比,而城内筑有炮台,我军缺少大炮,这一点吃亏不少了。”
林凤道:
“那么我们须用计策去破城。”
萧柯道:
“小弟正在进行一种计划,希望它成功,便不难攻下这城池了。”
林凤道:
“是何计谋?”
萧柯道:
“小弟前天退到这里以后,晚上巡逻的儿郎捉到一个华人,解至营中 来,小弟起初以为西班牙人派来刺探我们的间谍,但细细一看之后,方认 得那人姓冯名健子,是马尼拉城中的华侨。以前小弟在此演剧的时候,他 很爱看我的武戏,曾同友人招待过我,在酒店里叙过两回,因此结个交 谊。此次他来窥探,不知何意,他遂告诉我说,他在城中一向不堪西班牙 人的虐待,常思起而反抗,只恨没有力量,没有机会。现在听说祖国同胞 前来攻打马尼拉,又是故人重来,他就想做里应,使我们可以破城。此时 城中的土人也是蠢蠢思动,他们平日常受西班牙兵士种种虐待,有的家产 被夺,有的妻子被淫,有的父兄被杀,所以深恶痛恨,很想乘势起来反 抗。因此他已在城中联络土人起事,响应我们,特地到我营中来报告。”
林凤听到这里,很觉快活,拊掌笑道:
“好极了,姓冯的若能起事,里应外合,我们便得力不少。”
萧柯道:
“当然是一个好机会,所以小弟已约定他在后天起事,我们在后天早晨分兵两路去攻城,他们在城中暴动起来,放火为号,要刺死总督,抢夺 炮台,我们便可迅速攻城了。小弟为便利策应起见,已请魏三虎和小弟的戏班里十多个弟兄扮作岛上难民,跟着冯健子,逃到城中去,混在里边, 相助冯健子一同起事了。”
林凤更是大喜,于是他们专待后天攻城,可以大破马尼拉, 一举而获 全胜。
第三十二回 妙计不成捐躯显勇武 霸基难建潜迹避穷荒
后天的早晨,阳光从云中射出,很是酷烈,一些儿没有风,天气十分 烦热。林凤、萧柯都抱着一团热望,要想一鼓而下马尼拉,早定霸业。林 凤、赵虬为一军攻东门,萧柯率一军攻南门,城上驻守的西班牙兵士立即 放炮抵御,林凤的部下儿郎排开,赵虬上前奋勇攻了一会儿,终因炮火猛 烈,不能攻上城墙。林凤叫赵虬且缓攻击,看城中有无动静,最好内乱既 起,人心哗乱,那么攻城便易了,否则多牺牲儿郎性命也是不值得的。赵 虬听说,遂假作攻势,等待事变,谁知攻了半天,不见城中火起,城上守 军毫无惊慌气象,炮声砰訇不绝,只是向这里放射。
林凤正在犹豫之际,忽有萧柯部下来报急,报称萧柯攻城受伤,城中 西班牙兵杀出,把他们一军包围在内,十分危殆。自己侥幸逃出,特来报信,请去救援。林凤听了这个恶消息,不敢怠慢,连忙吩咐赵虬做前军, 速去南门援救萧柯,自己做后军殿后,缓缓撤退,防城中兵出击。果然不出林凤所料,林凤的部下后退不到二里,城中西班牙兵鼓噪杀出,林凤舞开双戟,回身迎住,瞋目大呼,和西班牙兵奋勇酣战,西班牙兵士冲至林凤近身,一个个死于林凤双戟之下。众儿郎亦镇静抵拒,所以西班牙兵士无隙可乘,不敢追击,反收兵退入城中去了。
那赵虬领了一半儿郎急急地杀奔南城,果见城外一片喊杀之声,萧柯一军已没入西班牙兵士围中,赵虬遂和众儿郎高声大喊,杀进阵云中去。 赵虬宛如一头疯虎,舍死忘生,狠命猛扑,斧到处血雨四射,杀开一条血路,冲到萧柯身边。但见萧柯左手已伤,只剩一只右手,挥着宝剑和西班 牙兵浴血死战,部下儿郎死伤不少,有一半正护着萧柯力斗。
原来,萧柯率众攻打南门时,不见城中有何内乱,炮台上的炮依然开 放,萧柯心中大为狐疑,暗想:冯健子和魏三虎在城内何以没有动静?既 然要想起事,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即动手响应呢?难道中途生 变吗?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觉得今天若不攻下马尼拉城,在林凤 面前交代不过的,所以他自己奋起神勇,亲率众儿郎攻城。不幸一颗炮弹 正落在他左边,爆炸起来,把他的左臂都伤了,左右劝他速退,萧柯尚欲 裹创再战,而城中西班牙兵士大举杀出,反将他重重围住。萧柯只剩一条 右手臂,只好丢了枪,挥开宝剑,和西班牙兵喋血大战。萧柯虽勇,但已受了重伤,顿失威风,哪里冲突得出?眼见众儿郎死伤渐多,心里也不由 发急,幸亏赵虬等死入,他勇气陡增,遂跟着赵虬一同杀出重围。西班牙 兵士追来,声势甚大,幸林凤也已杀转,奋勇迎击,才把追兵挡住,大家 退到原处,西班牙兵不敢再追,也退入城中去了。林凤、赵虬喘息方定, 一齐过来慰问萧柯,要代他包扎伤处,只见萧柯横在一张木板上,满身是 血,宝剑丢在一旁,面色变得惨白可怕。林凤连忙俯下身子,叫道:
“萧兄,你不幸而受了重伤,如何是好?待我们代你敷些金创药,包 扎了睡息如何?”
萧柯摇摇头道:
“我一臂已去,疼痛异常,心头难过,全身疲乏,人也昏昏然好似睡 在云雾之中。虽有金创良药,怎治得好我这重伤呢?哎哟!我的性命难活 了。林兄,请你恕我不能够相助你奠定霸业,我的身后之事不得不拜托 你了。”
林凤闻言,不由心里一酸,落下泪来,对萧柯说道:
“萧兄,请你放心,你的事犹如我的事,我林凤一定不负你的,但我 南来的事业尚未有成,而你竟不幸而中途弃我,叫我怎能 …… ”
说到这里,喉音凄哽,竟说不出话来。此时,郭玉辉和萧柯的眷属都 在船上,萧柯有一幼子,年纪不满十岁,林凤恐怕他们见了,更要伤心, 所以没有通信去唤他们来诀别。而萧柯所携戏班里的人都来探望,见了萧柯这般情状,无不悲哀。萧柯又挣扎着对众人说道:
“此番我们重来南洋,无非要建立一些功业,我不幸而中炮弹,要和 你们永诀,希望你们随着林凤兄长努力奋斗,继续我未竟之志,那么我虽 死也瞑目了。”
众人听了,无不拭泪。林凤、赵虬对着这垂死的萧柯竞没有法想,因 为其时队伍中缺少有医术的人,遇有重伤,束手无策,这是一个大大的遗 憾。萧柯呻吟了一刻时候,终于与世长辞了。林凤等恸哭一场,把遗骸盛 殓后,掘土安葬,做了一个标志,草草过去。“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 雄泪满襟”,这二句诗也可为萧柯咏了。
林凤又检点残卒,重行部勒一过,令众儿郎好好守住营寨,幸西班牙 人也不敢前来袭击。过了一天,林凤因为这次攻城败衄,心中异常懊恼, 折了萧柯,又是莫大的损失,以后当如何再去进攻?部下儿郎在数次战役 中也损伤了数十人,没有补充,难以为继,而魏三虎入城后,竟一去不 返,不知他们何以没有在内起事?冯健子那人可恃不可恃,这是一个疑 问。他正和赵虬在帐中谈起此事,忽然有一个儿郎就是前天随冯健子、魏 三虎混进城中去的,很狼狈地逃回来求见。林凤传唤他入帐,向他详细询 问,经过儿郎回答后,始知那天魏三虎和十数儿郎随着冯健子入城,暗地 里会合了几个勇敢的华侨,又去聚集土人,召齐在一个僧寺内着手组织, 预备起义的事。魏三虎担任进攻总督府,冯健子担任占夺炮台。大家商议 已定,方要散开的时候,不料突然间有一队西班牙兵包围僧寺,前来掩 捕。因为西班牙总督捞力撒里知道马尼拉的土人对他有些怨怼,又有华侨 在内,在此危急的时候,难免土人们不要乘机起事,扰乱治安,这是对于 他大为不利的,所以他吩咐自己的兵士在各街道和城门口严密搜查,并出 示悬赏捉拿奸细,以防不测之变。因此冯健子出城进城的时候,已有人注 意到他,向他严诘,幸冯健子口齿伶俐,没被问出破绽,然而魏三虎等扮 着难民,西班牙人也有些引起疑惑了。这天格外查奸细查得严密,恰巧冯 健子朋友中间有一人和冯健子夙有仇隙的,闻得冯健子起义的消息,便悄 悄地赶到总督这里来告密。捞力撒里一得消息,不敢怠慢,连忙派一队兵 士前去僧寺围捕冯健子和魏三虎,众儿郎知道事情已是泄露,十分惊惶,有一半人已纷纷乱窜。魏三虎拔出腰刀,和冯健子一同奋勇抵御,冲杀不 出,冯健子被西班牙兵活擒了去,魏三虎力杀数人,死于乱刀之下。那儿 郎侥幸免脱,在夜间扒城逃出,肩上也着一箭。
林凤听了这个报告,方知机谋已泄,所以攻城时没有内应,而西班牙人已有准备来对付自己的部伍了。徒然折损了萧柯、魏三虎,这可说是他南征以来第一次遭到很严重的打击,有无限的感叹。他正想要调动黄瑞的一部儿郎来相助自己再去攻打马尼拉城池,自己派去的人刚才走得不远, 谁知黄瑞已差人来告急了。
原来,撒示洛败退后,心中仍是不甘。他回到海滨,又去调集西班牙 的战舰,再来援救马尼拉,且接到总督捞力撒里的乞援文书,着他召集兵 舰即来援助,所以他又杀奔马尼拉海边而来。这一次他率的兵舰比较前回 加多一倍,士卒也换了许多精锐。邝刚在海湾中守着,见西班牙人有援兵 到来,一面他指挥船上的儿郎迎敌, 一面通报与岸上的黄瑞知道,请他去 代向林凤告急。黄瑞接到这警报,立刻差人去告知林凤,自己率领众儿郎 赶向海湾去接应邝刚,停留下一半战船在海湾边,预备林凤等来。黄瑞坐 上战船,挺着画戟,来至港外,见邝刚正和西班牙战船杀得难解难分,西 班牙战船众多,已占着优势,黄瑞遂狂吼一声,把坐船杀入中间去。有三 四艘西班牙的战船向他包围拢来,他飞舞一支画戟,左挑右刺,刺倒了许 多西班牙兵。邝刚本已觉到对付不下,现在黄瑞前来相助,他的勇气也陡 增数分,挥动手中刀,和西班牙兵士狠命相扑。战至多时,尚没分胜负, 而林凤、赵虬已自岸上撤退,前来接应了。因为林凤得到黄瑞的告急,和 赵虬商议之下,恐防邝刚等一经败北,后路有截断之虞,不得不还军去 救,遂留下空的营寨,插遍了旗帜,以作疑兵之计。自和赵虬带领众儿郎 急行至海滨,坐下战船,来助邝刚、黄瑞作战。此时,林凤这边声势又 盛,西班牙军士渐渐不支,赵虬又命谙水性的儿郎跳到海里去,凭着泅水 绝技,向前去抢西班牙的战船。西班牙的兵士从来没有见过赵虬这样勇敢 而有奇能的人,军心骇乱,纷纷溃退。林凤、黄瑞等又向前冲杀, 一场血 战,方把撒示洛的舰队逐走,可是捞力撒里也已得到信息,亲自领了士 卒,杀出马尼拉城,直扑林凤的大营,扑了一个空,知道林凤等已回军去救后路了,所以乘机驰至海边。林凤胜了撒示洛,尚想再上海岸,重攻马 尼拉,可是此时捞力撒里怎让他们再来呢?连忙令部下兵士准强弓硬弩放 射,不许敌船近岸,又去运了大炮前来,向海中开放。
林凤初时指挥儿郎们进攻,不避弩箭,但至岸上放出炮火时,自己最 先的两艘战舰已中炮沉没,赵虬奋勇在前,幸亏他谙水性的,一炮击中他舰的后艄时,他早迅速地跳下海里去了。赵虬心有不甘,他兀自带着二十多名儿郎,在水波上泅泳而前,要想抢上海岸,但都被岸上乱箭射退。林凤有几次催动战船迫近海岸时,也被炮火击退。看看天色垂暮,林凤知道一时难以取胜,到了黑夜,不明地理,恐怕要受损失,所以令众儿郎驾船退后,渐渐撤退开去。捞力撒里心中暗暗欢喜,吩咐部下兵士守住海岸, 不要让人袭击,因此岛上戒备森严,林凤等竟无隙可乘了。
这夜,林凤和赵虬等退至十数里外一个小岛旁,暂时泊下了战船,再 作道理。到了次日,天气阴霾,早晨又有大雾,不利行舟。林凤不得已守 了一天,他心里暗暗纳闷,自思此番冒险南征,满拟一举而下马尼拉,成 立霸业,在海外做起扶余国王来,以遂自己的志愿。不料现在数次进攻不 成,反折损了萧柯,缺乏一位干练的同志,叫自己到哪里去乞援呢?林道 乾、张琏等众人又不知在哪一方,力量分散之后,这就是自己一个弱点 了,不得已又和萧柯戏班里的几个人共同商量。此时郭玉辉知道萧柯力战 殉身,她的芳心里也起了很大的怅触。经过一番商议之后,知悉在马尼拉 的北面有个品牙诗兰岛,那边港湾良好,地土肥沃,山林丛深,河道清 澈,上面只有少数土人和华侨居住,尚无西班牙兵驻扎。倘去取了这地方 作为根据地,然后再伺机观变,以图马尼拉,未为不可。林凤决定这样 做 了 。
过得一天,开驶战船,向品牙诗兰寻觅新天地去。到了那边的玳瑁 港,泊住战船,整队登陆。岛上虽有土人,见了林凤等大队士卒,都不敢 抵抗。林凤不折一兵,不费一矢,占据了品牙诗兰,派会说土话的人晓谕 岛上土人,劝他们安居听命,相助合作。土人见林凤部下很守纪律,并不 骚扰,比较西班牙兵的蛮横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大家心悦诚服,毫无猜 疑,而华侨更是一致拥戴。林凤便督率着兵士和人民,筑起一座小小城池和两重木栅来,为久居之计,练练当地的土人补充他的部伍。至于有钱的华侨也都拿出钱来捐输给林凤,添造战船和军械,囤积粮食,购置器用, 一切事业正在萌芽之始。但是西班牙的总督捞力撒里在马尼拉得知林凤在 诗牙品兰盘踞之后,他心里终是惴惴不安,以为卧榻之旁非他人鼾睡地, 林凤一行人只要等到时机熟,势力大时, 一定要再来侵犯,抢夺这块大好 土地的,因此他特召撒示洛前来协商如何消灭林凤的计划。撒示洛到后, 和捞力撒里展阅地图,研究用兵策略,他们知道林凤等骁勇绝伦,殊不可侮。若欲一时攻进品牙诗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把这岛包围起来, 在附近各小岛驻扎西班牙军队,使他们无所掠食,久困绝粮,必起内变, 到那时候,林凤自然不攻而自破了。
捞力撒里和撒示洛熟商以后,决定叫撒示洛去办这事。撒示洛也因数 次败衄,在总督面前很有些交代不过,自己很欲和林凤等决一雌雄,一雪 前耻。所以他领了总督的命令,回去调集舰队,联合群岛西人,组合精锐 一军,前去攻打品牙诗兰。又散遣西班牙兵去驻守各小岛,命令菲人一同 相助,不许私通。
林凤在岛上听说西班牙人又来攻打自己盘踞的海岛,他和赵虬站在岛 上山顶,眺望到港外远处海面上帆樯如林,旗帜耀目,来了不少艨艟巨 舰。便对赵虬说道:
“西人端的可恶,我们退居于此,他们还不容我立足。我欲和他们厮 拼,只恨部伍缺少,恐众寡不敌,若让他们如此猖狂,我们也难安枕。”
赵虬道:
“林兄休要畏避他们,虽然我们儿郎寡少,但我们以前和他们交锋数 次,他们的战斗力也不过如此,何畏之有?”
林凤道:
“好!那么我们便去迎战一回,倘能击退他们,也好使西班牙人识得 我们的厉害,不敢再来逼迫。”
于是林凤下令众儿郎驾船出战,只留邝刚守于岛上,他自将中军,赵 虬将左军,黄瑞将右军,杀出港来,正和撒示洛的舰队在海面相遇。此次 撒示洛的舰队多出林凤三倍,而且都是巨大的战舰,其中挟有火炮,配备精良。撒示洛又调来一队勇士,是西班牙人最精锐的军队,因此交绥之 下,各出死力猛扑。赵虬、黄瑞、林凤三个人凌厉而前,勇猛无匹,斩杀 西班牙的兵士无算,可是西班牙战船多,士卒多,撒示洛高高站在中军舵 楼上,手里握了一面红旗,指东杀东,指西杀西,把林凤等众人渐渐成了 包围之势。林凤十分愤怒,几次三番冲杀到中军去,却总被大炮击退,那 些大炮跟了撒示洛的指挥, 一炮一炮地只顾望林凤、赵虬、黄瑞三人所坐 的战船上轰击,因此三人也不能冲向前敌,反而时时要防到炮轰,这个未 免大大地吃了亏。厮杀多时,黄瑞忽然自告奋勇,舍死忘生地杀入西班牙 中军舰队里,直冲撒示洛的战舰,有几个西班牙兵士上前拦阻,都被他一 戟一个地挑下海中去。撒示洛大惊,便全开炮, 一炮打去,击中黄瑞的船 身,那船炸裂开来,黄瑞和船上的儿郎都落入海底里。赵虬在后面瞧见, 忙赶来援救,自己的船也险些被炮击中,他跳到海里去捞摸黄瑞,海浪滚 滚,到哪里去找寻呢?他一霎时泅至撒示洛的舰侧,他心里一动,从后船 艄爬上舰去,直奔舵楼,要想刺死撒示洛。有两个西班牙的兵士去拦阻 时,被他将双斧挑头砍去,两个西班牙的兵士都仆跌在血泊中。赵虬冲上 舵楼,撒示洛惊慌异常,挥手中长刀来抵御,赵虬一斧扫去,正中他的左 腿,撒示洛跌倒下去,赵虬正想再用斧头去劈他脑袋,却被四五个西班牙 兵士抢上前来,敌住赵虬,救下舵楼去。赵虬大怒,把斧头一阵乱劈,又 砍死了两个。撒示洛已逃避到别一艘船上去,吩咐西班牙兵快去捉住赵 虬,所以西班牙兵蜂拥而至,赵虬一人虽然骁勇,总难久敌,杀伤了五六 十人,满身溅血,自己也受了两处创伤,只得依旧跳下海去,泅回林凤这 边船上来。西班牙人见赵虬这样神勇,也不敢入水追逐。
林凤在船上本来很代赵虬发急,自己又冲杀不上,现在幸亏赵虬已杀 敌脱险归来。他知道西班牙兵势甚盛,不如退守,免得儿郎们多所损伤, 遂冲出围困,徐徐退入港中。西班牙的舰队尚不敢冒险轻入,只将港口封住,取长围之计。
林凤退至岛上,代赵虬包扎敷药,叫他去休息。自己分派众儿郎守住 港湾以及海岸,以防西班牙兵士登陆,因为此役又折了黄瑞,闷闷不乐。 吩咐邝刚监督工人,赶制弓矢,自己没有火炮,只有用箭来遥射敌人了。
郭玉辉见她丈夫连战不利,芳心很代杞忧,亲自煮了肉食去慰劳儿郎,勖 勉他们坚守毋懈。
撒示洛受了伤,心中更是畏惮,不敢深入,只是包围住这港口。有几 次林凤乘间冲杀出港,扰乱他们的军队,都被大炮轰退而不得逞,于是两 下相持不解。但撒示洛那边常有总督捞力撒里输送粮食器械,增援士卒战 船,一些儿不感觉缺乏。然而在这岛上,粮食渐渐告罄,岛上的生产不足 长期供应他的部下所需,附近各小岛又都有西班牙兵屯驻防卫,无机可 乘。而部下健儿死一个少一个,兵器也不及制造,缺乏钢铁等物。林凤心 中暗暗焦急,恐防岛上的土人发生叛变,力作镇静。这样过了四个月,益 发支持不住了。林凤遂想突围之计,他和赵虬、邝刚商量以后,决定留邝 刚率二百健儿守岛,自和赵虬等五百人驾驶战船,乘黑夜突围而出,偷袭 马尼拉,若能得手,这是最好的事,否则也可牵制撒示洛的军队去回救, 松弛品牙诗兰的围困,更可乘间偷袭他处岛屿,攫夺粮秣。商议既定,林 凤遂于月黑夜和赵虬率领五百儿郎、三十多艘战船,偷出港去。
西班牙兵士起初以为林凤等又来偷粮,严阵以待,只把炮火轰发,却 不防林凤、赵虬拼着力量向西南角冲杀一阵,竟被他们突围而出。等到撒 示洛知悉,已不及包围,遂派战船二十艘蹑随其后。
林凤等舟至马尼拉,天已大明,红日沿海而出,阳光如血。进攻海岸 之时,西班牙人已有戒备, 一边抵御, 一边飞报总督知道。捞力撒里得 报,急率士卒来援,林凤、赵虬攻了一阵,不能得手,背后撒示洛的舰队 已跟踪而至,两面受敌,竟沉没了好些船只。林凤仰天太息道:
“霸业难成,这是天命了。”
遂和赵虬率十数战船夺围而出,又至附近小岛争夺数次,没有什么粮 食可得,而西班牙的舰队也在海面上搜索他们。后来,又知道品牙诗兰已 被撒示洛攻入,他们也不能再回去了,便在海上东漂西泊,不知所终。或 言林凤等曾返中国的南海,明廷始终认他们是海盗;或言林凤在菲律宾附 近的一个小岛上,和健儿们匿居至老,骥足难施,后人也无从稽考。
虽然是小说家言,也不能和历史写得相反,所以著者写到这里,无事 可述,也就戛然而止了。
张琏、林道乾、林凤这三人都是明季海上的英雄,和外人去争夺霸 业,志向远大。可惜因为力量分散了,遂致鲜有成就,赍恨以终,这是在 我国殖民史上很惋惜的事。至今菲律宾有乙峨罗地支那人,就是邝刚等被 西班牙兵进攻后,避入深山中去,传下的苗裔。
西班牙人这一次幸免林凤的袭击,自以为得神圣安纹罗神之功,所以 每次开炮都能命中,每次出战风势甚顺,因定其为马尼拉的保护神。每年 十一月三十日举行一次酬神大典,捞力撒里亲往神庙致祭,礼节十分隆 重,然而海水茫茫,海风泱泱,英雄遗迹,夸述一时。到了今日,已成为他人角逐之地,林凤的威风,西班牙人的声势,都变了历史上陈迹而已。
《血雨琼葩》
第一回 人生何处不相逢
官道左侧有一条小溪向南流着,溪水很是清澈,水边有数株 倒垂的绿柳。这时正当春暮,丝丝垂柳,飘拂在水面上,遮成一 大片广荫。柳荫下又有数头乳鸭,在水中游泳着,很觉自在。在 柳树的背后,竹篱内很闲适地有几间小屋,倒像个处士之家。篱 上缀着一些绿叶黄花,有一头高冠美羽的大公鸡在篱内很闲适地 走着。从篱外可以望见里面是一个窗户,乃是一间很朴素很幽静 的书室。
沿窗一张书桌上,正坐着一个少年。脸长圆,双眉人鬓, 一 对明朗朗的双瞳,风姿甚是俊逸。身上穿着布袍,却像一个儒 生。独自披诵《汉书》,书声琅琅,直达户外。对面正向一带青 山,看山读书,平添不少佳趣。
这时候,在那官道上忽有一骑飞驰而来,尘土滚滚,到了溪 边,方才跑得渐缓。一头乌骓马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面孔很 是粗黑,额上有一小小刀疤,双目炯炯的很有精神,带着不少威 武之气。头戴一顶范阳毡笠,身披黑袍,腰下横扎着一个刀鞘, 马后驮着一个小包裹,像从远道而来的模样。瞧见了这边的瓦 屋,将马一拉,徐徐跑至篱下。
那大汉收住缰绳,霍地跳下马来,听得篱内书声,他用双目 张了一张,便将马系住在一株柳树下,走到双扉前,把手一推。
双扉本是虚掩着的,推了便开。但那大汉却并不走进去,且把头 上范阳笠帽摘下,望背上一挂,喝问一声:
“这里有人吗?”
声音洪亮非常,如鸣铜钟,篱内的大公鸡吓得跳到花坛上 去,伸起颈项,几乎要失声而啼。书室内的少年听得唤声,连忙 立起身子,走到外边来,问道:
“谁人在此叫唤?”
大汉见了少年便将双手一拱道:
“俺是过路的人,因为有些口渴肚饥,所以冒昧登门 一 问, 你们这里能不能供俺一餐?”
少年闻言,对那大汉仔细相了一下,又瞧见门口垂柳下拴着 一匹高大的乌骓马,遂开口答道:
“壮士从哪里来?现在将近午时,敝舍快要进午膳了,可以 供壮士果腹,请到里面小坐如何?”
大汉道:“多谢多谢。”
立刻回身向马上取下包裹,跟着少年走到他读书的所在。窗 明几净,绝无尘嚣,书架上玉轴琳琅,安放着许多书籍。少年一 摆手,请大汉宽坐。大汉将包裹丢在一旁,从背后摘下笠儿,便 在沿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少年又向屋里喊道:
“刘三快来,有客在此。”
接着便见有个长工模样的男子走来伺候。少年道:
“你快送上一壶茶来,炉水沸吗?”
刘三答应一声退去。 一会儿已捧着一壶茶和两个茶杯来,斟 上两杯酽茶。大汉忙把自己的一杯一饮而尽,嚷着道:
“喝得少,不足解渴的。俺不客气了,恕我无礼。”
遂取过茶壶凑在嘴上,咕嘟嘟地 一 口气已把 一 壶茶喝个罄 净,说道:
“再来一壶吧。冷的热的我都要喝。不过这茶太热了,有冷 的更好。”
少年便教刘三把缸里的泉水舀一大钵来。刘三答应了,便去 捧上一大钵清澈的泉水,到大汉面前。少年道:
“壮士既喜喝冷的,这是山中取来的清泉,敢以敬客。”
大汉点点头,说声好, 一手托着大钵,把一钵水也喝个罄 净,哈哈笑道:
“你们要笑俺做牛饮吗?”
刘三接过空钵,少年又吩咐他去添煮些饭和菜肴,这位客人 要在此用午饭的。刘三诺诺答应而去。大汉便对少年说道:
“你真是不错,够得上做朋友。方才你不是问俺从哪里来吗? 俺老实告诉你吧,俺姓张,名苍虬,南阳人氏。自幼得异人传 授,懂得一些武艺。只因父亲被仇人陷害了,籍没了俺一家,幸 被俺逃得性命。事后便乘个间隙,手刃了俺的仇人,报得不共戴 天之仇。但已闹得无家可奔,有国难投。 一个人踽踽凉凉地路过 鸡公山,恰巧山上有一群盗匪下山来剪径,不放俺过去。触犯了 俺的怒气,就施展本领,把他们杀死了好多个,闯上山头。众盗 见俺本领高强,都愿降服,推戴俺做首领,俺一时没有别的去 处,哈哈!就在那山上落草做大王了。胡乱混了几年,靠着弟兄 们的出力,居然有吃有穿,逍遥度日。可是静中扪心自问,天生 俺这一具铜筋铁肋,不能为国家仗剑立功,上马杀贼,留一个青 史美名,却长此埋没在这草泽中吗?心里未免有些不甘。后来逢 到了一个江湖上相识的人,姓柴名英。他是赶到山海关外吴三桂 总兵那里去投军的,他劝俺不必干这些绿林生活,不如弃暗归正 也到官军中去效力。俺就答应了他,留他在山上住了数天。他临 去时对俺说,他若投军得收,当托人来送信给俺。果然他去了不 到一年,便有一个人带着他的一封信来,唤俺同去。因此俺散了 伙,便下山登程,投奔吴将军去。随身只带着俺的两件宝物, 一是门外拴着的那匹乌骓名马,全身毛色纯黑,蹄长耳圆,真有日 行千里夜行八百之能。此外还有一柄灵宝宝刀,是魏晋间遗 下的。”
张苍虬说到这里,将手一按腰间的刀柄,得意地笑了一笑, 然后接着说道:
“今天俺路过这里,正想向人家告求一餐,却闻你书声琅琅, 读得正是好听,未免惊动你,打扰你了。但是方今之世,大乱将 起,你在这里闭户读书,即使读好了,也有何用呢?俺还没有请 教主人姓名,话已说多了,请你见告吧。”
那少年听了他的话,觉得他出言吐语,非常慷爽,不愧是风 尘中的健儿。自己平时也很羡慕游侠,以为朱家、郭解之徒,今 世难得。今天逢着这位不速之客,大有虬髯公一流人物的光景, 且能放下屠刀,立志从军,更是难能可贵。所以他非常高兴,便 说道:
“鄙人姓许,单名一个靖字,世居于此杞县城外。先父在时 是个老秀才,终身未取功名,不得已灌园耕田,老死牖下。他易 箦的当儿,曾再三嘱我好好读书,将来代他一吐抑塞之气。无奈 我不喜帖括之学,虽中了童子试,以后却数次名落孙山,几乎把 我的心全灰了。在此闭户读书,侍奉老母,局促如辕下驹,壮士 幸勿见笑。”
张苍虬听了许靖自述身世,便点点头说道:
“足下竟是个读书种子,俺虽是个粗莽的武夫,却很敬重儒 生的。不过俺早已说了,世变方亟,中原必有大乱,何况关外的 鞑子声势方盛,天天在那里觊觎大明江山呢!近年陕甘大旱大 饥,便是俺们本省也闹得民穷财尽,遍地萑苻。男子汉大丈夫生 当乱世,须要做个英雄,轰轰烈烈地去干他一番。如你这样抱膝 长吟,难道要学诸葛孔明吗?哈哈!现在的时候恐怕没有刘皇 叔了!”
他说到这里,颊上的鬓髯都张开了,恍如钟进士一般。许靖 很安闲地答道:
“讲到武术,鄙人尚称略知一二,可惜文不能娴,武不能精, 说来很惭愧罢了。”
张苍虬道:
“好,足下的武术从哪里学来的?”
许靖笑道:
“前数年先父有个老友王永泰从代州来,在此住了一个年头, 他是武术精通之人,年纪虽老,本领却高。左右无事,遂于每日早晚把技击之术教授我,并为详细讲解,因此我很有进步。只惜一年以后,他有事到代州去了。我只得在读书之暇,学做功夫, 连续一些,不让荒废。然而浅尝薄涉,即此而止,未尝不引为憾 事呢。”
张苍虬道:
“武艺一道当然要有能人指点,但也全仗自己苦心练习,方 有进步。你既是懂得武艺的,将来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更当 要乘时而起,所谓时势造英雄,足下有这个意思吗?”
许靖答道:
“孟子说得好,‘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 虽无文王犹兴’,方今明室衰弱,内忧外患,接踵而起,我辈自当闻鸡起舞,为国立功。然惜千里马虽有,而伯乐不常有,倘屈 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槽枥之间,那还是不出去的好了。”
张苍虬听了许靖的话,也叹道:
“这是要看各人的际遇了。即如熊廷弼、袁崇焕二公镇守边圉,屡次能把满洲兵击退,可算是个英雄了。但是忠而被谤,雄志不伸,以致自坏长城,为敌所笑,岂非可惜?现在吴总兵年少 英俊,颇著声名,只不知他是否能继熊袁二人之志,巩固金瓯, 算得一位英雄。”
许靖答道:
“以我所知,代州总兵周遇吉深谙韬略,又精武术,可以称 得英雄。”
张苍虬笑道:
“有为者亦若是,俺与足下当该自勉自励,将来要做个英雄, 燕然勒铭,岘山留碑,才不辜负此生。”
许靖听张苍虬谈吐之间,粗莽中有俊逸气,不像完全是个武 夫,更觉惊奇。且听他很有英雄自许之意,知是一位虬髯第二, 心里正在怙慑。张苍虬忽又把手向后边壁上一指道:
“这是一柄宝剑吧,可否赐给一观?”
许靖笑道:
“读书不成,学剑不成,虽有霜锋,未免辜负了。”
说罢便走去,将那宝剑摘下来,回到桌边,嗖地从剑鞘里拔 出这剑来,陡地眼前一亮,寒光森森,逼人肌肤。张苍虬连忙立 起来道:
“好剑好剑!”
接到手中一看,只见剑柄上镌刻着赤凤两字,估料必然是唐 宋以前之物,不知先代哪一位英雄遗传下来的。便又问道:
“足下从哪里得来这柄宝剑?可喜可喜!是不是传家之宝?” 许靖笑道:
“我早已说过了,先父是个文人,祖先都是儒家出身,哪里 有这宝剑传下呢?”
张苍虬道:
“那么你这宝剑从何处得来的?莫非有人赠送于你?”
许靖摇摇头道:
“不是的。这事是在二年之前了。记得是清明时节吧,先父的坟墓是在这里乡下邓家桥,那里是个荒村,有一条小河环绕着,居民是很少的,墓地却很多,是个鬼墟。我奉着老母之命,前往扫墓。本想就赶回的,谁料那天天气十分燠热,扫墓方毕, 乌云盖天,狂风大起,下了一阵大雨,使我不能回家。不得已就坐在守坟乡下人的屋子中。等到云散雨霁,天已近晚了。我一个人很觉无聊,便沽酒独酌,和乡人谈些乡间状况。黄昏时吃了晚餐,正要就寝,偶然向窗外一望,夜色十分黑暗,又没有月亮, 但是东边不远的地方,却有一道白光上冲霄汉。我瞧见了,觉得有些奇异,便向乡人询问。乡人答道:‘这白光是常时有的,已近一年,我们都瞧见。有些人以为妖怪,有些人以为祥瑞,尤其是在昏黑的夜间,看得最是清楚,有时闪闪晃动,有时深淡不定。今晚更是光明,毋怪许少爷奇怪了。’我又问他道:‘这白光是从什么地方发生出来的?'乡人说是在前面的小河里,我就要他引我去一观。于是点了灯笼,向前边河畔走去,到了那里,只有河水潺潺和野风吹卷林木的声音。乡人把手向前面相距约十步的河水中一指道:‘你看这白光不是从那里射出来的吗?’我跟着他的手一看,果然隐隐约约有一丝白光从水面上腾至天空里,更亮得多了,时常有跃跃欲动的样子。我和乡人站在水边,观看多 时,那白光忽然渐渐收敛,淡得如游丝一般了,几乎看不见了。 我们遂回到屋里。乡人对我说道:‘'恐怕这是金银之气,所以发 生这样的白光。’我就笑问道:‘既然河中有金银,你们为什么不开浚呢?’他说他们有些不敢。我笑了一笑,各自安睡。但我想河中必有宝物,这个机会不可失去。于是到了明天,我托他找了 几个乡人前来,带了开掘的器具, 一起赶到河边去。河水并不甚深,我教他们先岸去了水,遏住了上流,然后动手挖掘。他们也以为有金银可取,欣然从命。挖掘不多时候, 一个乡人手里忽然摸得一样东西,很快地跳上来给我看,原来就是那宝剑了。我就想起古时丰城剑气的故事,我虽非雷焕,幸获霜锋,那么夜间所见的白光,大概便是此物了。乡人再向下掘时, 一些儿也没有别的发现,垂头丧气地走上来说道:‘哪里有什么金银?只有这柄古剑,又有何用?'我心中暗暗欢喜,便给他们几两银子,把这 剑带回家门,配了一个剑鞘,自己空暇时舞舞,很是顺手,这事 岂非出于偶然的吗?”
张苍虬道:
“宝剑难得被你这样轻易得着,虽属偶然,可喜可贺。俺既 然看了你的宝剑,俺也把宝刀给你一看何如?”
他一边说, 一边把赤凤剑还给许靖手中。自己也将身边佩带 的那柄宝刀拔出来,光耀寒霜,气凛清风,双手托着给许靖 看道:
“此刀名灵宝,是魏曹丕所制,也有相当历史。俺是从一个 头陀手里得来的。”
许靖看了,也说好刀好刀。 一个托着宝刀, 一个仗着宝剑, 光森森地照耀四壁。他们正在欣赏之际,同时竹篱外面也有两道 锐利的目光正从麂眼里向窗边射来,但是二人都没有发觉。
第二回 朔方健儿好身手
灵宝赤凤, 一室光耀,二人摩挲观赏一会儿,各各称赞不 已。刘三却走进来禀白道:
“饭已煮好,菜也端整齐,老太太请二位爷出去用饭。”
张苍虬道:
“啊呀,俺到了府上还没有拜见老太太呢。”
许靖笑道:
“不敢当的。”
说着话,把赤凤剑插入鞘中,仍去悬在壁上。张苍虬也把灵 宝宝刀纳入自己刀鞘里,解了下来,和他的包裹放在一起。二人 步出房来,见客室堂里安排着一桌刚办的酒菜。张苍虬便说道:
“俺们萍水相逢,岂可如此叨扰?”
许靖道:
“壮士说哪里话来,山肴野簌,不嫌简慢,已是幸事了。” 张苍虬哈哈笑道:
“俺不惯客气的,少停放开肚皮,承受你的佳肴便了。老太 太在哪里?快请出见。”
许靖见他一定要见自己的母亲,便走向后面一个垂着门帘的 房里去,把母亲请出来相见。张苍虬一看这位老太太年纪已近七 旬,白发萧萧,扶着拐杖,伛偻而行,可是面上却露着慈祥之色,连忙上前相见。许母见张苍虬形貌奇怪,心中也有些惊奇, 自己不能回礼,便教许靖答拜。又对张苍虬说道:
“客人,这里是偏僻小县,我家又在郊外,没有什么好吃的 东西飨客,请你多喝几杯酒吧。”
张苍虬说道:
“老太太好客气,幸恕俺的鲁莽,老太太先请上坐。”
许母又道:
“我是年纪老了的人,吃不下什么,每日不过喝些粥,便教 小儿奉陪吧。”
说毕便退入房去。许靖请张苍虬上坐,自己在下首相陪。刘 三烫上酒来。许靖教刘三换上大杯,又对张苍虬说道:
“壮士方才饮茶如此豪爽,大概酒量是很好的。我特地吩咐下人把久藏的陈酒开了一瓮,请君痛饮,所以请你尽管放量喝。”
张苍虬一掀须髯,说道:
“好酒难得,承蒙足下相爱,今天当大大喝一个畅了。”
刘三把大杯奉上,许靖代他斟满了请他喝。张苍虬连喝三四 口,早已干了,对许靖说道:
“俺喝得很快了,你自己饮吧,不必为我斟酒,待我自己来, 比较爽快些。”
许靖也喝了一小杯,吩咐刘三赶快烫酒。张苍虬一杯接一杯 地痛饮,忙得刘三在炉上一壶一壶地烫个不停。许靖又请他吃 菜。张苍虬见桌子上正中有一碗盛着一只热的酱鸡,他就老实不 客气,双手取了撕着便吃, 一霎时早已吃完。二人一边吃, 一边 谈些时事。张苍虬说道:
“这里有酒喝,有鸡吃,听说陕甘那里已是饥荒得野有饿殍, 树无片皮了。最厉害的要算延安府,这是一个难民从延安逃出来 告诉人家的,完全是真情实话。那里从去岁到今年, 一年没有下 雨,草木焦枯,田稻都死。八九月里人民都去采食山间的蓬草,这样东西虽是谷物,却似糠一般,味道苦涩,难吃得很。但到十 月里,蓬草都吃尽了,只得去剥树皮,苟延生命。到得年底,四 处的树皮都剥光了,赤地千里,无处觅食。大家没法想,又去掘 山中的石块,硬咽下去。然而石块是冷的,且有腥气,吃下肚当 然易饱,可怜不到几天,都腹胀下坠而死了。于是大家只有做强 盗,抢来吃。死于饿,死于盗,同是一死,坐了饿死,不如为 盗,死了还能够做个饱死鬼。所以那里土匪蜂起,闹得不成样 子。良民想要逃生出来,也不是容易的事。那边乱事倘然不能平 定,那么一旦闹大了,收拾不下,恐怕这里也难长保安乐呢。”
许靖听了张苍虬的话,也叹道: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东汉的覆亡,初由于党祸,后来黄 巾作乱,群雄纷起,董卓、曹操之徒,乘机僭窃,天下便一乱而 不可收拾了。我看本朝的情况也和汉末有些相似,更有鞑子在关 外窥伺,年年用兵,恐怕更是危险呢。我辈生逢乱世,徒抱杞 忧,既不能为良平,又不能做颇牧,奈何奈何!”
张苍虬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道:
“你不要自视过卑。做良平也好,做颇牧也好,只要自己努力,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元朝倾覆的时候,我太宗乘时崛起,豪杰景从。他不过是个皇觉寺里的小和尚,却能平定天下。 海水不可斗量,一个人的前途岂料得到呢?”
许靖听张苍虬说话好大口气,不觉默然。张苍虬也喝得有些 醉意了,便教盛饭。刘三送上饭来。张苍虬又吃了三大碗, 说 道 :
“好多时候没有吃米了,今天你们简直把我待作上宾呢。”
于是散了席。二人洗过脸后,重入书室小坐,张苍虬本要赶 路的,不知怎样的今天和许靖相见,惺惺相惜,大家谈得甚是投 机。许靖也因张苍虬初见时似乎是个粗莽的武夫,但是说话却非 常豪迈而又精警,是个风尘中的英雄,所以竭诚款接。二人谈谈说说,不觉日影已西,渐渐隐向山后去了。张苍虬道:
“啊呀,多讲了话,忘记了时候了,不知前面可有宿处?俺 想赶过山去呢。”
许靖道:
“我们难得相逢,既来之则安之,不嫌舍间狭窄,请你在此 耽搁一二天,再行动身如何?”
张苍虬道:
“多蒙挽留,今晚俺就在府上过一宵,明日再走吧。只是你 们不要为了俺多忙,只要有酒喝便了,菜却不必预备的。”
许靖道:
“好,我家有的是酒,尽够你喝的。”
张苍虬遂到门外去把那头乌骓名马牵进来,拴在篱内。对许 靖笑说道:
“俺这坐骑是很名贵的,俺要借着它的力量赶路到山海关呢, 不要给歹人看想了去。”
许靖道:
“现在外边时势虽不安宁,而我这地方却尚没有劫掠盗窃之 事,但是将来却难言了。”
便吩咐刘三落空喂些马料。二人就坐在庭中谈些武艺。张苍 虬一谈武事,格外起劲,声音又是洪亮,滔滔地讲个不休。转瞬 天已黑了,二人回到屋里面,刘三早掌着一支红烛,二人坐着又 讲些塞上的事情。刘三又来请吃晚餐。许靖陪着张苍虬仍到客堂 里相对饮酒, 一日之间张苍虬已把这一瓮新开的陈酒几乎喝个罄 净,许靖却喝得不上三斤,大半到了他的肚皮里去了。刘三在一 旁看得只是发呆。
晚餐后,许靖掌着灯,代张苍虬引导,取了包裹和宝刀,指 点他到东边一间小客房里去睡。前面就是许靖的卧室,只隔一重 薄薄的矮墙,有门可通。张苍虬多喝了酒,也要睡了,便脱了衣服,向榻上倒头便睡。许靖又到书室里去,再想看一会儿书,但 是眼皮立刻合了拢来,睡魔已临,不能强自支持。他就放了书 卷,立起身要回房安寝。他是精细之人, 一切小心。先去看看他 的老母已深入睡乡,刘三尚在灶下洗涤,便教刘三好好留心关闭 前后门户,熄了火种。刘三诺诺答应。自己又至庭中观察,见一 钩弯弯的新月已在云端里拥出,照得西墙上很光明,那匹乌骓马 也偃卧地下,没有声息,四边静悄悄的,时候已经是二更过后 了。他又到书室里摘下壁上的宝剑,回到房中,放在枕边,掩上 房门,熄了灯,解衣而睡。也许为了精神兴奋的关系,在炕上只 是辗转反侧不能安眠。听听刘三也已睡了,后面客房里张苍虬鼾 声如雷, 一屋子都听得。
自己刚要息心静气地睡去,忽然耳畔似乎听得对面书房里有 一些微微的声响。他暗想:莫非有耗子吗?接着便见窗外有一点 火光一亮,那客人的乌骓马忽又嘶了一声。他连忙跳下炕来,从 枕边取了宝剑,轻轻将房门一开,便见庭中有一个黑影一闪,那 匹乌骓马已被黑影牵至门外。可是那马兀自将蹄子踢着,挣 扎着。
许靖知道有盗马的人了。仗着自己也有一些本领,所以大喊 一声:“哪里来的贼种敢盗马去?”一个箭步跳至庭心。这时那黑
影见里面有人察觉,也掣出腰间一对鸳鸯锤来,回身说道:
“是你家爷爷在此。”
跳过来,便向许靖头上一锤打下。许靖把宝剑望上一迎, 一 道白光闪烁人眼。那人知是宝剑,恐怕自己的家伙受伤,立刻收了回去。许靖乘势一剑使个苍龙取水,扫向那人的头上。那人看准了,把左手锤迎住剑背一拦,铛的一声,许靖的剑直荡开去。 那人踏进一步,右手锤已向许靖腿上打来。许靖说声不好,急忙将身子向后一缩,退出数步,方把这一锤让过。那人舞动双锤, 跟着逼近。许靖也将赤凤剑使开,二人在月下酣战起来。
许靖一心想要削断他的锤头,可是一则那人好似知道他的心思一般,避实击虚地不使锤头和剑锋正面相逢,二则锤头是镔铁制的实质,况又十分沉重, 一时难以剁削,三则那人本领高强, 把一对鸳鸯锤舞得似疾风骤雨般, 一些儿没有间隙,反将许靖包围住。
战了二十余合,许靖遇到劲敌,有些来不得了。刘三也已闻 声惊起,见了这般光景,十分惊慌,连忙跑到后面客房里,见那 个姓张的虬髯公客人睡得正熟,绝不觉得外边有了厮杀,遂凑在 他耳边高声喊道:
“外面有盗!”
只见那客人打了一个转身,又睡着了。慌得刘三使着劲儿在 他身上重重地拧了一把,张苍虬方才跳了起来,摩着双眼问道:
“谁来扰俺的好梦?”
刘三道:
“张爷,外边有了大盗,把我家爷困住了,请你快去相助。”
张苍虬听说有盗,大叫一声,跳下床来,取过自己的宝刀, 奔出房门,听得金铁相击之声,许靖正在退下。他就一摆宝刀, 虎吼一声,奔上前对准那人一刀劈去。那人见屋里又跑出一个助 手,声音洪亮,身躯健硕,月光下瞧见他脸上非常威武,颔下须 髯戟张,知道来者不善,急忙把锤去招架时,觉得刀势沉重而迅 速,遂也不敢懈怠,用尽平生功夫来抵敌。
许靖见张苍虬前来协助,有心要看看他的本领,自己便让开 一边,抱着宝剑旁观。只见张苍虬一柄宝刀上下翻飞,使急了 时,但睹刀光,不见人影,心中暗暗佩服。然而盗马的人本领也 很不弱,舞动双锤,如两团黄云,翻翻滚滚地厮杀个不休。
战够良久,张苍虬见敌人厉害,自己一时不能取胜,心中未 免有些急躁,便把刀法一变,使出五百路降龙伏虎罗汉刀来。这 是张苍虬练就的绝技,江湖上人能此的很少,人家也很难抵敌得住这五百路出奇制胜的杀手刀法来。所以一柄刀纵横决荡,扩成 一个大弧形,尽向那人逼去。那人不甘退让,苦苦抵击。又战了 五十余合。只听啷呛一声,跟着又是咚的一声响,那人左手的锤 头已被张苍虬宝刀削在地上,削断了锤头。那人大吃一惊,把右 手锤虚晃 一 下,跳出圈子,回身 一跃,出了短篱,飞也似的 逃去。
张苍虬哪里肯放他走,便跟着跃出篱去追赶。许靖也仗剑开 门跑出。见那人沿着小河,向北面逃遁。张许二人一前一后地向 前紧追。那人见背后有人追赶,忽地回身一扬, 一道寒光向张苍 虬门前射来,张苍虬一边将头一侧,让过敌人暗器, 一边大声 嚷道:
“敌人休放暗器!”
但是许靖随在背后,没有防备,也没有瞧见。等听得张苍虬 的呼声,要想躲避,暗器已到身前,正中左肩,乃是一支小小的 袖箭,立刻痛入骨髓,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张苍虬听背后许靖 已中暗器而倒,虽欲回救,然而心中大怒,愈不肯放松敌人,把 脚一紧,追赶上去,喝道:
“狗盗贼!胆敢暗器伤人,今晚你上天我也要赶上天,入地 我也要追下地,想逃到哪里去?”
那人一边跑一边仍不答话, 一扭身又是一支袖箭向他胸口飞 来。张苍虬把宝刀望下一撩,早把袖箭打落在地,遂又说道:
“你有几多袖箭,只管放将出来便了。”
那人见两箭射他不中,也有些惊慌,正要放第三支箭时,不 料在一块石上一绊,忍不住跌将下去。张苍虬大喜,蹿至那人身前,举刀砍下。但那人忽使一个鲤鱼打挺一跃而起, 一锤反向张苍虬腰里打来。张苍虬砍了个空, 一锤已至腰际,只得乘势又向 前一跳,躲避这一锤,便返转身又是一刀,向那人下三路扫来。 两人重又杀在一起,张苍虬大有誓欲得而甘心之意, 一步也不肯放松。那人手中只有了一锤,又怕再被张苍虬的宝刀削伤,所以 勉强斗了十数合,又向前面官道上逃去。
张苍虬擒他不住,气得无名火冒,连忙追赶上去,暗想:这 厮的夜行功夫和跳跃之技果然不错,不要被他逃去了,我怎样还 去见许靖?且不知许靖受了伤又怎样了?一边想, 一边追,看看 前面已望得见雉堞,官道东边有一座较大庄院, 一带曲曲的围 墙,像是个大户人家。那人跑至庄后,耸身一跃,已上围墙,飘 身落下去了。张苍虬想原来这里是个盗薮贼窝,那厮逃进去了, 我既已到此,不管他虎穴龙潭,也要追进去的,所以他跟着一跃 也到了墙上。
第三回 令人却忆平原君
墙里面乃是一个空旷的后园,月光下张苍虬见那人跳落地 上,立定着回头看可有人追来。张苍虬在墙上使一个旋风落叶, 跳将下来,一把宝刀护住自己头部。不料脚尖方才落地,那人早 已一锤击至。张苍虬将宝刀拦开,还手一刀向那人肋下刺去。那 人侧身避过,舞着独锤,又和张苍虬狠斗起来。刚战到八九回 合,园子里面忽有一阵凶厉的尨吠声,早见亭子后有五头巨獒, 目光睽睽,张牙舞爪,一齐向这边飞奔而至。见了二人,不管三 七二十一地扑上来狂噬。二人只得抛下对手,各自去抵抗群獒。
那些巨獒见了刀锤,视若无睹,什么也不怕,只是猛扑。你 去砍它击它时,它们自会躲开的,阵势非常坚固,不亚于五头猛虎,二人竟被围住,反而不能脱身。正在这时,屋子里人声喧哗,灯火大明,有七八个庄丁挑了灯,拥着一个少年跑出来。那少年戴着一顶儒巾,身上却穿短衣,手中挺着一支梨花古定枪, 走上前说道:
“咦!你们怎么在我这里动手?须知我庄上的巨獒是不好惹 的啊 。 ”
便将手中枪一指,喝定群獒,令它们退去。群獒一见主人到 临,听到号令,果然凶势顿敛,摇尾戢耳地退向亭后而去。那少 年又对那人说道:
“陈壮士,你为什么和这个虬髯大汉动手?他是打从哪里来 的?半夜三更,闯入人家,好不奇怪!”
那人听了,没即回答,张苍虬早哈哈笑道:
“你去问他吧。俺岂肯无端跑到这里来的?”
那人到了这个时候,只得说道:
“李爷,只因我到得这里,蒙李爷推食解衣,十分优待,自觉无以报答。今日出外路过一处人家,见门外绿树下系着一匹乌 骓名马,便知此马来头很大。又从篱外见一间室里,就是这个虬髯大汉正和一个少年,观看一柄宝刀,又有一柄宝剑,刀光剑气,森森逼人,使我心里不由一动。暗想这三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不可多得的,所以决定到了夜间前去盗取。倘能盗得,把来献给李爷,也好使李爷喜欢。就是我在此寄食了多时,也不是无功受禄了。谁知我施展飞行术跑到那里去时,却见那室中并无刀 剑悬着,大约主人已把它们藏去,心里有些失望。回身出来,见那匹乌骓马系在庭内,正想去盗马。屋子里的人惊动了,便起来和我交战。初时一个少年本领平常得很,后来这虬髯大汉武艺高强。我敌他不住,恐防有失,所以退避,不料他们二人偏在后紧紧追赶不休,我又用暗器伤了他们一个,但是他仍追到这里来。 现在惊动了李爷,不胜惭愧。他既然这样不肯放过我,待我换了 兵器,再和他在此拼个死活,便请李爷做个证人也好。”
说罢,就奔到里面去,换了一对铁锤,高高举在手中,对张 苍虬说道:
“来,来,我与你再战一百合。”
张苍虬也把宝刀一挺,说道:
“很好,今晚我若败了,便把宝刀名马送给你。”
二人正欲动手,这时那少年将枪一摆,拦开二人道:
“原来如此,你们不必再动手。古语说得好,不打不相识, 又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你们二位都是有本领的人,不必狠斗,待我来与你们调解了吧。”
便又对张苍虬说道:
“我是李信, 一向住在这里的杞县,生平爱好结交天下侠士。 这位陈壮士在我这里为门客,轻身功夫甚好,武术也是精明。不想今晚为了盗马盗剑之故,竟又使我多认识了一位英雄,请问壮士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我看壮士并非是此地的人啊。”
张苍虬本来怀着盛怒,追到此间, 一切都没怕惧,只寻厮 杀。现在见这姓李的少年说话却很讲理, 一些儿没有傲气,只得 按下宝刀,回答道:
“俺姓张,名苍虬,此番从鸡公山来,方才在一个新认识的 朋友许靖家中留宿一宵,宝刀宝马都是我的心爱之物。那姓许的 也有一柄宝剑,我们曾彼此交换看过,不料被人家偷眼看着,便 要来乘隙盗取。试想这种宝贵之物,岂能轻易被人盗取的呢?俺 和许靖一同追赶,不料这位姓陈的又用暗器把许靖打倒。俺因不 肯舍弃敌人,所以一直追赶到此的。”
李信听了张苍虬的说话,便问道:
“张壮士,你说的许靖可是一个少年的书生吗?”
张苍虬点头道:
“正是。他受了伤,俺还没有去看他呢。”
李信忙说道:
“不好,这位许靖也是我的朋友,不知他受的伤重不重?我 们快快去找他吧。”
张苍虬道:
“ 不 错 。 ”
遂跟着李信, 一同开了园门,走出庄去。陈飞也和众人点着 灯笼火把, 一齐向前面那条来的路上走去。走得不多路,只见路 旁坐着一个黑影,众人跑过去,借着灯火瞧时,正是许靖。许靖 一见张苍虬和李信走来,还有那盗马的人也跟着在内,心里好不惊奇。张苍虬和李信都上前问他受的伤在哪里,现在觉得如何。 许靖答道:
“我受的伤还轻,箭头幸亏没有深入,已被我拔了出来,从 衣襟上撕了一小块布,自己把来扎住,便不流血了。不过方才跌 倒的时候,几乎发昏,等到我爬起来时,张壮士已不见了,所以 我还坐在这里休息着,没有回去。怎么你会和李兄 一 同跑来 的呢?”
李信笑道:
“这就叫作不打不相识了。”
遂把张苍虬追赶陈飞到他庄里的情形,约略告诉了一遍。许 靖也说:“巧极巧极。”陈飞因为自己用暗器打伤了许靖,虽然人 家不责备他,他心里终觉有些对不起,便过来向许靖道歉。张苍 虬道:
"只要你不是敷毒药的东西,俺的行囊中带有金创良药,少 停回去给许兄敷上一些,便可早愈的。”
李信瞧张苍虬英武豪莽,着实可爱,便要许靖和张苍虬马上 到他庄里去一聚。许靖因为家中无人,这事已告一段落,急欲回 去,便答应李信,明日他邀了张苍虬到李家庄上来拜望。李信遂 再三叮嘱许靖等不可失约。张苍虬也一 口答应道:
“明天俺一准来拜访李爷便是,俺们再会吧。”
便一手将许靖扶起,扶掖着他向李陈两人点了点头便走了。 李信也说一声:“恕送,明天再见。”同陈飞等众人回去。张苍虬伴着许靖,回到许家。许靖到他房里坐下,张苍虬便去取出金创药给他敷上患处,重行包扎一过。二人因时候已近五鼓,也不多讲话,各自去安睡。
次日大家起身,张苍虬便问许靖伤处如何,许靖答道:
“敷药后就止痛了,不日自会好的。”
张苍虬笑道:
“昨夜那姓陈的虽然徒劳往返,但是却使你无端受了伤,我 真对不起你。”
许靖道:
“这是我自己不慎,以致受人暗算,与壮士何尤?古人云, 谩藏诲盗,我们虽没有金银珠宝,却有了这些刀剑和马,被识货 的人冷眼窥见,便发生这么一回事了,真是使人料想不到的。”
张苍虬笑道:
“那位李兄究竟是何许人物?他的门客怎么也有鸡鸣狗盗 之流?”
许靖答道:
“李信是这里的武举人,性好游侠,略知武艺,和我是一样 的。但他倜傥不群,喜欢交游, 一县的人大都认识他。我和他也 是朋友,时常到他庄里去弈棋谈天的。他那里门下士很多,文武 皆有。昨夜来的姓陈的,武艺也是很好。若非张壮士本领高出于 他,他也不会轻易败北的啊。这样可见你是一位英雄,无怪李信 只一见面已要请你到他庄里去了。”
张苍虬掀髯笑道:
“许兄,你又要提起英雄了。在这个时势真用得着,我们大 家努力吧。我今天同你去拜访了李信,便要上道的。我恨不得一 飞就飞到关外去见见那位吴总兵,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不能用 俺的?”
许靖道:
“你不要性急,我们吃了早餐,立刻就去。”
于是许靖吩咐刘三快把早饭端整上来。他陪着张苍虬吃罢早 饭,又到他老母房里去请过安,吩咐刘三几句话,便和张苍虬走 出门来,向李家庄行去。二人走在路上,又讲起李信来,张苍虬 方知李信是这里的大户人家,又是仗义疏财的人,去年河南闹着 饥荒,李信拿出许多家财去赈济难民,因此他的名气很响,远近皆知,大家都称他李公子而不名。许靖又告诉他,说李信为着防盗起见,在庄中豢养着五头猛犬, 一到夜间,去了嘴套,放在园里巡守。有一次,六七个土匪从庄后扒墙进去,想去盗劫,却不料逢到这五头猛犬, 一阵狂噬,土匪们死伤了三人。李信等亦闻 声出来,土匪无路可逃,悉被擒住,从此没有人再敢夜间偷入李家庄了。张苍虬想起昨夜巨獒出噬的情形,他便笑着告诉许靖。 许靖咋舌道:
“好险好险,大概你们俩本领都是高强,所以没有受伤。”
二人一边说, 一边走,早来到李家庄。庄前十分广大,张苍 虬昨夜到此是从后进去的,没有细看,现在瞧见李家庄造得果然伟大华丽,可说在杞县地方首屈一指了。二人到得庄门前,早有庄丁在那里守候, 一见二人走来,立刻跑到里面去通知。 一会儿早见李信和陈飞开了正门,出来迎接。相见后,李信便拉着手, 请二人到里面去坐。 一径走到花园里景贤厅上坐定,献过茶后, 大家便畅谈一切。张苍虬很坦直地把自己如何洗手绿林,投军北上的志愿,告诉李陈二人知道。又谈起天下形势,都知道大乱将起,明室颠危,将来的事也难以逆料,有志的人当然在这时候要准备出来干一番事业。陈飞听了张苍虬去投军的消息,他的心也跃跃欲动,于是他便和张苍虬说,自己本是徐州沛县人氏, 一向 在镖局里帮忙,后因保镖到山西区,途中失了事。无颜回转镖局,流浪江湖,辗转到此。在此间庄上坐食了好多时候,很觉惭愧,所以也愿去从军,请求张苍虬提携。张苍虬见他说得诚恳, 一 口答应。李信笑道:
“陈壮士也要到边关去军中效力吗?那么我也很赞成的,不 敢多留了。”
陈飞道:
“我在此间多蒙李爷盛情优渥,使我不胜感激的。我想人在 壮年之时,若不出去做一些事,岂非埋没了我的一生?恰逢到这个机会,所以决定附骥同往了。”
张苍虬道:
“那么请你立刻预备,今天俺就要动身的。”
李信道:
“张壮士何必如此急急?我们初次相见,当还聚一下,请你 在此住几天再走可好?”
张苍虬见李信如此好贤下士,十分多情,便点点头道:
“公子真是当世的平原君了!俺们这遭的遇合,也可说难得 的事,俺就多留一日,和你们畅叙畅叙,但明日无论如何必要动 身了。”
李信见他如此说,也不好十分勉强多留,便吩咐下人将酒筵 摆上,大家分宾主坐了,在厅上欢宴。张苍虬酒量甚好,举着大 杯,如长鲸一般地狂饮。酒至半酣,李信便对张苍虬等说道:
“今天我们在此相聚,明天两位壮士便要远离了,萍踪偶合, 令人可念,也是很难得的事。只此一别,他日不知何时可以重聚。我等觉得意气很是相投,所以我向三位有一个要求,就是欲 学三国时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结拜为异姓兄弟,倘蒙不弃, 便订兰谱。”
张苍虬听了,第一个笑道:
“俺是一个武夫,你们两位都是王孙公子,若欲结拜兄弟, 岂非有辱二位呢?"
许靖笑道:
“你是爽快的人,千万别这样说。你若肯答应,真是荣幸的 事。现在谁同意李兄所说的话,可以各尽一杯,作为表示,免得 彼此客气。”
他说罢,先把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于是李信、张苍虬、 陈飞都把面前的一杯酒喝干,可见大家都同意了。李信十分快活,便叫家人们去预备一切。席散后,大家坐谈一会儿,不觉天色已晚,然而大厅上早预备下牲醴神模,点上香烛,地下又铺着红毡,李信便和三人先去拜了天地,写了一张兰谱。张苍虬年纪较大为长兄,陈飞第二,李信第三,许靖第四。彼此交拜后,大家都用兄弟称呼。李信便请他的夫人邢氏出来拜见,众庄丁也上来拜贺。又有几位门客也来道贺。李信在厅上大排筵席,请三位弟兄和门客等一同欢饮。庄丁们也各有犒赏,热闹至夜半方散。 这天夜里,张苍虬仍随着许靖回去住宿,约定陈飞明天午后动身。李信和许靖二人也预备再在庄中设筵饯行。次日张苍虬天明 即起,又和许靖谈了一刻话,说他们到了那边,倘然有功升擢, 当托人带信前来。张苍虬的意思很欲许靖也到外边去。但是许靖终因老母在堂,未能追随为憾。
早餐后张苍虬便去向许母拜别,给了刘三数两银子,然后佩 上宝刀,携了包裹,牵了乌骓马,和许靖走到李信处来。陈飞别 无携带,只有一个包裹早已预备好,四人又谈了好一歇,日已正 午,李信、许靖为东道主,摆上酒席,为二人饯别。大家痛饮 一 番 。
散席后,张苍虬即刻要走。李信因陈飞没有坐骑,便从他厩 中牵出一匹青马,赠送与他,又奉上二百两银子给二位义兄为 盘缠。二人也不客气,都接受了,拜别而行。李信又和许靖各坐 一匹马,相送至十余里外,方才依依不舍而别。
李信和许靖纵马回转李家庄,将近门前,只见那边广场上围 着一大堆的人,里面锣鼓声喧,不知在那里做什么把戏。李信的 庄前素来不许有江湖上的人在那里卖拳鬻艺,若是要他送几个 钱,他倒愿意的,只是不准破例。所以他一见之后,心里有些烦 恼,把马一催,向那人群里冲去。
第四回 燕蹴飞花落舞筵
当李信一马冲去的时候,众人闻得背后鸾铃响,回头一看, 见是李信到来,大家立刻让出一条路来。这里面也有李信庄上的庄丁站在一起观看,当李信跳下马来时,慌得两个庄丁一边过去代他牵住马, 一边说道:
“李爷来了。”
李信板着面孔,向庄丁喝问道:
“你们在门前管些何事?难道不知我庄上的禁例吗,怎么让 卖解的在此胡闹?”
庄丁撮着笑脸答道:
“李爷,我们本来不让这些人在此啰唣的,无奈他们强要在 此卖解,守门的方胖子已被他们击中两拳,回到房里吐血呢。我 们没有办法,只有监视着他们,等候李爷回来,再行对付。”
李信听了,更是发怒,说道:
“谁敢殴我下人?目无王法,须知我李信也不是好欺的。” 庄丁把手向场里一指说道:
“请李爷瞧吧。”
这时场里东西两端各直立着一根竹竿,中间缚了绳子,绳子 上面正有一个妙龄女子,全身穿着绛红衣服,在绳上走来走去, 表演各种技能。下面的人敲着锣和鼓,以助声势。李信初瞧那女子头上梳着一个凤髻,髻上斜插着一枝花,两颊涂着一些胭脂, 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很有几分姿色。底下三寸金莲,穿着窄窄的绣花鞋,踏在绳上,往来跳跃,如履平地。口里指点着叫快请看。
庄丁见李信不再追究,便牵了马去,也来立在背后同看。那卖解女在绳上歌舞了一会儿,已显出伊腰肢的婀娜、技能的活泼,但是伊还立在上面不下来,下面的锣鼓也敲得紧急,有一个赤膊露胸的大汉,牵了一匹白马过来,停止在绳下等待,那妙龄女子蓦地里一个翻身,从绳上倒落,大家担心伊要失足坠地了, 却又见伊翻身下来时, 一双小足早钩住绳子,伊的身子在绳下倒挂着,晃了几晃,好似风摆杨柳一般,大家不觉喝起彩来。那女子挂在绳上后,却又将一足脱去,只有一足钩在绳上,好似蜻蜓挂着。锣鼓敲得更响,伊在绳下把绳子一扭,转起风车来, 一连转了十七八个,锣声敲得不歇,伊的身子也转个不休。
大家瞧得目怡神往,很代伊捏把汗,约莫转到三十多回,众 人眼角里看得昏花了,忽然一瞥似的,伊的身子如小鸟下坠,大 家以为伊又要跌了,都喊声“啊呀!”谁知那女子却好端端地立 在那匹马背上。那大汉将鞭子在马屁股上敲了一下,那马立刻驮 着女子,便在场中绕着圈子走,走了一趟,那女子又倒身将两手 撑住马背, 一个身子笔直地倒竖着,由那马奔着。
许靖看了,便对李信说道:
“别小觑这卖解女,伊的技能倒也不差,真是身轻如燕了。 记得唐诗上有句道:‘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此女能歌能舞,却堕落风尘之中,可惜可惜!”
李信瞧得也很神往,说道:
“真有这么的!可惜陈飞前一步走了,否则他的轻身功夫很 好,可以让他来和这红衣姑娘较量一下呢。”
两人说话时,女子的马已跑到二人身前。女子一个翻身,仍立在马上, 一眼瞧见了二人,不觉横波一笑,若有意,若无意, 许靖看着,对李信笑笑。李信也觉得那卖解女子已在注意他们二 人了。那女子在马上做了许多式样,锣鼓渐慢,马到场中,女子 一跃而下。大汉过来,牵住马,把一对梨花双刀递给那女子。女 子接在手中,嗖嗖地使将起来。初时尚见人影,后来一刀紧一 刀,变成一团白光,滚东滚西。李信瞧着,几乎失声喊起好来。
突然之间,那女子就地一滚,早滚到李信许靖二人身前,霍 地立起身来,雪亮的双刀向二人面上一晃。旁边的人早吓得倒躲 不迭,但是李信和许靖仍旧不动声色,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那女 子早又收转刀,跳回去了。
一路刀法使完,锣声也停止了。女子把双刀丢给一个伙伴, 叉着腰,立在场中,面不红,气不喘,只用一双流利的眼睛向李许二人这里瞧来。那大汉端着一个大盘,向众人说道:
“众位爷,我们这位姑娘吃力了。承蒙诸位赞好,现在请赐 些钱。我知道这里杞县地方的人士素来很慷慨的。”
大汉说罢,李信听了,方才觉得自己错了,为什么不早早发 话把他们驱走,反而自己也看起来呢?他遂走出来说道:
“你们从哪里到此卖解的?可知李家庄的门前一向不容有江湖上的人到此卖艺?若要向我李信借些盘缠,倒也可以商量的。 你们怎么偏在此间卖艺,又将我家人打伤,是何道理?现在倒要起钱来吗?没有这么容易的事吧。”
大汉听了李信的话,又对李信上下一打量,便带着笑说道:
“原来你是李爷,多多失敬。方才我们到此,借庄外的地方 暂时卖解一次。不料李爷庄上的庄丁对我们口出不逊,用武驱 逐。我们的姑娘招架时,偶一不慎,伤了庄丁。这虽是我们姑娘 的失手,然而尊处庄丁也不免自取其咎。李爷莫怪,我叫姑娘前 来和李爷赔罪,好不好?”
李信还没有答话,那红衣女子早已留心听得,姗姗地走上来,向李信福了一福,操着很流利的中州话说道:
“李爷莫怪。久闻李爷是慷慨好义的公子。今日相见,三生 有幸。”
李信本来要发作的,现在见这二人说话都是很卑顺,方才又 瞧见那女子的技术不是寻常之流,胸中的怒气早已消释,不能再 向他们责备,只得说道:
“你们这样恭维我,愧不敢当。不过我的庄前一向不许人卖艺,所以我的庄丁来驱逐你们了。现在我原谅你们没有知道这规矩,立刻请你们停止鬻艺。倘然少盘费,少停我可以相助若干。”
大汉和女子听了,都带笑谢道:
“李爷的说话不错,我们敢不唯命是从。当即收拾了,到李 爷庄上请安。”
二人说罢,回身过去,把地上的竹竿拔起,和伙伴们草草收 拾。许多看热闹的人见李信对他们无异下了逐客之令,而他们倒 很能听从的,足见李信的势力可畏。热闹的场子散了,人家也就 散开。许靖因为急欲回家,也不再停留,别了李信去。李信反负 着手,低头沉吟一步一步地走到庄门前。一回头见那大汉和红衣 女子已带着他们的伙伴走到庄上来了。他有言在先的,却不能拒 绝,只得把他们招呼到了里面的厅上。坐定后,受伤的庄丁见主 人不但不代他报仇,反而把卖艺的引了进来,甚是奇怪,所以他 也进来向李信叫应。那大汉见了他,便取出一个膏药,对庄丁 说道:
“刚才我们不小心,得罪了你,幸亏不是重伤,我送这个膏 药给你贴上了,三天之后可以完全无恙,千万请你恕宥。”
庄丁见大汉如此说,又见李信并没有什么表示,只得接了膏 药退下。李信以为他们是要钱,便吩咐一个家人到里面去取。又 问大汉道:
“你们从哪里来?这位姑娘的技艺着实不错,是你的什么人?”
大汉答道:
“我姓佟,伊是我的妹妹, 一路卖解到此的。”
李信点点头说声:“很好。”家人已托了一盘纹银出来,盘中 装着五十两银子,放在桌上。李信便指着银子,对二人说道:
“这一些银钱是我送给你们的,请你们不要客气,收了吧。”
大汉闻言对红衣女子笑了一笑,却不答语。李信以为他们嫌 少,正要再说时,大汉早走到李信身边,轻轻说道:
“我们有几句要紧的话要和李爷一说,请李爷屏退左右,方 敢直言。”
李信听了,不由一怔,遂吩咐旁边伺候的庄丁一齐退去。大 汉又嗫嚅着不说。这个样子,李信怎不怀疑起来?忍不住问道:
“你们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好了,此地又没有旁人,请你 放心。”
那大汉又向两边望了 一 望,方才说道:
“刚才我向李爷说的话,尚有不实之处,务请李爷原谅。我 们并非卖解的人,实在是青石山上的头领。我是佟天豹,伊是我 的妹妹佟天凤,就是人家称说‘红娘子’的。因我们本来也是走 江湖卖艺的,后来我们到了青石山上,聚集一班弟兄,干起绿林 生涯来。现闻陕西李自成等揭竿而起,声势很盛,意欲在此响 应,将来可以争取天下,共图富贵。不过觉得自己的声势还不盛 大,尚须得信望素著的人举旗而起,号召四方。素知李公子在这 里有孟尝、平原君之名,豪杰之士都愿归附,若得李爷允许,同 我们一齐起义,河南之地不难唾手而得。现在明室的国祚将告 终,草莽间英雄奇士应当乘时而起,李爷原是第二平原公子,何 不乘势以图天下?我等兄妹都愿追随鞭镫,劲力同心。此番我们 冒险前来,故意打着卖解为名,求见李爷一面。且喜已得如愿, 所以冒昧陈言,请李爷当机决断,俯纳我等的愚意。”
李信听了这一番说话,心中不觉一惊。又对佟天凤看了一眼,见佟天凤正对自己凝睇而视。他暗想:我也听得绿林中有“红娘子”三个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却不料生得这样轻盈美丽。我以为他们不过是个卖解之流,左右要些金钱罢了, 谁知他们是绿林大盗。秘密到此,包藏着很大的野心,想要勾结我,借我的名一同起而作乱。但是我想大丈夫在世,岂可做乱臣贼子,给后世唾骂?这件事我如何能够答应他们呢?佟天凤瞧了 李信的神情,知道他难以答应,便又带着笑说道:
“李公子,请你不要犹豫不决。本朝的太祖皇帝起初也是一 个寻常之人,在马上得了天下。公子当此乱世,何不应时而起? 我等始终拥护你的。”
李信只得带着笑回答道:
“多蒙二位头领宠召,但是我们都是大明的人民,岂可背叛? 况我的祖宗庐墓都在此间,何能作乱?这件事恕我不能答应。”
佟天豹见李信回绝,便冷笑一声道:
“天下者人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素闻李爷大名,却不 料这样胆怯,不及妇人女子,那么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李爷既 是怕事的,不妨请将我等兄妹二人双双捆缚了,送到官里去,倒 可以得功呢。”
李信道:
“头领休如此说,我岂肯做此种不义之事?不过很惭愧的, 因为尚有别的关系,未能应允。且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只得有负二位到此的盛意了。”
佟氏兄妹见李信很坚决地不肯答应,便说道:
“我们此来本也无成功的把握,顺便看看李爷是怎样的人。 现在见到了,谈过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既蒙李爷好意代守秘密,不将我们送官,感谢得很,我们再见吧。”
说毕,起身辞去。李信还要将纹银赠给他们。佟天豹笑道:
“我们无功不受禄,李爷留着吧。”
二人遂和他们的伙伴辞别李信走出李家庄。李信看他们去 后,在庄门前呆立了多时,方才慢慢地踱进去。他夫人问起卖解 的来历,他也含糊不肯直告。夜间睡在床上,想起了这事,心中 很是忐忑。闭上了眼,便好似有一个身轻似燕、貌美如花的红娘 子站在他的面前,暗想他们的说话也未尝没有道理,但是自己是 世家子弟,岂可有此不轨之心?况且胜则为王,败则为寇,将来 的事也不可知晓。唐末的黄巢也因落第之后愤而倡乱,然而结果 徒为他人造了机会,自己留下一个恶名,屠杀了不少良民。 一念 之错,遂至于此,我岂能贸然答应人家呢?想了一会儿,又想到 张苍虬和陈飞二人,他们正到宁远去投军,将来也许可以在关外 和鞑子争战,立些奇功伟绩。想了多时,方才入梦。
次日遂到许靖家里来,背着人把这事告诉了他。许靖不胜惊 异,说道:
“他们口气甚大,不久必要作乱。现在的时候正当乱世,我 们既不愿为乱世的奸雄,能不能做治世的能臣呢?不知道天生我 们这七尺之躯,将来如何归宿?在此时咿唔咕叽当然是没用的 了,无怪古人要投笔从戎。我虽有此雄心,怎奈家有老母,未能 如愿,所以眼瞧着张苍虬等去了。”
李信闻言,不胜叹息。从此以后,二人的心里也不安宁起 来。而那时的大局一天一天地纷乱,陕西的流寇日益猖獗,东剿 西窜,此仆彼起,虽有官军,也没奈何他们,竟如蔓草难除, 一 处处地糜烂,河南地方也有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之势。
有一天,李信正在庄上独自饮酒消遣,忽有人来传说青石山 的女匪红娘子和伊部下儿郎,一同揭竿而起,突然造反了,已把 邻近的村庄焚屠了不少。李信听了,心里不由一动。
第五回 红裙妒煞石榴花
明朝的末年虽有怀宗贤明之主,然而国家的元气早已断绝, 宛如奄奄一息的病人,再也受不起什么风波,内有天灾人祸,外有方兴的强敌,内外夹攻,安得不亡?流寇的起源,大约为六种人所酿成:一是叛卒,二是逃卒,三是驿卒,四是饥民,五是响马,六是难民;都起在陕西,以后四处蔓延开来的。这也因秦地山高土厚,民风强悍,好勇斗狠,而当地官吏将帅剿抚的宗旨不定,起初的时候未免太忽略了,以至一乱而不可收拾,这些事在史册上记载得既详且尽,不难按阅。但是我这部书和流寇也有一小部分的关系,不得不极简略地叙述一下。
初时阉党乔应申巡抚陕西,朱童蒙巡抚延绥,都是贪黩非 常,虐政害民。加以连年大旱,难民无处乞食,遂出而掠食。山 林响马从中鼓动,叛卒逃卒又群起附和,于是四处作乱,势将燎 原。其时有小红狼、 一丈青、混江龙、掠地虎、满天飞、点灯 子、李老柴、混天猴、独行狼等诸贼,风起云涌,到处都是。官 军东西奔击,终不能把他们扑灭。其中势力最大的,要算延安张 献忠、米脂李自成两股了。张献忠自称八大王,李自成自号闯 将。怀宗虽派遣杨鹤、洪承畴、孙传庭等相继进剿,然而越剿越 乱,遏止不住,竟被流寇蹂躏中原,酿成亡国的心腹大患,那时 的将帅也未尝不有误国之罪了。所以可惜的有两次很好的机会,可以把张李二人稳稳擒杀。张李二人若死,也许流寇不难渐次扑 灭。可惜主事的失了机,被他们绝处逢生,卷土重来。
当延绥巡抚陈奇瑜奉旨讨贼的时候,总督五省军务,大权在 握,而流寇声势也正在扩大,自陕西转掠山西、河南、湖广、四 川等省,攻陷州县数十,连古称天险的夔州也失守了。陈奇瑜遂到均州,檄令陕西河南等四巡抚阻逐流寇的四面,大小十余战, 都能得胜,流寇死得很多,其势稍挫。于是张献忠奔避商洛,李自成却遁入在兴安地方的车厢峡。不料那车厢峡四山巉立,中亘四十里,到了里面,好如伏处厢中,易入难出。流寇既已误入, 山上居民得知这消息,不胜欢喜,有的把大石下击,有的将火炬投下,且把石块堵塞了峡口,以致流寇在峡内生路断绝,有绝食之虞。更兼老天下了二十天的大雨,流寇弓矢尽脱,马乏刍秣, 死的人很多。倘然再不能出,势必要饿死峡中了。
李自成用了他手下策士之谋,特地遣人冒险出峡,向陈奇瑜 营前伪为请降。陈奇瑜立下许多大功,未免有了骄心,且为及早 收拾之计,竟贸然允许,于是流寇三万六千余人得以绝处逢生。 陈奇瑜正要把他们编遣归农,哪里知道贼方出峡,突然间大噪生变,尽杀安抚之官,死灰复燃,又作乱起来了,这是第一次。又有张献忠的一股暗袭南阳之时,恰逢左良玉,双方剧战一场。献 忠敌不过,率众逃逸,却被左良玉追及,两马相隔不远,左良玉张弓搭矢,一箭射去,正中张献忠的眉心,又一箭中其中指。献 忠不得已,回马抵御,又被左良玉劈中面部,血流至肩,险些跌下马来。那时有献忠部下孙可望力前格拒,方把献忠救去。良玉在后追至谷城,献忠遂向督帅熊文灿请降。良玉知道贼兵有诈, 便向熊文灿献计,要想将贼兵悉数诱杀,以杜后患。谁知熊文灿拘于仁义之说,认为杀降不祥,不肯听良玉的话。到后来果然张献忠拥兵索饷,不奉调遣,在谷城重叛,这是第二次失机。足见督兵的庸鄙无能,主抚债事了。
在这个时候,李自成等已扰及河南,河南各地灾民和绿林响 马等乘势响应,竟成土崩瓦解,不可收拾。那杞县自然也不免卷 入旋涡之中,风声鹤唳,一夕数惊,大家传说某山的强盗已和李 自成结合,不日将来进攻县城了,有的说某处的土匪将要前来焚 劫县城,已暗派不少党羽乔作饥民,混入城中,预备里应外 合 了 。
杞县令见情势如此严重,不得不谋安定人心。先命当地驻军 三百余人,由马守备率领了,到城外一面坡驻扎,因为那地方是 个冲要之区,可以抵抗流寇的。又感觉到城防的不足,便招募壮 丁,帮同守城。因素知李信在本地颇有声望,门客甚众,地方上 人对于他很信仰,所以特地差人请李信进城去,共议大事。李信 以保卫桑梓,义无可辞,遂允许杞县令同负守城之责。立即回到 自己庄中,收拾收拾,将自己的眷属送入城中居住,至于庄里早 吩咐家丁看守,聚集了十数门客,预备马上进城去。他忽然想着 了许靖,便教庄丁去请许靖过来会谈。
那许靖自从送别张苍虬、陈飞等去后,他心里充满着投笔请 缨的壮志,再没有心思伏案读书了。而他的老母亲这几天有些不 适,半日睡,半日起的,茶饭减少,疲倦无神。许靖虽曾请了一 个大夫前来诊治,可是服了药后也不奏效,他心里自然有些烦 闷,又闻得外面时局不太平的消息和土匪攻城的谣言,更是不 安,坐在书室中书空咄咄,无可奈何。忽见李家庄有人来请他前 去,他就跟着来人跑到了李家庄,和李信相见。
李信便将这事告知他,要请许靖相助合作。许靖当然一口允 诺,遂回去教刘三雇一肩小轿前来,载着他的母亲先送到城中 去,和李信的眷属一同居住。因为土匪到来时,城外难免首先遭 劫,还是城中尚可紧守。但他这事在母亲面前很含糊地说过,恐 防直说了,他母亲年老之人又当有病之时,受不起这个惊吓的。 并吩咐刘三同住,好好服侍老太太,带了几只箱笼而去。他自己遂佩上赤凤宝剑,把家门锁上,重又走到李家庄。
李信遂和许靖带了门客跨马进城,去见杞县令。杞县令见李 信同来的人大都雄赳赳的,不是无能之辈,心里自然欢喜,他即 授权给李信,请他守城。所有招募得来的壮丁,统由李信指挥, 与城外的官军彼此联络,共同防御。是晚杞县令又设宴请他们痛 饮,且留李许二人和门客等在署中。
次日,李信、许靖便由杞县令陪着点验壮丁,编为甲乙两大 队,李信和门客等自率甲队,许靖领乙队,轮流守城。预备弓矢 木石,灯笼火把,且出示人民,不要自相惊惶,寇至自有人负责 守御。
自从这天起,风声更是加紧,但人民因当局已有戒备,心中稍安。隔了两天,探子报称果然有青石山的大股土匪来攻杞县了,官军已在一面坡和土匪交锋。杞县令一得消息,不敢怠慢, 便同李信、许靖等率壮丁登城守御。探马接一连二地往来探报。 至了下午时候,知道土匪十分骁勇,马守备等官军抵敌不住, 一面坡快要失守,向城中请援。
杞县令无兵可遣,急得他在城上团团打转。李信自告奋勇, 愿去增援,因为一面坡是杞县的屏蔽, 一面坡倘然有失,杞县形 势更坏,所以他率领甲队壮丁前往救应,城防之事由许靖相助杞 县令负责。杞县令也没有别的主意,便请李信出马。
李信穿上战袍,手执一支烂银枪,跳上战马,率领壮丁,辞 别杞县令和许靖,开了城门,正要前去救援,哪里知道一面坡早 被土匪占领,三百官军全数覆没,马守备自刎而死,土匪大队已 直逼杞县城下了。李信既已出城,断无返奔之理,所以他就和部 下迎上前去。
只见前面土尘大起,旗帜飘扬,土匪的大队人马早翻翻滚滚 地杀来。李信虽是武举,但生平没有上过战场,此刻他大着胆向 前迎战。见土匪如旋风似的杀到面前,为首红鬃马上坐着一个年青女匪,身穿桃红色的外褂,桃红色的战裙,三寸红绣鞋,踏在马镫上,瘦小不盈一握。头上红帕裹首,脸上涂着红红的胭脂, 手横双刀,刀柄上系着大红彩球,望过去上下都红,好似一树猩红灼灼的石榴花,又好似到了火焰山的红孩儿一般。及至细瞧伊的面庞,几乎失声而呼,原来这女匪正是前次相见的那个卖解女佟天凤,心里不由一怔。佟天凤见了,便将战马勒住,满面春 风,带着笑对李信说道:
“真是巧啊!李公子你识得我吗?我就是青石山上的红娘子, 今番特地前来找你。你若肯随我回去,我就教部下停止攻城,保全城中生灵。”
李信听了伊的说话,恐防被杞县令在城上窥见什么可疑之 处,遂把手中烂银枪向红娘子一指道:
“味!谁认识你这女贼!休要口出狂言,我就把你擒住,斩 首示众!”
红娘子见李信对伊无情,也冷笑一声,说道:
“李信,你自以为世家子弟,看轻我们绿林中人吗?哼!今 天姑娘却要和你不客气啦。”
说罢,挥动手中双刀,向李信头上劈来,李信把烂银枪拦开 双刀,还手一枪,使个银龙分水,照准红娘子胸口刺去。红娘子 把左手刀望下一扫,铛的一声,早将枪格住。李信收转枪,又是 呼的一枪横挑到红娘子的马前,红娘子将马一偏,避过这枪,也 把双刀卷向李信怀里来。二人各各施展本领,在阵上厮杀。
李信平生唯有枪法最是擅长,他学的是杨家枪法,所以红娘 子虽然勇猛,急切间破他不得,心中未免有些焦躁,便将双刀格 拦开枪杆,说声:“好厉害!”把马一拎,跳出圈子,回马落荒而 走。李信以为红娘子战败,正要生擒伊来,显显自己的本能,两 腿将马一夹,在后紧紧追来。看看两马相望不过十余步了,红娘 子忽地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扭转柳腰,向李信头顶上抛去,乃是伊善用的红锦套索。
李信没有防备到这一着,闪避不及,那套索直落下来,正笼 在他身上,说声不好时,红娘子早将手中套索一收,便把李信缚 住,又用力向伊怀中一拽,说一声:“来了吧!”李信早从马上跌 下,过来几个土匪,立刻将他擒住。李信的众门客上前来救时, 被红娘子挥众迎住。
杞县令和许靖在城上望见李信有失, 一齐大惊,许靖要想出 城去救援时,杞县令恐贼乘势攻城, 一定不放他出去。正在无法 可想之时,忽见红娘子率众尽数退去,杞县之围顿解,这样竟使 杞县令和许靖等众人莫名其妙,猜不出匪众的用意了。
李信被匪掳去,自己也不想生还,任凭匪众如何把他发落。 红娘子收集部众,回到青石山上,吩咐两个匪把李信好好款待, 送入上房,自己便到里面去憩息了。李信被二人押着,来到一间 精美的客室里,二人将他身上的索绳解开,恢复了他的自由,也退到外面去。
不多时,送上精美的肴馔和酒饭,放满了一桌子。李信此时已觉得腹中十分饥饿,便老实不客气地坐在桌边大嚼一顿,吃罢,匪党把残肴收去,又送上浴盆和两桶浴水来,请李信沐浴。 李信本觉身上有些不爽快,既有人伺候他沐浴,他就坦然入浴。 浴毕,又有人送上一套很新的衣服给他更衣。坐定后,又有人送上香茗,点上一炉清香。
李信见土匪们把他这样优待,当然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土匪 不是来攻杞县的吗,何以掳了我一个人便率众回山呢?他们把我 生擒到此,并不杀害,反把我如此优待,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 我陷身匪窟,尚不知结局如何。他正在独坐怀疑之际,忽听前面 脚声响,走进一个伟丈夫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佟天 豹,就是红娘子的长兄了。佟天豹一见李信,便向他一揖道:
“李公子别来无恙。俺妹妹得罪了你,请你不要见怪。”
李信听了这话,不由脸上一红,说道:
“这是我李某的本领不济事,以至于此。今日我已被擒,你 们要杀便杀,不必多言。”
佟天豹哈哈笑了一声,拖过一张凳子,在李信对面坐下。把 手一摸自己的下颌,又说道:
“李公子不要说这种气话,俺们兄妹俩对于李公子闻名已久, 抱着十二分的诚意,所以前次俺们兄妹为要借重公子大名, 一同 起义,特地改扮了江湖卖解之流,到杞县去乘机拜谒公子,将俺们的意思告诉于你。谁知公子不能接受俺们的话,使俺们白跑一趟。然而俺妹妹始终不能忘情于公子,因此今番带了山上弟兄们来攻杞县,目的也无非要得公子。果然俺妹妹已把公子请来,侥幸得很。现在要请公子屈居于此,共图大事,希望公子不要再推辞。并且俺还有一件冒昧的事,也要请公子答应的,就是俺的妹妹天凤今年已有十九岁了,还没有和人家定过亲。伊的武艺很是高强,马上步下都来得,自比于花木兰、梁红玉一流人物。因为伊生来喜欢红的东西,常戴红的花,穿红的衣裙、红的鞋,搽红的胭脂,坐红的马,遂得了一个别号,唤作‘红娘子’,这三个字在黄河两岸是到处闻名的,这样可以知道伊不是寻常的女子。 所以伊想嫁一个英雄豪杰,不至辱没了伊的一生。李公子文武双全,任侠仗义,是今世的孟尝、平原,俺妹妹愿意奉侍巾栉,俺们李佟二家结一个朱陈之好。这两件事要请公子允诺,休得推辞。”
佟天豹说完了,叉着两手,静候李信回答。李信听了,方知 自己所以被擒,完全是出于红娘子的用意,无怪他们把自己如此 优待了。然而自己岂肯屈身为贼呢?遂说道:
“承蒙你们如此看得起我,要我跟从你们同谋大事。但是一 则我李某无才无能,即使加入了你们的伙,也是无益。二则我自 觉并非英雄豪杰,哪里可以如你妹妹的愿,恕我不能答应了。总而言之,我李某是个清清白白的良民,岂能甘心为贼,受人唾 骂?并且我家中已有妻子,也不愿与女匪为偶。请你们息了这个 妄念吧。”说毕冷笑了一声。
佟天豹见李信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明明是瞧不起自己。他心 里便有些按捺不住,脸色往下一沉,大声说道:
“李公子,你口口声声说俺们是盗匪,须知我们虽在绿林, 而怀抱大志,休要看得俺们一文不值。俺们两次向你劝说,这真 是抬举你,俺妹妹嫁给你,难道辱没了你不成?这都是俺妹妹好 意待你,你休要不知好歹!换了我时,你答应便罢,不答应时, 一刀两段,爽爽快快。”
李信听了,也不由气往上冲,便骂道:
“草寇!我既已到此,本来也不想生回了。大丈夫一死而已, 你就把我爽爽快快地杀了也好,将来自有人代我复仇收拾你们 的,你又何必对我耀武扬威呢?我懊悔以前没有当你们在我庄上 时缚了送官,以致留下祸根。”
佟天豹哇呀呀一声叫,站起身来, 一脚把凳子踢倒,指着李 信骂道:
“姓李的!你真是不识抬举,现在你懊悔也来不及了。你既 愿死,俺就送你上鬼门关去吧。”
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向门外喝一声:“儿郎们来!”外边答 应一声,跟着便有两个匪党走进室来。佟天豹将手一挥道:
“你们快与我把这姓李的推出斩了,将人头来验!”
两人说一声是,很快地走上前,将李信左右挟住,立刻推出 室用刑。
第六回 暂醉佳人锦瑟旁
李信既被二匪推出室门,又有二匪上前,各执着明亮的鬼头 刀,将李信押着, 一同出去。到得寨门前,那里乃是一片空场, 二匪把李信挟至一株大树下,命他跪倒。李信大声说道:
“头可断,膝不可屈!我向你们这些狗匪跪倒做什么?”
一匪道:
“姓李的,你到了身死的时候,仍要倔强到底吗?”
把他用力一推,李信扑地跌倒在地。 一匪将他的头巾抓住, 还有那两匪扬着鬼头刀,恶狠狠地正要上前动手,忽听背后有人高声大叫:
“快放下刀,休得伤害李公子!”
众人回头看时,见是寨中的弟兄,便问道:
“我们奉头领之令,把姓李的推出行刑,你怎又来说不要伤 害他呢?”
那人道:
“我也是奉头领之令,赶来叫你们不杀的。”
先前的数匪闻了此言, 一齐嚷起来道:
“奇哉怪哉,刚才头领吩咐我们要杀此人,现在却又不要杀 了,是何道理?”
那人笑道:
“这个我却不知,你们自己去问头领吧。”
先前的四匪只得将信将疑地仍旧押着李信回进寨去。李信心 中也是莫名其妙。走到堂前,只见佟天豹的脸上带着笑容,降阶 相迎,对李信说道:
“李公子,你真是个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儿!方才我不过试试 你,怎敢有意杀你?你却面无惧色,视死如归,更使我佩服你 了。公子大度,幸恕鲁莽。”
李信笑道:
“我是俘虏,生杀之权操在你们手里,何必如此?还是把我 砍了吧。”
佟天豹道:
“公子言重了。少停再与你细谈。”
遂吩咐二匪仍将李信送回精室,好好伺候,休要得罪公子。 李信正要再说时,早被两匪推着就走,仍旧回到了那间室中。李信自言自语地说道:
“佟天豹忽倨忽恭,究竟对我含有什么意思呢?令人可疑, 然而我志已决,左右至多一个死,任凭他们怎样便了。”
所以他坐在室里休息,不过心中未免要想起家乡。隔了一会儿,已是天晚,有人掌上灯来。李信想佟天豹再来,看他怎样说 法,然而佟天豹却迟迟不来。又有人端上许多酒肴,请李信独饮。李信本觉十分沉闷无聊,于是独坐着自斟自饮,想要借酒消 愁,哪里知道喝得不到两杯,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暗想自己的酒量一向很好的,喝上四五斤也不会醉,为什么今天不胜蕉叶起来呢?他还有些不相信,又把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却不料心头顿时跳动得很厉害,眼前只见屋子在那里走马般地旋转,说声不好,丢下酒杯,立刻伏在桌子上沉沉地失去了 知觉。
及至醒来时,环境一变,竟使他恍惚迷离,如坠五里雾中,几疑此身非在魔窟,定在迷楼中了。原来他睁开眼时,见自己睡 在一张雕花的牙床上,旁边还睡着一个少女,再一看那少女的俏 面庞时,正是红娘子佟天凤。此时李信不觉大惊,不知自己怎样 睡到这里来的,连忙一翻身要想推被而起,红娘子却把李信抱 住,柔声说道:
“公子,天尚未明,你要往哪里去?”
李信道:
“我未便与你同睡。不杀我时,还是让我去的好。”
说时,要想挣脱身躯。但是红娘子很有力气,怎肯放他起 身,又对他说道:
“李公子,你休要如此固执。我因为钦慕公子,所以完全把一片爱心待你,好容易把你请到山上,不料你仍是瞧不起我们, 不肯相许,恼怒了我哥哥要把你杀掉。幸我闻得消息,劝住我哥 哥,把你放回来。你怎么口口声声说要死?我听得人家说,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你若这样一死,不是轻于鸿毛吗?我因 为你是一位英雄,所以愿意终身相随你,乘此乱世,揭竿而起, 共图大事,前途正有无限希望,你何必这样苦苦坚拒呢?”
说罢,向李信微微一笑,把头倒在李信的怀里,又说道:
“我虽是绿林出身的女儿,却一向守身如玉,并非淫贱之辈, 你不要轻视我。现在我既侍奉公子同睡,公子倘然再要见弃时, 我也无颜再活在人世了,愿借三尺龙泉,死在公子的身边吧。”
红娘子说到这里,剪水双瞳中早有泪珠滴出来。李信听了红娘子的话,觉得很是柔顺而婉转,顿悟以前种种的经过都是出于 红娘子的爱心。又见伊一会儿轻声, 一会儿浅笑,虽是个女匪, 却柔媚得令人可爱,谁人知道伊是战场上的女魔王呢?李信这样想着,他究竟不是个鲁勇男子,现在他的心渐渐有些动摇了。无论什么英雄豪杰只要此心一动,也就拿不定主意而堕其操守了。 所以李信本来心如铁石,经红娘子这么一来,自然地软了下去。
直至日上三竿,鸳梦方醒。二人披衣下床,相视一笑。少停 李信见了佟天豹,却不觉面上有些愧色,佟天豹见李信业已就 范,暗暗佩服他妹子设计之妙,便请李信做二头领。李信只得答 应了。红娘子自和李信共谐鱼水之后,镇日价厮守在一起,以为 得事俊彦,芳心甚乐,过着甜蜜的光阴。
不知不觉已近一月。可是李信失身为匪,都是受了红娘子魔 力所吸引,虽然在山上夜夜欢娱,在温柔乡中度日,而他的心里 不免仍要忆念故乡,不甘长此埋没在山林里头,因此他的心里仍 要想逃出匪窟,回到杞县去做一个良民。但红娘子和他每日寸步 不离地守在一块儿,没有机会可做出笼之鸟。恰巧有一天佟天豹 率领匪众下山去攻打某处城池,要和李自成的一股流寇合并相 通,因此山上很是空虚。
李信以为有隙可乘,胸中盘算纯熟。便在这天夜里,故意和 红娘子调笑逗欢,格外亲密,要和红娘子月下欢饮。红娘子当然 同意,便教厨下端整几样可口的菜肴,开了一罐陈酒,即在庭中 和李信对坐着饮酒闲谈。
这时正是十二三里,明月快要圆满,月色甚好,照得庭中十 分光明。李信和红娘子各喝了二三杯酒,便取出一支洞箫,呜呜 地吹着,如怨如慕,非常悦耳。 一阕奏罢,又斟着酒劝红娘子畅 饮数杯。红娘子平日酒量本很浅的,今夜因为心中十分快活,多 喝了几杯,两颊红得如玫瑰一般,大有醉意,对李信娇声说道:
“我已喝得够了,不能再饮,不如早些安睡吧。”
李信微笑说道:
“我们再喝了三杯,方可以回房,否则有负那皎洁的月了。”
红娘子被李信苦苦逼着又喝了三杯,竟醉得言语含糊,不能 自支了。李信遂教人把残肴搬去,自己把红娘子轻轻抱起,假意 说道:
“你怎醉得这个样子呢?我抱你去睡吧。”
红娘子也不回答,伊的娇躯伏在李信身上,任凭李信怎样摆 布。李信把伊抱入房中,放到床上,红娘子鼾声已起。李信见伊 已是睡熟,这正是难得的机会,本可以把伊一刀杀死,以绝后 患,但因为自己和伊也有一个月的恩爱,况且伊待自己真心相 爱,并没有待错的地方,若是把伊乘醉害死,未免太残忍无情 了,自己只要脱身下山就是了。
他想了一想,便拉过一条被,盖在伊的身上,自己向抽屉中 取了一些银子,藏在身边,走出房来,轻轻掩上房门。又到外边 去窃得一柄宝剑,佩在腰边,以作防身之用。且喜无人知觉,悄 悄地走到寨后,从厩中偷得一匹坐骑,跨上马背,连加数鞭,疾 驰下山而去。月光照着山径,很是清楚。
他下得青石山,以手加额,暗自庆幸。他这样地安然兔脱, 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料想红娘子明日醒来时,必要 追悔不及呢。他一路回到了杞县,见了故乡风景优美,城郭无 恙,很觉安慰。一径跑到自己庄前,跳下马,正有一个庄丁在门 外,一见李信回来,不胜惊喜,便过来叫应了,代他牵住马。李 信问一声家人都好吗,庄丁答道:
“已从城中回来,都好的。”
李信走到里面和妻子众人等相见,劫后重逢,大家不胜欢 喜。李信不欲将自己在山上的真情吐露,只说他被掠后在匪窟很 受苦痛,被他设法逃回来的。家中人自然也不追问了。到了次 日,李信想念许靖,便跑到许靖家中去访问。谁知许靖家中静悄 悄的,只有刘三一人在那里灌园。李信便唤他过来询问,方知自 从前次土匪攻城以后,许靖的老母受了惊吓,回到家中时,病势 加重,医药无效,不到几天就弃养了。许靖遭此大故,非常悲 痛,便把老母用上等棺木盛殓后,安葬在祖茔。在李信回里的前 三天,恰巧许靖仗剑离家,赶奔代州去投军了,家里即托给刘三 看管的。
李信闻得这个消息,不胜感慨,只得废然回庄。暗想张苍 虬、陈飞早已出关去投军,现在许靖也走了,大丈夫生逢乱世, 应当是这样的,岂可老死牖下,默默无闻呢?现在我且在家中养晦数天,再作道理。但心里却有些郁郁不乐,门客大半都去了, 寂寞得很。
过了几天,忽然杞县令差人来接李信到县衙里面去。李信因 为前次的事,本想去见见杞县令,解说一番,以祛群疑,遂欣然乘马而往。到得县衙,走进里面去见杞县令。杞县令含笑相迎, 在花厅上坐定后,李信正要陈说缘由,杞县令忽然面色一变,回 头喝一声:“左右快与我拿下。”屏后立刻奔出十数名刀斧手和几名公差,将李信擒住,套上铁索。李信大喊冤枉,且说道:
“我李某有何罪而遭拘捕?”
杞县令冷笑一声说道:
“我初以为你是个孟尝、平原之徒,所以前次土匪来攻的时候,特地请你出来相助守城,谁知你和青石山的匪寇勾通一气, 若不是我明察秋毫,险些被你蒙蔽过去。”
李信急辩道:“怎样见得我和土匪勾结?我是一个大丈夫, 岂肯为贼?”
杞县令道:
“不要狡辩!前番你被掳而去,我就有些疑惑,土匪既然大 队来犯,杀死官军,其势不小,却为什么擒了你一个人去就此退 回呢?其中自有破绽。因此我唤齐你的庄丁逐一细问,果然被我 问出来了。中间有一个名方胖子的告诉我说,那女匪以前曾同伊 的同党到你庄上来,托名卖解,暗中密谈过的,你的被掳,其中 有诈。”
李信听了,方知那方胖子就是被红娘子兄妹打伤过的,因此 他衔恨在心了,便道:
“我既然和土匪勾通,何不开门揖盗,而反被掳去呢?”
杞县令道:
“这个我也思索一番的,又派人到青石山来密探,遂知你已在山上与女匪成亲,做了匪首了,料你必要回来,因此不动声色,暗暗守候。昨天方胖子前来通风,所以今日把你擒住。大约你此次回城,必要和他们里应外合,糜烂地方,岂肯轻易饶你?”
李信长叹一声,正要再说时,杞县令早吩咐公差把李信打入 狱中,严行看守。 一面又去查抄李家庄,将李信的财产尽行籍 没,家人也都看管。备文上报,要把李信处决。李信既入囹圄, 绳索郎当,备尝铁窗风味,心里说不出的怨恨。自己为了不肯降 贼,所以想法遁回,岂知反遭此冤,那么我这条性命岂非白送 吗?我们结义弟兄四人,他们三个都投军去了,而我独死在此 间,真是冤枉!早知如此,还是在山上和红娘子一起的好呢。所 以终日长吁短叹,食不下咽。
过了几天,有一个晚上,他正独坐在黑暗里,听听四边人声 寂静,狱中沉寂若死,不觉长叹了一声。忽然在他眼前有一点火 光一亮,并非眼花,乃是真的,他心中不由一动。
第七回 攻城杀将何纷纷
铁窗幽闭,长夜漫漫,李信正在无限愁闷的当儿,突觉眼前 火光一亮。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哪里来着亮光呢?所以他心里大为惊奇。正要观察时,那一点小火光忽又似萤火一般, 一闪烁 间失了影踪,眼前已然是一团漆黑。他又失望起来,暗想:方才 瞧见的火光哪里来的呢?怎么忽又不见,难道是我眼花吗?好不 奇怪。他虽如此想,精神已有些兴奋,口里却又叹了一 口气, 说道:
“我李信是个奇男子,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犴狴 中吗?”
他的话尚未说毕,忽又觉得有一样软绵绵的东西在他的面门 上一摸,虽然略微有一些冷,可是无疑的,知道是一只纤纤女 手。此时的李信好似发现了奇迹,心里头模模糊糊,几疑身在梦 中,又说道:
“咦!时衰鬼弄,狱中可有什么冤魂来向我揶揄吗?”
李信说了这话,那软绵绵的东西轻轻地在他耳朵上擦了一 下,跟着又有曼妙的声音,低低地说道:
“你不要惊疑。我不是鬼,乃是来救你的。”
李信一听这声音,便知是伊人来了,心中又惊又喜,又羞又 愧,一时倒回答不出什么话。火光一亮,瞧见红娘子站在他的眼前,全身却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服,没有穿红色的,大约是为避免 人家注意起见而改装了。左手拿着一个夜行筒,小小亮光就是从 那筒里发射出来的,筒口是绝薄的一层玻璃面,里面燃着油灯灯 芯,外面有一个启闭的门,只要一闭上,便没有火光了。
那东西本是飞行大盗用的照夜之物。在红娘子右手里,却握 着一柄光闪闪的宝剑。李信当着红娘子的面,反而嗫喏着说不出 什么话来。红娘子也不和他多说什么,觑准李信身上所系的铁 索,挥动宝剑, 一一代他斩断。李信恢复了自由,走前数步,对 红娘子说道:
“我很感谢你来救援。可恨那狗官存心把我陷害,你怎样知 道我在这里的呢?”
红娘子道:
“这且慢谈,我们快快出狱要紧。请你跟我来吧。”
李信不敢怠慢,立即跟着红娘子走出他械系的所在,外面乃 是一个院落, 一轮明月照得庭院中十分光明。李信瞧见东边墙角 里有两个更夫的尸骸,直僵僵地挺着。李信问道:
“这两个是你结果他们的性命吗?”
红娘子点点头道:
“正是,否则你幽囚的地方,我怎会知道呢?我们快快出狱 去。在县衙之前正有我们山上的儿郎埋伏在那里,他们都是随我 一同混进城来下手的。停一会儿我哥哥也许就要到了。”
说罢,从伊衣袋里取出一个号炮,燃着了,轰的一声响。县 衙前左右埋伏着青石山二十多名健儿,听得这一声号炮,知道红 娘子在狱内业已得手, 一齐呐喊一声,各从身边抽出短刀,杀进 县衙来。红娘子在狱中打开各处门户,救出众狱囚,高声大呼:
“青石山红娘子在此!快快跟我杀出狱去。”
众狱囚大半是亡命无赖之辈,乘此机会, 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地在狱中大闹起来,放起一把火。狱吏和几个禁卒闻讯赶来,如何遏止得住!早被红娘子搠翻在地。伊和李信首先杀出狱门, 会合了自己山上的儿郎,正要出狱,李信忽然对红娘子说道:
“请你们稍待一刻,我要去寻找那狗官算账呢。”
红娘子点点头,遂向一个儿郎手里取过一柄扑刀递与李信。 李信接在手中,和红娘子一同跑入内廨去找杞县令。这时已有三更过后,杞县令在睡梦中惊醒,听得有人劫狱,慌忙披衣起身。 他还没有知道到了青石山上的土匪,以为是李信的门客作难,走到外边来要想差人去请冯游击带兵镇压。因为马守备战死之后, 城中的武官换了一位冯游击,甫经到任,兵马也不多,力量依然薄弱得很,不足以巩固城防的。
杞县令正在出令,左右入报青石山上的红娘子前来劫牢,救 出李信,杀人内廨,要来找县太爷了。杞县令一听这个消息,吓 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跑回房中,把他的爱妾唤起,说道:
“青石山人马已进了城,姓李的必要复仇,我和你快快逃 遁吧。”
那爱妾也吓得瘫软了身子,穿衣下床,颤着声音说道:
“相公,我们逃到哪里去?还有你藏着的许多金银珠宝,难 道舍得丢了走吗?”
杞县令被伊的爱妾一句话提醒,自己暗想平日千方百计向平 民剥削下来的脂膏,也很费辛苦的,若不带了去,岂非可惜?遂 打开他床后的一个大木柜,柜里堆垒着许多金锭银两,黄白灿 烂,然而这木柜子十分笨重的,整万的金银,自己如何可以一起 带走呢?对着那些金银目瞪口呆的,想不出什么主意。他的爱妾 去取了一只首饰匣子,匣里尽是珠宝饰物,催着杞县令道:
“相公快快走吧!你听外面的人声更近了。东边又有火起, 我的心也几乎吓碎了。"
杞县令搓着手说道:
“这许多金银叫我怎样运出去呢?不如去喊几个当差的来帮着拿了走吧。”
爱妾道:
“若叫他们来拿,恐怕他们靠不住的呢。”
杞县令无法可想,急得满头是汗,跳着脚道:
“我平日只顾慢藏,想将来可以营菟裘,传子孙的,哪知今 日无法可保了,如何是好?”
杞县令正在狼狈之际,李信已和红娘子等踪迹至此,杀入房 来。杞县令一时无处躲避,钻到床底下去。李信早已瞧见,喝一 声:“狗官,你逃到哪里去?我李信饶你不得。”俯下身躯,伸手 向床下将杞县令一把拖了出来。那爱妾也被红娘子擒住。李信扬 着扑刀,对杞县令骂道:
“我与你往日无仇,好意助你守城,不幸而失败,想法脱身 返里,愿为良民。你这厮却听信小人之言,任意诬蔑,欲把我置 之死地而后快,阴狠已极。谁知我命不该绝,你也有碰在我手里 的日子,却想逃到哪里去?”
杞县令只得哀求道:
“李爷,请你饶了我吧,在我柜里的金银,请你们拿去,以 赎我的罪愆。”
那爱妾也向红娘子苦苦哀求。李信哈哈笑道:
“狗官,素知你平日擅作威福,刮削民脂民膏,积得不少造 孽钱。杞县的人民所受的苦痛也深了!你今日想要拿这金银来赎 罪吗?可是不中用了!你不但要失去你一切所有的,更要加上你 的性命,也使世间一班贪官污吏知所儆戒。”
李信滔滔不绝地说话,红娘子却在旁等候得有些不耐,便对 李信说道:
“你快快下手吧!我们还要出城去接应我的哥哥呢。这种贪 婪的小人,国家就坏在他们身上,也配教训他们吗?”
李信笑了一声道:
“ 不错 。 ”
把手中扑刀一挥,只听咔嚓一声,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滚落 一旁。杞县令的尸首跌倒地上,什么爱妾黄金都顾不到了。那爱 妾见李信杀人,吓得惊呼救命。红娘子冷笑一声道:
“你这贱人,送你一块儿去吧。”
将剑直刺入伊的心窝里,鲜血四溅,也倒地死了,手中的首 饰匣子扑地落在地上。红娘子开匣 一看,都是明珠和宝石,便 笑道:
“待我拿回去吧,也算再来杞县的酬劳。”
李信把刀指着那边柜中的金银,向红娘子说道:
“阿堵物怎样处置?”
红娘子道:
“这些都是不义之财,我们不妨叫儿郎们搬回山去,以便 犒赏。”
这时青石山上的儿郎已有数人跟着杀入,红娘子遂下令将柜 中的金银悉数运回青石山去。伊便和李信杀出衙署,又放起一个 信炮,聚集众儿郎正要冲杀出城,只听西边街道上呜呜的一片号 筒之声,跟着火把大明,人马杂沓,原来冯游击闻得劫狱的噩 耗,召集部下前来兜捕了。李信对红娘子说道:
“官兵杀来,我们走向哪里去?”
红娘子道:
“不用心慌,待我来抵挡一阵,我哥哥的人马也快来了。”
二人说话间,官兵已从对面巷里冲至。杞县的街道十分狭 隘,没有回旋之地,两边都已瞧见。冯游击是一员少壮将军,全 副戎装,骑下一匹黄骠马,手执大砍刀,见了对面一伙青石山上 的盗匪,持械列队,他就大喝 一 声,催动坐下马,直向这边 冲来。
红娘子挺剑迎住,娇喝一声:“红娘子在此!”冯游击平时也闻红娘子的大名,且知伊常穿红衣,勇悍绝伦。现在火光下见杀 来的女子,虽然姿色甚美,而身上却穿的黑衣,心里似乎有些不 信。但听伊自称红娘子,也就不敢怠慢,举起大刀,照准伊头上 劈下。红娘子岂肯饶让,舞剑和冯游击往来狠斗。冯游击部下的 官兵跟着杀上,李信和儿郎们上前接住,两下里巷战起来。冯游 击的武艺很好,但因巷战的关系,苦无驰骋的地步。红娘子身手 便捷, 一口剑使得十分矫捷,忽在马前,忽在马后,累得冯游击 满头是汗,方知红娘子三字果然名不虚传了。
李信也将扑刀使开身手,刺倒了三四个官兵。正在相持之 际,城外扑通扑通地放起三个信炮,早有人来冯游击军前报告, 说青石山上大队人马已杀到杞县城外,城上兵少,乏人把守,城 门即将被夺。
冯游击得到这个消息,他不知青石山上来了多少儿郎,城里 也有城外也有,心中好不慌乱,虚晃一刀,回马便走。红娘子回 顾李信,带笑说道:
“我哥哥来了,我们快些掩杀上去,趁势取下这个杞县城。”
左右儿郎更是精神振奋,正要放火,李信忙止住他们, 说道:
“杞县的官吏固然可杀,杞县的人民都是无辜。承你们的情 义来救我出狱,既已取得不义之财,请你们留下杞县的老幼,免 得生灵涂炭,我姓李的也感谢不尽了。”
红娘子听了李信的话,于是止住部下,不许放火劫掠,快些杀出城去,休再逗留。 一行人紧跟冯游击败退的兵马追踪出城。 恰巧城外佟天豹已率领青石山的儿郎渡过壕堑,杀上城墙,斩开城门,放下吊桥,来接应红娘子李信等 一 行人,正和冯游击相遇。
佟天豹坐下一匹红鬃马,就是他妹妹的坐骑,将他手中的一 双铜锤使开解数,径取冯游击,拦住他的去路。冯游击受着前后攻击,进退狼狈,心中益发慌乱。佟天豹剽悍异常,又是生力 军,战得不多几个回合,背后红娘子、李信等又已赶上,两下会 合,反把冯游击等一支官军包围在内。杞县的人民已知青石山匪 众的厉害,听得警耗, 一齐躲在家里,关上大门,匿伏着不敢出 来,任凭青石山上人马如何猖獗了。
那冯游击被红娘子兄妹前后夹攻,虽然死力抗拒,但手中已 只有招架功夫了,早被佟天豹乘隙一锤击中他的左肩, 一个翻 身,跌下马来。青石山上的儿郎正要上前擒拿,他大喝道:
“谁敢擒我?我是国家的将士,义不受辱!”
将刀向他自己的颈上一横,竟自刎尽节了。李信在旁瞧着, 点头太息。官军因冯游击殉节,抢得遗尸,四散溃退。红娘子便教佟天豹休要劫掠,会合着众儿郎, 一齐冲出城门。佟天豹换了 一匹坐骑,他将红鬃马让与他妹妹坐,又将一匹白马交与李信坐。红娘子回顾李信道:
“现在你可愿意同我们一起往山上去吗?”
李信道:“请让我回家去瞧看一下,然后和你们同行。”
红娘子笑道:
“你还是舍不得你这庄子,我就陪你去走一遭吧。”
遂对佟天豹说道:
“哥哥,我们已救得公子,取得贪官的金银,尚不虚此一行。 我们遵从公子的意思,不伤杞县人民。你们先回山头,待我陪伴他往庄上去了一趟,然后回去。”
佟天豹点点头道:
“很好。我可先回去,妹妹一切当心,速去速归。”
又对李信说道:
“李爷,切莫再辜负我妹妹的一片好心啊。”
李信不好回答什么,微微一笑。红娘子遂带着数十儿郎,伴 同李信,风驰电掣地跑到李家庄去。李信到了李家庄前,天已大明,一轮红日已涌出地面,庄上的大门尚悄然紧闭。李信因红娘 子等打开大门进去,抓住一个庄丁。那庄丁见了李信不由惊愕, 叫了一声李爷。李信向他问道:
“你可知道夫人在哪里?是否仍在庄中?”
庄丁答道:
“自从李爷被杞县令擒住,紧闭狱中以后,方胖子曾陪着县中差役来此搜查。李爷的家财大半被抄,其余的都被方胖子搜刮到他的私囊中去。他又用话威吓夫人,可怜夫人当日就自缢在房中了。现在早已由方胖子草草收殓,把灵柩送到坟堂屋里去了。”
李信听得这个消息,好似当头浇了一勺凉水,顿足叹道:
“哎哟,我竟连累了妻子惨死,于心何忍,都是那狗头害得 我家破人亡,断乎饶他不得。”
遂问庄丁那方胖子现在何处。庄丁答道:
“主人出了这个乱子以后,庄中宾客四散。方胖子擅作威福, 一切都被他占夺,好似他代替了庄主一般。有些庄丁不愿在他手 下过日的,纷纷散去,只有我们几个无处可走的,仍旧屈居于 此。方胖子却和婢女桂秋公然无忌地同居主人房中,寻他的欢 乐 了 。 ”
李信听着,他口里的牙齿咬得咯咯地响,忙和红娘子径奔自 己楼上。却见方胖子和使女桂秋衣衫不整,慌慌张张地跑到楼梯 边来。原来他们已听得外面人声,知道情势不好,急忙从被窝里 起身,要想逃命,却不料撞个正着。
李信一把揪住方胖子,喝声:“跪下!”方胖子见了主人,吓 得说不出话来,扑地双膝跪倒,口里只说饶命。桂秋也跟着跪 下。李信把刀指着方胖子骂道:
“你这贼奴才,我平日待你不薄,即使小有呵责,你也不应 记恨在心,前天受伤,也是你自己不好,竟敢在杞县令面前诬告 我通匪,害我下狱,又逼死我的妻子,伤天害理,狗彘不若。你这奴才,畜生不如,还有人心吗?我倒要看看你的心黑到怎样程 度呢!”
举起扑刀,直刺入方胖子的心坎,只一搅,已把一颗心血淋 淋地剜了出来。桂秋骇得双手掩面,跟着倒下地去。李信瞧着伊 骂道:
“你这淫贱人,我也饶你不得。”
白刃一挥,桂秋也早身首异处了。红娘子在旁见李信已处置 了那一双狗男女,遂说道:
“你夫人已死,家财已尽,再没有可留恋了,快跟我回青石 山去吧,免得官兵追踪至此。”
李信点点头,长叹一声,回身和红娘子走下楼来,步出庄 门,又向自己庄院相视了一会儿,只是太息。青石山的儿郎早已牵过坐骑,红娘子首先跳上伊的红鬃马,李信也只得跟着跨上坐 马,和红娘子等一行人离了杞县,望青石山去。李信旧地重临, 真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心里又感伤,又惊喜。
佟天豹早已回转,接着李信上山,便命厨房里排上酒肴,为 李信洗尘,兄妹二人陪着他同坐。李信想起前日私通的事,十分 惭愧,举着酒杯,向佟氏兄妹致谢道:
“李信因思乡心切,前日从山上不别而行,回至杞县,不幸 为小人陷害,狗官挟嫌诬栽,身受囹圄之厄,几死贼子之手。多 蒙贤兄、贤妹仗义相救,此恩此德,真可谓生死人而肉白骨。此 番重上山寨,只觉惶愧万分呢!”
佟天豹道:
“李爷不要这般说,只要你鉴于我妹妹的一片真心和热忱, 不再三心二意,安居在此,共图大业,那就是我兄妹俩的大 幸了。”
红娘子却不说话,默默然只把一双水汪汪而妖媚的眼睛向李 信紧看。李信内心自疚,觉得自己的行径非常对不起伊的,遂说道 :
“荷蒙贤兄妹不弃,自当追随骥尾,共同鹨力。”
佟天豹说声“好!”举起大觥来狂饮。又谈谈杞县的情形, 以及天下大势,方才散席。晚上,佟天豹亲送李信到他妹妹房中去,李信到了这地方,足将进而赵趄,口将言而嗫嚅。华灯影里见红娘子穿着茜色睡衣,背灯而坐,体态轻盈,婉娈万分, 一些儿没有勇悍之气。这时候的李信,环境已变,心理亦因此而改易,一方面欣赏着红娘子的冶媚, 一方面感激着红娘子的救护, 走上前向红娘子深深一揖道:
“以前种种都是我的不是,千乞原谅。昨蒙锐身相救,深情 大德,令我终身不忘,铭感肺腑。”
红娘子回转头来一笑道:
“你今日方知我的情深意重吗?你这人好没良心,我把一片 真心对待你,温柔缠绵,博你的喜悦,谁知你竟会背我而逃,掉 首不顾,岂不是心肠太硬了吗?自从你下山以后,我十分不放 心,立刻打发探子到杞县去探听消息。等到探子回报,始知你被 杞县令陷害在狱,这是你自投罗网。我本待不来救你这个薄情负 心的人,但一念你虽然对我淡漠无情,而尚没有恶意,否则你也 好乘机把我杀了,回去报功,而你却不忍害我,尚非不仁不义之 徒。而且你被系下狱,仍是为了我的关系,我若不来救你,还有 谁来搭救你呢?因此我和哥哥商议之后,决定下山援救。我和儿 郎二十余人,乔装先行,混入城中前来劫狱,我哥哥率大队人马 随后攻城,分两批行事。现在且喜已把你救了出来,你的仇恨也 已报了,重又来至青石山上。从今以后,你这颗心可再要活动而 改变吗?你还嫌我是个女盗而不愿意和我结合吗?”
红娘子说到这里,李信早握着伊的柔荑说道:
“不敢不敢,我如今认识你是个女中丈夫、侠义之辈,怎敢 再把你和盗匪一般看待?你的爱心我完全接受了。况我已是无家可归,你放心吧,我绝不再有二心,真心诚意地愿和你结为夫 妇,白头到老。天日在上,我李信永为不叛之臣,你放心吧!”
红娘子听李信说得这般恳切,又向李信嫣然一笑,前嫌早已 冰释。一会儿,华灯已熄,罗帐低垂,娟娟明月从纸窗上映进伊 的银光来。这一夜故剑复合,恩情更浓,只觉巫山梦长,春宵 苦 短 。
次日,李信遂被推为头领,以王孙公子的身价,暂时做了啸 聚山林的渠魁。红娘子又将得来的金银分赏给儿郎,使大家快 活。李信既已入伙,他的心里要想把青石山好好整顿一番,恐防 官军得到青石山攻陷县城戕杀官吏的噩耗以后,要来征剿,不可 不未雨绸缪,红娘子颇韪其说。佟天豹是粗莽之辈,只要李信说 如何便如何,他是没有什么计划的,于是李信和红娘子一同骑马 出巡,察视山前有两重关隘,李信觉得低陋而不坚固,都要修筑 加高。他在第二重关上俯瞰形势的时候,只见东边山壁间有一条 羊肠小径,蜿蜒曲折,似通非通,半为木石所塞,不知通向哪里 去的,便向红娘子查问。红娘子答道:
“这条路是在黄猫岭下,以前可以通到山下,恰巧在头关之 前,后来因有毒蛇为患,山下的路口被乡民用木石堵塞,不能通 行,而山上也没有人去走,就此益发荒芜,榛荆塞道,艰险难通 了。外面罕有人知晓这条秘径的,我们也不注意。”
李信听了,记在心里, 一路视察至山下,和红娘子在野地上 驰骋一番而归。其时山花猩红,而红娘子身穿绛绡衣裙,坐骑红 鬃骏马,腰间佩挂双刀,刀柄上各系大红彩球一个。因为跑了一 会儿马,香汗浸淫,两颊红霞和山花相映着,更觉浓艳极了。李 信瞧着,心里自然快乐。
回至山上,又校阅在山儿郎, 一共四百人,都是强壮可使。 李信遂分为三队,他和佟氏兄妹各率一队,朝夕训练,务使变成善战的劲旅。又定出许多规律,令大众遵守。不得抢掠附近人民,杀伤无辜老幼,借此可以收服人心。他对许多部下说:
“方今天下骚乱,我们无可用处,不得已而为盗。倘有缺少 财物用品,亦当向殷富之区借取,不能滥杀良民,使老百姓加多 痛苦。况且边塞烽烟不靖,时有外患,朝廷倘能招抚我们,我们 便当请缨出关,去和鞑子决胜负,为国干城,这才是我们屈身草 莽者的最后出路,岂能重为民众之害呢?"
佟氏兄妹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自经过李信的熏陶,性情 上也改变了不少,闻得外侮侵凌,每有忠义奋发之心。李信又代 红娘子制了两面大红旗子,旗上各绣三个“红娘子”很大的金 字。另编一小队藤牌兵,身上都穿红色的号衣,约有二十多人, 都是挑选了身强力壮的妇女而编成的,称为娘子军。
李信等在山上部署一切,而省城里得到了杞县攻陷的消息, 大吏以为匪患如此猖獗,再不能装聋作哑了,遂派一员姓邬的参将,带领一千官兵来攻青石山,李信和佟氏兄妹闻知,昼夜防备,严守两重关隘。等到官军来时,李信和红娘子下山迎敌,青石山的儿郎都作殊死战,更兼红娘子骁勇绝伦,李信调度有方, 把官军杀得大败而去。红娘子竖着大红旗,率领娘子军追奔逐北,所向披靡。官军见了伊的影踪都害怕,望见红旗便逃。经过 这一役,红娘子的威名更著,省城里的大吏见一千官兵生还无 几,邬参将身受重创,畏罪自刎,更知青石山的土匪殊不可侮, 不敢正眼小觑,只得坐任其强大了。李信虽知红娘子盘踞山林, 称雄一方,又和红娘子情爱甚厚,日处乐乡,可是有时也常要想起许靖、张苍虬、陈飞三个结义弟兄。张陈二人都在关外,可曾 建功立业?而许靖已赴代州,大概有他年伯王永泰的提携,早已投入周遇吉将军麾下了。可惜萍漂絮泊,各居一方,彼此消息隔膜,不能知道详情,谅他们也不知自己在青石山上做了绿林豪杰 呢 。
张苍虬弃了鸡公山的盗匪生涯而到关外去立功,可说是有志者事竟成,谁料自己却称雄于草泽,天下事波诡云谲,真不可 知。他这样想着,不禁怃然自失。
隔了些时,听得陕西李自成率众入晋,迭破州县,声势大 盛,遣人来河南联络各地土匪,青石山上自然也有李闯的使者派 来。李信别有用心,虚与委蛇,使者不得要领而去。不多时,又 闻李自成大队人马曾在代州宁武关等处血战多时,宁武关总兵周 遇吉力战殉国,大同总兵姜壤降贼,李自成长驱而走京师了。这 时候,天下城动,黄河两岸更是蠢蠢思动。李信虽没有大举北上 之志,却也在此时招兵买马,借了县城的粮食,益发增长了不少 势力,坐观形势,想乘机而动。同时心里更惦念许靖的安危,哪 知许靖已在一场虎斗龙争之中,经过了几多可歌可泣、可骇可奇 的事情呢。
第八回 落花有意随流水
许靖自李信被青石山红娘子擒去以后,他心中非常忧虑,以 为李信性命休矣,自己若要去援救时,只恐本领浅薄,孤掌难 鸣,心里非常踌躇。杞县令收拾败残之余,以为李信、许靖等都 是无能之辈,不足倚畀,所以对于许靖更形冷淡。许靖也自觉没 趣,向杞县令告退出城,回至自己家内。他母亲自然也跟随出 城,但是病体受了惊恐,奄息在床,医药无效,更使许靖闷上加 闷,愁上加愁,每日只把醇酒痛饮,十分无聊。
当李信脱身回来之前,许靖的老母已溘然长逝。许靖哀痛之 余,将老母遗体购备上等棺木盛殓了,葬在祖茔,剩下他一个 人,更是凄凉。其时各地消息不佳,天下乱形已成,他自己 叹 道 :
“丈夫生在此时,还不思乘时崛起,建立功名,岂非坐失时 机,自甘没落,朽木不可雕也吗?”
于是他想起代州的王永泰,又想张苍虬等远在关外,此去尚 无消息,不知他们有何成就。宁武关总兵周遇吉是当今有数将 才,王永泰又是父执,必能提携,还不如先到那里去试试吧!主 意既定,他就把家中事托与下人刘三,自己端整行李,带了赤凤 宝剑,跨着一头骏马,投笔从戎,径奔代州而去。他哪里料到李 信竟能逃归杞县尚有一幕厮杀的惨剧呢?
他一路晓行夜宿,跋涉山川,赶至代州,探知总兵周遇吉为防流寇东侵正驻防于此,当然王永泰也在这里了。当日,他先投宿客寓,放下行李,便到周遇吉行辕里去刺探王永泰消息,方知王永泰并不住在衙内,他有私宅在本城万花街。许靖探问明白, 即赴万花街拜访王永泰,恰逢王永泰在寓中宴客,接到许靖的名 刺,知道故人之子远道来访,即叫仆人请入,自己降阶相迎。许 靖见王永泰面貌已比从前苍老得多,两鬓已斑,精神却还健强, 身上穿着天津蓝缎夹袍,脚踏乌靴,笑容可掬,连忙向他拜倒。 王永泰忙着一边答礼,亲手扶起,称他一声贤侄,便请许靖入座,且介绍他和众人相见,加以奖饰。众人见许靖丰神俊拔,儒生而饶有英气,不愧少年英豪,况有王永泰称道于前,无不刮目 相看。酒过三巡,王永泰向他问起家中情形,许靖回答说老母亡故,杞县又遭寇盗蹂躏,蛰居无俚,很欲乘时建树,所以投笔来奔。王永泰点点头说道:
“贤侄来得正好,现在天下骚乱,正是大丈夫报国之秋,待 我明日即介绍你去见周将军,可以在此一同效力。近闻草莽流寇 李自成等攻迫潼关,潼关若有失陷,他们必举兵北上,以窥京 师,说不定这里又要首当其冲,难免一场干戈了。老朽年将就 木,只苦不得其死。流寇若来觊觎代州,我便要效马伏波马革裹 尸,誓不生还了。”
众宾客都道:
“我们这里有周将军和王老英雄镇守,流寇若来,定要杀得 他们片甲不返。”
许靖也说道:
“伯父说的话真所谓老当益壮,小侄愿随鞭镫鹨力同心,予 流寇以重创。”
大家举杯畅饮尽欢而散。王永泰便留许靖下榻其家,又告诉 他说自己因为多年丧偶,奔走天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在这里起初又生了一场病,乏人奉侍,所以周遇吉将军屡劝纳一姬 妾,可以朝夕相陪,遂有同袍介绍本城一何姓的女子,给我纳为 室,遂卜居于此。居然有了家庭,宁不可笑?王永泰说了,哈哈 地笑了数声。许靖道:
“伯父年老,理应有人侍奉巾栉,他日若能诞生石麟,继述 有后,更可喜了。”
王永泰又笑道:
“老朽一人疏散惯了,倒并不希望什么儿孙绕膝,以慰桑榆 暮景,好在舍弟在江陵,他儿子很多,足够嗣与我的,不怕为若 敖氏不食之鬼。你是我知友的公郎,和自家人一样,待我引见, 彼此也可认识。”
许靖道:
“小侄理当拜谒的。”
王永泰遂兴冲冲地带着许靖走至后堂,吩咐小婢快请何姬出 见。一会儿,听得环佩声响,有侍婢数人簇拥着一位少妇出见, 云髻乌发,光可鉴人,杏脸桃腮,柳眉凤目,生得十分美丽,体态也很轻盈,年华尚不过二十左右,绮裳云縠,倍极妍丽。许靖连忙拜见,何姬也敛衽答礼。王永泰便指着许靖对何姬说道:
“这位姓许名靖,是故人之子,此番到这里来投军,下榻我 家,你当好好款待。”
何姬娇声应诺,坐谈数语,许靖便告退出来,由下人引导至 客室中。坐不多时,早有侍婢拿着衾枕出来,代许靖收拾炕上, 铺好被褥,然后退去,这夜,许靖便住在王永泰家中。明日早餐 后,王永泰便引许靖到总兵衙署中去见周遇吉。许靖见周遇吉白 净面皮,猿臂蜂腰,生得英风凛凛,不愧是干城良材,慌忙拜 倒。周遇吉亲手扶起,请他坐在一边。王永泰先把许靖的出身来 历向周遇吉禀明了,又说起他投军的志愿,要请周遇吉录用。周 遇吉瞧许靖人品出众,点头称许,便说道:
“此刻正是国家用人之秋,有志之士自不甘怀瑾握瑜,埋没 蓬蒿,挥我横磨,扫彼寇氛,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需要良材, 就委屈你暂在我帐下充当一名云旗尉,他日如有功劳,再可擢升 。 ”
许靖道:
“谢谢大人栽培之德,鲰生愿效驰驱。”
于是告退出来。从此,许靖便在周遇吉麾下供职。周遇吉仁而爱人,谦恭下士,有时要召许靖入衙,和他谈谈天下形势,以 及军旅之事,许靖对答如流,周遇吉更是器重他。但许靖没有一定的职务,每天只要到衙签署应卯,有事则留,无事便退,大多 时候在王永泰家里舞舞剑,看看书。王永泰却相信学佛,每月朔望以及三六九日常常茹素嗪经,独宿在外室。他常对许靖说,往事如尘,不堪回首,年少时好勇斗狠,在江湖上不免多所杀伤, 现在衰老,不免有些爽然自失,所以借此忏悔。王永泰家中女婢甚多,而男子却很少。许靖常见有一个油滑少年,相貌秽琐,举止轻浮,在王家出入自如,不像门客。他的卧室便在许靖的东首厢房里,见了许靖,傲不为礼,许靖很觉奇怪,后经王永泰介绍,始知此人姓桑,名一清,就是何姬的姨表弟。本在太原为商,后因所设的字号倒闭,回至代州,无处寄食,向何姬告助。 王永泰看在何姬的面上,便留住家中,叫他代管琐事。他凡事迎合意旨,颇能得人欢心,因此王永泰也不讨厌他,穿户越户,如同自己的侄儿一样。然许靖以为桑一清不像个君子,对他很是注意。
一天,王永泰不在家里,许靖读了一会儿书,有些疲倦,便 带了赤凤宝剑走至后园,在空地上把宝剑嗖嗖地舞将起来。舞至 兴酣时,忽听东北角上有妇女笑语之声,忙停剑抬头一看,只见 那边有一个楼窗,本是王永泰内室的后房。这时候窗子里有一丽 人和二三小婢正在那边看许靖舞剑,那丽人原来就是何姬。许靖见有妇女窥望,只得收住宝剑,不再舞了,正想退去,便有一个 雏婢从东边回廊下走来,向许靖含笑说道:
“许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许靖听了不知有何事情,心中虽然不欲去相见,但也不便擅 自离去。雏婢又说一声请。许靖只得将宝剑插入鞘中,随着雏婢 走去。曲曲折折走至一个小轩里,早见何姬亭亭玉立,含笑相 迎,许靖连忙打礼。何姬请他坐下,小婢献上香茗,许靖虽然坐 着,心里却局促不安。何姬谈笑自若,美目流盼,向许靖问询杞 县风俗状况。许靖敬谨回答,何姬时时把秋波送过来,且向他作 浅笑。许靖觉得伊的眼波里有热情流露出来,又如有魔力荡人心 魂,自己极力镇定着,不敢作刘桢之平视。何姬见了他这种拘谨 态度,暗暗好笑,又问他可曾有室家之好。许靖只得说道: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只因自己想到外边干些功名事业, 所以尚未论娶。”
何姬笑道:
“我闻男子生而愿为之有室,公子的年纪正可娶一位如花如 玉的小姐,享受些温柔艳福,怎么还没有抱衾与稠的床头人呢? 待我来做个月老可好?”
说罢,咯咯地笑出声来。许靖听了这话,却不便回答,正襟 危坐,以目视鼻。何姬又道:
“公子在这里可嫌寂寞吗?你常常进来谈谈也好,这里是没 有外人的。老头儿学了佛,脾气古怪得很,日间不常过来,恐怕 他要去做和尚了。”
许靖听何姬背地里称王永泰为老头儿,心里便觉有些不愉 快,遂立起身来说道:
“小侄外边尚有他事,告辞了。”
何姬道:
“公子且坐一会儿,何必就走?”
许靖道:
“既然无甚吩咐,我也不多坐了。”
于是回身走出轩去,只听何姬还在那里娇笑,也许笑许靖有 些傻气呢。许靖还到房中,把赤凤剑悬在壁上,坐着想想何姬方 才的态度,很欠大方,虽则其人如玉,而仔细看来,终究有些小 家碧玉,婢学夫人的模样。王永泰年纪已老,娶了这种佻挞的年 轻妇女为小星,恐非闺房之福。他是宅心光明,待人非常和善, 没有什么歹心肠去猜疑人家的,但像这种人却不可不防啊!然而 这事又怎样能向他老人家直道呢?心里不觉有些烦闷。
自从这天起,许靖便又格外注意何姬的表弟桑一清了,因他 常见桑一清跑到内室去,有几次王永泰外出后,桑一清傍晚时从 内室慌慌张张地走出来,恰逢许靖在庭中散步。桑一清瞧见了 他,便悄地踅至别处去了,许靖不能无疑。然而又有一事使他心 里更是忐忑,因为何姬常差小婢到他房中来送食物与他吃,颇见 殷勤,他反而不安起来了。
有一天正是十五夜,明月半墙,花影斑驳,黄昏时,许靖在 客室中灯下观书,房门虚掩着,忽听门外窸窣之声,他心里一 愣,跟着房门被轻轻推开了,走进一个丽人来,峨峨高髻,白白 粉脸,穿着嫩绿色的云裳,金莲窄窄,纤不盈握,含情却立,凝 睇曼视, 一阵非兰非麝的香气扑入鼻管,正是何姬。许靖惊愕之 余,站起相迎。何姬也不待他招呼,走至他的书桌旁椅子里坐 下,带着笑对许靖说道:
“今晚老头儿又是戒期,在外独宿,不到我房中去的。 一人 独坐,想起公子羁旅他乡,未免寂寞无聊,有谁来怜惜你呢?所 以不避嫌疑,到你处来谈谈,不知你心中以为如何?”
许靖听了,连忙说道:
“多谢美意,只是我孤零惯的, 一人独居,清静不烦,正可 用心读书。”
何姬不等他说完,早抢着说道:
“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公子难道想得颜如玉吗? 可是眼前也有颜如玉,何必到书中去求呢?”
许靖听何姬说的话越发见得伊有意挑逗,谁知落花有意,流 水无情,自己是一个堂堂奇男子,怎肯干这种禽兽的行为?伊可 说没有眸子了,遂又说道:
“我许靖虚度二十余春秋,却不懂得什么颜如玉,颜如铁, 唯知竭我所能,贡献于国,希望立得功业,不负此生,姬夫人又 何必如此说呢?”
何姬见他甚是严肃,又笑了一笑道:
“我不信世上竟有不知情的男子,像你这班少年,端的可爱, 但你不要在我面前装作道学君子,反要令我笑你生得呆了。我的心你可知道吗?那个老头儿,你不要怕他的,他绝不会知道的, 我和你且图欢乐,别辜负了我的深情。”
说着话,站起娇躯,挨至许靖身边来,伸出软绵绵的柔荑, 来和许靖握手。许靖勃然变色。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得罪不得罪 了,右臂一起,把何姬的手格在一边,立起身来说道:
“这成什么样了?我早说过许靖是堂堂正正的奇男子,断不 肯做禽兽之行。千万请你自己珍重,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寡廉 鲜耻,人中之妖,请你快快回去,保全你的颜面,否则我就要去 禀告伯父了。”
何姬本是个搔首弄姿的少女,嫁给王永泰后,常嫌永泰年 老,又不懂得怜香惜玉,心中很觉不满意。伊的表弟桑一清来 后,时时背着永泰私下里和桑一清追求欢娱。原来伊没有嫁给王 永泰的时候,早和表弟桑一清有染,只因桑一清本有发妻,未敢 明目。现在桑一清的妻子在外病死,他又寄居到王永泰家来,自 然死灰重燃,旧情复发。王永泰却如瞒在鼓里,没有觉察,反被 许靖看出来了,而何姬非但不防许靖,且反钟情于许靖,因拿许靖的丰神俊拔去和桑一清比较,又觉有天渊之隔了。所以她向许靖故献殷勤,要想和许靖发生肉体上的恋爱。今夜又特地效卓文君私奔相如,到许靖室里来献媚,以为许靖倘非鲁男子, 一定难逃情网。谁知许靖偏如河岳般屹然不动,不上她的钩儿呢。她只得强颜为笑,自行落场,说一声:“好,你果然是一个好男儿!” 许靖听了这话,不由一怔,悄然立着不动,静候伊说话。何姬又说道:
“我因老头儿常在我面前称赞你公子是一位少年英雄,心里 有些不信,所以假意前来一试,你果然心如铁石,不可动摇,使 我十分佩服。你也不必去和老头儿说什么,反使他要生疑。我今 去了,愿公子珍重。”
何姬说了这话,向许靖含笑点头,翩然出室而去。许靖听了 这话,将信将疑,静坐着思量,难道何姬果然故意试情吗?但瞧 伊这种狐媚的姿态,明明是要来诱惑我的。现在伊说这话,无非 借此掩盖伊的丑行罢了,我岂能上伊的当?但我也不欲在王永泰 面前透露此事,且看以后的情形再说吧!想到这里,他不觉为王 永泰万分扼腕。老英雄古道热肠,此心耿耿,偏偏娶着这种淫贱 的小星,不是玷污了老英雄一世的声名吗?这夜,他越想越恨, 睡不成熟。
次日是十六,晚间月色甚好,许靖恐防何姬或要再来,早闭门而睡。到得下半夜,忽觉便急,打熬不住,遂披衣起身,开了 房门,从庭中走到厕所里去,把肚中的东西出清了,十分爽快。 刚才走回房去,月光甚明,纤形毕露,忽见桑一清穿着短衣,
着睡鞋,从内室那边蹑足向他自己房里走去,轻轻闭上了门,好似做贼一般。许靖心里怎不明白?知道今天是十六,王永泰守戒,在外房睡宿,不进何姬房的,明明是奸夫淫妇乘隙欢会了。 可笑何姬既有伊的表弟和伊私通,却又抱着得陇望蜀之心,偏要来引诱自己。伊当作天下乌鸦一般黑,哪知我许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岂肯干此禽兽之行呢?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我倒要乘间向王永泰进言劝他好好防备,把这厮赶了出去,方是 道理。我既然知道了这事,岂能始终学金人之缄口呢?想定了主 意,也就回房安寝。
次日,他到衙中去,恰逢周遇吉在城外阅兵,且习野战,他 也跟着出城去随众操练,军容甚盛,他见了,心中也暗暗欢喜。 因为那时候李自成已破潼关,风声日紧,周遇吉下令城防格外严密,以防寇侵,所以有此阅兵。下午回去,刚至自己房中,见何姬身边的一个侍婢在他房里收拾桌上放着几样干点心,见许靖回 来,便交代许靖说,这是如夫人赠送与公子的。许靖只得道谢而受。侍婢收拾毕,也就退去。许靖暗想:何姬遭自己严拒,却还不恨我送我食物吗?可是伊对我的心尚未尽冷,我更不可不防 了 。
到晚上睡眠的时候,发现枕边有一块香罗帕,上面绣着一对 双飞蛱蝶,香气扑鼻,明明是何姬身边之物,怎样到了我的炕上 来呢?想了日间代他收拾枕被的侍婢,量定是那侍婢拿来暗暗放 在我枕下的。这事究竟有何用意呢?难道何姬痴情不死,故意送 我这罗帕,春蚕缚茧,仍想来诱惑我吗?那么我也难以安居在此 了。此事我早想去和王永泰说明,揭穿他们的秘密,不如明日我 便把这香罗帕为证,去向王永泰直言其故,劝王永泰早把奸夫淫 妇处置,别谋良图。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许靖想定主意, 就把香罗帕放在抽屉里,闭目安睡。
次日清早起身,梳洗毕,吃过早餐,便带了那香罗帕,走到 王永泰书房里来。见王永泰正坐在椅子里,仰首承尘,若有所 思,他就轻轻走进去,立正了身子,叫一声伯父。王永泰回过脸 来,瞧见了许靖,平常时候必要带着笑容说一声贤侄请坐,可是 今天他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冷冷的不睬不理。许靖不由一 呆,口欲言而嗫嚅,足将进而赵趄,许靖真有这种窘态,但他转念一想,我来做什么的?不管王永泰的态度如何,我总该忠言直 道,也许他别有不快的事情所致吧。于是他鼓着勇气,把这块香 罗帕取出,双手送到王永泰面前桌子上,很沉毅地说道:
“伯父听禀,小侄为了这罗帕,正有一件很重要很秘密的事 情斗胆向伯父奉禀,尽其忠告,所谓骨鲠在喉,不得不吐,还请 伯父明鉴。”
许靖说了这话,料想王永泰必然要向他启问缘由了,谁知道 王永泰对他冷笑了一声,把手摇摇道:
“不必说了,我一切都已知道。”
许靖听了这话,不由一怔,怎么王永泰都知道了呢?王永泰 又接着说道:
“明人不做暗事,你是个大丈夫,当如何洁身自爱,不应惑 乱本性,大胆妄行。既然犯了过失,也该自谋悔改,以赎前愆, 何必文过饰非,欲盖弥彰呢?你也不必对我说了。”
王永泰说到这话,许靖大惊,知道王永泰已有误会,自己怎 可不辩?遂又说道:
“伯父,且待小侄细说原委,自然明白我别无他意,全为伯 父计算。”
王永泰不待他说毕,又大声说道:
“我早已明白,你又何必多说?你年纪方轻,前途正长,自 己好好去做人吧,我这里留你不下了,何必多言?”
王永泰说完这话, 一拂衣袖,立起身来,便往外走,大约到 衙署中去了。此时的许靖真是进退狼狈,立在那里暗想:王永泰 说这话似乎已知道这事真相,其实他还是蒙在鼓里,如何能知? 嗯!一定是那淫妇故意把这罗帕来陷害我,她昨夜背地里在王永 泰面前造作谰语,颠倒事实,说我的不是, 一味诬蔑我,而王永 泰听了先入之言,疑心我有什么不端的行为,所以不等我说而他 就向我斥责了。唉!我本怀着一腔忠诚要向他道忠告,谁知自己反蒙了不白之冤,此事不可不辩个明白,使他知道我许靖是个奇 男子,怎会有不道德的事情呢?然而像他这样然拒绝人于千里之 外的态度,也叫我有口难辩,有冤莫白,真是如何才好呢?
良久,良久,他忽然想出一个办法,自言自语地说道,好, 我决定这样做吧,稍缓一些时日能使这事水落石出的。此处不留 人,自有留人处,他既叫我走了,我何能腆颜再在此地食宿呢?他想到这里,把足一顿,咬紧牙齿,低着头走回室中, 一脚刚才踏进房门,又使蓦地呆住了。
第九回 怜君何事到天涯
许靖踏进自己室门,忽然瞧见何姬身边的侍婢已代他将行李 铺盖收拾好了,丢在炕上。 一见许靖进房,从伊身边取出五两银 子,放在桌上,带笑说道:
“我奉如夫人之命,来此代你收拾行李。如夫人叫我对你说, 你从今好好去吧,不要怪怨如夫人,实在是你自己太无情义。这五两银子是送你作盘缠的,如夫人本当设宴饯行,因为你既不愿意和伊相见,伊也不来见你之面了。又有一句话要说的,你如出去无处容身,真心懊悔时,只要你到此地求见,肯听如夫人的话,如夫人也可以在老爷面前代你解释一切的 …… ”
那小婢顺着口一连串地说下去,许靖早听得怒火直冒,暗 想:这明明是何姬打发伊来侮辱我的。好贱人,我将来必要给你 知道我的厉害,便对那小婢双眼一瞪道:
“呸!放什么屁?快些住口。你家许爷不要听你这种话,再 说时,看我给你两个巴掌吃。这些银子算什么?谁稀罕伊的臭铜 钱?可是来取笑我吗?”
一边说, 一边将银子往地下一抛, 一手扬起了拳头,做出跃 然欲击的样子来。那小婢究竟是胆小的,早吓得一溜出房去了。 许靖又长叹了一声说道:
“王永泰,王永泰,可惜你一世英名将败于这妖姬之手了!”
说罢,遂佩上赤凤宝剑,携了行李,悄然走出王家大门,跨 上大道,一步步走出城关去。他心里本无一定的去处,只顾向冷 僻的地方走,渐渐离了热闹之区而至山野。
这时已近炎夏,骄阳如火,走得他满头汗出,见道旁有两株 大榆树,浓荫匝地,正好一个歇凉所在,他就在榆树下放下包 裹,席地而坐。果然有两阵凉风吹来,精神一爽,他低着头自思,我此次离乡背井到得这里,无非想乘此乱世立些功名。王永 泰是父执,又是前辈英雄,得他在周将军面前提携,正乃良好的 机会,谁知平空生出了这种意想不到的岔子?那妖姬淫毒万分, 对我诱惑不成,立刻想出恶毒的阴谋,在王永泰面前搬弄是非, 把我撵走。从此伊和姓桑的更是肆无忌惮,不怕他人去揭穿他们 的秘密了。我不该说王永泰怎样如此老悖,听信妇人之言,竟下 逐客之令,所以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了。浸润之僭,僭 受之诉,对于父母尚且要变心,何况对于故人之子呢?自然更容 易听信伊的巧言如簧了。但我许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受此 不白之冤,岂是一走了事?无论如何,我必使王永泰彻底明了真 相,自悔不是,也为他除去他日的隐忧。况且我蒙周遇吉将军垂 爱录用,倘然弃之他走,又到哪里去会逢到这样的好将军呢?所 以我是不能离开代州的。那么我出了城关又往何处去暂觅 鹩一 枝之寄呢?住客寓吧,阮囊羞涩,不能有数日之粮,往周遇吉将 军衙中去吧,为了王永泰的关系,我也只有暂时不去见他的面, 以免和王永泰难堪。最好有个禅院古刹,暂时栖身一下为宜,那 么还是到山去寻找吧。于是他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携了包 裹,向山中去。山径纡回曲折,风景甚是优美。
许靖一心想找禅院,但是山中居民很少, 一时找不到。刚才 走过一个山岭,路旁松林里忽然蹿出一头凶恶的狼来。许靖知道 这畜生是要噬人的,连忙放下包裹,拔出赤凤宝剑准备自卫。那 狼见有了生人,果然恶狠狠地向许靖身上扑去。许靖喝一声:
“孽畜,胆敢伤人!”挥动宝剑,向狼进刺。
一人一狼正在岭下狠斗,突然平空飞来一只响镖,当啷啷一 声正中狼的颈项,那狼狂嗥一声,立即仆倒在草际。许靖俯首细 瞧时,那支响镖已穿过狼的咽喉,射成一个窟窿,流得满地鲜 血,那狼已倒毙了。许靖心中正在奇怪那支响镖从何而来,只听 那边岭上吆喝一声,有一个美少年飞奔而下,头戴武生巾,身披 绿色单绸袍子,脚踏快靴,面如冠玉,修眉入鬓,两颊红红的,又 俊秀又英爽,许靖不觉看得呆了。那美少年也向许靖打量了一会 儿,觉得许靖也是个英俊少年,不是凡夫俗子,便向他拱手道:
“客从何来?此地山中豺狼甚多,白昼也要出噬人畜。方才 我从岭上下来,恰巧遇见足下和那畜生狠斗,恐怕那畜生伤了足 下,想要拔刀相助,又苦手中没有兵器。幸亏身边带得一个镖 囊,因此发了一镖,侥幸把那孽畜击毙,幸恕孟浪。”
许靖听那少年吐语斯文,不由更是敬佩,因那少年问他从何 处来此,自己却又不便明言其故,只得说道:
“小弟姓许名靖,是从河南杞县到此,投亲不遇,徘徊山中, 忽逢豺狼,幸君仗义救助,感何如之?足下一镖击毙凶狼,非有 绝技的人不办,还请赐告姓名,俾得书绅。”
那美少年闻言一笑道:
“蒙许君过誉,愧不敢当。小弟姓柳,名隐英,自幼本是江 南人氏,后来流落在北方。此番至代州也是探望亲戚,因小弟的 姑父姑母隐居在此,但是既来之后,姑父忽患病去世,姑母一时 不放我走,遂淹居于此。闲着没事做,常到山上来散步,我侪萍 水相逢,也是巧极。许君既然投亲不遇,何妨到我姑母家里暂时 小住,待你探明白了令亲的去处,再作道理。”
许靖听着,正中下怀,遂把宝剑插入鞘中,向少年拱拱 手 道 :
“柳兄,我们初次邂逅,即承垂注。小弟正苦没有食宿之处,蒙柳兄慷慨为怀,雅意宠招,真是不胜感激之至。令姑母的府第 就在这山中吗?”
柳隐英点点头道:
“是的,此山名唤威凤山,这岭便名凤凰岭,我姑母的家便 住在这凤凰岭上,和足下方才走过的狻猊岭是相对的,请许君随 我去吧!”
许靖说一声:“柳兄先请!”于是美少年柳隐英引导着许靖便 往对面凤凰岭上走去。北方的山大都是石多而树少,雄峻有余, 清秀不足,可是这威凤山的风景却在代州是著名的,而凤凰岭尤 其幽深清丽。
许靖一路走, 一路观玩, 一会儿已到岭上。遥见西边林木阴 翳之处,而一带粉墙竹篱,清泉汩汩从足边流过。走近那里,却 有一座小小石桥,清泉从桥下流过。走过了石桥,有一条蹊径, 两旁都是些松树,那房屋已越走越近了。竹篱之内有许多嘉木异花,红的紫的黄的开得甚是绚烂夺目。双扉虚掩,门外有垂杨一株 ,丝 丝柳条如笼轻烟,映得屋宇尽绿,清风吹来,胸襟一清,许 靖暗暗称赞好一个隐士之家,这位柳隐英住在这里,胸怀当然不俗的了。柳隐英走到门前,伸手把门一推,双扉已开,他把手一摆, 请许靖进去。许靖随着他步至庭中,都种着花卉,正中一排三开间 的平屋,纸窗芦帘,朴而不华,清而不俗。早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从中间屋子里走到阶沿上,见了许靖,便向柳隐英问道:
“英儿,这位客人从哪里来的?你怎样和他相识?”
柳隐英立定脚步答道:
“我出外走走,在狻猊岭下恰巧遇见这位许君和一狼相斗, 我助了一镖,把狼打死。问讯之后,始知这位许君是从河南到 此,探亲不遇,无处寄宿。我想客地的人举目无亲,多么可怜, 与人方便,即是自己方便,所以邀他到此留住数天,等他探明白 了再说,姑母也要嫌我多事吗?”
许靖也向老妪拱拱手道:
“游子他乡,无枝可依,难得柳兄不弃,许以下榻,云天高 谊,铭感肺腑,尚乞老太太俯允,不胜幸甚。”
那老妪听许靖吐语温文,举止安详,确乎是个浊世佳公子, 遂点点头道:
“瞧这位许公子也是个诚实君子,不嫌此地肮脏,就请在舍 间小住数天也好。我这位侄儿,天性好客,又喜活泼,在此山中 正苦缺少良伴,许公子来得正好。”
一边说, 一边尽对许靖上下相视。许靖道:
“那么多谢大德了。”
老妪又对柳隐英说道:
“英儿你陪着许公子到书室里去吧!”
柳隐英答应一声,遂一抬手,请许靖走到左面一间室中去 坐。室中陈设甚是雅洁,有一座书架,架上琳琅满目,都是些书 籍。左壁上悬一幅达摩老祖佛像图,又悬着一柄宝剑,绿鲨鱼皮 鞘,垂着杏黄色的流苏,沿窗安放着一张书桌。柳隐英和许靖对 面而坐,有一个小婢奉上香茗。柳隐英又对许靖说道:
“我姑父姓郑,名安国,是个精读《周易》的老师宿儒。他 起初也在东林党中,被魏阉株治诬陷,几乎丧失了性命。幸亏见 机早走,但所有的家产在天津保定一带的,都被魏阉没收了。我 姑父灰心世事,遂到这里山中来隐居,牵茅补屋,自己盖造起这 座屋宇,开辟出这个庭院。但是山中野兽众多,常要害人。幸我 姑父也学得拳术,有些防身本领,所以他和姑母等住在这凤凰岭 上,倒也平安无恙。小弟是去年仲春投奔到这里来的,恰逢我姑 父身患重病,医药无效,撒手长逝。他在弥留之际,曾叫我好好 陪伴姑母,住在此间,不要出去,因他也知道天下不久大乱,中 原人民要大大受一番刀兵之劫呢!小弟身世飘零,奔走天涯,也 有些厌倦,所以也就住在此间,侍奉姑母天年。可是山中岑寂,常苦没有契合的伴侣,而一腔雄心未曾消灭,也想为国家出些 力,戡定祸乱,不负天生我材之意。”
柳隐英说到这里,许靖不住地点头,说道:
“英雄所见正同。小弟也想乘此乱世立些功名,我朝太祖不 也是乘时崛起,有许多俊杰之士,风虎云龙,相助他奠定四海的 吗?我们也要拯救斯民于水火,留芳名于竹帛才好。柳兄说身世 飘零,弟有同感,不知柳兄可能见告一二吗?”
柳隐英叹了一 口气道:
“这事说来话长,好在许君要在此处勾留数天,待我缓缓再 告吧!”
许靖也不敢勉强他,又称道柳隐英的镖法精良,抒其钦佩之 忱。柳隐英道:
“如小弟这班人又何足道?现在宁武关总兵周遇吉将军驻防于此,他才可称得当世英雄。在他麾下能人很多,自他来后,地方上盗匪敛迹,闾阎安谧,远近响马土匪谁敢来骚扰一草一木?人民歌颂其德,口碑载道,这样的将军方使人佩服倾倒。听说陕西那边流寇十分猖獗,说不定要来侵犯。小弟看代州地方难免有一番干戈呢。许君英才绝人,何不投身周将军麾下,为国鹨力, 建立功名?他那里正在延揽人才,谅不会拒绝的。”
许靖听柳隐英这样说,他心里暗想:我自己正是从周将军麾 下走出的,他怎知我有说不出的苦衷呢?遂笑了一笑道:
“柳兄说得不错。小弟自想乘时建功,稍缓些日,待小弟与 柳兄一同去谒见周将军何如?以弟菲才尚且不肯埋没,何况柳兄 少年英俊,武艺高强,为什么隐遁不出,如珠玉埋在大泽,杞梓 藏于深山呢?”
柳隐英微笑道:
“承许君这样鼓励我,感谢得很。可是我这个人疏散得很, 不愿意受人的拘束,因此未曾从戎。虽然,爱国之心未尝后人,如有机会时,当然也愿为国家出力的。”
二人正谈得酣畅,柳隐英的姑母郑老太太走近书房门, 说道:
“客人远来,此时谅还未用过午膳,我已特地烧熟些面和饽 饽,请许公子随便用一些吧!”
许靖听了,连忙站起身来道:
“哎呀呀!有劳老太太了。”
柳隐英道:
“理当如此,请不要客气。”
遂陪许靖走至外边客堂里去,因为柳隐英自己早已吃过,所以让许靖一人独吃。许靖吃毕,向二人道谢。柳隐英又陪着许靖在岭 下闲步观赏风景。许靖觉得柳隐英谈吐既很亢爽,又有些妩媚气, 使人如饮醇醴,以为他真是一个王谢子弟,潇洒出尘,在此乱世 可遇而不可求的。因此心里已有数分倾倒,也打叠起精神,把胸中的抱负吐露出来。山上泉水很清,岭崖间有瀑布如倒悬珠帘流在石上,发出敲金戛玉的声音,这又是威凤山上的胜迹。
日落时,二人回归庐舍,柳隐英的姑母已煮好几样菜,为客 佐餐。天黑时,小婢掌上灯来,二人便在书室中对坐饮酒。桌上 放着菜肴,有鸡有肉。许靖瞧着,对柳隐英说道:
“游子他乡,得借一椽以蔽风雨,已是万幸。乃蒙主人好客, 杀鸡作黍,如此殷勤,何以克当?”
柳隐英道:
“山肴野簌,无以娱客,请许君喝两杯白酒而已。”
一边说, 一边代许靖斟酒。许靖托着酒杯,谢了一声,把一 杯酒一饮而尽。道:
“有酒有肴,不可多得,只是做客的太叨扰了。”
见柳隐英杯中酒少,就提起酒壶代他斟满了,说道:
“请柳兄也干一杯吧!”
柳隐英微笑道:
“小弟是不胜蕉叶,量小得很,喝半杯吧!”
说罢,举起酒杯凑至唇边,喝了一半,又拿过酒壶代许靖斟 个满。许靖又喝了一个罄净。许靖是能饮的,柳隐英却不会喝 的,被许靖屡次相劝喝了一杯多,两颊已是酡然,在灯光下红彤 彤地如同苹果一般,越见妩媚。许靖瞧着,暗想:孟子说的不知 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柳隐英虽是个男子,而容貌秀丽,如同女 子一样。我和李信在故乡杞县,可称得美男子,现在若和柳隐英 相较,又不免珠玉在前,自惭形秽了。柳隐英见许靖对他细瞧, 笑了一笑道:
“小弟是不会喝酒的,请许君多喝些吧!”
这时,许靖的赤凤宝剑已卸在一旁,柳隐英忽然一眼瞧见, 便对许靖说道:
“方才我瞧许君所用的宝剑不是平常之物,可否赏赐一观?” 许靖连忙去取过来双手奉上,说道:
“此物也平常得很,尚乞勿笑。”
柳隐英接过,嗖地抽出鞘子来,寒光一道,森森四壁,剑光 一闪一动,犹如紫电。柳隐英摩挲一下,啧啧称赞道:
“好剑好剑,是不是祖传的?”
许靖便将自己在乡间如何发现剑气,在河中掘得的经过约略 告诉一遍。柳隐英道:
“如此说来,这是天赐与许君的了,望许君将来善自用之, 莫负此剑。”
许靖道:
“柳兄箴言,敢不拜嘉?”
柳隐英便把剑仍插入鞘还与许靖。许靖指着壁上的宝剑 问道:
“柳兄的镖法方才已见过,柳兄的剑术必然非常高明。壁上龙泉可就是柳兄所用的吗?可能赐予一观?”
柳隐英点点头,立起身来,向壁上去取下那柄宝剑,递与许 靖手中。许靖早把自己的宝剑放过一边,抽出柳隐英的宝剑一 看,光如散电,质如耀雪,果然异常犀利,比较自己的赤凤宝剑 略短二三寸,剑柄上镌着“白龙”两字,也就夸赞道:
“这剑好得多了,柳兄想必常用的。”
柳隐英笑道 :
“自小弟来此年余,这剑却跟着我蛰居山中,并无用处。许 君也要笑小弟辜负宝剑吗?此剑名唤白龙,是从一个巨盗手里夺 来的,此中尚有一页流血的战史呢。”
许 靖 道 :
“此剑若落在盗手,譬如明珠暗投,未免可惜。今入柳兄手 中,真是得其所哉!”
一边说,一边也将白龙剑还与柳隐英。柳隐英接在手里,刚 要挂向壁上去,许靖有心要看看柳隐英的剑术,遂对柳隐英 说 道 :
“柳兄的剑术一定大有可观,小弟不揣冒昧,欲请柳兄 一舞。”
柳隐英听了这话,并不推辞,带笑说道:
“小弟敢不遵命。但请许君也要 一 舞。”
许靖笑道 :
“小弟的剑术是粗疏得极,不堪寓目的,还请柳兄指教。”
柳隐英微笑道 :
“不要客气。”
于是二人各拿着宝剑走到外边庭中,恰巧一弯新月业已东上, 照得半个庭院光明如昼,柳隐英的姑母听得声音,走出来问道:
“英儿,你不陪客在里面饮酒,却拿着剑来庭院中做什么?” 柳隐英答道 :
“姑母,这位许君能舞剑,所以侄儿和他舞一会儿玩玩。”
柳隐英的姑母笑道:
“英儿如此高兴,要和客人舞剑了,真不脱孩子气!”
又对许靖说道:
“许公子,我侄儿稚气太重,请你不要见笑。”
许靖道:
“柳兄天真烂漫,最是使人敬爱的。”
柳隐英把长衣前后拽起,向许靖带笑说道:
“许君是客,小弟是主,理当让许君先舞。”
许靖点点头道:
“好戏在后,技劣的先来,待我先献丑一下,尚请柳兄 指教。”
他因柳隐英没脱长衣,柳隐英的姑母又在一边,自己也就不 便脱下,只把衣角向腰带前后束起,从剑鞘里拔出赤凤宝剑,走 至庭院中心,又对柳隐英说道:
“放肆了。”
徐徐舞将起来,前后左右,上下进退,都很合节。许靖今夕 是尽其所能, 一 显其技,他只恨自己的剑术平常,没有惊人之 处,不能与人争胜。所以舞了一路梅花剑,立即停止,又向柳隐 英带笑说道:
“黔驴之技,止乎此矣!请柳兄勿笑。”
柳隐英看了许靖的舞剑,微笑道:
“如此已不容易,但欲臻上乘,却还须用心习练。”
许靖道:
“苦无名人传授,故步自封,毫无进步。今遇柳兄,还请不 吝指教。小弟舞毕,愿一观柳兄高深的剑术,借窥门径。”
柳隐英遂把剑一摆道:
“待我也来献丑一回吧!”
于是他就把白龙剑向上一送,使个“白鹤冲天”式,嗖嗖地 霍霍地渐舞渐紧,如兔起鹘落,如凤翥龙翔,五花八门,剑气夺 目。许靖不由鼓掌叫好。柳隐英的姑母笑着说道:
“今晚英儿却这般高兴,舞了一会儿已够了,快快歇手,陪 许公子用饭去吧!”
柳隐英蓦地收住宝剑,带笑站在许靖面前,说道:
“薄技不堪寓目,得勿贻嘉宾之讥?”
许靖道:
“似柳兄这般高明的剑术,还要如此谦卑,更使小弟汗颜 了 。 ”
二人遂回至客室,将剑放下,重返原座,彼此各斟满了一杯,小婢早托上一盘熟鸡来,柳隐英又陪着许靖喝了一杯。许 靖道:
“柳兄剑术举世无双,小弟无任倾倒,可否柳兄将身世告诉 小弟知道,必有可惊可喜之处。”
柳隐英摇摇头道:
“过去的事,提起了使人难过,不堪为外人道,且待以后再 行奉告。总之,我是一个畸零的人,漂泊天涯,只有这里的姑母 是最亲近的戚眷了。许君,且多喝几杯酒吧!”
许靖见柳隐英一再不肯直说,料想他有不可告人之隐,不敢 固请,且举杯喝了一杯,又把酒斟上。又见柳隐英把一手支着 颐,对着灯光,似在回溯往事,便拿起酒杯,说声请。柳隐英忙 把支颐的一手放下,摸着酒杯说道:
“许君我早已说过酒量很浅的,再喝时要大醉了。许君洪量, 不妨自喝几杯。”
许靖道:
“小弟也喝够了,叨扰佳肴,我们吃饭吧。”
遂又干了一杯。柳隐英也不再劝饮,便命小婢盛上两碗大米饭,对许靖带笑说道:
“江南地方常吃米,自到北方难得吃这大米。今晚姑母因为 远客来此,所以特地煮这米,请许君多用一碗。”
许靖道:
“多谢令姑母的盛情,敢不多尽 一碗。今夕这一餐,可谓既 醉以酒,既饱以德了。”
遂吃了三碗大米饭,方才举起筷子来,向碗上一搁,表示谢 意。小婢过来撤去残肴,又奉上香茗,二人又坐着闲谈。许靖却 把自己自杞县和张苍虬、李信、陈飞等如何相识,义结金兰,以 及张陈二人至山海关投军,李信为青石山上红娘子所擒之事历历 奉告,只将自己来此投奔王永泰的事瞒过不提。听得柳隐英眉飞 色舞,说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豪杰相逢,更是平生快事,可惜小 弟没有遇见张苍虬等诸君。”
许靖道:
“他日如有机会,当代绍介。小弟与柳兄邂逅,也是非常巧 极的事,如承柳兄不弃,小弟也愿与柳兄一结八拜之交。”
柳隐英笑道:
“承许君推重,小弟也有此心,我们也不必拜祭神祇,彼此 一言,即可为定。许君今年几何?"
许靖道:
“小弟先要请问柳兄的年龄,大约柳兄的年纪轻些吧!”
柳隐英笑了一笑道:
“小弟今年一十九岁。”
许靖道:
“那么小弟叨长二岁。”
柳隐英道:
“既然许君年长,自然许君为兄,小弟为弟,以后兄弟称呼,切勿客气。”
许靖道:
“如此我却忝长了,马齿徒加,学术荒疏,文不能致治,武 不能戡乱,惭愧得很。”
柳隐英道:
“小弟看哥哥英爽不同凡俗,将来必非久居人下的,只望哥 哥努力罢了。”
许靖道:
“承贤弟谬许,愚兄敢不愈发自勉,苟富贵,毋相忘。”
二人谈得时候很久,已近夜半。柳隐英姑母在外边唤道:
“客人远道前来,你理该让他早些安眠歇息,有话明天再 讲吧!”
柳隐英给他姑母几句话提醒,遂立起身来说道:
“哥哥请安睡,我们明日再行畅谈。这里书室后有一 小小卧 房,作为客室,请哥哥将就睡下吧!”
许靖道:
“甚感雅意。”
于是柳隐英点了烛台,引导许靖走到里间去,果然很是狭 小,炕上已安放着许靖的行李,早已代他安排好了。室后又有一 扇小门是通到背后厨下去的,此时门已合上了。许靖瞧着说道:
“很好,室不在大,有炕便足安眠,多谢多谢。”
柳隐英将烛台放在炕边一张小几上,说道:
“自己弟兄不必再说客气话了,明天再会吧!”
说毕,回身走出房去。许靖今天无意中遇到了新知,谈吐甚 是投合,引以为慰。且觉得柳隐英镖法既精,剑术又高,可称绝 技,自己哪里及得到他呢?得交这种朋友,可谓荣幸。所以,睡 至炕上,再不想起王家被逐的耻辱,而觉得梦魂甜适。 一 觉醒 来,已是天明。起身后,小婢端过脸水来,许靖洗脸、漱口、栉发,一一已毕,整了衣冠,走到外边来。柳隐英已在外边坐候, 同用早餐。
这天,许靖和柳隐英上午坐谈,下午又到岭上去散步而归。 柳隐英的姑母也是好客情重,大碗酒大块肉地请许靖吃喝。 一住数天,感情甚是融洽。许靖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想早些前去王家按照预定的计划行事,使王永泰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然后自己再可出面,索性介绍柳隐英至周遇吉将军麾下一同效力。 所以到了第四天的下午,他乘柳隐英不在身边时, 一人独坐书室中,仰首瞧着承尘,思想多时,不由口里叹道:
“我准这样做吧,受人之冤,不可不白,也为他老人家预除 祸种,不管他老人家气恼不气恼了。”
他正在太息,柳隐英已翩然而入,带笑问道:
“靖哥为何如此深思?可有什么难解决的事情吗?”
许靖不欲直告,遂答道:
“我想天下纷乱,内忧外患同时而起,张苍虬等不知可在塞 外立功?闻得流寇有窥伺晋省的企图,意欲进犯京畿,其志不 小,断不可视为弄兵渑池而忽之。现恨一班统兵的都非干城之 选,庸懦无能,忽剿忽抚,游移莫定,以致寇焰日张,蔓草难 图,将来不知如何收拾呢!”
柳隐英道:
“尸位素餐的真是可杀。弟闻当今皇上是个贤明之主,只惜辅弼无人,国事日坏,他日若有机会,弟当与靖哥挥三尺龙泉, 扫除这些妖魔。”
许靖听柳隐英说得如此热烈,而又眉峰倒竖,义形于色,遂 说道:
“我当随贤弟骥尾,同去轰轰烈烈地干一番,庶不负男儿七 尺之躯。”
柳隐英听了这话,又笑了一笑道:
“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世间有许多男儿往往 偷生怕死,反不如夫人城娘子军,也能捍卫国家呢!”
许靖听了这话,不由一怔,柳隐英接下去说道:
“小弟希望我等能够执干戈以卫社稷,为国增荣, 一雪泄泄 沓沓之耻。”
许靖笑道:
“贤弟说得好爽快,稍缓数日我和你去见周遇吉将军,好在 他麾下效力。”
柳隐英道:
“我有一个脾气,就是不喜欢去求见人家。至于功名不在心 上,只想随心所欲,要留则留,要去则去,所以不愿意隶人部 下,受人拘束的,否则我也何至隐居于此,落落寡合呢?”
许靖点点头道:
“这就是贤弟的志气高尚,淡泊为怀,又是与众不同的了。” 晚餐后,许靖对柳隐英说道:
“今晚愚兄要想早些睡眠,明日也许要告辞下岭,去城中走 一遭呢!”
柳隐英闻言,便道:
“那么靖哥早睡吧!我们有话明天再谈。”
于是柳隐英自回房去,他是和他姑母住在一室的。许靖等柳 隐英退去后,他坐了一刻工夫,闭目养神,听听外边已没声音 了,连忙立起身脱下外衣,把赤凤剑背在背上腰里,又带上百链 索,熄了烛火,轻轻地蹑足走出卧室。把门掩上,又暗暗开了书 室里的一扇窗,跳到外面庭中,仍将那窗闭上。且喜墙垣甚低, 许靖早已一跃上墙,跳落门外。
星光熠熠,四顾无人,遂放开脚步走下凤凰岭去。他防备着 狼,幸喜没有遇见,又匆匆走过狻猊岭,离了威凤山,向代州城 飞步行去。
第十回 公孙剑器初第一
这天正是初一的晚上,王永泰独坐一室,焚香诵经以后,正 要睡眠,心神忽然有些不安,所以坐着转念。近数日,他因听了 何姬片面之言,撵走了许靖,心中也有些自悔孟浪。想许靖平日 的行为甚是猾洁,何至于一到我家来做了入幕之宾,便起偷香之 念呢?何姬这小妮子倚着我的宠爱,撒娇撒痴,常有许多话在我 耳边絮聒,自己有时虽不欲轻信伊,而因伊巧言如簧,使人不能 不信。此次对于许靖之事,我没有细加考虑,竟不容他说话,而 强迫他出去。究竟我是听的一面之言,也许此事为莫须有,是何 姬做成的冤狱,也许其中别有曲折。近来何姬浓妆艳抹,搔首弄 姿,对于我颇有意不专属,我因修佛之故,也时时旷弃伊,伊到 底是年纪太轻,恐不能符合我心啊!如今许靖业已他去,我也无 处找他,这是我的疏忽。昨日周将军曾向我问起他来,我也无词 以答,只好说他生病未愈,以后怎样掩盖我这一时的谎言呢?
王永泰越想越觉懊悔,因此他盘膝而坐,闭目而思, 一时尚 不能安寝。室中孤灯荧荧,照着壁上的佛像,甚为岑寂,但他又 哪里知道,在自己的卧榻里,那个狼子野心的桑一清又已蹑手蹑 脚地走了进去,叫一声姊姊,那何姬正等候他进来。天色方热, 两人都穿着单衣,何姬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紧瞧着桑一清,彼此笑 了一笑,搂抱着同人罗帏。桌上的灯光照见罗帐里一双人影,他们背着王永泰,正在发泄他们的欲焰,却不防窗外正有一个黑影 悄悄地立着,两只眼光凑在纸窗上面一个戳穿的小孔里,尽向里 面注视。瞧见了帐中人影,他早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立 刻就要进去惩戒这一双不知廉耻的狗男女。这黑影是谁呢?当然 不问而知是许靖来了。
许靖刚伸手去抽取他背上的宝剑时,不由大吃一惊。原来, 在他的背上只剩一个空空的剑鞘,自己生平珍爱的赤凤宝剑忽然不翼而飞了。他定着心神一想,自己在柳家出来时,明明将这宝剑背在背上的,怎么到了这里忽地不见呢?莫不是鬼摸头吗?自己平素不信鬼神的,即有鬼物也不敢向我许靖来揶揄,也许给他人乘我不觉时偷取去了。然而自己一路前来,鬼不知神不觉的, 并没给人家窥见,那人在什么时候把赤凤剑取去的呢?若果是的,那人的本领又是不小,远在我之上了。但是此间除了王永泰,并无他人擅长武艺,那么这件事大足惊异了。这柄赤凤宝剑是自己心爱之物,得来煞非容易,现在忽然无缘无故地失去,况且又是一刹那间的事,岂可不查个水落石出,以冀珠还合浦呢?于是他丢下室里的奸夫淫妇,要去找寻窃他宝剑的人。好在他们好梦方酣,不到天曙绝不会分开的,让他们去贪片刻之欢吧!他立即返身,飞上屋顶,向四处张望,只因在月黑之夜,自己夜眼的功夫尚浅,望到远处去不甚清楚。似乎远远地在前面有个黑影一闪,他连忙追过去。只见那黑影飞也似的向后面奔跑,他心里暗想:果然有了外边人了,我的赤凤宝剑一定是被那人窃去的, 遂加紧脚步追去。那黑影只向后边跑, 一会儿已至屋后外墙,飘身落下。许靖一想,被他逃走了,如何肯舍弃呢?跟着跳下,但是等他跳到地下时,却又不见了他追踪的黑影。再向前走了数步,深巷寂寞,杳无人影,间有一二犬吠声,凄厉如豹。许靖立定了脚步,心中异常纳闷,自己怪自己太疏忽一些,怎么人家从他的背上窃取宝剑,竟会丝毫没有觉得呢?这岂非是滑天下之大稽吗?那黑影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可见那人的本领比我高强数 倍,即使被我追及,我如何能够向他索还宝剑呢?他若然肯还我 的,又何必窃取?总而言之,自己太没有功夫,惭愧之至。那么 我回转威凤山去吗?但也自己交代不过了。此一行目的是什么? 无非是想揭穿那奸夫淫妇的黑幕, 一则使王永泰知道这事的真 相,不要放松了家贼,而疑心了好人;二则乘此机会为王永泰消 除后患,所以特地拣准了日期而来的。难得那一对狗男女已在幽 会,正好把他们双双擒住,至于这个岔儿是再也想不到的。我既 然一时不能取还宝剑,那一双狗男女却万万不可轻易放过,虽然 手中没有兵器,却凭自己的一双拳头,也尽够对付得下了。这样 一想,许靖立即回身,重又跃上墙垣,蹑足潜踪地走至何姬楼房 前面,而窗中偷眼张望,桑一清和何姬正在罗帐里,淫声浪啼, 寻那阳台之乐。许靖怒上加怒,气上加气,伸手将左首第一扇窗 用力一推,那窗格哗啦一声响,倒向一边,许靖一个箭步跳进房 去。桑一清在帐内忽听窗响,探首帐外,瞧见了许靖怒容满面直 挺挺地立在帐前,他不由喊声哎哟,缩进帐中去。许靖喝一声: “狗贼!你色胆包天,敢瞒着老人家干这禽兽勾当,还有人性 吗?”桑一清知不是路道,来不及穿衣,抢了一条裤子,赤条条 跳出帐来,要想逃走,却被许靖一抬腿,把他踢了一个筋斗,跌 倒在地。许靖过去,将他一脚踏住,冷笑一声道:
“今夜你的末日到了!”
从他身上抢过一条裤带,一拉两段,便将他的手足缚住。桑 一清口里却在哀求道:
“许爷,我和你往日并无什么仇隙,请你饶了我吧!千万别 给他老人家知道,否则我和表姊的两条性命都保不住了。你放过 了我们,是阴功积德的大善事,我们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德,当 香花供奉你的长生牌位,再生之日,都是你许爷赐的。你有缺乏 时,我表姊自有孝敬你金银珠宝,只要今宵你饶了我们。”
许靖不理会他, 一手掀起帐门,只见何姬赤身把一条大布巾 掩蔽了下身,在床上没躲避处。许靖又喝骂一声贱人,把伊高高 提起,掷于床前说道:
“你这贱人生就的淫性,起初一再来引诱我,哪里知道我许 靖是个义重如山的大丈夫,岂肯和你这淫妇勾搭?及至我峻拒以 后,你衔恨于我,便在我的伯父面前诬蔑我,含血喷人,其心可 诛。我伯父一时昏聩,听信了你的巧言,把我逐走。试想,我这 口怨气岂能忍受下去的呢?我早已知道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做的坏 事,所以今夜赶来,把你们双双捉住,交与我的伯父发落,也使 他知道我许靖是个何如人,他家中的丑事理该揭穿而了决的。”
许靖说这话时,声容严肃。何姬吓得面如土色,硬着头皮, 向许靖哀求道:
“许公子,这都是我的不是。你是宽宏大量的人,千万求你 饶恕我这一次。你若把我们去交给你的世伯,我们还有命吗?许 公子你若饶了我们,一辈子不忘你的大德。”
何姬娇啼婉转地哀求许靖,满面眼泪,状若可怜,真是梨花 一枝春带雨。许靖却哈哈笑道:
“你这淫妇,我断乎饶你不得。究竟你来引诱我,还是我来 挑逗你,在我的伯父面前不可不辩个清楚。今夜捉住你们这一双 野鸳鸯,看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去图赖?”
遂又把何姬用带子缚了,和桑一清连结着,刚想要下楼去请王永泰来对证一切,以明自己不白之冤,忽听楼下有王永泰的咳嗽声音,跟着楼梯上有脚步声。许靖心里不觉有些奇异,暗想: 王永泰平日在这时候早已睡眠, 一切事情都不管了,何以半夜三更他老人家会突如其来的?难道这奸夫淫妇的事情他已知道吗?一看房门已关上,连忙过去一开房门,王永泰步入闺闼。许靖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叫一声伯父。王永泰一眼瞧见许靖,点点头道:
“贤侄你来得正好。”
又指着地上缚着的何姬和桑一清说道:
“有劳贤侄代我捉住这一对狗男女。”
许靖听王永泰这样说,又是一怔,自己秘密到此揭破奸情, 怎么他老人家早已知道我到此呢?奇奇奇!只得叉手说道:
“小侄此举自知太觉孟浪,未曾禀明伯父而后行事,务请您老人家原谅。只因小侄前番受了不白之冤,自度没有机会在伯父面前分辩,而他们两人的暧昧情事小侄早已看在眼里,所以今夜前来,特地将他们双双擒住,然后到伯父面前请罪,兼禀缘由。 一则使伯父明白小侄的冤枉,二则也为伯父消除未来的隐忧。伯 父是明达的,谅必能够曲谅小侄吧!”
王永泰听了,点点头,走至二人面前,瞧见二人这种龌龊秽 琐的情状,不由气往上冲,胡须倒竖,喝一声:“贱人!你做的 好事,颠倒在我面前造作谰语,诬蔑好人,离间我和许贤侄,使 我负失察之咎。今日你们这一双狗男女,有何面目见我?”
许靖在旁也对何姬道:
“凡事是非曲直,自有水落石出之日。你现在可向我伯父说 个明白,究竟我来调戏你,还是你来勾引我?我许靖是个顶天立 地的男儿,谁肯和你这样做出禽兽的勾当?”
王永泰也把脚一跺,从他衣襟里嗖地抽出一柄光亮犀利的匕 首来,指着何姬,厉声说道:
“贱人!快快招来,今番还能狡辩吗?”
何姬流着眼泪说道:
“这件事实在是我做错的,因我引诱许公子不成,恐他要在 你面前说破我的不是,所以那天晚上在你面前造是生非,故意诬 陷他的,实是我一念之错,自知不配做你老爷的姬妾,拜求老爷 顾及前数年恩爱之情,饶恕我这条狗命,放我回去吧!我当终身 不忘你的大德。”
遂将自己如何引诱许靖,以及故留手帕的事告诉一遍。王永 泰咬着牙齿说道:
“若不是今宵有贤侄揭穿你们的秘密,我不是至今还蒙在鼓 里吗?唉!中髯之丑,难为人道,我王永泰的老脸全被你们丢 尽了。”
又对桑一清骂一声:“狗贱!我待你不薄,却不料你人面兽心,忘恩负义,和这淫娃勾搭,你的肉还足食吗?你又有何说?”
桑一清哭丧着脸, 一声也不响。王永泰便对许靖说道:
“如今我都明白了,这妖姬生性淫荡,不安于室,我不该娶伊入门的。更有这姓桑的贼子,我也不该留他在家中住,让他们干出这禽兽的勾当,人家不要背地里骂我老糊涂吗?对于贤侄也是非常抱歉的,我一时错信了贱人之言,以致把好人认作歹人, 亏得贤侄来此,代我捉住了这一双狗男女,我万万饶他们不得。 贤侄你说,我应当把他们怎样处置?”
许靖冷笑一声道:
“留着他们也没有什么意思,悉凭世伯父怎样办便了。小侄 只求前次受的冤枉得以大白。”
王永泰道:
“好!我一定不留这二人在世上出丑,他们既然相好,让他们到阴曹去同居吧!现在姑且让他们多活片时,慢慢处置他们。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问贤侄,就是贤侄此来虽然很爽快地代我捉住这一双狗男女,只不知贤侄可曾失掉什么宝贵的东西?”
许靖被王永泰这一句话提醒了,又想起他背上的宝剑,心里不由一怔。自己的赤凤剑被人家窃去,这个事情王永泰怎会知道?奇了奇了!莫非就是他老人家故意来和我游戏三昧的吗?但也不尽然的, 一则他老人家绝不会预知我到这里而向我戏弄的, 二则那何姬与桑一清勾搭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是今夜方才知道, 否则何不直入自己楼房,收拾那奸夫淫妇呢?许靖双目直瞪,呆呆地想,猜不出什么道理来。王永泰忍不住又向他说道:
“贤侄的赤凤剑是不是已被人家窃去了?”
许靖此时只得说道:
“是的,这事说也奇怪,小侄背上的赤凤剑忽然会被人家窃 去,小侄追赶不上,惭愧得很。但伯父怎样先知得呢?小侄迷迷 糊糊地不明真相,世伯父倘然知道,还请明以告我。还有我不能 明白的,就是世伯既然没有知道奸夫淫妇秽乱闺房之事,今夜又 是伯父守戒之夕,此时怎会自己走上楼来?想不是偶然的事吧! 也请伯父见示。”
王永泰笑了一笑道:
“不错,当然不是偶然之事。贤侄你在此地收拾这一双狗男 女,却不知道我家今夜的事情闹得很大很多呢!不要说你不明 白,老夫起先也是如坠五里雾中。贤侄若要完璧归赵,不妨请先 随我下楼去见一个人,不知可与相识?”
许靖听了王永泰这几句话,更不明白,料想其中的经过,迷 离扑朔, 一定是不平凡的,自己不如随他去见那人是谁,也许就 是窃我赤凤宝剑的人呢!那人本领不小,我和他结识也好,遂点 点头道:
“小侄渴欲得还宝剑,愿跟伯父去一见其人。”
王永泰遂又对横在楼板上的二人说道:
“姑且让你们暂活片时,看我再来细细收拾你们。”
于是他就引导许靖下楼。只见楼下各处灯火俱明,家人都 起。许靖随王永泰走至书室,见室中隐约坐着一个人,背转着 脸。许靖一瞧着便有些疑惑,及至踏进书室,那人回过脸来,许 靖几乎疑心是梦幻, 一时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失声而 呼道:
“怎么贤弟也在这里?倒叫愚兄难以明白了。”
原来室中坐着的那个人正是威凤山中结义弟兄柳隐英,这岂非完全出于许靖意料之外吗?柳隐英也已立起身来,笑嘻嘻地 说道:
“靖哥,你好辛苦!你失去的宝剑,小弟敬以奉还。”
说罢这话,便从他身旁椅子上取过赤凤宝剑,双手献上。许 靖一边接过宝剑,看了又看,果然是自己的宝剑,且把它插入剑 鞘中方才醒悟,一边向柳隐英谢道:
“多谢贤弟赐还失物,但不知此剑是否为贤弟取去,故意向 愚兄戏弄?且我到这里来,事前没有和贤弟说明,区区苦衷,当 要亮察。而贤弟又怎样同时赶到这里?又何以反会先和我伯父见 面?其中经过,贤弟可能告知?”
王永泰带笑说道:
“这件事老夫也不甚明白,贤侄且和柳君坐谈,老夫当洗耳 恭听。”
于是柳隐英和许靖各人坐下,王永泰也在一旁陪坐,柳隐英 笑了一笑,说道:
“今日小弟曾于无意中窃听得靖哥在书室中自叹自语,虽然不明白其中事故,而知你必有一件心事急于办去,遂于夜间注意靖哥的举动。在你室后有一扇门是通厨房的,小弟就在那边窃视,果然见你悄悄出外,要下山去走一遭了。小弟生性好奇,喜管闲事,所以立即带了我的白龙宝剑,紧紧跟在你的后面, 一路下山。你扒进城墙,我也照样扒进,你到这里老英雄的府上时, 越墙而入,我也越墙而入,直跟到你立在楼窗之前向内窥探。”
柳隐英说到这里,许靖把手拍着自己的膝盖说道:
“贤弟的飞行功夫比我高出数倍,否则一路跟在我后,我怎 么一些儿不知道呢?惭愧之至。”
王永泰也点点头,捻着胡须微笑。柳隐英又接着说道:
“那时小弟年轻好弄,忽想和靖哥游戏一番,试试你觉察不 觉察,遂轻轻跳至你的身后,乘机抽出去你背上的赤凤宝剑。后来你觉察了,向我追来,我便引你到后边去,要想问你一个究竟。却不料在那时候,我眼角上瞥见东边有一条黑影窜进墙里去,顿使我又起了好奇之心,不及和你说明,立即丢了你,随着那黑影重又掩入。只见那黑影东张西望地是在探察路径,我跟了 他走。他正如靖哥一样,并未觉察后边有人,走至一个庭心前, 飘身而下,我立在屋上,默觇动静,见下面厢房里有灯光透出, 知道里面有人。那黑影在窗前窥探了一会儿,立刻从他腰际拔出 一柄扑刀来,似乎要人内动手的样子。我料他是一个刺客到此来 下毒手的,凑巧身边带得镖囊,遂掏出一支响镖来,乘他没有防备的当儿,向他下部发了一镖,正中他的大腿,他遂喊了一声啊呀,立刻栽倒在地。我跟着跳下去时,王老英雄已从室内闻声跃 出了 。 ”
柳隐英说至这里,王永泰点头说道:
“方才老夫正在坐禅,尚未安寝,双目入定,意念纷扰,我也不知是何原因,忽闻窗外有声,我心里一动,立即取了匕首, 跳出房门去。见地下搠倒了一个人,对面又站着这位柳君。我不明真相,便向柳君询问。谁知柳君也不认识此人,他告诉我随一个朋友至此,恰见此人像是刺客,所以发镖打倒的。我遂谢了柳君相助之恩,尚未叩问姓名,先向那地上的刺客盘问。”
许靖道:
“奇了,伯父一向待人很好,无冤无仇,哪里来的刺客呢?” 王永泰道:
“那刺客倒也老实招认,原来他是闯贼李自成遣来的。李自 成出了潼关,正向晋省进扰,因闻这里周遇吉将军秣马厉兵,准 备迎头攻击,代州一隅未可骤下,所以李自成听了他手下军师的 阴谋,特遣武士三人到代州来行刺周将军与老夫。天佑老夫未遭 暗算,也未尝不是柳君之力呢?”
许靖听了,不由一惊道:
“那刺客是李闯王遣来的吗?那么还有两人呢?”
王永泰道:
“据那刺客说,还有两个分道往周将军行辕内去行刺了。”
许靖道:
“周将军吉凶如何?这也很令人担忧。”
王永泰道:
“老夫刚才闻得这消息,已差家丁赶往周将军衙内去探问了。 但我知道周将军近来戒备綦严,护卫云从,贼子绝不得逞。”
许靖道:
“但愿如此。现在那刺客在何处?”
王永泰道:
“我已将那厮缚住,交给家丁看管,待明天再解至周将军衙 内去审问口供。”
许靖又问道:
“柳贤弟和世伯素不可识的,你们如何交谈呢?”
柳隐英道:
“只因我们审问刺客口供之时,那刺客供出王老英雄的大名, 小弟是久慕荆州的,便向王老英雄致敬。王老英雄又问我来此的 原因,小弟据实而告。王老英雄便十分惊奇,告诉我说靖哥便是 他的世侄而从这里负气离去。他听我说你曾到此,所以他就到后 面楼上来一看究竟,而叫小弟在此等候了。”
许靖听了二人之言,这一幕扑朔迷离的奇怪经过,方才明 白。王永泰也叹道:
“中髯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这都是老夫 一念之错,纳了那贱人为小星,以致有今日的孽障,险些误怪好 人。贤侄是有志的少年,无怪必要来代我揭破这秘密,而洗刷一 个清楚了。好!你们二位都是少年杰出之士,后生可畏。老夫耄 矣!未尝不有厚望于你们二位身上。且喜许贤侄能够结识这位柳君,法眼不虚,柳君艺高心细,剑术精妙,可称公孙剑器初第一 了。待我也来介绍与周将军, 一同为国鹨力吧!”
柳隐英欠身谢道:
“承王老英雄谬赞,小子倘有机缘,定当追随鞭镫。但愿老 英雄为国干城,建立奇绩。”
王永泰拈须笑了一笑道:
“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老夫虽不敢望廉将军马伏波于 前,但是闯贼若来,老夫亦必竭我驽钝,誓与周旋,不使贼寇笑 秦无人的。”
又对许靖道:
“贤侄,今后我们的误会可全消灭了,待我处置了那两个, 再向贤侄设宴赔罪,仍请贤侄在舍下榻,还有这位柳君,老夫也 极愿和他相叙,也不妨同住于此。”
许靖连说:
“不敢不敢!世伯父勿责小侄鲁莽,已是万幸了。”
这时,外面更锣已敲四下,柳隐英立起身来,说道:
“哎哟!时已不早了,小子还要回去呢,改日再来拜望老英 雄吧!”
王永泰要想留住他,柳隐英又道:
“小子这次初出茅庐,家中姑母没有知晓,所以小子急于连 夜赶回,免得遭伊的责备。况且天明时姑母忽见小子失踪,伊不 明底细,岂不要累伊老人家发急吗?只好赶回家去,瞒过伊老人 家,较为稳妥。”
许靖道:
“贤弟既要回山,我也一同归去,否则令姑母也要疑心的, 待明天我们禀明了令姑母,再来侍候。”
王永泰听他们如此说,也就不便多留,但再三邀定许靖必要 陪柳隐英同来一聚。于是,柳隐英和许靖拜别了王永泰,匆匆回山。等到他们上山时,东方已白,二人跑得一身汗。柳隐英恐防 伊姑母早起,心里十分发急, 一到家门,二人轻轻跃入,各归自 己室中,一些儿没有声息。
许靖回到房里,当然也不能再睡了,将赤凤宝剑悬在壁上, 重换衣服,坐在那里,细细思量适间的事,再巧也没有。柳隐英 竟会跟着自己到王家去的,又恰逢刺客被他捉住,无怪王永泰钦 佩他了。至于自己的本领,实在太差,怎么柳隐英跟在我背后, 以及窃去宝剑,我竟始终没有觉察呢?柳隐英的本领真是可敬, 而他的为人又是温文有礼,像这种朋友可爱极了,想不到我在王 家受了一次磨折,却多认识了一位英雄。若和张苍虬相较, 一则 雄莽有余, 一则妩媚可爱,都是我的畏友,我许靖何幸而遇此 呢?他想了多时,忽听柳隐英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连唤:
“靖哥靖哥,起来了吗?”
许靖顿时如梦初醒,连忙立起身去,开了房门。柳隐英已换 了装束,对许靖带笑说道:
“只差一刻时候,我姑母已起身了。靖哥为什么不开门?小 弟以为你又酣睡,所以唤你数声呢!”
许靖道:
“昨夜我来回走了不少路,甚觉疲乏,故坐着休息。贤弟的 本领实在高妙,远胜于我,令人望尘莫及,以后我倒要时时向你 讨教了!可喜可贺。”
柳隐英微微一笑道:
“天下能人很多,如小弟真是沧海一粟,何足道哉?”
两人遂并坐着详谈昨夜的事。柳隐英又叩询许靖和王永泰以 前的事。许靖遂一一实说,且向柳隐英道歉,说初时不欲将此事 在人前宣扬,所以对贤弟说了谎言,还请恕宥。柳隐英叹道:
“谗人之言最是听不得,我也不能不怪王永泰的鲁莽,几致 冤枉好人,无怪靖哥要这样做了。此事甚为爽快,事实胜于雄辩,王永泰现在可明白了。”
许靖道:
“这事我也做得有些孟浪,但我对于王永泰仍是一片好心, 这也许可以得到他的谅解的,大概他对于这一双狗男女一定不会 轻恕的了。还有周将军那边的刺客未知下落如何,据王永泰之 言,大概周将军也不至于遭贼子毒手的。少停我要同贤弟再往城 里去走一趟,不要使他老人家望穿秋水,说我们爽约。”
柳隐英道:
“很好,吃了早饭,小弟就陪靖哥去城中一行。今天不妨禀 明了我的姑母,便没有问题了。”
二人谈了一刻,柳隐英的姑母早在外边差小婢来请吃早饭 了。许靖就和柳隐英到外边客堂里同用早餐。餐毕,柳隐英回到 他房中去,许靖也去换上一件白罗单衫,在庭中小立,看着各种 花朵,小婢拿着剪刀在那里修剪。柳隐英轻轻地从背后走来,换 了 一件淡青长衫,戴上纱巾,手摇纨扇,更见得斯文。带笑 说道:
“靖哥,我已禀知姑母,许我陪你下山走一遭,现在可请 同往 。 ”
许靖大喜,立即入室,也换了一顶头巾,佩上赤凤剑,快快 活活地和柳隐英去告辞出门。柳隐英的姑母叮咛柳隐英早去早 回,不要喝酒。小婢也带笑说:
“公子早早回家,不要在外逗留,免得老夫人盼望。”
柳隐英答应一声,和许靖一同走出家门,信步下山。二人一 路走一路赏玩山景,没有昨晚那样地来去匆匆。许靖瞧着柳隐英 儒雅斯文,大有珠玉在前,自惭形秽之慨,又对柳隐英说道:
“这里的狼甚多,昨夜我们往返,幸尚没有被群狼包围呢!” 柳隐英道:
“狼出来的时候往往在明月之夜,它们容易找到要吃的东西。有时夜间很安静,有时日间也要成群而出,这是说不定的。”
二人且行且谈, 一路下了威凤山。行至城门,城门口有兵丁 在那里检查进去的人,有一个小卒认得许靖的,立刻让二人进城 去。二人跑到王永泰家里,王永泰已在那里盼望了,相见毕,同 至书室里坐定。王永泰遂告诉他们说,何姬淫乱不德,罪不容 赦,已逼伊自缢而死,那桑一清也被自己吩咐家丁活埋在后园土 中,了结这一段孽缘。且说道:
“这是他们自己作孽,并不能怪我残忍了。我也不能因信佛 之故而饶赦他们的,况且这里早晚难免有一场恶战,我总不能不 破戒了。”
说罢,长叹 一 声。许靖因问周将军昨夜是否无恙。王永 泰道:
“昨夜我已得家人回报,知道衙门捉住两个刺客,其中的一 个已伤重而当场身死。今晨老夫便解送那刺客到衙门中去,慰问 周将军,且将昨宵舍间擒住刺客之事约略禀告。周将军听说,也 很惊讶,又渴欲一见柳君,吩咐老夫等到柳君进城时,务要引往 一见,所以老夫请二位在舍间用了午饭,当由老夫引导柳君和贤 侄同往周将军那里拜谒。”
柳隐英道:
“小子僻处山里, 一向未曾瞧见王公大人,所以周将军那边 不敢晋谒,还请老英雄善为我辞吧!”
王永泰道:
“柳君不要客气,像你一表人才,落落大方,谈吐隽雅,可 谓一时俊彦,和我这许贤侄无分轩轻。周将军再三叮嘱我必要介 绍足下往见的,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柳君回去,被周将军笑我无 能,留一个人也留不住的。况且周将军好贤若渴,待人恭谨,见 了柳君一定欢喜。柳君若不前去,那是不肯卖老夫之脸了。”
许靖也在旁相劝,柳隐英不得已,勉允一见。于是王永泰设席款请二人,预备了不少佳肴。许靖很是高兴,和王永泰对饮数杯,柳隐英却喝了半杯,浅尝即止, 一定不肯多喝。席散后,王永泰即陪二人到周遇吉将军衙内去拜晤。周遇吉已闻王永泰称赞过柳隐英的英俊多能,所以接见时礼貌优渥,请至内书房坐谈。 他见柳隐英相貌俊秀,果然是少年英雄,即刻要授他云旗尉之职,要他和许靖同在帐下效力。但柳隐英却辞谢道:
“小子生性疏懒,无意功名,恕我暂时不能在辕下供职。倘有需用之时,小人自会前来听候调遣,望将军恕小子违命之罪。”
周遇吉道:
“既是柳君敝屣功名,我也不能勉强,但闻李自成等流寇野 心勃勃,其势十分鸱张,自破潼关占西安后,自称闯王,志不在 小。近又率众入晋,已薄太原,太原若落贼手,我们这里也难保 一片干净土了。本将军守土有责,已整饬三军,誓死固守。昨夜 获得的刺客,讯问口供后,知道闯贼很忌惮我在这里统率军马, 所以他们业已探知底细,用了他们军师牛金星之计,秘密派遣武 士三人,来代州行刺我与王老英雄,要想在我们二人被刺后,便 要分兵来窥,长驱而下代州宁武了。闯贼既然对于本将军等特别 注意,他们早晚必要来侵犯,少不得有一场血战。王老英雄是我 的股肱,许君又新来从我,足资本将军的倚畀。但现在需才孔 亟,多多益善,所以柳君倘能相助一臂之力,这更是本将军的厚 望了。”
柳隐英道:
“小子何才何能,承将军垂青,非常感幸。流寇若来侵犯时, 小子自当效犬马之劳,以副将军知遇之恩。”
周遇吉点头微笑道:
“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柳君既如此说,足慰我心。 倘能击败流寇,代州人民之幸,也是朝廷如天之福了。今日我们难得相遇,且请在衙内樽酒小聚, 一谈衷肠。”
柳隐英再三谦谢不脱,于是他只得和王永泰、许靖等在衙内 叨受周遇吉的宠宴。席间还有几位部将张烈、范成等相陪,觥筹 交错,宾主尽欢,直到黄昏方才散席。许靖、柳隐英跟着王永泰 一同道谢而退,既出辕门,柳隐英还要回山去。王永泰道:
“时已不早,你们何必夤夜回去?昨夜没有禀明柳君家长, 今日谅已交代过了,且请到舍间去歇息一宵,明日再回府吧!”
柳隐英起初不允,后经许靖坚留,就也和许靖随王永泰到了 王家。王永泰早命下人打扫许靖前次住的客房,为二人下榻。柳 隐英起初听说要和许靖同室而睡,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他说 自己有个孤癖,便是惯常一人独宿,不能和人同榻的。许靖遂和王永泰说了,添设一榻,柳隐英方才勉强应允。夜深时,许靖因 为昨宵一夜未眠,今日又多喝了些酒,很觉疲倦,呵欠连连,将 宝剑挂在壁上,催促柳隐英安睡。柳隐英背着灯光,支颐静坐, 低着头不语。许靖道:
“今日欢宴,十分快慰,周将军待人很有赤心,所以士卒用 命。闯贼若要来犯代州,一定没有别地方的容易了。今夜我倦欲 眠,贤弟早些安置吧!”
柳隐英道:
“靖哥请先睡,小弟再要静坐一刻,然后登榻。”
许靖不知柳隐英是何意思,以为他生性如此,自己实在太倦 了,也就解衣安睡。次日醒来时,见柳隐英在那边榻上面向着里,拥着一条薄被,兀自酣睡。暗想:天气很热,他还要盖被, 真不怕热的。自己就起身下榻,穿上长衣,悄悄走至柳隐英榻 前,见他双眸微阖,两颊上微红, 一双很白很嫩的手臂露在被 外,这个睡态活像个女子,心中不由一动,不敢去惊动他。自己 走到户外庭中去散步,吸些新鲜空气。等到他走回房中时,柳隐 英正在起身,见了许靖,慌忙将长衣穿上,带笑说道:
“靖哥起身得早啊!小弟倒迟起了。”
说罢,遂着鞋出外如厕。许靖暗想:柳隐英武艺虽好,而 见了人家总是带几分羞怯,好似个女儿。若是他变了女子,怕不 是红拂、隐娘一流人物吗?隔了一刻,柳隐英回房,早有下人来 伺候,盥洗梳栉已毕,二人出去见过王永泰,同用早餐。王永泰 便对许靖说道 :
“现在我们中间的误会业已消除,淫娃已死,前事不必放在 心上,仍请贤侄下榻在舍间吧!若住山中,往返不便,周将军衙 门里你每天也必要去一次的,现在不能推诿有病了。”
许靖瞧着柳隐英的脸庞,说道:
“小侄在山上住了数天,反觉得山居可乐。既承世伯美意, 岂敢违命?待小侄再至威凤山上和许君畅叙数天,然后下山 如何?”
王永泰也只得说道 :
“如此也好。”
柳隐英道 :
“周将军倘有呼唤,随时可以差人来舍,小子和许靖兄一定 奉命的。”
王永泰道 :
“很好。”
这天,二人拜辞了王永泰回转威凤山去。柳隐英把拜见周将军事告诉了他的姑母,他姑母叫他少下山去,在山中静养,坚留 许靖陪伴着伊的侄儿盘桓多时。因此许靖虽然含冤已白,王永泰依然要他去住,而他觉得在山上的光阴甚有乐趣,不舍得离去。 每日和柳隐英山巅散步,窗下论文,灯前饮酒,园中舞剑,二人宛如磁石吸铁般志同道合,相交甚欢。
不知不觉又已七日,许靖在这天正要下山去拜见王永泰。清 晨时,他和柳隐英立在门前的一株大树下,吹着凉风,观玩山 景。忽闻鸾铃响,有一个差官骑着一匹马跑上山来,认得那差官是周将军的心腹,连忙和柳隐英迎上前去。那差官一见许靖,便 勒住马辔,跳下鞍来, 一手揩着额头上的汗,说道:
“好了,被我找到了。周将军有书在此,请许将军速即 下山。”
许靖听了,不由一怔。那差官从怀中取书奉上, 一边说道:
“你们二人在山上好玩,却不晓得流寇已有前队人马要来攻 打代州城了。”
差官说这话时,脸上十分紧张,声音也有些颤抖。原来战云 已笼罩到代州城上,血雨刀光, 一场大战,转瞬即要展开。
第十一回 英姿飒爽来酣战
柳隐英见许靖拆开书信阅读时,他也走上前并肩而看。这封 书是周遇吉将军亲笔写的,寥寥数语,所以一 目了然。许靖便回 头对柳隐英说道:
“既然寇警已急,将军要我们前去相助守土,这是义不容辞 的事。况我此来本是从戎立功的,寇临城下,正志士效命之秋, 不知贤弟如何?”
柳隐英道:
“当然我们要追随周将军努力杀贼,方不负为大明臣民。现 在靖哥不妨先入城去,待小弟和姑母商量后,得其允许,必当追 踪而来。寄语周将军,说我柳某并非懦夫, 一定要来麾下效力 的。只是山上尚有些私事要处置妥当后,方能再来。”
许靖听柳隐英如此说,因为柳隐英尚没有受职,不须应卯, 又相信他的说话是实,所以他就收拾包裹,佩上赤凤宝剑,辞别了柳隐英的姑母,和差官出门去。差官把坐骑让给许靖坐。柳隐英送上十几步,立在 一株大树下,眼瞧着许靖跳上坐骑,说一声:
“愿靖哥努力,早奏凯歌,小弟如能早来,当相随骥尾。” 许靖也回头说一声:
“希望贤弟早来代州共同杀贼!”
加上一鞭,坐下马早已展开四蹄,泼剌剌地向山下跑去了。 许靖一路纵辔疾驰, 一路心中自思:柳隐英武艺甚好,此时正好劲力王室,为什么迟迟其行呢?看他似乎别有隐衷, 一时未必能够出山。倘然他始终不肯赋同仇之诗,挥戈逐寇,那岂非空负此七尺之躯吗?何以必要和他的姑母商量呢?我虽和他义结金兰, 而他的家世来历毫无所知,他始终没有告诉我,这真是奇怪的事情呢。许靖一路跑一路想,鸾声哕哕,不多时已到代州城下。只 见这时候代州的气象又是一变,城外冷清清的行人稀少,家家闭户,有许多附郭的百姓早已迁入城内。城墙上旌旗招展,戈矛林立,墙边有许多兵丁来往巡逻。城门也半开半掩,有兵在那里把守了。这时候,正有一骑探马流星似的赶来,许靖迎上前问询时,那探子气呼呼地说道:
“流寇离城已只有三十多里了。”
许靖大为惊异,觉得流寇用兵太神速了,连忙跟着进城, 一 径来至将军衙署,辕门前下了马,进去拜见周遇吉。这时,王永 泰和裨将张烈、范成等都在座上,许靖一一见过,坐在一边。周 遇吉先问道:
“怎么柳隐英没有来呢?”
许靖道:
“卑职蒙将军传唤,本约柳君同来。无奈他必要和他的姑母商量后再可动身,且还有些私事要处置,所以让卑职先来听命。 他托我代达将军说,数日内必可来帐前效力的。”
周遇吉点点头道:
“也好,我们须要同心协力,击退流寇,保全这地方,以免 生灵涂炭。”
遂将流寇猖獗的消息告诉一二。许靖方知李自成等大股匪寇 已攻陷太原省城,晋王求桂被执,巡抚蔡懋德等亦都战死。流寇 又连陷黎城临晋潞安等各地,直扑代州,声势盛大,已成燎原,现在分兵三路而来,当然不可轻视。许靖遂问道:
“据将军的高见,战与守以何者为先呢?”
周遇吉微笑道:
“必先能战而后能守。倘然被他们四面围住以后,即使能守, 而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也是迟早要失败的。所以,我的主张不 如先战,待他们前锋到来时,我们派出精兵迎头痛击,倘能获 胜,也使流寇稍挫其锋,振发我的士气。方才我已和王老英雄谈 过,他自愿率领人马出去厮杀。本将军当随后接应,试试流寇的 兵力究竟如何。”
王永泰说道:
“流寇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不足畏惧,只要我们能够得 胜一二仗,人心士气坚固不少。”
许靖道:
“世伯既愿首先出战,小侄愿随左右,同建功劳。”
王永泰道:
“贤侄若能和我同往,这是最好的事了。”
周遇吉也说道:
“这样我更可放心。现在闻得流寇离城不过二十里,代州城 西那边有一条小龙河,王老英雄同许旗尉可率五百人马先到那边 去埋伏,等待流寇渡河时,半途而击之,必可获胜。我这里即委 张烈、范成二将守城,再由民团协力襄助。我自率四百人马,在 后策应。”
王永泰道:
“辱蒙将军差遣,愿竭驽骀之力。”
遂和许靖接了令箭,告通出衙,点齐五百人马,和许靖携了 军器,各乘战马出城。王永泰使的一支丈八蛇矛,而许靖拿了一 支镔铁红缨枪,出得城门,纵马疾趋。约莫走了二十里,只见前 面有一条河流,河水淙淙地流着,有许多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有的步行,有的坐船,渡过河来, 一种狼狈的形状使人伤心惨 目。王永泰知道流寇距离不远了,也顾不得人民,忙叫部下速向 东首附近一带树林里埋伏,休露行藏,候令出击。 一刹那间,五 百人马一齐藏在林子里头,官道上只见难民奔逃。王永泰和许靖 下了马鞍,将坐下马拴在树上,矛和枪也插在泥土里。拣一株高 大的绿树,猱升而上,大家坐在树枝上,借着枝叶蔽身,留神向 小龙河的南岸瞧着。
隔了一会儿,难民都过去了,大道上沉寂如死,小龙河里也 不见一舟半楫,河水被烈日蒸晒,发出闪闪的金光。河的北面黄 沙莽莽,更是惨淡,一轮红日渐渐移西,其光如血,照在远处山 峰上,好像笼罩着一股杀气。就在这山峰下,突然有一股尘土冲 天而起。那尘土越起越大,跟着拥出许多旌旗,红过了半天,由 远而近,一会儿,便见铁骑横扫,有数百流寇骑马冲至河边,背 后便是步兵,如蜂聚蚁屯般到了河边,上流头接着有十数帆船顺 流而下,插着“闯”字的旗帜,当然也是流寇了。
许靖瞧着流寇水陆并进,热焰之大,远出于以前进犯杞县的 青石山上土匪,不由暗暗心惊。王永泰只是向前偷窥,不发一语。但见流寇在小龙河上架起一座浮桥,骑马的流寇先渡过河来,接着步兵继渡,却是乱杂杂的尚欠整齐。骑兵渡了河,千百只马蹄在林子前面相距半里之处飞驰而过,却不防这里竟有官军埋伏。王永泰等到骑马的流寇已过去,步兵尚未渡得一半时,不欲错过这大好机会,连忙回头向许靖做个手势,顿时从树上落下。许靖不敢怠慢,跟着跃至地上,各取军器在手,跨上战马。 王永泰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号炮,燃着了,扑通一声响,全林子里的伏兵都已闻得,立刻各个准备,随着王永泰呐喊一声,杀出林来。王永泰一马当先,手中高高挺起蛇矛,向流寇队伍里猛冲前去。许靖见了王永泰这种威武的精神,勇气倍增,紧跟着一齐袭击。背后五百兵马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过去,立刻把流寇冲成前后两拨,首尾不能相顾。王永泰将蛇矛舞开了,宛如一条怪 蟒,早有几个流寇当着他的,洞胸贯喉,纷纷倒堕马下,许靖把 枪猛刺,也被他刺毙了三四个,部下的官兵无不以一当十,大呼 冲杀。流寇猝不及防,立刻溃乱。有一个骑马的伪将,用红巾包 头,举着大刀,来战王永泰,不到七八合,被王永泰一矛挑于马 下。有数伪将来迎战,王永泰左刺右挑, 一霎时又杀了三个,流 寇见王永泰银髯飘拂,老颜如火,双目尤炯炯有光,知道他的厉 害,都胆战心惊, 一齐向后面小龙河边奔溃。
这一阵苦战已把渡河的流寇扫荡了一半,其余落水而死的也 很多,流寇连忙退去,识得代州官军的厉害了。王永泰和许靖率 众追杀至河边,见流寇业已败退还去, 一则自己人马太少,二则 不是骑兵,没有船只,不便渡河追击,就在河边扎下五座营寨, 遣人飞报周遇吉请示。周遇吉本想前来接应,闻得王许二人已战 胜流寇,自然欢喜,便添派二百步兵,吩咐王永泰守住渡口,不 给流寇偷渡。他自己便回城中去筹措粮食军械,准备守城事务, 又恐他的老母和夫人在宁武关家里闻耗惦念,所以打发差官一 名,赍送书信回去,报告捷音,叫他的夫人刘氏善慰堂上,勿以 为念。又恐王永泰万一要有疏忽,遣探子十名,常常往来传递消 息,联络情报。
王永泰将骑兵守在河边,留心窥察前面小龙河南岸可有敌人 踪迹,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一骑。 一连三日,无甚动静。许 靖对王永泰说道:
“流寇此次大举来犯代州,其意将窥京师。前天虽然受了一 次挫折,小侄料他绝不至于引兵而退,甘心认输,不敢再来侵犯 的。现在不见动静,莫非他们有什么诡计,不可不防。”
王永泰道:
“贤侄说得不错,在这小龙河的上游陈家渡那边,河水较浅, 恐怕他们也许要在那边偷渡,但此处正当要道,老朽不能轻离,不如请贤侄率领二百骑兵前往那边驻扎,以防流寇偷渡。”
许靖道:
“小侄自当效力。”
遂带领二百骑兵而去。过了一天,仍不见流寇有何举动,王 永泰遣人暗暗渡河过去探听,回报李自成等大队流寇都在忻州, 勤事操练,沿途不见有何流寇行动。王永泰听了这报告,心中安 慰,以为流寇畏惮官军,须待准备充足后方能再来侵犯,于是戒 备亦不免稍懈。那么流寇真像探子所说的没有举动吗?其实不 然。流寇自从那天渡河不成,吃了一遭败仗,败退回去后,李自 成勃然大怒,对他的左右说道:
“我们入晋以来,每战辄胜,却怎样败在周遇吉手里?料那 姓周的也是个人,不见得生就三头六臂。代州的兵马绝不会像太 原那么多,太原已攻下,难道代州却不能取胜吗?”
正要倾众来犯,但他的军师牛金星说道:
“周遇吉本是将才,管领代州、宁武两地,早有英名,非庸驽之辈可比。我军渡河即遭截击,显见得那边防备得非常严密, 不容我们安然渡河。我们不如表面上佯作按兵不动,以懈他们的军心,过了数天,我们可在夜间进兵,攻其不防。我已探得小龙河上游陈家渡水浅易渡,不如在那边别出一队精锐,偷渡过去, 绕道夹击。 一面聚集船只,从下流夜渡,别遣一支人马,到时在 正面佯作进攻,使他们不注意别的地方,多方以误之。”
李自成欣喜道:
“这样进攻,不怕周遇吉部下厉害了。”
遂照着牛金星的计策行事。这天晚上,王永泰独坐中军帐 内,听听外面刁斗声甚是平静,但野风吹得很大,呼呼作响。时 至三鼓,他尚不敢就枕,忽听小龙河对面金鼓大鸣,心中不由一 怔,暗想:流寇竟乘夜前来进攻吗?不可让他们渡过河来,便亲 自出帐,调集弓箭手到河边去监视流寇,不让他们渡河。这夜,月黑风高,望到对岸去一片漆黑,并无火光,而鼓声咚咚,却敲个不停。王永泰叫手下骑兵排成一字长蛇阵的形式,等候厮杀, 但是却不见有一个贼兵渡河,心中暗忖:莫非流寇故作疑兵之计,而在别处偷渡?遂令人去陈家渡探听许靖那边有何紧急。但是部下探子走得不远,许靖早已败退下来,因为许靖守在渡口一个村里,夜半河边斥候小卒瞭见流寇在河上正暗搭浮桥偷渡,连忙报知许靖,许靖不敢怠慢,急率二百骑兵到河岸,在黑暗中用 箭向河中搭浮桥之处射放。流寇中箭落水的也有不少,但已有许多小船驶近河岸,流寇冒着箭雨奋勇杀上岸来。许靖挥众迎击, 无奈自己总觉人数太少,流寇源源不绝地强渡,许靖一面派人到王永泰那边去乞援,一面力抗流寇。混战多时,二百骑兵已损折大半,而河里的流寇如潮涌上,恐怕自己被围不能脱身,急急突围而出,杀奔王永泰处来报警,想要商量如何抵御之计。又谁知王永泰西边,李自成的大队流寇已偷渡过河,向这边掩杀过来, 火炬照耀,有如几条火龙,在原野中腾跃,喊声如云,势甚嚣张。王永泰也不及和许靖再说什么话,大家举起手中兵器,指挥官军向火光处冲杀过去。
这一路流寇的主将乃是李自成得宠的骁将一只虎,姓罗,勇 敢异常,每战辄奋勇先登,跨着一匹劣马,手舞大刀,赤裸着上 身,当先向官军营寨前猛冲。他的部卒也是久经战阵的儿郎,是 李自成的精锐,王永泰正和他相遇, 一只虎的大刀向他马头猛 斫,势如旋风急雨。王永泰的一支蛇矛尚能镇压得住,二人酣战 五六十合,王永泰见一只虎果然骁勇,未可轻视, 一只虎也觉得 这位老将的本领十分了得,悉力狠斗。许靖恐怕王永泰有失,挺 枪跃马,上前助战。流寇早把他们一队人马大圈子围住,而正面 河边的流寇也已乘机渡河,和陈家渡的一队流寇会合着,一齐向 这边官军围攻。三路人马约有七八千人数,王永泰这支孤军如何 抵敌得住?部下死伤渐多,营寨也都被流寇踹破,乘风纵火,烧得一片通红。王永泰和许靖死战不退,已被流寇一重重地围困 住。许靖见王永泰须眉倒竖,血染袍铠,左冲右突,精神抖擞。 自己却觉得有些人倦马乏,而四面的流寇却是越杀越多,情势危急,心里十分急躁,正想如何冲杀出去,免得全军覆没。
这时天色已明,晨光熹微,火炬兀自有一半未熄,四围黑压 压地不知有多少流寇,流寇见捉他们二人不住,益发不肯罢休。 一只虎换了马,再来厮杀。许靖无法杀出重围,忽见流寇的东北角上旗帜飘荡,有一队官军杀入围里,一面大纛旗下,有一将盔甲鲜明,坐骑白马,手舞錾金长枪,正是周遇吉。他在城中得到流寇渡河的消息,率领二千精兵亲来接应,舞动金枪,宛如闪电长虹,左掠右穿,又如片片梨花,上下乱舞,被他杀开一条血路,冲将进来,和王永泰、许靖等会合。王永泰见了周遇吉,大呼:“周总兵,永泰在此。”周遇吉也瞧见王永泰被几员贼将纠缠住身,径杀到这里来援救。王永泰也向周遇吉那边猛冲,许靖跟着一同杀出。一只虎见官军有援,便命放箭,许多弩箭齐向王永泰那边射去。王永泰和许靖且舞且驰,刚才和周遇吉合在一起 时,突有一支流箭飞来,正中王永泰的面门,王永泰大叫一声, 几乎倒跌下马,身子伏在马鞍上,倒拖蛇矛,任那马向前乱窜, 又一箭飞来,正中王永泰的背心。许靖大惊,连忙赶上前去保护,自己也险些中着一箭,头盔也射落了,幸亏周遇吉的一支枪挑去了不少箭,许靖跟着他杀出重围,寇势方才稍杀。周遇吉只 得援护着王许二人退往代州城里去了。到得衙署中,把王永泰卧倒在榻上,请了一位军中的大夫前来医治他的箭伤。周遇吉和许靖都立在一边观看,愁眉紧锁,愀然不乐。那大夫代他拔出那两支箭来时,王永泰惨叫一声,又晕了过去,大夫把最好的金创药敷在伤处,王永泰仍是昏迷不醒,口里微有呻吟。周遇吉对许靖说 道 :
“王老英雄的伤势不轻,我代他很是担忧,流寇果然厉害,到底被他们渡过了小龙河,恐怕他们就要来攻城了。王老英雄脱 有不讳,我们 …… ”
周遇吉的话还没有说完,早有小校入衙,报称流寇已进至西 门,架上云梯来攻城了。周遇吉忙叫许靖在此伴视王永泰,他自 己又立刻出了府衙,跨上战马,到城上去守御了。许靖坐在王永 泰病榻之侧,四下静寂,唯闻远处呐喊之声,知道流寇攻城甚 急,心里不免有些怙慑。忽然王永泰渐渐苏醒,叫一声:“痛死 我也!”张开眼来,看见许靖在旁,便叫声:“贤侄!”许靖忙 问道:
“伯父的箭伤怎么样了?”
王永泰喘着气说道:
“我是不能活的了,伤处异常疼痛,我这个人模模糊糊地恍 如堕身在云雾里。唉!从今以后,我恐怕不能再执戈以卫社稷 了,我很对不起周将军。待我死后,有烦贤侄代我收拾这个臭皮 囊,还望贤侄为国努力,杀贼复仇。倘能击退流寇,老朽虽在九 泉,亦将瞑目了。”
说着话,气喘不止,面色也惨变。许靖听了他的说话,忍不 住热泪满眶,带着凄楚的声音说道:
“伯父休如此说。伯父的吩咐,小侄绝不会忘记,但愿伯父 终能逢凶化吉,痊愈之后,重去杀贼。”
王永泰又睁圆着眼睛叹道:
“我哪里再能杀贼?唉!我恨极了,周将军何在?”
许靖道:
“周将军正在城上防守,伯父有何言语?小侄可以代达。”
王永泰闭了一闭眼睛,咬着牙齿说道:
“原来流寇已来攻城,如此猖獗,可恶已极!贤侄你为什么 不去跟随周将军杀贼?守候老朽作甚?眼看我这垂死之人不能杀 尽流寇,天哪!天哪!”
王永泰气愤填膺,连喊数声“恨”字,箭创破裂,双足一 挺,竟含恨而逝。许靖抚尸大恸,王永泰本没有儿女的,何姬早 已不在人间,家中别无他人,身后之事当然由许靖代为料理。
傍晚时,流寇停止攻城,周遇吉从城上回转衙署,许靖将王 永泰临终所说的话转告。周遇吉听了,泪滴衣襟,不胜惋惜,对 许靖说道:
“王老英雄相随有年,方期协力杀贼,为国家立功,谁知他 中道先我而逝,虽然求仁得仁,流芳百世,可是他竟不能相助我 多杀几个流寇,岂不可惜?这无异折我一臂,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真令人有无限叹息。”
说罢,和许靖相对唏嘘,遂又吩咐左右将王永泰备置上等棺 木,从优殓埋。这些事情当然都是许靖去干,流寇已迫城下,周 遇吉军书旁午,哪有闲暇顾及?
次日,李自成自率部队直薄城下,流寇攻城益急。周遇吉和 张烈、范成二将在城上悉力抵御,流寇纷纷架搭云梯,想要爬上 城头,都被周遇吉射下火箭,烧断云梯,跌死了许多贼兵。李自 成大怒,叫流寇向城上放箭,周遇吉也令部下放箭,两边对射了 一阵,究竟还是在城下的吃了亏。
许靖安葬了王永泰,上城来见周遇吉,讨令出城。恰巧李自 成因为攻打不下,叫贼将一只虎率令众寇,赤身裸体地在城下指 着周遇吉的姓名,百般辱骂,要激怒周遇吉,诱他出战。周遇吉 因王永泰死于贼手,心中也很想报仇,便对许靖说道:
“流寇搦战,我和你出去杀他一阵,倘能斩彼一将,也可稍 寒贼胆。”
许靖道:
. “末将愿随杀贼。”
于是周遇吉和许靖率骑兵五百,开城出战,又使张烈引五百 弓箭手在后压阵。代州城中立刻鼓声咚咚,城门大开,放下吊桥,周遇吉、许靖跃马驰出,大纛旗随风招展,上绣一个“周” 字。贼将一只虎瞧见了旗帜,知道主将亲自出马了,立刻挥动大 刀上前迎战,周遇吉认得他是闯贼手下的骁将,恨不得一枪便把 他刺个窟窿,使开錾金枪和一只虎在阵前酣战,许靖也和一员贼 将交手。李自成在后望见,吩咐部下务要将周遇吉活捉到来,所 以加派四员贼将上阵,预备用车轮战困倒周遇吉。 一只虎天生勇 力,和周遇吉狠斗一百余合,突然马失前蹄,把他掀落马下,周 遇吉大喜,正要把枪去刺死他时,又有一员贼将很快地冲上,将 他手中的开山大斧拦住了周遇吉的金枪,遂有流寇将一只虎救 去。周遇吉十分愤恨,把枪使急了,觑个间隙, 一枪挑去,正中 那贼将心口,贼将仰跌下骑,鲜血直射,心脏都挑了出来,眼见 得不活了。许靖也将贼将刺死。二人并辔联驰,两匹马,两支 枪,直杀入流寇阵中去,要想擒捉李闯王。 一只虎已换坐了一匹 黑马,重又杀过来,许靖拦住他狠斗,周遇吉和别将交战,连挑 二将,贼将大骇。周遇吉遂一马冲进阵中去寻找李自成,李自成 慌得倒退不迭,令部下放出乱箭,将周遇吉射住。周遇吉见箭雨纷集,把枪拨落了十数支,单人匹马,生恐有失,回转马来,见 许靖战一只虎不下,便来相助。 一只虎力敌二人,全无惧色,李 自成恐他的爱将吃亏,指挥大队流寇向前掩杀过来,当先的都是 骑兵,长枪大戟,加以强弓毒矢,官军抵挡不住,周遇吉和许靖 只得丢了一只虎,回马掩护。流寇直追过来,幸张烈所率的弓箭 手放出乱箭,射住流寇,周遇吉和许靖才安然退入城中,流寇又 来攻打了一番,至天晚始止。
次日,天下大雨,流寇只攻了一刻时候,立即退去。但是, 周遇吉在城上督率部卒坚守,没有半点儿的懈怠,他立在雨中, 屹然不动,甲裳尽湿。许靖劝他稍歇,周遇吉叹道:
“危城孤撑,以少敌众,若我不能耐劳受辛,怎样使士卒为 我苦战呢?”
许靖也为感动。夜间,风雨不止,周遇吉在夜色迷蒙中立在 城墙边,向城外流寇的大营遥望了一会儿,下城来对许靖说道:
“今晚大雨滂沱,贼兵连日渡河攻城,未免辛苦,或将少息, 其心必懈,不如我与你各率兵五百,前去劫营,或可获胜。你少 年英俊,肯随我努力杀贼,使我很快慰的。”
许靖道:
“愿从将军前去效犬马之劳。”
周遇吉遂挑选一千敢死之士,在二更过后,悄悄地出城袭击,而命张烈、范成小心守城。这时,风斜雨细,城外的民房早被流寇焚烧殆尽, 一片败瓦颓垣,沉没如鬼蜮。他们也不点灯, 衔枚疾趋, 一个流寇的哨兵也没遇见。周遇吉心中暗暗欢喜,将近营时,遥望尚有一二灯火亮着,周遇吉遂和许靖各从左右杀入,突然亮起火把,擂着战鼓, 一千兵士骑兵在前,步卒在后, 个个人奋勇争先,直杀入流寇营中去。周遇吉一支枪只顾横挑直刺,不知被他搠死了多少贼兵,扫去了很多鹿角,踏至中营。流寇都从睡梦中惊醒,马不及鞍,人不及甲,纷纷逃窜,顿时大乱。李自成骇得无计可施,牛金星一面叫部下尽向火光处把箭放射,矢如飞蝗,保护住中军帐, 一面下令后面的部队不得退后, 退后者斩。周遇吉果然冲杀不入, 一只虎跨着滑背马,抢了一柄枣阳槊,冲上前来,大喝:“姓周的,休要乱闯,我罗某绝不怕 你!”飞槊进刺,和周遇吉狠斗。那边许靖乘隙而入,杀了一会儿,也被乱箭射住,不能深入,听得左边喊杀声烈,知道周遇吉正和流寇大战,遂催动人马向火光中杀来。
两边混战一阵,将近五鼓时分,周遇吉见流寇愈杀愈多,已 有准备,自己恐被包围,遂同许靖收兵而退。流寇在夜间亦不敢 追杀,周遇吉退入城中,东方已渐渐发白,雨亦渐止,他对许靖 说道:
“今夜我们杀得甚为酣畅,流寇至少伤亡数千,可惜未能斩虏渠魁,但也挫折他们的锐气了。”
遂叫许靖和众士卒去休息,他自己把城上防务交代给张烈、 范成,也回衙略睡一会儿。醒来时已近午刻,略进食物,闻流寇又来攻城,他又上城去守御,他所忧虑的弓矢恐要缺少,便叫工匠赶制,又令人民搬运石块上城,以便堵御。
这天,李自成为夜间被官军劫了营寨,受了折损,心中大为 愤怒,所以率众前来猛攻,西、南两门攻打得更厉害。周遇吉自 守西城,命许靖、张烈守南门,又令范成兼管东、北二门。贼兵 攻打了半天,固若金汤,不曾占着半点儿便宜,李自成见代州这 样难下,周遇吉又是虎将,心中很是焦灼,再去太原调动大股流 寇前来增援,自己把西、南二门围住,朝夕攻打。
过了三天,官军和流寇都有些疲倦,许靖在南门城上见城下流寇如云,攻打益急。原来流寇的生力军已开到,所以加紧攻城了。许靖也觉孤城可危,王永泰已为国捐躯,自己和周将军不知如何也,只可听命于天。又想起威凤山上的柳隐英,此人是个侠少年,本领比自己高强得多,那天在王永泰的家里戏取宝剑,生擒刺客,游戏三昧之中,略施小技,已使人家钦佩。我虽和他交尚浅,是个新侣,可是言谈之间,知他很有爱国的热情。他既然允许同我出去相随周将军杀贼,又曾面许了周将军,当然应该出来的了。谁知周将军书信到来时,他忽又推托未得他姑母的允许而教我先来。现在流寇攻城多日,他绝不会不知情的,何以迟迟不来?昨天周将军也曾向我问起,很望他来助战。此刻不至,我恐他终于要失约了。那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也徒有外表而无义心,还不及张苍虬李信等来得爽直呢。况且他的身世也吞吞吐吐,不肯直说,真令人莫测高深,不能无疑呢。许靖这样想,城下的流寇攻打得紧急,已有十数人从云梯上扒上城来!许靖连忙跑过去,右手握枪,左手挥剑,斫死了五六个,余众逃下城墙。 许靖又令兵士们多放滚石,将云梯一一砸断。纷乱了一阵,方才回复原状。那边西门攻得尤其剧烈,周遇吉将军悉力守御,没有 被流寇攻进。夜间赶紧将城墙损坏之处补修好。
这样又相持了七八天,西、南二门天天有流寇攻打。东门也 有时有贼来攻,周遇吉令范成当心照顾。唯有北门却始终没有来 攻过,那边地势险峻,且多山岭,恐怕流寇为了用兵比较困难的 缘故而放着不打,因此周遇吉对于这一路的防备也稍松弛,唯注 其全力于西、南二门。
谁料有一天夜半时分,许靖正在南门上巡逻,忽听北门那边 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北门的城墙突然坍倒了数丈,大队流寇已 从北门外杀进城中来了。
第十二回 尽如宁武可奈何
代州的攻破在于流寇的狡计得逞,因为李自成攻城不下,丧 失了许多人马,当然心中非常懊恼。实在以前数处的州城取得太 容易了,在这里碰了壁,他如何肯甘休。誓必攻破代州,以维持 自己的威信。他和军师牛金星商量后,牛金星献上一个狡猾的计 策,便是故意留下北门不攻,以懈守城军士之心,却派遣一小队 工兵悄悄地在北门外乘夜挖掘地道,通至城内,暗埋地雷,以便 轰炸城墙。周遇吉怎防到流寇有此一着?他只防备着西门南门进 攻的贼兵。
李自成和牛金星到地道挖掘将成的那天,便准备大破代州。 黄昏时发号施令,教一只虎带领一千精锐,往北门外山林中埋伏,待到地雷爆发、城墙崩倒的当儿,火速杀入城去,直扑总兵衙署!又吩咐攻南门西门的儿郎,在夜间等候命令进攻,留着东 门不攻,却在离城三五里许埋伏一支人马,令贼将满天星贾扬守候,周遇吉等人马如有逃出,务要拦截擒捉。三更时,北门的地雷果然爆发,城墙倾圮,一只虎等率众乘虚杀入。李自成在城外闻得地雷声响,下令西南二门同时进攻。这时候周遇吉再也守不住了,北门的流寇如潮涌入,已夺得总兵衙署,放起一把火来, 烈焰四冒,红光满天。代州城里的人民号哭连声,四散逃奔。周 遇吉还想挣扎,西门城上已有不少贼兵杀上。这时许靖、张烈守不住南门,退至西门来请命,范成亦至。周遇吉欲和寇众抗战, 张烈劝说道:
“代州之势已不能守,我们不如退守宁武关,那边也是将军 辖地,倘能坚守,尚可遏阻流寇之势。”
周遇吉听张烈的话也未尝无理,遂会合着部下军马,尚有一 千数百人。因为东门尚未有寇,所以开了东门,从东门杀出。夜 半时不辨高低,只是向无人处退走。回望代州城中白烟和火光映 得半天尽红,火势方炽,想到流寇在那里屠杀的惨状,周遇吉在 马上心里一阵难过,哇的一声,张口吐出两滴鲜血来,几乎从马 鞍上栽倒。许靖在旁将他扶住,奔了数里路,不防林子里的伏兵 杀出,将周遇吉的人马冲作两截,乃是满天星贾扬,周遇吉和许 靖、张烈死命冲突,杀出重围。可是范成已没入乱军之中,不能 同行,他身中三刀,兀自挥动手中刀,和贼兵死斗, 一连又杀了 数贼兵,贾扬赶至,范成气力已尽,坐下马被贾扬刺中一枪,他 只得下马苦战,自知不免,不愿受贼羞辱,所以引刀自刎。
周遇吉等奔命一夜,方才到宁武关。宁武关有王卫国率兵一千驻守,早闻代州警耗,屡欲赴援,只以关上空虚,未敢远离职守,心里却常常盼念。听说代州已失,周遇吉将军败退来此,他忙率领部卒出关接应周遇吉入城。那王卫国面色黝黑,身长力大正在壮年,素称骁勇,是周遇吉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相见之下, 各为唏嘘,周遇吉即叫许靖、张烈相助王卫国把守关隘,防备流寇乘胜来攻。他就带长随数人跑至他的私邸,下马解甲,去拜见他的老母。周遇吉的母亲已有七十多岁,白发盈额,龋齿驼背。 这天正和伊的媳妇刘氏以及孙儿坐在中堂,想念伊的儿子,老太太也知流寇猖獗,旦夕要来侵犯,所以伊儿子坐镇代州,无暇回 来请安视膳,但是还没有知道代州已被流寇围困。周遇吉的夫人刘氏虽然是知道的,而周遇吉的家书上也托伊善慰老母,伊终怕 婆婆吃惊,所以得这消息暂时瞒起。不料周遇吉兵败回来,这事早晚瞒不住了。刘氏也是将门之女,玉颜清丽,略谙武术,年纪 和周遇吉同庚。以前曾和周遇吉并辔出猎,佩剑悬弓,俨然姽婳 将军。伊很欲相随丈夫杀贼,只因周遇吉坚嘱伊侍奉婆婆,代替 子职,所以不能如愿了。母子夫妇父子见面行礼之后,老太太摩 挲老眼,向周遇吉脸上身上仔细看了一下,方才说道:
“吾儿不在代州镇守,回来作甚?”
周遇吉闻言,不由一惊,方知他母亲尚未明白原因。但现在 此事无可隐讳的,遂瞧了刘氏一眼,把流寇攻破代州、自己退守 宁武的事,约略禀告一遍。刘氏在旁忙向伊婆婆请罪。老太太点 点头道:
“原来如此。你当然要为国尽忠,保卫地方的。只是流寇之 势这样猖獗,未可轻视。”
周遇吉道:
“寡固不可以敌众,实在我们的兵马太少了。我已向朝廷乞 援,又差人往大同总兵姜壤那边去讨救兵,可是消息沉沉,不见 有一兵一卒到来。代州已被攻破,此关恐难久守,孩儿为国战 死,固无遗恨,只因白发萱亲不能保护,是以万恨千愁,十分彷 徨。想要遣儿子伴送母亲到他州外郡去暂避几时,免得在此徒受 惊恐,不知母亲的意思怎样?”
老太太听了伊儿子之言,叹了一 口气说道:
“吾闻当初王陵之母尚能教孜孜不倦成名,难道我这暮年人 偏还恋着夕阳寸光,不能够作成儿子的忠良吗?古语云,尽忠不 能尽孝。在这个兵临城下的时候,你守土有责,快些去一心杀贼,莫要恋恋于你的老母。你若战死沙场,他日名垂青史,周氏 一门也有荣光。宁武若不能守,我也愿死在这里,不肯远避而苟 活的。我把古人说与你听,在东晋之时,苏峻跋扈,兴兵犯阙, 那时候大夫卞壶忠义不屈,仗剑独和苏峻战于阙下而死,卞壶的 儿子发妻都跟着殉节呢,他的母亲年过九十,拍案大笑道:‘幸哉吾门父死为忠,子死为孝,妻死为节,母死为义!'所以亦自 刎而亡。忠孝节义,出于一门,至今赫赫丹书,永垂不朽。我们 倘能效学卞壶的一家,不是很好的吗?你又何必恋恋于我呢?否 则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有何面目见祖先于地下?”
周遇吉听了他母亲之言,不由热泪夺眶而出,又向他母亲拜 倒道:
“母亲金玉良言,谆谆赐诲,我敢不舍死忘生,以报国 家吗?”
刘氏和他的儿子也在旁边拭泪,周遇吉别了父母妻子,又到 衙署中坐定。王卫国上前参见,周遇吉遂出示晓谕百姓,有壮丁 的都要出来相助守关,其余老弱妇女尽可离此他避。又查点关中 粮食军械,忙碌了半天。
傍晚时候,忽报李自成有使者求见,周遇吉传唤入内,见使 者送上一封书信并礼物数事,周遇吉拆阅之下,勃然大怒。原来 是李自成爱惜周遇吉的将才,特地修书来此劝降,以良禽择木而 栖,贤臣择主而事等语婉言劝导,并诱以爵禄,恫以兵威。周遇 吉拍案大骂道:
“李贼弄兵渑池,扰乱中原,早晚必受天诛。我周遇吉是个 奇男子伟丈夫,自古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岂肯降心为贼?快 叫他来吃我一枪。”
说罢,将那书信撕得粉碎,喝令左右把使者割去两耳,逐他 出城。使者耳朵被割,狼狈回去。周遇吉又传见许靖、张烈等训 话,对他们说道:
“李自成此次大举来攻,早已注意于我了,在代州时曾遣刺 客来行刺不成,今番又差使者来下书劝降,我已撕去书信,并割 去使者两耳,逐他回去。当然更是激怒了那厮,说不定日内即要 来此猛攻。我已誓死报国,临难不苟,宁武有失,我也不能再活 了,与城俱存,与城俱亡,望诸位助我一同鹨力杀贼,断不让张巡、许远专美于先。”
许靖、王卫国等都愿遵从军令,有进无退。周遇吉见士气尚佳,心中稍慰,便去城上巡视,有几处都叫士卒修理缺漏之处, 小心扼守。关上有土炮数尊,周遇吉挑选炮手十数人,预备弹 药,以便在紧急时可以轰贼。
翌日,流寇的前头部队已到,有两个贼将在关下搦战,周遇吉欲亲自迎战,王卫国却愿代劳,周遇吉便叫许靖压阵,拨四百人杀出关去。王卫国使两柄铜锤,骑一匹高头大马,和二贼将交手。不多时, 一锤早击中一贼的头颅,脑浆迸裂而死, 一贼回马 欲遁,王卫国的马快,早已追上,又是一锤横扫过去,打在贼将背上,跌下马去,王卫国连杀二贼,跃马追逐。许靖恐他有失, 也随后杀上,贼兵大败而去,二人收兵入城。周遇吉酌酒慰劳, 仍叫部下严守关隘,流寇必有大队人马继至。果然在夕阳衔山时候,关外远远地尘土蔽天,笳声充耳,李自成已率大股流寇杀奔而来。在关下扎成梅花式五个大营,两旁还扎下许多小营,望过去旌旗翻飞,蜿蜒环绕,杀气腾腾,声势浩浩。但是转瞬天晚, 不见流寇来攻。周遇吉因在代州吃了一次亏,叫部下留心防备, 他自己也在城上无片刻休息,贼军却悄悄地毫无动静。
次日晨光熹微时,关外喊声震天,人如蚁聚,流寇一鼓作气,来夺宁武关,把火箭射上城来, 一霎时,鼓楼已中火焚烧。 周遇吉忙指挥士卒从速救熄,遂命炮手将土炮一齐开放,炮声轰隆不绝,打到关下去,火花爆炸,烟雾迷漫,流寇死于炮火的不 计其数,攻势大杀。下午,流寇又来攻城,周遇吉再叫开炮, 一 连三日,把贼兵打得叫苦连天,总计折损约有万人。李自成大 怒道:
“周遇吉如此可恶,我若不破宁武,誓不生还!”
牛金星献计道:
“周遇吉虽勇武善守,然若我们攻打不休,他没有外来的救援,早晚必为我破。不如将部下分为十队,轮流攻打,待他们开 炮时,我们停止进攻,炮止后继续攻城,务使城上没有喘息的余 暇,而我们反可以逸待劳,乘机进击。”
李自成赞许牛金星的主张,于是把部下儿郎分为十队,步骑 相并,每队人数千名左右,建着各色的旗帜,以为识别,昼夜进 攻。不幸关上的炮虽然无恙,而火药已尽,只能节省燃放。流寇 见城上炮声已稀,便大胆拥上。周遇吉便聚集张弩手射放,只见 贼兵一队来,一队去,轮流攻打。第一队是用红色的旗,贼将一 只虎督率,攻打得最厉害;第二队是用青色的旗,贼将满天星统 率,弓弩最多,专射火箭;第三队是用黄色的旗,贼将左金虎统 率,云梯最多;第四队是用黑色的旗,大多数是骑兵,贼将射塌 天率领;还有第五队用紫色的旗,贼将刘宗敏统率;第六队用白 色,贼将李岩统率;其余第七队用蓝色,第八队用淡红色,第九 队用赭石色,第十队用灰色,五花八门,陆离光怪,使关上的官 兵为之应接不暇,接连又是五天,官军果然都累得疲乏了。牛金 星又叫贼兵在箭上缚着劝降的书,纷纷射到城墙上来。官军拾 得,拿给周遇吉去看,周遇吉恐怕士心动摇,遂召集将士们劝 谕 道 :
“前三日内杀贼万人,今虽弹药缺乏,尚可持久作战,能够 得胜,一军尽为忠义,否则缚我献贼也好。"
众将士都涕泣从命,誓死坚守。这天晚上,周遇吉在城楼上 假寐,官军防守稍懈,被贼兵偷偷杀上城来,幸被王卫国瞧见, 自率十数兵士和上城的贼兵肉搏,死于他锤下的已有二三十人。 贼将满天星自后掩至,出其不意, 一枪刺入他的肋下,王卫国中 了一枪,负痛回身去斗满天星,血涔涔下滴,满天星从没有见过 这样的勇将,心中不免惧怯,返身逃遁。王卫国喝声不要走,紧 紧追去,一锤击中满天星的背心,他跌下城去,被踏为肉泥,其 余的贼兵不敢再上。周遇吉也已惊起,赶来接应,王卫国满身浴血,双睛暴露,见了周遇吉,挣扎着说道:
“今夜末将尽忠报国,恕我不能相随麾下了,愿将军好好把 守此关。”
说罢,丢下双锤,仰后而倒。周遇吉抚尸大恸, 一边把人舁下城去,从丰棺殓, 一边调兵增守,杀了一阵,幸得转危为安。 但是又丧失一员虎将,能无惋惜?又和许靖谈起柳隐英,说:
“此人是个少年英雄,怎么到了紧要的关头,他却始终躲在 山里,独善其身,不出来杀敌致果呢?”
许靖也称奇怪,且对周遇吉说道:
“柳隐英此时不来,必有什么阻挠。不知他是否仍在威凤山 上,我想修书一封遣人送往,催促他出山,不知将军之意如何?”
周遇吉道:
“此刻正是用人之秋,你能修函去请,再好也没有了。前天 赍书的差官尚在我身边,就差他一行也好。”
于是许靖立刻去修好一封书信,写得十分恳切,即叫那差官 藏在身边,在夜半缒城而下,潜奔威凤山去下书。但是,差官去 了数天,犹如泥牛入海,杳无声响,不见差官回来,也许那差官 被贼兵所得,凶多吉少了。
城下的流寇依旧一队一队地轮流攻城,罕有间息。周遇吉麾 下的士卒实在死伤得多了,箭也缺乏,城墙大坏,看看即将失 陷。周遇吉想要自己出去冲杀一阵,以缓其势,许靖在旁对周遇 吉慨然说道:
“将军是主帅,如何可以冒这个危险?还是让末将出去,冲 退他们,好让城上修葺完备,贼不得上。”
周遇吉没有别的好办法,既然许靖愿代自己出战,只好许可,遂拨敢死之士五百名,叫许靖率领。许靖自己骑了一匹银鬃马,披上战铠,左手握枪,右手执剑,开了城门,冲过吊桥去。 流寇好久没见官军出战,不防有这一下,许靖怀着必死之心,枪挑剑劈,只顾向贼兵阵里乱冲。攻城的流寇乃是第九队,抵挡不 住,纷纷后退,许靖为要使关上的守兵腾出时间来修理城垣,所 以尽往前奔,今天的勇气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部下的五百士卒也都奋勇厮杀。李自成闻官军出战,第九队败耳,急令 第十队和第一队、第二队上前接应,合力作战。第十队的贼将管 有勇,上前接住许靖大战,不到二十合,被许靖一枪刺毙,然第 一队、第二队已从左右包抄过来,将许靖一支人马困住,而第三 队继续掩上。周遇吉在城上要紧督促士卒挑土负石,赶修城墙缺 乏之处,不及去救援许靖,闯将一只虎挥动大刀,和许靖力战, 许靖咬紧牙齿,拼命狠斗。战得良久,部下五百死士,死的死, 伤的伤,能战的只剩三十多人了。许靖今天也不想活命,运用全 力与一只虎死拼,然而一只虎力气无穷,许靖的枪法渐渐散乱, 一只虎乘隙一刀去扫他的臂膀,许靖不及还枪招架,把左手剑去 遮护时,臂上已被刀锋削着,带去了一小片肉,血迹淋漓, 一阵 疼痛,手里更觉乏力,只得回马落荒而逃。因为他若想退入城 中,事实上已不可能,一则后路已被遮断,二则恐反使贼兵乘机 冲入城关,所以他宁走别处。但一只虎怎肯轻易饶恕?拍马追 去。许靖只顾逃,一只虎只顾追,约莫追了十余里,背后贼兵跟 的也不多,许靖糊里糊涂的也不知走的什么路,但见前面有个山 坡,许靖暗想:自己逃呢,还是回身去和那厮拼命?正犹豫间, 忽听鸾铃声,山坡后跑出一匹马来,马上坐着一个美少年,手横 宝剑,英气凛然,正是他朝夕盼望、迟迟不来的柳隐英。这一喜 真是喜出望外,便喊一声:“贤弟救我!”此时柳隐英已瞧见许靖 狼狈奔逃之状,又见背后贼将一只虎已如旋风般追至,他遂从腰 下镖囊里摸出一支响镖,将手一抬,直奔一只虎咽喉而去。 一只 虎听得镖响,急忙将头闪避时,肩头已中一镖,把他吓了一跳,
连忙拨转马头而逃。贼兵见主将受伤,慌忙上前拥护着退去。许 靖见柳隐英一镖打退了一只虎,更是狂喜,上前相见,说道:
“多谢贤弟救我,但你怎么到了今日才来?我和周将军眼睛 都望酸了!”
柳隐英见许靖臂上鲜血殷红,知道他已受了创伤,便皱着双 眉说道:
“这是小弟很歉疚的事,吾哥怎样受了伤?此地恐有贼兵追 来,不是谈话之所。方才小弟路过前山,见山坳里有一古刹,十 分隐僻,不如许靖哥随我往那里去一谈吧!”
许靖点点头,说声好,遂跟着柳隐英纵马驰去。转过山坡, 越过一重岭,果见那边树林里有一带黄墙,二人跑到近处,跳下马来,见那庙已是古旧,庙门前有一匾额,上题“安禅寺”三个大字,已剥蚀了小半,庙门紧闭。柳隐英上前叩门数下,隔了良久,方才有一个龙钟的老和尚出来开门, 一见二人模样,便吓得面上变色。柳隐英道:
“我们是官军,被贼兵追急至此,这位将军已受了伤,所以 你可引导我们到你们庙里去休息,绝不有害于你的。”
老和尚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说:
“请二位将军随贫僧来。”
于是柳隐英和许靖牵马而入,老和尚又关了庙门,引二人穿 过 一座破败的大殿,到 一 间云房中坐定,战战兢兢地对二人 说道:
“小寺在此山坳,香火甚为寥落。寺中本有三四个僧侣和一 个香司务,现因宁武关有了战事,他们都害怕流寇要来焚杀,所 以早自远避,唯贫僧年迈难行,独留在此。二位将军倘有吩咐, 贫僧自当照办。”
许靖道:
“你们寺院里可有米吗?代我们烧一瓯粥来,我的肚中有些 饥饿了,别的却不需要。”
老和尚诺诺连声而去。柳隐英见许靖臂上还在滴血,便上前将许靖的左臂徐徐卷起,见在肘下已削去了一片肉,所以许靖的 身上也沾了不少血迹。柳隐英便从他已污的战袍上撕下一条较为 干净的布,代他把伤处很小心地裹扎住,问道:
“靖哥,你怎样受伤的?”
许靖便把今天出关冲杀的经过告诉了柳隐英,又谢了救助之 恩,再向他问道:
“我和周将军天天盼望贤弟来相助杀贼,贤弟也曾亲口允许, 待闯兵到时可以为国效劳,怎么一直不来,令人望穿秋水呢?贤 弟有此一身好本领,此时再不为国出力,更待何时?使我不能不 疑惑了。”
柳隐英皱着双眉答道:
“靖哥,你不知道,小弟虽然要来一同杀贼,而姑母知道了, 一定不放小弟出外。后来,姑母闻得流寇攻打代州受了惊恐,又 卧病在床,更不允许小弟下山了。小弟心中非常焦急,及闻代州 沦陷,周将军退守宁武,王老英雄已战死沙场,又敬又悲,很悬 念吾兄的安危,料想随周将军同退宁武了。前天,又得到你的来 书,责备我不肯出来杀贼,我心里何等的难过?遂先打发差官回 来复命,而小弟就在夜间带了宝剑镖囊,不别而行,只好丢下姑 母不管,而到宁武关来助战,以明心迹,希奏肤功。行至代州城 外,遇见一小队贼兵,被我杀死数贼,抢得一匹骏马赶来。恰巧 在此间救了靖哥,这岂非是天意吗?但不知宁武关上情形如何? 可还能守得住?”
许靖道:
“原来贤弟有此苦衷,我倒错怪你了。”
遂又将关中紧急的情形奉告,说了许多话,更觉疲乏,支持 不住,遂先把战铠解脱,又将赤凤宝剑挂在壁上, 一回头,见东 壁有一禅榻,脚步歪斜地走过去,横身睡下,又叹了一口气 说道:
“臂上疼痛得很,人也十分疲乏,我倦欲眠,只得偃卧了。” 柳隐英道:
“靖哥,你的伤势不轻,睡息一下也好。此间没有金创良药, 否则早给你涂上了。贼将可恶之至,小弟未曾将他杀死,太便宜 他了。”
许靖道:
“ 一 只虎中了你一镖回去也不得安宁,也给他吃些苦头,但 愿周将军能够坚守。待我休息一会儿,再和贤弟杀回去,相助周 将军杀贼。”
柳隐英道:
“很好,你再闭目安睡,小弟在此保护,料流寇绝不会杀上 这里来的。”
说话时,老和尚已用木盘托着一瓯粥来,还有一碟咸菜,放 在桌上,说道:
“寺中没有可口的菜,此地又无买处,请二位将军将就吃 些吧。”
柳隐英道:
“有劳你了。”
遂代许靖盛了一碗,给许靖坐在榻上吃,自己也盛着粥吃。 许靖吃了两碗,已觉腹饱,不要再吃,柳隐英也吃了两碗放下, 让老和尚收去。柳隐英又叫许靖安睡,许靖神思已倦,闭着双 目,沉沉睡去。柳隐英到外边去踱一会儿步,向老和尚去讨得一些草料,喂给那两匹马吃,又和老和尚谈了 一 刻,回到那云房里,见许靖兀自睡着,不敢去惊动他。傍晚时,老和尚点上一支绛蜡,又问柳隐英可仍要吃些粥,因为古刹里也没有什么别的食 物。柳隐英很可怜这个老和尚,遂从怀中取了二两碎银给他,叫 他仍煮些粥,不必预备什么。老和尚欢欢喜喜地道谢一声而去。 少停,许靖睡醒,臂上的疼痛未止,精神自觉较好,见柳隐英坐在榻前,便说道:
“天已黑了吗?”
柳隐英见许靖醒来,便问他伤处可好。许靖告诉说,痛尚未 止,大致可以无碍。只是心里很惦念宁武关,明天当可挣扎起 来,一同前去杀贼。柳隐英又安慰他数语。老和尚又送上粥来, 依然是日间的菜。许靖又吃了一碗,柳隐英吃毕,走到庭中去, 看看那两匹马,猛抬头,瞧见东南角天空里一片红光,愈映愈 大,按着方向,正是宁武关。他心里顿觉有些惊骇,悄悄地跳到 屋顶上去,遥望那边果然是宁武关。暗想:莫非流寇已攻入关 中,所以大放其火了?那么周将军又将如何?只恨自己来得太迟 了,未能效尺寸之劳,这是心中十二分歉疚的。他眺望良久,火 势兀自未熄,听得老和尚在后咳嗽的声音,他恐怕老和尚要声 张,立刻跳下屋来。老和尚指着天空说道:
“这火光恐怕是从宁武关那边发出来的。哎哟!宁武关一定 失陷了。”
柳隐英连忙对他摇摇手说道:
“你不要大惊小怪,免得房里的许将军听得了,又要烦他的 心,我不许你多说。”
老和尚只得唯唯退去。柳隐英虽然叮嘱老和尚不要声张,但 他自己心里也忐忑得很,仰着首,呆望天空里,默不作声,只是 跌足叹息。隔了一歇,那火势依然炽盛,天边红光一阵淡一阵 浓,且有许多火鸦在空中乱舞,真是好大火,映得窗上尽红。柳 隐英在外边踌躇,却听室里的许靖嚷起来了:
“贤弟在哪里?贤弟在哪里?”
柳隐英闻声,连忙走进室去,见许靖坐在炕上,便道:
“靖哥唤什么?”
许靖说道:
“怎么贤弟走了出去许多时候不回房来?这纸窗上映得红红的,可是邻近有什么大火?”
说话时,伸手向纸窗一指。柳隐英知道这事终不能隐瞒,便 叹口气答道:
“不错,外边正在大火。方才小弟在外边察看火的方向,十 九是宁武关 …… ”
柳隐英的话还未说毕,许靖已从炕上跳起来道:
“哎哟!不好了,宁武关恐怕已被流寇攻陷了,叫周将军一 人怎样对付?我和贤弟立刻杀回去吧,等不到天明了。”
柳隐英连忙过去,将他按住,然后说道:
“靖哥,你不要胡乱挣扎,臂伤未愈,恐怕又要出血的。小 弟瞧这大火,宁武关十有八九是失陷了。即使你我此刻赶回去, 光着身体,又无一兵一卒,也是无济于事的。假若只是贼兵攻城 时所焚的火,周将军尚能保守,那么我们明天一清早赶去,尚来 得及。”
许靖道:
“但愿周将军能够守得住,事尚有救,否则我和你明天赶去 时,恐已不及了。周将军曾对我说,从代州退至宁武关是万不得 已之事。宁武有失,将军不愿再退,誓与此关共存亡了。像周将 军那样的忠勇,举世罕有,守土者设使都能如此,流寇何至猖獗 到这个地步呢?我们在良将的麾下不能立功杀敌,岂非天意吗? 王永泰世伯已战死,范成亦已殒命,王卫国殉职,我受伤至此, 只有张烈一人在将军身旁了。其势太单薄,自然敌不过流寇方兴 之众。此天之亡宁武,非战之罪也!”
许靖说了,叹息不已。柳隐英也深愧自己来迟了,不能及早 效力,这是一个大大的缺憾,便叹道:
“这些话不必说了,小弟也有抱恨之处。我们且歇息一夜, 明日一早跑到宁武去窥探虚实,随机应变,再作道理。小弟好歹要和流寇鏖战一下呢!”
许靖心里虽然发急, 一时也无主意,只好听从柳隐英的说 话,口里频频叹气,依然睡了下去。柳隐英却又去吩咐老和尚端 了一块木板来,将椅子搁着,算做临时床铺,脱衣而睡。心里有 了心事,当然睡不成眠,听听许靖在那边炕上辗转反侧,唉声叹 气,料是为了宁武关,故而不寐。到下半夜时,窗上红色淡了不 少,大约大火已熄。
转瞬东方已白,柳隐英首先一骨碌爬起身来,见许靖张大着 一双眼睛,正在窃窥自己。他 一边穿衣, 一边向许靖咯咯 一 笑道:
“靖哥没有睡熟吗?为什么目灼灼尽视小弟呢?”
许靖也就坐起,说道:
“宁武关发生大火,多半业已失去,我哪里再能酣睡?我瞧 贤弟也没有入梦呢!”
柳隐英点点头,又问道:
“臂上的伤处觉得怎么样?”
许靖答道:
“幸而没有伤及筋骨,只觉隐隐有些疼痛,尚不能活动使用。 但也顾不得了,我与你快快跑向宁武关去吧!”
柳隐英说声是,二人都披衣起身。柳隐英出去向老和尚取了 两盆冷水来,二人将就盥洗,各自把发理好,将巾戴上。老和尚 却捧上一大瓯热腾腾的粥来,二人闻得粥香,虽没有什么菜,只 一盘咸萝卜干,为果腹计,二人都吃了三碗,把一大瓯粥吃个精 光。柳隐英遂唤老和尚过来,又取出三四两碎银给了他,且 说道:
“昨日打扰,我们不胜感谢,现在告辞了。”
老和尚稽首致谢,说:
“愿二位前程万里。”
柳隐英遂和许靖结束讫,各携武器,走至庭中,牵过他们两匹坐骑,出了寺门,大家跳上马鞍。许靖当先,柳隐英在后,向 宁武关飞驰而去。只见前面有许多难民扶老携幼,狼奔豕突地向 这边逃来,其中还杂有几个兵士,满面肮脏,徒手无械。许靖知 道宁武关果然失守了,立即拦住一个,向他询问。那兵士认得许 靖的,遂将宁武失陷的经过告诉给二人听。
原来,周遇吉自许靖出战以后,城墙一时没有修葺完固,反不见许靖回城,料想凶多吉少,心里非常懊恼,自誓必死于此。 他立在陴边,见流寇又如蜂屯蚁集般前来攻城,他吩咐部下尽将擂木滚石以及弓矢一齐向城下射放。果然寇不得逞,稍稍引退, 但因流寇分作十队,此去彼来,城上不得休息,士卒已是异常疲乏。周遇吉和张烈亲在城头督战,如有退后者斩。
到了黄昏时候,周遇吉尚未进食,忽然一炮飞上城墙,把鼓 楼轰毁了一角,明兵不免骇异。接连着一炮一炮地尽向关上放射 过来,乃是李自成因吃了关上大炮的亏,听了牛金星之言,亦派 人到太原去运取掳得的大炮数尊,以及炮手十数名来宁武相助攻 城。今日恰巧大炮运到,便加入第一队,安放了炮位,瞄准了城 上开放,炮声轰隆不绝,周遇吉所有的炮却因火药告罄,不得施 放,无法抵御,只得放箭。但炮火十分猛烈,城墙又未修竣,因 此倾圮了一角,流寇便如潮水一般向着倾圮处冲进, 一入城,便 四处放起火来。官兵大乱,人民纷纷逃窜,号哭之声与喊杀之声 织成一片。此时此地,真不知是何世界!
周遇吉知不可守,仰天长叹,和张烈率领亲信士卒二三百人下城,接住贼兵,和他们作巷战。寇将左金虎拍马杀至,要想擒住周遇吉,好立头功,周遇吉把手中錾金枪使得紧急,左金虎岂 是他的对手?不到二十合,被周遇吉一枪刺中肩头,跌落马鞍, 为贼兵抢救回去。寇将射塌天赶上时,周遇吉瞋目大呼,目眦尽裂,射塌天不敢接战,回马奔逃,周遇吉追上去时,抽出腰间铁鞭,一鞭打去,正中其背,打得射塌天口吐鲜血,伏鞍而逃。
这时,李闯王方策马入城,闻得周遇吉尚作困兽之斗,他就 吩咐手下八员战将一齐去战,务要把周遇吉生擒,且灭其家。所 以,周遇吉虽然格杀数十百人,而流寇愈杀愈众,把他四面围 住,他明知断无幸生之理,自愿杀身成仁,为人间留得正气,只 求多杀几个流寇,取得重大的代价,而张烈亦随着主将,拼死力 战。二人杀得疯狂了,血流袍铠,身上也都受着几处伤痕,部下 士兵也死亡殆尽。流寇见二人厉害,都有些胆寒,有一贼将自恃 其勇,举起大斧,来和遇吉鏖战。周遇吉两膀用尽力气,呼呼地 一连几枪,杀得他退逃不迭。周遇吉挺枪追去,不料坐下的战马 已是疲乏,忽然力尽而蹶,跪下地去,把周遇吉掀落马鞍,贼将 大喜,正要掉转马首来擒遇吉时,周遇吉虎吼一声,从地上奋力 跳起,一鞭扫去,反把那贼将打得脑浆迸裂而死。又一贼将冲来 时,被张烈在后一刀劈去了半个头颅,连死二将,流寇更是震 惧,纷纷倒退。周遇吉还惦念着自己家里的老母和妻孥等人,遂 和张烈以及七八个受伤的小卒,冲出巷口,杀向自己家里去。
李自成听得周遇吉如此勇敢,难以力擒,恐防被他逃去,遂 下令放箭。这时,两边民房上都是流寇,周遇吉杀向哪里,瞧得 清清楚楚,大家开弓放箭,箭如飞蝗,向周遇吉身边飞来。周遇 吉丢了长枪,挥着铁鞭,徒步跳荡,格杀数十人,鞭影横飞,箭 镞落于地下,堆积了不少。可是,周遇吉格斗多时,见张烈早被 一箭射中囟门,仆倒于地,他一阵心痛,有两支箭已着于臂, 一 时舞不起鞭来。又一箭正中大腿,他恐怕被擒受辱,遂从一个流 寇手里抢得一柄短刀,左手握着,向他自己颈上一抹,可怜这位 百战英雄已力尽就义,留得青史万古名了。
当周遇吉、张烈战死之时,流寇直扑周遇吉的家门,周遇吉 的夫人刘氏知道宁武已破,贼兵进城,丈夫被围,流寇杀至家中 来。伊不欲束手受缚,坐而待毙,遂同家中女仆奴婢一齐爬登屋 顶,取了弓箭,向宅外的流寇放射。因为刘氏亦谙武术,娴于弓矢,本欲相随丈夫杀贼,周遇吉要伊在家中护持老母,所以没有 出战。此刻祸在眉睫,伊也顾不得什么了,只知道能够杀贼,自 己当先引弓而发,每一矢毙一贼,流寇死了不少。流寇大愤,便 举火焚屋,周遇吉的母亲早在房中自缢,刘氏同儿子业已无路可 走,仍率诸妇女在屋上力抗。流寇见刘氏在火光中开着弓, 一箭 一箭地从火焰里飞射出来,流寇只在外面呐喊着,不敢进扑。隔 了一会儿,浓烟愈冒愈多,满屋子都是黑烟和烈焰,可怖的火舌 喷得很高,箭也不见飞出,刘氏的影子亦没入火光中,于是周氏 全家殉难,一门忠义。明纪事乐府有诗云:
潼关东下如破竹,太原已拔宁武蹙。
将军怒斩说客头,誓众登城眦裂目。
白刃陷阵声疾呼,满地髑髅血模糊。
四面炮轰烟尘黑,马蹶徒步犹格杀。
将军胆如斗,夫人心似铁。
怒弯蠕蠕弓,一矢毙一贼。
尽如宁武可奈何?贼党聚谈犹咋舌!
息马谋归咸阳道,大同宣府来降表。
这首纪事诗的末二句就是说李自成既下宁武关,聚集诸将, 商议大计。因为这一次攻打代州宁武,虽然卒能攻下,可是精锐丧亡得很多,牺牲甚大,亟待补充。据李自成的意见,以为此去须历大同、宣府、居庸,皆有重兵, 一时欲入燕京,尚非易事, 倘尽如宁武关这样难攻,将怎么办呢?不如暂还秦中,稍事休息,再图后举。牛金星却以为不可,他说道:
“现在千辛万苦攻下了宁武,若不举兵东向,以后再来,岂 非白白牺牲了许多儿郎?我料别处州郡的守将,未必个个都像周 遇吉那样的忠义勇武,何必多虑?”
牛金星的话果然说着了。 一会儿,大同总兵姜壤的降表以及宣府的降书先后都至,大壮李闯王之胆,所以,又起兵进攻了。 当时宁武已破,李自成听了牛金星之言,居然出示安民,然而宁武关经过一夜的焚烧,精华已是十去七八,许多难民逃亡出来, 奔走他乡,其间还夹着些溃散的士卒,所以,许靖和柳隐英会在途中和他们相遇而聆取败兵的报告。
许靖得知宁武关果然失陷,遇吉一家殉节后,不禁热泪夺眶 而出,叹道:
“天亡明室,夺我周公,我恨不能相随同死,很是歉疚的。” 柳隐英道:
“既然宁武关已被流寇夺去,我们去也徒然,不如暂且回转 威凤山去,再作道理。我本放心不下那有病的姑母呢!”
许靖踌躇着没有回答,忽然这些逃难的百姓大哭大喊地向他 们身后官道上争先恐后地逃奔,有几个嘴里嚷着道:
“闯兵来了!快快逃生!”
二人留神向这一群难民背后看去时,果然尘土大起,旌旗蔽 日,有一大队流寇正向这边飞驰而来。许靖对柳隐英说道:
“流寇真是可恶,他们取了地方,还要追杀百姓。”
柳隐英闻言,双眉早已倒竖, 一咬牙齿说道:
“好!小弟尚没有和他们交过手,今番待他们赶来,当和靖 哥杀他一个畅快,也为周将军复仇。”
许靖点点头,二人遂让难民逃去,立马以待,等候厮杀。
第十三回 不肯低头在草莽
李自成血战多时,攻下了宁武关,恐防还有周遇吉的部下在 关外附近潜伏着,务要肃清了本地,然后可以长驱而东。所以, 他派部下两员骁将包黑炭和强克胜,率领五百骑兵,到关外去搜 寻官军。二人奉了李自成之命,到城外去,虽没有遇见官军,却 是到各乡镇去恣意搔扰,奸淫屠烧,无恶不作。各乡民见了流 寇,无不害怕,因此弃家奔逃。
包黑炭、强克胜都是绿林出身, 一向屠杀惯的,见着许多难 民,不但毫无怜悯之心,反要悉数杀死,拣年轻的妇女掳去,供 他们兽欲的发泄。包黑炭已抢得两个美貌女子,叫部下缚在马上 跟着他跑,不料遇着了许靖、柳隐英二人。前面的骑兵已冲到了 二人马前,瞧见二人一个挺枪,一个横剑,都骑在马上,是两个 青年武士,不像难民,疑心就是官军中的小将,左右只有这二 人,流寇哪里放在心上?呐喊一声,立刻向二人冲杀过去。许靖 立即挺起长枪,杀入许多骑兵中间去,柳隐英也舞开白龙宝剑, 随着同杀,剑光霍霍, 一连有七八个骑兵已纷纷从马上滚跌下 地。许靖的烂银枪左一挑右一刺的,也挑翻了三四骑,流寇方才 觉得这二人不易对付。恰好包黑炭坐下乌骓马,手横双刀,飞驰 而至,背后一匹白马上,还驮着两个被缚着的女子,玉容惨淡, 泣涕如雨,有四骑卒在前后监视着。柳隐英一瞧这状态,更是愤怒,两腿用力一夹坐马,直向包黑炭马头前冲去,喝一声:“流 寇!胆敢抢掠良家妇女,看我来取你的狗命!”手中白龙宝剑已 向包黑炭头上扫来。包黑炭起初不把柳隐英看在眼里,尽把双刀 舞开,和柳隐英酣战,战至三十合以上,柳隐英的一柄利剑神出 鬼没,龙飞凤舞,包黑炭有些抵敌不住,正想如何乘隙着手,只 听呛啷一声,自己左手刀正迎着柳隐英的剑锋,早被白龙宝剑削 为两截。包黑炭更是心慌,将右手刀虚晃一下,才想跳出圈子而 逃,柳隐英剑法敏捷,早又一剑刺到他的肋下。包黑炭躲避不 及,大叫一声,中剑堕马,躺在血泊里,眼见得不活了。柳隐英 又向四骑卒将剑一阵横扫, 一死二伤,余一卒丢了马上的妇女 遁去。
此时,许靖也已和强克胜交手,正在不分胜负之际,强克胜 见包黑炭已死于剑光之下,心慌意乱,手中刀法散漫,被许靖得 个间隙, 一枪挑于马下。二人既把流寇的主将杀却,又向前诛灭 寇众,马蹄到处,人横马仆,五百骑卒只剩一半逃回去,地下东 倒西歪地都是死人与死马。柳隐英杀了一阵,和许靖掉转马头, 到那女子的马前,见那马正在尸骸堆里逡巡未去。柳隐英首先跳 下马来,过去解开她们的束缚,立到地上,两女子知道柳隐英是 救护她们的,慌忙向他跪倒。许靖也下马走来,把枪插在地上, 听柳隐英和她们讲话。柳隐英问道:
“你们是不是宁武关逃出的难民?往哪里去的?可有家人 同行?”
一个年纪比较大一些的说道:
“我们姓姜,是姊妹俩,本是宁武关外吉隆镇人,只因流寇 破了宁武关,又到我们镇上来搜索官军,杀人放火,我们姊妹俩 跟着父母逃难,不幸走得未远,流寇追及,我们和父母失散后, 又被流寇掳去,自思必死,幸遇二位将爷解救,终身感德。”
柳隐英道:
“你们本想逃到什么地方去的呢?”
女子答道:
“离此六十里外有个李家堡,那里有我的舅舅,我父亲正想 带我们同去那里躲避的。”
柳隐英道:
“你们认识到那边去的途径吗?”
女子点点头道:
“依稀认得。”
柳隐英道:
“很好,你们快些逃生去吧!恐怕流寇再要追上来呢!”
姊妹俩听了柳隐英的话,又向二人拜谢,然后走上官道去。 许靖便觉得柳隐英侠骨热肠,道德高尚,更是可钦,不由点头微 笑。待那俩女子走后,便对柳隐英说道:
“方才贤弟挥剑杀贼,所向披靡,虽未能歼彼渠率,而杀却 两个强悍的爪牙,也足以褫贼人之魄,且为周将军稍吐一口怨 气。周将军地下有知,亦将含笑呢!”
柳隐英慨然道:
“小弟只恨来迟了,以致未曾随着周将军鞭镫,稍建寸功, 耿耿此心,总是愧对周将军的。且看以后可有机会,再去杀贼。 现在许靖哥暂同我回去一视姑母,再作道理。靖哥肩上已有创伤,方才用力杀贼,可不妨碍吗?”
许靖的冲杀也是出于一时的兴奋和刺激,忘记了自己身上的 伤处,现在被柳隐英提起,便觉得肩上隐隐作痛,左臂也觉十分 酸软,几乎举不起来,遂强忍着说道:
“还好,贤弟勿念。昔人有盘肠大战,至死不减其勇,像我 这些微伤,算什么呢?”
柳隐英道:
“那么我们不必在此逗留,快回威凤山去休息吧!”
许靖点头说一声好,从地上拔起枪来,跟着柳隐英同上雕 鞍,两人跨上马,取道回归威凤山。 一路所过的地方都是异常凄 凉,人民十九流亡到别处去,险些晚上借不到宿处。这样赶了三 天的路,已至代州。隔着一条河,却见有许多流寇正从代州城里 开拔出去,二人要紧回山,也没有顾问,匆匆跑上威凤山。来到 凤凰岭上,二人下马, 一抬头瞧见门上悬着一面小小麻幡,柳隐 英不由失声喊道:
“哎呀!这是什么缘故啊?”
连忙伸手敲门。 一会儿,小婢过来开门,见了隐英,便摩挲 着眼睛说道:
“哎呀,柳公子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到今日才回来呢?”
柳隐英却不回答小婢的问询,匆匆问道:
“我姑母在哪里?门上的麻 …… ”
柳隐英话未说毕,小婢早说道:
“老太太故世了!”
柳隐英闻言,把足一跺道:
“怎么我姑母已不在人间了吗?怎样死的呢?”
许靖也十分惊异。小婢又说道:
“柳公子,你出去的时候,老太太不是方在患病吗?次日, 伊不见了你,唤我到病榻边去问,但小婢也不知道公子到哪里去 的,只说昨日有个差官送一封书信来此,老太太便料公子一定是 下山杀贼去了。伊心里更是闷闷不乐,深怪公子不肯明言,丢下 伊一人在此,倘然有豺狼或是流寇到此,不将束手待毙吗?伊心 里一发急,病就加重。恰巧夜间又有两只狼来门外很凄厉地叫嗥 了多时,明天老太太的病便见危殆。小婢一个人没有法想,只得 跑到东面石鼓峰上关王寺里去请了智圆老和尚来给伊治病。可是 服了老和尚的药,依然无效,在前天晚上,便撒手长逝了。殓葬 之事都是智圆老和尚相助小婢料理的,现在灵柩正搁在堂中,尚未安葬呢!”
小婢这样说着,柳隐英眼眶里的眼泪早像断线珍珠般滴下 来。许靖不胜悲叹,二人走至中堂,柳隐英一见正中放着的灵 座,蕙帐风凄,白烛泪坠,早已跪倒在座前,放声痛哭道:
“姑母,我实在是对不起你的,早知你要离开这个世界,我 也不敢他去了。唉!姑丈九泉有知,不要深深地责怪我不孝吗? 现在我回来了,姑母可知道吗?但是我再也不能够瞧见您的慈容 了,不孝之罪,终身遗恨,姑母你可怜我饶恕我吧!”
一边说着,露出哀痛欲绝的样子。许靖只得在旁劝慰道:
“这件事当然是你料不到的,但你离开这里也是为了国家, 你姑父母阴魂有知, 一定能够原谅你的苦衷,劝你节哀珍重为要。”
小婢却躲在旁边,只是拭泪。许靖劝了几次,方才劝住。柳 隐英此次回家来,想不到姑母已长逝人间,宛如做了一场梦,心 里不胜悲哀,遂又和许靖到石鼓峰上关王寺中去拜见智圆老和 尚,谢他相助之德,并商谈卜葬之事。因为柳隐英的姑父死后, 增墓便做在这威凤山中,现在当然同穴而葬了。智圆老和尚代他 们选了个吉日,举行这事, 一切土工人手都由智圆老和尚代办, 这样可以省去柳隐英许多精神。柳隐英谢了数语,告辞而退,因 为许靖肩上的伤处未愈,柳隐英遂叫他早去睡息,那两匹马却养 在后园,预备他日之用。从此,柳隐英在山上守着丧事,许靖养 息肩伤,一连数天,沉寂无事。许靖心里总是思想着代州、宁武 过去的几场血战,痛惜那王永泰、周遇吉的为国捐躯,自己实在 对于他们有愧多多了。因此他和柳隐英闲谈的时候,痛心国势之 贴危,真志士枕戈待旦,闻鸡起舞之秋,周将军杀身成仁,无负 于国,一门忠义,将来自然青史留名。自己不愿就此罢休,必要 再接再厉,另找一个去处去建功立业,为他日报国的地步。柳隐 英自然很是赞成其说,因为现在他的姑母已死,孑然一身,无他留恋,天南地北,任意所如了。许靖又想起张苍虬、陈飞二人以 前在杞县李信庄上分别时,他们不是到山海关外吴三桂总兵那边去投军的吗?不知他们现在若何光景。传闻吴三桂也是一时的俊彦,手握虎符,身膺边疆重任,值此四海鼎沸、大厦将倾之际, 他一定要龙骧虎步,飞檄招贤,以作安定天下的计谋,以救斯民于水火的。自己既然一时无处托足,何不赶奔那里择木而栖,也可使阔别多时的良朋有生晤的机缘呢?遂把此意向柳隐英吐露, 愿约柳隐英同到关外去走一遭。柳隐英听许靖说了,也很赞成, 慨然说道:
“丈夫志在四方,靖哥既有此雄心,小弟自然愿意偕行,且可一识张陈诸贤。这几年来,小弟蛰伏在威凤山中感到非常寂寞,幸逢靖哥一见如旧,志同道合,此后行踪当和靖哥共进退。”
许靖欣然道:
“人生知己难得,萍水相逢,蒙贤弟赐以青眼,羁旅有托, 感何如之?以后我们当一同为国努力,不负此七尺之躯,也不负周将军、王世伯等诸同袍于地下,希望贤弟随时匡助我的不逮。”
柳隐英点点头,微微一笑道:
“所不与靖哥同心者有如皎日!”
许靖大喜。从此,二人宗旨已定,专待柳隐英的姑母告空后 便可动身,每天谈谈武艺,以及天下大事。转瞬安葬的日期已 临,智圆老和尚带了火工多名,前来相助。隔日,柳隐英也略为 预备,遂由火工等舁着他姑母的灵柩,到他姑父墓地上去掘土安 葬,不消半天工夫早已了事,柳隐英在墓前哭奠一番而还。
次日,又和许靖到关王寺去拜谢智圆老和尚,且在寺内为他 的姑母诵经一天,超荐幽魂。忙碌了数日,遂和许靖商议,定于 十五日动身。这里的庐舍坟墓都托智圆老和尚代为照料。又有这 婢女也要代伊安排,因为在这山下祁家村里有一家是婢女的亲 戚,所以柳隐英送伊下山去。
这天天气稍凉,午饭后,柳隐英伴送婢女下山,许靖在室里炕上打午睡,忽听门外狼嗥之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想起了后园还有两匹马在那里,将来正有用处,所以他忙从炕上霍地跳起,向壁上摘下赤凤宝剑,跑到门边,从门隙里一眼张出去时, 见有一头很大的狼在门外跳来跳去,似乎要想越垣而入的样子。 许靖暗想:这畜生公然跑到人家来骚扰了。左右是一只狼,凭它怎样凶狠,我手中这口宝剑想还可以对付得过。否则,若被这畜 生咬坏了坐骑,倒是很可惜的,于是他胆子一壮,开了门,挺剑奔出。这狼瞧见门里有人走出,好似已被它找到了目标,张开馋吻,舞起利爪,扑向许靖头上来。许靖喝一声:“畜生!休得撒泼,吃我一剑。”将赤凤剑刺向狼腹。那狼见了剑光,连忙掉转身,又一猛扑,扑到他足边来。许靖将剑往下一扫,剑锋刺中狼爪,那狼虽然受了伤,可是勇气仍不减退,向许靖狂咬。许靖将剑舞急了,和那巨狼猛扑, 一人一狼,来往扑击了十数回合,许靖早觑个间隙,使个犀牛分水式, 一剑刺去,正刺入巨狼的腹下,那狼惨叫一声,跌翻在地下。许靖拔出宝剑,又在狼首上补了一剑,那狼直僵僵地死在血泊中了。许靖透了一口气,把那狼拖起来,用绳子穿了,系在大树上,等柳隐英回来时,好向他报功。他方才系好后,忽听对面崖壁上一声叫嗥,他抬头看时,见有两头狼奔向这里而来,许靖一想,我和那死狼斗得已有些力乏,现在又有这两头狼来,万一疏失,我这条性命死得却不值得,但若要关起门来,倘然柳隐英回转家门瞧见了,岂不要给他笑我胆怯无用吗?于是他从地下拾取了许多小石子,藏在袋里, 爬到门前一株大树上去。刚才坐定,那两头狼已飞奔到了树下, 它们见了死狼,又瞧着树上的许靖,也知道它们自己的同伴被这个人杀死的,所以一齐对着许靖大叫大跳,誓欲得之而甘心。许靖待它们叫了一会儿,手中一石子飞出,正中一头狼的左眼,那狼吃了一石子,疼痛非凡,叫得更是凄厉,只因许靖高高在树上,奈何他不得,只是跳。许靖隔了一会儿,又一石子飞出,打中狼的颈项。这样相持了好多时候,许靖共发出八颗石子,颗颗击中。那两头狼也跳得筋疲力尽, 一些儿得不到便宜,既不能够噬人,又不舍得离开,许靖瞧着它们力竭声嘶的样子,知道两狼已是无能为力了,他就一跃而下,舞开赤凤宝剑,直取它们的要害。两狼见许靖下树,尚极力向许靖猛扑,可是力气终究消耗殆尽,哪里近得许靖的身?许靖将剑使急了,白光迅速落下时, 一头狼已仆倒于地,只剩一头狼了。许靖更是定心,又和那狼斗了一会儿,待那狼扑上自己头顶时, 一剑扫去,砍中狼的左前爪。 那狼向地下一滚,正要再爬起时,许靖又是一剑劈下,把那狼一挥两截。许靖连杀三狼,身上也溅着几点血迹,提剑四顾,意态陡觉雄壮,不觉信口高歌道:
天苍苍兮云茫茫,仗剑出塞兮志转昂,歼彼幺麽兮 如豺狼!
歌数阕,柳隐英已从山下走回,见许靖仗剑立在门外,树上 悬着一狼,地上又横仆着两头死狼,他不觉大为奇异,便问道:
“靖哥,这些狼都死于你的剑下吗?”
许靖遂将自己如何先后诛毙三狼的经过告诉他听。柳隐英欣 喜道:
“靖哥智勇俱全,能独歼三狼,将来削平流寇,也能像这样 的草薙禽猕,杀个畅快呢!”
许靖叹道:
“萑苻遍地,烽烟不靖,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安得十万横磨, 诛尽小丑呢?”
二人一同进门去,把门关上。柳隐英又与许靖坐谈一刻,便 去收拾行李,把要带的东西装入行箧,晚间,又和许靖对饮至二鼓时分,方才各自安寝。次日,二人准备动身,智圆老和尚走来 送行。柳隐英和许靖先将坐骑牵出门去,又将行李搬至马上,然 后把门窗尽闭,在大门上加上了铁锁,锁钥交与智圆老和尚,托 他照顾一切。二人遂别了智圆,跨上坐骑,离了凤凰岭,跑下威 凤山,取道投奔宁远而去。起初在路上各处逢到逃难的难民,流 离迁徙,一种凄惨痛苦的情状,恐怕郑侠的《流民图》也难描绘 其万一。又闻得大同总兵姜壤已投降了流寇,恐怕李闯王不日即 要进窥京师了。二人自然也是非常杞忧。朝行夜宿,赶奔前程。
有一天,二人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竟跑了一夜的路。餐 风饮露,跋山涉水,辛苦异常。到得燕京时,见京都中虽有一部分人民也在那里窃窃议论流寇猖獗,京城受着威胁的事,可是大多数人民仍像燕处危幕,鱼游沸鼎,依然歌舞升平,上下恬嬉。 二人觉得这个局面无异厝火积薪之下,大祸到临,即在眉睫。大 明江山真是岌岌可危了。虽闻崇祯帝是个英主,可是朝廷大臣都是颛预无能之辈,泄泄沓沓,苟安旦夕,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上,叫崇祯帝虽有平乱之心,而无股肱之臣,又何济于事呢?二人在北京逗留一日夜,因欲早至宁远,所以立即上道出塞去。这一天早到得宁远城。
这宁远在那时是关外的一个重镇,明朝对付满洲国的侵略, 故在此地驻扎重兵。满洲国主爱新觉罗 · 努尔哈赤取了沈阳之后,复率大兵攻宁远。初时是巡抚袁崇焕驻守于此,足智多谋, 守备严密。努尔哈赤围攻多时,终不能攻下宁远,反为炮火所伤,不由长叹道:
“朕自二十五岁兴兵征伐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怎样 对于这区区宁远一城反不能下,岂非天意吗?”
他非常忧闷,不得已收拴而退,不多时,竟就此病死。后 来,明朝听信离间之言,屈死了袁崇焕,自坏长城,也知此地的 重要,不久即由总兵吴三桂驻守。然而敌兵已逼,关内又有流寇之乱,吴总兵在宁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建树。许靖和柳隐英一边观察形势, 一边访问消息。先投下客寓,把行李安放下,然后问 到总兵府衙门里来,向守门禁卒问询张苍虬、陈飞二人的踪迹。 真是再巧没有的事,鸾铃响处,有一虬髯大汉, 一马奔辕门而来。许靖回头一看,正是张苍虬,便走上前叫一声大哥,张苍虬不防到许靖会来此间,低头瞧见了故人,连忙跳下马来,和许靖 一握手,说道:
“贤弟别来无恙,今日怎会到关外来的?”
许靖答道:
“说来话长,待小弟缓缓奉告。陈二哥现在哪里?”
张苍虬道:
“他大概在衙门里,比俺先到。贤弟且随俺进去相见。”
许靖点点头,说一声好,遂介绍柳隐英和张苍虬见面。张苍 虬听说是许靖的朋友,又见柳隐英相貌俊秀,和许靖一块儿立 着,宛似玉树双辉,当然也另眼看待。牵了马,陪伴着二人, 一 齐走进总兵府衙。张苍虬将马交与一个小兵牵去,自己引导许柳 二人穿过总兵大堂从廊下走到一间室中去。那边是一个办公室, 张苍虬不欲惊动众人,走至室门,向里面一招手,陈飞早已跑了 出来,张苍虬对他哈哈笑道:
“二弟,你看什么人来了!”
把手向许靖一指,陈飞早说道:
“哎呀!原来是许靖贤弟来了,难得难得。”
许靖也上前行礼,叫一声二哥。张苍虬又引他们至会客室里 坐定,许靖又代柳隐英和陈飞介绍过,柳隐英见张苍虬相貌英 武,不啻当年风尘三侠中的虬髯客,而陈飞也是状貌魁梧,果然 是杰出之士,自幸此行不虚。许靖开口说道:
“二位老哥近来谅必飞黄腾达,十分得意,别后无日不在思 念。今日弟兄重逢,非常快活。”
张苍虬道:
“岂敢岂敢!俺也无日不思贤弟与李三弟,为什么他没有和 你一 同来呢?贵乡地方安谧吗?”
许靖叹口气说道:
“我等虽然分别不久,而其中已是大有沧桑,足增感喟呢!”
便将张苍虬、陈飞离开杞县后的情状,从青石山土匪红娘子 攻城,李信被掳,以及自己投军代州,血战宁武,并和柳隐英如何结识的经过,很简略地奉告一遍。张苍虬和陈飞坐在一旁听, 忽而大笑,忽而哀叹,忽而手舞足蹈,忽而痛哭流涕,尤其对于周遇吉将军的死守宁武,杀身成仁,感动到极点了。末后,许靖又把自己和柳隐英来此投奔的志愿略述一下,且欲托张陈二位进言于吴总兵,收录帐下。张苍虬点点头道:
“这事情在俺身上一定可以成功,现在正是用人之秋,难得 二位来此,正可鹨力同心,共扶王室。不过吴总兵不在此间,柴 英游击亦未便做主。稍待数天,吴总兵便要回来,再当介绍 进谒。”
许靖道:
“有谢二兄费力了。”
张苍虬又道:
“贤弟和这位柳君远道来此,必然鞍马劳顿,要休息 一 下。 此地不便畅谈,且请二位随俺到营房中去坐坐,待俺和二弟预备 一些酒菜,为二位洗尘。”
许靖并不客气,说道:
“很好很好。”
张苍虬、陈飞遂又引着二人离了总兵衙门,走回东城营房里来。他们的营房是在玄坛庙的背后,建造已久,房屋半新半旧, 插着许多旗帜,营门口有守卒站着,外观也很雄壮严肃。张苍 虬、陈飞陪二人进了营门,却从左边小径里绕道走到他们私下休息之处,是一间很宽畅的屋子,陈设虽然简陋,地方也还清洁。 张苍虬请许靖、柳隐英在椅子里坐下,他就唤过一名马弁,叫他去端整酒肴, 一会儿,酒肴已摆上,正是进食的时候,许靖腹中饿了,也不客气,和柳隐英坐上去一同吃喝。张苍虬又问起李信的消息,许靖尚没有知道李信落草的事,也说音信不通,不知死活存亡。张苍虬和陈飞都不胜叹息,他们以为李信必已凶多吉少,谁知道李信正在青石山上和红娘子新婚燕尔,称雄绿林呢! 许靖又向二人问起近况,张苍虬答道:
“俺们赶奔到这里后,和俺朋友柴英相见。他在此当游击之职,见俺应召而来,十分欢喜,遂引俺二人去见吴总兵。那吴总兵确是风流潇洒,不是粗笨之辈,镇守此间,尚能和满洲相安无事。满洲因闻吴总兵英名,遂也不敢妄启战衅。部下一万多人, 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尚可称一声劲旅。俺们二人蒙吴总兵委任把总之职,虽得枝栖,却恨尚无机会可以一试俺们铜筋铁肋。鞑子早晚若来侵犯,俺必要杀他一个畅快呢!”
许靖听说,便和柳隐英向张苍虬、陈飞二人各贺一杯,他又 向张苍虬说道:
“我和柳兄弟到此,也无非想为国家出些力,为自己干一番 功业,既然吴总兵当世英俊,足可依附,我们也安心居此,愿随 二兄之后,共执干戈了。但不知吴总兵此刻到什么地方去的,何 日归来?可有什么要事呢?”
张苍虬道:
“此次吴总兵是奉召进京的,昨天有信息传来,说皇上已封 吴总兵为平西伯,倚畀很重。吴总兵感于知遇之恩,必能不惜肝 脑涂地,锐身报主的。待他回来,当有鸿猷可闻。”
陈飞道:
“我等闻关内流寇之势已成燎原,常欲吴总兵奏准朝廷,调 兵剿匪,扑灭心腹之患。可惜吴总兵未能促成此议实现呢!”
许靖叹道:
“内乱固是可忧,而外患亦未忽略。满洲其势方在日隆,封 豕长蛇,荐食上国,野心勃勃,伺隙而动,恐怕吴总兵也轻易不 得移动呢!”
柳隐英也点头称是。唉!他们四位英雄忧心国事,正在关外 谈论形势,对于吴三桂有很大的希望,哪里知道,在这个四郊多 垒、九州杌隍之际,风流儒雅的吴总兵正在京城里哀丝豪竹,选 舞征歌,迷恋着一位绝代佳人呢!
第十四回 圆圆小字娇罗绮
这时,正是暮春三月的天气,江南草长,杂花生树,温和的 艳阳照在原野,田野里绿的、红的、黄的、紫的,如锦如霞,好 似铺着彩色的地毯。天空的流莺载飞载鸣,婉转悦耳,歌唱出大 地之春。
在那姑苏城外横塘一片清水,岸芷十里幽香,河面上有一只画舫,在青山绿水中欸乃地行着,正驶向灵岩山去。舟中前舱里 正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吴宫娇娃,风鬟雾鬓,绮裳翠袂,体态甚是 轻盈艳丽,从篷窗中露出伊的俏面庞来,眺望着对面的狮子山。鹅蛋的脸,不肥不瘦,丰润明洁,淡淡的蛾眉,溶溶的秋水,琼 瑶一般的鼻子,桃花似的两颊,衬着一张圆而小的樱唇,真是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好似老天故意凭着他化工的灵技,将山川灵秀钟毓之气制造出这一位千娇百媚的好女儿来。在此兵荒马乱的时代里,演出一些销魂蚀骨、恨绮愁罗的事迹,为一页国家 兴亡史上加以点缀,所谓“全家白骨成灰土, 一代红妆照汗青” 了。而在伊的身旁,和伊并肩则立的,尚有一位二十左右的美少年,指点着远山近水,且笑且语。这一对人间眷属,无异天上神仙,到底是什么人呢?
原来,这时候北地胭脂,虽然俊俏,却终不及江南金粉来得 妩媚。时世虽尽是极攘不宁,而梨园乐籍依然是弦管嗷嘈,粉饰太平,尤其在秦淮河边、姑苏台畔,灯火楼台,船舫箫鼓,穷极繁华之致。一班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滨游, 往往挟弹吹箫,走马章台,琼筵开时,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飞觞,真有胡帝胡天,此乐何极之慨!在一群吴娃之中,便有一个天仙化身的好女子,姓陈名沅,小字圆圆,本是玉峰人氏, 自堕青楼,惊鸿绝艳,推为个中翘楚。不要说江南地方,便是北至幽燕,南及闽越,“陈圆圆”三字艳名,挂人齿颊,伊的醉人魔力可想而知了。但是道高一尺,魔深一丈,那时候垂涎于伊的人至为伙颐,富商大贾、公子王孙、文官武人、缙绅名流,莫不以得美人青睐为荣。便有一个狎邪少年,姓高的,是寻花问柳的健者,家中娘妾很多,无一不厌故喜新,朝爱暮弃,大家都代他起个别号,唤作花蝴蝶。圆圆见他到妆阁里来时,便觉头痛,常说他的一种伧俗之气令人见之作三日呕。花蝴蝶未尝不有自知之明,然而他爱慕圆圆,总是要来向伊纠缠不清的。岂知美人心目 之中别有系恋,情之所钟,男女同然,有不期然而然的,此中因 果也难索解呢!圆圆所恋的便是城中的清河少年,别号惜玉词人的,曾与他有啮臂之盟,词人风度翩翩,大才槃槃,笔下有韩潮苏海之名,而所作词尤其敲金戛玉,可以媲美宋之柳永。圆圆既佩其才,又爱其貌,芳心倾倒,不能自持。因此那花蝴蝶便把词人看作眼中之钉,视为情场中的劲敌,可以阻碍他的成功的。圆 圆也未尝不知有人妒羡,故意托病,将香巢迁至横塘,使人难于问津。哪里知道登徒子之流仍是闻风而来,怎让圆圆有喘息的机 会?但假母心里却未尝不想利用着这个,好使钱树子开花,坐收其利呢?惜玉词人因得玉人青睐,所以依旧常到妆阁里来亲近芳 泽 。
今天圆圆被词人邀约作灵岩之游,二人在舟中饮酒赋诗,赏 心乐事,真是其喜洋洋。船到灵岩,二人舍舟登岸,雇了两乘肩 舆,上山去游玩。天气晴和,游屐甚众,许多人瞧见了这一双璧人,哪一个不目眙神往,惊为何处来的神仙眷属。有识得圆圆 的,都在背后纷纷讲起伊人的艳闻。惜玉词人和陈圆圆在山寺里 烹茗憩坐了多时,因为看他们的人太多,所以走开去。
二人正在响牒廊边徘徊玩赏,忽见东边山径上来了一伙人, 前面走着几个家丁,吆喝着,叫旁人闪开一边,背后数人都是衣冠楚楚的绅士们,簇拥着一个六旬老翁,身穿红袍,腰围玉带, 举止容态,非常华贵,操着北方话, 一定是京中来的贵人。又瞧侍奉老翁的一伙人中却有一个油滑的少年,圆圆认得此人就是花蝴蝶高奇,心里不免有些惊疑,暗想:这厮怎么认识如此的贵人?连忙背转脸去瞧着岩石下的一株古松,默默无语。惜玉词人却还没觉得,仍和伊说说笑笑,但是这时候花蝴蝶早已瞧见圆 圆,即使圆圆不回过脸来,而伊的婀娜的腰肢,美丽的背影,花蝴蝶只就眼角上一带就认得伊了。
这一伙人渐渐走近身来,那老翁左顾右探,忽然瞧见了圆圆 的倩影,不由站定身躯,对圆圆详细地凝视了一下,回顾左右, 啧啧称赞道:
“对面这位美人儿真是生得倾国倾城貌,绝世佳姿,我见犹 怜,不知是谁家名媛?”
老翁这样问了一声,花蝴蝶早在旁边很凑趣地说道:
“老大人,这位佳人并非香闺名媛,却是青楼艳姬,名闻江 南的陈圆圆。”
老翁摩挲老眼,点点头道:
“原来便是圆圆,老夫在燕京也久闻艳名,今日邂逅,得睹 仙姿,眼福不浅呢!”
老翁说罢,又哈哈一笑,众人也附和着笑起来。圆圆听了这笑声,不由打个寒噤。惜玉词人见了这些人,也自觉有些不妙, 实在圆圆的美色太能吸引人了,遂挽着伊的玉臂忙从半边山路里走回去。圆圆眼角上还隐隐瞧见花蝴蝶指手画脚地同那个老翁讲话呢。二人急急走至轿停歇的所在,圆圆对词人说道:
“你没有瞧见吗?方才一伙人目灼灼地尽向我看,那老头儿 不知是哪里来的贵人,瞧他的神气很是尊贵, 一定官儿做得不 小。还有其中一个浮滑的少年,就是那花蝴蝶,你知道此人近来 十分恨我啊!”
词人听了,立刻眉头一皱说道:
“花蝴蝶我也见过他 一 面,我知道的,此人对于你很不怀 好意。”
圆圆道:
“是啊!我们移家横塘,也就是为了他。”
词人又向东边望了一望,见那伙人站在响屎廊边,似乎又要 向这里走来的模样,遂说道:
“我们回船去吧!”
于是二人坐上山轿,叫抬山轿的乡人抬回船去。当他们下山 时,见山麓停着许多车马,以及许多卫从舆台人等,始知那游山 的老翁果然是位大有来历的贵人了。又见苏州太守坐轿而来,料 知是上山去伺候那贵人的。
二人连忙回到船上,吩咐舟人返棹。正在申牌时分,红日尚 未衔山,河波映着阳光,鳞鳞然作金黄之色。没有日光的地方, 又是澄碧如秋罗,映照如图画。有一艘放鸭子的船迎面摇来,水面上有一大群鸭,很有秩序地浮游着,呷呷地叫个不绝。词人指 着对圆圆说道: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一群鸭又是何等可爱,大有画意!”
圆圆笑道:
“非但大有画意,而且很富诗情呢!”
词人遂在舟中作起诗来,圆圆代他磨墨。 一路回转横塘,词 人已成诗二十首,真有袁虎倚马之才了。这夜,词人在圆圆妆阁 里吃了晚饭,喝得醉醺醺的,方始坐舟回城。这天夜里,圆圆睡梦中还像在山上游玩,转瞬不见了词人,天上忽然涌起一团乌 云,大风刮得呼呼地响,好似要下阵雨的样子。伊心中正在慌 张,忽见花蝴蝶领了一伙人从山下跑上来,手里拿着兵器,又像 是一群强盗,要来劫夺自己。伊惊极而号,醒来时乃是南柯一 梦,吓出一身冷汗。想想这梦很是不祥,既而想梦由心生,这是 因为自己日间遇见了花蝴蝶,心里不大愉快,故有这梦,勉强镇 定着心神,重复入睡。
次日上午,天气忽又阴霾,像要下雨的样子。春天的天气本 来是变幻无常的,晴雨无定,昨日今朝大不同了。圆圆早晨起身 后,梳洗毕,用过午餐,便坐在书桌前,取出惜玉词人昨天舟中 所咏的二十首春游诗的草稿, 一首一首地重录在浣花笺上。圆圆 的小楷写得非常秀丽匀洁,足见伊的兰心蕙质了。
下午,窗外帘纤细雨,花木全湿,圆圆估料词人今天不来了,最好别的客人也没有来,可使自己休息休息。谁知傍晚时, 伊的妆阁里忽然来了一位贵客,当他来的时候,门前驺从如云, 声势赫奕,左右邻居都很惊奇地探问那位贵客是谁。圆圆的家人奔走不遑地伺候佳宾。但是圆圆一见这位老翁,认得就是昨天在灵岩山上相逢的那位贵人,不由心里一怔。更使伊大大憎恶的, 就是紧随着那老翁身后的一个少年,乃是伊避之若浼的花蝴蝶, 伊心中十二分不愿意去招待这些客人,可是伊究竟是青楼中人, 吃了这碗饭,上门来的客人不能回绝,或是得罪的,何况那位贵人更是不能不和他敷衍的了,因此强颜为笑,抑住不欢的情绪, 去和他们周旋。坐定之后,老翁对着圆圆,从头至足,仔细看了个饱,说道:
“‘圆圆’两字,娇小罗绮,香艳极了,老夫在京中久闻芳 名,今日扫墓南下,小游灵岩,想不到蓦地相逢,前生有缘,所 以冒雨而来,亲趋妆阁,愿尽一夕之欢。谅聪慧如卿,必不峻 拒的。”
圆圆听老翁初见面便称呼伊卿,心里老大不愿意,低着头没 有回答。花蝴蝶却在旁边插口道:
“圆圆,你知道今夕来的贵客是谁吗?这位就是当今皇上的 国丈田宏遇,此次到江南来扫墓。我与国丈忝有葭莩之亲,所以 昨日一同遨游灵岩。国丈一见你的娇容,惊为洛水宓妃,人间罕 有,再三向我探听你的香巢所在。今日虽是春雨霏霏,他老人家 也十分有兴地叫我陪着他来访问你。圆圆,你须要好好地伺候 贵人。”
圆圆没有回答时,田宏遇早又哈哈笑道:
“这也不必拘束,我们是有兴而来,总要彼此快乐,不必当 我什么贵人, 一存这个心便少佳趣了。圆圆,你说我的话对 不对?”
圆 圆 道 :
“大人说得真对,小女子能邀青睐,驺唱在门,这是荣幸 的事。”
田宏遇道 :
“好好,老夫今夕要在你妆阁里痛饮数杯了。”
旁边相陪的几个人都说:
“国丈兴致不浅,我等理该一同快活,也代圆圆热闹一下。”
遂吩咐假母快去预备酒肴,假母自然奉命维谨,赶快去办。 田宏遇在圆圆房内握着圆圆的柔荑,又说道:
“白发红颜两相欢,老夫与你缘分不浅。”
一边吟着壁上诸名士题咏的诗联,啧啧称美不绝,众人一味附和,博他的欢喜。 一会儿,小婢掌上红灯,假母和下人上来, 摆好酒席,田宏遇老实不客气地正中坐下,花蝴蝶等列坐相陪。 圆圆坐在田宏遇的身边,斟过酒,田宏遇举起酒杯笑捋银须,喜滋滋地喝酒。早有乌师上来, 一理琴索,圆圆唱了几支小曲,珠圆玉润,燕语莺啼,好听极了,田宏遇击节叹赏。众人见他这样高兴,更是用好话奉承。圆圆在旁冷眼瞧着那花蝴蝶,凑巧花蝴蝶也在瞧伊, 一双阴险的目光竟使圆圆不寒而栗。伊知道田宏遇之来,一大半的主动力都是那厮做的牵线,恐怕那厮已知道我和词人的关系,起了妒心,有意引出这个拥有大势力的国丈前来, 要想拆散我们的良缘吧!那么自己怎样去对付?圆圆这样暗暗忖度,田宏遇忽然对伊带笑说道:
“美人何思之深也!你方才唱的歌声余音袅袅,尚在老夫的 耳边呢!”
圆圆给他这么一说,只得抬起头来说道:
“下里巴人之曲,鄙俚不堪入耳,大人如此称赞,愧煞小女 子了。”
田宏遇颠头播脑着,又说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实在是你的歌喉佳妙, 并非老夫虚誉。”
花蝴蝶在旁说道:
“既然国丈喜欢听,圆圆可以再歌数阕,也使我们多得些 耳福。”
众人早又鼓起掌来,于是圆圆不得不重又曼声而歌了。圆圆 一再清歌,田宏遇于击节之余只是瞧着伊,张开着嘴合不拢来, 因此酒也吃得多了,渐渐有酩酊之意。依着他的意思,要想就在圆圆妆阁中住宿,因窗外雨声滴沥不止,不高兴回城了。但是, 陪来的众人以为国丈是贵人,须处处留心着,不可出一些儿岔儿 的,若让他栖止在外,不甚稳妥,倘有疏忽之处,吃不了这个干系的,所以大家劝他回去。于是这六十老翁带着七分醉意,踉踉跄跄地经众人扶着,离了圆圆妆阁,依然坐舟回去。好在横塘到城中,路是很近的,片刻可达。临去时将一百两银子犒赏了假母,又许圆圆明日重来。假母等以为圆圆得侍贵人,荣幸万分, 谁又知道圆圆的心中宛如莲子一般苦呢?
次日,天色已晴,惜玉词人上午就来,带了数盒香粉和几样 圆圆爱吃的东西,还有一本《疑雨集》送给圆圆。他和圆圆见 面,还没知道昨晚的事,他说,昨天因为下雨,家里来了亲戚, 以致不能前来,问圆圆可有什么别的客人。圆圆便将田宏遇来此 的事告诉一遍,娇靥上现出忧愁的形色。词人听了,心中也十分 踌躇,因他也探听得田宏遇扫墓游苏的事,且知那位国丈年纪虽 老,而是个好色之辈,他见了圆圆这样天生佳丽,安有不动心 的?况又有花蝴蝶在内,这件事很有几分尴尬呢!所以,他也沉 默了半晌,没得话说。圆圆瞧左右无人,便低声对他说道:
“我瞧花蝴蝶不足虑,所患的就是那个老头儿。他是有财有势的贵人,听说他邸中女乐甚多,万一他对于我生起野心,而想迎我回去,那么叫我伶仃弱质,如何去拒绝呢?假母只是要钱, 有了黄金到手,张三李四,伊都不管了。我的心实在很不安定, 可能告诉谁呢?今天你若不来,我本要叫人来请你了。你看怎么 样?倘然你有法儿的,我才得到安慰呢!”
词人听了圆圆的话,把手搔着头皮,叹口气说道:
“圆圆,我当然不愿意你有什么意外的事,只是你我的事, 我的母亲已有允意了,而我父亲尚是通不过,非待我秋闱及第后 不能实现,所以我只得迟迟等待,预备一举成名,而我们的良缘 也可如愿以偿,父亲不至于反对了。现在时候,我怎能去向父亲 启齿?况且若要使你脱离乐籍,非得在你假母面前大大花一笔钱 不可。阿堵物又岂咄嗟间能办的呢?”
词人说毕,又长长地叹了一声,两手频频搓着,徒唤奈何。 圆圆道:
“前天悔和你作灵岩之游,否则不会遇见那田宏遇了。”
词人说道:
“也没用的,田宏遇此来,安有不想一访江南佳丽?你的芳 名久已噪遍东南,他岂有不知之理?何况又有那花蝴蝶在那里怂恿呢?花蝴蝶因为妒忌我们的恩爱,本来要想法儿来破坏我们, 即使不在灵岩相遇,他也要引至你处来的。”
圆圆把纤足一顿道:
“那厮太可恶,难道该是我命宫魔蝎吗?你爱我的,万一不 幸而所虑者竟成事实,我们又将怎样?还是未雨绸缪的好,你竟 想不出好法儿吗?”
圆圆说着,声音有些微颤,泪盈盈承睫,几乎要哭出来。词 人见伊这样,自己一时委实又无良计,心中难过得很,宛如有针 在那里刺着。一会儿以手搔头,一会儿握拳击桌,又好似热锅上 的蚂蚁一般,良久,迸出一声来道:
“这……这……这如何是好呢?你不好再迁居吗?”
圆圆见他窘迫如此,又可怜,又可恼,眉头一皱,然后 说道:
“依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和你在明天晚上一同离开这里, 和他们避不见面,田宏遇也就奈何我们不得了。”
词人听了圆圆的话,将信将疑地说道:
“你的计策虽好,但我怎样和你这么一走?你们家中人不要 加我诱逃之罪吗?若然告诉了他们,你假母又怎肯让你跟我走 呢?况且我家里人也不容许我如此的。”
圆圆叹道:
“你太胆小了,我肯随你走,也不是容易的事啊!古时红拂女私奔李靖,不也是这样吗?你若是怕受累的,我们暂时走匿, 待他回去以后,再行出面。只要临行时暗留一个信息,就无罪了。只算我和你到杭州去烧香的,他们也不能说别的坏话,而在田宏遇面前也好推托了。你今日回去后,携带一些衣服用具以及书籍,雇定一艘小舟,明日午时即来我处,把船歇在桥北,吩咐舟子悄悄地等候着,待我今夜料理一些细软,随你同行。不瞒你说,这几年我私下也积得不少缠头之资,请你不用多虑吧!挨至明天夜间,我们可以背着家人从后户出走,料他们不防的。你以 为这样办可好吗?”
词人见伊既有胆,又有智,不由点点头道:
“此计很好,我准和你同行,你一个女子尚肯如此,我岂有 不愿之理?可惜你虽是个红拂第二,而我很惭愧不能学做李 靖呢!”
圆圆微笑道:
“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你没有读过这几句 书吗?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能立志,何事不可为呢?”
词人被伊这样激励着,不由转悲为喜,左右一看没有旁人, 情不自禁地一抱圆圆的纤腰,在伊的粉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圆圆 对他娇嗔了一下,正要开口,忽见小婢匆匆跑上楼来说道:
“田国丈来了!”
圆圆连忙对词人说道:
“老头儿又来了,真讨厌!我知道他一定对我不怀好意的, 请你暂时避开的好,免得见了面彼此不便,不得不有屈你了。”
词人道:
“我也不必躲避,就此回家去了。待我回去后摒挡一切,明 天一准预备船来接你同去吧!至于到什么地方去,明晚再行详细 商定。”
词人说到这里,楼下已有人声,马上别了圆圆,下楼而去。 惜玉词人走后,田宏遇已上楼,他今天只带二三侍从,花蝴蝶没有同来。圆圆稍觉安心,遂打叠起精神去招接他。田宏遇送上几样珍珠首饰,对伊带笑说道:
“昨天我没有什么赠你,现在只带这一些珍珠,你如喜欢的 收了吧!我很爱你明慧异常,你如喜欢到燕京去一游,我就携你 同往,因我不久便要北返了。”
圆圆听了他的话,心里怦怦跳动,嘴面上只好向他道谢,且说现在身体不甚健强,燕京路途遥远,恐弱质不堪跋涉之劳,且 俟异日,倘有机缘,必当趋候起居。田宏遇哈哈笑道:
“我若接你同行, 一路自有人照料,绝不使你疲乏的,你又 何必要俟诸异日呢?老夫邸中金钗十二,女乐成行,可比当年牛 僧孺,惜乎还缺少一个女记室。像你这样绛仙才调女相如,真是 难得,你若肯随老夫同去, 一定可以独冠群芳,老夫必不有负于 你的,未知你美人芳心如何,要嫌我老耄吗?”
说毕,又是哈哈一笑。圆圆听了田宏遇的话,又听他的笑 声,心中非常害怕,暗想:我只要敷衍你过去,到了明天晚上, 我和词人悄悄一走,鸿飞冥冥,弋人何篡,你虽有财有势,也奈 何我不得了。所以,伊对他说道:
“恐怕贱妾没有这种福气吧!想邸中必定美姬众多,像我这 种蒲柳之姿,岂足并列?”
田宏遇又笑道:
“哎呀!你不要这样自谦。我家虽多红粉,岂能及你?你不 信时,随我往家中一看,自然知道了。老夫要推你天下第一美 丽呢!”
圆圆听他越说越近,便不敢再说下去,却去取了小刀,削一 只雪梨给他吃。不料这时候花蝴蝶又来了,圆圆愈是不欢迎他 来,他愈是要来,圆圆背地里暗暗诅咒。田宏遇带笑对他说道:
“你怎么来得迟缓?”
花蝴蝶道:
“小子已来了些时了!”
说着话,他凑在田宏遇耳边低低说了数语。田宏遇点点 头道:
“很好,很好!我明白了。”
田宏遇虽然明白,然而圆圆愈不明白。伊不知花蝴蝶葫芦里 卖什么药,但料他当着自己的面,鬼鬼祟祟的, 一定有什么阴谋要捉弄自己,不可不防。伊心里更把花蝴蝶憎恨,只望快快到了 明晚,自己早和惜玉词人破壁飞去,那么可以逃过这个难关了。 花蝴蝶见了圆圆,依然姑娘长姑娘短地和伊闲谈。圆圆以为这种人只好佛一般地待他,贼一般地防他,不得不稍假辞色。田宏遇坐在圆圆妆阁里,犹如刘郎入了天台,喜滋滋地留恋不去。晚上,又在楼上摆席,命圆圆侑酒唱歌。别的客人来时,都被假母婉言回绝,大家闻得田国丈在此,只好退避三舍。圆圆恐怕明晚田宏遇再要来时,伊和词人便走不成了,因此伊故意约田宏遇于后日再来欢饮。且言明日下午自己要到穹窿山去烧香,恐不及往返,也许要在山上住一夜了。花蝴蝶闻言,冷冷地说道:
“陈姑娘要烧香吗?我看在燕京伟大的庙宇很多,尽可以到 那边去烧,不必往穹窿山去了。”
圆圆听了这话,不由一怔,伊也不去问他为什么缘故,却笑 了一笑道:
“这是我许的愿,所以要紧还去。”
花蝴蝶笑笑道:
“不错,姑娘的心愿大概是希望嫁一位贵人,终身享受富贵。 要遇见贵人而使贵人欢喜,确乎不是容易的事。姑娘,你的心愿早晚要偿了。”
田宏遇又哈哈大笑,摸着他自己的胡须。圆圆听了花蝴蝶的话,实在忍不住了,暗骂一声:“促狭鬼,偏喜说这种尴尬话, 算你会得谄媚贵人吗?待我明晚和词人一走,看你又能奈何我?”
遂淡淡地说道:
“高公子,你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的心愿?你以 为女子都是贪图富贵的吗?”
这句话也是圆圆有意反攻他一句,不过当着田宏遇的面,不 能畅言无忌罢了。但花蝴蝶仍是嬉皮涎脸地说道:
“虽不中,不远矣!圆圆姑娘,我最好做你肚里的蛔虫,住在美人心坎中,只恐你不许呢!”
圆圆听花蝴蝶这样说,脸上一红,别转脸,不去还答他。田 宏遇却举着酒杯畅饮,直至黄昏人静方才别去。圆圆的假母送出 门外,花蝴蝶又和伊悄悄说了几句话而去,这是圆圆不知道的。 圆圆今日又被田宏遇、花蝴蝶缠扰多时,心里老大不愿意,且觉田宏遇很有意于伊,花蝴蝶又在旁边多方怂恿,这是十分危险的,幸亏自己和惜玉词人早有默契,定明夜便要出奔,可以避免田宏遇的眷恋了。所以伊在夜半时候,背着人暗将自己箱箧里所藏的珍珠金银,以及贵重衣饰,细细检点,收拾在一只箱子里, 因为太多也不便携带的。直至四更过后,方才上床去睡。及至一觉醒来,已是处处啼鸟,日影上窗。徐徐起身,梳洗毕,刚才用 过早点,只见伊的假母走上楼来,坐在伊的对面,脸上露出尴尬的面容,眼眶中隐隐有些眼泪盘旋,口里嗫嚅着,好似有话要和伊 说 。
圆圆瞧着假母这种情景,芳心顿起狐疑,估料必有什么不利 于自己的事来了,忍不住蛾眉紧锁,向伊的假母详询究竟。
第十五回 何处豪家强载归
圆圆的假母叹了一 口气,对圆圆说道:
“我和你相处日久,你无异于我亲生的女儿,母女之情十分 深切,所以虽然外面有许多人很想娶你回去,我总觉不舍得和你 分离,轻易不肯答应的,现在我不能做主了。”
圆圆一面听, 一面心里怦怦地跳着,忙说道:
“母亲说的什么,我不懂,怎样母亲不能做主呢?”
假母道:
“我老实告诉你吧!就是那位田国丈慕名而来,在此间喝了 两回酒,不知是什么因缘,他年纪虽老而心不老,爱你的姿色无 双,所以要把你赎身出去,随他至京,奉侍巾栉,任何身价他都 肯出,一定要我答应 …… ”
假母的话还未说毕,圆圆恍如触着雷电,全身不由一震,从 伊樱唇里发出哎哟一声,双目向伊的假母紧瞧了一下,把两手扶 着桌子,立起身来,问道:
“田宏遇,那老……老头儿,果然有意于我吗?那么你可曾 答应他们?几时同你说的?为什么昨晚你没有告诉我呢?奇了! 奇了!”
圆圆这时候仍有些将信将疑,心中好似辘上上下下。假母叹道:
“你不能怪我的,这件事昨日下午高公子和我在楼下说的。 他说奉田国丈之命来此做媒,问我要几多身价钱,准备代你赎身。那时我就说必容我同你商量后方可答复,他便说此事只要我做主,不许我和你商量,也不许我在昨天告诉你。他一定要我答应,且说如若不应时,触怒了国丈,立刻可以吩咐官中来封闭我的门户,强逼我交出你,反而一文钱也得不到手的。他拿这样大的势力来压迫我,所以我只得答应了。八千两银子是他们许我的,我也不敢开口要多少。须知我怎舍得和你一旦远离呢?”
圆圆听了这话,咬紧银牙,又问道:
“那么他们几时要来迎我前去?”
假母道:
“就在今天午时,昨晚临走时高公子和我约定的。他再三警戒我,非至今日他们来的时候,不可在你面前泄露一声,这是恐怕你要反对之故,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要和你说明一声。”
圆圆一听这话,不由身子直倒下去,颓然地坐在椅子里,耳 边金声大鸣,眼前恍恍惚惚的有些昏眩,喉咙里又像有物鲠塞住 一般。假母见伊这个样子,便又说道:
“我知道你听了这消息一定要不快活的,所以始终不欲告诉 你。然而今天以后,我们即将分别,又怎能不和你说几句话呢? 请你千万要珍重身体,不要忧闷。到贵人家里去, 一定可以优游 度日,大富大贵,比较寻常人家总是远胜。只要国丈宠爱你,福 气无双了。”
假母这样说,似乎是安慰伊。可是圆圆又气又恨,又悲又 痛,暗想:昨晚花蝴蝶和我说的话果然是大有意思的,可惜我因 和词人有了预约,没有细察。谁知他们竟有这么一着棋子?明明 是恐我反对不从命而如此的,可惜我和词人的约已嫌太迟。万一 他们先来了,那么我便走不成了,这叫我如何是好呢?此时圆圆 急得无计可施,良久良久,伊方对假母说道:
“田宏遇若是要我去时,断无如此急促之理,再迟二三天也 无妨,怎么可以突如其来的呢?少停他们来时,请你相助代我一 同向他们商量,务须稍缓时日,否则我也断难就此仓促随他们去 的啊!”
假母皱着眉头说道:
“我自然可以这样说,但他们听不听,我却不能做主的。你 想,当今皇上的国丈,要我们青楼中一个女子,这岂不是轻而易 举的事吗?他的势力天一般大,我们有什么力量反对呢?”
圆圆道:
“国丈国丈,他做了国丈,总不能如虎狼般吃人!你今天告 诉我,迟了迟了,我只恨你为什么不早早告知我!”
假母道:
“好小姐,你要明白,他们对我这么说,我怎敢违背?就是 昨夜告诉了你,也是别无方法想的,纵然是逃之夭夭,他们不好 四处抓捕的吗?唉!这是小百姓的苦处。”
二人正说话间,忽听下面人声闹嚷嚷的,乃是田宏遇和花蝴 蝶带着许多侍从同来了。假母慌忙丢了圆圆,下楼去迎接。田宏 遇今日已把八千两银子带来, 一封一封地都装在木匣内,交与假 母,即日要迎圆圆前去。当他和花蝴蝶走上妆楼时,圆圆背转身 立着,啼笑不得,痛苦万分。此刻田宏遇走上前去, 一拍圆圆的 香肩道:
“圆圆,今天我迎你回去了,我不忍你以倾国之貌沦落风尘, 所以不惜以万金之资,为护花之铃,迎归京都,藏以金屋,谅你 或不嫌我老朽吧?”
圆圆背转身来,低倒着头说道:
“多谢恩宠,但小女子虽愿委身以从,何不择一吉日以便从 容动身呢?”
花蝴蝶早在旁说道:
“今天便是吉日良辰,国丈早已择定。我恭贺你们良缘天合, 平添不少佳话呢!”
田宏遇也说道:
“本可稍缓,但因老夫乞假南下,为日无多,不宜多时留恋, 故亟思及早赋归, 一切自有老夫摒挡,卿只消随我同行便了。”
圆圆知道此事若无花蝴蝶在内,也许事情不会变得这么快, 这么糟,自己稳可和词人远走高飞,避免人家劫夺的。现在他们 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倒叫我难以对付了。聪慧多智的圆圆 竟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处可避,无法可施,呆呆地木立着, 一句 话也不开口。圆圆的假母此刻又走上楼,先向田宏遇拜谢后,然 后说道:
“小女此番随国丈老太爷去,自然称心如意,百年好合。但据小女之意,最好稍缓一二日,略为料理一些家事,然后随行。 可否请国丈老太爷开恩俯允?”
假母说这几句话,总算在圆圆面前有了一个交代,以免圆圆 怪怨。圆圆趁势也说道:
“我母亲的话就是我要说的话,务乞宽予两天的期限,感德 无量 。 ”
田宏遇还没有回答,花蝴蝶早用他一双狡猾的眼睛向假母和 圆圆面上各各打量了一下,抢着说道:
“圆圆姑娘肯随老大人同行,还有什么事要料理?今天是个 吉日,不可错过。倘然有事,只消吩咐一声,自有人代办, 一些 儿也不用麻烦。须知国丈的光阴如同黄金,不是可以随便耽搁时 日的,今天国丈已预备一艘彩船,已靠门外,何必迟延呢?”
田宏遇也说道:
“高贤侄说得甚是,老夫实在不能多耽搁了。圆圆你快快随 我去吧,老夫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圆圆听了他们的话,暗想:完了完了,我的计划已告失败了,恐怕词人此时尚未知道呢!急得玉容变色,泪承于睫,又恐 被他们瞧见,只得低了蜂首,默默无语。田宏遇要紧迎伊回去, 不欲多坐,便频频催促圆圆动身。逼得圆圆上天无路,入地无 门,不肯更衣换装。花蝴蝶是个精灵鬼,他知道圆圆有些不愿, 恐防好事难谐,遂对田宏遇眨眨眼睛,以目示意。田宏遇便凭着 楼窗向下面喊一声:“来人!”跟着便有四名女婢、四名家丁,一 齐走上楼来,叫应了,站在一边,听候命令。田家遇便对四名女 婢说道:
“你们好好扶持这位陈家姑娘到彩船里去,即在身边伺候, 不许离开寸步。”
又对圆圆说道:
“好姑娘,你不要犹豫了,我绝不薄待你,快随我去吧!”
花蝴蝶在旁也催促着圆圆动身。圆圆无力抵抗,只得含着眼 泪勉强答应,被四名女婢扶掖着徐徐走下翠楼。至于箱箧,伊也 没有交代,花蝴蝶代为做主,将外面放着的两只箱子带了去,内 中一只,就是伊昨夜预备的了。田宏遇十分得意,遂与花蝴蝶一 同下楼。圆圆实在不愿前去,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家门。水埠边早 停着一艘挂着灯彩的官船,女婢扶着圆圆下船。
田宏遇等一齐到了船上,圆圆的假母也送至舱中,眼泪汪汪地要想和圆圆说话,但当着人面,不便说什么,只道一声珍重, 而圆圆也把罗巾掩脸,万分伤心,不敢娇啼。田宏遇立刻要开船,遂催促圆圆的假母上岸,然后鸣锣开舟。镗镗的一阵锣响, 彩船掉转身来,刚在启行之际,圆圆的假母和家人们尚立在岸上望着彩船,心里难过,但在对面又有一艘快船摇向这里来。船上立着一个儒巾的美少年,正是惜玉词人,他在家中预备好了,今天特地前来会晤圆圆,想和伊一同宵遁的,谁知这位绝世佳人已被强有力者捷足先登,强载而去呢?词人瞧见了那只彩船,心里已是一怔,又见圆圆的假母和陈家上下人等以及邻舍都站在水边,独不见圆圆,更知事情不妙,船近时,他也不及登岸,早大 声向岸上圆圆的假母道:
“圆圆姑娘在哪里?”
圆圆的假母还不知道词人此来是谋和伊的养女同奔的,伊也 不便告诉,把手指指彩船,意思就是说圆圆在舟中,已被人家迎 去了。词人跟着一看,船窗里隐隐有许多人影,他就大呼“圆 圆!圆圆!”可怜圆圆虽在船舱里听得出词人的声音,但此时伊 又何能和词人讲一句话?只恨这密约来得太迟缓了,以致误了大 事,大概也是自己的命运如此,夫复何言?花蝴蝶听得呼声,开 了窗,探出头去一看,他认得惜玉词人的,就一咬牙齿,大声 说道:
“谁在这里大呼小叫?可知道田老国丈在舟上方载美人回去 吗?休要惊动国丈,自取罪戾!”
花蝴蝶这句话明明说给词人,使他对于圆圆绝望,心里难 过,也给自己吐一口怨气。但词人一听这话,他知道圆圆已被田 宏遇夺去了,自己枉费心机,扑个空,不知圆圆又将怎样痛恨呢!自己眼望着这彩船,无力去夺回美人,从此希望完了,因心中一发急,哇地吐出一 口血来,喊声“啊呀!”立刻栽倒在船头。 可是那彩船已挂上一道大帆,两边还打着八把桨,飞也似的向城中驶去了。词人船上的舟子慌忙唤醒词人,仍旧载着他送回家去。
田宏遇等一行人回归城中,把圆圆送至客邸中去住,在伊身 边常有人看守着。田宏遇重重谢了花蝴蝶,又用好话百计安慰圆 圆。但圆圆心中的悲哀终是不能掩没,背着人暗弹珠泪。此时伊 已如鸟入樊笼, 一切失去自由,受人摆布了。田宏遇得了圆圆, 如获至宝,因假期将尽,急欲返京,所以携圆圆离去吴门。 一路 安然北上,沿途自有地方官吏照料护送。田宏遇在车轮船滑之 间,想尽种种方法,博圆圆的喜欢,欲使伊一开笑口。然而圆圆方痛恨自己命薄,无缘得侍才子巾栉,以致平空来了一个田老头 儿,拆散伊和词人的姻缘,心中何等凄惶!侯门如海,陌路萧 郎,恐怕自己今生和词人永无见面之期,所以山带离恨,水含别 愁,旅途风景,益增愁怀。异方之音,不入耳之言,更是令人 切怛。
到得燕京后,田宏遇扶圆圆至府,上下许多人等一见圆圆明 眸皓齿,翠眉朱颜,似这般可喜姑娘,实属罕见,都觉全家粉黛无颜色,又惊又喜,又妒又羡。田宏遇别辟数间红楼安藏圆圆, 预备选个吉日,正式纳圆圆为姬人。不料他的女儿田妃闻知伊父亲新携江南美人陈圆圆回京,立刻差内监来请他入宫,说有要事面告。田宏遇不敢怠慢,马上进宫去见他的女儿,坐定后,田宏遇便说:
“我方从江南扫墓回来,尚没有来见你,且有几样土物,以 及南方绣货送给你,不知你有什么要紧事情要和我谈?”
田妃道:
“听得父亲此次回家,曾迎得一位吴中佳丽,姓陈名圆圆的, 欲纳为妾,此事可真吗?”
田宏遇不由微微一笑,点点头道:
“果有其事。我此番南下,在苏州小作勾当。 一天有兴去游 灵岩,恰巧遇见一位丽姝,惊为绝色,经人告诉后,方知这是艳 名久著的陈圆圆,以后遂到伊楼阁中去盘桓数日,未免有情,谁 能遣此?所以量珠载还,你要笑我做父亲的年老而心不老吗? 哈哈!”
田宏遇说到这里,掀髯而笑。田妃含笑说道:
“食色天性,我知道父亲虽然年高,而一向自命多情的, 一旦遇此佳丽,怎肯舍去?自然要想把伊藏之金屋,红袖添香了。”
田宏遇笑道:
“你说得不错,可谓知父莫若女了!”
又是一声哈哈。但田妃又对伊父亲说道:
“陈圆圆果是天生丽质,我说句冒昧的话,要向父亲告借这 位佳人给我,不知父亲能不能允许我?”
田宏遇不明这话,不由突地一怔,对他女儿面上望了一望, 笑着道:
“你是不是故意和你的父亲开玩笑?你不是男子,也是个女 儿身,要向我借这位美人,又有何用?倘然你是我的儿子,我就 不妨让与你也好。”
田妃听伊父亲说得如此慷慨,知他尚未明白自己心中的真意 思,遂又正式说道:
“父亲,这并不是我和你说笑话,确是真的要借。明知这是 对于父亲煞风景的,然而我也自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务请父 亲允诺我的请求。”
田宏遇听田妃说得当真,大惊道:
“你不是和我玩笑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倒不明白了。” 田妃蛾眉紧蹙道:
“父亲,你不知道方今天下大乱,流寇势焰日张,陕晋豫蜀 都无一片干净土,所以皇上为了此事,日夕忧虑,废寝忘食,好 多时没有一丝笑容。我怕他忧损了龙体,如何治国?总想使他暂 忘愁闷,稍寻欢乐,但也没得法儿。我们自信姿色平庸,怎及圆 圆佳丽?何不就把圆圆献于皇上,博他的欢乐,解他的忧烦。倘 然上心欢喜,我心亦安,父亲也有大功的,岂不胜于自己享 受吗?”
田宏遇瞧了他女儿一眼,点点头道:
“你的话虽然很有意思,可是你也得想想,万一皇上宠爱了 圆圆,便要冷淡了你,难道你自甘屏叶, 一些儿不捻酸吗?不要 悔之莫及!”
田妃道:“这个当然我也考虑一过,我只觉得最要紧的是使上心欢娱, 其他就好办了。即使皇上宠爱了圆圆,我想圆圆是我献进的,皇上赋性仁厚,绝不至于怎样地弃旧恋新,把我过于冷淡的。请父亲不要为我过虑,只要你同意我的请求才是大幸了。”
田宏遇膝下只有这个爱女,本来爱若掌珠的,何况自己的显 贵还是靠了女儿的洪福。听女儿说得这样光明正大,忠心为国, 自己虽爱圆圆,怎能不答应呢?他遂顿了一顿,然后说道:
“你说的话我总可以同意,既然你自己愿意如此做,我也愿 割爱把圆圆献于皇帝。但愿皇帝眷宠圆圆,减少宵旰之忧,不负 你的一片苦心便好了。”
田妃听他的父亲业已允许,双眉方才稍舒。父女俩遂约定先 由田妃乘间向皇上进言,如得皇上默许,便叫人通知伊父亲。好 让田宏遇将圆圆送入宫廷。他们又谈了一刻,田宏遇才告退出 宫。回到自己的邸中,心里未免有些惘然,但一念及他女儿的贤 德,自己倒万万不可私而忘国,有负今上了。但是,众家人却尚 不知此事,正奇讶何以吉日迟迟还不选定,而圆圆也没有明白自 己将入宫闱呢。
过了数天,田妃差心腹内监到来,告诉父亲说,伊已乘间向 皇上说过,皇上虽说国事日急,无暇及此,但也没有表示拒绝, 大概默许了,叫伊父亲即日可送圆圆入宫。田宏遇得到他女儿的通知,不敢稍缓,立即亲自跑到圆圆妆楼上去和伊说话。
那圆圆自从到了北京以来,终日愁恨,回首天涯,时时想念 那惜玉词人,今生恐没有再见之日,而自己的一生也就这样断送 在那老头儿身上了,心里实在一百二十分的不愿意,深深的痛苦 有谁知道,也有谁来慰藉呢?且听田宏愚已在拣选吉日良辰,正 式纳自己为妾,这也是那老头儿故意做得如此隆重,换了别人 时,不论什么时候随他喜欢玷污就玷污了。人生不幸而为女儿 身,做女儿而更不幸堕身平康,任人采折,不由自主,悲痛何如?
这一天,伊正独坐妆楼,手托香腮,含悲自叹,忽见田宏遇 走上楼来。伊以为老头儿是来报喜信的,勉强敛衽为礼。田宏遇 在伊的对面坐下,侍婢送上香茗,田宏遇把手一挥,叫侍婢退 去,他遂向圆圆说道:
“圆圆,今天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来告诉你,大概你自己 做梦也想不到的。”
田宏遇说了这话,把手搔着头。圆圆一想,这老头儿一心想 我做他的姬妾,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呢?遂剔着指甲问道:
“大人有什么重要的事?”
田宏遇道:
“我明白告诉你吧!我女儿近在宫中见皇帝时时忧着流寇, 龙颜不乐,镇日价闷损在怀,无以为遣,遂和我商量后,要把你送入宫廷,献于皇上。因为你生得倾城倾国之貌,宛如忘忧之草,解语之花,必能使皇上喜欢,解去皇上的忧闷,所以老夫宁牺牲自己,而把你进献了。大概你也可以同意的吧!”
圆圆一听这话,果然是伊做梦也想不到的,虽然一入宫门, 终身难出,伴君也如伴虎狼一样,不能轻批逆鳞,自取其祸。然而自己若嫁与这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侯门深如海,不得见天日, 也是断送了一生,两两比较,当然还是去侍奉圣驾好得多了。况闻当今皇上是一位有道的贤主,自己究竟是小民,得为宫妃,可谓出泥涂而上青云了,遂说道:
“谢谢大人的美意,只恐小女子闾巷小民,青楼出身,不知 宫闱礼仪,如何去奉侍皇上?况使我且喜且忧了。”
田宏遇勉强一笑道:
“圆圆,你是聪慧的女儿,何忧不谙礼仪?入宫以后, 一定 可使龙心欢喜,但请你须要记得我女儿的一片好意,他日宠擅专 房,权动人主,安居在昭阳宫里时,千万不要辜负了愚父女。”
圆圆道:
“小女子感德不忘,大人放心。内外诸事,还要请大人不吝 指教。”
田宏遇点点头道:
“很好,此后我们仍如一家人,彼此不相背负。请你好好准 备,明天上午老夫便送你入宫了。”
田宏遇说了这话,立起身来,很细微地叹了一口气,走下楼 去。此时的陈圆圆心头真是辘轭一般, 一会儿忧, 一会儿喜, 一 会儿疑,仿佛如梦幻一般,痴痴地坐着,冥思无穷。晚上,便有 婢女来伺候伊熏香沐浴,内外衣服一齐换过。这一夜,伊思前想 后,完全没有睡着。
次日一清早起身,盥洗既毕,临镜梳汝。田宏遇悄悄地走上楼来,立在一边看伊梳头。今天田宏遇见了圆圆, 一变而为肃穆之容,因为圆圆入宫后, 一得皇上青睐,将来便为贵妃,神圣不可侵犯了。他瞧着圆圆细细装饰,宛如锦上添花,格外美丽,心里委实不舍得放伊去,有些难过。但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如何了!他也并不和圆圆多说什么,等到圆圆梳好凤髻,戴上金步摇,他便走下楼去。圆圆妆毕,略进早点,把熏好的衣服换上, 田宏遇已来催请上车了。好在到宫廷中去, 一切都不用带,自有供给,圆圆知道这事不用伊半推半就的,左右总是要去,只不知皇上见了自己,又作何光景。伊只得硬着头皮,姗姗地走下红楼。伊今天装饰得更是仪态万方,仙乎仙乎,田家上下诸人都静静地站在一边观看,无能为不惊羡。田宏遇陪伴圆圆走至大厅, 看伊坐上彩舆,自己也乘着,带了数名家人,护送圆圆入宫而去。
第十六回 早携娇鸟出樊笼
田宏遇江南扫墓,巧遇圆圆,自以为白发红颜,结成鸳侣, 将来艳史长传,雅韵久流,也不负此生了,所以不惜明珠十斛, 强载而归,拆散了他人的姻缘。又谁知自己无福享受这位美人儿,偏有他的女儿田妃做主,要把圆圆献与崇祯帝,冀解皇上忧劳。他自然不敢不把圆圆送入宫去,然而他心里却是老大不愿意。自从他送了圆圆进宫以后,回到邸中,枯坐书斋,闷闷不乐。他邸中本有一队女乐,檀板银筝,凤笙龙笛,各样都有,田宏遇虽是椒房之亲,而如此恣情声色,骄奢淫逸,可见大明朝臣的泄泄沓沓,腐败不堪了。晚上,他在红情轩中饮酒,吩咐女乐在一边侑酒。许多粉白黛绿之流,都到轩中奏起妙曲,弦管嗷嘈,其声靡靡。平日田宏遇尚觉陶情丝竹,醉舞婆娑,很有几分兴致,但是今晚他反觉得平添牢愁, 一颗心仍免不了系在圆圆身上。想今夕皇上得了这位倾国佳人,无异唐明皇之与杨玉环,芙蓉帐暖,春宵苦短,双栖双宿,其乐何如?却苦了老夫,为人作嫁,望梅止渴,岂不是白费辛苦?然一念及自己女儿的苦心,却又觉此举是理当如此的,不能自私。但愿皇上宠了圆圆,不要忘记了我的女儿,也好使皇上龙心喜悦,勤于国事,把这四郊多垒的国家复兴起来,剿平流寇,那么我辈攀龙附凤之人,也可以长享富贵了。唉!田宏遇这样思想,又谁知天下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呢?
隔了数天,忽然田妃又把陈圆圆送回田宏遇邸中。田宏遇大为惊奇,相见后,仍请圆圆到楼上去休息,只见圆圆的面庞已消 瘦了一些,蛾眉深锁,秋波低垂,默默然没有什么话说。田宏遇先向田妃差来的使者问询究竟,方知圆圆入宫后,田妃即乘间引 导伊去见皇上。圆圆的容貌当然有使人销魂夺魄、不能自持的功能,古人说得好,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所以皇上一见圆 圆,起初时候心里也不由一动,向田妃问起圆圆的来历。田妃不敢直报,只说圆圆是江南良家妇女,是伊父亲到江南扫墓时候去购来的,不敢自秘,特地进献皇上,以解宵旰之忧。崇祯帝点点 头,也没说什么,叫田妃领导圆圆去住在西宫里头。田妃还以为皇上有爱幸圆圆之意了,便引圆圆去宫中安身,吩咐宫女内监等好好伺候,不得怠慢,皇上却要进幸的。又向圆圆叮嘱数语。圆 圆倒很感谢田妃的美意,朝晚得了皇帝的宠眷,斯人独不可忘。 哪知崇祯帝一连两晚,足迹未至圆圆处。他仍是忧心国事,对于女色,淡然穆然,凭圆圆有着国色天香之姿,却不能得到帝心, 这真是万事难料,也许其间自有有缘和无缘的关系了。田妃听得皇上未幸圆圆,十分诧异,又来叩见崇祯帝,问他是什么意思。
崇祯帝叹道:
“圆圆确有惊鸿绝艳的姿色,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心里 自然也很爱伊。然而卿须知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外强邻虎视眈眈,待隙而动;国内则流寇为患,遍地烽烟。厝火积薪之下,其 危便在旦夕,故朕朝夕忧虑,默祷上苍,使朝臣尽忠,三军用 命,早把张献忠、李自成等剿除,不致涂炭生灵,倾覆邦家,哪 里还有这心绪去亲近女色,自耽荒逸,使千秋万岁徒被恶名?所 以朕的一心只在天下苍生,只求万民不受刀兵之厄,早靖祸乱, 那么朕死也瞑目了。朕不敢为隋炀、唐明之续,只得辜负卿一片 美意,仍烦卿送回卿父邸中吧!”
田妃听皇上如此说法,伊也不敢再请,自滋罪戾。于是伊遂 去和圆圆说了,派人将圆圆送回伊父亲邸中去,且把大略情形告 诉伊父亲。田宏遇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珠还合浦,玉人重 来。忧的是枉费自己女儿一番心机,仍未能解除皇上的忧闷。于 是他又去安慰圆圆数语,圆圆自叹命宫魔蝎,仍落在老头儿手 里,很想自尽,却因田宏遇防范很严,尚未得间。
有一天早晨,侍婢适不在侧,伊便悬梁自尽,取了一条鸾 带,缚在床头,刚要投缳,阳光射进窗来,映着伊背后的一面前衣镜,十分光明,伊偶一回首,从明镜里瞧见了自己的倩影,果然窈窕婀娜,真合着唐诗所谓“一枝秾艳露凝香”,如此美貌, 何忍一旦委弃?一颗心不由又软了数分,自思自己貌无于花,何以命薄如纸,难道自己一辈子竟没有出头之日吗?心里又有些不甘,暗想:彼苍者天,生了我这个兰心蕙质的人,却使我堕落风尘来受苦难的吗?自己也有些不信起来了。所以,伊一转念间竟又逡巡退却,不甘自经沟渎。恰在这时,田宏遇走进房来, 一见这个情形,不禁大骇,连忙上前夺去圆圆手中的带子,抱着伊说 道 :
“圆圆,圆圆,你好好一位女儿,天生不易,人间难得,竟 不自爱惜,要自寻短见吗?你若一死,叫老夫何以为情呢?”
圆圆一听这话,心里一阵悲酸,落下泪来,颓丧无语。田宏遇又用许多好话百般劝慰伊,从此防范更严,不容伊轻生了。圆 圆既不忍死,便在田宏遇邸中委屈苟生,但心里总是抑郁不欢。 田宏遇却非常疼爱伊,因伊精晓音律,便叫伊做女乐的领队。田邸的女乐本是有名于京师,现在有了圆圆做班首,更是锦上添花,当然出色,一班公卿大夫爱好声色的,常要到田邸中来一聆妙曲。田宏遇更是自矜,兴至时每叫圆圆唱歌侑酒,而圆圆每歌 高山流水之曲,田宏遇击节叹赏,哪里知道圆圆的意思是悲悼知音的寂寥呢?田宏遇得了圆圆,在邸中选色征歌的时候,真是厝火积薪之下,怡然自以为安。京都虽然还有许多富贵人家,灯红酒绿,豪竹哀丝,得逍遥时且逍遥,然而流寇东犯的警报一天紧急一天,九重城阙也大大感受到威胁了。崇祯帝忧上加忧,闷上加闷,想起了山海关外的吴三桂总兵,马上下诏召三桂入见。等到吴三桂星夜赶至京师,崇祯帝在平台接见,觉得他少年英俊, 不愧是个将才,问答之间,很有些喜欢他,要他调关外兵进来去剿流寇,赐以蟒玉,又赐一柄尚方宝剑,对三桂很示倚畀之意。 三桂受了这样的恩宠,便向崇祯帝拜谢道:
“皇上不以微臣为庸才,有所委任,微臣感激之私,莫可言 宣,情愿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以报君恩于万一。”
崇祯又温慰数语,便命在合德殿赐宴,着朝中大臣相陪。那时候,田宏遇亦在座,他见三桂英俊不凡,心里也有数分敬重。 一班公卿大臣见三桂得帝宠眷,无不为三桂揄扬。公退之暇,彼此邀饮,三桂这样不知不觉地在京中流连下来。田宏遇回邸之 时,把吴三桂勤王的事告诉了圆圆,圆圆点头叹道:
“吴将军确是当今英雄,若得他来拱衔京师,抵御流寇,李 自成不足虑了。”
田宏遇道:
“虽是这样讲,今流寇之势炎炎大盛,到处劫掠焚烧,鸡犬 不留,若给他们到了京师,这大好都城不就要遭糜烂之祸了吗? 老夫为此忧心惴惴,因他们对于宗室贵族,更是注意到的,那时 我们岂能幸免?”
田宏遇说时忧形于色,频频搓手,他内心真的十分忧虑,但 他所虑的毕竟为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国之存亡,倒还是次要 呢。所以他对圆圆说道:
“圆圆,你是聪明人,假使这里发生战祸,我们怎样可以避免?像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受刀兵之灾吗?真是生不逢辰了!” 圆圆听了田宏遇这话,又对他面上凝视一下,见田宏遇老脸上果然堆满愁容,双眉紧蹙,额上的皱纹更见得多了。暗想:你 这老头儿,平常日子倚着女儿的福气,养尊处优,高官大禄,天 天唯声色货利是求,都是些国家的寄生虫,无裨于天下苍生。今 天国家到了危急关头,却不想有力者出力,有财者出财,如何去 挽救国家之难,却只忧虑着自己的安危吗?太自私自利了。这些 人也要他们吃些苦头吧!伊遂假意对田宏遇说道:
“做国丈的尚没有法儿想,叫我们小女子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是要依赖你的,流寇来时,你们一班公卿该早出鸿猷去扑灭, 不使蔓草难图。平时不知消患于未然,保治于未形,到了大祸临头的时候,又不能挺身而出,为朝廷分忧,这不是很惭愧的吗?”
圆圆说到这里,极尽嘲讽,田宏遇的脸不由红了起来,叹口 气说道:
“圆圆,你这话是骂朝上一班文武官员呢,还是针对老夫而 发?哎呀!你的话责备得令人置身无地了。”
圆圆道:
“我哪里敢说大人的不是?我不过深恨一班大臣不能为国戡 乱,以致时局日坏罢了。假若流寇入京,我准备一死,大人倘然 以身殉节,我们便一块儿死也好。”
这句话也是圆圆试探田宏遇的心思,其实圆圆也未必准备一 死,伊的芳心别有一种怀想呢。可是田宏遇听了这话,他的眉峰 更是蹙紧了,他摇摇头道: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若这样一死,虽说报君父 之恩,然而太没有意思了。我本来没握政权,多我一个人未必能为朝廷之福,那么我若不在其中,也未必有损于明室,我又何必死呢?暮年得卿,方以为天假之缘,正要愿花常好,愿月常圆, 与卿长处永好,你怎么说起死来呢?老夫却不舍得你死,也不舍得抛弃了这快乐的时日而做冢中人呢!圆圆,我们除了一死之外,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圆圆见田宏遇如此发急,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遂微微 一 笑道:
“我倒有一个办法了。”
田宏遇大喜,立起身来,走到圆圆身前,握住伊的柔荑, 说道:
“圆圆,你既有办法,何不早说,好叫老夫快慰。”
圆圆道:
“这是我刚才想得的,不知说出来时,大人赞成不赞成?” 田宏遇道:
“你姑且说给我听听,再行定夺。”
圆圆道:
“古人说得好,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现在正 是天下危乱之秋,全赖武人出来平乱御侮,因为他们部下有兵, 势力自然雄厚。皇上所以倚畀吴三桂总兵,也就是这个缘故。文 臣究竟没有自卫的力量,像大人这样爵位虽高,邸府虽雄,财产虽富,却不过都是给寇盗生觊觎之心的。若不结交一二武人以自 重,一旦祸患来时,既不能死,势必被掳,逃到哪里去呢?为大 人计,何不乘此机会和吴将军交欢,得到他的欢心,庶几缓急之 时,或有凭借。”
田宏遇点点头道:
“你说得很对,但老夫和吴将军素无葭莩之谊,怎样去和他 缱绻,方能得到他的心呢?”
圆圆道:
“此间的女乐颇著声名,听人说吴将军夙喜歌舞,大人只要 请他来听女乐,他自必惠然肯来了。”
田宏遇又把眉头一皱道:
“不错,吴三桂风流蕴藉,颇有党太尉遗风。但我家女乐素 不轻易示人,假使他 …… ”
田宏遇的话还未说完,圆圆把手摔脱,背转身说道:
“大人不以此言为然吗?在昔晋朝的石崇,奢华异常,在他 的金谷园里也设有女乐,因为他深自矜秘,不肯示人,和人家结 了怨,到后来卒受杀身之祸,那么一旦到了玉石俱焚之时,大人 果能坚闭金谷园吗?为什么不能旷达为怀呢?”
圆圆说的这几句话太激烈了,伊也不顾忆讳,宁忤田宏遇的意,却不肯不说,这也因为伊心中别有一种痴望。以前伊在姑苏台畔时,吴三桂慕伊的艳名,曾遣一使者从关外远道前来,赍金往聘,但是当时伊的一片芳心已属于惜玉词人,所以婉言辞却。 等到吴三桂后来再派心腹前来时,圆圆已被田宏遇强载而去了。 现在圆圆听得吴三桂在京,不禁心有所感,悔当初不早嫁了三桂,那么侍奉风流名将的巾栉,岂不胜于这暮气沉沉、龙钟衰朽的田老头儿吗?伊被田宏遇紧问有无办法,遂想出这一计策,无非借此要想和吴三桂一睹容颜罢了。田宏遇起初听了圆圆这样说,心中不免有些恼怒,以为圆圆把他和石崇相较,很觉不祥。 但再一转念,自己欲求安宁,非要结交将军不可,那么吴三桂自是一时之俊,理当和他相交,投其所好了。圆圆之言未尝不是, 不过太直率一些罢了。遂对圆圆说道:
“好!你说得真爽快,老夫听你的办法就是了。”
圆圆方才回转身来说道:
“大人以为我的话说得对吗?小女子胡说八道,还要请大人 裁酌 。 ”
田宏遇一摸髭须,说道:
“老夫既要保全身家性命,有个泰山长城之靠,也只有这样 做 了 。 ”
于是次日,田宏遇就跑到吴三桂那里去拜访。原来,吴三桂 的老家本在京中,父亲吴骧现任督理御营之职。吴三桂来京时即 住在家里,常有宴会,门庭间热闹异常。这天,三桂刚燕息小憩,忽闻田国丈驾临,自思我和此人素不亲近,突然下访,可有 何事?立即请入相见。寒暄后,田宏遇便对吴三桂说道:
“素慕将军神武之姿,前日在皇帝赐宴上得识荆州,非常荣 幸。老朽久欲和将军缔交,惜无机会,现逢将军奉召,驻节在 京,所以老夫专诚奉请将军虎驾贲临寒舍一叙,以修永好。在寒 舍平日蓄有女乐一队,无非为娱悦天年,稍慰桑榆之用。靡靡之 音,尚堪入耳,倘蒙将军许诺,明夜当洁治壶觞,盛设女乐,请 将军一为顾曲周郎何如?”
吴三桂起初推辞说有君命在身,即日须出关处理,军务径 您,不敢为游观之乐,后经田宏遇再三强请,方才允许一至。其 实,吴三桂本是好色的武人,不过当着田宏遇之面装腔作势,故 意推却,不便一请就许可罢了。况且他也闻得自己闻名未得的江 南第一美人陈圆圆正承田宏遇邸中为女乐班首,自己本想一饱眼福而未能,难得田宏遇亲自跑上门来相请,在吴三桂眼里看来, 这也是一个大好机会,岂可装着假道学到底,而失之交臂呢?可 怜田老头儿昏蒙老迈,不知人家的心理呢。他见吴三桂已允前 去,不胜欢喜,又略谈数语,告辞而归,把见吴的经过告诉了圆 圆,叫伊明晚要管领女乐当有一番预备。圆圆听了,暗暗欢喜。
到了明天,田宏遇吩咐家人内外治供具, 一切盛设,无不格 外华丽。又命诸女乐歌唱弹奏各要尽力,且不可失礼仪,也使吴 将军不致小觑田家的女乐,众人自然奉命唯谨。将近天晚时,田 宏遇已派家人在门前探望,但等吴将军驾到即入通报,他自己换 上衣冠,坐在四维堂上守候。看看天色已黑,邸中各处俱已点上 明灯,下人入报吴总兵驾到。田宏遇慌忙开正门出迎,见吴三桂 戎服临筵,带了四名护兵,俨然有不可侵犯之色,心里不由一 怔,恭恭敬敬地把他招接到四维堂上,宾主坐定后,又略叙几句 客套。吴三桂见一个女乐也没有,便故意说道:
“今晚登门是答谢国丈的盛意,戎装在身,不便多坐,便要告辞 。 ”
田宏遇道:
“难得吴将军到此,蓬荜生辉,正要杯酒小叙, 一倾衷情, 何又匆匆欲去?尚望将军既来之则安之,小坐片刻。”
三桂微颔其首。田宏遇遂又引导三桂走至红情轩中去坐席, 轩里灯烛辉煌,四壁华丽,宛如小小的皇宫,正中放着一桌丰盛 的酒席。田宏遇请三桂上座,三桂略一谦让,即坐在宾位上首, 游目四顾,果然富丽动人。田宏遇平时有这等供养,很不容易, 可惜天下大乱,京师不安,朝晚间这种享乐也恐难保长久呢。田宏遇斟过酒后,便吩咐女乐来此伺候。 一会儿,环佩叮当,衣裳窸窣,一队女乐已缓缓行来,香风四溢,扑入鼻管。吴三桂举目 望去时,只见前面两个垂发少女,提了两盏茜色纱灯,背后便有一二十个姬妾,都是绮年玉貌,皓齿明眸,绮裳罗衣,云鬟翠鬓,手中握着各种丝竹乐器,端的难得瞧见。走进轩来,向田宏遇、吴三桂二人敛衽为礼,移步过去,坐在一旁,宛如众香国里名葩吐艳。田宏遇遂回头吩咐她们先奏一曲《清平乐》。丝竹即 调,众音并奏,飒洋洋,悠扬动听。《清平乐》奏罢,又奏一阕《云裳仙子》,果然荡人心魄。田宏遇举觞上寿,三桂也还敬一觥。他一眼瞧过去,见群姬中有一丽人,淡妆雅服,弹着琵琶,坐在中间,常常先众音而发声,像是女乐班首,情艳意娇, 迥异侪辈,明眸曼睐,柔情绰约,宛如瑶台仙姬,不觉心荡神移,想入非非,遂嘱人去唤护兵入内,打开随身带来的行箧,取出一套便服来更换。立刻解去戎装,宛如当年轻裘缓带的羊叔子。田宏遇对着他不由暗暗喝一声彩。众姬人也在那里偷转眼波,瞻仰这位儒雅将军的风采。吴三桂也已对着那位淡妆的丽人注目了良久,忍不住指着伊,向田宏遇问道:
“这一位美人儿是不是江南佳丽陈圆圆?真是倾国倾城,绝 世罕有,国丈得此,艳福不浅。”
田宏遇不便回答什么,只对他点头微笑,说道:
“将军法眼果然不错。”
三桂遂向田宏遇请求,要圆圆独奏一曲琵琶。田宏遇遂叫圆 圆为吴将军独奏。圆圆娇声答应,便转轴拨弦,奏起一曲《高山 流水》来,就是田宏遇平日常听的,嘈嘈切切,好似珠走玉盘, 婉转有情。三桂倾耳静听,宏遇却以箸击节。今晚圆圆把那琵琶 弹得更是手挥目遂,有出神入化之妙。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令人悠然神往。三桂又向田宏遇问道:
“圆圆在国丈门下足为歌舞队中的魁首,想必能如飞燕之善 舞,可能使圆圆一舞,以广小子的眼界?”
田宏遇当然情不可却,便令圆圆起舞。圆圆一整衣袖,轻移莲步,走至筵前,早有一个侍婢走过来,把两根翟尾递给伊。圆 圆双手持着,向左右一送,女乐队里同时奏起一曲《人月双圆》 来,圆圆在乐声中翩翩跹跹地作柘枝之舞,真是手如回雪,身若 旋波,翩如惊鸿,婉若游龙,上下左右,五花八门,使人目眩神醉。三桂不禁拊掌称赞道:
“妙哉妙哉!吾于圆圆要叹观止了!”
舞毕,田宏遇遂命圆圆侑酒。圆圆走至三桂席前,纤纤玉手 提着酒壶代三桂斟酒,带笑说道:
“吴将军请多喝数杯。”
三桂方作刘桢平视,又闻伊听听的清声,好如乳莺出谷,慌 忙托着酒杯说道:
“今晚我很觉快乐,真要多喝数杯了。 一向闻美人儿芳名, 今日一见,果然令人倾倒。"
遂又对田宏遇说道:
“今夕我赖国丈的洪福,十分快活,可否令圆圆同坐 一 会儿?”
田宏遇只得点首许可,遂叫女乐退去,而命陈圆圆坐在下首,相陪劝饮。三桂瞧着美人儿玉颜,喜滋滋地连连举觥痛饮。 这时候,恰逢田妃派人前来有事面禀,田宏遇只得向三桂道歉一声,匆匆离座,到轩外去听话。三桂乘此机会,向圆圆低声说道:
“以前久慕芳名,只恨缘悭,致卿为国丈捷足先得。卿在此 间,大约很快乐的了?”
圆圆见左右无人,只有一个雏婢远远地站着,也就小语道:
“红拂女尚且不乐久居越国公处,何况不及越国公的人呢?”
吴三桂骤聆此语,知道圆圆话中之意,也点点头,方要再 说,而田宏遇已回至席上,皱着双眉,对三桂说道:
“外边情势似乎很不好啊!适才小女自宫中遣妗来传言,大 同总兵姜壤业已降贼,流寇的热焰更是大张,将要直逼京师。所 以皇上非常忧虑,今天一日没有进食。我女儿给我一个信,叫老 朽好好防备。”
三桂点头道:
“寇势日张,如火燎原,非大举痛剿不可。只恨以前剿匪诸 大吏太不中用, 一个个失败在匪手,但没有成效,且断送了国家 许多钱财、许多兵马,真是庸臣误国,可恨可叹。此番我奉皇上 之命,移动一部分关外人马入京勤王,剿除流寇,这也是我们武 臣的责任,所以一二日内便要动身出关去调度了。”
田宏遇欣然道:
“老夫也希望将军早日出关,调了人马来此拱卫京师。不要 说皇上可以宽慰,京师可以稳固,老夫也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望 将军多多照拂老夫一家,幸甚幸甚。”
说罢,斟满了一杯酒敬与三桂。三桂托着酒杯,说道:
“承国丈器重小子,他日自当派兵特别保护尊府,但我有一 个冒昧的请求,也希望国丈能够垂许。”
田宏遇问道:
“将军有何见教?只要老夫力之所及,无不应命。”
三桂微微一笑,把左手向圆圆一指道:
“生平别无所爱,只爱美人儿。圆圆江南佳丽, 一向爱慕, 求之不得,实劳我心。倘蒙国丈推爱及人,能将圆圆慷慨见赠, 那么小子感激之私,莫可言宣。他日如有寇祸,当竭力保护国丈之家,先于保国。雅怀大量如国丈,亦能相信鄙言吗?请你快快 答应我吧!”
三桂说了这话,圆圆低下头去,似羞似喜。田宏遇却变得十 分尴尬,答应三桂的请求吧,自己千难万难得来的美人儿,转瞬 之间又要让给别人去消受了,叫自己何以为慰?但若不答应吧, 自己要请人家保护,也不得不允许人家的要求。现在三桂说了出来,倘我不允许时,非但失他的面子,且反结了一个怨隙,将来 大乱发生时,他非但不肯来保护我一家,且恐他恨毒了我,乘机 要害我呢。唉!这真是一个难问题了。然而时间是绝对不容他犹 豫的,他对圆圆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答道:
“将军垂青于这小女子吗?嗯……嗯……想 …… ”
三桂道:
“我这个不情之请,国丈能恕其狂妄而赐诺吗?我想君子成 人之美,国丈一定能够见赐的。”
田宏遇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得说道:
“将军既是怜爱圆圆,老夫自当成人之美,割爱相赠, 但 …… ”
三桂不等田宏遇的话说毕,早把手中托着的一杯酒咕嘟嘟地 喝下肚去,拊掌笑道:
“谢国丈大德,使有情人得成眷属,我今天快活极了!”
遂伸手一拉圆圆的衣袂道:
“圆圆,还不快快拜谢国丈的恩诺吗?”
圆圆给他 一 句话提醒,连忙立起身子,向田宏遇盈盈下拜道:
“谢大人的洪恩。”
圆圆这一谢,好似敲钉转脚,田宏遇再也不能图赖。他只得 苦笑了一下,对他们二人勉强说道:
“恭贺你们二位成就了一对有情眷属,花好月圆,将来莫忘 了老夫。”
三桂道:
“好一个花好月圆,我与圆圆一辈子忘不了国丈的大德。我 们二人理当各敬国丈一杯。”
说罢,便和圆圆向田宏遇各敬了一杯酒。田宏遇酒在肚里, 闷上心头,觉得这两杯酒可谓别有滋味,是苦的涩的酸的辣的, 毫没有一些儿甜意。正在这时候,早有三桂手下一个护兵进来报 告道:
“家里老将军差人来此,要叫将军回去,因又有圣旨到临, 催促将军出关。”
三桂连忙一挥手,叫护兵退出。自己便对田宏遇说道:
“今晚承国丈招饮,且蒙以圆圆惠赠,不但是既醉以酒,既 饱以德,可谓既赠以美了,感谢之至。只因王事在身,不克多 留,请同圆圆告辞。他日我必卫护尊府,请勿忧虑。”
田宏遇道:
“很好,很好,但老朽仓促之间,对于圆圆未备奁仪,容明 日老朽再送圆圆登门何如?”
三桂摇摇手道:
“这倒不必了。请备油碧车一辆,即载圆圆同去。已蒙大德, 不敢再受奁仪,恕我无礼了。”
说着话,立起身来。圆圆依旧侧着娇躯,坐在一边。今晚的 宴会本是出于伊的锦囊妙计,不过想借此一见那位白皙通侯美少 年罢了,谁知理想竟成事实,红拂不必私奔,自己竟要随这位风流名将同去,心里头自然说不出的万分惊喜,只是镇静着不动声 色。田宏遇见三桂急急要走,自己挽留不住,只得依了三桂的 话,忙命下人去端整一辆油碧车,驾上骏马,送圆圆前去。 一会 儿,车马已备,三桂携着圆圆向田宏遇告别,圆圆也来不及更 装,只穿了身上的浅色衣裳随三桂去。田宏遇送至门外,眼瞧着 圆圆坐上油碧车,下了车门帘,已不能再见倩影。三桂跳上马 车,又向田宏遇说了一声“再见”,一抖缰绳,说一声“走!”四 名护兵在前打着大棚灯,开路紧走。油碧车跟在后面,三桂的马 又跟在车子之后,车声辘辘,马蹄嘚嘚,向前面大道上跑去。 一 刹那间,转了一个弯,已不见了影踪。田宏遇痴立在门阶上,只 是呆呆地望,车马已杳,而他的身子依然直立着。左右忍不住唤 了他一声,他方才顿足叹了一声,走入里面去了。
三桂喜滋滋地携着娇鸟回到他父亲处,带着圆圆见过他父亲 以及家人。吴骧见了圆圆,不由惊奇。经三桂把田宏遇慷慨见赠 的事告诉了他,方才明白。他当着圆圆的面也没有说什么,便对 三桂说道:
“圣旨来促你速速出关,调动人马,休要贻误大事,迟则 不及。”
三桂道:
“儿当于明日拜别皇上,然后出关去,父亲请放心。”
这时,已过二更,三桂急急吩咐下人在他房中点起一对花烛 来,便和圆圆去同圆好梦。这房间本是吴骧为他儿媳预备下的房间,以便他们夫妇来京时住宿的,所以华丽精洁,和新房一样。 此次三桂匆匆入京,没有携他的夫人同来,这几夜孤衾独宿,本觉有些不耐,今晚忽然得了一位天仙化身的圆圆,云雨巫山,其乐无央,只恨春宵太短呢!
明天,三桂上朝去拜别崇祯帝,皇上命他速即出关,毋稍逗留。三桂顿首受命,回到家中,立即束装动身,要带圆圆同行。
圆圆也欣然要随三桂去。 一夜风光,无限缠绵,此际二人当然不 舍得分离了。但是吴骧却唤三桂到内室里去谈话,他首先便问三 桂此去要不要携带圆圆,三桂自然要带着同行的。吴骧马上脸色 一沉,对三桂摇摇手道:
“我有几句话要戒你,就是你千万带不得圆圆,并非我要来 干涉你,你该自己想想的。”
三桂听了父亲的话,不由一怔。
第十七回 冲冠一怒为红颜
三桂此次入京,于无意中得到了江南第一美人,真是何等愉 快之事,所以满拟带了圆圆一同出关,谁知他父亲吴骧对他忽下 警告,不赞成他的主张,他如何不要惊疑呢?便问父亲这是什么 意思,吴骧道:
“你有御旨在身,此次入京是奉召而来,理应早早出关,调 动人马来拱卫京都,而你贪欢声色,逗留不去,虽然得一圆圆, 也未必是你的福气,因为这事若给皇上得知,你就难免罪名,说你贪恋女色,玩忽军务,这如何受得起呢?这是第一个不可,又有你的嫡配张氏夫人,伊的容貌虽然不美,而德行很好,只可惜有一个毛病,就是善妒。你以前宠爱了一个侍婢小桃,后来被伊知道了,当你不在家的时候,竟用乱棒将小桃打死,难道你已忘记此事吗?此番你若带圆圆出塞,给伊瞧见了,不要打翻醋瓮, 大闹而特闹吗?这是第二个不可。况且你此次出关,立即就要调动队伍入关的,来去匆匆,也无多日容许你在宁远耽搁,你来京的时候,势必又要携带圆圆,那么又何必多此一举,自取麻烦?而军中带了妇人,其气不扬,这是第三个不可。有此三不可,所以我要不许你携圆圆同行,也是完全为你着想啊!”
三桂听父亲的话说得振振有词,无可反驳。自己在这个时候 乘人之危,取艳姬于外戚之家,纵情声色,懈怠戎机,若给皇上知道了,岂非稳稳要得罪吗?他这样一想,心里便有些虚怯,不 敢带圆圆同行,遂听了他父亲的说话,将圆圆留在父亲邸中,托 父亲照顾了。但是圆圆怎料到三桂的允许又要变化呢?等到三桂 走入房中,忽然改变了方针,把自己恐怕得罪的意思告诉了伊 时,圆圆的一双蛾眉顿时紧锁起来,带着凄婉的声音说道:
“你好端端地答应我一同走,现在忽又变了卦,丢下我一个 人在此踽踽凉凉地好不寂寞,这一夜的夫妻不是徒增人万斛相 思、千缕愁恨吗?”
三桂听了圆圆的话以为不祥,便又用话安慰伊道:
“这也是我不得已而如此的,请你别怪我怨我,须知我的心里十分爱你,又谁舍得轻轻撇下了你而远行呢?这一点请你须要特别原谅的。况我此去不久即将重来,往后去和你相聚的日子正长,愿花长好,愿月长圆,你怎么偏说一夜的夫妻呢?你是聪慧的女儿, 玲珑剔透的心,必能明白一切,我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安慰你了。总而言之,我们俩不久当可重见,何必以眼前的小别为伤呢?”
圆圆听了三桂的话,点头道:
“将军的话也未尝不是,只因我们太匆匆了,叫我一个人孤 灯只影,独居在此,情何以堪呢?"
三桂又说了许多好话,圆圆总是闷闷不乐,怕听骊歌。然而三 桂掮军国大事,不容他溺于儿女私情,到底不得不别了圆圆,踏上 征途,星夜赶路出关去调动人马,预备勤王。他回到了宁远,部下 诸将都来拜谒。此时,许靖和柳隐英二人已与张苍虬、陈飞聚首, 畅谈一切。张陈二人因为主帅不在这里,未便私留远客在营中,被 他人说话,所以招待二人到附近一家小逆旅中下榻,吩咐店家好好 接待,不得有慢佳客。店主人见是张把总招接来的,自然奉命维 谨,不敢怠慢。二人在逆旅住下后,张苍虬、陈飞每天过来陪着 他们饮酒谈心,有时一同骑着马到山中去射猎。柳隐英的镖法果 然厉害,发出去时当啷啷都有响声。可是上至天上的鸷鸟,下至草际的脱兔,每发必中,无一可以幸免,连善射袖箭的陈飞也大 大地佩服。张苍虬看得更是掀髯而笑,得意之极了。猎得的獐兔 之类,拣选其味可口的带回来烹煮,大尝其野味。有时大家携着 各种军器,在营后场地上练习武艺,舞剑使刀,也很有趣,这样 消遣着等候吴总兵楽戟重临。果然吴三桂已从京师回来了。
吴三桂有个亲随护兵很有些本领,姓白名十二,年纪约有三 十左右,很忠心于三桂的,性喜喝酒,却很敬重张苍虬的武艺, 常和苍虬等饮酒,有时把三桂身边的事讲给他们听听。张苍虬也 和他很投机的,这次三桂入京,白十二当然跟去,回来时自然要来和张苍虬等相见。张苍虬遂约白十二到逆旅中去饮酒,介绍许 靖、柳隐英和他相识,且告诉他说,这二位是从山西到此,内中 姓许的是他们结义弟兄,曾在周遇吉麾下和流寇血战过数回。周 将军殉国后,他才来此投军的,明日正要领见吴将军,请求录用 呢!白十二知是张苍虬的朋友,当然点头说好,即将三桂拜受帝 命的事告诉他们,且说现在正逢用人之秋,有二位说项,稳稳录 用的。苍虬又问吴将军在京可有什么逸事,足资谈助。白十二便 把三桂拜访田宏遇,取得江南第一美人儿陈圆圆为姬妾,留居吴 骧宅中的一段艳闻告知。张苍虬听了,哈哈大笑道:
“吴将军在戎马控您之中,竟有这闲情逸致吗?这真无异于 红拂的归奔李靖了。”
许靖笑道:
“自古名将莫不风流,想吴总兵也未能免此。”
柳隐英却冷冷地说道:
“将军好色,当然不足为怪,但望他能够把国家大事也看重 得和美人儿一样,竭忠尽智,为国效劳,那就好了。”
许靖点点头道:
“ 不错 。 ”
白十二向柳隐英紧瞧了一 眼,也就不说什么,举起酒杯来喝。大家喝得酣畅时,方才散归。次日,张苍虬去见吴三桂,他 早已托过柴英在三桂面前吹嘘,所以他向三桂说起许柳二人来 时,三桂便一口应许。且告诉张苍虬说,自己奉旨将调大军入关 剿除流寇,如有一技之长,无不录用,遂叫张苍虬引二人入见, 张苍虬便去把二人引至衙署内拜谒。吴三桂见二人都是一班的英 俊少年,心里十分欢喜,当面立授把总之职,和张陈等同在帐下 供职。二人谢过恩,吴三桂因闻许靖是从宁武关来此的,遂叫二 人坐了,问问流寇的情形。许靖一一回答,说流寇势力日大,自 是可忧,然而可忧的地方官吏不能彼此联络,用坚壁清野的方法 对付他们,而朝廷派出的统军大吏又都是忽剿忽抚,宗旨不定,没 有当机立断的决心,而士卒又都不肯用命,所以敌不过流寇了。且 各地人民因连年饥馑之故,迫于饥寒,蠢蠢思动,流寇一至,自有 许多地痞游勇难民之流做他们内应,往往群起响应,所以其势如 火燎原,不可向迩了。三桂听了,也以为是。张苍虬又道:
“将军奉朝廷圣旨,调兵入关去剿流寇,自是紧要之事。然 而满洲兵其方兴之势,虎视鹰膦,时时想来侵犯,现在的暂安是 不足恃的,一旦将军统率大兵入关,他们岂有不乘隙而动之理? 末将恐将军雄师朝入山海关,而满洲铁骑夕驰宁远了。”
三桂听了,点点头道:
“张把总之言未尝不是,但我若入关,这里的防务也未可轻 弃,当令柴游击留守于此,以防万一。现在的形势真是非常危 急,对外既不可忽略,对内犹如救火,不容迟缓。皇上无兵可 调,所以召我入关拱卫京师。因而流寇已到大同,进扰京师是很 快的事了,权衡轻重,还是先去救了京师再说。譬如一个人生了 内病和外症,正在奄奄一息,需医救治之时,做大夫的也只有先 医治了病人的内病,然后再治外症了。希望诸位相助我,同去把 流寇扫除,奠定京师,然后再返关外对付清兵。”
张苍虬、许靖等都道:
“将军之言甚是,我等自愿追随鞭镫,供其驰驱。”
吴三桂和他们谈了一刻话,张苍虬等方才告辞退出。从这天起,许靖和柳隐英也就迁入营房居住,受了三桂的指派,实任把 总之职。张苍虬因为许柳二人已蒙三桂录用,正遂自己的意思, 从此弟兄们可以聚首一处,为国效劳了,他就去谢了柴英。晚上,又端整了些酒肉,和陈飞、许靖、柳隐英等四个人欢聚畅 饮,算是祝贺许柳二人受职的意思。二人也谢谢张苍虬推荐之力。酒至半酣,又谈到吴三桂。柳隐英向许靖带笑说道:
“以小弟眼光看来,吴将军固然是一时名将,轻裘缓带,风 流倜傥,很有古时儒将的风度。然细察他的眉目之间,很流轻易 之色,言谈之间左顾右盼,恐怕此人的性情有些反复无常,容易 感情用事,稍有所得便要沾沾自喜的。”
许靖笑道:
“贤弟难道谙风鉴人物之术吗?虽然一个人的形貌是和他终 身事业有些相关的,在昔范蠡讥评越王长颈乌啄,可与共患难而 不可同安乐,果然不幸而言中,文种大夫竟为子胥之续。然而孔 老夫子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澹台灭明的容貌不足配其德 行,而张良貌如妇人女子,太史公以为不称其志气,张良竟能助 汉高以成帝业。马武貌丑,见斥于王莽,而为光武中兴时的名 将。容貌又岂真能定人的一生呢?”
张苍虬也说三桂勇于有为,尚不失当世之英。柳隐英微 笑道:
“这也是小弟的妄言妄语,当然不足为凭,且看以后的事实 吧!小弟当然也希望吴将军能够为国立功,扫灭流寇,安内而攘 外,那么我们也可附骥尾而益显了。”
陈飞道:
“我只希望吴将军早日调兵入关,遇见了流寇,和他们痛痛 快快地厮杀一阵,最好能够捉住李闯王,那么我心大乐了。”
张苍虬也说道:
“二弟说得不错,俺也要和流寇血战一下,舒畅舒畅俺的筋 骨呢!”
说罢,立尽一杯,大家举杯痛饮。柳隐英虽不喜喝酒的,今晚也多喝了数杯,两颜微酡,娇美有如女子,不但许靖频频看他,就是张苍虬、陈飞瞧着柳隐英的醉颜,也呆呆出神呢。众人直饮至瓶酒已罄、肴馔亦尽,方才散席,各自安寝。吴三桂因有御旨未敢怠慢,即日将所部重行编排一番,分作三军,而留柴英率兵二万,留驻宁远。大兵开拔入关时,指定夜间开拔,分批而行,以防清兵侦知,而有什么举动。他令部下守备马宝为先锋, 张苍虬、陈飞为辅,许靖、柳隐英却派在右军白显忠参将部下。 在三月初旬,大军移动入关。
那时,清兵幼主新立,摄政王多尔衮总握政权,方在整顿内 部,对于明朝一时尚无侵吞的野心,所以三桂入关,清兵方面起 初尚没有接到情报,无何动作。然三桂大兵刚才开至丰润县,忽 然晴天霹雳,突然而降,噩耗报到。李闯王已攻破京师,崇祯帝 和内监王承恩自缢于万岁山,以身殉国了。吴三桂得到这个不祥 的消息,心中震悼,自恨大军开拔得迟缓一些,以致不能保卫京 师,而使贤主身殉社稷,挽救不及,且自己的爱姬圆圆也陷身在 围城之中,不知玉人可能卒保无恙?这是他悬悬于心的。这样一 来,他立刻徘徊不进,在滦州附近暂时驻扎, 一面派出许多探子 到京中去刺探消息,再定对付李闯王之计。当然部下三军一齐震 动,张苍虬初闻京师失陷,崇祯殉国,他向陈飞连连顿足说道:
“哎哟!俺们的队伍开拔得太迟了,怎么流寇已把京师攻陷, 等不到俺们前去呢?好好的一位皇上竟以身殉国,明室已是颠覆。俺们有军人之职的当如何被发缨冠而往援救?怎么吴将军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反而按兵不动起来呢?好不奇怪!”
陈飞也说道:
“可恶的流寇胆敢攻陷帝京,而那些守卫京城的官吏也太无 能了,何以这样地毫不济事,不能坚守一月半月,待我们援兵开 到呢?”
两人说着话,叹息愤恨不已,连忙跑去谒见马宝。张苍虬便 开口说道:
“流寇已破京师,皇上殉国,这真是天崩地坼之事,俺们十 分痛心。吴将军既是奉旨拱卫京师的,此时何不速速杀至燕京, 将闯贼擒斩,重安社稷,方能对得住皇上在天之灵。倘然逗留在 此,坐使流寇的气焰更张,岂是国家之福?请守备代俺们向吴将 军陈情,俺们情愿前去和流寇一战,虽死勿惜!”
马宝听了张苍虬的话,知道张苍虬等职位虽卑,却是忠义之 士,视死如归,所以他安慰张苍虬和陈飞道:
“二位所请真合我意,待我禀白将军,谅吴将军定有办 法 的 。 ”
张陈二人遂退出。然而一连三天,吴三桂仍是按兵不动。张苍虬十分气闷,便和陈飞跑到右军营里来与许靖、柳隐英二人会面, 走出营去,在一个山坡下松林里席地坐谈。张苍虬对许靖说道:
“许贤弟,这几天俺肚皮饱胀,饭也吃不下,恨不得插翅飞将 北京去,把那李闯一刀两段,为国平乱。俺不知吴将军在此屯兵不 动,葫芦里卖什么药?前天俺早向马宝守备请求过,请他去催促吴 将军快快杀到北京去,为皇上复仇。但是消息沉沉,始终停顿在这 里,怎不令人气闷煞也么哥?吴将军本是奉旨调兵入关拱卫京师 的,现在京师已失,却反观望不前,难道崇祯帝已死,明朝就算亡 了吗?俺们做军人的岂能袖手旁观,忍心不救呢?所以,俺来拜访 你们,大家商量商量,要不要亲去见吴将军,催他速即行军。倘然 他不去时,俺老张一个人也要杀上北京去的。许贤弟,是不是?”
许靖听了,拊掌称快道:
“张大哥说得真爽快,我们同心杀贼,义无反顾。然依小弟眼光看来,吴将军的心有些动摇了,否则他为什么不即继续开拔 呢?今晨听人传言吴将军的父亲吴骧有书前来,吴将军秘而不 宣,又派人上京去探听消息了。 一个人是不可知的,也许吴将军 的心有些动摇呢!”
柳隐英道:
“小弟前日已说过吴将军的相貌有些反复无常,必是吴骧投 降了李自成,有书来劝降了。诸位兄长试想,吴骧身任督理乡营 之职,当流寇破城时,既不能捍卫王宫,保护圣驾脱险,又没有 以身殉国。 一定是投降了李闯王,李闯王叫他写信来招降他的儿 子了。那么,吴将军父子之情不要动心吗?”
张苍虬点头道:
“柳贤弟料得不错,这事果然有些蹊跷,但以大义而言,吴 将军应该只知有国,不知有家,断不能徇父亲之意而忘记了国家 大仇的。倘然不幸地竟如柳贤弟所说的变了心肠,自隳名节,那 么俺们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丈夫,岂忍失身于贼?俺当先杀了吴将 军,再计闯贼之罪。”
张苍虬说话时,声色俱厉,虬髯戟张,很有拔剑而起的模 样,声如洪钟,惊起了树上的飞鸟。许靖忙向树外望了一望,见 四下无人,遂笑着道:
“张大哥且稍忍耐,小弟和柳贤弟到这里来投军,也无非欲为 国家建些功劳,以为吴将军当世英雄,定可托足。倘然此次吴将军 不能讨贼,无疑的此人已非我们理想中投奔的人物了。那么,我们 当然要先除奸贼,再灭流寇。我等四人一心一德,要为明朝创造 些事业。古人所谓有为者亦若是,我等绝不就此罢休的。”
张苍虬道:
“很好,愿俺们大家勿忘今日之言,誓践此愿。”
于是四人又谈了些部下兵旅的情形,走出林中,各归自己的 营寨,静候吴三桂有何表示和动作。那吴三桂本是奉旨开拔入关的,大军既已上道,何以中途停止?当然此事不能令人无疑了。
原来三桂本来的心思自然要想赶到京中去保卫帝都,力战流 寇,好建不朽的功业,名垂青史,权倾当朝,自己可以像那唐朝 的郭汾阳,富贵功名萃于一身。但他到了滦州,陡闻流寇已破京 师,崇祯殉国,心中大大震动,觉得流寇的兵力果然厉害非常, 怎样势如破竹,毫无抵抗呢?那么即使自己大军赶至京师,反主 为客,失去了形势。而流寇的声势更是壮盛,以逸待劳,以众对 寡,胜负之数未可臆测,自己毫无把握,不免有徘徊之心,所以 大军就此停顿下来了。他既然惦念圆圆的安危,已接连派出使者 赴京去刺探消息,忽又接到他父亲吴骧差心腹人送来的书,和四 万两黄金。吴骧的书上说,李自成攻破承天门时,京师守军空 虚,都不敢战,城外三营尽降,天心已弃明室,所以他也已投降 了闯王。而闯王留住他,叫他作书劝三桂来归,当不失王侯之 礼。先以四万金犒赏从者,务要明识时务,见机而作,早降新 主,不失富贵。否则,一家性命不保,父子永无相见之日了。吴 骧这封书写得很长而又切实,充满着劝诱的情调。三桂读了又 读,尤其对于末后一家性命不保,父子永无相见之日数语,心中更 是怦怦跃动。思虑了良久,决定听从父亲的劝告,投降李闯王,背 负明室,保全自己的身家,做新朝的元勋了。他遂召马宝入帐商议 大事,将吴骧的来书给马宝看。因为马宝是他部下第一个亲信的将 佐,凡事必和他商议的。马宝见三桂之意已动,他遂说:
“大明气运已尽,十八子之谣早已传遍各省,照现在情形观 察,李自成方兴未艾,将来也如明太祖一样,统一天下江山。不 如投顺了李闯王,他日富贵无量。”
吴三桂听马宝也如此说,他遂预备次日向三军宣告自己的意思,愿从者留,不愿从的遣散。开到北京去,受李闯王的封爵, 而和圆圆聚首了。不料便在这天薄暮时,他第一次派出去的探子已从京中回来,见了吴三桂,正要启禀,三桂立刻问道:
“我的家里可无恙吗?”
探子答道:
“已被李闯王籍没了。”
三桂却微笑道:
“只要我一到北京,管叫他原璧奉赵。”
所以他并无什么顾虑,唯念念于圆圆一人身上罢了。二更 时,又有探子回来报告,说老将军吴骧投降李闯王,却被李闯王 扣留住,要老将军写信来招降总兵。三桂点点头道:
“我早知李闯王有此一着,只要我去时,不怕他不释放我的 父亲 。 ”
遂挥使者退出。次日清晨,又有探子从京中驰还,入帐报 告,三桂见那探子形色有些慌张,口欲言而嗫嚅,连忙开口 问道:
“陈夫人无恙吗?”
探子答道:
“陈夫人不幸被闯将刘宗敏掳去,献与闯王了。”
三桂一听此言,恍如兜头浇了一勺凉水,心中不知是酸是 痛,是苦是辣,比较听到崇祯帝殉国的噩耗更是切肤之痛,无以 形容。立刻跳起身来,指着探子问道:
“你……你……你这话没有错误吗?陈夫人怎样被李闯王那 厮掳去的?你对于这件事情不可妄报,须要探得明明白白。”
探子见三桂如此发急,不胜惶恐,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人不敢妄报,探得明白后方来禀报的。当李闯王破城入 宫时,宫人自杀的和逃逸的不计其数。剩余的宫女姿色都属平 常,李闯王便询内监上苑三千,何以无一国色天香的佳人?内监 回答说,先皇帝屏除声色,故宫中佳丽不多,唯有一江南佳丽陈 圆圆,具绝世之姿,田国丈曾献于皇上,皇上因忧心国事,没有 宠幸,仍送回田家的。后来听说田国丈赠送与吴将军了。李闯王听得后,便向老将军索取。老将军起初不肯献出,后被闯将刘宗 敏进府搜抄,陈夫人匿于复壁中。刘宗敏搜寻不得,把阖府家人 毒打逼讯,便有一个小婢熬刑不过,说了出来,陈夫人便不 免 了 。 ”
三桂听到这里,怒发冲冠,气往上逆,自思生平只心爱圆 圆,虽得田宏遇赠送与我,自以为名将美人儿,天然嘉偶,可以 天长地久,白头偕老。只因皇命在身,未能逗留,又以老父之 命,留居京都,谁想祸变之来,出人意外, 一着失算,铸成大 错。现在美人儿已归沙叱利,须眉空有吴将军,我竟救不得圆 圆,空负此七尺之躯!想来想去,都是我父亲的不是了,他不该 怕什么香车载美,得罪皇上,又怕什么悍妻生妒,醋海兴波,其 实这些都是过虑,如今却追悔莫及了。他倒还要来代李闯王那厮 招降吗?越想越恨,怒气填膺,从腰间拔出佩剑,向身前军案上 用力猛砍一下,道:
“有这等不幸的事吗?父不成父,我岂肯跟从你投降仇 人吗?”
砉然一声,案子砍下了半边。探子震慑失色,蒲伏于地。三 桂斥一声起去,探子立刻退出帐去。三桂在帐中走了数匝,坐到 椅子里,长长地叹了一 口气,一手撑着颐,皱着双眉,沉思良 久。忽又跳起身来,咬着牙齿说道:
“李闯王夺我圆圆,此仇不共戴天,我岂能让他去享受艳福? 誓必杀上京师,夺回美人儿,方泄我这口怨气。”
又取出吴骧的书函来读了一遍,撕作片片蝴蝶,付之丙丁, 立刻援笔作书,还答他的父亲:
儿以父荫,待罪戎行,以为李贼猖狂,不久即可扑 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侧闻圣主晏驾,不胜眦 裂。犹想吾父奋椎一击,誓不俱生,不则刎颈以殉国难。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寇之才,复 愧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安能为孝子乎? 儿与父诀,不早图贼,虽置父鼎俎旁以诱三桂,不 顾也。
这封信表面上似乎写得很是激烈,合着古人大义灭亲之旨, 但是三桂初时闻知崇祯殉国的噩耗,他也不过如此,反而按兵不进,意存观望,及接父书,却又欣欣欲降。现在知道圆圆被掳, 他方才一怒而绝生父,似乎美人儿情重,君国恩轻,难逃董狐之笔了。
这天,三桂立即下讨贼之令。因为闯贼势大,自己军需等恐 嫌不足,即命马宝一军驻防滦州,他自己疾返山海关,部署一 切。同时令部下俱穿白衣白甲,建白旗白幡,所以清初诗人吴梅 村有“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诗,可谓写实而有 深刻的意思了。张苍虬闻三桂下令讨贼,缟素发丧,十分欣喜, 便和陈飞又跑到许靖、柳隐英那边去,对二人说道:
“你们怀疑吴将军不肯讨贼,有反复之心,现在吴将军已有 令了,你们还要猜疑吗?俺们弟兄乘此时机,可以磨砺以须,在 沙场上和流寇喋血大战一下。倘能克复帝都,擒斩渠魁,重安明 室,扫清云翳,这不是很好的事吗?”
许靖也欣然道:
“小弟刚才闻得此信,胸中的气闷为之一舒。大概不久必有 一番血战,张大哥你准备着好身手,为国杀贼吧!”
柳隐英对于三桂此次讨贼却仍不能无疑,但也以为三桂天良 犹在,不忍叛国,到底有此快人的举动。于是大家欣欣然为先皇 帝穿上白袍白甲,预备长驱而复燕京,再造河山,剪除元凶。又 哪里知道天下事波诡云谲,事变之来,有非始料的呢?
第十八回 五更鼓角声悲壮
三桂即已誓师讨贼,传檄至京,流寇方面当然多少有些震 动。李自成见招降三桂不成,心中大怒,恰巧军师牛金星带着三 桂的檄文进来,读给李自成听。李自成是不识之无的武夫,撑着 了腰,昂起了头,箕踞而坐,听牛金星读到“……李自成以妖魔 小丑,荡秽神京,日色无光,妖氛吐焰,豺狼突于城阙,犬豕踞 于宫廷,杀我帝后,刑我士绅,戮我民庶,掠我财物,二祖列宗 之怨恫,神庙凄风,元勋懿戚之诛锄,鬼门泣血……”他听到这 里,口中舌头一伸道:
“这小子骂得我这样厉害吗?真使人有些坐立不安了!”
牛金星却只顾读下去,又至读末后“……周命未改,汉德可 思,诚志所孚,顺能克逆,义兵所向, 一以当十。试思赤悬归 心,仍是朱家正统……”数语,李自成早跳起来道:
“好小子!究竟这天下是朱家的还是李家的?要他姓吴的出 来干预我吗?好!谅这小子有多少兵马,竟敢移檄讨我,来泰山 头上动土。我当大起三军,先击败了那厮,然后再下江南。军师 之意如何?”
牛金星道:
“吴三桂坐镇关外,夙著声名,他既不肯归降,反来讨伐, 确是我们心腹之患。趁此时江南各地尚无动静,我等出兵东向,击败了吴三桂,这燕京便无东北之忧,然后可以悉心向南收 地 了 。 ”
李自成道:
“军师既然也有此意,我必扑杀三桂,以雪我忿。来日便可 兴师,还请军师与我同行。”
牛金星道:
“自当追随大王左右,劲力以报。大王出师以来,所向克捷。 今又取下京师,天下倾动。宁武关的周遇吉智勇双全,尚且死在大王手里,何忧吴三桂不能制胜呢?”
李自成听了,心中稍觉安慰。牛金星退去后,他马上又召吴骧到来。此刻吴骧已接到三桂复书,知道他儿子忽然改变意思, 不肯归降,要害自己遭殃了。见了李自成战战兢兢,拜伏在地。 李自成指着他骂道:
“你这贼怎么骗我,说你儿子肯降服的?现在你儿子公然大 胆为明帝发丧,移檄声讨,骂我为小丑、犬豕、逆贼,侮辱我到 极点,岂知我是因为老百姓苦痛很深,所以起来解民倒悬,安定 天下的呢?你这老贼定是和你儿子串通一气的,还要向我来假投 降。我若留了你,将来一定吃你的亏,你儿子骂我,我先把你这 老贼杀了,出出我胸中这口恶气,看你儿子又能奈何我怎样!”
说罢,喝令左右把吴骧推出斩首。此刻吓得吴骧面无人色, 战栗不已,叩头如捣蒜,向李自成乞哀道:
“大王明鉴,贱臣是弃逆归顺, 一心跟从大王,以图功名富 贵,所以听大王意旨,修书招犬子来降。犬子本已允率众来归, 不知何以后来忽然变了心思,这是怪不得贱臣的。”
李自成道:
“呸!怪不得你,却怪谁?”
吴骧道:
“贱臣不敢说。”
李自成道:
“怪哉怪哉!你为什么不敢说?直说不妨。”
吴骧道:
“贱臣明白犬子 一 生最爱他的宠姬圆圆。前次他匆匆出京, 没有携带,现在圆圆已归吾王所有,不啻夺了他心头之肉,所以 他要变心了。”
李自成冷笑一声道:
“那么这都是我的不好了?”
吴骧道:
“贱臣怎敢有怪大王?但贱臣冒昧有 一个请求,大王倘能允 许,贱臣幸甚,犬子幸甚!”
李自成道:
“你且说说看。”
吴骧道:
“大五欲得天下,必要待将士们特别优遇,倘然大王肯许将圆圆赐送犬子,那么只消贱臣再去一封书,犬子定能翩然来归, 供大王驱遣的。”
李自成听了吴骧这话,喊一声“呸!” 一 口涎沫直吐在吴骧 的脸上。此时的吴骧又吓得什么似的,绝不敢伸手去揩,大有唾 面待干之风,觳无已。李自成又大声说道:
“陈圆圆绝世佳人,今已为我所有,将来正要待我称帝之日, 册封为后。你儿子怎有这福分,妄想得伊为妇?你这老贼!不必 在我面前花言巧语,砍了吧!”
刚又要命左右推出,吴骧又连连叩头求恕。恰巧贼将李岩来 见,李岩见了吴骧这种摇尾乞怜的状态,便代他说情道:
“现在大王暂且饶赦他的罪命,待到将来擒住三桂,然后一 并治罪。”
李自成道:
“也好。”
遂吩咐左右把吴骧严加拘留,不得放走,左右遂牵吴骧去。 李自成又召刘宗敏入, 一同商议军事,便叫刘宗敏率左翼,李岩领右翼,各带五万人马出发,自己再率十五万为中军,随后接应,共攻山海关,务要把三桂擒获。刘李二人奉令后退去,检点 部下人马,克日开拔。刘宗敏是李自成心腹骁将之一,本为蓝田锻工,膂力强大,剽悍绝伦,曾杀了自己的妻子,随自成起义。 自 一 只虎被费宫人刺死以后,李闯王部下要推刘宗敏首屈一指了。
三路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山海关而来。此时马宝的一军尚地 滦州,自忖众寡不敌,遣急足向三桂请示。三桂下令全军撤至山 海关,待李闯王兵到,然后据险迎击。因为流寇势大,孤军抗 拒,必蒙不利。马宝奉令后,即命部下留着空营,暗暗撤退。这 道令传下去时,早恼怒了张苍虬。此时许靖、柳隐英二人已随右 军白显忠撤退回关,只有陈飞尚和张苍虬在军前。张苍虬满拟三 桂声罪致讨,可以和流寇血战,谁知听得流寇前锋杀来,三桂忽 然有令撤退。他心里顿时又是异常气恼,向陈飞跳着脚说道:
“吴将军不是要讨贼吗?怎么贼兵来了反向后退呢?”
陈飞也道:
“我真不明白吴将军为何不下令痛击,变成了银样锱枪头, 令人气死。”
张苍虬便和陈飞马上跑至马宝营帐中去叩询真相。马宝一见 二人到来,知道二人是烈性的战士,不待他们开口,先向二人 说道:
“吴将军有令叫我们速将前军退至山海关,然后据险迎拒, 可以有得胜的机会,所以我们尽于今天晚上务要把全军撤退,二位快去预备吧!”
张苍虬忍不住说道:
“俺们已准备一战,多杀几个流寇,现在流寇来了,俺们反 而退走,那么几时候可以攻至北京,驱除闯贼呢?不要使三军气 沮,志士心灰吗?”
马宝道:
“张把总,你的话虽然说得不错,但这是军令,不可故违, 万一交绥有失,谁能担得起这干系?所以只有奉令退军,别的话 不便说。”
张苍虬闻言,愈觉气愤,大声说道:
“守备奉令行事,也怪不得守备,但俺们二人无论如何必要 和流寇一战,方能再退。古人有言誓扫匈奴不顾身,俺们来此从 戎,本来杀身成仁,为国除患,不想苟活的。倘有败兵折将,俺 们二人愿受谴责,虽死不恨。”
陈飞也说道:
“不战而退,大沮军士之气,守备若无意迎战,待俺们二人 率领少数人马效甘宁的百骑劫魏营,胜利回来,不胜便和他们拼 了,绝不让流寇占便宜的。吴将军如有责怪,我们俩担承其罪 便了。”
马宝见二人态度如此坚决,断非自己言语可以遏止他们的, 踌躇良久,遂对二人说道:
“未奉军令,本不可以交兵。现因你们忠勇可喜,不如听我 之计,待我们军队撤退的时候,二位率领二千人马埋伏滦河之 侧,流寇倘然见我们撤退而来追赶时,你们可以出其不意,拦杀 一阵,或可取胜。”
张苍虬听马宝如此说,也只得遵令行事,退出帐来,告诉陈 飞,且说道:
“俺们誓欲断胆沥血,以报国家,他们掌握兵权的却如此怯 弱,到今天俺方知吴将军不是真英雄,徒有虚名了。”
陈飞道:
“事已如此,也没有别的话说,我们且预备部卒杀他 一 阵, 也可稍出这口闷气。”
于是傍晚时,前军得到马宝下的撤退令,马上在暮色苍茫中 整队退走,留着许多空营,插满了旌旗,以为疑兵之计。张苍虬和陈飞各披战铠,跨下骏马,带领二千精兵悄悄地掩至滦河东边松林里埋伏。那流寇前锋左翼刘宗敏与右翼李岩同时杀到。起初还以为明兵有备,遣将挑战,后来侦知都是空营,四下搜索,不见一个明兵的踪迹,在邻近村子里捉了几个乡民来审问,方知官军已在昨晚撤退往山海关去了。刘宗敏便扎下营寨,去见李岩, 他对李岩说道:
“官军不战而退,吴三桂外强中干,兵力不过尔尔,我们赶 紧进兵何如?”
李岩道:
“论兵的数量,我众彼寡,所以他们要退至山海关险要之处, 然后进可以凭恃,所以我们和三桂的部队必要在那边接触的了。”
刘宗敏道:
“ 据乡民之言,官军撤退不远,我们何不紧追?莫使他们如愿。”
李岩道:
“穷追恐要中伏。”
刘宗敏哈哈笑道:
“自出潼关以来,我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只在宁武关略 受挫折。然而周遇吉到底死在我们手里,吴三桂乳臭小儿,何足 道哉!我们又何必多虑?你若不追,我的左翼一军独自紧追 也好。”
李岩道:
“那么你请为前队,我为后队,万一中伏,我可接应,不致全被包围。”
刘宗敏道:
“我兵马众多,岂惧被围!便有伏兵,我也可以击溃。这样 办法也好,我当然愿领前队,你随后接应吧!”
于是刘宗敏率领部下流寇立即渡过滦河,向前追赶。谁知追 至松林附近,忽闻前边林子里号炮声响,有一队官兵杀出来,拦 住去路。刘宗敏打前一看,见官军人数不多,且不齐整,便叫部 下休要顾虑,只顾冲杀上去,果然一赶便散。刘宗敏哈哈笑道:
“这样脓包般的官军也算埋伏吗?不够老子杀的。”
再向前进,前面正是一个山口,刘宗敏当先领兵过去,又听 山谷里号炮响了,刘宗敏道:
“又是方才那些不济事的官军,休要理睬,我们只顾追上去, 追及他们的大队时可以厮杀了。”
但是四下里号炮声响,探子报到后边林中有军官杀出,把自己的部队截为两段,不知官军究有多少,流寇顿时溃乱。刘宗敏此时稍觉有些心慌,回马来救,只见东、南、北三处都有官军旗帜,喊杀连天,自己的儿郎们已被冲成数橛,各不相顾,因此益发乱了。他遂舞刀跃马,指挥流寇快快逐退官军,联成一气。 一会儿,只见有一队官军杀来,为首一将,刀光霍霍,所至披靡, 流寇纷纷倒退,转瞬已杀至自己面前。 一匹乌骓马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素甲白袍,相貌威武,身躯魁伟,背后一面白旗,上绣着一个黑色的“张”字,乃是张苍虬,圆睁怪眼,向刘宗敏叱骂道:
“贼子!危害我社稷,蹂躏我帝京,俺姓张的饶你不得,先 吃俺一刀,为君父复仇。”
刘宗敏也勃然大怒,喝道:
“小小偏裨之辈,我岂惧你!”
把大刀劈向张苍虬头上来。张苍虬舞刀拦住,二人各施身 手,狠命厮杀,两柄刀飞舞云雾中,化成两道白光,如穿梭般来往。斗至七十合以上,不分胜负,恰巧陈飞手横双锤, 一马赶 来,见刘宗敏果然骁勇,他就取出一支袖箭,拈在手里,乘机待 放。恰巧张苍虬一刀砍个空,身子向前一冲,刘宗敏举起大刀, 正要望他后面砍下时,陈飞急急发出一箭,正中刘宗敏的右肩, 一阵疼痛,立刻拖刀败走。张苍虬、陈飞纵马追去,部下官军乘 机掩杀,流寇死伤不少。正在危急时,金鼓大震,流寇满山遍野 而来。张苍虬和陈飞杀了一阵,业已获胜,因自己兵少,恐怕反 被包围,所以收兵缓缓而退。张苍虬和陈飞断后,徐徐而行,凛 若天神,流寇自顾收拾败残,也不敢再追了。
张苍虬、陈飞撤退至山海关,献上夺取的军械马匹以及首级。吴三桂传令嘉奖。许靖、柳隐英闻得张陈二人伏兵击破流寇,也觉快活,他们仍希望流寇到来时可以在九门口大战一场。 吴三桂即命马宝一军和白显忠一军分成左右翼,驻守九门口,和山海关成为掎角之势,专候流寇到来厮杀。他心里专是悬悬于圆圆,恨不得腹生双翼,飞至北平,把圆圆救出,苦帐下尚无古押衙可遣呢!所以闷闷不乐。他知侍卫中间要推白十二的武艺最好,且有轻身功夫,他就召白十二入室,对他说道:
“你知道的,我一生最宠爱的就是爱姬陈圆圆,难得田宏遇 赠送于我,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可是我匆匆出京,未曾携圆圆 同行,因想我马上就要入京的,不必多此一举。谁料我还没有至 京,而流寇已破了都城,圆圆也为闯贼掳去,不知生死若何,我 心里异常思念,寝食难安。现在虽然我已誓师讨贼,而贼兵势 大,谅一时未能克复燕京,驱走闯贼。万一旷日持久,那么圆圆 又将如何?我想最好能够派人秘密前去,混入京城,向李闯王宫 中救出圆圆,这是最稳妥的计划,但这事须要有本领的人去,方 可奏效而获安全。所以昆仑黄衫之流,尤为难能而可贵了。你的 飞行功夫尚好,我意思想叫你到京中去走一遭,见机行事,不知 你自问可能胜任而愉快?”
白十二听了三桂的话,遂说道:
“小人受将军之恩理当效劳,可是小人自问武术有限,以一 人之力,断难入京救美。闯贼宫中戒备必然森严,此事不敢冒 昧,反误了将军的宠姬。不过小人知道张把总、陈把总等不但马 上武艺很好,而且飞行本领高强优异,远胜于小人。将军若必欲 救出宠姬,非托他们数人不为功,小人愿荐贤以代。”
三桂听了,点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张苍虬等果非平常之材,他们若肯为我效力, 这是最好的事了。你去代我设法一下,探探他们的意思如何。”
于是白十二奉了命便去九门口请到张苍虬和陈飞,又请了许 靖、柳隐英,同至一个秘密的所在,是白十二特地安排下的,端 整一桌极丰盛的筵席,上好的美酒,请四人欢饮。张苍虬见白十 二今天如此竭诚款接,心中有些疑惑。酒过三巡,白十二便把吴 三桂急欲请张等赴京救出圆圆的心愿告诉四人听,且代三桂要求 张苍虬等一行。许靖听了,忍不住哈哈笑道:
“英雄无奈是多情!楚霸王垓下之围,江山尚且要抛弃,而 撇不下虞姬,垓下一歌,千古雪涕,这是不能解说的。小弟闻陈 圆圆确是江南第一美人儿,吴将军得了,自然鹣鹣蝶蝶,宠擅专 房,不幸而被闯贼掳去,无怪将军要深惜痛恨,恋恋不已,珠还 合浦,剑跃延津,当然这是吴将军所深切盼望的,然而可知国君 新崩,神州失陷,大明江山正在危急存亡之秋,五更鼓角声悲 壮,做军人的应当枕戈待旦,舍身救国,国事私情并论,其间的 轻重缓急,必有人能辨的。现在吴将军不知赶紧整饬三军去讨流 寇,却反念念不忘在一女子身上,岂不失之畸轻畸重吗?”
柳隐英却微笑不语,张苍虬嚷起来道:
“白兄弟,不是俺不肯徇情,这叫俺第一个不能答应去做, 俺生的一副铜筋铁肋,吴将军不令俺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多杀几 个流寇,却反叫俺去做昆仑奴,代他盗出红绡,俺老张虽是个粗莽武夫,计算起来,却不值得,不比在承平之世,俺受了吴将军 的豢养,代他干 一 下子,也无不可。此刻俺却不愿做私人的 走狗。”
陈飞道:
“吴将军倘能决心和流寇厮杀,早应该起了人马,杀上北京 去,方是道理,那么他的宠姬也能从流寇手里救出来了。谁叫他 退到这里来, 一任那流寇猖獗的呢?”
白十二见大家都不赞成三桂的请求,他知道张苍虬等众人性 情豪迈直爽,不论什么事,据理直言,不谀所私的。既然他们都 如此说,这件事料来难有希望了,便说道:
“小弟也不过转达吴将军的意思,诸位若然不愿前去,当然 不敢勉强,我等且多喝数杯。”
张苍虬道:
“要叫俺喝酒,俺必遵命。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 回?倘然喝够了酒,出去厮杀 一 回,虽死亦甘。现在退守于此, 实在沮丧士气的,不敢赞同。”
柳隐英微笑道:
“小弟现知吴将军的性情很多犹豫迟疑,缺少果决,要求他 担当重大的责任,是很难的事,我前番所说的话不幸而中了。料 他一颗心完全系恋在宠姬身上,国事倒反在后面呢!”
张苍虬道:
“不错,俺恨没有机会向他披肝沥胆开诚布公地一说呢,白 兄弟不怪俺们时,何不乘机进言?你是常在吴将军身边的,将军 待你不薄,你也该忠告而善道之啊!”
白十二笑笑道:
“吴将军为了圆圆,几乎废寝忘食,必欲破镜重圆,以遂私 愿。他本来要 … … "
白十二说到这里却又缩住了,改变口气,说道:
“这件事同他说是很难的,诸位既然不愿意到京里去干这事, 小弟只得婉言去回绝将军,以小弟一人之力也难胜任的。”
张苍虬道:
“还是和流寇决战了再说吧!”
于是大家喝酒,谈谈关外和北京的情势,饮至酒酣方散。白十二去见吴三桂复命,他不敢将张苍虬等所说的话在三桂面前直告,只说他们也是自揣力薄,恐贻陨越之罪,所以不敢前去。三桂也有些料到张陈诸人不肯为他私事出力,但也奈何他们不得, 只有罢休,暗暗闷在心里,自己筹划如何和流寇对垒的计策。那李自成接到前军追敌中伏,刘宗敏身受箭伤,损折了不少人马的消息,赫然震怒,自己立刻催动人马,向山海关进发。又听了牛金星的献计,另遣一支军队,由勇将杨天麟率领,出抚宁东北境长城,绕道至山海关外,夹击三桂之背,声势十分浩大。这时, 三桂虽然因为圆圆被掳, 一怒而讨流寇,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兵力究属有限,关外又要留下军队,防备清廷。若和流寇一战而胜, 尚可支持,否则便要涣散的。因此他听得李闯王大兵到来,心里又不免有些彷徨。在他幕府里有一个文士姓方名献庭,笔底很好,三桂的文书都由他包办的,每有献谋,三桂对于他言无不听,计无不从。
这天,三桂闷坐在衙署,方献庭入衙谒见,商议应付流寇的 计策。三桂面有忧容,对方献庭说道:
“我虽已移檄声讨流寇,而自己的兵马粮秣都是有限,流寇现分两路来攻,李自成自率大军,有数十万之众,闻又有军队出长城拊我之背。在宁远虽有柴英驻守,然叫他防备清军尚感不足,何能再去对付流寇?因此我很忐忑,如何迎战,方可获胜?”
方献庭道:
“李自成挟众数十万盘踞帝京,声势自是浩大。此次他倾师 来攻,我和他周旋战场,未必便能一鼓而胜。清军虎视关外,乘隙而动,倘然他们见我和流寇苦战,出兵掩袭我后,那我数方受 敌,大大不利了。”
三桂点点头道:
“我也未尝不顾虑及此,献庭有何良策教我?”
方献庭道:
“在昔战国时伍子胥以吴兵伐楚,举其鄢郢,楚兵大败,国 几不国,幸赖申包胥到秦国去乞师。起初秦国不允,申包胥哭泣 于秦庭,七月七夜,到底感动了秦国的君臣,立刻出兵,助着楚 国,驱走吴兵,复安社稷。当时若无申包胥借兵于秦,那么楚必 灭亡了,现在我们既然兵力不足,又恐清兵蹑我之后,腹背受 敌,将军何不乞师于清,效申包胥的故事?倘然清主能抱救灾恤 邻之旨,相助我们收复燕京,扫荡流寇,那么我们报德酬庸,也 至多把山海关以外的土地割让于清,两国修好,各安边圉,岂不 是好呢?”
吴三桂听了方献庭乞师之谋,沉吟良久,然后说道:
“清廷和我为世仇,不知他们能不能应许我们去借兵?还有 一层须顾虑的,倘然他们入关后不肯退兵,又如何是好呢?”
方献庭道:
“我们只要借了他们的兵夹攻流寇,把流寇击败,克复燕京 后,便用不着他们了。不妨以重金犒赏他们的军队,请他们退出 山海关,他们既得金银,又得土地,何乐而不为呢?若然他们不 肯退兵,我们灭了流寇,再可和他们抗拒。只要自己兵力一厚, 以中国之大,岂惧一满洲?”
吴三桂欣然道:
“你的话不错,现在只有这个办法,且先击破了流寇,再谋 对付清兵之计。此事又要烦劳你起一信稿,待我修书一封,差人 前去试试再说。”
方献庭遵命退出,立即去写好了一封乞师的书信,是致清摄政王多尔衮的,再来呈与三桂查阅,那封书上说道:
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负之身,荷辽东总兵重 任。王之威望,素所称慕。但春秋之义,交不越境,是 以未敢通名,人臣之义,谅王亦知之。
今我国以宁远右偏孤立之故,令三桂退镇山海,思 欲坚守东陲而固京师也。不意流贼逆天犯阙,以彼狗偷 乌合之众,何能成事?奈京城人心不固,奸党开门纳 款,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今贼僭称尊号,掳掠妇女财 帛,罪恶已极,诚赤眉、绿林、黄巢、禄山之流,天人 共愤,众志已离,其败可立而待也。我国称德累仁,讴 思未泯,各省宗室为晋文公、汉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 之。远近已起义兵,羽檄交驰,山左江北密如星布。
三桂受国厚恩,悯斯民之罹难,拒守边门,欲兴师 以慰人心,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国 与贵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而遭国难,贵朝应恻然念 之。且乱臣贼子亦贵国所宜容也。
夫除暴翦恶,大顺也;拯危扶颠,大义也;出民水火,大仁也;兴灭继绝,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 况流贼所聚,金帛子女不可胜数,义兵一至,皆为所有,此又大利也。
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 也。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 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力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庭,示 大义于中国,则我国之报贵朝者,岂唯财帛?将裂土以 酬,绝不食言。
本应上疏贵朝皇帝,但未悉礼制,不敢轻渎圣听, 乞王转奏。
三桂看过一遍,对方献庭说道:
“这封书你写得很好,我不得已去乞一下师,且待击败了闯 贼,再作道理。”
便遣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前去送书乞师。那时候,清朝的摄政王多尔衮方以大将军督师,据守关外。得到了吴三桂乞师的书信,便和麾下文武官吏商量,要不要出兵去援明。有几个文官如大学士范文程等,都主张声罪讨贼,徇三桂之请,兵以义动, 何功不成?多尔衮自己也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可失去, 所以立刻作书答复三桂,允许出兵。书中有“昔管仲射桓公中 钩,后桓公用之为相,以成霸业。今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为藩王,一则国仇可报,一则身家可保等语”。那么多尔衮的意思也可想而知了。
三桂得多尔衮复书后,再去信催促进兵,这事早传遍军中。 张苍虬得到了这乞师的消息,忙和陈飞去见许柳二人,大家聚在一处坐谈。张苍虬首先开口道:
“你们大概已知吴将军乞师清廷的一回事了,俺却大不以为然。他们和我朝是世仇,狼子野心,不可测度,我朝谨固藩篱, 以防侵凌,尚虞被他们所弃,怎好去向他们请兵,助我攻击流寇?这无异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吴将军还有什么智虑?谁人代 吴将军画此计的,可斩其头!俺倒要去见吴将军,劝他万万不可借清兵,引仇人入关呢!”
许靖道:
“张大哥说得甚是。昨天白十二来言此计系方献庭借箸代谋, 吴将军因流寇势大,深恐腹背受敌,不得已而向清廷去乞师的。 现闻清兵已近山海关,宁远的柴英一军也正在撤退中了。小弟也以为此事吴将军做得有些不对,清兵本是我国的仇敌,我因危急而去乞援,他们岂肯真心相助?况且摄政王多尔衮虎视鹰膦,居心叵测,清兵又在强大之时,万一他们进了关,击败了闯贼,克 复了京都,而大军久驻不去,那么吴将军将若之何?”
陈飞点点头道:
“这不能不顾虑到的。借人家的力量本不足恃,何况又是借 的素来与我为敌的人呢?”
柳隐英道:
“李自成等流寇虽然扰乱天下,颠覆大明社稷,然而他们也 是中国人,他部下有许多人都是为饥荒所逼,铤而走险的。乌合 之众,万不能成大事。至于清兵却是异族,怎能借着他人的力量 来屠杀自己同胞呢?”
张苍虬一闻此言,拍着手掌说道:
“柳兄弟说得真好爽快,自己人用不着外边人来杀,所以我 更不赞成。”
许靖道:
“兄弟阅于墙,外御其侮。古时诗人已有明训,吴将军之智 竟不及此吗?我们千里迢迢来此从戎,满拟将来可以建立一些功 业,青史留名。现在看起来吴将军的为人庸庸无异常人,且又欲 效申包胥的乞师,却不知情势是不同的。他日眼见清兵入关,蹂 躏中原,我们大明人民还有一番浩劫要遭受呢!那么我们不是明 珠投暗,大失所望吗?”
张苍虬道:
“好!俺们弟兄四人既然主见相同,现在不必空谈,无裨实 事。俺们还是去见吴将军,劝他快快辞谢清兵,凭着自己的力量 去剿除流寇吧!”
柳隐英道:
“吴将军业已决定这样办,清师已出,我们要求他收回成命, 他岂能应允呢?”
张苍虬道:
“他能不能应允,这个俺却不管了。骨鲠在喉,不得不吐, 俺们不妨前去试试。”
于是四人商议已定, 一齐到关上来见三桂。三桂闻张苍虬等 谒见,他心里本有些不满意于张苍虬,因为他们不肯接受他的差 遣,到京中去救圆圆,但想到他们都是有本领的武士,自己正在 用人之秋,不得不稍给他们一些颜面,将来还要用他们的力气去 和流寇交战呢!所以他就接见了。张苍虬见了三桂,首先开 口道:
“末将初闻平西伯誓师讨贼,很佩忠义之忱,所以愿效驰驱, 共诛逆贼。现在平西伯退驻山海关,观望不前,反给流寇倾众来 犯,而平西伯尚不督饬三军迎头痛击,却又去向清廷乞师,末将 真有些不明白起来了。"
三桂听张苍虬责问得很是严厉,遂正色答道:
“张把总,你不知贼众我寡,胜负之数未可预卜。我为欲早 早安定明室,扫灭流寇,所以暂时向清军弃嫌修好,效申包胥之 乞师异邦,奠定大局,这也是一时权宜之计。难得多尔衮已允出 兵,清师不日入关,我们赶紧协力讨贼规复神京,才是上策,他 非所知。”
张苍虬道:
“好个上策!末将斗胆冒昧敢说这是下策,将来我们一定要吃清兵的亏。清兵与我为世仇,虎视关外, 弱强大,我们防备他们尚恐不及,岂能导引他们入关,造成他们盘踞中原的机会呢?我们要凭自己力量去攻流寇,外人之力是不可恃的。他日内乱方平,外祸又起,不是使神州禹域多一重未来的兵祸吗?所以末将等前来拜见,要求平西伯速即去书辞谢,缓住他们的兵马, 然后自己再思消除流寇之计。以平西伯的英才,三军的用命,更兼各处纷起勤王之师,流寇究属乌合之众,侥幸得胜, 一时猖狂,不难徐徐把他们扑灭的。故末将以为流寇可畏而不足畏,清兵可畏而不可亲,愿平西伯早决大计,莫贻噬脐之侮。”
张苍虬侃侃而道,理直气壮,声如洪钟。三桂不觉脸上变 公,他终因张苍虬等不肯代他去救圆圆不慊于心,今日张苍虬的 说话又是非常率直而多顶撞,更使他着恼了,遂对张苍虬冷笑一 声道:
“张把总,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次乞师于清,我已 再三思虑过了,倘忧流寇已破,清兵不退,这也未免过虑。我们 虽以关外之地,可餍清人之望,万一不济,我们集合师旅,也可 以和清兵一战。总之,这是一时权宜之计,不必鳃鳃过虑。乞师 之书已去,清兵已出,这又不是儿戏,岂可出乎尔反乎尔呢?你 等不必多管,听候本将军的命令就是。”
许靖方要开口说话时,吴三桂已拂袖而起,退往屏后去了。 张苍虬等四人见三桂的态度如此,只得退出,回至自己地方,张苍虬四顾无人,恨恨地对众人说道:
“吴三桂徒有虚名,这厮照这样做去, 一定要吃清兵的亏, 倒是给人家一个良好的机会。依俺的心,恨不得先杀了那厮,然 后起兵讨贼。”
许靖道:
“三桂虽然依驸外人,却是逆迹未著,我等若把他杀却,徒乱军心,于事无补,而反被人家说我等犯上作乱,别有野心了。”
柳隐英道:
“我们到此投奔吴三桂的初衷,是因他是一位英雄,所以愿 附骥尾。现在他既然做出这种不智的事,他日贻祸于国,我们都 不赞成,那么天下之大,英雄多矣,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 事,我们何不痛痛快快地离开这里,到别地方去呢?只要我们心 存复仇,忠于明室,海内豪杰必有和我们同情的,何必在此受这 闲气呢?”
陈飞也说道:
“柳贤弟这句话说得很对。我们既然和吴将军志向不同,不 必在他麾下效力了。”
许靖也点点头道:
“不错,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 犹兴。现在天下大乱,有志者都可以起来收拾河山,何必一定要 依附他人呢?”
张苍虬道:
“好!你们都说得是。俺们走吧!可是走到哪里去?”
许靖又道:
“中州地方豪杰之士甚多,嵩洛之间正好借以做根据之地, 南联两湖,东接吴越,尚可以抗流寇而御清兵,我们且到那里去 找机会就是了。”
于是四人商议既定,预备明日动身,离开山海关望关内去。
到了次日早晨,四人饱餐已毕,各挟行装,佩上刀剑,坐了 骏马,出了营门,望九门口进发。各人心里自然有不少愤慨,尤 其是许靖,仆仆风尘,尚无建树,眼前所见的事物都是使他心里 烦懑的。刚才行至中午,各人有些肚饥,正要觅取打尖之处,忽 闻背后大道上鸾铃嘁嘁,有一骑疾驰而来,高声大呼“张兄弟慢 走,快快回去!”四人不防有此,都觉得突然一怔。
第十九回 黄昏胡骑尘满城
张苍虬等四位豪杰正欲离开山海关往别地方去,自己努力为 国除奸,不料路上有人追来。张苍虬回头一看,只见背后大道上 三匹马风驰电掣而至。当先一匹坐骑上有一位将军,白净的面 皮,颔下短短的胡髭,正是柴英,心里不由一愕,连忙一齐回马 等待。柴英的马跑至面前,早已 一拉缰绳收住,在马上躬身 说道:
“张贤弟,你们往哪里去?”
张苍虬听他这样紧问, 一时倒不好说,看看柴英背后两匹马 上坐的乃是柴英的亲信从骑,便勉强笑了一笑,说道:
“柴兄,你不是在宁远留守吗?怎样回到这里来的呢?”
柴英听张苍虬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反而向他询问,便笑了 一笑,跳下马鞍。张苍虬见柴英下马,自己也就跳下马来,于是 陈飞、许靖、柳隐英等也一齐跟着下马。柴英将手抹着他自己额 上的汗, 一拉张苍虬的手说道:
“我们到前边林子里去谈谈吧!”
张苍虬道:
“也好。”
四人随着柴英走到东边一座松林里去,丰草绿缛野花欲燃。 大家席地而坐,他们的马匹自有柴英的两个从骑在那边看守着。
柴英先说道:
“我在宁远闻得闯贼将移京城的消息,也甚惊骇,才又接到 吴将军誓师讨贼的命令,未尝不以此自慰。但又闻吴将军退守山 海关,李闯王大举来犯,且有抄袭宁远的消息,我一面要防备清 兵,一面又要抵御流寇,变成腹背受敌,心里十分彷徨。前日忽 又接奉吴将军的命令,着我即日撤离宁远,如期退至山海关,他 已向清廷乞师,共剿流寇了。所以我也只得奉令率部下退回山海 关,到吴将军那里去交代过。因为怀念你们诸位,立刻跑到九门 口来访谈,谁知我到营门时,遍访不见,有小卒报称,眼见你们 坐着马带了行李去的,我心里有些疑讶,莫非你们不别而行?好 在走得不久,所以我带了二骑立刻飞马来追,且喜我们尚能见 面。唉!张贤弟,你们为什么这样一走呢?”
张苍虬冷笑一声说:
“柴兄,你问俺们为何离开山海关吗?唉!俺们四个人不远 千里来此投军,本是对于吴将军抱着一片热诚的,无奈现在吴将 军的所作所为,和俺们的思想不能融洽,所以老实说,俺们不愿 再在他麾下效力了。只因柴兄远在宁远,虽闻你即将撤回,也不 及等待了,请你原谅吧!”
陈飞也说道:
“这是不得已而如此的,吴将军干的事,你老哥也全明白了, 明人不庸细说。”
柴英听二人这样说,点了一点头说道:
“我也料知你们是为了吴将军乞师清廷而走的。吴将军此举 当然未免有些与虎谋皮,不明事理,可是我回来后,听方献庭 说,这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暂且借一借他人的力量,击败流 寇后,吴将军依然效忠明室,绝不和清廷合作的。”
张苍虬道:
“他未必见得能如此吧!”
许靖道:
“无论如何,这总是吴将军的失策,虽然将来的事情未可知 晓,然而这样办法无异预先种下祸根。试思天下能有这样仁至义 尽的好人,不刮于我土地,悉索敝赋,来帮助我们平定内乱的 吗?唉!吴将军只顾目前,不想后来,这岂是豪杰之士?所以张 大哥和我等不得不离去了。”
柴英道:
“你们各位说的话我都深表同情的,只是吴将军既已做了, 我们一时也不及挽回,唯有徐思补救之法。所以我不愿意你们就 这样地离开吴将军,特地亲自赶来,奉劝诸位随我回去,暂时不 要脱离。待到吴将军借了清兵,克复燕京,驱除闯贼以后,我们 就助着吴将军悉力对外,不让清人占我关内尺寸之地。倘然到那 时候吴将军再有犹豫之志,不要说诸位要去,便是我姓柴的也不 愿再在他麾下间接去受他人的驱使,那么我们不妨再想别法,务 求于国有利。我这番说话,请诸位鉴谅。并非是为了吴将军一人 的私利,实在仍为了国家而劝诸位不要绝裾以去,还是大家留在 一处,共平流寇,静观其后。吴将军读过诗书的,或不致舍己从 人,忘却了祖国吧!”
张苍虬等听柴英说得这样地诚挚,心里又软了下来,尤其是 张苍虬,他和柴英的友谊很好的,自己跑到这里来投军,柴英极 力提携,现在自己悄悄一走,柴英又追来挽留,似乎说不出再走 了。他就很直爽地说道:
“俺们本预备去了,既然柴兄这样劝止,倘然俺们坚决不听时,反遭柴兄说俺等不识抬举了。好!俺们就暂留在吴将军处, 看他的后来吧!但愿俺们所料的都不中,便是国家的洪福了。”
陈飞、许靖见张苍虬已允暂留,他们自然也无可无不可地跟 着答应。唯有柳隐英却是双眉微蹙,口里虽不说话,似乎很不愿 意再留了,不过大家的意思决定不走了,他也不便再说要走。柴英见张苍虬等已允不去,心中欢喜,便和他们一齐立起身来, 说道:
“我们回去喝几杯酒吧!”
四人遂跟着他走出松林,大家坐上雕鞍,重回九门口营中。 柴英要请四人喝酒,张苍虬道:
“柴兄此次从宁远入关,论理该俺们为柴兄洗尘的,哪里可 以让柴兄做主人?这东道是俺的。镇上有一家万花楼,酒菜都 好,今天俺们就到那边去吧,俺肚子也饿得够了。”
柴英知道张苍虬的脾气,也就不再和他客气。五人遂又离了 营门,踱至万花楼,拣一个雅洁的座席坐下,沽酒痛饮,大家谈 谈流寇和清兵的情形。张苍虬酒喝得最多,话也说得最多,唯有 柳隐英默默然不多谈话,酒也喝得最少。许靖知道他一定为了去 而复返,心上有些不高兴了,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和他怎样说, 所以许靖也没有多喝酒。 一会儿,张苍虬已喝得酩酊醉倒,陈飞 付去了酒钞,和许靖扶着张苍虬送他回营。柴英别有事干,告别 而去。柳隐英随在许陈二人之后,送张苍虬到了营中。看看天色 已晚,二人也要回转他们自己的营帐,所以跨着马,在晚风夜色 中踏月而归。
这晚上月色皎洁,照彻大地,道旁绿柳蓊郁,遮蔽了月光。 柳断处,银光耀目,远远地大山崔嵬,映着皓月,也好似披上了白甲素袍,许多顶天立地的大战士,要为国家扫荡妖魔,春风阵阵,吹拂到人脸上来。许靖对着这当前的月景,心里大有感触。 他和柳隐英并辔而行,偶瞧柳隐英低着头,露出一团不高兴的样子,马蹄嘚嘚,打破了岑寂的空气。许靖回头对柳隐英带笑说道:
“前读《史记》,韩信因汉王不用,悄悄离开蜀中,萧何得知 后,连忙把他追回来,请汉王重用,萧何可谓有知人之明。现在 我们走了,偏有柴英把我们追转,我们虽料吴三桂不能成事,而因柴英的情谊,勉强回来,暂忍着以观其后。但我看柳贤弟情绪 大为不佳,谅必心中很不愿意,我若没有张大哥一言,也早和贤 弟走了。现在只得请贤弟稍待些时,只要我们杀至北京,便知 分晓。”
柳隐英叹了一口气说道:
“杀至北京吗?到那时候便要悔之莫及了!吴将军既有志讨贼,为什么自己退到山海关,畏首畏尾, 一任那流寇猖獗呢? 唉!我知道他哪里想讨贼,只不过要夺回他的美姬陈圆圆罢了。 像这种只知有家,不知有国的人,何能宏济巨艰,剪除元恶呢?到底变成徘徊中途,去乞怜人国,真是日暮途穷,倒行逆施,他哪里有什么本领去收拾山河?不过给他人造成机会罢了。所以小弟实在很不愿意再在他麾下供职,劝你们大家早早远走,谁知偏逢柴英会把你们追回来。此后我们为谁去出力呢?明珠暗投,岂 不可惜!”
许靖听了,点点头道:
“柳贤弟说的话句句打中我的心坎,我也不是真心乐意再在 这里供职,张大哥是想什么说什么,很重情感的男子汉。他既然 如此说,我们为义气起见,也只得暂留了。柳贤弟,你别恼,将 来我和你总是在一块儿,你若果然看不过去而要离开时,我必跟 你一起走。我与贤弟虽说萍水相逢,结为金兰,而情谊之重,远 非他人可比。辱蒙不弃,时垂青眼,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忘 记的。”
柳隐英听了这话,对许靖的脸上看了一眼,徐徐说道:
“靖哥真是我的知己,我若不为靖哥在此,也早已走了。古 今英雄豪杰贵在毅然决然,认清了目标,用全力以赴,不论任何 挫折、任何压力,都不足动心,然后可以立大志,成大业。所以 我要奉劝靖哥,志向早早决定,以后便绝对不要因外来的境遇而 发生动摇。世间有许多人他们本来的意志是很好的,可是到后来却变更了初衷,甚至会和以前做的事完全违反,这是什么道理 呢?恐怕就是他的意志不定,发生了动摇,所以孟老夫子要说: ‘持其志,无暴其气了。’即如吴将军他本来是想勤王的,后来一会儿软化了, 一会儿因为李闯王夺了他美姬之故而誓师讨贼了, 一会儿又见流寇势大而生畏怯之心,竟向清廷去乞师,借外力去 助他平乱了。靖哥,试想这种意志不坚的人,不但不足以成大 事,恐怕将来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呢!我们留在他麾下作甚?难道跟他去为他人效忠吗?”
许靖听柳隐英说得如此慷慨热烈,不由大为佩服,遂说道:
“贤弟的心我是知道的,现在我们只可稍缓些时,倘然吴三 桂能够处理得好,自然无话可说。即使不幸而言中,我和柳贤弟 当想法子刺死吴贼,自己去创造一些事业,有何不可?”
柳隐英对许靖脸上望了一望,冁然浅笑道:
“靖哥能如此,真合我意。我们当协力同心,为国家芟夷大 难。我们不要看得自己太渺小了,假若小弟能统十万貔貅,断不 致像吴三桂那样蝎蝎螫螫地逡巡畏缩,求助于他国。”
许靖笑道:
“我希望你将来能够如此。古来元戎大将,起初时候哪一个 不是屈居在下的?因为他能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立得大功, 一 鸣惊人,所以便扶摇直上,独绾虎符了。”
柳隐英道:
“小弟愿与靖哥彼此共勉。”
二人一路说, 一路马蹄踏月,缓缓归本营中,卸下行装,依 然留在山海关畔了。那吴三桂既然已向清廷乞师,自己也秣马厉 兵,准备和清兵夹击李闯王。听说多尔衮的大兵已至连山,他希 望清兵快快入关,所以他又修书催促,书云:
接王来书,知大军已至宁远,救民伐暴,扶弱除强,义声震天地。其所以相助者,实为我先帝,而三桂 之感戴尤其小也。三桂承王谕,则发精锐于山海以西要 处,诱贼速来。今贼亲率党羽,蚁集永平一带,此乃自 投陷阱,而天意可知矣。三桂已悉简精锐,以图相机剿 灭。幸王速振虎旅,直入山海,首尾加攻,逆贼可擒, 京东西可传檄而定也。再仁义之师,首重安民,所发檄 文最宜严切。更祈令大军秋毫无犯,则民心服而财土亦 得,何事不成哉?
三桂所以这样说法,就是他要想商请清军秋毫无犯,不扰吏 民,免掉他开门揖盗之丑。哪里知道多尔衮也想到此次入关,抱 有极大的愿望,更要做出一些假仁假义之事来笼络人心,不能再 像以前交战时那样以劫掠为能事了。况且对手方面又是惯于屠戮 的流寇,当然要做得清楚一些,可以有辨别,也让明朝的人民可 以不致怨恨他们的暴虐行为,而感觉到以暴易暴,不用吴三桂再 去教导他们了。
吴三桂发出书后,探马迭连来报,清军已近山海关。又闻流 寇李自成自率大军,渡过滦河,浩浩荡荡杀奔山海关而来。他就 吩咐前锋马宝和白显忠二军尽速向右翼移动。且闻流寇等已从别 路出关,情势急,遂和柴英率领随身衙兵五百人,跑到关外去力 请摄政王多尔衮移师入关。多尔衮部下很有主张乘流寇大举出犯 时,可遣雄师从别道抄袭居庸关,直薄京畿,京师空虚,唾手可 得。流寇若然回军援救,即可一鼓成擒的。然而三桂终因流寇逼 近咫尺,关门事急,力请入关讨贼。多尔衮遂令英王阿济格、豫 王多铎,各将一万骑从东西水关分道而入,自率大兵继进。三桂 大喜,遂回至山海关,准备欢迎清兵。
到四月二十三日那天,清军已开至山海关了。吴三桂率大小 偏裨将佐出迎,且出牛酒犒劳清军。多尔衮遂令三桂的军队各用白布系在肩上为号,做清军的前驱,导引清军长驱而入,在一片石地方和流寇相遇。那时李闯王的部下多历战阵,甚为剽悍,起 初尚不知道清军人关,还以为吴三桂的军队前来迎战,因为三桂 乞师于清,是十分秘密,没有向关内宣传之故,李闯王自恃兵马 众多,哪里把吴三桂放在心上?两军既近,各自结阵。李自成排 的一字长蛇阵自北山亘海,旌旗密布,声势十分雄壮。清军鳞次 布列,尽伏吴三桂大军之后。三桂的部下身当前敌的,就是马宝 和白显忠两军,张苍虬等都在军中,两边擂起战鼓,各振声势, 马宝立马在大纛旗下,张苍虬、陈飞在他身侧。马宝将手拍着张 苍虬的肩膀说道:
“今天我们初次堂堂正正和流寇会战,倘能一战而胜,流寇 覆贬之余,必然其势衰颓,一蹶不振,况且清军在后面瞧着,我 们也不可不在他们面前显一些身手,争一些颜面,这个关系非 轻。张把总平日忠义奋发,常欲为国讨贼,今日可以多斩几个贼 首了。”
张苍虬听了马宝的话,心头更是兴奋,遂对陈飞说道:
“我和你到阵上去厮杀一会儿,不要给清军笑我无人。”
陈飞当然也愿努力杀贼。二人带领百余铁骑,从阵中翩翩地 飞驰至阵前,向李闯王阵上直冲。李闯王见有少数明兵前来搦 战,他也不以为意,便命贼将一枝桃和马飞天迎敌。张苍虬今天 头戴战盔,身穿白袍白甲,腰佩灵宝宝刀,手中却握着一柄三尖 两刃刀,也系着白缨,刀光如雪,衬着他一张黝黑的脸,真是黑 白分明。陈飞也挺着一对鸳鸯铜锤,瞧见对面流寇阵中有一伙小 卒簇拥着两个贼将来战,张苍虬催动坐骑,大喝一声,挥动手中 三尖两刃刀,当先驰至。贼将一枝桃舞枪迎住,只见张苍虬的刀 光在一枝桃头上盘旋了数下, 一支桃的头颅早已不翼而飞。马飞 天举刀来救时,陈飞抢上前,将左手锤拦开刀,右手锤使个“叶 底偷桃”,一锤打去,正中马飞天的腰里,仰面朝天,翻身跌落马鞍。马飞天有个兄弟飞海,他在阵中,见他的哥哥被人家打下 马来,心中大惊,不待李闯王下令,舞枪跃马,前来复仇。张苍 虬又上前和他交手,不到七八合,又是一刀斩于马下。张陈二将 在阵上连杀三贼,李自成暗暗吃惊不已。刘宗敏伤已痊愈,在阵 中瞧见了,勃然大怒,对李闯王说道:
“此人是吴三桂手下的骁将,前番滦河之役,曾吃了他的亏, 今日必当报复,一雪前耻。”
李闯王许他出战,并叫李岩等四将纵马直追,马宝想冲动流 寇的阵脚,借此可以一显自己神勇。但见对面又来了许多贼将, 当先马上坐的正是刘宗敏,手横大刀,高声大喊。张苍虬狂笑一 声,刀如长虹,马如游龙,向前径取刘宗敏。但刘宗敏的一柄刀 亦殊不弱,抖擞精神,和张苍虬酣战在一起,李岩来助,陈飞和 他战住。众贼将见二人骁勇万分,恐防刘李二人受挫,大家举起 兵刃,上前协助。张苍虬和陈飞奋勇力战,毫不稍退。
那许靖和柳隐英在白显忠军旗之下,遥望张苍虬等在阵上斩 将逞能,心头兴奋得了不得,立向白显忠请命后,带领百余骑向 李闯王阵前冲杀过去。许靖坐一匹银鬃马,使一支烂银枪,柳隐 英坐一匹枣骝马,挟一支梨花古定枪,杀至阵前。李闯王见那边 又有明将冲来,便令贼将樊大麻子等三人前去迎战。许靖见对面 有贼,急欲建功,冲上前去。樊大麻子舞开手中双锤,和许靖鏖 斗。柳隐英纵马上前,觑个间隙, 一枪挑去,樊大麻子早已翻身 落马。这时候,那边张苍虬又已斩一贼将,吴三桂见他们如此勇 敢,心中不胜欣喜。柴英等诸将见了,也跃跃欲试。李闯王见刘 宗敏等战明将不下,自己方面又折去樊大麻子,不免暗暗吃惊, 想吴三桂的部下怎样都是骁勇之辈?牛金星在旁对李自成说道:
“大王,你看三桂部下能人不少,今日若和他斗将,我们未 免吃亏,好在我们兵多,请大王下令全军出战,向前冲锋,和他 们混战一阵,我们兵多,自然他们抵御不住了。”
李自成也赞成此说,便又令军中摆起前进鼓声,众流寇一齐向前,马奔卒驰,漫山遍野,分作数大队向三桂阵上冲杀而来。 一霎时张苍虬、许靖等已被流寇包围在垓心,三桂也挥众迎敌, 两边乱杀一阵。流寇的人数只顾增加,声势浩大,清军那边的摄政王多尔衮率领阿济格、多铎、洪承畴、孔有德、尚可喜等,都立马在高岗上观战。初见吴三桂麾下的明将连斩数贼,凌厉无前,不觉大为惊异,后见流寇挟着众多之势,张开两翼,包围明 军,如潮涌一般。明军人人血战,冲荡格斗,喊杀之声,震动海峤。
时已近午,尘沙山起,怒若雷鸣,双方死伤甚众,尸如山 积。多尔衮回顾多铎道:
“这时候我们可以出而破贼了。”
令索伦部的骑兵当先冲锋,索伦部的众健儿是满洲诸部中最 为骁勇的部队,素善驰骋,尤擅火枪弓弩,清军每战时都叫索伦 部任攻陷之责的,可称精锐。当时,鼓声大震,清军从三桂阵右 突出,万马奔腾,飞矢如雨,火枪砰訇,声如雷霆,所向之处, 无不辟易。李自成等正要把吴三桂所率的明军包围歼灭,却不料 又有大军杀来, 一时莫名其妙,及流寇接触后,见来的将士都是 头上编发而辫的,方知是清兵,不觉惊呼道:
“满洲兵来了!”
铁骑冲荡,阵脚摇动。吴三桂等部下如张苍虬、柴英等也在 围中奋力死战,对流寇有反包围的形势。流寇素闻清兵之名,又 是初次交锋,竟有这样的厉害,纷纷溃乱,自相践踏,杀死的不 计其数。李自成大为惊骇,和牛金星等策马先奔,明兵遂和清军 夹击其后,流寇大败。
李自成奔逃永平,损失部卒十万人。这一次血战剧烈异常, 流寇还是第一次遇到劲敌,初以为可以直捣山海雄关,扫除吴三桂的一路明军的,哪里料到三桂已请得清军入关,自己反受到空前的惨败呢?吴三桂既破流寇,自然欢喜不迭。张苍虬等浴血苦 战,杀贼尤多,且喜四人都没有受重伤,只陈飞腿上略受轻伤而 已。吴三桂和多尔衮会晤后,各贺战功,三桂且表示谢忱,献上 牛酒,慰劳清军。多尔衮亦将关外的皮货赠送三桂诸将,且命吴 三桂带领马步兵前驱追贼,早克燕京。三桂有了清军为后盾,况 又一战而胜,胆气更壮,他本来心中如焚,恨不得马上一口气赶 至北京,将他的爱姬陈圆圆从虎口中救出,美人无恙,破镜重 圆,所以他情情愿愿地接受多尔衮的命令。谁知多尔衮的计划, 不过要想将吴三桂的军队为自己大军的开路先锋,胜则自己不费 气力,早至明京,败则消灭了吴三桂的兵力,也未为不可,他本 深忌三桂英俊之名,入关以后,一心想利用他罢了。
吴三桂率领部下,紧蹑流寇之后。流寇经这一役大败,众心 动摇,没有勇气反攻,李自成遂使部下王则尧、张若麒二人到三 桂军中去议和。三桂骂道:
“李闯贼夺我宠姬,死我先帝,此仇不报,何为丈夫!现在 他倒要来向我请和吗?我岂肯轻易答应?除非他将圆圆原璧归 赵,别的话都不必说。”
逐退来使,进军益急。此时李自成部下尚有精锐二营殿后, 扼守在滦河,断了桥梁,以阻进兵。吴三桂令马宝一军从正面架设浮桥强渡,别遣白显忠一军在夜半从滦河水浅处偷渡,袭击流寇正面。马宝和张苍虬、陈飞等在河边进兵,可是贼将李岩和郁火星抵死守住,强弓硬弩放射不绝,明军有好多中箭落水,不能过河,相持了一日。
到了夜半,张苍虬知道白显忠一军在别一处偷渡,倘然偷渡成功,自己的正面也就不难飞渡了,所以他和陈飞等诸将率一千步兵,在河岸上隐伏着等候。滦河是十分阔的,河水荡荡,野风呼呼,天上没有月色,只有许多星光, 一闪一烁地照出些微光。 遥望对岸,灯火密密,像是戒备很严的样子,明知只要此间一有什么举动,他们那边立刻就要邀击的,所以伏着不动。看看天上 参横斗转,时候已至下半夜,张苍虬忽然瞧见对岸有几处冒出白 烟来,渐渐火舌乱吐,红光映天,人声哗乱。张苍虬知道许靖等 袭击成功,自己该去接应了,不敢怠慢,立即和陈飞催动部下士 卒,架搭浮桥渡河,掩杀过去。那边虽有流寇堵击,然而力量已 分散了。张苍虬等早已强渡过了滦河,一齐杀上岸去。
此时许靖、柳隐英已在滦河西岸喋血大战,非常剧烈之际。 因为白显忠奉到三桂命令后,他知道许靖、柳隐英二人可当前锋,遂召二人入帐,授以机宜,令率二千人在薄暮出发,绕道至滦河下流水浅之处偷渡,袭击流寇。二人奉令退出后,柳隐英对许靖带笑说道:
“前天一片石大战,张大哥在阵上大显身手,小弟却未能多 所驰突。今番我们奉有偷渡滦河之令,我们必要达到目的。想正 面张苍虬等必要同时接应的,小弟乘此机会,要多杀几个流 寇呢!”
许靖道:
“柳贤弟说得是。你的本领不输于张大哥,我愿追随你的后 面,共同杀贼。”
于是二人在天晚时令部下饱餐毕,冲枚出发。且喜在月黑 夜,对岸的流寇绝难察觉的,急行有二十多里,早到缪家村。那 边河道狭而水浅,正是一个最适宜于偷渡兵马之处,望到对岸黑 沉沉地没有一点儿灯火,大概没有什么流寇驻防的。许靖遂叫部 下唤起乡民,向他们善言劝说,借得十数艘小船,搭起临时浮 桥,分批偷渡过去。柳隐英在前,许靖押后,约有一个时辰,全 体士卒已安渡滦河,果然神不知鬼不觉,那驻守河岸两营的流寇 尚睡在梦里呢。柳隐英跨上战马,当先领导士卒,往流寇驻扎处 急行。约莫走了十里路光景,早望见前面灯火,流寇的营便在眼 前,于是柳隐英吩咐吹起号角,亮着火把, 一齐向前冲杀。流寇不防从他们侧面忽然杀来一彪明军,仓促应战,人心惊慌。柳隐 英挺枪跃马,冲至流寇营前,贼将郁火星拍马挥刀,上前迎战, 不数合,被柳隐英一枪洞穿了郁火星的胸口,红雨四溅,倒在马 下,寇众大乱。柳隐英冲入营中,枪到处个个仆跌,便在营中放 起火来,连踹几个营盘, 一处处放火燃烧。李岩在黑夜中不知明 兵来了多少, 一面又要防御正面滦河对岸的明军,慌得他措手不 及,只叫部下将弩箭放射。柳隐英将他手中的梨花古定枪使开 了,浑身上下条条白光,宛如一片梨花随风飘舞。拨开箭头,直 杀到李岩处去,要想生擒李岩,李岩见明将如此勇敢,吓得他回 马奔逃,不敢迎战。柳隐英追过去,嗖的一声,有一箭向他马头 射来,这是李岩在马上回身反射的。李岩素擅箭术,在闯军中著 有赛花荣的别名,此刻他被柳隐英追急了,遂想用暗箭射人,岂 知柳隐英眼快手快,箭到马头,将枪轻轻一拨,那箭便扑地打落 在地了。但李岩擅有一手连珠箭, 一箭不中,第二箭又至,柳隐 英左手一捞,捞在手里,接着第三支箭流星一点,又飞到柳隐英 面门之前,柳隐英张口一咬,把箭头咬住,吐落于地。照理连珠 箭总是三箭一发的,只要让过三箭,便可没事,所以柳隐英已把 三箭避过,心中有些松懈。不防李岩的连珠箭一发便是四五支不 论的,第四支箭向他下三路射来,柳隐英将马一拎,向左边疾避 时,究竟是在黑夜,看得不甚清楚, 一箭正中他的右腿, 一阵疼 痛,已知道中了流寇的箭。遂也伸手从腰袋里掏出一支响镖,照 准前面李岩的坐骑, 一镖飞去,当啷啷一声, 一镖正中李岩的马 屁股,那马往上一跳,把李岩掀落马鞍,流寇上前抢救而去。许 靖也跃马赶来,大叫:
“柳贤弟,穷寇莫追,我等且接应大军渡河。”
柳隐英眉峰一皱,对许靖说道:
“小弟不留神,腿上已中得一箭。”
许靖一惊道:
“可妨事吗?”
柳隐英道:
“大致没有重伤。”
许靖遂先下了雕鞍,扶他下马,便在草地上坐了,左右将火 炬在旁照着。许靖低下头去,只见柳隐英的左腿上插着一支雕 翎,幸亏中得尚浅,其势已偏,故没有深入。许靖对柳隐英 说道:
“柳贤弟,快把这箭拔去了再说。”
柳隐英点点头,许靖俯身代他将战袍撩起,柳隐英解去带 子,自己伸手摸着了箭,咬着牙齿,往外一拔,丢在地上。便见 有鲜血流出来了。柳隐英又把裤子慢慢卷起,露出雪白粉嫩的 肉,许靖瞧着这粉腿,活像是女子的,不由心中一动,便说:
“伤在哪里?”
柳隐英将裤卷在伤处,只见有一个很小的伤口,不住地淌出 血来。许靖便用剑在他自己衣襟上割下一块布,代柳隐英扎缚了 创痕,对他说道:
“听说白显忠将军那里有上好的金创药,待我明天去向他要 了来,代贤弟敷上,即可痊愈。”
柳隐英道:
“多谢靖哥的美意,幸筋骨没有受损,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也还敬那厮一镖,把他打跌下马。若不是小弟已受伤时,早已 赶上前去将那厮缚住了。”
说着话,金鼓大震,喊声大起,张苍虬等已从正面渡过河 来。柳隐英立即起身上马,许靖也跟着骑上马鞍,大家回身杀 转,把溃散的流寇扫荡一番。流寇十个中倒死伤了七八个,余众 都随李岩逃去。许靖、柳隐英和张苍虬、陈飞会合,彼此大喜, 追杀一阵,乘势取了滦州。天已大明,便收军安民,迎接马宝和 白显忠渡河,休息一日。
许靖、柳隐英的部队扎在城北玄坛庙里,柳隐英睡在炕上休 息,许靖去向白显忠取金创药,白显忠知道后,便同来慰问。张 苍虬和陈飞也来探望,知道柳隐英受伤尚轻,放心不少,且赞美 柳隐英奋勇杀贼之能。坐了一会儿,因闻吴三桂率部下入城,他 们赶紧要去见三桂,所以离去。
黄昏时,许靖独自回至庙中,见柳隐英一个人睡在室中,桌 上点着一支臂膊粗的绛蜡,静悄悄地绝无人声,只门外站着两个 小卒,是伺候柳隐英的。柳隐英一见许靖回来,说道:
“靖哥回来了吗?吴将军可就要进兵?我们务要用自己的力 量去打败流寇,不要倚赖他人的兵力。”
许靖说一声“是”。他就在炕沿上坐下,又说道:
“吴将军说后天便要进兵的,今晚他留我们在行辕中饮酒, 且知你渡河杀寇时受了伤,叫我传言安慰,明晨他还要派差官前 来慰劳呢!我无心饮酒,坐不终席,便先告辞回来的。不知贤弟 可曾进些晚餐?”
柳隐英道:
“ 小弟精神虽觉有些疲惫,饮食尚佳,所以照常吃过了晚餐。”
许靖道:
“腿上的箭伤还疼痛吗?”
他说到这里,忽然跳起来道:
“哎呀!我一时匆忙,方才取了药来,放在那边桌子抽屉里, 还没有告知贤弟,只顾和众人说话,也没有代你敷抹,该死 该死。”
柳隐英微微一笑道:
“方才来了许多人,你又要去见吴将军,这也难怪你的。我 没有瞧见你放在抽屉里,所以也没有取敷。”
许靖道:
“请贤弟原谅,待我来与你敷上吧!”
遂走到外边去,向小卒取来一碗干净的热水,放在桌子上。 待水稍凉,然后从抽屉内取出那包金创良药来,解开看时,乃是 绝细的黄色药粉,又取了一些干净的棉花,托着那碗水,走到柳 隐英炕边,说道:
“贤弟,你把腿上的伤口解开,待我来代你洗拭后,好敷 良药。”
柳隐英一骨碌坐起身子,对许靖说道:
“啊呀!这肮脏的事怎好让靖哥有劳?待我自己来洗吧!” 许靖道:
“你不要动,我们自己弟兄何用客气?你自己洗是不便的, 还是我来代你洗和敷吧!”
遂把柳隐英身上盖的一条薄棉被一掀。柳隐英说声且慢,可 是薄棉被已掀去了大半,柳隐英急将上身掩护住,伸起那条右 腿,穿的是单裤,伤处有布扎缚住。柳隐英上身也穿的一件白色 内衣,露出两条雪白的臂膊,伸手去解开自己腿上的扎缚,卷起 单裤,露出玉藕也似的大腿。只见那伤处有一个小洞,没有结 好,尚有些微的血流出来,旁边还有一些已凝结的血痕。许靖遂 用棉花蘸了温热的清水,代柳隐英细细揩去血污,拭干了,然后 又去取了药粉,掺敷在伤口,将这伤口尽敷住,取一张小小油 纸,把来一裹,然后在油纸外边抚摸一会儿,意思是要使油纸平 伏一些。不料一手触到柳隐英的大腿肉时,柳隐英忍不住有些 痒,咯咯地笑了一声,把自己的大腿一缩,说道:
“谢谢你,待我自己来扎缚好了。”
许靖遂缩回双手,立在炕前,看柳隐英放下裤脚管,徐徐扎 缚。刚才缚好,可是因为柳隐英上身太向前俯倒的关系,身上遮 住的半条棉被角忽然望下松落。柳隐英起初自己还不觉得,后来 抬起头来,见许靖一双目光正对他注视不释,方觉自己的那件小衣胸前有一个纽扣没有扣住,正松开着,露出雪白的颈项和胸口的一角,不由脸上一红,忙将棉被拉起, 一蒙身子,睡了下去。 许靖见了他这个情景,不由起了一重疑云,暗想:柳隐英身上皮肉生得如此白嫩光润,好似冰肌玉肤,和女孩儿家仿佛,见了我又是这样时时含羞答答的,岂非可笑?若不是女儿身,他为什么 要如此模样呢?更有数处,他是常常要避我的,且绝不肯和人同起居,虽亲近如我,却不让我一亲肌肤。现在为了腿上受伤的关 系,方才由我洗拭敷贴,但是他又这样地含羞,能不令人起疑?还有他的一笑,很觉妩媚,也不像男子的态度,使我时时要痴想的。许靖这样想着,柳隐英半个脸从被头里露了出来,对许靖看了一看,说道:
“靖哥,谢谢你动手,你也坐下歇息歇息吧!”
许靖道:
“我不费力,你腿上觉得如何?”
一边说, 一边就在炕沿上坐下身子。柳隐英道:
“敷了药上去,觉得很凉快一些,不觉疼痛,这药是很好的, 你把它收藏下,将来也许有用处。”
许靖点头说一声是,又说道:
“起初我见你中箭,很不放心,现在我宽松了不少。大军后 天便要开拔,大概你也能随军同行了。”
柳隐英道:
“小弟受的轻伤,况又有良药敷上,好得自然更快,明天我 也要起来了。我们身列戎行,出入锋镝,这些微小伤何足顾虑? 男儿七尺之躯,理当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往后我要和流寇大 战一场,倘能擒住闯王,既报主仇,更快我心了。”
许靖听柳隐英说得如此慷慨热烈,又觉柳隐英倘是个女儿, 恐怕一则何有这样高强的武术?二则爱国心重,侠义气长,确是个奇男子,才说这种言语,又不像裙钗之流了。所以他心里的疑团又暂时放下,和柳隐英谈谈军中阵上的情形。柳隐英并不把流 寇放在心上,却以清军为可虑,终想吴三桂首鼠两端,胸怀二 心,不能尽忠竭智,为国安定江山,许靖也是这样顾虑着。谈了 良久,外面更锣已敲三下,许靖遂熄了烛火,也到对面炕上去安 睡 了 。
次日,许靖起身,柳隐英也要起来,许靖叫他再休睡半天, 不要劳动。到了下午,他再也忍不住,起身而坐。张苍虬、陈飞 又来探问,吴三桂也饬差官送了许多食物来,柳隐英谢了收下, 大家坐谈至暮。许靖叫小卒去沽了酒来,四人便在玄坛庙里围坐 小酌,柳隐英把吴三桂送来的食物分送三人同吃。大家因为战 胜,心里各各鼓舞欢欣,张苍虬尤其喝得酣醉,醉后高歌着大江 东去,慷慨淋漓。直喝至夜阑,陈飞方扶着张苍虬别去。
次日,柳隐英一早起身,伤口已是平复,吴三桂也已下令大 军出发,仍由马宝、白显忠二军为先锋。虽有小股流寇在沿途抵 抗,可是一经接触,便如摧枯拉朽,战无不胜,进犯关外的流寇 也被清兵击败,遂长驱而至京师。
那李自成大败后,遁回燕京,尚欲负隅抵抗,可是军心已动 摇,除了刘宗敏尚肯死战,其余的贼将都主张退回陕西。牛金星 一时也决不定主意,闻得吴三桂一军已至通州,清军英王阿济 格、豫王多铎的铁骑也风驰而至,京城危急,若不早走,恐被围 在城中,欲归不得,于是他就决计弃城而遁了。下令大小三军席 卷宫中库中所藏珍珠宝物、金银财帛,即日出走。他又因吴三桂 借了清兵,击败自己大军,心中把吴三桂恨得入骨,遂把吴骧及 其家人三十余口一齐杀却。此时,吴骧懊悔投降也来不及了,唯 有陈圆圆却留在身边,没有伤害。圆圆闻得明兵得胜,流寇大 败,吴三桂雄师直指京师,伊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 流寇早晚不能安居京都了,自己的丈夫一到这里必然要尽力找求 自己,也许可以有故剑复合的一天。惧的是李闯王为人残忍好杀,假如三桂逼得他太急时,他也知我这个人是三桂心中最爱的 人,万一他迁怒于我,把我害了,那么一死虽不足惜,可是含垢 忍辱了这许多日子,所为何来?无非是想有一天得和吴将军重谐 旧欢罢了。想自己初被掳时,本拟一死以报吴将军,终因徒死无 益,心有不甘,忍着莫大的耻辱,偷偷地暗拭泪痕,度那残酷的 时日。好容易守到这个很好的机会,自己岂肯失去呢?所以伊千 思万想,要怎样去对付李自成,可以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这天,风声越紧,吴三桂第二批的檄文又已发到京师,叫京 中的人民快快缚了李自成,献到军前赏千金,封侯爵。李自成得 知后,更是痛恨,他就跑到陈圆圆室中来。圆圆正独自坐着,满 怀的愁闷无处告诉,合着诗人所谓“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只 恨自己少生双翼,不然早已飞出这个愁云惨雾的北京城,投向山 海关畔吴将军的怀抱里去了。此刻,伊见李自成走了进来,脚步 声比较平日沉重一些,而在李自成的脸上尤其是怒目横眉,鼓起 着左右两个大腮,充满着一脸杀气。伊知道李自成立脚不住,旦 夕间便要仓皇西遁,自己的命运恰巧在危急存亡之际,必须慎之 又慎,遂立起娇躯,假作欢迎道:
“大王多日没有优游欢乐了,请坐。”
李自成将脸色一沉道:
“你不要假惺惺了,这几天你心中必然快乐得很!”
圆圆假意作痴呆,嫣然一笑道:
“贱妾在大王身侧,天天快乐,怎说这几天快乐呢?不过大 王风尘劳苦了,回到京师,应该好好休息。”
李自成把手一挥道:
“不要说起吧!那姓吴的小子自己没有胆力,却去请了清兵 来做帮手,以致我军大败。现在他们迅速进兵,苦苦向我逼迫, 兵临城下,危险得很,我们要退去了。我想你是吴三桂心中最最宠爱的人,那小子此次不肯投降于我,反向我苦苦作对,就是为了你。他无非要想从我手中把你取还,好如了他的心愿, 所以 …… ”
李自成说到这里,上下牙齿一咬,脸色益发可怕了,戟起二 指,指着圆圆又说道:
“我偏不使他如愿,硬起心肠来,把你砍了,看那小子到哪 里去找你?”
圆圆骤闻此语,心中惊骇万分,玉容失色,勉强极力镇定, 说道:
“哎呀!大王竟忍杀害贱妾吗?贱妾的性命本来轻如鸿毛, 一死何足惜?但大王独不为自己打算吗?”
李自成听了,面上又露出疑讶之色,问圆圆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圆圆道:
“贱妾初闻吴将军接得大王招降的书文,本要卷甲来归的, 只因贱妾的缘故,所以又兴干戈。现在大王倘然杀了贱妾,恐怕他益发怀恨大王,务要报仇,那么死一贱妾,于大王又有何益呢?还请大王三思为幸。”
李自成一听这话,不免又踌躇起来,脸色渐渐放下,又对圆 圆说道:
“那么我就不杀你了,带你同行吧!”
圆圆听了,心里又是一急,暗想:自己若被李闯王带去,那 又是非常危殆的,只此一去,不知何时重返了。忙又说道:
“贱妾既事大王,岂不欲跟随大王同行?但恐吴将军因贱妾 之故,更要穷追不已,大王走到哪里,他也要追到哪里的,现请 大王三思而后行。倘然大王的兵马能够杀得退吴将军的,那么贱 妾即当搴裳跨骑以从。”
李自成听圆圆这样说,他低下头凝思不已。圆圆又道:
“贱妾为大王计算,最妙留下贱妾,缓住他们的追兵。倘贱妾有一日能与吴将军重晤,当凭贱妾三寸不烂之舌说住他不再进 兵,报答大王的恩遇。”
李自成点点头,勉强笑了一笑道:
“你这小妮子倒会说话。好!我看你多么可怜,也就不杀你 了,留下你在京中,待那姓吴的小子来到,你却不可忘记我的恩 德的啊!”
圆圆此时一颗心方才放下,忙向自成敛衽行礼,谢他的恩 惠。李自成遂把陈圆圆送到宫外一座王邸中去,叫四个年老的流 寇伴着伊,藏在那边。他自己收拾收拾,把大车载了所熔的金饼 数十万,以及不少重器,在天色方曙时逃出北京。可是便在这天 下午申牌时候,吴三桂率领部下已开入北京,未遭抗拒。张苍 虬、陈飞、许靖、柳隐英等都是眉飞色舞,十分欢欣。但到黄昏 时,多尔衮也督领大队清兵络绎开到,半驻城外,半入京城。那 些清兵一向在满洲饦闻北京的繁华,此时难得到了明朝的京都, 如何不欢喜?所以城中一队一队地,来来往往都是胡骑了。还有 那些索伦兵,戎装跨马,赳赳桓桓地在大街上驰骋,马蹄过处, 扬起很高的黄尘,只因多尔衮的命令森严,所以还不敢公然劫 掠。可是一到夜半,却有许多清兵三三两两地溜往僻静的街道去 劫取财帛奸淫妇女,可怜那些老百姓,流寇方去,胡骑又来,以 暴易暴,横遭蹂躏,所受的苦痛向谁去呼吁呢?
吴三桂一至京师,第一件重要的事情便是要寻找他的宠姬陈圆圆。虽闻父亲吴骧已被李闯王杀死,他倒漠然不在心上,没有什么哀戚,然而他所彷徨追求的陈圆圆, 一时却还不能找到呢。 他听得李自成已向西走,估料圆圆一定被他携走了,因此他心头焦急万分,去向多尔衮自告奋勇,要追赶李闯王,夺回爱姬。
第二十回 蜡烛迎来在战场
柳隐英和许靖重来京师,不无有故宫禾黍之感。自己的部队 驻在皇城以外,就是李闯王部下驻屯的地方,这一带的房屋焚毁 了十分之三,所住的门窗墙壁无一完整,毁损的器具凌乱四散, 可见流寇骚扰的一斑了。二人休息了一番,看看阳光照在庭中一 株斫去了枝条的梧桐树上,时候还早,遂想出去看看张苍虬和陈 飞,因为马宝的军队却驻在宣武门,离开这里也有好多路。二人 便带了宝剑,跨马而往。相见后,恰好马宝送来两坛美酒和几斤 肉,四人遂在营中坐着吃喝。许靖道:
“现在流寇败走,我们居然到了北京,虽也是仗着清军相助 之力,可是我们自己的部队也还能喋血奋战,建立功劳。既然流 寇退出了北京,吴将军应该邀集前朝老臣以及宗室,共同商议如 何另立新主。因闻太子陷于贼中,谅必凶多吉少,国不可一日无 君,这是吴将军入京后第一件要紧的事,须他速定大计,早谋国 是的。”
张苍虬道:
“四弟之言不错,方才俺闻人言南都人士已立先皇帝的从兄 福王由崧监国,江东英俊群起拥戴。倘然吴将军遣使去迎接福王 来京,早践帝祚,奠定社稷,有何不可?清军虽有德于我国家, 只要俺们奉以关外之地,也不难请他们退兵。若然犹豫因循,坐失良机,恐怕清兵便要越俎代庖,不怀好念了。”
张苍虬说罢,柳隐英冷笑一声道:
“张大哥说清军不怀好念,小弟恐怕摄政王多尔衮入关之时, 早已包藏这种野心了。你们瞧着吧!我是始终不信任吴将军的, 恐怕他入京后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取回他的宠姬陈圆圆吧!”
陈飞点点头笑道:
“不错,但不知吴将军此时可将圆圆夺回?”
张苍虬哈哈笑道:
“吴将军要圆圆,李自成也要圆圆,李自成出走时宫中一切 财物都带了去,那么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他又怎肯舍得留下 呢?一定也带着走了。”
许靖笑道:
“那么吴将军的企望仍是镜花水月,只落得一场空罢了。”
他们四人且喝且谈,直至黄昏。许靖、柳隐英因要早归营 房,所以辞去,依然跨马而归。当二人行至途中,见那边一条胡 同较为冷僻,又没有街灯,十分黑暗,但是天上有一钩淡月,在 云层里时隐时现,稀朗朗几颗小星,风吹得很大,越显得夜景黯淡。听得在那胡同里有打门叫嚣的声音,二人用夜眼瞧去时,见 有三四个清兵正打开 一家人家进去。柳隐英在马鞍上向许靖 说道:
“摄政王自称军有纪律,不扰良民。靖哥,方才我们出来时, 瞧见许多清兵有的整队游行,有的纵辔疾驰,神采飞扬,意高气 傲,自以为关外的健儿,气盖一世,瞧在眼里,实在令人有些气 闷。现在你看他们不是也要背着将帅做出那些狗盗的行为,和流 寇何异?小弟既然撞着了,却不肯饶恕他们,不如随他们进去瞧 个究竟何如?”
许靖今晚多喝了些酒,也不怕多事,点点头说一声好,二人 立即跳下马来,各自按着腰下宝剑,蹑足追踪而入。里面是一个很宽敞的庭院,有些花木的影子。朝外一排三开间的平屋,左首 一间隐隐有暗淡的灯光,透露在窗纸上。其时那几个清兵早已如 狼似虎地扑进那间屋子去,只听里面有女子惨呼的声音。二人忙 跟至门边,站在黑暗里,向室中看时,只见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少 妇正跪在地上向清兵哀求,虽然蓬头粗服,不加膏沐,也有数分 姿色。一个清兵一手揪住伊的衣领, 一手扬起鬼头刀,喝问道:
“你们手中有钱,快些献出来,不然我饶不得你的。”
那妇人颤声说道:
“可怜我们这份人家是没有钱的,婆婆睡倒在床上生病,丈 夫在外边生死莫卜。哪里有金银财宝呢?你们快到别处去,饶了 小妇人吧!”
一个清兵在旁冷笑一声道:
“你家门户也不错,怎说没有钱呢?难道要我们自己动手吗? 我不信。”
那扬刀的清兵又说道:
“别管伊有钱没有钱,这个花花娘面貌不错,我们先乐伊一 会儿再说。”
旁边两个清兵拍手喊好,那清兵抓起那少妇跑到床边去,只 听床上有老年妇人的声音颤抖地说道:
“军爷,请你们开开恩,做做好事,饶了我的媳妇吧,可怜 我家儿子在外,仆婢逃亡,只有我那贤德的媳妇因我老病卧床, 不忍丢开了我而去藏匿,在此侍奉汤药,所以你们万万不可污辱 伊的。要钱财你们自己去开了箱子拿吧!”
又听清兵喝道:
“老太婆滚开一边,不干你事。”
接着便听少妇惨呼和抗拒的声音。柳隐英实在忍不住了,拔 出白龙宝剑, 一个箭步蹿进房去。灯光下见那清兵把发插在床边 桌子上,正双手搂着那少妇登床去,褫伊的亵衣,想干禽兽的勾当。床上有一个病容满面的老妇,身子缩作一团,口里不住地哀求。柳隐英已直奔清兵背后,旁边的清兵一时不防也没有拦阻, 柳隐英的宝剑倏地向那清兵颈上扫去,骨碌碌的一颗人头已滚落床边,尸首仰后而倒,鲜血满地。老妇惨呼了一声,昏晕过去。 旁边的清兵突然间见来了一个明将,砍死了他们的伙伴,如何不惊怒交加?大家立即举起兵刃和柳隐英猛扑。而许靖也已挥动赤凤宝剑跳进房来,加入这个战团。柳隐英宝剑向左右盘旋,又连伤了一个清兵的手臂,清兵只得退出房去。大家在庭院中恶斗, 叮叮当当的一片刀剑声,料这区区四个清兵业已一死一伤,怎敌得过许靖、柳隐英两人?柳隐英一剑横扫过去,又一清兵已倒在血泊中。许靖见柳隐英刺杀两卒,他的勇气亦不由陡增不少。恰巧一个清兵正在架格柳隐英的宝剑,心慌意乱。许靖乘间从他背后一剑刺入,直透前胸,也倒在地下死了。只剩一个已受伤的清兵要想逃走,偷空往门口逃逸,柳隐英怎肯放他逃去?喝一声: “往哪里走?”飞步追上, 一剑刺去,正中他的后股,许靖奔上前加上一剑,那清兵也已饮刃而死了。
二人尽诛清兵,心中闷气稍觉舒畅,重又走入房中。那少妇 已从床上下来,呆呆地立在桌子边,地上倒着清兵无头的死尸。 老妇已醒了转来,在床上呻吟不绝。少妇见了二人,知是来救自 己的,双膝跪倒,颤声说道:
“二位军爷救了小妇人的性命,感激匪浅,请问姓名。”
二人不欲多事盘桓,便道:
“你且起来,我们因见这些清兵打门入内,故来援救。且喜 四个清兵都被我们杀死,救了你的性命,不过外面清兵甚多,倘 然给他们知道了,反为不美。你且不要声张,待我们拖取他们的 死尸出去,免得害了你。只不知近处可有什么抛弃之处?”
妇人又叩首谢恩,且说道:
“向北去数十步路有一条小河,那边更为僻静,不如把清兵的尸骸抛在河中,可妨事吗?”
柳隐英点头喜道:
“甚好甚好。”
他遂和许靖各拖两具清兵的尸骸,悄悄出门。幸亏街上没有 人,向前走去,见有一条小河,水声潺潺,二人很迅速地将四具 残骸扑通扑通地抛下河去。回转身来,走至那人家门前,正要上 马,柳隐英忽然对许靖说道:
“且慢,还有一件东西忘记在这人家,没有取去呢!”
马上跑进门去,许靖跟着伊进去,见那少妇在房中兀自惊骇 地站着,原来方才柳隐英砍下那清兵的一颗人头尚在床边,忘记 带去。柳隐英俯身拾起头来,对少妇说道:
“你快来关门吧,恐防有人再要来骚扰的。”
少妇跟着出来关门。许靖向柳隐英道:
“贤弟将这人头往哪里去?”
柳隐英笑而不答,飞也似的向前迅奔。许靖跟去,只见河边 有一株高大的柳树,柳隐英一跃而上,便把那人头挂在柳梢头最 高之处,宛如一盏灯笼,滴溜溜地随风飘转。料明天清兵发现 了,必要惊讶。柳隐英又已飘身而下,用剑在树上匆匆地划上一 行字道:“奸淫者斩!”回转头来,对许靖一笑道:
“黑暗中胡乱划上几个字就算了。”
许靖道:
“贤弟做得好爽快,我们走吧,免得给清兵撞见,反多 麻烦。”
柳隐英答应一声,二人走回来跳上坐骑,遗回营门歇息。
到了明天,清军发觉了这事,拘捕那邻近人民,询问凶手, 一些儿得不到端倪。摄政王因为树上有了字迹,以为玷辱了清军,勃然大怒, 一边严责部下加紧缉拿,训饬皂民部遵守纪律, 无故不得离营。把树上的人头、河中的浮尸收拾掩埋,苦不知有谁做下这事,故意寻清兵的衅隙,所以刺字于树,枭首于枝,且 以为这件事非能人不办,因为那人头挂得很高,取下也不容易 呢。疑心吴三桂部下的明将或有暗和清兵作对,以至于死,遂通 知吴三桂,叫他严诘部下,不得寻仇。吴三桂当然遵命,发了一 道告诫令,可是他的心意始终恋恋于圆圆身上,因为找不到圆 圆,说不出的异常烦闷,便在摄政王面前自告奋勇,要追擒李闯 王。摄政王也因渠魁尚未伏诛,亟待用兵,所以商议之下,分兵 两路追剿流寇。英王阿济格、豫王多铎率清兵为左翼,吴三桂率 明兵为右翼,明兵奉到命令,只得开拔。
张苍虬等各人心里便有些不满,以为明兵借了清军,击败流 寇,克复了燕京,自当安抚民众,亟立明裔,早定大计为是。流 寇虽然应该追剿,可是彼此比较起来,还是让流寇苟延残喘的关 系较小了。现在吴三桂所以必要穷追,也就是为了他爱姬陈圆 圆,誓欲夺回,不肯放松,可见将军的心思,只在美人而不在君 国大计了。此番张苍虬等虽然勉强出发,可是大家对于吴三桂的 厌憎之情加深了不少,且对清军也很猜疑。因为清军进了北京, 分布各军,把守宫禁,大赦罪囚,招抚明室官吏,可见他们的野 心渐露,盘踞不去了。柳隐英又要劝三人早脱离吴三桂另投别 处,张苍虬对柳隐英说道:
"现在我们即使要脱离吴三桂,早晚必要做出一件惊人的举 动,方才死心。至于事之成不成,却视天命了。”
柳隐英再要问时,张苍虬笑道:
“稍缓再告,当然要我们四人同心协力去做的呢!”
所以四人虽然随军出发,而并没有精神去作战,不比前次大 战时抱有杀贼的决心了。吴三桂却是一心系念圆圆,指挥军队, 从速出发,渡过了卢沟桥,将至庆都地方,流寇枭将杨天麟已从 关外绕道撤退回来,他见了李自成,力主迎战,挽回颓势,李自 成得了生力军,胆气又壮,遂叫辎重先行,留下精兵拒战,誓与清军一决胜负,哪里知道清军到临时,交锋不久,天上忽起了狂 风,簸动了尘沙,直向流寇阵上打来。天地晦暗,日月无光,流 寇旌旗折断,人马倒退,吴三桂所率明军又从右面夹击,流寇又 遭大败。清军乘势追击,夺得军械马匹无数。李自成由杨天麟等 保护着逃出重围,走向山西省去。吴三桂仍不能得到圆圆,他自 己领着柴英一军首先穷追,马宝和白显忠两军却反在后面了。这 时,忽然有一个喜信传到军中,乃是他的爱姬陈圆圆已在京中出 现 了 。
原来,吴三桂追赶李闯王时,他又得到一个消息,有人说李 闯王没有携圆圆同行,不知藏在哪里,所以他心中也有些疑疑惑 惑,便留白十二率亲兵百十名在京师,向四处去细细搜寻,凡能 发现圆圆芳踪的有重赏,白十二等自然极力去做。恰巧这消息也 被圆圆听知,遂叫人去请白十二来见面,白十二见了圆圆,问明 真相,不胜惊喜,即同众兵士守卫圆圆居处,勿使他人侵犯。圆 圆渴欲一见三桂,也恐防清军要来干犯,要求白十二快将伊送至 军前,早和三桂见面,以安芳心。白十二遂先派人赶至三桂军中 去报告,自与百名健儿预备一辆香车,护送圆圆至军。三桂得到 了这个消息,真是喜从天降,恨不得立刻就和玉人相见,马上吩咐亲随前去沿途照料,又叫柴英一军筹备欢迎。在自己玉帐中结 起五彩牌楼,召集鼓乐,并备绣衣华服,以及珍宝环琪、伽楠奇 香,只把一辆香车修饰得鲜丽焕新,前后上下扎满了许多彩球, 缀遍了许多鲜花,驾着四匹龙驹,身上都盖了彩皮,且挂着彩 绸,悬上鸾铃,旌旗箫鼓排列着,足有三十里之长。吴三桂自己 去了军装,穿上绿袍,跨一匹大宛名马,率卫队数十名亲自往 迎。这个消息轰动三军,马宝、白显忠等都来向三桂道贺,唯有 张苍虬等四人却气愤得什么似的,背地里骂三桂好色心重,看轻 国事。但他们也很要一看圆圆娇姿,所以也随着马宝、白显忠等 来假作贺喜。吴三桂在官道迎上去时,见左右官兵旌旗仪仗甚盛,心中暗暗喜欢,遥见对面尘头起处,白十二等已跨骏骑驰 至,遂勒马以待。白十二见了吴三桂,滚鞍下马,报告自己如何 与陈夫人相遇的经过。三桂大喜,许以重谢。 一会儿,圆圆的宝 车已至,但哪里有三桂预备的富丽绚烂呢?三桂跳下金鞍,走到 圆圆车厢之前,一搴车帘,说道:
“圆圆,别来无恙,我在这里候你呢!”
说话的时候,圆圆盛装华服端坐在车中,且喜玉人丰采依然 当年,稍觉面庞清瘦一些罢了。陈圆圆一见三桂,不觉喜极而 涕,颤声说道:
“吴将军,世事难料,浩劫到临, 一别之后,谁想到身逢那 种滔天的兵祸?贱妾此生几不能和将军见面呢!”
说时,双泪莹然夺眶而出。三桂伸手握住伊的柔荑,不知用 什么话去安慰伊,但说:
“我在山海关外得到卿被掳的噩耗,寝食俱废,日夕忧虑, 恨无双翼飞至卿所,救卿出险,故誓师讨贼,为朝廷复仇,兼拯爱卿,且喜清兵能弃嫌相助,逐走流寇。而我到了京师,又不得卿芳讯,心中焦虑非常,深恐闯贼挟带同走,因此急急尾追。天幸爱卿留在京中未去,这也是我们夫妇有缘,可以破镜重圆呢!”
圆圆听了三桂的话十分感动,只是流涕。三桂便请伊下车 来,换坐他所预备迎接的宝车,车厢里熏着奇香,所以馥郁芬 芳。他自己便和圆圆同坐车内,鼓乐并奏,旌旗罗列,前后簇拥 着一路回归锦帐。三桂在车厢里对圆圆说道:
“前在田邸得识芳姿,惊为天仙,侥幸田畹许赠,钿车载还, 谁料初圆好梦,遽赋骊歌,我方出关,而京师已被寇陷,当时我 得到家产被抄的消息,以为傥来之财物,无足珍贵,只消我回至 京师,不难取还。后闻我父亲被絷,我也不甚忧虑,因为他不能 以身殉国,辱没了姓吴的祖宗,玷羞了姓吴的子孙,况且他又已向李自成投降,早晚可宥一死。其时他方作书来招我归降,我心中正有些犹豫不决,然而一闻卿被贼掳的噩耗,我就誓不愿与李 贼两立,必要夺回我的心爱之人,方无遗憾,所以高揭义旗,发 兵讨贼了。今日果然如愿以偿,珠还合浦,卿想我怎不心花怒放 呢?但不知卿自陷身贼中后,怎样挨过这难受的日子?而李自成 临走时,为何没有将卿带走?这不是老天有意欲使我们二人复 合吗?”
圆圆道:
“可不是吗!这其间也有数的,合该贱妾命宫里要受些磨折, 以至于此,否则,我若跟了将军同行,岂不是好吗?”
三桂道:
“这都是那老头儿的不好,若没有他阻止时,我已携卿同行 了。那么何致累卿在围城中受此困厄呢?他此番死在李闯王手 里,也是自取其咎,我一些儿也不悲伤的。唯望卿把别后情形略 述一二给我听听。”
圆圆凄然说道:
“这些事提起了使我悲酸,也使我惭愧。”
遂断断续续地把自己陷身贼子,以及如何说动李闯王,方把 自己留下的经过,约略讲了一二。吴三桂听到圆圆巧哄李闯王, 李闯王中计,不觉轻拍圆圆的香肩道:
“卿智慧胜人,彼伧安有不堕卿彀中,卿慧心粲齿真是好人 儿,倘然是个男子,怕不是良平的流亚吗?”
圆圆听了三桂之言,不由破涕为笑,把一颗蜂首倒在三桂的 肩上,香颊微贴三桂的下颐。车声辘辘,马蹄嘚嘚。行了一会 儿,已至玉帐,耳边只听一片鼓乐之声,圆圆在车厢里向外偷 窥,只见四边旗幡飘荡,花团锦簇,这样盛大的欢迎实在使伊心 中感激万分。车至宝帐,徐徐停辔,三桂扶圆圆下车。此时圆圆 又娇羞,又惊喜,啼妆满面,印出残红。三桂瞧着益发怜爱伊, 在宝帐的正中燃起两支臂膊粗的绛蜡来,烛影摇红,喜气充盈,三桂指着带笑对圆圆说道:
“卿看这红烛高烧,今日我和卿在战场上玉帐中良宵团圆, 补行婚礼,可谓得未曾有,卿欢喜不欢喜?”
圆圆小语道:
“这全赖将军之福,贱妾虎口余生,实不敢当此宠荣。”
三桂道:
“以前的事不要说起吧,破镜重圆,非偶然的事,我们二人 到底是有缘的,非此不足以表示我爱卿的心。”
于是二人上坐后,诸将吏一一依次上前道贺。马宝、白显忠 见过后,便有张苍虬、陈飞、许靖、柳隐英进见,按着军例,他 们四人都是偏裨小将,倘然不得三桂同意,不能贸然入见。今天 一则因为马白二人的先容,二则三桂念他们在战阵上很有汗马之 功,三则三桂正在欢天喜地的时候,所以准许。四人上前见过, 柳隐英更对圆圆紧视不释,暗暗点头,张苍虬等一见圆圆花容玉 貌,仪态万方,也不由惊叹。可惜不能久留,站了一刻,也就告 退出帐。
这天,吴三桂吩咐大宴三军,尽一 日之欢,庆贺宠姬复归。 此时,他的嫡室张氏及姬妾们都在山海关没有随军出发,他父亲已死,也没有人在他面前说什么话了。
那张苍虬等四人退出后,聚在一处议论,张苍虬一掀虬髯, 对三人说道:
“你们试看陈圆圆多么美丽,俺老张出世以来也是第一次见 过,无怪吴将军倾倒不能自已了。柳贤弟是美男子,你瞧了这种 美人儿,以为如何?”
说罢,哈哈大笑。柳隐英点点头道:
“圆圆真不愧江南第一美人儿之名。古诗有‘回头一笑百媚 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可以移赠圆圆了。美则美矣,可惜嫁错 了吴将军,未免明珠暗投吧!”
许靖拍手道:
“柳贤弟这句话说得真合我意,吴将军不以国家大事为重, 借外人之力,哪里称得英雄?从前红拂私奔李靖,卓文君投身司马相如,方才不辱没呢!现在圆圆所事非人,我很代伊惋惜了。”
陈飞道:
“吴将军此次返京,志在复得圆圆,既得珠还合浦,他的心 里也可以满足了。我以为他现在应该代明室早定大计,不可让清 兵久踞燕京。”
许靖道:
“二哥,你以为吴将军得了圆圆,私事已毕,便要为国劲力吗?唉!我看吴将军从此销金帐中,长效于飞之乐,绣玉楼上, 时学画眉遗韵,国家的事,哪里在他心上呢?”
柳隐英微微一笑,张苍虬听了,却气愤得什么似的,须髯戟 张,俨如当年的钟进士,几乎要攫尽当世恶魔, 一口吞噬到他的 肚子里去了,于是他就想进行他自己预备的秘密计划,要去虎穴 龙潭尝试一下了。
那吴三桂得了圆圆,在军中尽欢三日,对于追剿流寇的事却 冷淡下来,反下令全师开拔回京。张苍虬等初闻此信,以为吴三桂或要回京去和摄政王折冲樽俎之间,请清兵让出皇城,让他来召集遗老大臣,共商如何续立明主的事,以安社稷了。所以对于吴三桂于失望之中尚带有一点儿不绝如缕的期待,很快活地和大军一起回转北京。恰逢清军的摄政王正在悬挂素彩,布告吏民, 为明室帝后发丧。三桂是明臣,当然要到宫中去拜祭,摄政王见他回来,很是惊异,待他十分优渥。当夜设筵享三桂,有诸亲王相陪。酒酣,摄政王屏退左右,和吴三桂谈了好一刻秘密的话。 吴三桂辞出后,明日即扫除故邸,为金屋藏娇之谋,安置了圆 圆,又令马宝、白显忠、柴英等诸心腹将领人见,各和他们密谈了数语,又出金银犒赏三军。次日却称病不出, 一连三天没有动静,各将领也都置酒高会,状态闲暇,绝不提及国家大事。张苍 虬等又觉不耐了。有一天,四个人聚在张苍虬营房中叙谈,张苍 虬首先叹道:
“俺们弟兄四人,跟随吴将军荷戈杀贼,虽则要想立些戎马 之功,图个出身,心里也想为朝廷复仇,安定国家。哪里知道徒 为他人造机会?现在胡骑满城,久驻不去,岂非包藏祸心,别有 企图吗?吴将军再不和他们早谈善后,恐怕鹊巢鸠占,大好帝京 非复我有了。俺昨向马守备探询过,他也吞吞吐吐,不肯直 说呢!”
陈飞道:
“吴将军得了圆圆,迷恋温柔乡中,无复大志。小弟看来, 他再也不会使清军撤退的了。”
许靖接口说道:
“小弟也是这样想,他本来不是真心为国家而和流寇决战, 不过为了他爱姬之故,起兵争夺。自己又没有勇气,遂借了清兵为后盾,他想利用人家,却不想人家反利用了他。伧夫无知,误了国事,他哪里有周遇吉将军的忠勇为国呢?”
许靖说到这里,义形于色。柳隐英冷冷地说道:
“小弟早劝你们弃之他去,我们业已走了,都是柴游击追回 的。现在北京已克复了,看他做出什么大事来呢?左右不过得回 了圆圆,是他一人的欢喜,无关于天下苍生。从此他高卧绣闼, 别的事却不知道起来收拾了。哼!这种尸位素餐之辈,昧于大 义,目光如豆,能够建立什么?我们倘然再随他一起时,将来也 要连带受人唾骂了。诸位兄长如若徇柴游击之情,再不走时,小 弟却不能作一日留,只得辜负美意了。”
许靖立起身来说道:
“到了此时,不要说柳贤弟要走,小弟也要绝裾他去。谅必 张陈二兄万无恋恋之理的,我们走吧!只怪我们徒眩虚名,误投伧夫而已。”
张苍虬睁圆着双眼,对三人说道:
“俺们就是这样一走吗?别走别走,俺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 大家爽爽快快地干一下子。”
许靖忙问:
“张大哥究竟要干何事?请你见告。”
张苍虬立起身子,走到房门口,探出头去张望了一下,见室 外并无他人,遂回过来将自己数日来预拟的计划低声告诉三人, 要求他们合力以赴。且说倘然成功,这是天佑明室,最大的幸 事,若不能成功,而遭到失败时,当然再不能留在京中,大家预 备一走,到别处去再谋立足之所,未为不可。许靖等三人听了张 苍虬的建议, 一致赞成,预备石破天惊地干一下。陈飞问道:
“我们四人同心协力,生死以之,但是还有柴英兄那边我们 可要向他说明,邀他同做此事呢?”
张苍虬摇摇头道:
“不必了,俺也考虑过的,此人虽然也是俺的老朋友,可是 他在吴将军麾下很得信任,和俺们和吴将军的关系比较亲近一 些。最近俺瞧他颇怀利禄之心,和以前在草莽时的情形又不同 了,恐怕他的心容易活动。俺们现在要干的事关系重大,万一事 机不密,不但易于失败,而俺们也有性命之虞,所以只得瞒过他 了。俺们四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便是做鬼也要做得爽爽快 快,强似心化倪倪,为他人奴。”
陈飞、许靖听张苍虬如此说,也就不提柴英了。次日,大家 秉着勇气和决心,暗暗预备一切,照着张苍虬的计划去行事。那 沉酣在温柔乡中的吴三桂,怎知道自己部下有他们四位豪杰之 士,冒着绝大的危险,将做惊人之举呢?
第二十一回 要留青史与人看
皇城之前,牌楼背后,正有一个黑影悄悄地掩立在那里,徘徊多时,没有离开。此时已有三更过后,附近沉寂若死,只闻到远处金檄的声音从风中传送来。天上云层渐渐展开,露出一钩新月,泻出微弱的银光照到大地,皇城前的情景比较看得清楚了。 那黑影乃是个少年,按着腰下的宝剑左顾右盼,似乎在那里作巡逻的样子,忽然西边来了一小队清军巡逻到此。那少年紧贴在牌楼左面大石柱的背后月光不到的地方,所以清兵瞧不见他,而他却可以偷窥。只见那过来的清兵约有二十多人,都是弓上弦,刀出鞘,赳赳桓桓如罴如熊。最后一匹马上坐着一员清将,头戴花翎,身穿蓝袍,生得肥头胖耳,不知是满洲哪一个将军,一会儿已过去了,并没有发觉那牌楼下的少年。那少年走出来,在月光下吐一口气,额手称幸,否则自己一人难敌,不是很危险的吗?他又从腰际拔出他的宝剑来,在月光下摩挲,寒光闪闪,妖魔远避,好一口宝剑,非豪杰之士不能用它。
原来,此人就是许靖,他在这皇城外做什么呢?他也是当着 巡逻之责,等候他的同伴去做了惊人事件而安然回来,这是他深 切盼望的。又等了一炊许,忽见皇城上面扑扑扑跳下三个人来, 宛如飞鸟堕地。许靖大喜,连忙迎上去,低声问道:
“张大哥,可曾得手吗?”
一位虬髯黑面的大汉倒提着灵宝宝刀,靠在陈飞身上,正是 张苍虬,像受了伤的模样,喘着气说道:
“惭愧得很,没有成功。”
柳隐英手横宝剑,站在后面,身上溅着几处血迹,对许靖 说道:
“靖哥,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许靖摇摇头道:
“没有。”
柳隐英又道:
“张大哥受伤了,我等好像博浪之椎,误中副车,没有达到 目的,反惊动了他们,恐怕皇城里就有大队清兵追将出来了。倘 然内外夹攻,我们便要脱身不得的。”
张苍虬道:
“俺们走吧!”
果然听得皇城里面起了一阵笳鼓之声。许靖惊道:
“哎呀!他们的追兵来了,张大哥受了伤,不能作战,三十 六着,走为上着,我们快快逃出外城要紧。”
于是四人很快地便向正阳门奔去。此时皇城里边兵马发动, 城门大开,早有数队清兵追出城来搜寻刺客。皇城外面驻扎的清军也已得到命令,几乎全体出动,灯火之光照耀如昼, 一处处胡笳交鸣,形势十分紧张。北京城里闹得天翻地覆,而张苍虬等四 位英雄已奔至正阳门的城墙上。柳隐英带有缒城的绳索和钩,所以一个个从城墙隐僻处缒下城来,且喜未被清兵所察觉,于是他们望冷僻处奔去。又跑了二十余里,看看东方发白,天色已明, 一时无有藏身之处,见那边小丘之旁,有一古塔,柳隐英认为这 是最好掩避的所在,便将手一指道:
“我们就到那边塔中去歇息一下吧!”
许靖、陈飞左右扶着张苍虬赶上前去,因为那时候张苍虬已大觉疲惫,举步渐渐迟缓了。到得塔前,塔门虚掩,蛛网尘封, 是个没有人住的所在。柳隐英推开塔门,走将进去,空空洞洞地没有什么东西。中间有一个倾圮的神像,神像前面还有一个破旧 的拜垫。许靖把剑向拜垫上拂拭数下,便请张苍虬坐下。张苍虬此时也顾不得脏了, 一屁股坐了下去,宝刀放在一边,恨恨地叹一 口气道:
“俺的计划失败了,倒便宜那厮。”
许靖蹲在他的身旁问道:
“张大哥伤在哪里?”
张苍虬把手指着自己的右腰,说道:
“俺中了 一 箭,虽然箭镞已当场拔去,可是血已流得不少, 而且这是很要紧之处,所以俺疲乏异常,走不动路了。”
许靖道:
“原来腰际受伤,无怪张大哥支持不得。尚幸小弟身边带着 金创良药,这是从白显忠参将那里取来的,十分灵验,奏效如 神。上次柳贤弟在战阵上受了创伤,也是敷了此药,数日即 愈的。”
张苍虬点点头道:
“很好,那么请四弟代俺敷上吧!”
陈飞遂代张苍虬解开衣服,发现了伤处,血迹殷红。许靖从 他怀里掏出一小包药来,取出药粉,无处觅水,也不能代张苍虬 洗拭了,立即将药敷上,重又代他包扎好,且让他休息一番。转 瞬间不见了柳隐英,许靖道:
“柳隐英到哪里去了?好不奇怪!”
陈飞道:
“我也没瞧见。”
许靖连忙走出塔去,左右寻觅,仍不见柳隐英的影踪,暗 想:他不告而行,走往哪里去?难道他见我们失败了,在困难之际,竟抛下我们而去吗?但据他平日的言行而论,他绝不会弃人 于人危难之间的。 一边寻思, 一边找寻,只见柳隐英从那边大道 上很快地跑来,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都是饽饽,走至许靖身 边,带笑对许靖说道:
“你们肚子可饿吗?小弟乘你们代张大哥敷药之时,赶到前 村去找寻食物。被我找到一家卖饽饽的,出了钱,连篮子买来, 给你们充饥。”
许靖笑道:
“我不知贤弟到哪里去的,正来找你,多谢你了。但是你身 有血迹,不被人家注意吗?”
柳隐英道:
“可不是吗?那卖饽饽的见我身上血迹,便问我是怎么一回 事。我只说身为明将,曾和流寇在京城南大战,失散了队伍,正 要归营去。他听说我是明将,倒十分敬重我,没有疑心。”
二人且说且行,回至塔中,将饽饽分而食之,聊充饥肠,席 地而坐。许靖忍不住向柳隐英问道:
“现在请贤弟告诉我你们怎样去下手的,如何没有击中夫己 氏呢?”
柳隐英微微叹道:
“这恐怕真有天命的吧!小弟随张陈二兄潜入皇城内,留靖哥在外巡风,侥幸尚得避免清兵巡逻队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摄政王多尔衮的行邸,立即飞身跃上崇墉, 一路攀越而入。”
许靖点点头道:
“你们三位的飞行功夫都是高妙异常,非我所能颉顽,所以 我在张大哥面前讨下那个差使,然而没有一些儿相助你们,惶愧 惶愧。”
柳隐英对他紧瞧了一眼说道:
“你听我的报告吧!不必多说什么客气话。我们三人寻找了好一会儿,捉到一个更夫,问得摄政王的寝所,悄悄地掩至那边,果见高楼内有灯光射出。我们从窗隙中窃视,楼中正有一人 坐在椅子里假寐,装饰华贵,穿着王者之服,面孔虽然偏转,而形态和摄政王无异,因我们曾在滦河那里远远地见过一面的,以 为绝不致错认。在王的身侧还有两个姬妾代他摩足搔背,且喜身边并无护卫。我们立即撬开窗子,轻轻跃入,摄政王却低着头, 毫不察觉,两姬妾见了我们,早吓得跌倒在一边。张大哥首先上前,一刀照准摄政王的头上劈去,只听咔嚓一声,那颗头已破裂两半,突然地从颈子里唰唰地射出雨一样弹丸来。张大哥是不防到这一下的,虽然急急跳避,左手背上已着了一下。我们一齐大惊,再看那砍去了头的摄政王,乃是木制的傀儡,穿的衣服和真的一般无二,外边来的人一时哪里辨得清楚呢?”
柳隐英报告至此,许靖惊奇道:
“咦?这真奇怪了!摄政王怎会知道我们要去行刺他而预先 防备呢?我们大家很守机密,连柴英也没有告诉啊!”
柳隐英道:
“当时小弟就抓到一个姬妾,用宝剑在伊面颊上磨了一下, 要伊招出真相来。伊战战兢兢地告诉我们说,摄政王一生行事甚为谨密,猜疑他人要对他有不利的举动,所以一向制成三四个傀儡,带着同行。有时请傀儡坐轿,在前开导,有时把傀儡留置室中,照样令他的姬妾在旁假作侍奉,使人家察觉不出破绽来。此次入京,他就惴惴然恐怕明将中或有能人要去行刺,故夜夜这样布置,以乱耳目,非亲近的人不能明白。我们听了伊的话,方才明白误中副车,自己反着了人家的道儿。而且在傀儡身上还有一种机关,连在后面,只要他人伤害了它的躯体,不但会发出弹丸击人,且有铃索牵动他处,使外边守卫的人知道有刺客到临。所以我们知道自己业已危急,不敢怠慢,连忙退出堂来。此时,四面喊声已起,灯笼火把,缇骑之士四面咸集,早已发觉了我们。
摄政王身边也有好几个能人,跳上屋来和我们交手,我们当然不 肯示弱,周旋其间。张大哥真骁勇, 一连砍倒二人,小弟也镖伤 了一个大汉。”
陈飞在旁插嘴道:
“那大汉手中的双锤十分厉害,我被他困住竟腾不出空来, 亏得柳贤弟发了一镖,击伤他的右肩,那大汉方才退去,都不知他是何许人,因为他的说话并非满人,而是齐鲁间的乡音,楚材 晋用,可惜得很。”
许靖点点头道:
“那你们很不容易对付了。”
柳隐英又道:
“我们杀了一刻,来的人益发多。我们知道行刺摄政王是不 能成功了,又惦念你在外边不知安危如何,万一外边清军得了消 息,内外夹攻,那么凭我们四人怎样不顾死活,悉力决斗,也难 以幸免了。所以我们立即退走,不料在一个转弯之处,正要越过 一个大庭心,而那庭心里埋伏着一队武士,向我们发起连珠弩箭 来。张大哥不幸黑暗里竟中了一箭,小弟和陈兄留心防御,侥幸 没有受伤。背后追来的人兀是不肯放松,却被小弟和陈兄一个放 袖箭, 一个发响镖,击倒了他们好几个,方被我们逃出皇城,而 和靖哥会合。现在尚幸未被包围,只可惜张大哥的计划未能成 功。这岂非天意如此吗?”
柳隐英说到此际,张苍虬在拜垫上又长叹一声,许靖道:
“古时诸葛武侯曾言成败利钝,匪所逆睹。我们只要行其心 之所安,对得住国家,所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至于这件 事的成功不成功,自然不能一定的。我们不必沮丧,只要再接再 厉,大家为国家出力,不顾一己之私便好了。”
陈飞道:
“四弟之言不错,可是现在我们不能回至吴将军处,应该决定向哪处去投奔?”
张苍虬道:
“武昌的左良玉总兵,听说雄才大略,尚属不错,我们还是 投奔那边去可以托足,可以有为。”
柳隐英道:
“以小弟的眼光看来,天下大乱,非旦夕可定。在此时候, 人人都可以出而戡乱,收拾这破碎的山河。只要自己有志向,有勇气,所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我们此去当有决心,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倘然觉得左良玉将军和吴三桂那厮如一丘之貉,无甚分别,那么我们不必依人篱下,自己埋没自己,还是各据形势,乘时而起,如虬髯之王海外夫馀,也未尝不可。英雄本是时势造成的,我们要留青史与人看啊!”
许靖听了柳隐英之言,拊掌大悦道:
“柳贤弟说的话真合鄙意。希望我们大家勉励,自有光明灿 烂的前途。”
陈飞道:
“很好,就是这样决定吧!”
许靖又道:
“现在张大哥受创很重,我们此去沿途须为照料,大约北京 城里刚才出了这回乱子,摄政王一定赫然震怒,派出清兵四处搜 索。在此间仍是清兵驻屯区域之内,我们行动一切须要小心。过 了大名府,一入河南省,便不怕他们了。”
柳隐英道:
“靖哥说得是。且让陈兄在此守护张大哥,我们二人不如到 外边去窥探一下动静,以便走路。”
张苍虬道:
“好!俺和陈二弟在此,有烦你们二位出去观看 一 下风 势吧!”
于是许靖陪着柳隐英先至河边,掬了河水把血迹洗去,然后 到镇上热闹之处探听消息。张苍虬便憩坐在古塔之内,有陈飞陪 着他,静候许柳二人回转。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许靖和柳隐英回 至古塔,向张苍虬、陈飞报告说:
“现在近处各村镇尚无消息传到,谅清军只在城里搜索,他 们料不到刺客已逃出了北京城如此迅速的。且恐这事摄政王不愿 意过事宣布,以致张扬于外,失去了他的尊严呢!”
张苍虬道:
“既然如此,俺们趁早走吧!”
许靖道:
“张大哥受了重伤,不能赶奔遥远的路途,待小弟到近处村 落里去雇一辆大车, 一同载送而行,扮作商人模样,免各露出 破绽。”
张苍虬哈哈笑道:
“俺们这般装束,如何可算商人呢?”
柳隐英道:
“小弟和靖哥身边都带有金银,且待我们到了前面的城市, 买几套衣服,改扮起来,也行了。”
于是许靖又和柳隐英出外去到附近村庄,出了重大的代价, 雇得一辆大车,由柳隐英守着,许靖遂到古塔中去通知张陈二 人,然后扶着张苍虬到那边村子里去上车。他们此番匆匆出走, 只带着一些盘缠和随身使用的武器,其他行李却不能携带,只得 丢下了。张苍虬上得大车,偃息在车厢里,由许靖等三人照料 着,一路南下。且喜在途中并没有碰见一个清兵,处处人民都在 迁徙流离,绝少安谧的乐土。有的怕清兵,有的惧流寇,纷纷扰 扰,火热水深,瞧在他们眼里,心头更是难过,慨然有澄清天 下,拯斯民于涂炭之志。他们朝行夜宿,跋涉山川,仆仆风尘, 赶了不少路程,早已渡过了黄河,来至开封,耽搁二三天。其时,河南也有张献忠、李自成的数股流寇到处骚扰,开封虽然仍有明朝的大吏镇守着,可是兵少饷绌, 一夕数惊,市廛间满呈着萧条的景象。又风闻清军已分两路南下,要求袭取河南山东两省,因为摄政王已和清廷大臣商议迁都之计,遣辅国公屯齐喀、 博和托,管旗大臣和洛会等到沈阳去迎接福临至京,预备久占不去,要乘机夺取大明江山。而吴三桂已被洪承畴辈劝诱,投降了 清廷,做异国之臣了。张苍虬等自然大骂吴三桂为负国贼,而深佩柳隐英的一双眸子能洞微烛隐,懊悔当初投在他麾下呢!
他们一行人离了开封,往南赶路。可是来到中牟地方的七里 堡,张苍虬的箭创虽已痊愈,而染着了伤寒重症,睡倒在客寓里 不能动身。许靖等三人很代他焦虑,延了大夫前来诊治,给他服 药。然而张苍虬的病十分沉重,更兼他心头很不快活,所以缠绵 病榻,匆匆月余光阴。大家在旅舍中非常烦闷,所带的盘缠也用 完了,欠了店饭钱,几乎要像当年病困天堂县的秦琼,但是无锏 可当,无马可卖,不得不想些法儿了。许靖便和柳隐英说道:
“张大哥的病尚未痊愈,我们阮囊羞涩,乏术点金,如何是 好?还不如到外边哪一处去取些钱财来用用,渡过了这难关 再说。”
柳隐英尚未回答,陈飞早说道:
“我也是这样想,妙手空空偶一为之,比较那些横征暴敛、 虐害人民的贪官污吏总好得多呢!我们中间谁去跑一趟,寻寻机会?”
许靖道 :
“二哥在此伺候张大哥,待小弟和柳贤弟去走一遭。”
陈飞本要想去,现听许靖这样说,他也只好让二人去了。二 人各佩上宝剑,离了客店,走出七里堡,想到邻近村庄中去探 听,可有什么为富不仁的富豪,以便到这种人家去借些金银,取 之不伤乎廉。二人走到一处大柳坡,那边也有数十家居民,比较七里堡殷富一些。他们走进村庄,正要如何动问,忽见家家门上 挂起两盏红灯,有几处还飘着红旗,村中人民往来甚忙,挑着 猪,扛着羊,大批的食物分置道旁,各人面上都很紧张,交头接 耳,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二人看了,不明什么缘由,走了数 十步,见前面有一家小小饭店,店门前挂着红灯,张着红旗,收 拾得十分清洁整齐,有一个店伙伫立在门口张望。二人肚子也有 些饿了,许靖一摸自己身边尚有一两碎银,遂和柳隐英走进店 里,要想用一顿午餐,且向店伙探听些消息,不料那店伙见二人 走进时,板起面孔问道:
“你们到店里来作甚?”
二人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不客气的店伙,许靖便沉着脸 说道:
“你们不是开的饭店吗?我们是来吃饭的,你们怎么不懂得 招接,是何道理?”
店伙冷笑一声道:
“你们来得不巧,今天我们店里不接客人,请你们到别处 去吧!”
柳隐英道:
“怎么今天不接客呢?你们的店不是开着吗?敢是村中有什 么事情?门上挂着红灯红旗做什么?”
店伙道:
“你们不知道吗?快快闪开一边,那边人马来了。”
说话时,将手向东边一指。许靖、柳隐英回头看时,见道中 行人早已躲避在两旁,很严肃地立着。又有几个村中父老,手里 拈着香,列队前去迎接。店伙又道:
“你们快不要动,立在这里, 一起迎接吧!”
许靖再要问时,店伙对他们只是摇手,不开口。店主也走出 来了,将一张小几放在店门口,燃起一对小小红烛。二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姑且站着静观。此刻道上鸦雀无声,大家都如金 人之缄口。二人延颈盼望,只见东边来了一队骑士,手中都擎着 红旗鱼贯向前,状貌雄健。二人以为哪里来的官军,所以村人如 此欢迎,但瞧那队骑士过后,便是步兵,虽也行列整齐,可是并 无明军旗号,竟有些像绿林中的部伍了。二人心中十分奇怪,再 看末后一队都是女兵,各人手里拿着藤牌短刀,矫健活泼,迥异 寻常妇女。女兵后面又有两面大红旗,旗上绣有黑字,恰巧被风 吹得卷没了,看不清楚,隐约有一 “子”字,红旗下一匹胭脂马 上坐着一位姽婳将军,头上红布扎头,云髻高耸,身披戎装,腰 悬双刀,刀鞘上都系有大红彩球,纤纤玉手按着缰辔,很安详地 在他们面前行过。柳隐英不认识这位马上的巾帼英雄是谁,许靖 却瞧见了娇容,脑海中顿时想起杞县城外的一幕武剧来。他还认 得这就是青石山上的红娘子,生擒李信去的,心中不由一震。其 时,红娘子的部队已过,街道上乡人扰扰攘攘,各自散开。店主 也把香案收拾去。柳隐英忍不住一拉许靖衣襟说道:
“这过去的女将是谁?不像是官军。莫非是哪里山上的队伍? 难道属于李闯王部下的吗?”
许靖微微一笑道:
“柳贤弟,你道这过去的女子是什么样人?我却认识伊的庐 山真面目。”
柳隐英道:
“呀!靖哥认得的吗?”
许靖道:
“我怎样不认识?原来伊就是在河南省大名鼎鼎的红娘子。” 柳隐英道:
“这就是红娘子吗?小弟也闻得伊的芳名,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正在说话,店伙却走过来对他们说道:
“我们迎接的人已过去了,现在可以告诉你,方才过去的女将军便是青石山上的红娘子,他们到别地方去借粮回山,路过这里大柳坡,曾知照我们堡中人民毋庸惊慌,他们绝不来骚扰的。 因此我们村中人家都挂着红灯、红旗,表示欢迎,这也因为红娘子喜欢红色,邻近村庄都是这样做,博得他们欢喜,以求安宁。 青石山上的好汉本来常要放火杀人,近年来却好得多了。所以我们村中今天停业一天,全体迎接红娘子队伍过境,具备牛酒礼物欢送,你们要到小店来吃饭自然我们不能招待了。你们瞧瞧红娘子好不厉害,这些时四处不安,你们从北方来的吗?快些当心赶路吧!”
店伙说了这话,二人知道不能在此吃饭了,留也徒然。许靖 便说道:
“你们堡里富家甚多,送些钱财与红娘子,博得全村平安, 也是值得的事。”
店伙道:
“可不是吗?村东红花桥边石大官人家拥有良田千顷,是这 里的富家。此次他一个儿拿出一百担谷、三千两银子送给青石 山,方才在村口大约已交代过了,包管红娘子欢喜,保得一村太 平,不来侵害。”
店伙正在讲话,店主对他一白眼道:
“多讲些什么?今天不做生意,你太空了,厨下的面粉要做 面的,你去动手吧!”
店伙遂走到后边去了。许靖记好红花桥,便和柳隐英出了店 门,一路问讯至红花桥边,果见有一家高大的庄子,就是石大官 人的府第了。二人在墙下踅了一会儿,默记好出入方向,方才离 了大柳坡回归七里堡。二人走在田野间,讲起红娘子,许靖惦念 李信,懊悔错过机会,自己没有去和红娘子一见,问问李信的下 落。柳隐英忽将手向前一扬道:
“靖哥,你瞧对面又有什么队伍来了?”
许靖凝目一望,见对面天尽处一股尘土冲起, 一会儿已有旌 旗的影子显现,他便对柳隐英说道:
“这大概又是青石山上的人马,我倒要向他们探问一下呢!” 柳隐英道:
“红娘子的队伍不是已过去了吗?这是殿军了。”
许靖道:
“红娘子有 一 位胞兄名唤佟天豹,武艺也很了得,是草莽 英雄。”
二人问答间,前面的骑兵队伍又到,马上都带着粮草,飞也 似的从二人身边驰骋而过,背后 一 匹银鬃马上,有 一位少年将 军,手提银枪,态度英俊,和许靖一比较,宛如一时瑜亮,花萼 双辉。许靖不由惊呼道:
“来的不是李信三哥吗?小弟许靖在此,可还相识?”
马上的李信闻得呼声,忙将丝缰勒住,瞧见二人立即跳下马来,传令前边队伍停住。 一刹那间,许多马蹄都停了下来。许靖走上前,拱拱手又叫一声三哥,李信上前握住许靖的手,故人重逢,彼此十分欢喜。乱离之中,阔别多时, 一旦见面,满怀的话 正不知从何说起。李信先把自己从青石山逸走以后的事约略告诉一遍,许靖听得李信已和红娘子结为夫妇,便向他道贺数语,然后将自己投军经过提纲挈领地说了数句,匆促之间也未便细讲。 李信听得张苍虬、陈飞和许靖在一起,不胜之喜,便问道:
“原来大哥、二哥和贤弟相聚一处,劲力王室,那唯有愚兄 一人在此了,天可怜我弟兄们散而复合,莫非偶然的事。现在张 大哥等在何处?快请贤弟领见。”
许靖道:
“张大哥卧病逆旅,陈飞哥在那里侍奉,行囊空乏,所以小 弟和这位柳贤弟就来想法的。难得逢见吾哥,当然要引见。”
遂先介绍柳隐英和李信相见。李信见柳隐英相貌俊丽,这般美男子诚不多见,心里也很惊讶。他就要跟许靖去见张苍虬,但 因部队不便同行,立即传来一个头目,叮嘱数语,叫他代自己督 队先行回山,自己带了十数骑亲随,跟着二人走向七里堡来,青 石山的队伍仍望前疾趋而去。
到得堡中客寓前,把马拴在外边,店主见许靖、柳隐英领了 什么山上的骑士到来,在这乱世,老百姓是瞧见了最害怕的,所 以十分恭敬地迎候,许靖引导李信入室。张陈二人初见许柳回 来,深以为异,但是他们的眼线接触到随在背后的李信,不觉失 声而呼。李信抢步至张苍虬病榻边,欢然相见。张苍虬叹道:
“今日俺们兄弟重逢,真是天赐其会。俺的病也可霍然而愈, 早占勿药了。”
李信坐在一边,又把自己如何在青石山上企图霸业之事讲给 张陈二人听,许靖也把他们在吴三桂那边的事详细奉告。李信知 道他们四人正无栖身之处,便说:
“风闻左良玉总兵跋扈恣肆,也不是一个大将之才,难可托 足。”又劝他们暂且到青石山上相聚一二个月,待到张苍虬疾病 痊愈后再定行止。
四人经李信一再劝驾,也就答应,且到青石山上去看看形 势。本来张苍虬病倒了,也不能去投奔何人,当他们坐谈一室之 际,店主人忽然进来卑躬含笑地请他们到外边客堂里去用饭。许 靖等正苦饥饿,遂陪着李信出外,只留张苍虬在室。许靖等见放 着丰盛的筵席,店主曲意奉顺,心中有些奇怪。其实店主已探知 李信是青石山上的正头领,十分小心翼翼,要博他们的欢心,所 以设宴款请,且另备酒肉请众骑士在外边饮食一顿,以尽地主之 谊。许靖、李信、陈飞、柳隐英饱啖毕,洗过脸回至房中,店主 又叫人送上香茗和水果,李信和他们谈了一会儿,他的心里急于 回山,要请张苍虬等即刻同行,张苍虬在此病卧多时,自觉毫无 意味,业已允许李信同至青石山小聚,迟早要走,立即动身,也无不可。所以,李信又叫儿郎们去找了一辆大车前来,腾出三匹 坐骑给许靖等坐,立刻就要离开客店。许靖便向李信要了二十多 两银子,去付所欠的房饭钱,可是店主此刻一文钱也不要了,只 说送与他们的,且反备了几样礼物赠送李信。李信遂给了二十两 银子作为犒赏店中人役的, 一行人把张苍虬扶上大车,前后簇拥 着,阗咽并发,向青石山去。李信、许靖等各人心里尽是喜悦。
这一天,已到青石山下,儿郎入报,早有佟天豹引寨中儿郎 开了头关前来迎接。李信又介绍许靖等四人和佟天豹相见,四人 见佟天豹雄伟豪迈,果然是一位草莽英雄,各道仰慕之意。李信并备笋舆一肩,请张苍虬安坐,迤逦上山。又见山势雄壮,关寨坚固,大家都佩服李信等三人的才能。到得山巅,陈飞、许靖扶着张苍虬出轿,步行进得寨门。红娘子已得信息,亲率数女婢来欢迎。张苍虬早闻红娘子的芳名,今见红娘子穿了一身绛色的衣裙,颊上涂得红红的,真是灼灼其华,英英其貌,婀娜之中寓有刚健,又和圆圆的纤柔秀丽不同了。红娘子也细想他们四人都是风尘中豪杰之士,且知是伊丈夫的盟兄弟,风云会合,当然诚意款接。彼此相见后,齐至堂上坐定,献上香茗,纵谈别后情事, 以及天下形势,谈至流寇和满清,李信也以清兵为可虑。红娘子慨然说道:
“我们虽然绿林,却都是中国人民、大明子孙,谁肯投降他 们,做他们的鹰犬呢?清兵若来夺取河南,明廷将吏能抵御是最 好,否则我们也绝不让他们损及青石山一草一木。”
李信也道:
“清兵若要来侵犯,我也要和他们见个高低,难得众位兄长 在此,一定能够相助的。”
佟天豹说道:
“前天山东满家洞的刘定威差人来此修好,要联络我们去御 清兵,豫鲁本是毗邻之省,山东有失,河南也不能独保。闻满家洞那里英豪甚众,必不肯让鞑子得到一尺一寸的土地,所以我们 已允彼此联络,同拒清兵。只可惜两边太隔得辽远一些,否则不 是很好的掎角之势吗?”
李信道:
“我很想到那边去观察一下,会会那刘定威,不无裨益。只 因这里缺乏粮饷,急于借粮,未能成行,深为可惜。”
佟天豹道:
“妹倩镇守山寨, 一切大计全赖你主持,不如稍缓待我前去 走一趟也好。”
大家谈谈说说,转瞬已是在晚。红娘子早吩咐厨下预备美酒佳肴,张灯设筵,为张苍虬等四人洗尘。座间众人都是开怀畅饮,唯有张苍虬因为病体未愈,风尘劳顿,只勉强一同坐着,喝些薄粥,不能像以前那样大嚼大喝。柳隐英今夕比较兴致高一些,略喝一二杯酒,颊上竟泛起两朵桃花来,益形娇美,和女子无二,红娘子不由对着他凝睇而笑。等到酒阑席散,李信等四人至客房安睡。山上房间甚多,本来李信代他们安排二人合居一室,张苍虬和陈飞,许靖和柳隐英,使他们各有伴侣,不致寂寞。但是柳隐英却要独居一室,李信未便异议,只得又引导他到西边一间客室中去下榻。许靖一向和他同起居的,却不明白柳隐 英此次何以要独宿一室,他知道柳隐英的性情有些孤僻,说什么 做什么,不容他人置喙,例如柳隐英对于洗沐更衣上厕等琐事, 绝不肯和人在一起的。自己因此很有些怀疑于他,然自己和柳隐英如足如手,相处已久,现在忽然分开了,自己也觉得精神上有些异样,不知柳隐英感觉如何,所以他也只得和李信同送柳隐英至西边客室中,然后道了晚安,自归客室安寝。次日起身后,便去探望张苍虬的病,柳隐英也来了,李信也接踵而至。大家见张苍虬长途劳顿之余,病体没有什么恶劣的变化,精神尚佳,各人心里宽慰不少。李信和佟氏兄妹又设宴相请,因为山寨中也有一个谙医道的大夫,便叫他代张苍虬开方调理,使病体可以早日 复原。
次日,李信又陪着陈飞、许靖、柳隐英三位到山上各处去游 猎,许靖等借此又得饱看形势。
又次日,佟天豹和红娘子召集山上部伍,举行检阅,给许靖 等一观军容,许靖等看后甚为满意。这样,他们留在山上相助一 臂之力,共和清兵周旋,因此,他们把投奔左良玉之意渐渐淡 忘,只帮着李信训练部伍,务使行阵和穆,士气可用, 一边也积 储粮食,以为久计。无奈河南连年旱荒,人家析骸易炊,流亡他 乡的很多,哪里再有多余的谷来供给山上呢?
其时,清兵用了降臣之谋,决心征服中原,分遣肃亲王豪格 进兵山东,豫王多铎窥取河南,从大名而下。山东的一路尤为急 迫,所以满家洞的刘定威又遣急足赍送专书到来,请青石山上发 动人马,牵制攻鲁之师。经众人商议之后,豫王多铎之兵前锋已 近卫辉,青石山只有阻遏清兵之势,不能派兵援鲁了,然而佟天 豹为了义气起见,他自愿率领百十健儿,到满家洞去一见刘定 威,申述苦衷。
佟天豹临行之时,众人饯行,送至山下。佟天豹对他妹妹 说,此去少则四旬,多至二月, 一定要回山寨。红娘子也叮咛他 路上小心,看他骑了骏马,和儿郎们纵辔驰去。
这里山上又商定将来儿郎分作三队,由李信和红娘子率领第 一队,张苍虬、陈飞率领第二队,许靖和柳隐英率领第三队,每 队人数约三百左右,唯红娘子随身尚有数十名女兵,每天必有一 队人马下山巡逻,且派出许多探子前去刺探清兵的消息,习以 为常。
约莫又过了一月,清兵愈逼愈紧,可是清军大部分多往潼 关,要去剿除李自成的寇众,所以青石山一带地方尚未遭刀兵之厄。
有一天,张苍虬等二队下山巡逻去了,天色将晚,还未归山。李信在红娘子房中歇息,许靖没有瞧见他,自己坐在客堂里,看了一会儿兵书,暮色笼罩,渐觉疲倦,他打了一个呵欠, 立起身来,想起柳隐英方才曾说要去后山打鸟,却不见他走来, 不知他一人在那里做什么,还是找他去谈话,可以解忧。于是他就出了客室, 一径走至西边柳隐英的客室去,只见客室门正闭着。咦!他在里面做什么呢?不觉又引起了许靖的猜测,还听得室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恰巧朝南四扇短窗,靠外一扇窗上有一个小小破洞,许靖就走近窗前,将一目凑向窗孔上向里面偷窥, 不看犹可,一看时就使他滋生了一个大大的疑团。
第二十二回 银烛金杯映翠眉
许靖一眼瞧进去时,只见柳隐英坐在炕边,抬起了右足,正 在用着一条细狭的白布把自己的足一层一层地绕着束缚,在他面 前又有一盆水,像是刚洗好足的样子。但是最奇怪的,他的足上 为什么要用这东西缠上去呢?许靖一边瞧, 一边想,又见柳隐英 缠好了,刚要伸入靴中去时,他在外边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把里 面的柳隐英吓了一跳,忙问:
“外边何人?”
许靖答道:
“是我,贤弟在里面做什么?我是来找你闲谈的。”
说罢,遂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隔了一会儿,门开了,见柳 隐英立在炕边,颊上有些红晕,活像女儿家娇羞之态。许靖瞧 着,更不能无疑,于是他在平日所蕴藏着的怀疑此时集结在一 起,而使他不能无言了。他就向柳隐英带笑说道:
“方才我一人无事,走至此间来找你,不知道贤弟关了门在 室中做什么?”
柳隐英只得说道:
“小弟正在洗足,因为小弟有个孤癖,就是不论洗足或是上 厕,都不肯给人旁观的,所以如此。”
许靖笑道:
“那么贤弟竟像女子了?”
柳隐英对许靖瞧了一眼,也不回答什么,自己去燃上一支烛 台。许靖得不到端倪,心中终是不肯罢休,和柳隐英面对面坐 下。柳隐英本来喜欢多说话的,但今夕却默默无语。许靖胸有疑 云,急欲一知真相,他就大着胆子向柳隐英试探道:
“想我和贤弟在代州威凤山上萍水相逢,结成知交,无言不 谈,真非偶然。我对于贤弟亢爽的性情、忠义的气节、优越的武 艺,都是非常钦佩。只是心里头常觉贤弟有些地方竟不类我们男 子行径,而很像巾帼之流。窃以古时花木兰代父从军,也是易钗 而弁,扑朔迷离,令人莫辨雄雌。同行十二年的伙伴,谁知道木 兰是个女儿身呢?古代有之,今世岂无?贤弟的身世以前尚隐而 不告,令人不能无疑。一向只是不敢说,今日我在窗隙窥见贤弟 将布缠足,是何道理?贤弟并非金莲窄窄之辈,却要缠这些布做 什么?莫非贤弟真的是木兰第二?那么也请直言相告。我们义结 金兰,有何妨碍?况且像红娘子那样著名中州,不愧女中英豪, 贤弟何必反要讳莫如深呢?”
柳隐英听了许靖这一番话,脸上又是一红,连忙正色答道:
“靖哥今天为何这样胡说八道侮辱小弟?你说我是女子,有 何证据?况且小弟是女子不是女子,这个也不用你多管。方才足 缠白布,也是我的一种怪癖,就是小弟双足天生得比较常人小一 些,须缠紧布帛,方可行走迅速,因此不容人看。并非是女子而 要缠足,你也没有瞧得清楚,何苦信口乱道,妄指小弟是女子, 岂非太侮辱小弟吗?古人云,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你平素对人 很有礼貌,今日为何变成佻达模样?此事若被他人听得,岂非徒 闹笑话,而使小弟难以见人吗?还望靖哥语言谨慎,尊重他人, 方能自重。”
柳隐英说时,面上罩着一重严霜,说话也充满着一团道理。 许靖不防碰了一个钉子,自己反说不下台,十分惭愧,便立起身
柳隐英深深一揖道:
“贤弟请息怒,我也不过因好奇心生,故向你戏言相问。明 知是不会的,请贤弟不要认真,我也绝不敢向他人传说,自取罪 戾,尚望贤弟恕我孟浪之罪,我哪里敢侮辱贤弟呢?”
柳隐英听了,方才回嗔作喜,说道:
“我们自己弟兄,小弟也绝不怪你,此事说过就算了,请勿 以此芥蒂。须知世间花木兰是难得有的,小弟好好一个大丈夫, 岂肯承认做女子呢?岂不笑话?”
说罢,也笑了一笑。恰巧儿郎来请吃晚餐,二人忙一同走到外边去。张苍虬、陈飞也回来了,李信也走来,大家同用晚餐, 讲讲外边的形势。李信虽然不怕清军要来侵犯,然忧虑山上兵力单薄,附近没有援助,明室的各地驻军及官吏也都如一盘散沙, 欠缺团结的力量,自己若要去和他们联络,他们又蝎蝎螫螫地不敢接受,不敢亲近,总以为是山林响马,避之若浼,这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呢!
这天晚上,各人照常归寝,可是许靖睡在床上,思潮起落, 心头不得安宁,想想柳隐英的缠足,总是一个很大的疑团,虽然自己没有瞧见他的纤足,但男子总不该有此,凭柳隐英如何说得振振有词,不承认他自己是女儿身,然而这重疑云终于不得解释,横亘在自己胸中,且俟将来有机会时,再要去捉出他的破绽,使他狡辩不得,否则自己反落一个侮辱的罪名呢!辗转反侧,直至下半夜方才入梦。从此,许靖对于柳隐英更是疑心,急切要明白柳隐英究竟是不是女子,若果是个女子,那么允文允武,只在红娘子之上,不在红娘子之下。这事在张苍虬、陈飞面前却还不敢泄露片言只语,万一柳隐英果非女子,那么自己真的变成侮辱他了,岂非大笑话吗?
有一天,张苍虬从山下回来,带了几大瓮酒,笑嘻嘻地对许 靖说道:
“这是一个酒商送俺的,因为俺们没有去行劫,他感谢万分, 把这几瓮酒赠送于俺,说这是三十年的陈酒,名唤竹叶青,看上 去色清而味淡,容易下口,然而其性很烈,喝了最易沉醉,不会 喝酒的人只要喝一杯,便要玉山颓倒了。凑巧俺是最喜喝酒的酒 徒,不怕酩酊的,所以很高兴地带回山来了。”
许靖一听这话,心中灵机一动,便对张苍虬说道:
“张大哥,你把那竹叶青送一小坛给我可好?”
张苍虬道:
“贤弟也要喝这酒吗?不怕醉的就拿一坛子去。”
遂将最小的一坛送给许靖。恰好柳隐英不在一边,许靖捧着 一坛酒,放到他自己室中去了。便在这晚上,他叫一个儿郎到厨 下去备了数样爱吃的菜,烫了一壶竹叶青,安放在自己室中,便 要去请柳隐英喝酒。恰好柳隐英正苦无事,自己走到许靖房中 来,许靖一见,正中心意,忙带笑说道:
“今夕我们不必到外边去吃饭了,我方从张大哥那里取得一 些美酒,独酌寡欢,不如和贤弟喝三杯吧!”
柳隐英道:
“小弟不会喝酒的,靖哥何不同张大哥痛饮?”
许靖道:
“张大哥的酒量岂我所及?我还是同贤弟喝,可以不醉。况 闻此酒名竹叶青,性淡而香,味甘而永,不会喝酒的人喝了也不 会大醉的。”
他一边说, 一边取过两个酒杯,两对面放了,把壶中的竹叶 青斟在杯子里,又说道:
“你看这酒好不好?请一尝试何如?”
柳隐英被许靖如此劝诱,且见这酒在杯中果然清冽异常,信 以为真,便和许靖相对坐下。桌子上点起银烛,金杯中倾着彩 醅,映着柳隐英绝细的眉鬓,真合唐人“银烛金杯映翠眉”的诗句了。许靖自己端着杯喝,柳隐英喝了两口,果然味甘而淡,好 像喝糖汤,且香得异常,不觉把一杯喝干。许靖又代他斟满了一 杯,且谈些武事,增加柳隐英的意兴,不知不觉又把那一杯酒喝 完。许靖自己留心着,只喝了浅浅的两杯,只见柳隐英两颊有了 红霞,眸子水汪汪地渐渐醉了。柳隐英身子摇摇晃晃地说道:
“你说这酒不会使人喝醉的,何以小弟喝了这一些便不能支 持呢?”
许靖道:
“我毫不觉得,贤弟竟会醉吗?吃些菜吧!”
许靖正和他敷衍,而柳隐英已是玉山颓倒,伏在桌上大醉 了。许靖大喜,走到他身边去,把他的肩头推推,只是不动,已 失了知觉。许靖自言自语道:
“这酒果然厉害,幸亏我喝得少,且赖平时有量,不然也要 和他一样醉倒了。待我乘此机会试看究竟吧!”
遂用双手抱起柳隐英,把他睡在自己的炕上,关了房门,酒 也不喝了,第一步工作先把柳隐英足上的靴脱了,再拉下双袜, 果见足上缠着一重重的白布。许靖见柳隐英业已烂醉如泥,大着 胆子,索性将白布一齐拉下,便有瘦小的三寸弓鞋,赫然显映在 许靖的眼帘里。许靖又惊又喜,摩挲着这一双金莲,知道柳隐英 果是女儿身,易钗而弁,木兰第二,自己没猜错了。他再要得到 一个确实的证据,又去解开柳隐英的衣襟,等到内衣弛松时,果 见胸前双峰高峙,鸡头新剥,光滑圆润,处女之处,使他看了不 免心头怦怦。暗想:柳隐英这一遭已被我探得真相,她再也不能 在我面前隐瞒了。但不知她为何要易钗而弁,究竟是何许人?这 件事须经她自己告诉,方能明白。现在我须尊重她,也是尊重自 己,遂将一条薄被代柳隐英轻轻盖好,手把银烛,瞧视伊人的酡 颜,明眸皓齿,越见秀丽。自己一向以为他是美男子,原来却是 个美裙钗,这个奇迹的发现真不平常,庆幸自己试探的成功。相视良久,回转身去,放下烛台,吃了一碗饭,开了房门,唤儿郎 进来收去残肴。自己却不出去,又关上房门,剪去烛穗,坐在炕 前,他预备今夜坐以待旦,好在柳隐英面前表明心迹,得其恕 宥。三更过后,柳隐英依然醉卧未醒。许靖在椅子背上假寐 片时。
将近五鼓时分,柳隐英酒力已醒,微微睁开双目,只见残灯 犹明,自己竟睡在许靖的炕上,而许靖却靠在椅背上假寐,不由 一怔, 一翻身坐将起来。方觉自己的脸前罗襦襟解,又觉被底双 足也已解去束帛,露出深藏的弓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知道 自己的秘密业已被许靖识破。想起方才许靖请他喝酒,这明明是 赚我醉酒,以便窥破我的行藏。如今事已泄露,自己有何面目见 人?他心里非常悔恨,不由口里喊了一声哎哟。许靖听得柳隐英 的呼声,见柳隐英已醒转,连忙立起身来,走过去向柳隐英深深 一揖,说道:
“贤弟,幸恕孟浪之罪,只因我前番多次怀疑,急欲明真相, 所以从张大哥处取得竹叶青,有意将你灌醉,好使我一窥庐山真面。现在我已知贤弟果是巾帼英雄,更使我钦佩万分,尚乞贤弟恕我之罪。”
说到这里,又向柳隐英深深一揖。柳隐英羞惭怒恨,兼而有 之,别转脸去,说道:
“我是不是女子,干你甚事?你要和我做朋友,应该尊重我, 不可狎戏,何必干涉我的私事?我真不明白你是何用心?”
许靖见柳隐英愠怒,心中发慌,忙又作揖说道:
“贤弟,我真罪该万死,请你原谅我童心未除,喜管闲事, 实在我不敢有何用心,所以窥破秘密之后,我不敢有一毫狎亵之 心,秉烛待旦,以俟贤弟酒醒,请贤弟看在这一点上,鉴谅我的 愚诚,不要深责,那就是我的大幸了。”
柳隐英听了这话,回过头来说道:
“我就为看在这一点,否则早就和你拼了。你虽不是狡童狂 且之流,然也逼人太甚,使人难堪了。”
许靖只是向柳隐英千不是万不是地赔罪认错,柳隐英的怒气 方才渐止。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再隐瞒了,便叮嘱许靖在张陈 李等众人面前,千万不要泄露。许靖当然遵命,遂又向柳隐英问 起身世。柳隐英便告诉他说自己本名小玉,也不姓柳,是姓袁, 实是明将袁崇焕的孙女。只因祖父坚守宁远,被谗废死。自己隐 姓埋名,随了父亲出亡江湖欲报大仇,后来虽幸大仇得报,而父 亲客死旅寓,剩下自己孑然一身,方至代州威凤山依姑母以居。 为了自己跟随父亲奔走天涯之故, 一则避免他人耳目,二则我父 亲没有儿子的,遂把自己从幼时便乔装男子,聊以自慰。所以我 就一直没有改变,除了我姑父姑母知道,那小婢也瞒过的。却不 料现在给你捉住破绽,而泄露了多时没破的秘密,但请在他人面 前切勿讲起。自己虽是个女儿,却不甘屈居须眉之下,将来也要 为国家立些功劳,做些惊人的伟业,才好不负祖先。许靖听了, 便道:
“贤弟原来是将门之后,使我益发尊敬。请贤弟放心,我绝 不在他人面前多说的。”
二人谈了一刻,天色已明。柳隐英遂将双足依旧缠好,整整 衣服,穿了靴子,走下炕来,对许靖笑笑道:
“我去了。”
许靖又说一声“贤弟莫怪!”柳隐英走了。许靖在室中对着 炕上,呆了半晌,且喜奇迹已被发现,柳隐英果是女儿身,得此 女杰为友,更是不易呢!他心里很觉欢喜,盥沐毕,走到外面去 用早晚,柳隐英照常来会。许靖当然在张苍虬等面前不敢泄露一 言半语,和平常无异。李信、红娘子出见时,忽然探子来报,大 名府的清军大部分向鲁境移动,听说正在加紧攻打满家洞的义 师。红娘子听了,很代伊的哥哥杞忧,因为佟天豹赶去相会的时候,正是满家洞吃紧之时,此刻不归,莫非被围在他们寨里了?李信安慰红娘子说,满家洞那边地势险峻,远非这里可比,不明 地理的人轻易不能攻入。佟天豹一定可以安然归山,不必忧闷。 张苍虬和许靖、柳隐英等猜度清军倘然知道这里有一处义兵,必然要来扑灭,以解他们侧面的威胁,不可不严行防备。
这天,轮着许靖、柳隐英率领出巡。下午,二人各骑骏马率 队下山,在四面巡逻,捕获清兵那边的一个间谍,带上山来,询 问口供,方知清兵正在豫东偷渡黄河,要围攻开封,又在考城那 边增驻重兵,不明趋向。大家知道形势日急,开封倘然不保,杞 县一带都将不攻而下,而青石山也不能安枕无忧。许靖对于考城 一路的清兵尤深疑虑,因从考城那边拊青石山之背,情形更是急 迫了,可是红娘子却不怕清军厉害,自誓清兵若来,必要和他们 喋血一战,显显自己的身手。且因张苍虬等四人都在山上,更是 有恃无恐呢。
晚上,张苍虬预备酒肴,请大家吃喝, 一尝竹叶青佳酿。柳 隐英却说牙痛不适,未能陪饮,没有入座。只是张陈李许四位盟兄弟团聚一室,举杯痛饮。许靖知道这酒很是厉害,不敢多饮。 张苍虬酒酣耳热,一会儿痛惜明廷失策, 一会儿大骂吴三桂为虎作伥,引狼入室,一会儿悲哀生灵涂炭, 一会儿为一班伏处草莽的志士扼腕,不得绾虎符以却敌,饮至三更始散。许靖归房后, 即入睡乡,也没有去看柳隐英。
次日早晨,大家聚在一块儿,却不见柳隐英出来,许靖很为 忧心,不知柳隐英牙病如何,他就一径走到柳隐英客室里来探 望,见室门紧闭,以为柳隐英在内又有什么避人耳目之举,要想 从那窗上孔隙里张时,不知在哪时候已给柳隐英补没了,竟没有 隙缝。许靖便在门上轻扣两下,说道:
“柳贤弟,你在内做什么?牙疾好了吗?”
却听里面没有声音回答。许靖又敲了两下,仍不见动静,心里更是奇怪。柳隐英昨晚没有喝什么竹叶青,绝不会醉卧未起 的。他更是不耐,又高声呼喊了两声,室中只是无人回答。难道 柳隐英恼怒他而不见他吗?天下绝无是理,遂把那边一扇窗用力 拽脱了,一跃而入。只见室中杳无人影,咦!柳隐英到了哪里去 呢?心中不由大惊,看看室中物件并无缺少,只有壁上的白龙宝 剑却已不在。又见桌上留下一柬,上面写着一行小字道:
靖兄 :
隐英去矣!一切恕之。
只此寥寥数字,并无意见发表。许靖对着这纸柬,呆若木 鸡,无异晴天下了一个霹雳,这又是使他不及料的。柳隐英为什 么背着人一走呢?不写给别人而留字与我一个人,明明是为了我 识破了他的秘密,羞愤一走。唉!早知他要走的,那我又何必定 要道破他的乔装呢?现在他不知走到哪里去,天涯海角,叫自己 哪里去找回他来呢?唉!隐英隐英,虽然你的行藏被我识破,但 我对于你并没有什么狎亵不敬之心,你难道这一点还不能原谅我 吗?相聚多时,可谓知心, 一旦飘然远去,叫我何以为情?瞧不 出他华若桃李,竟凛若冰霜呢。许靖正在无可奈何之际,门外足 声杂沓,有张苍虬的声音高唤“柳贤弟,柳贤弟!”许靖连忙开 了门,见是张苍虬、陈飞、李信三人。三人一见许靖在这里,不 由一怔,张苍虬忙问道:
“我们因为今天想将三队人马在山上山下作一攻守的演习, 方才找贤弟不见,却不知你倒在这里。柳兄弟到哪里去了?怎么 你把房门闭着呢?”
许靖此时知道这件事不能再隐瞒了,只得说道:
“隐英已走了。”
张苍虬更是惊奇道:
“他走了吗?为什么缘故?”
许靖便指着桌上的纸柬,把自己先来找他,发现失踪的经过 告诉了三人。然而三人仍不明白柳隐英何以要走,好好儿地聚在 一处,又没有和人闹别扭,为何不别而行,费人索解。张苍虬因 许靖和柳隐英交谊较秘,又向他询问。许靖不得已方将柳隐英易 钗而弁的事吐露,大家莫不惊讶。张苍虬和陈飞都说往日见隐英 风姿美丽,举止间又有一些女儿态,本也有些疑心,还以为他性 近女子呢,却不料果是裙钗。李信叹道:
“风尘间果不乏奇女子,岂独红娘子一人?但柳隐英既被四 弟识破,也何妨坦白地更换装饰,这山上也有内人为伴, 一样可 以为国鹨力,何必悄然远别呢?”
许靖跌足说道:
“是啊!我也不明白他何以必要一走,真好忍心!”
陈飞见许靖如此发急,便开口说道:
“四弟不必焦急,谅他去得不远,我们何不骑了快马追他回 来?想前次我们在山海关畔离开吴三桂时,也被柴英追回的。”
许靖搔着头道:
“我们知道他往哪方去呢?”
张苍虬道:
“当然东北两处是不会去的,我们往西南追去,也许可以追 及。可惜俺那匹乌骓马丢在京里却没有带来。”
李信道:
“山上也有快马。”
许靖想不出别的方法,遂说道:
“张大哥的话也不妨一试,我们立刻去追。”
张苍虬道:
“我们三人一同追去,见了面好歹必要劝他回来。李贤弟可 以留在山上,此刻还在吃紧时候,寨中也不可空虚的。”
李信只得答应一声是,于是张苍虬、陈飞、许靖三人各带随 身兵器,立刻到外面厩中,挑了三匹名马,别了李信,跨马下 山,向西边大道上纵辔疾驶,追寻柳隐英。
这时,正是在深秋,道旁枫林红得如美人颊上的胭脂一般, 望过去一片云锦,点缀出暮秋景色。天际清寥,间有秋雁回翔。 原野上行人稀少,极目远处河山萦带,村舍隐约。三人约莫跑了二十多里,看看日已过午,肚中也饥了。前面有一个小镇,镇上有一小酒店,三人下了马,在店中打尖。许靖便问店小二可有这般模样一个美少年行过这里?店小二点头道:
“有的,午前曾有一美少年也在此打尖,问讯往青龙镇的路, 去了没有长久。”
许靖拍案道:
“对了,必然是他。”
三人立即匆匆吃过午饭,付去了饭钱,又跨马望青龙镇追 去。途中遇见一个樵夫,许靖又勒住丝缰,向樵夫探问,可有如 柳隐英这样一个美少年经过此地,且详述柳隐英面貌、年龄、服 装。樵夫说道:
“我出来时曾遇一个美少年,过了青龙镇已有多时,也许就 是此人。”
三人又向前追去。许靖心里有如饥渴,恨不得插翅而飞,万 一追不到又奈何呢?然而追了不少路,天色已晚,仍没见到柳隐 英。三人只得投宿逆旅,明日再行追寻。
次日一早便起,控辔疾驶,赶了一天,依旧不见柳隐英影 踪。许靖焦急了,对张苍虬说道:
“莫非我们走错了路,以致相失?否则柳隐英既然去得不远, 何以追赶不着呢?”
张苍虬也以为走错路途,多方探问,却反问不出了。他们又 向前追了一天,约莫已追过一百三四十里,看看已到郾城,杳无朕兆。三人都有些失望,住在客寓里,老天忽然下起雨来,当然 愈不能赶路了。
傍晚时,三人正坐在室内饮酒解闷,忽听外面有客人进来要住上房,店伙回答业已客满,无法可想,客人一定要令他想法, 因此争论起来。许靖听得声音很熟,心里不由一动,连忙跑到外边去一看,不是柳隐英还是谁呢?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好如黑暗中找到明灯,沙漠里发现了水,走上前喊道:
“柳贤弟,你在这里吗?愚兄何处不寻遍?”
柳隐英回头见了许靖,不由脸上 一 红,眉峰微蹙,只得 说道:
“靖哥来找小弟的吗?这又何必?小弟满拟单身往蜀中一行, 所以下山的。”
许靖道:
“我等患难相共,形影不离,贤弟如欲赴蜀,我也可以同行。 你这样悄然一走,怎不使我急煞念煞?前日我的行动太好奇一点儿,自知冒犯多多,总要望你原谅的。现在我同张陈二兄特地来追你回去,找了好多天,不见大驾,我心如海。且喜今夕邂逅, 这也是彼苍者天不欲我们分离呢!好,请柳贤弟随我进去吧!我们住的上房十分宽大,尽足下榻。”
柳隐英听张陈二人也在一起,心里更是不宁,大有进退维谷 之势,立在那边踌躇不语。恰巧张苍虬、陈飞也已闻声走出,张 苍虬哈哈笑道:
“柳贤弟,俺们正要一起为国努力,你为什么偏偏独自中道 捐弃俺们呢?俺们中间如有什么小事,彼此不必芥蒂,快快进来 坐谈 。 ”
柳隐英被张苍虬这样一说,倒不好意思拒绝,只得随着一人 进去, 一同坐着叙谈喝酒。他只好托辞说要到蜀中去了。张陈二 人也不深加追究,只问柳隐英何以落后,柳隐英遂说因为自己干了一件拔刀不平的事,以致耽搁了行程。前天他到一个村庄名唤 紫华村,凑巧有李自成部下窜散的一班小匪前去劫掠那村庄。紫 华村人练有民团,群起抵御,两边正在厮杀,匪众声势较大,自 己瞧见了便去相助民团,击退匪众,保全了紫华村。村民甚为感 激,挽留他在村中,大家设宴欢谢,强把他留住了两天,方才启 行,所以落后了。许靖笑道:
“原来柳贤弟又在外边见义勇为,做了一些事情,这是天意 使我们离而复合。从今以后,我们众弟兄须同心协力,去复兴明 室,驱除清兵,生死以之,毋相携贰,谓予不信,有如噭日。”
柳隐英听得许靖说得如此诚恳,不觉大为感动,深悔多此一 行了。张苍虬因为追到了柳隐英,十分欢喜,举杯畅饮,许靖心 中当然也是快慰异常。这晚,许靖特地让出睡炕的一角,给柳隐 英独自睡眠,柳隐英也不腼腆,仍旧如平日一样。
次日,天上阴云密布,大雨不止,四人也不能回山,仍耽搁在客店里,饮酒消遣。许靖得闲又向柳隐英说了好几句剖陈心迹的话,二人的情感依旧翕合无间。柳隐英当然仍允回青石山去, 可是正逢淫雨接连下了三天,道途泥泞,不便行路,四人没奈何,守在客店中。张苍虬很觉闷损,唯有喝酒解愁。直到第四 天,方才雨霁天晴,张苍虬便付清了房饭钱,催着众人一齐回 山。四人跨马上道,行了两天,忽然在途中遇见青石山上的几个儿郎,露出狼狈的形状上前叫应张苍虬等。许靖见他们形色有异,忙问:
“山上可有什么事故?”
儿郎遂说:
“青石山已被清军攻破了。”
张苍虬大骂道:
“你们可是说梦话吗?我们离开得不过七八天光阴,青石山 怎会便被清军攻破呢?这不是奇怪之事吗?李头领和红娘子何在?”
许靖等也都惊异万分。儿郎哭丧着脸说道:
“这是实在的事,小的不敢胡说。因为诸位英雄下山后,隔 得一天,便有大队清军从考城那里开到山下,突然将我们山寨包 围。李头领主张坚守,而红娘子定要出战,于是我们便随二人下 山迎战。红娘子连斩数将,冲突一会儿,清军不利,败退十里, 我们得胜回山。谁知清军又增援来攻,李头领从二关间道出去袭 击,竟一去不回。翌日,清军将竹竿挑着李头领的首级,前来关 前劝降,方知李头领袭击无功,反被清军所害。红娘子见了,晕 倒于地,经左右救醒后,伊誓欲为李头领复仇,立即带领三百儿 郎和女兵杀下山去。我们在关上起初望见红旗在清兵阵中左右驰 突,所至披靡,后来清国愈战愈多,我们山上又无头领下山去援 助。战至天晚时,不见了红旗,大队清兵开着大炮,前来猛攻关 寨,我们守不住,只得四散奔溃。当我们数人从小径逃下山后, 行了不多里,已是黑夜。伏在林莽中,回望山上红光四起,知道 清军已攻破山寨,纵火焚烧了。我们一路逃来,闻得人言红娘子 已死于乱军之中,有的人又说红娘子没有遭害,单骑只身望东南 方冲出重围而去的,这却无从探问明白了。”
张苍虬听到这里,暴跳如雷,在马上连连拍着马背,拍得坐 下马乱跳乱转,他回头对许靖等三人说道:
“天下事真是变化不测,怎么俺们刚才离开山寨,清军便来 袭击?李信兄弟又捐躯沙场,真使俺伤感万分,还是红娘子不知 究竟生死如何,俺们不如杀回去,为李贤弟复仇。”
许靖、柳隐英、陈飞也都悲愤到极点,为李信、红娘子二人 惋惜。柳隐英对张苍虬说道:
“我们此次没有参加作战,以致让清军猖狂,是固十分扼腕 的。张大哥要杀回去,为了义气上理应如此,然而此刻青石山已 破,李信兄已死,红娘子生死莫卜,佟天豹又不在这里,我等又无一兵一卒,区区四人虽有勇力,亦恐终于无济,徒死非勇,蹈 危不智。还不如留着有用之身,到川中去觅一个良好的立足之 处,聚集精锐,共图大事,为李兄复仇,为国家驱除异类,岂不较愈?”
许靖也赞成柳隐英的说话,以为青石山本来人马寡薄,也难 敌大队清军,若欲和清军对垒,非有堂堂正正之师不可,所以, 红娘子虽属骁勇,也不能敌清军的众多了。张苍虬听二人如此说,也只得罢休,从他身边摸出十数两银子给了儿郎,叫他们到别处去投明军。
打发儿郎去后,四人遂商议到川中去一游,倘能觅一个根据 地,便可大举义旗,为明室光复之谋了。于是他们掉转马首,齐 向西边大道上驰去,预备从鄂境转至四川。各人心里抱着莫大的 感伤,沉默无言,瞧着那道旁的红枫殷红如血,好如李信夫妇的 血所染成的,也足象征着各处明朝的义兵,正在喋血死战,保守 住祖国的河山呢。
著者写到这里,因为篇幅关系作一结束。至于张陈许柳四位 豪杰在四川雪山操练蛮兵,称霸山林,以及满家洞鏖兵,吴三桂 建藩滇南,宠爱新姬,圆圆入庵为尼,奇女子杨娥行刺,三藩之 乱,许柳婚姻等许多情节,且俟异日别作一书吧。正是:
美人碧血,铁马金戈,要留青史,却忆秦娥。
《浊世神龙》
第一回 骇浪惊风强徒逢怪侠 红枫白酒野老话神龙
唐人张继《枫桥夜泊》的一首诗,是脍炙人口,传之千古的“姑 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寒山寺因此也成为苏州有名古迹之一。春秋佳日,游人不绝,都要到寺中去摩挲古碑,试聆钟声。张继一诗不但倾倒了古今天下许多人,便是清朝的大诗家王渔洋,有一日舟至枫桥时,夜已昏黑了,而且风丝雨片不时地打向篷窗上来,他却为了 寒山寺的吸引力,情不自禁,便摄衣着屐,列炬登岸,走到寒山寺去, 题诗二绝云:“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萧萧。疏钟夜火寒山寺, 记过吴桥第几桥。”“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一时以为清狂绝人。
那寒山寺正在枫桥之旁,它既然是唐朝时候起建的,到现在历劫沧 桑,当然是一座古刹,在前清时常有大善士解囊捐助,时时加以修葺, 使古迹不致磨灭。而枫桥两字列入诗中,地以诗传,这期间也有幸与不 幸了。原来张继那首诗第二句“江枫渔火对愁眠”,一说作“江村渔火”,经过许多文人的考证,始知寒山寺的一边是枫桥,一边是江村桥, 那“江枫渔火”就是指点这两座桥的,然而江村桥却寂寂无闻,不及 枫桥尽人皆知呢。至于寺中的唐钟早已东渡扶桑,落在异国之手,现在所有的已是赝鼎了。所以康南海所书绝诗中,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之句。但是枫树呢,却也是有其名而无其实,不及天平红叶尚足供人玩赏了。
枫桥是一个小镇,但因水路正当要道,商船往来不绝,所以倒也很 是热闹。那边的居民虽是负郭之家,已是有些乡村化了。在那枫桥之东 有一小小酒家,门前临着闹市,后面却是沿河的数间矮屋,挂着一个酒 帘子,有一个宽大的庭心正对着清流,庭中还有一株枫树,长得高出屋 檐。这时候正是橙黄橘绿凉秋九月,枫树已红得如少女颊上涂着的胭脂 一般,十分艳丽。酒店里各个座头坐着不少喝酒的人,在那里狂饮,大 都是些乡人,二喜三元地猜拳。可惜没有诗人红叶题诗, 一发思古 幽情。
但在沿窗一张桌子上坐着三个男子,交杯递壶,且饮且谈。其中一 个是老人,旁边两个年纪较轻,大家箕踞而坐,老人开口说道:“这个 世界越发黑暗了,只有那些土豪恶霸们肆行无忌,为所欲为,连官吏也 装聋作哑地不敢盘问;弱小的忍气吞声,好似羔羊置在俎上,任人宰 割,可怜得很。我等虽然在旁瞧见着,心怀不平,可是无拳无勇,也只 能硬着心肠不管,谁肯自招祸殃呢?”老人说时,悠悠地叹一口气。
左边一个颈边生着一瘤、穿黑色短褐的男子,听了老人的话,便问 道:“胡老叔,你说的莫非指着山塘街上李玉娇的事吗?这个确乎是很 可怜的,那李玉娇必死无疑,有谁敢去和小霸王理论呢?况且李二麻子 也不是个好人,大家知道的。”
老人道:“我们常听说评话的说《水浒传》,讲起梁山泊的好汉武 松、林冲、石秀、鲁达等,都是虎虎有生气,专代人家打不平,不愧为 义侠男儿。现在李玉娇的事,倘然有武松、鲁达一般的人在此,一定不 肯袖手旁观,坐视恶霸猖獗的。可惜我一则年纪老迈,二则没有一些儿 本领,否则必要救出李玉娇,把那个小霸王警戒一下子。”老人说到 “小”字,声音降低一些,向四座喝酒的人偷瞧了一下,恐防被人听到 的样子。
大多数的座客都在喝酒猜拳,没有留意他们的话,唯有西边沿窗一 个小座头上有一个五十余岁的银髯老叟,穿着一件蓝布袍子,衣服很是 朴素,形状却如北方人,双目炯炯有光,他脸上精神也很饱满。在他面 前放着一盆小鱼、一盆素菜和一包花生米、两块豆腐干。当他们高谈李玉娇的时候,那老叟很留神听着,可是等到姓胡的老人回头看时,他却 低下头去,举起杯来喝酒,态度甚是安详闲适,三人当然也不注意 于 他 。
在老人右边坐的一个矮小的男子,因为酒酣耳热,头上戴的一顶烟 毡帽也脱在一边,前胸敞开着,露出里面肮脏的单衫来,刚才喝了一杯酒,翘起一只大拇指,对老人说道:“胡老叔,你说现在世上缺少武松、 鲁达一般人吗,据我矮刘所知的,最近在太湖中有一条神龙忽隐忽现的,使湖滨一带居民惊奇莫名呢。”
老人道:“太湖里出现了龙吗?”
矮刘摇摇头道:“不,胡老叔不要冬瓜缠到茄门里去。我所说的神 龙乃是一个人,而非真正的龙。”
老人道:“既然是个人,怎么称为神龙呢?”
矮刘笑了一笑道:“这其中自然有故了,待我告诉你们听。我是常常在太湖里捕鱼的,湖滨的人大半认识。他们常常有话告知我的,太湖中不是常有一伙土匪出现,要抢人财物伤人性命的吗?那些人大概是河南山东各省的人,也有他们的帮,势力很大,官军奈何他们不得。其中 有一个首领姓盛的,别号刽子手,因为他杀的人很多,也是最有势力。 前数天那刽子手在湖上抢劫一艘从湖州来苏的商船,正在劫掠之时,远远港口里忽然飞也似的划出一条小舟来,舟尾有一个人打着双桨,舟首立着一个人,蒙着面,露出两只眼睛,手中横着一柄宝刀,跳到盗船上去阻止他们行劫。刽子手和那蒙面人厮杀起来,战不到十数合,被蒙面人一刀劈于水中,他平素杀的人不少,那天也是恶贯满盈,报应到了。 于是盗党都作鸟兽散,那商船上的财货丝毫未有损失,只受着一番虚惊。船上的商人正要向那蒙面人致谢,问他姓名,那蒙面人已返身跃入小舟,高唱着大江东去,向惊风骇浪里驶去了。这一回事是那商人和舟子们告诉他人知道的,我听得后甚是奇异,不知那蒙面人果是何许人物。”
姓胡的老人听了矮刘报告的话,喝了两口酒,向二人说道:“真奇 怪呀,那蒙面人来得突兀,去得迅速,恍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矮刘,你讲得有声有色,很能提起人家的兴味。”
矮刘道:“不止那一回事呢,我再告诉你们听吧。前个月某个村有 一个少妇傍晚时从母亲家回来,行在冷落的田岸上。忽然有几个地痞游 勇,是从赌台上散下的,见了那少妇忽起淫心,将伊拦住,拖到林子里 去,要施行强奸。少妇惊极而啼,高呼救命。游勇等方把手去掩住伊的 嘴,褫夺伊的亵衣时,林子外忽然跳进一个人来,矫捷勇猛,如熊虎一 般,施展双手,将那几个地痞游勇打得东倒西跌,鼻破脸肿,纷纷狼狈 遁去。少妇惊魂初定,才见那人是个蒙面的侠士,瞧不出他的庐山真 面,遂向那人跪倒地下,拜谢救命之恩。那人伸手扶伊起来,问清了少 妇住的所在,又亲自送伊回去。到得家门时,天已黑了,叩门数下,少 妇的丈夫出来开门,少妇方欲回身向那人道谢,然而蒙面的侠士早已不 见影踪,不知何时走去的,那少妇也没有知道呢。遂将这事告诉了伊的 丈夫,二人都望空拜谢。事后告诉邻人,纷纷传说,那救人少妇的侠士 不就是湖上歼盗的英雄吗?”
老人点点头道:“正是,可惜我没有瞧见,否则我一定要查问个究 竟,好明白那侠士的真相。”
矮刘又道:“前天我听朋友王老三说,他在石湖东边一座小山头上 曾见有一匹骏马,驮着一个人,飞驰过山。那时天上正有十数头野鸭横 飞而过,瞥见那人将手向天空一撒,便有七八头野鸭从天空里敛翼下 坠,遂下马去拾取野鸭,恰有两头落在王老三面前,他便拾了起来,正 待交给那人,见他忽然从身畔取出一个面罩,把脸蒙住,因此王老三不 能瞧清楚那人的面庞。那人已拾得四五头野鸭,便对王老三说道:‘我 是一时高兴打几头野鸭回去,预备煮了做下酒物的,这两头野鸭既然被 你拾得就送给你吃了吧。’王老三谢了一声,那人早已跨上马鞍,驰骋 而去。王老三拿了野鸭回去,细察野鸭身上受的小铁弹,不过黄豆一般 大小,便知那个蒙面人的技术非常高妙,否则野鸭怎么会应手而坠呢? 王老三告诉了我,我知道王老三遇见的也是此人了,你们试想他的本领 高强不高强,若和《水浒传》上的武松、鲁达比较起来,未必输于他 们呢。”
老人和那个旁坐的男子听了矮刘的报告,一齐说道:“真是不可多 得的侠士,大概那蒙面人常在太湖四周出没,逢到不平的事,他就喜欢 拔刀相助。但可惜此人不知姓名,不明来历,又不知晓他住在何处,却 这样来无踪去无迹的,令人捉摸不定。”
矮刘喝了一口酒,说道:“是啊,倘然我能知道他的住处,我早已跑到他的门上去,情情愿愿地向他磕三个响头,要他把我收作弟子,学会他的武术了。我若学会了武术,对于李玉娇的事,一定不肯坐视的。”
老人笑道:“若等你学会武术之后去救李玉娇时,恐怕伊不是早已 香消玉殒,便要做半老徐娘了。现在李玉娇落于强暴之手,最好请那位 蒙面侠士前来把伊援救出险,方可大快人心。但是叫我们到哪里去请他 前来呢?”
那个生瘤的男子说道:“明天我们驾着一舟,驶到太湖中去四处寻 找,总要遇见那蒙面的侠士,务必请他来救出李玉娇,给小霸王吃些 苦…… ”
说到“苦”字,缩住了不敢再说下去,这时候那边沿窗小座头上的银髯老叟忽然走过来,向那矮刘拱拱手说道:“你说的话我都听得了, 我也瞧见过那位蒙面侠士,而且知道他的住处在湖滨一座荒凉的古刹中呢。”
老人和矮刘等听了老叟的话,嚷起来道:“你这位老丈的话可靠得 住吗?别和人开玩笑?倘然真的知晓时,请你明天便引导我们去见见那 位神龙大侠。”
老叟微笑道:“当然是千真万确的,谁和你们开玩笑呢?恰才我听 你们说起那个李玉娇女子,不知伊住在哪里?又落在哪一个强暴者手 里?可否请你们先告诉我,然后我可引你们去见见那位蒙面侠士。”
姓胡的老人听他这样说,遂请他和他们一同坐。矮刘去端过一张凳 子来,请老叟坐下,问他姓名。
老叟道:“老朽姓余名士贤,世居太湖边上的渔光村。”
矮刘口中咕哝着道:“渔光村,我却不熟悉这个地方。”
老叟道:“就在光福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隐伏在山湾水滨,你们自然不会知道。”
矮刘又道:“那么你老人家明天在什么时候可以引我们去呢?”
老叟微笑道:“明天早上你们可以寒山寺门前相待,老朽可引你们 去。只是那李玉娇现在何处,你们也不可不告诉我一声。”
老人点点头道:“老丈,若要知道李玉娇的事情,非三言两语可尽。我等虽是野老田夫,而很喜欢代人家鸣不平,可惜我等没有力量罢了。”
老叟道:“你们虽无力而有此心也,是可敬的。倘使你们把这事去 告知了蒙面侠士,他决能出来一鸣不平,使你们欢喜的。”
矮刘道:“李玉娇是个山塘街上的好女子,差不多人人知道伊的。 现在被伊的族叔李二麻子强迫着去嫁给本地的恶霸小霸王潘兴,李玉娇自己是万分不愿,他们用武力把伊强劫而去,可怜伊必要玉碎,不肯瓦全的。所以我们代伊如此发急,其实我们虽然发急,究有何用,所以想起那个蒙面侠士来了。”
老叟道:“小霸王潘兴现住在哪里?”
矮刘答道:“潘兴住在阊门城外三六湾,那边只有他一所大厦,门 客甚多,一到那边没有人不知晓的。走江湖的人初到苏州必要先到三六 湾去拜访他,然后可以赶他们的生意,否则潘兴便要干预。”
老叟道:“姓潘的竟有这样声势吗?”
矮刘道:“是的,小霸王的武艺很好,膂力又大,所以大家畏 惮他。”
老叟微哂道:“人家怕他,我想那蒙面侠士却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的。 此事只要给蒙面侠士知道,他自会去设法救出李玉娇。”
姓胡的老人说道:“这是最好的事了,你既认识他,巧极巧极,明 天请你一准领我们去拜见。”
老叟道:“我答应了你们,决不失约,明天早上请你们在寒山寺门 前御碑那里相待便了。”
矮刘听说,精神十分兴奋,立刻斟满了一杯酒敬给老叟,老叟接着 喝下,和他们一同喝了一会儿,谈些李玉娇和小霸王的琐事,直到酒阑人散。
矮刘要紧回去,刚从腰包中掏出钱来,想要会账,那老叟却早从他 身边摸出二两银子交与酒保手里,说道:“待我做个东吧。”
矮刘连忙抢着说道:“这哪里可以让你老人家付钱呢,我们吃的酒 太多了,况且初相识,理该由我们请你的。”
但他说时,酒保早已接过银子,老叟道:“这一些算什么,不必客 气了。”
酒保道:“要不了这许多。”
老叟道:“有多时作为小账,不必找出。”
酒保立刻笑容满面地谢了两声走去。老叟首先立起身来说道:“时 候不早哩,我也要走回渔光村,明天清晨你们在寒山寺门前等着吧。" 矮刘说声好,于是四人一同走出店门。
矮刘瞧见老叟健步如飞,向枫桥上跑去,回头对胡老人说道:“这 老叟的行径也有些奇怪,我们明天早一些去等候他吧。”说毕遂和那个 生瘤的男子齐向胡老人告别,走回上津桥去。生瘤的姓孙,名水生,和 矮刘同是船户,时常做伴,所以矮刘住到他家去。胡老人便在枫桥开一 间豆腐店的,也和矮刘有亲戚关系。
这夜他独自回去睡眠,明天一早起身,走至寒山寺门前,只见矮刘 同孙水生已站在御碑那边等候了,然而不见老叟走来。守候良久,杳无 影踪。矮刘又跑到枫桥上面去探望,仍不见老叟前来,遂向胡老人说 道:“昨天我们所见的老叟,确乎是很奇怪的,莫非他听了我们的话, 故意哄骗我们,为什么到这时还不前来呢?”水生也说老叟大言欺人, 他们上了他的当。
胡老人道:“然而我瞧他的言语态度甚是真挚,不至于说谎。又是 他自己说上来的,他哄骗我们做什么呢,我们且等候着再说。”
直至午时,仍不见老叟的影子,三人方知受骗,正要走回家去,忽 逢一个姓陆的船户跑来,见他们三人呆呆地立在这里,便说道:“你们 不去三六湾瞧热闹,却站在寺前做什么?”
矮刘急问道:“老陆,三六湾有什么热闹可观?”
老陆将眼一瞪道:“你们不知道吗,这事轰动全城了。昨晚三更时分,小霸王家里忽然来了一个蒙面的怪人,和小霸王格斗。小霸王竟失 败在他手里,被那怪人劈死在庭中,众门客伤的伤,死的死,也有不 少。最奇怪的是那个新夺来的美人李玉娇忽然同时失踪,有人眼见李玉 娇被那蒙面人驮去的,岂不是骇人奇闻吗?你们怎会不知道?”
三人听了,面面相觑,那蒙面怪侠怎么得信这样早的呢?奇哉怪 哉。那老叟又究竟是何许人呢,怎么约定了却不前来?良久良久,还是 胡老叔想到其中奥妙,向矮刘一顿足说道:“我们上了老叟的当了,我 想那老叟定就是蒙面怪侠的化身,他不是向我们探听过小霸王的住处 吗?必定是他去干的,他自称的姓名唤什么余士贤,就是‘余是也' 的谐音。对了,对了,昨晚我们遇到了大侠却不认识,当面错过,真是 肉眼了。”
矮刘和孙水生给胡老人这么一说,恍然大悟, 一齐说道:“对了, 对了,本来那老叟的模样不像寻常人,我们也有些怀疑,想不到湖上宣传的神龙就是那位老人,可笑我们还要他领导去拜见呢,他便在昨夜爽爽快快地把李玉娇救出来了,真好侠义。可惜不知他究在何处,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啊?”
于是三人呆了片刻,齐向三六湾跑去,要瞧瞧这惊人的奇案。
第二回 绿窗吟丽句少女有情 白屋质金钱荒伧无道
山塘街是沿河的,分上下两塘,上塘多店肆,下塘偏僻如乡野。但 在清初的时候,七里山塘画船笙歌,灯火楼台,并不输于秦淮河畔。后 来遭遇太平军时的兵燹,山塘街顿然改变了它的面目,渐渐萧条。但因 有个著名的虎丘在那里,春秋佳日,游人甚多,山塘街还不至于十分冷 落。而近山人家多业花树的,春夏之交,玫瑰茉莉白兰蔷薇,开得十分 烂漫。一班卖花女郎携了花篮,向曲巷深处高声呼卖,所以出塘街上的 人家多喜种花。
在那普济桥相近,有一家门临清流,数间瓦屋,双屏昼闭,境至幽 静。里面有一个很宽敞的庭院,绿荫如盖,朱实离离。这时候已是红了 樱桃绿了芭蕉,庭院中的各种花卉开得满目锦绣,双双蛱蝶在芳草繁英 中间翩跹飞舞。东边木香棚下,正有一个妙龄女子,头梳凤鬓,身穿淡 蓝色的褂子,足下金莲瘦窄,手里提着一个水壶在那里浇花。 一种清丽 的姿态,使人见了有苎萝村姑复生斯世的感想。
忽听门上一阵剥啄声,女子移步走至门边,娇声问道:“外面可是 馨哥吗?”
接着门外有很清朗的声音答道:“正是,请玉妹开门。”
女子把门开了,便有一个丰神俊拔的少年,徐步而入。身穿一件淡 灰湖绸的夹衫,手中摇着一柄象牙骨的折扇,年纪约有二十左右。肤色 白皙,容颜清秀,颇是斯文公子,也是那时候社会上认为优秀分子的人物。见了女子,轻轻一揖道:“好多天不见了,玉妹没有来,使我忆念 得很。古诗云: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代我说的。玉妹子身子可好 吗?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特来问候。”
女子嫣然微笑道:“多谢馨哥的美意,我没有什么不适,只是秦老 师处颇使我不敢涉足。唉!”女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似乎有难言 的隐衷。
少年也领会伊的意思,所以说道:“玉妹,前日确乎使你受些惊恐 和委屈,不过此人是狡童狂且之流,也是孟子所说的,此亦妄人焉已 矣。玉妹也不值得和他计较。所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 可方思。他不知玉妹是怎样的人,以至于此。总而言之,此人还是少读 书。好在我舅父也明白的,玉妹请勿介意。”
女子又问道:“馨哥此来,他们可知道吗?”
少年摇摇头道:“我哪里会被他们知道,玉妹请放心。”
女子遂一摆手,请他到里面去坐。乃是一排三开间的平屋,中间是 客堂,布置虽是朴素,而很洁净。左边一间,前半间是书室,收拾得窗 明几净,架上也放着不少书籍,书桌上花瓶里插着鲜艳的花,安放着文 房四宝。后半间是一间卧室。客堂右边便是这女子的卧室,帘幕低垂, 瞧不清楚什么。女子请少年到左边书室里去坐,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 婢献上茶来,又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妪,走出来向书室里一瞧,少年刚 要立起招呼,那老妪已缩到后面去了。
少年坐在书桌边,女子坐在他的对面一张椅子里,少年一眼瞧见桌 上一张纸写着灵飞经帖的小楷,十分娟秀,尚有一行还没有写完。他取 在手中一看,对女子带笑说道:“玉妹的书法越发进步了,你真是不栉 进士。”
女子道:“我哪里有什么学术,怎及得馨哥呢?馨哥这几天可有什 么佳作?”
少年遂从身边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赋得几首小诗在此,请玉妹 指教。”说罢,将一张锦笺递与女子。
女子接在手中,慢声低诵一过,中有无题两首,诗意很是香艳,如“山塘春色深如许,魂梦常亲玉李花”,又“桃花纵具娇颜色,输与梨 涡两点春”,言外之音,更可觇知。女子读罢,不觉红颊。少年偷窥娇 容,微微一笑,似乎很是得意,向女子说道:“玉妹请你赐一批评。”
女子道:“馨哥的诗才,当然是雕龙绣虎,霏玉穿珠,非寻常可及。 不过我听秦老师说,作诗要有温柔敦厚之风。馨哥的诗,近于韩偓李商隐之流,最好绮语少作,便可上追李杜,颉顽元白了。”
少年听说,脸上也不由一红,立即说道:“金玉良言,敢不拜受? 我也是兴之所至,偶一为之而已,此后当力戒绮艳。”
女子便把这张诗笺夹在伊所看的一本《唐人说荟》里。少年又问 道:“这《唐人说荟》中有《柳毅传》《李娃传》等等,文笔华瞻,情 节曲折,都是文学上很有价值的作品,所以我借给玉妹雅阅,足够供你 欣赏。”
女子点点头道:“这几天因为贪看了书,刺绣也荒废了。”
少年道:“你真是多才多能,无怪人人倾倒于你。不要说山塘街上 推为翘楚,便是城里一班名媛也叹不及。”
女子道:“馨哥快不要这样说,蒲柳之姿,深自愧汗呢!”
两人书室里清言娓娓谈了好一刻,少年方才告辞。临走时又对女子 说道:“后日下午玉妹请到虎丘真娘墓前待我,我们一边游山一边清谈 可好?”
女子微点蜂首道:“馨哥有约,敢不遵命,我准到山上相会便了。”
少年听女子允诺,欣然走出。女子送至门边,刚才开门,忽然外面 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来,歪戴着一顶瓜皮小帽,穿一件竹布长衫, 纽扣不整,大圆的脸上生得许多麻点。一双倒挂眼,相貌有些凶恶,手 中拿着一只旱烟袋。见了少年,便当门一站,瞪圆了两只眼睛,向少年 紧瞅着。女子见了他,便叫一声“二叔好吗”,男子点点头,也不说什 么。少年见了男子这种状态,不便向他招呼,遂往旁边一闪,走出 门去。
男子目送少年走后,挺着胸膛走到里面去,女子跟着低头步入,男 子早向客堂里正中椅子上大马金刀般坐着。女子亲自去倒了一杯茶,双手献到男子面前,男子对女子瞧了一眼,问道:“方才那少年可是秦老 先生那边姓万的小子吗?我以前到此也曾遇见一面,敢是他常到这里来 的吗?”
女子道:“万世兄难得来的。今天是秦老师叫他送一部书给侄女看, 所以来此小坐。”
男子点点头道:“哦,这倒是巧事了!”说着话,掏出火刀石来, 点上了旱烟袋,送到口边猛吸。
那老妪在后面听得男子说话的声音,便走到外边来,带笑说道: “二叔来了!”男子又说了一声“哦”。女子在下首陪他坐着。
男子吸了两口烟,向女子开口说道:“你母亲临终时曾把你托我照 顾,但我这个人自知荒唐,终日饮酒,连宵狂博,没有什么好教训给 你。且喜你天资聪颖,读书知礼, 一向很守闺训,邻人都啧啧称赞。但 是我瞧那万家小子是个轻佻的文人,他时常到这里来,是不甚方便的。 试想你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中又只有一个陆婶母。伊是远房的亲 戚,因为穷苦无依,而你的母亲疾病时叫伊来相助的。虽然已和你相处 多年,可是不能管你的事。你做女儿家的,总该自己谨慎,免得人家误 会了,要在背后飞短流长,说你的歹话。我并非喜管闲事,疑心于你, 只因我两次前来,两次遇见,不能这样太巧的。”男子说毕,又猛吸他 的旱烟,一双眼睛尽向女子瞧看。
女子给他一番怪怨,低着头没有话说,不敢分辩。男子见伊这个模 样,便又一笑道:“我是你嫡嫡亲亲的叔父,所以和你如此说,也不怕 你动气。谁敢来欺侮你,我李二麻子一定不能饶让他。”
老妪在旁说道:“当然有了你二叔,谁敢来欺侮玉娇小姐呢?”
男子又吸了一口烟,把旱烟筒向地上磕了一下,丢去了烟屑,扑扑 身上衣襟,又对女子说道:“闲话少说,侄女,你知道我今天来此做 什么?”
女子抬起头来,蛾眉微蹙,问道:“二叔你有什么事呢?”
男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年赵瞎子算过我正逢流年,不破财便要 死人。果然时乖运蹇,这两天大输特输,欠了一百多块钱的债务,刘小羊向我逼索不已,我没奈何只得走来和侄女商量,可有什么金珠给我去 变换了还债?不久我要到杭州去做生意,赚了钱回来,加利奉还。”
女子听了这话,把头摇摇道:“二叔,我哪里有许多金珠呢?母亲 逝世时留下一副珠圈和一只金镯,早被二叔拿去换钱了。你也说去做生 意的,现在只有一只翡翠簪子和一枚金戒,也不值许多钱的。二叔都知 道,我怎敢隐瞒呢?”
男子点头道:“你果然没有了,那么你不如把这屋子的房契给我拿 出去,也可抵押二三百块钱。你拿一百块钱去,其余的借给我去还债, 渡过这难关再说。”
女子道:“这房子是我父亲辛苦盖造的,我们的老家早给二叔卖去。 母亲临终时,叮嘱我不论怎样没饭吃,千万不要卖掉这亡父心爱的屋子,所以 …… ”
女子的话没有说完,男子早怒容满面地说道:“侄女不要这样说, 我又不要卖掉这屋子,只不过借给我暂时抵押一些钱,不久便要归还的。就是我老兄老嫂在世时,我若向他们商量,他们也只有答应我。侄 女小小年纪,难道不顾我的情面吗?休要恼怒了我的性子,我李二麻子 在这山塘街上哪一个不忌惮我三分!不是说一句笑话,你若一定不肯借契给我出去抵押时,凭我的气力把这屋子拆掉也能。”说话时掳拾起两手衣袖管子,气势汹汹。
老妪道:“玉娇小姐,你还是把房契借给二叔吧,他是自家人,将 来定能赎回,绝不至于累你的。”
女子被他们紧逼着,只得走到右首房间里去,从箱子里检点出那房 契来,微微叹了一声,回到外边交与男子说道:“二叔,他日你要想法 赎回的呀,否则我对不起父母了。”
男子接在手里,看了一看,脸色立刻缓和,向女子说道:“侄女放 心,我早已说过了,我也决不做对不起亡兄的事的。明天我就去抵押了 再来,侄女想也要用钱呢。”
他说完了这话,将这房契塞在衣袋里,拿着旱烟筒,向外走去,小 婢跟出去把门关上。那女子回至房中,在沿窗桌子前坐下, 一手托着香腮,默默思想,两行珠泪簌簌地落向衣襟,伊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不由 悲从中来。
父亲李谦吉本在山塘街上开一家米行,且喜种花栽树,筑起这座新 屋,在普济桥畔居住。后来伊父亲经商失败,米行也闭歇了,恹恹成病,缠绵月余而卒,只剩下他的妻子和爱女玉娇,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只是伊父亲尚有一个兄弟,名叫迪吉,弟兄俩的性情大不相同。因为迪吉自幼就不习上,常和一班无赖相交,终日在外吃白食、抽大麻、赌钱、打架。不要说谦吉见了他的兄弟来便要头痛,就是山塘街上许多人家见了他,也不敢轻易惹动他分毫。因他脸上生得一脸麻子,又是排 二,故称他为李二麻子,而迪吉两字反没有人呼唤了。李二麻子没娶妻室,在外边东西识,拼妇倒有三四家,所以他的用费也很大,常患不足,便到他哥哥家里去借贷。谦吉一则看在兄弟关系,二则也不敢不敷衍他,总是借给他的。自从李谦吉造了新屋子,旧时的老屋也被李二麻子变卖去了。谦吉故世后,家中剩下孤女寡妇,李二麻子仍要来告借, 玉娇的母亲当然不肯多借与他,叔嫂之间因此有些不睦。玉娇母亲病时,曾接伊的远亲陆婶母来照顾,等到伊死后,陆婶母仍住在李家相助玉娇。另外还有一个小婢,家中很是简单。虽然除了这所房屋以外,没有什么遗产,只有渡桥边一家南货店里有些股份,玉娇每月去拿些钱来做家用,而已饱食暖衣,没有冻饥之忧了。
玉娇幼时,由伊的母亲教授伊刺绣,能绣飞鸟走兽和工细的山水人 物。性又喜欢文字,谦吉在世之日,曾送伊到附近山塘街一个私塾里去读书。塾师姓秦,名永嘉,是位老师宿儒,也曾青过一衿,胸中学问很是渊博,大家称唤他秦老师。玉娇天资聪慧,读书进步甚速,面貌又生得十分美丽,秦老师很宠爱伊,常指着伊对人家说道:“这是未来的谢道韫、李清照,我得到这个女弟子,可以自比袁随园了。”五经四书读毕,又教以诗词,朗朗上口,四声八病,举一反三,只要秦老师略加指点,玉娇便都理会。试学作诗,也有佳句。秦老师有个幼子名唤绥之, 年纪和玉娇相同,与玉娇同桌而读,可是学问却还逊于玉娇,不肯用心学习。秦老师曾指着他自己儿子骂道:“秦家豚犬,怎及得李家阿娇?
真令老夫气死!”说也奇怪,绥之学问虽然不好,而十二三岁的童子已 知好色,对着和他同桌而读的玉娇,日餐秀色,心里便想入非非。玉娇 因他是老师的儿子,所以假以颜色也和他有说有笑。
有一天秦老师有事出去,塾中没有坐镇,大小学生便活动起来,大 家抱着玉娇和绥之,要他们学做新郎新妇参拜天地。玉娇挣脱了身子, 满脸通红地跑到师母房中去告诉,经师母出来弹压,学生们方才各归原 座,不敢骚动。绥之却拿着一本《孟子》,指着“男女居室,人之大伦 也”这两句,要玉娇讲给他听何谓居室,玉娇颊泛桃花,低倒了头不 说。绥之又时时把脚去勾拨玉娇的莲瓣。玉娇知道他不怀好意,只得假 作不知情,不去理会他。
后来谦吉逝世,玉娇的母亲便令玉娇辍学,在家里自修。玉娇好学 不倦,有时仍要到秦老师家中去请益。秦老师很肯指教伊,可是绥之见 了玉娇,垂涎伊的美色,常把游词去挑动伊的芳心。谁知玉娇是个冰清 玉洁、知礼守贞的好女,虽有吉士诱之,漠然不动于心,何况像豚犬般 的绥之呢?这时候玉娇的芳龄已至二九,山塘街上早播遍伊的芳名,人 家都想娶伊去做媳妇。执柯的踵接于庭,门限为穿,而玉娇正当母亲病 故,风木兴悲,只知在家守孝,以泪洗面。
李二麻子时常到他侄女家中来借钱,玉娇畏惧他的强暴,罗掘以 应,所以伊的心里更是痛苦。茕茕孤雏,非但没有人来慰藉,反而有这 无赖般的叔父常来榨取,满腔心事去告诉谁人呢?邻户人家都知道伊的 贤淑,又爱伊的秀丽温文,彼此传诵出去,玉娇的艳名芳声驰誉远近 了。伊一个人足迹不多出户,守在家中刺绣之余,吟咏自遣,每有所 作,常誊写在玉版笺上,写得纤秀整洁,令人不忍涂抹。积得稍多,便 拿到秦老师家中去,请求郢削,所以伊虽然别处是难得涉足,而秦老师 家却是常常去的。
有一天伊作得数首新诗,携至秦老师处要求改削,伊的纤趾刚走进 秦老师的书室,却见秦老师正和一个丰姿清秀的美少年,一同坐在那里 高谈阔论。这少年雍容丽都,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于是羞答答地站定了 娇躯,凝睇欲立,踟蹰不进,只低唤了一声秦老师。
第三回 喜相逢惊才绝艳 痴做伴流水落花
秦老师一见自己得意的女弟子到临,便满面含笑,将手一招,说 道:“玉娇,不妨进来坐一会儿。”
玉娇听伊的老师呼唤,便姗姗地走至秦老师一边站着。那少年见了玉娇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不由得魂灵儿飞去半天,呆呆地尽向玉娇痴 视。玉娇见少年目灼灼地向伊偷窥,羞得侧转了粉脸,露出踧踏的样 子。秦老师便指着少年向玉娇说道:“玉娇,我来代你们介绍。这是我 的表外甥万维馨,刚从秀州来此盘桓。他是世家子,文章写得很好,在 那里崭然已露头角了。”又指着玉娇向万维馨说道:“甥儿,这一位李 玉娇小姐是我得意的女弟子,年纪虽轻,很能好学不倦,读书的时候虽 然不多,而已会作诗为文,倘然加以深造,将来学问的进步岂有涯挨?”
玉娇经伊老师为介,只得回过脸儿来向少年敛衽为礼。万维馨早已立起身子,对玉娇深深一揖。秦老师又指着旁边的椅子说道:“请坐。”
玉娇侧着娇躯坐下,说道:“老师和师母这几天都好吗?”
秦老师捻着胡须答道:“尚好,今天可有什么新著要我润色吗?”
玉娇当着万维馨的面,不好意思将诗稿拿出来,嘴里似答应非答应 地说了半个“是”字。后经秦老师再三催询,伊方才从身畔取出两张 锦笺,乃是一篇散文和四首绝诗、二首五律。秦老师拿在手中,展阅一 过,微笑道:“玉娇,你的文章运思颇巧,大有进步。绝诗意境也不落 平凡,是聪明人口吻,只是律诗的对仗稍嫌柔弱一些而已。”
玉娇道:“要请老师多多郢削,我很感激老师指导的恩德。”
秦老师又回头向万维馨说道:“方才我当着你面称赞玉娇,也许你 要疑心我有溢美之词,现你可看一遍,便知我老眼不昏花呢。”说着, 把手中的锦笺递到维馨手边去。
玉娇和万维馨还是初相识,况自认女子的手笔不便轻易示人,心中 很有数分不赞成,然而碍着老师的面,也不敢拦阻,只说一声:“啊哟, 我的东西是幼稚之极,怎好给他人阅呢?”
秦老师哈哈笑道:“不要紧的。”
万维馨已接在手中,双手展阅,口里低低吟着。玉娇越发羞得抬不 起蜂首来。维馨一一读过,恭恭敬敬地把锦笺交还秦老师,然后开口说 道:“锦心绣口,无怪老师这般夸赞。拜读一过,毋任钦佩。”
秦老师又是哈哈笑道:“吾甥是鸳湖才子,你说好时更是好了。” 说了这两句又斜睨着玉娇说道:“文章要给识货的人看,我这位表甥诗 歌词赋件件都精,更写得一手好颜字,大江以南颇有声名。可惜现在清 廷改用新法,设学堂,废科举,否则他一定可以独占鳌头,取三鼎甲,如反掌之易耳。因他在十三岁上业已入泮,秀州地方都称他神童,文如 韩欧,诗同李白,这并不是我一人的私谀啊。”
维馨听他母舅如此说,不由微微笑道:“母舅这么说,更使甥儿汗 颜了。”
玉娇听秦老师这般称赞他的外甥,素知秦老师眼光很高,不肯轻易 许人的,大概非尽虚话。又见维馨翩翩少年,有张绪之姿,若和秦老师 的儿子绥之一比较,却是珠玉之与瓦砾,不可同日而语了。
秦老师把锦笺放在抽屉里,捧着水烟袋吸水烟,问问玉娇近日家中 的状况。因为他也知道玉娇的叔父李二麻子常要向这位孤雏逼迫要钱 的,他代玉娇的身世很是可怜,希望伊将来能够配一位乘龙快婿,和玉 娇知心着意、意气相投的,那么不负玉娇这般天生佳丽了。
万维馨虽是和玉娇初次相见,而因他素擅交际,娴于辞令,乘间和 玉娇讲些文艺上的话,好在他是边孝先腹笥便便,谈吐风雅,应答如 流,确乎是名下无虚,不由玉娇不向他佩服。
讲了一歇话,秦师母在后边听得玉娇前来,便走至外边书房里,拖 了玉娇的手,要伊到后面房中去谈话。秦师母也是一向喜欢玉娇的,秦 老师爱伊的聪慧,秦师母却爱伊的美丽,各有各的取法。而且秦师母还 有一种希冀,就是很想怎样能娶玉娇做伊的媳妇,才满足了伊的心。因 为他们老夫妇只生得绥之一个儿子,并无娇女,秦师母又是迷信早抱孙 儿的人,眼见着这样千娇百媚才德双全的好女子,如何不生此念呢?不 过秦老师却很有知人之明,虽然谚云人莫知其子之恶,而他却知道绥之 是个不肖子,读书学剑, 一无所成,是个天生丧材、冥顽不灵的儿子, 他很引以为终身莫大的缺憾,只有以尧之子舜之子自解了。若把玉娇配 与绥之,不是彩凤随鸦,误了这位女弟子吗?所以他并不将这事放在心 上。秦师母向他说过两回,他总是含糊过去的。秦师母也因玉娇没有父 母,此事又不便直接向伊启齿,很想用手段去笼络玉娇。因此当玉娇来 家时,她常要拖拉到伊的房里去闲谈,请伊吃点心、吃水果,十分亲 密。有时试探玉娇的芳心,谁知玉娇本是灵心慧眼的人,怎样不懂秦师 母的意思,却装得若无其事,没有什么一定的表示,秦师母怎能捉摸出 伊的心理呢?
今天秦师母又把玉娇拉至房中,推伊坐在椅中,说道:“你有好多 天不来了,我心里常常牵挂你,我们是一家人,你说常常来此盘桓,你家里没有大人,我很可怜你的,也很爱你德容庄丽,将来不知谁有福气娶你前去做佳媳呢!”一边说, 一边取出西瓜胡桃糖等食物给玉娇吃。 玉娇谢了又谢,和秦师母说说笑笑,真像家人一般。
少停秦老师走进房来,穿上一件马褂,对秦师母说道:“馨甥要我 陪他同往城中去拜访吴太史,今天我放了半日假,不得不陪他去走一 遭。我们也许要顺便到观前街,你可要购买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
秦师母道:“随便买些茶食之类,你爱吃什么便买什么,不必来问 我了。”
秦老师笑了一笑,又向玉娇说道:“你在此坐一会儿,隔一天你来 取稿,明天我便可修削的。”玉娇答应一声,秦老师回身走出去了。
玉娇又坐了一刻,方才告辞。秦师母留伊不得,刚才走到外面客堂里,却逢绥之抱了一只大狸猫回来,气呼呼地大声说道:“母亲,这只 猫很好玩的。在后面河滩边,没有主人,我把它抱了回来哩。”
绥之说话,是一路走一路说的,没有留心到玉娇却在这里。等到他 一眼瞧见玉娇站在母亲的身旁,慌忙把怀中的猫放到地下,向玉娇作揖 道:“原来世妹在此,世妹好多天不到我们家中来了。世妹谅安好,世 妹在府上一个人不嫌寂寞吗?世妹请坐,世妹不要走。”
玉娇听绥之一连说了好几声世妹,叫得很亲热,未免有些傻气,忍 不住微微一笑,粉颊上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绥之瞧得呆了,那头狸奴 却乘此机会不知逃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玉娇道:“世兄捉来的猫逃去哩。”
绥之道:“哎哟,好容易捉了来,却被这畜生逃掉。”
秦师母道:“你去捉什么猫?我家已有两头,你还嫌少吗?走了 最好。”
绥之道:“那只猫毛色甚佳,若是家里嫌多时,可以送给玉娇 世妹。”
秦师母道:“人家谁要你的猫?你快到书房里去念书吧。”
绥之摇摇头道:“不,世妹到此,我要陪伴伊盘桓一番。世妹不要 走,世妹宽坐。”
玉娇道:“多谢你,我来了好多时候,舍间无人,正要回去哩。”
绥之露出失望的样子说道:“一定不能多留片刻吗?我若知道你在 此时,早已回来了。你可见过我父亲吗?他大概同我表兄进城去了,你 再坐一会儿吧。”
玉娇道:“老师我已见过,好在我是常常到此的,不用客气,隔一 天再见。”一边说一边向外走,又对秦师母说道:“师母不必送了,使 我不敢当的。”
秦师母道:“那么我叫绥之送你回去可好?”
玉娇谁愿意绥之送,给人家见了,也不雅相,因那时候风气尚未开通,男女同行是很少的,所以玉娇没有答应。绥之却涎着脸说道:“我送世妹去,山塘街上泼皮很多,世妹一人独行,倘然遇见了这班恶魔,定要被他们戏弄的。”
玉娇道:“这也不见得吧,我不去睬他们,他们断不能无故欺人的。 你们放心,我是常来的,不用送。”虽然玉娇这样说,绥之却早跟在伊 的背后,玉娇不便再行拒绝,向秦师母告辞一声,走出秦家大门。
绥之傍着伊同行,鼻子里嗅到玉娇身上的芳香,观着玉娇婷婷的倩 影,心里头想入非非,口里喃喃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 女,君子好逑”。玉娇耳边听得“君子好逑”,暗想绥之这厮很不怀好 意,自己断乎不可和他亲近,假以颜色。所以移动莲步,低着头只管走 路。绥之忽又向伊问道:“世妹世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 首词果然是朱淑真写的吗?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淑真真是个才女,当 有此绮思,后人未可厚非。世妹以为然吗?”
玉娇只作没有听到一般,涨红着脸,一口气走至自己门前,心头方 才稍觉安定,伸手去叩双扉,里面便有一个雏婢出来开门,说道:“玉 小姐回来了。”玉娇遂回头对绥之说道:“谢谢你送我回家,改日再见 吧。”说着话,踏进门去,即将双扉掩上。
绥之本想送玉娇前来,可以顺便进去坐谈的,所以满怀着一团希望,十分高兴。谁知玉娇到了家中,并不请他进去,反以闭门羹相飨。 他的希望顿时打消,如坠冰窖一般,呆呆地立在门前,对着那双扉说道:“咫尺蓬莱,可望而不可即,我好恨这门也!”恨不得挥拳起脚, 把双扉打开,谁叫它隔断我不得见美人玉颜呢?唉!这小妮子这般华如桃李,凛若冰霜,我却难得遇见的啊。伊长大以后,却和以前不同,不知如何再也不肯和我亲近了。莫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辜负了我的一片深情,岂不伤心!你未免太冷酷了,我总望你有一天情切切意绵绵地归向我的怀抱,那么我秦绥之不虚此生了。他这样想着,又是喃喃地念着,身子仍紧对着李家双扉,呆若木鸡般立在那里。走路的人见了, 还当他有神经病的呢。
恰巧有两个浮滑少年托着鸟笼,走过普济桥来。见了绥之,便站在 近处瞧他,嘴里又咕着道:“这是李玉娇的门前,这少年紧立在门口, 东张西望的什么?哼,莫不是哪个混账东西想吃天鹅肉吗?这王八羔子,若敢在山塘街上做什么不端的事,我癞头龟殷莲宝决不肯饶过他的!他也该知道玉娇的阿叔李二麻子也不是好惹的人。我和李二麻子都是自己弟兄呢。”说罢,一阵冷笑。这阵冷笑确是很尖刻而狞厉的,直钻入绥之的耳中。回头望见了这两人歪戴着帽子,睁圆着眼睛,发出锐利的目光,向自己紧紧注视着,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好似当头打着一棒,如梦初醒,立刻掉转身子走了。耳旁还听得他们大声说道:“这王八羔子经不起小爷一吓就去了,也是个没有种的。”绥之不管他们说话, 一溜烟地跑回家去,噘起了嘴,不作一声。
秦师母见他这种神情,便问道:“你送玉娇到家里吗?”
绥之不答。秦师母忍不住又问道:“你受了哪个气,回家来给我瞧 你这难看的面孔?玉娇是温淑的女子,绝不至于得罪你的。你可有什么 冒犯伊的地方?”
绥之将足一顿:“你叫我送伊回去,我又不是当差的,做人家跟屁 虫,人家又没有好处给我的。”
秦师母听了这话冷笑一下说道:“你想好处吗?真是痴了,你愿做跟屁虫而跟伊去的,谁能拖着你跑呢?哦,你不要这个样子来向我寻事,只要你好好读书,我总在你爹爹面前竭力代你成就这头婚事便了。 这事可缓而不可急,你该明白,又不是三文钱白糖买了就走的。”
绥之听母亲如此说,依旧噘起着嘴,走向别处去了。
这天李玉娇回到家里坐定后,因被绥之跟了一段路,嘴里又胡说八 道地不怀好意,心中很是憎恶。自思秦老师和师母待自己都是很好的, 可是这位绥之师兄自己眼睛里却很看不上,别小觑他傻头傻脑,而如登徒子好色,颇有咄咄逼人的模样。但我终是避之若浼的,难免不使他怀恨于心。实在这种人一定不能赐予颜色的,否则得寸进尺,反增许多麻 烦,宁可使他不快活了。 一会儿又想起方才初见的万维馨,倜傥风流, 秦老师门下没有一个能够及得到他。而秦老师又是满口称赞他的才华, 说他是个秀州的才子。秦老师对于他这般赞美,谅是不错的。而且谈吐之间,腹有诗书气自华,果然是驶提之才,非下驷可比。不知怎样的秦老师竟把自己作的诗文给他去看,岂不令我羞愧?秦老师生子虽然不肖,而有这样文采风流的甥儿,如庭前玉树,不可多得。又记起秦老师所说,假若科举没有罢的时候,以维馨的才学,稳可独占鳌头等话,芳 心中顿时把万维馨三字牢牢地嵌住了。晚上,伊在灯下刺绣时,自己手 中正绣的一对鸳鸯,在浅濑绿荷之下,戏水相逐,这是女子出阁时所用 的。伊代人家绣着,平日也不觉得什么,今晚忽然不知怎样的芳心里顿 有一种感触,手中有些懒懒的,用不出气力来。绣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取着菱花镜,照见自己的玉颜上有一重红晕,自觉奇怪。又坐到绣架前 去绣了一会儿,抛去针线,取出一卷唐诗来,吟咏一会儿。听得陆婶婶 在后面唤道:“玉娇小姐,夜深了,还读什么书?身体保重要紧,快些 睡眠吧。”伊嘴里虽然答应,而手中的书卷不释,不过声浪轻了一些, 直至子夜方才解衣而睡。
次日,伊的叔父李二麻子来了,因为玉娇和他约定在后天要去扫 墓,谦吉夫妇的墓是在浒墅关羊山过去一个山坳里,伊托李二麻子去雇 了一艘小快船同去。李二麻子今天来说船已雇定,明晨移到普济桥边, 日出时即可下船,叫玉娇和陆婶婶制好几样菜肴。玉娇自然答应。李二麻子临去时,却要向玉娇告借三块钱。玉娇因扫墓需钱,手头缺乏,不 得已拿一只金戒指给李二麻子去质钱使用。李二麻子取了金戒指便走, 玉娇因此心里很不快活。做叔父的不但没有照应孤女,却反屡次要向侄 女借贷,这岂不是恶魔的行为吗?
第二天玉娇和陆婶婶跟着李二麻子坐了船一同去扫墓,在墓前展拜 毕,哀哀痛哭,一肚皮的苦楚,尽情借着泪珠儿发泄,恨不得把生身父 母哭得活了转来。附近扫墓的听了这巫峡哀猿、蜀道啼鹃般的哭声,都 觉恻怆。扫墓回来,李二麻子却大碗酒大块肉地吃了一个饱。临走时还 唱着连环套“保镖已过马兰关”,踉踉跄跄地去了。玉娇也倦极而睡。
到了明天,伊想自己作的诗,便到秦老师家中去。那位万维馨少年 才子仍在秦老师家中,没有他去。绥之也在家,可他忌惮父亲的,当着 秦老师的面,不敢有什么不伦不类的言语和玉娇去缠绕。秦老师把玉娇 作的诗交还伊,并指出中间的瑕疵。至于好处,也用笔加上了密密的圈 儿,又加上眉批且代伊讲了几首诗。万维馨也取出他到苏州探幽选胜后所作诸诗,如《寒山寺闻钟》《山塘遇雨》《沧浪题壁》《独游虎阜》 《吊真嬷墓》《天平远眺》等等,共有十数首。玉娇一一展览,觉得清新俊逸,不同凡响,便称赞了数语。维馨听美人檀口樱唇里发出的颂赞,如膺九锡之赐,荣誉无比。绥之在旁边却背转头去将牙齿用力咬自己嘴唇,心里头把他的表兄恨得了不得。可是自己的才学实在赶不上他,可称霄壤之判,这是最不争气的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玉娇坐了一会儿,告辞回去。这一遭绥之当着他父亲及表兄之面,不好意思去相送了。玉娇回去后,对于万维馨又多了一重认识。
一日正是春雨廉纤,午后绣倦,忽听外边门上起了一阵剥啄声,玉 娇以为李二麻子来了,怕他啰唆,很不高兴地喊小婢去开门,伊自己仍 坐在房里没有起身。却见小婢呼呼地跑进来说道:“外面有一位陌生的 客人求见。”
玉娇听了,不由一怔,未知是何处嘉宾还是恶客,只得站起身来亲 自出房去招接。
第四回 忽生妄想室内戏娇娃 偶作清游山前惊怪客
玉娇是个小女子,在那时候妇女尚不到社会上去交际,伊在家里冷 冷清清的哪有什么客人呢?所以伊听了,心里未免有些狐疑,等到伊走 至客堂中间时,方见檐下站着一个美少年,手里还撑着一柄雨伞,见了 玉娇便打着鞠躬说道:“李小姐,我舅父叫我送给你两本诗集,所以冒 雨而来,李小姐不嫌唐突吗?”
此人是谁?就是秦老先生的表甥万维馨了。玉娇芳心中正在怀念着 他,想不到他竟会做不速之客,自己走上门来了。且惊且喜,不由脸上 一红,说道:“原来是万世兄,秦老师叫你来的吗?不敢当,请里面 坐吧。”
伊故意把秦老师叫你来几个字说得响一些,因在这时客堂背后已有一双眼睛在那里偷窥了。玉娇家中的人简单可数,这一双眼睛当然不问 而知是陆婶婶的了。玉娇竟有先见之明,究竟是聪明女子,凡事预料得到的。万维馨听玉人嘴里道出一个“请”字,如奉纶音,心里稍觉安定一些,便轻轻放下雨伞,走进客堂来。玉娇便让了到左边书室里去坐。万维馨便送上两本诗集来,乃是渔洋山人的诗话,很柔和地说道: “李小姐喜欢吟诗,诗集固然要多读,但是诗话不可不读。昨日往城中 在护龙街书坊里,偶然见到这两册渔洋山人的诗话,版子很好的,是人家卖出的旧书,加上许多按语,乃是一个署名元龙后人所写的,很有独到之语,所以我只费三百文买来,送与李小姐暇时浏览。”
玉娇接过说道:“多请万世兄雅意。”这样一来,可知万维馨起初 所说奉他母舅之命,来此送书的话是假话了,有心人彼此心照不宣,各 自会意。小婢送上香茗,玉娇坐在书桌前,陪着维馨闲谈诗词。万维馨 胸怀绣虎雕龙之才,所以上下古今滔滔地讲个不休,玉娇更是佩服。谈 了好一刻时候,维馨还不想走,忽然外面又有叩门声,小婢出去开门, 乃是玉娇的叔父李二麻子来了。维馨连忙告辞而去。
这时天空阴云阵阵,雨丝飘得很急,时候已近天晚了。李二麻子突 然见他侄女家中有这一位斯文公子做入幕之宾,非常奇怪,便向玉娇查 问。玉娇答称这是秦老师的外甥万维馨君,秦老师叫他送书来的,又把 渔洋诗话给李二麻子看,李二麻子怎懂得什么诗,他是来向侄女借钱 的,所以只要开口借钱,有钱到手时,也不管别事了。玉娇只得敷衍 他,真可称得竭泽而渔,是一种虐政。玉娇小女子怎有许多钱借给伊叔 父去滥用呢?
李二麻子去后,陆婶婶也向玉娇问起万维馨,玉娇直说了,陆婶婶 微微一笑道:“秦老先生有这么一位俊美的甥儿,不知他可曾和人家订 婚。否则像这位美郎君,假若我有了女儿时,也情愿嫁给他呢。”陆婶 婶说这话当然是试探玉娇的,玉娇桃颜微赪,不能回答什么话,自己低 着头走回房中去了。
万维馨来了这一次,见玉娇对于自己感情很是融洽,并无坚拒之意,所以他竟时常来了。玉娇也时时借着作诗为题,常上秦老先生的门,借此可和维馨晤谈。二人虽然相见之日尚浅,可是已如琥珀拾芥、 磁石吸铁一般,两人的衷心已是互相爱慕,不可遏止了。秦老师也觉得维馨很有意于玉娇,而玉娇对于维馨钦佩甚至,这一双可称得珠联璧合,天假良缘,自己很欲代彼二人做撮合山,使成佳偶。可是有一端竟使他不敢开口,因为他夫人屡次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说要把玉娇配与绥之,叫他去向李二麻子求亲。秦老师自知儿子不肖,玉娇的眼里未必看得上眼,此事难以成就的,所以不肯去说,但也不敢为维馨饶舌了。
有一次玉娇到秦老师家中来,恰巧秦老师和维馨都不在家,而秦师 母也到城中购物去了,学生也没有一个在读书。玉娇走进去时,静悄悄的不见一人,只有一个老妈子在庭中洗衣服,见了玉娇便说先生师母都不在家,须要到晚上回来哩。玉娇听说,自思今天来得不巧,又不好意思问万少爷可在家,但书斋的门关着,当然没有人在里面了。伊点了一下头,正要回身走出,却不防门外跳进一个人,把伊双手拦住,说道: “玉娇世妹,你坐一刻再走。他们都出去了,我可陪你谈谈。”
玉娇见是绥之,便蛾眉微蹙,冷冷地说一声不坐了。绥之道:“既 来之则安之,怎可不坐而走,难道我不能奉陪世妹的吗?”说着话,伸 手要来拉扯玉娇的衣袖。
玉娇发急说道:“秦世兄,你岂不知男女授受不亲吗,为什么要动 手拉扯呢?不走便了。”说话时,梨窝早已红了一半。
绥之却嬉皮涎脸地说道:“世妹既然答应不走,这是鲰生之幸了, 怎敢冒渎,幸恕无礼。”一边说, 一边把玉娇让进客堂,又道:“我去开书斋门,可请世妹入内小坐。”
玉娇立即向旁边椅子里一坐,说道:“这里坐一会儿也好,不必去 开书斋门了。”
绥之见玉娇已坐,遂亲自去倒了一杯茶,双手奉献到玉娇面前,说 道:“世妹请用香茗。”玉娇也不去伸手接他的,由他放在茶几上,只 慢吞吞地道了一个谢字。这时老妈子到河滩上去捣衣了,屋子里只有他 们二人,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声。玉娇觉得自己坐在这里不安,况且像 绥之这样面目言语都可憎厌的人,和他对坐着做什么呢?遂喝了一 口 茶,立起身来道:“我家里尚有些小事,隔日再来拜望老师吧。”
绥之见伊要走,又张开两臂把伊拦住道:“不要走,不要走,我又 不吃人的,你多坐一会儿不好吗?世妹既然家里有事,为什么又要走来 呢?明明是托词啊。”
玉娇听他说话抢白,很不客气,遂又说道:“不坐了,世兄不必强 人所不欲。”
绥之冷笑一声道:“怎说强人所不欲?你既然不愿意,为何又劳驾 到我门上来呢?哦,我也知道了,大概你心里要见的人不在这里,所以 坐也不肯坐了,是不是?"
绥之这句话,语中有刺,玉娇如何不懂得,但绥之所以说这话,当 然有些意思的。近来玉娇和维馨亲密的样子,绥之也冷眼看在眼里,心中非常妒忌。有一次维馨从玉娇家中回来时,绥之曾瞧他从普济桥边闪 出,疑他是从玉娇处来,上前去问他,维馨言语支吾,走路时掉去一张锦笺,即被绥之拾得,乃是玉娇所作的诗,便估料到维馨定是从玉娇家中来,心头痛恨,恨不得立刻把维馨撵走。只因畏惮老父,不敢说什么 话。今天见玉娇对自己冷淡,忍不住说出讽刺之言来了。玉娇一听绥之说出这种刺心的话,叫伊怎生忍受得住?脸上不觉涨得通红怔了一怔, 说道:“秦世兄,你如何说出这种话来?我瞧在先生脸上,不和你计较, 人贵自重,还请三思。”
玉娇说了这话,遂将身子一侧,想从墙边越过去。绥之跟着将他身 子一偏,凑近玉娇身边,伸展双手,已近玉娇纤腰,要来抱伊时,玉娇 颜色变了,双手颤了,将小足在地上一顿道:“秦世兄不得无礼!”
绥之不顾一切方要演出一幕搂其处子的喜剧,忽然门外一声咳嗽, 来了一个老者,正是秦老师的同窗老友胡朴斋先生。绥之不防突有这么 一位不速之客,只得回身迎候。
玉娇正在十分窘迫之时,忽有人来解围,连忙一溜烟地走向门外去。绥之又不好当着人面再去拦阻,心里头却把胡朴斋恨得牙痒痒的。 胡朴斋以前也见过玉娇的,知道伊是秦老师得意的女弟子,但也不知绥之正在戏弄玉娇,他若无其事地慢慢儿问道:“令尊在家吗?”
绥之只得垂着双手答道:“家父今天有事进城去了,老伯请坐。”
胡朴斋又咳了一声嗽,说道:“我本想邀令尊出去酒楼小酌的,但是来得不巧,室迩人遐,改日再来拜访吧。”说毕回身便走,绥之也不再留,亲自送至门外,说声老伯请慢走。胡朴斋道:“世侄不必相送, 我去了。”踱着方步回去。
绥之向街的一头望望玉娇的芳踪早已杳然,返身入内,暗暗骂一声 糊涂虫,误了人家的好事,又仰天太息道:“玉娇玉娇,你为何艳如桃 李而凛若冰霜,太辜负我秦绥之一片好心了!”
玉娇一路走回家去时,心头小鹿乱撞,暗想绥之太轻薄了,方才若没有我老师的友来无意中解去我的重围时,这事怎么办呢?唉,秦老师的为人忠厚诚正,却偏生出这种豚犬来,辱没了秦老师,还有何话可说 呢?伊一边代自己危险, 一边代秦老师惋惜。回至家中后,心头的跳跃仍未止息。陆婶婶瞧见玉娇的脸色涨得红红的,还未褪去,回到家里, 不言不语,便问道:“玉娇小姐,你怎么去了一刻就来,可遇到什么害怕的事,为什么脸上红着呢?”
玉娇不好意思直告,恐防陆婶婶不信,也许添造出谣言来,反而不 好,所以皱着双眉说道:“今天我去得不巧,秦老师恰才进城去了,秦 师母也不在家。我遂独自回家,不料在路上遇见一只疯狗,非常可怕, 我吓得逃回来,因此心有余悸呢。”
陆婶婶道:“哎哟,疯狗真是可怕的,若被它咬了一口,腹中一定 要产生小狗,性命稳稳送掉,你没有被它咬吗?”
玉娇道:“还算侥幸,恰有一个大汉走来,把那疯狗赶掉,所以我 没有被它咬着呢。”
陆婶婶又说运气。玉娇这几句话哄骗得陆婶婶深信不疑,伊说了出 来也未免暗自发笑。但伊所以编这个虚假的事情, 一大半也是恨透了绥 之,便把绥之当作疯狗看待,不期而然地这样对答过去。
从此以后,伊不敢再到秦老师那边去了,只闷闷地守在家中,吃了 苦头无处告诉。秦老师多日不见玉娇前去,还不知道什么缘故,心中有 些惦念,而最萦绕于心的便是万维馨。他觉得玉娇对他的情感很好,每 次玉娇到他母舅家中来时,大家总是坐着清谈不倦,为什么这几天不见 伊来呢?自己朝盼夕望, 一日三秋,再也忍不住了,因此他又走到玉娇 处来访问,遂约定玉娇同游虎阜。在那时候还是惊人的创举,因为男女 社交尚未公开,青年男女很少同游,不比今日有影皆双,无侣不并了。
玉娇既答应了维馨,牢系于心。到了这一天午后,伊临镜梳妆,薄 施脂粉,换了新制的夹衣,对陆婶婶说要到秦老师家中去一遭,又说自 己多日未往,也许归来稍迟,叮嘱伊不要盼望。陆婶婶道:“你好多天 没有出去了,但仔细不要又遇见了疯狗。”
玉娇听了,暗暗好笑,说一声“婶母勿忧,我自己会留心的”,于是轻移莲步,走出家门,悄悄往虎丘山麓而来。
一路见游人甚少,正中心怀。不多时已瞧见塔影高峙,山门在望。 伊走至山门时,心中却又有些畏缩,因为自己尚是一个黄花闺女,如何私约着人家游山玩景,虽不至于月上柳梢,人约黄昏,然这个嫌疑不可不避。倘然给熟人瞧见了,飞短流长,所谓“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我将何以自解呢?这样一想,双足迟滞着,变得沉重起来,立在山门边,露出踌躇的样子。继思自己业已来此,绝不能走回去。况有约在先,如何不践?恐怕万维馨早在山上等候了,若不上山,不要使他望眼欲穿,责怪我失信吗?自己为了绥之的轻狂行为,已不敢再上老师之门,而维馨是个青年男子,也不能屡屡到我家里来,那么见面的时候很少,今日一会,弥觉珍贵了。于是鼓励着勇气,也不管要被人家瞧见不瞧见,进了山门,拾级而登。
虎丘虽是姑苏城外的名胜,吴王阖闾埋骨之地,然而是一个小丘, 很平坦的,并不险仄,所以玉娇走着,还不觉得十分费力,且喜山上游人也寥寥无几。伊方低着头走到真壤墓旁,早有一个五陵少年,鲜衣华服,斯斯文文地走上前来,叫一声:“玉娇世妹,我在此久候了。”
玉娇抬头一看,正是万维馨,今天修饰得更是俊秀。不由颊上晕红,轻轻答道:“维馨世兄,你已先我而至,很好,我们走向哪儿去?”
维馨道:“我们先去凭吊剑池吧。”
于是他让玉娇前走,自己偎傍着伊,缓缓而行。走过千人石二仙 亭,来到剑池旁边。在这里的山石,略有些雄壮的气势,春水高涨,剑 池水满,越显得阴森如有剑气。玉娇是难得出外的,凭吊了一回,又走 上五十三参去。维馨傍着伊且行且谈,指点着远近景物。走上五十三参 时,玉娇究竟为了三寸小足的关系,已走得娇喘吁吁,恨不得要维馨来 扶持一下。维馨也知道玉娇力乏了,走进山寺,恰好里面有一小轩,可 以饮茗小坐的。维馨道:“世妹谅走得足酸了,我们不妨在此息坐 一回。”
玉娇点点头,二人遂至轩窗下一张大理石面的方桌前,移开椅子, 对面坐下。早有香司务托着果盘和两盏茶来,放在桌子上。维馨端起茶杯,说声“世妹请饮茗解渴”,玉娇果觉口渴力乏,遂举起茶杯来喝了 一口。有一个寺中的老和尚跑来敷衍了一番。维馨谁高兴和僧人多谈, 态度冷淡,只顾和玉娇谈笑,老和尚也就踅开去了。
二人起初谈些诗学,后来又讲到了绥之。玉娇已将绥之唐突自己的 经过约略告诉过维馨,所以今日维馨又安慰伊数语,说绥之虽是个妄 人,但傻头傻脑,胡言胡语,没有什么胆魄,也不必过分见他害怕。自 己若不是一则为了避嫌之故,二则为了舅母宠爱的关系,早要告知他母 舅,让秦老先生训斥一番了。玉娇道:“此事不可吐露,免得老师家庭 不睦,还是让我自己抱些委屈的好。"
维馨道:“世妹真是蔼然仁者之言,能为他人着想。我此次到苏州 来,本是暂作勾留的,无意遇到世妹,深觉高山流水,得一知音,可称 无憾,因此恋恋于苏城,不想回去了。”
玉娇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道:"我是庸愚无学,蒲柳之姿,却很钦 佩维馨世兄的高才雄雅。幸蒙世兄不弃,不以我为外人,常常赐教,中 慰岑寂。”玉娇说到“外人”这一句,脸上又泛起红云。
维馨却听得甚是得意,自己能邀美人青睐,很不容易。像绥之却如 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可怜亦复可笑,倘然他知道自己正在山上和玉娇 相会,不知他要如何嫉恨呢?他又喝了一口茶说道:“我恨不能天天和 世妹相聚,只是事实上不能够这样,而我又不便常常上门拜访。今天故 约世妹出游,倾吐衷怀。世妹是聪明人,必能鉴谅我心的。多少心头 事,尽在不言中,只望世妹能和我常常相聚,我就感激不忘了。”
玉娇如何不懂维馨言外之意,只是不便回答,低头只说一声:“我 也是这样想啊!”维馨也已猜知玉娇之心,喜悦无限。二人又细语缠绵 了多时,见斜阳西坠,天色渐瞑,玉娇便要告辞回去。
维馨因山上冷静,也不敢多留,遂说:“隔一天我再到府上来拜访 吧,其实世妹不妨仍到我母舅家中来,只要有约在先,不至于再累世妹 受惊了。”
玉娇摇摇头道:“我不知怎样的,见了秦家大门便害怕,你在秦老 师面前也不必提起我,反使他们猜疑。我们隔数日一会也好,舍间很少他人,陆婶婶也不必防伊的。”
维馨道:“陆婶婶虽然对我很客气,但我见伊时时把两只眼睛向我 偷瞧,使我很觉不安的。还有世妹的二叔,无巧不巧的,我和他遇见了 两次,此人我见他有些害怕,老实说了,世妹不要见怪。”
玉娇叹口气道:"二叔确乎状态欠佳,在你眼中是看不惯的,他对于我这可怜的弱女不加抚慰,反要时时来需索,我见他也很头痛了。” 遂又将李二麻子的劣迹告诉一二给维馨听。维馨深表同情,颇代玉娇扼腕,更觉得玉娇可爱复可怜了。
此时寺中晚钟铛铛地响起来,维馨遂付去茶资,伴着玉娇走出了寺 门,打从五十三参下去。玉娇脚底下不知踏着了什么水果皮,滑了一 滑,娇躯仰后直倒,幸亏维馨随伊的身后,双手将伊扶住,说道:“世 妹小心些,不要倾跌。”
玉娇经这一滑,心中跳个不住,身子软绵绵地倚在维馨怀中,说 道:“哎哟,险些跌了一跤,幸有维馨兄将我扶住。”
伊说着话,定了一下神,刚才移动莲步,走下五十三参时,山下忽然人喊马嘶地来了一伙人。有些人穿着短衣,佩着刀剑,有些人穿着猎人的服装,掮着火枪。扛的、挑的、提的、携的都是些野猪麋兔之类。 在千人石前散开。其中有一个年约三十开外,全身猎装,腰里悬着宝剑,身躯十分伟硕,面貌狰狞,走上前来,一眼恰见玉娇和维馨从他们面前走过,他凑上去对着玉娇仔细凝视一下。在这个时候,玉娇不明白 这伙人的来历,心里不免有些惊慌,低了蜂首径向前走,耳畔忽听那人 大声喝道:“好一位小姑娘,从哪里来的?我以前倒没有瞧见过啊,乖乖了不得!”其声洪亮,山谷传声,连林间小鸟也都闻声惊起。
第五回 惊绝色霸王动邪念 嫉热情傻子怀阴谋
这伙人从哪里来的呢?原来在苏州地方旧时封建制度下,常有一班 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为地方上民物之害。那些土豪劣绅仗着特殊的势 力,勾结官吏,呼朋啸侣,专欺良善小民,人家受了他们的痛苦,也是 呼吁无门,有怨无处诉的,谁敢和这种恶势力抵抗呢?
在那阊门外三六湾,有一个姓潘名兴,别号小霸王的,他本是一个 无赖,因为懂得一些拳脚,颇有勇力,便自称以前曾在河南嵩山得少林嫡传,天下无敌,借此以惊世眩俗。一般人本来以耳为目,况又见小霸 王确乎有几分威武,不全是银样锱枪头,所以有好多少年相信他的说 话,拜在他的门下。也有些人想倚仗他的声威,可以去敲诈取利,而来 归附他,或称门生,或称干儿。小霸王本没有见识的,来者不拒,一概收受。却定下一个规矩,就是一年三节,逢到端阳中秋除夕时,在他门 下的都须孝敬老师干爹若干数的礼金,不论多少逢人点收,凡有不送 的,下节便不许在他门下借他的名字去做什么事。古时孟尝平原之徒, 食客三千,在四公子门下的大都衣食取给,困穷有归,四公子慷慨解 囊,散财以结客。现在小霸王潘兴却反要从门下身上刮取一笔钱,这真 是今昔悬殊了。
小霸王又和苏州的知府县吏私行结识,官吏也忌惮他的势力而和他 委蛇周旋,只求相安无事,至于小百姓的受其荼毒,反而置之不顾,装 聋作哑。小霸王欺负人,谁敢到官中去控告他呢?因此小霸王本是两手空空的穷光蛋,现在却田地有了,房产也有了,家财渐渐富饶起来,还要时时去侵占人家的田地,强夺人家的权利。手下一班恶少,推波助澜,狼狈为奸,人家吃他苦的,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小霸王不但好货, 且又好色。家中娇妻美妾已是很多,但他是无厌的怪物,玩了多时便要生厌,再玩一个。因此他的姬妾分为天地人三号:列天字辈中,当然是在小霸王宠爱的极盛时期;列入地字辈,便稍见疏远了;倘然列入人字辈,那么已是弃妾,无异败花残柳,不在小霸王心上,任凭她们去留 了 。
小霸王又喜田猎,每逢春秋二季,常和门下少年到山中去射猎。可是苏州地方没有高山峻岭,山中只有些麋兔之类,不足以供驰骋,小霸王便对他的门下夸言道:“我在河南鸡公山行猎时,曾遇见一头大虎, 伤了几个游客,我仗着手中一柄短刀,和那大虎格斗良久,卒被我刺毙,因此得了一张虎皮,至今还盖在床上。可惜这里没有虎豹,否则可以显一些身手给大家看看。”这话虽没有证实,大家却不能不信。
这一天小霸王又和众少年到天池山去射猎,取道虎丘而还。小霸王余兴未尽,遂上山一游,恰巧逢见玉娇和维馨。小霸王是个好色之徒, 蓦地里瞧见了玉娇婷婷倩影,不由动了好奇之心,再一看玉娇的容貌, 真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生平还是第一遭见到这种倾城倾国的好女儿,所以喝了一声彩。这个怪声吓得玉娇玉颜失色,伊不知道这一伙究竟是什么人,不要遇见了盗匪,把自己掳去,如何是好?紧傍着维馨,战战兢兢地下山去,越是惊慌越是走不动路,足下在山石上又是一滑,险些儿跌下地去。
维馨又将伊扶住,低声说道:“玉娇世妹不要惊慌,脚下留神。” 他口里虽如此说,心中却也有些着慌,因为他自己毕竟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倘有意外,何能敌得过强暴的侵凌呢?况且前天他曾和友人在城外梨园里观剧,曾见一出全武行的《拿高登》,演的高登强抢良家妇女,后有侠士出来救援。现在遇见的汉子不像良善者流,山上游人又少,倘然他要动手时,这事如何是好呢?一路走着,心中惴惴不安。
幸而小霸王一时尚没起这种念头。他瞧着玉娇的背影,对众人说道:“啧啧啧,你们瞧见这个美人儿好不好?”大家都说好,小霸王又 问道:“我走过了六门三关,却绝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家中姬妾不可 说不多,哪里有一个及得上这女子?你们可知晓是谁家的女儿吗?”
门下有一个姓费名葆生的,是山塘街上的游氓,他认识玉娇的。因 他是个赌台上的人,和李二麻子一起赌钱,曾向李二麻子逼债,李二麻 子曾和他一同走到玉娇家里去借钱的。他虽没有入内,而在门外瞧见过 伊。被玉娇的美容所惊奇,以为李二麻子有这么一个侄女,真是难得, 将来无异一棵摇钱树。他曾在李二麻子面前怂恿着他要借玉娇去发财, 李二麻子发财当然是想的,但他那时候天良尚未泯灭,以为他哥哥身后只有这一个侄女,如何可以做丧失良心的事?况且玉娇的性情十分贞 烈,若要伊去做不正当的事,势比登天还难。而自己逢到缺乏时,向玉娇去商量告贷,玉娇总是竭其所有以应的。他虽是个歹人,也何忍出 此?遂没有听费葆生的话。但是费葆生心目中已有玉娇其人了。
今天小霸王探问玉娇来历,他在旁边忍不住早抢着答道:“我认识的,这女子姓李名玉娇,住在山塘街上,就是李二麻子的嫡亲侄女儿。”
小霸王和李二麻子也见过一面,便道:“原来是李二麻子的侄女, 不知她可曾许人,那少年又是伊的什么亲戚?伊有哥哥吗?”
费葆生道:“听说玉娇并无弟兄姐妹,李二麻子的哥哥只生此女, 芳龄尚轻,还没有许字与人家呢。”
费葆生说了这句话,小霸王早哈哈笑道:“妙啊妙啊,没有许字的 姑娘更是名贵,那么这男子又是谁呢?”
费葆生道:“这个却恕我不明白。”
小霸王道:“若是玉娇的亲戚也罢,否则这女儿家有些不规矩了。”
费葆生知道小霸王心里的意思,为要博他的欢心遂又说道:“那少 年是谁,现在虽不知道,明天待我向李二麻子探听后就可明晓。”
小霸王将手一摆道:“好,这个把事我就交托你了,你若能够把李 二麻子请来,让我和他联络联络,那就更好哩。”
费葆生道:“潘爷要下交李二麻子,这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包在我的身上,可以引导他来拜见。”小霸王点点头,遂和众人继续走上去,四处游览一回,方才兴尽而归。
那玉娇被小霸王吓了一下,出了山门,跟着维馨紧走。维馨因为方才的事很有些不放心,在暮色苍茫中,把玉娇送至普济桥边才回。却不料天下竟有巧事,当万维馨送至李家门口时,玉娇止莲步回头和维馨告别,心头轻松了一半。维馨温言安慰伊道:“没有什么事,请世妹安心, 我改日再来拜访。”话犹未毕,忽然走来一个人,大呼:“维馨兄你在这里做什么?”
维馨回头一看,乃是他的表弟绥之。心中突地一怔,脸上立刻露出 尴尬的样子。玉娇也已瞧见了绥之,不禁两颊泛起红霞,低倒了头,赶 紧伸手叩门。
绥之已走至身边,向维馨冷笑道:“表兄,你和玉娇世妹到哪里去 玩的,此刻方才一齐归来?”
维馨只得说道:“我恰才走出门来,想到半塘桥酒家去买醉,却遇 玉娇世妹走在路上,我遂向伊招呼,同行至此,没有到别的地方去玩。”
这时候小婢已来开门,玉娇往门里很快地一走,扑的一声便将门儿 关上,恨不得有个地洞让伊钻了进去才好。绥之见了这种情景,前天已 受过玉娇的气,他不怪自己,只怨恨玉娇不与他亲近,看不起他。今日 又见维馨和玉娇亲近的情景,使他更是气恼,更是妒忌,便沉着脸色对 维馨说道:“玉娇和表兄相识后,竟连我也不认得了。见了我的面反而 回避,是何道理?伊有好多时候不来我家,恐怕连我父亲也不承认是伊 的老师,因为伊现在已另有少师了。”说罢冷笑一声。
维馨听绥之话中有刺,便道:“什么老师少师,这个你问玉娇自己 吧,恕我不知道。表弟,你可去吃酒?可以一起去!”
绥之怎高兴和他去小酌?遂说:“我不去。”维馨又道:“对不起, 我要失陪哩。”掉头身便向前走去。
绥之瞧着他的背形,恨恨地说道:“好小子,你的伎俩真不小。古 语说疏不间亲,你这小子刚才来我家小住,却被你诱引得玉娇倾向于 你,偷偷地走在一起,不知到哪里去的。现在玉娇只认得你,不认得我 了。”又指着门里说道:“你见了我总是躲避不及,难道我会吃你下去吗?你爱上了维馨便没有我在眼里,但我秦绥之也决不使你们二人的好 事可以成就,你等着瞧我手段便得了。”
绥之这样说着,见维馨已去得远了,也就回身往家中走去。到了家 里,他父亲正在书室里看书,他不敢去惊动,悄悄地跑到他母亲房中 去。秦师母正掌起灯来,见绥之回家,叫了一声母亲,脸色却十分深 郁,便问道:“你到哪里去玩的?为什么只贪游玩,不肯用功读书?你 表哥的学问何等高深,你父亲常常赞他,希望你也要争一口气才好。”
绥之给他母亲埋怨了数句, 一张嘴又噘得高高的,冷笑一声道: “母亲,你不要赞美表兄,他的学问虽好,而他的道德却未必高尚。”
秦师母有些不信任地问道:“你怎说这话?难道他的行为有什么不 检点之处吗?”
绥之遂将自己遇见维馨和玉娇同行的事告诉他母亲,且说:“自从维馨来后,玉娇便和他亲近,常借着问字论文的机会,两个人谈得很是投机。维馨施展他的手段去诱惑玉娇的芳心,玉娇竟被他诱上了,我父亲竟不觉得。而玉娇经维馨的怂恿,就此不上我家的门了。维馨反时时和她暗地里约会,把我们都瞒过,你想可恶不可恶?儿被他们气死了。”
秦师母道:“嗯,玉娇这小妮子真没有良心的,你父亲待伊何等好, 我也很爱伊,而伊却全忘记了,只认识新人,不记得旧人。还有维馨也太狡猾,见了玉娇便转起邪念头,真不应该。但是玉娇这小妮子,我本想你代娶伊为妇的,现在反被人家觊觎,都是你父亲迟迟不发的过咎啊。”
绥之道:“倘使表兄和玉娇成就了姻缘,儿必气死,不情愿再活在 世上。”
秦师母道:“你不要发急,我再去催促老头儿,快代你去向李家求 亲,好歹要把玉娇娶过门来。”
绥之摇摇头道:“无论父亲不肯代我去说亲,即使被母亲强逼他去 求婚,玉娇的心里早已有维馨占据着,要得伊的同意也是千难万难 的事。”
秦师母道:“那么怎样办呢?”
绥之道:“儿却有个计策在此,若能照此行事,可以拆散他们俩的 姻缘,然后儿可乘隙而入,或能得到玉娇的允许。”
秦师母道:“好儿子,你快告诉我,有什么妙计?”
绥之凑在他的母亲的耳朵上,低低说了数语,秦师母连连点头,面 上露出笑容,对绥之说道:“你的计策很好,你父亲常说你笨,我却觉 得你一些儿也不笨,我就照你的话,去催你父亲赶紧把这事办妥,再不 怕维馨狡猾了。”
绥之道:“我的计策果然不错吗?母亲快去和父亲说吧。”于是他 就蹦蹦跳跳地走回自己房中去了。
不多时维馨也已回来,他在一家小酒店里独酌了片刻而归,把来在 绥之面前掩饰他的谎话。晚餐后秦老师进房和秦师母闲话家常,秦师母 便照着绥之所说的去催紧伊的丈夫。秦老师怎知个中玄虚,自然堕入彀 中,还以为秦师母很爱护伊的侄儿呢。
这天玉娇回家后,甚是惊慌。黄昏独坐,想起了虎丘山上的一幕, 那些人的行径非常可怕,险些惹出祸殃,而维馨送自己归家时,偏又遇见了绥之,不消说定被绥之猜疑自己和维馨有什么暧昧了。万一他在秦老师面前去说我的歹话,不要令我羞死吗?可知女孩儿家一切总要谨慎,我今天冒险出游了一趟,就有了尴尬的事,实在不应该出去的,从此再也不敢到外面去露脸了。所以伊一方面对维馨表示爱心,情意恳挚,足使自己有不少安慰,而一方面受到了意外的虚惊,和绥之的邂逅,不免心头又有些担忧,从此伊更不敢上秦老师的门了,只是深居家中,不是埋头刺绣,便是吟诵诗文。隔了两天,维馨又上门访谈。玉娇煮茗以迎,清谈至晚,方才辞去。
维馨因为玉娇怕出去,自己也不便再去约她,所以他就常常到李家 来访问。走得熟了,三五天总要来一趟,二人的情根爱芽已是蓬勃茁长。玉娇不看见维馨时,便觉爽然自失,而维馨也是如此,恨不得天天跑来晤谈。陆婶婶在旁瞧着,如何不觉得。伊见维馨人品出众,是个风流潇洒的公子,当然玉娇要生爱心。倘能成就姻缘,也未尝不是美事。 不过伊是贪小利的,维馨没有什么礼物送一些给伊,未免使伊心里不十分愉快,只冷冷地旁观着,也不说什么。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已是炎 夏。维馨和玉娇的相恋差不多与时并进,也已到了沸点,大有维馨非玉 娇不娶,而玉娇非维馨不嫁了。
有一天玉娇家里有伊的虞山亲戚送来两担常熟的三白西瓜,玉娇因 为瓜熟,自己家中人少,恐一时吃不掉,便叫人挑一担送到秦老师家中 去。维馨有三天不来了,心里也很惦念他,又不好意思去秦家访问,不知他身体好不好。夕阳西下时,玉娇兰汤浴毕,坐在庭院中纳凉,手里还拿着一本《红楼梦》小说,正看到晴雯撕扇的当儿,暗叹古今女子 的痴情。忽听门上剥啄声,伊知道是维馨来了。因伊惯听维馨的叩门, 常用两指轻弹三下,里面若无人应门时,又继续轻弹三下,倘换了李二麻子来时,咚咚地一阵急敲,须等有人去开门方才住手呢。所以伊忙立 起身来,将书丢在一边,自己去开门,果是维馨。今天他穿了一件白香 云纱长衫,手中摇着一柄圆扇,叫了一声玉娇世妹。玉娇让他入内后, 把门关上,叫小婢去端一张椅子出来,请维馨也在庭心中坐。维馨脱下 长衫,略拭额上的汗,长衫小婢接去。陆婶婶也走来和维馨相见。
维馨坐定后,对玉娇说道:“方才你派人送来的西瓜,又脆又甜, 我舅父很挂念你呢?”
玉娇道:“这是常熟的三白瓜,味道甜如蜜,维馨兄吃到吗?”
维馨道:“尝过一下,果然是琼浆玉液,使人解渴消暑,但吃得 不多。”
玉娇道:“那么这里多着呢,不妨开一个给你吃个痛快。”说罢遂 叫小婢去捧一个大的西瓜出来,自己又去端过一张小几,放在维馨面 前。小婢捧了一个大瓜放在几子上,玉娇取过洋刀和银匙,代维馨将瓜 切开了,又把刀在瓜肉上划了数划,说道:“你吃吧。”
维馨道:“世妹你也来吃。”
玉娇道:“我已吃得够了,此时再吃不下哩,你快吃吧,大约是很 甜的。”
维馨遂把匙舀了一块,送到口里,便说:“味儿的确甜得很。”
玉娇注意瞧着维馨吃瓜。但伊是个神经灵敏的女子,伊觉得今天维馨的脸色很有几分忧郁,连笑也是勉强,心里有些怀疑,猜度维馨或有什么不快之事,莫非他家里来函催归吗?正自默念,维馨吃了半个西瓜,便放下银匙,不吃了,说道:“谢谢世妹,请我吃这样甜蜜的瓜, 口福不浅。”
玉娇笑了一笑,便和小婢把吃剩的收去,还到庭中,和维馨面对面 坐下。维馨瞧见旁边的书,拿在手中一看,说道:“原来是《红楼梦》, 唉,自古无不散之筵席, 一个人生在世间,知音难得,聚散无常,怎能 够天长地久,永在一起呢?”
玉娇听了这话更是发怔,紧瞧着维馨说道:“今天我瞧你面有忧容, 吐语又是这般萧飒,莫非有什么不欢之事?”
维馨道:“世妹聪明人, 一猜便着。这两天我实在不能快乐,要想 不告诉你,又觉不可能,因此事世妹迟早要知道的,但若告诉你听,立 刻也使你要感觉到不乐。古人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望南浦而 伤心,怅东门兮欲别。世妹世妹,我即日要远离吴下了,休说姑苏城郭 山塘清流,使我梦魂难舍,而和世妹相聚了这许多日子,怎舍得一旦判 袂呢?”
玉娇听了这话,恍如晴天里打了一个霹雳,良久说不出话来。
第六回 热心推毂揽才来小简 粲齿订盟惜别唱骊歌
维馨见玉娇呆呆地发怔,便又说道:“世妹,我大概在这数天之内 要到北京去一遭,所以不得不和你暂别,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玉娇道:“啊呀,维馨兄怎么到北方去?千里迢迢,此后相见不知 何日,究竟为了何事呢?”
维馨道:"我此次到吴门来,不只为遨游,本是拜托我舅父一件要 紧事的。因为我舅父有一个知友在北京,便是吏部侍郎王国才,京官中 很有势力,我母亲遂重重拜托舅父,要推荐我到京里去做一个职务,遂 叫我到苏州来托舅父去函说项。我舅父爱我才高,自然一口答应。起初 我也渴望京里的事早日成就,后来我遇见了世妹,和世妹论文谈艺,渐 渐地亲热起来,直到今日却又不舍得离开这吴门了。吴门的景色虽可依 恋,而世妹又为我一生崇拜的人,更使我不忍别离,所以又希望此事不 必成功了。但愿那王侍郎没有诚意来提拔我,那么我可多住在这里,时 时可和世妹晤谈,此乐虽南面王不与易了。”
玉娇听到这句话,不由脸上一红,低倒蜂首,把一手支住下颐,默然无语。维馨又道:“谁知我舅父因为王侍郎没有确切的答复,遂又写信去催。前日恰巧京中有便人南下,带得王侍郎的一封亲笔书信,交与我舅父。拆阅之下,始知他已应允了舅父的请求,要我即日动身北上, 经王侍郎面试后,即可畀以要职。我舅父很是喜欢,以为这种机遇是不可多得的,催促我即日赴京。你想我该怎么办呢?倘是我为了自己的前程,那就不得不和世妹离别,赶紧到京中去任事,否则我宁可牺牲那边 的事,仍住在苏州。但这又如何在舅父面前交代得过?而家中也势所难 许的。古人云,进退狼狈,我今日就感觉到这痛苦了。”
玉娇抬起头来说道:“我也想不到维馨兄竟有北京之行,以私人的情谊而言,当然我也不愿你离开这里,使我顿失良友,愁唱渭城之曲,然为维馨兄的前程远大计,亟宜束装北上,岂可失此机会,株守吴门呢?况且秦老师也不容许你流连于此的,所以我又要劝你到北京去了。”
维馨道:“世妹的说话也不错,只是我早已说过,别的都舍得,唯有世妹是我心里念念不忘的一个,我自到了此间,只要有二三天未挹清 芬,心中便觉怅怅然好如失去了一样东西,寻觅不到,无论如何必要走上这里来,以慰饥渴。又好像我是一枚铁针,而世妹府上是一块磁石, 使我不知不觉地投入兰闺,拜倒石榴裙下,自从那天在虎阜和世妹清游 归后,觉得世妹慧心兰齿,说的话都在我心里,永矢勿忘。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憾。世妹真是我的知己,我自幸得遇世妹,如能和世妹终身厮守在一块儿,复有何憾。只是这事又生出了岔儿,要使我和世妹远离,我的心里又是怎样的难过呢?世妹是爱我的,当不以我言为悖 谬吧。”
维馨说这话时,庭中只有他们二人,小婢和陆婶婶都不在身边,维 馨吐语很是诚恳,也可说得大胆地倾吐肺腑,没有避讳。玉娇听了维馨 这番说话,心中又喜又惊,又感谢又难过,说不出的甜酸苦辣,不由泪 珠儿从伊眼眶里滴将出来,颤着声音,向维馨说道:“蒲柳之姿,承维 馨兄这般关切,更私衷感幸之至,但我想分离者形体,而不可分离者精 神。维馨兄北京去后,虽如劳燕分飞,而我的一颗心始终牢紧在你的身 上,只要你如磐石无转移,我像蒲苇韧如丝,安知没有别后重逢之一 日 呢 ? ”
维馨听了,点点头说道:“我很感谢世妹的教训,南山可移,此心不变,终当如磐石一样。但望世妹为我稍俟一二年,此去京师,倘能有所成就,他日谒告南归,必禀明堂上,即拜恳我舅父为媒,誓与世妹终成良缘,以慰我思。不知世妹芳心如何,也嫌我这话说得过于唐突吗?”
维馨这几句话更是十分明朗化了。玉娇此时也不用再羞人答答地绕 圈子说话,所以伊就说道:“我的心和维馨兄相同,但愿如此便好,我 总是一辈子厮守着维馨兄的。好在舍间没有他人来做我的主,叔父也不 管我的事,请你放心。只望你在仕途顺利,早登青云,衣锦归乡,我自 当洁身以待。”
维馨道:“感谢世妹的美意,世妹能这样鼓励我,这是天赐吾的幸 福。我一切自必遵听世妹的金玉良言,无有二心。”
这时候天色已黑,星斗满天,流萤在树,清风徐来,此情此景,真 无异七月七日长生殿了。陆婶婶在后边窥见二人在庭中细语喁喁,如浴 爱河,忘记了一切,便徐徐走至庭前,对玉娇说道:“我们请万家少爷 在此用晚饭吧,可要叫小婢去沽些酒来?”
维馨连忙摇摇手道:“多谢多谢,我要回家去吃饭的,今晚舅父尚 有一个朋友来饮酒小聚,舅父吩咐我相陪。所以无论如何我要回去,不 要叨扰你们了。”
小婢在客堂里掌上明灯,维馨立起身来说道:“我明天再来和世妹 清谈,现在我听了世妹的话,已决定往京师去努力我的前程,将来自有 我们团圆的一日。”
玉娇勉强展颜一笑,说道:“我也不留维馨兄了,明天望你再来一 谈。你决定哪一天动身,请你也告诉我声。”
维馨答应一声,遂披上长衫,告辞而去。他来的时候为要和玉娇分离,心中非常颓丧。然因此得到佳人的许可,无异而订白首之约,这也是不可多得的,无异在苦的成分中渗入了一些甜味。怀想着将来的希望,便觉有无限乐趣隐藏在后面,全仗自己努力了。于是打叠起精神, 回至秦家。
绥之正立在庭中,举首仰天,似有所思,见维馨施施自外来,便对 他看了一眼,说道:“维馨兄恭喜你将入仕途,照你的才学,怀抱利器, 必能脱颖而出,但不知你将于何时入京?在吴下也有所恋吗?”
维馨听他末一句话问得很是恶毒,遂毅然地答道:“我和舅父商妥 后,即日便要动身,吴下有什么可恋呢?我当然为了我的前程不可失此机会的。”
绥之听维馨说得这样坚决,想不到他如此爽快,大约鱼与熊掌不可 得兼,二者择取其一了。那么自己的计策已售,他日待维馨去后,便可 想法去和玉娇接近,少一情敌了。维馨远在数千里之外,当然难和自己 逐鹿情场哩。他想到这里,摇头晃脑,十分得意。
维馨瞧不惯他这种傻态,暗暗骂了一声竖子。走到他舅父书室中, 只见他母舅正坐在灯下看书,上前叫了一声。秦老师道:“你倒回来了, 我请的客还没有来哩。今天那位客人乃是城中吴太史,是位饱学宿儒,说不定要即席联吟。好在吾甥才高八斗,诗成七步,不怕押尽险韵的。”
维馨道:“承舅父指教,小甥准陪末坐。吴太史的诗才素为江西诗 派一流,今日定有佳句,以资观摩。”
秦老师道:“王侍郎这次差人送书前来,答应这件事情,见得他古 道热肠,故人之谊还没有忘记,使我甚是感激他。此次我荐贤甥出去, 以贤甥之才,他日必能飞黄腾达,荣宗耀祖,连我也有光荣的。但贤甥 年少,京师声色繁华,难免不被渐染。好在贤甥读书守礼,毋烦我鳃鳃 过虑。杜牧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望贤甥记取为幸。他 日自有举案齐眉的贤妇,咏絮才华的淑女,侍奉君子巾栉的。”
维馨答道:“深感舅父的栽培,甥儿敢不拜受训言,无贻陨越。”
秦老师道:“那么你预备几时动身呢?”
维馨道:“王侍郎来函既说得这般诚挚,事不宜迟,甥儿便想在月 半动身。在动身之前,先回家乡去,辞别母亲,然后到上海坐海船 北上。”
秦老师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贤甥此去必能得王侍郎青眼,使他也可知道我秦某虽然内举不避亲,而老眼尚未生花哩。”说毕哈哈大笑。
两人正说话时,那位吴太史已命驾而至。秦老师忙同维馨迎入,款 待周至。吴太史年纪约有五旬以外,微有短须,衣服朴素,手摇团扇, 并无龙钟之态,带着一个小奚奴,侍立一旁。维馨和吴太史已见过一 面,所以毋庸介绍。吴太史也知维馨隽杰廉隅,后生可畏,宛比当年的 柳子厚,对他刮目相看。略谈一会儿,因时候不早,秦老师早吩咐下人端上酒肴,在书斋中临窗而坐,卷帘迎月。庭中也有些花木,晚风送 凉,不觉燠热。吴太史上首坐了,秦老师左首相陪,万维馨下首相陪, 绥之却没有他的份儿。秦老师自知生儿不肖,今日嘉宾在座,击钵催 诗,飞觞醉月,傻头傻脑的绥之如何叫他相陪呢?不要给吴太史笑死 吗?酒过三巡,果然吴太史诗兴已来,便要联句。秦老师当然奉陪,维 馨虽是初生之犊,不甘示弱,也就一句一句地联吟下去。吴太史见他诗才便捷,不减当年陈思,大加赞叹。直至酒阑灯烛,兴尽而别。共得百 句,都由维馨录出,可称诗人兴浓了。
次日维馨在上午又一溜烟地跑到玉娇家里来。玉娇知道他今要来作 别,所以特地请陆婶婶到市上去买了些鸡鱼肉虾回来,煮了许多精美的 肴馔,为维馨饯行。二人又说了许多依依的情话,相约白首之盟。玉娇 把一幅罗帕和一副翡翠环子赠予维馨,说道:“这两样东西是我朝夕相 亲的,现在兄有远行,敬赠予兄,倘蒙不弃,请视此物如见其人了。”
维馨谢了接过,放在怀中。自己便将一柄写好的团扇和身上所悬的 一块小小汉玉,送与玉娇,玉娇也把来珍藏好。维馨在玉娇家中盘桓至 日落西山,差不多已有整日间的光阴,但是还不舍得离别。陆婶婶在旁 边窃窥,未免好笑,笑这一对痴儿女情绵绵的难舍难分,嘴里都是出口 成章,使伊听了倒有一大半不懂。到后来维馨只得走了,背着人和玉娇 一握柔荑,万分热情,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玉娇含泪送至门外,盼望 维馨赴京后常通鱼雁。
维馨别了玉娇,走回秦家去,每走三五步必一回首,心中异常难 受,直至他瞧不见了李家的墙门,方才叹一口气,回去收拾收拾。秦老 师秦师母也代他饯行。秦师母和绥之暗庆其计已售,维馨和玉娇到底被 拆离了。
次日维馨辞别了舅父舅母,回至嘉兴,在家里耽搁数天,与家人稍叙天伦之乐。维馨的母亲得知他儿子将至京师,虽不免心里有些不舍得她儿子远游,但为儿子前程起见, 一半儿爱一半儿喜,维馨思念玉娇, 常常拿出翡翠环子来摩挲把玩,又闻闻手帕上的兰泽之气,不禁回肠荡气,儿女情深,对着天涯,每袅起一缕情丝。行期已届,他就辞别家 人,束装北上,赴京师去拜谒王侍郎了。
那李玉娇自从维馨去后,深居简出,在家时时低头痴思,默计维馨 的行程,整个的心神已完全萦系在维馨的身上。黄昏人静,在灯下把玩 那块佩玉,维馨的风流倜傥的影儿宛如显现在她的眼前,连刺绣吟咏都 有些懒懒的不上劲儿。至于秦老师那边依旧不敢前去,视如畏途。有一 次秦老师特地着女仆送一书信来,要玉娇到他家中去盘桓,玉娇得书, 很觉踌躇,到底仍不欲前去,故修书答复,推称略有采薪之忧,待痊愈 后再上师门请安聆教。隔了数天,秦师母却买了一些藕粉素面,以及火腿红枣,自己走上门来看玉娇了。
玉娇正坐在书房中看书,想不到秦师母会来的,连忙竭诚招接,向 秦师母道歉。秦师母道:“玉娇小姐好多时候没有上我家来了,不知是 什么意思?使我们好不挂念,尤其是你的老师,常常盼望你的。”
玉娇脸上一红,只得说道:“我本应该早来请安,只因身子时时有 些不适,反劳师母亲自移玉,非常对不起。”
秦师母道:“不要客气,你的身体恢复了吗?要好好保重。”
玉娇道:“现在稍好了,多谢老师和师母垂注。”
秦师母遂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玉娇闲谈,且提起绥之,说他近 来好学得多了,他父亲渐渐喜欢他,且要为他物色一个佳妇。玉娇明知 伊的意思,只是不接口。秦师母又说起维馨远赴京师的事,玉娇也装作 不知情,只和伊谈别事。秦师母坐了一会儿,方才告别,且嘱玉娇痊愈 后早日到秦家去盘桓。玉娇含糊答应。秦师母遂回家去。
这时夏暑已逝,金风送凉,光阴很快,已近中秋佳节。秦老师又修 笺约玉娇在中秋日到他家中去饮酒赏月,玉娇仍推诿没有前往,使秦老 师也着恼了,背地里说玉娇不应该如此淡漠,忘记师徒之情,他哪里知 道都是自己儿子逼得玉娇怕上门来呢?
重阳节后,玉娇方得到维馨托人带来一封书,措辞非常温柔缠绵, 告诉伊说,他已在京中王侍郎门里文书处任事,寄居在头发胡同友人家中,身体安康,并寄上数首小诗,以道相思之忱。玉娇读了又读,吟了 又吟,也就修书答复,和了两首诗,说不尽的柔情浓意。秋天的景色甚 佳,但是远望天末,近对庭花,更增忆远之思,没有一天不想起万 维 馨 。
有一天李二麻子忽然走来,玉娇见了他便头痛,以为他又要借钱用 了,谁知李二麻子却要邀伊去游天平山,真使伊料想不到的了。
第七回 当秋光偶吞钩铒 晤名媛误入牢笼
李二麻子说道:“我以前常常向侄女借钱,没有什么照应你,这是 万分对不起的。前几天的手运很好,赌场里赢了一些钱,所以要想请侄 女在后天去游天平山, 一赏红叶,船上备些酒菜,陪侄女吃喝一些佳肴 美酒,及时寻乐,大概侄女能够赏光的吧。”
玉娇以为李二麻子又要来告贷的,万万料不到他忽然要请伊游山玩 景,说什么玩赏红叶,很有诗人意味,这倒使伊怀疑起来了。口里虽然 不说,心中却是踌躇。
李二麻子见玉娇这种神情,知道伊有些不信,便又带笑说道:“侄 女,你当知此番我是专诚奉请的,实在这几天赢了很多钱,诚心想要请 请你,不但游山,且可便道前去一扫亡兄之墓。往常都是侄女出钱的, 难道我做叔父的不可以也出一次吗?”李二麻子一边说着话, 一边把手 向他自己腰包上拍了两下,铿锵的银币声送到玉娇的耳畔。
玉娇见李二麻子这般情景,很见得诚挚有意,倒不是说着玩的,也 许他真的在赌台上赢了钱,所以要请请我,不要错疑他。这几天自己正 是沉闷,出外去观赏山景,也可吐口闷气,又可顺便一扫父母之墓,答 应了他也有何妨。遂笑了一笑说道:“叔父既如何说,我就随叔父去一 游天平,兼扫祖茔。叔父只雇好一艘快船,酒菜不必办了,待侄女家里 自煮数样,较为简省。”
李二麻子把手摇摇道:“你们不必忙了,酒菜也由我办,要请侄女,自然一切由我做东,侄女只去一个人便了。停几天我还要把侄女借给我 的质物去赎回给你呢。我这个荒唐的阿叔,总是对不起你的。”
玉娇又笑笑,也没有别的话说。李二麻子见玉娇亲口已经许诺,遂 说道:“那么请侄女在后天朝晨早些梳妆好了,我自己同坐船到门外 来接。”
玉娇道:“好的,我预备两个锭袋,也好到坟上去焚化。”
李二麻子道:“足见侄女的孝思,我去了。”于是他就回身走出 门去。
玉娇关好了门,回进去时陆婶婶走出来说道:“奇了,你叔父怎肯 花钱请你游山呢?”
玉娇笑道:“这叫作良心发现,他屡次要向我借钱,逼得我好苦。 现在瞧他情景,真的赢了不少钱,所以要请请我了。我本来不去,只因 顺便可以扫墓,就答应他了。”
陆婶婶道:“那么但愿他常常赢钱,就不至于再来向你告借了。”
玉娇叹道:“赌钱不输,天下第一营生。今朝赢了,后天便要输的, 混在这个里头,总没有好结果。有钱的人倾家荡产,无钱的人偷盗欺诈,怎会幸免呢?他后来输了钱仍要向我求来缠绕不清的啊!”玉娇说了这话,走回房去。伊的心里总是悬于维馨,理着针线去刺绣。
到得后天早上,玉娇对着菱花镜,梳妆毕,换上衣裙。李二麻子还 不见来,伊对着庭院中菊花,默默地出神。忽听咚咚咚叩门声响,小婢 去开了门,乃是李二麻子。他今天身上也穿一件灰色绸的夹袍子,是新 制起来的。他的模样儿也比较整齐一些了。陆婶婶看在眼里暗暗好笑, 想李二麻子一定赢了许多钱,所以夹袍子也立刻新制起来了。李二麻子 见玉娇已妆扮罢在家中等候,觉得伊容光焕发,今日更出落得明艳异 常,不由暗暗点头,堆着一脸的笑容,向玉娇说道:“侄女,我来得稍 迟了,船已泊在河岸,现在请侄女跟我去下船吧。”
玉娇道:“我带小婢同去,留陆婶婶守门。”
这时陆婶婶也立在客堂后面。李二麻子对伊点点头道:“婶婶,你 好好看守门户,我和玉娇侄女去游天平,傍晚时必要回来的。明天我请你们吃鸭子。”
陆婶婶笑笑道:“早去早来。”
玉娇和小婢带了锭袋,跟着李二麻子出门。瞧见河岸边泊着一艘无 锡快。李二麻子喊一声小二哥, 一个年轻的船户走到船头上来,当住跳 板。李二麻子照料玉娇走下船去,到舱中坐定。李二麻子也跟着坐在一 边,小婢在前舱。船户冲上香茗,船艄上还有一个船娘,探头望脑地向 玉娇紧视着。船户在船首撑动篙子,船身徐徐掉转,向清波中驶去。李 二麻子在舱中大马金刀般坐着,口里吸着旱烟,神情很是得意。玉娇眺 着两岸风景,橙黄橘绿,芦白枫红,天高气爽,秋光大好。于是伊又不 禁兴蒹葭之思,所谓伊人远在北都,不知道何日方能南归,共游名 山呢?
船户摇了一路水程,照例该转弯驶向北去,直赴天平。他却仍往东 南驶去,渐入繁华之区,岸上人声鼎沸。玉娇看着说道:“咦,怎么摇 到这里来了?”
李二麻子说道:“枫桥那边正在庭水挖掘河道,所以不得不绕圈 子哩。”
玉娇不知什么,信以为真。 一会儿船到一个去处,忽然停下。岸边 有人唤道:“李二叔在船上吗?难得过此的,且请到岸上一叙。”
李二麻子听得声音,连忙钻出舱去。船户搁上跳板,让他从一个水 踏石级上走上岸去,玉娇在舱里见这是一家大人家的后门水踏,蛎墙缭 曲,崇楼金碧,气象十分富丽。岸上像是一个靠水的后园,垣内有许多 花木影子, 一个三十多岁的健男子,两手叉着腰,站在园门口和李二麻 子讲话。只因站得较远,玉娇又在舱内,听不出他们在讲什么。只见李 二麻子把手向自己舱里一指,跟着就回身走下船来。
玉娇有些不耐,对李二麻子说道:“叔父不是今天请我去游天平山 吗?怎么摇了许多时候却在这里耽搁下来?究竟要到天平去不去?少停 还要扫墓,时候来不及了。”
李二麻子撮着笑脸道:“包你来得及的。去的时候是逆风,回来时 便是顺风,尽晚送你回家,你不要心焦。现在倒有一个好机会在此,这上面是一家大富户姓赵的,内有很幽雅亮畅的园林,我和他家管园的认 识,他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告诉了他,且说侄女在此。他就说赵家有 一位千金,不久出阁,正需要一位刺绣的妇女,代伊绣些嫁时物品。赵 小姐征求多时,还没有这么一个合心意的人。我就说我的侄女绣花功夫 甚高,他就要我来对你说,能够答应去他家刺绣吗?”
玉娇道:“原来如此,这事缓天再谈,今天我们且顾游山去。”
李二麻子道:“他等在岸上要等回音的,他又说他家小姐性情很是 温淑,待人宽厚,今日便想领你去一见。”
玉娇微笑道:“何必这样心急,人家也不是一呼便去的。”
李二麻子又道:“他说十分急迫地等着你这样一个人才呢。今日凑 巧遇见,所以必要请你上去见见。况且园中景色甚佳,大可一游,侄女 不要犹豫,我来扶你上去,结交一个富家千金,门庭增荣。”说着话, 伸手来扶玉娇出舱。玉娇一时打不定主意,只得整顿衣裳,略理云发, 随着李二麻子走上岸去,小婢却留在舟中了。玉娇走到岸上,那健男子 已开好园门,站在那边恭候,向玉娇点头微笑。玉娇瞧了他和气的样 子,便觉放心,和李二麻子走进园去。果然亭台池沼幽深曲折。健男子 早把园门关上,对李二麻子说道:“李二叔,你伴着你的侄小姐不妨园中一游,我到里面通报去。”
李二麻子道:“愈快愈妙,我们还到天平山去哩。”
健男子立即飞奔而去,李二麻子引着玉娇走向假山东边一个亭子里 去,拂拭石凳,叫玉娇坐着休憩。他又带着笑对玉娇说道:“今天真巧, 遇见了我的朋友,倘然赵家小姐要请你刺绣的,将来酬谢一定不轻。像 这般富贵人家,别人家休想踏得进门,我们也是幸运。”玉娇却默然不 答,坐在凳上望望园中风景。
李二麻子又道:“听说赵小姐有一位哥哥,断弦未娶,要物色一个 有才有貌的小姐,我想像侄女这般才色,必定使赵公子合意,可是以门 第而论,贫富悬殊得多了,我希望侄女他日能够嫁得赵公子这般郎君, 一生吃着不完,福气无量,那么我做叔父的也有靠傍,欢喜不尽了。”
玉娇听李二麻子夹七夹八地乱说,心中就很不高兴,本想游什么园,所谓赵小姐又不知是何许人,自己是蓬门弱女,人家是香闺千金, 既然贫富不等,我李玉娇并非趋炎附势之人,何必去和伊相见呢?不如 回去。伊这样一想,便欲站起娇躯,走回舱去。同时那个健男子已飞步而至,向李二麻子说道:“我家小姐有请你家侄女到里面楼上去相见。”
李二麻子说声很好,早有两个丫鬟走过来,笑嘻嘻地对玉娇说道: “这位是李小姐吗?我家小姐奉请。”
玉娇不知赵小姐怎样高贵的人物,看了这两个丫鬟,便可知宅内的 华贵了。正在犹豫之际,李二麻子催着玉娇,说道:“侄女,你放心跟 他们进去一见,我在外边等候,谈妥后便告辞出来的,赵小姐是和气的 人,对你一定亲近,你不要畏缩。”
玉娇到了这个时候,只得站身,跟着两个丫鬟走去,穿了几条路 径,已到内室门口。又有两个年纪长的使女来迎候,把玉娇簇拥着向内 走去。果然屋宇华丽,仆从如云,不愧富贵门第。心里总不免有些忐 忑,却不见赵小姐出来,暗想富贵人家的女儿,无论如何,而矜持三分 的,少停且见了伊的面,再作道理。倘然伊一味自诩华贵,那么我就立 即辞退,不要去和他们厮缠,谅伊也不道我李玉娇是重学问而不慕富贵 的女子呢。
前面已是一只楼梯,有一个老妈子站在楼梯下眼瞧着玉娇带笑说 道:“小姐在楼上,请这位小姐上楼去一见吧。”
两使女导引玉娇走上楼去,玉娇见上房屋更是华丽,是曲折盘旋的 走马楼,便问:“你家小姐在哪里?”使女答道:“在前面房中,过去一 间就是了。”
玉娇又暗想这位赵小姐也太娇贵了,人家已跑到你的楼上,却还不 出来招呼吗?使女走至一间绣阁之前,帘幕低垂,也有一个使女站在门 口。见了玉娇,便含笑说道:“李小姐来了吗?”玉娇一想这婢女怎会 知道我的姓氏,但那使女早已一掀帘幕,让玉娇踏进去,鼻管里已闻到 一阵非兰非麝的甜香,再瞧这房里陈设富丽,床榻桌椅都是新的。正中 一张红木雕花大床,罩着芙蓉帐,雪亮的银钩两旁将帐门吊起,床上堆 叠着锦衾绣被,活像是一间新娘所居的洞房,却不见赵小姐的影子。
玉娇问道:“你家赵小姐究竟在哪里?”
使女指着窗边的椅子说道:“李小姐请稍坐,我去请小姐前来相 见。”说着话,两使女早已回身走出,甬道里笑声隐隐地由近而远。
玉娇坐了一刻,仍不见赵小姐前来,却又来一个使女,送上香茶及 一只精细的果盘。玉娇因自己尚要去游天平,心中十分焦急,遂对那使 女说道:“赵小姐怎样还不来见,我要去了。”
使女笑嘻嘻地答道:“请小姐耐性坐一会儿,小姐就要来的。”说 罢,也就回身退出。
玉娇听听四下里人声寂静,暗想他们把我引到这地方来,所谓赵小 姐迟迟没来见面,这种行径未免有些令人狐疑。这人到底是哪家,我一 时糊里糊涂地随着他人,深入闺阁,倘有意外,如之奈何?又想到李二 麻子和那健男人初见时的情景,更是万分不安。莫非我叔父心怀不良, 和人串通一气,故意把我诱骗到此吗?想到这里,心头小鹿乱撞,坐立 不安。站起身子,走到房门口去探望。见一个人影也没有,更觉奇怪, 越想越觉不对,心里发了急,连忙从甬道里走出去。外边有两扇门,早 已反闭着,没有出路,伸手拉了两下,知是外面锁着,方才把小脚乱踢 几下,说道:“不好了,果然这里不是好地方!我受叔父之绐,陷身樊 笼,不能回去,这事叫我如何办呢?”玉容失色,珠泪纷落,恨不得放 声痛哭。
正在这个惊慌时候,外面锁钥响,门开处走进一个中年妇人来。见 玉娇立在这里落泪,便一拉玉娇的手,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李小姐 且请到里面去坐,我来告诉你一切事情。”
玉娇无奈,只得跟这妇人回至房中坐下。玉娇先问道:“这地方究 竟是哪一家,赵小姐有没有这个人,为什么把我骗到这里来,是何用 意?须知我还有事干,你们快快送我回去。”
妇人笑道:“李小姐不用躁急,这里是姓潘并非姓赵。”
玉娇更是吃惊道:“这是你们明明骗我了,我非小孩子,决不受你 家欺侮的。我叔父在哪里?你快把我送回船去。”
妇人道:“李小姐,这事不好怪别人的,都是你叔父和人家讲妥的。你叔父把你送至此地,恐怕现在他已回去了。我再明明白白告诉你吧, 这里没有什么赵小姐,只有潘大爷,因为潘大爷有钱有势的人, 一向要纳新宠,苦无出色的佳人。你叔父把你献送与潘大爷,拿了银子而去。 此后李小姐便是潘家的人,也不必急于回府。这房间便是你的洞房。潘大爷特地叫我来和你说明一声,今夜吉时,你们俩便可同圆好梦。你嫁了潘大爷,锦衣玉食, 一世不愁贫穷,岂不是好 …… ”
玉娇不等妇人说完,又羞又怒,又气又恨,知道自己已被李二麻子 诓骗至此,身入陷阱,预备一死。所以蛾眉倒竖,指着妇人骂道:“胡 说!我李玉娇是个洁白无瑕的好女子,岂肯随便嫁人,你们把我送回家 去,万事全休,否则我必要控之于官,告你家诈取良家妇女的罪名。我 是誓死不从的啊!”
妇人见玉娇发急,知道这是说明后当然的情态,便冷笑一声道: “李小姐,你既到了这里,再也不能回去了。你知道我们这位潘大爷是谁?你要告官,他也不怕;你要动武,他也有对。在这楼的四围都有壮丁持械看守,谁人轻易跑得进这个屋子?你若不从,自讨苦吃,千万犯不着的。我是把好话劝你。”
玉娇道:“姓潘的是何许人?我不从他,总不能杀死我。”
妇人道:“你要知他的姓名吗?我就告诉你吧,我家潘大爷便是吴 下有名的小霸王潘兴。停一会儿,他就来见你的,你切不可这个样子对 待他。”
玉娇听了“小霸王”三个名字,好如背上浇了一桶冷水,打了一个寒噤。
第八回 花言巧语无赖设谋 喝雉呼卢流氓入彀
小霸王潘兴是个好色之辈,虽然在他的家里拥有很多的姬妾,可是 他的脾气喜新厌旧,过了些日子便渐渐冷淡,不再亲近了。因而下堂遣 去的也有,空房掩泣的也有,可谓蹂躏女性的恶魔了。他自在虎阜无意 中遇见了李玉娇,惊鸿绝艳,我见犹怜,他的魂灵儿已飞去了一半,觉 得这美人儿在姑苏台畔可算罕有仅见的,心头痒痒地动了欲念。后经费 葆生告诉他的来由,始知这位美人竟是赌徒李二麻子的亲侄女,真令人 想不到的。回去后,他瞧着家中的姬妾,都觉得黯然无颜色了。
他的八姨太太荷珠是一个小家碧玉,也是他看中后设法得来的,宠擅专房,傲视同行。平常时候潘兴一到家里,没有客人晋见,便一直走 到八姨太太房中去憩坐的,习以为常。荷珠等到潘兴回转家门时,早已浓妆艳抹,争妍取怜,以博潘兴的欢心。但这天潘兴回转家里,因为惦 念山上的美人,心里便有些怅怅然无所归的样子,坐在他的书房里发 呆,左右也不敢去询问他。荷珠起初听得潘兴出猎归来,脸镜相视,顾 影自怜,却良久不见潘兴上楼,心中有些奇讶,难道今日竟被哪一个姬 妾邀截了去吗?便差使女下楼去探听,使女回报说潘爷独自一人坐在书 室里发呆,家人皆不敢动问。荷珠也觉奇怪,有些不信,便移步下楼, 曲折走至书房门口,见男仆潘贵垂手站在门外, 一声儿不响。便问道: “潘爷在里面吗?”
潘贵一见八姨太太到临,便叫了一声八姨,且答道:“潘爷一人坐在里面,没有外客。”
荷珠听说一撩帘幔,翩然走入。只见潘兴大马金刀般坐在太史椅子里,一手摸着他颌下短须,仰着头似乎在那里想心事。不由嘤咛一笑, 扑到他怀中去,说道:“你到了家里,怎么不来房中呀,我等候多时了。”
潘兴回头见是荷珠,平时他总要紧握柔荑,和伊温存一番。今天却 仍冷冷地若无其事,答道:“我为什么必要到你房中呢?”
荷珠碰了一个钉子,觉得有异,心中猜不出潘兴有何不乐之事,只 得依旧甜言蜜语地去讨他的欢喜。潘兴总是提不出劲儿来,也不好老实 告诉荷珠,只好闷在肚里。这天晚上潘兴虽仍睡在荷珠室中,而荷珠格 外献媚承欢,床笫之间异常奉迎,然而潘兴觉得房中粉黛无颜色,心中 大大不满足起来了。
次日他没有出外,在家中和几个朋友赌摇摊,恰又逢手运不佳,输 了数百两银子。第三天的早上,他到阊门一家茶馆里去吃茶,横在炕床 上,许多门下人环坐在他的四周,谈天说地,好似众星捧月。不多时, 费葆生走来,叫了一声潘爷,站在一旁,尚没有坐。潘兴身子动也不 动,向费葆生紧瞅了一眼,问道:“葆生,我托你的事怎样了,你能够 办吗?”
费葆生撮着笑脸还答道:“潘爷的事,我当然要尽力去办的。今日 就是来向潘爷复命。”
潘兴道:“这事有希望吗?”说着话,立即坐起身来, 一边伸手去 摸取水烟袋,早有一个仆人连忙捧着手烟袋,凑到他的嘴上,代他 装烟。
潘兴又一摆手叫费葆生坐下,费葆生才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昨天 去看二麻子的,他在小酒店里喝酒,我遂做东请他。灌过三杯黄汤后, 我向他问起他的侄女来,他就谈赞他的侄女如何貌美,如何才高,如何刺绣精妙,如何性情幽娴,在山塘街上可称首屈一指。我就又问他道: ‘你侄女既然出落得这样不凡,为什么不代伊选择一家大富大贵的人家, 早为她出嫁呢?'他道他侄女眼界很高,谈起婚姻问题总是摇头,人家有好多次代伊做媒,伊都不肯答应,因此有人说这位小姐左不从右不 依,将来想做状元夫人呢。”
潘兴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那小妮子竟这样矜贵吗?大概伊的 心目中早已有人了,所以一味拒绝。你不问他可知道那天陪伴伊侄女同 游虎阜的少年是何许人吗?”
费葆生道:“以后我就问起此人了。李二麻子却说玉娇难得出游的, 这件事他却不知情。唯知玉娇常要到伊的从业师秦老先生家里去问益。 秦老师有个外甥姓万,听说文才很好的,有时也要跑到玉娇家中去谈论诗文,那天虎阜同游的少年,十九是此人,因为玉娇别无其他男子认识哩。”
潘兴听了,将手一拍炕沿道:“那姓万的小子一定不怀好念,他想 和玉娇亲近,希望美人儿归他吗?哼,遇到了你家小霸王时,却不能给 你占便宜了!”
费葆生又道:“我问他侄女的婚姻他能够做主吗?他说照理是可以 做主的,但因他侄女并非由他抚养,且他常常要问伊借钱,所以难做伊 的主张。况他侄女择婚甚苛,所以他不去管这件事,让伊自由。”
潘兴呆了呆道:“那么倘使有人要娶李玉娇时,去和李二麻子商量 是仍旧不能成功的了?除非直接去和玉娇说。那么伊心目中已有了姓万 的小子,如何再肯跟从他人?非先把那姓万的小子除去不为功。”
费葆生道:“那也不必,依我看来,李二麻子虽不能做主,总是伊 的叔父。况且玉娇的父亲早已故世,难道叔父不能讲一句话的吗?此事 只要李二麻子肯帮忙,无论如何玉娇必到手。软功不成,加以硬功,哪 怕伊逃到天边去吗?”
潘兴听了这话,很兴奋地说道:“对了,你可有好的办法?若要用 硬时,苏城内外哪个敢和我小霸王对垒?但我恐怕吓坏了美人,劳而无 功罢了。”
费葆生道:“此事宜缓不宜急,待我先和李二麻子联络声气,再介 绍他和潘爷相见,许以重利,使他去说动玉娇的心,就好办了。”
潘兴说:“我就托你去办吧,你要用多少钱,尽管向我账房去取,将来事成之后,我必谢你的大媒。”
费葆生笑道:“潘爷言重了,有事弟子服其劳,潘爷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必把这事办成,让大家可以喝一杯喜酒。”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
从这天起,潘兴只好暂时忍待。费葆生便去和李二麻子一起赌钱, 格外亲热。有一次潘兴家中大摇番摊数天,让外边人也可加入,赌客特别到得多。费葆生遂约李二麻子同来赌博,李二麻子一向出入的小赌场,怎有资格到大地方来下注?所以起初赵趄不前,后经费葆生借给他五十块钱,他就跟着入场了。恰巧这天被他赢了七八十元,便把费葆生借给他的钱还去,心中很是高兴。费葆生又领他去见小霸王潘兴,李二麻子早认得这位小霸王是姑苏的土豪,只恨自己尚够不上和他做朋友, 因此十分恭顺。潘兴因为有特别关系,假以颜色,留他在家吃晚饭。李二麻子既醉且饱,怀中又有金钱,拜谢回去了。到明天他就在他的朋友中间,大大吹牛地说起小霸王家赌台的豪阔,以及小霸王怎样优待自己,请自己喝酒。众人听李二麻子竟有这种面子,做了小霸王的相识, 又能在小霸王府上出入,如何不既惊且羡?大家便向他敬重,要他将来代为在小霸王面前提挈。李二麻子顿觉自己的身份在同辈中高大起来, 异常得意。此后常要说起小霸王三个字,往往对有些人说道:“你瞧不起老李吗?我叫小霸王来问你的信。”人家怎不畏惧他呢?
费葆生又时时牵他到小霸王家中去赌,赌输了钱立即借与他。有一 天费葆生又约李二麻子到他家中去饮酒,告诉他说,自己能在外边混几 个钱,养活一家老小,全仗小霸王帮他。“小霸王为人慷慨得很,他人 如有艰难,向他商量,十九肯相助。但小霸王最喜欢女人,家中姬妾虽 众,常恨没有绝世佳人可以使他称心如愿。他以前走过山塘街时,曾于 无意中瞧见过你的侄女,惊为仙女下凡,常在我面前说起,倘然他能够 娶得李家小姐为妇,终身没有他憾了。所以我很想做一个媒人,把你们 两家撮合成功,倒是一件美事。你若能做主,把你侄女许配潘兴,以后 便是姻戚,你的身份益发抬高,在外也有势力,更没有人敢不向你低头 了。不知你能不能把你的侄女嫁与潘兴?”
李二麻子听了费葆生的话,当然不能无动于心,他心中本来很愿意把玉娇嫁与小霸王,两家得联秦晋之好,可是他一向知道玉娇的性情十 分高傲,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如何轻易肯为人妾?况且小霸王是著 名的土豪,家中已有不少姬妾,玉娇也知道他的声名,怎肯答允去侍奉 巾栉呢?因此他嗫嚅着答道:“这件事承你老哥的美意,在我的心里当 然一百二十分愿意的。可是我侄女早有不肯为人小星的决心,大户人家 的年轻公子想娶伊为妻,尚且不肯答应,怎肯为人妾呢?我若是强行做 主,万一伊抵死不从,弄得两面不讨好,一场无结果,是不妥当的。况 先兄待我不薄,身后只留此一个女儿,伊对我也很不错,我怎能硬逼伊 呢?此事还须从长计议。恕我一时不能从命。”
费葆生见李二麻子虽是个无赖,而良心还未全坏,不肯去压迫他的侄女。料想这事未便勉强,且待缓日再行想法,务使李二麻子欲罢不 能,情情愿愿地将李玉娇献与潘兴,那么自己可以在潘兴面前立一功劳了。所以他就对李二麻子说道:“既然老兄不能玉成此事,只索罢休。 然而老兄也失去一良机呢。”
李二麻子心里也觉得费葆生之言为然,遂说道:“待我慢慢儿见机 行事,去探探侄女意思再说。”费葆生说很好。
次日李二麻子曾至玉娇家中,想去探探口气。谁知那天玉娇微感不 适,睡在床上没有起身,李二麻子也不敢多说,无以报命。后来探知姓 万的业已远赴北京,便想再去说项,但是不知怎么的一见玉娇之面,总觉不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因为玉娇华如桃李,凛若冰霜,邪不胜正, 自然气沮了。费葆生见李二麻子迟迟不能成功,自己早在小霸王面前夸言必成,小霸王又屡次催询,无论如何不容再缓。遂想别用计策,诱李二麻子人彀。
好在李二麻子是个嗜赌如命的人,自己已放过债与他,在他又到潘 家来赌钱时,先和几个朋友暗暗串通一气,做他的局,务使李二麻子输 钱。李二麻子没钱时,要向费葆生借贷,费葆生遂说自己手头短少,介 绍他到小霸王账房处去借款。李二麻子在纵博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 一,只要有钱到手,叫他写借票他就写,要他出三分五分的利息他也答 应。因他想只要赢了,便可还债,没有别的问题。谁知回回输,借来的钱到手辄光。一个月以后,他借了小霸王的债已有一千七百余两银子。 这样大的数目,起初连他自己糊里糊涂地不知确数。这一天小霸王门下的账房要向他讨利息,把总账给他一看,他在清醒的时候不觉吓了一跳。账房先生带着笑对他说道:“李先生,这些都是短期的借款,出月十五日后你须先还五百两银子,请你早些准备,到时不能逾期的。你该知道潘爷的钱是一丝一毫不可短少的啊。”
李二麻子含糊答应一声,将身边的钱凑付了利息,遂乘间对费葆生 说道:“你害了我了!”
费葆生故作惊呆地问道:“我害你什么?”
李二麻子道:“我怎么借了潘兴许多银子,一齐都输去。叫我怎样 可还呢?倘然你不邀我到这里来赌时,我何至输得这样大呢?”
费葆生听了,脸色一沉,立刻回答道:“俗语说得好,只有强奸, 没有逼赌。你自己要赌钱,赌输了想翻本,没有想法处,我介绍了你一 个借债的地方,你倒反而怪起我来了,这是什么道理?谁叫你赌运不 佳,回回输钱,谁叫你借债时不早转念头,有没有归还的能力。都是你 自己误了自己,干我什么事?怪什么鸟?你欠我的钱,多时没有还出 来,我也要向你讨债呢!”
李二麻子听费葆生说话强硬,只得说道:“我也不能全怪你的,当 然是我自己不是,但请你代我想法一下,帮帮我的忙,否则我也过不 去了。”
费葆生哼了一声道:“你自己很有想法之处,却要我帮忙?我和你 一样是个穷光蛋,拿什么来帮你的忙呢?”
李二麻子道:“我自己有什么能力呢?”
费葆生又冷笑一声道:“你有了摇钱树般的侄女,却一些儿不知道 生财之道吗?”
李二麻子道:“我虽无赖,总不能把亲生侄女去做娼。”
费葆生将足一顿道:“你缠错了意,我前次不是曾告诉你说潘爷很 有意于你的侄女吗?所以只要你肯把你的侄女献于潘爷,包在我的身 上,你所借潘爷的债一概可以豁免,他也不要你再还了。”
李二麻子听了费葆生的话,此时方知自己上了费葆生的当了。遂说 道:“我李二也是个没有身家的无赖。赌输了钱,把侄女去偿债,便宜 了他人享用,自己一个大钱也没有,连祖宗面上也不能交代过去的。倘 然侄女不肯时,我也只好溜之大吉,或是挺着身上吃官司罢了。”
费葆生听他这样说,觉得有些不妙,李二麻子也不是甘心吃亏的 人,便又改换口气,对他说道:“我代你想法,决不使你吃亏。你若能 把你侄女送与潘爷,非但不要你还债,凭我担保,可以再给你四五百两 银子去使用。你也该知这好歹。倘然你侄女不肯时,我可以教你一条计 策,不怕伊不上钩。假若你再不答应时,我也没办法,只好让你吃官司 吧。你李二麻子是山塘街上的无赖,潘爷也是本城的地头蛇,六门三关 的都逃不出他的掌握,看你们闹法吧。”
李二麻子道:“承你的情,代我想法。只是我侄女不肯时,你有何 妙计?”
费葆生遂教他雇船邀请玉娇出游天平,把伊骗至潘兴的后园门口, 赚伊上岸,所谓赵小姐要请人刺绣等情,都是费葆生教他这样办的。李 二麻子到了此际,只好一一遵从,却托费葆生代向潘兴要求再多赐些, 费葆生也一 口答应。
定下了计策去诱劫玉娇,把这事告知了小霸王,喜得潘兴手舞足 蹈,只催费葆生去和李二麻子快去进行,先付李二麻子一百两银子。李 二麻子于是丧心病狂,将玉娇出卖。照着费葆生定下的计划,把玉娇哄 骗出门,送到了潘府。他自己拿着银子,欢欢喜喜地回去。仍把小婢送 回家中,自己却不去见陆婶婶的脸,钻到他的拼妇孙大嫂家中去寻欢作 乐了。
那陆婶婶不见玉娇回转,十分惊异,向小婢询问明白,方知玉娇已 被李二麻子骗出去,不会回来了。究竟伊和玉娇相伴日久,关系很深, 如何舍得?便和小婢出来找寻李二麻子说话,居然被伊东探西问地找到 孙大嫂门上去。
孙大嫂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织席为生,嫁过三个丈夫,先后皆 死,所以伊后来也不再嫁人了,和李二麻子妍搭上,在一起居住。伊是个胖胖的妇人,却常常搽着粉和胭脂,打情骂俏,恬不知耻,左右邻居 都唤伊雌老虎的。
陆婶婶到了孙家门前,叫小婢去唤李二麻子出来,李二麻子走出门 口,见是陆婶婶便道:“你怎么走到这里来,找我何事?”
陆婶婶道:“今天你把玉娇小姐骗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是陪伴伊的 人,将来不见了小姐,人家都要怪我,我可负不起责任,不得不来 问你 。 ”
李二麻子笑道:“你放心好了,过几天我侄女自然欢欢喜喜地回来, 此时不必告诉你。”
陆婶婶见他不肯说,益发着急,遂又说道:“无论如何,你要清清 楚楚告诉我的,你这个样子不是把玉娇小姐骗去藏匿了吗?”一边说, 一边指着那婢女说道:“伊说的,船到一个大宅后面,你和一个陌生男 子引导伊上岸去游园的。这样你不是明明骗伊去游天平山吗?两个人出 去,怎么一个人回来,一些儿没有交代呢?”
这时有左右邻人以及瞧热闹的人一齐围拢来听他们讲话。李二麻子 脸色一沉道:“你不要这样说,人家还当我是个骗子呢?老实对你说了 吧,玉娇现在三六湾小霸王潘兴家里。是我做叔父的做主把伊嫁与小霸 王,没有把伊骗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你不信时,自己到潘家去一问 便知。”
陆婶婶道:“哎哟,好好的小姐怎可以胡乱送给人家?便是要嫁人 时,也须配亲送盘,拣个吉日良辰,请了亲戚宾朋,大家吃喜酒,参拜 天地,正式结婚才是。这又不是姘头,偷偷摸摸地鬼混。”
此时孙大嫂也已闻声走出,两手撑着腰,怒目而视。众人瞧着伊, 又听了陆婶婶说的话,一齐哈哈大笑。陆婶婶说这话是无心的,孙大嫂却以为有意讥骂伊,便走来向陆婶婶一指道:“你这乞婆,我和你一向 不认识,怎么跑到我门上来吵闹?你要找李玉娇,可到小霸王那边去, 不必在我这里啰唆,快快滚开去。”
陆婶婶道:“我也不和你说话,我向李二叔要玉娇小姐,他不该拐 骗…… ”
陆婶婶话犹未毕,李二麻子早恼怒起来说道:“乞婆道我拐骗侄女 吗?岂有此理,伊在小霸王家中,你去向他要是了。”
陆婶婶哭起来道:“你骂人吗?你欺侮我吗?我只向你要人。”
李二麻子将手一扬,啪的一声,打在陆婶婶的颊上。孙大嫂也在旁 喝道:“打打打!不打不成功。”
陆婶婶吃了一巴掌,放声大哭。李二麻子伸手再要打时,幸被众人 劝住,将陆婶婶拖开。陆婶婶带哭带喊,说李二麻子哄骗侄女,倚势打 人。李二麻子当着众人,大声说道:“我打你,看你能够怎样?李玉娇 在三六湾潘家,你有本事的,自去把伊接回。干我什么鸟?我李二麻子 也不是好惹的啊。”
那个婢女也被孙大嫂踢了一脚,双手掩着脸哭。众人哪敢出头,只 得在旁解劝,把陆婶婶送回普济桥去。但是这样一闹,立刻传遍了全 城,大家知道山塘街上的李美人已被小霸王劫了去。娇鸟已入野猫的 嘴,没有一个不扼腕,但没有一个敢出来与闻这事。都知道小霸王的厉 害,谁肯去太岁头上动土呢?那枫桥酒店里的胡老人孙水生以及矮刘等 一干人,都是议论纷纷,代为不平,怎知道竟有一位浊世神龙的大侠出 来营救?这恐怕连李玉娇自己也不料的了。
第九回 佳人留清白拼作绿珠 恶霸逞淫威飞来怪侠
李玉娇陷身在小霸王家中,宛如羔羊入了虎穴,岂能幸免?当伊听 那妇人说起“小霸王”三个名字,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伊知道小霸王 姓潘,是本地有名的恶霸,自己到了他的魔窟中来,一定凶多吉少,无 可幸免,还想活命吗?李二麻子是亲生的叔父,竟这样心存不良,把我 哄骗出来,诱至这里,使我如鸟入樊笼一般失去了自由,这种人何异禽 兽。但无论如何,我李玉娇是个好女子,岂能受人摆布?孟子说的富贵 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读了圣贤之书,理当照着圣人之 道去做。绿珠坠楼,费娥刺虎,二者必将择其一,拼却这条性命不要 吧。伊这样一想,心神转定。遂对那妇人冷笑一声道:“你姓什么,是 小霸王的何人?我误认小人之言,被诱到此,然而我心匪石,不可转 也,不管什么小霸王、大霸王,我是不愿意听从人家说话的。现在只望 你们把我好好送回家去, 一切事不再追究,那么小霸王也不失为豪杰 之士。”
那妇人听玉娇说得这样强硬,别瞧伊华如桃李,却凛若冰霜,觉得这事有些难了,眉头一皱,带笑答道:“我姓姚,大家唤我姚妈妈,是潘爷用我在这里做管家婆的。我奉了潘爷之命,来和你好好儿地商量。 小姐,你是晓事的人,须知做女子的只可顺从男子的命令,博得男子的欢喜,什么都有了。潘爷对于你李小姐,朝思暮想已非一日,今天好容易把你请到这里,满指望和小姐结成良缘,以慰他的相思渴疾,岂肯白白把你送回家去呢?你叔父知道若和你先说明了这事,便不能成功,所 以有心诓到这里。事已至此,所谓木已成舟,我劝小姐安心在此享受荣 华吧。潘爷绝不会亏待你的。”
玉娇听姚妈妈说了又说,不由微嗔道:“呸,你当我是什么人,我 岂贪图荣华富贵的?你快快代我前去向你家潘爷说明,倘然他能够送我 回去,我当然感激他的恩德,若不然,我只有一死而已,决不失身于 匪人 。 ”
姚妈妈又用话劝了一番,玉娇只是不睬不理。这时候有两个小婢匆 匆地走来问道:“姚妈妈,潘爷遣你来了这许多时刻,为什么还没有好 消息还报?潘爷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叫我们来唤你,你快去和他说 吧,别惹他发怒啊。”
姚妈妈把小足在地板上面一顿道:“我知道潘爷要发怒了,只是这 位李小姐尚恨劝伊不醒,待我去回报与他,让他自己怎样办吧。”遂附 着两婢耳朵,低低说了数语,留下两婢在房中监视玉娇行动,自己就走 到外边去了。
玉娇知道姚妈妈是去报告与小霸王知道,明知小霸王是不好惹的恶魔王,然自己既已允着一死,什么也不怕了,在窗口坐着,因为东边一扇窗正开着,预备小霸王倘要逞淫威时,自己便学绿珠第二,坠楼身殉。伊抱定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宗旨,静静地坐着。一会儿只听外边很重的脚步响,伊知小霸王来了。不知怎样的心头小鹿乱撞,坐在椅子里如有针刺一般,使伊十分不安,惴惴之念骤然而起。 一个侍婢听得声音, 连忙过去一掀珠帘,早见小霸王大踏步走进房来。 一瞧他狰狞的面貌, 好似在哪里曾观一面的,立刻想起自己春间和万维馨虎丘之游,遇见的猎人便是此人。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但今日小霸王潘兴换上一件蓝色宁绸的夹袍,外罩黑缎子背心,脚上踏着粉底皂靴,背后梳一条光光的大 辫,极力遏抑着犷悍之气。见了玉娇,故作斯文,轻轻地走至伊的身前,双手一揖道:“李小姐久违了。我自在虎丘邂逅小姐以后,天天思念,今日相逢,三生有幸。望小姐不弃鄙陋,我心里更是感谢了。”
玉娇见小霸王态度和缓,也就说道:“你是姓潘的吗?我受了叔父的绐言,把我引至此间,这都是叔父的恶意。你若是不失光明磊落之度 的丈夫,理该送我回去。”
玉娇的话还未说完,小霸王早冷笑一声说道:“小姐你不要错怪你 的叔父,这完全是他的一片好意,要将小姐和我成就美满姻缘。请小姐 既来之则安之,安心在此间做我终身的伴侣。 一府中除了我,便是你, 不难宠擅专房,享受富贵。我姓潘的情感一世拜倒在你妆台之前的,希 望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美意深情。”说罢又是一揖。
玉娇听了这话,不禁脸上一红,低着头不语。此刻姚妈妈也跟着进房,见小霸王站在玉娇面前,而玉娇又是低头无言,伊以为玉娇慑于小霸王的威势已默许了,连忙向小霸王屈膝贺喜道:“恭喜潘爷,李小姐给潘爷亲自说服了,从今和合百年,白头到老,多子多孙,富贵不断。”
小霸王眉头一皱道:“姚妈妈,这位小姐敢是有些害羞,所以我要 到夜间再来,你好好在此伺候,若有三长两短,唯你是问,你这条老命 也就莫想再活了。”姚妈妈连声诺诺。
小霸王回身要走时,玉娇却抬起头来说道:“你们究竟留着我做什 么?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在此的。你们快快放我回去,难道可以硬把 人家拘留,目无王法吗?”玉娇发了急,所以说出这话。
但是小霸王听了目无王法这句话,不由勃然变色,触怒了他的心, 立刻狞笑一下,对玉娇说道:“小姐,你难道还不知小霸王的声名吗?说什么王法不王法?我姓潘的在苏州城里城外,不论做什么事情,有谁敢来干涉?俨然如小国诸侯。你若愿意做我的妻子,便无异诸侯夫人, 也不辱没了你。否则你也休想回去了,进了我的家门,岂有轻易可以出去之理?我小霸王不是懦夫弱虫,好容易把你想法弄到这里来,做什么 要送你回去呢?请你静静想一想,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从我者生,不从我者死!”
小霸王说到这里,声色俱厉,态度又是一变。因为他想软功既然不 成,还是用硬功来威吓一下,也许伊害怕了,不得不依。谁知玉娇已拼 一死,伊见小霸王不肯容情,反而愈说愈凶,这种人讲理是讲不通的 了。自己是个弱女子,无拳无勇,身入虎穴,断难回家,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我李玉娇命该如此,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所以伊就立起身来说 道:“不从你又怎样,我宁可死的。”说着话,玉容十分惨淡,声音也 震颤不止。
小霸王听伊这样说, 一摸自己下颌,说道:“你要死吗,也没有容易!”
玉娇道:“我要死,有何不可?我就一死,看你再能怎样对付我。” 说罢回身走至窗边,两手向窗口一按,身子立刻纵出去,竟要跳楼 自 杀 。
小霸王说声不好,跑过去,将伊后面的衣裾一拉拉住,说道:“且 慢!”两个侍婢也慌忙赶上前将玉娇抱住。
玉娇把衣袖向小霸王一挥道:“谁敢近我,我决一死!”
小霸王见玉娇如此贞烈,威吓也不中用。但无论如何,千方百计骗 取得来的美人儿,怎舍得让伊香消玉殒,魂归地下呢?只得说道:“你 不要死,我们也决不让你白死的。你这样的妙年华好容貌,竟忍心一死 吗?岂不可惜!”
玉娇本来一鼓作气,愤气填膺,所以不顾一切,要想跳楼身殉,免 得被强暴玷污了自己清白之躯。现在被人家挟持着,求死不得,又听小 霸王说了这句话,顿时触动着自己的悲伤,不由放声痛哭,泪珠倾泻。
小霸王见玉娇哭了,他知女人一哭便是表示伊的失败,比较初起时候好得多了,只要不让伊死,总可设法把伊软化的,自己倒不便在此立时立刻地强逼伊了。遂又对姚妈妈说道:“这位李小姐是我心爱的人, 我把伊交给你好好看护着,切不可让伊觅死。你还要温言劝解伊,倘然伊能够回心转意顺从我的说话,这也是你大大的功劳,将来自有重谢。 倘然伊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便要唯你是问,这两个婢女我也叫她们一同留在此间,你尽可呼唤。”姚妈妈连声答应。
小霸王吩咐已毕,回身走出房去了。姚妈妈忙唤侍婢去舀洗脸水 来,给玉娇洗脸。一面去紧闭窗户,又劝道:“李小姐,你花容月貌, 自己竟舍得死吗?万万不要转这条念头,你好好在此住下,绝不至于吃苦的,将来自有有家之日。潘爷外观虽然粗暴,然他性情直爽,绝不会为难你的。他对你可说一腔真心,好小姐别辜负了他。做女孩儿家的早晚要嫁给男子,有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不满足吗?你千万别要寻死, 好日子在后面呢。”
玉娇明知姚妈妈把话哄骗自己,但一时既不能寻死,只有慢慢想 法,立定主意,任凭他们花言巧语,终不能惑乱我心的,所以伊坐在椅 子上,只是叹气和流泪。
少停女仆送上午餐,把盘子托着许多精美的肴馔,放得桌子上都 满,姚妈妈便来请玉娇吃饭。玉娇哪里吃得下,依旧坐着不动。姚妈妈劝了许多话,毫不见效。姚妈妈只得和两个婢女端着饭,自己吃过后, 把许多菜肴一齐搬去。姚妈妈又冲上香茗,请玉娇解渴。玉娇啼痕满面,精神颓丧, 一声儿也不响,涓滴不饮。姚妈妈和两个婢女监视着伊,防伊轻生自戕,都是唉声叹气的充满失望的样子,尤其是姚妈妈, 伊一心希望玉娇能够依从小霸王的请求,那么自己便有功劳,可邀小霸王的重赏了。因此伊隔了一刻又去劝解玉娇。但玉娇怎肯听这不入耳之言呢?将近天晚时,有人来唤姚妈妈前去,大约小霸王向伊刺探消息, 可是姚妈妈有什么好消息去报告他听呢?说了许多话,徒费唇舌,如水沃石,一点儿成效也没有。少停姚妈妈又进来作好作歹地劝玉娇。玉娇很坚决地对姚妈妈说,伊也只有两条路,一条路不是此时放伊回去,一条路便是让伊死,保全贞操。弄得姚妈妈也没有法想了。
晚上,玉娇仍不吃晚饭,黄昏后和衣而睡,泪湿枕衾,因伊想起远 在北京的万维馨,他哪里知道我在此间受到这样的危难呢?他怎能来援 救呢?恐怕自己今生再也不能和伊相会,今世未尽之缘,只好留待来生 重续了。古时小说上虽有什么古押衙黄衫客等一流剑侠,可是在这个浊 世上,恐怕只有地痞恶霸,哪有英雄义士肯出来救助弱小者呢?总是自 己命宫磨劫,遇到了这种丧尽良心的叔父,把侄女出卖与人家,设下陷 阱来骗人上当。自己一时也太大意,误信了小人之言,以致受人暗算, 追悔莫及。他日我死后,除非秦老师知道后,会去告知万维馨,否则他 也望穿秋水不见我信,还以为我负心呢?不知维馨知道我不屈身殉以 后,他的心里又将要悲伤到如何,要不要作几首诗来吊我的冤魂呢?伊越想越觉悲痛,只苦无法逃出虎穴,也不知明天小霸王见我不从时,又 将要怎样收拾我?此事总是悲惨的结果,自己决定为守贞节而流血,只 恨没有法子去报仇雪耻。
一夜过去,泪眼未干。姚妈妈和两婢轮流守着伊,不敢合眼,十分 留心,恐防伊要自尽。直到天亮,方才透了一口气。姚妈妈伺候玉娇梳洗盥漱,玉娇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心思来整容颜,首如飞蓬,残脂剩粉,好似生了一场病。勉强一洗脸庞,盥手洗口,依然不言不语地坐着。姚妈妈请伊用早餐,伊仍拒绝,姚妈妈又劝道:“一个人生在世上, 至多不过百年,何至自苦如此,潘大爷真心爱你。李小姐,你千万不要辜负他的美意,乐得锦衣玉食, 一辈子快快活活。照你这样不吃不喝, 是不是要绝食呢?好小姐快些吃一些吧,不要固执。”
玉娇说:“姓潘的若然不放我回去,我就绝食。他若想与我做夫妻, 今生今世休想我依他。我早已说过情愿一死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速死?”姚妈妈听玉娇这样说,长叹一声,倒觉无言可说。
午时女仆又送饭进来,玉娇仍不思食。下午却去床上睡倒,呜呜咽 咽地哭。姚妈妈在旁瞧着没法想,恐伊真要饿死,忙去小霸王面前详细 报告一切。小霸王觉得自己枉费心思,画饼难以充饥,美人儿虽然到了 手,依旧不能享受艳福,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心上又气又恼,立刻叫 人去把费葆生、李二麻子唤来。
李二麻子金钱到了手,侄女的事却想不问了。虽有陆婶婶来责问, 也已把她打退,高高兴兴地和他的拼妇欢乐。今日听到小霸王呼唤,忙到潘家去,以为可邀意外之赏,谁知这事竟成僵化。小霸王老大地不高兴,脸色很不好看,这叫他也没有法想。自己又没有脸面再去见玉娇了,对着小霸王一百二十分的抱歉。
费葆生眉头一皱,又咐着小霸王的耳朵献上一计。小霸王听了,点 点头说:“只有照你的办法一试,不怕伊不顺从。否则算我晦气,我也 不要伊了,让伊死吧。我总不肯留着伊给他人去享受的。”
于是小霸王照着费葆生的计策办事。李二麻子退回家去,依旧喝他 的酒,寻他的欢。
玉娇却闷闷地坐一会儿,睡一会儿,有好几次想鼓着勇气走出房 去,无奈身边总有人监视着,跬步不离。听说楼下不少家丁看护,重门 叠户,叫她伶仃弱质,如何能够闯得出去呢?
晚上下人送上晚饭,姚妈妈仍来劝伊吃一些,伊当然仍旧拒绝。姚 妈妈等只得自顾吃了,守着伊。约莫二更过后,忽听脚步声,小霸王很 快地走进房来,背后跟着两个家丁,都是怒目扬眉等站着。玉娇一见小 霸王,起初吃一惊,不知小霸王又将用什么手段来威胁自己。继而一 想,我既拼一死,索性捋彼虎须,今夜早早殉节,也可使我心早安。所 以镇定心神,视若无睹。
小霸王故意向姚妈妈道:“李小姐可能答应我的请求吗?”
姚妈妈只得说道:“潘爷的美意,李小姐如何不理会得?”
小霸王道:“这样很好,你且退出去吧。”姚妈妈不敢怠慢,立即 和两婢退出房去。
小霸王立刻将房门关上,吩咐二家丁把带来的物件快些搭上。二家 丁忙把手中物件立即在地上搭起一张宽大的睡椅,原来这东西乃是潘兴 特制的风流椅,任何人坐在椅中,手足就要一齐失去自由。逢到贞操刚 烈的妇女倘然不肯顺从,只消把伊推在椅中,便可任意奸淫,使伊抵抗 不得,这也是费葆生以前代他绘图制就的。在这椅上已送去过许多女子 的贞节,现因李玉娇不肯依从,费葆生遂请小霸王用这椅子来达到 目的。
玉娇瞧着这东西,不知有什么用处,料想对于自己一定不利的,然 而自己赤手空拳,如何对付?伊游目四顾,瞧见桌上有一只茶杯,伊看 定了这茶杯,想要借它一用。
小霸王走上前对伊说道:“玉娇,我已待至今夜,你顺从不顺从, 总可决定,我也不耐再待。现在你如自愿从我,这是最好的事,否则我也要用强了。”
玉娇见他走上来时,连忙站起娇躯,退向后边去。小霸王依旧一步 一步走上前去逼伊。玉娇翻回身向桌上取过茶杯,照准小霸王头上飞 去,说声:“狗贼,我李玉娇岂肯受你的侮辱!”
小霸王急闪时,这茶杯从他耳边擦过,当啷啷落在地上,跌个粉 碎。小霸王不由大怒,骂一声贱人,反了反了,回头对家丁说道:“你 们快把这贱人拖上风流椅,看伊还能够倔强吗?”
两个家丁答应一声,如狼如虎地奔到玉娇身边,把伊横拖倒拽推到 椅子上去。玉娇虽然极力挣扎,究竟力气太小,如何得脱?早被他们拖 到椅中,立刻倒下,手足都被椅上的机件套住,不能活动。小霸王狞笑 一声,指着伊说道:“你这贱人,还能倔强吗?果然非用强逼手段不可 的。你太不识抬举了,看你今夕还能够保得住你的贞操!”
回头一努嘴,叫两个家丁退去。两家丁连忙退到门外去,却悄悄地 掩立在一边,从壁间张望。小霸王回过去把门关上,回身走至玉娇身 边,见玉娇泪痕满面,好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又有些可怜。玉娇咬着牙 齿骂他。小霸王充耳不闻,立刻动手来褫去玉娇的衣服。玉娇一声声地 惨呼,好似待宰羔羊,此情此景,惨烈极了!小霸王得意扬扬,正在动 手之时,忽然对面窗户豁剌一声,开了一扇,叱咤一声,有一个蒙面人 跳进窗来,手中高高举着锃亮的钢刀,指着小霸王喝道:“你这厮胆敢 强劫人家妇女,在此宣淫,罪在不赦,有老夫在此,也是你的末日 到了!”
小霸王不防有这蒙面人突如其来,宛如飞将军从天而下,不由一怔。连忙跳在一边,急切找不到武器,抓着一张红木凳子来,算作防御器具。蒙面人早已一刀搠来,小霸王将凳子架住,两人在房中狠斗起来。蒙面人的刀法厉害,小霸王究竟明亏着没有家伙,交手不到十合, 只听大叫一声,两个中间早倒了一个。
第十回 怪怪奇奇神龙闹县署 风风雨雨弱女隐湖滨
风流椅上的李玉娇,四肢无力地躺着,眼见蒙面怪客使开手中的宝 刀,上下左右地向小霸王进攻。小霸王一面架格,一面要想夺路而走, 刚退至房门边,早被蒙面人一刀刺中胁下,跌倒在地,又一刀把小霸王的头颅割了下来,顺手将辫子一撩,挂在房门之上,血迹淋漓。
玉娇惊骇得无以复加,闭着双眼不敢再看,心中却暗暗称快。一会儿耳边听得呼声道:“李小姐不要害怕,我来救你出去。”遂张开眼来, 见蒙面人已动手把椅上的机关将刀削除,伸手把自己扶起。玉娇既得恢复自由,连忙向蒙面人双膝跪倒,拜谢救命之恩。蒙面人也不和伊说什么话,回身从小霸王尸身上解下一条带子,向玉娇说道:“请你不要动, 待我救你脱离这个虎穴吧。”遂把玉娇驮在背上,将带子前后扣个结实。 正要走时,门外人声嘈杂,足音杂沓,闯进十数个人来。
原来那两个家将起初在壁间窥探,要想一看欢喜禅,却不料忽然来 了一个蒙面人和小霸王狠斗起来,他们便知事情不妙,立即回身出去报告与众人知道。于是大家各携器械,跑上楼来援救。谁知小霸王早已身首两分,齐吃一惊。有几个胆大勇力的还想上前拦阻,但那蒙面人将刀 一拦,大喝一声道:“贱竖敢向我动手吗?你们要不要命?”说着话, 将刀轻轻一掠,众人手中的兵刃呛啷啷地响,早都被蒙面人手中的刀削去一截。一个家丁早受伤倒地,众人方识得蒙面人的厉害,倒退不迭。 蒙面人一声狂笑,驮着玉娇早已向窗户里飞身跃出,转眼间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家丁们惊骇莫名,连忙到内室去报告给众姬妾知道,那些疏远的姨 太太虽然惊异,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感伤,唯有八姨太太荷珠一向受着宠爱的,闻此噩耗,忙和众人赶到这里房中来。见小霸王昂藏之躯,横倒在血泊里,一颗人头血淋淋地挂在门上,睁圆着双眼,大有死不瞑目 的样子。荷珠不由抚尸大哭,众姬妾也跟着伊哭哭啼啼,有的有眼泪, 有的没有眼泪,乱糟糟中也没有人去留意她们了。
潘家的账房先生进来瞧了这情形,和几个住在潘家的亲族商量以 后,忙去叫开城门报官,要求缉捕杀人凶手,为潘兴申冤。城中官吏闻 得凶信,连忙赶到。荷珠等闻县官驾临,一齐退到别室去。出房时荷珠 指着这风流椅恨恨地说道:“这个不祥的东西又在这里吗?唉,他的野 心害了自己了。他若不去觊觎李玉娇,怎会有此奇祸呢?不知哪个天杀 的害了他哩?”
荷珠等退去,县官带了书吏捕役们一齐登楼,察看小霸王被害情 形,知道小霸王是被一个蒙面怪侠杀死的。那个蒙面人来无影去无踪, 单身独闯虎穴,救了李玉娇,当然是个很本领的侠士,否则小霸王武艺也很好的,何至于死在他人手里呢?这事很难办了。扰攘一夜,天已大明。这件事早已传遍六城三关,大家都来瞧看奇案,纷纷议论,把潘家户限都踏穿了。有些人都在暗中称快,小霸王不该将李玉娇骗取到家, 以遂淫欲。现在不但艳福未享,反而送去自己性命,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恶人到底遭恶报呢。
其时在枫桥酒肆里喝酒的胡老人和矮刘孙水生等也都听得报告,一 齐赶来瞧看。他们心里暗暗明白这小霸王一定是被那位老人手诛的。蒙 面怪侠就是湖滨神龙,神龙就是那老人,他既然是位行侠仗义的侠客, 自然闻得这事不肯默尔而息,定要拔刀相助了。只不知那老人救了李玉娇现在何处,他所说的渔光村是否他的住处?料自己要去见他也不能够 成功的,他们也不敢在人前泄露一言半语,只自暗中庆幸和欣羡。
小霸王的尸身经官相验后,方才有家人把头缝到他颈上去,很丰盛 地安殓。
秦老师等知道这事,也是十分奇怪。绥之却早写好一封信,托人寄 给他表兄万维馨。因他深恨维馨和玉娇,现在闹出这岔儿,反觉十分快 活,故意告诉维馨,隐隐约约地说得玉娇已失身于潘兴,好叫维馨得书 后,非但大为失望,且可气他一下呢。秦老师却很惦念玉娇的下落。
官中一时也难探出。吴县知县因知此中线索和李二麻子有关,出事后便差捕役把李二麻子拘来审问。李二麻子对于这头命案也知闹大了, 叩头乞恕。他说起初由于费葆生的设谋,自己方才欺骗侄女,把伊诱至潘家,送与潘兴为妾,不料侄女执拗不从,又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蒙面人,将小霸王杀死。自己委实不知根由,并无串党指使等事。县官于是又把费葆生拘到,审问一过,费葆生也是据实而谈。县官知道小霸王被人杀死的案件他们是不知情的,可是和这事的起因也有关系,凶手不到时,二人不能脱卸干系。遂将二人羁押,一面出差捉拿蒙面人到案。可是苏城那些捕役,平时只会狐假虎威,鱼肉良民,丝毫真实本领没有, 若要叫他们去捉拿这位神龙大侠,真是比登天还难。 一班奉令的捕役, 都是面面相觑,十分尴尬,预备吃板子了。
谁知这天夜里县衙中又出了一件奇案,就是费葆生和李二麻子在看押处忽被不知何人一齐挖了双目,割去了两耳,晕倒一旁。直至天明, 方始发觉。经请伤科医生医治后,二人都已醒转,性命已无危险,但无耳无目,都成残废之人了。
据李二麻子说,昨天夜里他正睡着,突觉耳根一痛,睁眼一看,黑 暗里也瞧不到什么,只见有个人影立在面前,方欲呼唤,眼上已中一 刀,顿时晕过去了。费葆生也是如此说,更奇怪的,在县官卧房中桌上 留着一个纸柬,县官拆开一读,上面写着两行草书道:
潘兴作恶多端,妄思奸污闺女,故我手刃彼獠,救出李氏女。而助纣为虐之辈,亦不可不有以惩警之,抉目割耳,我岂得己?今已挈女远离苏城,不必追究是案。酒囊饭袋之捕役岂 我敌哉?徒自取祸耳!
蒙面人
白县官得到这纸柬,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句话也说不出。然而这案件办个不易,不办又不好,只得去禀告苏州府吏,再去进谒巡抚臬司等上宪请示。巡抚知道了,他主张小霸王虽然孽由自作,然杀人凶 犯不可不缉捕到案,以正国法。遂着苏州府和三县县官一体负责破案, 移文各处帮同缉凶。
这事一连闹了两天,宣传得满城风雨,街巷间交头接耳都谈着这 事。陆婶婶得知这消息,一半儿喜,一半儿忧。喜的是潘兴已被侠士杀 死,而玉娇也已救出,李二麻子也受到残酷的惩罚:忧的是官中下令严 捕凶犯,玉娇如何回家?不知伊跟着那不知姓名的怪侠, 一时走向哪里 去,前途吉凶,还未可知哩。
那么玉娇究竟到了何处去呢?这是苏州城外城里许许多多老幼男女都在那里揣测怀念的问题。便在这天县衙里出事后的晚上,秋雨如丝, 洒在庭中的梧桐树上,更兼着一阵阵的秋风,萧萧飒飒,满示着秋夜的凄凉。对面一间小小屋子里,收拾得十分朴素清洁,沿窗桌子上点着一支烛台,风从窗隙里钻进去,直吹得烛影乱晃,烛泪斜坠。桌旁椅子里坐着一个玉容惨淡的美人儿,一手支着香颐,正在默默地静思,伊想到陷身虎穴的当儿,不寒而栗,感谢上苍,竟有这位大侠,鬼使神差地会 把自己救出去,到了此间暂避风头,真是千幸万幸的事呢。但这事已闹 大了,如何结束也是一个很可虑的问题。
伊这样想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银髯老叟来,身穿一件蓝布夹 袍,精神矍铄,笑容满面,口里叼着一支旱烟管,吐了一口烟气,对伊 说道:“你说我办得爽快吗?你昧良心的叔父和那想出阴谋的小子,从 此残废不中用了,再也不能害人了。老朽的手段虽觉似乎辣一些,然这 些恶棍小人留在世间,徒然为民之害,不这样办,就太便宜他们了。玉 娇小姐,现在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不要害怕,无论如何,有老朽在这 里,绝不会有什么危险。凭着老朽这点小本领,在千军万马中也可以杀 出杀进,休说这些老弱无能的捕役,他们只会威吓乡愚妇孺,倘要来捉 拿老朽时,放上二三百人,也不够老朽双臂一摆、宝刀一挥的。”
玉娇早已站起娇躯,说道:“恩公请坐,恩公办的事真是热烈爽快, 侠情豪气,可薄云天!小女子大祸临头,九死一生,若非恩公前来援救 时,身污名辱,不可设想了。恩公大德非小女子所可图报,只有来生衔 环结草以报了。”说罢拜下地去。
老叟忙把旱烟管丢在一边,双手将玉娇扶起,说道:“玉娇小姐, 你请安坐,不必如此多礼。我辈山泽草莽武夫, 一向闲云野鹤,粗疏不 讲礼节,不受拘束。这一次来救小姐也是一时闻得人言,激动于心,所 以夜入潘家,将小霸王杀死,驮得小姐到这渔光村里乡农家中居住,这 完全是尽其心之所安,为其力之能达,何功何德,像你这样恩公恩公的 叫不绝口,反叫老朽汗颜不置,局促不安了。”说罢,哈哈大笑,复和 玉娇一同坐下。他坐在玉娇的对面,拿起那支旱烟管来依然吸烟,态度 十分安静。
玉娇道:“这是恩公的谦让,尤非真英雄侠丈夫不能说这几句话。 小女子读过古书,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亦尝三致意。今番得遇恩公, 这是一生的大幸事。在这混浊的世间,可称景星卿云,不可多得。恩公的大德,恩公的奇能,叫小女子如何忘却,怎不敬拜呢?只不知恩公的尊姓大名,耿耿此心,未能置之。所以不揣冒昧,敢请恩公告知。他日倘能金铸范蠡,丝绣平原,也是小女子的心愿啊。”
老叟听着玉娇之言,微笑不语。这时窗外的雨下得渐大,被风吹打 到窗上来,烛影更是乱摇。老叟凑过身去,把指甲向烛上弹去了一些烟 矣,又对玉娇瞧了一眼,说道:“姑娘要问我的姓名吗?本当奉告,只 因老朽素不喜欢把真姓名告诉他人,为着老朽有事出外时,常常蒙着一 个面罩,不欲外人认识我的庐山真面,所以人家在背后都唤我蒙面人, 那么玉娇小姐也不妨这样称呼我便了。并非老朽故意隐秘,若要谈起前 尘,话实在太多了,将来小姐也许有机会知道的。”
玉娇听老叟这样说,也就不便再问。老叟吸了一 口烟,又说道: “玉娇小姐,恕老朽没有将履历奉告,但老朽却要问小姐,府上除了李二麻子,还有什么亲族,或是别处有什么关戚可托,请你告诉我,好思善后的办法。”
玉娇凄然说道:“小女子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家叔一向不和我们 住在一起的;家中只有陆婶婶一人,伊也是无依无靠的寡妇,在我幼时 即来相助的;此外则有一个雏婢。她们一些儿没有力量,自顾不暇,别 处又没有什么切近的亲戚,此后恐怕在苏州地方不能安身了,叫我到哪 里去好呢?”
玉娇心里虽然想到远在北京的万维馨,然而当着老叟的面,一时腼 腆说不出口,只好不提。老叟点点头道:“你不必为这个忧虑,此处渔光村是太湖边上最清静的偏僻的所在,料想那些捕役一辈子不会找到这里来的。老农金根福以前我救过他的性命,因此他对于老朽非常感激, 老朽在此下榻已有半个多月,贪恋着湖中山水,不忍远离。小姐不妨在 这里耽搁些时,待老朽想个稳妥的所在,再伴送小姐前去。”
玉娇又称谢道:“恩公这样救人救彻,真使人铭感肺腑,没齿 难忘。”
老叟又坐谈了一会儿,退出房去。玉娇就住在这房里,伊听了老叟的话,心头比较多得些安慰。因前夜伊在危急的当儿,目观老叟手诛小 霸王,背了自己登屋越墙, 一路奔跑,如履平地,捷如猿猴,出了潘 家,尽向冷僻处走。到得一处河滨,有一小舟泊在那边,老叟一击掌, 舟中灯便亮了,有一乡人从船舱里钻将出来,将竹篙撑着。老叟驮着 伊,跃登舟首,到舱中放下,然后将他自己脸上的面罩取下,方识得他是一个银髯老叟。老叟安慰伊,叫伊不要惊慌,说自己特地和他的朋友 来救伊的,他就叫乡人连夜赶紧摇回渔光村去,特地把玉娇安顿在这 里。次日玉娇和老叟见面,向老叟拜谢救命之恩,老叟遂介绍那乡人和 玉娇相见,始知乡人便是金根福,一向在此耕田捕鱼的。却不料老叟又在次日晚上前去城中处置李二麻子和费葆生两人,这样来去无影,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大侠身手,菩萨心肠,有了他,自己便有恃无恐了。
次日清晨,雨霁云散,天气转变晴朗。玉娇起身后,吃过早饭,在 房中指点一个乡女刺绣。金根福家里有一个妻子,年纪和根福仿佛,一 切操作都是根福妻子动手。玉娇起初不肯袖手坐着吃闲饭,要来相助, 可是根福的妻子一定不要伊做什么事,玉娇也只得不做了。根福膝下有一子一女,女的名唤银珠,年纪已有十六七岁,学做刺绣,玉娇正苦没 事做,便教银珠刺绣,银珠见绣术高明,十分佩服,早晨便拿着绣花架 到伊房里来请教。玉娇和伊面对面坐下, 一针一针地绣给伊看,针黹之 声隐约可闻。金根福夫妇见了也很欢喜。
老叟闲着无事,上午在后圃帮着根福种菜,下午他独自一人摇了一 只扁舟,到湖中去游览山色波光,当他刚才摇出渔光村时,忽见对面有一艘帆船向这边疾驶而来,起初他也没有注意,后来这帆船越驶越近, 船舱中钻出一个人来,对着他凝视一下,不由将手指着高喊道:“这不是神龙大侠吗?”
老叟听着,不由突然一怔,在这水天深处,怎会有人认得自己呢?
第十一回 志求乐土古刹寄娇娃 心怯空房深宵来暴客
此时船舱里又钻出一个老头儿和一个矮子,瞧着老叟,一齐欢笑说 道:“咦,老人家,你果然在这儿吗?我们特来找你的。”老叟定睛一 看,原来帆船上立着的三人乃是枫桥酒店里同酌的胡老人和孙水生矮 刘,想不到他们会找到这里来的。老叟只得微笑道:“原来是你们到这 里来,可有什么事情?”
矮刘是性急的人,见他装作不知,便忍不住大声说道:“老人家, 你前日约我们在寒山寺前相会,引导我们到渔光村来拜见蒙面怪侠,但我们守候多时,不见你老人家的面,你到哪里去的呢?今天我们专诚前来拜访,务请你老人家引见一面。”矮刘说时,笑嘻嘻地紧瞧着老叟的 面 。
老叟知道他们虽然粗人,已疑心到自己身上来了。别的不打紧,玉 娇尚在村中,泄露了秘密,累人家吃官司,这又何苦呢。所以他不动声 色,镇静自如,对他们说道:“那天老朽有些事情羁缠,所以失约,还 请你们原谅。现在你们到此,要见我所说的人吗?但真不巧,他已至别 地方去游览,也许三天五天不回来呢。”
矮刘嚷起来道:“这又怎么办呢,我的东道要输了。”
原来他们三个人自从小霸王被杀,他们去看了一趟回去后,便在枫 桥酒店里喝酒谈天,胡老人料定动手杀死小霸王的必然是前晚遇见的那 个老叟,老叟就是蒙面怪侠,二而一,一而二。矮刘便说可惜自己遇见了神龙大侠,却又当面错过。孙水生说道:“那老叟既然说蒙面侠住在 光福太湖边上的渔光村,这就是无异他的自供,大概他就住在那边,我 们若要知道真假,只消到光福去一趟,便可明白了。
矮刘听说,便主张他们要到光福渔村去找寻蒙面怪侠。胡老人却期 期以为不可,他说:“那老叟既然是一位神龙天骄的侠客,怎肯接见我 们这般庸人,何况他已在本地犯了惊天动地的案情,救去李玉娇,杀死 小霸王,闹了县衙,自然行踪要守秘密,不给外人窥破,我们倘然要去 见他,他一定不给我们见面的。”
矮刘一定要去,他又说侠客是不拉架子的,他喜欢和我们这般人交 接,否则那晚他怎会和我们一起饮酒呢?一到渔光村细细探寻,必可重 见。胡老人不主张去。孙水生却无可无不可。矮刘且顾和胡老人赌东 道,倘然访寻不到怪侠,他愿罚一罐好酒,请他们痛饮。所以三人就坐 了孙水生自己的船,驶至光福,问明白了渔光村的所在, 一路摇来,恰 巧在港口遇见了老叟。当着面又不好说他就是怪侠,只好要求他引见 了。谁知老叟偏说怪侠已赴别处,那么矮刘的东道便要输了,所以他竟 大嚷。
胡老人知道这不是嚷的事,遂对老叟说道:“既然怪侠不可得见, 我们能够遇见你老人家,也不是容易的事,未知尊居何处,能不能容我 们登门聆教?”
老叟哈哈笑道:“老叟扁舟短棹,东飘西泊,没有一定的住所。今 天又有他事远出,未能奉陪,否则诸位远来,理当备一些浊酒山肴,共 谋一醉呢。”
胡老人听老叟的话,大有闭门峻拒的意思,不觉大失所望,反有些 难说话了。矮刘却又说道:“老人家,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知道三六 湾那个小霸王潘兴,前晚突被夜行的侠客把他杀死在家,李玉娇小姐也 被侠客救去了,还有玉娇的叔父李二麻子在监押所中被侠客割去两耳, 据潘家家丁报告说是一位蒙面的怪侠,大概就是你老人家所说起的,所 以我们好奇心生,特地赶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求拜见怪侠罢了。这里 都是自己人,请你老人家直告一切,我们决不泄露。”
老叟摇摇头道:“潘兴的事,我虽然有些知晓,但是不是蒙面怪侠 所为,我也不得而知。况且他不在这里,恕我不能引见。诸位试想,即 使小霸王果被蒙面怪侠所杀,李玉娇果被蒙面怪侠所救,那么他一定飘 然远走,岂肯轻易见你们呢?诸位又不是官中人要想捕他,也何必寻根 究底?我想他既有这种本领,官中人也捕他不得的。诸位,此事倘被他 人知道,徒然连累你们自己,反为不妙,不如就此回去吧,何必多事? 既然你们心仪怪侠,只要你们心地光明磊落,凡事遵守公义,看人家的 事宛如自己的事一般,多做些义务的事,那就好了。学佛的人以为佛在 南海,一定要到南海去拜佛,其实只要虔诚自修,佛在你的心里,也就 在你的眼前。所以我劝诸位不必去找他了。此刻老朽正有些事,隔日再 会吧。”老叟说毕,便鼓舟而去。
矮刘跌足大叹,孙水生道:“我们虚此一行了。”
胡老人目送老叟的船远去,回顾二人说道:“你们懂得吗,此人就 是蒙面怪侠,何必他求?他方才不是说过佛在你们的眼前吗?这就是一 个暗语,告诉我们了,他做了这件惊天动地的事,更要严守秘密,自然 不肯承认了。我们回去吧,能够见到他一面也非容易呢。”
矮刘道:“照你的说话是对的,好么,我赌的东道也不能算输。”
胡老人笑道:“不算你输,我们若要喝酒,自己拿出钱来好了。” 于是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去。
那老叟在湖中玩了一番,心里默忖着当前的事,觉得自己不能再大 意疏忽,必要改变方针了,所以他就驶回渔光村。玉娇尚在室中刺绣, 见老叟归来,便立起说道:“恩公怎么不多时候就回来了,湖上风景 如何?”
老叟道:“我的脾气不甚喜欢有人认识我,所以时常蒙面而行,今 日出去却无意中遇见几个人,便是我在枫桥喝酒向他们刺探小霸王行径 的人。他们特来渔光村找我,也许他们已猜到老朽是杀死小霸王的蒙面 怪侠了。虽然他们对我尚没有什么恶意,然恐消息因此泄露出去,官中 或要缉访到此,多生麻烦。我虽不怕那些脓包,但恐连累了这里的主 人,不如携带小姐暂到别处安身,较为稳妥。不知李小姐意下如何?”
玉娇听了老叟的话,只得说道:“弱女子无枝可栖,恩公要携我到 哪里便到哪里,但恐羁缠恩公,诸多不便。”
老叟道:“我早已说过救人救彻,此刻我想到一个去处,可供李小 姐安身,就是在南京城外栖霞山上,有个白云庵。庵中的住持老尼修 真,以前也是江湖间一位侠女,干过不少惊人奇事,现在红颜老去,雄 心已熄,皈依菩萨,削发为尼,去年我尚和伊见过一次。李小姐不如暂 且住在那里,待这案件风声稍松一些,老朽再可想法接你下山的。”
玉娇点头道:“如此很好,我唯恩公之命是听。”
次日,老叟遂雇得一舟,携玉娇别了金家父女,离开渔光村动身北 上。玉娇还是初次出门,远离家乡,倍觉黯然。老叟一路在舟中讲些江 湖上的逸闻给伊听,以解寂寞。玉娇却吟了好几首诗,途中记写风景, 暗写伤感,预备他日留给维馨看的。
这一天早,到了栖霞山畔,老叟付去舟资,扶着玉娇上岸。又雇一 顶山轿给玉娇代步,自己却走在山轿前面。抬山轿的人也识得白云庵的 所在,抬着玉娇健步如飞,向山上走去。山中多红枫,一片绛霞,如醉 如酡,映着斜阳,更是红得好看。玉娇在轿中瞧着,心中不觉感叹,想 自己本要随着叔父到天平去赏枫的,却不料现在会在数百里外的栖霞来 看红叶,这岂当时所料?自己身受的一番可惊可奇、可悲可泣、可恨可 怒的事呢,他日告诉给维馨听,不知他将对我怎样的怜惜呢?
那白云庵在山坳里,行够多时,已到了。庵造在岩石上,前面有一 宽大的池潭,泉水东来,流入池中,虢虢作响。庵后高地上都是苍松, 好似翠屏风簇拥着这个白云庵。两边有一条幽深的山径是通到峰顶去 的,风景甚佳。老叟走到庵前,指着庵门说道:“到了到了!”山轿立 刻停下。玉娇走到地上,抬头看庵门上正楷大书“白云庵”三字,风 吹松涛,谡谡飕飕,又有二三苍鹰在林间盘旋欲下,这正是深山静 处 了 。
老叟付去轿资,伸手叩门。门开时,即见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尼, 合十相迎。见了老叟,便说:“云兄从哪里来?”
老叟指着玉娇对老尼说道:“我就是救了这位李小姐,一时无处安藏,想要把伊安居于此,所以携伊同来了。”
老尼向玉娇一瞧,便啧啧赞道:“好一位美丽温文的淑媛,快请到 里面憩坐。”
老叟又介绍玉娇和老尼相见道:“这位就是住持修真。”
玉娇上前轻启朱唇,叫一声修真师。伊细瞧修真年纪虽高,而玉颜 犹嫩,肌肤白皙,眉目清丽,尚如四十许人。若在绮年时代,岂不是个 流丽娟美的娇娃吗?谁料得伊还有惊人的绝艺,曾在江湖间做过粉荆脂 聂呢!心中更是感叹。
修真把二人让到里面佛殿左侧一座小阁中去坐。有一个佛婆献上香 茗。老叟便将他自己如何在苏州游览、夜诛小霸王、救出李玉娇的经 过,大略告诉一遍。修真叹道:“李小姐的身世确是可怜,幸有云兄救 出。既是失巢乳燕,且在这里安心住下,绝无妨碍。”
老叟道:“我知道修真师菩萨心肠, 一定肯收留这个可怜的少女, 所以我不揣冒昧,一径带来了。”
玉娇道:“多谢修真师的美意,小女子有地容身,就是不幸中之 大幸。”
于是修真叫佛婆去把东边一间厢房收拾干净给玉娇下榻。当夜煮酒 备馔,请老叟畅饮,玉娇也一同陪坐。玉娇见修真虽是佛门中人,而喝 酒吃肉,并不茹素,谈吐豪爽,有如须眉,真是方外奇人。这夜玉娇辞 归厢房安寝,而老叟即宿殿上。
玉娇初至异地, 一时难以入梦,听外面风声吹动松林,恍如有千军 万马从后山杀奔而来,心中不觉怦怦跳跃。虽然明知外边起了大风,身 在山上,所以声音更大,睡在这里是太平无事的,绝无意外之虞,然而 自己从在潘家受了一场惊吓以后,不知怎样的稍微听到大声, 一颗心便 惊悸不安,精神甚为不佳。更加惦念着万维馨,将来不知道怎样和他重 逢呢?直挨到下半夜,方始勉强入睡。次日起身,梳洗后,便来拜见老 叟和修真。
老叟对伊说道:“李小姐,你在此间可以安心住,老朽此刻有些事 情要到徐州去走一趟,约过一个月后再来探望,那时务必代你设法善后。好在此间的修真师和我是一样的,济困扶危,行侠仗义,能够照顾 你的。你尽可安心养息,因我瞧你的容貌有此瘦损,大概忧虑和惊恐太 甚了,希望你善自遣怀,珍重玉躯。”
玉娇听了老叟的话,又感激又悲伤,不觉泪下,只说:“我总是感 谢恩公的美意大德,望恩公早去早来。”
这天下午老叟别了老尼修真和玉娇,离了白云庵,下山去了。
玉娇自老叟去后,寄居庵中,起初要帮同佛婆洒扫工作,但被修真 止住,说道:“李小姐,你是纤纤弱质,不堪操作,且在小庵多多养息, 休要过劳。”
玉娇既不做事,反觉太闲。庵中藏有几部古旧的史记汉书唐诗宋 词,不知是哪一个文学之士遗留于此的,篇篇都加上朱红圈点,写着一条条的评语,都中肯繁。玉娇便拿来拔卷观览,足解不少岑寂。修真朝晚只是做功课,有时和玉娇谈谈。伊深佩玉娇的才华,常要玉娇指点伊文字。修真说自己少时漂泊江湖,对于文艺方面没有下过功夫,所以略识之无,不通经义,自感不学无术,老大徒伤。玉娇也说学以致用,倘然咿唔咕叽,自命风雅,不能达到古圣贤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期望, 那也是雕虫小技,无裨于事的。想自己是个女流,不过借此修养身心, 消遣光阴而已。因此玉娇寄居在白云庵内,时时和修真讲解文章,杜门不出。只有一次,伊持着竹帚在庵门前扫落叶,因为西风黄叶,老树半凋,庵门前的落叶实在积得太厚了,把路径也堆没了。佛婆去扫时,伊正闲着,便去相助。修真劝阻也不中用,只得让伊去略事工作。玉娇扫罢了落叶,觉得有些疲乏,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休息一下。远瞩四面的山色,近听石间的流泉,水入池潭,如鸣琴筑。仰着蜂首,看到天上的浮云,正在遐思,忽见在左边山峰上有几个男子,把手指点着自己,不知说些什么。芳心不觉有些怙慑,连忙立起娇躯,姗姗地走入庵中,也没有将这事告知老尼。
这时已是十月,天气忽然大冷起来,寒风砭人,山色惨瞑。次日之 夜,玉娇晚餐过后,别了修真,自至卧室,想要在灯下修书寄予远隔北 京的万维馨,可是这件事很难叙述,恐怕维馨要惊疑不安。倘然不去报告,那么维馨见自己音书绝迹,又要挂念,觉得左不是右不好,且待老 叟回来了再作道理。所以斑管在握,尺素未修,支颐静思了一番。寒风 从窗隙间吹入,身上很冷,打了一个寒战,于是叹了一口气,脱卸衣 裙,蒙被而卧。
伊因独居一室,心里胆怯,所以点着油灯,并不熄灭。睡至夜半, 正在梦中,忽觉有人推动窗户,不由矍然惊醒,起初还疑心风声,风的力量太大了,以致撼动门窗,但接着偌然一声,对面一扇窗蓦地开了, 灯光下有一长身短衣的汉子跳进窗来。伊不知是梦魇还是真情,惊极而啼。那汉子已至床前,指着伊说道:“美人儿,你休要惊恐,咱家大王正少个压寨夫人,着咱来迎接你回去,快快跟着咱去吧。”说着话就要来拉玉娇。窗前还有二三人影,闪动不定。
玉娇哪里有挣扎的余地,忙哀求道:“我是苦命的女子,在此庵中 避难,一个钱也没有的,你们莫要认错了人,我不去的。”
那汉子哈哈笑道:“美人儿,咱们此来不为钱财,你好好儿地让咱 驮回去吧。今天恰巧咱们来山上游玩,见你在庵前独坐,咱家大王动了 心,所以夜间来接你前去,现在他也庭中等着哩。”
这汉子说着话,早听外面有人说道:“莫要多谈,带着伊走吧,免 得惊动了他人。”
玉娇闻言,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如筛糠一般,只是发抖。暗想逃过 了一场祸殃,不料今晚又来了强盗,真是命宫磨劫, 一至于此。仍向这 汉子哀求。汉子早一伸手把玉娇拖出被窝,背着伊便跳出窗来,玉娇惨 呼救命。
又有一个人上前把手将伊的口掩住,说道:“美人儿,你不要惊慌, 咱来迎接你去的。”
玉娇瞧这说话的人,身长七尺以上,面目狰狞,颌下微有短须,蓝 布扎额,手执一柄明晃晃的钢刀,背后还有两个同位, 一齐簇拥着伊, 开了庵门飞奔而去。
第十二回 小丑跳梁老尼微惩恶 病魔作祟倩女几离魂
一行人刚才走至池侧,庵门里早追出一条黑影来,月光皎洁,照彻 大地,所以瞧得清清楚楚。喝一声:“哪里来的狂寇,胆敢到我庵里来 劫人,真是杀不可恕,你们想送到哪里去?”
执钢刀的大盗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尼姑,不由哈哈大笑 道:“你这吃素念经的出家人,管什么闲事,莫非来送死吗?”
说话末毕,一支袖箭已向他身上飞来。大盗把手中刀去拦格时,正 中手腕,喊了一声啊呀,接着那尼姑的宝剑已到了他的头上。大盗慌忙 躲闪,左边一只耳朵已被剑锋削去,鲜血淋漓,双手抱着头,狼狈而 逃。那个背负玉娇的汉子吓得脚步也搬不动了。尼姑赶上前去,把他拖 住,喝一声:“贼子,快快放下李家小姐。”
那人只得把玉娇放下。尼姑的宝剑向他扬了一扬,又说道:“你们 是何方鼠辈,竟不知白云庵是闲人不入的地方,行劫到佛地来了,杀不 可赦。”
那人只得跪地哀求:“请你师父饶恕,小人是大盗娄五的部下。娄 五是江北盐城一带的土匪,此番小人跟着他来游江上诸山,且欲在南京 城里有所勾当。今天我们到这山上来游玩,娄五瞧见这位姑娘在庵门前 扫落叶,端的美貌如花,所以特地同我挨至夜半前来下手。满拟把伊悄 悄地劫回去,做娄五的压寨夫人,却不料你师父的本领高强,我们遇见了能人,自讨苦吃。现在娄五已逃走了,我是小喽啰,请你师父饶恕 我吧。”
尼姑冷笑道:“你们既要劫物,又要劫人,罪恶滔天,也不探听探 听白云庵的老尼是怎么样的人,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娄五那厮仅割一 耳,被他逃去,太便宜了他。你是助纣为虐的人,也饶你不得。”说罢, 手起剑落,又削去那人的一耳,方才喝道:“快些滚去吧。”那人立起身来, 一 手掩着耳边创痕鼠窜而去。
玉娇方才惊魂初定,回头见修真老尼身穿睡衣,手握宝剑,映着月 光,湛湛如秋水一般。忙向修真拜倒道:“多蒙师父救了弟子性命,感 恩不浅。”
修真伸 一手将伊扶起,说道:“夜深露重,寒风如刀,不要受了寒, 快快随我进去。”
遂和玉娇回身走进庵门,又把庵门闭上,送玉娇回房。先从窗里跳 进去开了房门,让玉娇步入,带着笑对伊说道:“这番又使小姐耽受一 场惊恐了。但被我发觉得早,马上追赶出来,尚是不幸中之大幸。因我 的耳朵很是灵敏,夜半醒时,忽闻屋上有人行走之声,初疑盗窃,想庵 中又无财物,何至于此,况此庵一向平平安安,无人来犯,哪里来的不识利害的鼠辈,所以徐徐起身窥探。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竟是来劫李 小姐去的。我忙赶出庵门,把你救下。不是我夸口说,饶他们再走得远 些,我也能片刻之间追及,只恐吓了小姐。现在请小姐仍去床上安睡, 他们绝不敢再来。天气很冷,不要冻坏了玉体。有我在此,你尽管安 心,不要害怕,我也要回房睡了。”玉娇又要拜谢时,修真早已走出 房 去 。
玉娇将门窗都关闭了,然后回至床上安睡。头一着枕,心里便卜突 卜突乱跳。伊瞑目思想想,自己命宫磨劫,到处要被人家觊觎,若不是 前有怪侠后有老尼仗义相救时,此身早已望秋先零,珠沉玉碎了。古人 云:象有齿以焚其身。彼苍给我以美好的面目,谁知道就是不祥之征, 险些儿送去 一 命。唉,这不是造化小儿故意玩弄我,折磨我吗?茕茕一身,在此人世本无留恋,只为数千里外尚有一个文字知己的维馨,不得 不忍死须臾,含辛茹苦,待见一面,然而他又怎知我遭逢的不幸呢?伊 这样想着,无限愁怨涌上心头,而窗外风声飒飒,又似乎有人在那里撬 窗。娟娟明月从明瓦中透入淡淡的银光,正照在床前,伊心里又害怕起 来,更加跳个不停。继而一想方才已见过修真的武术,对付大盗易如反 掌,有伊在这里,我还怕什么呢?那些盗贼吃过了苦头,可敢再来送 死?且怪侠把我交代给修真,当然是因为修真足以保卫我的性命,才送 我至此地借住。今夜的事是偶然的,大概狗盗也没有知道修真的厉害 呢。红线聂隐,向尝以为古书中文人笔下渲染出来的奇女子,但是今番 我亲眼见了,还有什么疑惑。我何必多忧多虑呢?遂想镇定心神不要去 想起他,然而一颗心兀自跳跃不止,身体也觉得有些不安。辗转反侧, 梦寐难成。脸上又觉热烘烘的如火烧一般,直至天明时,方才合眼睡着 了一刻。
醒来时候已不早了,要想起身,不料刚坐起身, 一个头晕仰后直 倒。眼前只见天旋地转,室中的物件都像走马灯般绕着伊飞行。喊了一 声啊哟,仍把头睡倒在枕上,闭目睡了一会儿,依然头晕目眩,不能支 持。伸手向自己头上一摸,微微有热,知道自己要生病了,长叹一声。
隔了一会儿,修真走来,轻轻叩门,问道:“李小姐可是有些不适 吗,早晨我已来看过一次,见你房门闭着,不敢惊动,怎么现在还没有 起身,你觉得如何?”
玉娇听得声音,勉强爬起身子去开了房门,立刻回至床上睡下,哼 哼两声,说道:“修真师,我病了,实在起身不得。”
修真点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尽可安睡,不要起来。只不知你觉 得怎么样?大概昨晚受了风寒,吃了虚惊所致,我倒很为你担心呢。”
玉娇道:“修真师,我只觉发热昏眩,也许是昨夜受了寒气,以致 发作。让我休睡一日便会好的。”
修真走近床前,用手在玉娇头上一摸,皱着眉头说道:“不错,玉娇小姐今日有寒热,须要好好休养,少停等我去烧一碗姜汤给你吃了,赶去寒气,也许就会好的。”
玉娇点头道:“有劳师父了。”
修真又安慰她说:“昨夜的事是偶然的,李小姐不要害怕,有我在 此,鼠辈绝不敢再来损伤你的毫末。今夜我叫佛婆伴你,如有呼唤,不 要客气。”
玉娇道:“多谢师父的美德。”
修真坐了一会儿,方才退出去。隔了一会儿,佛婆已端上一碗姜汤 进房来,请玉娇喝。玉娇服下,盖了被头,昏昏地睡去,等到醒时已是 下午。似乎寒热减退一些,头目也略觉清楚。见修真又走来探望伊,问 伊喝了姜汤之后可觉好些,玉娇说:“比较上午稍见轻松。”
修真道:“那么肚子里可觉得饥饿,可要吃些粥汤?”
玉娇也觉肚中有些空虚,便点头说道:“好的。”
于是修真就去吩咐佛婆烧一些黄米粥汤端来给玉娇吃,另有两碟子 粥菜,乃是腌萝卜干和京冬菜。玉娇披衣起身,坐在窗前桌子上吃了半 碗,便不想吃了,仍命佛婆搬去,伊支颐坐着。 一会儿修真又进房来见 玉娇坐着,便叫伊快到床上去睡,不要受风。玉娇仍至床上蒙被而睡。
修真去了,玉娇睡在床上,只是想心事,十分凄惶。将近天晚时, 身上忽然觉得非常怕冷,停一刻周身好如有冷水浇着,盖了一条棉被, 实在不够,拉过自己的衣服盖在上面,依然是寒冷。后来上下牙齿相打,全身发抖,不可支持,口里微微地哼着。佛婆掌灯上来,听玉娇呻吟之声,便问李小姐身体不好吗。玉娇道:“我冷得不得了,最好请你再去取一条棉被来给我盖盖,好不好?”佛婆便去告知修真,再取一条厚棉被来代伊盖上。玉娇钻在双重被窝里,仍是冷得难受。修真又来相问,玉娇忽然要吐了,修真连忙拿面盆给伊呕吐,吐出来的就是方才的粥汤。
玉娇吐过之后,睡在被中,哼着说道:“师父,我何以这样地 怕冷?”
修真皱着双眉道:“大概寒热在里面没有发出,也许过了些时反会热哩。”
玉娇点点头道:“不错。”修真又坐了一刻而去。约莫过了好多时 候,玉娇冷势渐退,便觉身上回热。 一会儿热得如在夏日,忙将上面加 的一条厚棉被掀开在一边,仍觉热得难受,额上有汗,背上胸口都有 汗,恨不得将床上被褥一齐掀去。伊自知这是方才的反应,断不能任着 自己之意的,口里不觉又咳了起来,只得把两臂伸出在被外。恰巧佛婆 搬了枕被,到玉娇房里来伴睡。伊把被头铺在四张凳子上,算作临时床 铺。听玉娇不住哼着,走过来看时,见玉娇已把上面的棉被掀开,遂说 道:“李小姐不冷了吗?”
玉娇道:“我现在热得很,最好不要盖被。”
佛婆摇摇手道:“李小姐,这个千万使不得,你出了一身汗也许明天可以退凉。外面天气很冷,你怎可不盖棉被呢?请你耐一会儿就不热的。修真师太叫我睡在这里伺候你,所以李小姐如要什么,可以吩咐。”
玉娇道:“我口里有些渴,请你倒一杯开水给我喝喝。”
佛婆答应一声,便去拿了一杯热水来给玉娇喝了,叫伊好好安睡。 玉娇当然只得忍耐。佛婆就脱了外衣,睡在临时床铺上。玉娇也慢慢睡着。
夜间乱梦颠倒,好像自己仍坐在一艘船上,被李二麻子送到别地方 去。伊心知李二麻子不怀好意,要将伊暗中卖身,便喊舟子停船,舟子 起初不理,后来将要傍岸时,岸上忽来一伙盗匪,手中各执兵器,声势 汹汹,当先第一个盗魁,跳到船上来要抢伊回去,自己心里万分发急, 想要投河自尽,却一步也走不动,强盗的魔掌已伸到伊的胸口,不禁狂 叫一声,醒来时乃是一梦。原来自己的一只右手正压在胸口,所以梦 魇了。
佛婆被伊大声唤醒,忙问李小姐怎样,玉娇答道:“没有什么事, 刚才我不过做了一个噩梦,因此梦中惊呼。”
佛婆道:“李小姐的胆子真小,你住在这里,千稳万妥,有修真师 太还怕什么?前夜的事,师太已告诉我了,你准为了这个而吓出病来的,待我明天代你去山门前请喜,便可心安神宁了。”
玉娇道:“谢谢你。”隔了多时,方又睡着。
一觉醒来,天已大明。佛婆早已卷起铺盖,出房做事去了。伊觉得 精神比较好些,额上也不烫了,寒热已退。大概昨日出了一身汗,所以退凉了,真是谢天谢地的。勉强挣扎着穿衣起坐,觉得四肢无力,眼目 也有些异样,临镜一照,已觉清瘦不少,微微叹了一 口气。佛婆进来, 见玉娇已能起坐,也以为伊果真好了,忙送上洗脸水,问伊可要吃粥, 玉娇道:“如有黄米粥汤便略吃一些。”佛婆答应而去。
玉娇草草梳洗一过,佛婆已端上粥汤和粥菜。玉娇吃了数口,便不 想吃。正独自坐着出神,修真却已走来,探望见玉娇起坐,便说:“李 小姐,你的病恐怕没有好,怎样便起坐呢?还是安睡为宜。”
玉娇道:“多谢师父,只是我昨日睡了一天,已是难过得很,今日 寒热退凉,所以起来坐坐。”
修真向伊仔细瞧了一下,又说道:“李小姐,你的病恐怕不会好得 这样快的啊,我瞧你面上很少血色,须要好好调养为宜,我有一个同 道,去年从北京来,送我许多阿胶,我不需要服这种东西,等李小姐稍 好时,煎给你服吧。”
玉娇道:“多谢师父美意。”修真再三叫伊床上去睡,玉娇只得仍 去睡息。
果然到傍晚时又觉发冷,和昨日一样。冷了一阵,过后又发热起 来,玉娇自忖这是疟疾了。次日告知修真,修真也说是疟疾,这病一时 不会痊愈,非得请大夫前来诊视不可。于是便在这天午后修真到山下去 请了一个姓倪的医生前来,代玉娇诊治。
这位倪医生是栖霞山乡间有名的大夫,乡人都信仰他的。数年前修 真也曾患过湿病,请倪医生来看好的,所以和他熟悉。倪医生并不像时 下名医要摆架子,修真去请他时,他马上跟着修真上山来看病,他诊过 玉娇的脉,说伊患的是疟疾,开了一张药方而去。修真又叫佛婆去山下 赎药,亲自煎了给玉娇喝下。次日傍晚时没有发冷发热,修真和玉娇都以为倪医生着手成春,疟疾已退,个个欢喜。到四天早上,修真又去请倪医生来复诊。倪医生见玉娇已好一些,也很快活,又开一药方而去。 谁知这天晚上玉娇服过药后,忽又发冷了。冷得甚是厉害,钻在被窝中 只是哼。修真过来望伊,见伊这样子,不禁眉峰又紧蹙起来。知道这病棘手,害得伊做功课也没有心绪。次日又去请倪医生来,倪医生遂说这是一种乱虐,发起来没有一定时日的,遂又开了一张药方而去,从此玉娇两天一发,三天一发,没有一定的时间。吃了倪医生的药,如水沃石,毫无效验。病体日瘦,精神日益疲惫,卧床不能起身。
修真十分代伊担忧,因为玉娇是怪侠寄托在这里的,现在忽然重 病,而老人家到徐州去还不归来,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他日自己怎么 能担得起这样一个重任呢?玉娇自己心里也非常忧闷,夜间睡不成眠, 只是想心事。又隔几天,寒热忽然加重,倪医生来看后摇头叹道:“疟疾转伤寒,病势很危,今日且吃了我的药再说。否则你们须另请高明, 恕我没有这本领了。”
修真听着,颇为惶惑。但是玉娇服药后,非特无效,病势增重,夜间呓语,一会儿好像见伊的父亲站在床前,伊说:“爹爹,你来了吗, 请你引导你苦命的女儿去吧!母亲在哪里?”一会儿又好像见李二麻子送来一篮东西,拿开来看时,乃是血淋淋的一个人头,不是小霸王潘兴 吗,伊吓得大嚷大叫。一会儿又忽见万维馨骑着马回来,要接伊到北京去成婚。伊心里悲喜交集,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连连唤着:“维馨兄, 又说你北上之后,可知我身受的苦痛和惊吓吗?”
修真在旁一一听得,佛婆以为玉娇吓掉了魂,以前自己虽说过叫喜 而没做,这夜便去庵门外叫喜,想使玉娇的心神得以安宁。 一夜过后, 玉娇病势依然不见减轻,伊也自知一病垂危,药石难瘳。当修真来看伊的时候,便淌着眼泪,对修真说道:“小女子命薄如秋云,危在旦夕, 这个臭皮囊还要有累师父代我收殓,即请葬在这栖霞山上,墓前立一石 碑,上书‘姑苏薄命女李玉娇之墓’,我就感恩不浅了。只是恩公在外,尚未归来,恐怕我不及等待了,请师父代我转言,小女子对于恩公和师父的大德,此生不能图报,只好来世做犬马了。”
修真见伊这种可怜情形,也忍不住心伤泪落,柔声说道:“李小姐 不要说这话,千万保重。我想你绝不至于不寿的。恐怕怪侠在日内必要 来此了。你有什么心话,尽可对我讲,我都可遵命的。”
修真说这话,明知玉娇沉疴难起,不过说着安慰伊罢了。谁知佛婆 进来报说蒙面怪侠回来了,佛婆嘴快,已告诉老人家说玉娇病得十分沉 重,所以他老人家一径走进房来,背后却还有一个少年站在房门口赵趄不前 。
第十三回 短棹扁舟巧逢水贼 青囊妙术艳说良医
修真见怪侠已返,便迎上前说道:“你老人家回来了,很好。这几 天我为了李小姐疾病缠绵,心中十分忧急,无法可想…… ”
修真的话还未说毕,老叟顿时面带愁容说道:“怎么李小姐病啦? 方才一进庵门,佛婆对我一说,我就不由一怔,究竟如何起病的呢?”
床上的李玉娇听得老怪侠归来,心头顿觉快慰,有气无力地叫一声 恩公。老叟把帐门掀起,一看玉娇已瘦得不成模样,不问而知这病是十 分沉重,十分危险的了。皱着双眉答道:“李小姐,我已回来,但是你如何一病至此?”
玉娇含泪答道:“恩公,小女子多谢恩公把我救出虎穴,保护我到 此间来,真是重生的父母!可是小女子命宫磨劫,身染重病,恐怕即将 魂归地下,茕茕弱质,天涯飘零,生而何欢,死亦反璞。不过恩公的大 德和此间修真师父的恩惠未能图报,有负仁心侠肠了,还要把身后之事 有累恩公咧。”
玉娇说到这里,泪落如雨。老叟见了,也觉惨然。忙安慰伊道: “李小姐不要悲伤过度,你的病不久便会好的。我不信无法可医的,待 我慢慢想法,你且闭目养神吧。”
老叟回转身来正要问修真时,修真把手向门外一指,向老叟道: “门外站着一个少年是何许人?”
老叟把头一搔道:“我倒忘怀了,我们到外边去谈话,免得惊扰了李小姐。”于是修真和老叟一同走出房来。
少年见了修真,便带笑说道:“这位就是修真师父吗,久仰大名。”
老叟道:“正是,待我来代你介绍。”遂指着少年对修真说道:“这 位少年姓郑,名一冲,武艺精通,性情豪爽,专好为人打不平。急难中 幸亏遇着了他,不然我这条老命险些儿送掉在竖子之手,岂不可笑 可恨。”
一冲连忙说道:“这也是天佑老丈,应该那贼子恶贯满盈,鬼使神 差,便中救了老丈,何足挂齿。”
修真道:“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快请明告。”
老叟道:“我们且到外面大殿上去坐了再讲。”
于是三人走至外面佛殿上靠东墙边一张方桌旁分宾主坐下。佛婆献 上茶来,老叟喝了一口茶,开始说道:“我从这里动身时,在淮阴之北 便遇见这个岔儿,原来那天我因贪赶路程,错过了宿头,天色已是垂 暮,前边忽然有茫茫清溪阻住去路,暮鸦归巢,冷月一丸已出现在天 空。我立在水边, 一时没得计较。忽然西首芦苇中有咿呀之声,摇出一 只小舟来。那时我自然不胜之喜,忙喊‘舟子快来渡我一程,当重重赏 你的舟资’。篷舱里早钻出一个三十多岁的舟子来,头戴一顶毡帽,身 穿黑色短褐,见了我便问道:'客人可是要雇我的舟吗?'我道:‘正 是,我是到徐州去的,不甚识得途径,这里是什么地方?’舟子答道: ‘这里是小柳河,往北通连河的。我可载客人到观方镇去,便可通达安 东了。但请你老人家多赏赐几个钱便好。’我听得他能载我上安东,正 中鄙怀,便道:‘很好,你只要把老夫载送到那里,我就赏你五两银 子。’他欢欢喜喜地撑着篙子近岸,把跳板搭上,让我下船。我便携着 行囊下船入舱,坐定后他就把舟驶向东首去。天色已是黑了,夹岸都是 枯树落叶萧萧,很少人烟。小柳河一处宽,一处狭,常有芦苇,港汊甚多。换了别人处此境地,定要胆寒,但我却自恃能武,而且常常出门 的, 一些儿没有顾虑,只觉枯坐无聊而已。
“行了一段水程,小舟行驶至芦苇深处,忽然泊住。他对我说肚子 已饿,要暂停一刻,烧了饭,吃饱后再摇船,他又问我可要吃什么,我说你随便煮些什么给我充饥就是了,于是他就在后艄上煮起饭来。恰巧 我腹中也很饥饿,闻得饭香之中又有些酒香,遂悄悄向后艄窥视。月光 下见那舟子正蹲在灶旁,一边煮饭,一边却托着一盏酒,慢慢地喝。他 见我探望,便道:‘船上没有佳肴,只有一些 鱼和青菜,还有些花生 米,因为我是喜欢喝酒的,所以船上酒却有几斤,都是上好的高粱。’ 我听他如此说,不由忍不住说道:‘那么你代我烫上一二斤酒,我可一 起付你钱。’他答应一声,果然便去烫酒。我坐在舱里,仰首瞧着天边 的明月,耳边听着水流淙淙之声和芦苇被风吹着发出瑟瑟的声响,静待 酒喝。一会儿那舟子果然把酒送来,一盆 鱼,一碗青菜,又有一包花 生米放在舱中小几上,请我吃喝。我很坦然地斟着酒,举杯便饮,觉得 这酒味道很浓烈,喝了一杯便觉有些头晕目眩。自思生平善饮,喝上二 三个白干也不会醉的,今日何以忽然不克支持,这一杯酒的力量竟有如 此厉害吗?猛忆起江湖上常有一种蒙汗药酒,保你一等英雄好汉,喝了 便要醉倒,那么今晚我不要着了人家的道啊?刚要挣扎起身,去向行囊 中取宝刀,而我身已如瘫痪,四肢无力, 一阵天旋地转,早已跌倒舱 中,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时却见自己睡在另一船,站在我身旁的就是 这位郑君一冲。我又满身渍着水,定神一想,方才想起刚才的事。但是 怎样还没有死而换别人的船上来呢?我不由哼了一声,向郑君询问,始 知郑君自淮安乘舟至此,夜间赶路,见水上浮起一物,疑心是人,方用 篙子把我捞起。那时我四肢都被人缚住,知道我是被人谋害的,遂用手 术将我呕去了水,救我清醒,真可说得九死一生了。”
怪侠说到这里,耸着两肩,哈哈一笑。修真道:“这真险哪,你老 人家若不遇见这位郑君,那么一世英名送于贼子之手,铸成大错,天下 最冤枉不过的事了。大概这也是你老人家平日行侠仗义,时常拯救人家 的急难,所以得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呢。”
郑一冲道:“小子本是山西阳城王屋山下郑家堡人,此番出外访友, 从淮安乘舟南下,夜间贪看月色,叫旁人趁着月光摇船,以致救了老丈,这事细想起来,真有些鬼使神差,合该老丈天年未尽,不至死在那贼子手里呢。”
怪侠又接下去说道:“当时我自知幸获救援,生命已可无虞,承郑 君殷殷下询,方把我舟中饮酒事情告知他。那个舟子必然是舟里水贼, 大概他想动我行囊,而又见我带有武器,不敢下手,遂故意诱我喝酒, 在酒中放了蒙汗药,将我醉倒,然后缚了我的手足,把我抛入水中,像《水浒传》上所说的馄饨板刀面故事了。那时郑君船上的舟子听了我所说的话,便说这里小柳河确有水贼横行河上,常常劫人财帛,害人生命,照我所说的情状,大约是有名的水贼,名唤水老鼠陈三。郑君知道后,估料那水贼去得未远,不甘心让他漏风,遂吩咐船上两个舟子一齐 用力摇船,向前追寻那水贼的船只。橹声咿呀,向前赶了一段水程,果见前面有一艘小船,正自缓缓地摇着。我指着这船对郑君说道:‘大概是了。’郑君遂取了他的宝剑,先行走出舱门,向前舟喊道:‘前面的船上莫不是陈三哥吗?'郑君这句话当然是试探一下,那贼子却认为自己弟兄,便听有人答道:‘是的,你们是谁?’郑君又道:‘请你快快停船,我有一个好消息报告与陈三哥知晓。’郑君说完这话,那贼子果然将船停在芦苇边,等候我们去报告了。我们的船赶快驶至那里,我急在舱中偷窥,只见那贼子已立到船头向郑君问道:‘你究竟是哪一个,怎么认识我的,有什么好消息报告我听,快快直说。’那时候我早忍不住从舱中走出,指着他骂道:‘贼子,你认识我吗?’他一见我面,早吓得倒退不迭,口里连说‘咦咦……怎的……怎的',郑君飞身跃上他的船首,他也从身边拔出短刀,要想抵抗,但被君一腿把他踢倒,立即将他缚住。我就过船去,到舱中检点自己行囊,宝刀和弹弓以及银钱衣服都未损失分毫。还至船首,我就指着他说道:‘你这厮在这里想必害了 多少人命,今日老夫也险此被你断送了性命,幸亏水中遇救,也是你的恶贯满盈,末日已临,所以今晚实在饶你不得。'他哀求道:‘我自知不免一死,只请你们赐我一个全尸,也把我缚了,抛入水里去与波臣为伍。’他的话还未说毕,郑君船上的舟子早喊起来道:‘两位爷休听那厮的话,我们都知道那厮识得水性,若将他抛入河中,无异放鱼入池, 被他逃去,将来仍是为害行旅的。’我听了这话,便说不错,那厮既然绰号水老鼠,必识水性,休要听他巧言。郑君遂将宝剑一挥,已将他斩为两段,然后把尸首踢入水中,我遂取还行囊,和郑君同舟而行。
“大家虽然萍水相逢情意甚是融洽,多蒙君不弃,对于老朽敬礼备至,以前辈见重,我也识得郑君少年英俊,非寻常之辈,遂挽他同至徐州一行。他徇我之请,于是次日我们俩便吩咐舟子摇出安东去了。到了 那边,弃舟登陆,遂取道向徐州而行,到了那边三贤村,访问我的朋友纪泽永,因为他和芒砀山的绿林好汉铁掌宋英前年为了一些小事发生嫌隙,宋英在人前曾扬言要和纪泽永不能过去,一度下书约纪泽永比武山 冈,纪泽永识得铁掌宋英的厉害,并知我和宋英友谊甚深,所以半年特 地差人四出访问我的行踪,要我前去代他们调解,免得双方发生不祥的恶果。我虽已许诺了他,却在吴中耽搁多时,直到送李小姐来栖霞山 后,方才前去一践宿约。尚幸这事化大为小,化有为无,我这个鲁仲连还算做得不错,两家消除前嫌,修好为友。我遂和这位郑君重返江南, 再想把李小姐好好安置,却不料忽然害起重病来了,这岂是意中所不料的呢。”
怪侠说到这里,已把他到徐州芒砀山去的事约略表过,修真也就将 玉娇如何夜间被劫、如何患病、如何请医诊治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讲给老人家听。怪侠叹道:“李小姐为何如此命运恶劣,真所谓红颜薄命了! 我因可怜伊而救伊从魔窟中出来,不料在这深山古庵里,也会遭人觊觎。象有齿以焚其身,女有色反增其厄,使我不胜感慨。伊的衷心本来悲伤憔悴,而又逢到这种恐怖惊惶,茕茕弱质,自然支持不住而病了。 大概修真师请的那位倪医生,医道也未必高明,否则为什么吃了他的药不见好转呢?”
修真点点头道:“倪医生的医术以前似乎很好的,但这一次请他看 李小姐的病,却是始终没有见效,也许他的医道不甚高明吧?但我在这 里也是和人家生疏得很的,到哪里再请有本事的良医呢?瞧李小姐这两 天的病确乎是很危殆的,伊自己也很知道,所以朝夕盼望你老人家 回来。”
修真说到这里,怪侠愀然说道:“这真是棘手的事,叫我去对付几 个强盗恶霸,倒是很容易解决的,若要我想法去救治李小姐的病,这却使我束手无策了!”
郑一冲在旁听着他们的话,忍不住说道:“在南京地方,小子却有 一个良医认识。此人姓徐名怀仁,精通医术,有和缓扁鹊之能。前四年 小子跟随一个朋友到江南来游玩,在南京住了一个多月,居停主人姓 姜,他有一位夫人,年少貌美,夫妇间琴瑟和谐,爱好弥深。忽然有一 天,姓姜的夫人突然患病,一日之间昏厥数次,到晚上死过去了,但自 伊的两股以至于阴,却犹微温。姓姜的请了十多位名医来诊视他夫人的 病,但是人人束手,个个咋舌,聚讼纷纭,色骇汗流,没有一人能够说 得出姓姜的夫人的病源,都是摇着头,敬谢不敏,先后退去。姓姜的家 人也以为无救了,要紧准备后事,可是姓姜的伉俪情深,还想有什么临 邛道士鸿都客,可能代他设法唤回芳魂,所以不敢惊动夫人,却去请了 一班羽士在大厅上请神念咒,驱邪扫魔,胡乱做一回,也许他夫人着了 邪,禅解一下,可有生机。其时恰巧有一位大夫自己走了进来,要见姓 姜的,那大夫就是我所说的徐怀仁了。相见后,他对姓姜的说,他闻人 言,姜夫人犯的昏厥不醒之疾,他人无法医治,传遍了南京城,他也素 擅青囊之术,所以亲自登门,效毛遂自荐,自信能有把握可以医治夫人 之病,颇愿一试。旁人闻言,都嗤之以鼻道:‘有本领的名医尚且不能 医治,哪里走来的白化郎中,大言欺人,明明是想骗钱。’但姓姜的却 说横竖人总是要死了,试试也有何妨。遂把徐怀仁引导上楼,到他夫人 的室中去诊视。其时姜夫人陈尸在床,徐怀仁走到伊身前细细察视,又 用手在姜夫人腹上以及两股以下按了数按,回头对姓姜的说道:‘夫人 病的是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于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上邪 气,邪气蓄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厥而死,此病阳脉下遂 阴脉上争,会气闭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 为,脉乱色废,故形静如死状,其实夫人是没有死呢,鄙人有法可以医 治。’姓姜的听了半信半疑,遂请他一试。徐怀仁遂取出针和石来施用 针砭之术,以取外三阳五会,隔了些时,果然姜夫人渐渐苏醒。姓姜的 大喜,一家人都是亲眼目观的。那时小子也在他家,亲见这位医生施用 手术,十分奇异。徐怀仁又开了一张方子而去。过后连吃三服,霍然而愈,其病若失。姓姜的夫妇亲自登门道谢,代他上匾,从此以后徐怀仁 的名气渐渐响遍了石头城中。若得他来医治李小姐的病,何难立起 沉疴?”
怪侠和修真听了一齐大喜,遂说:“天下有这种良医吗?我们怎样 把他请来呢?”郑一冲道:“待小子自往南京城内走一遭,挽着姓姜的 同去邀请,不难得到他的允诺了。”
怪侠道:“好,那么就请郑君下山去一趟,诊金不论多少,我都可 以遵办。”
修真也道:“事不宜迟,这事多多有劳郑君,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胜造七级浮屠呢。”
郑一冲道:“义不容辞,我既说了,自当去迎接徐怀仁大夫上山来 诊治李小姐的病。好在相隔不远,今天虽不及回转,明天午后大概总可 赶来了。”
怪侠对他拱拱手,说声请,于是郑一冲立刻辞别二人下山而去。
修真望着他的背影,啧啧称美道:“好一位侠少年!”
怪侠道:“我们这班人都是秉着真性情行事,绝没有世人那样的虚 伪,所以对于庸夫俗子,薰获异味,我们也傲然视之,不屑与交,而虬 髯黄衫之流,虽然无心邂逅,而大家却愿有意缔交的了。”二人又谈了 一刻别的话,修真自去做伊的功课。
怪侠走到玉娇的房里去,见玉娇已睡着,不敢去惊动伊。便至山门 外去散步,坐在危崖绝壁之上,仰首瞧着天空,若有所思。坐了良久, 方才入庵。这时天色将晚,佛婆端上酒肴,请怪侠吃喝。老人家吃过晚餐,心里挂念着玉娇,所以又走到玉娇房中来,只见修真正立在玉娇榻前,皱着眉轻轻对怪侠说道:“李小姐的病状大大不好。”
怪侠吃了一惊,忙问:“怎的怎的,莫不是有了变化吗?”
第十四回 妙手回春一方起痰疾 丹心仗义千里送多娇
怪侠惊问之时,早听玉娇在床上喃喃地自言自语道:“维馨哥,你 在北京怎会知道我病倒在这里而来探望呢?唉,维馨,自从我们分别以 后,我受的意外祸变,一言难尽,你也知道吗?”
怪侠遂和修真悄悄地静立在一边,听伊的说话。隔了一歇,玉娇又 说道:“维馨维馨,你怎么走开去呢?我有一肚皮的言语要和你讲,但是我口里很干,舌敝唇焦,实在讲不出话来,你总该知道我的心的。倘然我的病会好时,我情愿跟你上北方去,因在这里魔影重重,使我心怯,再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了。维馨维馨,你怎么走啦?不要听我的话 吗?难道北地胭脂,别有所恋吗?唉,痴心女子负心汉,我自恨没有眼睛,空识你这个人了。”说罢,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一会儿又道: “维馨哥,你真的做了官,不要瞒我,我虽没有像王宝钏般苦守寒窑, 但是你已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古人说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虽然未和你正式订婚,但前盟未忘,言犹在耳,此心已属于你, 倘然你是个言顾行、行顾言的君子,当然不会忘记我的啊。”说到这里, 忽又喃喃地好似哀求一般地说道:“叔父,请你饶了我吧,你总要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把我释放回去,我决不记念旧恶,难道你忍心将你的侄 女送入虎口吗?”忽又哭起来道:“啊呀,他们都去了,把我独自禁闭在此,我怎能够脱离此陷阱呢?”说罢呜呜咽咽地哭泣不已。
怪侠听得分明,指着帐内的玉娇对修真说道:“你听李小姐虽是呓语狂话,但伊所说的维馨,当然有这个人的。但不知和伊是亲戚呢,还 是朋友?听伊的语气,二人已很有情愫的了。那个人现在北方,也许就 在京都,伊心里正常常盼望着。然而我前番曾向伊问过他处有无亲戚可 以托足,伊却守口如瓶,不曾说出那个人来,只说孑然一身,亲朋寥 落,所以我送伊寄居到宝刹中来的。大概伊腼腆不肯启齿吧。待伊痊愈 之后,我倒要向伊问个究竟,倘有其人,我当送伊前去,玉成其事,也 使盈盈弱质终事君子,世上多一重姻缘,我也可多喝几杯喜酒呢。”
修真皱了眉头说道:“这事且待以后再说,眼前我们瞧伊的病情十 分沉重,若非寒热高升,伊怎会迷惘瞀乱,胡说八道呢?但不知郑一冲 去请的徐怀仁医生明日能否赶到这里来诊治李小姐的病?又不知那位医 生能否有回天妙术,着手成春?使李小姐吃了他药,可以转危为安,霍 然而愈,这很使人杞忧的。”
怪侠摸着胡须说道:“你的话也不错,李小姐的病果然危急万分, 令人殷忧,然而我们不谙岐黄之术,徒忧无益,且待明日郑一冲请了徐怀仁来再说。我们方才听他所说的话,足见那位医生非寻常可比。李小姐的病虽是严重,得他前来,未尝没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呢!”一边说一边又去掀起帐子,看看玉娇,两颊发赤,呼吸十分急促,双目似闭似张,已处于昏迷状态。明日若不得徐怀仁来诊治,真是气息奄奄,不绝如缕,要归离恨天了。
修真瞧着只是摇头,伊的心里以为倪医生医道也很高明,然而吃了 药如水沃石,毫无转机。也许玉娇的病本是棘手,非医之罪,即使郑一 冲能将徐怀仁请来,这希望也是微乎其微的。
二人不敢去惊动玉娇,悄然退出,吩咐佛婆仍在玉娇房中好好伺 候,不可疏忽。一夜过后,次日怪侠起身后,赶紧跑到玉娇房中去观看动静。幸尚没有剧烈的变化,早晨人也清醒了一些,喝了两口粥汤,但是没有力气讲话。怪侠又安慰伊数语。早饭后跑到庵口盼望郑一冲早早回山,不知他能否把徐怀仁请到,尚是一个问题。心中好如缀着一块大石,没有安放下,忐忑不宁。寒风落叶,簌簌有声,悄然守候了多时, 不见郑一冲回来,只有二三樵夫在山中伐木,隐隐地传来丁丁之声,他老人家心里好不焦躁。
回身走进庵中,修真已请他吃午饭了,午餐后他仍至庵门口去盼 望。隔了一刻,方见下面山径上有一肩山轿抬上山来。暗想一定是徐怀 仁来了,忙跑过去迎候。果见郑一冲大踏步走在山轿前面,山轿中坐着 一个年可五旬的老者,头戴大红风帽,身披紫酱色的皮袍子,外罩黑缎 狐皮背心,道貌岸然,短髭齐整,面皮白净,真像一位有德之士。
郑一冲见了怪侠,便说:“老丈,我把徐先生请来了。李小姐的病 有何变化?”
怪侠道:“很好,有劳你了。李小姐尚无变化。”
抬山轿的见有人讲话,也就停住脚步。郑一冲代怪侠和徐怀仁介 绍,因为怪侠不愿将真姓名示人,郑一冲只说他是风尘大侠。徐怀仁慌 忙要出轿招呼,怪侠连忙止住他,说道:“老先生休要多礼,久慕大名, 今日幸蒙惠临诊疾,已使人非常感佩了。”
徐怀仁在轿子里不便多说话,只说岂敢岂敢,彼此彼此。怪侠说一 声请,他便和郑一冲并肩而行,山轿跟着他们上山来,到白云庵前,山 轿歇下,郑一冲上前扶徐怀仁出轿,付去轿资,和怪侠引导徐怀仁入 内。修真早在大殿之前等候,见了徐怀仁,合十行礼, 一同请徐怀仁到 客室中憩坐,佛婆献上香茗。
怪侠遂向徐怀仁开口说道:“昨闻郑君谈起徐老先生的医术高明, 不啻扁鹊重生,此间有一个姓李的女子现患重病,命在旦夕,老朽等束 手无策,故托郑君特地踵门拜请老先生来诊治, 一救这位弱女子,谅老先生深感同情的,郑君想已代述一切了。”
徐怀仁点点头道:“郑君已对鄙人讲过了,少间待鄙人看了病情再 说。可是鄙人的医道也是拙劣得很,荷蒙宠奖,愧不敢当。”
郑一冲在旁插口道:“徐老先生诊务是很忙的,经我央求后,深感 老先生允许上山一行,这真不是容易的事,足见徐老先生的垂爱小子和 关心病者。”
徐怀仁带笑说道:“医家本有割股之心,希望多医好一个病人,便 是多尽自己的天职。古人有己饥己溺之怀,医家自当有己病之心。所以鄙人一天到晚代人家诊疾,尚恨寸晷易逝,日不暇给,至于诊金却是一 向不计较的,看病家的有无,任凭他们给予。”
修真道:“这就是仁者之用心了。”
怪侠等陪着徐怀仁在外边坐谈一会儿,不敢延迟,遂请徐怀仁到玉 娇房中去诊治。三人一齐陪着他步入,早闻得玉娇呻吟之声,修真走至 床前,把帐子钩起。徐怀仁走近玉娇身边,先向玉娇脸上仔细相视一 下,这个时候正值玉娇清醒,知道是请来的大夫,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先生,徐怀仁坐在病榻代伊诊脉,问起病情,玉娇已没有精神回答,修 真在一旁把玉娇起病至今的经过细细地讲述一遍。徐怀仁点头称是,他 将玉娇两手的脉都把过,又看一看舌苔,他就回过头来对怪侠郑一冲等 说道:“李小姐的病虽然十分危险,然经鄙人把过伊的脉,并非绝望, 也许可以挽回,且待鄙人开一方子给伊,吃了一帖药,倘若病有转机, 便不难徐徐治愈的。”
怪侠道:“这要赖徐老先生回天之力了。”
徐怀仁立起身来对玉娇说道:“李小姐,你的病可以医好的,但望 你一切忧虑都要尽除,心中常常转快乐的念头,将来病好了,后福无 穷。忧能伤人,千万要不得的。”
玉娇向徐怀仁看了一眼,口里迸出一声“多谢”。于是怪侠等又陪 徐怀仁退至外边坐定,修真唤佛婆端上笔砚来,徐怀仁拈着笔杆,仰着 头,摸着髭,静静地想了一刻,然后落笔开方。写好后,将方纸交给他 们,又说道:“李小姐服了这一帖药,十有八九可以使沉疴起色。伊的病本来是很轻的,受些风寒,但因伊受了惊恐后,心中又闷闷不乐,以 致缠绵难愈。凡是疟疾变伤寒,这病很棘手的。前一位医生把伊看作湿 温便不对了,现在鄙人用犀角羚羊角,外加石膏,这帖药的分量很重, 李小姐的病非如此不能挽回,所谓若药弗瞑眩,厥疾不瘳,但须至上等 药铺赎药,村庄里的小药铺一则没有贵重的药,二则赝品劣货把来充 替,贻患不浅,所以要郑重其事,鄙人不得不奉告诸位,这药只可服一 帖,鄙人若然回去,明日恐不及赶到,只得在山上歇宿一宵了。”
怪侠和修真都说道:“徐老先生能够如此,这是最好的事了。”
于是怪侠自去山下赎药,郑一冲陪着徐怀仁到山顶上去游玩,以解 寂寞。徐怀仁年纪虽大,腰却尚健,在栖霞山上徘徊多时,直至红日西坠,山色渐瞑,方才回庵。而怪侠亦已赎药回来,虽在冬令,而因怪侠急于赶路,跑得他额汗如珠,将药交于修真。修真因为这帖药关系甚重,玉娇的病转机与否,全在今晚服药后如何,所以伊并不假手他人, 而自己去炉旁煎药。
怪侠和郑一冲陪着徐怀仁用过晚餐,在灯下闲谈。因为徐怀仁精于 医道,向他询问医理。徐怀仁对于易经很研究,滔滔不绝地大谈周易玄理。修真等到药煎好后自己倾倒在碗中,双手捧着,送到玉娇房中来。 玉娇正在心口烦闷头脑昏沉的当儿,修真唤着伊的芳名道:“玉娇小姐, 你吃了这次的药,可以转轻了。这位徐怀仁医生是南京的名医,医道高明,救活过无数病人,还是怪侠的朋友姓郑的特地去请到这里来代小姐诊治的。你服了药后,可以安心静睡,明天稳可轻松。”
玉娇听着,点点头道:“感谢师父等热心援救,永永不忘。”
修真代伊托着药碗,凑到玉娇嘴唇边,让伊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服下,看伊吃过药后,又代伊盖紧棉被,下了帐门,悄悄地退出,自去做 伊的功课。玉娇在夜间仍由佛婆当心地伺候,这天夜里玉娇服下药沉沉地睡去,十分安静。佛婆听听没什么声音,鼻息微微,不再呓语,知道这药是对路的。一至明晨连忙起身走到玉娇床前,揭开帐子,见伊睡得甚是酣适,不敢去惊动,掩上门,走到外面。修真便问李小姐夜来如何,佛婆回答说,夜间很是安静,比较前两晚大佳,早晨还安睡着,修真听了,心头宽松不少。怪侠等也惦念着玉娇,探问得经过情状很好, 都觉快慰。
早餐后,修真先至玉娇房中探视,怪侠和郑一冲随后也就伴着徐怀 仁进来复诊。玉娇睁眼见了他们,便向他们致谢,且说服了徐先生的药,昨夜睡得很是安宁,今晨胸口也不再觉烦闷,人也清醒不少哩。徐怀仁又代伊诊过脉,问了数语,回至外边,带着笑颜,对怪侠等说道: “今日鄙人把李小姐的脉,的确比昨天好了不少,寒热也减轻,从此可以转轻,没有生命之虞了。”
怪侠拱手谢道:“足见徐老先生医术渊深,药到病除,良相良医, 功德皆在生民的。”
于是徐怀仁又开了一张药方,交给怪侠道:“这张药方可以连服两 帖,绝无意外。鄙人今日暂且还去,到后天上午再来诊治。李小姐的病 不难早占勿药之喜了。”
怪侠知道徐怀仁要回家,便道:“多谢徐老先生的功德无量,费去 许多宝贵的光阴,现在仍请郑君谨送徐老先生回宁,后日再当来接。”
郑一冲道:“且请徐老先生稍待,我仍去雇一肩山轿来代步。”于 是郑一冲先出庵去,怪侠又和徐怀仁随意谈谈。 一会儿郑一冲已雇得山 轿到来,请徐怀仁坐。于是怪侠修真恭恭敬敬地送至庵门口。怪侠又说 了一声“诸劳清神,缓日总谢”。郑一冲遂送徐怀仁下山去,当晚他又 赶回栖霞山。
玉娇一连服了两剂药,寒热已退,唯身体软弱,精神未复,恹恹在 床。到了那天,徐怀仁又来诊视,见玉娇的病只剩二三分了,又开了一 张药方交给怪侠,说此方可连服三天,以后只要食补,不必进药了。但 饮食之间务宜格外留心,千万不可过饱。于是他又要别去。怪侠便从他 行囊中取出五十两银子谢他,但徐怀仁已知悉玉娇的身世, 一定不肯接 受,却说这是应尽之事,何必取诸他人。怪侠见他真心不肯拿钱,也就 不再勉强,自和郑一冲送下栖霞山,致谢而别。郑一冲又送至南京城, 方才回山。
玉娇的病一天一天地好转,旬日之后,其病若失,已能下床。怪侠 见了十分喜悦,修真心头的一块大石方才搬去。玉娇病中幸亏修真怪侠 等护持,化险为夷,不啻重生,所以伊心里更是感激,常向二人道谢, 并谢郑一冲代延良医之德。怪侠本想和郑一冲出游,现因他曾闻玉娇病 中呓语,要想向玉娇问个明白,如此其确实的,那么自然必要把玉娇送 至北京,交给那人,使他们成全姻缘,不负救人救彻之道,所以一天下 午,他同修真步入玉娇房中,向玉娇探问此事。
玉娇虽然不胜腼腆,自知不能隐瞒,不如直言奉告,也许可以借老 人之力,好使自己到京师去和维馨重逢,谅维馨多情多义,必能可怜伊的身世,不忘前盟,同订丝萝,那么自己终身有托,不致飘零江湖了。 伊心里这样一想,遂将伊自己怎样和万维馨相识订交的经过,以及维馨 北上的事,约略奉告。红晕两颊,不胜娇羞。怪侠听了,捻须笑道: “这真是金玉良缘,既有这么一个去处,待老夫索性护送玉娇小姐到北 京去和那万公子相见。万公子必能怜惜玉娇小姐所遭受的厄运,也好使 有情人早成眷属。”
修真点头道:“如此很好,现在请玉娇小姐暂且在此养息身体,待精神 完全恢复后再行动身。”玉娇心里真是感激无涯,又向二人道谢。
郑一冲听怪侠要护送玉娇赴京,他就想告辞,早回阳城。怪侠道: “郑君既然出外,作汗漫游,故乡多事,何必急急归去?不如和老朽一同至京,待老朽把玉娇小姐交与万公子后,我们俩可以北出居庸, 一览长城之胜,再往大同观云冈石佛。”
郑一冲听怪侠这般说,便道:“老丈既如此说,小子便追随老丈之 后,同作壮游,待到云冈之游完毕,小子还要请老丈光临敝邑多聚些 时日。”
怪侠道:“也好,我本是到处为家的,顺便可以一游王屋山哩。”
一冲大喜,遂定心住在山上,等候玉娇病体恢复。日间无事只是在 庵后空地上练习武功,请怪侠指点。有时修真高兴,也一同参加,二人 都赞美郑一冲的剑术精明。
约莫了半个月,玉娇病已痊愈,精神也好得多了,正好进补,修真 特地把阿胶煎了给玉娇吃。怪侠在庵中等得已是长久,今见玉娇病好, 便要准备送玉娇北上。因北京天气很冷,玉娇尚缺寒衣,要想设法代玉 娇添置,玉娇因言家中棉衣皮衣都有,可惜自己不能回去一取,又不知 陆婶婶可仍在伊家里。
怪侠道:“玉娇小姐既是家中有衣服的,不如待老夫再往苏州去走 一遭,暗暗取来,给玉娇小姐御寒,岂非比较制新的好吗?况玉娇小姐 也许很欲一知家中情形,老夫去看了便可知晓。”
玉娇道:“深感恩公厚爱,但不知此去有无危险,务请恩公谨慎 行事。”
怪侠笑道:“请你放心好了,区区苏州城,老夫视若无物,绝无 危险。”
于是次日怪侠悄然赴苏州。三天果然带了玉娇的寒衣回山,且说他 去的时候是在夜半,只见一个中年妇人,大约就是陆婶婶了。将一大包 衣服交与玉娇,玉娇拜谢。又隔一天,怪侠遂和一冲保护着玉娇,辞别 修真,下了栖霞山动身北上,临别时,玉娇对于修真很觉依依不舍呢。
第十五回 一马疾驰劫来魔影 双雄酣斗忽失芳踪
玉娇随着怪侠郑一冲北上,渡过了长江,怪侠因为玉娇盈盈弱质, 不耐跋涉之劳,所以雇了一辆骡车载送玉娇,他们两人却和骡夫坐在一 起。昼行夜宿,急急赶路。这一天将至沧州官道上,忽然迎面有一骑疾驰而至,马上驮着一个少年,头戴一顶高耸耸的皮帽子,身披黑色大 氅,面上有一堆很大的蓝痣,扬着马鞭正在赶路。骡夫见对面的马奔得很急,便将骡子的缰绳重重地向左一拉,骡车偏在道旁,让那马疾行而 过。马后尘土飞扬,扑了怪侠和郑一冲一身,两人徐徐拂去衣上的灰 沙。骡车夫口里咕着道:“那厮不是赶路,是在赶命,我若不早让时, 不要被撞吗?”郑一冲和怪侠心里各自转念,口里却不说话。骡车仍一 颠一摆地向前进行。
玉娇起初坐不惯这种车子的,坐了一天,全身骨节都疲乏不堪,而 且头上时时要撞痛,因为道途崎岖不平,车轮又笨重,骡子又时时要 跳,车子便如摇篮般颠簸不停,坐在车中,很不舒服。伊是江南的女儿 身,惯乘舟而不惯乘车的,所以格外辛劳。但这几天却已稍稍惯了。不 过时值冬令,北地苦寒,木叶尽脱,朔风砭骨, 一路并无风景足以流 连。每日坐在骡车里打瞌睡,希望早一天到得北京,便可与万维馨握手 重晤,以偿相思了。路上好在有这两位侠士保护,还怕什么?别人都说 山东道上响马甚多,故伊在进境时惴惴生恐,然而一路平安,没有闹过 岔儿,现在已过了山东而至沧州,和北京一天近一天,心中的忧虑十分中已去了七分,谁知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又有惊风骇浪来了呢?
因为那头坐骑跑了过去,有一箭之遥,忽又马蹄嘚嘚跑了回来。此 时玉娇的骡车已在他的前面,骡车夫不知怎样让法,只得赶着骡子,向 前紧跑。但那少年跑回来的时候,没有过去时快了,马至车旁,弯倒身 躯,从车帘里向车中张望了两下。玉娇瞧见了他可怕的蓝痣的脸,想起 了栖霞山上夜间遇劫的情事,芳心不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连忙别转脸 去。同时怪侠和郑一冲也已注意到此人了。而那少年的马到了骡车旁 边,忽又慢起来,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和骡车参差而行。骡车夫心里 也觉有些尴尬,别转脸去瞧瞧怪侠和郑一冲怎么样,但见怪侠抽着旱 烟,态度很是闲暇,郑一冲也是遥望天空浮云,若无其事。骡车人也不 敢说什么,只顾赶路。
这时夕阳尚挂林梢,天色未瞑,尚可赶上宿头,却见前面树林旁有 一带黄墙露出,骡车走过时,乃是一个寺院。怪侠在车上忽然吩咐骡车 夫道:“你可把车子停在寺前,我们今晚要借宿在这寺里了。”
骡车夫听了这话,很奇讶似的说道:“前面不远已是嘉禾集了,那 边有宽大的旅店,何不尽晚赶到那里歇息呢?”
怪侠道:“你听我的话便是,我的意思要向这禅院借宿,明天再赶 路吧。”
骡车夫虽然不敢违拗,口里却咕着道:“不借旅店歇足,反向和尚 寺里去求宿,我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须知和尚寺里只吃素斋,没有大 块肉、大碗酒的啊。”
怪侠听了,和郑一冲暗暗好笑。郑一冲早揣知怪侠之意,也就没有 说什么 。
一会儿骡车停在寺前,二人见那寺门也很高在,上面有“隆庆寺” 三个斗大的金字,寺门正开着,寺门两边巍峻地塑着四大金刚,袒腹露 胸的弥陀佛,含笑迎人。怪侠和郑一冲早先跳下车来,骡车夫也下车去 开车门。当玉娇举起纤趾走下车时,那少年的坐骑也在身后徘徊不进。直瞧到怪侠扶着玉娇走进寺门后,他方才笑了一笑,勒转马头,飞驰而去 。
怪侠郑一冲陪着玉娇走进隆庆寺,寂寂无人。怪侠当先咳了两声, 便有一个香司务从旁边月亮洞门里走出来,问道:“施主们可是来此烧 香的吗?”
怪侠摇摇头道:“不是的,我们是过路客人,想向贵寺借宿一宵, 明天赶路。如蒙允许,当多多奉上香金。”
香司务把头摇摇,冷笑一声道:“对不起,这里是个僧寺,你们赶 路的理当投宿客店,或是人家,万万没有向出家人地方来借宿之理。”
怪侠道:“我们不及赶到前面的宿头,所以如此。请你们当作香客 看待,香客不是可以在和尚寺中下榻的吗?像你们这样很大的禅寺,区 区三四个人必能容留的,请你去通报一声方丈吧。”
香司务道:“不用通报的,我们这里素不招接客人住宿,请你们另 想法儿为妙。”
他们正在争执之时,佛殿里早走出一个和尚来,又胖又大,身披黄 色棉布衲,口念一声阿弥陀佛,问香司务道:“你们吵闹些什么?”
香司务指着怪侠说道:“他们是过路的客人,要向我们寺中借宿, 我回答说寺中向不接客的,他们不信 …… ”
香司务的话没有说完时,那和尚早嚷起来道:“要投宿的尽可到前 面嘉禾集旅店里去,这里恕不招 …… "
那和尚刚才说到“招”字, 一眼瞧见了玉娇,遂又眯花了双眼, 向怪侠问道:“老人家你们往哪儿去的,天色尚早,怎么不多赶些路?”
怪侠道:“我们一共三人,还有一个骡车夫,是从江南上北京去 的。”又指着玉娇说道:“我们本来想要多赶些路,无奈这位李小姐长 途跋涉,不胜疲劳,今日有些不适,所以拟向宝刹告宿一宵。与人方 便,即是自己方便,请师父答应了吧。”
玉娇在旁听着,不明白老人家为什么这样说法,自己低倒了头,默 默无语。那和尚跟着怪侠的手,又向玉娇紧看一眼,说道:“这位李小 姐是老人家的什么人?”
怪侠答道:“伊是我的义女,此番我们送伊上北京去住。”
和尚点点头道:“既是李小姐有些不适,我们就破例收留一次客了。”
于是和尚便引怪侠等三人向里走去,穿过佛殿,来到一间耳房里坐 下。和尚便对怪侠说道:“这里是一切简慢的,天气很冷,少停贫僧吩 咐香司务来炕下生火便了。晚上也只有素斋吃,恕不能备酒肉。”
怪侠道:“我们只要有地方睡眠,饮食也可将就。多谢师父费心。”
和尚又指着玉娇说道:“这位小姐想不便和你们二位同宿,里面尚 有一间女客住的小房,不如待我引导李小姐去歇息也好。”
玉娇听了这话,伊怎肯离开了泰山长城之靠而独自至别处去睡呢, 正要说话,怪侠早又说道:“李小姐和我们是自己人,并不回避,况且 伊是胆怯的人,还是住在一起的好。”和尚笑了一笑,退出去了。
怪侠坐在椅子里,闭着双目,却不开口讲话。玉娇坐在一边,郑一冲在室中蹀躞走着。不多时香司务进来代他们在炕下生火,又掌上灯来,室中始觉渐有暖意。接着晚餐也送上来了, 一共四个菜,都是素肴,豆腐青菜线粉辣椒之类,还有一大锅饭。北方人多吃面食,这饭大约特地煮给他们吃的。怪侠对着四样菜,逐一细细审视,又去唤进骡夫,叫他先盛了一碗饭吃,且把桌上的素菜一一尝食。骡车夫见有饭吃,好不欢喜,立刻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下,每样菜又都尝过。 怪侠见他没有动静,遂叫他站在一边伺候,他和郑一冲玉娇方才一同坐上去用晚餐。
餐毕,怪侠唤骡车夫把剩余的吃饱了肚皮,又吩咐骡车夫把行李拿 进来,骡车夫遂去把他们的行李送至室中。怪侠又对他说道:“今夜早 早在外边廊下安睡,休要多管闲事,如有什么声音,闭目休看。”骡车 夫唯唯遵命,退至外边去了。
玉娇在旁听怪侠这般吩咐,心中又觉惴惴不安。本来怪侠故意向寺 院借宿,十分蹊跷,再听他之言,明知夜间必有变故要发生了。怪侠见 玉娇面上露出惊惶之色,遂用话安慰伊道:“李小姐,你不用害怕。这 是老夫小心谨防之故,也许不会有什么变动的。老实告诉了你吧,方才 我们在途中遇到的那个骑马少年,必然是绿林大盗。他这种行径,逃不 过老夫之眼,大约也逃不过郑君双目。”
郑一冲听了笑笑。怪侠又道:“起先那厮回马过来,侦察我们车厢 中行李沉重不沉重,后来见了李小姐,说不定又垂涎了李小姐的美色, 所以追随不去。老夫暗想山东道上安然过去,此处却难免有一场厮杀 了,免得到前面旅店里去惊动大众,使老夫杀得不爽快,所以一见道旁 有这禅院,遂故意借宿于此,预备他们来下手的,但同时疑心这禅院也 不是个好地方,那和尚的面上也是一团邪气,故当他们送晚餐前来的时候,先叫骡车夫试食。江湖上往往有蒙汗药掺在酒食里面,迷倒行客 的,不可不防。后经骡车夫食后无恙,我们遂放心吃了。你们也要笑我 多疑吗?”
玉娇点点头道:“这是恩公精明之处,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昔人 之言,不我欺也。”
郑一冲也说道:“李小姐,请你放心吧,万事有他老人家在,还怕 什么?”
怪侠道:“古语说得好,孤掌难鸣,这也要郑君相助的。”
郑一冲道:“鼠辈若来,会当跟随老英雄之后,加以重创。”
玉娇听了他们的话,伊相信怪侠足挡群獠,况又有郑一冲为助,何 惧之有。于是伊又向二人道谢。怪侠叫玉娇上炕去睡,自己吹灭了桌上 的灯,从行李中取出宝刀弹丸,又挂上弹囊。郑一冲也把他的龙泉宝剑 取出,挂在腰里。大家脱下长衣,静坐着守候。这天恰巧是十六夜,庭 中月色如水,百步见人。听听四面人声静寂,只有风声飕飕,玉娇虽然 和衣睡在炕上,哪里能够安然入梦?静待有什么强徒到临。
二更过后,忽听寺门前有人喊马嘶,似乎有一队人马杀至,跟着打动寺门的声响。怪侠对郑一冲带笑说道:“我以为他们必然暗里来的, 谁知他们这般惊天动地,小题大做,更可知侪辈中无能人了。请你在此保护着李小姐,待老夫出去独自驱散他们,免得他们进来惊动佛地了。”
郑一冲点头道:“这样也好,但请老丈小心。”
怪侠遂握着宝刀,背上弹弓,开了房门,纵身一跃,早已不见。
此时玉娇也已起坐炕上,芳心默祝怪侠歼盗归来。郑一冲手按剑 柄,在室中踱来踱去,听着寺门外金铁相击之声,十分厉害。不免心里挂念着怪侠,很想出去看看形势,却因自己有保护玉娇之责,未便轻 离。正在这时候,寺门戛然而开,有十数健者,明火执仗,杀奔里面而 来。玉娇早又吓得面如土色。郑一冲道:“李小姐不要害怕,你躲在室 中,休要声张,待我出去击退他们。”说着话,便从腰边掣出宝剑,青 光闪耀,拽开房门出去,又将房门拉上。跳至庭中,大喝一声:“鼠辈 安敢无礼!”舞开宝剑杀入人群。
玉娇在窗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郑一冲剑光霍霍,左右横扫,已有数人倒在血泊中,有一个大汉舞着斗大的两个铜锤,正和郑一冲酣战着。 一会儿郑一冲一剑刺去,大汉肩头已受了伤,退出寺门去,盗党跟着倒退。玉娇看着,芳心暗喜。郑一冲退出寺去,月光下见官道西边远远地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厮杀。那个舞双锤的大汉率领败残之众,早已逃向 西边去了。郑一冲挺起宝剑,杀到那边人群中去,方见怪侠手舞宝刀, 和三个人战在一起,中间一人就是那个面有蓝痣的少年,手中使开两柄竹叶刀,十分矫捷而勇猛,还有两人,一个是头陀,一个是虬髯者,武艺也甚了得。郑一冲遂吆喝一声,上前去助怪侠。
怪侠见郑一冲杀至,精神倍增。一刀劈去,正中那头陀的手腕,削 去了他半只手,头陀喊声“啊呀”,手中的齐眉棍已跌落地上,踉跄逃 去。郑一冲接住虬髯者厮杀。怪侠一柄刀如蛟龙腾舞,紧紧逼住那个蓝 痣的少年。此时他们已知遇到了能人,目的不能达到,心里都有些惊 慌。少年的刀法渐渐散乱,回顾虬髯者,说一声“风紧啦,咱们走 吧”。向怪侠虚晃一刀,跳出圈子,回身便走。虬髯者跟着也将他手中 大斧猛力扫开郑一冲的宝剑, 一齐败退下去。怪侠也不追赶,取出弹 弓,装上弹丸,嗖嗖一连发了数弹,虬髯者和那蓝痣少年都中弹而逃。
郑一冲捕得一个盗党,和怪侠走回寺去。关上了寺门,要想把那盗 党询问一过,然后再行释放,不料二人回至室前,推门进去时,郑一冲 不由喊了一声啊哟,怪侠也大大惊异走来,因为室中空空如也,玉娇的 芳踪杳然不见。
怪侠遂问郑一冲道:“你出来的时候,李小姐可在室中,怎么此刻 忽然不见?”
郑一冲道:“当老丈出去厮杀的时候,我在此间还用话安慰李小姐, 叫伊不要害怕。后来盗党忽然杀进寺来,要想劫人,我恐吓坏了李小姐,所以挺身应敌,驱走盗党,出寺见老丈被围,遂来助战。计算经过时间还不甚长,李小姐到了哪里去呢?伊绝不会自己走开的啊!难道盗党别有人来暗中把伊劫去吗?”
怪侠手摇摇道:“非也,盗党这样狼狈遁逃,绝没有余力再来把玉娇小姐劫去的。大概玉娇小姐的失踪必是这里寺中人所为,前门拒虎, 后门进狼,造就了他们的机会。试想我们这样的酣战,寺中人为什么一个也不见,他们又不是聋子,怎会一些儿不知情呢?况且方才遇见的和尚,我早已有些疑心了,所以我去迎战时,请你保护李小姐的。”
郑一冲听怪侠这样说,脸上更露出歉疚的样子,顿足说道:“这都 是小子的鲁莽灭裂,贪赶了敌人,而被奸人所算。李小姐倘有三长两 短,叫我如何对得起人呢?”说了这话,把手重重地搔着头发,异常 悔恨。
怪侠叹道:“这也不能全怪你的,我们思虑尚有未周,不曾先把这 寺的内容仔细查察一下,也因我为着夜间难免有一场恶战,省得打草惊 蛇,现在却反丢了玉娇小姐。假若玉娇小姐尚在寺中,还有希望,倘然 劫至别地方去时,那就更糟了。”
郑一冲道:“那么事不宜迟,待小子和老丈赶紧向寺中细细找寻, 务要把李小姐救出才好。”
于是二人把擒来的盗党四马倒攒蹄缚了丢在室内一隅,回身出房去 找李玉娇。 一波方平, 一波又起。
第十六回 破地穴明珠还合浦 得凶音侠士奔阳城
二人刚走至庭心,忽见对面墙壁下有一黑物蠕蠕而动,怪侠连忙一个箭步跳过去,扬起手中宝刀,猛喝一声,只听那黑物喊了“啊哟” 两字,怪侠听出他的声音来,仔细一看,不是那人骡车夫还有谁呢?怪 侠问道:“你这厮为什么鬼鬼祟祟匍匐在这里,可曾见过李小姐?”
骡车夫战战兢兢地说道:“吓……吓……死我也,小的方才睡熟在廊下,被打门声惊醒,因为爷吩咐过我夜间如有声音不要多管,所以钻在被窝里,不敢声张。后来有人赶进门来,小的更加惊慌,幸亏郑爷仗剑出来,把他们击退。小的吐了一口气,方要坐起身子,忽又听得后面脚步声,只见方才那个招接我们的胖和尚,手中高持着月牙铲,率领七八个和尚杀将出来。小的不由又是一惊,连忙仍钻在被中,不敢动弹, 偷眼向他们张望,听他们说道:‘原来飞龙山上的人已被老头儿杀退出 去了,别瞧这老头儿年纪老,本领却不错。’胖和尚又对站在他身旁一个握着双刀的和尚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趁他们在外边厮杀的时候,我们先夺那娇娃进去,好寻我们的快乐。老头儿即使得胜,也无从找寻他的寄女儿了。'他们说罢遂蜂拥入室,便听得李小姐的呼救声, 又见那胖头陀一手挟着李小姐在胁下, 一手倒提铲,纷纷跑人里面去了。小的十分忧急,知道喊也无用,反恐送去了自己的性命,一会儿又见爷等进来,料知爷等失去了李小姐定要找寻,所以想过来报告消息。 但是心惊之余,足不成步,恐防被和尚杀害,所以匍匐而行。现在告诉你二位爷,请你们快快去救李小姐吧。”
怪侠顿足叹道:“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我们只顾杀敌,忘却寺中 还有歹人,那贼秃驴一定饶他不得。”
郑一冲也道:“秃驴可杀,我不能保护李小姐,这是我的耻辱,定 经把伊救出虎牢才是,那秃驴一定还在里边呢。”
于是他怒发冲冠,仗剑奔入。怪侠丢了那骡车夫,紧跟在后。转了 一个弯,见前面院落左侧有个月亮洞小门,正紧闭着。郑一冲将剑力劈 两下,门已劈开。有一个和尚跳出来问道:“你是谁?这里不得乱闯。”
郑一冲一剑刺去,正中那和尚的肩头,回身便逃。郑一冲和怪侠跟 着他紧追,那和尚好似领路进至一间小屋中,忽然不见。郑一冲道: “咦,这秃驴难道有隐身术,为什么到了这屋子里来便不见他影踪呢?”
屋子里有一盏红灯亮着,怪侠指着正中立着的一个济颠佛像,对郑 一冲说道:“这佛像很有些蹊跷,为什么室如悬磬,单这佛像正中立 着呢?”
郑一冲点点头,说声是。怪侠走到佛像面前,对着仔仔细细地相视了一下,说道:“有了。”便将济颠举着蒲扇的一手向下一拉,只听佛像背后哧的一声,地板上开了一个门,望下去黑沉沉的有石级堆砌着。 怪侠回顾郑一冲道:“这就是地窖了,机关既破,速速进去,搭救玉娇。”
于是二人大胆从那石级上走下去,里面微有亮光,走得十数步,渐 渐明朗,别有一个院落,原来在那地方点着一盏很亮的灯,所以光明。 这时候院落里足声杂沓,只见那个胖和尚挺着月牙铲,率领六七个和尚 杀将出来。
怪侠大喝一声道:“秃驴,你敢暗夺人家的女子,以为无人知晓的 吗?快快奉还。”
胖和尚也骂道:“老头儿,谁叫你们送上门来?我不拿你的女儿, 山上强盗也要抢了,倒不如做个人情送与我们的好。”
郑一冲听了,大怒挥剑径取胖和尚。胖和尚舞动月牙铲,便和郑一 冲在院落里狠斗。众和尚刀枪棍棒一齐上,想把他们围住。那个使双刀的和尚来战怪侠,怪侠冷笑一声道:“和尚既动色心,又开杀戒,今日 待老夫来送你们至阿鼻地狱去吧。”
使开宝刀,把那和尚的双刀反枭开去,和尚见怪侠厉害,不敢怠慢,使出死力猛扑,战到七八合,怪侠凑着戒刀,顺势往上削去,只听呛啷一声,那和尚右手的戒刀已削作两截刀头落地。和尚吓了一跳,方欲跳出圈子,怪侠一刀已向他头上斫下。和尚将左手的戒刀向上迎拒, 怪侠觑准他戒刀口上则一削,又听呛的一声,那柄戒刀也已削作两截。 和尚两手都拿着残缺刀,如何再战,回身就逃。怪侠追上两步,飞起一足,把那和尚踢倒在地, 一脚踏住。其余的和尚要来救时,被怪侠扬刀一喝,早已吓得倒退不止。怪侠便将那和尚身上的丝绦解下,夺去和尚手中削坏的戒刀,把他手足紧紧缚住。其余的和尚远远地站着看。怪侠奔向他那边去,他们惊得各自乱窜。
怪侠抓住一个和尚,把刀向他脖子上拦了一拦,便道:“你快快实 说,方才抢来的李小姐藏在何处,如有虚言,仔细你的头颅,立刻便要 不在颈上了。”
和尚只得说道:“那女子正在里边房中。”
怪侠把他放下道:“那么你快领我进去,快走快走。”
和尚被怪侠威胁之下,只得拔步往里便走。怪侠揪住他的衣领,不 让他溜掉,跟着走至里面,见东西列着数室,室门都闭着。和尚走至第 三室前,向门上凹进的所在往右边一推,又向上一抬,那门便开了。怪 侠跟着他走进去,只见这室内陈设很是华丽,悬着两盏玻璃明灯,锦衾 绣榻,照眼生辉。李玉娇恰巧背灯而坐,手足都缚住,不能自由。怪侠 喊一声玉娇小姐,玉娇回头见了怪侠,说不出的又悲又喜,双泪如线而 下,说道:“恩公,你来救我的吗?”
怪侠点点头道:“正是,请你不要惊惶。”遂过去解开伊的束缚, 恢复了伊的自由。
玉娇又向怪侠拜倒。怪侠把伊扶起道:“不消多礼,我们保护不周, 致累你多受惊恐,且喜转危为安,足慰老人之心。”
玉娇道:“恩公和郑君先后出去杀盗,我方额手称庆,未落虎口,谁知寺内忽然跑出一伙贼秃,把我劫至这里,我想命里总该一死的,便 把他们痛骂一顿,誓死不屈。那胖和尚用好言好语来哄骗我,我只是不 理会,他奈何我不得,正要发怒时,忽有和尚来报告外边有人窥探,那 胖和尚便把我禁闭室中,自去抵抗了。现在恩公来至此间,谅必那些贼 秃都被你们除去了。郑君又在哪里?”
怪侠道:“那些丑类大半都已歼灭,郑君尚在外边和那胖和尚狠斗, 我要紧援救你,所以寻至这里。”
正说着话,郑一冲已仗剑奔入,身上溅着不少血迹,对怪侠说道: “那胖和尚的武艺果然不错,战了多时,方才把他刺死,但小子的左臂 也受着一些微伤,幸亏不要紧的,自己已包扎好了。老丈已救得李小姐 吗?可喜可贺。”
怪侠笑道:“侥幸无恙,我们也可放了心。”
玉娇又向郑一冲拜谢,郑一冲笑道:“我只顾向前,把李小姐抛在 后边,遂致险些儿闹出乱子来,我心中正是万分歉意呢。”
怪侠便请李玉娇跟他们出去,且说道:“你放心吧,外面的盗匪也 被我们杀退了。”于是怪侠和郑一冲带着捉住的和尚,陪了玉娇缓步出 去。玉娇见地下东横西倒的都是死尸,又见那胖和尚倒在一边,半颗头 颅已削去了,双手掩着面,不忍观看,又是非常害怕。怪侠走过去见那 个被擒的和尚依然抛在那里,怪侠对他看了一眼,说道:“你睡在这里 吧,到时恐怕有人来放你的。”那和尚口里只是哼着,白着两眼向怪侠 睁视。怪侠笑了一笑,扶着玉娇走向原路,摸索至石级边, 一步步走上 去,但是上面的门却已关上了。怪侠便叫同行的和尚快快开门,那和尚便向右首墙壁上摸着一个螺旋形的东西,转了两下,地穴的门又开了, 大家走出去。
走至外面,那骡车夫正伏在墙边等候好音,月光下见怪侠已救了玉 娇出来,心中也觉欢喜,忙跑过来向老人家扑地跪下道:“老祖宗你真 是天神也,和尚都杀光了吗?”
怪侠笑道:“你不要管,且随我过来。”
于是大家一齐走回室中,残灯犹明,那盗党仍被缚着横在一边。怪侠请玉娇在座上坐下了,自己和郑一冲也坐下,手中兀自握着兵器,刀 光剑气, 一室森森。
怪侠先问那和尚道:“你们的隆庆寺原是一个藏垢纳污的所在,住 持和尚是哪个?胖和尚又是谁?寺中可藏有别的妇女,快快实说。”
那和尚只得说道:“胖和尚名唤法雄,就是寺中的住持,精通武艺, 性爱女色,自从他主持以来,便在寺中建造起这个秘密的地穴,专诱良家妇女入内供他欢娱。后来因为人家吃了亏,怕来烧香,他们就到四处去拐骗抢夺,无恶不作。那个缚的和尚便是法雄的师弟法弘,助纣为虐,和法雄一样地见色起淫,不怕国法,这个寺院都被他们破坏了。我们慑于淫威,也只有听从他们的命令。现在遇到了能人,法雄伏诛,也是他孽由自作,死不足惜,但是其余的大都无辜,请二位爷宽恕,感德无量。”
怪侠点点头道:“你说得也不错,你唤何名,寺中可还有妇女吗?”
和尚又道:“小僧名虚竹,寺中尚有四个妇女,都是新近从沧州城 里骗来的,分别禁闭在室中,其中有一少女,不堪蹂躏,已奄奄欲 毙了。”
怪侠叹道:“法雄造孽不浅,玷污佛门, 一死不足以抵其辜,还有 那个法弘也是饶他不得的。你现在凭着天良说,可能忏悔吗?”
虚竹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自知罪戾,倘蒙不杀,从今以 后一定悔改,免得堕入泥潭。”
怪侠道:“你能如此,这寺中善后的事我可以交给你办,明日你可到官中去自首,让他们来处置一切,你也不致获罪的。我们要紧赶路, 没有空闲工夫留在这里做证人,好在这地穴便是大大的证物。还有那些妇女也要好好送她们回家去的。”
怪侠说到这里,又对郑一冲说道:“现在请你在此保护着玉娇小姐, 待老夫再至地穴里察看一下。”
郑一冲答应道:“老丈请便,此刻小子绝不轻离李小姐身侧了。”
怪侠遂又押着虚竹和尚,重至地穴。虚竹开了各处的门,请怪侠检 查,果见每室有一妇女,共四人,其中一个正在卧病,虚竹之言是实。
众妇人见了怪侠,方知老人家是来救她们的,各个拜谢。怪侠安慰她们 一番,叫她们安心守候官吏到临,自会分送回家,恶僧已诛,可毋畏惧 了。当他回出时,经过法弘身边,法弘仍直僵僵地躺着,恐防他还要挣 扎,或再有羽党来救,便又在法弘的脚上刺了一刀,好使法弘受创后不 能再动,法弘吃了一刀,呻吟不已。
怪侠还至外面,又把那捉来的盗党解开他的束缚,叫他好好站着, 把盗窟的情形讲给他们听。那盗党遂说道:“俺们是飞龙山上的弟兄, 只因二头领邱占魁今日从沧州回来,说他在路上逢见一个美人儿,十分心爱,意欲夺归山上为压寨夫人,所以跟踪查看动静,后来见你们向这里隆庆寺借宿,他遂走马回山,于夜间纠合大头领长髯王老二及三头领豹子头陀, 一同来此劫夺。本不用兴师动众的,但知隆庆寺中的和尚亦擅武艺,不是好欺者流,所以挑选山上的精锐,预备争战。哪里知道和尚没有遇见,反被二位爷爷杀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去呢。俺是山上小卒,听他们的驱遣无可奈何。倘蒙爷们替上天好生之德,放俺回去,俺也从此洗手不干了。俺家中还有六旬老母、七岁稚子呢。”
怪侠听了哈哈笑道:“你既家有老母妻子,别的事都好干,为何要 做强盗呢?我也不来杀你,明日释放你去,望你真果去做一个好人,打 家劫舍的事终难免蹈国家的刑网,有什么好结果呢?”盗党连忙跪下 叩谢 。
怪侠又对郑一冲说道:“那蓝痣少年当然二头领子,飞龙山盗贼猖 獗,老夫本待和你前去把他们诛掉,现因要紧送护李小姐赴京,姑且饶 恕他们一遭吧。”
郑一冲道:“今晚他们也已受了挫折,凶暴之气或可稍敛呢,我们 也不必再去管他们的事了。”
于是大家坐以待旦,扰攘了一番,转瞬已是天明。怪侠因寺中香司 务已逃去了,吩咐骡车夫至厨下去寻找些食物,煮了早饭。大家洗面漱 口,拂拭一回,用过早餐。怪侠又向虚竹和尚叮咛一番,释放了那个盗 党,然后护持着玉娇离了隆庆寺,坐上骡车,重上征途。
但是刚至沧州时,怪侠因为玉娇昨夜在隆庆寺饱受惊恐, 一夜未曾合眼,行路辛苦,恐防损及伊病后新愈的玉体,所以进了沧州城,便拣 定一家较大的逆旅投宿,以便晚上大家可以安宿一宵,恢复精神。当他 们甫人旅店歇足之时,忽然店外面走进一个汉子来,见了郑一冲纳头便 拜。怪侠不由奇异,郑一冲也觉得十分突兀,向他定睛细视之后,遂问 道:“啊呀,你是郑贵,为什么到这里来呢,家中可有什么事?”
郑贵道:“大爷,自从你离家后,王屋山中便有一伙绿林好汉前来 盘踞,起初和我们尚能相安无事,后来他们的势力越聚越大,甚至和阳 城地方之县令武官勾结一起,真是天高皇帝远,无恶不作。我们堡中人 不免惴惴自惧。有一日,他们竟向堡中来借粮,要求我们交出三百担麦 子、一百头猪羊。我们因大爷在外,乏人主张,二爷便派人去和他们相 商,总算交了一百担麦子、五十头猪羊,保得片时的平安。不料狼子野 心,贪得无厌,最近他们又派人来要求,竟于麦子猪羊之外,更要我们 郑家堡奉献一千两黄金。因盗贼风闻郑家堡堡民富饶者多,而大爷一家 尤其著名,所以有心敲诈。二爷和堡中诸人商量以后,仍送了麦子猪 羊,而未奉黄金,他们对此不大满意,扬言要来攻打我们的郑家堡,劫 掠财帛。二爷闻得消息,极加防备,一面训练壮丁,修筑堡垒,一面差 我们几个人分头出来找寻大爷回家,以谋对付。小的在天津北京四处寻 找,不见你大爷的影踪,此刻寻至沧州,天佑郑家堡,竟使小的见到了 大爷。请大爷火速回乡去,共筹对付之力,堡中有了大爷,堡民无不乐 从的。望大爷快快回去一救郑家堡吧。”
郑一冲听了郑贵的报告,不由怒发冲冠,恨恨地说道:“哪里来的 狂贼,如此撒泼,我必即日回去,保卫桑梓。”遂叫郑贵便在这店外面 小房间里住宿。怪侠闻得郑一冲家乡事,料他不能同赴北京了,本来千 里送美,完全是自己的责任,不干他人之事的,只得由他回去。
晚餐时,郑一冲食不下咽,他对怪侠说道:“故乡发生不测之事, 自己恨不得立刻插翼飞回家去,料想那伙强徒必然很难对付,吾弟勇力差逊于小子,设使不幸而被强徒洗劫,小子怎能对得起桑梓呢?”
怪侠见他忧虑,一时也无话安慰,因为自己若没有玉娇在身边,必 须送伊赴京时,也许此时就可答应郑一冲同赴阳城,助他一臂之力。现在一事未了,不能够胡乱允许人家。遂说道:“令弟必能对付过去,那 些盗贼也无多大能耐,明日你就立即上道回乡去,老朽送李小姐至京 后,或能来阳城一行拜望足下,那时倘有困难,老朽或能为鲁仲连第 二,代你们排难解纷,息事宁人。”
郑一冲道:“老丈倘能如此,那是小子的大幸了。”
晚餐后,大家都觉倦疲,各自安寝,唯郑一冲心中有事,辗转反侧,不能安寐。到得次日早晨,郑一冲携着行装,便和怪侠告别,又向 玉娇告辞。玉娇也知道他故乡有事,不能同赴北京,不无怅怅,又因自己在栖霞山患病甚重,命在旦夕,幸得他认得徐医生,请来诊疾,才把自己医愈,不愧黄衫儿一流人物,心中非常感谢他钦佩他的,临歧依依,未免有情。郑一冲说声:“姑娘珍重玉体,但望一至京师,早能和令戚见面,有个安身之处,大家快慰。”于是他就带着郑贵回阳城去了。
怪侠在郑一冲去后,他独自护送玉娇入京,好在距离北京已日近一 日,路上平安无事。这一天早至北京,便在宣武门内一家招商旅馆住 下。过了一宵,怪侠便问玉娇的亲戚住在何处,也便前去通信。玉娇只 知万维馨在吏部侍郎王国才衙门里任职,便修了一封书信,大略说自己 因在吴下适逢不测之祸,幸遇侠士援救,护送来京,亟欲相见一面,共 做良谋,一切详情统容面罄云云。粘贴好了交与怪侠,请怪侠带着这 信,先至吏部衙去见万维馨。见面后,务恳维馨即至旅馆中一叙。怪侠 当然愿做这个青鸟使者,希望有情人早成眷属。怀中揣着书信,叫玉娇 坐在旅舍中静候好音,一团高兴地找到吏部衙门。
清时六部尚书都是大臣,他们的衙门前警卫森严,当然不容许人乱 闯乱跑。怪侠撮着笑脸,低首下心地向衙门口探询在衙内可有万维馨这 人,衙门前的守卒昂着头,板着脸,一声儿也不答,怪侠再问时反而喝 骂。早恼怒了怪侠,握着老拳,正要动手去打那守卒,早有一人在后把 他拦腰抱住道:“打不得,打不得。”怪侠却不由一怔。
第十七回 消愁无术酒店结新知 告语有人帝都访学士
怪侠因守卒出语不逊,恼怒了他,正要伸拳殴打之际,忽被人背后 抱住,自不免心中奇异,回头一看,正是他相识的朋友苏元禄。
怪侠这个人特立独行,忽来忽去,一向漂泊天涯,没有个安定的地方,哪里来的朋友呢?原来怪侠前数年在天津时,旅店中生了一场病, 等到病好后,不但资斧都已用完,而且欠了许多店饭钱,一时没有钱去偿付。店主人却朝夕向他逼,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那时的怪侠真是一钱逼死英雄汉,犹如当年病倒天堂州的隋唐英雄秦琼,况又无马可卖, 无锏可当,受尽肮脏的气。他勉强提起了精神走到外边街头,心里自己盘算如何去找些不义之财,可以救济自己的穷困。但是走来走去,一时得不到机会。
时已薄暮,他走过两家酒肆,灯火影里,店堂里坐满了不少酒徒, 正在那里挥拳痛饮,酒香肉味扑到他的鼻管里来,他的肚子已饿得透了,格外难受。他知道少停回至旅店时,店主必又要向他索取饭房钱, 倘然自己没有银子付他的话,耳里又要听到他的怨言,搬上来的又是残肴剩羹、不堪入口的东西了,所以他很想在外边喝几杯酒,吃了饭,回 去睡眠。然而囊空如洗,将什么去沽酒呢?他看了多时,馋涎欲滴,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什么,举步走进了一家酒店,见店堂里座位大都已满,只有东边靠墙一个雅洁的座头空着。
怪侠就走到边,正要坐下去时,一个酒保走过来对他瞅了一眼,白着眼睛说道:“老头儿,这个座位不是你坐的。”
怪侠不由一怔,回过脸来问道:“此话怎讲?”
酒保道:“这个座位是有老主顾的,不能让你坐。你要喝酒时到外 面柜台边去添一张凳子吧。”说完话,忙走到别的座头上去招呼了。
怪侠这几天受尽小人之气,他听了这话,又向自己身上望了一望, 以为自己此时的状态不像有钱之人,所以酒保瞧不起他,不给他坐了, 心里顿时一气,又见许多人都对他微笑,也似乎有些看不起他,所以他更是忍不住了,便向那酒座上一屁股坐下身,把手拍着桌子道:“酒保快拿些酒来。”
那酒保见怪侠不听他的话,反而坐下要酒,他又走来向怪侠说道: “你这老头儿,怎么老是缠不清的?我早已和你说过,这座位有老主顾的,你要喝酒到别地方去想法儿,怎么你又坐了下去呢?起来起来。”
怪侠大马金刀般坐着不动,双手向怀里一抱,对酒保冷笑道:“你 不要谎骗人家,你说有主顾的,这主顾是谁?为什么此时还没有喝 酒呢?”
酒保道:“咦,你这话问得好生无礼!自然有人的,否则我们店里 的酒客很多,怎么独空着这座头呢?少停这老主顾自会来的。”
怪侠道:“待他来时,我再让开便了。你快些与我烫酒来,要两个 小碟子。”
酒保冷笑一声道:“你这老头儿怎样蛮不讲理,对你说了不能坐, 你偏要坐吗?我们不卖酒与你,你又怎么样?”
怪侠圆瞪双眼道:“开了酒店不卖酒,岂有此理,不行不行。”
这时候又有两三酒保闻声走至,大家叫怪侠让开,怪侠愈不肯让, 遂有一个人跳过来,伸手要拖怪侠,却被怪侠一抬手,那酒保早已咕哝一声跌出十数步,栽倒在地,口里哼个不已。酒保见此情形,嚷道: “你这老头儿竟敢打人吗?”
怪侠道:“谁让先动手要抓人,我只不过给你们吃些小苦头罢了, 要打的尽可上来。”
怪侠说得气往上冲,又把拳头击了一下桌子,桌上一个花瓶跳起数尺高,落下地来,怪侠拈两指抢住,把花瓶只一捻,那花瓶已碎作数 片,又说道:“你们的头颅撞在我的手里时,管叫你那花瓶一样!”
正在僵持之际, 一个酒保向店外一指道:“好了,苏爷来了,你该 让开哩。”
怪侠跟手向外一看,只见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皮帽,身穿 重裘,紫糖色的面孔,生得胖胖壮壮,右手提着一支旱烟袋,大踏步地走进店堂,正向这座位走来。那扑倒在地上的酒保,举起手来喊道: “啊呀,痛死我也,请苏爷代我做个主张。”
男子便问什么事,又有一个酒保早抢上前来,对他请个安,说道: “苏爷这酒座不是你常月包定的吗?苏爷天天要来小店喝酒的,所以小店任何生意好的日子,这个座头总是让给苏爷,不敢卖去了。谁料今天来了这个老头儿,苦苦与我们作对, 一定要占这个酒座。我们请他别地方去,他老是不肯,反而出言不逊,动手打人,不知他从哪里来,欺负 我们,请苏爷代我们出头,决不要饶了他。”
男子听了这话,双目光向怪侠上下一打量,怪侠兀自气愤愤地坐 着,今天他预备和人家闹翻,所以苏爷不苏爷也不管了。那男子熟视有 顷,便对怪侠拱拱手道:“瞧你老人家不是平常之辈,为什么和这些酒 保一般见识,你要坐这座头,我让给你也未为不可。”
怪侠本以为来的那个男子像懂些武术的,说不定要帮助酒保和自己 作对,他早已预备一显身手了。今闻那人言语和蔼可亲,态度甚佳,他 倒板不起脸来,也就立起说道:“我是来喝酒的,这店中生意很好,我 没得座头,因见这里有个空座,想要坐下。那些酒保狗眼看人低,向我 呵斥,一定不肯让我坐。我说待到定座的客人来时,我再可以让。他们 不肯依从,反要来抓我,我遂使他跌了一跤。哪个要来欺负我老头儿 时,我却不肯轻易退让的。现在这座头既是你定下的,你来了好好儿和 我说话,我若不再让你时,也吃人家说我蛮横无理了,你请坐吧。”说 毕,将手一拱,想要让到柜台边去。
但那男子听了怪侠的说话,不住地点头,见他果然要让时,却伸手 一拉道:“老人家请坐,你说得不错,休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倘然没有座头,今晚不妨便在我的酒座上同坐片刻,好在我恰巧没有朋友,何必 要一个人白占了这酒座,而使他人向隅呢?请坐请坐。”
那男子一定不肯放怪侠走去,再三请怪侠同坐。怪侠见他态度甚是 诚恳,他是一个很爽快的人,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男子又吩咐 酒保道:“你们快走开去吧,眼睛要生得亮,不要胡乱得罪人家。做生 意招待主顾,总要和和气气,免得自取其辱。现在把我的梨花春快些烫 一壶上来吧,我要和这位老人家痛喝数杯哩。"
酒保被男子训斥了数语,只得唯唯称是,跌在地下的也爬起身来, 一同退去,店里人也顿时宁静各归座。那男子便在怪侠对面坐下,带着 笑脸,向怪侠说道:“凭着小子的一双眼睛,已知道你老人家绝不是平 常老者,乃是一位江湖间的义士,这个我猜得对吗?今日相逢可谓有 幸,请老丈以姓名见示,使小子可以镂诸心版。”说着话,哈哈一笑。
这时酒保早已搬上四个碟子,烫来一壶好酒,把两个酒杯分开在怪 侠和那男子面前放下,酒香直透入鼻管里来。怪侠笑道:“我们萍水相 逢,一见如故,承你殷殷垂询,本当以姓名奉告,只因老朽一向荒唐, 毫无建树,在此尘海浊世中东飘西泊,略做些行侠仗义之事,不愿世人 知道我这个人。所以自誓不将贱名披露,这要请你原谅的,岂不要笑我 行为怪僻吗?江湖上都称我怪侠,那么请你称我怪侠二字亦可。”
男子见怪侠不肯说,也就不敢勉强,拿过酒壶先代怪侠斟上一满 杯,然后自己斟了,举杯举声请,怪侠谢了一声,他本来渴欲饮酒,现 在对了酒,如何不要喝个畅快,立即举杯痛饮。男子又请怪侠点菜,怪 侠道:“只要有酒喝就够了,老朽生了好多天的病,今天方才好些,不 瞒你说,精美的肴馔长久没有吃到口了,所以无论什么菜都是好的,何 必再点呢?”
男子道:“老丈病过的吗,怪道双颊略瘦一些,但是精神很好。”
怪侠冷笑道:“你说我精神好吗,我自己却觉得精神有些颓唐,所 以出来走走,路过酒店,忍不住要喝两杯,叵耐那些酒保肉眼无知,藐 视老朽,因此老朽也不甘示弱哩。但是不瞒说,阮囊羞涩, 一文莫名, 今晚只好叨扰你了。”
男子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丈远来是客,小子在此是主,该 尽东道之谊。”说罢又代怪侠斟满了一杯。
怪侠喜道:“你说话爽快,也是个大丈夫,老朽愿意和你结交朋友。 但是我虽没有告诉你的姓名,而你的大号却愿乐闻的。”
男子道:“小子姓苏,名元禄,就住在崇义街上,离此不远,少停 要请老丈过去一坐,不知老丈可肯宠临?”
怪侠道:“一定登门奉教。”
说罢又举起杯子,咕嘟嘟地喝个干,酒保又来添上一壶。苏元禄吩咐了几样菜,酒保继续送上。怪侠狂饮大嚼,吃到有些微醉了,店中别的酒客渐多散去,时已不早,怪侠便对苏元禄说道:“今晚既醉且饱, 感谢得很,我要告辞了。”
苏元禄道:“老丈酒量甚宏,再喝三杯如何?”
怪侠道:“不能再喝了。”
苏元禄道:“那么请老丈即到舍间去小坐吧。”
怪侠点点头,苏元禄遂和怪侠一齐立起身来,酒保送上洗面巾,苏 元禄吩咐“今天一切吃喝的都记在我的账上”,说罢,同着怪侠步出 酒店。
那些酒保脸上都露出奇异之色,背地里说道:“平日苏大爷不肯让人的,谁不知道他的脾气?今晚见了那老头儿,怎么如此低首下心呢?”
苏元禄陪着怪侠走了一段路,过了一座桥,早到了他的家门。走进 门去,院落很是宽敞,苏元禄让怪侠到一间客室中坐定,命下人香茗以 进。苏元禄方才告诉怪侠说,他以前习得一二拳术,文墨也粗通,曾在 北京某贝子府里充当随身侍从,后因贝子去世,他也回归津门。复因老 父弃养,所以在家守丧,没有外出,略积得一些钱财,差堪温饱。生平 别无嗜好,唯喜杯中物,故向那家酒店包定长期的酒座,借曲蘖以自 遣,又爱结交朋友,酷慕朱家郭解之为人。今日相逢怪侠,愿结苔岑之 契。怪侠听苏元禄谈吐亢爽,当然也表示同情,又把自己在旅店里潦倒 穷途,受尽揶揄的情形告诉他听。
苏元禄道:“困难人所常有,那些小人不识英雄, 一味逼迫,真是可恶。小子愿竭绵薄,代老丈清偿店饭银。即请老丈到敝舍下榻小住数 日,借此休养病躯,也可使小子时聆教益。”
怪侠道:“承君慨助,感谢不忘。苏君你真是一个慷慨好客的朋友, 可谓燕赵中杰出之士了。”
两人又谈了一刻话,时已三鼓,怪侠方才告别回寓。店中人见他归 来得这般晏,也不去睬他。怪侠自往炕上睡眠。次日清晨,怪侠刚才起 身,盥洗后尚没有用早餐,店主人又走来了,对他说道:“你老人家停 顿小店里的房间已有三十多天,只当初收到你三两银子,早已不够,只 因你病着,不能向你索,现在你好了,就该想法付还。小店成本短亏, 欠不起的。你总是一个没有,叫人家如何办法?今天起,请你在后面廊 下搭一榻子,将就睡宿吧,这房间我们要借给别人家。”
怪侠听了大怒,将桌子一拍道:“放你妈的屁,我要少欠你们的钱 吗?我要钱时三万五万很容易的,此刻一时短少,你们竟如此逼讨,要 想我让出这房间吗?我不受这种闲气的,少停我自会付清一切的账,你 不用发急,再啰唆时,休怪我拳头不认识人的啊。”说罢,双目圆睁, 握拳作势。
店主人只得说道:“好,你老人家欠了人家的店饭钱,不准人讨吗? 今日还我,别无话说。如再空言搪塞我明日绝不能再宽待,也不怕你有 力气,万事总要讲理的啊。”他说完这话,走出去了。
将近午饭时,酒保正在盼望,苏元禄来了。苏元禄既来,和怪侠略 谈数语,从身边摸出一包碎银子,约有五十两光景,双手奉与怪侠,说 道:“这一些我先赠予老丈偿付房金。”
怪侠接过一看,说道:“不消这许多。”
苏元禄道:“如有多时,请老丈收着用吧。”
怪侠也就不再客气,便喊店主进来,叫他开上账单,怪侠如数付 清,又取五两银子赏给店小二,大家过来称谢。店主明知怪侠认识了有 钱的朋友,代他来还的,立刻改变笑容,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和前数日 冷淡的情形又不同了。
苏元禄遂请怪侠收拾行装,到他家中去住,怪侠行装简单,除了宝刀和弹弓以及几件旧衣服而外,别无他物了。他就带了行李,跟苏元禄 去。苏元禄款待甚是周至,朝夕美酒佳肴,毕恭毕敬,又命他的妻子尹 氏和儿子小禄出见,如同家人一般。怪侠在他家中一住半月,吃得身体 肥壮得多了,每天教些刀法给苏元禄学习,晚上相对饮酒,大谈江湖逸 事。后来怪侠有事南下,他就和苏元禄分别。 一别之后,迄未见面,想 不到今年会在此地重逢,真是巧极。
当时怪侠回头见了他,便道:“啊呀,原来是苏君,你抱住我作甚, 这些狗头实在可恶,我不打他们,他们更要狐假虎威,欺负他人呢?”
苏元禄凑在怪侠的耳朵上,低声说道:“请老丈息怒,这些人固然 可恶,但这里是吏部侍郎的衙门,不比平常之处,又是在京城里面,万 一闹出乱子,他们报告了九门提督,这事就要吃不消了,所以请老丈不 要动手。”
怪侠这才点点头。苏元禄方才放下,又回头对两个守卒说道:“这 位老人是我的朋友,他初次到京师来,不知道什么,你们休要误会。”
两个守卒见了苏元禄,连忙对他立正了,说道:“是苏爷的朋友吗, 俺们不知情,请苏爷不要见怪。”
苏元禄也就笑笑。他又向怪侠道:“老丈一向在哪里?好久不见, 你跑到吏部衙门里来,可有什么事情?”
怪侠道:“我此来是为着人家的事,要找寻一个姓万名维馨的,听 说他在王侍郎那边任职,所以来此询问。不料守卒非但不肯告诉我,反 而出言不逊,所以触动老朽的怒气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苏元禄道:“说来话长,我家现在迁至京师,离此不远,且请老丈 先到舍间去小坐。至于老丈所要找寻的万维馨,小子也认识此人,待小 子缓缓奉告如何?”怪侠听了大喜,连连点头,遂随苏元禄走到了他的 家中。
坐定后,苏元禄便告诉怪侠说,自己在前年又至京师,便在这王国 才侍郎衙门里充当常侍。王侍郎待他很是优渥,眷属遂跟着迁居于此。 问起怪侠近况,怪侠笑道:“老朽东飘西泊,南奔北走,仍是这个样子, 无善足告。请你快些告诉我万维馨这人现在哪里,老朽急于要去找他哩。”
苏元禄道:“万维馨是个江南才子,他很得王吏部侍郎的器重,在 幕府中礼数异等,崭然见头角。王侍郎的笔墨现在都是他一人包办。侍 郎衙门里哪个不敬重他?而且他新近又做户部侍郎龚天锡的女婿,红极 一时,听说不久要派他出外去做官了。老丈可与此人相识了。”
怪侠听到苏元禄说万维馨做了户部侍郎的东床快婿,不由喊了一声 啊呀。苏元禄不知其中底细,忙问道:“老丈怎么样?”
怪侠不肯直说,只说道:“我以为那人尚没有娶妻的,原来他在北 方已有家室了。”
苏元禄道:“万维馨娶的是官家之女,新妇容貌甚美,大喜的那日, 我们都去道贺的。他家住在头发胡同,新购下的一座巨宅,甚是富丽堂 皇,仆从如云。现在他倚了丈人峰,又得王侍郎的青眼,自然是大红大 紫了。这人年少翩翩,才貌确乎不凡,听说户部侍郎所以把爱女下嫁, 也就是为了他貌如潘安、才如宋玉呢。”苏元禄接连说着,怪侠默然 不语。
他心里正在踌躇,苏元禄又去唤他妻子出来拜见,留怪侠在他家中 吃饭,怪侠自然也不客气。饭后,苏元禄问他可要到头发胡同去找万维 馨,怪侠暗想万维馨在京中娶了富贵人家的女儿,这事就成糟糕。自己 不知李玉娇和万的情感究竟如何,可有婚约,然恐万维馨已做了王魁第 二,玉娇徒抱痴心而已。事已至此,姑且前去一见,看姓万的如何对 答,再作道理吧。
他就对苏元禄道:“承你雅意,我想万维馨处由老朽一人独去便了, 不必提起你我相识之事,好在我把事交代了即走的。请你把头发胡同的所在告诉我听便了。”
苏元禄不知怪侠何意,只得把地址说了一遍,指示途径。怪侠道: “感谢盛情,我们明天再见吧。”于是他别了苏元禄,大踏步走至头发 胡同去访问万维馨,权作玉娇的青鸟使。
第十八回 侠骨热肠权为青鸟使 镜花水月难作白头吟
怪侠照着苏元禄的指示, 一径走至头发胡同万维馨住邸门前,只见 屋宏宇丽,红地黑书的“万公馆”三字映入他的眼帘。他踏上阶沿, 咳了一声嗽,有一个五十多岁门子模样的人坐在墙门里负暄吸烟,见了 怪侠,便问一声:“你老人家是到哪一家去的?”
怪侠道:“我是到这里来拜访你家主人翁的,你可知万君在里 面吗?”
门子又对怪侠上下看了一看说道:“我家主人在里面,有客弈棋赋 诗。你老人家是谁?要见他可有事情?有名刺没有?”
怪侠素来不和官场中人相交,随随便便地来去,有什么大红名片 呢,况且他终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不免顿了一顿,才说道:“我 嘛,我姓李,是从江南来的,你进去通报一声就是了。说我有要事 拜见。”
那门子听了怪侠的话,又见他没有名刺,且带着数分江湖上人的气 色,遂疑疑惑惑地不肯代他通报,身子动也不动地说道:“这个时候我 家主人没有空暇,你又没有名刺,改天来见吧。”说完了这话,依旧吸 着他的旱烟,若无其事。
怪侠起初到五侍郎衙门前去遭受卫兵的白眼,虽经苏元禄劝去,余 愤未息,现在赶到万家来,又遇这门子大模大样地不肯代他通报,暗想 这些做官人家的司阍者实在可恶,生着两只狗眼,瞧不起旁人,都是一丘之貉,简直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但是侍郎衙门总算是个朝廷大 官,戒备稍严的。至于这万家小子有什么多大的功名,却在此倚着泰山 之势,骄奢起来,他家的门子也是这样势利的吗?不给他吃些苦头,料 他也不知我是何许人咧。遂走近一步说道:“我是有很要紧的事情来见 你家主人的,你家主人既在里边,没有外出,你为何不与我通报?”
那门子听了怪侠的话,对他白了一眼,仍旧大马金刀般坐着不动。 怪侠见他不理不睬,便上前伸两个指头,在他耳朵上拧着说道:“我的话你听得没有,你不是聋子啊。”
怪侠这一拧,也是很轻的,只因门子年已衰老,手下尚算留情,可 是那门子怎生禁得起这一拧,早杀猪也似的喊起来道:“老人家快快住 手,痛……痛……死我了。”
怪侠道:“你进去通报不通报?”
门子痛处眼泪落下,皱着眉头说道:“通报通报。”
怪侠这才放下手指,又对门子说道:“我还没有用力呢,只稍用些 气力,连你这颗头颅拧下来也是极易的事。你做司阍的,不肯代人通 报,是何道理?”
门子将手去摸着自己的耳朵,口里还是嚷着痛,然而身子已立了起 来,又对怪侠看了一眼,说道:“那么你老人家姓谁呢,没有姓名叫我 怎样进去通报呢?”
怪侠笑了一笑道:“你去告诉你家主人,只说苏州姓李的有人来此, 他包管晓得。”门子吃了痛苦,踉踉跄跄地进去通报了。
怪侠暗想这种小人非叫尝些苦头不成功的,方才在王吏部侍郎衙门 前我早要把那些狗头惩戒一下子了,大概这些人平常时候,狐假虎威, 得惯贿赂的,陌生的人不给他们一些好处,他们必要阻挠的,但我却没有别的孝敬,只有一双拳头呢。他这样想着,等够多时,方见那门子回 身走将出来, 一手遍摸着自己的耳朵,对怪侠说道:“我家主人叫你进去见他,请你老人家随我来吧。”
怪侠听说,心里又是一恼,姓万的小子他做了什么大官,派头如此 十足,请字也不用一个叫,叫我进去,少停见了他,我也不高兴用什么礼貌了。于是怪侠随着门子, 一路走将进去。果然庭院幽深,气象富 丽,来到一个小轩里碧纱窗前,门子站定了,向轩中说一声来人已到, 只听里面有人唤道:“着他进来便是。”
怪侠大踏步跨入轩中,见正中红木炕床上坐着一个少年,头戴一顶 獭皮帽儿,身穿蓝色京缎的银鼠袍子,外罩黑缎背心,丰神俊拔,如珠 玉润辉,确乎是斯文公子,风流倜傥,谅就是万维馨了。他本来要称呼 一声万公子的,但因为听了苏元禄之言,心里老大不高兴,所以踏进轩 中,便对那少年微微一揖道:“这位就是万维馨君吗?”
万维馨回答道:“不敢不敢,你老人家是什么人,可是从江南来的 吗,见我有什么事情?”
万维馨因怪侠虽称南方来,而口音却又是北方,所以有些怀疑。怪 侠道:“万君在京师很得意吗?可忘记苏州的李小姐吗?”
万维馨一听这话,不由神经上受一震动。他起初听了门子的说话, 心里已有些忐忑,此刻经怪侠提起了李小姐三个字,连忙向四下看了一 看,幸亏没有人,只有门子的影儿远远地站在窗外。遂说一声“老蔡且 退”,那门子立刻走开去了。怪侠方知那门子名唤老蔡,大约是姓蔡, 年纪大了,加上一个老字哩。老蔡退去后,万维馨又道:“请问你老姓 甚名谁,缘何和李小姐相识?”
怪侠道:“老朽生平没有真姓名的,万君只称我怪侠便了。老朽本 和李小姐风马牛无关,只因老朽一向喜欢行侠仗义,济弱扶危,才不辞 长途跋涉,护送李小姐来京,与万君重逢,好使老朽卸得仔肩。”
万维馨听了这话,又是一惊,忙说道:“李小姐已由怪侠护送至京 吗,奇了奇了!”
怪侠听万维馨称奇不已,自然他心中也大大奇异,遂说道:“也许 万君远在北京,还没有知道李小姐所受的一番惊风骇浪,死里逃生。哈 哈,若没有老朽救伊出险时,恐怕伊早已香消玉殒,不能够赶到京都来 和万君会面了。”
万维馨把一手摸着自己的额角,双眉微蹙,又低头想了想,抬起头 来说道:“咦,这事真太奇了,李小姐不是已受明珠十斛之聘,嫁了有钱之人吗?”
怪侠一听这话,把眼一瞪道:“好好的李小姐,冰清玉洁,白璧无 瑕,嫁什么人呢?万君怎生说出这种话来?”
万维馨道:“你这话可真吗?数月前我接到苏州舍戚秦绥之来函说, 李小姐已被伊的叔父李二麻子许配与本地的富豪潘兴为妻,当时收到数万的聘金,业已为他人妇了,现在怎么又到北京来呢?”
怪侠听了万维馨的话,也颇觉突兀,便摇手道:“万君休信此言, 这必是令戚虚造的谣言,和事实是不符合的。你在北京,相隔千里之外,自然不明白个中真相了。”
万维馨道:“这事不见得完全子虚乌有的,秦绥之是我的表弟,他 的父亲便是李小姐的授业老师,两家时相来往,消息灵通,怎会虚 构呢?”
怪侠忍不住说道:“万君休要狐疑,待老朽把李小姐所受苦难的经 过,告诉你一遍,你若再不相信时,好在李小姐已到北京,你自己去见 了伊的面,一问便知的。”
万维馨踌躇了一会儿道:“那么请你告诉我听吧。”
怪侠遂把李玉娇如何被伊的叔父李二麻子诱骗游山扫墓,送入小霸 王潘兴家中为妾,贪得不义之财,断送侄女幸福,自己如何在枫桥听得消息,夜入潘家,手刃霸王救出玉娇,寄居栖霞山白云庵内,玉娇如何 思念成疾,自己如何冒着危险,护送李小姐至京的话,一一告知。满望 万维馨一定有怜惜之心,为玉娇扼腕,虽然已知道万维馨此时娶了户部 侍郎之女,今非昔比,但假令他和李玉娇有过深情时, 一定故剑之思, 不能自已的。在普通的友人听了玉娇如此受苦受惊,也要感动,何况彼 此有婚姻之约的人呢?
谁知怪侠陈述一番以后,万维馨只是双眉紧蹙,连连摇头,一声儿 也不响。怪侠实在忍不住了,又说道:"现在李小姐茕茕弱质,无处可 依,据伊说和万君关系很深的,故来投奔,万君当然不忘前情,对于这身世飘零、命运多舛的孤女,有以慰藉的,老朽不过权充青鸟使者,来 此报个信儿,将李小姐的事情舰缕奉告一下,请万君和李小姐见了面,不难明白一切详情了。”
万维馨仍是不语,露出一面孔尴尬的神情。怪侠不由有些生气,便 道:“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无不可告人之处。万君既在往日与李小姐 很有……”怪侠说到这里,自觉不便说得过于直率,此事总须玉娇自己和他讲的,瞧这个样子,好事多磨,玉娇又没有希望了。遂改口说道: “老朽业已将事实奉告,信不信由你。现在李小姐在客寓里,眼巴巴地 等候和你一见。老朽本待将伊送至府上,又恐有什么不方便,还是请你前去和她一见吧。”
万维馨忙道:“若把李小姐送来此间,这是不甚妥当的,还是我去 见伊的好。不瞒你说,我和李小姐相识是在我舅父家里,我舅父就是伊的老师,我们虽曾彼此唱酬过诗,友谊甚深,但我到了北京以后,音信甚稀,后来接到表弟绥之来函,说李小姐已嫁潘兴,真所谓美人已归沙咤利,相隔千里之我,也是没有法想,从此对于玉娇小姐只望伊嫁后光阴幸福多多罢了。想不到义士今有古押衙,有你老人家把伊救出来的, 然而……”万维馨说至此,又顿了一了顿,把手敲着自己的膝盖骨,说道:“多蒙你送伊入京,当然我为着昔日的友谊,要去和伊一见的,但李小姐的身世可怜,叫伊何处归宿呢?”说罢嗟叹不已。
怪侠暗想哎哟,我送李玉娇至京,便是为伊谋归宿的,现在听万维馨这般说法,那真是画饼充饥了。明明是他已有了金枝玉叶的娇妻,遗忘了昔日的意中人了,且看他见了玉娇,如何交代。我左右是个第三 者,究竟玉娇以前和他怎样的经过,我也没有知道,姑且约他见面以后,再作道理吧。遂将他们住址告知万维馨,问他今日何时前去一见, 万维馨道:“今日我事情甚忙,少停还要到王侍郎衙门中去事公干,晚 上龚侍郎宴客,邀我相陪,因此没得闲隙抽身前来,只好对不起李小姐了,明天乘暇时我再来拜访吧。烦老人家代我善为转达。”
怪侠听他说今天无暇,明天也没一定,万维馨的心事已有几分猜着 了。这件事当然没有结果。但为玉娇的关系,不得不硬逼他一见,遂又 道:“老朽也有别的要事,急欲离去京都,而李小姐盼望甚殷,千万请 你不可迟延。明日上午老朽和李小姐在客寓中恭候驾临,倘万君明天再没有暇时,老朽只得把李小姐送上大门了。”
怪侠说这话,是有意吓吓万维馨的。万维馨果然面上一红,把手摇 摇道:“这却不必,我明晨准来相见。但我和李小姐始终是友谊关系, 李小姐如有需要我相助之处,自当唯力是视,她也所知。这也要请你老 人家见谅的。”
怪侠听了这话更是不耐,双眉微蹙,立起身来说道:“话已说多了, 你们明天见了面详详细细地讲吧。君子做事,对人对己总要仰面而不愧于天,俯首不怍于人。你们是读书人自然知道,老朽是草莽武夫,不知忌讳的。明日再见吧。”怪侠说完这话,立即回身出去。等到万维馨送出小轩时,他早已撒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去了。
怪侠走在路上,心里十分气闷,暗想此番自己所以冒着危险,护送 李玉娇到京师来时,无非觉得彼美可怜,救人救彻,满望他们早成良 姻,玉娇终身有托,自己的心事也可抛开了。谁知事实与愿望相反,万 维馨虽然起初钟情于玉娇而中途变心,高攀了侍郎爱女,岂非弃旧怜 新,痴心女子薄情郎,千古如出一辙吗?方才和他谈话时,他的无情于 玉娇,已不难觇知了。可怜玉娇还蒙在鼓中呢!唉,我此刻回去,老实 告诉伊呢,还是不说破的好呢?倘然说破了,那么玉娇的芳心不知要怎 样地破裂,多病多愁之躯如何受得起这个不幸的刺激呢?倘然不即说 破,然而到了他们俩会见之时,万维馨一定不能再接受玉娇的了。早晚 伊总要经过这一个绝大的打击。唉,玉娇玉娇,怎么你貌美如花命薄如 纸,所受的痛苦没有底止呢?怪侠一边走,一边慨叹。
回至逆旅,见玉娇独自坐在房中,支颐遐思。一见怪侠进来,连忙 立起娇躯,说道:“有劳恩公为小女子代为访问,不知可曾见到维馨这 人吗?”
怪侠本待说出实情,然他见了玉娇可怜的模样,却又不忍立即说穿 此一幕悲剧,只得说道:“见是见到了,但万维馨因有重要公事,所以 今天不能来看李小姐,他答应明天早晨来的。”
玉娇听了,心中微觉有些不快,因为万维馨和自己的情谊不可谓不 重,临别之时,言犹在耳,今天我千辛万苦到了北京,他听到消息,就应该把什么其他的事都要暂搁,立刻跑到我这里来,给我一个安慰,方 见他对我的情意诚恳。即使日间无暇,晚上也可以来一谈,何以须迟至 明日呢?但在怪侠面前不好意思说什么,勉抑住不欢的情绪,很不自然 地笑了一笑道:“多谢恩公代我达到了微意,但不知万公子身体可康 健吗?”
怪侠暗想你尚在挂念他的身子呢,倘然直说了时,怕你又要晕厥 了。唉,这事怎么办啊?玉娇见怪侠不答,便去茶壶桶边倒了一杯茶, 双手奉给怪侠,怪侠谢了一声,接在手里,喝了一口,坐下身来说道: “万维馨身体甚佳,瞧他很是得意。李小姐,北方天气太冷,如你娇弱 之躯,还是住在南方合意,是不是?”
玉娇听了,不由一怔,遂说道:“这却没要紧的,北方虽寒,只要 自己保重,深居简出,不受朔风侵袭便好了。小女子只求心地平安,远 避恶魔,否则故乡安乐,何必要千里迢迢,烦恩公护送我来京呢?”
怪侠只得点点头,不说什么,玉娇却又向他絮絮地问起万家的情 状。怪侠告诉了一些,唯有万维馨和龚侍郎爱女成婚的事却是守口如 瓶,始终不忍宣露。
转瞬天色已黑,怪侠和玉娇在客寓中吃过晚餐,因气候甚冷,无所 事事,也就各自安寝。
次日早晨,怪侠醒时,见玉娇已是起身,在窗前梳洗,他暗暗叹了 一口气。玉娇因为今天和万维馨相会,扫却愁容,振起精神,临镜梳妆,薄施脂粉。好多时没有装饰了,今日一经点染,更显得玉容娇艳, 虽嫌微瘦,而秀丽之气扑人眉宇,一望而知是个兰心蕙质的好女儿。怪 侠越加代伊扼腕。
早餐后,玉娇吩咐侍役泡好一壶香茗,坐待万维馨到来。怪侠坐在 旁边吸旱烟,烟气缕缕。他默默地自念,今日万维馨来时,见了玉娇当 作何语,好好儿安慰伊呢,还是把事实告诉伊呢?自己倒要看他用什么 手段来对付玉娇了。但自己对于这件事不能不管,也不能全管,且待他 们见面谈过以后,见事行事,再谋对付之策。
然而等候至日上三竿,万维馨不见前来,玉娇当然心焦万分,秋水望穿,怪侠也大为忐忑,暗想莫非万维馨因对于这事大有些交代不起, 愧见玉娇,所以硬着心肠不来了。哦,他若是不来会见玉娇,难道使我 们白跑一趟吗?那么这种无情无义之人,我一定不能饶恕他的了。
玉娇瞧着太阳影子已高,面上顿时露出失望的样子,问怪侠道: “恩公,昨天万维馨可是答应今日准来的吗?”
怪侠点点头道:“他答应早上来的,李小姐,他若不来时,待老朽 送你前去便了。”
玉娇正要再说时,忽见侍役匆匆跑进房来,说道:“李小姐,外边 有一位姓万的公子,要来请见,你们可有这位亲友吗?”
玉娇闻言,惊喜参半, 一招手道:“是的是的,你去请他进来 便 了 。 ”
侍役退出去, 一会儿听得履声托托,玉娇的心头如感受电流一样, 万维馨正从外面走进房来。
第十九回 登高作序才子声华 入幕相攸侍郎情意
当万维馨初至北京之时,拿了他舅舅的八行书,到吏部衙门里去见 王侍郎,跑了两趟,王国才侍郎因有故人的书函,所以就延见的。谈吐 之间,王侍郎见万维馨的人品生得潇洒出尘,又吐语大方,卓尔不群, 真是翩翩记室之才,陈琳阮瑀之亚,况且又有秦先生一信的衬托,当然 睐以青眼,立刻请万维馨在幕府中主持文牍。万维馨便下榻在衙门宾馆 里,朝夕勤勉从事,希冀不负王侍郎的知遇之恩,而谋自己前途的发 展。王侍郎是爱好文学的人,公退之暇,每喜吟咏,同僚中和他有同嗜 的,常到王侍郎邸中饮酒赋诗。幕府中有几个被王侍郎看得起的,有时 也一同叨陪末座,随着唱和。
自从万维馨来后,无宴不与。有时王侍郎出去游览,也必命万维馨 同行。万维馨生就的诗才,出入李杜,衙官屈宋,每次赋诗,才思无 双,同列中没有人能望其项背,王侍郎也自叹勿如。所以大家代他叫了 一个别号,唤作江南才子。厕坐贤众,独骋才调,出有微行之戏,入有 管弦之欢。此时此景,万维馨另换了一种环境。但他心里有时也要思念 到姑苏台畔的李玉娇,虽通鱼雁,而音容睽远,不免兴秋水伊人之感。
时光过得很快,转瞬已是金风玉露,大好秋光。在重九节前,恰好 王侍郎的同僚户部侍郎龚天锡在西山新筑好一座别墅,便在碧云寺北 面。地方非常幽阗,四周都是山,苍松翠柏,蔽岫连云,山径甚是曲折 清幽,怪石森列,如熊如罴,落花沉涧,鸟语似簧。龚侍郎闲时常要到别墅里来小憩,或宴客。别墅中当然有山有池,有亭有阁,是个花园格 式,而地形甚高。龚侍郎特择最高之处又造起一座台来,凭轩下瞰,碧 云寺正在其下,黄墙高桷隐现林间,西山风景历历在目。台后老柏四五 章,蔽翳天日,亭亭如盖。下面还有一个方池,正接着山中的泉水,蜿 蜒曲折,沿着幽窦泻人池中,其声又如鸣着琴筑,可以静听。池里又养 着许多五色鱼,鳞色斑斓,迎泉而喋,忽沉忽浮,令人有濠上之思,龚 侍郎便借苏东坡凌虚台名称他自己的台。重九佳节,文人学士都喜欢登 高之举,龚侍郎遂在这天在西山别墅中大会宾客,设宴在凌虚台上,登 高赋诗。
王侍郎当然在被邀之列,他便带万维馨一同赴宴。少长咸集在凌虚 台上登高望远,真足以游目骋怀。席间由龚侍郎做令官,即席赋诗,行 着酒令,以助清兴。王侍郎故意要显万维馨的才能,当众对龚侍郎说 道:“唐朝时候都督阎公,九月九日在滕王阁大宴群僚,登高吟诗,王 勃作了一篇《滕王阁序》,佳句络绎,藻思缤纷,博得宾主称美,才人 搁笑,绝妙文章,传之千秋。今日我等蒙龚侍郎天锡寅兄招饮,登高游 览,胜友如云,可谓千载难逢的高会,若没有人做一篇文章,岂不太觉 寂寞?”
龚侍郎笑道:“王侍郎之言是也,安得第二王子安为我一序,亦可 使佳话平添,增光园林。”
众人都觉得这篇文章非有绣虎雕龙之才,不能胜任而愉快,不觉面 面相觑。于是王侍郎又开口说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 必有芳草。今与会诸公,岂无王子安其人,运其椽笔,压倒元白?但请 诸公不要客气,既没有自荐的毛遂,待我来一作曹邱吧。”王侍郎说到 这里,便指着坐在下首席上的万维馨说道:“这一位姓万名维馨,本为 江南才子,今在小弟那边幕府里做记室,才华绝代,谅诸位亦尝诵读他 所作的诗词而心折的。今天恰在此间,龚侍郎即何妨请他试作一篇《凌 虚台序》,大家也可随着右有吟咏,以抒胸怀。”
龚侍郎对万维馨看了一眼,点头说道:“万君少年多才,在王侍郎 那里可说记室冠军,老朽亦曾读过他作的诗,许为锦绣满腹,后生可畏。王侍郎推荐此人,果然不虚,今日这篇文章就要请万君执笔了。”
万维馨在末座听了王侍郎龚侍郎先后所说的话,受宠若惊,连忙立 起身来,向龚王二侍郎各作一揖,又向众人一揖说道:“今日小子随王 大人至此,叨陪末座,已是非常荣幸,乃蒙二位大人不以羊公之鹤见 弃,要命小子做这大文章,小子剪材谀学之徒,何堪当此?初欲避席逃 命,以免贻讥大雅,继思二位大人雅意,何能辜负?小子虽然不敏,亦 发呕心绞脑,竭我驽钝,以报知己,所以谨遵二位大人之命,大胆尝 试,不敢藏拙了。”
龚侍郎道:“万君不必谦逊,当仁不让,夜光之珠何必韫椟而藏? 请万君速挥彩笔,老朽拭目以待。”说罢,即命左右取笔砚纸墨上来。
万维馨又谢过二位侍郎,左右已将文房四宝送至,端过一张小小的书几,放在席前,又移过一张椅子。维馨举步走将过去坐下时,早有书童代他磨墨,万维馨右手拈毫,左手支颐,默思有顷,提起毛锥子来, 嗖嗖地写在纸上。才思无穷,汩汩而来,片刻之间, 一篇《凌虚台序》 早已一挥而就,约有一千余言,果然太白奇才,倚马可待。他写好了, 先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呈给龚侍郎,道:“下里巴人之作,徒污楮墨, 尚请大人郢正为幸。”
龚侍郎即接过,戴起眼镜,从头展读。他一边读一边只是连连点 头,脸上露出笑容。直到他一口气读完这篇文章,不由将头打着转,一 手摸着他颌下的短须,啧啧称美道:“这真是黄绢幼妇之作,妙绝妙绝! 王子安不足独擅其美于先了。王侍郎你快来一读。”
王侍郎闻言,忙走过去接着,读了一遍,便道:“果然好极了,辞 藻丰富奇丽,行文曲折酣畅,可说汗流藉提走且僵,我辈为之退避 三舍。”
这时座上也有几位翰林院编修和上书房行走,斯文大雅之辈,王侍 郎拿给他们去看,且说道:“奇文共欣赏,请你们法眼一观。”
大家接到万维馨的文章,先后传观,都觉得锦心绣口,非才子不能 为此文,无不钦佩,齐声赞美。且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此妙手,得未曾有,凌虚台因此一文,也可传之千秋了。龚王二侍郎见众人称美,心中更是得意,斟着酒向万维馨道贺。万维馨心里当然有说不出 的快活,如膺九锡,如登钧天,如醉醇醴,如梦蝴蝶,连忙谦谢道: “小子班门弄斧,邯郸学步,多蒙龚王二侍郎及诸位大人谬加奖饰,更 是惭汗交并了。”
众人见龚侍郎王侍郎向万维馨敬酒,自然也都一一晋觞。这天万维 馨喝得酩酊大醉,玉山颓倒,王侍郎先把自己的乘舆送他回去。龚侍郎 把这篇《凌虚台记》吩咐左右去抄录一过,付之剞劂,分赠同僚。又 命人刻在碑上,砌在凌虚台壁间,好使后人登临时得读此文。众人回去 纷纷吟咏,而万维馨的才名因此一鸣惊人,传遍京华了。
万维馨既已脱颖而出,颇有些自矜。对于龚王二侍郎则有高山流水 之意,自以为生平知音,使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非常感激的。 又想这个喜信不可不报告与江南的李玉娇知道,也好使伊代我喜欢,所以将《凌虚台序》刊印的纸张,附了几首诗修函托人带去。因为玉娇好久没有书函前来,自己非常惦念。那时候邮局尚未设立,音书迟滞难通,玉娇是个守在闺中的女儿,自也难怪伊的,何时候这段姻缘方可成就呢?
有一天,王侍郎把万维馨请到书房里,先唤他起草了一二文稿,又 对他说道:“明天午刻,龚侍郎请我同你到他家中去持螯赏菊,饮酒赋 诗,这是龚侍郎深爱你的才华,专诚邀你,而要我作陪的,你不可不 去的。”
万维馨道:“小子辱承二位大人的恩遇,如登龙门,感弥肺腑。既 有龚侍郎的宠招,小子敢不追随骥尾, 一领盛宴?他日全赖二位大人的 栽培呢。”又谈了数语,方才退出。
次日万维馨清晨起身,因为自己要到龚吏部家中去赴宴,所以格外 修饰。早餐后待理发的前来代他打了一条光滑大辫,然后戴上一顶小 帽,帽前嵌钉上一块小方碧玉,临镜照影,自觉紫芝眉宇,春柳风姿, 天下乌有美好如陈平而不能取得卿相富贵的吗?又换上了簇新的衣服, 然后到幕中去办事,时候已是不早了。同事知道他今日又要随王侍郎去 赴户部侍郎龚天锡的宴会,没有一个不既羡且妒。一会儿王吏部已着人来请,万维馨很得意地去见王吏部。王吏部瞧着他的丰姿濯濯,不由暗 暗点头。
今天王吏部却坐着马车,和万维馨同去龚侍郎私邸赴宴。到了那 边,由下人递进名刺,龚侍郎早大开正门,亲自迎接二人进去。万维馨见邸第宏丽,仆从如云,果然是权贵之家、王侯之门。随着侍郎走至一 个小小方厅上,题额是退省堂,四周陈列着百十盆菊花,魏紫姚黄,各呈奇姿,已有几位贵宾在那里了。龚侍郎代万维馨介绍,有两位已在西 山凌虚台见过,一共不过五六人。寒暄过后,立即摆上筵席,众人挨次 而坐。王侍郎坐了上首的第一席,万维馨既无官职,年纪又轻,自然坐得最后。托上一大盘蟹来,其他来馔也非常精美丰富。大家举杯畅饮, 谈起那天万维馨作的《凌虚台序》,龚侍郎赞不绝口,十分揄扬。席间 又不免拈了黄菊和紫蟹为题,大家作诗中,当然又是万维馨作得最好, 大家甘拜下风。直吃得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方才撤席散宴,诸客先行 散去。
万维馨见王侍郎不走,自己也不便告辞。龚侍郎又引王侍郎和万维 馨到书斋中去憩坐,左右献上香茗。龚侍郎只把诸子学说春秋大义,和 万维馨问答。王侍郎坐在一边吸着鼻烟,态度很是安闲。万维馨有叩斯 应,对答如流,细绷如贯珠。龚侍郎只是点头。隔了一会儿,龚侍郎忽 又对二人说道:“今日天气很好,小园中秋色尚佳,新有南方朋友送我 一对孔雀,甚是美丽,小弟当陪王寅兄和万君同往一览如何?”
王侍郎马上答应道:“固所愿也,即请引导。”说着话已立起身来。 万维馨只得跟着立起。龚侍郎笑了一笑,遂回身引导二人出去,曲曲折折地走到花园。背后有两个长随很小心地跟着,园丁见主人到来,早已过来打千,站在一旁伺候。万维馨见这园林占地虽不甚广,没有西山别墅那样大,而结构也很幽谧曲折,花木明瑟,楼台重叠,到此徘徊,亦足怡悦心神。渐渐走到那孔雀笼子的前面,长随知道他们是来看孔雀的,立即去搬过三张椅子来放在孔雀笼的前面。龚侍郎和王侍郎一同坐下。龚侍郎又一摆手叫万维馨坐。万维馨是个少年,他站着也毫不吃 力,遂说一声“谢大人,小子立着的好”。龚侍郎见他不肯坐,也不勉强,且吸着烟袋和王侍郎谈笑。
万维馨反负着手,在侍郎身边徘徊观赏。只见那笼中的一对孔雀, 不大不小,生得细颈隆背,犹如凤凰。自背及尾,皆作圆文,五色相绕,如带千钱,屡屡自头其尾,殊为美丽。王侍郎带笑说道:“今天我们福气大不大,只要看这一双孔雀开屏不开屏。”
正说着龚侍郎把手一指道:“你们快瞧孔雀开屏了,好看不好看?”
万维馨跟着看时,只见左边的一头孔雀自张其尾,圆如锦轮,辉煌 璀璨,美丽夺目。张治道诗:“全闪灼而浮光,翠缤纷而极斐。”此语 诚不虚了。万维馨正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左面高处有莺声燕语,回头一 望,才见东边一座高阁,西窗中有三四个丽人,正在凭栏俯瞩,其中一 位十八九岁的少女,风鬟雾鬓,杏脸桃腮,穿着绯色的衣裳,遥望去恍 如姑射仙子。不由心里怦然一动,知是龚侍郎的眷属,遂不敢作刘桢之 平视。王侍郎也抬起头来窥视,龚侍郎却夷然无动。 一会儿笑声歇,鬓 影杳,西窗间已寂然无人了。龚侍郎也和王侍郎立起身来,走向假山石 那边去。万维馨跟着同行,在园中绕了一个圈儿,王侍郎才和龚侍郎 告别。
临走时王侍郎又带笑对龚侍郎说道:“今日可谓有缘,得见孔雀开 屏,但愿雀屏中选,得成佳话。”
万维馨不知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也向龚侍郎道谢而别。万维馨归去 后,心里很是得意。王公大人假以颜色,不是容易的事,自己到了北 京,可称幸运,前途更觉有望,遂又修书三封,托驿站递交他家中及舅 氏和李玉娇的,弥以不得李玉娇的来函为念。
又隔了一天,王侍郎忽然请他到书室里坐谈。万维馨不知王侍郎有 什么紧要事情和他商议,他见过后,欠身侧坐在一边,说道:“小子蒙 大人呼唤,不知有何吩咐?”
王侍郎满面笑容地对他说道:“我今天有几句家常的话和你谈谈, 先要问你在故里可曾和谁家名媛纳彩问名?”
万维馨不防王侍郎说这种话的,不觉口将言而嗫嚅,很难回答,且 不明白王侍郎怀的什么意思。
王侍郎又问道:“究竟有没有呢?”
万维馨道:“启禀大人,小子虽没有和人家正式订婚,在苏州却有 一李氏女子,是我舅舅的女弟子,我和伊相识,很有意思。”
王侍郎点点头道:“那么你舅氏知道不知道?两家大人可知晓 其事?”
万维馨摇头道:“舅舅不知道的,两家长也不知情。”
王侍郎哈哈笑道:“这个算什么呢?你年少翩翩,千不要在外有什么艳遇,须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不可少的。诗云:‘娶妻之如何,必告父母。’那自然是不算数的了。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在此, 我要告诉于你,若是你的姻缘,这事不患无成。”
万维馨仍是摸不着头脑,怔了一怔,说道:“大人有何赐教,小子 愿闻其详。”
王侍郎一边吸着鼻烟,一边带着笑说道:“我爽快告诉你吧,龚天 锡侍郎有个爱女,闺名雪贞,才貌双全,性行温淑,今年一十有九,尚 待字闺中,未嫁如意郎君。因为龚小姐有了伊那样好的容貌和才学,必 要嫁一个美如潘安、才如宋玉的丈夫,方可举案齐眉,白头到老,但久 久没有伊心目中看得起的人。龚侍郎虽不忍强拂爱女之意,但向平之愿 亦早欲得遂。那天你在西山作了一篇《凌虚台序》,龚侍郎十分赏识你 的才华,极尽揄扬,因此他很有意要将他的爱女下嫁,相攸得你这个快 婿。然和雪贞小姐说了,雪贞小姐很爱慕你的高才,可是伊必欲亲眼一 见你的人品,然后可以决定。为了这个关系,那天龚侍郎特地请我陪你 一起去赴宴,而众人散后,又叫我陪着你跟他到园中去看孔雀,而让雪 贞小姐在东边燃藜阁上饱看你的容貌。哈哈,那个身穿绯衣的丽人,就 是龚侍郎的爱女,大概你也见过伊的花容月貌了。这都是龚侍郎安排 好的。”
王侍郎说到这里,万维馨已恍然大悟,且惊且喜,王侍郎又道: “事后龚侍郎去征询他爱女同意与否,难得那位雪贞小姐垂青于你,便 说此事悉凭父母做主,这句话无异表明伊已愿意了。龚侍郎不胜之喜, 遂托我来和你说亲,要请你做龚家的坦腹东床。我也很高兴地代你做媒,既然你尚未有室,那雪贞小姐可称得和你璧合珠联,一对金童玉女 了。你和龚家订了秦晋之好,这个丈人峰也和你前途很有益处的。你心 里仔细想一想,能够答应的,我就代你做主一切,玉成其事。万君万 君,你莫要辜负了老夫和龚侍郎的一番好意啊。”
此时万维馨听了王侍郎的话,呆呆地低倒了头, 一时觉得不好 回 答 。
第二十回 永夜不成眠思潮难遣 侯门竟缔好韵事争传
王侍郎说了一大番的话,见万维馨低倒了头,默然无语,便哈哈笑 道:“万君,你为什么如丈二豆芽菜老嫩起来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才子淑女,天缔良缘,请你不要辜负了龚侍郎相攸的美意。”
万维馨此时实在难以回答,暗想王侍郎的话说得不错,龚雪贞小姐 确乎名门淑媛,难得龚侍郎睐以青眼,将来这个丈人峰也是很有势力 的,岂可失此良机?然而自己以前在苏州和李玉娇彼爱此慕,山盟海 誓,愿毋相忘,今日如何可以弃旧怜新呢?况玉娇待我的情意不可谓 薄,伊正在吴下洁身待我,我若抛弃了伊,去和别人订婚,伊一旦知道 这个消息岂不要气死,怨恨我太薄幸吗?这事不可不细细斟酌的。但是 自己和玉娇相爱之事在王侍郎面前又不能明言其情,所以他踌躇了良 久,方才回答道:“小子很感谢大人的美意作伐,龚侍郎大人的爱女是 玉叶金枝,恐怕福薄才浅如小子高攀不上,齐大非偶呢?”
王侍郎捻着胡须笑道:“齐大非偶,这是郑公子忽视的话。我未尝 不怪他未能结大国以为援,致有日后的失败呢?这种话你不必客气,妄 为援引。龚侍郎就是爱慕你的才学,富有不富有,并不在他心上的。况 小姐也是知书达礼的人,绝不会恃财而骄,将来一定举案齐眉,相敬如 宾。你千万放心,何用顾虑?至于你所说的那个李氏女子,你既没有和 伊订婚也没有得到父母的允许,所谓蓬门小家之女,你又何必恋恋于伊 呢?我虽没有见过李氏女,而龚侍郎的小姐是见过的,清才丽质绝世罕有,你在那天也已窥见娇容,两两相比,究竟是哪一个好?恐怕外边要 像龚侍郎的小姐一般的女子很少吧?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请你早自决 定,快快答应了,待老夫便可去报个喜讯与龚侍郎知晓。”
万维馨被王侍郎再三着,只得说道:“大人所说甚是,小子和李 氏女也未订婚,自无所谓恋恋。但大人说过的,娶妻如之何,必告父 母,古有明训。且待小子修一家书回去,禀明了父母,然后再定夺。大 人的盛情美意感谢不忘,请为小子代复龚侍郎,稍缓报命。”
王国才侍郎听万维馨虽要请命家长,而自己尚没有不同意的表示, 便知此事十有九成。维馨必要禀告父母后方定,这是大礼,任何人不能反对他的,只有去告龚侍郎稍缓时日吧。他遂点点头说道:“你说的也未尝不是,唯照你的说话去回复侍郎, 一面请你赶快修家书回去请命, 谅尊大人闻得这头姻缘,无有不成之理,只要你善为说辞便了。此间不日有差官司南下,你要叫他带信吗?”
万维馨道:“谢大人,小子准托差官携带家书前去便了。”说完了 这话,恰巧外面又有客请谒,万维馨立刻告退出来。
这天晚上,万维馨在枕上转了不少念头,思潮如辘 般上下。想起 苏州的李玉娇婷婷倩影,涌现在他的眼前。自己以前在吴王台畔和玉娇 诗词唱酬,彼此许为知音,花前细语,虎草清游,我们俩的情爱不可谓 不深,有如张生遇到了莺莺小姐一般,虽然在肉体上并没有和她同枕合 被,如西厢所谓“蘸着些儿麻上来”,然而我们也曾自誓,我非伊不 娶,伊非我不嫁了。今日虽南北两地分隔,而心灵则已合而为一。我到 了北京,我何尝有一日忘记伊,伊当然也无日不在思念我呢。将来自然要求诗咏关雎,成就良缘的。然而现在凭空里忽然又有了一位龚小姐, 这叫我如何定夺呢?按常理而言,龚小姐的家世是官家名媛,我无间 然,龚小姐的容貌是花娇玉媚,我无间然,和玉娇堪称伯仲。至于龚小 姐的才学虽然我不甚熟悉,而据王侍郎所言,也非不学无术之辈,侍郎爱女出色当然。难得龚侍郎赏识我这个人,要我做他家的坦腹东床,这 自然如王侍郎所说的千载良机,我岂可失之交臂?但是我若纳了龚侍郎的爱女,那么将玉娇置于何地?自己如何对得起伊人的一片爱心?且必使玉娇受到莫大的刺激,也许由此而发生变故,天下人知道了,都将责 我不义,笑我贪慕富贵,我将何辞以解呢?
万维馨这样一想,良心发现,觉得万万不可答应这头亲事的,自己 还是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舍弃龚侍郎的爱女,和玉娇坚 守前盟。将来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只要琴瑟和谐,白头到老,贪图什 么傥来的利禄呢?隔了一会儿,又想自己远离家乡,不远千里而来,究 竟为的是什么,无非想博得些功名,可便显亲扬名,衣锦归乡, 一吐寒 酸之气罢了。如今虽蒙王侍郎不弃,令我在他幕府中襄助公牍,然而前 途尚是渺乎其微,不可揣知,若然一旦做了龚侍郎的爱婿,那么泰山有 靠,汲引得人,锦绣前程,宁有涯诶?这个就口的馒头不吞,反系恋在 苏州一个弱女子身上,岂非愚拙!他一想到这里,心中又不由怦怦而 动,冥思着龚侍郎园里的一幕,珠帘绣户,娇容依稀,热辣辣的几不可 遏,良心和情欲交战于中,好似在歧途上徘徊着,向东走呢,还是向西 走?行道靡靡,心中摇摇, 一时不知所可起来,充满着沉闷和苦痛。
想了好久,觉得这机会是不可错过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还是 答应了龚家的婚姻,求将来的幸福。玉娇那边不妨渐渐和伊冷淡,不和 伊通鱼雁,叫伊对我灰了心,不再思念我,这是最好的办法。好在我和 伊并未订有婚约,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知道,我若不理会伊时,伊也告诉 不出的,也不怕伊盈盈弱质会迢迢千里地跑到京里来找我啊。他这样一 想,一颗心又活动起来了。但是眼睛里确有一种幻觉,好似给他瞧见有 一个李玉娇的影儿站在伊的面前,满脸愁容,珠泪涓涓,怨恨他的薄情 负义。顿时又使他的良心局促不安起来,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听听更 鼓已是三下,两颊如火烧一般,心神不定,要想不去思念,总是这两条 道路放在他的面前,要使他抉择。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好似孤舟 漂在迷雾的大海中失去了指南针,不知驶向哪里去求归宿。聪明的万维 馨竟一时拿不定主意了,左思右想,直至曙色上窗,他竟全夜失眠,没 得宁息。
次日起身,精神十分疲倦,做事也恍恍惚惚的,坐立不安。恰巧在 这天下午,他接到他表弟秦绥之的来函,报告一个恶消息,说李玉娇已被其叔李二麻子卖身与本城土豪小霸王潘兴为妻,玉娇亦已屈身相从, 美人已归沙咤利,深为可惜。然玉娇绝艳清才,甘为人妾,可谓出人意 料,令人齿冷,因以前彼此诗文唱酬故敢渎闻云云。万维馨再也料不到 有此事的,他起初大为玉娇惋惜,也好似自己心头失去了一件东西,既 而一想在玉娇个人方面计算,似乎是不幸的,可是如今在我身处两难之 下,计算起来却又是大幸了。假使玉娇在吴门无恙,洁身待我,我若丢 掉了伊,而去和贵族女子订婚,这自然是我大大对不起伊的。现在已被 伊叔父卖为人妾,而自己也已屈身降志,跟了他人,那么伊先对不起 我,我又何必徒恋恋于伊呢?这岂不是老天有意代我解决了一件难事 情,使我可以安心进行龚家的婚事而无所顾虑呢?所以万维馨越想越快 活,再不顾玉娇的遭遇不幸了。又想玉娇业已失身于土豪,如花如玉的 佳人,这样的归宿似乎可怜,但玉娇自己不知爱惜,他人又何能顾惜 呢?所以我虽然有信寄去,伊却杳无来信了。绥之的话必非虚言,我在 苏州也曾闻得小霸王潘兴的恶名,而玉娇的叔爷李二麻子真不是个好 人,以前我到玉娇家中云叙谈,偶然和他见面,瞧他的情形,对我也很 嫉视的。玉娇有了这样一个专交歹人的叔父,自然很危险的,我也没防 到这一着呢。唉,玉娇,总是你的红颜命薄,好好一朵鲜花落在魔掌 中,今后你不能怨我薄幸了。从这天起,万维馨渐渐地把玉娇淡忘而别 作他的新企图了。
约莫隔了半个月,有一次王侍郎和万维馨商量公文的事,在维馨承 意奉命之后,将要告退时,王侍郎忽又向他问起可有家书前来,万维馨 为要渴望成功起见,不免拉了一个谎,很恭敬地说道:“启禀大人,昨 日家乡正有便人来京带来家书。双亲的意思本要早遂向平之愿,问我在 京中可能物色得佳妇,倘然小子以为合意的,他们无有不允,只希望早 早授室,所以他们虽然尚没接小子去的信,然而估料他们对于这头亲 事,必无间言的。只不过高攀名门,有辱龚小姐罢了。”
王侍郎哈哈大笑道:“那么这头美满的姻缘可以成功,老夫也可早 日喝一杯喜酒哩。万君你将来莫要忘记月下老人的功劳啊。”
王侍郎说着话,只是捻须而笑。万维馨连忙欠身谢道:“不敢不敢,这是大人们的美意,撮合之德终身不忘,小子将来还要仰赖大人的提 携呢。”
王侍郎道:“你做了龚侍郎的爱婿,可谓一登龙门,声价十倍,不 要说老夫理当推毂,便是将来你的那位丈人峰一定能够多多提拔你的, 富贵功名,可操左券,老夫谨为预贺。”
万维馨道:“溯源思本,小子终不忘大人的栽培。”
说了这话,他向王侍郎打了一个躬,王侍郎说声:“好,既然你这 边没有问题,不必等待家书,那我就可去告知龚侍郎,早日文定。你预 备听好音吧。”
万维馨又道谢一声,方才退出,心里很是愉快,期待着王侍郎报告 好音。那位龚雪珍小姐既然才貌双全,比较了李玉娇,岂不是胜于彼吗?合该自己命宫要交好运,到了北京才名大显,又有官家之女下嫁。 在昔司马相如在临邛,得到卓文君的青眼,因之而富,后来又逢杨得意,因之而贵,但卓文君究竟是一个寡妇,卓王孙虽富而无权位,哪里及得到龚侍郎父女呢?杨得意也是个狗监,怎及得到王侍郎?他日我的前程一定如灿烂的鲜花,十分明媚的。万维馨这样想着,便觉得十分快意。
过了三天,王侍郎又唤他进去相见,对他说道:“恭喜恭喜,今日 你得到好音了。我已和龚侍郎说过,他听得你已应允,自然欣喜。他又 是个急性的人,主张不必文定,何妨早行大喜之礼,因为你在京都,两尊大人等远在江南,路途迢迢未必能来主持婚事,所以你可和龚小姐便在京中成婚,将这事详细禀告与尊大人,当然没有问题的。他也知道你 孤身作客,旅囊必然不丰,故他愿意赠送奁金十万,另备丰盛的妆奁, 且愿将他所在的头发胡同的一座房屋送给你居住。至于家童婢仆,自会 送过来的。你若手头缺少时,我也可以借与你,请你不必客气。”
王侍郎说罢,这更是出于万维馨所不料的,便答道:“多谢大人恩 德,龚大人定欲早日举行婚礼吗?不知他选在何日,小子可来得及 举办?”
王侍郎道:“下月初二日,相隔不到半个月了,这个似乎太匆促一些,可是俗语说得好,有钱不消周时办,尽够得到。那所头发胡同的宅 院明天我可叫人引导你去一看,那边本来住的人家,王侍郎也限期叫他 们迁让了。我再可叫人襄助一切,给你一个月假期,你尽力去办吧。缺 少金钱,可以向我挪移,我无有不答应的。至于你的双亲面前,不妨先 寄一家书去禀知一切,将来如有机会可以南下拜见的。你以为如何?”
万维馨听说龚侍郎已将吉日选定,他更无反对之理,忙道:“这样 办很好,只是小子太占便宜了。”
王侍郎哈哈大笑道:“当然是你的运儿亨通,龚侍郎既富且贵,怎 和你一般计较?你做了他的宠婿,将来得到他的好处更是不少。只要你 好好地对待那位龚小姐,博得美人欢心,便是报答龚侍郎了。”
万维馨只是唯唯,心里说不出的异常兴奋。他告退出来,喜娱于 色,同僚中以为他又得了王侍郎的嘉奖,莫不妒忌他受到侍郎特别的恩 宠,哪里知道他更有天大的喜事在后面呢?然而不多几天,这喜讯已传 遍于诸同事的耳朵里,大家更是既羡且妒,都说他全仗了子都之美、宋 玉之才,博得两位侍郎如此宠异,龚侍郎甚至肯将爱女下嫁,真所谓书 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了。
万维馨在吏部侍郎衙中请了一个月的假,自有王侍郎手下两个得力 的亲信帮助他办理各事,先到头发胡同去看了房屋,龚侍郎在那边也有 人照料,所有屋子里大部分家用器具,都由龚侍郎添置,不劳万维馨费 心,而且龚小姐的妆奁早已预备好了,不必咄嗟立办,只要到了时候, 由龚家发奁过来布置一切,因此万维馨确实省许多心思和财力。
半个月的光阴迅速易过,到了吉期那天,悬灯结彩,一切齐备。龚 家的妆奁发过来时,满满放遍了三间屋子。洞房花团锦簇,十色五光, 富丽堂皇,照目生缬。万维馨沐浴更衣,做起新郎来,丰姿濯濯,当然 更是出色。贺客盈门,车马喧阒,彩舆到时,鼓乐竞奏,新郎新妇由傧 相导引,参拜天地,一切繁文缛节不必细表,而这一段风流艳史,在京 城里平添不少佳话。
婚后伉俪间自然十分亲爱,如胶似漆。龚雪珍小姐虽然学问比不上 玉娇,而温柔美丽足使万维馨心悦诚服,甘隶妆台伺眼波,为不叛的南人。水晶帘下,画眉之乐乐陶陶,他再也想不着苏州的李玉娇了。龚小 姐得到这样一个夫婿,也是心满意足。至于岳婿之间更是意味契合,龚 侍郎许他明年考试后,可以重重保荐。
万维馨心中非常感激,在温柔乡中安乐度日。怎料到李玉娇竟会不 远千里而来,有人护送至京,找到他门上呢!他自然异常惊疑,听了怪 侠的一番说话,又和他表弟秦绥之信上的话不同,难道绥之说的话是谎 话,有意欺骗吗?但是玉娇被李二麻子骗引到潘家之事,又是有的。也 许绥之未明真相,误听流言,然而李玉娇在潘家究竟可曾失身,这也是 一个疑问咧。无论如何,罗敷虽未有夫,而使君固已有妇。自己与李玉 娇一段姻缘,总是无望的了。伊还要来找寻做什么呢?起初要想不去会 晤,然被怪侠一说要送上门来时,他又暗暗发急了。因为此事若被自己 的新夫人知晓,定要影响到伉俪间的爱情,又要失去龚侍郎的欢心,还 是紧守秘密的好,所以他只得答应怪侠来见玉娇了。
玉娇尚没有知道内中的事, 一旦和万维馨相见,万分心酸,胸中正 有无限的话要想倾吐,宛如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却不由珠泪滚 滚落衣襟。
万维馨见玉娇容貌消瘦了不少,长途跋涉,又不免风尘满面, 一种 可怜之态不能掩没。回忆以前的情愫,心中很有些不忍,只说:“李小 姐,你好吗,怎么长途迢迢地赶至京师来?为什么不早先给我 一个 信呢?”
玉娇虽要说话,喉中却如有物哽住,气塞着说不出话来,不由呜呜 咽咽地哭了。这时候怪侠不便在旁边听他们诉述哀情,所以他老人家口 里叼着旱烟管,独自悄悄地踅到外面去了。
第二十 一 回 寥寥数语真意难明 短短一书前盟俱弃
怪侠既然走到外边去了,万维馨和李玉娇正好剖白衷情,但玉娇仍 是哽塞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只是对万维馨呜呜咽咽地啜泣。实在伊所 受到的惊恐和酸辛,非片言可尽。赶着数千里的路程,千难万难,方才 见到恋人的面,心里说不出的甜酸苦辣,五味俱全。因此见面之后,只 是啼泣了。那么万维馨对伊怎样办呢?若是维馨在此时尚没有和龚侍郎 爱女结成佳偶,自然他对于玉娇之来欢迎不暇,而要想尽方法地去安慰 伊了。可是他现在已变了心肠,所以见了李玉娇,心中一些儿没有愉 快,反平添上不少烦恼。早自筹思怎样和玉娇对答,可以使玉娇和自己 的关系分离来,自然对于玉娇抱着虚与委蛇态度了。
一个人心里想什么,在外面总是掩盖不住的。他开头的几句话已使 玉娇怀疑起来了。他对玉娇说道:“世妹,你在故乡无恙吗?怎样数千 里长途跋涉至此,你不要哭泣,有话不妨对我细说。”
玉娇抬起头来,用泪眼向万维馨瞧了一下,说道:“维馨兄,我所受的苦楚与惊恐断非三言两语可以倾吐,昨天代表我访问的老侠士难道一句话也没有告诉维馨兄吗?此次虎口余生,跋涉关山,若没有他时, 恐怕今日无相见的机会,而我早做孤零的幽魂,饮恨黄泉了。维馨兄, 你也知道我们别后我所受的可怖可痛可悲可恨之事,有非盈盈弱质所堪忍受的吗?”玉娇说时,眼泪又从眼眶里淌出来。
维馨细细瞧伊容貌憔悴,大异于昔日了,心里不免也有些凄酸。可 是事实上已成僵化,为要维持自己的幸福起见,不得不硬一硬头皮,遂 点点头道:“世妹的际遇我虽略知一二,然如堕入五里雾中,真令我不 明不白。”
玉娇听了这话,又是一怔,便道:“维馨兄,你怎样说的?你若要 明白,待我细细讲给你听可好?”
维馨道:“秦绥之已经来函告诉我了,我就是为了这个不明白。”
玉娇听了,又是一惊,便道:“怎么秦绥之有信寄给维馨兄的吗? 他怎样说的呢?”
维馨微笑道:“他说的话我也不敢告诉你听,恐怕更要伤你的心。 总之你所受的困厄,我是十二分表同情的,你长途到此,应该歇歇,多 说话恐更要伤神呢。”
玉娇越听越不对了,伊把银牙紧紧一咬,冷笑一声道:“秦绥之有 信告诉你吗?此人对我不怀好意, 一定不说好话。他怎样告诉你的,你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听呢?你今天必要告诉我,否则试想我心里又将怎样 的难过呢?”
维馨淡淡地说道:“不可说,世妹,你不必详询了。”
玉娇脸上变色,心里异样的难过,又对万维馨说道:“你相信他的话吗?我本要把我经过的事告诉你听,如此说来,你有先入之言, 一定不以我言为然了。绥之这个人,你大概也知道他是怎样的,萋斐贝锦, 谗人之言,维馨兄你千万不能听信的啊。”
万维馨露着一副尴尬的容貌,默然无语。李玉娇满拟见了维馨之 面,尽吐胸怀,只因万维馨说了绥之有信通知,又有不可说之言,倒使 伊满腹狐疑,不知所可, 一阵伤心又不禁抽噎噎地哭起来。
万维馨说道:“世妹,你休要悲伤,你所遭逢的事确乎是出人意料 的,总之你的叔父太没有良心了。”
玉娇道:“我吃的痛苦当然都是叔父害我的,幸有老侠士救我出险, 仗义护送,方得重和维馨兄相见。可怜我茕茕弱女,天涯奔走,所亲者只有兄一人了,怜我罪我也在于兄。想到以前我们密约订誓之时,海枯 石烂,此情不忘,言犹在耳,今日谅兄绝不致忘记昔日的誓言,而我也 唯有希望兄能够安慰我了。否则……”玉娇说到这里,喉中凄哽,一时 说不出话来。
伊对维馨说得这样恳切,倘是维馨和伊爱情没有变化时,当然要格 外安慰爱护,无奈维馨为了他自己的关系,只得违背了他的良心,用又 残酷又冷淡的手段去对付玉娇了。玉娇见他仍是不开口,没奈何又说 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你相信秦绥之的说话呢,还是相信我的 说话?”
维馨点点头道:“我当然相信世妹的说话,但……”说了一个 “但”字,又缩住口不说了。
玉娇也点点头道:“还好,你总算还能信我的说话,那么我告诉你 一些吧。”遂将自己如何受叔父李二麻子哄骗游山,引入潘家,被小霸 王潘兴逼迫,自己如何宁为玉碎,不受侮辱,又如何突来怪侠仗义相 救,自己如何病卧栖霞,一命危殆等种种经过,做一很简略的报告。
万维馨一边听一边只是点头,慢吞吞地说道:“世妹,你还是不幸 中的大幸呢。然而苦了世妹了。”
玉娇道:“身受的苦痛虽是深重,这大概是我的命宫磨劫吧,且幸 已重和维馨兄晤面,弱女子今后所亲者唯兄一人,兄将怎样安置我呢? 请兄告诉我以安我心。”
万维馨最怕玉娇提起这句话,他听了只是将两手频频搓着,说道: “世妹放心,我必有安排。今日我还有些公事要办去,恕我不能多留, 请你暂寓于此,我明日再来拜访。”
玉娇觉得自己的胸臆尚未完全倾吐,维馨对于自己说的话也不多, 可是他已要走了,心中更觉有些不快。伊是温静而有忍耐性的女子,所以忍住许多要说的话不放出口。又对维馨看了一看,见今日的维馨雍容华贵,俨似王孙公子,又和以前的风流名士派有些不同了。居移气,养移体,大概他在京师里很是得意吧?自己和他往日彼此知心,今天我来了,他应该欢喜,为什么他只是露出踌躇之色呢?
玉娇疑虑着,维馨却已站起身子,对玉娇说道:“世妹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明日再来,请你稍待。实在我有紧要的事,十分歉疚,请妹宽解愁怀,万勿悲伤,以自戕玉体,明天再会。”说罢,又向玉娇点点头, 回身走出室去。
玉娇要留也留他不住了,伊也不再说话,只含着眼泪,瞧万维馨的 背影走出房去。万维馨走出了房门,又回头看看玉娇痴痴立在那里,秋 波含泪,面有忧色,他心里也有些不忍,又说一声“世妹珍重”,硬着 头皮走到外边去。
瞧见怪侠正在庭中往来蹀躞,口里叼着旱烟管,见维馨坐不多时已 走了,便很不客气地对维馨说道:“怎么你已要走啦,李小姐是我送伊 来的,你打算怎样安置伊呢?客寓里是可暂而不可久的。”
维馨道:“我明天再来,自有办法, 一切请你费心照料着李小姐 吧。”万维馨说着话,匆匆便往外走。
怪侠瞧着他,又说一声:“万公子,你自己应该想一个很好的办法, 不要辜负了他人啊。”万维馨也不再答话,一溜烟地走向外边去了。
怪侠提了旱烟袋,走回房中去,只见玉娇呆呆立在桌子边,有如木 鸡一般。怪侠便道:“李小姐,你不要呆思呆想,万维馨和你说的什 么话?”
玉娇道:“他没有多说什么,我把自己身历的事体约略告诉了一些, 不料在苏州已有我秦老师的儿子名唤绥之的,有信告诉他知道了,可是 他也没有说姓秦的怎样告诉他。大概姓秦的必有飞语中伤我的。因此他 今日对我说的话很闪烁其词呢。”
怪侠听了,点点头道:“李小姐说得不错,那么他可曾将他在京里 的情况告诉你一二吗?"
玉娇摇摇头道:“没有。他只听我讲话,安慰我的言语也很少,至 于他自己的景况却没有提及。恩公,我真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赖恩公爱 护之力,送我来京,满望见到了他,终身便有归宿。然而今日相见,他对于我的情形,很使我失望。他说有事要紧往别地方去,虽说明天再 至,然而照这个样子,恐怕和我赶到京里来的本意大相径庭呢。”
怪侠点点头道:“玉娇小姐,你们女孩儿家藏身闺房之内,不知世 路险恶,人心鬼蜮。男子的心往往最易变化,朝三暮四,弃旧怜新,而 你们把一片真情寄托在人家身上,生死勿渝,谁知得到的结果每多使人 失望,所以我劝你对于万维馨也不必过于热望,且看他明日怎样安排 你 吧 。 ”
怪侠说这话,也恐万维馨必要抛弃玉娇,故预先给伊一个暗示,希望伊不要过分恋恋于万维馨而得到过分的痛苦。玉娇听了怪侠的话心里一动,想到万维馨方才和自己见面的情形,殊为冷淡,又和苏州欢聚的如渴如饥大不相同的。也许是万维馨变了心肠,在外别有所恋,北地胭脂当然必多丽人,万维馨到北京时候也不多,怎样已变了心肠?难道他别有艳遇,忘记了昔日的盟誓?玉娇这样想着,心里更是异样难过,便对怪侠说道:“恩公之言不错,痴心女子负心汉,薄幸的男子往往有的。 古诗‘灯光不到明’‘上山采蘼芜’,诗人的吟咏都是有感而发,使人最为寒心。万维馨以前在苏州的时候,我相信他是一个斯文有情、知诗守礼之辈,然而他到北京后,我和他鱼雁罕通,不能知道他的底细了。 恩公在外边可有所闻吗?尚请赐告。”
怪侠听玉娇问他,很想把这事告诉出来,但因万维馨自己尚未向玉 娇宣布,且看他如何处置,可能对得住玉娇,自己不能孟浪胡道,且待 以后再说。所以刚要吐露又复忍住,只得还用话安慰玉娇道:“李小姐, 老朽初到此间,也没有详细知晓,且待老朽再去探问。好在万君既已应 许明日再来,他自有办法的,李小姐且请宽待。”
玉娇听怪侠这样说,也不好再问,伊心里总觉得很不愉快,好似胸 头一块大石没有搬去。万维馨对于伊究竟有没有变心,至今变成一个闷 葫芦,尚未打破。万一他变了心肠,不念旧情,那么自己又将怎样办 呢?所以伊这颗心七上八下的如辘轭般不停。
怪侠见这事尚没有好的解决,而且前途还是非常黑暗,恐难免悲惨的结果,有负了自己一片侠义之心,所以他的情绪也是很不愉快,便叫 玉娇休憩养息,他自己跑到外边酒店里去喝酒,也不高兴再去访问苏元 禄,独自闷喝。一个人喝闷酒最易沉醉,所以他竟醉了。幸亏自己的知 觉尚没有失去,付了酒钞,踉踉跄跄地回转旅店。玉娇见怪侠已醉,只 叫了他一声恩公,也没多说。天色已黑,怪侠竟到炕上酣睡。玉娇一个 人晚餐也吃不下,在灯下支颐默坐,思潮起落不停,充满着悲观。听怪 侠在炕上沉醉后说梦话道:“你这个小子假充斯文,懂什么道义?只知 趋炎附势,弃旧怜新,你若真的不肯这样做时,休怪我立刻拧下你的头 颅来。”底下再说的话却含糊不清,一会儿又没声息了。玉娇听着,虽 不明了他的意思,却仍是愁上加愁,一些儿得不到安慰。直坐到更深始 睡,睡梦中也恍恍惚惚的,如在云雾里,身子异常疲乏。
次日早晨起身,依然梳妆一新,坐候万维馨再来。自意今天他来 后,自己必能向他商量一个办法,不能老是这样搁在旅舍里。彼此以前 既有口头的婚约,必求能够实践,以定终身。况怪侠数千里护送至此, 岂能常常使他麻烦,他也有他的事情,我怎能再缠绕着他呢?怪侠却坐 着吸旱烟,他也是等候万维馨再来,早早定一个下落。
然而坐待多时,不见维馨到来。玉娇屡屡看着窗外的日影,渐近午 时了,伊心中何等的焦灼,忍不住对怪侠说道:“恩公,此刻已近午时, 万公子还不见来,莫非他要失约了?唉,本来昨天我瞧他的情形不对, 他果然要抛弃我了,否则昨天他就不该说些不相干的话。人心是见异思迁的,难保他不会变心。也许他今天不来和我见面了,那么我将怎样办呢?这完全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唉,恩公,我若徒劳跋涉,非但自己变作失巢之燕,无家可归,且亦何以对得起恩公呢?”
怪侠脸上也像含藏着一团怒气,很沉着地说道:“万君若是不来, 这个人便是无情无义,老夫一定不肯放过他的。待我吃了午饭,再跑到他门上去找他,不怕他躲到什么地方去,我可以抓他前来。”
玉娇道:“他若不愿意来时,硬要他来也是无用的。”说了这话, 叹口气,向椅子里一坐,好似四肢无力的样子。
正在这时,只见有一个年轻的下人由店小二引导着,走将进来。到 得玉娇的房门口站定,店小二掀门帘,对玉娇说道:“李小姐,这一位 是万府上差来下书的人。”
玉娇听了,面上不由变化,即刻立起娇躯,说道:“怎……怎么万 公子没……没有来吗?”
怪侠早已三脚两步走到那下人面前,喝问道:“你是万维馨差来的 吗,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下人道:“我家万爷差小的至此下书,别的事小的却不知道。”说 着话,呈上一封书信,又有一只小小官箱。
怪侠接到手里,把官箱放在桌子上,又将书信转递到玉娇手里,说 道:“李小姐,姓万的果然不来了,可恶可恶!你且看他的信上写些 什么?”
玉娇颤巍巍地伸过纤手,勉强将书信接了过去,先一看信封上写着 “面呈李玉娇小姐亲启”数字,旁边又写上“万缄”两字。伊就撕开了 信封,抽出两张薛涛笺来,暗暗读着道:
玉娇世妹雅鉴:
一别多时,忽又重见,芳容憔悴,莲子心苦,惊风骇浪, 备尝之矣。故人闻之,能无恻然?忆昔日分袂,原期白头,彼苍狡绘,命与仇谋。青鸾音沉,梦想徒劳,遽获噩耗,中心物怛。是邪非邪?何为遘此?命之薄矣,尚何言哉?陌路萧郎, 侯门似海,天夺良缘,吾心滋碎。适有王公,雅意为媒,袒腹 龙门,丝萝相攀。情非得已,非我忘妹,知我罪我,谅之而 已。弱质飘零,孰不怜悯?赖有侠士,护送至京。北地苦寒, 非妹所堪,他乡作客,乌得盘桓。不如归去,故里较安,莫念往事,勿抱悲观。妹能如此,我心亦宽。妒花风雨,是何孽因?怜妹困厄,生不逢辰。前约未践,主臣主臣,是何罪过, 应怪匪人。程仪五百,微意聊申。风雪归途,尚望自珍。言尽于此,余不多陈。
万维馨再拜
玉娇读罢这书,方知万维馨果然变了心肠,与异姓女子联姻,把自 己抛弃,反把这事的罪过完全抛在别人身上,而且大有疑心自己业已失 身匪人之意。全不想到我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的。可知他也不能明了 我这个人,轻轻地就这样丢开了。那么自己千辛万苦,跑到京里来做什 么呢?我之前途岂非完了吗?真好似有人把伊当头痛击一棒,两耳雷 鸣,喊了一声啊呀,立刻晕倒于地。
第二十二回 刻骨痛心红颜叹命薄 赴汤蹈火黄衫侠情深
当李玉娇晕倒于地之际,怪侠在旁连忙赶过去将伊扶起,唤道: “李小姐快快醒来,李小姐快快醒来!”又用手把伊的头摇了一下,玉娇方才醒。可是面色已是惨白,朱唇红褪,秋波泪盈,把莲钩在地下一顿道:“我李玉娇这般命薄吗?他竟是个薄幸人,他不该写这样一封书来,以前的事都忘记了吗?唉,他的心难道是铁打的、石做的,竟如此硬心,如此冷酷吗?几使我不信人世间有此事的,我可是在这里做梦 吗?”玉娇说着话,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滴下来,身子摇摇欲倒,又像要 晕去的模样。
怪侠连忙扶伊到炕上去坐定,对伊说道:“李小姐,你且定心,莫 要悲伤,有老朽在此,自有主张。”
那站在旁边的店小二和下人也都瞠目呆视,莫明其所以然。玉娇只 是嘤嘤娇啼,气塞胸膛,两手不住地颤动。怪侠取过书信,看了一遍, 又去把桌上的官箱打开,瞧见中间封着几卷银子,就是万维馨送与玉娇的五百两程仪了。哼,这小子有了钱,便把钱来打发他人走路吗?他以 为施了这点小恩惠,天大的事便可了结吗?怪侠这样想着,又检点箱中,尚有一块手帕和一副翡翠环子。他不明白这是谁的东西,因为书信上没有写明,但玉娇总知道的,所以就取在手里,向玉娇询问。
玉娇一见自己的东西,禁不住又是一阵心酸。自己当初赠予维馨,作为定情的盟物,无非留一个纪念之物,使他睹物思人,念念不忘,维 持我们的情爱于不敝,他也把一柄写好字的团扇和他身上所悬的一块碧 玉赠予我的,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谁知今日他忽然把这两件 东西很无情地掷还我了,他对于我已是完全没有什么情感了,避唯恐不 及,所以有此表示,要使我意冷心灰, 一切绝望。唉,想不到物犹是 也,而人则已变,徒然留下痛的创痕。他创伤了我的心,好似伸着无情 的魔手,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摔到万丈深渊里去,粉碎了我的身体,消 灭了我灵魂。此后的我,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留恋,倒不如跟随父母到 泉下去。这变化万端的世上,使我看起来多么伤心,多么仇视。人心是 靠不住的,所谓麒莺其貌,鬼蜮其心,越是士君子知书达礼之流,他们 的良心越是坏到极点,使人不防的。我今日受着的欺诈手段,却是斯文 公子施展的,我一片深心,对着万维馨至于靡他,谁知得到的结果竟是 如此,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吗?玉娇这样想着,伊心里真是万念俱灰,痛 恨入骨。女子的心理多抱悲观,容易趋向消极的路上去,所以伊觉得自 己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再不想活了。伊低着头只是滚滚落泪,凄然无语 。
怪侠见伊没有回答,只见下泪,便猜知这两件东西必是玉娇昔日赠 送与万维馨而万维馨掷还的。人之无情,一至于此,伶仃弱质,岂能忍 受呢?他心里异常愤怒,知道这事全无希望了,便对玉娇说道:“这下 人要不要打发他回去?姓万的如此无情无义,禽兽不如,你也不必再眷 眷于他了。”
玉娇点头。伊虽想写封回书去责备维馨,然而人家已做了李益第 二,往日深情都付流水,即使自己向他严责,徒费空言,无补于事。况 且此时自己刚才昏晕过了一阵,全身疲软无力,头脑涔涔作痛,心中怔 忡不已,再也没有力气去握那毛锥子,所以伊也没有什么主张,怪侠怎 样便怎样了。至于万维馨前次赠给伊的碧玉和团扇,都在苏州装在箱筐 里,怪侠没有代她取出,不在身边,否则也要立即掷还他了。
怪侠见玉娇无语,他遂回身对那下人说道:“你回去吧,复信也不写了,这官箱里的东西业已收下,但这五百两银子李小姐不愿接受,你 可带回去,交给姓万的吧。”怪侠说毕,便将官箱合上,里面的银子动 也不动,一只手提了起来,扑的一声,掷在那下人的脚边,说道:“拿 去吧。”他也明知玉娇万万不肯接受万维馨的程仪的,所以还去。
那下人虽不知其中真相,但瞧了玉娇悲泣的情景以及怪侠的愤怒, 也知道这事不十分好。更看怪侠一双眼睛对他圆睁着,须发都竖,一种怒气勃勃的样子,挟着数分威武之态,使人生畏,所以他也不敢说什么 话,向地下拾起官箱,回身便走。店小二也跟着出来,不敢询问究竟, 自去伺候别的客人了。
下人去后,怪侠又对玉娇看看,只见玉娇泪痕满面,呆呆地坐在炕 上,两手反撑着,好似雨打梨花悲不自胜。怪侠心中甚是不忍, 一时没 有什么话去安慰伊,十分烦闷。想了一想,走过去对玉娇柔声说道: “李小姐,我知道你此时心里一定非常悲伤,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你 的话。你恨姓万的小子太薄情吗?哦,李小姐,你果然认错人了,姓万 的虽然是个读书人,你佩服他才学无双,倾心于他,以为他也爱你的清 才丽质,始终不变。谁知他是个慕势趋炎之辈,弃旧怜新之徒,借着他的诗才,做敲门砖,走上终南捷径,正要求人间的富贵,岂肯顾到你身 世可怜的李小姐呢?”
玉娇听怪侠说话,话中有因。伊本来昨天就有些疑心维馨了,所以 伊就抬起头来说道:“恩公,我自恨空生一双眸子,不识得人,以致受 了人家的诡绐。到得今日,我竟是进退狼狈啼笑皆非,不知道怎样做才 好。想小女子命宫磨劫无有底止,迭经忧患,死里逃生,幸赖恩公救我 出险,护送至京。初拟投止有门,终身有托。谁知人家昧良负心,饷我 以闭门之羹,使小女子痛心已极,不愿意再坐在这个污浊的尘世中,受 肮脏之气了。不过恩公所加于我的一番深恩大德,小女子今生愧无报答 之机,只好结草衔环以报了。望恩公千万原谅。”
玉娇说着,声音颤动得异常,涓涓珠泪仍从伊眼眶里一滴一滴地淌 下来。怪侠对玉娇摇摇手说道:“李小姐,话何必这样说?你若要轻生,徒然自己丧失了性命,于姓万的无关,这也太软弱了。你的一生,就这 样地断送吗?你纵然自己不可惜,叫人家何以为情,很代你深深可 惜了。”
玉娇听了这话,更是悲伤,不由呜呜咽咽地啼泣。喉咙里又迸出几 句话来道:“恩公,你想我受了这个严重的刺激,脆弱的身心怎当得住? 所以我也只有一死了。偷生在世,有何乐趣?”
怪侠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何必这样顿萌厌世之念呢?我虽是一 个老头儿,却从来没有想到死。虽然人生总有一死,但要死得值得。你 现在死了,姓万的更是快活。而你却枉死黄泉,一生幸福断送,年纪这样轻,容貌这样美,才学这样高,性情这样好,你自己也舍得吗?老朽冒了危险把你从虎穴中搭救出来又犯了千辛万苦,送你至京,也指望你有了归宿,老朽的心事可以放开。现在事情坏到如此,出于意料之外, 人家虽然把你遗弃,但老朽却何能眼睁睁地看你死,而自己一走了 事呢?”
玉娇哀哀啼泣道:“这是我有累恩公,小女子一辈子对不起恩公。 小女子心碎肠断,实在不欲再在世间,请恩公不要顾念我这个薄命的人。”
怪侠把足一顿道:“啊哟,李小姐,你是聪明的人,为何只怀着死 念,不能听老朽之言?依我之意,从今以后,你的心里不要再把姓万的 小子萦念着,譬如他已是死了。你今后再要做你的李玉娇,但不是以前 的人了,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须要忍受着艰 辛,忘记了苦痛,自己找求你将来的光明世界。老朽一向救人救彻,必 要救助你到底,决不忍半途抛弃了你而去的。你放心吧。我必代你 想法。”
玉娇听了这话,心中说不出的悲伤和感激,立刻对着怪侠拜倒于地,说道:“小女子是恩公把我救活的,我总听你老人家的教训。但小女子对于万维馨的改变心肠,究竟不知是什么一回事。他信上说的话, 似乎很疑心于我,因为有人在里面搬弄是非,诬蔑我不贞。幸此事有恩公在内见证,小女子由恩公在小霸王家里救出,白璧无瑕, 一心一意地 期待着姓万的。他在北京一切情形都不详悉,如何可以凭着一纸的谰言 而轻轻抛弃小女子呢?不知恩公可能再代小女子往万家走一遭,即由恩 公做证人,向他申说一遍,好使他到底能够明白其中的是非,而一洗小 女子不白之冤。”
怪侠听了玉娇的话,知道玉娇到了此时还在痴心妄想,以为万维馨 误信人言,情有可原。唉,可怜可怜,还不如让自己索性把万家小子的暗幕掀开,使伊死心塌地,另想别法吧。于是走前一步,双手把玉娇扶起,叫伊坐了,对伊说道:“李小姐,你在昨天大概已把那些事情舰缕奉告他的了,姓万的只是言语支吾, 一句真心的话也没有。今天又写这封书信来,你再读一遍吧。你是聪明人,该知道他早已无意于你了。老朽再去又有何用?唉,李小姐,你真是可怜,此时你还蒙蔽在鼓中呢, 待老朽清清楚楚告诉你吧。只是劝你不要再加添你的悲痛,你须要自己珍重,不必再恋恋于这个无情无义的坏小子了。”
怪侠说了这话,顿了一顿,便将自己探听明白的事完全吐露出来。 玉娇方知万维馨贪慕荣华,已娶龚侍郎的爱女为妻,无怪他要用这冷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了。他当着我的面,怎好直言?所以索性打一个闷葫芦。这时候伊的一颗心更觉非常难过,宛如有人把伊抛入万丈深渊里, 再用利刃刺入伊的胸膛。两手撑住在炕上,摇摇欲倒,几乎要晕去的样子。
怪侠又对玉娇说道:“痴心女子负心汉,古有是言,今有是人。你受了这个痛苦,当然要痛不欲生。但我早已说过,你今后可以重新做起 一个人来,把昔日的事一齐忘掉了吧。无论如何我必要保护你到底的。”
玉娇依然淌着眼泪,说道:“小女子若没有恩公教诲,已拼一死, 恩公的大德叫我如何图报呢?不过万维馨对我太薄情了,他还有人心吗?”
怪侠点头道:“是的。”又回头向门外望了一下,然后说道:“确乎 这厮太没有良心了,老朽断乎不放过他的。李小姐,你瞧着吧。千万不要悲伤,我要代你 … … ”怪侠说到这里,咬牙有声,沉顿住不说下 去了。
玉娇道:“我只有仗着恩公代我出一口气了。”玉娇由悲生怨,由 怨成恨,也把万维馨十分痛恨, 一时不想死了。
伊明白怪侠的用意,含悲忍痛, 一任怪侠怎样摆布。遂将桌上放着 的翡翠环子摔在地上,裂成数片,又将自己的手帕剪作数块,那封书信 也撕作蝴蝶飞了。这虽然都是自己的东西,但业已给维馨藏过,以为已 受污了,所以不愿意再行收回,而把来毁坏,可见伊心中怨恨达于极 点了。
怪侠瞧着,暗暗点头。于是这天下午,怪侠催着玉娇收拾行装,他 把房饭钱付去了,带着玉娇即刻动身,来到城外一个小旅店内投宿。晚上怪侠独自喝着酒,玉娇啼痕满面,悲不自胜。伊虽然听了怪侠的话, 一时不想自尽,而创巨痛深,怎能使伊忘记这个惨痛的打击?所以晚餐 也吃不下,先到炕上去睡。但伊怎能合眼呢,依然流着眼泪,当着怪侠的面不敢哭,脑海里浮起昔日和万维馨往还的情景,及今回忆,徒成悲痛的创痕,不禁怃然。怪侠一边喝酒, 一边仰着头,自思自想,暗暗地心中正在安排他的计划。当然凭着他的侠义心肠,又将有一幕惊人的表演了。
次日,怪侠在白天睡觉,高卧炕上,鼾声如雷。玉娇独自坐着,天气很冷,窗外风声怒吼,细雨如丝,室里十分黑暗,玉娇更是愁闷。伊到北京来的热望完全化为乌有,万维馨的一封书重创了伊的芳心,本来无意再活于世,但为怪侠劝住,伊只得勉强跟着怪侠走。自己未尝不感谢这位老侠士肝胆照人,贯彻始终,好心好意地爱护着伊,然而人家是有别的事情要干的,五湖四海,到处逍遥,我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跟着他去做人家的累赘呢?身世困厄,举目无亲,想来想去,这都是我叔父李二麻子害得我如此的。怪侠没有将他手刃,这还是他老人家的宽厚呢。然而我经受着那次惊风骇浪之后,到现在没有一日安宁过,所遇的惊恐和忧患,有增无减,极尽人世间的苦楚,而最后的遭遇更是严酷。
从今以后,心已碎裂,虽勉强在世,而敢断定终身没有快乐之日了,又 想万维馨枉读圣贤之书,依附赵孟,苟合当世,为了权势的关系,竟狠 心肠把我抛弃了,而和别人家联姻。可见他对于我完全是假心肠,并没 有真的情爱,即使没有绥之在其间造作萋斐贝锦之言,他也终于要把我 遗弃的了。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稀。孟夫子的说话是不错的。他 既然对我如此无情,我也不值得为他一死。怪侠劝我之言也不错,只是 我坐视着万维馨这样弃旧怜新,贪图富贵,心中的怨气如可能消?怪侠 既然对我说他自有对付之法,带我至此,那么他老人家必有办法的,绝 不会哄骗我,我且耐心等着他吧。玉娇左思右想,愀然不乐,珠泪时时 从伊眼眶里落下,心中的痛苦无时或释。
将近晚上,怪侠一觉醒来,从炕上跳起,又吩咐酒保烫酒,煨了一只嫩鸡,切一斤牛肉,买些花生米豆腐干,坐在沿窗桌子边,斟着酒独一 饮。玉娇坐在一边,悄然无语,怪侠又劝慰伊数语,伊只是点头称是。 黄昏时,怪侠酒已半酣,强迫玉娇吃了一些饭。饭后,他就叫玉娇先睡,自己要出外去一遭,少停便见分晓。玉娇早已猜知他老人家将有惊人之作,心里又觉有些害怕,有些担忧。明知万维馨遇到了这一位神龙大侠,一定不能幸免。虽然说他自作自受,然而结果是很悲惨的,又岂自己起初所愿?这样一想,心里又有些恻然,但怪侠已决定主意,自己要阻止他也无效的。况且怪侠此去,全为了伊,自己又怎能反去劝他, 不要给他笑我太无勇气吗?
怪侠见伊不语,便笑了一笑道:“李小姐,你是菩萨心肠的人,我 请你不要忧惧,我要去了。”于是他将外面衣服脱下,整一整里面的短 衣,束缚停当,将他携带的一柄宝刀暗藏身边,仍把外衣穿上,大踏步 走至外边,把房门带上,下了门帘,一径走去了。
玉娇独自坐着,当然没有心思去睡眠,把一盏孤灯频频剔亮。听听 旅店里人声渐静,内外客人都睡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闻更锣之声由 远而近。外边朔风一阵阵地吹打着,幸亏雨已在傍晚时停止,否则怪侠 将要沾湿身体了。又想万维馨对待自己这样残酷无情,全不顾到他人的可怜情况,只知自己享乐,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今夜他将有意外 的遭受,悔之无及了。这种人我去可怜他作甚?一边想一边听,二更三 更地过去,伊一些儿不觉倦。直至四更过后,微闻庭中有落叶声,跟着 帘钩一响,房门轻轻推开,怪侠已走了进来。
玉娇连忙立起身来迎接道:“恩公回来了吗?可曾…… ”
玉娇还没有问完,怪侠早低声微笑道:“李小姐,我冒着这风雨之 夜,跑了一趟,总算没有白跑,你瞧着吧,这是什么东西?”说着话, 把左手伸起,将一个小小纸包向桌上一掷。那纸包上面,有些血迹鲜 红,玉娇看了,不由身体抖将起来。
第二十三回 黑夜惩书生人身借物 长送护弱女异地交兵
这天晚上雨丝虽然停止,而漫天的乌云遮得星斗无光,一阵阵的寒 风在空中刮着,发出呼呼的吼声,街道上行人稀少,大都伏在家里烤火 取暖,而怪侠却在寒风中大踏步地走向城中去,其行如飞,所以很快地 走到了头发胡同万维馨的家门前。
他对着大门相视了一下,只见大门紧闭,人声寂静,知道万家今晚 没有什么事,主人早息,所以下人也早把大门关上了。他料想必有后门 的,恰巧左首有一条小街,他遂进街内,循着墙垣绕至后面,那里的墙 较低,凭着自己的本领可以上去了。他遂把外面的衣服脱下,团了一 堆,暗暗放在那边墙隅隐蔽之处,立即一耸身跃上墙垣。听听里面没有 什么声息,灯光也很少,他遂施展轻身功夫,飞檐走壁,向里面有灯光 的地方走去。瞧见西边有一高楼,楼窗中有灯光向外透出,他料想这必 是万维馨夫妇的卧处了。我且去找这个坏小子算账,虽然这事与龚侍郎的女儿无关,但也不可不给伊知道这坏小子不顾人家的死活,我也要不 顾他的死活哩。怪侠一边想,一边飞也似的溜到了高楼之前。朝南一排 明窗是明瓦嵌玻璃的,中间有一小方玻璃有绯色的窗幔遮着,瞧不到里 面。怪侠站定在屋面上,四下一看,没有什么动静,料知这里没有什么 能人护卫,不用顾虑,细瞧左边窗上有一块明瓦略有一些罅隙,他就将 手指轻轻剥开一小处,用一只眼睛向里面偷窥。恰当窗幔空隙处,所以 被他看得清楚。只见万维馨穿着随身便服,坐在围炉旁边,手握一卷,似乎在那里看书。床前妆台畔坐着一位二十许的丽人,花容玉貌,可说 和李玉娇一时瑜亮,无分轩轻。身上披着浅色的睡衣,正低着头在那边 穿起一串珍珠,不问而知是龚侍郎的爱女,也是万维馨的新妇了。
怪侠瞧着龚雪珍的容仪,暗暗赞叹,无怪万维馨这小子要见异思迁 了。这事和龚雪珍本没关系,今晚我若收拾这小子,倒似害了伊,如何 是好?怪侠这样想着,反有些踌躇起来。继思凡事难面面顾全,这小子 忍心抛弃玉娇,我一定不能饶恕他的,不能顾到龚雪珍了。但不妨稍发 慈悲之心,不伤他的性命,便是造化这小子哩。于是他就从腰际抽出那 柄宝刀,向窗上只一撬,那扇窗早咔嚓一声掉下来,怪侠一手接住窗 子,轻轻放在一边,扑地跳进窗户。
万维馨正瞧得出神,不防外面跳进一个人来,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认得怪侠就是护送李玉娇来京的老叟,曾到此下书的,不由一怔。 刚要开口时,怪侠早已奔至他身前,伸手将他的衣领一把揪住,握在手里,宛如老鹰抓小鸡一般。万维馨喊得一声啊哟,怪侠已将宝刀在他的颊上磨了一下,说道:“不许声张,再喊时,老夫就请你吃一刀。”
万维馨觉得颊上冰冷的一擦,吓得头颈短了寸许,两肩耸起,一颗 脑袋尽往颈子里缩,恨此身不能化为乌龟,倒可以将头缩去,动也不敢 动。龚雪珍见了,以为来了飞行大盗,伊是娇怯怯的人,怎受得起这种 惊吓,早瘫痪了半截身子倒在一边,话也说不出来。怪侠尚恐伊要呼 唤,又把刀向伊一指,说道:“不干你事,你休要呼唤,如违我命,悔 之不及。”龚雪珍听了更是不敢行动了。
此时怪侠向万维馨诉说道:“你这小子可知道我今晚来此的缘由吗? 便是要痛责你的罪恶,你当初和李家小姐有了爱情,信誓旦旦,永不相 忘。怎样你到了北京,竟忘前誓贪慕虚荣,娶了龚侍郎的女儿为妻,而 将玉娇抛弃不顾?可知玉娇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儿身,伊在故乡,历尽艰 险,九死一生,为了你守贞不移,坚如磐石。像这样才德容貌兼全的女 子,麟角凤毛,不可多得,若非老夫拔刀不平,援助伊出险时,恐早已香消玉殒,不在人世了。好容易送来京师,访问你,投奔你,希望终身有托,对于你一片痴心,而你不但没有片言只语加以抚慰,表示昔日的相爱,稍安玉人之心,反心硬似铁,掉头不顾,花言巧语,谎骗旧侣, 存心毁灭前盟,怜新弃旧,把一封书信,空言唐突,自己好像置身事 外,没有关系一般。你想别人家盈盈弱质,千山万水,迢迢长途,从江 南到了燕北,所为何来?岂是要你的打发一笔盘缠钱吗?嘿,你这人太 无心肝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心哩。”
万维馨起初好似觳觖之牛,怜伏不动,一任怪侠诉说,及至听到怪 侠说要看看他的心时,他又吓出一身冷汗,颤声说道:“这事要你老人 家原谅的,我本无意抛弃玉娇,只因表弟秦绥之来了一函,说玉娇已归 沙咤利,所以我方别娶。现在事已如此,无法挽回,请你原谅我的苦 衷吧。”
怪侠道:“你岂可听了片面之言,遽尔抛弃?那么你仍是不知道伊 人的心。既然你是误会的,现在事已大白,你对于玉娇当如何慰藉,或 想补救之道从长计议,方是多情之人。今番你待玉娇太无情了,伊晕倒 在旅舍中,屡欲自尽,若无老夫在旁解劝,伊已魂归离恨天。不是你要 害死伊一命吗?于心何忍?你不要徒然诿罪于他人,只怪自己心志不 坚,心肠太忍。倘然玉娇饮泣于外,而让你逍遥在京,这不是天下不平 的事吗?老夫生平喜代打不平,况且玉娇是我送来的,我不能不管此 事,所以今夜前来找你说话。”
万维馨道:“那么请你老人家吩咐一声吧,我要是力量能够办到的, 都可遵命。”
怪侠冷笑道:“此事也许你永远不能办到了,未敢勉强,只是这口 气却不能不出,所以老夫此来想向你告借两件东西。”
万维馨道:“什么都可以,珍珠宝贝悉凭选取。”
怪侠摇摇头道:“那些东西老夫绝不稀罕,我要的东西就在你的身 上。因为你没有眼珠子,不识好人;没有耳朵,错听人言。所以要借取 你的耳目,带回去给李小姐做个悲痛的纪念。”
万维馨一听这话,面如灰色,连忙哀求。龚雪珍在旁听怪侠要取伊 丈夫的耳目,心里也异常发急,不由向怪侠跪倒地上,请他饶恕。怪侠 又对万维馨说道:“老夫本来把你杀却,只因看在你妻子面上,所以姑宥一命。现在更因你妻子的求请,特别减轻只取你一耳一目,使你不至 全废,以后还是秉着良心,好好儿地做人吧。”
怪侠说了好多时候的话,不敢逗留,立刻将刀轻轻地在万维馨左耳上一削,一只左耳已落了下来,又把刀向他右眼只一剜,一只眼睛已血淋淋地堕下。万维馨已痛得晕了过去,怪侠把他抛在楼板上,又见龚雪珍也已惊骇得昏厥在一旁,他还恐怕伊醒后要呼喊,找得一根丝带,将二人缚在一起,口里都塞了一些棉花,又用布把万维馨的两种重伤扎缚好,止住流血,然后向抽屉里取得一块大帕子,拾起地上的一耳一目, 包裹在帕子里,握在手掌中,跳出楼来。又把那扇窗依然倚在那里,掩蔽得若无其事一般,方才施展飞行功夫,出了万家。穿好长衣,跑至城墙边,扒上城墙,用绳子系在城墙上垂下城去,且无人知觉,一径回到寓中。把这两样东西打开来给玉娇看,好使伊一泄怨气。
但是玉娇目睹着万维馨的耳朵和眼睛,几乎失声而呼。伊一方面感 谢怪侠仗义为伊复仇,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不忍,遂向怪侠称谢道:“多 蒙恩公代我泄恨复仇,十分感激。万维馨也是孽由自作,只好怪他自己 太薄情了。”
怪侠哈哈笑道:“这样处置,在我看来,算是最轻的呢。从今以后, 看他还能够自负风流美貌,坐拥娇妻吗?玉娇小姐,你可以完全把他忘掉吧。料想这案情明日必要揭穿,好在我们早在城外,容易脱身。一等东方白时,我们便可动身离开这里了。”
玉娇点点头道:“恩公说得不错,但小女子已是有家归不得了。此 来满拟倚仗恩公之力,和那薄情人相见以后,终身可以有托,谁知苍狗 白云,变幻莫测,一至于斯!小女子虽赖恩公护持安慰,已将自经沟渎 之见除去,然而脆弱的心不堪受此深重的打击,今后对于这无情的人 世,心冷意灰,几如槁木,还想到哪里去借 鹩一枝之寄呢?不如拜恳 把我送回栖霞山白云庵去。那边的修真老尼也是一位尘海奇人,待我很 好的,我也听过伊讲佛经,只因以前尘心未除,绮障难消,所以格不相 入,望道未至。现在小女子这个不祥之身,几如天地之间一赘疣,故愿 回至庵中去一心学佛,以忏今生了。不过又要有劳恩公跋涉一番,待小女子结草衔环以报吧。”
怪侠听了玉娇之言,又借着暗淡的灯光,向李玉娇的面上仔细相视 了一下,叹口气说道:“李小姐何出此言,似你这样的绮年玉貌,前途方长,虽然时运不济,迭遭挫折,然而空门中岂是你归宿之地?你自己纵不爱惜,老朽却不忍你的一生幸福便如此断送了。待老朽带着你同行, 徐徐代你设法,谋个安身所在,你千万不要灰心。”
玉娇听了,自然格外感激,又说道:“恩公如此待我,可谓生死人 而肉白骨,既不嫌携带小女子同行为累赘,那么天涯海角,小女子一辈 子跟着恩公走了。”
怪侠点点头道:“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就是山西阳城郑家堡。”
玉娇道:“莫不是那位郑一冲侠士的住处吗?”
怪侠道:“是的,老朽本允许他送你到了京师之后,要到他那里去 一聚的,那天在沧州城里遇见他家仆人郑贵前来报说,那边王屋山中有 绿林好汉,和他们作对,所以一冲匆匆归去。老朽放心不下,也许他有 需我相助之处,故想带你同去一行,兼游晋省风景。”
玉娇听了,顿时好似有一个少年豪侠,英姿飒爽地站在伊的面前, 不置可否,低倒头好似沉思一般。这时候听得旅店后面喔喔喔一声鸣啼,怪侠便对玉娇说道:“你预备梳洗吧,我们动身,越早越妙,走漏了风声,反有许多不便。”
玉娇不敢怠慢,好在伊没有睡眠,略事装束,天色已明。怪侠早把万维馨的耳朵和眼睛收拾了,藏在炕底里。便去唤起店伙打了脸水来, 怪侠和玉娇盥洗已毕,立刻付去店账,雇了一辆骡车上道,赶奔保定府去。
晚上打尖时,听人传说北京城里出了一件奇案,就是龚侍郎的爱婿 姓万的被人夜间混入私邸割去一耳剜去一目,家中资财, 一无损失,明 明是有私怨报复。现在姓万的正在医治中,性命虽可无恙,然恐终身残 疾难愈了。九门提督已下通缉令,在城内外大肆搜索,听说凶手是一老 翁呢。
怪侠和玉娇听了,心里自然明白。玉娇很惴惴不安,怪侠自悔因要数说万维馨,所以未蒙面目,行踪不免难以深藏,遂匿伏房中不出。他 自己一人虽不恐惧,却因有玉娇在一起,在在需自己保护,不得不格外 谨慎一些。
过了一夜,次日又另雇了一辆骡车和一头牲口动身。他自己骑着牲 口,随在车后保护,宛似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这样昼行夜宿,仆仆风尘 向前赶路。幸喜途中没有遇到岔儿,各处亦无阻滞,渐渐地已至王屋 山麓。
仰望王屋山脉雄峻而绵延,山谷窄深,林木丛密,果然是强梁者出 没之所。他向附近居民问询阳城去处,绕着王屋山麓来至阳城,又探询 郑家堡,始知自己走错了方向,那郑家堡虽在阳城县属境,但和阳城相 距甚远,而贴近王屋山的西峰,不得不重又走回。
这时候红日冲山,天色将暮,王屋山峰上好像罩了一重烈雾,朔风 吹动林木,发出呼呼之声,天气十分寒冷。怪侠心里很是焦躁,自思今 晚若然赶不到郑家堡,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哪里去借宿呢?便 是折回阳城,也已无及,况此处山势险恶,强盗盘踞,倘有盗匪出劫,为要保护玉娇,也是很不方便的。遂催促骡车夫快快赶路。车声甸甸, 绕过了一个山嘴,忽听山背后鼓声和呐喊声交作,像是那边有厮杀一 般。怪侠听了,心中未免忐忑,便叫骡夫快把车辆推入道旁树林中去,以防不测。他又叮咛玉娇伏在车中,不要惊慌,又叫骡车夫好好看守着 车子,休得露面。他自己两腿将牲口一夹,跑上山冈去一瞧究竟。
当他跑上山冈时,只见山坡下有百数十人,像是民团模样的,杀得 弃甲曳兵而走,旗帜都倒乱了。背后有一大队绿林健儿,个个健壮,手 中各举兵刃,敲动战鼓,在后追来,喊杀之声震动山谷。有一个盗魁座 下一匹青马,乱髯绕颈,相貌凶恶,身躯也十分伟硕。手里高举一柄九 狮大刀,跃马紧追着一个少年。那少年座下一头白马,拖着长枪,正自 落荒而走。盗魁的马很快,刹那间已追至少年马后,喊声如雷,一刀向 少年后腰劈去。那少年只得回马架格,两人在山坡下刀来枪往地狠斗 着。盗势浩大,把那少年围在核心,民团想要返救,都被盗匪拦住,地 下早已倒着几个尸体。
怪侠瞧那少年的形状,酷肖郑一冲,暗想:一冲难道正和王屋山盗 对抗吗?他的本领也不错,为何如此不济?再看那少年枪法已乱,力气 不足,而那盗魁精神抖擞,愈战愈勇,一柄刀闪闪霍霍地十分厉害。少 年已至十分危急之时,怪侠瞧在眼里,再也忍不住作壁上观了,连忙从 腰里抽出宝刀,并将弹弓子预备好,将牲口的缰绳一抖,立刻从山冈上 冲下去,大喝道:“狗盗休要逞能,看老夫来取你的性命!”此时的怪 侠真如飞将军从天而下了。
第二十四回 匹马解围老当益壮 小桥遮路樵竟多能
当怪侠冲下山冈的时候,那少年忽然马失前蹄,一个翻身,跌倒地 上,那虬髯的盗魁心中大喜,哈哈大笑。刚要挥刀下砍时,怪侠早已驰至他的身旁,叱咤一声,那盗魁再也不防此时此地半腰里杀出一个程咬 金来的,只得丢了那少年来战怪侠。怪侠岂肯示弱,将手中一口宝刀使 得龙飞凤舞般和那盗魁酣斗。盗魁见来人年纪虽老,手中宝刀不老,未 可轻侮,也就将九狮大刀闪闪霍霍地向怪侠进攻。两人斗了五十多合, 不分胜负。此时那少年早从地上爬起,重又跨上战鞍,知道怪侠是来救 他的,心里异常安慰,勇气顿时倍增,挺着长枪去和匪党交锋。
怪侠见盗魁骁勇,自己不能取胜,心里又惦念着背后的玉娇,不耐 久战。便虚晃一刀,将牲口一碰,佯作败退,盗魁不知是诈,恃勇追 赶,忽听弓弦响处,有一颗小小铁弹正向他面门飞来。盗魁将头一低, 让过这一弹,不防第二弹续至,正打中他的肩头,险些儿跌下马来。他 吃了这一弹,心中一吓,肩头也非常疼痛,连忙回马逃遁。怪侠回身追 杀,驱散群盗,群盗见盗魁受伤,赶紧保护着他们的头领向东北方 退 去 。
少年收齐败残的民团,过来向怪侠拜谢。怪侠细瞧这少年的面貌形 态活像郑一冲,但身子略胖一些,却不是一冲本身。少年对怪侠带着笑 说道:“方才小子被那厮逼迫得紧,马失前蹄,性命危在俄顷之间,却 蒙仁丈到此拔刀相助,反败为胜,感何如之?可知仁丈是江湖门的英豪前辈,小子不揣冒昧,愿闻姓名,俾小子铭诸心版,永矢勿忘。”
怪侠掀髯笑道:“老夫生平不把名氏示人,你只称我为怪侠便了。”
那少年听了怪侠两字,又对怪侠面上仔细瞧了一眼,露出惊奇的神 色,问道:“那么仁丈就是家兄所说的神龙大侠吗?”
怪侠点点头道:“令兄是谁,莫非就是郑家堡的郑一冲?”
少年颔首答道:“正是,家兄就是和仁丈邂逅异地的郑一冲,小子 一成,是他的兄弟。他归乡后常常提起仁丈本领高强,义气深重。小子 景慕非常,天天在这里盼望仁丈来临。却不料今番天使仁丈到此,救了 小子的性命,感激不浅,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
怪侠道:“令兄在哪里?老夫此来本是专诚奉谒,也不料遇见你们 这一场厮杀,令兄为什么不和那盗魁对垒呢?”
郑一成听了这话,猛喊一声:“啊哟,我哥哥正被盗魁围在堡前, 我们须要快快去援助他。”
怪侠道:“你哥哥也被盗匪困住吗?好,你快领我去救他出围。”
于是郑一成和众团丁连忙引着怪侠向西南面赶去,渐渐听得喊杀之 声,望见远远地田野上正有一大伙儿盗匪围着厮杀。郑一成指着说道: “我哥哥被围于此,小子救他不得,还仗仁丈相助。”
怪侠道:“我与你各率一半团丁从左右两角上冲杀进去,只要搅乱 了他们的阵势,便可救出令兄了。”于是怪侠、郑一成分开两路杀进去。 怪侠圆睁双目,银髯倒竖,向那边冲杀进去,刀如游龙,群盗纷纷向旁 退避,不是东仆便是西跌,被他杀开一条血路进去。只见有两个大盗各 骑着烈马,手中举着兵刃,纠缠住一个白马少年,走马灯般厮杀。那少 年便是郑一冲,手里舞着双剑,正在拼命狠斗。怪侠过去向一个使戟的 大盗一刀劈去,那盗见民团有人援助,回转马头,舞开画戟,和怪侠斗 住。郑一冲见是怪侠,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他本做困兽之斗,势甚危 险,此时精神立刻大振,挥剑反攻,同时右面角上喊声大起,盗党披 靡,郑一成挺枪跃马,杀入阵来。两边一搅,盗党声势陡杀,集合徒 众,往东边退去。
郑氏弟兄见盗匪已退,也不追赶,便会合着自己部下,已死伤了五分之一。郑一冲忙上前向怪侠声谢,且说:“沧州一别,梦寐萦之,不 识仁丈今日被哪阵风吹到这里,救了小子的重围,李家小姐在京师无恙 吗,可曾遇见姓万的?”
怪侠被他这句话提醒了,忙说道:“哎哟,我只顾厮杀,忘记了李 小姐。伊尚藏在树林里,万一遇了败退的盗匪,这岂非又是羊入虎口 吗?”说着话,忙勒转线缰紧奔。
郑氏兄弟见怪侠这种发急的样子,也不及细问,且自带了二十多骑 跟随同去。其余的团丁由一人率领着,叫他们先回堡去休息。郑氏兄弟 紧跟着怪侠,奔向那边山冈边去。暮色笼罩之下,山色已渐渐瞑黑,寒 风呼呼地吹得更是凄厉苦寒,山冈下还倒着已死的盗骸,血肉狼藉,七 横八竖,情状很是凄惨。怪侠越过山冈,跑入林子里去,只叫得一声 苦,哪里还有玉娇和骡车夫等的影踪呢?怪侠在牲口背上把手拍着他自 己的大腿,露出很沮丧的神色来,很急躁地说道:“这个如何得了?我 把李小姐从千里外送到这里,煞非容易,怎么一会儿丢失了呢?唉,我 自己也交代不过了!必是被那些方才溃退的盗匪顺手牵羊劫了去哩,如 何是好?”
怪侠正在发急,郑一冲心里也在狐疑,这位老人家不是特地把李玉 娇小姐送到京师去的吗?怎么又不惮跋涉送伊来此呢?更有些不明白 了。但也不得立即询问,只问道:“李小姐一人在林中吗?”
怪侠道:“还有一个骡车夫相伴,他们大概一起被掳了去,不知那 些狗盗逃得可远,我们追向哪里去?”
郑一成道:“从这里向东北方走是直达王屋山的大道,我们追上 去吧。”
怪侠道:“很好,烦贤昆仲领路,无论如何我必要把玉娇救出虎穴 的。李小姐是受不起惊吓的人,几次三番绝处逢生,谁料到了这里又突 被盗匪掳去呢?”
于是怪侠随着郑氏昆仲向东北大道上追去,拐了两个弯,不见有什么盗匪踪迹。王屋山巅已被暮霭罩没,面目已依稀不可辨识,天上一阵阵归鸦在寒风中聒噪,怪侠的心里几如热锅上的蚂蚁,自悔只顾救人,忘记了玉娇,未免有疏忽之咎。郑氏兄弟也代怪侠发着急,并且明白和 他们也一半关系的。
郑一成当先跃马引路,跑了二百里,前面一条小溪,溪上有一顶木 桥,很窄的,桥上似乎有一个人蹲在那边,不知做什么。郑一成因为自 己的马跑得飞快,恐防误踹了乡民,便高声喊道:“吠,前面桥上的人 快些闪开一边,马来了。”一边说,他的坐马已跑在桥下,背后还跟着 两个骑快马。怪侠和郑一冲正在他们的后面,也瞧见桥上有人,不让时 一定要给马群撞倒的。
但说也奇怪,桥面上的人好似聋子一般,没有听得呼喝之声,依然 蹲着做他的事。郑一成的马跑发了性,一时休想收得住,那马也不管桥 上有人无人,一直冲上小桥。郑一成以为此人性命休矣,自己要紧救李 家小姐,再也不能顾及了,谁知自己的马撞在那人身前时,那人忽然立 起身,不慌不忙,觑准马头,将左手向外一推,说声不要走,那马立刻 倒了二三步,宛如遇着了铜墙铁壁一般奔腾不上。郑一成身子突然一 震,也险些儿倾翻。背后二三匹坐骑跟着旋风也似的到了桥上,那人照 样将左臂一拦,三匹马一齐往后倒退,有一人早从马鞍上滚落下桥。
郑一成不禁大为奇异,再一看那站在桥上的乡人,乃是一个樵夫, 约莫有三十多岁,头上挽一个推髻,身穿黑布棉袄,足踏草履,手里拿了一柄光亮的樵斧,面色黝黑,双目很有威光。郑一成被他这么一拦, 自己太失了面子,便把手中枪指着他呵责道:“你这樵子立在桥上,不肯让路,做什么?莫非你就是盗党?”
樵夫哈哈笑道:“我在桥上磨我的斧头,与你们毫不相干,谁叫你 们马不停蹄地来冲撞我,幸亏撞的是我,倘然换了别人时,不要被你们 踹成肉饼吗?我没有惩戒你们,还是你们的便宜呢?”
郑一成见这樵夫大模大样地站在桥上不肯让他们赶路,反而叽叽咕 咕地教训人家,虽然瞧他手臂的力量很好,然而究竟是个樵夫,不见得 有何能力,所以他心里有些着恼,重又拍马向前,将手中枪一摆,向樵 夫腿上刺去。樵夫便说一声“你要动手吗,怕你的不是好汉”。立刻把 樵斧往下一拦,铛的一声,将枪挡开一边,还手一斧照准马头砍下。
郑一成只得将马一拉,依旧退到桥下,背后郑一冲和怪侠亦已赶 至。郑一成便指着樵夫告诉他哥哥听说:“这樵夫好生无礼,在桥上拦 住,不放这里人过去,故意寻事,必是盗党一流之人。”
郑一冲怪侠在后也望见一成冲不上桥,不明白这樵夫果为何许人。 一冲要紧去救玉娇,刻不容缓,不暇细察,听了他兄弟的说话,便道: “我们有这许多人,难道怕一个樵夫吗,管他是不是盗党,待我去收拾他也好。”
郑一冲一边瞧着樵夫直挺挺立在桥上,威风凛凛,知道自己骑了马 也冲不上去的,不如和他步战吧,立刻跳下马来,使开双剑,杀到桥上 去。那樵夫见郑一冲来势猛烈,也就虎吼一声,把樵斧迎着双剑,和郑 一冲在桥上彼此猛扑。怪侠在后瞧着,觉得那樵夫的一柄樵斧上下翻 飞,使得鬼出神没,和郑一冲的双剑混合成一团,银光呼呼地有风雨之 声,真是劲敌。便知这樵夫一定不是寻常负薪者,但自己正急于要追寻 玉娇,岂可给他拦住过路,误了要事呢?所以他也跳下牲口,挺起宝 刀,要想去帮助郑一冲时,忽然对面桥下又跑来一个人,高声大呼: “您老来了,很好,大家不要打吧。”
怪侠定睛一看,来的就是自己雇用的骡车夫,这真好像在昏黑中发 现了一颗明星,马上跑过去迎住那骡车夫问道:“李小姐在哪里,快说 快说,没有被盗匪掳去吗?”
骡车夫摇摇头道:“没有没有,请您老可问这位樵夫。”
怪侠这才略安心神,回过去将宝刀向二人中间一分道:“你们休要 厮杀,凡事有个着落,闹什么意气?看来老夫来代你们解围。”
樵夫初见郑一冲剑法高强,后闻怪侠声明如洪钟,精神矍铄,知道都是有来历的人,也就趁势落篷,收住樵斧,退后一步,说道:“方才我在桥上磨快了斧头,准备抵御敌人。不料你们的马冲上桥来,险些儿将我撞倒,所以我拦了一下,你们就和我动手,我自然也不肯示弱哩。”
怪侠不及和那樵夫说别的话,马上指着那骡车夫,对樵夫说道: “这骡车夫便是我们雇用的人,送一位小姐到此的,现在忽然失踪,所以要发急寻找。骡车夫叫我问你,你必然知晓的,快快告诉我们,只要你不是盗党,万事全休。”
樵夫哈哈笑道:“你们看我像个强盗吗?我在这里樵薪十余年,侍 奉老母,啜菽饮水,安分守己地做个良民,哪里敢做强盗?但强盗也休 想沾及我的一草一木。你们放心,那位李家小姐正在我的茅庐中,方才 是我上山采柴,听得喊杀之声,又见马蹄杂沓,尘土大起,盗匪从这里 败退下去,我恐怕老母要受惊吓,所以打从林子里穿出去,急欲回家安 慰老母,恰见一辆骡车歇在林中,那位李家小姐躲在车厢里,惶急得 很,那时候盗匪正败向这边来,我知道伊是从远方来此的,问起伊的姓 氏,愿意保护伊,遂把伊送到我家中去暂避盗锋,好在舍间相距不过多 的。我征询得李小姐同意后,而实行护送,斗胆留下,又恐盗匪中或有 不肖之辈,要来骚扰,因此到这五里桥上来,磨快了樵斧,预备抵挡一 阵,为着这桥是孔道上冲要所在,贼匪若来时,必要经过此桥的,你们 这伙人莫不是郑家堡的民团,刚才和贼匪交锋过的吗?”
怪侠便指着郑氏昆仲说道:“这两位就是郑家堡民团的领袖郑一冲 一成贤昆仲。方才他们督率民团和贼匪交战时,恰逢老夫护送李小姐在 此访问,所以将李小姐藏在林中,自己前去解围,不料顾彼失此,回来 时不见了李小姐,如何不发急,以为已陷贼手,所以向前紧追,想去援 助。现在既有下落,可使老夫放心了。你虽是个樵夫,却有如此高强的 武术,大约是古时武吉之流,难得难得,能不能将姓氏垂告呢?”
樵夫点点头道:“小子姓韩名侃, 一向在此做个樵夫,山野粗陋, 惭愧得很。久闻郑氏贤昆仲是此间俊士,只是未识荆州,今日相见,幸 甚幸甚。”
郑一冲一成听韩侃谈吐不俗,必然是隐于樵者,格外敬重。相见 后,韩侃便引导他们到他的茅庐中去,骡车夫随着同行。怪侠因玉娇已 有下落,未陷盗党之手,心头宽松不少,只是张开嘴笑。韩侃见怪侠老 当益壮,仪表不俗,手里又握着宝刀,估料他也是一位老英雄,便向他叩询姓名,怪侠仰天笑道:“老夫在江湖上浪荡数十年, 一向没有姓名 的,因我很不愿意把我的姓名留在这龌龊世界上,人家都以我为奇怪, 所以称我怪侠。”
郑一冲在旁插口道:“这位怪侠,行侠仗义,是前辈英雄,浊世神 龙,当世罕有的。”
韩侃点点头道:“那么小子失敬多多了。”
众人一路行去,见前面一带松林,林下隐隐有几间屋舍,面山而筑,地方幽静,门前停着一辆骡车,韩侃指着说道:“那边就是蜗居了, 请你们先下马,放了军器,然后待小子引道前去,否则恐怕吓了我老母。”
郑一冲听韩侃如此说,知他又是一位孝子,心里愈加敬佩,便叫部下一齐停止在这里,不必同去。他和怪侠以及他兄弟一成,都下了马, 藏过军器,跟着韩侃走去。韩侃把斧头掮在肩上,嘴里唱着山歌,大踏步当先走着。
到了草庐前,有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正赶着几头羊在上棚去,见了 韩侃,带着笑问道:“大爷,盗匪没有来吗?”
韩侃道:“是的,老太太可在客堂里?”
丫头点点头。韩侃陪着众人,从两扇开着的柴扉中走进去,乃是一 个很宽敞的庭院,有两株合抱不拢的大树,正中客堂里有一位七十多岁 的白发老妇和一个女子对坐谈话。怪侠一见那女子,知道玉娇无恙,更 是快慰。
韩侃踏进去带笑说道:“母亲,我回来了,外面没有什么盗匪,你 放心吧。左右有孩儿在此,还怕那些狗盗不成?但是我却陪得几位朋友 来了。”
那老妇笑嘻嘻地说道:“侃儿有什么贵客到此呢?这位李小姐性情 生得真好,我和伊谈谈很讨人欢喜的。儿啊,伊活像你已死的姐姐,见 了伊,便要使人想起了。”
玉娇见怪侠、 一冲等莅临,芳心喜悦,立起行礼。怪侠见过韩侃的 老母,带笑说道:“李小姐,你在这里很好,但又把老夫吓了一跳哩。那边盗匪正和郑氏昆仲喋血大战,老夫前去解了围,回来接你,谁知人和车辆已不在林中,急得老夫走投无路,立即向前追寻。遇见这位韩壮士,方知你暂避于此。幸而是一场虚惊,否则老夫不要前功尽弃吗?”
玉娇微笑称谢。
韩侃去和小丫头送上香茗,请大家坐。怪侠不欲搅扰人家,因天色 已晚,要紧把玉娇送入堡中去和郑氏弟兄欢叙。郑一冲心中却非常敬爱 韩侃,向韩侃询问家世,韩侃道:“小子的先父以前曾为兖州总兵,后 因得罪满人去职,自誓再不欲为他人奴隶,受异族之封,故挈我母子二 人隐居于此,把武艺教授于我,而紧嘱我千万不要出去做官,后来先父 故世后,我遂以樵为隐,在此王屋山下避世野居,待母晨夕。王屋山上 的盗匪有和我相识的,几次邀我入伙,我坚决回绝,岂肯玷污了清白的 身体?与木石居,与鹿豕游,优游一生便得了。”
郑一冲道:“原来是将门之子,失敬得很。”一冲还要和韩侃谈下 去,只因怪侠催着要走,遂对韩侃说道:“韩君确是一位俊杰,今天因 有事在身,匆匆未能多谈,改日再来拜访。”
韩侃见他们要走,他也不留,遂对怪侠说道:“小子将这位小姐仍 交与老英雄了,伊很像我的姐姐,倘能再见,极表欢迎的。”遂送众人 出门。
玉娇过去辞别老妇,韩侃的母亲握着伊的手,很见依依。怪侠扶着 玉娇上车,遂和韩侃告别,走过去坐上战马,会合着部下, 一同回归郑 家堡去。
这时天色已黑,怪侠见堡垒建筑坚固,堡前放着哨卒,堡上插满旗 帜,有许多民团在那里守望,戒备甚严,见郑氏弟兄回来, 一齐敬礼。 郑氏弟兄陪同怪侠等进了堡门,引导在自己家里,好一座高大的房屋, 端的是个素封之家,郑氏弟兄把怪侠让在客厅上坐,又送玉娇到内室去 休息。郑一冲虽未有室,而一成在家乡已有妻子,又有一位年老的姑 母,在里面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江南小姐,那地方的人见了江南人甚是 稀罕,更兼玉娇生得艳丽,因此一宅中的人都来观看。外面郑氏弟兄设 宴为怪侠洗尘,点上四盏明灯,席前又起两支臂膊粗的绛蜡,灯红酒 绿,谈吐风生。
怪侠饮着酒,先把玉娇不幸被弃的事告知一冲。郑一冲起初听得怒 火直冒,为玉娇大抱不平,后闻怪侠如何处置了万维馨,便拍手称快道:“仁丈真是快人快事,这种无情无义的恶人小子,不可不有仁丈这 般侠义风骨的人物去惩警他,否则弱女子冤抑无告,不将使人疑心天道 渺茫吗?”
怪侠既把玉娇的事情讲过,便喝了一杯酒,向郑一冲问起这里郑家 堡的事,郑一冲道:“那王屋山的剧盗果然厉害,今天这一仗也是险些 儿覆没在他们手里,幸亏仁丈来此救助,这真是天佑我也。仁仗若不嫌 絮烦,待小子舰缕奉告。”
怪侠点点头道:“我正要一听。”
于是郑一冲敬了怪侠一杯酒,方才将郑家堡如何与匪盗构衅的事直 告,盗跖横行,官吏匐茸,又平添人不少感慨。
第二十五回 冤狱才成将军做寇 战云乍展侠士回乡
王屋山形势峻险而幽深,悬崖峭壁之间,往往只容一人匍匐而行, 偶一失足,碎骨粉身,群林密集之间,又多虎狼窟穴,因此平常的人只 到山麓平坦之处,不敢冒险深人,除掉几个有胆力的樵子,入山较深, 可说绝少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了。可是不知在哪一年,有一伙亡命无赖之徒,逃至山上,啸聚徒众,干起杀人越货的事来,从此远近人民都知山 上有了盗匪,彼此相戒,裹足不前。但这也不过癣疥之患,星星之火, 不难扑灭。无如地方上的官吏,都是些匐茸无能之辈,只知枉法害民, 不管外边事情,以至激起了阳城城里一件官逼民反的案件,更加助长了 盗匪的势焰。
因为那阳城令姓鲁,名绍昌,是个捐官出身,到任后一味刮削民脂民膏,弄得人民怨声载道,要想到府里去控告他时,山西的巡抚恰巧是鲁绍昌的男亲家,鲁绍昌有了这个泰山长城之靠,有谁敢奈何他半点儿 呢?自从王屋山有了盗匪,乡民到城里呼告,要请鲁绍昌去剿除,以便行旅而安闾阎。但鲁绍昌始终没有派遣一兵前去惊动王屋山一草一木, 且反借口巩固城防,添募壮丁,县里缺少经费,邀聚了城中许多有名的富户大贾以及绅士们,在县衙里吃一顿酒席,强逼各人签字,捐出一笔经费来,以补库藏的空虚。
大家都知道这又是鲁绍昌借题目做文章,捐了众人的钱去饱肥他一己的私囊,其实县库里并不缺乏,这几年又都是丰收,不过巨细款项,恐都被鲁绍昌一人搜刮而去罢了,不然他在东城的私邸,何以造得富丽 堂皇,在阳城可称巨擘呢?众绅士虽知他的谲诈,但怕他的势力,没有 人敢和他支吾。座中却有一人冷笑着,不肯签字,这人年纪已有四旬开 外,身躯伟硕,相貌英武,颔下一部虬髯,蓬蓬松松地更显出他的威 猛,身上却穿得十分朴素,头戴一顶獭皮帽子。鲁绍昌认得他就是退职 闲居的索守仁参将,家道也很富有的。
原来索守仁是阳城的土著,自幼便喜欢驰马使剑,学习武艺,从过 不少武术家,学得一身好武术。后来经大名府总兵的提携,出外去从戎立功,由裨将而升至游击而守备而参将,很不容易了。但因他性烈如火,不畏强悍,有一次竟和满洲的大吏争功而发生龈龋,为了他跟随大军出塞,俘得数酋,立下了大功,自以为可得朝廷赏功赐爵,谁知被上司冒了去,所以他不服气,竟和上峰争论,满洲人的势力在那时是不可侮的,汉人终于要吃他们的亏,索守仁又怎逃此例?不但得不到功劳, 反而记了一次大过,罚俸半年,他怎忍受得住,立刻挂冠辞职,不再愿意为异族效劳了。回到阳城后,种田灌园,暂戢雄心。他的长子国威, 弓马娴熟,善使画戟,常常出外打猎,练习筋骨,不愧将门之子,绰有乃父遗风。这遭鲁绍昌邀集士绅,索守仁也在被邀之列。人家都化化倪倪,委屈忍受。他是一向知道鲁绍昌的贪婪,心中十分鄙夷,常思惩警他一下,只是为了韬晦的关系,不犯到他的身上,也不欲多事。现在他见鲁绍昌有了盗匪,不去剿除,反而借此搜刮民脂,他哪里答应?
鲁绍昌见他不肯签字,便问道:“人家都已答应,独有你索老将军 不赞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索守仁又冷笑一声道:“我有什么意思?县太爷不去实行剿盗,反 要我们大家捐输,未曾为民兴利除害,反而剥削人民的钱财,这又是什 么意思呢?我闻县太爷官囊丰富,自己拿些家财出来也就够了,况且地方上连年大熟,赋收甚丰,库藏不虞匮乏,何又多此一举?拆穿了说, 这岂非类于培克吗?难道是为民父母者所出的仁政吗?”
索守仁这几句话说得声色俱厉,旁坐的人皆为惊骇,有些人也暗暗 称快,代表了他们所要说的。唯有鲁绍昌却是意外的,听到索守仁的话,句句是快刀一般刺入他的心坎,恶羞之心,人皆有之,当着众绅士 的面,他如何不惭愧,所以恼羞成怒,忍不住对索守仁说道:“你不赞 成也罢,反倒造出种种飞语谰言来污蔑我,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本县 所拟的巩固城防,添募壮丁,不是为民兴利除害吗?太藐视本县了。”
索守仁大嚷道:“你这贪官,实不在我眼里,还要说什么兴利除害, 真是大言不惭,无耻之尤了!”
鲁绍昌听索守仁骂他贪官,又羞又怒,拍着桌子说道:“你左右是 个退职的将军,竟如此耀武扬威,欺侮地方官吗?国家自有法律,你休 要甘心叛逆。”
索守仁也跳起来道:“你说什么叛逆不叛逆,我是堂堂正正、清清 白白的大丈夫,不怕你这贪官污吏,看你怎样奈何我?”
二人这样闹翻了脸,幸亏旁边的绅士善言解劝,竟变得不欢而散。 鲁绍昌被索守仁如此侮辱了一回,他如何肯吃这个亏,遂和几个幕僚商议想出一条恶毒的计策来,要倾陷索守仁。有一天县中捕役在城外捉到一个小喽啰,审问之下,那小喽啰招出是从王屋山来,奉了山上头领的命令,秘密下书与城中故参将索守仁的,当即抄出书信存案,书中大意是说王屋山上的头领要向阳城借粮,得索守仁之助,许为内应,故约期动手,索守仁暗开城门,里应外合,要请索守仁示复。这原是鲁绍昌故设的阴谋,那喽啰也是到外边去买来的,书信也是假造的,这样可使索守仁有口莫辩,有冤莫白,置之死地而后快。所以鲁绍昌如临大敌一般出动全衙捕役,以及城中兵士,一齐掩到索家去,把索家前后门团团围 住,赶进里面,不问老幼,一体擒拿。索守仁正在家中,所以连他的妻子女儿等一起被捕,一共七人,单单少了一个长子国威,这天恰巧出城去探访亲戚未返,因此侥幸漏网。
索守仁起初不知被逮之因,及至县衙,那鲁绍昌居然高坐堂皇,办理盗案,叫那个假扮的小喽啰在旁边实招口供,此时索守仁已为阶下之囚,被人诬攀,愤不可遏,他就把鲁绍昌痛骂一番,且斥责那个诬攀之人。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结果送入牢狱,备文上报,说索守仁在家蓄心谋叛,勾结王屋山盗匪,图劫县城,有人和书信为证,当处死刑,以惩奸宄。一面行文各处,捉拿索国威到案。那索国威正从亲戚家里回 来,行至城外,忽见一个马夫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拉国威的衣襟,叫 声大爷慢走。这马夫是他平日常雇用他喂马的,住在索家附近。国威不 知何事,便和那马夫走至僻静之处,问他何事如此惊慌。马夫将索守仁 被捕的事约略告诉一遍,且说衙中捕役已在各处兜拿,叫国威速自逃 生。索国威听了,又惊又怒, 一时没得办法,再要问时,前面已有人 来,他们二人只得分开,各走各路。
索国威明知这是鲁绍昌有意陷害,自己在他势力范围之内,抵抗不 得,且逃了性命要紧。古有灭门令尹,鲁绍昌就是这一类了。索国威离 了阳城,不知投奔哪里去才好。方才那家亲戚处,他也不敢再去,恐防 连累了人家。可是自己身边又无盘缠,如何出外?况且父亲等众家人一 齐被逮,性命恐将不保,天可怜的自己没有落网,那么不可不想法去援救。所以他左思右想,进退狼狈,昏昏然地走向王屋山下经过,恰逢山 上盗匪出劫行客,见他身上衣服丽都,像个公子哥儿,当他是头肥羊, 所以拦住他,不放他走,这却恼怒了索国威。他的心中暗暗都是你们这些毛贼在此落草,以致被那贪官借口诬陷,害得我一家人离散,老父性 命尚在不可知之数,现在却要来抢劫我吗?这真是飞蛾扑火,自来送死 了。他仗着自己本领高强,单身一人,赤手空拳,迎上前去。
盗匪见他一个人,是只孤羊,并不放在心上,立刻把他围住动手, 索国威觑准一个手拿花枪的盗匪, 一个箭步蹿过去,使个旋风落叶式, 飞起一脚,把那盗匪踢倒在地,很迅快地将那支花枪抢到手中,轻轻一摆,早有碗口大的枪花。两个盗匪挺起兵刃,杀上来时,被他一枪一个,都扎倒在地。众盗见他如此厉害,呐一声喊,想以多取胜,谁知使开花枪,立成一道银光,上下左右,尽护着自己的身躯,别人休想近得他半步,反被他左一挑,右一拨地,又刺伤了几个盗匪。众盗杀他不过,只得纷纷逃窜上山。索国威杀得性起,不肯放松,独自闯入虎穴, 跟着杀上山去。盗魁花面虎咎天雷在山寨里,闻得这个消息,不由大惊,想这单身孤客一定是位英雄好汉,不然如何敢独自一人杀上山来 呢?连忙挟了他的常用的铁枪,带领儿郎们出去接战。正逢索国威从危崖边一步步跑上山头,两人就在山崖之下狠斗。
索国威知是盗魁,所以放出平身本领去应付。两个人两条枪各蛟龙飞舞,耀得人眼花缭乱,站在旁边观看的儿郎都缩颈吐舌,连说厉害。 战了一百合以下,咎天雷杀得两臂酸麻,枪法渐渐散乱,明知再斗下去,定要失败,便虚晃一枪,跳出圈子,对索国威说道:“好汉,我们不要再战了,俺情愿认输,佩服你的本领比我高强,真是一位少年英雄。俺这把交椅情愿让与你坐,请你做我们的首领吧。”
索国威听了此话,不由叹口气说道:“你要叫我做你们的首领吗, 却不知我们好好的人家便为了你们这一伙盗匪而受祸了。”
咎天雷不由一怔道:“好汉,俺不明白你这话了。”
索国威遂将自己姓名,以及他父亲被阳城县鲁绍昌陷害的事,告诉 一遍,且说我为了此事,正若无路可奔,你们还要来劫我,难怪我要和 你们拼命了。咎天雷丢了手中铁枪拱拱手道:“原来好汉是索老英雄的 公子,闻名久矣,无怪武艺高强,非俺们敌手。现在索老英雄既被贪官 陷害,若无人去援救,万一遭了毒手,岂不可惜?俺们情愿悉起山寨人 马,听公子调遣,齐去阳城,救护索老英雄出狱,即请公子入寨商议 办法。”
索国威见咎天雷说得非常直爽,而又诚恳,遂点点头表示同意。咎 天雷遂迎接索国威到山寨里坐定,设宴招待,并叫几个大头目相陪,咎 天雷又说索老英雄是阳城有名的人物,俺们一向知道,因此也不敢来 犯,便宜了那姓鲁的狗官。现在既然那狗官陷害索老英雄,俺们便可定 一日期,到阳城去劫狱,顺便劫掠一下,补助山寨的缺乏了。
索国威为要援救父亲,只得赞成。便商定后天下山动手,先派几个 精细的儿郎,假扮商人的模样,混进城中去,探明索守仁和眷属监禁的 所在,从中接应。到了后天,咎天雷和一百儿郎又下山去,在薄暮时入 城。索国威却率儿郎百人,在城门口接应。咎天雷进了城,动起手来, 早有预伏在里面的儿郎接应一起,引导着,打开牢狱,救了索守仁一 家,又到县衙里去找鲁绍昌时,鲁绍昌早已逃匿,咎天雷不敢耽搁,掳 掠了一番,杀出城去。索国威在城外动手攻打,两边会合,回到王屋山 。
索守仁起初也莫明缘由,及见他的儿子更是奇怪,忙向国威询问, 索国威将详情奉禀。咎天雷上前拜倒道:“俺一向敬慕老英雄的威名, 闻得老英雄被贪官陷害,故来相救,今幸老英雄已脱缧绁之厄,来此山 上,俺情愿请老英雄做山寨之主,全山儿郎愿听驱遣,尚望老英雄不弃微陋为幸。”
索守仁叹口气道:“生不逢辰,黄钟毁弃,致为竖子所欺。多蒙咎 义士援助,自是感谢,但这么一来,事情已闹大了,反而证实我和王屋 山咎义士确有勾结的嫌疑,任何人不能不相信了。”
索国威道:“父亲被奸贼构陷,孩儿方寸已乱,只要救得父亲出狱, 什么也不顾了。现在的时代,奸人当道,义士屈辱,既不容我们做良民,何妨暂时隐身草莽呢?”
索守仁道:“也罢,我就在这山上存身吧。”
咎天雷大喜,于是就请索守仁为大头领。索守仁遂叫咎天雷为二头 领,索国威做了三头领,整顿山寨。索守仁以故将军而为新寨主,这真 合着古人的话,为丛驱雀者,鹑也。若没有鲁绍昌这种贪官逼迫,索守 仁怎肯做绿林英雄呢?
至于阳城城里出了这桩大案件,鲁绍昌未遭毒手,自己暗称侥幸, 但不料弄假成真,索守仁竟被王屋山的盗匪劫了去。遂具文禀告省中大吏,他自己知道索守仁既然真的和盗匪勾结,将来必然再来报仇,阳城 岌岌可危,自己很不愿再在阳城做官,以免受不测之祸。把重金运动了 大吏,所以仅受革职的处分,离去阳城。好在他官囊早已丰富,暂去故里韬晦些时,不久自可重得官职。省里因为王屋山盗匪猖獗,曾有一度派遣一员守备,率领五六百官兵前来征剿,反被索守仁父子杀得大败, 损折了许多士卒,以后遂不敢再来触犯王屋山一草一木,泄泄沓沓,视若无观了。而阳城的武官也反和山上通款,以求安宁。
索守仁遂在王屋山称霸一方,四处亡命都来归附,人数日多,势力 日大。粮食和钱财方面自然缺少,便向四围各乡村勒派,他们久闻郑家 堡殷富,需索亦大。然而郑家堡里的乡民与众不同,民风比较他处强悍一些,少年多喜崇尚游侠之风,而郑氏弟兄尤为此中巨擘。然郑一冲在 外游历,没有知道家乡的事,而他的兄弟一成,其性烈侠,和一冲仿 佛,不堪王屋山的需索,他素嫉山上匪势的猖狂,只因一冲在外,堡中 力量亦不甚充足,故不敢去捋虎须。无奈索守仁、咎天雷等垂涎村中殷 富,向郑家堡勒索无度,郑一成如何忍受得下?一面托词婉拒,只出麦 子和猪羊,一面遣郑贵赶到天津一带去找他的哥哥回乡,图商御侮之 计。在他哥哥没有回里之前,对于王屋山上用缓兵的方法延迟下去,迄 未解决。直至郑一冲回转里门,得知这个消息,他就主张以为不可。一 方面直截了当地差人向王屋山回绝,麦子可以酌量交付,唯款项分文不 能接济,当然这是有意和盗匪反抗, 一方面遂聚集村中壮丁,晓以大 义,愿自任保卫桑梓之责,凡愿跟随他弟兄保护村堡力抗盗匪者的都在 纸上书诺,众乡民慷慨重诺的约有七百人。郑氏弟兄异常欣喜,遂又督 率壮丁,修筑堡垒,整理武器,并赶造弓矢,堵塞小径,以防王屋山的 盗匪要来攻打。
那索守仁父子和咎天雷见郑家堡回音强硬到底,不肯如数纳款,显 有敌视之意,又探得郑一冲业已自外赶归,增修堡垒,大做准备,不免激怒了他们。想想郑氏弟兄都是少年后辈,有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倘然宽容过去,别的都不势将效尤,自己山寨反因此失去了威信,这是万万 不能默尔而息的事。立即再差一员得力的喽啰下书到郑家堡去,限他们 三天之内定要缴出银子,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后,山上便要老实不客气来攻打郑家堡踏为平地。书去后,郑氏弟兄置之不理,并无答复。索 守仁是急性的人,再也忍耐不住了,要想亲自下山去攻打郑家堡,被咎 天雷拦住,说道:“杀鸡焉用牛刀,有事弟子服其劳,区区郑氏弟兄, 又何能为,何劳老项雄自己出马?俺愿和三头领去活捉郑氏弟兄,献手 堂前。”索守仁听咎天雷说得雄壮,就派咎天雷和索国威二人率领四百 喽啰,下山去攻郑家堡。
咎天雷率领二百儿郎为前锋,昼夜疾赶,想乘其不防,杀入堡中, 索国威引儿郎二百压后。谁知郑氏早已有了准备,暗暗埋伏,静待盗匪到来。咎天雷坐下黑马,手握长枪,众儿郎各挟兵刃火种,在黄昏时悄悄掩至堡前,见郑家堡的堡墙上面只有稀疏的人影走动,并无防备的模 样,不由大喜,以为有隙可乘,立刻下令冲杀。众儿郎亮起火把,呐喊 一声,跟着咎天雷一齐攻进堡门。堡门口只有十数个乡勇,如何抵敌得 住?被咎天雷等一搅就散。盗匪趁机冲进郑家堡,正要放火劫掳,却不 料堡里一声号炮,杀出一大队乡勇来堵住咎天雷等去路,而堡外也有一 大队乡勇从林子里杀出,截断咎天雷等的归途。灯火如龙,刀枪耀眼, 把咎天雷等一伙盗匪团团围住。这是出人意料的,咎天雷等如何不惊慌 失色呢!
第二十六回 山遥水远千里奔波 虎斗龙争两军喋血
咎天雷到了这个时候,不得不做困兽之斗,向部下的儿郎大声说 道:“你们不要畏惧,料这些乡勇又有何用,我们快快用力抵御,三头 领在后便至了。”
众儿郎听了咎天雷的命令,个个奋勇争先,作殊死战,咎天雷也挺 枪跃马,找人厮杀。只见对面堡内乡勇队里飞也似的滚出四面红灯,簇 拥着一个英俊少年,胯下白马,手横双剑,奔向咎天雷面前喝道:“狂 寇敢来侵犯我们郑家堡,管叫你们今天来时有门,去时无路。”
咎天雷怒问道:“你是何人,这样口出大言。”
少年冷笑一声道:“我就是这里的郑一冲,有我们郑家兄弟在此, 决不令鼠辈蹂躏我堡的。”说罢,一剑已向咎天雷马头砍下。咎天雷将枪拦住也就还手一枪,觑准郑一冲面门刺去,咎天雷的枪尖刚到一冲面前时,郑一冲左手宝剑已格住了咎天雷的铁枪,二人狠斗起来。背后乡勇掩杀已近,当先一位少年舞枪面前,正是郑一成,大叫“寇盗不要走,吃我一枪!”咎天雷和郑一冲交手已觉有些不敌,现在又加上了郑一成,他自然更难对付。郑氏弟兄两面夹攻,把他困在核心,冲杀不出,部下儿郎们也已伤亡殆半,幸亏背后火把大明,喊杀声声,索国威已率儿郎杀至。郑一成回身去敌索国威时,咎天雷方才乘机向一冲虚晃一枪,把马一拎,跳出圈子,冲出围困,对索国威说道:“今晚形势不佳,我们快快回山去吧。”
索国威眼瞧着乡勇势盛,自知今夕凶多吉少,咎天雷既欲逃遁,自 己亦无心恋战,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所以他也就不去和郑一成决斗,掩 护着残众,往王屋山退去。
郑氏弟兄追杀一阵,获得胜利而回。大家佩服郑一冲调度有方,战 斗得力,以致寇盗无隙可入,因此更增加了各人的勇气,愿听驱遣,捍 卫桑梓,郑一冲也把酒肉犒赏众乡勇。检点死者只有二人,受伤的也不 过五六人。天明后把堡内外贼尸掘土埋葬。派出巡逻队,严密保守村 庄,以防寇盗再来复仇。
一冲对他的兄弟一成说道:“这次盗寇中计,是他们太看轻了我们 的郑家堡,轻进寡谋,故蹈失败。我虽因探听明白而用了这条小小计 策,得胜了他们,然闻他们的大头领索守仁,本是有名的宿将,骁勇绝 伦,他们遭了这个败绩未必即肯干休,必然要大举来犯,严重的局势正 在后面,不可不防。我们正要聚精会神,悉力以御,免得遭他们的 毒手 。 ”
一成道:“哥哥说得不错,待他们再来时我们却不要出战,只把寨 堡守住,以逸待劳。他们攻了数天,其势必然懈怠,然后我们出击,或 可以少胜多。”
一冲道:“这个也好,总之血战还在后面,我们须十二分地兢兢业 业,保守这个堡呢。”
所以郑家堡虽然击败了一次盗寇,却仍是朝夕操练,积极防守。好 在这时候田事早毕,收获甚丰,堡中粮草积储甚多,足够一年之食,尽 管坐吃也是无妨。军器也还充足,只是弓箭尚少,幸有一部分乡民不会 出战的,日夜在那里赶制,有备无患。
过了好多日子,却不见王屋山的寇盗来攻。郑一冲派遣探子暗暗前 往那边去探听消息,见山上群盗没有什么动静,一冲、一成也不免有些 狐疑,难道山上寇盗畏惧乡勇的厉害,就此不敢再来,恐怕天下没有这 种便宜的事吧。
原来那晚咎天雷和索国威二人遭受着乡勇的袭击以后,败至山上, 报告给索守仁听,咎天雷更是惶恐惭愧,自言罪过。索守仁听了,有些惊骇,便说道:“郑家堡乡勇如此厉害吗?郑氏弟兄果非庸才,未可轻 视。但我们须要维持自己的威信,一定要把这郑家堡踏为平地,才可使 人知道王屋山终究是不可侮的。所以过了明天,待老夫自己出马去,一 雪这个败北的羞辱吧。”遂叫他儿子和咎天雷都去休息。
谁知到了次日,索守仁忽然害起寒热病来, 一连数天,不能痊愈, 偃息在床,因此进攻郑家堡的事也在无形耽搁下来了。这一天索国威正坐在外边堂上和咎天雷闲谈。他因父病未愈,不免心里有些烦闷。忽然山下喽啰上来报告说,有一位关外来的大汉要见大头领,索国威不知是谁,便命儿郎请上山头,他和咎天雷坐着守候客人到临。
一会儿来宾已到,索国威下阶相迎,见是一位四旬左右的关东大 汉,相貌十分雄伟,却不认识他是何人。那大汉也不认得索国威,长揖后,开口便问索老英雄在哪里。索国威遂答道:“家父现方卧病在床, 请问足下尊姓大名,从何方而来,有什么事见教,不妨对我说便了。”
大汉忙道:“啊呀,原来你就是索老英雄的公郎,咱很失敬了。” 又向索国威深深一揖,先请教索国威的雅篆,索国威告诉了他,又代咎 天雷介绍过。
彼此坐定,大汉说道:“咱姓濮,名忠润,本是关东人氏,幼习武艺,曾隶索老英雄麾下为裨将。索老英雄待咱很好,咱一辈子感激他老人家知遇之恩,在他职解之时,咱也跟着一同丢职不干。索老英雄回 乡,咱也返乡去省亲。但咱时时刻刻要思念旧主,屡欲到阳城来拜访。 今番咱特地从关外到此,且有一件要事要奉告索老英雄,所以不远千里而来。谁知跑到阳城,访问索老英雄时,大家都有些奇讶之色,后来有一个商人告诉咱说索老英雄因受贪官污吏压迫,已在王屋山上落草了。 这是多么令人扼腕之事啊。咱遂又跑到山上来拜见索老英雄,怎么又恰逢病魔缠绕呢?”
索国威听说这位濮忠润就是他父亲昔日的部将,遂说道:“小有违 和,尚可见客,待我来引你进去一见也好。你请稍坐,我先去告禀一 声。”于是索国威叫咎天雷陪坐,自己跑至里边去禀知他的父亲。
索守仁听说是濮忠润前来,记得是以前很垂青的部下,自己告休多时,难得他眷怀故主,从数千里外跑来,不可多得,自己虽然有病,也 不可不容他一见,遂点点头道:“原来是他来了,很好,你去引他进来 见我吧。”索国威答应一声,立即跑至外面,和濮忠润说了,便与咎天 雷一同引导他进去。
濮忠润恭恭敬敬地走至病榻之前,说道:“参将大人在上,末将濮 忠润拜见。”一边说,一边屈膝行礼。
索守仁瞧着濮忠润, 一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忠润,你且请坐, 你在关外怎样到了此的?”
濮忠润谢了一声,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只沾着半个屁股坐下,叉手说 道:“启禀大人…… ”
他刚要继续说下去时,索守仁早向他摇摇手说道:“忠润,你当知 道现在的索守仁已是绿林中的人物,并非当时朝廷命吏,你又何必做这 种称呼,令人怪刺耳的。我们当此都是弟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 只称我一声大头领便得了何必还要称呼大人?”
濮忠润也是十分爽快的人,他听了这几句话,便改口说道:“大头 领听禀,末将……”他说出了“末将”两字,忙又缩转去说道:“咱和 大头领分别已久,今天到此, 一则请安,二则还有一件事奉告。”
索守仁道:“很好,什么事?”
濮忠润又说道:“咱这几年在关外三省以及蒙古一带地方东奔西走, 很遇见几个草莽豪侠,他们很有志向要起来推翻满清,重兴汉族,在那热河的东北隅,那边有一座朱古岛山,险峻异常,山上有一伙人聚义而居,其中有一位英雄,复姓东方的,武艺十分了得,他们立志要驱逐异族,建起革命旗帜,暗中打发弟兄到关内各省去征求同志,厚植势力, 以兴汉灭满为口号。咱前次到那边去,经人介绍和他相见, 一谈数日, 果然是位敢作敢为的大侠。他也待咱很好,问咱可有朋友同道志合的可以介绍相识,彼此一同组织革命的军队,以便在他日揭竿起义,共图大业。咱遂说起参将的为人,他们也十分羡慕,遂叫咱来报告一声,最好 要请参将到那边去一会。”濮忠润连说两声参将,不由又笑起来了。
索守仁点点头道:“天下有这种人,真合我的意思,我倒很想去见见。”
濮忠润见索守仁表示赞成,格外兴奋地说道:“咱素知大头领虽然 曾事清廷,然而和满人意气很不投合,以前挂冠辞职,退隐田园,也是 为了这个关系,所以咱很高兴把这消息奉禀。倘然大头领肯到那边去走 走,这是最好的事了。”
索守仁道:“我是由衷之言,很愿前往,且待我病愈后,把此间的 事料理清楚,然后一同动身。”遂叫索国威好好款待,留在山寨里畅叙 数天 。
濮忠润因索守仁尚在病中,未敢喋喋多言,劳渎精神,便告退出 去。自有索国威和咎天雷相伴,设宴洗尘,颇不寂寞。
过了数日,索守仁病体已是痊愈,出室相见。他就对濮忠润说道: “此间我还有一件事必须了去,方可相随同往一游。恰逢你到此,正可助我一臂之力。”
濮忠润叩询何事。索守仁便将山上和郑家堡的纠纷告诉他听,且说 无论如何,为自己声威计,不得不和郑家两个小子去厮拼一下。濮忠润 道:“很好,咱也愿供驱策,破了郑家堡再说。”
于是索守仁决定后天去攻郑家堡,这次他要和乡勇明枪交战,并不 夜袭。他自率儿子索国威和濮忠润,领儿郎四百名为前队,而咎天雷率 领百人为后队,在后策应。大队人马杀奔郑家堡而来。
早有人报知郑氏昆仲。一冲忙和一成督领众乡勇,登堡守御。只见 平原上一彪人马翻翻滚滚地冲至堡前,旌旗影里有三匹马冲出阵来,直 至堡墙下,大呼“郑家小子快来纳命”。一冲往下看时,见正中一头马 上坐着一个虬髯老者,手横九狮大刀,精神抖擞,老当益壮,左边乃是 索国威,右边又是一个关东大汉,坐下黄骠马,倒提方天画戟,威风凛 凛。料他们此次前来, 一 定要报前番败衄之辱。
一成遂对他哥哥说道:“你看王屋山小寇盗之势甚盛,锐气难当, 不如以静制动,坚守不出,休去理睬他们。”
郑一冲道:“你的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我素闻索守仁武艺高强,可 惜沦为寇盗,待我先去和他交手 一 下,试试他的本领。倘果骁勇,不妨听从弟言,深沟高垒,勿与之战。若然徒有虚名,我们何不爽爽快快地 把他们驱走呢?”
一成听他哥哥如此说,也只好从命,遂又说道:“那么你出战时我 代你压阵,一切须要小心。”
一冲道:“我自懂得。”
他遂率二百乡勇,披挂了,当先一马冲出堡门, 一成在后压阵。索 守仁见乡勇出战,在前的正是一个英俊少年,手握双剑,料知是郑氏弟 兄,便把马一拍,迎上来说道:“你是谁?料你等小小村庄有何实力, 胆敢和我山上弟兄对抗!今日我特来问罪,有何话说?”
郑一冲冷笑一声道:“我姓郑名一冲,为此村之主,你们盘踞王屋 山,打家劫舍,盗跖之流,为地方之害,官军没有能力,任你等猖獗, 我村已有供给你们,而你们又百般需索,因此我们不能忍受你们的压迫 了。你就是索守仁吗?我想你本来是一位干城之选的良将,为什么甘心为盗,没落至于如此?”
郑一冲的话未说完,索守仁触动了心事,长叹一声道:“你懂得什 么,我岂是甘为绿林之徒,你先得怪一班贪官污吏,莫太轻视人家。今 日我到此间是要和你决一雌雄,不必喋喋多言。”说罢,将手中大刀迅速地向郑一冲头上砍下。 一冲舞剑迎住,刀光剑影,两人狠斗起来。索 守仁果然猛勇, 一柄刀使得变化倏忽,矫如游龙。幸亏郑一冲本领毕竟 不弱,两把剑尽够对付得住。但是郑一成在后边眼瞧着敌人厉害,恐防 他哥哥有失,自己想要上前助战,又恐他哥哥不快,正在踌躇之际,对 面阵上濮忠润早挺戟跃马,前来助索守仁双战郑一冲。 一冲并无惧怯, 挥剑力敌。听得自己那边鸣金声,他遂双剑向外一扫,回马退走。索守 仁和濮忠润并马追赶,郑一成待到了哥哥入城时,率众放箭,因此索守 仁等只得略略后退。郑氏昆仲乘机退入堡内。
一会儿寇盗已来攻堡, 一冲指挥乡民,放下矢石,极力守御。索守 仁攻了一会儿,不得便宜,遂叫儿郎们暂行休息,在堡外扎起二十多个 营寨来,预备作长围久困之计,把运粮搬械之事全交给咎天雷任其 职责。
郑氏兄弟明知索守仁等必要踏破郑家堡,方才回山,所以也用全堡 精神紧守此堡。索守仁天天来攻打,无奈堡上守得严密如铁桶一般,无 隙可乘,一连数天,徒然损折些人马。于是他想出一个计策来,引诱堡 中人出战,就是假作撤退,而令索国威濮忠润二人伏兵在后面林子里, 等到乡勇出追时,半途截击,务要覆灭乡勇,方快其意。
那天郑氏弟兄正在城堡守御,见今日寇盗攻城的很少,似乎很有懊 意,到下午,盗众忽然拔寨后退,一成遂对一冲说道:“今日果然寇盗 撤远了,也许他们有后顾之虞,或是久战气懈了。”
一冲道:“莫非有诈?”
一成道:“哥哥不观这几天盗寇猛攻我堡,除了死战而外,有什么 妙计良谋吗?哥哥,不要太看重他们,倘然不追,岂非坐失机会吗?”
一冲被一成这么一说,决定追杀了。他就把五百乡勇分为两队出 道,一成自告奋勇,愿领前队,一冲在后领后队,扑通扑通放起三声号 炮,开了堡门,向前紧追。郑一成在前面遥望王屋山的寇盗正在前面不 远处缓缓撤退,他就奋勇追去。看看将近那里,怎料林子里左右杀出两 队儿郎,把他和后面隔开了。索守仁此时回马来战, 一成和他酣战多 时,力气不敌,只得落荒而走,幸亏怪侠送玉娇到来,遂把他救了,而 又援助一冲出险。此次追杀,郑氏弟兄不免鲁莽一些,以致险些儿遭逢 覆败。所以二人深感怪侠援助之恩,设宴洗尘,把郑家堡和王屋山如何 挑衅的经过告诉老人家知道,且要求他在此相助,务要前去将王屋山的 寇盗铲除,以安闾阎。怪侠自然一口答应,和他们商议如何进攻王屋 山,扑灭索守仁等一干人,少不得又有一场剧烈的厮杀。
第二十七回 险地骤临民兵攻剧盗 草庐重显大义激樵夫
怪侠既然应许了郑氏弟兄,帮助他们同去扑灭王屋山的盗匪,为阳 城附近各村乡民解除威胁,当然要积极地出力。隔了一日,检点乡民, 挑选勇力能战的四百人,由郑氏弟兄率领出发,其余的留守村堡。至于李玉娇奔波风尘之后,娇躯疲乏,且在郑家养息,军吏之事当然不用伊与闻的。
怪侠和郑氏弟兄各骑战马,率乡勇赶至王屋山。只见那王屋山山势 险峻异常,未敢轻进,已见山头上有旌旗移动,知道山上的盗匪早有准 备了。郑一冲立即吩咐众乡勇休要轻进,山中地势曲折,路径幽深,且 待他们来厮杀,在山下一字儿排开阵势等候。郑一冲一成弟兄二人左右 分开,让怪侠居中,怪侠手挟宝刀,背荷弹弓。他自己暗想一生惯做行 侠仗义之事,但是行踪飘忽,使人不易捉摸,且不肯将庐山真面目示 人,想不到现在阳城竟和王屋山土匪列阵对垒,明枪交战,这也是自己 很少如此做的了。这批乡勇阵里擂起战鼓,鼓声咚咚,响震山谷。
山头上也杀下一彪人马,当先一盗,跃马直驰,手挺方天画戟,乃是濮忠润。因为郑家村乡勇杀来时,山上索守仁等早已闻得消息,他们在前天攻打郑家村时,诱敌之计,本可成功,不料凭空杀来一位老翁, 异常勇武,反致自己失败,臂上吃了一弹子,损折了些儿郎。事后大家聚谈很为惊诧,不知那老翁果为何许人,必是江湖上有名的老辈英雄, 和郑氏弟兄夙有关系,故来相助。
索守仁更是气愤,觉得这是可耻的,方拟倾山寨儿郎再去和郑家村 拼一上下,而郑氏弟兄却已杀到山下来了。他勃然大怒,对咎天雷等说 道:“郑氏弟兄本是我们手下败将,现在得了人家的援助,狂妄大胆, 反来进攻我们的山头,实在欺人太甚!”
索国威也说道:“是而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既来送死,我们当然迎 战。儿愿任前锋,虽死不恨。”
濮忠润道:“那天仓促间被那老翁所乘,今日咱们可以合力把他 除去。”
咎天雷道:“我倒不信那老翁有怎样厉害的本领,今番待我下山去 和他战一百回合,看我斩了他。”
濮忠润道:“还是让咱先去,咱若不胜,三头领再可出马。”
索守仁见大家都愿出战,遂点点头道:“你们没有畏怯之心,这是 很好的事,那么听我的命令行事吧。”大家说好,于是索守仁叫濮忠润 率二百儿郎下山迎战,自己和索国威在后接应,另叫咎天雷率领一百五 十名弓弩手,埋伏在山口狭道两旁的山壁上。倘然我们不胜,退上山 头,乡勇必要乘胜杀上来,抢我们的山寨,这条狭径是必由之路,他们 来时,便可赏他一阵乱箭,叫他们识得厉害,山寨可保无恙。咎天雷自 然遵照索守仁的命令去行事。
濮忠润首先冲下山冈,见乡勇已列阵而待,军容甚是齐整,而且那 个老头儿也和郑氏弟兄立马在一起。他既然在索守仁等面前讨了出战之 令,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只向乡勇阵上冲来。郑一冲见他来势凶 猛,便舞动双剑,纵马迎战。众乡勇也各挥兵刃,和盗党狠斗。怪侠和 一成却勒住缰绳,还不曾动手,也因一冲的双剑白光飞舞,仅够敌得住 濮忠润的画戟。这时索守仁父子已杀出山口,见濮忠润战郑一冲不下, 索守仁早挥动手中九狮大刀过来助战,此时怪侠再也忍不住,摆动宝刀 拍马而前,大喝“草寇休要乱动!”
索守仁认得怪侠,也大怒道:“前日不慎败于你手,今日我要和你 拼个死活了。”
怪侠哈哈笑道:“悯不畏死之徒,教你识得我的厉害。”将宝刀使个独劈华山势,向索守仁头上砍去。索守仁将九狮大刀一起,拦住怪侠 的刀,还手一刀,扫向怪侠马头。怪侠把马一拎,让过这一刀,又是一 刀刺去。索守仁早已收回大刀,往下扫荡,怪侠手里拿的是短刀,当然 和大刀相形见绌,因为战场之上,马背之上,都是利于长大的军器,不 比黑夜飞行,暗室之中短兵接触,所以索守仁的大刀使开了,上下一片 刀光,将怪侠裹住。幸亏怪侠是有高深本领人,任凭索守仁的刀法怎样 厉害,他总抵得住,游刃有余, 一些儿也不觉费力。索国威舞枪助战, 这边郑一成上前迎住。三对儿厮杀一阵,索守仁虽勇,终敌不过怪侠的 一柄宝刀,他心里暗想要用真实本领取胜是很难了,不如诱之来追,用 箭射死他们,遂虚晃一刀,回马败走。
濮忠润本也战不过郑一冲,累得浑身是汗,一见索守仁已败退,遂 不敢恋战,口里说一声“好小子真厉害,咱走了,你休要来追”,跟着 同退。两人一走,索国威和众儿郎自然也随着一齐败退。
郑一冲心里满拟乘胜去抢他们的山头,所以下令追赶。他一马当 先,背后跟着怪侠和一成以及众乡勇,大声呐喊,追入山口去。盗匪奔 得快,转瞬之间只见旗帜的影儿,不见人马。因为山路很是曲折,左盘 右旋,林木很多,怪侠瞧着这山势,心中未免有些迟疑,觉得不妙,要 叫郑氏弟兄不必穷追,且在山下扎营寨,探听明白路径,然后再行进 兵。但看看郑一冲的马早已飞快地到了一座悬崖之侧。那边山径更是仄 险,怪侠在背后马上连忙大声呼唤道:“郑君留心,且慢轻进。”
郑一冲的马已驰至崖下,七八个乡勇跟着同进。听了怪侠在后呼 唤,一冲猛醒,忙将缰绳收住。马蹄刚停,两边崖上一声梆子响,许多 乱箭如雨一般地射下。一冲连忙舞开双剑,将箭纷纷拨落,可是坐下马 已中了一箭,立刻倒地。怪侠赶紧过去,跳下马,一面将刀急舞,护住 了自己身体,一面救起一冲退后去。可是七八个乡勇已有一半中箭而 倒。郑一冲虽然跌了一跤,赖有怪侠抢救,没有受伤。一成也上前掩护 让众人退下。山崖上的箭向乡勇方面不绝地放射,此时众乡勇只有后 退。怪侠恐防索守仁等乘机反攻,重又上马,横刀殿后,缓缓而行,但 也没有山上盗匪杀出。
他们退了一里多路,重又整顿部队,一冲幸未受伤。他谢了怪侠援 助之德,又说道:“想不到盗寇果有埋伏。幸有仁丈精细提醒,否则全 队人马深入其地后,那就不堪设想了。”
怪侠道:“此山形势险恶,不明地理的人难以进攻,否则就要吃亏。 还是引他们出战,可以用力歼灭。”
一冲道:“仁丈之言不错,我们今日战败狂寇,且在此扎下了营寨, 明日再行进攻。”
于是他们在王屋山下择定地势,扎了十数个营寨,怪侠居中,一冲 在左,一成在右,各个插起旗帜,立下暗号,互相呼应,互相戒备,营外满布鹿角,夜间轮番击柝,以防寇盗劫营。但是索守仁等自知不敌, 哪里再敢来劫营呢?
到了次日,一冲听了怪侠之言,再去山下挑战,大呼“王屋山盗寇 索守仁快来纳命”。想要激怒索氏父子,然而山上静悄悄地不见有一个盗匪下来交战。郑氏弟兄因为昨晚吃了亏,不敢冒险深入,也就收众而退。晚上郑氏弟兄陪着怪侠在帐中饮酒,商量如何攻山之策。忽山谷里锣鸣鼓响,以为山上盗寇前来劫营了,大家连忙持械上马,出营迎战。 但不见有一人一骑,因在黑夜里更不敢入山,待了良久没有影响,遂仍回帐喝酒。刚才将酒杯握在手中,而山谷里鼓声又鸣,郑氏弟兄大为惊异,又要出帐应战,怪侠却托着酒杯,对他们摇摇手,带笑说道:“二 位昆仲休要睬他,这是盗寇故作疑兵之计,实在他们并没有意出来厮杀,不过借此扰乱人心,疲我们的精神。我们若然闻声惊扰,反中其计,不如镇静自安,休去理会,他们绝不会来的。”
一冲点点头道:“仁丈说得是,然而我们若能表示有备无患,也使 他们不敢正眼小觑。”遂叫他兄弟一成领着二百乡勇,在外边巡逻,其 余的人照常安息。自己仍伴着怪侠在帐中饮酒,喝了两杯,果然金鼓的 声音又停了。一冲对怪侠说道:“小子以为盗寇遭了败,此山自可一鼓 而下,所以兴师动众来攻这王屋山,希望斩草除根,以安闾阎。不料盗 匪依然勇悍倔强,山势又是峻险难攻,我不进去,他不出来,这样相持 下去,我们的心必将懈怠,他们反可随时乘隙袭击,倒给他们占了便宜。况且我们也不知山上积聚是否充足,倘然他们已有一年半年的粮 食,我们势不能困毙他们。所以我们总是利用速战速决,相持绝非所 宜。不知仁丈可有什么良计教我?”
怪侠喝了一口酒,将手捋着银髯,沉思有顷,方才说道:“据老夫 看来,必须有人去做个里应外合,方可破得这个王屋山,否则奋勇轻 进,冒险性太大了。”
一冲踌躇着说道:“此间有谁人可以进山去卧底呢,这不是容易之 事,必先得盗寇的信任,然后可以行事。”
怪侠微笑道:“老夫倒想起有一个人可用了。”
郑一冲大喜道:“此人是谁?请仁丈快快赐知。”
怪侠道:“就是那天在桥上相逢的樵夫韩侃,他不是说过曾和王屋 山上的头领相识,几次要劝他入伙而他不肯答应吗,他对于王屋山的途 径以及山上情形, 一定比较我们来得熟悉。若得此人前去山中卧底,王 屋山不难破了。”
一冲点点头道:“小子倒怎的忘怀了,幸亏仁丈提醒。韩侃的武艺 非常高强,我们倘能得到他允许去做里应外合的事,自然再不怕山势怎 样的险恶。只不知他和山上哪一个头领相识,能不能应许我们这个 请求?”
怪侠道:“此人看来很重义气,也许起初不肯答应这事,但我们若 把大义去激动他,也许有数分希望。”
一冲欣然道:“那么即请仁丈明日陪同小子往那边去走一遭如何?”
怪侠笑笑道:“你要我同去,理当奉陪。”
一冲心里高兴,只顾将酒敬给怪侠吃,自己因为山上鼓声时起时 止,不敢多喝。怪侠却泰然无事地举觥痛饮。将至三更时候,怪侠已醉 了,一冲扶他去睡后,自己挂上宝剑,拉上外面的皮袍,出营去替代一 成。直至天明,山上鼓声完全静寂,果然应了怪侠之言,没有一个盗寇 出战,明明是有意扰乱他们的心了。 一冲急欲往访韩侃,他把这计划告 知了一成, 一成也以为然。于是一冲待怪侠起身后,陪着用过早餐,吩 咐他兄弟好好守在此间,料盗寇也未必出战。他和怪侠不带一人,只乘坐两匹马,离了营寨,悄悄地跑向五里桥边去访问韩侃。
怪侠是不识路径的,让郑一冲在前引导。行行重行行,跑了十数里 路,已到五里桥。 一冲想起前天韩侃持斧立在桥上的情景,恍然如在目 前。二人过了桥,前边就是松林了,绕过林子,已至韩侃之家。恰见韩 侃背着巨斧,开门出走,二人连忙勒住马,跳下马来,上前相见。韩侃 瞧见他们前来,哈哈笑道:“郑君和老英雄这次再临蓬庐,有何见教? 李家小姐可好吗?”
一冲道:“很好,伊很感谢韩君相助之德咧,今天我们来此拜访, 兼有一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韩侃点点头道:“小子不去采柴了,请二位入内小坐吧。”遂招待 二人走进门去。
一冲把马拴在树上,随着入内,韩侃把门关上,招待至客堂中坐。 韩侃的老母正在织布, 一见二人,也含笑起立,二人上前叫应了,韩侃的老母因儿子有客,她遂退避到里面去。韩侃请二人上坐,放去巨斧, 自己去倒了两杯香茗上来,又把旱烟筒敬与怪侠。他自己坐在下首,两手按膝,带笑向一冲问道:“你们郑家堡必平安无事,王屋山上可再来骚扰吗?”
郑一冲便将自己部属乡勇进攻王屋山以及盗寇死守不出等事, 一一 告知。韩侃侧着耳朵听,不说一句话。 一冲又道:“愚弟兄赖有老英雄 相助,不惧盗寇如何猖狂,但因山路崎岖峻险,曲曲折折,令人不明途 径,以致不敢深入,克奏犁庭之功,这是我们引为大大的缺憾。老英雄 昨晚对我说最好要有一位俊杰之士,相助我们制胜顽敌,就是入山去卧 底,里应外合,可以成功。所以我们想起韩君英武绝伦,罕有人敌,本 和山上盗寇有些相识,倘蒙赐助,允许去做这艰险的工作,那么愚兄弟 幸甚,郑家堡全村人民幸甚。”郑一冲说了这话,叉着双手,静候他的 回答。
韩侃听一冲要叫他去山中卧底,他就摇着头说道:“承蒙郑君看得起我,要叫我去做这事,当然小子愿效犬马之劳,可是小子闭门养晦, 老母在堂,只知啜菽饮水,侍奉膝下而已,为了这个关系,不能以身许人,恕我未能从命,不胜惶恐之至。”
郑一冲听韩侃拒绝他的请求,不觉面露尴尬之色,双目向怪侠望了 一望,意思要叫怪侠相助他讲话,劝韩侃务要应许去走一遭。怪侠自觉 也有开口的必要,遂对韩侃笑了一笑,说道:“韩君孝亲之心自是可嘉, 但万事有守经达权的不同。譬如韩君在此闭门养亲,承欢膝下,这是守 经,但一个人生在天地间,赋有七尺之躯,也不能独善其身,和其他的 人丝毫没有关系的。古人有尽忠即是尽孝之说,《孝经》云:‘夫孝者 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就是我人理当尽其所能,出来干一番 事业,为国立功,或是为地方出力,总是要求有益于他人的,方不负天 生我材,也不负父母抚养成人。现在王屋山盗寇杀人越货,为地方大 患,郑君昆仲当然不让,仗义而起,保卫桑梓,扫除大患,这是人类应 尽之义务。所以老夫不远千里而来,虽无乡党情谊,亦不忍袖手旁观。 无奈此山形势险恶, 一时难以进攻,故欲依赖韩君之力。韩君虽有老 母,然为了大义,也不应坐视不管,况且你进山去做这事,老夫且自有 安排,绝不至于使你过于蹈险的,何不慨然出任呢?否则人家不谅你 的,反要说韩君以老母推托,胆小如鼠,不敢出去呢。”
怪侠这样说,末后数语无非是有意激动韩侃罢了,所以一冲很迫切 地等候韩侃的回答。
第二十八回 孤身卧底忽做鲁连 千里护娇愿为月老
韩侃听了怪侠的话,低头想了一会儿,遂对他们说道:“这位老英 雄的说话未尝不是,小子为了大义起见,理当出去走一遭,可是我还有 苦衷,诸位倘能原谅而允许我的请求,那就是小子的大幸了。”
郑一冲道:“韩君能够允许我们的相请,愚兄弟不胜感激之至,有 什么见教,我们自然遵命。”
韩侃道:“小子家中只有这 一位老母相依为命,实在跬步不能离开。 现在我若离去,老母无人陪伴,倘有不测,小子不孝之罪,终身莫赎。 故要求在我离家之前,先要将我母亲送入郑家堡,使伊安心住下,不蹈危险。”
韩侃的话还没有说完, 一冲早抢着说道:“这个何消说得?当然是 愚兄弟应尽之事,我等当迎接老太太到堡中去安居,以免韩君牵挂,可 有什么别的吩咐?”
韩侃把手搔了一下头发道:“还有一件事,就是小子和山上的咎天 雷本是相识,蒙他待我很好,他虽是个盗寇,然而为人慷慨仗义的,尚 是一条好汉,将来你们破山时,可否赦免他的性命,不要加以伤害,放 他逃生。”
一冲笑笑道:“这个我们也可以遵命,我们本不喜欢多杀,此次和 他们交手也是被动的,起先他们要来劫掠我们的村堡,为自卫计,不得不和他们拼 一 下子,不过为要安靖地方起见,所以要把山上盗寇肃清。
咎天雷既然有韩君代他说情,我们一 定不把他杀害,以全韩君友谊。”
怪侠在旁听他们问答,捋着银髯笑道:“既然郑君都已答应,韩君 一定能够入山卧底去了。你入山时只说被我处乡民骚扰,掳了老太太 去,所以你投奔他们,请他们相助夺回,不愁他们不入彀呢。他们倘然 深信不疑,韩君便可代他们划策,劝他们别派人马在夜间从间道夺取郑 家堡,断绝我们的后路。他们若是肯听的话,韩君便可自告奋勇,下山 挑战,我们这里佯作接战,那么韩君便可乘机通信,将话写在纸上,搓 成一个小团,抛到我们马前来,我们便可得知详情了。若是他们不能听 从韩君这条计策,那请韩君也给我们一个信,就可约定日期,我们在黑 夜中进攻王屋山,韩君在内做里应,放火惊乱他们的人心,再在要隘处 道引我们人马上山,彼此以红灯为号,不致有误。”
韩侃听了说道:“老英雄计策高妙,小子一准照此行事,不负 所托。”
郑氏弟兄听怪侠所说的两条计策果然很好,只要韩侃前去相机行 事,王屋山朝晚可以攻下,地方早得安谧之日了。一冲便说道:“仗老 英雄划策,韩君大力相助,愚兄弟何幸如此?现在要请韩君预备预备, 我们马上去端整一辆大车前来迎接老太太到堡中去了。”
韩侃点头道:“很好,你们去后,我可以向老母亲说明。我母亲知 道我的武艺还算不错,必能放心许我前去的。”
怪侠对一冲说道:“老夫不必多此一行了,守在这里,等候贤昆仲 再来吧。”
郑氏弟兄答应一声,他们俩立刻告别了怪侠和韩侃,跨上坐骑,加 鞭疾驰,奔回郑家堡去。进了堡,立即去拉出一辆大车,驾上一头骡 子,叫一个御者驾着,跟他们一起跑回韩家去。到得韩侃家中,见韩侃 正和怪侠坐在客堂里谈话,状甚安闲,郑一冲上前问道:“韩君已和老 太太说妥吗?”
韩侃点头道:“已谈妥了,家母准让我前去。我们现在可以送家母 回去了,这里可以门上加了锁,不怕贼来的。寒舍四徒壁立,没有什么 可取之物啊。”
于是韩侃遂到里面去,请了他老太太出来,带上两只箱子和两个大 包裹,先把箱子等送上车子,然后扶他的母亲坐入车厢,由郑氏弟兄护 送赴堡。
韩侃临行时对怪侠说道:“我听了老英雄的计划,前去卧底,他们也许要疑心我很孝顺母亲的,为什么不出死力保护,又被他人掳去呢?”
韩侃说了这话,面上露出踌躇之色。怪侠觉得韩侃太老实而不会欺 人了,又说道:“韩君不妨造个诳言,说你方出外采樵,所以没有防到, 本欲单身到堡中去,恐怕孤掌难鸣,故入山投奔的,这样他们便不会疑 心你了。”
韩侃哈哈笑道:“承老英雄指教,我就去了。我母亲即托郑君好好 照顾吧。”说着话又走至驿车前面, 一掀车门帘说道:“母亲,你放心 前去,儿去了。”他就拿着樵斧,又和怪侠一冲一成等说声再见,撒开 大步,向前去了。
郑氏弟兄和怪侠一同跨上马,保护韩侃的母亲,送至堡内,请韩侃 的母亲住在郑家,叫玉娇陪伴着。他们三人又离了郑家堡,来至营中, 专候韩侃入山后的佳音。隔了一天,果然听得山上锣鸣鼓响,盗寇杀下 山来。怪侠知是韩侃要取信于盗寇咎天雷等,所以出战。遂叫一冲接 战,自己和一成压阵出营,列成阵势,只见对面盗寇也已列阵,当先一 位大汉,戴着皮帽子,身上也披了战铠,手中握着一柄大斧,正是韩 侃。背后有索守仁父子代他压着阵。郑一冲遂挺剑跃马而出,假意喝 道:“盗寇今天敢来送死吗?”
韩侃也故意大声骂道:“你们这些假仁假义的乡勇,竟乘我不防, 掳我的老母亲去,是何道理?现在我已到山上来落草,和你等决一死 战。若不放还我的母亲,我一定要踏平你们的郑家堡。”
郑一冲又假意说道:“你要想放还你家老娘吗,你快把山上狗盗缚 了送过来,才可释放。我早知你是和山上盗匪相通的,果然不虚。”
韩侃又道:“姓郑的休要狂妄,看来取你的性命。”说罢,举起大斧向一冲头上劈来。 一冲舞剑迎住。二人假意狠斗至六十多合, 一冲虚晃一剑,回马遁逃,却不向自己阵上奔,反落荒而走。韩侃拍马追去。
索守仁恐韩侃有失,立即出马接应。怪侠一马上前,挥刀迎住,索国威挺枪冲过来,一成舞剑拦住。大家捉对儿厮杀,一冲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来看看唯有韩侃一人紧追着他,已离两军阵地,便拨转马头假作厮杀,韩侃便丢过一个纸团, 一冲顺手一捞,接在手里,又把马掉转方向,奔回自己阵上来。韩侃依然紧紧追赶。怪侠见韩侃追一冲过来,知道他们已通过消息,今日目的并不在阵上决胜负,须让韩侃逞一些威风,以固盗寇之意,于是他就丢下索守仁,假作援救一冲,过去接住韩侃厮杀。韩侃只是把大斧猛斫,索守仁见韩侃果然骁勇,便立马亲战。 怪侠和韩侃斗了数十合,怪侠假作力乏,回马败退。 一成丢了索国威, 一同败退下去。索守仁大喜,指挥众儿郎一同掩杀。一冲命乡勇放箭, 一阵乱箭,王屋山盗寇不敢穷追。索守仁见今日已是得胜,便收众回山 。
郑氏弟兄等回营后,一冲从他身边取出韩侃的纸团,拆开来和怪侠 一成同阅。韩侃本是个粗人,上面的字写得十分潦草,怪侠低低念着道 :
今日晚上侃将同索守仁父子率众偷袭村庄,请伏兵堡前林 中,俟我等过得一半后出击。我当倒戈,索氏父子可擒也。山 中路途峻险,尤勿轻易进兵,咎天雷等擒之易耳。
三人看了这纸团上的写的话,莫不欣喜,知道韩侃卧底已成功了一 半,今日阵上厮杀,大家败于他手,可使盗寇佩服韩侃有骁勇,而肯和 他同出夜袭,这计策可行了。
于是怪侠等待到天晚时,令众乡勇早吃了晚餐,大家预备兵器绳索 听令。此间营寨中只留数十人留守,其余的乡勇都随三人悄悄地回至堡 前,分三处埋伏。一成伏堡前范家坟后,击其首;一冲掩藏林子里,击 其中心;怪侠埋伏后面麦田间,袭其后,阻住他们的退路。决心要生擒索氏父子,以寒贼势,而破山寨。谁知待至三更后,寒风呼呼,大地沉 沉,不见有一个盗寇的影踪,各人心里都很惊讶,至四鼓仍不见来,堡前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再守了一会儿,天空已现鱼肚色,转瞬就要天明 了。一冲实在忍不住,遂出来会合着怪侠一成,大家都称奇怪,韩侃的 纸团上明写着如此的,怎样不见前来,莫非索守仁父子改变方针吗?今 日阵上一些儿破绽没有露出,难道盗寇已识破秘密而不从韩侃之议吗?那么韩侃反有危险了。但此事没有他人知晓,盗寇何从而得消息,大家 猜度一番,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在晨光熹微中收兵回营。 一面造饭, 一面派人注意着山上的动静。
郑氏弟兄和怪侠吃过早饭,心里终是怙啜,刚要去向山头挑战,以 窥盗寇情形,探子忽报山上隐隐有人马下来。郑氏弟兄便和怪侠率领乡 勇,整队出营,预备厮杀。只见对面有十数骑驰驾而来, 一冲用目仔细 向前瞧看,为首一匹马上坐着的正是韩侃,背后是咎天雷,此时连怪侠 等一齐惊疑莫名,如堕五里雾中。
一冲只得跃马向前,假意喝问道:“昨日被你们占了便宜,今日再 要来厮杀吗?”
韩侃笑嘻嘻地高声说道:“郑君,今番不必厮杀了,我们都是 朋友。”
怪侠一冲等听了此语,更是惊奇,却不知怎样回答。韩侃又伸手向 后一招道:“咎兄快来见见这位郑一冲君。”
咎天雷一马上前,向一冲点头为礼, 一冲始终不明白是什么一回 事。韩侃不是入山去卧底的吗,怎样当着人面,介绍我和盗寇相识呢? 一成以为韩侃变了心肠,恐防有诈,纵马上前,喊一声“哥哥留心暗 算”,韩侃见郑氏弟兄狐疑的形色,便又笑了一笑,立刻和咎天雷跳下 马来,背后坐骑也跟着, 一齐下鞍大家立定着,态度很是和平。
怪侠也上前察看众人的动静。韩侃又对怪侠说道:“老英雄,昨晚 失约,小子非常抱歉,今日同他们前来,是愿做鲁仲连,调解两边的战 事。事先没有告知,难怪诸位要猜疑了。”
怪侠道:“韩君变更宗旨,要做调人吗?很好。”
韩侃道:“此事尚须细谈,请容许小子和咎天雷到营中剖陈其间的 经过如何?”
一冲此时方有一半明白,遂点头答应道:“韩君既如此说,请随我 等到营中去谈吧。”
于是郑氏弟兄和怪侠等都下了马,陪着韩侃咎天雷等一同到自己的 营帐中去坐谈。乡勇等都列队在营前等候命令。
韩侃坐定后,对怪侠等说道:“现在咎天雷君也已明白此事,我们不妨直言无隐,小子自奉命入山卧底,见了这位咎君,把老英雄叮嘱我的话告诉了他,他果然深信不疑,介绍我和索守仁父子等相见,商量如何击退乡勇之事。我在晚上就献计要来袭击郑家堡,他们都赞成的。次日我就自告奋勇,要和你们决斗,索氏父子遂陪我出战。我乘机暗递了消息,回山以后,他们把我夸赞得了不得,决定要在晚上出发了。他们请我大喝其酒,谈谈彼此的心事和未来的志愿,小子方知索氏父子本是名将,受了地方灭门令尹的摧残,不得已在山上落草的。那濮忠润又讲起他在热河朱古岛山所遇见的革命英雄东方氏如何发展他们的雄图,以便在他日揭竿起义,为汉族争自由。索守仁且说他们本欲结束了对郑家堡的战事,预备投到那边去共图大业了,现在被围山头,所以格外焦躁。小子听了他们的说话,知道他们尚是有为的草莽豪杰,并非真的杀人不眨眼的大盗,因此小子心里忽然又改变起来了,觉得我若谎骗了他们,而将他们杀害,或是擒捉,未免煮鹤焚琴,太属无情,那么如何是好呢?遂先用话试探了他们,然后决定开诚布公,对他们直言我的来意。小子自问此举太冒险了,然想我以至诚待人,也许他们反会因此而 感动,肯从我言的,于是小子就将大义告诫他们,劝他们和你们释嫌修好,免得彼此妄动干戈,杀伤无辜。自己愿做鲁仲连,并担保你们诸位一定肯听小子的话而不再攻打山寨的,所以今天一早我就同咎君跑来见你们,把这事禀告一个明白了,你们也要说我傻子无能吗?请老英雄和郑君昆仲接受小子的请求,允许和他们讲和吧。”
郑氏弟兄听了真的觉得韩侃的行为十分奇特,怪侠却抚掌称快道: “韩君干得妙极了,既然山上的人肯抛弃绿林生涯而别有大志,这是老夫深深赞许的,我们自然也不肯苦苦逼迫的。”
郑一冲也说道:“这次两边交手,起初也是山上先向我们开始的,得罢休时且罢休,我们只求地方安宁,郑家堡不受外来的侵犯就是了。”
咎天雷道:“我们听了韩君的说话,自知以前对于地方不免有罪过, 十分忏悔,故愿将此七尺之躯去图革命事业,以赎罪过。今日特地跟韩君到此, 一则负荆请罪,二则请求讲和,两边各停止兵戎,谅众位杰士 相信韩君的说话,也能见谅我们一片真诚的啊。”
一冲道:“当然可以释嫌修好,如蒙不弃,即请韩君返山,代邀索 氏父子等同至敝处堡中一叙如何?”
咎天雷道:“辱承相邀,我们理当来赔罪的。”
一冲连说不敢不敢,韩侃道:“很好,我们既已彼此言明,就请郑 君等先行退兵,小子和咎君回山去,当即邀同索氏父子等来堡中一叙, 我也真的要迎老母回家去呢。”说着话哈哈大笑。
于是他们约定后,韩侃和咎天雷辞别了怪侠和郑氏昆仲,先行回 去。怪侠对郑氏兄弟说道:“韩侃真是妙人,难怪他昨夜不来了。”
一成道:“这真令人万万想不到的。”
一冲道:“古人云: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韩侃能够拿诚心去待 人,所以盗寇也感化了。我们自愧不如哩。”
怪侠捻髯笑道:“这么一来,免得大家杀伤,索氏父子武艺精通, 也非平凡之辈,他日若能别建一番事业,胜于为盗多多了。老夫希望他们早早离开这王屋山呢。”
三人谈了一会儿, 一冲遂下令众乡勇拔营撤退,众乡勇不明其故, 只得遵令,大家整队徐徐回归郑家堡。既回堡中, 一冲遂将撤退的理由公布出来,大家无不惊异,纷纷议论。玉娇在大家听得这个消息也觉出 乎意料呢。
次日韩侃果然同索氏父子、咎天雷、濮忠润等到郑家堡来拜访。大家相见后,十分快活,前嫌尽释。郑一冲设宴款待,大家推怪侠上坐, 其次便是索守仁、韩侃、咎天雷、索国威、濮忠润挨次坐着,郑氏弟兄在下首相陪。席间索守仁又将自己要率儿郎前往朱古岛山的志愿申说一遍,怪侠、 一冲等都赞成其说。怪侠又劝勉他们数语。索守仁向怪侠问 起身世,怪侠却笑而不答。众人也不便再问。酒阑人散,索守仁等告辞回山,要请怪侠郑氏弟兄于次日到山上去一叙,以便答宴。怪侠等自然 也答应。索氏父子、咎天雷、濮忠润遂告辞而去。 一冲等送出堡门,方 才分手,这真叫作不打不成相识了。
韩侃喝得醉醺醺地去拜见母亲,韩侃的母亲便问道:“你这遭已得 胜回来了吗?”
韩侃就将入山劝和的事禀告一遍。韩侃的母亲念一声阿弥陀佛,点 点头说道:“谢天谢地,这样办法不伤一人,两边都对得起,好儿子, 亏你这主意。”
韩侃听了母亲称赞,更是欢喜。这晚韩侃住在郑家,晚上一冲一成 又打开了一大坛美酒,准备下羊羔肥肉,和韩侃陪伴怪侠喝酒。因为王 屋山的事情已有解决,各人心里都是欣喜, 一杯杯地畅饮,喝得酩酊大 醉而入睡乡。
次日一早,索守仁已叫咎天雷来迎接郑氏弟兄上山去欢叙。 一冲、 一成遂和怪侠韩侃预备了一些礼物,并白银五百两,带去赠送与山上众儿郎。跨骏马,随韩侃前往。
马入山口时, 一冲等俯视峻巅陡峭,怪石嶙峋,正中一条弯弯曲曲 的羊肠小径,上通山头, 一处处都有树木曲折幽深,转折处都有儿郎们 把守着,见他们经过时, 一齐站正了身子行礼, 一冲暗暗点头,自思这 山势果然险峻,我若胡乱冒险攻打, 一定要大大吃亏的了。得到山头, 索氏父子和濮忠润都来迎接他们入寨,在聚义厅坐定。
壁垒森严,军容肃穆。怪侠见了,称赞索守仁果然不愧将才。咎天 雷让众人坐定后,略谈一会儿,郑一冲便将带来的礼物及银子赠给索守 仁,说是犒赏众儿郎此行的程仪,索守仁称谢后收下。咎天雷又陪众人 到山上各处去游览。怪侠和韩侃郑氏弟兄振衣千仞高处,俯瞰群山跪 伏,白云荡漾,阳城县在西南,宛如一个小小方卦,端的雄峻,无怪要 被绿林之徒占据称霸了。
徘徊多时,始回至厅上。索守仁早命儿郎们摆上筵席,大家入席痛 饮。索守仁告诉怪侠说,他们已准备十日后可以动身,路上分作三批起 行,扮作客商模样,到热河的顺德集合。索守仁和濮忠润为第一拨,索国威第二拨,咎天雷第三拨,如此方可避免官吏的耳目,稳妥无虞。动 身之前,预备将山寨纵火烧却,免得他处强徒前来盘踞。
一冲点头道:“如此甚好,我等杀望诸位他日为我汉族争自由,求 光荣。”
四人在山上盘桓至晚,方才告别。索守仁等送下山来,一冲又对他 们说道:“十日后诸位动身之时,愚弟兄再恭送。”索守仁连说不敢。
当怪侠等回到堡中,隔了一天,韩侃也奉了老母,辞别郑氏弟兄回到他自己茅庐中去。郑氏弟兄谢了他相助之德,又送不少礼物与韩侃, 他也老实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仍用骡车载送他老母而去。这里郑氏弟兄把壮丁暂时散去,但约定每月逢到朔望,仍要照常检阅,训练军事,庶几巩固堡务,有备无患。
一冲归后,历碌了一番,自然要在家中安守多时,遂陪着怪侠天天 喝酒,常在醉乡中消遣光阴。到得索守仁等动身的那天,一冲、一成和 怪侠跨着马去送别。但他们行近山下时,早见山上烈焰腾空,黑烟滚 滚,山寨已着了火。索守仁父子和咎天雷、濮忠润率领众儿郎乔扮商 人,将军械货物暗暗包扎好,装在车辆上,正向官道出发。一见怪侠和 郑氏弟兄前来送行,脸上都露出欢笑之色。一冲又向他们说了数句珍重 的话,索守仁称谢不止。郑氏弟兄和怪侠跟随他们,送了数里路,方才 挥手判袂,不无恋恋之意。
怪侠回至郑家堡,就去看李玉娇,请伊到客房中去谈话。玉娇休息 了多日,精神渐见良好。见面后怪侠叫伊坐了,对伊说道:“老朽跋涉 千里,把你送至这里,难得郑氏弟兄好客情深,足可依附。现在王屋山 事已告结束,老朽又要海阔天空,走向别处去了。李小姐,我代你想 想,伶仃弱质,尽早要求个归宿才好。当初我把你送到北京去,原想救 人救彻,希望你们的姻缘可以成就,岂知万维馨慕荣趋炎,弃旧怜新, 别娶龚侍郎之女,狠心将你撇却。老朽对这种薄幸男子饶他不得,所以 少加惩创,使他以后再也不能风流自赏了。同时又因你意志颓丧,毫无 归宿,遂想到这里的郑家堡,把你送到这里来了。老朽敬重你淑美贞 烈,心里十分舍不得丢了你而走。”
怪侠说到这里,玉娇低倒了头,眼眶中已忍不住落下珠泪。怪侠又 说道:“现在我要和你商量,因为你的终身必须有个归宿,故要代你做 一个月老,介绍一位豪杰之士,和你缔结良姻,不知你可能同意?”
玉娇听了怪侠的话,不由一怔,低声说道:“恩公有何吩咐?”
怪侠道:“此间的郑一冲果然是少年英雄,老朽和他交游,觉得莽莽风尘,如此君的英俊多才,干练持重,不可多得。闻他已届授室之 年,而中馈犹虚,因为他选择很苛,少所许可。昨晚老朽曾向他无意之中试探过,知他并不想做鳏鱼以终老,唯要求德容双全的女子为好逑, 所以老朽愿意代你们二人撮合。李小姐,才子已不足恃,劝你还是嫁给英雄吧。像一冲这样英侠少年,将来一定能够爱护你到底的。你若能表示同意,那么你得了一个较好的归宿,老朽也可放心托胆远走他方了。 李小姐,你的意思究竟如何,请你直言吧。”
玉娇听了这一夕话,心中非常感激。文人无行,薄情寡义,伊自从给万维馨加了很深的刺激,已对司马相如一派的才子觉得可憎了,反觉江湖豪杰行侠仗义,言信行果,诚有足为。而见郑氏弟兄所作所为的, 宛如古时游侠传中的人物,本已钦佩,现在怪侠愿为月老,要代伊玉成姻缘,自己并没有什么不愿意,遂答道:“小女子漂泊天涯,命途多舛, 幸赖恩公仗义矜怜,一再救护,不辞千里迢迢,送我到此,欲求一枝之栖,小女子有生之日,都是恩公所赐。恩公有命,自无异言,但恐郑君英俊之才,而小女子以蒲柳之姿,不堪侍奉巾栉罢了。”
怪侠听玉娇已有允意,自己的话还算顺利,心中十分快活。捻髯笑 道:“李小姐能够允诺,郑君自然乐意的,从此老朽的心事也可放开一 边了。愿你们白头偕老,长享甜蜜的光阴,他日庶几不忘老朽的一片美 意了。”说罢又是哈哈大笑。
玉娇此时也有些娇羞了。又谈了一刻闲话,玉娇告辞回房。怪侠便去了一冲说明他的意思,一冲也是出于意外的。他对于这位多才多貌的江南佳人,心里早有爱心之意,只因玉娇已有了万维馨才子式的配偶, 他也不敢妄想,谁知天公故意曲曲折折地会使自己和玉娇有姻缘的希望,他如何不快活,又如何不感谢怪侠为媒的大德呢?马上一口答应。
怪侠要紧把这事办去,自己方可远离,遂和一冲商量过后,马上选 定吉日良辰,要代二人成婚。因为玉娇作客他乡,又无一个家人,所以 不需伊去办什么妆奁,一切都由一冲代办,忙得一冲发昏。布置起一间 华丽的洞房,这个风声传出去,大家都很喜欢,要来喝一杯喜酒。因为 月老是要成双的,所以又挽出韩侃来。
到了喜期的那天,郑府里上上下下,喜气洋洋,悬灯结彩,鼓乐悠扬。韩侃侍奉他的老母也来吃喜酒。一切婚礼都照当地的风俗,新郎新妇参拜天地后送入洞房,大家来看看一双新人,果然郎是英雄,女是佳丽,匹配得过。喜筵上怪侠和韩侃举起大觥来对饮,大家都喝得陶醉。 至于新人的风光旖旎,自然也是柔情如水,蜜意似云,李玉娇自己做梦也想不到有今日,真是世事难料了。
婚后第三天,韩侃已去,怪侠要向郑氏弟兄告别,对一冲说道: “老朽漂泊已惯,不耐闷坐,到此已有多时,且喜玉娇已有归宿,郑君当能始终爱护,不负老朽之意,所以老朽即日就要告别了。”
一冲道:“老丈的美意,小子终身不忘,像我这样无才无德的草野 鄙夫,能得李小姐为佳妇,可谓幸运,岂敢二心?但老丈难得到此,且 请再住旬日,然后待小子送行。”
一成也苦苦挽留。怪侠道:“那么我且稍缓再说,今夜我们多喝一 些酒可好?”
一冲道:“很好。”
这夜一冲、一成陪伴怪侠喝酒。怪侠喝至半醉,对一冲说道:“我 倦欲眠了,这酒且留下以后再喝吧。”
一冲当然不敢勉强,弟兄俩扶着怪侠,送他到客房里安寝。等到明 日上午,一冲因为怪侠不惯闷坐,想陪怪侠出去射猎,但不见怪侠之 面,问问家人,也说老人没有出来用早餐, 一冲遂和一成跑至客室门 前,见房门尚紧闭着,以为怪侠醉卧未醒,然而昨夕的酒尚未喝得尽 量,怎么如此烂醉呢,是从来没有过的啊?遂伸手上前去叩门,二人接 连把门敲得如擂鼓一般地响,只不见里面有何动静。 一冲心里更觉奇 讶,遂把门撬开了,走进去瞧瞧炕上并无怪侠的影踪,再一看壁上的宝刀也已没有。
一成惊呼道:“咦,怪侠到哪里去呢?”
一冲道:“哎哟,他老人家明明恐怕我们要苦留他,所以走了。”
一成一眼瞧去时,又见墙上题着“再会”两个笔迹潦草的字,二 人方知怪侠果然走了。
他真的要走时,他人也坚留不住。何以这样不别而行呢?真是奇 突!室中门窗都是照常关闭,却只有梁间一根椽子旁有些破裂,屋瓦虽 仍盖好,可是以一成的眼光看去,便知他老人家是这里出去的了。真是 奇怪,放着正门天窗不走,偏偏临去时玩这个耐人寻味的玩意儿,令人 可念。二人又走到外面厩中去看时,怪侠的那匹坐骑也已不见踪影,当 然是被他骑着去了。
家人们也都奇讶, 一冲进去告知了玉娇。玉娇芳心惊奇,叹息道: “他老人家这样一去,不知何日可以再见?我受了他这样的深恩厚德, 一些儿没有报答,真是惭愧之至。他老人家的高风义气,使人一辈子忘不了的。只可惜不知老人家的姓名是谁,以前的事迹都茫然未晓,这未尝不是缺憾,耿耿此心,所不能已的。”
然而郑一冲对于怪侠的身世也是丝毫莫知,因他老人家始终守口如 瓶,讳莫如深, 一些儿也没有吐露过,叫人家如何猜测得出呢?这无异 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二人没奈何只有仰首咨嗟,徒深神往。真是:
江湖奔走,义侠心胸。首尾难见,浊世神龙。
《侠骨恩仇记》
第一回 人面兽心白昼奸污 锄强诛暴夜半飞头
古时有两句话,叫作一饭之德不忘,睚眦之怨必报。有人以为报德 是应当的,报怨是不应当的。然而,怨毒藏在人心,不报不能发泄。齐 誓复五世之仇,越不忘城下之耻。大丈夫恩怨分明,当报即报。若然蚬 颜事仇,甘心为虏,这种人真像陈叔宝,全无心肝,天下最可耻的弱虫 了。不过,睚眦两字似乎说得过分些,如果两边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 仇,也犯不着牺牲一切,操什么同室的干戈,去荼毒生灵啊。自古以 来,恩仇最分明的要推那些草野游侠,太史公作《游侠列传》,将一班 侠客烘染得有声有色,人家读了,没有不拍案称快的。你道人家为什么 要推重游侠呢?这也有一层缘故。
大凡不平的心,人人都有。可惜上面有了强暴的压力,虽有冤屈, 无从告诉。旁观的人势力不敌,也只好袖手不问,浩然长叹罢了。这时那些任侠的英雄好汉,忠肝义胆,与众不同,见了不平的事情,却一定不肯放过。又情愿蹈火赴汤,舍生忘死,去理直他,报复他。所以“侠 以武犯禁”,古人有这句成语。若使政治光明,刑不滥用,非法的事不容于社会,那么国民大家不受什么冤屈,即使有什么冤屈,自有法律保护他,也用不着游侠来越俎代庖。到了这个时候,虽有游侠,要看作乱民了。哪里还有人去敬重他呢?现在世风浇薄,人心更坏。有强权而无公理。政治黑暗,社会腐败,司法不能独立,含冤负屈的事没一天没 有。并且国仇未报,庆父未去,不知道茫茫神州还有一二黄衫儿出来,
做快人快意的事么?著者作此书时,很有这个感想。现在闲话少说,且 提起那个毛锥子来,把许多英雄侠客可歌可泣的事迹,来介绍给读者快 睹 吧 。
却说曹州城外,有一条很长的官道,南北往来行客都要打从此道经 过。路中有一个邮亭,可让走路人在内休息一会儿。不过中间十分污 秽,没有人去打扫。几个石凳也是东倒西歪的,四面墙壁剥落,少许光 鲜处又有人题上几首诗词,但是似通非通,绝没有什么佳作。也有人胡乱涂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过此,满目肮脏,不值识者一笑。那亭外种着几株柳树,当那春日,条条柳丝在风中飘拂着,很牵动行人的乡思。 远望冈岭起伏,草木行列,倒也有些风景。
有一天下午,老天忽然要起阵雨,四处墨也似的乌云一齐拥起来, 狂风大作,卷得尘土迷天,草木乱舞,四面山色一齐瞑黑。云端里一闪 一闪的电光,像条条金蛇,耀得人头晕目眩。雷声隆隆,大雨即刻要下。这个当儿,在官道上走的人都向那个小亭奔来,起先奔进一个乡 人,年纪很老,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粗有几分姿色。穿着一身紫花布的短衫裤,耳上悬有金环,梳着光光的头,像是乡下女儿打扮上城里去后回来的。匆匆忙忙走到里面,在一条石凳上坐下,只是喘息。 不多一刻,外面又跑进二三个乡人,奔得他们只是揩汗不止。那时雷声越响,天色愈黑,大雨已倾盆而下。檐溜飞瀑,好像银龙掠影。远望出 去,烟雨迷茫,一片是水,几株柳树尽被着狂风急雨击打得摇摇不停。 少停,霹雳一声,山谷震动,有一团烈火降向西南方去,把邮亭里几个人吓得跳起来,一齐嚷道:“又有什么人在那里起黑良心了?”
说也奇怪,霹雳落地以后,云势渐松,透出光明,雨点也渐渐小 了。众乡人回头一看,却见邮亭后面又多了一个避雨的人。那人是个老 翁,年纪约有六旬光景,两鬓已白,颔下飘着一部花白长髯。身穿青纱 长衫,戴着斗笠。双目炯炯,含有威风。并且精神矍铄,活像京戏《八 蜡庙》中的老英雄褚彪。众人都很疑讶,因为他们都不见有这人进来躲 雨,到底怎样来的呢?乌云涌上来黑暗时候,似乎看见有一条黑影飞进 亭来,众人都以为是什么飞鸟,难道便是这个老翁么?但见他蹲在地下,一声儿也不响,各人只好闷在肚里,不好多问。
就中有一个乡人见了起先的老乡人,便道:“周老爹,你和你家女 儿到城里去烧香的么?”
老乡人答道:“咦,你是李大么?恕我老眼生花,不曾看见你。我 今天因为小女到观音庵去还愿,所以伴她进城的。不料回到这里,遇着 阵雨了。你也进城回来么?”
李大道:“是的,你家女儿倒生得这般标致,以后我劝你少带她去 城里吧。”
周老爹瞪着两眼问道:“此话怎讲?”
李大道:“老爹有所不知,城中现在有个姓袁的恶霸,名叫如龙, 很有些膂力,并会武艺。他哥哥是山西提督,很有权势。本在他哥哥手 下做事,因为酒醉杀死了人,他哥哥替他开脱了罪名,教他回家代管家 业。哪知他到了家乡,倚势欺人,又和那些官吏串通一气,家里养了十 几个家将,常常领着出来街头闲逛。怒目扬眉,谁敢去撩拨他们?有时 看见有貌美的妇女,便要利诱势逼,抢到他手。虽有人吃了苦头,去县 里告他,怎奈县官也见他惧怕,常置之不理。所以他的威势一天大一 天,差不多要做这里的小皇帝了。你的女儿幸亏不曾被他瞧见,否则你 是一个乡老儿,怎敌得过他?恐怕来得去不得呢。”
周老爹道:“呀,有这样事么?国家的法律要它何用呢?”
李大听了,将嘴一噘道:“法律么?这是只好威吓小百姓,至于那 些有势有财的大户人家,法律便奈何他们不得了。除非是老天雷轰,才 可以给那辈恶人警诫一些。今天的霹雳,也算厉害,我但愿雷公有眼 睛,一个霹雳把他打死。因为近来他犯着一件惨无人道的事呢,地方上 人虽然不服,要想处他的罪,无如他在各衙门里早已买通,死的一没有 苦主,二没有财势,三没有旁人敢抱不平,代他起诉,看来也只好白死 了。可怜可怜,说起这件事来,人人都要痛恨的。”
周老爹道:“雨还没停,请你趁此空儿讲给我们听听可好?”
李大道:“讲我是可讲的,但是你听了千万别到城中去乱说,以致 闯出祸殃来。”
周老爹道:“谁敢到城里去胡说呢?请你放心。”
李大遂道:“这是我听一个朋友讲的。他开异饼店,在崇长街上死 者的对门,所以格外晓得详细。原来他的对门住着一家姓王的,只有夫 妇二人和一个小姑娘。人家虽然低微,姑嫂都生得花朵儿似的,非常美 丽。去年王家男人死了,只剩下她们二人,茕茕相对,十分贫苦。幸她 们都会做活计,靠着各人十个指头,尽可过活。
“这一天将近晚上,合巧有事,她们姑嫂俩稍有空闲,便立在门外 闲瞧。我的朋友也正在做饼,忽然袁如龙带着几个家将,喝得醉醺醺 的,打从巷口走来。一眼瞧见了她们,如龙便眯着一双色眼,笑嘻嘻地 回顾下人道:‘这一对雌儿倒不错,不知是怎样人家的。'
“一个家丁抢着说:‘老爷,这家并没有男人的, 一个是孀妇,一 个便是她小姑娘。老爷若然欢喜她们,不怕她们不来奉承。'
“那时王家姑嫂二人见了这一群人,看着自己交头接耳,知道不是 好意,便回身进去,扑的将门关了。不防如龙色胆包天,竟去叩门。王 家少妇出来开时,如龙早和众人一拥而进,吩咐两个家将把住前门,不 许谁人进门。我的朋友还听得王家妇人喊救的声音,但是不敢怎样,只 好袖手不管。眼看着他们进去,把那两个孤弱的女人蹂躏。然而心里很 是不平。隔了良久,但见如龙和许多下人一哄而去了。
“我的朋友知道事情不妙,遂去喊聚着左右邻舍, 一齐入内查看。 走到王家妇人的卧房门前,眼中触着一物,众人都掩面害怕起来。原来见那妇人早已被人一刀刺死,横在地板上,鲜血直流,衣服都红了。这时天色已黑,众人大着胆,点了灯,走进房去。听得后房有呻吟的声音,奔到里面细细一瞧,见这位很美丽的小姑娘裸卧在床上,下身血迹狼藉,已是奄奄一息了。
“他们遂问她怎样弄到如此,可怜她泪流满面,勉强挣着道:‘我 的嫂嫂见有人来叩门,便去开看,不防许多贼子蜂拥而入,把我和嫂嫂 一齐围住。我们以为来了强盗,吓得什么似的,齐说我家是穷苦小民, 没有钱财,只求饶命。有一个长身的却把我们拖进卧房,叫我们好好陪 他欢娱。嫂嫂才知道他们要来玷污我们的,便一口回绝,苦求他们出去。那贼仗着人多,要来用强。我吓得缩作一团,但我嫂嫂发了急,在 桌上抢着一把剪刀,照准为首的那贼飞去,偏被他侧身让过。他遂大怒 骂道:“你们不识抬举,敢这要抵抗我袁二爷么?”遂拾起那把剪刀, 奔过去把我嫂嫂一剪刺倒,又在她胸口上重重戳了几下,鲜红的血直淌 出来,我见了惊慌失声,高声呼救命。他奔到我身边,用手将我的嘴掩 住,又唤两个气力很大的男子,把我揪住,拥到床上。可怜我无力抵 抗,竟被他白白糟蹋。我恨极了,在他臂上咬了一口,他大骂不已,更 命几个下人上来,轮流行奸。后来他们都去了,这袁贼害得我这般光 景,我也不想活了。嫂嫂又被他杀死,要请诸位乡邻代我们伸冤。我们 死后总当感激。'
“众人听了她一番话,有的气愤填胸,有的仰天叹息,都把话来安 慰她。一面退出,商议办法。我的朋友说:‘这件事是袁如龙做的,怎 样对付?'
“大家听了袁如龙三个字,不觉面面相觑,只好先去报告官府再说。 县官晓得了,便派一个地保来看尸,预备明日相验。不料这夜王家姑娘又自缢而死了。明天县官到来查验一番,终没有人敢说是袁家做的。县官肚里早已觉得,只说是哪里来的强盗抢劫不成,遂把人强奸杀死。然而这件事是道理上说不过去的。袁如龙却去贿通了一众官吏,便把这事含糊搁起。曹州人民也是敢怒而不敢言,无可奈何。好在别人家中事, 不关着他们自己身上的痛痒,不过白死了两个妇女。所以我劝你周老爹不要带你的女儿进城,免得落在他眼里,横祸便飞到你身上来了。现在的世界,只有强横霸道的人可以过日子了。”
周老爹听了这话,不住地摇头叹息,说道:“可怜,可怜。但愿这 种恶人阎罗王早早把他收去,少贻害世人。”
李大的同伴搭话道:“阎罗王也怕凶的,偏不肯去收那些恶人。除 非是出个武松、石秀们这般英雄好汉,才可以出来代打不平,出出受冤 屈人的气,使那些恶人知道厉害。”
周老爹的女儿听着,眼中不由落泪,也将手帕去批抹。那时雨点已 停,黑云往东边散去,血红的太阳又从云端里显射出来,映得天上一片一片的云红的红,青的青,宛如一幅山水画,好看得很。路上的水将要 退干了,周老爹等众人也叹了口气道:“天要近晚了,这一阵雨下得好 爽快,风凉得很,我们就此回去吧。”遂都离了邮亭,匆匆归去。
这时邮亭里只剩着那个老翁,兀自蹲着,好像想什么。隔了一刻, 忽地立起身来,长啸一声,四野响应,树上一群小鸟也闻声惊散。老翁虎眼圆睁,用手捋着他的长髯,自言自语道:“白昼行奸,擅杀无辜。 天下哪有这种残酷的事情,地方官竟置之不理,甘心和凶手通气,焉能为民父母?曹州地方,许多人民,难道没有一个主持公道的人,出来替那两个冤死的妇女昭雪,反而坐视那凶手逍遥法外,肆行荼毒,真正惭愧极了。老夫不知道此事也罢了,今番听得了,倒要去探听一个明白, 好代她们复仇,并且为地方除去一害。虽然我这几年来教孙读书,种竹栽花,不喜多管闲事,此番却饶他不过。犯法不犯法我都不管,锄强诛暴四个字,便是我终身行事的宗旨。好在我手中的宝刀也有好几年不曾喝着人血,想它必然干渴得很,少不得要请它出来,饱饮贼子的血了。” 说罢,撒开大步,出了邮亭,往东走去。
列位看了我所写老翁说的话,决然料想老翁是个义侠一流人物。不 错,讲起他的以前历史来,可是很长。我把来略表一下。
这老翁姓张名嫉时,自幼学得一身好武艺,在绿林中称霸十年,也 曾劫牢反狱,杀官破城。但他从来不肯妄戮一个无辜的小民。慷慨好义,疾恶如仇。因为他常用一口七星宝刀,是汉时造的,所向无敌,江湖上都称他叫单刀老张。老张二字,在北五省很有名气,以后洗手弃业,便住到曹州来。不过手头没有多钱,种种田,栽栽桑,自食其力。 他在绿林时娶过一个妻子,早已死去,只剩下一个儿子,名叫世英。老张把武艺传授给他。世英长时,便代人家保镖。起初靠着老张面子,很称顺利,后来老张退隐已久,后辈出世,便不顾了。有一次,世英到山 陕一带地方去,一连几个月不曾回转。老张望儿心焦,世英的妻子也非常担忧。哪知世英为人杀死了。老张听得这个消息,不胜悲痛,便出去四面探访,一无下落。不知仇人到底是哪一个,惘惘归家,他的媳妇又生病故世了。只剩下一对孙男孙女。孙女名奇英,孙男名士杰,还在童龁之年。幸喜二人聪颖异常,体力亦不弱。老张闲时常把武艺教授他两 个,居然日有进步。老张欢喜得了不得,暮年无聊,借此稍慰。家中用 着一个长工和一个女佣,帮理家事。老张也要出去喝酒,酒醉回来,和 两个孙男女闲谈取笑。奇英和士杰早失怙恃,也都依依膝下,十分孝顺。
这天老张归去,因为在邮亭里听了李大说的一件事,心中很为不 平,一刻不能忘怀,面上露着愤怒的神色。奇英走到老张膝前,娇声问 道:“祖爹今日为何不快?敢是有人得罪你么?”
老张勉强笑道:“没有什么,我不过有所感触罢了。你们两人念的 书可背得出么?”
奇英和士杰都道:“背得出的。”
奇英遂背了一段《孝经》,士杰也背了几句《孟子》,很是流利, 还解时也能进而。老张很觉快活,和他们吃了晚饭,讲些武侠故事给他 们姐弟听,然后上床安寝。明早起来,惦念着这事,早餐后教了他们一 段书和一套刀法,便对家人说道:“今天我又要进城去,略有事情,恐 怕夜里也不回转,你们不要等我,家中诸事,各自当心,我过一夜便要 回家的 。 ”
说罢,便暗暗带上那口宝刀,迈步进城。到一座茶馆里坐定,喝了 几口香茗,便将这事问起茶博士来。茶博士不敢多说,只说道:“事情 是有的,不过谁是凶手,我们不敢说定,你老别多说,若给外面人听得 了,要吃官司捉去的。”
老张知道他胆小,不肯实说,笑了一笑,付去茶钞。觉得腹中有些 饥饿,又往饭店里,吃过午饭,慢慢踱到那地方去。果然见这人前对门 有个饼店,他遂故意去买些饼吃,向店主问起那被害人家事来。店主悄 悄地说道:“这事我是亲眼目睹,委实可怜。凶手是个有权势的人,我 们也只好付之一叹罢了。”
老张道:“如此说来,你们都是怯虫。要是给我看见时,必要出首 告他一告。”
店主道:“老丈你不晓得,官官相护,他们都是暗通声气、朋比为奸的。你一个没有势力的人去告他,无非自投罗网自吃苦,所以无人 敢说。”
老张道:“那凶手莫不是袁如龙么?”
店主连忙对他摇手道:“老丈快不要说,休得害人,不是玩的。”
老张道:“我早已晓得了,不必瞒我。你可知道袁家住处在哪里?”
店主道:“在郡庙前,老丈若要找他,千万别说着我。”
老张笑道:“你且放心,我必不敢找他的。”遂离了饼店,走向郡 庙前来。
见袁贼的住宅很是高大,门前还立着几个家将,歪戴着帽子,正在 调戏一个使女。老张见了,不免生气,暂且忍住,悄悄踅到后门,看看 围墙不十分高,心中暗喜。且去找家酒店,博个痛饮。转过二三条巷, 见有一座酒肆,老张跨将进去,拣了一个沿窗的座位坐下。这时已近下 午,太阳渐渐下去, 一片蝉声在林间噪个不住。酒肆中的院落早将凉棚 扯起,老张披襟纳凉,觉着一阵一阵凉风透来,十分爽快。院落里摆着 一架荷花缸,红裳翠盖,亦清亦香,老张啧啧道好。早有酒保上来问 菜,老张点了几样可口的菜和两斤酒,不多时,酒保奉上菜肴,烫上酒 来。老张见酒杯很小,便喊酒保:“将大碗来,谁耐烦一滴一滴地 喝去?”
酒保答应是,遂即换上一只青花酒杯,又高又大,老张倒下酒来便喝,不多时二斤酒早已罄净,又喊酒保再添二斤酒来,煮一只鸡。酒保答应,少停,酒和鸡一齐端上,老张撕着鸡大嚼大喝,何消片刻,二斤酒又已喝完,再喊酒保添上二斤。那时已是黄昏,酒保暗暗惊道:"莫小觑这老头儿,恁地量大?喝了四斤酒颜色也不动一些。”便再烫上酒去,看看壶中又干,只顾喊酒保烫酒,并吩咐将桌儿搬到院落中去喝。 酒保口里叽咕着道:“这样热天,尽顾温酒,累得人家没工夫乘凉了。 我也没见过这般尽量喝得下的酒鬼。”
却被老张听得,陡地将桌子一拍道:“你这厮说什么?我喝酒有我 的酒量,要喝几斤便喝几斤,有的是银子,半个钱也不少付你的。你这 厮睁大了眼睛,看看人家是谁,休要啰里啰唆,惹人生气。”
酒保听得他巨雷般的声音,早吓得不敢声响,只好听他吩咐,便把 桌子搬到院落里,再烫上二斤酒来。这样老张尽管喝了又添,约莫喝到 十斤左右,时候不早,酒也喝够了,便立起来,到柜上付了酒钞。
出得店门,街上已是昏黑,行人稀少。凭着夜眼飞奔袁家而来,到 得后门口,将身一蹿,早到里面,听听没有什么动静,老张蹑足走去, 见东边三间屋内有些灯光,过去一看,乃是厨房。里面正有人声谈话, 还在那里烧什么。老张立定了,侧耳静听,只听有一个年老的说道: “时候也不早了,他们乘乘凉却又想起酒来了。人家晦气,累得挨在灶 下受热。”
又有一个年轻的答道:“那是新娶的四姨太太想出来的主意。这两 天老爷正被她迷得落了魂似的,连她放出来的屁也算香了。今夜她和老 爸正在荷花厅上纳凉呢。”
老的又道:“我在背后和你老实说了吧。我家这位老爷可算是色中 饿鬼,见一个喜欢一个。讨了几个姨太太还不算,仍要出去强奸民女。 前天那崇长街上的姑嫂两个,可算死得惨了。明明是老爷做的,反而推说什么强盗行劫,岂不想强盗要去抢这贫贱人家做什么?真是掩人耳目罢了。可怜她们俩冤沉海底,白丢性命。”
说到这里,老张听得背后脚步声响,连忙躲在暗中,听那来人走近 厨房门前喊道:“菜好了没有?老爷等得心焦了。”
里面答道:“好了好了。”
早有一个人忙着捧出一盘菜来,跟了那人便走。老张也轻轻跟在后面,一路转弯抹角,走到荷花厅后,见厅前灯光明亮,坐着一桌的人。 莺莺燕燕,都是少年妇女。正中坐一个伟男子,赤着膊,背后有一个下人替他打扇。他的膝上还坐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妖姬,撒娇撒痴地和伟男子说笑。
老张一想,那个伟男子稳是袁贼,其余都是他的姨太太和家人了。 不管他,我且杀他一个爽快,出出我气。便亮出那柄宝刀来, 一个箭步蹿到厅中。那时菜肴刚上,众人瞥见一条黑影像飞燕般进来, 一个银髯老翁立在席前,手中还握着一 口明晃晃的宝刀, 一齐大吃一惊。袁贼也陡地一呆,正要询问。只听老张喝道:“好袁贼,崇长街上犯了血案, 还在这里逍遥!我今特来取你的狗命。”扬刀扑奔过去。
袁贼忙把膝上的四姨太太推开,跳在一旁。不防四姨太太正被他推 到老张刀下,白光一起,蜂首已落,四姨太太的尸首倒在地上。袁贼又 惊又怒,大喊家将捉人,自己先举起一只椅子来抵御老张。老张腾身而 进,一刀刺去,袁贼将椅架住,只顾后退。老张喝一声“哪里走”,把 刀向袁贼下三路扫去,那时袁贼早从家将手里接过一把刀来,竟和老张 猛斗。老张等他刀来时,将七星宝刀望上一削,只听珍的一声,刀头已 断。老张哈哈大笑,袁贼心中一慌,早被老张直钻进去, 一刀正搠在他 胸前,鲜血直流,跌倒在地。老张又是一刀,割下头来。吓得家将们四 面乱逃,老张杀得性起,排头儿杀过去。不问男女, 一个个手起刀落, 人头滚滚。杀死了十余人,早有一二个人溜逃出去。老张遂从死尸身上 撕了一块布,把袁贼头颅包好,提在手里。暗想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 到县衙去,把这贪官杀死,使那些做官的知道警诫。便当下跳出袁宅, 飞奔县衙而去。
这条路是熟的, 一霎时已到衙前,跳将进去,寻到了县官上房。这时天热,上房的窗有两扇开着,望将进去,眼见县官正和他夫人睡熟在一张杨妃榻上。老张暗骂:好县官,待我来送你归阴吧。蹿进房去, 一刀早把县官的头割下,把来包在一起,轻轻跳出。可笑那位夫人还跟着一个无头死尸睡着, 一些儿不觉。若到天明醒时,不知要怎样吃惊呢。 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老张出得县衙,忽听吹号响,街上有一队兵马走去,喊着“快 捉强盗”。老张恍然大悟,原来袁家有人去通报了城守营,派兵来捕捉 自己了。好老张,他也并不惊恐,施展飞行术奔向城门去,从旁边民房接了脚,跳上城墙,把两颗人头解出来,悬在城楼上,然后跳下城墙, 一路奔回家中,天已大明,轻轻掩到房中,脱去血衣,略睡一刻,便即 起身。
奇英等起来,见老张却在房里, 一齐问道:“祖爹几时回家的?”
老张道:“昨夜归来时候不早,故此不曾惊动你们。你们睡得好熟啊。”说罢照常做事,奇英等也并不疑心,因为老张有几次这样神不知 鬼不觉回来的。
这天老张向城里去的人打听,知道两件事早已发露。城守营领兵在 城里捉强盗,捉了一夜,连强盗的影踪也没有见,天亮时却见袁如龙和 县令的头挂在城楼上。现在正要各处搜捕凶手,但是曹州人背后都在称 快呢。老张听了,不觉好笑。
然而过了一天,已有人探访到城外乡村里来,风声很紧。老张犯了 这事,有些胆寒。因为自己虽然不怕,却不忍连累两个孙男孙女,遂暗 暗把这事告诉奇英姐弟。奇英急道:“天下没有不破的事情,若然官中 疑惑起祖爹来时怎好?”
老张也恐下人们生疑,并且自己那天在饼店和酒馆处露过面,有些 不妥,遂道:“我们不妨丢了曹州出走,趁此我也要四处去寻你们爹爹 的仇人呢。”
奇英道:“我们走到哪里去?”
老张沉吟一刻,忽然想起一位惊天动地的老英雄来,遂答道:“我 们且投奔一个朋友处去,暂且托足。我虽年老,却不患风尘奔波呢。”
即日收拾些细软,辞去下人,带了奇英、士杰,雇了一辆驴车,暗 里北上。这一去引出许多奇事异闻来。
正是:
剑胆箫心,写出人间义侠;
刀光血雨,杀尽天下强豪。
欲知老张所说的老英雄究竟是谁,请看下回。
第二回 老英雄深山比剑 小姑娘大道夺镖
单刀老张所想着的大英雄,乃是河北有名的剑侠,此人复姓司马, 名天游,别号云中龙。精通剑术,是武当山灵武老祖第三个得意门徒。 年纪已有五旬开外,初常在蒙藏一带行侠义的事情,居庸关外遐迩闻 名。后来他闭门韬晦,从事垦荒,招了不少游民来种田耕地。因他管理得法,十年以后,地土大熟,那些农人也都成家立业,所以本来一大块荒凉的地方,被他兴盛起来。周围千百亩田地,住着数百户人家,一样也有小市面,便起名叫作云龙庄。司马天游在庄内除去留心农事以外, 便种竹栽花,读书下棋,享那清闲之乐,家庭之福。
他有一个孙女,今年才十六岁,生得美丽非常,天资又很聪敏伶 俐,司马天游的儿子早已生痨瘵病故世了,更把她钟爱非常,题名秀芳,将生平武艺悉心教授与她。秀芳一心练习,故而年纪虽小,功夫已是不浅。天游又把珍藏着的一口青霜剑传给她,斩金剁玉,锋利无匹。 秀芳还有一种绝技,因她日常无事,常拾取砖石抛击飞鸟,后来被她练熟了,她便收取鹅卵石来做防身暗器。但是天游却不赞成,他以为英雄豪杰不得已而和人战斗,总须光明磊落,何必用暗器伤人呢?所以秀芳也不敢使用。可是秀芳武艺虽精,文字却不高深。因她一大半的工夫都用在驰马试剑上了。
前几年,天游的老师灵武老祖曾有一个大聚会,是为他门下许多门 徒联络感情起见的,差人到云龙庄来,嘱他必要到会,故此天游将庄上事托付他人,如言前往。到得山上,瞻顾风景,回想少年时在此习艺, 恍如一梦。今日面对青山即依依,花草也像不忘帮人。人世间沧桑几 变,而山中峰峦如旧,溪涧长流,反觉人间扰扰,不及此处一片土较为 干净。将来云龙庄事业,托付得人,我必要随祖师爷归隐于此,潜心 修道。
他正在感叹时,忽见山峰左侧蹿出两条硕大无朋、形态狰狞的白狗来,在前面的嘴里衔着一狼,后面的和它抢吃, 一霎时把那狼吃得精光。天游知道他的大师兄到了,果然岭上长啸一声,两狗都返奔过去, 一个长髯过腹、精神矍铄的老叟飞身而下,背上还背着一个葫芦,很有 些道貌仙风。天游忙上前行礼道:“师兄请了,小弟在此。”
此老叟一见天游,便哈哈大笑,赶前握手道:“多时未见,贤弟一 向康健?此次祖师聚会,我们难得重逢。”
两人说着话,走进山去,两狗奔在前面开路。原来那老叟是灵武祖 师的大徒弟,人家都叫他知几山人,又号神剑侠。所学剑术高出天游之上,但他一心修道,不肯妄杀一人。已将世事看得透彻,故常到深山大泽中去采药炼丹,借此修补。手下有两条狗,周身纯白,毛色如霜,爪牙锐利,勇猛无匹,度山越岭奔走如飞,什么厉害的虎豹它们都不怕, 反要去搏噬的。所以知几山人常常在荒山中小睡片刻,两狗看守在侧, 十分稳妥,倒好像他的护卫一样。此刻前来聚会,两狗自然也跟他 同来。
当下两人走了好些路,只见琳宫璇宇,金阙绣桷,灵武祖师所住的玉皇宫已到了,门前早已有人迎接,知几山人把两只狗交给了守门的, 然后同天游徐徐进去,走过了许多殿廊,才到灵武祖师修道的室中。见那灵武祖师苍颜白发,仙风道骨,颔下长须色白如银,穿着杏黄道袍, 端坐在道床上。两人连忙上前拜倒,灵武祖师把手一摆,请他们起来, 坐在一旁。两人都请安问好,祖师也问问他们近况,两人恭恭敬敬地作答,祖师点头称善,便说:“你们二师兄和五师妹等昨天都已赶到,你们可要到外面去坐坐,和他们叙谈么?后天便要开会,你们都是我的高徒,资格最老。我很欢喜你们在外做事光明,不坏我武当门风,真是难得。”
二人听说,连称不敢,便退到外面。见二师兄郑天隐和玉琪五师妹 还有一个少年正在场上走着梅花桩玩,天游笑道:“这个玩意儿我也好 久不弄了。”说罢,一跃上桩,喊道:“诸位同门,天游来了。”
天隐和玉琪等回头看见他们两人,便一齐飞奔过来,大家跃下梅花 桩,握手叙谈,说了许多契阔的话。天隐又介绍少年和两人相见,方知 这少年姓韩,单名晟,别号江南小侠。精通水性,乃是灵武祖师最近得 意的门徒。韩晟知道他们两人是老前辈,也很敬重。和他们一起闲谈外 间事情,夜来都住在客房中。
到得开会那天,众门徒大都到齐,共有一十四人。灵武祖师便请他们挨次坐下,自己首先发言道:“我在此山修道,本来无意问世。欲传 道术,遂收门徒。但我却取很严,我不肯滥收一人,故此先后仅收有一十四位。虽然人数不多,我心中很觉欢喜。因为你们在外都能行侠尚义,不违背我的教训。不过你们在此学习时候,时间不是相同,因此同 在一家门下,彼此却还不认识。今天聚会,要使大家认识,敦睦情谊。 将来同气连枝,发扬我道,才不负我的一片苦心。还有一事要提醒你们,近得各方面报告,知道少林派徒党日众,有好些人在外面持技逞能,要向我们挑衅。但愿我们宅心谦恭,凡事忍耐,不去理会他们。切不可妄事杀戮,获罪于天。若至必不得已时,也须适可而止。这是我今天要告诫你们的。今请你们一一上来,各将近况报告给诸同门听。”
灵武祖师说罢,遂坐在正中坛上一张椅子内,接着知几山人、郑天 隐、司马天游等一个个上去报告。这一来大家都熟悉各人的历史了。其 余诸人的姓名在这部书上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来详细报告。
且讲天游在山上聚了几天会,又听灵武祖师讲些炼气之术,等到散 会后,众剑客都分头回家,他遂向祖师告别,和郑天隐下山一起走。天 隐是在岭南一带称霸的。年纪虽比天游轻,剑术却略胜一筹。天游遂问 他岭南民风如何,武术如何,谈谈说说,很有趣味。天隐这番要到登州 去,所以和他一同。经过太行山时,天色近晚,两人遂投向一个小逆旅 先住下,打两斤酒喝着。谈天中无意却听店内一人传说道:“近来太行山上每天到黄昏时候,常发出白光两道,好似电光般闪闪地在天空中旋 转若飞,不知是怎样一回事。昨有猎人王某,素称大胆的,带了军器上 山窥探,却被白光削去了一头头发,连打几个寒噤,逃下山来。想是妖 魔作法了。你们想奇怪不奇怪?”
两人听了,心里已有几分明白,天游便悄悄对天隐说道:“这又不 知哪一个在山上玩那话儿了。”
天隐笑答道:“断不是我们同宗,想是少林中人。停一刻我们且看 看这光气再说。”
等到晚饭过后,恰巧两人所住的上房朝北有两扇板窗,正向着山 坡。天隐把窗推开,见凉月一钩,星斗满天,照见那高峰危壁黑沉沉 的,夹着一片树头,森然可怖。天游笑道:“好山景,怎么那话儿不 见呢?”
正说时,瞥见两道白光如流星般从山峦飞上天空,打一个旋转,光 芒四射。 一刹那间,往来飞舞,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好似在那里刺击 一般。天隐点点头道:“莫小觑他,足有二十年功夫了。”
天游年纪虽老,好奇之心不减少年,遂拍着天隐肩头道:“我们何 不上去看看,到底哪里来的人物?”
天隐颔首赞成,两人遂寂寂无声地跃出窗外,疾驰上山。不多一刻 工夫,早到山上,已近白光所在。觉得寒气逼人,幸亏两人都是剑侠老 辈,抵挡得住。便掩在林中看时,见前面一片平地上,月光下面照见有 两个和尚对面立着,朝外的约有四旬左右年纪,穿着黄色衲衣,身躯伟 岸,相貌凶恶。朝里的不过二十多岁,却很瘦小。那两道白光便是两口 宝剑,被他们各人用手指着,在空中你攻我撩,光华耀目。天游等看不 多时,却被和尚知觉,各将手指微转,两条白光遂向林中落下。天游急 了,把口一张,只见有白光一团,飞上空中,把两剑格住。这是天游炼 气的功夫所致。论他的剑术虽比较他两位师兄稍觉浅些,然而已可算在 上乘里头了。那时和尚们知道也有对手到了,忙各把剑收转,发出洪钟 般的声音喝道:“来者谁人?快快出见。”
两人不得已, 一跃出林。年长的和尚又道:“出家人在此练剑,你们潜来窥探,到底是何种人物?”
天游道:“我们都是武当山灵武祖师门下的剑侠,我名司马天游 是也。”
和尚闻言,哈哈大笑道:“原来是武当小丑到了。我们都是少林门 下,老衲名智觉,他名智明。常闻你家剑术高妙,今夜相见,情愿比试 一下,不知你们有没有胆量答应么?”
天游见他出言不逊,也答道:“谁怕你来?比比何妨!”
智觉、智明遂各纵身飞剑,向他头上盘旋欲下。天游仍吐出白光, 和他们击刺。 一共三条白光,在空中纵横冲突,兔起鹘落,战了好多 时,不分胜负。忽见背后发出两道青光,夭矫如龙,刺入白光里面。说也奇怪,那智觉智明两道白光都被青光裹住,渐渐压将下来。他们一看情势不好,急忙收转宝剑,回身便跑。原来郑天隐在旁看得不耐烦,生恐天游有失,故飞剑相助。智觉、智明的剑术还不高明,若不退走,必受损伤。所以只好溜之大吉了。这一去直到后来三侠大闹凤凰庄,再要出世。因为他们都是峨眉山少林寺大净禅师的弟子,此番回去,自然更要用功习练,预备将来雪耻。
且说天游等胜了敌人,也自下山,回到店中,讲起少林争胜之事, 天游很悔多此一举,将来反结个怨在外面。天隐却深憾少林骄横,正好乘此机会折服他们,所以很觉自慰。
次日,二人付了旅资,上前赶路。直到山东分界,天隐方才和天游 握手告别,自向东去。天游离了天隐,很觉寂寞。有一天薄暮时候,走 近冀州城南广野间一条官道,却没有半个行人,自己肩上横了一根铁 棒,棒头系个包裹,向前迈步走着,忽听身后马铃响,正要回头看时, 早见一个精神饱满的老翁,跨着一黄骠马,如飞地从他身旁擦过,跑向 前面去了。天游暗想,我常听得人讲江湖上有位老侠客,名叫单刀老 张,莫非即是此人?不免等我去试试他看。遂施展陆地飞行术,从间道 抄到要中,见老翁的马正奔向前来,天游便放下包裹,将铁棒一横,跳 出林子,拦住马头,不放走过。那马上的老翁见了勃然大怒,跳下马 来,从背上拔出刀来喝道:“前面何人,敢拦老夫的去路?”
天游拈须笑道:“我们都是老年人,且比较 一个上下看。你若得胜, 让你走过。”
说罢,将手中铁棒打来,那老翁将身一偏,举刀往上一迎,只听珍 的一声,天游的铁棒早削作两段。老翁将刀一指道:“非吾敌人,饶你 去吧。”
正要上马,只见天游发出一道白光,好似银龙腾空一般,老翁知道 遇了剑仙了,急将宝刀舞紧,也变成一团白光。可是敌人的白光非常锐 利,手中刀法稍懈,白光已乘隙而进,穿至咽喉。老翁正闭目待死,却 不见动静,睁开眼来,白光已不见了。天游对他哈哈笑道:“有惊老 兄了。”
老翁很觉惭愧,将刀插出,把手一拱道:“足下剑术高明,非弟所 敌,不胜拜服。愿闻姓名。”
天游道:“不敢不敢,小弟复姓司马,草字天游。现住居庸关外云 龙庄。”
老翁答道:“久闻大名,失敬之至。”
天游也问他名姓,方知他真是单刀老张。原来那时老张正有事赴 奉,路过此处,恰和天游相遇,却被天游一试便着。本来天游也没有伤人之意,所以早将剑丸收回。此刻惺惺相惜,十分倾慕。天游便走入林中,取出包裹,老张牵了马, 一同且谈且走。走到前面寻找宿处住下, 饮酒畅谈,从此萍水相逢,结成知己。老张因有事在身,立即告别,天游回到庄上,把聚会及路中的事告诉他孙女秀芳时,秀芳才有十一岁, 听着很是有趣,说道:“都是祖爹不肯带孙女一起到山上去,不然,好 让孙女广广眼界,也可显显本领。”
天游笑道:“天下有本领的人多哩,像你这样左右不过一个丫角小 女儿,也好讲什么本领么?”
秀芳见她祖父笑她年小艺浅,背后很觉不快, 一个人独自转念道, 世上有名的大英雄,他们武艺也是从学练中得来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天下岂有不会成功的事么?此后我须要用功习练,将来本领高了,看祖父怎样说法?并且女子也是一样的人,怎见得不能胜过男子 呢?遂天天精心练剑,以及飞行术、空手人白刃等,无不学习。几年以 后,武术大进,很想试试她的本领,只苦没有机会。只好到山中去打 打猎。
有一天,她独自跨了马打猎回转,却见山下大道上有一辆一辆的车子,向南过去,满载着金银物件。车上插着大旗,上书“河南戴俊”。 有一群武士簇拥着车辆。秀芳暗想,哪里来的镖客这样大意?以前有许多保镖者,经过都要放下旗子,到我祖父庄上打个招呼,这算宾主有礼,让他们好好过去。今天那厮无礼,待我来闹一下吧。想定主意遂把 马一拍,驰下山坡。见为首一个壮士,头戴青巾,身穿灰布大袍,骑下一匹白马,手中挺着两根狼牙棒,想是镖师戴俊了。便去当头拦住,喝道:“无礼的镖客,快快留下镖银。”
那戴俊乃是少年英雄,精通武艺,自做镖师后,也有几年在外,略 有小名。此次保某王公镖,经过云龙庄,并非不知这里有位老英雄云中 龙其人,只因他想司马天游近年隐居庄中,专务垦殖,毫不留心外面诸 事,所以他轻懈了,只派人送了一张名刺去,行近这里,未将镖旗放 下,闹出这个岔子。这也因为秀芳小姑娘要显本领的缘故,所以前来干 涉。当下戴俊一眼看见马上跑来一位小小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好 像来抢镖银的。他哪里放在心上?暗想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儿家,也要 来和人家争短长,可谓胆大妄为,等我来给她一个厉害尝尝。便把马一 拎,对准秀芳马头一棒打来,说道:“去了吧。”
哪知秀芳将手中青霜剑使一个顺水推舟式,向上一迎,只听一声响 亮,戴俊右手的棒早削去半段,不觉哇呀呀乱叫,再把左手的狼牙棒向 秀芳腿部打来,又被秀芳把剑往下一削,那棒也变作两段了。戴俊心中 大惊,正要退下,他同来的武士要想以多胜寡, 一齐举起兵器,把秀芳 围在垓心。秀芳大喜,便藏好宝剑,跳下马来,空着两手,左指右挥地 打入阵中,将众人军械渐渐夺去。众人急切不能近上她身,都说“好厉 害”。戴俊知是空手入白刃法,不料今天遇见劲敌。正想挥众速退,却见那边马铃响处, 一老翁横着短刀飞奔前来,跳下坐骑大喊:“镖客休 要惊慌,我来助你。”
秀芳正战得酣畅,见凭空跑来一个老人家, 一想先下手为强,拔出 宝剑向他刺去。老翁急忙将刀往上一削,只听珍琅琅一声,火星四迸, 吓得两人收转刀剑,各各查看。不知是谁损伤?那老翁又是何人?请看下回。
第三回 云龙庄儿女欢聚 飞豹寨侠义结交
当时二人各各收转刀剑,定神一看,都没损伤,不由精神倍增,奋 勇厮斗,足足战了一刻钟,不分胜负。忽见后面奔来一个老英雄,急忙 忙地喊道:“秀儿,不要惊慌,我来也。”
秀芳闻声,回头见是祖父,便把剑一晃,退至侧边。天游一个箭步 蹿将过来,喝道:“何事争斗?”
那老翁把刀一摆,正要开言,却见天游走近,不觉哈哈笑道:“司 马先生,不认得小弟么?”
天游也细细一瞧,忙作揖道:“来者是张兄么?失敬了。”
原来这老翁便是单刀老张,他同孙儿女正来投奔天游,凑巧走到庄 外,闻前面有喊杀之声,遂登高眺望,见有一女子在那里劫饷银,把许 多保护的人都打败了。他本来也保过镖,自然爱护同道,遂拔刀相助, 却不料这女子便是天游的掌珠。
当时二人见面,略道契阔后,天游便请戴俊过来说道:“小女无知, 有惊公子等,幸未杀害一人。今请公等运饷前去可也。”
戴俊见是云中龙,连忙拜谢不迭,又向老张及秀芳致谢,然后众人 押着车子,辞别而去。天游要请老张到庄里细谈,老张道:“我还有两 个孙儿女在后面哩。”说时,只见后面推来一辆骡车,里面跳出一对小 男女,正是奇英和士杰,大叫道:“祖爹,可把强盗打退么?”
老张笑道:“不要胡说,这是你家叔父司马天游,快来见礼。”
两人一齐拜倒,天游见两人相貌生得甚好,十分赞美。也唤秀芳过 来说道:“你也来见见张伯父。”
秀芳正叉腰在后细看,听见天游吩咐,也走上拜见老张和奇英士杰。相见后, 一同到得天游家中。天游忙命庄丁宰猪杀鸡,料理肴馔, 和老张饮酒畅叙。 一面命秀芳引两人入内,去见秀芳的母亲。秀芳有了 同伴,十分高兴,三个人一见便熟,走到内室去了。
这里天游和老张对饮,老张便把自己如何归隐曹州,后来如何因王家姑嫂被袁如龙杀害,不觉动了义愤之心,夜入袁家杀死如龙,又去杀死某县令。恐怕曹州安身不得,故此前来投奔。想兄长处必能容纳,将来孙儿女两个要长住在庄上,自己却要出外,找寻他长子的仇人。天游满口应承,安慰他一番,又说道:“现在世事纷乱,朝纲颠倒。不平之事,何处没有?眼见天下必有大变,吾辈也救不了许多人,正可浩叹。”
两人且说且谈,直到黄昏,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喝得十分早已。 却见秀芳、奇英、士杰等笑嘻嘻地走将出来,秀芳对天游道:“爹爹, 我已和两位弟妹吃过晚饭,他们远道辛苦,要早些安睡的。”
天游道:“不错。”便命下人把客房开了, 一切床帐本常预备好的, 便教士杰和老张住在中间,秀芳却要奇英和她同睡到楼上去。奇英答应 了,便告辞入内,这里老张候士杰睡了,再和天游谈了一刻,也各人室 安寝。
自此老张住在天游庄上,很觉萧闲,无事看天游如何督理农人耕田,觉得上下很是融洽,绝无苛待或违拗之事,十分佩服天游的能力。 还有奇英和士杰常和秀芳一起游玩,他们庄里本有个操场,预备庄丁演 练武艺用的。 一天,秀芳和奇英、士杰三个人来到操场上闲走,秀芳忽 然问道:“听说弟妹等也谙武术,不妨今日大家试试。”
奇英笑道:“我们的功夫尚浅,哪里及得姐姐?焉敢班门弄斧。”
秀芳佯嗔道:“你们又要挖苦人了。老实说,我们的武艺实在都不好算数。像我祖爹的大师兄知几山人,才可算有本领了。他的剑术已修炼得近仙道,无人可敌。记得祖爹对我讲起他一件事来,我终不忘记。 原来有一年,知几山人到西藏去,遇着一个番僧活佛,是少林派人,要和他比试剑术。请他到他们寺里去。那寺里共有六七十名番僧,都是学剑的。知几山人回绝不去,并非怕惧,因为他不喜残杀。若一比试,不免发生流血之事。哪知番僧疑他是怯,定要他去,否则要教知几山人在他们寺前磕三个响头,算是甘心认输。知几山人只好带了他身边两条白 狗,冒险到他寺中。走近大殿院落,见团团几十个番僧已把他围住,那两条白狗早想奋勇搏噬,却被知几山人喝住。番僧见了他便说:‘难得老英雄光临,我等愿以宝剑百口相敬。’说罢, 一道白光已射到知几山 人顶上。山人不慌不忙,等那白光下来时,才听哗啦啦一声响亮,有一团细小如线的红光从他口里吐出,直刺向白光。那白光渐渐消灭。这是他老人家练熟的最上剑术,大概剑术愈高,他练的剑愈小愈精。若到纯粹时,只有气没有形了。当时番僧大惊,又发出两道白光,但见红光刚一转动,那白光早退落下去了。 一群番僧还想以多取胜,各各取出宝剑,六七十道白光夭矫飞舞,耀得眼花缭乱。若是别的剑客早已送去性命,但是山人并不放在心上,将手微指,小小红光在许多白光中穿射, 所过之处,白光便消。不多一刻,白光只有六七道了。番僧知道不好, 要想逃走。那红光早已到他身旁,略绕一转,番僧的两耳已不翼而飞, 吓得跌倒在地。山人本无意伤他一命,不料他手下两条白狗已扑上去, 施展它们的爪牙,把他咬成几段。其余番僧急忙逃去。山人微微叹了一口气,才收转剑,带了白狗走了。闻说番僧有一个师兄叫独臂头陀,本领还要高强,他知道师弟被害后, 一心要想报仇。只是山人却不被他轻易找到,并且他也自觉敌不过山人了。”
秀芳讲毕,两人听得津津有味,士杰跳起来道:“我怎能拜了知几 山人做师父,也可懂得剑术,便心满意足了。”
秀芳道:“我爹爹虽不及山人精妙,然而已在上乘。你们要学剑术, 将来可先向我爹爹讨教。”
奇英道:“这要请姐姐去说,我们明天便学好么?”
秀芳笑道:“你们平常武艺先要学习过了,然后才可学剑术。”
士杰答道:“若说武艺虽不算好,可也去得。”
秀芳道:“既然如此,请先试给我看看。”
士杰此时不再谦虚,便脱去长衣,到厅里捧出几件兵器说道:“我 们大家来玩玩可好?”
自己拣了一根三截连环棍,跳在场中,舞了几路,果然棍法纯熟, 又换了双刀,舞起六十四路花刀来,但见上下左右一片刀光,不见人影。秀芳拍掌叫好。士杰舞到紧时,忽地收住,抱刀而立,面色不变。 秀芳拍着奇英的肩笑道:“妹妹,你也试一下子。”
奇英点点头,拣了一口剑,也使开解数,飞舞起来,良久才停,两 人都说:“我们已献过丑了,现在要请姐姐赐教了。”
秀芳笑了一笑,把佩挂的宝剑摘下,当胸一横,使个蜻蜓点水式, 徐徐舞动。越舞越紧,但见白光一道,穿东掠西,树上枝叶纷纷落下, 融了一歇,两人都觉眼前白光一耀,秀芳已不见影踪。士杰喊道:“秀 姐,在哪里啊?”
只听得操场西首杨柳树上有娇声答道:“我在这里呢。”
两人方见秀芳立在柳树梢上,真不愧身轻如燕。随即跳将下来,拍 手大笑。两人都说:“姐姐好本领,远非我等所及。”
秀芳又道:“我还有一种本领,索性做给你们看。”便教二人各拿 刀剑向她进刺,自己可以空手取胜。
奇英道:“我们不敢动手,倘伤了姐姐,如何是好?”
秀芳道:“死了不教你们偿命可好?你们不要蝎蝎螫螫的,这般胆 小。料你们的刀剑未必能近得我身。”
奇英和士杰听她如此夸口,也有些不服。 一个使刀, 一个使剑,向 秀芳左右进攻。奇英还说:“弟弟留神,不要伤了姐姐。”却不防秀芳 舒展粉臂,摆动纤掌,不消几个回合,轻轻把两人兵器都夺到她手中去 了。两人一齐大惊,伏地拜倒,都说:“姐姐真天人也。”
秀芳带笑将他们扶起道:“这叫作空手入白刃,也是爹爹传给我的。 你们要学,我可尽力教授,将来你们反能胜过我也未可知。”
奇英、士杰听说,心中很是快乐。自此三个人常聚在操场中练武。 奇英等有秀芳指导,又有天游、老张也时常讲些给他们听,故而武术进步甚快。
住了一两个月,老张却要出外寻找仇人,并且到各处走走。天游苦留不住,奇英和士杰虽也不舍得祖爹远离,无如老张主意已经打定,临时将二人重重拜托天游,略说了几句劝勉的话,竟飘然而去。天游一为老张面上,二则自己仅一孙女,没有孙儿,故把两人看得如家人一般。 士杰要学剑术,天游也慢慢教他。自然在云龙庄安心度日,且按下慢表。
却说老张离了这里,径向南方山海关一带而行。一路晓行夜宿,苦 不知道仇人在哪里。在外奔走逾年,暗想如此找寻,恐怕踏破铁鞋也不 能寻到。当初我长子死时,也是听人传说仇人姓甚名谁并不知道,现今 又隔几年,更觉渺茫,总要向人探听明白才好。江湖上有个千里飞行江 长林,此人曾和我儿有些交情。前在江南胡家庄曾一遇见,听说他住在 武胜关附近,不如先去访他问问,可否知道,然后再定行止。心中筹算 已定,遂取道河南,赶奔武胜关。
一天傍晚,走近金鸡山下,那山正在归德东北,山势险恶。上有一 个飞豹寨,内有强人盘踞,十分厉害,官军也奈何他们不得。但老张并 不在意,一心要多赶路,单身前行,走了一里多路,见小径曲折,树木 丛蔽,正是一个伏莽所在。老张正匆匆走着,忽听林子里呼哨一声,老 张知道有强人来了,遂收步停止,只见左首跳出十几个强人,都用白布 包头,手里拿着刀枪。为首一个肥矮汉子,面目丑陋,一身皂衣,横着 两柄蘸金短斧,正像《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模样。大叫道:“行客 一人前来,可是奸细?说得明白放你过去。”
老张笑道:“算是奸细你便怎样?”
那黑汉嚷道:“若是奸细,须得砍下你这驴头。”
老张大怒,拔出宝刀说道:“强寇焉敢无礼!等我来送你归阴。”
黑汉大吼一声,使动双斧,扑将上来。老张将刀迎住,本待去削, 只因老张觉得那斧沉重非凡,生恐有损宝刀,故此将刀上下飞舞,要想乘间取胜。无如黑汉蛮勇异常,杀了好多时,越战越酣。那时山顶上又有巢声起,一盗瘦长身躯,从空跳下。剑光霍霍,刺向老张咽喉。老张将刀一削,只听珍琅琅连响几声,各把兵器收转一看,都没损伤。老张知道今天遇着劲敌,不得不打叠精神,和两个强人厮拼。那两人一左 一右,把老张围住,酣斗不休。
看看天已近晚,忽见从喽啰喊道:“黄爷到了。”便有一个老叟, 银髯白发,挺着一根杆棒,如飞而至。大喝道:“来人休得猖狂,老夫来也。”
老张不防强人越杀越多,心中十分惊慌。暗说不好,寡不敌众,我 要死于此地了。那老叟赶来,正要将棒把老张摔筋斗时,不觉仔细看了 老张一眼,便叫道:“两位弟兄住手。”
那两人听说,各各跳出圈子。老张亦有些惊疑。见那老翁把棒收 转,向他拱拱手道:“张兄久违了。”
老张仔细上瞧他,似乎也有些认识,只得作揖问道:“足下何人? 小弟记不起了。”
老翁哈哈笑道:“某乃铁棒黄九也。自在胡家庄和老兄相聚,今已 十年,容颜易老,无怪不相认识。幸弟目力不错,想未有误。”
老张才想起在胡家庄聚宴时,铁棒黄九乃是个中健将,江长林正是 他的外甥。遂答道:“原来是黄兄,何幸相逢!为何在此山做这绿林 生涯?”
黄九叹道:“说来话长,且请老兄到山寨里细谈如何?”
老张慨然应允,黄九又介绍那两人相见,方知黑汉便是大斧子朱旋 风,瘦长的名叫飞来燕何声。他有一口宝剑,名叫苍璧,是魏文帝时代 宝物,故此和老张的宝刀相遇,不分强弱。
当下老张随众人上山,见两旁山峰壁立,中峙一关,正是飞豹寨的头门。那飞豹寨四周有山壁围住,形势雄壮,正合防守。到得寨里,黄九便在厅上摆起酒宴,请老张入座。老张便把自己的事迹略述一番,然后问他们落草的缘故。黄九答道:"我与满人有杀父之仇,不可不报。 并且满人入关以来,擅作威福,把大好中原弄得疮痍满目。我等汉人蚬颜事仇,是可忍孰不可忍!故我结合了许多同志,借此山做根据地。养精蓄锐,将来要推翻满清,便是我们的志愿。我们并不打劫旅客,今日不知如何和老兄开起衅来?”
朱旋风便大嚷道:“我本来问这位老英雄是不是奸细,不料他出言 不逊,我自然要动手了。你们不要怪我鲁莽。”
众人听说,一齐好笑。老张道:“这也因为兄弟误认剪径的强梁, 有心要试他一试,所以杀将起来。”
黄九道:“我们平日这里巡山的事,本是小甥江长林担任的,今天 他适出去了,故而请朱君暂代,否则…… ”
老张一听江长林三字,便不等他话说完,忙道:“原来千里飞行江 长林君也在这里么?”
黄九道:“小甥乃是被我请来的。他对于侦探消息一事,很是 有用。”
老张道:“他和我长子世英很要好的。我不知我儿子的仇人是谁, 倒要请问他可曾知悉。”
何声接口道:“他今夜便要还来的,少停可以相见。”
老张听了十分欢喜,且谈且饮,兴致淋漓。约近二更时分,忽听庭 前微有风声,有一个皂衣壮士轻轻跳下。朱旋风喊道:“江兄弟回 来了。”
那人走进厅来,精神饱满,眼中闪闪有光,一见老张,便上前行礼 道:“张老英雄为何在此?你老人家一向好?”
老张也起身和他相见,告诉他来此之故。江长林便入座喝了几杯酒,先把他的公事报告了黄九。老张忙问起他儿子的仇人。江长林叹道:“我同令郎很有交情,他为人杀后,我很为悲痛,他的仇人我虽不 知详细,却听得有人说过,未尝无因。但是说起这个仇人,大大厉害。”
众人都道:“究竟是个什么人?”
江长林又喝了一杯酒,方才将那人姓名吐露出来。这一说有分教: 龙争虎斗,莲花岭边变作大战场;剑气刀光,凤凰庄中安排陷人阵。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四回 传神拳三战称霸 争意气一怒杀友
上回书中讲到老张找寻儿子的仇人,路过飞豹寨,遇见江长林要向 他问个明白,幸喜江长林知道这事,便喝了一杯酒说道:“我本来也一无所知,凑巧几年前到山西去做一趟买卖,遇见一位朋友,姓郎名希岳,武艺尚好,性情慷慨,专喜结交。我和他聚了半个月,十分投契。 才知道他在陕西灵宝县大树村鲁家做教师,我问他陕西可有什么英雄, 他道:‘怎么没有?敝主人便可算得。他的武艺远非我们能敌,可惜行为有些不光明罢了。'
“我惊问道:‘是谁呀?你家主人既是有本领的,怎么还请你做 教师?'
“他道:‘他请我去教他家的庄丁罢了。我的老人家同他父亲是结 拜弟兄,现在我没处吃饭,便住在他家里尽些义务。'
“我急问道:‘别的不要讲,究竟你家主人姓甚名谁?'
“他道:‘这人名叫鲁飞雄,现年三十多岁,在潼关一带,没有一 个不知道他的声名的。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又得异人传授剑 术,便是凭着他两条铁臂,也无人对手的。但是他前几年曾经吃醉了 酒,和一个友人名叫张世英的翻脸。那张世英也是北道有名的镖师,和 他交手,不及十合,即被他用拳打死,以后把那人死尸暗暗埋讫,免得 人家说他不义气。'
“我才知道张兄死在鲁飞雄手里的,深为可惜。但我后来也知道鲁飞雄的名气,他专和武当门下作对。因为他的老师是少林嫡派哩。”
老张听罢,便道:“我不管鲁飞雄本领怎样高强,我这条老命须得 和他拼一拼。”
黄九道:“既是老兄志在复仇,舍甥不妨相伴同行。最好先去会会 那位郎希岳,然后再设法报仇,未为不可。”
江长林道:“张老英雄若然要我同去,不敢推辞。”
老张遂决定后日和江长林同去,作书的却要趁此当儿,把那鲁飞雄 一生的历史先叙个清楚。
原来鲁飞雄的父亲本是著名的拳师,历代秘传着几套神拳,常能出 奇制胜,无人能及。鲁飞雄小时候天生一副神力,几百斤的石锁他都能 举起玩弄,如无其事。他父亲遂监督着他练拳术及刀枪器械,悉心教 授。更喜飞雄一教便会,有时常化出解数来,连他父亲也很佩服。常说 他儿子年纪虽小,本领不小。他自己现在已老,若是父子交起手来,说 不定要败在他手里的。
有一天村里两头水牛斗起来,人人都不敢去解围。飞雄听得这个消 息,独自飞奔到水牛相斗的所在,见两头又蛮又大的水牛,都是目睛突出,挺起牛角奋力乱搠,好像发狂一般。许多乡民在四周远远地瞧看, 只不敢走拢近去。他便大喊一声奔过去,伸出两条胳膊,轻轻地只一分,两头水牛早被分开各边,只是水牛怒气未息,见有人来,便不约而同地一齐挺起头角,向飞雄身上撞去。众乡民见了,知道这一下难于抵挡,都代飞雄捏一把汗。哪知飞雄右手早握住一头水牛的头角,说声“去吧”,那水牛早被他一翻,抛出一丈多远。又伸出左手,将那一条水牛的角也轻轻握住,直压下去。那水牛不觉跟着他手,蹲伏在地, 一些儿不能动弹了。两旁的人不觉大声喝彩,都说大树村里出了大力士了,从此鲁飞雄渐渐为人注意,他也格外用心习练。
但是少年好勇,不免有些夸口,每当西坠时候,常和村中一班少年 和庄丁在空地上弄拳使棒。有几个少年要试试他的能为,便结合了几十个孔武有力的人,大家拿着棍棒和飞雄对打,飞雄起转动一条齐眉棍, 上下翻飞,直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抱头而逃。这一来却惊动了邻近一位好汉,此人名叫魏刚,年方二十余岁,武艺娴熟,喜打不平。曾有乡人 入山采柴,为虎所害,他只身入山,三拳两脚把那猛虎打死,拖将回 来。人人见了莫不咋舌大惊,称他做打虎将。世居魏家寨,离大树村不 过二十多里路远。村中居民大半是魏姓。他在里面可算一位领袖。现在 听人传说大树村里鲁飞雄怎生厉害,他倒有些不服。遂和几个寨里的拳 师赶到大树村来,要和鲁飞雄比个上下。
飞雄也知道魏家寨的魏刚是位少年英雄,心里暗想,他虽然打过猛 虎,但凭着我鲁飞雄的几路拳脚,恐怕他也不能够招架。两人遂在鲁家 草场上拱手相见,飞雄见魏刚穿着青色长衣,脚蹬快靴,十分英俊,骨 骼劲伟,便问道:“魏兄此来有何见教?”
魏刚把手一拱道:“小弟听得足下拳术精通,此间毫无敌手,所以 特地前来请教。”
飞雄的父亲生恐儿子有失,他抢过来说道:“小儿只是胡乱学拳, 哪里能和人家较量长短呢?还请魏兄见谅。可惜老朽年已衰迈,不然, 倒可和魏兄走个几合。”
魏刚一听此话,哈哈笑道:“老英雄何必这般客气?你们鲁家拳是 外面很有名声的,我此来也不过要试试令郎的能为如何,谁胜谁败也说 不定。老英雄何其言之怯也?”
飞雄本来一心想和魏刚交手,今听他这话,不觉大嚷道:“很好, 请你试试我的拳脚便了。”说罢脱下长衣,跳将过来。飞雄的父亲也阻止不住,只好立在旁边观看。 一群乡人四面围拢住,大家都望飞雄得胜,可使大树村人面上都有光彩。
那时魏刚也扎束停当,说道:“我们先比力,慢比拳,可好?”
飞雄答道:“随你点戏。”
魏刚一眼瞧见场上有两只很大的石狮子,约莫每只有三百斤重,乃 是鲁家立在那里镇压风水的,便道:“我先来玩一下子看。”
遂撩起双袖,走到东边一个石狮子面前,身子一蹲,先将右手把石 狮子轻轻一摇,然后托将起来。魏刚带来的人早高声喝彩,只见他又走 到西首一只石狮子面前,伸出左手,也把狮子托在手中,两手高擎过顶,徐徐在场上走着。惊得那大树村人都说:“好气力啊,莫怪他两拳 头便把老虎打死了。”
魏刚走了三转,却把一对石狮子放在场后,换了方向,带笑说道: “对不起,请你们去放好吧。”
飞雄瞄着, 一声不响走过去,施展双手,把两只石狮子一齐拎在手 中,走上几步,忽地向空一抛,有三丈多高,向他头上直跌下来,好如 泰山压顶。众乡人都替他危险。只听飞雄喝一声“不要走”,一手一 个,把那石狮子挟在两胁下面,回到原处,轻轻放下,好像弄的纸扎狮 子一般。那时大树村人春雷般喝起彩来。魏刚见了,也不觉吃惊。便到 场中使一个金鸡独立式,喊道:“请来比拳吧。”
飞雄便跳过去,向他一拳打去,魏刚向左一让,乘势一脚要踢飞雄 臀部,飞雄早已防备,伸开左臂,用一个银龙探海式,来抓魏刚手腕, 却好魏刚也眼明手快,收转脚又是一拳,向他顶上打来。两个人一来一 往,如穿花蛱蝶般打了十来合。忽然见魏刚分开飞雄臂膊,乘势一拳已打到飞雄胸前。不知怎样飞雄一跳早掩到魏刚身后, 一抬腿说声“去 吧”,魏刚早跌出一丈多远,爬都爬不起。大树村人一齐拍手大笑,都 喊“今天打虎将被人打倒了”。魏刚手下众人无可如何,只好含羞忍 辱,背着魏刚回去。魏刚受了这场挫折,十分惭愧,养好伤处,立刻出 去,寻师学艺,打算再来雪耻。可是鲁飞雄的名气,早惊动了北方一带 豪杰。他父亲深虑名声一大,便有种种危险,不得不防。叮嘱飞雄处处 留心。飞雄少年气盛,不以为意。他以为名气越大,越能显出他的本 领来。
一天,有一个尼姑到大树村来募化,在飞雄门前席地而坐,敲得木 鱼震天价响。 一众庄丁都说只有和尚化缘,没看见尼姑这样募化的,赶 她走路。尼姑睬也不睬。 一个庄丁喝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识 趣的快快滚开,若触犯我家少爷时,你也不够他喷一口唾沫。”
尼姑哈哈笑道:“你们不化钱罢了,得罪出家人是何道理?你家少 爷纵有天大本领,我也不怕。”
便走过去,坐在鲁家大门的阶沿上,敲着木鱼。看的人渐多了,那庄丁见尼姑如此倔强,便走过去要用脚踢开她的木鱼。谁知尼姑将木鱼 棰轻轻一撩,庄丁早已一个筋斗跌出门去,躺在地上,只是哼痛。几个 庄丁看了大怒, 一齐奔过去,抓住尼姑,用手便打。尼姑也不招架,挺 着身子尽打。却见那些庄丁打了几下,不知怎的都倒在地上喊痛。正在 这时,早有人报知鲁飞雄。飞雄忙大踏步走出去, 一看这个情景,知道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便先把那些庄丁扶起,在他们背上捏了一下,说 道:“这算什么事,太不中用了。”那些庄丁便一些儿不觉痛苦,退在 一旁。
飞雄又向尼姑道:“你是哪里来的,在我门上卖弄本事?”
尼姑也徐徐立起身来,问道:“你是鲁飞雄么?特来向你化缘。我这种化缘是很特别的。凡化缘的人出钱便罢,不出钱便要和他打一场, 你若怕打,可出一千银子,我也去了。”
飞雄怒道:“不用多说,与我去吧。”
走上去照准尼姑一脚,哪知尼姑身手便捷,等飞雄右脚来时,将身一弯,乘势捉住飞雄的脚向怀里便拖,说时迟那时快,飞雄知道不妙, 左脚又起,正踢中尼姑右肩。尼姑哎呀一声,向后直退出去,手里早已放松。飞雄也一个筋斗跌在地上。只见那尼姑面色已变,收了木鱼蒲团,匆匆走了。
飞雄早立起来说:“好危险啊,我的脚已被尼姑握住,若是给她一拖,我还有命么?幸亏我急用这个连环双飞脚,出其不意,脱去危险。 虽然一跌,没有损伤。但那尼姑已经给我踢伤血海,没有命活了。”
于是飞雄着意教授庄丁,提倡尚武,使他们都要精通武艺。他说生 在这种乱世,若不会些武艺,不能保护自己的性命。最好使全村乡人都 来学习,将来这个乡村不怕外人欺侮。便请了几个老师,帮他教授。郎 希岳便在这时到临。
一天,村上又来一个大汉,身长九尺开外,虎背熊腰,声若洪钟, 要和鲁飞雄比武。飞雄自然不肯拒绝的。约在场中交手,四围旁观的人 也不少。飞雄和那大汉立在场中, 一长一小,相形见绌。又看那大汉露出两只又粗又大的臂膊来,上面筋肉坟起,两个拳头如铁锤一般,捏得格格地响。不知飞雄可敌得过他。但见一霎时,两个人已经开始交手, 那大汉拳脚齐飞,勇不可当。大有捶碎黄鹤、踢翻鹦鹉的气概。飞雄却 腾挪跳闪,仗着身子玲珑,只是躲避。那大汉用尽气力,却打不着他半下,恨得双眉剔起,两目睁圆。又打了几个来回,大汉使一个黑虎偷心,一拳照正飞雄胸前打来,飞雄却一翻身,跳到大汉背后,正想用脚来踢,却被大汉跳转身,一把抓住,将飞雄提过去,双手向上一抛。郎希岳等在旁看见,都说不好了,今天飞雄的性命难保。要想上前来救, 那大汉也预备飞雄跌下时,可以伸手接住,把他一撕两半,出口鸟气。 忽见飞雄在上面一侧身,竟像旋风落叶般从大汉顶上直踹下去。只听大 汉狂叫一声,仰后倒地,飞雄却安然无恙地立在大汉旁边。众人走近一看,见大汉顶门已破,脑浆迸裂,鲜血四冒,直合僵僵地横在地上,口 里只是出气,已是一命呜呼了。
飞雄笑道:“这大汉真是厉害,凭我这般气力,万难近身,险些着 了他的道儿。他既要下毒手,我也不客气了。”
众人都说:“这是大爷的神拳难当,那厮虽然厉害,怎么防备得到?”
遂将大汉草草埋了,也不知道他是哪路人物。不过飞雄三战三胜, 神拳的名气四海传播。便有一班人来羡慕人,和他结交。他也想出外走 走,便立了镖局,代人保镖。端的远近各处无人侵犯。那时单刀老张的儿子张世英也在北道保镖,便和他认识。世英有一种点穴的绝技,飞雄要想请教请教,遂把世英邀请到大树村,每日和他讨论拳术。世英久闻 鲁家的秘传神拳,也想从飞雄学习一二。飞雄哪里肯传授,只是含糊答 应。后来世英知道他推托不肯,自己也就不肯再教飞雄了。然而飞雄早 已学会,因此二人渐渐不睦。
一天,飞雄和庄中老师及徒弟们饮酒,世英也在座上。飞雄喝得醉 了,讲起自己如何三战称霸,不免有些高傲自夸,众人也都一味恭维 他。世英心里不觉有些不自在,冷笑说道:“老兄的本领果然不小,但 是泰山之上有天,沧海之下有地。天下英雄甚多,像老兄这种人也未必 没有,只是老兄缘浅不曾遇见罢了。”
飞雄怒道:“谁说不曾遇见?像你这般本事也不在我鲁飞雄眼 里啊。”
世英闻言,也勃然大怒,将桌子一拍,顿时穿了个大窟窿。立起来 指着飞雄喝道:“你说这话未免欺人。我倒不怕你这神拳,来来来,和 你较量一下。”
飞雄也已跳起来道:“你要送死么?好好,送你去见阎王便了。”
众人劝解不住,吓得只好闪在一边。也有人忙奔到里面,去告诉飞 雄的父亲,哪知他们已动起手来。世英使个燕子穿帘式, 一蹿蹿到飞雄 腋下,要用手来点他穴道。飞雄忙往旁边闪开,还手一拳,世英将身乘 势往右一蹲,飞起左脚来踢飞雄手腕,飞雄早已收转拳头,使个饿虎擒 羊,要抓世英。世英急向半空一蹿,倒身落下,两拳敲向飞雄头顶。飞 雄却不避让,觑定世英拳头下来时,把头一侧,双足齐飞,正踢中世英 小腹,跌下地来。那时飞雄的父亲走出来喝道:“雄儿,不要动手。”
众人扶起世英看时,世英腹已洞穿,大肠滚出,眼见不活了。飞雄 的父亲见事已如此,只把飞雄埋怨了几句。飞雄余怒未息,兀自不服。 飞雄的父亲又没法把死尸灭迹,吩咐众人休得声张出去,免得人来报仇,说他儿子逞勇杀人。等到明朝,飞雄也有些懊悔,然而事已过去, 也就谨守秘密。不防郎希岳知道这事,无意中遇见江长林,曾把这事说出去了。遂使老张知悉原因,引起下文几场恶战。可见得无论什么人做什么事,终有泄露的一天,这且慢慢再表。
却说一天下午,飞雄还在操场上教庄丁们练武,自己一时高兴,使了一路长枪,正在使得起劲,众人都喝起彩来。忽听操场东边人丛中有人大声说道:“喝什么鸟彩?这种武艺只好欺骗外行,说穿时一钱不值。 真是可笑!”
鲁飞雄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愣,忙将长枪收住,要找寻说话 的人。
欲知说话的究竟是个什么人物,请看下回。
第五回 少林僧新收门下 打虎将物色名师
鲁飞雄正拈着一条长枪使得起劲时,不防斜刺里有人说他歹话,遂停住枪忙问是谁说的。只见人丛中走进一个老和尚来,身穿一件褐色布衲,面目渺小,身材瘦削,望过去活像一个饿鬼,手里还拈着一串念珠。合掌行礼道:“阿弥陀佛,出家人路过此间,巧遇诸公在此演武。 适才尊驾一路长枪,众口称赞,但是依老衲看来,不见有什么好处,故而忍不住喊了出来。这话是我说的,我不敢赖。”
飞雄把枪一指道:“我的枪法既然入不了你的法眼,想是你的武艺 比我好了?我倒要和你一决雌雄。”
众人本恨那个和尚来煞风景,又见他这样瘦小,又是年老,怎是飞 雄的对手?只消飞雄轻轻一枪,便怕不搠个对穿。不约而同地齐声说 道:“鲁大官人,快给他尝些苦头。他不去念经拜佛,来此撒野,恐是 活得不耐烦了。”
却听和尚带笑说道:“我不愿和尊驾动手,万一伤了鲁大官人,如 何是好?”
飞雄怒道:“你又要假仁假义,两下里比到武时,杀死了也不要偿 命。敢是你自问不能和人家较量么?谁叫你来说这些大话?”
和尚道:“也好,我只不伤你便了。”
飞雄听说,愈加发火。大声道:“快到架上却取武器。”
和尚便去场旁柳树上折了一根细小的树枝,对飞雄说道:“这根树枝也就够了,用不着什么兵器。”
鲁飞雄气得三尸神爆,七窍生烟,等和尚立定时,便把长枪一抖, 那枪花足有车辆般大,耀眼生花。奔过去唰的一枪刺向和尚咽喉,恨不 得把他戳个透明窟窿。哪知和尚等枪来时,轻轻把头一偏,闪了过去。 枪尖却从他头旁擦过。飞雄恶狠狠地收转枪头,又是一枪,照准和尚胸腹刺去。和尚忽地把身子向下一伏,直躺在地上,飞雄又刺了个空。忙回转枪向和尚光头上便刺,这一枪暗想稳稳把他刺死了。不防和尚把树枝向枪上一撩,说声“去吧”,那枪向外直飞出去,抛有三丈多远。飞雄手里也觉着一震,向前一冲,不由扑地倒地。那和尚却早已一翻身立将起来,笑道:“如何?”众人过去拾起那枪看时,早已变成曲尺形。 不信那和尚倒有这般气力。
飞雄也已跳起,面上不由微红,心里兀自不服,便高声喊道:“贼 秃,休要逞能,这恐是你练习的惯技,何足为奇?你敢与我比拳么?”
和尚道:“你要比什么便比什么,只怕你又要输的。”
众乡民心里都想,飞雄的拳术功夫已深,任你能耐大的人都败在他 手里,合该和尚晦气了。独是飞雄的父亲究竟阅历已深,知道那和尚必 有大大的来头,自己儿子好勇斗狠,却不是他的对手。又生恐飞雄要受 伤,便走上去说道:“大师父绝非常人,万望手下留情,宽恕小儿 则个。”
和尚笑着答道:“你是鲁大官人的父亲么?请你放心,我绝不有害 令郎的。只要他佩服我便了。”
飞雄见父亲代他讨情,心里更是愤怒。飞步过去,照准和尚当胸便 是一拳。哪知和尚毫不避让,挺起胸膛,好像恭候飞雄拳到。飞雄一拳正打在和尚,这一拳他是用尽几百斤气力,要把和尚一拳打死。不料自己觉得拳头打在和尚身上,好似打的败絮,柔软非常,一些儿气力都用 不出。刚要收转时,那拳好像钢铁遇着磁石一般,紧紧吸在和尚胸前, 休想动弹。一霎时自己觉得周身无力,酸麻异常。早被和尚将他一把拖起,像捉小鸡般向他笑道:“你的神拳到哪里去了?暂且饶你一下吧。”
遂把他轻轻放下地来,在他手臂上揉了一揉,飞雄立刻回复原状,扑地向和尚跪倒道:“恕我肉眼无知,妄自逞能,冒犯师父。幸蒙师父 宽宏大度,手下留情。情愿拜投门下,求师父指教。不知可肯收我这不 肖弟子么?”
和尚便把他搀起,道:“孺子可教,老衲此来,亦欲传授衣钵。像 你已有根底,若能受教, 一定可成大器。”
飞雄父子听了,都欢喜不迭。便请和尚传授武艺。和尚道:“你普 通的技艺都已学会,也很精通,只是未臻上乘。我现在再将剑术传授给 你,方称无敌。我本嵩山大净禅师的门徒,名虎虎僧,是少林嫡派。因 为近来武当派势力日盛,所以我出来云游四海,传授弟子。难得有你这 种本事,将来一定可以和我少林出气。以后如遇武当派人,却要认是你 的仇敌。切不可和他们亲近。”
飞雄连声答应,自此虎虎僧住在凤凰庄,悉心教授飞雄两三年后, 飞雄学得一身好本事。虎虎僧便要带他出去走走,好和少林派中人多得相识。飞雄把庄事托付了父亲和郎希岳,又把镖局取消,自己跟着虎虎僧走东到西,着实认识了许多同门。
一天,走到浔阳江边,虎虎僧和他借宿在城外宝林寺里。飞雄恰因 闲着无事,便一人出来走走,到江边一处酒楼坐下,喝着酒,看看野景,很是有趣。觉得肴馔也很可口,喝到壶中酒干时,便喊店家添酒, 一碗一碗地喝个痛快淋漓。约莫吃了六七斤酒,付了酒资,踉踉跄跄地出了酒楼,在浔阳江边散步。那时天将近晚,市人弦管嗷嘈,十分热闹,江中也停着不少渔舟。飞雄一路走去,带着酒意,凑巧前面有一个少年,穿着蓝绸夹衫,正立在江边,和一个渔人讲话。飞雄看着野景走过去,一不留心撞在少年肩上,险些把少年一个倒栽葱跌下江去,幸亏少年也是有来历的,所以支持得住。但那少年回过头来喝道:“什么人走路走到你家老爷身上来了?敢是没有眼乌珠的么?”
飞雄已是吃醉,也立定说道:“你骂谁?”
少年怒道:“我就骂你,你没有睁开眼睛么?”
飞雄接口也喝道:“没有眼睛的怎样?”
少年道:“若触恼我时,我可把你挖出来。”
飞雄闻言勃然大怒,跳过去说道:“你挖你挖!”
少年施展右手五指,使个五鬼敲门,真的来挖飞雄眼睛。飞雄怎肯 饶让?便把头一低,顺手一拳,打向少年胸口。少年也闪身跳过,飞起 左脚照准飞雄扫去。飞雄忙将两脚点一点,凭空跳起,使个饿虎扑羊 式,来抓少年。少年口喊一声“不好”,早被飞雄擒住,高高举起,正 要想望江里抛去,不防少年将两手合着,在飞雄耳边击了一掌,飞雄便 觉得震耳欲聋, 一阵头晕眼花,手里放松。少年顺势跳下地来,飞雄又 惊又怒,大喝一声道:“你这厮逃到哪里去?”赶将过来。
少年却回身跳在一只渔船上,说道:“你敢来么?”
飞雄跟着耸身一跃,刚跳至船头,忽然少年把双脚一点,那渔船便 船底朝天地翻在江心,飞雄自然也跌下水去。可是他不谙水性,勉强挣 扎起来,那时少年在水中把飞雄一把揪住,直浸下去,说道:“你这厮 酒已吃够了,请你吃些水醒醒吧。”
飞雄止不住咕嘟嘟地喝了几口水, 一些儿用不出气力,尽着少年把他玩弄。不多时,已是半死半活了,少年才把他双手托起,踏着水面走上岸来。上面看的人一齐喝声彩。那时人丛中有个头陀,头戴金箍,身披皂直裰,脚踏蒲鞋,右肩平平的如刀削一般,原来右臂已没得了。也挤出来观看。少年把飞雄放下,在他腹上捺了数下,吐出许多水来,才恢复原状,酒也醒了。少年便指着道:“你喝醉了酒,不该乱得罪人家。 我稍给你些薄惩,看你也是好汉,饶你去吧。”
飞雄觉得身子十分疲倦,兀自厉声问道:“不知你姓甚名谁?今日 吃你暗算,日后总要图报。”
少年哈哈笑道:“江南小侠,姓韩名晟的便是我。”
道言未讫,那个头陀早走出来,合掌说道:“阿弥陀佛,官人有了 本领,便不应把外人欺侮。他是不谙水性,自然给你得胜了。我倒要领 教一番。”
韩晟见头陀走近,细细看便知道他是少林派中人,心里暗想,少林 中有个独臂头陀,四海闻名,莫非便是他么?遂问道:“来者莫非少林 门下独臂头陀么?”
头陀答道:“不敢相欺,只我便是。”
飞雄在旁听得独臂头陀前来,不觉大喜,上前行礼道:“原来是师 伯到了。我的师父也在此间。”
独臂头陀也惊讶道:“你是谁人?你的师父名叫什么?”
飞雄道:“弟子姓鲁,名飞雄。师父便是虎虎僧。”
独臂头陀道:“你便是陕西的鲁飞雄么?你拜了虎虎僧为师,自然 也是少林门下。你也知道那给你吃苦的便是武当派人么?待我与你报仇 雪耻。”
韩晟本在浔阳口边管理渔业,他很不愿将自己完全本领显出来,去 惊世骇俗。今天遇着劲敌,少不得要恶斗一番。然而浔阳江头岂是战 场?遂向头陀说道:“我不和你在这里较量。我们可约个地方去。”
飞雄接口道:“今夜你可到城外宝林寺来么?”
韩晟道:“很好,我准来会你们便了。”遂穿上长衣,和一个渔人 去了。
飞雄便请独臂头陀到那里去会见师父,头陀点点头,跟着便走。 一 群瞧热闹的人也四散开了。
且说飞雄领着头陀到得宝林寺,见虎虎僧正和当家的谈话。原来那 当家的名叫道悦,也是虎虎僧的弟子。当时虎虎僧遇见了独臂头陀,两 下行礼,甚是快慰。四个坐定后,略道寒暄,虎虎僧道:“师兄本在西 藏,怎么忽到江南?”
独臂头陀道:“你不知道哈佛死了么?”
虎虎僧道:“哈佛好好在铜佛寺,怎样死的?”
独臂头陀叹口气道:“我住在那里约莫半年, 一天出去到山里采药, 炼我的夺镖。不料后来回到寺里,才知道他和武当派的知几山人比剑, 就此丧了一命。我知道知几山人是武当派中最有本领的人,可恨他手下 无情,杀死哈佛,明明和我们少林作对。因此我离了西藏,特来中原找 他,将来遇见时,我要代哈佛报仇。现在这里也有一个武当派人,是叫 小侠韩晟的。适才我在江边遇见,飞雄被他在水里暗算,然而这样取胜 真算不武,我们约他到此交手。今夜大概要来的。”
道悦道:“韩晟么?他一向在这里耀武扬威。我自问本事敌不得过 他,只好让他出头。今天有了师父师伯们,哪怕他不败在我们手里!”
四人说了一刻话,天色已黑,小沙弥掌上灯来,道悦正要命厨下安 排素筵,虎虎僧笑道:“我这位师兄是个吃肉和尚。自从出了少林寺, 一向要吃荤腥的。你们这里如有火腿鸡鸭,可以烧给他吃。”
道悦答应一声是,遂吩咐厨房预备精美的荤菜,又端出一坛陈酒, 请独臂头陀畅饮。酒肴上来时,头陀一连吃了两只鸡, 一只鸭,两斤肉,五斤酒。道悦和飞雄看得呆了,暗想这些东西真不少啊,怎么一起吃得下的?
虎虎僧见时候不早,遂命撤去酒席,四个人蹲在暗中静守。独臂头 陀手里还拿一只煮熟的鸡,一头撕一头吃。将近三更时候,只听庭中一 阵风声,一个黑影跳将下来,正是韩晟来了。飞雄首先抢出去,掣出宝 剑,化成白光一道,刺向韩晟。韩晟也取宝剑,却化成两条细小的白 光,滚东滚西,把飞雄的剑绕住。虎虎僧生恐飞雄有失,大吼一声,跳 出屋来,从口里吐出两个剑丸,光耀如银,敌住韩晟的双剑。飞雄见师 父前来,自己便收转剑,退在一旁,看两人格斗。好久还不分胜负,忽 听泼刺剌一声,一道黄光从里面飞出,粗长如带,射向白光中蜿蜒回 舞,好像一条黄龙,勇不可当。韩晟暗想,今天众寡不敌,况且独臂头 陀又非寻常之辈,自己犯不着枉送性命,遂把双剑转了一转,忽地退下 去。飞身一跃,出了围墙,急忙奔逃。回头一看,见敌人并不追赶,方 安心回去。
独臂头陀见韩晟逃走,哈哈大笑,收转宝剑,也不追赶。对虎虎僧道:“此番也给他知道我们的大字。”飞雄更是快活,各人遂分头安寝。
明天独臂头陀便要先走,归去时对飞雄说道:“你们如有患难要我 来时,可通信河南牛头山上野草坪的樵夫曹义山。他是我的门下,我常 到那里去采药。他也知道我的去处的。”
飞雄记好了,独臂头陀去后,虎虎僧要去山西鬼堡,探访秦氏兄 弟。飞雄自然跟着同去。他跟秦氏兄弟谈得十分知己。原来那秦氏兄弟 共有五人,都有高大的本领。将来要有一番热闹的厮杀,这里暂且按下慢表。
却说打虎将魏刚自受了飞雄一场挫辱之后,把家事托付了结义弟兄李健,立志出外寻师。走了许多地方,只不曾遇见什么英雄好汉,听人传说湖南回雁山东永安村里有个著名拳师,姓路名大东,威震一方,他便专程去拜访。到得永安村,和路大东见面,见大东果然生得身躯硕 大,相貌魁梧。魏刚说了许多倾倒诚意,觉得大东对他有些倨傲,他要 试试大东的真本领,请大东教他拳法。大东只当他是个本领浅薄的人, 便使了一路拳头给他看。魏刚看了暗暗好笑,自言自语道:“算我晦气, 千里迢迢到此寻师,却遇着这样一个人物!照这种拳头,只好我来教教他。现在那些拳师都是徒有虚名,可叹可叹。”
大东见魏刚面上有些不佩服的样子,口里又不知叽咕的什么,遂问 道:“你是否要拜我为师?”
魏刚冷笑道:“我本是要来拜投你门下的,现在不知怎样,我的一 双拳头不答应起来了。”
大东听说,不由一愣,便道:“这话怎讲?难道你看不起我么?” 魏刚道:“不敢相欺,像尊驾这种拳头,实在不能请教。”
大东不由气往上冲,怒目说道:“既然如此,少不得要比较一下, 看你可肯佩服。”
魏刚道:“我若输了,情愿拜你为师。”
两个人遂脱下长衣,去到外面空地上,各立门户,拳来脚往,打了 几路。只听吆喝一声,大东早被魏刚一脚踢翻。大东本有许多徒弟在旁 观看,今见大东倒地,含羞带愧地来扶起大东,却见大东直僵僵地挺着 不动,下部流出血来。方知被魏刚跌碎肾囊, 一命呜呼了。众人大叫一 声:“不好,路师父被人家伤害,不要放走那人!”
魏刚见闹出了人命,暗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丢了长衣,回身便 跑。众人一齐抢了枪棒,上前追赶。魏刚只是飞步奔逃,逃了二三里, 背后追的人还是不舍。看看已到回雁山下,那山山势十分陡峭,天已薄 暮,魏刚不管好歹,爬向山上,只拣没人处跑。这样走了许多路,背后 不见人了。魏刚坐在一块大石上,稍息片刻。天已变黑,看看四面高峰危壁,怪石巅男。他正在半山,仰面看着上面,黑压压地高和天齐,真 不愧回雁之名。只是自己孤身到荒山中去,哪里投宿呢?又想,路大东 那厮本事实在不济,怎样被我一脚便踢死了?如今只好翻上山去再说。
遂立起身来,再往上走。他不认得路径,只顾摸索。越走越觉险阻,正在踌躇难行,忽见侧峰上面远远有一线灯光,不觉心里大喜,鼓 起勇气,攀藤附葛地走上去。才见小小一带黄墙,乃是一个尼庵。叫一声苦也,我是男子,怎能到里面去投宿呢?又看那灯光从里面射出来, 隐隐有木鱼声音。魏刚却跳上墙头,飞越进去。见里头有一间小院落, 有一个老年尼姑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旁边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十分美丽。手里正拈着几根绣花针,细细拂拭,放进一个锦囊里去。魏刚暗想道:深山中有这样艳丽的青年女子,倒很奇怪。刚要转步,忽觉呼的一声,有一样绝小的东西向他飞来,急闪不迭,正中后腿。觉得痛彻骨髓,大叫一声,跌下墙来。那少女飞身跳出院落,指着魏刚喝道: “你这厮是什么人?来此窥探作甚?速速实言,否则性命难保。”
魏刚方知遇见了异人了,忙说道:“我是陕西魏家寨的魏刚,因为比拳输给了人家,前出来搜访名师。听得这里有个路大东,名气很大, 特地来此求教。不料他有名无实,和我交手时被我不留心一脚踢死了。 他们追我,我才逃到山上,要想投宿,故到此探看,并无歹意。请姑娘宽恕。”
那女郎听了便道:“这话真的么?”
魏刚道:“如有欺骗,将来没得好死。”
女郎笑了一笑,便走过来,在身边取出一个铁钳,在魏刚大腿上钳 出那件东西,原来是一支小小绣花针。女郎又用手捺了两捺,魏刚才觉 止痛,立起身来,向女郎拜倒道:“姑娘绝非常人,我魏刚愿做弟子, 不知姑娘可能答应?”
女郎道:“你且起来,到里面再说。”
魏刚便跟女郎入内。老尼姑见了魏刚,便道:“好一条汉子,你今 翻也遇见厉害的人了?”
魏刚只说是是,女郎便请魏刚坐下,对他说道:“我便是武当门下玉琪姑娘,这老尼也是我的同道。别看她年老,她的本领也不小啊。”
老尼听说,指着玉琪说道:“姑娘莫取笑人家了,我是不算会什么 武艺的。”
玉琪仍接下去说道:“我常在这里修养。近来因为少林派在外面专寻我们作对,不得不留心防备。今夜我把那绣花针整理一番,这是我用 的暗器,人家中着,其痛非常,不过没有毒的,所以可救。我闻屋上微有声响,略一顾视,方知外面有人,遂顺手发了一针。既然你非歹人, 便在这里住下一宵,明天可自去吧。”
魏刚道:“弟子久慕武当剑术,难得遇着姑娘, 一定要拜师学道。 万望姑娘怜我愚钝,不吝指教。”
玉琪叹道:“我本来不收弟子的,今见你这样热诚,暂且破格收一 遭了。”
魏刚见玉琪应许,不由大喜,连忙行礼,口称师父。从此魏刚住在 回雁山上,从玉琪演艺。玉琪命他采药练剑,悉心指导。魏刚本是有根 底的,因此进步非常之快。三年过后,魏刚学已有成,恰值玉琪也要出 外一走,魏刚便辞别了玉琪,回到魏家寨来,准备再和飞雄比武,洗涤 前耻。不料他刚进寨中,只见众乡民看见了他,拥上前把他抱住, 一齐 痛哭起来,弄得魏刚莫名其妙。
要知魏家寨人民为何见了魏刚痛哭,请看下回。
第六回 急公义奋勇护魏家 报私仇舍身入虎穴
打虎将魏刚见众人抱住他大哭,好像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 问“怎的怎的”。众人都道:“求寨长代我们报这切齿之仇。大树村上 的鲁飞雄把我们寨里人杀死了一百多个,受伤的更不计其数,好不可 怜啊!”
魏刚听了,心里不由一愣。又问李健在哪里,众人道:“李健左足 已断,现下卧息在家里。”
魏刚便奔到自己家中,先和家人相见了,略说得几句话,众人早候 在门外,听他回音。他忙出来说道:“众位弟兄父老,我是魏家寨的人, 被人家这样杀伤,好像是我自己受的痛苦一样。我既回来,务必去报仇 雪恨。但这不是所能的,我也不知其中底细,且待我去见了李健再说。 三天后,我总有回话,请诸君回去静候吧。”
众人听了,都很快活,也四散回去了。魏刚便走到李健家里,见李 健将白布包着左腿,横在榻上, 一见魏刚前来,霍地坐起身说道:“魏 大哥几时回来的?一去三年,想必学已有成?”
魏刚点首坐下,便把自己如何从玉琪学习剑术的事,简略告诉他 听。李健拍手道:“好了,魏大哥回来,这仇报得成了。”
魏刚道:“莫不是鲁飞雄欺负我们么?”
李健惊道:“敢是大哥已知道了么?”
魏刚道:“不过因为我回家时众乡民抱住我大哭,尽说大树村人把我们乡民杀害,只是我还不知道起衅的缘由,特地来问你。”
李健恨恨说道:“这事讲起来我真要气死。去年秋间我们寨里人有几个去莲花岭上打猎,大哥早知道这莲花岭是大树村和这里魏家寨的生产之地。岭东属他们,岭西便是我们的辖地。这一天我们乡人追一只 鹿,将近岭东,发了一枪,那鹿中弹狂奔几步,倒在地上,却已在岭东区域,乡人遂过去取鹿。不料有几个大树村的拳师拦住不许,说岭东是他们的区域,那鹿既已到了岭东,我等便无权取物。我们不服,说道: ‘鹿是追到此间的,我们在岭西早已开枪,照理是可以拿的。'
“无如他们一定不肯,反用力来驱逐我们。众人更加不服,内中有 一个猎人,是住在寨前的何四,朝他们放了一枪,凑巧鲁飞雄的父亲在 后跑过来,想是来解围的。正中在头脑上,就此死了。他们遂把何四连 一个猎人捉去,其余的逃回寨中。我得了这个消息,忙和几个父老赶到 大树村去。有一个拳师是鲁飞雄的徒弟,名叫汪大强,出来见我们。我 便代我们乡人道歉,声明开枪是因防护自己而误中他人的,所要取的鹿 是在岭西打,逃至岭东的,并不违背规矩,请他们原谅。将何四等 放回。
“不料汪大强冷笑一声道:‘你们太说得容易了,我们庄主和众弟 兄正在岭上查看出产,亲眼看见你们越岭行猎,还要狡赖什么?你们的 猎人也太强横了。'
“我答道:‘这事还要请你调查明白,那鹿中弹而倒的地方,不过 离岭东十几步路,这可见得明明是逃到岭东的,怎说越界行猎?'
“他睁圆眼睛说道:‘你们魏家寨人屡次到我们岭东来打猎的,这 次我们照理干涉,你们又放火枪,竟敢将我们庄主轰死。想是你们因为 前次和我们比输了,借此报仇么?'
“我见他说话只恃蛮理,便问何四等何在,他道:‘不瞒老兄说, 他们两人已被我们开膛破肚,祭了庄主了。'
“说罢,早见庄丁将两个死尸抬出,血淋淋地也做了人家牺牲。我 那时不由大怒,便对他说道:‘好,你们私害人命,一味逞凶,此事放 他不过,我回去后再来和你们理论便了。'
“他道:‘什么都不怕,等到少主人回来时,还要把你们魏家寨蹈 为平地。'
“我便气愤愤地回转,和你两位族弟魏浩、魏深商量,如何对付。 合寨的乡人动了公愤,誓要和大树村的人见个高低。我便写了一封信去,叫他们如何赔罪,否则约定日期,两边人在莲花岭下决一胜负。他们回信也情愿决战,我便和魏浩、魏深把众猎户及会打的寨民分了三 队,赶去和他们决斗。我等众人都是奋不顾身,一齐冲杀上去,这一役大树村人竟被我们打败。我们这边死了一人,伤了五六人,他们却死了 三人,伤了十多人。从此两处人民已结下深仇。
“我生防鲁飞雄回村后,必然要来报此深仇,遂督着寨民在寨外筑 起一带碉楼,以便防守。少停大哥去看看筑得可好?”
魏刚道:“我已约略看见,很是坚固。但是后来怎样打败的?”
那时魏浩、魏深也已起来,见了魏刚,不胜之喜。李健又道:“他 们打败后,便派人四出,去寻飞雄回来。到今年春间,飞雄果然回家, 知道他的父亲被这里猎户轰死,便放声大哭,立誓要来报仇。我因为飞雄不是好惹的,忙写信教人送去,把这件事详细地解释他听,我的意思是何四等已被他们弄死,总算已报了仇,况此事还是他们太强暴,我们情愿讲和。谁知飞雄竟把送信的人也监押起来,隔了几天,领了大队乡 民,要来扑灭我这魏家寨。大哥想想,此时弟等如何忍得?也就召集了 寨人出去迎敌。我生恐万一战败时被他们冲进寨,岂不要大受损害,便 请魏浩兄弟领了一百名猎户守城,好在魏浩兄弟的连珠火枪很是厉害。 当时两边乡民在莲花岭下混斗起来,怎奈飞雄那厮竟用剑术。我这一根棍子虽然敌得百十人,怎奈他白光到处,人头乱落。耀得人家眼都难睁。我忙命众人速退,不料我的左腿已被飞雄一剑斩下,我痛得晕过去了。魏深兄弟把我救起,一齐退回碉楼。飞雄果然率领乡人乘胜追到寨前,幸亏魏浩兄弟和众猎户死命据守, 一阵猎枪,才把大树村人击退。 飞雄右臂也受有微伤,恨恨而去。
“事后调查,方知这里寨民死了一百十七个,受伤的人也有二百多, 几乎全军覆没。这场怨恨何时得雪?一向因为无力再战,只好用心防守,从事休养。我又探听得飞雄恐怕我们去复仇,也已照我们办法,筑 起三座碉楼,凤凰庄里又暗暗做下埋伏机关, 一面又去请他的少林同 党。因此小弟十分忧虑,恐怕非但这仇报不成,而且我魏家寨的前途也 是十分危险。大哥又不知云游何处,难得今天回来,总要请大哥去 干了。”
魏刚听了李健说的话,不觉怒愤填胸,剔起双眉,大声说道:“大 树村人这般无理,明明有意欺凌我们魏家寨人民了。飞雄那厮既会剑 术,也不应对于那些无辜乡民妄肆杀戮。不料少林门中人这样暴戾恣 睢,仇视外人的。我是魏家寨人,保卫桑梓义不容辞。纵然他那里怎样 厉害,我却要去捋一捋虎须,出出这口怨气。”
李健道:“大哥若去决斗,守寨之事我可负责。我虽然伤了一足, 行走不便,但是一切调度,情愿尽力。”
魏刚点头道好,遂和魏深、魏浩等出了李健家门,又去四围巡视一 周。众乡民知道魏刚回来,大家跟来跟去,十分欢迎。魏刚叫他们暂守 秘密,不要使大树村人晓得。一面命人去下战书,仍是李健出面,约定 后天在莲花岭边再斗。
飞雄等接到魏家寨战书,哈哈大笑,说道:“败军之将,敢再来讨 死么?”
只有郎希岳说道:“他们大败之后,一直不敢出头,忽然请战,必 有什么缘故。”
汪大强道:“郎兄太多虑了。他们输了,一心要复仇。这次想他们 养息了好久,又要送死来哩。”
飞雄遂命郎希岳留守,把大树村人分作两队,命汪大强领前队,自领后队声援,预备到那日争斗。这里魏刚也把寨中少壮乡民分成三队, 命魏深领了一队乡民先去讨战,只许败不许胜,专诱敌人追赶。自己和 魏浩各率一队,埋伏中途树木里,等大树村人追来时,便出截杀。其余的人都跟李健守寨。部署既定,魏家寨人无不摩拳擦掌,一心复仇。
到那天早晨饱餐讫,魏深便先率领乡人赶到莲花岭下,隔了一歇, 喊声大起,大树村的先锋队已杀到,汪大强舞着一支长枪,耀武扬威地当先冲上,大喊道:“魏家寨人不怕死的到老爷面前领枪。”
魏深挥众佯与厮斗,不多时便望后败走。汪大强领着乡人追杀上 来,追了一里多路,有人报称前面林子里恐有埋伏,大强不以为意,傲 然说道:“便是真的有埋伏,也怕他什么?快快追上去,今天要杀进他 寨里,杀个畅快,谁叫他们来讨死。”
飞步上前,早追到林子边,忽听一声呐喊,树木左右冲出两队寨 民,把大树村人截作两段,拼命拦杀,勇不可当。汪大强方知中计,吩 咐手下速退。却见树杪上飞下一个人来,把他拦住去路。那人正在壮 年,用蓝布包头,剑眉虎眼,满面杀气,手中横着明晃晃的宝剑,吆喝 一声,却是打虎将魏刚。汪大强不防魏刚到此,吃了一惊,知道不是他 的对手,要想逃走,却被魏刚一剑劈去,飞去半个头颅,倒地而死。大 树村人吓得纷纷返奔,魏深也领了乡民回身杀转,一时打倒了数十人。
大树村后援队幸已赶到,早有人报给飞雄知道。飞雄大怒,遂飞身 而出,阻住魏家寨的追兵。魏家寨一众人见飞雄前来,曾经吃过他的苦 头的,都停住脚步,让魏刚出去迎敌。飞雄一见魏刚,微微冷笑道: “你也回来么?我知道你在武当门下学艺,今天倒要试试你的本领。”
魏刚正欲数说他的罪恶,早见一道白光滚到身前,也就不敢怠慢, 使剑迎住。但见白光两道,往来飞舞,分不出人影来。此时两边乡民都呆呆地分立着观看,个个目瞪口呆,忘却争斗了。魏刚和飞雄斗了一刻,魏刚却有些退步,白光渐渐低落。魏深、魏浩生恐有失,便上来协助。飞雄手下人也掩杀前来,两边混战一场。正在胜负难决之际,忽听一声虎吼,跳进两个和尚来。当先的年纪已老,身材瘦削,吐出两个银丸,把魏刚的剑围住,随后的很是肥胖,两袖卷起,露出又粗又黑的手腕,使动两柄戒刀,把这边魏家寨的人砍瓜切菜般乱杀。魏浩大怒,把连珠枪拼命开放,但见弹如穿珠,黑烟四射。大树村人见火枪惧怕,不敢冲击。魏浩才吩咐寨民陆续后退。那时魏刚已抵敌不住,落荒而逃。 飞雄不舍,紧紧赶去。魏氏兄弟也顾不得救助魏刚,只好督率众人速速退回。幸喜那边并不是纪律之师,没有将领也不追赶,让魏家寨人遁去。
且说魏刚一路奔逃,飞雄在后追赶,两人风驰电掣地奔了十多里, 魏刚却仗着步行飞速,尽向前奔。只见前面山坡下转出三个人来,一个 是老者,戴着斗笠,精神饱满,颔下花白长髯,飘拂在两旁,那两个都是少年,一个风姿英俊,好像武生模样,一个皂衣皂帽,面庞尖瘦,睁着两个滴溜溜的眼珠,好似京戏《盗御马》里的朱光祖。那老者见魏 刚飞跑,忙问何事。魏刚道:“我给人家打败了,才逃的。”
老者哈哈笑道:“不要紧,有我们在此,且不要走,看我来抵挡一阵 。 ”
那时飞雄也已追到,风姿英俊的少年向前一看,便道:"原来 是你?”
说罢跳将过去,飞雄看见少年,也喝道:“冤家路狭,又来作甚?” 少年笑道:“特来找你舞剑。”
飞雄便和少年酣战起来,两道剑光来往缭绕,霍霍地耀人眼睛。魏 刚也使剑助战,那老人在背上鲨皮鞘里拔出一把宝刀,打一个旋风,光 华闪闪,飞身杀入围里。还有那个皂衣少年,也从腰里取出两柄镔铁李 么拐,向空一跳,滴溜溜地转将下来,双拐打向飞雄头上。飞雄却没见 过这种斗法,饶他剑术高强,此时单身一人,众寡不敌,忙将剑光四下 一扫,跳出圈子。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了。
魏刚见飞雄逃走,便收剑停住,向三人感谢救助之恩。老者便问何 事决斗,魏刚将前后事情约略告诉。老者大嚷道:“那厮原来便是鲁飞 雄么?唉,我早知道时,一定不放他走。”
魏刚不知就里,忙问老者等姓名,原来老者便是单刀老张。那穿皂衣的却是千里飞行江长林,还有那个首先迎战的少年不是别人,便是武当门下江南小侠韩晟。所以他认得鲁飞雄了。单刀老张一心想报儿仇, 在飞豹山寨里探出仇人的下落,便约了江长林一路赶来,凑巧韩晟也到关中去,在一家旅店中遇见。韩晟本和老张等不相识,后来交谈一刻, 方知都是同道,久闻声名而未得见面的英雄。老张又把复仇的话告诉韩 晟,韩晟愿跟他们同去找寻,三人遂一路走到此间。
老张当面错过仇人,恨恨不已。魏刚和韩晟更是表示亲热,便请三人一起到他寨里去,三人都答应了,遂跟魏刚走回魏家寨来。早有魏浩 和十几个寨民擎着猎枪,迎向上前。本来他们弟兄二人收众退回,眼见 魏刚被飞雄追去,很觉放心不下,魏浩合出来探寻。今见魏刚安危无 恙,还同了老少三人, 一齐回来,十分快活。
魏刚进得寨中,忙请三人坐定,魏氏弟兄上前一一相见,还有李健 撑着木杖一拐一拐地走来。魏刚都介绍了,便问这里损失如何。李健 道:“还好,受伤的有三十几个,死了十多人。”
魏深道:“此次我们照了大哥计划进攻,居然获胜。那个汪大强也 死在大哥剑下,后来飞雄赶到,我们同他混战,还不分上下,叵耐蓦地 里杀来两个和尚,我们遂抵敌不住,反胜为败了。”
魏浩道:“那个口吐剑丸的一定是飞雄的师父虎虎僧。在少林门下 十分了不得的。至于那个胖和尚,也是他的徒弟,叫什么道悦。我前年 在浔阳江边和他们交过一次手。还有一个独臂头陀,剑术更是高强,不 知道他也要来不来。”
魏刚道:“他们若加入少林派人的助手,我们魏家寨的仇一世报不 成了。”
韩晟道:“这也不难。你我既是同门,有难同当,岂能袖手旁观?只是我的本领还属有限,除非去请我们几位师兄前来,何惧少林凶横?”
魏刚道:“那么请师叔明天快出去想法,不知道我的师父现在哪里, 我也要到回雁峰去问问看。”
韩晟道:“有我去了,你也不必再往,包管和你的师父们一同来帮 助便了。”
老张忍不住道:“魏刚,那厮究竟怎样的厉害?依我看来不过如是, 我却等不得你们去请张请李,明天便要去会会他,替我儿子报仇。”
江长林抢着说道:“我们宁可小心些,待我明天先去寻找郎希岳, 探明了底细再议。”
魏刚也道:“老英雄倘要报仇,还是约定日期再去决斗。否则单身前往,他们防备很严,并且虎虎僧等不是寻常之辈,难免有危险发生。”
老张性子素急,听他们说话太看轻自己了,便掀髯笑道:“老夫一口单刀在江湖上东闯西走了几十年,所遇的能人不知多少,难道惧怕那 些后生小子么?我不管少林不少林,却要前去得分。你们魏家寨人既是 打不过他们,现在帮手未来,何苦再去决战?那大树村究竟不是龙潭虎 穴,便是龙潭虎穴老夫也要前去一试。我却等不得你们去请救兵了。”
众人见老张说出这些话来,只当他是气愤之言,便支吾开去,谈别 的话。至夜,魏刚端整酒筵,接待他们。老张喝了几杯酒,先去睡了。 到了次日,韩晟辞别众人,去请武当同人了。江长林也改扮了到大树村去寻访郎希岳,魏刚等去抚恤乡民,商量防守事宜,只剩老张一人,在寨里闲游。他暗暗在一个乡民那里探明白大树村的路径,牢记在心,直到晚上,江长林也已回转,告诉老张说他已和姓郎的见过,据云庄里有种种埋伏,外人不易进去。这几天飞雄因为遇见了韩晟等三人,生恐有人来行刺,防备很严。虎虎僧也在那里,故而老英雄不如暂耐几天,待我慢慢向他探明白了,再作计较。老张听了笑笑,也不多说。
这夜江长林和老张同住在一间客房里,长林睡到天明, 一觉醒来, 却见老张床上空着,不知老张到哪里去了,不觉吓了一跳,急忙披衣下床,出去找寻。魏刚闻声出来,也去庄前庄后寻觅,不见影踪。
江长林把脚一顿道:“唉,敢是他瞒着我们到凤凰庄上去找鲁飞 雄了。”
魏刚道:“张老英雄前天说话有些不满意,或者他负气一人前去, 也未可知。但是那边怎样厉害,岂可轻入虎穴?”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等了好些时候。魏刚道:“这时候张老英雄还 不回来,恐怕凶多吉少呢。”
江长林叹着气道:“他千里迢迢来此复仇,若是又去断送了性命, 岂不可怜?我是陪他来此的,现在叫我一人如何是好。”
魏刚道:“若然老英雄有三长两短,我们必要为他复仇。总之,我 和鲁飞雄是势不两立了。”
江长林道:“今天待我再去向郎希岳处一探,或可知道一二。此人 不十分赞成飞雄,又非少林嫡派,将来劝他归入,我们倒可得一臂之力。”
魏刚点点头,江长林遂吃了早餐,扑奔大树村去。他假称是郎希岳 的亲戚,和他相见了。问他昨夜庄中可有什么事情,郎希岳道:“有的。 昨夜三更时候,听说忽来一个刺客,此人是个老叟,本领并不低微。起初误触警铃,被庄主飞雄知道,急忙鸣起锣来,四面搜捕。那老叟杀了 几个庄丁,却被虎虎僧飞剑逼住。他回身逃去,不料刚出庄外,误中滚板,跌在坑里。那坑正在庄河前,坑底是河,很深的。四面是水,外通大河,一跌下去,包管昏昏淹死。所以现在防守更严了。”
江长林听说,回到魏家寨, 一一告诉魏刚,两人同时淌了几滴眼 泪,想这位老英雄从此长逝了。江长林道:“我听老张说他有两个孙男 女,借住在居庸关外云龙庄上,我只好赶到那边去报个信,总算我的责 任。我们将来大家合力报仇,也使老张死后瞑目。”
魏刚点头称是,隔了一天,江长林便动身向云龙庄来。这一去又引 出许多奇事异闻。
欲知究竟,请看下回。
第七回 春郊驰猎英气虎虎 小园赏月情话依依
作书的现在一管笔却要先将云龙庄上众儿女说说。奇英、士杰姐弟 两个自从祖父走后,他们住在庄中,有秀芳做伴,很不寂寞,反觉比较 以前住在曹州时快乐多了。秀芳年纪虽比他们稍大,但是她的性情依旧 天真烂漫。她总以读书为苦,只爱玩弄武器,故而在文字上却落在两人 之后。这两年来,三人的武术进步非常之快,而且士杰和秀芳耳鬓厮 磨,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爱慕。秀芳常要他讲《红楼梦》里的黛玉,士 杰看了书都讲给她听,只恨自己身为男子,不能和她们同居一房,时刻 不 离 。
恰值春雨连绵,三人课余之暇,没事消遣,闷闷地坐在屋里猜谜为 戏。士杰赋性聪颖,回回被他猜着,秀芳遂说:“我们可来捉迷藏,谁 拈着阄儿谁捉。”恰巧士杰拈着,奇英遂取手帕将他两目扎紧,让他追 捕。秀芳和奇英两个伶俐非凡,等他左边来时,便蹿到右边,右边来时 又蹿到左边。忽前忽后,忽伏忽起,因为她们都会纵跳术,所以这样捉 迷藏不比寻常儿戏,煞是好看。
士杰东奔西走地捉了好一刻,不曾捉着,好不焦躁。他便静心细听 风声,好在一个人走动时,任你怎样轻重,总有声息的。不多时,他听 得有人掩到西边,遂蹿过去,伸手一抓,正抓着秀芳背心。秀芳一闪身 让过,却不曾被他抓着。拍手大笑,更是起劲。跳到士杰背后说道: “我在这里啊。”士杰回身捉时,秀芳又跳到他背后说道:“我在这里啊。”士杰扎着眼睛,不敢乱跳乱奔,生恐自己撞痛。后来听秀芳声音在左边,便用个声东击西法,假向右边虚张声势,却反转身向左边冲来。秀芳不防,来不及躲让,早被士杰扯住衣襟。秀芳还想用力挣脱, 士杰也尽力一拖,只听哗啦啦一声,跟着哗哒一声,原来秀芳的衣襟怎当得二人用力挣拽,早裂去半异。秀芳用力过猛,也忍不住跌下地去。 士杰连忙扯去手帕,奇英也笑着赶过来, 一齐把秀芳扶起。
秀芳本有孩子气,现在觉得两股有些疼痛,身上新做的一件花缎袄 子已撕去一大块,又不好责打士杰, 一阵懊恨,不禁低下头去,眼眶里 隐隐含着泪珠。
奇英问道:“姐姐可曾跌痛?”
秀芳道:“我股上掼痛了。”
士杰十分过意不去,上前去代秀芳抚摸。秀芳又羞又恨,将手把他 一推道:“谁要你来讨好?”赌着气走进去了。
奇英也跟进去,用话安慰。只剩士杰一人呆呆立在外边,顿足叹 道:“得罪了秀姐,如何是好?她的脾气很大, 一时挽回不转。真是乐 极生悲了,早知如此,我何不放了她,反使她欢喜。现在我又不好进去 劝她,让她责打几下,我也情愿。却剩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不难 受啊。”
士杰十分怪恨自己,这夜他又托奇英进去劝解,到得明天早上,他 候着秀芳出来,赶上前带着笑脸说道:“秀姐早啊。”哪知秀芳板着面 孔,睬也不睬。士杰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处。
等到夜里,他踅进后院,跳到秀芳楼房上,伏在瓦楞上细听,却听 秀芳正和他姐姐讲话。不多一歇,他姐姐到隔壁房里去睡觉了。他又等 了一刻,撬开窗户,飞身进去。此时秀芳已脱了衣服,上床安寝。忽听 有人从窗里进来,忙打了一个鲤鱼翻身式,跳下床来,灯光之下,却见 士杰立在房中。秀芳便倒转头坐在床沿上, 一声儿不响。
士杰向她作揖道:“昨天的事是我不好,请秀姐原谅。”
秀芳只好开口道:“深更半夜,你到我的闺房里来作甚?不要怪我 要去告诉祖爹的。”
士杰不由向她跪下道:“我是十分敬爱秀姐的,现在为了这些小事, 秀姐便不来睬我,叫我孤零零的,好不忧闷。我自知得罪了秀姐,请秀 姐把我痛打一顿,出出你的气,便打死我也情愿的。”
秀芳听士杰如此诚恳,恨气早消,本来这事两人都是不防的,如何 单怪士杰?便道:“既然如此,我也饶你了。”便用手将他扶起。
士杰大喜,感谢不迭。秀芳道:“你且去吧,有话明天再说。此时 你在我房里,被人看见不要说歹话么?”
士杰应声是,便依旧从窗里出去。秀芳把窗关好,也就安寝。暗想 士杰这人真有些痴,我不睬他,他硬要来求我,这是什么意思啊?只是 我未免太摆架子了。想了一番,蒙胧睡去。忽听屋上隐隐有人走过,其 声绝细,忙凝神再听,却见士杰又从窗里跃进。秀芳方推开锦被坐起, 道:“杰弟你又来此作甚?”
士杰笑嘻嘻地对她说道:“我来讲《红楼梦》给你听,好不好?”秀芳最爱听《红楼梦》,此时拍拍床沿,请士杰坐下,讲给她听。
士杰讲了一段,秀芳倚在床栏上,身上只穿得一件粉红小衣,支着香 颐,睡眼惺忪地听得正是出神,士杰却要去了。秀芳正在情窦初开的时 候,不知不觉地伸出粉臂,把士杰拖住,说道:“好弟弟,不要去,再 讲一段林黛玉和宝玉赌了气,后来怎样?”
士杰道:“时候不早,我要去睡了。你若再要讲时,可肯让我睡在 你这里么?”
秀芳不好答应,又舍不得他去,低着头不响。士杰便上来解她衣 襟,说道:“秀姐,我真爱你,今夜与你同睡吧。”
秀芳又觉发急,要想推阻,不知怎样平日很大的气力,现在一丝没 有了,任凭士杰宽衣解带,把她搂在怀中。秀芳只迸出一句声音道: “千万使不得。”猛可里一声喊醒了,摩挲睡眼,见罗帐低垂,残灯半 明,房里静悄悄的,哪里有士杰的影子。
隔壁奇英也已惊醒,问道:“姐姐什么千万使不得?”
秀芳答道:“我梦魇哩,现在醒了。”
说罢,奇英也不响了。秀芳却痴痴然默想梦中情形,心里不觉热烘烘的,真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挨到天明,方 始闭目睡去。这一睡直到十点钟才醒,起来盥漱毕,也不到书房中去, 身体觉得有些慵懒,且到后面场上去打几路拳法。午饭时和奇英、士杰 等见面,士杰问道:“姐姐为何不出来读书?”
秀芳道:“今天我睡迟了,故而赖学半天,你们不要笑我。”又对 着士杰端详一番。
士杰也不知道今天何以秀芳向他紧瞧,又见秀芳樱唇微启,好像要 说什么似的,良久才向他道:“杰弟昨夜曾做过什么梦么?”
士杰答道:“我倒记不清了。姐姐问它作甚?”
秀芳被士杰回问,不好回答,又想起梦里情景,不觉面上泛起两朵 红云来。
奇英也问道:“昨夜我蒙胧中听见姐姐喊声‘千万使不得’,声音 甚响,是不是梦魇?”
秀芳不好说出实话,只得说道:“我梦见一个人要把我推下河去, 所以急喊‘千万使不得’。”
士杰笑道:“假如真的,你喊‘千万使不得’也没用。”说得三人 都笑了。
这样过去,时光很快,转瞬已到清明。馆中先生因为家中有事,请 假半月,还乡去了。在这当儿,云中龙便把剑术细细教授他们。秀芳不 觉动了猎兴,遂和奇英、士杰姐弟约定,后来到黄牛山里去射猎。奇 英、士杰听说,都十分高兴。
到了那天,秀芳预先禀明了祖爹,要去山中射猎。云中龙点头应 允,只教他们一切谨慎些,不要过分冒险。秀芳遂和奇英等齐齐戎装窄袖,带上弓箭和利剑, 一齐到外面厩中去拣坐骑。马夫见秀芳走至,便 笑眯眯地首先牵出一匹红鬃桃花马来,那马身有点点红毛,形如桃花, 两眼圆睁,真是一匹好马。秀芳便指着那马对士杰两人说道:“这马日行千里,跑时稳而且快,不过一般人都控制它不住。乃是某镖师赠给我 祖爹的,现在养得益发肥了。前次我曾和祖爹骑过一次,好生了得。今 天我必要去畅跑一趟,方称我心。”
奇英和士杰看了都说好马。秀芳又请两人到厩中去看坐骑。士杰选 了一匹黑马,奇英因为不大惯骑,便要一匹黄骠老马。三个人各各跨上 马鞍,秀芳第一,士杰第二,奇英第三,三匹马跑出云龙庄来,不多时 已到黄牛山下。其时正在三月天气,虽在北地,也已开得花红草绿, 一 片锦绣,点缀着春郊风景。蔚蓝的天空,荡着几片轻淡的白云,和风拂 面,肌骨都觉舒畅。三人将马缰一拎,渐渐跑上山来。奇英早有些面红 力乏,三人便跳下马,把马拴在树上,拣一块草地,席地而坐。士杰把 带来的干粮分给两人吃。秀芳也把水壶去溪边舀水喝。但见那匹红鬃桃 花马踏着蹄子,时时昂首扬鬣,迎风长嘶。秀芳叹道:“马啊,我晓得 你久羁厩中,未出驰驱。闷气得很了。少停待我来与你跑一下子,让你 也可开开心,好么?”说得奇英等都笑了。秀芳却不顾,却踱向林子 里去。
那里天空中忽有一只鹰盘旋往来,士杰张开弓,搭上箭,向上嗖的 一箭射去,那鹰见有箭来,不慌不忙地将翅向下一扫,那箭便滑过去 了。士杰大怒,再放第二支箭,只见那鹰好似着了伤般敛翼落下。士杰 笑道:“饶你狡悍,也吃我射到了。”
秀芳早从林里跑出来说道:“杰弟不要夸口,这是我打下的。”
士杰道:“奇了,明明是我放第二支箭射将下来的,怎说不是我射 下,是你打下的呢?”
秀芳道:“不必多争,我且同你去看。”
两个人遂手挽手地过去,拾起鹰来一看,方知士杰的第二支箭早又 被鹰卷在翅里,但见那鹰的头上却打穿了,鲜血直流。明明是中的秀芳 的飞石。奇英也赶过来察看,只说道:“姐姐的眼功果然厉害。”
秀芳微微笑了一笑,士杰却有些抱惭。猛可里林子中泼刺刺地跑出 一只野獐来,见那边有人,便回身逃跑。士杰拔出宝剑追过去, 一剑刺 死,拖了转来。说道:“鹰虽射不中,倒被我得着一獐了。”
于是奇英和秀芳一路前去搜寻,不多时,也猎着些走兔飞鸟。秀芳 道:“我们没有打得大大的东西,回去也叫他们说笑。不如再往上去寻 寻看,最好能遇见鹿,那是很值钱的。”
士杰道:“姐姐再要上去时,那些马却不能走了。”
奇英道:“我不去,代你们在此看马可好?”
秀芳笑道:“不敢有劳奇妹,我可同你前去,请杰弟不要去吧。”
士杰摇手道:“不,我要去的。”
奇英遂立意在此守候,那时约已过午,秀芳和士杰便再爬上去。秀 芳要试试士杰,便放出本领,尽向上蹿。不料士杰紧紧跟在后面, 一步 不懈。一霎时已翻过不少峰头。秀芳立停在一块大石上,回头对士杰说 道:“杰弟的飞行功夫进步很快,不输于我了。”
士杰听见秀芳赞他,很是得意。两人并肩立着,望下看时,但见危 峰巉岩,都在足下。有几片浮云遮蔽着,天风泠泠,吹在身上,大有飘 飘欲仙之概。两人贪观山景, 一同坐在石上,忘记了打猎那回事了。本 来那山中常被云龙庄里众猎户在此搜射,没有什么大的猛兽了。看看时 候不早,两人又射得些狐狸獐兔, 一齐背着走下山来。
回到原处,见奇英正和一个老尼在那里讲话,那老尼见他们前来, 便和奇英点点头,说声再会,向山下走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三人 都很为惊讶。秀芳便问奇英:“你如何认得这老尼?”
奇英道:“我自你们去后,不敢乱走,使了一回剑,正睡在石上休憩,却见那老尼走来。那老尼看见三匹马,又见我一人在此,也很奇怪,走来问我,我便老实告诉她。她说她是天台山上观音庵里的妙真, 和叔祖云中龙也有一面之缘。和我略说得几句,恰好你们回来,她就走了。”
秀芳道:“看她情景倒像一个有本领的。我们回去一问祖爹便知 道了。”
士杰道:“我们回去吧。”
秀芳道:“好的。”
三人遂去树边牵过马来,把獐兔等类均匀带着,跨马缓缓而下。无 意中错走了方向。及到山下,见前面一条平坦大路,两旁夹种着柳树, 如入绿荫丛中,好不有趣。秀芳喜道:“呀,我们都走到柳树驿来了。 好一条官道,我要跑一趟马试试。”
奇英道:“我不要跑。”
秀芳道:“那么我一个人也会跑的,你们先回去吧。”
士杰不放心让秀芳独去驰骋,却要同跑。秀芳笑道:“恐怕你这马 赶不上我的。”
士杰道:“赶得上赶不上且不要去管他,等我也来试一下子。不然, 吃你们笑须眉无人了。”
秀芳很高兴地喊道:“也罢,奇妹先请回去,我们 …… ”
奇英忙道:“只是我不认识路径怎好?”
秀芳笑道:“不要紧的,你可一直前走。走完这柳树的大道,便有 一个小山坡,却不要再向前去,可右手转弯,再一直走,便到云龙 庄了。”
说罢,遂将马上驮的东西都交给奇英,士杰也把好的交给奇英,其 余的都抛去了。两人跳下马来,把马肚束好,拍拍马背,坐将上去。秀 芳把马缰一拎,两腿一夹,说道:“请你跟我来吧。”那红鬃桃花马便 放开四个马蹄,泼剌剌地向前直跑。
士杰也将马加上一鞭,追向前去。跑了一里多路,不料那匹桃花马跑发了性,愈奔愈快,像发狂一般冲向前去。秀芳收不住,只好且让它跑。 一霎时风驰电掣般把士杰的马抛在背后,看不见了。士杰发着急, 把马尽打,打得那马直跳起来。饶你怎样快法,总追不上那桃花马。 一口气跑了七八里,看看天色已薄暮,晚风凄然,士杰的马已跑得白沫喷溅,奔不动了。但是秀芳的影踪却从何处寻呢?士杰又惊又忧,想不出 个办法。却见前面走来一个樵夫,挑着一担山柴,士杰把马勒住问道: “你可曾见有一个年轻女子,骑着马过去么?”
樵夫道:“有的,我在前面山坡下打柴,半点钟前却见有一匹红点 子的马狂奔而过,马上伏着一个小小姑娘,想是收不住那马了。但是在 我面前掠影一般地快,再有本事的人也无从设法,恐怕要跑出祸殃 来了。”
士杰听了,十分着急。不管那马跑得动跑不动,加上两鞭,那马吃 着痛,只好拼命前跑。看看天色已黑, 一片荒野中,却到何处找寻?自己一想,这里道路不熟,不如回去告诉了叔祖,可以派人四出探寻,但 愿她在途上不要出什么岔子。遂兜转马头,回到云龙庄来。
刚到庄口,见五六个庄丁一齐点着灯笼火把,飞奔而至。士杰问 道:“你们出来作甚?”
庄丁们看见士杰,都说:“好了,我们特来找你的。现在一同回 去吧。”
士杰不知底细,便问道:“你们可见小姐么?”
一个庄丁道:“小姐恰已回家,因为不见你回来,大家不放心,庄 主故派我们出来找寻的。”
士杰听了,不明白。到得庄前,跳下马命人牵去,自己三步并作两 步地奔进庄里,见厅上明灯辉煌,云中龙和奇英、秀芳等都坐在那里。 士杰上前见了天游,便问秀芳道:“这桃花马好快,姐姐想是收它不住, 跑得无影无踪。我没命地追赶,终追不上。十分发急,正想回来告诉叔祖,再作道理。怎么你已先我回来了呢?”
秀芳笑道:“可恶那马发足了脾气,只是咆哮狂奔,再也控制不住。 我只好伏在马背上,听它冲去,快得真像腾云。我非常惊惶,跑了二十多里,不知怎样远兜远转的,却跑到庄后来了。那马此时好像熟识的, 忽然渐渐停住,我遂得安危回家。也算运气,险的送掉性命。但见奇英妹妹虽已早转,却只有你一人不见回来,我想要是去追我的,祖爹知道你路途不熟,便差人来寻,幸喜你也无恙归来,我也心中安慰了。”
云中龙早把秀芳埋怨一翻,便吩咐手下人把这匹桃花马好生看守, 不得让人乱骑。秀芳便把猎物分给众人。后来向云中龙问起天台山上的 老尼来,方知老尼也是非常了得的人物,真是四海之大,何处没有异 人?不过常人遇着也不识得罢了。
有话便长,无话即短,转瞬之间,又已由春而夏,由夏而秋。到得 中秋节的那一夜,真是良宵佳节,人人欣赏。凑巧云中龙有事出外未 归,奇英发了一个寒热,虽已稍愈,却卧在房里避风不出。秀芳仍是很 高兴地特地在抹黑一座凉亭里,供着香糕水果等物,来斋月宫。一面命 人摆上酒菜,和士杰陪着她母亲饮酒。秀芳的母亲一目业已失明,做人很好说话,事事任着秀芳自由。当时喝了两杯酒,便面红耳赤地吃不下 了。坐得一歇,先回房去。只剩了秀芳和士杰对饮着。两个使女名春 兰、秋菊的,站在旁边伺候,秀芳喝了几杯酒,玉容微酡,抬头看那天 空中一轮明月,好似烂银盘一般,银光下泄,满园景物都似浸在月色 中,便对士杰说道:“今夜的月亮真是又圆满又光明,好似嫦娥展着笑 脸向人浅笑。我们也该心里欢喜,才不辜负了她。”
说罢,举起酒壶来代士杰斟酒。士杰喝了一杯,也还敬一杯,却对 着明月叹道:“我爹爹为仇人所杀,至今未明真相。祖父出外也有一年 多了,没有音信回来。他老人家出外跋涉奔波,我却坐在人家享福,大 仇不知何年得报,或者让我出去寻得仇人,也算不负此生。”
秀芳不防士杰说出这些话来,便安慰他道:“杰弟,请你不必忧愁。 现在你年纪还轻,若是伯祖报仇不成,我誓必帮你达到目的。有志者事竟成,只要用心,何必多虑?今夜我与你且痛饮一番,不要说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话,省得肚子里吃了酒,又要不适意。”
士杰见秀芳聘请伉爽,心里不觉快慰得很,遂和她细讲中秋逸事。 秀芳酒量虽好,至此已有醉意,还是只顾要酒,忙得两个使女侍奉不迭。士杰却喝不下了,遂说道:“我们喝得很多,姐姐有些小醉,我也不能再喝了。不如让她们撤去吧。”
秀芳道:“你说我醉?我自觉没醉,再喝些可好?”
士杰恳求道:“姐姐的确没醉,但是小弟喝你不过,饶了我吧。”
秀芳笑了一笑,命春兰撤去酒筵,自己和士杰携着手走出亭来。在 园中步月。明月在天,人影在地,草里虫声唧唧,似奏着音乐一般。秀 芳忽然对士杰说道:“我又要讲《红楼梦》了。据你讲大观园中才貌双 全的女子着实不少,为什么宝玉偏爱上黛玉,黛玉也专恋着宝玉呢?”
士杰笑道:“这是因为他们俩爱情深挚的缘故,所以大家心目中只 有一个人了。”
秀芳立定了,好似转念头般,忽而低低问道:“爱情是什么东西? 为何被他们独得占去?”
士杰道:“爱情是人人有的,因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要彼此真心相爱,便是有情。”
秀芳道:“那么我一向很爱你的,为什么我们不觉有爱情呢?”
士杰听说,心里一动,不好回答,只对秀芳笑了一笑,却把手紧紧 握着秀芳的纤腕,表示很亲爱的样子。
秀芳道:“我说宝玉总是无情,为什么他后来又娶宝钗呢?”
士杰道:“这不是宝玉的意思,所以宝玉也就出家去了。”
秀芳叹道:“好好一对伴侣,弄得这样结果,岂非情场惨剧?假如 我做黛玉, 一定不肯这样示弱于人,遇有阻难,我只要把三尺龙泉和他 拼一拼。”
士杰笑道:“姐姐是个侠女,不像黛玉那般娇怯身躯,多病善哭的 人,自然还怕谁来?”
秀芳说得起劲了,也自许是个女豪杰,要和士杰比剑。士杰大惊 道:“我自知不是姐姐对手,怎敢比试?万一失手送了性命,岂不冤哉 枉也?”
秀芳笑道:“未必一定输的。我们只要手下留心好了。”
士杰知道秀芳有些醉意, 一定不肯依从。秀芳道:“你枉自做了男 子,这样胆怯?将来怎好和人交手?也罢,你若不敢比试,只要对我赔 一个礼。”
士杰便对秀芳深深一揖道:“甘拜下风,姐姐是天人,我敢和姐姐 较量么?”
那时月影西斜,夜阑人静。春兰过来轻轻问道:“小姐,夜深露重, 可要回房去么?”
秀芳叱道:“谁要你们来献殷勤?你们贪睡,可先去睡觉好了。”
春兰连声喏喏地闪过一旁。秀芳和士杰齐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 士杰看着明月,口里不觉吟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秀芳听了,便道:“你想什么故乡?敢是故乡有什么林黛玉在那 里么?”
士杰急道:“姐姐不要冤人。我在家乡小小年纪,有什么林黛玉认 识?不过我总是依人篱下,望月兴怀,难免思乡之念,脱口而出。”
秀芳道:“杰弟,你在这里,我们可有什么待你不好?你故乡又无 亲人,为什么还要想它?”
士杰道:"我们姐弟在这里度过了两年,常蒙叔祖顾念友谊,好意 照拂。还有姐姐,也拿真心相待。我心中说不出的感激。请姐姐不要多 疑。不过人生聚散无常,我年纪渐大,总要出去做一番事业,衣锦归 乡,才不负人家教养一番。可是我和姐姐现在虽能聚在一起,将来也难 预料。因此发生一种感想,姐姐你以为如何?”
秀芳听说,不由呆了一呆,半晌说道:“我难道不好跟你同走么?”
士杰道:“这恐不能的。姐姐将来不要出嫁么?况且你是一个女子, 也不好和我永远在一起。以后年纪越大,更不能像今朝这样亲近了。”
秀芳眼皮微红,很用力地说道:“我立誓不嫁了。我要和你们姐弟 俩永远同居。”
士杰年纪虽轻,食色总是天性。此时鼓着勇气抵向秀芳耳畔,低低 说道:“除非你将来和我做夫妻,姐姐可肯应允么?”
秀芳又想起那夜的梦来,不觉低下头来,似羞似娇,把头靠向士杰肩上。士杰便趁势把她抱在怀里, 一连在她粉颊上亲了几下。秀芳倚在 士杰怀里,软绵绵的,周身勇力都不知哪里去了,惺忪着两眼,甜甜蜜蜜地领略她出世十八年来还是第一次尝着的爱情滋味。士杰拥着秀芳, 心里快乐得如登乐园一般,只觉今宵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快活的日子。那时多情的明月也娟娟地照着他们,好似庆贺他们情场成功一般。
不料乐极生悲,中秋节过了几天,忽然江长林到来,告诉老张如何 在外身亡消息。奇英和士杰一齐放声痛哭。真是:才庆情场歌凯旋,又 来噩耗伤人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八回 闻噩耗负气独行 为婚事丧心自杀
千里飞行江长林为报老张死耗, 一路跋山涉水,戴月披星,赶到云 龙庄来,却值云中龙还是在中秋节前出去后,还未回家。所以他便和士 杰见面。士杰本不相识,只道是云中龙面上的人,不意江长林把老张如 何在金鸡岭向他探悉仇人,如何一同赶往陕西,又如何遇见魏刚,原原 本本从头细诉,直说到老张深夜独入虎穴, 一去不返,他去大树村探悉 老张报仇不成,被人害死,自己特来报信的话。士杰听罢,放声大哭 道:“可怜我祖父一世英雄,死于竖子之手。此仇不报非人也。”
遂去告知奇英,奇英更是伤心痛哭,秀芳也是不胜悲凄。 一同出 来,会见江长林,长林用话安慰道:“你们不要悲哭,于事无济。我们 和令祖都是至好。现在正邀请武当能人前去复仇,谅可获胜。”
士杰恨恨道:“我必要亲手杀此贼子,以报两世之仇。”
长林不知他们都精武艺,遂说道:“鲁飞雄是少林健者,那边精通 剑术的人很多,说句老实话,你们还是年轻,暂且忍耐为妙。”
士杰冷笑道:“鲁飞雄又不是个三头六臂的人,怕他作甚?我张家 的仇还是张家人去报。便是报不成死在他们手里,也是情愿。好恶贼, 我与他势不两立。”
说至此,怒气冲天,将手掌向桌上一拍,只听哗啦一声,那只又大 又厚的红木方桌早分作两半。
奇英道:“弟弟不要愤怒,人家桌子都被你伤坏了。我们且听江叔父把所在告诉给我们听,然后再作道理。”
江长林那时也知道士杰并不是没本领的,很为惊奇。便一是一二是 二地把途径说明,请他们先到了魏家寨,再去报仇。免得孤掌难鸣。他 因云中龙不在庄,说罢便告辞去了。这里三个人坐下商议,依着士杰主 见,最好明天便要动身。奇英自然也主张复仇的,不过她要稍缓。只有 秀芳既不舍得士杰离开,又不好不让他去报仇,便说:“此事最好等祖 爹归家后,经祖爹许可,然后请他老人家一同前去,方为稳妥,否则士 杰弟弟年纪还轻,本领不算十分精妙。孤身前去,地理不熟,万一再蹈 覆辙,如何是好?”
士杰听秀芳说话虽是有理,然而他报仇心切,万难久待。又知道云 中龙是远适岭南,一时万难回来的。自己要报仇便去报好了,何必依赖 他人?少年时盛气虎牙,大都只顾一时,没有多虑的。无如说来说去, 秀芳一定不放他去,士杰负着气,也不多说。
这夜他回到房里,打定主意,把几件衣服扎好一个包裹里,只苦没 有盘缠,怎能出外?后来一想我既然有些本领,何不一路取之贪官奸商 身上?也不好说不义。便写了三封信, 一封信给云中龙,谢他数年教养 之恩,并言此去复仇,若能成功,必当再来拜见,以图报答。一封信给奇英,是说兄弟为报祖父及父亲之仇,自愿冒着危险前去和仇人拼命, 幸而获胜,那是如天之福,否则命丧虎穴,还望姐姐设法复仇。第三封信是给秀芳的,写得最长。大意为我们二人爱情甚深,自不忍立刻分 别,以伤姐心。但两世深仇不可不报, 一时迫不及待,何能多虑?不别 而行,并非有意抛弃吾姐,还望原谅。若能奏凯而归,定践前言。不然 亦不忍说了,请她千万保重玉体,不要为他思虑。三封信整整地放在桌上,又想起了老张,不觉潸然泪下。暗暗祝告道:祖父,你为要报我父亲的仇,冒了万险,千里前去,不幸失足身死,好不可怜。现在你的孙儿要去复仇,愿你阴魂有知,一路呵护,使我成功才好。祝罢在床上睡了片刻,忽听远近鸡啼,东方渐渐发白,不敢怠慢,便背上包裹,轻轻 开了后窗,从屋上去了。
奇英也因哭念祖父,一夜不曾好睡。她的意思要望云中龙回家,请他同去。不料早晨起床后,和秀芳走到外面,不见士杰出来。赶到他的 寝室看时,见双门紧闭,寂静无声。忙打进去一看,不见影踪,一齐大 惊。奇英忽见桌上有三封信放着,连忙和秀芳拿了拆开一看,才晓得士 杰已一人独去了。两人都顿足说道:“怎好怎好?他一人前去,或是发 生危险,张家一脉单传,岂不要就此完了么?”
秀芳更是发急道:“唉,他便是要去,也该和我们仔细商量一下, 怎么这样冒失?不是我看轻他说,他的武艺出及得伯祖么?伯祖前去, 尚且敌不过,何况他呢?真是当局者迷,也不想想啊。”
奇英急得双泪流下,连说:“那么怎好?”
秀芳定了定神,才说道:“我祖爹一时也未必回来,我们不如一齐 瞒着众人,索性同去。想杰弟走得不远,务必想法追他回来。否则我们 可先他赶到魏家寨,也好阻止他不过,或是合并前去。要死一同死。”
奇英道:“此计虽好,只是我们都是女流,千里迢迢,也难前去。”
秀芳急于要追士杰,便道:“我们怕什么?天下事若望难的一方面 想,便跬步难行了。现在追赶杰弟要紧,别的且不要多虑。”
奇英没法,只好依着秀芳,两人一同收拾收拾,带了盘费,也在这 夜悄悄地奔离了云龙庄。后来秀芳的母亲和庄中主事的知道了,十分发 急,连忙四出追着,并无下落。秀芳的母亲想念女儿,镇日价哭泣,众 人也是没法。且等云中龙回来,再作道理。
却说士杰负气独行,白天奔了四五十里路,在一家镇上客寓里住 下,计算身边只藏着几两银子,不够几天用场,必须做他一次。遂等到 夜深时,开了房后窗户, 一跃而出,一路蹿房越脊过去,走在屋面上, 如履平地,没有一些儿声息。过了十几家,见有一家高墙撞墙住,他想高厅大厦都是富人住的,大约这家可以下得手了。将身一纵,越过高 墙,早到里面。楼房上听听,里面人声寂寂,只有打更声音,一记一记 地越敲越近。他大着胆子,飞步走去,见东边一间楼房里隐隐有些灯 光,便走到那里,使一个倒挂帘式,把两足钩住屋檐,望窗里看时,凑巧朝南一排窗都是明瓦嵌玻璃的,一眼看进去,见房里靠床一张方台上点着盏玻璃灯,台边坐着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身躯肥胖,真像大腹贾一样,嘴边微有胡须,两手正在检点银两,大包小包地放在一只铁箱里 去。台上有几包银子,还不曾点过。士杰遂抽了一块瓦片,将剑柄撬开 窗户,顺手一瓦,向灯飞去。那人正听见窗响,抬起头来看时,不防乒 乓一声,玻璃灯早打得粉碎,全室顿时黑暗。那时士杰早已一个箭步蹿 进里面,在台上摸着一包又大又重的银子,拿了便走,不管那人后来怎 样,如飞地回到旅店。
仍从原处进房,一些儿没有风声。在灯下解开一看,足有一百两纹 银,心中甚喜。但想我这行为类乎盗窃,终不是正大光明的,被人知道 了,岂不笑话?继而一想,这班富商大贾,所有的钱财本多是横了良心 得来的,我今取了他一些也不要紧。况且我也是不得已而动手的,又未 伤害他,不可同寻常盗贼一概而论。想到这里,觉得很说得出,便藏了 银两,倒头便睡。次日一早起身,付了旅费, 一路探听路径,望陕西 省去。
这天走到孟县城外,觉得腹中有些饥饿,看见路旁有一座小小酒店,便进去放下包裹,拣了座头,唤酒保打一斤酒来,拿上些可口的小菜。他酒量本不好的,不过借此消遣。拿着酒杯徐饮,却见靠里一张小桌上,坐着一个少年,形容瘦削,十分憔悴。但是憔悴中清丽的风姿尚存,还可见得他本来的翩翩美好。身穿一件缎子的棉袍,坐在那里喝酒,不住地唉声叹气,口里还叽叽咕咕地好像吟着“佳人已属沙咤利, 义士今无古押衙”。好似心里有极悲伤的事情,没人帮助一般。士杰年轻,好奇心胜,很注意着他,见那少年喝得有些醉了,那时自己饭也用 罢,兀自挨延着不走。忽见少年霍地立起身来,去到柜上付了酒钞,踉踉跄跄地出去了。士杰随即也去会罢酒钞,紧跟随少年后面,看他哪里去。
少年一些儿不觉,渐渐行到冷僻地方,前面一带清溪,有几株大树 栽在旁边,但是落叶萧萧,枝干渐秃,一派萧瑟的秋气,触目凄凉。那 少年立停在溪边,对着小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士杰也轻轻立定了,只 见他抬起头来说道:“天啊,既然我们二人不能成就良缘,为什么偏偏 使我邂逅在先,失意在后,陷我到绝地呢?唉,芙仙芙仙,你既为人占去,生死不保,我却无力救你,只好先你而死了。死而有知,当来护 你。”说罢,撩起衣裳,向溪中要跳。
说时迟那时快,士杰一个箭步早跳将过去,把他拦腰轻轻抱住,说 道:“死不得。”
那少年正要延迟,不防有人来救,睁眼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 少年,便把手一推道:“我自己情愿寻死,谁要你来多管闲事?救了我 不谢你的,快走开。”
士杰笑道:“千错万错,救人不错。你怪我么?我偏不放你死。”
少年要想挣脱,却被士杰一手抓住,半步都不能动。少年酒醉了, 不觉放声哭道:“芙妹啊,谁料我寻死时也会有哪里来的恶人,前来欺 负我。难道死不成了么?”
士杰道:“你不要哭,有什么烦难事情,可同我老实说。我便是古 押衙,当助你一臂之力。”
少年那时已看出他是酒店里吃酒的人,不知何故,特地跟来救他, 又说出这种话来,谅是有些来历的。况且自己被他轻轻擒住, 一些儿也动不得,他的腕力可知。遂止住哭道:“此话当真么?”
士杰道:“自然是真的。”
少年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此去不多路,有座圆通寺,内中住 持的是我相识,不妨请到那边细细奉告。”
士杰道:“好。”
少年遂领了士杰望南走去,果见一带黄墙,有一座寺院在那里。少 年遂和士杰双双走进寺院去,早有香师父等含笑相接,说道:“张少爷 今日怎的有空到此?”
士杰听了,暗想那少年倒和我同姓哩。少年点头道:“大和尚在里 面么?”
一个香师父道:“正在大雄宝殿做功课。”
少年道:“很好,不必去惊动他。我要借一间地方,和我朋友谈心。 藏经阁后的小方厅可有空么?”
香师父答道:“空着,空着。”
少年遂和士杰转弯抹角地走到一间方厅上,收拾得很是清雅,正中 供着一尊金身佛像,两旁挂些名人对联。两人遂向炕床上坐定,香师父 送上茶来,少年对他说道:“请你不必伺候,寺中事忙,你可去吧。”
香师父遂即退出,少年先向士杰作揖道:“请教尊姓?”
士杰道:“我姓张,名士杰。和你同姓,是从关外来的,至于为着 什么事,你且不必问他。我却先要问你自杀的缘故。你的大名是什么?”
少年叹口气道:“草字良济,世居此间,但是讲起我的伤心事来, 很长很长,不嫌絮烦,待我慢慢奉告。”士杰大喜,静坐着听他说话。
原来张良济是本地一个绅士名叫张远的次子,才貌俱美,弱冠时青 得一衿。张远非常钟爱。但他喜欢研究古文诗词,鄙薄时文,因此乡试 不中。回来后他更诗酒自放,以唐六如第二自居,自赏风流,还不曾娶 过妻室。只因他誓必得才貌双全的女子。一时女流竟难人选。
适逢清明节,城中赛会,士女如云,热闹非常。良济和几个友人在 一家茶楼上啜茗看会,其时会还不曾到来,良济靠在窗上闲瞧,只见街 道中摩肩擦背,人来人往,高声喊“会来了”,其实是造谣哄人。这样 也不止一次。后来人越聚越多,会也将近来了。良济忽见对面店铺中有 许多妇女立着等看,内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发光可鉴,梳着堕马 髻,头上插一支玉搔头,轻红拂脸,凝翠画眉,身穿淡湖夹襦,下着蜜 色轻罗小袴,蛮腰间微露紫纹丝带,双趺如钩,踏着一双粉红花须锦 鞋,瘦小可爱。在人丛真像凤立鸡群,天仙化人。把良济看得呆了,真 是蓦地里遇见五百年风流孽冤,早已魂灵儿飞去半天。看了一刻,只不 见那少女抬起头来。良济遂抓了几粒瓜子,向少女抛去,正掷中少女粉 颊。少女不防,一面忙将手帕向脸上揩拭,一面抬起头来和良济正照个 着。良济喝一声彩,友人们也和着说笑。那少女见是一个风流美少年来 调戏她,遂看了一眼,低下头去不作声。
此时锣声瞠瞠,会已来了。执事拥挤,人马杂沓,许多高跷扮着荡 湖船、三娘教子、武松杀嫂等在街上走着,良济无心看会,一双眼睛紧 紧地瞧住少女。不多一歇,少女侧转脸,有意无意地向良济横波一顾, 却见良济正对她看,不觉面上一红,嫣然微笑,又侧转脸去。此时良济更是如醉如痴,恨不得过去向少女一能款曲。想等会过完时可以上前一 探方踪,不料挨到会完时,两边看客大喊一声,都散将过去。良济急忙 下楼,却挤在人里,挣扎不出。好容易挤得出来,哪知余香犹在,伊人 已杳,少女早不在那边了。
良济十分懊恼,回到家里,闭着眼兀自痴想。依稀有一倩影立在面 前,那眼波眉黛历历可忆,待飏下教人怎飏?拼着两脚,到明天四面街 上去走,巴望或可遇见。但是走了几天,踏破鞋子,哪里寻得着呢?
这样过了一两个月,终不能忘怀。一天,他从友人处回家,正是夕 阳衔山的时候,他穿着一件罗纺长衫,摇着纨扇,慢慢地在街上踱着, 忽见那边黑墙门旁阶石上,立着一个女郎。身穿粉红纱衫,风姿绰约, 像出水芙薬,不觉心里一动,走近一看,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快活。原来那女郎不是别人,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心上人儿。那女郎也看见良济,依稀相识,含情脉脉,妙目微盼。旁边还立有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忽对良济喊道:“张家二少爷,你从哪里来啊?”
良济被这一喊,才看见这妇人是他家前年用过的陈妈。适间只注意 那女郎,却不曾看见她。便立住脚步,答道:“我从城外来,你现在可 是在这里帮忙么?”
那女郎见良济和老妈子讲话,便对良济笑了一笑,走进去了。良济 两眼直送她进去,神魂若失。陈妈早已瞧科几分,便走近几步,笑嘻嘻 地低声说道:“我现在此处帮做,那进去的是我家小姐。少爷你看她标 致么?”
良济被她一语提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笑道:“这是你家小 姐么?真好相貌。不知这是何等人家?”
陈妈道:“我同你那边去细讲吧。”遂引着良济走进一条隐僻的小 弄里,对他说道:“这家姓朱,小姐闺名芙仙。今年只有十八岁,还没 订过婚。只有一个娘亲,现和她舅舅到山东去索债,家中无人,我本在 那里做过几年的,很相熟识,所以唤我来陪伴小姐。我一直想像小姐这 样美貌,若和二少爷做对时,那才是好夫妻。不过我不敢来做媒,恐怕 你家老爸不答应。因为她家本是衙门中隶胥出身,不像你家是世代官香,我哪里敢来怠慢呢?”
良济听着这话,呆呆不响。陈妈笑道:“话虽如此说,少爷若然爱 上了她,好在她家没有第二人。在老身一人身上,可以代你们撮合。明 天晚上,少爷可大着胆前来叩门,老身当引你进去。万事有我,不愁不 成功。只要少爷事成后谢谢我罢了。”
良济听说大喜,忙向身边摸出五两银子,递给陈妈道:“这些些先 送你买东西吃,以后我当重重地谢你。”
陈妈欢天喜地地受了,说道:“我要进去哩,少爷一准明天晚上来 吧。”遂回身去了。
良济很得意地回到家中,书也不看,乱想明天晚上的事。夜里睡在 床上,梦里也弄得七颠八倒。明天起身后,只望太阳快快落山,好让他 去早赴佳期。直挨到下午五六点钟,便上下打扮得一新,托言去赴友人 宴会,悄悄走到那个地方,已是掌灯时候。把门敲了两下,陈妈早出来 开门,笑道:“少爷来了么?小姐正在楼上。你且不要声张,随我来 便了。”
良济走进去,只见里面是三开间的院落,灯光点得很亮,收拾得也 很洁净。左首一间房里发出一种娇滴滴的声音问道:"陈妈,外边什么 人敲门?”
陈妈带笑答道:“有一个佳客,特来拜见小姐。”
说罢,和良济一齐跨进房去。只见房中装饰清雅,沿窗摆一张书 桌,两边也挂些书画对联,靠里安一张雕花大床,床前一张妆台,台上 点着一盏明灯。那芙仙小姐正立在妆台边,见良济进来,不觉又惊又 喜,低下头立在一边。
陈妈道:“小姐不要见怪,这是本城张家二少爷,平日很有才名。 因为思慕小姐,托我引见。小姐昨夜问起我的,便是他。现在来了,请小姐不必惊慌。”
良济便上去深深一揖,芙仙忙躲向床后去,被陈妈一把拖出来,说 道:“好小姐,不要这样羞涩。二少爷是斯文公子,见见不要紧的。”
芙仙无奈,过去坐在床沿,只是不响。陈妈道:“你们且在此谈话,我去厨下预备夜饭。”
良济等陈妈去后,便把自己如何在赛会时一见之后,万分相思,到 处寻访芳踪,苦不能见。直到昨天无意遇着,这是天意。请姑娘不要不 睬。芙仙听他说话诚恳,不觉心里一动,本来她在看会时回转后, 一直 记念着那掷瓜子的美少年,难得今日他惠然肯来,有何不愿?不过因为 母亲外出,家中忽来生人,若和他相识时,将来一旦为母亲或外人知 道,如何是好?
良济好像知道她的意思一般,便说:“今番的事,只有陈妈知道, 谅她一定不肯声张,小姐不必疑虑。”
芙仙听说,心中稍安,含羞带愧地勉强敷衍了几句。良济坐在书桌 旁,见桌上有一本习字簿,拿起一看,乃是芙仙日常写的功课。临的洛 神词,笔姿娟秀,恰像她的人一样。良济知她通翰墨,更是欢喜,和她 讲起书法来。那时陈妈饭早煮好,端整在中间桌上,请两人去吃。芙仙 不肯和良济同食,腼腼腆腆地吃了半碗饭,进房去了。陈妈向良济努努 嘴,良济笑笑,便跟进房去。
芙仙无奈,说道:“多蒙相爱,很以为幸。但是瓜田李下,嫌疑不 可不避。夜深了,请回府去吧。”
良济对她笑笑,坐着不动。忽然陈妈过来,呀的一声把房门反扣上 了。芙仙要喊时,外面陈妈早把灯吹熄, 一声也不回答,不知掩到哪里 去了。以后的事情,也就不问可知。
此后良济常常前去私会,有时教芙仙作诗,芙仙天资聪颖,都能领 悟。曾代良济写一便面,尽是蝇头小楷,字字学卫夫人簪花格,细妙无 伦。良济把来藏好,非常珍贵。
一天,良济走去和芙仙闲谈,芙仙很忧愁地拿出一封信来说道: “这是我舅舅的家信,不多几天,我母亲要回来了。回家之后,你自然不能再来。只是我的清白身体被你玷污了,你应该代我想法。”
良济道:“这个问题前天我和陈妈商量过。她许我等你母亲回家时 和我做媒,将来能成夫妇。我一心爱你,你还怕什么?”
芙仙笑道:“这是最好的了。不知你家可要我么?”
良济道:“待我先去和母亲央求,定要成功的。”
不料后来芙仙的母亲回来之后,良济不敢前去,只托陈妈致意。事 不凑巧,本城有个富翁徐子允,也看中了芙仙,要娶她做妾。托人向芙 仙的舅舅说项。她舅舅是个贪财乌龟,便和芙仙的母亲一说,芙仙的母 亲只要有钱,也情愿的。便讨价一千两银子。这事给芙仙知道,心里着 急非凡,催陈妈速速进行。陈妈便向芙仙的母亲说起张家二公子一心要 娶芙仙为嫡室,问她可肯应允。芙仙的母亲道:“他们如要我女儿,我 别的不管,也要他家送一千两银子财礼,谁先答应尽谁。”
陈妈去告知良济,良济便和母亲说明。不料张夫人却嫌芙仙是小家 儿女,不能对亲。给他父亲知道了,更是拍案大骂,说他行为荒荡, 一 定不许。良济自己也没有一千两银子,便是有了一千两银子,家人也断 乎不能答应。只急得他寝食难安,无计可施。芙仙听了这个消息,只是 饮泣,陈妈也想不出妙法来。后来徐家那边已答应了,肯出一千两银 子,芙仙的舅舅做中人,人洋两交,择定后日要娶芙仙去。芙仙放声大 哭,在她母亲面前表示不情愿。她母亲哪里肯依,反疑心她有暧昧的 事情。
三天的光阴很快,芙仙早被徐家送来一顶小轿,把她活活逼抬去。 所以这天良济希望已绝,不愿再活在世间, 一个人到酒店中去喝酒,喝个痛快,然后走到溪边,要想投水。也是他不得已而走这末路,不料被士杰遇见,把他救住。
当时士杰听良济细话苦衷,说到伤心处两泪簌簌流下,不觉动了侠 义心肠,对良济大声说道:“张兄且请放心,为了这事何苦自杀?难道 死的以外没有别法可寻么?凭着小弟之力,务必使你们破镜重圆,得成 伉俪。”
良济连忙拜谢,说道:“足下定是一位英雄,可能救出芙仙,鄙人 终身感恩不尽。”
不知士杰有何方法,补这缺陷?请看下回。
第九回 黄衫儿慷慨好义 紫衣女缠绵多情
却说张士杰答应代良济设法救出芙仙,良济拜谢不迭,问他有何妙 策。士杰笑道:“你爱家庭和爱芙仙哪样厉害?”
良济道:“芙仙便是我的性命,没有芙仙我也不能活了,自然比较 是爱芙仙。不过我是文弱书生, 一无抵抗能力。况且侯门如海,也难见 她的面。全仗足下大力。如何想法?”
士杰道:“文人只仗一支笔,在纸上要怎样便怎样。若真的遇着患 难,便没用了。可怜啊,幸亏我不是一个文人。”
良济听他这话,心里暗想,倒也未必见得,你莫小觑这支笔,只要 它有灵时,真可以旋乾转坤,安邦定国。不过不敢和士杰置辩,连称是 是。士杰又问良济家住何处及徐宅所在,良济一一告诉他。士杰点头 道:“请问城里有什么僻静地方?”
良济想了一想,说道:“城南莲花桥边有个汪氏废园,里面很大, 一向没有人住。 一到夜间,那边行人绝迹,很是冷静。”
士杰道:“甚好。今天夜里你可早些去那里等候,我保你珠还合浦。 只听击掌三下,便可出见。”
良济不胜感激,那时住持的早散了功课走来,士杰便立起身来道: “你们在此地谈一刻吧,我有事先去了。”
良济要送,士杰拦住道:“这倒不必。”又向住持的作了个揖,住 持的忙合掌还礼,士杰早大踏步走出去了。
却说士杰出得寺门, 一看时候已是不早,便一路进城,先寻到徐宅 门前,见朱户高墙,果然是个富贵之家。悄悄向四周一看,都是高墙拥 护着,旁边一条小巷,是徐宅后门。近墙有一棵柏树,团团翠盖,十分 高大。士杰记在心内。再到张良济住处一探,却没有徐宅华丽,不过墙 门间里插着许多行牌,官派十足。那时天已晚了,士杰没有歇足处,便 去住下一家旅馆,喊了几样饭菜,吃饭了在床上闭目养神。等到将近三 更时候,便扎束好了,轻轻把窗推开,跳到外面,再把窗关好, 一翻身 蹿上屋檐,认定方向, 一刹那间已到徐宅门前,便寻到那株柏树,缘树 而上,坐在树枝上,听听里面并无动静,又从树跳到高墙,扑奔中屋 而来。
见一排五开间的窗户,只有二处露些灯光,不知芙仙在哪一处。忽 听第三间楼房里有人说话,士杰忙跳过去,伏下静听。中有一个妇人声 音说道:“人家既是不情愿,更逼她作甚?你的爹爹年纪虽老,却这样 贪恋女色,真是老悖透了。我又做不动他的主怎好?”
说罢又有一个少女恨恨地答道:“那女子来后只是哭泣,不肯从他。 适才二姨去劝过,也不成。爹爹又想用药酒灌醉她,无奈她不肯。现在听说爹爹和二姨一齐到里面去用强了。那女子容貌很好,无怪爹爹着了 魔一般,必要弄她到手。”
士杰听到这里,大吃一惊,无暇再听,忙立起身跑到后楼,见一间 楼房里灯光很亮,隐隐有女子哭泣的声音。他发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 地打开窗户,跳将进去。却见一个有胡须的老翁和一个妖冶的少妇,正 在拷打一个美貌女郎。那女子抗拒不过,大哭大骂。士杰跳过去,先将 老翁一把擒住。两人不防窗上飞进一个人来,疑是强盗,吓了一跳。少 妇便要逃走,却被士杰飞起一脚,扑通地踢倒在地。 一脚轻轻踏住,拔 出剑来,在他们面上晃了一晃,喝道:“不许开口。”徐翁只喊得“啊 呀”两字,吓得魂灵出窍,只说“大王饶命”。士杰笑道:“你们放心, 我不要你们的命。”便在他们身上解下带子,将两人手中扎在一起,喝 令跪在楼板上,又把衣服撕了两块,塞在两人口里。此时两人好像活死 人一般,瞪着四只眼睛,只好看士杰行事。
芙仙本在求死不得十分危险的时候,心里好像刀割一般苦痛难受, 忽见有一个少年飞行侠,前来搭救。暗叫一声天幸,也不顾什么羞惭, 扑地双膝跪倒,拜谢救命之恩。
士杰道:“事不宜迟,我来救你出去。张家二公子在附近等着 你呢。”
芙仙听说,心里十分稀奇。士杰又指着徐老头儿说道:“看你这般 年纪,倒还色心不死,人家是个十七八岁的好女子,怎肯嫁你满嘴胡须 的老头儿?你靠着财势用强更逼,若是我迟来一步,人家好好的身体被 你奸污了。我现在也不杀你,只教你以后当心些。我今带她去了,不许 你出寻,也不许你图赖什么人家。如若违背我言,我可知道的。管教你 们头颅不保。不要后悔。”
说罢,在身边取出一条长白布,是他预备下的,把芙仙腰里缚住, 然后将身蹲下,吩咐芙仙伏在他背上,将白布兜转自己胸前,打个蜻蜓结,将身顿一顿,觉很结实,倏地一跳,早已蹿到楼外, 一翻身上了楼房,飞奔出去。吓得芙仙紧闭双目,两手钩住士杰,把头伏在士杰肩 上,听他跳上跳下,像腾云一般,走了许多路,忽然跳下来,方才停住。
芙仙睁开眼来一看,乃是一座广大的园林,月光皎洁,照得亭台楼 阁都很清楚。士杰早把布带解去,让芙仙立到地上。芙仙颤声问道: “请问恩公,这是什么所在?”
士杰道:“这是汪氏园内,你且少待,我喊他出见便了。”
遂把手掌拍了三下,只听那边小亭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出一个人 来。芙仙怀着鬼胎,月光下向来人细瞧,果是良济,不觉喜出望外,纵 身投入良济怀里,低低哭道:“我好苦啊!再不想会见你的面了。莫不 是在梦里么?”
良济也落下眼泪,把芙仙抱住,坐在一块太湖石上说道:“芙仙, 不要这样悲伤。现在我们遇见了,侠客把你救得出来,不再落在奸人手 里了。”说罢指着士杰道:“他就是今世的黄衫儿,我们可向叩谢。”
士杰正叉手立在旁边,目睹二人恩爱缠绵的光景,不觉陡地想起秀芳来,不知道她在云龙庄上如何记念自己呢?及见两人又要向他拜谢, 忙摇手道:“这倒不必。你们且在此谈话,我还有事不曾干呢。”说罢 一耸身早已不见。二人不胜惊讶,暗称神明保佑,遂细谈别后的苦况。
士杰出得园门,再寻到良济家里。那时张家许多人都已深入睡乡。 士杰找到良济父母的卧室,挖开屋砖,飞身下去,在一只皮箱里拿了三百两银子,几件贵重的首饰,然后回到旅馆来, 一无人知,便取二钱银子放在桌上,算是给房饭钱的。背上他的包裹,飞身即出。重又赶至汪氏园里。良济和芙仙正在谈起以后怎样办法,忽觉眼前一个黑影一晃, 士杰早立在旁边。
二人一齐立起来说道:“恩公来了。”
士杰道:“请你们不要叫我恩公,听了怪难受的。我们不妨兄嫂称 呼。”又笑道,“我情愿做你们的弟弟。”
二人连说“不敢不敢”,士杰便拿出银子和首饰,交给良济收下。 良济惊道:“我等蒙英雄搭救性命,已是万幸,怎敢再受这贵重东西?”
士杰哈哈笑道:“这些就是你家之物,我特地前去代你取来的,不 必客气。现在你们两人不必住在此地,少不得要投身他乡。若是没有资 财,怎样过活?所以我取来给你们使用的。”
两人忙拜谢道:“英雄真是救人救到底了。这样厚恩叫我们如何 报答?”
士杰笑了一笑,见天色渐渐发亮,便道:“我们最好赶早出城。徐 家发现了便难出走。”
二人同声称是,再等一刻,约莫城门已开,三人便赶紧奔路,走出 城门,幸喜无人疑心,又走了二三里路,士杰要和他们分手。良济、芙仙都觉得和他依依难舍,士杰道:“你们可到江南去小住,寻个枝栖。 以后若思念我时,可到居庸关云龙庄司马先生家探视,但我也不知道……”说到那时,忽然收住,不说下去了。良济等无奈,只得和士杰洒泪而别。
士杰见他们去后, 一个人踽踽奔路,想想这事本和我无关,只因一 时好义,费了一夜工夫,居然使他们月缺重圆,成全好事。谅良济以后不再有“义士今无古押衙”的感叹了。但是我为了报仇的事,丢下我亲爱的秀芳, 一人远行,不知她见了我信时怎样难过?唉,秀芳秀芳, 总是我辜负了你的深情。便愿此去报得冤仇回来,当和你谢罪,请你宽恕。又想到姐弟二人, 一向相依为命,现在也和他姐姐奇英分离,谅他们一定是十分惦念我,但此事也出于没法啊。他一路走一路想,万般伤感。
走了几天,早到太行山下,贪赶路程,错过宿头,心里越慌,走的 路越不对。便见高峰插天,大树成林,没有一个人影可以问信。迷在山 中,天色将黑,待走到哪里去?正在为难的时候,忽听铃声自远而近, 东边山路中跑出一头花驴,上面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浑身衣裙都是紫色。虽然身躯娇小,很有英气。见了士杰便将手中鞭子一指道: “你这少年,呆立在此做什么?”
士杰答道:“我迷失路了。”
女子笑道:“既然不认得路,不如跟我去可好?”
士杰道:“为什么要跟你去?”
女子将驴停住,跳下来走到士杰面前,把士杰相了一相,说道: “你是什么人?我看你小小年纪,走这深山中来,胆也很大。此地强人很多,不怕送掉性命么?”
士杰见她这种情形,不觉怒道:“我姓张名士杰。凭你什么强人我 也能对付他。若是惧怕,我也不出来了。”
女子道:“想你也会些武艺的,别的不要讲,你可跟我走吧。”
士杰骂道:“不识羞的贱货,跟你去作甚?快些给我滚开,不然把 你一剑两断。”
女子冷笑道:“你今天遇了我紫衣女,由不得你耀武扬威,还是劝 你好好跟我前去,包你开心。”
士杰大怒,拔出剑来向女子当胸一剑刺去,女子不慌不忙,将左手 鞭子架住士杰的剑,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向士杰抛去。士杰躲闪 不及,早被套住。原来这女子练就的缚虎索,索端有三个软皮圈,圈上都包钢绳,任你快的刀剑也割不断。能伸能缩, 一被套着,休想逃走。
那时女子将中绳紧紧一收,用力一拽,喝声“来吧”,士杰早身不由主 跌在她脚前。
紫衣女哈哈笑道:“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么?请你家去再说。”
便夺去他的宝剑,把他手足一齐缚住,横在驴子背上,又将士杰的 包裹也拿了,跨上花驴,鞭影一挥,向前飞跑过去。
不多时已到一个所在,紫衣女下了花驴,轻轻向门上敲了两下,便 有一个雏婢出来开门道:“姑姑回来了?”
紫衣女把士杰的包裹交给她道:“你先拿了,把我的花驴牵入屋里, 关好厦门,别的你不要管。”
雏婢答应声“是”,紫衣女遂把士杰挟在腰里,转弯抹角地走到一 间卧房,里面点着四盏紫纱灯,很是明亮。房中装饰像是富家闺闼,牙 床锦帐,斑斓夺目。并且有一阵非兰非麝的香味,送入鼻管,使人心迷 神醉。也有一个婢女守在房内,见紫衣女进来,照样叫应了。紫衣女问 她道:“那个仍旧这样么?”
婢女答道:“不曾变动。”
紫衣女道:“很好,你且到厨下喊阮妈妈,端整精美的酒菜来,我 要和人吃喝。”
婢女应声去了。紫衣女遂把士杰放在沿窗一张湘妃榻上。这天气候觉得有些燠热,紫衣女把外衣脱去,解去套裙,只见她里面穿着一色白 缎短衫裤,上面都绣着一颗一颗的紫葡萄,鲜艳动人。底下金莲窄窄, 瘦不盈握。却是世间尤物。过来对士杰说道:“你今被擒,可服我么?”
士杰本怀着一肚皮的闷气,愤然说道:“暗器伤人,何足为奇?我 怎肯服你?”
紫衣女笑道:“随你服不服,你今到此,便是我家人了。”说罢将 士杰松了捆绑,请他坐下。
士杰道:“你这妖妇有何恶意,快快直说。你既放我,我要去的。”
紫衣女笑道:“我是美意,不知道你能够领受么?我今请你到此, 要和你同床合被,永远快活。”
士杰听了跳起来道:“谁要领受你这种美意?好贱人,看拳!”
说罢一拳向她胸口打来。紫衣女侧身让过,乘势飞起一足,士杰正 抢过来,要想出房,却被她一脚踢倒。紫衣女过去,一脚踏住,抡起拳 来说道:“有你这样不识抬举的人么?我今送你归阴便了。”一拳对他 面上直打下去。
士杰两目一闭,只听她打死。不料紫衣女拳到士杰面部,早缩住 了,在士杰面部上摸了一摸,反把他双手扶起,笑道:“好人,我怎的 肯打死你呢?”
士杰让她扶起时,趁势一脚要踢紫衣女腹部,却被紫衣女两腿一 夹,把他的脚夹住,陡觉非常麻木,全身无力,动也不好动。
紫衣女道:“早防你有这一着。我这样对待你,你有心要反对我, 却是为何?现在可肯服我么?”
士杰一想,这贼人本领恁般大,我倒敌不过她,不如假作服了,再 寻机会逃走。便道:“服了服了。”
紫衣女听他肯服,十分快活,便放松了,请他在中间一只百灵台旁 坐下,婢女早移上灯来,紫衣女又向士杰道:“你的本领也还不错。不 知你是哪里来的?”
士杰大声道:“我是云龙庄云中龙的义子,你知道他老人家的厉 害么?”
紫衣女道:“任他厉害,与我何干?劝你还是安心住在这里,我和 你做一对好夫妻吧。”
那时酒肴皆已摆上,紫衣女从抽屉里取出两只西洋花的玻璃杯来, 斟上玫瑰色的好酒,和士杰对酌。士杰想要灌醉她, 一杯一杯地敬她吃。紫衣女一一喝了,看着士杰笑道:“我看你两眼四边打转,恐怕不怀好意。我再明明白白地对你说吧,不论什么人,饶他本领大,到了这里,插翅也飞不出。屋子上下四面都防备得周到,我手下许多婢女,没有一个不精武艺的,你便是要走也走不脱的。”
士杰听了这话,心里不觉一惊,勉强镇定着。只见紫衣女已喝得微 有醉意,面上起了一层薄晕,眉尖微露春色,益显得娇艳欲滴。吩咐侍 婢撤去酒席,端上洗面水来,和士杰洗面盥口。然后喊侍婢都退出去,把门扑地关上。
士杰见此情形,局促不安,暗想:我士杰是个大丈夫,断不愿和那 淫妇做什么苟且的事。况且我心上已有秀芳姐,凭你什么人总不能改变 我的心肠。想定主意,往旁边椅上一坐,尽让紫衣女百般勾引,士杰终 像铁石铸就一般,没有效果。
那时已是三更时分,紫衣女叹道:“像你这般少年,真是铁石心肠, 难道是鲁男子么?既然如此,我也何必相强?”说罢,便回身向床后取出一根绳索,说道:“对你不起,只好有屈你了。”把士杰手足都缚住, 搁在榻上。再把一条棉被代他盖好,然后叹了一 口气,一个人独自睡到牙床上去。
士杰知道她没有害己之意,也就坦然睡着。直到天明,紫衣女穿衣 下床,见士杰兀自睡着,不去惊动他,自己便开了窗,坐在妆台边梳洗 妆饰。士杰醒转来,见紫衣女晓妆已毕,斜转星眸,对他笑道:“我却 不舍得苦你,只是你也未免太辜负人家美意了。”便过来把士杰解开索 缚,搀着士杰的手,走出房门,和士杰同吃早饭。
士杰留心四下察看,见屋宇宽大,四面都是高墙,并且门户很多, 一时也认不得出路。屋中没有男仆,婢女却很多,看上去都是有些本事 的。他心里暗想,这家到底不知是怎样的,为什么只有一个女主人呢?住在深山里头,却是为何?
紫衣女吃完早饭,又引士杰到一间书房里说道:“你可在此看书, 不要乱走。倘若不听我言,送了性命莫怪。”说罢,姗姗地去了。
士杰坐在室中闷得很,只想逃走,又是无法脱险。见桌上有许多书 放着,要想拿来解闷,不料翻开一看,都是些淫秽的小书,士杰哪里要 看?随手抛开。立起身来,在室中走来走去,再也忍耐不过,走到书房 门口,看看四下无人,遂不顾危险,悄悄掩将出来。见屋上都有软网盖 着,不能上去。且回东边回廊处走去。走了几个转弯,忽听得前面莺声 听听,有人前来。士杰急切没个躲身处,见右面几间小屋空着,遂推门 进去躲避,不觉打了一个寒噤。
原来屋中堆着七八口棺材,腥气触鼻,不知道内中死的什么人。墙 边草席上横着一个病人,已是奄奄一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来人 已在屋前,士杰不动,等到足声远了,遂到病人身边,见那病人也是一 个少年,两眼无光,去死不远,口里还微微哼着。士杰不觉代他十分可 怜,轻轻问道:“你怎样来此?病到这般田地,谁把你搁在这里的?”
病人喘着答道:“我前月路过山下,被那紫衣女劫我到此。天天 我欢娱,我一时糊涂,顺从了她。不料精力日耗,一病至此。她见我不 能活了,便叫婢女丢我在这里,你不看见那些棺木么?里面都是死在异 乡的冤鬼。你莫非也是个中人么?我是与鬼为邻,命在旦夕了。”说罢, 唏嘘不止。
士杰听了十分难过,便返身出来,暗想:我要谋脱身,必先杀此妖 娃,除去一害。不如今夜虚与委蛇,乘间刺死她,方才快意。遂悄悄地 回到原处,幸喜无人知觉。
到了晚上,紫衣女早走来问他道:“你主意打定么?”
士杰笑道:“我以前不识好意,现在我情愿和你要好了。”
紫衣女笑道:“这才是聪明人了。不然你过不到明天哩。”
遂和士杰走到房间里对坐饮酒。士杰一眼看见壁上挂着一口宝剑, 便是他自己的。心里默想,最好趁她睡着时把她一剑两段,方无一失。 紫衣女不知他的用意,殷勤进酒,要和士杰喝合欢杯。士杰只好听她, 饮了几巡,紫衣女便命婢女收拾出去。士杰请紫衣女先睡,紫衣女笑 着,不肯动身。士杰觉她吹气如兰,媚态可人,心中不觉动摇起来,几 乎不能自持,暗说:不好,这贱人魔力不小,我难免失身。要想就此结 果她的性命,怎奈无隙可乘。况且紫衣女的本领高强,不是好欺的。便 道:“我们快睡吧。”遂一同直立,趁紫衣女向里解衣时,急忙跳过去, 接了壁上的宝剑,拔出来便向紫衣女刺去。紫衣女早已觉得,倏地向旁 边一跳,让过士杰的剑。士杰一剑刺空,有些心慌,忙踏进一步,又是 一剑劈去。紫衣女将身子一蹲,使个裙里单飞,踢中士杰手腕。这一下 她有心要伤士杰,所以士杰只觉痛彻骨髓,手里一松,当啷啷宝剑落在地上。紫衣女乘手拾起,士杰还想逃走,早紫衣女一把拖过去,掼在榻 上,用一脚踏住士杰胸脯,玉容生嗔,眉含杀气,扬起宝剑,指着士杰 说道:“你这人口是心非,全无情义。人家痴心待你,你却一意要杀我, 也太没良心了。既然你愿意送死,我便把你结果了吧。"
说到那时,但见白光一闪,红雨四溅。不知士杰性命如何,请看下回 。
第十回 脱虎穴幸来神剑侠 探鬼堡巧遇玉面郎
士杰被擒住,无力抵挡,闭目待死。但当举剑下砍时,忽然白光一 道,从窗隙中射进,声如裂帛,紫衣女应声而仆。士杰张开眼来,只见 一位白发银髯的老人站在他的面前,白光早不见了。士杰知是来了异 人,忙一骨碌跳下榻时,那个紫衣女横在地上,早已身首异处,香消玉 殒了。遂向老人扑地跪倒道:“晚辈身陷虎穴,险遭不测,多蒙老丈前 来援助,感德不忘。”
老人微笑将士杰扶起,说道:“我也并非专来救你的,何容拜谢? 且跟我出去吧。”
两人遂从窗户中飞身上房。士杰见屋上有网,不好行走。老人遂轻 轻把他挟在胁下,踏着网走去,其行如飞。 一霎时出了围墙,御风而 奔,早已到得山下。老人遂立定脚步,放下士杰。士杰暗想,这种飞行 功夫生平却不曾见过,简直比飞还快了,好厉害啊。我遇着这样异人, 一定不放过他,总要拜他为师,学习些绝技才好。
士杰正在转念,忽听林子里泼刺剌地冲出两条白狗来,高大凶猛, 迥异寻常,目光睒睒,好像要咬人的样子。把士杰左右围住,向他身上乱嗅。吓得士杰倒躲不迭。老人喝道:“快住,不要胡闹。”
那两狗好似听着命令,果然停在旁边,只是摇尾摆头,不再来逼。 士杰恍然想起前在云龙庄秀芳姐姐曾告诉我神剑侠知几山人手下养有两条白犬,常随山人来往,如护兵一般。这样说来,我今夜遇见的必是知几山人了。遂向老人重又拜下道:“老丈莫非是知几山人么?”
老人拈髯笑道:“奇了,你怎样知我是知几山人?”
士杰便把自己的出身来历略述一遍,老人道:“原来我们都是一家 人。这里不是谈话之所,我们且回到白云观中去再讲。”
士杰道:“白云观便在这里么?”
老人笑道:“远了,是在青云镇。离此大约百数十里。但这些路程 我看也不过咫尺罢了。你虽能飞行术,万难赶得上我,不如仍由我带你 走吧。”
遂又把士杰挟住,飞步前行。两狗也如飞地追在后面,士杰闭了 眼,只听耳畔呼呼风声,不多时,早到白云观前。
那白云观的住持名叫玄玄子,和知几山人很有交情,知几山人此番 云游至晋,耽搁在那里,和玄玄子弈棋讲道,住了半月。这夜为除紫衣 女去到太行山中,玄玄子也知道的。等到谯楼敲了四鼓,玄玄子料想要 回来了,遂在观门口守候。当时一同见面,走到里面一间小轩内坐定。
两条狗跑得汗流不止,兀自伸出了血红的舌头,在地上纵跳。知几 山人将手一挥道:“你们也乏了,且去里面休息。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了。”两狗听了知几山人的话,跑向里面去了。
知几山人对玄玄子道:“天快亮了,我们不要睡吧。那个紫衣女子 已被我诛却,总算除了地方一害。”
玄玄子道:“那女子本领高强,常常单身出外,遇见美貌的男子或 用智骗,或用力取,必要弄到她的屋子里,做她肉欲的牺牲。若有不听 从的,便一剑杀死。还有些少年贪她貌美,和她朝晚淫戏,到后来也要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年来,不知害过多少人。今番遇见了你,也是 她恶贯满盈。这位少年大约是你救出的么?”
知几山人道:“是的。”又问士杰如何到此。士杰遂把祖父老张身死在外,自己赴陕报仇。中途遇见紫衣女,被她用武力逼迫,擒到她家,前后种种事情一一说来。知几山人和玄玄子都十分钦敬,又知他手腕被紫衣女踢碎,知几山人取出药来,代他敷上,说道:“你的志向虽好,但我看你的武术还不高妙,万难报得大仇。不如随我去学习剑术。你如精心用功,一年有余,便可将就去得。你可等得及么?”
士杰听了,心中大喜,忙拜倒道:“既蒙师父收我做弟子,这是千载难得的恩遇。弟子一向有这私淑志愿,今承应允,愿随左右受教。” 山人不觉点头微笑。
那时天色已明,山人教玄玄子预备早饭,让他们吃了要走。玄玄子 道:“你为何这样性急?再住几天不妨。”
知几山人道:“我本来孑然一身,来去自由。现在收了弟子,我便 要带他回去教授,让他早一日学成,便可早一日报仇。”
士杰在旁听了,不觉滴下眼泪,感激到十二分。玄玄子也笑了一笑,到里面去吩咐了。少停洗面盥口毕,早饭早已摆上。知几山人又命人去切了几斤肉和饭,去喂两条狗吃。自己和士杰吃罢,又和玄玄子略说几句,在箧中取出二十两银子,赏给观中仆人,便同士杰告别而去。 至于紫衣女处未了诸事,因为知几山人早已留柬本地官长,叫他们次日前去办理。和本书无甚紧要,省去不说。
却说士杰跟了知几山人星夜奔驰,到得庐山顶上知几草堂。原来知 几山人共有四个栖息所在, 一在昆仑山巅, 一在长白山顶, 一在泰山, 一在庐山,都在最高峰头,人迹难到的一方,盖下几间草屋居住,取名 知几草堂。每处有一个佣人守着,生活很简朴。当下士杰到了草堂,便 安心住下,从知几山人习练剑术和飞行功夫。知几山人一心一意地教 导 他 。
现在且按下不表,我要来说说秀芳和奇英,她们俩为要追踪士杰, 私自出行,不比在昔交通阻难时候,像她们青年女子长途奔波,不是容易的事,往往易受强暴的侵凌。幸亏她们都是精通武艺,有恃无恐。一路问信,走了几天,倒也安然无事。后来雇了一辆骡车,说明载她们到太原为止。那骡车夫年纪约有三十左右,生得形容丑陋,斜戴着帽儿, 时常回转头来,将两个深凹的眼珠滴溜溜地只向二人上下打量。二人也知那骡车夫绝非善良之辈,但是已雇定了,不好更换。由他驾着骡车, 吆喝着赶路,秀芳和奇英在车中谈话消遣。这样朝行夜宿,约莫赶了一半路程 。
有一天走在荒野中,骡子忽然停住不走了。那车夫也跳下地来,奇 英忙问为什么不走,车夫指着骡子答道:“这畜生今天草料上得少,走 不动了。不如让它歇息一下吧。”
秀芳道:“那么怎好停在野地里?”
车夫拍着胸脯说道:“小姐们不要害怕。我赶了骡车十多年,从不 曾有什么绿林寇盗,敢来侵犯半下的。”
秀芳听了,对奇英笑笑,两个人不高兴闷坐在车里,也一齐下来, 向四边散步。那车夫走过来,对她们说道:“小姐等出门,怎么男子也 不带一个,好大胆。”
二人不去理他,忽然车夫从身边掣出一把牛耳尖刀,飞步在前,揪 住秀芳喝道:“你两个性命已在我手中,如肯做我的小老婆便罢,不然 死在这里莫要后悔。”
秀芳闻言大怒,正要还手,奇英早蹿过来,将那车夫持刀的胳膊一 拳,只听啊哟一声,刀已落地。秀芳也飞起一足,把车夫踢倒。奇英拾 起那把刀来,在车夫面上磨了一磨,说道:“你这厮心怀不良,敢来太 岁头上动土,也是你的死期到了。”
此时那车夫知道两人不是好惹的,忙喊饶命。奇英本待把他一刀杀 死,后想路途不熟,不如放了他活,让他送到太原以后,再把他结果也 好。遂道:“你也知道求活么?我要你小心送我们到太原,不许再存歹 心。否则一定把你杀掉。”
车夫连声答应,奇英遂放他起来。秀芳心里也要把车夫一刀杀死, 见奇英放了,很不赞成。奇英遂将自己的意思告知她,秀芳才算合意。 于是她们重坐上车,喝令车夫快前赶路。车夫尝过厉害,不敢违拗, 一路听着命令。
又走了几天,到了一个小小村落,正是下午日落时候,骡车夫把车 赶到一家小店门前停住,跳下来对秀芳等说道:“天将近晚,前面过去 更是荒野,不如就在这里歇下,明天再赶路吧。”
二人点头应允, 一同下车,走进店门。见柜台里坐着一个大汉,粗 眉大眼,形容可怖。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略有几分姿色,鬓边戴几朵野花,叉着腰和大汉说话。那骡车夫便上前叫道:“陈大哥,陈嫂 子,你们都好?”
大汉点点头道:“你来了么?”
妇人也道:“谢谢你,近来生意可好?”说时一眼却看见奇英、秀 芳,忙笑问道:“这两位姑娘恁地标致,是从哪里来的?”
骡车夫道:“直隶来的,今天要在你们店里借宿了。上房可空么?”
那时又有一个伙计抢过来道:“空的,空的。”
骡车夫便请二人跟去拣选,他自己却立在柜台边和那夫妻俩讲话, 好像很熟识的。秀芳等跟着伙计进去,见还有两间上房空着,二人遂拣定东边一间,吩咐伙计将车上包裹拿来。奇英走出去,却见骡车夫向大汉等在那里低低地不知说些什么,见奇英走来,妇人便努努嘴,都不响了。骡夫也到外面去服侍他的牲口。
奇英心里有些疑惑,取了包裹进来,暗对秀芳说道:“今夜说不定 我们或有危险。”
秀芳道:“你怎么得知?”
奇英遂将骡夫鬼鬼祟祟的情状告知秀芳,秀芳却笑道:“妹妹不要 过分疑心人家。或有其他事情,也未可知。难道他们要想诡计来害我们 么?凭着我们两口宝剑,管教杀得他们马仰人翻。”
奇英摇手道:“姐姐,说话轻些。骡夫本是一个歹人,和他相识的 自然都是同道,这店开在这个荒落地方,大使人疑。况且你不见那大汉 和妇女么,谅他们一定有些本领的。此店或是黑店,要杀害旅客。我们 两个人不可不防。今宵夜饭最好不去吃他,且静候着,看他们怎样 下手。”
秀芳道:“我不及妹妹精细,依你便了。”
等到上了灯,两人在院子中散步,见旅客甚少,只有五六人,骡车 夫不知到哪里去了,独剩大汉一人,仍坐在柜台里。两人回到房中,伙 计早送上夜饭,问二人可要喝酒,奇英摇摇头说道:“我们不要,你且 出去,少停添饭可来喊你。”
伙计答应一声是,退出去了。两人遂把饭和菜暗暗倒在铺后,秀芳笑道:“我这肚子今番要委屈它饿一夜了。”
奇英道:“宁可这样,若中了毒时,性命也保不住呢。”便喊伙计 进来收去残肴,关上房门。
奇英在房中四面一相,没有什么破绽。两人遂盘膝对坐在炕上,养了一会儿神。听外面人都睡了,秀芳遂起身从包里掣出两把剑来, 一把递与奇英,大家预备着,不则一声。只听得外面村狗接二连三地狂吠和骡马嘶叫的声音。看看没有动静,秀芳见奇英正提着神向房门口地上细瞧,不觉有些好笑,暗想,捣鬼了,不要我们白守一夜么?却见奇英指着那地方,意思叫她看。秀芳跟她一看,只见那地板好像有人在那里顶动,也忙一眼不瞬地注视着。地板渐渐高起,忽然一阵阴风,地板顿时开了一个方穴。奇英早拔出剑来,跳过去守在地穴边,便有一个毛发蓬松的人头攒上,被奇英趁势一剑削去,正中脑袋,骨碌碌地滚下去了。 接着又有一把钢叉伸出来,奇英抢住钢叉,向下使劲一摔,只听哎哟一声,不响了。秀芳见奇英对付得爽快,十分高兴,也跳将过来。
奇英道:“姐姐,我们虽看守好这地穴,但须防他们从外面杀进。”
道言未毕,果然一阵金铁相击声音,有不少脚步声奔人。秀芳索性 把房门大开,自己横着宝剑大喝:“哪里来的贼强盗,快来领死!”
当先便见那个柜台里的妇人,使着一柄单刀直抢过来。秀芳舞动手 中剑将她敌住,不五合, 一剑刺去,正中妇人小腹,鲜血直流,倒在地 上。余众一拥而前,把她围住。那个骡车夫也在内助战,同时里面的奇 英早和那个大汉在地穴边厮斗。那大汉使动两柄铁锤,呼呼有声,十分 骁勇。奇英有些战不过他,便喊:“秀姐,我们且到外面院中去杀。这 里舒展不出身手。”
秀芳说好,两人遂像燕子般蹿到外面,众人追上,不肯轻放。秀芳 杀得性起,把剑上下翻飞,化成一道白光,谅那些店伙怎是她的敌手, 早被她杀得伤的伤,死的死。那个骡车夫见事不妙,要想逃走,也被秀 芳一剑杀死。只剩大汉和两个年轻的店伙死战不舍。那时奇英早杀得香 汗直流,两臂无力。秀芳忙掏出一块鹅卵石来,照准大汉左眼打去。大 汉正杀得起劲,不防斜刺里飞来一石,不及躲避,正中左眼角梢,负着痛大吼一声,跳上屋去逃走了。奇英等也不去追赶,只捉住一个店伙喝道:“那大汉是什么人?你们做这生意几年了?快快实说,饶你性命。”
店伙抖着道:“大汉是这里店东,名陈大霸。这妇人便是他妻子, 早被你们害了。我们开店已有三年实在害过不少人。那骡车夫也是我们的耳目,专托他刺探消息。他常载了客人到这里投宿,送给我们下手。 此次你们二位姑娘前来,他暗中叮嘱店东说,你们很有本领,先用蒙药迷住,看你们可上当。不料你们不上这当,我们遂候至夜深,要来活捉 你们。据店东说,因你们两位生得貌美,要送给秦氏五鬼做姬妾。现在他打败了,稳是逃到那里去的。他本是秦氏的内亲呢。”
奇英道:“秦氏五鬼是什么人?你快告诉我。”
店伙道:“离此五十里远有个地方,叫鬼堡。三面是水,一面通陆, 内中住着秦氏五弟兄,五人精通武艺,常出去打劫大宗货物,一般镖客都不是他们敌手。他们又勾结官吏,自壮声势。四周官兵都有些忌惮他们,不论什么人,若然进了鬼堡,便没有命活。所以大家称他住处叫鬼堡。正中有一个关叫鬼门关,要有本领的人才走得过。堡中堡丁招得不少,四围都是他们的田地,财源很富,绿林中人常常投奔到他们手下。 最大的名黄面鬼秦镇东,他的妻子便是这店东的胞妹,武艺很好,出名 的母大虫陈二姑。善使飞叉,勇不可当。第二个名无常鬼秦镇南,第三个名刁钻鬼秦镇西,第四个名浪里鬼秦镇北,第五个名催命鬼秦镇中。 所以叫秦氏五鬼。这店也是他们出资本,叫陈氏夫妇开的。现在若他们得了消息,稳要找你们报仇。”
秀芳冷笑道:“让他们来报仇好了。适才几位客人呢?为什么不见 出来?敢是吃你们害了?”
店伙道:“正缚在杀人凳上,还没有开剥哩。”
奇英道:“你快领我们前去。”
店伙没奈何,引着二人到店堂里,开了一扇小门,黑洞洞的,都是 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去,早到了间宽大的地室里面。灯火大明,二个四 下一瞧,不觉打了一个寒战。原来壁上都挂满了人腿、人臂,风的腌 的,样样都有。还有几个人脱得精赤条条的,反绑在长凳上,二人羞得掩着面,喊店伙都把他们放起,叫他们快快寻出衣裳去穿。秀芳又见靠 墙凳上有一个女尸,开膛破肚,洗刷干净, 一条右臂已切去了。
秀芳叹道:“可怜这个女子,也被你们害死的么?”
店伙道:“那女子昨天来此投宿,被蒙汗药迷倒,陈大嫂把她来开 剥。后来店东打开她的包裹查看,内中藏有晶莹无匹的一对双刀,柄上 各镌着小字, 一名骊珠, 一名碧玉。店东见了,连说好东西,这是宝 刀,那女子既有使用,必然本领不低。无奈已被开剥,不能救活问个清 楚,十分可惜。”
秀芳听了,也连呼可惜可惜。奇英问道:“现在这两口宝刀藏在 何处?”
店伙道:“正封着在店主房里。”
两人遂押着店伙又到店主房里,在壁上一个绿鲨鱼皮鞘内,取出那 两柄宝刀来一看,约有三尺来长,刀锋犀利,光气闪烁。奇英接过来, 便照准店伙一刀掠去,说道:“借你试刀。”
店伙啊呀二字还未喊出, 一颗人头早跟刀光落下。刀上一毫血迹不 留,真是宝刀。秀芳见奇英十分心爱,便道:“妹妹素喜用双刀,现在 这两柄刀妹妹不妨用了吧。”
奇英笑道:“很好。”遂把双刀插入鞘中。
那时几个客人都来拜谢,秀芳便对他们说道:“开店的店东业已逃 走,说不定要来报仇。所以待到天明,你们快快各自逃生。要晓得这是 剧盗出没之处呢。”
客人们都说是是,大家心里很惊服她们小小女子竟有这种本领杀却 许多盗贼。还有一个士人上前将秀芳等恭维一番,说她们是公孙大娘再 世,不愧巾帼英雄。两人听了笑笑,却去厨下弄些没有药的饭和菜肴来 充饥。
不多时天色已明,二人催促客人分散,然后到厩中各寻了一匹驴 子,跨上驴背,望前奔去。
秀芳心里舍不下鬼堡,走了不多路,见前面又有一个小村落,两人 便觅一个宿寓住下。秀芳却向店中人问明鬼堡的去处,遂和奇英说道:
“今夜我想和妹妹同至鬼堡一探。看看里面虚实,若能下手,便把五鬼 杀却,也是一件快意的事。”
奇英道:“据店伙说来,那秦氏五鬼很厉害,我们二人孤身冒险前 去,恐怕众寡不敌,丢了性命怎好?”
秀芳道:“我们可暗中进去探探,见机行事。秦氏五鬼果然不好惹 的,我们不妨回转,将来会合了祖爹和杰弟等众人一同去剿灭,再不怕 他厉害了。”
奇英拗不过秀芳,勉强应诺。待到黄昏时,两人用饱夜饭,打坐片刻,然后起身扎束,秀芳挂上宝剑和百宝囊,奇英也将两把柳叶双刀背在背上,开了后窗,跃上屋顶,出得客寓,飞奔鬼堡而去。此时已近三更,月色皎洁,照得大地光明。两人走了不少路,看看前面道路渐狭, 隐隐见两旁都是树木,有一城堡挡住。近前一瞧,月光下见上面刻着斗大的“鬼门”两字。奇英等知是鬼门关了。幸喜城堡不甚高峻,两人飞行功夫很好,秀芳遂从囊中取出一条绒线和钢丝绞成的索子,搭上堡墙,紧紧钩住,二人先后缘绳而上,秀芳收了索子,寻路下堡,见有几个守卒,都蒙胧睡着,二人忽地蹿过,下得堡来,再望前走,又有两个打更的,敲着更锣慢慢走来。二人躲在林后,等更夫过了,照他们来路走去。早见有一带高大华丽的房屋,想是五鬼的住宅了。
两人正要进去,忽见东面来一黑影,在她们面前一闪而过,轻轻跃 入高墙,捷如飞鸟。两人不胜迟疑,暗想那人的飞行功夫比较她们高胜 得远了,不知是堡里人呢还是外面来的侠客,猜度不出。奇英还在墙外 徘徊,秀芳道:“不要管他,我们既已到此,且进去再说。”
两人随即蹿上墙头一望,里面有百余间房屋,其形复杂,走到哪里去是好?秀芳便向有灯光处奔去,奇英跟在后面,早来到东边一带楼房。两人立定了,往里偷瞧。谁知楼窗都有窗幔遮住,看不出什么。楼下寂静无声,靠左一带回廊是通到外面去的,两人立了一会儿,只听回 廊里有妇人声音,掌着灯走将进来。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锣声大 震,下面的妇女嚷道:“不好,有奸细来了。我们快去助战。”说着话, 一齐奔出去了。
秀芳道:“外面到了什么人?我们且去看看,说不定便是方才见的 黑影儿呢。”
两人遂蹿房越脊,寻到外面。立在高处望下瞧时,见一个大院落里,四面点着灯笼,敲得锣声震天价响,有一群人围住一个少年厮斗。 那少年飞舞着两柄宝剑,化成白光两道,极力奋斗。两人也分不出谁是 秦氏五鬼。只见贼中有一个年纪很轻,身材很小的,也使着一口宝剑, 紧紧敌住少年,十分厉害,想是催命鬼秦镇中了。两人起先作壁上观, 后来又见里面杀出几位女将,当先一个妇人挥动两柄托天钢叉,叉上铁环铮铮地响,大喊道:“哪里来的奸细,吃老娘我一叉!”
奇英推推秀芳道:“这妇人大约便是店伙说的母夜叉陈二姑了。”
两人暗替那少年发急,秀芳忍不住说道:“我们且去助战一下吧。” 便使一个回风落叶式,跳将下去,剑锋到处, 一个庄丁早已倒在一旁。奇英此时拦不住秀芳,生恐她有失,也忙拔出两把柳叶刀,跟她跳下。秦氏五鬼本来只有镇西、镇北、镇中三鬼在那里和少年狠战,忽见墙上 跳下两个女子来,东冲西突,着实了得,母夜叉便跳过来拦住秀芳,当头一叉,秀芳将剑格开,还手一剑,两人战在一起。其余还有两个女 子,一是镇南的妻子窦氏,一是五鬼的妹子秦赛珍,一齐迎上前,把奇 英围住。奇英将双刀使开,好似两条游龙,来往盘旋,窦氏等本领不强,有些挡不下她。那时锣声更响,外面秦镇东、秦镇南兄弟二人和开黑店的陈大霸,还有六七个彪形大汉,一齐挺着兵器杀将进来。
陈大霸左眼早被秀芳打瞎,只睁着一只右眼,蓦地见了秀芳,便大 喊道:“你们千万不要放走这两个贱人,她们就是捣毁我们店的。”说 着,举起铜锤便向秀芳打来。
秦镇东生就一副焦黄面庞,睁着两个眼珠子,手中一根镔铁棍约有 百余斤重,使一个旋风,扑奔奇英而去。秦镇南是很长的身子,也使着 宝剑,去斗少年。这时奇英被黄面鬼呼呼呼地一连几棍,棍棍如泰山压 顶般,只有招架,并无还手。见他棍子沉重,又不敢去削他,生恐损伤 宝刀,杀得香汗淋漓,只望后退。秀芳也被陈氏兄妹拼命酣战,渐渐有 些乏力。那少年一面厮杀,一面早已觉得自己也难取胜,不忍使她们两人跟他陷在这里,便把宝剑一扫,跳出圈子喊道:“风头不对,你们二 人也同我走吧。”
秀芳便对母夜叉一剑劈去,母夜叉望后一避,趁这当儿秀芳一跃, 已上了屋顶。奇英也知逃生要紧,咬紧牙关,将铁棍架住,一溜烟跳上高墙,一齐跟着少年望后飞奔逃去。这里母夜叉当先跟上屋面,秦氏兄弟也一个个跳上来,在后追赶。奇英一路走时,却想那少年为什么不逃向前去,反到后面。听说堡后是水,如何逃生?看看已到后墙,秦氏兄弟也已追上了。少年将剑舞着,挡住追兵,让秀芳等先逃出堡。秀芳忙带紧几步,一跃而下。奇英也跟着跳出高墙,不防当啷啷的一柄小铁叉从后飞来,奇英方向下跳,不及闪让,正中左腿,哎哟一声翻跌在堡外 地上。真是明枪好避,暗箭难防。不知奇英性命如何,秀芳等能否逃出 鬼堡?请看下回。
第十一回 赛孟贲一指倒五百 小神童双剑诛三王
这时奇英中了飞叉,跌下地来,黄面鬼当先跳下,照准她头上一棍 打下,少年看得亲切,喊声不好, 一个箭步蹿过去,把双剑架住铁棍。 那时秀芳也急杀转,少年丢下黄面鬼,将奇英从地下拖起,背着便奔。 秀芳舞动宝剑,紧紧跟在背后。黄面鬼便大声呐喊,以为他们逃到死路上去了。前面白茫茫的是水,秀芳心里发急,少年口里呼哨一声,忽然芦苇中摇出一只小船来,少年背着奇英一跳,早到船中,秀芳也跟着上 船。少年把手一指,那船便如飞地摇去。
这里秦氏五鬼不防敌人有船预先埋伏在此, 一时没有船只,浪里鬼水性精通,要想下水追赶,却被秦赛珍一把拖住道:“饶了他们去吧。”
母夜叉也道:“那女子中了我一叉,毒性发作时也难活了。”一众 人遂回转堡去。
这里小船脱了危险,只顾向前摇去。不多时到得岸边停住。少年仍 把奇英抱起,对秀芳说道:“你可跟我来吧。”
秀芳遂跟他上岸,摇船的把缆系好,也一同走将上来。岸旁有几间 瓦屋,里面还露着灯光。摇船的把门轻轻敲了一下,里面有妇女声音答 道:“来了。”霎时已开了门,有一个中年妇人掌着灯迎出。
少年道:“大嫂有劳你等了。”一齐走进,摇船的顺手关了门。
秀芳到得屋里,借着灯光照见那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一团英 武的神情,溢露眉宇。还有那摇船的约有三十多岁年纪,容貌很见强毅,腰一把单刀,谅也是个好汉。
那时少年将两剑授与摇船的人,遂把奇英放下。奇英神思昏迷,不 省人事。少年便喊妇人端出一张榻床来,让奇英睡下,便向秀芳作揖问 道:“请问二位姑娘何处人氏?怎样来到鬼堡?那位姑娘又中了暗器, 十分危险。”
秀芳听了奇英性命危险,禁不住掩面哭泣起来,只好把她们来历简 单奉告,要请少年设法医治,也没工夫去细问少年姓名。少年便不顾什 么,将奇英左裤脚慢慢卷起,直到腿弯边,见有一个金钱般的小洞,周 围青紫,淌出血水来。少年用指捺了一捺,说道:“这必是中的母夜叉 的飞叉。那叉头有毒,打入人身毒性走发时,二十四点钟内必要致 命的。”
秀芳急道:“可有法儿救治么?”
少年道:“不要紧,幸我此来预防不测,身边藏有一种灵药。不论 受了什么毒器,都可以医好的。”
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瓶东西来,先用刀把奇英伤处剜去些腐肉, 把水洗了,然后将瓶倒出,见是极细的白色药末,少年又倒了少许在伤处,用白布包好,便问妇人道:“东厢可能住人么?”
摇船的接口答道:“可以,我兄弟不是到恒山去了么?里面有一张 小床,请这两位姑娘住下好了。”
秀芳听了,连连道谢。少年遂请秀芳将奇英抱起,跟着妇人到后边一个小厢中。妇人过去把被褥铺好,秀芳把奇英轻轻放下,少年道: “看她今夜可能醒来。我想敷了这药不妨事的。请姑娘不要发急,好好看护,有话明天再谈,我们去了。”遂和妇人一齐退出。
只剩着秀芳一人,独对孤灯,心中十分忧虑。还不知奇英能否获 生,万一不好,都是我教她同去鬼堡探看的,怎生对得起她。又想那少 年不知是怎样人物,这般出力救人,真是可敬。越想越睡不着,只听得 奇英嘤的一声,醒转过来,吐出几口黑水。秀芳十分快活,问道:“妹 妹觉得如何?”
奇英呻吟道:“痛得好些了。此地是什么地方?我记得跌下时非常疼痛,好像那少年来救起我的,后来昏迷过去, 一些儿也不知道。现在 怎的到了这里?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
秀芳道:“妹妹只顾安睡养息吧, 一切事情我明天再告诉你可好?”
奇英点点头,也就不响。秀芳此时心上好似移去了一块大石,才觉 有些疲倦,也上床安寝。趁这时候,我要把那少年出身略表一表。
前二十年,直隶大名府有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姓韦名国光。天生成 一副铜筋铁骨,力大如虎,自幼专练硬功。凭着他一对拳脚,生平没敌 手。只是没有事做, 一贫如洗。有人荐他到别处一家木行里帮忙,他起 初答应了,但是样样都不会做,并且不肯受人驱使,便有些人都看不起 他,说他是个饭桶。因为韦国光吃饭的本领也是胜过常人,每顿要吃近 十碗饭,还是时常喊饿。经理看着荐主情面,不能马上回绝。
有一天,河边到了不少木排,是行里定来的,根根又粗又大,都是 栋梁之材。经理喊了不少小工去运将上来。国光背着手正在河边闲看, 见那些小工四个人拖一根木头,还要拼命狂叫,吃力得很。国光看见不觉好笑,凑巧有一个小工看见他笑,便一面揩着汗一面说道:“你这厮 吃了行里的饭, 一些儿力也不肯用用,还要笑些什么?”
又有一个小工道:“他是饭桶罢了,走开些。”
国光怒道:“咕,你们这班人吃了饭,连那些木头都拖不起,真是 饭桶一个。”
小工说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不要管他饭桶不饭桶,你也来运 些,看看你怎样大的气力。”
国光道:“你们且闪开一边,待我来吧。”
遂将两袖捋一捋起,走下河滩, 一连拖起五根最大的木头来,搭在 右肩上,左手还夹了四条很长的木头,奔上岸来。好似空身无物,飞也 似的奔到行里,又带了丈长的粗麻绳,索性把许多大木一齐缚住,拖了 便走。这样来还几次,已运个罄净。众人看得呆了,国光对着众人说 道:“你们才知道我的厉害了,还要说我是饭桶么?究竟谁是饭桶?”
众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经理先生见他有这般大力,顿然换了一 副面孔,把他十分敬重。但是他无志于此,径自走了。
国光离了木行,单身一人向北方走去,并未抱着什么目的。一天午 后,走到一个旷野地方,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忙登高一望,只见有百十个强寇,马上步下,各使兵器,正在打劫一众车辆。有几个镖师和看守 车辆的兵丁一齐被他们围住。国光转了一个念头,要想去救,只苦手里没有兵械,却看着旁边有一棵很长大的枣树,遂过去抱住,摇了一摇, 竟连根带叶拔将起来,两手拿着,算作兵器。大喊一声,冲将前去,将枣树四下扫得一扫,早已四五个强徒纷纷跌下马来。他用力使劲上下左 右一阵乱打,勇不可当。人家的刀枪休想敌得住。众强徒出世不曾遇见这种兵器,一霎时受伤的不少,吓得四散逃去。那几个镖师见凭空里杀 出这个大力士来,不消几下,把强盗杀得齐跑,不禁看得呆了。为首一 个年老的颔下有一部白须的上前深深作揖道:“哪里来的勇士?既然相 救,感德不浅。”
国光把树向地下一插,好像那树天然生在地上似的,一些儿也不晃 动。笑着答道:“我是过路人,一时前来高兴玩玩,不算什么的。”
老人又道:“不要客气,请问勇士大名,且老朽在此地保过十多年 镖,从不曾见有尊驾这样神勇无匹的。若蒙不弃,愿结个新交如何?”
原来老人姓袁名煜,是北方有名的老镖师。在天津开设镖局,此次 保着某达官的镖从京里到中州去,带着几个徒弟和八名兵勇,来到这里。不防有大伙强徒来打劫,险些失败,幸亏来了这位力士,脱却危险,怎肯失之交臂?便问长问短地紧请国光同行。国光本来无处栖身, 见袁煜真心诚意地要和他做朋友,便一口答应了。袁煜好不快活,和国 光一路去送到了镖物,然后还转天津,情愿将他的振远镖局让与国光。 国光哪里肯收,只说漂泊一身,无处可投,既然老英雄青眼相待,我也愿附骥尾,稍效微劳。从此韦国光住在镖局里,有时袁煜请他出马去尝试一遭,果然很顺利。他的大力士名气渐渐传播。
有一天,袁煜手下十几个门徒在场上练武,有几个曾经亲眼看见国 光拔着大树打退强徒的,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还有几个盛气自负 的少年,还要试试国光的本领。国光笑着伸出一条左臂来,悬空挺着, 说道:“你们中间谁人能扳动我的臂膊,明晚请他喝酒。”
众人听说,遂一个个上来,用力去推,好似蜻蜓撼石柱一般,一些 儿也不能推动。好时看的人四面聚拢过来,约有几百人。国光一时高 兴,说道:“我敢说这里许多人的力气一齐请出来,也敌不过我一个 拇指。”
众人不服,大呼小叫,一定要和国光比一比。国光便喊袁煜的一个 徒弟去拿一根丈长的粗绳子来,把右手的大拇指翘起,将绳的一头先打 一结,套住在大拇指上,然后拖过去,喊众人前前后后地扯着,一共约 有五百人光景,呐一声喊,各出死力拼命去拖,想把国光拖倒。哪知国 光的大拇指稳如泰山,动也不动。面上微微带着笑容。众人拖了一刻, 看看拖不动半毫,正是满面流汗,心中大惊,不防国光将大拇指向后一 拽,喝声“来吧”,那五百人都立身不住,跟着绳子往前一冲,纷纷跌 倒在地,爬起来摸着头只喊厉害。这样一来,人人传说,他的名声震动 远近。都知道振远镖局有个大力士韦国光了。大家又代他起了一个别 号,叫作赛孟贲。其实真的孟贲恐怕也没有他的气力大呢。
但是声名一大,寻他的人自然也会来了。某天晚上,他在房中睡得正香,忽觉鼻子上有冰冷一件东西放上来,陡的惊醒,伸手一摸,见是一柄明晃晃的利刃,吓得他一翻身跳下床,看看前面的窗有一扇开着, 忙飞身出窗,跳上屋四下一瞧,见后面有一条黑影,他就想追上去,只有呼呼的风声,看不见什么人,没奈何回到房中一看,桌上还有一张纸条,写着道:“久慕威名,特来请教。今日暂留霜刃,明日将借头颅。” 下署“河北珠娘”。笔迹细软,像是女子写的。这一下国光不由大大生气,暗想大丈夫给女子戏弄,有何颜面?这人飞行功夫比我高强,到明晚倒要留心提防才好。
国光等到明天夜里,吃饱晚饭,挟着一把朴刀,熄灭灯火,暗暗在 床边伏着,候到二更时候,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些儿声息。月光很是明 亮,直射到房里地板上。忽然一阵风声,窗户开了,有一条纤小黑影蹿 将进来。国光忍不住虎吼而出,一刀劈去,只听啪的一声,国光身往前 倾,原来一刀劈空,却砍在地板上,地板也破坏了。
那时黑影早跳出窗外,国光拔起朴刀,喝声“不要走”,也跟将出来。那黑影在庭中立定,月光中见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短衣窄裤, 英气勃勃,把手指着像要和他说话。国光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朴刀向她刺去,那女子将手中剑架住,两下狠斗起来。国光力大,左一刀右一 刀,如雨点般砍下,只杀得女子两膀酥麻,香汗直流,便虚晃一剑,跳上屋去要想逃走。不防东边屋上黑暗中早有一个黑影立着,看见女子刚跳上屋,一抬手便是一镖,向女子打来。那女子不及闪避,正中左肩, 喊声啊哟,跌下屋来。当啷啷手中宝剑也已堕地。国光大喜,抢上前把 女子缚住。那时屋上的黑影也已跳下,哈哈大笑。原来便是袁煜。
国光奇道:“怎的你会知道这事呢?”
袁煜道:“今夜我睡时,有些腹痛,赶到后面厕上出了恭回来,听 得这里兵刃击刺的声音,我忙跳上屋脊,在黑暗处蹲着观看,见你和一 个女子恶斗,后来女子敌不过你,要想逃走,凑巧我的镖囊还挂在身 上,顺手发了一镖。现在既已擒住,我们且带到屋里面去询问。”
国光说好,两人把女子拖到里面,屋中点亮了灯,见那女子容貌生 得十分俏丽,两颊晕红,低垂粉颈,不胜羞惭。
国光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我与你今日无怨,往日无仇, 为什么要来留下刀柬?快快实说。须知我韦国光也不是平常胆小如鼠 的人 。 ”
女子道:“我姓梁名珠娘,世居山西,是绿林中人。后来兄长死了, 我也洗手不干,杜门不出。近听人家说起大名怎样厉害,我暗暗不服, 特来一试,今既败在你手,任凭你如何发落便了。”
袁煜道:“你家可有什么人?”
珠娘摇摇头道:“父母早已故世,只我一个。”
袁煜道:“这位韦君正是河北英雄,虽在壮年,还未授室。我看你 们俩武术高明,自古道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不如待我来做个媒 人,使你们结成夫妻吧。”
珠娘听着,羞得答不出话来,国光心里也很愿意,袁煜遂把珠娘解 去束缚,送她到里面内眷处去了。过了几天,由袁煜做主,国光和珠娘 合卺成婚,四方朋友来贺喜的也很多。珠娘等到满月时,便和国光还到山西去收拾些财物,再回振远镖局。在邻近租了一所房屋,另行住下。 夫妇俩爱情浓厚,不到两年,生下一个麟儿,十分钟爱。
那麟儿幼时啼声雄壮,相貌英秀,体格非常强健,不愧虎子。国光 代他取了一个名字叫天焕。六七岁时,便喜欢使打拳脚,很有膂力。国 光便将武艺悉心教授给他,又请了一位秀才先生,到他家里教天焕读 书。天焕天性聪明,文精武熟,样样都能出人头地。那时老镖师已去世 了,振远镖局由国光一人支持,营业很是发达。
有一天,从蒙古来了一个力士,名叫伊利哈,意思要和国光比试气 力。国光年纪渐老,火性全过, 一味地谦恭。那伊利哈误会他是胆怯, 竟出言不逊。忽然天焕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青布衣裤,从里面跑出 来,指着伊利哈说道:“你这人须要知道好歹。我爹爹不肯和别人计较, 所以让你一步。你不要没了眼睛,当我爹爹无能。只要你和小爷比一下,便知道我们韦家的厉害了。”
国光连声呼叱道:“我们大人在此讲话,小孩子家且退去。”
天焕只自握着一对拳头,立在背后,不肯走开。伊利哈笑道:“这 孩子敢说这种大话,想来有些本领的。但我不屑和你计较。”
天焕气得双眼圆睁,鼓起两腮,跳到庭中说道:“来来来,有本领 上来,没本领快快滚吧。”
伊利哈见他这般情形,不由气往上冲,走过去说道:“谁怕你来?”
此时国光不好喝止,只得立在旁边,暗想,若是焕儿吃亏,我可注 意着一定尽力保护。只见天焕扬起一掌,向伊利哈腰部劈去。伊利哈叫 声来得好,并不退让,伸手来捉他的手腕。不料天焕活泼非凡,一低头 从他臂下钻到伊利哈背后,飞起一足,踢中伊利哈后臀。伊利哈哇呀呀 大叫一声,回转身来,将拳使一个泰山压顶,向天焕顶上直打下去。天 焕却又轻轻一跳,避过那拳头,顺手在伊利哈腿上打了一拳。伊利哈大 怒,这一遭他却故意望天焕虚击一下,待天焕躲到他身后时,忽地飞起 一脚,照正天焕心口踢来。国光在旁看个亲切,以为天焕万万避不过 了,十分着急,跳过去想用手将伊利哈拖住。哪里知道天焕早将伊利哈 的脚接住,趁势向外一送,咕咚一声,伊利哈直僵僵地倒在地上,爬起来满面羞惭, 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国光见自己儿子小小年纪竟这样的身子伶俐,把蒙古力士打败,满 怀欣喜。镖局中人知道了,同声称赞。他母亲又把轻身飞行功夫教给他 练习,所以他十三岁上满身本领,已是十分厉害。外人都称呼小神 童了。
有一天,他一个人在河边闲逛,见有一个老道童颜鹤发,神气潇 洒,颔下一部花白胡须,飘垂胸前,背着一个葫芦,手里拿着一柄拂 尘,走到他身旁,用手抚着他的头发道:“童子,你莫非是韦家的小神 童么?”
天焕估量那老道一定是方外异人,不敢得罪,便应声道:“正是。” 老道哈哈笑道:“谅你有何本领,敢自称神童?”
天焕答道:“这是人家叫我的,不干我事。”
老道又道:“你敢和我较量一下么?”
天焕拱拱手道:“不敢不敢,我又没有本领,望你老人家不要和我 开玩笑了。”
老道闻言拍手笑道:“好个小神童,孺子可教。我今老实告诉你, 我是昆仑山巅的 子,前天采药至泰山,听得有人谈起你父子的武术,因此特来走一遭。你今遇见我可称有缘。若愿做我弟子,包你武术更有进步。”
天焕大喜,忙拜下道:“弟子愿从师父学道。”
瘀子道:“你能撇了父母跟我走么?”
天焕想了一想,毅然答道:“能的。”
于是天焕便从子去。但他父母这天失去了天焕,非常吃惊。四 面寻找没有下落,疑心可有什么仇家来此陷害,正在没法想时,却见庭 中飘下一张小纸,从人拾起交与国光,国光拿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 小字道:
天焕随人学道去矣。幸毋苦念,数年后当安送归家也。
不觉叹道:“怎的怎的?看来他遇着了异人么?”
珠娘知道了,也无可如何,虽知儿子无恙,只是不能常侍膝下,哪 里能不相信。后来珠娘腹中又结了珠胎,晒衣时一不留心,踏着莓苔, 跌了一跤,正跌在一块大石上。到得半夜,腹中疼痛,竟致小产。产后受了风寒,遂一病不起。国光既失娇儿,又死贤妻,大哭一场,十分灰 心。幸亏珠娘死后不到半年,天焕却安危回来了。
原来天焕随子到了昆仑山上, 子也不出去,一面炼药,一
面教授天焕内功。天焕从他父亲那里学得的都是硬功,至此方知内功优胜,一心练习。子又传给他两柄宝剑, 一般都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教天焕兼学剑术。韶光如秀,这样过了三年,天焕的功夫又深了几层。 凑巧 子来了一位朋友,这人说起时看官也能记得,便是武当派的郑天隐。当下见了天焕,问起来历,天隐不觉叹道:“他便是振远镖局韦国光的儿子么?我前天行过天津,知道国光新丧妻子,意境十分颓唐, 这也难怪他了。”
天焕听得母亲故世,哭得几乎晕过去,立刻就要回乡奔丧。 子也叹了一 口气,用话安慰住他。 一到明天, 子吩咐天焕道:“这番 你也不能不回去了。学问无穷,道行无阈,只要你青翠自飞,也有进 步。你今回去,再隔十年,当和你重会。不过你有了这身本领,以后出 世一切行为俱须光明磊落,心中要抱定一个义字。万勿忘却,方不负我 三年教授之功。”
天焕闻言,拜谢道:“弟子虽愚,敢不受教?请师父放心。”
瘀子又取出两个小瓶,一瓶都是白粉,一瓶是黄色的丹丸。赐给 天焕道:“这两瓶都是起死还生的灵药,不论受着什么毒气以及危险重 症,都可医愈。只消将白粉敷在伤处,再吞一粒丹丸,便能活命。”
天焕接过,藏在怀中,早把宝剑等打入包裹,背上肩头,拜别了 子和郑天隐,下山而去。 一路想起亡母,不胜惋。
这天走到一个乡村,见众乡人忙忙碌碌地都在那里收拾刀枪耒锄棍 棒等类,好似准备跟人家械斗,有些人面上都露着惊慌之色。天焕故意 向一家去求宿,有一个男子说道:“你是过路的人趁早走了吧,不要受晦气。”
天焕道:“此话怎讲?”
男人道:“邻近山上有一伙强寇,前日打劫了李家村,今天又要来 打劫我们村庄了。我们真是急得无路可走, 一齐会合着,只好硬着头皮 和他们战斗。若是抵御不过时,我们村是难免大受一番蹂躏呢。”那人 说罢,两眉紧蹙,叹了一 口气。
天焕说道:“既然你们有了患难,待我来帮助一下可好?”
男子对他相了一相,又说道:“客官,我看你年纪还没有长大,怎 样说来帮助我们呢?须知强寇见人便杀,可不是玩的。我看你还是走开 些,不要管吧。”
天焕冷笑一声道:“有没有本领,并不在乎年纪大小。你们未免太 轻视人了。我很可怜你们祸在眉睫,我再不来救时,你们村中受此浩 劫。你且告诉我强寇的情形,我好和他们厮杀。”
那人道:“这是邻近青龙山上新聚拢的,共有三个头领。 一个姓郝名通,别号黑面大王。因他面孔生得黑漆一般,使一管点钢枪,十分骁勇。第二个姓施名大威,别号托塔天王。身长力大,使两柄铁锤。听说重有三四百斤……”那人说时,伸出舌头,做做手势,天焕见了不觉好笑。那人又说道:“第三个姓周名猛,别号青龙大王,是青龙山的土著。 这三人都是非常了不得的人物。”
天焕道:“你们既然知道那伙强人本领都好,怎么敢和他们对手?”
那人哭丧着脸道:“这叫作推车上壁,也是没法。不过这里村中黄 氏弟兄也会武艺的。”
天焕叫那人领到黄氏弟兄处,见黄仁、黄义弟兄两个,瞧去倒也像 壮士模样,天焕便上前自荐,愿出死力保护全村生命。黄氏兄弟见他年 小,似信不信地答应了他。过了一刻,看看天已近晚,天焕便和黄家吃 了晚饭,脱下长衣,略略扎束,从包裹里取出两柄剑来。黄氏弟兄看 了,也有些奇异。天焕和一村人来到村口。黄氏弟兄吩咐家人,把灯笼 火把好好藏着, 一齐埋伏下。天焕却拣了正中一株大树,爬了上去,坐 在树叶中间。
等到二更时候,见野地间远远有火移动。愈近愈多,一霎时已听得 人马践踏之声,杀奔村庄而来。黄氏弟兄见强寇已到,便放起一个信 炮,众乡民亮起火把,呐喊一声,守住村口,不放盗众杀进。两边便混 战起来。这次领队的先锋乃是青龙大王周猛,黑面大王和托塔天王还在 后边。那周猛使一把单刀,上下翻飞,一连搠倒几个乡人,黄氏弟兄奋 力抵住,其余盗寇横冲竖突,将要杀进村来。天焕把双剑一挥,变成白 光两道,从树上蹿到。强寇那边只旋得一转身,人头乱落。周猛大惊, 丢了黄氏弟兄扑奔天焕。天焕将右手中的剑往上一削,只听锵的一声, 周猛的刀早已削作两段。跟进一步,把左手的剑刺去,正中周猛胸口, 鲜血直冒,倒地而死。
群盗大乱,早有几个脚快的赶到后面去飞报,黑面大王听说周猛身 死,愤怒填胸,大叫“村人焉敢逞凶”,挺起手中钢枪, 一马冲杀上 来。天焕当先拦住,黑面大王对他兜头就是一枪,天焕将剑趁势一削, 黑面大王手中的枪早剩了半段枪杆。发了急,便用枪杆打来。天焕怎肯 饶他,忙把手中宝剑劈去。黑面大王早削去了半个头颅。此时托塔天王 施大威已闻声赶到,见黑面大王死在一个童子手里,又惊又怒,咬紧牙 关,把马一拍,杀上前来。天焕瞧他手中横着两柄斗大的铁锤,十分沉 重,不敢用剑去削。待他双锤敲下时,却侧身让过,将右手的剑向他马 腹刺进。托塔天王收转锤头向下来撩,天焕却又跳到他马前,双剑飞舞 而进。托塔天王觑个亲切,将双锤并作一堆,用力向他头上打下。,天焕 假作抵御,却向旁边地下一蹲。托塔天王用力过猛,马上直冲下来,两 锤落地,陷成两个泥潭。天焕大喜,趁势一剑,托塔天王早被他挥作 两段。
天焕一刹那间将三大王一齐结果了性命,吓得众盗亡命丧胆,四散 逃去。黄氏弟兄乘胜捕得几个,即收众而回,才知天焕有这种惊人武 术。都向他拜倒称谢。天焕却去黄家安睡,让他们如何去发落。到明 天,黄氏弟兄盛设酒肴,敬谢天焕。天焕在那里混了一天,归心似箭, 便告别而去。
一路无事,回到家中,见了他父亲国光,拜倒在地,放声大哭。国光见天焕回到家中,也是万分伤心,把他抱住哭道:“可怜吾儿回来, 不能见你母亲了。”
又引天焕到珠娘灵前展拜,细讲别后情况。作书的却不再细表,以 免重复取厌。只讲天焕回家后,常行侠义事情,结交四方豪杰,人家因 他容貌生得俊秀白皙,都呼他玉面郎。从此玉面郎和赛孟贲一般喧传 北方。
过了两年,国光受了一位贵客的请求,保镖到四川去。临走时把家 事交付天焕,不过天焕不喜办理保镖事情,勉强敷衍。在空时仍旧练习 他的武术。
一天,他正在室中歇息,忽然有一个国光带去的徒弟刘达急忙忙从 外面跑进来,对天焕说道:“大事不好了。”吓得天焕从椅子上直跳起 来,不知又有什么事故变生,请看下回。
第十二回 酒绿灯红力士遭祸 剑光血雨众鬼丧生
玉面郎韦天焕此时十分着急,要问刘达为何这样惊慌,到底为着什 么事情,但他越是要紧,著者却要慢慢儿说个明白。
先讲赛孟贲韦国光这次亲自出马保镖赴川,在路上朝行夜宿,安然无事。因为他车上插着振远镖局的旗子, 一般绿林响马都是闻名已久, 并且还有些人和天焕相识,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不料走到鬼庄相近的地方,早给秦氏五鬼手下探知这回镖物非常丰富,连忙报与五鬼知道。 黄面鬼素知国光骁勇,不愿意前去行劫,多生枝节。但是镇南、镇中两个不服气,私自约好了, 一同前去显显本领。国光让两个徒弟在前面押车开路,这两人便是刘达和徐世俊,本领也还不恶。国光自己跨着马和差官等在后。国光也知鬼堡里秦氏五鬼的名声,但他有几次经过,各不相犯,都没出过岔儿,所以很为放心。不料听得前面一阵喧乱,徐世俊满面流汗地跑到马前,说道:“师父快去,前面有绿林拦劫镖银,十分厉害。我们杀他不过。”
国光大怒,向左右取过那柄馏金锐来,那锐重有二百余斤,凭着国 光大力,使急时好似一团黄云,挟着呼呼风声,打退过不少英雄好汉。 是国光出马保镖时唯一的军器。这时他将馏金锐一摆, 一马驰去。见有两个皂衣壮士,各使宝剑,把刘达围住。还有几个正在抢取前面车辆。 国光巨雷也似的喝道:“哪里赶来不怕死的东西,敢夺振远镖局的镖车?真是梦想。”
刘达见师父前来,急忙退下。镇南、镇中见国光坐在马上,身躯伟大,颔下微有须髯,目光炯炯,威风凛凛,果然赛孟贲三字名不虚传。 遂也不敢怠慢,举起剑左右夹攻。国光将镜向下一扫,只听叮当的声音,两剑直荡开去,震得二人虎口尽裂,流出血来。国光便乘势一锐打下,两人招架不住,要想逃走,镇南早被镜头带着,扑地跌倒在地。刘达等过来捆住,镇中等却一溜烟地跑了。国光哈哈大笑,吩咐把这人缚在车子上,待到前面旅店中再行审问,镖车仍安稳过去。
行到一个村落, 一众人遂投下客寓,国光遂命人将劫镖的推来细细 一问,方知是五鬼中的一鬼。国光一想,五鬼乃是山西赫赫有名的大 盗,不料也来看想我了,怎生发落?正在这时,外面忽报有客求见。国 光出去一瞧,见那人身躯长大,面如金纸,向国光拱拱手道:“尊驾便 是韦老英雄么?”
国光也谦让道:“岂敢岂敢,足下何人?有何见教?”
那人道:“小弟姓秦,名镇东。”
国光一怔,连忙请他到里面坐下,说道:“久闻大名,此来莫非为 令弟的事么?”
镇东道:“不错,老英雄路过此处,在理我等当恭迎洗尘,焉敢轻 捋虎须?但是二弟、五弟不自量,多多得罪虎驾,请恕弟等失察之罪, 放了二弟,感恩不浅。”
国光的脾气生平吃软不吃硬,现听镇东这般低头服小的话,不觉哈 哈笑道:“言重了。我也怎敢得罪令弟?”
便喊人到里面放出镇南,镇南见了哥哥前来求情,十分抱惭。过去 向国光谢罪。镇东又道:“承老英雄这样宽宏大度,实在使弟等拜服。 小弟意欲请老英雄到敝处一叙, 一则让我等略尽地主之谊,二则借此赎罪,三则能和老英雄即席畅谈,不胜荣幸。不知老英雄可肯赏脸么?”
国光问道:“此间到贵处有多少路远?”
镇东道:“不过十余里光景。小弟特带来好马一匹,请老英雄坐去 便了。”
国光性子爽直, 一口答应。回到里面吩咐两个徒弟可留一个守在店里,谁愿意跟他同去?
刘达道:“五鬼诡计多端,这样甘言媚词,恐怕不怀好意。我看师 父不去为妙。”
国光不悦道:“你太疑心人家了。人家自愿服输,这是最好的事。 也不可辜负美意。即使有什么我也不怕他们。你还是留在这里,让徐世俊随我去吧。”
刘达不敢再说,国光遂暗暗藏了一柄铁锥,徐世俊也带上单刀,两 个人出去。镇东、镇南早招呼着走出店门, 一齐骑马前往。
到得鬼堡,正在傍晚时候,早有人先去通报镇西、镇北、镇中,三 个弟兄赶出堡门迎接,殷勤行礼,陪着国光师徒走进庄中。大厅上早摆 着酒筵,点着明灯。秦氏弟兄极意欢迎。
你道他们果是好意么?原来镇中逃回堡内,把自己如何抢劫,镇南 如何被擒的事告诉三个兄长知道,镇东发跳道:“我叫你们不要前去多 事,现在果然闹出岔子。二弟被擒,性命难保,我只好搭救他吧。”
刁钻鬼秦镇西眉头一攒,计上心来,摇手说道:“你们不须发急, 只消大哥一人前去,如此如此,包管那厮上我们的圈套。如若不来,二 弟也可释回,岂不是好?”
众鬼一致赞成,故而镇东这样假仁假义,请得国光前来。便推他上 坐,自己和弟兄们在下相陪。镇中又说好些赔罪的话。 一时将酒来灌国 光。国光不知就里,杯到便干, 一连喝了几杯,谈些江湖上事,镇西又 拿大杯来进酒,徐世俊把眼向国光打了个招呼,国光也已觉得,暗想他 们莫非真的要拿酒来醉倒我么?便立起身拱拱手道:“有叨盛惠,快慰 莫名。鄙人酒量甚小,不能再饮。况时候也已不早,我们要告辞了。他 日再会。”
镇东道:“难得老英雄到此,何妨再坐一刻?使我等多多叨教。”
国光坚辞不肯,镇东见他真要走了,便把酒杯向地下一掷,五鬼各各跳出酒席,厅内外呐一声喊,跑出许多庄丁来,手里都拿着挠钩,蜂拥而进,想要钩倒国光。国光见此情形,勃然大怒,喝道:“好五鬼, 胆敢诓人!我岂惧怕你们!”
便将桌子一脚踢开,拔出铁锥,对钩上四下轻轻一摆,那些挠钩都已哗啦啦地变作两段。众庄丁吓得翻身欲逃,秦氏五鬼各各亮出兵刃, 把他们师徒围住,紧紧厮杀。秦镇东的一根铁棍使得像一条乌龙,上下 飞舞,遇着国光流星般的铁锥,杀得真是好看。徐世俊早被镇中一剑刺倒。国光见徒弟被杀,更是发怒,一铁锥打中镇南右腿,哎哟一声滚倒 在地。镇东的棍子渐渐松散下来,刁钻鬼一想不好,便跳出圈子,说 道:“我们逃吧。”
镇东遂跟着他向后飞跑,国光怎肯轻饶,在后追来。赶到一座院子 里,见刁钻鬼立在假山上,对他拍手喊道:“来来来,我和你决个 雌雄。”
国光不知是计,跳上假山,只听得天崩地裂般一声响亮,假山凭空 直坍下去,把国光压在里面。四面都是石壁,休想移动一步。国光心中 大惊,用尽平生气力来推石壁,却撼得石壁格格地响,只苦不能出去。 正要想法,却又听得一声响,上面一小块石板高高揭起,黑暗中火光大 明。国光刚想奋身上跳,不料上面抛下许多火把、火球和松香、硫黄等 东西,霎时间石穴中四周都是火,烧着国光衣服。国光说声不好,耸身 望上一蹿,但见上面一黑石板早已盖没,大叫一声,跌将下来。火烟飞 吐,十分厉害,把国光围住尽烧。可怜这一位拔山扛鼎的大力士,竟无 路可逃,活活地葬在石窟里,化成灰烬。你想五鬼的诡计毒也不毒?
却说刘达在客寓里等了一夜,不见国光回转,料想情势不好,便派人到鬼堡去探问。秦氏弟兄却说国光师徒早已告辞回寓,别的一概不知。刘达连忙报官,要去缉访,哪知官府一味偏袒,并不去责问五鬼。 刘达无可如何,只好写了一封书信,教他们且仍插着振远镖局的旗,去到开封请河南镖局里的戴俊保着前去。因为刘达曾和戴俊很有感情的, 此时戴俊保镖的名气,比以前和秀芳姑娘交战时也很大了。刘达遂辞别众人,星夜赶回天津,把这事告知天焕。
天焕一听,五中摧裂,大哭一场,誓报父仇。便把局事交托刘达代 理,自己却去鬼堡复仇。在路上想起前年有个豪杰姓印名鸿,曾在镖局 里住过几月。那时他身有疾病,不能还乡,我代他请医看治,后来好了,他告诉我他家住在鬼堡附近黄叶村中,还有一个弟兄名鸾,都是打 鱼为业。一般精通水性,武艺高强。他临去时十分感谢我,此刻何不到 他那里一见,或可做吾助手。况且听说那鬼堡三面是水,那么也用得着 他们的。
想定主意,遂先寻到黄叶村一问印氏弟兄,乡人无不知道。有一个 人是和印鸿认识的,便领天焕到印家去。见沿河几间茅屋,编竹为篱, 门前种着几株柳树。这就是印氏弟兄所居了。那人便上前叩门,里面走 出一个妇人,衣服朴素,手里拿着针线,正是印鸿的妻子。
那人问道:“大嫂,印鸿哥在家么?有人要来见他。”
妇人道:“他们打鱼去了,大约立刻要回来的。客人且请里面 坐候。”
天焕道:“既然出去了,我在门外候他吧。”
遂向那人道谢后,自己走到河边散步。妇人把门关好进去,那引路 的人也有事走开,只剩天焕在河边看着烟水苍茫,橹声欸乃,水国乡 村,别有风趣。领略了一番天然佳景,见那血红的太阳渐渐落向林梢中 去,天边起了几层红霞,有深有浅,照射在水里,映得河水粼粼般浮光 耀金,煞是好看。
忽见远远有一小舟,拍动双桨,如飞而至。船头上蹲着一个男子, 正在理网。到得岸边,徐徐停住,船后一个少年精神饱满,跳上岸来, 将缆系好。船头的男子也提着一个渔罟,慢慢走上。正是印鸿。
天焕忙上前招呼道:“印鸿兄,小弟在此。”
两人听得有人呼唤,一齐止住脚步。印鸿仔细一看,不觉大喜,忙 上前行礼道:“原来是韦公子到了。”便喊他兄弟印鸾前来相见,请天 焕一同到家里去坐。
印鸿的妻子出来开门,笑道:“这位客人等候你们多时了。今天鱼 可打得多么?”
印鸿将手中渔罟交给他妻子道:“不过和昨天一样。船上还有呢, 这里面都是鲜活的鲫鱼,你可拣几条预备煮碗鱼汤。少停我们要喝酒了。”
遂回头让天焕在客堂里上首坐定。天焕见纸窗芦帘,别饶幽趣,便 对印鸿说道:“你们两位倒在此享清闲之福了。”
印鸿道:“不敢不敢,公子怎样到此荒江僻地?想必有故,请即 见告。”
天焕眼圈一红,凄然答道:“印鸿兄,你可晓得我的父亲被人害死 了么?”
印鸿吃惊道:“怎的?尊大人天生神力,举世无敌,谁人吃了豹子 胆,有这一大主,来将他害死呢?”
印鸾也定着神,静候天焕回答。天焕道:“离此不远不是有个鬼 堡么?”
印氏弟兄都点首道:“有的。”
天焕又道:“我父亲前月保镖路过那里,五鬼弟兄中有两个前来截 劫,被我父亲捉得一个,带到旅店中,不料黄面鬼佯来谢罪,要求释放 他兄弟。我父亲好意允他放了。黄面鬼又邀我父到他堡上一叙,我父生 性率直,随他们同去。 一直不曾回来,明明给他们害了。故我此来要代 父报仇。但是地理不熟,愿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印鸿叹道:“原来尊大人被五鬼所害,在那鬼堡中有一个庄丁,和 我相识,他常要来我船上买鱼的。听说那堡中机关很多,刁钻鬼秦镇西 又是个诡计多端的人。此次想来又是他的用计。待我去探听一遭,再行 对付。今天便请公子下榻在这里吧。”
天焕点头称是,印鸿又拿出钱来,教印鸾市上去买些果脯。那时天 色已晚,印鸿的妻子点上灯,自去厨下料理。等到印鸾买物回来,三个 人三面坐定,端出肴馔来,印鸾又开了一坛陈酒,烫热了一同畅饮。天 焕问起印鸿二人近况,印鸿道:“目今小人当道,时世污浊,我等虽然 是贫苦小民,平日视那不义之财都丝毫不敢苟取,蛰居荒村,每日蓑衣 雨笠,扁舟短棹,在那水云乡里过生活。打得鱼来照公道的价卖给市 上,晚来一杯在手,百事不闻。乐则歌,醉则睡。可谓荒唐之极了。”
天焕道:“这是不可多得的清福。勘破利锁名缰,逍遥自得,便是 南面王也没有你们的闲适。况且自食其力,不依赖人,使小弟不胜佩羡。”
那时印鸿妻子捧上鲜鱼汤来,天焕喝了几口汤,觉得鲜美可口,在 天津难得尝着的。三人且饮且谈,直到三更时分,才撤去酒肴,请天焕 睡在东边一间客房里。明天印鸾去市上卖鱼归来,对印鸿说道:“今天 我遇见王大,他下来到省城去采办物件,正回到恒山上去。他说智空长 老在本月中正值七旬生辰,有许多同道和徒弟们到那里庆祝生辰,我也 曾拜过长老为师,所以我想马上动身前去拜寿了。”
印鸿道:“很好,你若见长老,也代我问好。至于送礼物,你去定 当好了。我下午也要到鬼堡去走一遭。”
印鸾听说,自去收拾一番,吃了中饭,背上一个包裹辞别了兄嫂和 天焕,大踏步出门去了。印鸿便请天焕闲坐一刻,自己也坐了小船摇向 鬼堡而去。
天焕见印鸿走后,很觉没趣,便在床上打睡,等到一觉醒来,天已 近晚。听外面敲门声响,印鸿的妻子出去开门,乃是印鸿回来了。
天焕便出房道:“有劳印兄了。”
印鸿道:“说哪里话来。这是我理当效劳的。公子的大恩还未 报哩。”
天焕遂问他可有探听明白,印鸿答道:“说也可怜,原来尊大人被 刁钻鬼引到石假山的机关处,将尊大人跌翻在石穴里,然后放火烧死 的。这般对待何等的残酷啊。”
天焕听了,双眉怒竖,两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杀五鬼 誓不回去。今夜我便前往报仇,望印鸿兄载我前去,遥为策应。”
印鸿忙道:“很好,我也十分愿去。地方上有这等强梁,那些官吏徒知食国家俸禄,不思为民除害,真是不足与言大事。我等自维力弱, 不能歼此丑类,也很惭愧的了。”
当下两人吃了晚饭,扎束整齐,印鸿便命妻子在家守候,自己和天 焕下了小船,悄悄地摇到鬼堡去。这黄叶村离开鬼堡不远,不多时来到 堡后,将船泊在芦苇处。天焕一人上去探看,他走错了路,绕到庄侧进 去,奇英、秀芳看见的黑影就是他了。不料秦氏弟兄巡逻甚密,被刁钻鬼首先窥见,敲起锣来,聚众把他围住。后来怎样逃出,怎样奇英中 叉,前回书中已交代明白了。
这夜奇英睡着后觉得痛苦稍减,到明天早晨醒来,一看腿上已结好 疤,只是还不能下床行动。见秀芳睡在她身边,正是好睡,不敢惊醒她。少停秀芳睁开眼来,见奇英已坐起身,忙问道:“奇妹伤处怎样?”
奇英道:“好得多了,这药十分灵验,真是好药。我的性命险些断 送,亏得这个少年奋勇相救,但不知他姓甚名谁?”
秀芳道:“是的,今天待我来问他一声,并且鬼堡的仇一定也要想 法去报。”
秀芳一面说话,一面穿衣下床,开了房门,印鸿的妻子早端进面水 来,二人同声道谢,便请印鸿的妻子坐定,叩问他们姓名。印鸿妻子一 一从实说来,两人才知这少年是玉面郎韦天焕,来此复仇的。此时印鸿 的妻子问她们可要用早饭,二人点点头,秀芳漱口洗面,又服侍奇英盥 洗完毕,遂跟印鸿妻子出去,到厨下端进早饭,和奇英同吃。
等到早饭吃毕,天焕走来,二人向他道谢。天焕十分谦逊,说道: “我辈同道,理当彼此护持。现在奇英姑娘觉得痛么?”
奇英答道:“有些微痛。”
天焕又拿出一粒丹丸,请奇英用水吞服,劝她静养,暂时不要行 动,以伤身体。至于鬼堡那里,我自己也为报杀父之仇, 一定放不过 他。且等印鸿的兄弟印鸾回转,然后协力同去。说了一些话,出房去 了。印鸿又送进些小说弹词,给她们消遣。印鸿的妻子忙着料理家务, 不能进来敷衍她们,天焕却在午后又到房里,来和二人谈话。将他父亲 逸事和从 子学艺等话,说给奇英等听。秀芳也讲起云中龙和知几山 人等来,天焕也是闻名已久,十分羡慕。少年人碰起头来,三言两语, 容易投机,何况他们都是同志呢?所以天焕有时和印鸿出去打鱼,有时 和她们谈笑。光阴易过,一连几天,奇英早已霍然痊愈,步履如常。秀芳自然也十分快活。奇英对于天焕非常感谢,天焕也很爱和奇英交谈, 只等印鸾回转再去鬼堡报仇。
有一天,秀芳饭后无事,小睡片刻。醒转来时却不见奇英,一问印鸿的妻子,才知奇英和天焕一同到河边散步去了。秀芳本是聪明人,这 两天也看见天焕和奇英十分亲密的样子,便走出门来,去找寻他们。走 了不少路,望见两人坐在一个河滩边,喁喁细语。秀芳悄悄掩过去,说 道:“你们在这里么?”
两人吓了一跳,回头见是秀芳,两人面上都有些羞怍。秀芳指着水 里一双影子笑道:“这才是并头俪影了。”
天焕听说,便立起身来,让秀芳坐道:“秀芳姑娘不要取笑,我们 因为屋里闷得很,所以走到这里来散散心。”
秀芳道:“好个散心。”便靠奇英身旁坐下。天焕又拣旁边一块石 上坐了,陪她们谈话。直到天色将晚,三人遂走将转来。印鸿也打鱼回 家,又谈了些乡间故事,用过夜饭,秀芳等回到房里。
奇英坐在椅上,好像想什么似的。秀芳笑着问道:“奇妹你这几天 实在有些心事。我问你像玉面郎这样人才,做你夫婿,你可愿意吗?”
奇英羞得两颊通红,啐了一声道:“姐姐不要胡说。”
秀芳道:“并不是胡说,这是我的愿望,你也不要在我面前假装正 经。我看你也爱上他了。”
奇英逼不过,只得说道:“算你猜中,我不过和姐姐爱我弟弟一样 罢了。”
秀芳不防奇英说出这话,面上也是一红,笑道:“呸,你晓得 的么?”
著者趁此也要插一句话道:小儿女灯下讲心事,都是老实话。不像 那些伟人政客,尔诈我虞,不肯开诚布公,说说实话,真是可叹极了。
这夜秀芳被奇英提起士杰,心下十分惦念。 一想我们耽搁在这里, 万一他先到魏家寨,竟去冒险行事了怎好?我们再不走时,万难追赶得上。倘有不测,我的愿望岂非都成泡影么?想到那时,不胜焦躁,悔恨自己要探鬼堡,弄得延误日期。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一到明天,便催天焕速去鬼堡复仇,否则她们有事,等待不及。天焕舍不得和奇英分别,便约定今夜前去。
不料到得下午,印鸾忽然回来,并且急忙忙地教他哥哥出门迎接,有不少剑侠到了。天焕、奇英、秀芳听见有剑侠到来,十分惊异,也跟 着前去迎接。 一看来的共有四人,两个是像剑客模样,眉宇间英气毕 露,还有一个女子和一个尼姑。奇英认得那尼姑是曾在黄牛山上打猎遇 见的天台山妙真师父,天焕也认得剑客中一个便是郑天隐。各人上前招 呼行礼,印鸾遂代他们介绍,才知还有一个剑客就是江南小侠韩晟,那 女子是玉琪姑娘。
众人坐定后,印鸾道:“前天我到师父处去拜寿,却遇见诸位师叔 等都在那里,我乘间说起鬼堡事情,承蒙天隐师叔们都肯前来协办驱 除。因为他们本要到陕西去,便道耽搁几天也不妨。可惜师父不肯 前来。”
韩晟却看奇英道:“这位姑娘便是单刀老张的孙女么?我等也因鲁 家猖獗,老张惨死,所以特来邀集诸同志前去报仇。知几山人那边已传 了信去,大概他也要到魏家寨聚首的。难得姑娘孝勇双全,亲去报复。 我等理当相助。”
奇英连忙拜谢,又把士杰一人单身出走的事告知众人,众人也都叹 息。玉琪又向秀芳问起云中龙的消息来。秀芳说他父亲正在岭南,是被 一个朋友有事请去的。郑天隐道:“他老人家常说不管事,这次大约去 代人出头了。天下事真多啊。”
当时众人你一言我一句,不知不觉天已将黑。印鸿帮着妻子端整酒 肴,请众剑侠饱食一顿,然后各自扎束停当,悄悄出门。印鸿、印鸾各 自摇了一只小舟,在河边等候。郑天隐、韩晟、韦天焕三人坐在印鸿船 上,玉琪、妙真、秀芳、奇英坐在印鸾船上。那时月明星稀,流水撕撕 地响着,两只船首尾衔接,摇到鬼堡后面,向芦苇里泊定。一听岸上寂 静无声,众人便留印鸾守船,仍旧分着两队,掩进堡去。
先讲玉琪等四人飞奔东边,扑扑扑地跳进堡内,听得里面打更声四 面遥应,原来五鬼自从奇英等来后,知道害死了赛孟贲,外面必不赶不 干休,所以严密提防,亲自巡查。这夜刁钻鬼走到东边院子里,一抬头 见屋上有几个黑影,不觉大吃一惊,连忙吹起哨子来,霎时间四面锣声 大鸣,秦氏弟兄一齐挺着兵刃奔到。
秀芳当先挥剑跳下,那时两旁亮起灯火,秦镇东见是秀芳,遂大声 喝道:“原来是你前来送死么?”举棍打去,秀芳使剑迎住。
陈大霸舞着两柄铜锤,正想跳上屋顶,却见白光一道向他射至,赶 忙把锤招架。玉琪怎肯相饶?旋转白光,将他围住。幸亏镇南、镇西使 剑来助,母夜叉等亦已赶到。奇英一见,把双刀一扬,蹿下屋来。母夜 叉见是奇英,陡地一呆,暗想怎么她会仍旧活着。也不打话,两人杀将 起来。窦氏正想跳上帮助,忽然屋上又来一道白光,矫如游龙。窦氏头 颅已骨碌碌地滚在一旁。秦氏弟兄一齐大惊,定睛一看,见又来了一个 尼姑,镇北、镇中赶忙把她迎住,还有几个头目赵龙、赵虎、孙蛟、李 螭带着众庄丁呐喊助战,锣声敲得震天价响。
把守鬼门关的是五鬼结拜弟兄,姓胡名文海,别号勾魂判官。精明 剑术,也是少林门下的健者。此刻闻得庄里喊杀之声,也飞奔而至。大喊“众弟兄大家努力”,一道白光滚入围里。说也奇怪,勾魂判官的白 光后面,如飞地射来两道青光,把白光裹住。屋上又有人高声大叫: “五鬼今日死在临头,玉面郎来也。”一连跳下几人,赵龙第一个当着, 便被印鸿一刀砍倒。原来天焕、天隐等都来了,大家奋勇冲杀。
秦赛珍过来迎住天焕,一刀刺去,被天焕把剑望上一削,当啷啷刀 头落地。天焕顺手一剑,便结果了性命。韩晟的白光四下转得一转,孙 蛟、李螭和众庄丁们大半都已身首两段。镇南一个心慌,玉琪的白光蹈 隙而入,一颗头颅早跟着不翼而飞。母夜叉心中发急,退后一步,将飞 叉发出。奇英把双刀一挡,飞叉跌落在地,奇英跟进一刀,母夜叉急躲 时,肩上已着,鲜血直流。大叫道:“了不得,我们快快逃吧!”一跃 已上屋顶。
秦氏弟兄一阵大乱,分头四窜。陈大霸刚跑三步,郑天隐将手一 指,但见青光一闪,陈大霸已倒在地下。镇中、镇北向庄后遁逃,韩晟 和奇英、秀芳紧紧追赶前去。刁钻鬼却望后院逃走,郑天隐和天焕追 去。镇东和母夜叉、勾魂判官三人望庄前奔逃,玉琪和妙真追去,可是 庄前路径曲杂,树木掩蔽,被他们逃脱, 一齐商量投奔鲁飞雄那边去 了。玉琪等也就回转。却见印鸿正在那里结果众庄丁性命,妙真见了大大不忍,便止住印鸿,放他们去逃生。郑天隐和天焕追到一间院落中, 刁钻鬼又在假山上引诱,却被天隐一剑飞去,刁钻鬼便做了剑下冤魂, 到阴曹去做刁钻鬼了。还有奇英等追赶镇北等两鬼,追到堡后,秀芳发出鹅卵石,正中镇中后脑,咕咚一声栽下墙来,奇英过去一刀挥作两段。镇北更是拼命奔逃,韩晟追在后面,只是不放,看看已到后河,镇北别号浪里鬼,水性精通,见了水,心中稍稍放宽,跑到岸边,扑通跳在水里。
不知浪里鬼果能逃得性命?请看下回。
第十三回 两雄大闹狮子馆 三侠夜探凤凰庄
那时秀芳、奇英追到岸边,见浪里鬼秦镇北跳入河中,都顿足叹 道:“可惜,被他逃走了。”
韩晟却哈哈大笑道:“不要紧,有我在此,看他怎生逃法?”说罢 将衣裳一撩,正要跟着跳下;忽听水波轰腾,好似有人在水里决斗。一 霎时,水底钻出一个人来,全身穿着水衣,右手握着一把钢刀,左手托 着一颗人头,正是印鸾。
原来印鸾守在堡后,听得庄里隐隐有喊杀之声,知道这边已经动手 了。一想稳有贼人漏个出来,正好掩捕。便躲在芦苇后静守。月色很 好,照得水面粼粼的好似一片镜面,真是芦江夜月,景色沉寂,大可做 一幅画稿。正在这时,瞥见堡后有脚步声音,几个人飞奔而来。前面一 人形态仓皇,在河边扑通跳了下去。印鸾想那人稳是浪里鬼了,立刻将 刀一摆,蹿入河中。浪里鬼经过一番厮杀,气力已尽,怎敌得印鸾生 力?早被印鸾一刀结果了性命,浪里鬼真变个浪里鬼了。
秀芳等见了,不胜欢喜。回到堡里,见一路尸骸狼藉,不觉叹息。 又知道逃走了秦镇东和母夜叉、勾魂判官三个人,奇英十分可惜,因为她极想报前夜一叉之仇呢。
郑天隐道:“秦氏五鬼在此作恶多端,不知害死多少人的性命。今 天我们前来,一则为韦老英雄复仇,二则替地方上除去一害。他们伏剑 而死,报应不爽。我们并不罪过。那边去的三个人若肯悔改前非,立意修善,也就让他们去修。不然,再遇见我们时,也不能幸免的。这里残 余之地,不如把他焚去,较为干净。”
众人说是,天焕便去寻了火种,放起火来。霎时红光冲天,烈焰四 冒,毕毕剥剥地烧得正着。印鸿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众人遂 一齐走向堡后,跳上小船。印氏弟兄用力摇着,回到黄叶村来。
到得印家,众人悄悄上岸,回望鬼堡那方,火光正盛,远近村庄都 敲起锣来救火。众人不觉好笑。这时天已将明,坐而待旦。
天明之后,印鸿妻子起来去烧好早饭,请众人吃了。郑天隐等便要 动身,奇英和秀芳惦念着士杰,更是心急,恨不得合着众人一步赶到魏 家寨去。只有天焕父仇已报,十分畅快。奇英要他一同前去,做个帮 手。天焕本来舍不得和奇英分离,很高兴地答应了。印氏弟兄却仍旧喜 欢做着渔隐,不愿出来奔走。于是郑天隐、韩晟、韦天焕、玉琪、妙 真、奇英、秀芳等共七位剑侠,和印氏弟兄握手告别而去。
走了几天,已近潼关。那处有一个集贤村,人烟稠密,占着交通的要道。众人走得有些疲乏,见路旁有个极大的酒楼,上题“狮子馆”三字 。
韩晟见了笑道:“这酒楼取名狮子,不知有何意思?”
天焕道:“狮为百兽之王,大约借此自豪罢了。”
郑天隐道:“这里我曾和一个朋友前两年来此喝过酒的,听说店主 人姓费,很有本领,开了有二十多年了,远近闻名,生意很好。”
天焕喜喝酒的,听说很好便道:“我们赶了许多的路,大概都有些 饿了,何不进去吃喝一番?”
天隐点头称是,众人遂跨上扶梯,到得楼上。见座位很是精致洁 净,向南一带座位已被别的座客占去,唯有东面角里还有两张桌子空着。天隐、天焕、韩晟坐了一桌,奇英、秀芳、妙真、玉琪另坐一桌。 不过妙真是个尼姑,和众人坐在一起,很惹人家注意,不知他们是何等人物,纷纷猜详。天隐等点了几样酒菜,随意斟酌。
不多时,忽听得前面暴雷也似的一声猛喝,把座客都吓了一跳。众 人看时,见那边一张方桌上坐着两个雄赳赳的壮士, 一个身躯高大,目光炯炯,一个短小精悍,眉目间露着强毅之气。身上都穿着蓝色的花缎 袍子、黑呢的马褂,好像同胞弟兄。一个高大的指着酒保骂道:“混账 王八羔子,这穿漏的酒壶可以盛着酒给人家喝的么?还不与我拿下去。”
旁边站着的酒保吓得瑟瑟地抖着,拿着酒壶回身便走。壶中的酒早已滴得满地。少停,酒保拿把新酒壶上来,放在二人的桌上。郑天隐瞧 个明白,见那高大的壮士右手把壶提起来,左手两指暗暗在壶底一拈, 那壶中的酒又点点滴滴地漏出来了。高大的又喝道:“好混账,又拿一 个破酒壶来了。”
酒保连喊冤枉道:“明明不漏的,怎的一到你老手里便漏起来?”
高大的眼睛一瞪道:“你问那把酒壶吧,我把它砸了。”顺手把壶 向地下一掼,那酒壶却嵌在楼板里,只剩一个头。酒保拔又拔不出,只 得退下楼去,又拿了一把新的酒壶上来。那时早有一个大汉本坐在柜台 里的,悄悄立在扶梯上偷瞧,高大的接过酒壶,又用手在壶底一拈,那 酒又漏出来。高大的道:“好,你家酒壶真不中用。”仍向楼上一掼, 那壶和前一把酒壶一样,也嵌在楼板里。
扶梯边立的大汉不由眉毛一竖,大踏步过来,拱手说道:“客官, 我这狮子馆开了好几十年,哪肯拿破酒壶给人家喝?并且换了两次,谁也不信都是破的。这是客官有意和敝店作耍。还请不要取闹,要喝好酒却尽有。”
高大的对他瞧了一瞧,说道:“你是什么人?我们弟兄喝了十多年 酒,也没遇见你家这样,都是破酒壶的。”
大汉带笑答道:“我是掌柜的人。客官不要取闹了。”
高大的把桌子一拍,那桌面早已豁剌剌分作两半,酒菜碟子都滚向 地下,大喝一声,好似青天打了个霹雳,喝道:“你说我们取闹么?这 也不算什么。把你这脑袋拧下来,也不算取闹。”
此时短小的也说道:“你这里叫作狮子馆,我们今天倒要来看看你 们的狮子。快喊你们的主人出来,不必多言。”
大汉道:“主人不空,我便是主人代表。你们有什么话,尽对我说。”
高大的哈哈笑道:“你是主人代表么?我赏你两个耳刮子吧。”
一伸手,只听啪的两声,大汉早被打着两下,面上登时红肿起来。 大汉怒愤填胸,跳过去便对高大的当胸一拳。高大的却望旁边一闪,右足飞起,把大汉踢倒十多步外,爬也爬不起来。那时馆里许多酒保一齐大叫:“反了反了!”都拿起刀叉棍棒,拥上楼来,要捉他们。两人不慌不忙,抡起四条铁臂,待楼下众人杀上来时,四臂轻轻一挥,那些酒保们早已东跌西倒,近不得他们的身。有几个不知死活的还想赶上去, 却被两人一人捉了一个,向楼下酒缸里抛去。扑通扑通地溅着满地是酒,楼下人慌忙地救起,已是满身淋漓了。大汉吼了一声,还要奔下楼去寻人厮打。那时忽见有一条影子疾如飞燕,扑地从楼上跳进栏杆里来,直奔高大的身边去。高大的哎呀叫了一声,还拳便打。天隐等急看时,见一个瘦长汉子,身手十分便捷, 一来一往,和高大的狠斗。短小的见来人不善,也就挥拳来助。三个人如走马灯般斗了好一会儿,只听短小的喝了一声,那瘦长汉子早跌倒地下, 一动不动,竟死去了。
酒保们见着,大喊:“不好了,我们店主人给人打死了,还有王法 吗?快去报官。”
郑天隐等也忍不住了,出来摇手道:“你们且不要忙,我有法子使 他活命。”
那两个壮士怒目道:“这却不能,我们特来报仇的。他活了,我们 还要拼命。”
郑天隐微微笑道:“壮士果真如此么?好勇敢,但可惜的不久也要 跟他同去了。”
高大的忙道:“此话怎讲?你是什么人?胆敢干涉人家的事?”
郑天隐答道:“这人进来的时候,不是用他手指在你胸前点过一 下么?”
高大的点头道:“不错,那时我只觉酸痛难当,所以喊了一声 哎哟。”
天隐道:“这一点足以致死。不出二三天,决然身亡。”
高大的一听这话,吃了一吓,又对天隐相了一相,便道:“死么?我也对得住父亲了。”
天隐又问道:“你们到底为着何事来此寻衅?打得这样落花流水, 也有什么怨仇么?”
短小的抢着说道:“我们是弟兄二人,世居湘潭。我姓卢名俊,哥 哥名英,父亲殿龙,性喜拳术,练得一身好拳脚,在湘潭很有名望。因 闻这里开设狮子馆的主人费扬武本领很好,特地来此比较一下。不料费 扬武用他的杀手拳把我父亲打伤,急急回乡,吐血数升,自知不救,临 死时谆嘱我弟兄二人用心习艺,将来必要代他报仇,捣破狮子馆。后来 父亲死了,我们弟兄二人请了许多有名的拳老师学习。我哥天生神力勇 猛无比,曾在邻近山中打死一虎,远近都佩服他的勇武。好容易习练直 到今日。前数年来此复仇, 一打听费扬武早已故世,唯有他儿子费人豪 继续开下这馆,然而我们为了先父的遗命,不得不动手。”说到这时, 指着地上的瘦长汉子说道:“这便是人豪了。他的拳脚十分高强,被我 偷空踢了一脚,踢中他心窝。这是我练就的,凡中着的,心房立刻停止 运动,可以致命。但是我哥哥也被他点伤了。我看大驾定是个高明的 人,望把我哥哥救好,感谢不尽。并请教大驾贵姓。”说罢打了一躬。
天隐说道:“我姓郑名天隐。”又指着韩晟等众人一一介绍。
卢俊惊讶道:“公等半皆闻名,原来是武当剑侠。今天遇见,真是 三生有幸。”
此时卢英也急忙行礼。天隐又笑道:“我愿救治卢英君的伤处,但 是那地下的费君我也必同时救活。”
卢英听到天隐又要救活他们的仇人,不免有些踌躇。天隐道:“他 们的父亲固是你们的仇人,但是现在他们的父亲已亡故了。他并不曾得 罪你们,断然不能代父受罪。你们已经把他们打得这样,总算大仇报了 一半,怨仇宜解不宜结,不可世世为仇。况且令尊前者比武受伤,也是 常有的事,不过费扬武出手太辣罢了。今日他既身死,从此算了吧。”
卢氏弟兄无奈,只好答应。天隐遂走过去,用手在卢英身前抚撩了 一番,把手向他背上一拍,卢英哇地吐出几口血来,都作紫黑色。天隐 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银瓶,倒出一粒白色的药丸,教卢英吞下,便无妨了。那时回过身来,对着几个酒保说:“快把你们店主人扶起。”
众酒保本来远远立在旁边听他们讲话,今见天隐要救他们店主人, 非常快活,早过来两个人,把费人豪扶起。见他两目紧闭,面色如死。 天隐遂用手在他心口推了几推,在瓶内倒出一粒红色丸,把来研碎了, 吩咐酒保把他牙齿撬开,用水将丸灌下,然后抬到他房里去睡一忽,包 可痊愈。酒保大喜,叩谢不迭。那掌柜的大汉一面将费人豪抬去, 一面重设酒席,陪众人饮酒。席间讲些狮子馆的掌故,很有趣味。韩晟便将魏家寨的事情细细告诉,邀卢氏弟兄同去一遭。卢英、卢俊也愿随骥尾,满口应允。直到酒阑席散, 一个酒保早笑容可掬地前来说道:“启禀爷们,敝主人睡了一刻,果然醒转,并无痛苦。只觉乏力,不能亲来谢恩。要请救他的一位郑爷留在此间盘桓数日,等待敝主人完全好了, 当面拜谢。”
天隐摇手道:“这倒不必了,我们都有要事在身, 一天也不能耽搁。 你们店主且静养数天,便可照样健康。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头。并且恭喜他这两位卢君的仇恨也谅解了。”又把卢氏弟兄来此复仇的事告知大汉,那大汉忙和卢氏弟兄握手,表示谢意。 一众人遂别离狮子馆,仍望陕西赶来。
一天早上到魏家寨,韩晟认得路径,遂引众人入寨,首先遇见魏浩 正在那里教庄丁练习火枪。韩晟问道:“魏刚兄可在这里么?”
魏浩道:“正在寨中,我们等候你好久了。”说罢,遂引众人走到 魏刚庄上。
魏刚听得这个消息,早同魏深出来迎接,经韩晟一一介绍完毕,分 宾主坐定,韩晟便问道:“近来鲁家有何消息?”
魏刚叹口气道:“鲁飞雄那厮屡次前来挑战,我们自知不是他的对 手,坚守不出。幸亏魏氏弟兄枪法精妙,敌人有些忌惮,攻不下这个寨 来。但据乡人传说,鲁飞雄等因为知道我们外边去请援,所以等武当剑 侠到此,决个雌雄。并闻他已去请求独臂头陀等少林能人前来,真是劲 敌。幸亏今天众位师伯和师父到此,不怕他们了。”
秀芳不见士杰在寨里,暗暗发急,因为士杰明明比他们先走一天,后来她们在鬼堡那里耽搁好久,何以士杰还没赶到呢?便用手把奇英衣 襟牵了几牵,奇英也正狐疑,忍不住问道:“请问魏寨长,前几天可有 一个姓张的少年来到这里么?”
魏刚想了一想说:“没有这人。小姐可是张老英雄的贤孙女么?可 怜张老英雄身死虎穴,我们誓必代他复仇。”
奇英触动悲怀,滴下泪来,并且听说士杰不曾前来,格外着急。韩 晟也道:“这两位姑娘是因为张老英雄的贤孙单身来此复仇,她们不放 心,随后到此。现在不见士杰影踪,到底到哪里去了?”
魏刚道:“不要他独自去到凤凰庄,给鲁飞雄害了?”
奇英、秀芳一听此言,不由哭泣起来。郑天隐、玉琪等都道:“姑 娘不要着急,他在途中或有他事阻挡,比我们迟来也未可知。明天夜里 我们可去那里探访一遭,当有下落。”
说罢,天已将晚,魏刚吩咐厨下盛设酒宴,给众剑侠接风。只有奇 英、秀芳两个人因为士杰没有下落,食不下咽,焦急非常。
当夜众人分别在客房里住下,直到明天,将近晚上,商议谁去那里走一遭,郑天隐、玉琪、韦天焕三个人同说愿往,还有奇英、秀芳两个人也要前去。玉琪道:“此次是去探听,并非决斗,所以人数愈少愈妙。 我们三人尽够了。姑娘等留着后来厮杀吧。”
当时三个人早吃了晚饭,扎束停当,请魏深领路,辞别众人而去。 出得魏家寨,魏深把去路指点明白,自回寨中。这里众人坐着闲谈,等候三人回转。
直守到四更时候,听得庭中落叶之声,三人回来了。众人都出迎 接,却见郑天隐背上负着韦天焕,玉琪柳眉以蹙,现着懊丧之色。众人 大惊,知道天焕受伤,忙问怎的。天隐把天焕放在椅上,只见他面色惨 白,神志昏迷,肩上血流不止,都变了紫色的血。
天隐告诉众人道:“我们三人进得大树村后,捉得一个庄丁,逼他 说出庄中情形,他说庄中新来几个少林僧徒,乃是独臂头陀、法光和 尚、智明、智觉等,能人很多,机关密布。我们遂把他缚了,用布塞住 他的嘴,抛在僻静处,潜身飞人庄中。玉琪师妹刚跳下地去,不料踏中机关,便有一支毒弩射出,幸得闪避得快,不曾受伤。我们走了两进院 子,又遇见一个庄丁,也把他捉住,问他庄中近来可有什么人来暗探或 是争斗。他答道很为安稳,没有人来。我们正在盘问的时候,却有一个 和尚从里面走来, 一见我们,口中便吐出两个银丸,直向我们刺击。我首先飞剑挡住,这庄丁早入内报告。 一霎时白光几道从里面飞出。我等 竭力迎战,韦君和一个不决斗得正在剧烈,不防横空飞来一镖,正中左 肩,随后杀到一个头陀,只有左臂,想是独臂头陀了。韦君中镖之后, 摇摇欲倒,我自知众寡不敌,不能恋战。忙把他背上,让玉琪师妹一路 抵挡,退出庄来。幸得玉琪师妹剑术精妙,他们追了一段便回去,并未 苦逼。好危险啊!”
天隐说罢,众人看天焕奄奄欲绝,奇英知道他自己有药或可救活, 请魏刚在他衣袋中摸出个小瓶来,倒出一粒丸药,要用水灌治。天隐道:“他的药是他师父 子给他的,和我的差不多。吃了不过使药性慢发,万难救愈。因为这镖是独臂头陀发的,我听说独臂头陀的夺魂镖是采集各种毒草制成,中人必死。唯有大师兄知几山人和云中龙二师兄有万活丸可救。”
韩晟道:“大师兄么?我这次到泰山上去找他,可惜不曾遇见。我写下一张条子,把缘故说明,请他早早赶到魏家寨来,不知何日到此。”
秀芳也说道:“我祖爹到岭南去,不晓得他有没有还家。”
玉琪道:“便是还家也不中用。这里离开云龙庄数千里之遥,远水 不救近火,哪里可以搭救?”
奇英见天焕生命已绝望,不觉暗暗洒泪。自思他能救我,我不能救 他,看心上人这样身死,怎不伤心?天隐等也没奈何,且把那丸药灌了 下去,把天焕睡在床上,静待他死了。
明日众人正在商议对付鲁飞雄等,门丁入内,忽报外面有人求见。 魏刚忙说有请。不知来的果是谁人?玉面郎韦天焕的性命如何?请看下回。
第 十 四 回 英雄侠骨尽了恩仇 儿女柔情都成眷属
不多时下人早引进一个童颜鹤发的老翁来。众人定睛看时,并非别 人,原来便是云中龙司马天游。秀芳见祖父来了,快活得了不得,奔过 去扑到天游怀里。天游抚着她的云发,叹道:“好孩子,你们怎样瞒起 家人,起到这里来呢?好大胆啊。”
秀芳道:“这是我们一时的勇气,因为士杰兄弟先一人走了,我们 不放心,也随后追赶。好祖爹,请你饶恕我们的罪。”
那时奇英也上来说道:“叔祖,我的祖父又被鲁飞雄杀了。弟弟又 不见影踪,如何是好?”
云中龙也不及回答,先和众剑侠见过礼,寒暄几句,又由韩晟将魏 刚等介绍相见。云中龙道:“我从岭南回家,才知道这三个小儿都为了 张老英雄的惨死,先后走了。我未尝不赞美他们的孝心和勇气,但是像 他们年纪轻轻,岂是人家的对手?初生之犊不畏虎,未免冒昧了。所以 我忙赶来,不料同志都在此间,十分安慰。不过士杰到哪里去了呢?”
奇英道:“我弟弟比我们先走一天,不知何以落后我们,悬念得很。”
云中龙不见士杰放心不下,郑天隐又请他去救治韦天焕,云中龙遂 跟天隐走到天焕睡处,看了伤痕,取出两粒丹丸,给天焕服下。奇英知 天焕有救,不觉快活。这里众人共商捣灭鲁飞雄的计策。魏刚道:“他 庄里埋伏很多,我们前去恐怕吃亏,不如仍像前次挑战,引他们出来厮杀。”
云中龙摇头道:“这却不好,因为我们现在要除却的不过鲁飞雄等少数人,那些大树村的乡民蠢蠢无知,果有何罪,受我们的屠戮?故据我个人的意思,还是悄悄前去的好。”于是众剑侠都赞成云中龙的话, 决定后天夜里前去。
到得明天,看门的通报门外又有数人求见。魏刚接进来一看,为首 一个便是千里飞行江长林,背后跟着铁棒黄九、飞来燕何声、大斧子朱 旋风三人,经魏刚、江长林一一介绍,和众人相见。江长林识得奇英和 秀芳的,便说:“我们此来也是为报张老英雄的仇的。”
原来江长林自从云龙庄报信回到飞豹山以后,把老张身死的事告知 黄九等三人,大家一听,不胜悲惜。朱旋风尤其摩拳擦掌地要代老张复仇。四人才把寨中事务部署妥定,带了军器下山,星夜赶到魏家寨来, 恰巧和众人相见。 一时人才济济,魏刚非常欣喜,想此次前去必然 获 胜 。
江长林对魏刚说道:“凤凰庄里小弟有个熟人在内,便是郎君希岳。 前次我曾向他探听过信息的。他虽然住在那边,但他的意思和鲁飞雄不合,不妨由小弟前去将他说合过来,有人内应,倒可助一臂之力。”
天隐听了便道:“很好,那边埋伏甚多,若得有人在内引导,省力 不小。”
魏刚便请江长林到大树村去,江长林果然起身便去,明晨回来,露 着很得意的形色说:“郎希岳已愿归顺了。今夜我们前去,他在庄外静 候为导。”
魏刚听得,将近晚时,请众人饱食一番,然后请李健、魏深、魏浩三人守寨,其时天焕伤处已好,由云中龙出令,郑天隐、韦天焕、魏 刚、卢英、卢俊为一小队,由庄左进;玉琪、妙真、奇英、秀芳和自己 为一小队,由庄前进;韩晟、黄九、江长林、何声、朱旋风为一小队, 由庄右进。全从郎希岳指示进路,三面包围, 一鼓而破贼巢。分派已定,一齐暗暗出发。
这时著者且把鲁飞雄那边情形略说一说。鲁飞雄自从和魏家寨对垒以后,屡次要把魏家寨一鼓歼灭,踏为平地。都因为虎虎僧不肯赞成, 必要等武当剑侠到来,决个雌雄。所以静守不出。鲁飞雄听说魏刚那里 已去请求武当剑侠,恐怕这里人少,万一有失,便央虎虎僧也去请少林 派里人来,以壮声势。虎虎僧遂把独臂头陀请来,再由独臂头陀到西藏 去请到法光和尚。法光和尚是少林派中的擎天大柱,一向卓锡在西藏一 座大丛林中,门徒很多,无不艺高胆大。在西藏一带提起法光和尚的大 名,真是妇孺皆知,所以他以后和武当派还有许多恶斗。法光和尚而 外,又有智觉、智明,也是少林中的健者。前次曾在太行山中和司马天 游等比过剑的,也被虎虎僧邀来。此外又有鬼堡中逃出来的秦镇东、母夜叉、勾魂判官等三人,也赶来寄身在鲁飞雄处,求村中人代他们报 仇。前天夜里,有郑天隐等前来窥探,被独臂头陀的夺魂镖打伤了一 个,狼狈遁去。因此鲁飞雄等知道武当剑侠业已到了,更派人去魏家寨探听,果然报称到得不少。鲁飞雄等一面格外防范, 一面要想去下战 书,约定日期决斗。这夜聚焦众人正在商议,只不见郎希岳一人,差人 去请,回说他正卧在房里,有些不适,不能到席。鲁飞雄以为郎希岳并 非要人,便让他去休,不料郎希岳却在这时悄悄地踅出庄外,去引魏家 寨那边人来了。
隔了一刻,胡文海忽然要想便溺,立起身来走出厅前,忽然一抬头 瞧见对面墙上黑魑魑地立着不少人影,不由大吃一惊,忙高声喊道: “不好了,快来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光从上面下,在胡文海头上转了一转,可怜这位勾魂判官自己的魂却被人家勾去了。随后跳下一个女子,正是玉 琪。那时厅中众人听得胡文海喊声,明知不妙,络绎蹿出厅来。虎虎僧 一见玉琪,知道是武当派里的女侠,急忙吐出两个剑丸,飞奔玉琪。玉 琪也舞剑抵御。随后扑扑扑的众剑侠络绎跳下,奇英一见母夜叉,怒从心起,摆柳叶双刀,当先跳过去。也拔出剑来,同把母夜叉围住。母夜 叉叱了一声,舞叉迎战。魏刚和卢氏兄弟共战秦镇东,鲁飞雄舞动白光 大喊:“武当派人休得逞能,鲁飞雄在此。”千里飞行江长林挥动单刀, 跳去迎面便刺,何声、黄九恐怕长林有失,一使宝剑,一拉杆棒,过去协助。还有朱旋风舞起双斧,刚跳下去,忽然一道白光从他头上落下, 朱旋风眼花缭乱,不能够招架。光到颈前,幸亏屋上也有一道白光哧地下来,抵住飞来的白光。原来起先是智觉的剑光,后来韩晟见旋风性命正是顷刻之间,便飞身救援。智明见了,也飞出白光,这里妙真接住。 韦天焕要报一镖之仇,跟后杀下。那边有道悦过来迎住。众人正在狠斗,独臂头陀看得不耐烦了,发出黄光,刺入白光堆里,蜿蜒缭绕,疾如游龙,果然厉害。郑天隐把剑一撩,变作两道青光飞下去,迎住独臂头陀的黄光,一来一往,兔起鹘落,挟着风雨之声,正是对手。云中龙也将剑化成一道白光,径奔独臂头陀,来助天隐。
不料厅中豁剌剌的一声响亮,有一团紫光如长虹一般,冲入围中。 群剑辟易。何声当先迎着,早被紫光一劈两段。云中龙大惊,忙去迎住紫光,原来这是法光和尚的飞剑,比较独臂头陀还要厉害,此时饶你云中龙剑术精妙,也有些招架不住。只见黄光、白光、青光、紫光搅作一团,光气冲天,耀得星斗无色。两边正在酣战时,后面屋上蓦地飞到一道红光,细小如线,直刺入剑光丛中。云中龙等知道这是大师兄知几山人来了。此时黄光紫光渐渐不敌。众人抬头一看,见后屋上当先立着白发长髯,道貌仙风的老叟,正是知几山人。旁边还立着一个少年,奇英眼快,忙道:“这不是我士杰弟弟么?我们仇人在此,快来复仇,不要放走他们啊!”
士杰答应一声“我来也”,舞动白光,跳入围里。母夜叉不觉心中 一慌,早被奇英一刀刺中胸腔,倒地而死。秦镇东见妻子身死,心中悲 伤,手里棍法一乱,被魏刚一剑削去,砍中左肩,负痛而逃,秀芳觑得 亲切,摸出鹅卵石来,一石飞去,打中镇东脸上,镇东眼前一黑,身子 望前直冲,卢英一棍,望他头上打下,打得脑浆迸裂。独臂头陀知道情 势不好,首先逃遁。智觉跟后要走,知几山人的红光已到他的顶上,躲 避不及,一颗光头跟着红光滚下。少林派人见大势已去,一齐乱窜。法 光和尚、虎虎僧等都收剑而逃,鲁飞雄想从前门逃出,却听门外一声叱 咤,杀进一位老英雄,皂衣皂帽,相貌凛然,左手捋起长髯,右手横着 宝刀,把鲁飞雄拦住。众人定睛一看,又惊又喜,原来正是单刀老张。
鲁飞雄大吃一惊,以为老张阴魂来讨命了。呆得一呆,士杰早跳到 他背后,手起剑落,把鲁飞雄砍倒,随手一剑,割下头颅,过去抱住老 张哭道:“祖父不是被那厮害死了么?怎的还在人间?莫非是梦么?”
奇英也过去拜倒,老张双手搀起两人,哈哈笑道:“若要问我死不 死,停会儿再讲,总之我是一个好好的人,和你们没有两样。”
此时少林派人都已逃去,知几山人收了红光,和众人相见。秀芳见 老张未死,十分快活。又见门外跑进两条白狗来,口里各自衔着一段东 西,跑到知几山人面前。大众仔细一看,却是虎虎僧徒弟道悦的尸身, 不知怎样逃出去时,被这两条狗拦住咬死。那两狗是知几山人吩咐守在 前门的。知几山人见了不觉叹道:“孽哉。”将手一摆,两狗各各把尸 身吐出,分立两旁。
云中龙对大众说道:“大仇已报,敌人已逃,这些乡民和庄丁都是 无辜愚民,杀之不忍。我们且回到魏家寨,有话再谈。”
众人道好,于是一齐走出。郎希岳早候在前面领路。他自领到众人 后,便掩在庄前的。众人回到魏家寨,此时天已大明,李健等迎接进 去,听说鲁飞雄已死,好生快活。众剑侠也不去安寝了,大家齐向老张 询问,何以并未身死,又问士杰怎样和知几山人一起来的。
老张先说道:“那天我不顾危险,偷进他们庄里,不幸被他们觉察。 我因一人众寡不敌,要想退走,却不料跌入坑里。那坑底通着外河,我跌下去时,悠悠忽忽好像死去了。被水冲着,直往外流。不知流了多少路,忽然醒转,一瞧自身横卧在一只渔船上,有人在我身上抚摸。我心里疑惑道,不信我又活了么?这人是谁?怎样救我的呢?再一看,是个中年男子,把青布包着头,相貌英武,对我微微笑道:‘老英雄不认得我么?'
“我细细对他看,仍旧不认识。他又说道:‘你可记得潼关路上的 小狮子郭四么?'
“这么一句话把我提醒了,原来十年前我有事经过潼关,遇见一个 响马前来行劫,被我一刀刺倒,他求我饶命,我见他是个少年,不忍杀 戮,才问了姓名,放他起去。又给他五十两银子,叫他去医治伤处。以后去寻个事情做做,不要再干这个勾当。他接了拜别而去,后来他便在 那里做个渔人,生意也还不恶。凑巧那天早上他撑着船出来,忽见上游 流来一个尸首,他用篙救了,倒出腹水,认得是我,遂坐在旁边,在我 身上抚摸,待我苏醒。不想前次我饶了他命,后来他能救我。这其中真 是有天意了。他又告诉我说,我的宝刀在救起时还未失去,他现在代我 藏好,遂把我载着摇到他的家里,让我睡着休息。他家里也有一个妻 子,夫妇二人一齐服侍我。我究竟年老,因此生起病来, 一病月余,幸 亏有他们。后来渐渐好了,我的复仇的志愿不能消灭,便向他告别,想 到飞豹寨去约几个同志再来,哪知将近飞豹寨时,遇见黄九兄的下人, 才知你们晓得我身死虎穴,齐到魏家寨来代我复仇。我心里十分感激, 也忙奔魏家寨来。昨天晚上赶到寨中,只遇见李健兄等三人,他们瞧见 我,都十分稀奇。我约略告诉了他们,又告诉我说众剑侠刚巧齐到前面 去决战了,我便匆匆随后赶来,幸得祖孙团圆,又蒙诸剑侠相助,报得 大仇。真使我感激不尽。”
众人听了,也各快活。士杰也把自己如何遇见紫衣妇及知几山人援 救的事告诉了一遍。秀芳把手羞着面道:“士杰弟弟,你和紫衣女住在 一起,好不快乐啊。若不是老祖师前来,恐怕你也尽住在那里,不想着 我们了。”
士杰红着面孔答道:“秀姐不要冤枉我啊。”
云中龙叱着秀芳道:“众位尊长在此,不要胡说。”
知几山人道:“我自救了士杰回到山上,教他学剑。后来我的徒弟 把韩晟弟给我的小柬送来,我知道少不得又要动一番杀戒了。便带着士 杰赶来,将到此处,望着剑气,我知你们业已在那里动手,便挟着士杰 飞速赶到,幸得获胜。不过那边的法光和尚、独臂头陀等不是寻常之 辈,此次逃去,将来结怨更深,衅隙必多,我们武当派人须要切切留 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还是深自韬晦,少有杀伤的好。”众人都唯 唯称是。
魏刚便命厨下大排酒筵,请众剑侠早饭。席间云中龙请出知几山人 为媒,将秀芳许配士杰,秀芳又将奇英心事告知老张,老张也请郑天隐为媒,把奇英许给韦天焕。择定吉期,便在魏家寨代这两对小儿女成全百年之好。众剑侠都留在那里吃喜酒,趁此聚谈聚谈,非常热闹。过了 几天,看看那边大树村里,死了鲁飞雄等也不见动静,知几山人和郑天隐、韩晟、玉琪、妙真等先自告别而去,随后卢氏弟兄也回家乡,郎希岳却被韦天焕邀去振远镖局帮忙,江长林等因为何声被杀,伤失羽翼, 十分悲惜,仍回到飞豹寨去整顿部曲,待时而动。末后韦天焕带了奇英和郎希岳拜别老张等,要回到振远镖局去,奇英和秀芳握别时,依依不舍,出了不少眼泪,叮咛再三,方才分手。老张也和云中龙带着士杰与秀芳一对新夫妇,回转云龙庄。写到此间,我这部《侠骨恩仇记》也可告一结束了。
《阴阳剑》
第一回 送人头英雄救孝子 比剑法小侠会名姝
月蒙蒙,星闪闪,钟初鸣,更五点,霜落空山,寒生幽涧。隔 林木叶萧疏,小桥水声呜咽。这桥西有三间麻石砌墙茅盖瓦的屋子, 屋门虚掩,隐隐约约,从里面露出一线的灯光来。门外有座长方式的土坪,土坪靠涧处,有一株大榆树,四围都绕着许多小榆树,虽 被寒霜压得枝秃叶落,仍像那诸孙罗抱阿家翁的样子。
一少年身上披了件英雄氅,脚下踏着双绾芒鞋,手里握着一支 风飕飕寒闪闪的宝剑,在这样的寒夜里,穿过榆树,竟似风飘黄叶般。惊得树上的寒鸦,都扇起翅膀来,在他的头顶上,盘旋飞绕, 喳喳的一阵叫了过去。那少年危立在石桥上,舞起手中的剑,青光 闪动。那剑舞得像游龙相似,越舞越快,越快越多变化。剑光上贯 注全身的气力泼了碗口大的花。
正在舞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忽听得有人扬效一声,这声音好像 由屋门外传来的,余音嘹亮,同铜磬一般的响。少年急忙收剑入鞘, 回到门前,见那两扇板门大开大放,房内的灯光,被微风吹得闪烁 无定。在门外东张西望,看不见什么人。纵上屋瓦,也没有看到人 在哪里。少年仍转身跳下平地,走进门来,只管摇着头,心想这贼 来得稀奇,本地方有不端的人,毋论我没有听过这样响的嗽声,他们该有些惧怕我,不敢在我跟前卖弄,外来的江洋大盗,不知道我家名气的,如何肯到我们这种穷人家动手?旋想旋走入自己的卧房, 且看少些什么。看床上的被褥宛在,有二十两银子,放在枕底下, 也不曾移动。再看对面的房,仍然深锁得紧紧的。
少年暗暗叫了声作怪,忽然发觉房中木桌上面却多了一个青布包裹。少年解着包裹,且看里面包些什么。谁知不看犹可,这一看, 不由吓得浑身直抖起来。原来那布包里是颗须发交并而血肉模糊的人头。人头旁边,放着一纸名片,被红血沾染了。那人头的模样酷肖他父亲的面目。最令他注意的是人头顶梁门上有一处刀伤的旧痕。
少年还想他的父亲本领大,不会杀死在人家手里。虽然顶梁上瘢痕宛在,但天下同相貌的人,又何尝没有?心里转出个试验方法, 咬破手指,将指上的鲜血,点点滴滴,洒在人头上。看手指上的血, 浸在人头血肉模糊的地方,如油入面,不是他父亲的人头是谁呢?心里阵阵酸痛,忍不住放声号哭起来。再揭开名片,虽然名片血渍沾染,但看出那上面写着山西狄龙骏五个黑字。少年虽不知道狄龙骏是江湖上哪一派人,总因这狄龙骏是他杀父的仇人。狄龙骏居然将他父亲刺杀了,把人头送到这里来,扬效一声,便去得毫无踪迹, 连瓦上地上的浓霜都看不出些须足迹。他父亲平时的仇人当中,就有狄龙骏这般胆量,也没有这般本领。
少年号哭到天明时候,便想杀父的仇人,既是山西狄龙骏,这仇人的线索,便已有了着落,纵由今天哭到明天,便由明天哭到后天,就哭上三年六个月,依旧报不了父亲的大仇。要报我父亲的大 仇,就非得到我方仁伯那里,凭我这点本领,虽不能独力手刃仇人, 若得方仁伯出山援助,这样不共戴天的大仇,也许有报复的时候。 我虽未同方仁伯会过面,听我父亲平时说,他原是太原方家村人氏, 唤作神剑方继武,在北五省地方,很享着鼎鼎的大名。我这次到太原去,请方仁伯出山,方仁伯的胸襟胆量,决不致庇护同乡的恶霸,抹杀我父亲同盟的义气。但我父亲此番到四川阴平去,看视我的妹 子,出行五日,计程尚未出安徽境界。我父亲在本省决没有能杀他 的仇人,这仇人当然是山西狄龙骏。现在我的妹子并不知父亲死在 仇人狄龙骏手里,我更不必到阴平去,将这样冤仇告诉我妹子,叫 她心里伤痛。总因我妹子这时的本领尚及不上我,她师父又是个与 物无争与人无忤的人,我便到阴平去,激动我妹子的孝心,她的性 格我是知道的,决然到太原去寻仇人狄龙骏。凭她的本领,岂但不 能手刃父仇,反因她同行露出马脚来,坏了报仇的事。
少年拿定了这个主意,将他父亲的人头另用一包打起,佩在肩 上。藏了宝剑,从枕底取出二十两银子,揣在怀里,反锁了门户。 这时天光大亮, 一轮红日,照在土坪上,愁人眼里,反都觉引起无限的悲哀。
少年转过了几个山坳,暗暗曾叫了几句父亲英灵不远。不防迎 面来了个矮黑胖子,嘻天扑地,走到少年面前,说天大的北黟山, 今天只寻你不着,柳兄跑向哪里去?快些快些,我家里到了个朋友, 叫我请你去吃三杯。
这姓柳的少年,认得胖子是蚰蜒虫吴小乙。 一生惯喜吃人白食, 只要是他认识的人,他都有这本领,把你带到家里,恭维你快活起来,包你情愿出钱,买菜打酒,请他的五脏神,开着聚餐大会,他才甘休。姓柳的少年也曾被他骗过一次,不但出钱请他饮酒食肉, 看他的家境极穷,侍奉他七十岁的老娘,又极孝道,还送他十两银子,说他也算是个好汉。此番因报仇心急,哪有工夫同他厮缠,忙向他分说道:“我今天实在有点事,改日再奉陪你。”说着,便从斜刺里跑去。
吴小乙早向前将他拉住嚷道:“柳星胆,你分明同我恼了。你到 我家里吃酒,休说你不在乎几个酒钱,难道我这穷光蛋就请不起你? 我家里实在到了个山西姓方的朋友,叫我来请你去谈心。我若对你说谎,你就骂我混账。”
这少年柳星胆听说山西姓方的客人在吴小乙家请他谈心,不禁 愣了愣,心里阵阵酸痛起来,向四面望了望,拭泪问道:“那姓方的 是山西哪一府县的人?有多大的年纪?他怎么知道我?”
小乙道:“他没有对我说是山西哪一府县的人,教我怎样讲?不过他自己对我说,他的老子方继武,和你家老太爷是很相好的朋友, 他叫作方光燮。年纪比你差不多,脸蛋还比你漂亮些,真是粉妆玉琢,掐都掐出水来。”
柳星胆听罢,暗忖方继武便是我的方仁伯,据我父亲平时的夸赞他的剑法,比阴平虎泉寺老尼慧远高强,膝下有一男一女,都已成年了,剑法也学得乃父的十分之六,难得这番方世兄到了黟山, 我倒不可不先去会他。
心里这样思量,口里却向小乙说道:“你不要胡闹,要请我吃 酒,好好地去,像这样拉扯着,成何模样?”
小乙笑了笑,把手松开了。两人走到一处山岩里,有两间小小 茅屋,门窗都用柴管编排, 一望知是个穷苦人家。星胆刚同小乙走 近门口,即听得小乙的娘叫了声光燮道:“哪里没有好德的人?柳星 胆不但看顾老身,还要心疼小乙,好个仗义疏财的少年。有柳海峰 这样好父亲,才生出柳星胆这样的好儿子来。”
柳星胆听到小乙娘的话,暗暗点头垂泪,顺手推开柴门,同小 乙一齐走进。
小乙的娘,精神很康健,没有些龙钟态度,她的声调太高,不像似有了年纪的人,正同那姓方的少年谈着话。忽见星胆同小乙来了, 说:“柳大哥来得好,要盼煞这位方君了,大家好相见则个。”
星胆同光燮行了礼,略说出倾慕的款曲。小乙的娘故意吩咐小 乙忙着酒菜。星胆同光燮是初相识,打量他言谈举止之间,实在不 像个有本领人样子,开口显出很微婉的笑容,眉目间都表示出女孩儿一种妩媚的神采,不相信他是太原方仁伯的儿子,如何对他说出 父亲冤仇的话?光燮也因星胆这种语对人眼不对人的神气,不肯卸 下包袱,叫人看出包袱里东西十分重要。便向星胆问道:“尊太爷这 次出门,自然做得好买卖,老兄佩着这包的金银,要到什么地方 去呢?”
星胆只得回道:“家父总在江湖上混,从没有取过不义之财,世 兄如何说我佩着一包金银呢?”
光燮道:“不是金银,这包袱里的东西,自然比金银还要贵重, 世兄肯给我见识见识吗?”
星胆看他说这话的神气不对,撇开脚步便走。小乙母子待要问 星胆向哪里去,忽见光燮使了个乌鸦展翅,也穿出门外。再看他们 一个紧护着包袱, 一个紧夺着包袱,先前还是扭结,以后各拔出身 边的宝剑,显出性命相扑的样子。小乙的娘看这两支剑舞起来,只 是两道光芒,盘旋飞绕,轻易分不出人儿剑儿。
忽然星胆觉得右肘弯里似乎被人击了一下。作怪,星胆这被击 的肘弯登时麻痛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手上的宝剑,背上的包袱, 冷不防被方光燮夺劫去了。星胆当初想不到这化名方光燮的竟有如 此的剑法,更想不到小乙的娘居然有这本领,反帮助人家,打他一 把梅花针。先前是胳膊间麻痛不能动弹,看着人家把包袱夺了去, 走出山岩,半点儿摆布方法也没有。这番却麻痛得厉害了,右肘弯 里上下地方,简直像有千百口针在千百根毛孔里乱攒乱戳似的,伸不得缩不得,上不得下不得。又念父仇未报,竟遭了人家暗算,父 亲的人头和宝剑,都被人家夺去,受了这样重的伤,心里又是哀痛, 又是气恼。这口气回转不来,便顿时倒在山岩下。
似乎听得小乙的娘高叫着小乙的名字道:“快来快来,柳大哥已 昏晕过去了。”小乙便走到星胆身边,将他抱起,卸去他上身衣服。 小乙的娘取了一大块磁石,在星胆右肘弯里摩荡着。原来磁石有吸铁的功效。梅花针是铁磨的,小乙的娘用磁石吸取那把梅花针。早 见星胆醒转,不禁紧握着小乙娘的手号啕痛哭起来,说:“杀我是 你,生我也是你,你须还我的包袱来。”
小乙的娘回道:“你要明白我打你这把梅花针,不是有意杀你 的,你到山西去自会明白。你的包袱宝剑自然有人送到山西,日后 当还给你,将来有得你报复父仇的时候。”
星胆听完这话,转想她不像含有恶意似的,但她在黟山,我父子都不明白有她这个女中豪杰。揣拟她这话里意思,对于我父亲的大仇必然很详细,又不肯公然说出。她的行径越诡秘,本领越大得骇人。眼前放过她这种人物,不求她帮助我,报复我父亲的大仇, 决意要到山西去请方仁伯,我就打错了算盘了。想着,便向她叩头滴泪道:“小子肉眼,不识得你老人家是位活菩萨,要请活菩萨帮我的忙。”
小乙的娘,不待他说完,正色回道:“呆子,老身这时便可以帮 你的忙,成全你的孝道,还用得着你开口么?包袱幸被人家夺去, 宝剑也不在你身边,你可以平安到山西去,不但将来能报复大仇, 还可以娶得个老婆。你依着我的吩咐,不用厮缠多说那些废话。”星 胆没奈何,只得拜辞小乙的娘。
小乙道:“柳兄请吃杯酒再去。”
小乙的娘叱道:“你这样一副快活心肝,要快活到怎样?吃酒不 吃酒什么要紧?你敢阻止柳大哥,叫你认得老娘手段。”
小乙听了,转咕哝着嘴站在旁边, 一言不发。小乙的娘又吩咐 星胆,江湖上人应当注意的行径。
星胆踉跄走出山岩,耽延了百日工夫,才到山西太原府境界。寻访到方家村的地方,看方家的气派,华屋高楼,俨然是个大户人家。 门前有座吊桥,围绕着满村的树木,大门关闭着,星胆用手在兽环上弹了几下,叫着开门。好半会儿工夫,不见有人答应,便转绕到后门口。那后门口开放着,满园春色,尽入眼帘。
远远有一个彩衣女郎,背面站在一株梅花树下。星胆对景怆怀, 便轻步走进后门,忽然听得背后有人低声喝道:“这是什么所在?你这瞎了眼的东西,敢到这里窥人闺阁,我有本事把你的牛黄狗宝掏出来。”
星胆回头看时,见是一个豪华公子,眉眼间露出惊人的精彩, 不比那些纨绔子弟,满脸私欲之气,浑身恶俗之骨。看他面上虽带 些怒容,但神色并不严厉,只得定了定神说道:“我是安徽黟山柳星 胆,不远千里到府上来,因大门关着,绕到后门进来,并没存着窥 探闺阁的心,公子不可错怪我。”
公子听了,才转换了笑容,远远向那梅花树下高叫了一声道: “有贵客到此,贤妹急宜远避。”那女郎耳朵里透入这两句话,早匆 匆走入里面去了。星胆也没问这女郎是不是方家的小姐。公子搀扶星胆的手,走到前厅,星胆曾向他请示一番。原来这公子才是方继武的儿子方光燮。
光燮请星胆坐下,不待他开口,抢先说道:“世兄来了,家父还 没知道,我进去禀报一声。”
星胆听了,深悔因报仇心急,糊糊涂涂的竟没有先提出向老伯 大人请安的话。看光燮去不多时,即听得里面有脚步声响,见方光 燮随着个老者,缓步走来。那老者慈眉善目,容光焕发, 一部银针 也似的胡须,飘然垂过胸腹,右手持着三尺长的紫竹竿旱烟筒,远 远咳嗽一声。这声才了,早吓得柳星胆暗暗叫苦,眼中流下泪来。
毕竟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续。
第二回 老侠客苦心谈往事 疯道士巧计骗黄金
话说柳星胆听老者咳嗽的声音,如同铜磬一样的响。回想在石 桥舞剑时,也听得有人扬效一声,余音嘹亮,同他的效声无二。我那时听得这样的效声,回家看时,便发现我父亲的人头。我看那纸上名片,写着山西狄龙骏五字,自然疑惑狄龙骏是杀父的仇人。我到山西请方继武出山,帮助我报复父仇,哪里明白我父亲的仇人, 还是这老者方继武,寄下那纸名片,嫁祸狄龙骏的?仇人既是方继武,凭我的本领同他鏖斗起来,真个豆腐进厨房,不是用刀的菜。 我这一辈子,也不能有报仇的时候。柳星胆想到这样关节,如何还 禁得住伤心落泪?但仇人已到眼前了,就拼着一身剐,还顾得许多 呢。转鼓起雄心,看方继武同光燮进门时候,早闪身出来,喝一声“冤家相见,不是你就是我……”。
“了”字还未说出,星胆已竖起拳头,在方继武头顶上,狠命打 了一下。星胆的拳功也很厉害,这一拳打下来,足有千斤的神力。 谁知打在方继武的头顶上,就同触在铁桩上相似。才打了一下,拳头已痛得缩转回来,肿得楂不开五指,连手臂都不能动弹分毫。泪眼婆娑,仍握着碗口大的右拳,要来打人的姿势。
方继武的头顶上连红也不红,那边光燮已拔出剑来,显出气昂昂雄赳赳的样子。方继武即向光燮喝道:“你这蠢材,不懂得人事! 若杀害柳世兄的性命,叫我将来死在九泉,如何对得起他的父 亲呢?”
光燮连声诺诺不迭,方继武转现出春风满面的神气,向星胆慰问道:“柳世兄,你伤坏了哪里么?这种蠢材东西,真是见笑柳世兄。哎呀,世兄为什么流泪痛哭起来?同是自家人,你难道还看不见我的心么?果然我杀了你父亲,覆巢之下,如何容有完卵?我要伤害你的性命,不论何地何时,你总不能逃脱我的掌握。我不是那样昏聩的人,你如何会糊涂到这样地步?你要明白,你父亲的仇人, 本领比我高强,我将你父亲的人头送到你家中来,用尽许多机智, 你这时才得平安到了山西。你且回到厅上坐一歇,将息得伤势回复, 我告诉你。”
星胆听他的话,方才恍悟过来,很抱歉地同方继武父子回到厅 上。原来柳星胆所受伤势,并不是被方继武伤害的,凡人拳头上有 五百斤或千斤气力,打在对方人什么地方,如果对方人被他这一拳 打伤了,这五百斤或一千斤气力,就承受在对方受伤身上。若这五 百斤或千斤的气力,打在对方什么地方,那对方人是个劲敌,这气 力既伤他不得,当然被逼得退了回来。打出去的力量,若是一千斤, 过回来的力量也是一千斤,如何能承受得起?所以说星胆所受的伤 并不是方继武伤害他。换一句说,是他自己伤害自己的伤。这种伤 势并不须医治,即医治也无用,只停些时刻,等气力回转原处便好 了。柳星胆是内行中人,明白是自己的伤,毋庸请他方仁伯医治, 说出那些外行话。告坐已毕,星胆先将那时发现他父亲的人头所经 过情形及到山西请援的话,向方继武略述一遍道:“小侄实不知是老 仁伯将先父的头送给小侄的。现在我父亲仇人在什么地方?老仁伯 肯帮助我报复父仇么?”方继武道:“非是老夫不肯帮助你,实在老 夫这点能耐不是仇人的对手。便要给你手刃仇人,有什么用处?还好你父亲的人头我已着人夺来,宝剑也放在我这地方,你才得平安 到江西来。如果你带着令尊的头,身边佩着你家传的青霜剑,便是 招人谋害的幌子,你在一路上能保没有风险么?毋论不能遮蔽仇人 的眼目,即使被官捕察觉了,对于报仇的事,亦有许多障碍,你明 白么?”
星胆像似仍现出不能明白的神气,方继武道:“我问你,你父亲 的大名在江湖上知道的很多,仇人将你父亲杀了,难道不到黟山去 下你的手,斩草留根,将来好容你长成羽翼,替你父亲报仇么?我 盗得你父亲的人头,骗你离开黟山,不致一并惨杀在仇人手里。你 另用一副包袱,盛了你父亲的人头,身边又藏着那支青霜剑,都怕 你步步生荆棘,处处有变化。什么小乙的娘,什么化名方光燮的少 年,总是我们袖内的机关,你怎样猜得着?”
星胆道:“然则老仁伯在那时候,盗了我父亲的人头,怕小侄再 着了仇人的脚步,为什么不立将小侄带到山西?要用这许多机智, 费许多周折,是干什么的?”
方继武道:“你这话说得太轻易了,我盗得你父亲的人头,仇人 虽不决定这人头是谁盗去,但一半也疑惑到我方继武身上。在两月前,仇人到大黟山寻不着你,也就疑惑你被我带到山西来,这是小 乙的娘差人来告诉我的。幸亏我见机得早,仇人到山西来过一次, 没有探访着你到我家中来,也就不疑惑是我干的事。那时候我将你 带到山西,用我神行法,必在两月前就到了,你看我们如何能逃脱 仇人的手?”
星胆道:“这仇人现在哪里,老仁伯可能告诉我?就因小侄到山 西来,并不曾听人说这山西地方有狄龙骏这个人。”
方继武道:“今日所谓有名的人,只算些酒囊饭袋,不是些酒囊 饭袋,也绝不会有名的。即如小乙的娘,也许是山林中怀抱绝技的 女中豪杰。江湖上人一半知道你父亲同我两人是两个大拇指,有谁知道小乙的娘呢?你父亲的仇人在什么地方,老夫本当对你说来, 但为你预谋将来报仇的计划,不说出来是要妥些。人头宝剑,仍放 在一处地方,你不要查问。且到平遥绵山去,必然遇到那山上的异 人。你能在那异人跟前,学习他的本领。本领学成了功,便是你手 刃父仇的时候。不过我吩咐你一句话,你得牢牢记着,你没有诚心 学本领报仇则已,既诚心要学本领报仇,毋论有什么劳苦,你要忍 受。你的伤已好了,良言尽此,你可到绵山去吧。”
星胆还欲再问下去,方继武已起身拱手,退回内室去了。光燮 也显着笑容说道:“兄弟冒昧,得罪老哥,家君生性伉爽,未闻对老 哥略尽东道之谊,实含有不得已的苦衷,要望老哥原谅。”
星胆道:“讲客气话,还算得自家人么?但是这异人姓什么?叫 什么?还得请老兄转达令尊大人,好来告诉我,不要到绵山找错 了人。”
光燮道:“家父叫老哥去,不会找不着的,那山上没有第二个人 可做老哥师父。恕我不能转达,你我有缘再见。”说罢,即举手鞠 躬,做出要送客的样子。
,星胆心中好生纳闷,光燮随将他送出村外,赠他二十两金子, 星胆只得收了,匆忙间也没问在先化名方光燮的竟是谁人。
一路到了绵山脚下,见高峰耸翠,远岫流青,云影天光,阴晴万状。两千年前介之推的隐居故址,山中人已无复辨认。在山上访问了数日,哪里访到什么异人呢?时常跑到高山巅上放声痛哭,却 是点滴眼泪也没有。哭疲了或到寺院门外安息,或在树林里边歇足。 他也不怕什么虫蛇怪魅,做了个布口袋,时常装些干粮在内,随便充饥。
这日听说绵山来了个游方道士,时常到山村人家去化缘。有人 问他是住在哪个庙里,道号叫作什么,是在什么地方,从什么时候 到绵山来的。他说:“贫道是闲云野鹤,随遇而安,没有一定的栖止。道号多年不用,也用不着了。各世界都随意游行,只知从极乐 世界,到婆娑世界。才吃一顿饭,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
山中人听他言语很奇怪,都传说他是个异人。星胆打探得异人 到了绵山,心忖照这异人的语气,必是精通道法的人。我听得有人说,道力精通的人,数千里以外的事事物物都能明知镜见,过去能算八千岁,未来也能算得三千年法力。精通的人,杀人不用兵器, 只心里一转念,要杀什么人,哪怕这人远隔数千里以外,都能飞剑宰杀,直似探囊取物。方仁伯叫我到绵山来访异人,果然,看要访着了。若见了异人,请他收留我,传授我的道法,我的道法学成了, 将来还怕不知道我父亲仇人是谁?要宰杀仇人,给我父亲报复大仇, 岂不易如反掌?心里这一想,走到一座山村,即见一大群的人,百头攒孔,围着一个肥头硕脑的道士。那道士手里捧着一碗肥肉,狼餐虎咽,好像多年没有吃过肉的样子。
星胆挤进人群,向那道士面前跪下说道:“弟子柳星胆,到绵山 来已三月了,今天才有缘得见师父,千万求师父传弟子的道法。”
那道士听了,并不回答。星胆又照着以前的话向他申说一遍。 那道士忽哈哈笑道:“贫道不做强盗,这小子太缠人,要从贫道学什么盗法?”
星胆道:“道是大道,并不是强盗之盗,弟子只求师父垂怜,传弟子的道法。”
那道士向柳星胆打量了几眼,又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我好 像在极乐世界会过的。二十年不见,这变成什么模样?今日你我相 逢,很不容易,你附耳过来,我吩咐你几句话。”
星胆忙把耳朵凑上去,听着道士吼哩咕噜,说了一阵,便分开 众人去了。
到了这夜三更向后,星胆依着道士的吩咐,走到一处山岩所在, 那里有一块大石,仿佛见道士闭着眼坐在大石上。星胆跪在前面,道士好像已经知觉了,慢条斯理地睁开了眼,忽然直跳起来,向星 胆喝问道:“你到这里干什么来?”
星胆道:“是师父吩咐弟子这时前来,愿师父传授弟子的道。” 说罢,连叩了几个头。
道士道:“好,我传授你的大道,你且听着:天命之谓性,率性 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戒谨乎所 不睹,恐惧乎所不闻,视其无形,听其无声,则大道成矣!”说毕, 将自己的心一指,又指着星胆的心,说:“你领会了么?”
星胆道:“师父道法高妙,弟子如何便能领会?”
道士哈哈笑道:“大道虽不外一心,亦非三言两语,所能了解, 不过看你夙根甚深,如何半点也不能领会?难道你身边藏有金气么?这种东西,最足掩蔽学道人根器,也难怪你说出不能领会的话来。”
星胆道:“弟子身边果有二十两金子,师父的道力,真是天大 的,一圆明月一般。”旋说旋在怀里摸出那二十两金子来。
道士把金子望了望,说:“这是一块顽石,被现在那些得道的点 成金子,五百年后,当复还原质,与其留在世间,贻害五百年后的 人,不若由贫道送到极乐世界中去。”说毕,即将金子揣人腰包。
星胆问道:“师父不怕这东西掩蔽学道的根器么?”
道士道:“我的道法已成,你是初学道的人,如何能比得我?” 旋说旋在怀里取出一具火镰、一炷明香,交给星胆说道:“你且敲着 火镰,点起明香,在这里静坐着,我要到极乐世界,五更方能传授 你的道法。”道士说完了,喜欢得跳了几跳,疯疯傻傻走出山岩 去了。
星胆便敲着火镰,点起明香,插在面前石罅里,即觉有一股非 兰非麝的香气,沁入心脾,即时昏昏沉沉,睡倒在那里。
昏沉间不知经过多少时候,醒来便见红红的太阳斜射到山岩里, 已是来朝日向西了。星胆直到这时,才从恍然里面攒出一个大悟,心想这道士不是个骗子么?他骗了我二十两金子,还怕我过后察觉 了,又骗我点起这炷熏香,让他逃得远了。古今下骗人的事实很多, 从未听见有这样惊人的骗法,这是奇到哪里去了。旋想旋起身走出 山岩,只是身边的干粮还在,免得临时忍饥挨饿。
又在绵山探访两日,仍没有遇到什么异人,也没有看见那个骗 子。忽然想到方继武曾说“此刻有名的人,都是些酒囊饭袋,不是 酒囊饭袋,绝不会有名的”,换一句说,就是容易叫人看出是个有本 领的,这本领必很平常。越是使人看不上眼的人,这人没有本领则 已,若有本领,决是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我现在也只将那些言狂 语大、自诩有本领的人,当作是这类的骗子。要访求异人,不在山 林隐逸之士当中访求,更从何处着手呢?星胆转动了这个念头,凡 遇行径略为诡僻些儿的人物,盘问起来,那些人毕竟全没有异人 之处。
这夜月色横空,碧天如洗,清风拂面,襟袖生凉。星胆看着这 样的月色,想起父亲冤仇,自己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遇到异人,学 成本领,得报仇雪恨,不由阵阵辛酸,又跑到山巅上仰天干号,真 比刀割他的心肝还痛。 一会儿转身走下山峰,到一座松林旁边,见睡着一个老叫花子,光头秃顶,上身是赤膊着,下身尽披了一片桌 荐,瘦得像个骷髅,肮脏得像从灰里攒出来的模样,口中哼着说道: “我肚里正饿得很,哪里有东西给我吃几口?”
星胆心忖,我来来往往,没有见这老叫花在此睡卧,他是从哪 里来的?我倒不可不去问他一问。谁知不问则已,这一问,便牵起 本书绝大的波澜。
毕竟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再续。
第三回 指迷路月夜拜奇人 陷机关石房适怪杰
话说老叫花闭着双目,卧在树林下,口里打着哼声,说出肚子 饿得很,没有东西给他吃几口的话。柳星胆听了,即拽住脚步,上 前问道:“老丈肚里饿得很么?”
老叫花应声是,星胆即取下个布口袋。原来这布口袋里,星胆 曾在日间脱去一件衣服,换了半口袋的干粮。当将口袋放在老叫花 面前说道:“这里有半口袋干粮,请老丈胡乱用着充饥吧。”
老叫花道:“我这老骨头,已饿得不能动弹了,你跪下来喂哺我 几口。”
星胆只得跪下,再看老叫花蒙蒙胧胧,好似睡着了的样子。星胆用手推了几推,哪里便推得醒呢。听他鼻息间声息全无,只是肢体尚温暖,不像死去的光景,星胆仍不住用手推搡着。好半会儿, 老叫花似乎已经知觉了,仍闭着眼说道:“干粮还没有喂哺我么?我吃饱了,你让我睡个快活,不用来磨缠我。”星胆只得将干粮向老叫 花口中喂去。
老叫花略吃了几口说:“饱了饱了。”旋说旋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星胆仍跪在那里说道:“老夫何苦绝人太甚,小子乞老丈收留, 情愿拜为师父。”
老叫花仍没做理会。星胆又用手不住在他身上推搡。老叫花忽 然拗起身来,双目仍紧闭着,气愤愤地说道:“好晦气,你要聒噪 我,也该等我睡醒来再说。”
星胆道:“老丈不是已醒了么?”
老叫花笑了笑说:“你想拜我为师?也要做个穷叫花么?”
星胆道:“弟子到绵山访师,无奈访了半年了,没访着一个像老 丈这种异人,今日有缘给我遇见了,老丈必要收我做徒弟的。”
老叫花笑道:“我不是四个眼睛,两只鼻子,有什么异人的所 在?你认错人了。”
星胆道:“就因看不出老丈有异人的所在,才知道老丈是个 异人。”
老叫花仍闭目说道:“你既知道我是个异人,诚心拜访名师送给 一样东西你吃。”说着,张口吐出满手的涎痰说:“你吃下去,就找 得个师父。”
星胆见他手里的涎痰,肮脏得同鼻涕脓相似, 一股腥臭气味, 比屎尿还难闻。心忖他若真是个异人,借此试验我的至诚心,我便 得着明师,学成本领,报雪我父亲仇恨;倘若他是有意侮辱我,我 不是空给他一场笑话?但是天下的异人,绝不肯轻易收人为徒,就 算他有意侮辱我,上天也该可怜我的苦心,必使我有报雪父仇的时 候。想着,便一口将老叫花手中的痰涎吞噬下去。在先还觉有些肮 脏气味,咽入喉咙,陡觉香甜无比。那香比玫瑰露还香,那甜比西 瓜瓤还甜。登时胸膈清爽,精神强壮,说不出的那种好处。
老叫花便起身睁开双眼,在星胆身上打量着,如同闪出两道灿 烂的电光。老叫花眼睛瞅在星胆身上什么地方,眼中的电光,便照 在星胆身上什么地方,又向星胆微笑了一声道:“适才你吃的是换骨 金丹,从此可移精易髓,身轻体捷,要学功夫,可得事半功倍之效, 算你的诚心感格,才能找着明师,好为将来报复父仇做准备。”
星胆口称师父,打算拜了下去。老叫花慌忙将他扶起笑道:“了 不得,了不得,你能拜我为师么?我不是你师父,但你既诚心想报 父仇,我给你找个师父。”说着,用手向松林那边指道:“穿过松林 向西走半里路,有座纯阳庙。你到那里去,只说邋遢老人荐你来的, 你快些去吧。”
星胆欲再问下去,转瞬间已不见老叫花的踪迹了。只得再吃了 些干粮,收好口袋,穿过松林,即有一条山径。约走有半里路,月 光下早看见前面危峰耸翠,拥出一座小小的红墙。走近红墙看时, 那山门横额上面写着四个金字,虽经风雨剥蚀,但借着皎月的光辉, 犹能认出是“纯阳道院”四字。
星胆曾在五日前从这纯阳道院经过,但因山门关着,殿宇欹斜, 不想到里面有什么异人,也就没有进去。这夜大门开放着,好像里面的道士预先知道有人进来,开着山门等候的样子。走进了庙门, 只见小草盈阶,荒榛满地,两廊间窗格全无,塑着许多的鬼判,有手足不完全的,有削去一只耳朵的,有踏去一只鼻子的,有鸟雀营巢在鬼判头上的。东欹西倒,眼睛里只看不过来,究没有看见一个道 士 。
正面有大殿三间,供着纯阳的木偶,两边也分列许多道袍鹤氅的泥人。龛上的烟尘,像上的灰垢,要扫刷下几大斗来。殿内并没有灯光,有一团白光照在神龛前面。抬头看时,原来上面的屋瓦, 现出个很大的窟窿,是天上星月的光辉,从那窟窿里射下来的。在 这大殿上望了个遍,哪里见到什么道士?星胆暗叫一声奇怪。
旋想旋走到后院,仍然空无一人。看门外有口枯井,那边是个 厨房。忽地厨房里闪出荧荧的灯光来。那厨房门是关着,从门缝里窥探,果见厨灶上点着一盏闪闪烁烁的油灯。厨灶对面有口水缸, 水缸旁边,安设一个短榻,榻上并没有被帐,有一个年纪在五十开外的道人,曲肱为枕,侧卧在榻上。仿佛看出那道人是个癞痢头,面色寒碜,衣服褴褛,并没有什么惊人的神气。
那道人仿佛知道门外有人窥探,忙起身下榻,开了门,向星胆 问道:“你找谁?”
星胆将邋遢道人荐他的话,前后说了一遍。道人笑道:“好好。” 旋说旋一把将星胆身子提住,向那门外枯井里掼去。星胆叫了声哎 呀呀,幸得吃过邋遢道人金丹以后,身体捷如飞鸟,从井里坠落下 来,约坠有数十丈深浅,并没有跌伤哪里。
两脚刚才踏着平地,睁眼一看,这枯井里边却别有天地。面前 是一条麻石砌成的甬道,甬道两旁竖着一根一根的木杆,都有两丈 多高。那些木杆上面用铁线牵连着,每根木杆上都挂着一盏绝大的 玻璃灯,灿烂光明,照彻得同白昼相似。甬道尽处,是座规模很宏 大的屋院,看去约有三四十间,大门敞开着。星胆步步留神地向前 走去,刚走到大门口,忽见一个绿衣女郎,手执宝剑,从里面闪出 来,向星胆喝了声:“大胆的强徒,竟敢擅入隧道。”
星胆未及回答,忽然那女郎流泪痛哭起来,佩好宝剑,扭转身 躯,将星胆一把抱住说:“哥哥在哪里来的?”
星胆向那女郎脸上望了望,原是自家的妹子柳舜英,见面哪有 不认识的道理?也流着眼泪,向舜英唤了声妹妹道:“你不是在阴平 虎泉寺慧远师父那里学习剑法的么?你怎么到了这里?”
兄妹正在这里哭说着,恰好那个痢痢头的道人风飘柳絮似的走 得来,喝开两人说道:“这是柳师弟拜师的时候,不是你们兄妹问询 的时候,请柳师妹且回到你房里去,师父的性格,须知不是好 惹的。”
舜英听他的话,哪里还敢违拗,只得走入一间房里去了。星胆 随着癞痢头道人,向前行去,穿房入户,经过几间好房屋,走到后厅。癞痢头道人说道:“你自己径去见师父吧。你有话只管问师父, 没有人敢到这地方来窃听私语。”说罢,自行退去。
星胆走进后厅,看厅前明灯高烛,照彻通明。当中摆设一张方 桌,有一把大交椅上坐着个须眉皓白的老叟,满脸堆笑地向柳星胆 点头道:“你来了么?”
星胆看这老头容光焕发,两眼顾盼有神,光滑滑的顶没一根头 发。坐在那把大交椅上,巍然不动,表显出他老当益壮的气概。连 忙跪拜下去,照着告诉癞痢头道人的话,及遇见舜英的情形,向老 叟禀说了。老叟才站起身来,将星胆拉起笑道:“既是祖师荐你前 来,得先向祖师礼拜。”
说着,将星胆带到一处最精洁的石房里。星胆看那石房靠壁处 有个香几,香几上安放个三脚的兽炉,缕缕香烟,从兽炉孔里喷出 来。两边设着烛奴,烧着一对红烛。最令星胆注意的,是壁间挂的 那幅神像,酷肖在松林下所见的邋遢道人,装束态度都能尽得神似。
老叟指着那神像说道:“这是祖师的肖像,你认识么?”
星胆回说认得,即跪倒在地,向祖师行了三拜九叩首的大礼。 然后向老叟唤了声师父道:“弟子也在这里拜师了。”拜完了,起身站立一旁。
老叟道:“你拜我为师,要学什么功夫呢?”
星胆道:“愿师父传授弟子道法。”
老叟哈哈笑道:“道法这两个字,谈何容易?没有嫡派的真传, 无非学些左道邪法。那些左道邪法学成了功,即令国法毋奈你何, 天理也不能容你。你要学道法,能得道法的真传,祖师早已渡济你, 不将你荐到我这里来了。我从祖师二十年,尚得不到祖师的道法。 我劝你将这道法两字,不要看得太容易了。在在受人欺骗,惹得同辈中人笑话。我的武术,有人说我得自神传,谁知是祖师传我的。 祖师说我资质很好,有缘学成功的武术,毕竟无缘得闻他的道法。 我一般也学过金钱神算,但金钱神算是祖师道力上一种神通,并非会摆弄三个金钱,就算得闻祖师的大道。我一般也学过画符捏诀,但画符捏诀,是祖师法力上的一种法藏,并非会几道符,捏几个诀, 就算学得祖师的妙法。
“祖师姓张,讳三峰,是胡元时人,别号唤作邋遢道人。直活到现在,已有三百多岁了。平时都喜欢这类叫花子装束,混迹尘俗, 不是明眼人,绝无从辨认。我在稠人之中,能识祖师非常人所及, 祖师因我眼力不错,心地纯笃,把我带到这地方来,传授我的武术。二十年后,因我终无缘得闻他的道法,将这地方让给我,临别时曾说师徒的缘分,已尽于此,勉强必干造物之忌。肖像是祖师亲笔,留为永诀的纪念。如今事隔三十一年,那光景就同在眼前一样。
“本来你我也有师徒的缘分,我有个朋友,就是山西太原方继 武,他打听你父亲被空岩和尚生擒了,借我的名片,想对空岩去讨情,谁料方继武未到空岩那里,你父亲已经蒙难了。方继武因你父亲已惨受宰杀,何用再向仇人求情?只得盗得你父亲的人头,并我的名片,打在一包送给你,设局将你赚到山西,免得使你再惨杀在仇人手里。你到了山西,方继武即得将你撵逐出门,就因你胞妹柳舜英,在阴平虎泉寺老尼慧远那里,不知你父亲被空岩惨杀了。 慧远因你妹子在虎泉寺中终不是久安之所,特送她到太原方家, 远避空岩的耳目。慧远在第一日送舜英到方家去,你在第二日也赶到了。在方家后门时,远远看见梅花树下,背着站着个彩衣女郎,就是你的胞妹柳舜英。方继武怕你久住下来,被舜英知道了, 兄妹相逢,你终该要说出杀父冤仇的话。舜英的性格你也许明白, 她听说有这样杀父的冤仇,如何遏止她得住?凭她的能耐,固不能在最近期间手刃父仇,还怕要陷害在仇人手里。方继武即日将你撵出来的缘故,就是这个缘故。老尼慧远将舜英送到方家,同 方继武在数日前将舜英送到我这地方,是一样的心理。癞痢头印 昙在你们兄妹相逢时候,连忙赶来,不容你对舜英说出杀父冤仇的话,同方继武即日撵逐你出门,也是一样的意思,你想这话对 不对?”
星胆听罢,迟疑了一会儿问道:“方仁伯既将我妹子送到此地, 为何不将我送来呢?”
老叟道:“方继武不能一并将你们送来,他这苦衷,我不明说你总该知道了。你是男子,由太原到绵山很易。舜英是千金闺秀,她的剑功很有限,又不谙神行法,单身从太原到绵山来,若遇到什么 骗子,将她拐骗了去,那还了得?你不须有人相送,自会得见我。 你越是迟迟会见我,越显出你至诚的孝心。舜英却非有人相送不可。”
星胆道:“说起骗子来,弟子在绵山也遇见一个。”旋说旋将那 道士化缘,骗去二十两黄金的话,子午卯酉,又说了个梗概。
老叟道:“这是你遇见骗子,单骗去二十两黄金事小,倘若舜英 遇到了他, 一炷闷香,还不能将舜英拐骗去么?现在这类三教九流 的骗子,到处皆有,你被骗去了黄金,事后我知道很详细,论理我 得了这样的信息,就将你带进隧道中来。不过要显出你的至诚心, 你也绝不再受人骗,便多迟几日,有什么要紧?”
星胆想了想不错,问道:“师父是姓狄?”
老叟道:“是。”
星胆道:“上龙下骏,是师父的名讳么?”
老叟道:“是。”
星胆流泪道:“弟子当初见师父的名片,只当师父是杀父仇人, 谁知其中枝梧有因,当初意想中杀父的仇人,倒做了我的师父。究 竟弟子的仇人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杀害我父亲呢?”
狄龙骏道:“这个我不能便告诉你,日后自会明白,你毋庸向我 晓舌,只记清你父亲的仇人是空岩和尚就得啦。”
星胆见他师父说这几句话的神气十分严峻,不敢再问下去,只得说道:“师父不能传授弟子道法,就请传授弟子武术。”
狄龙骏道:“你且去同舜英叙谈叙谈,明天我传授你的剑术,你 总要将你父亲冤仇瞒起才是。”
星胆即随狄龙骏走到后厅,忽见有个女子闪到面前,拉住向星 胆问道:“柳兄,你认得我么?”星胆见了,暗暗大吃一惊。
毕竟后事如何,且俟第四回再续。
第四回 赤手救娇娃英雄肝胆 苦心试情侠美女襟怀
话说那女子向星胆问道:“柳兄,你认得我么?”这话才了,忽 然狄龙骏仰首向门外叫了声印昙。那女子看狄龙骏神色很严,这声 叫出,如同天空陡起个霹雳,转吓得花颜失色,两个滴溜溜眼珠, 只管向星胆出神。好像有大祸临头,要求星胆援救的样子。
没有片刻时间,即见那个癞痢头道人走进来,垂手拱立在狄龙 骏面前,问师父唤弟子有何吩咐。狄龙骏指着那女子喝道:“且将她 绑出去,砍首报来。”
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星胆说了声“且慢”,便跪倒在狄龙骏面 前,问道:“这女子是什么人?请师父暂息雷霆之怒,明以教我。”
狄龙骏道:“你认识她么?”
星胆道:“认是自然认识的,不过她的模样儿改变了。”
狄龙骏道:“你在哪里认识她的?”
星胆道:“在吴小乙家认识她的,还同弟子比过几路剑法,被小 乙的娘打了弟子一把梅花针,她才得将弟子包袱宝剑夺劫去了。”
狄龙骏道:“这事老夫也知道些梗概,你明白她唤什么名字?”
星胆道:“那时她是化名方光燮,后来弟子会见方光燮,才决定 她是化名前去,夺了弟子的包袱宝剑。就想不到她是个飘逸绝尘的少年,如何变成个妙龄玉质的少女?”
狄龙骏道:“你的眼力果不错,她是方继武的女儿方璇姑,方光 燮却是她的哥哥。在你未到太原的时候,方继武即将她送到老夫这 里,托老夫收留,传授她的本领。只因老夫的规定,这内厅地方是 我秘密谈话之所,凡我门下的人,非经我吩咐,若轻易走进一步, 就仔细他的脑袋。你是祖师荐你的,这就在例外。我不能以对待门 下的人来对待你,她怎能比得你?什么事胆敢跑到我这地方来大惊 小怪,好不懂得规矩。”
星胆叩头道:“弟子听得明白,果然是方世妹太疏忽了,使师父 下不来。不过她是我的世妹,这番在她固是罪有应得,若师父了却 她的性命,她父亲心里必很难过,望师父高抬贵手,宽恕她这一次, 她再敢违背师父的规矩,弟子也不敢再向师父讨情了。”
狄龙骏怒道:“怎讲?你怎么讲?她犯了我的规矩,岂讲情所了 事的?印昙,快将她砍首报来。”
星胆见势头不妙,哪里还顾得什么男女嫌疑,说时迟那时快, 两手早将璇姑搂定,同时倒仆在地,满面流泪地说道:“弟子非方仁 伯,无缘得到绵山,会见祖师,拜见师父。祖师、师父、方仁伯的 大恩,弟子虽碎骨粉身,亦不能图报万一。若师父不肯暂息雷霆之 怒,请师父一并连弟子宰杀了,弟子死到九泉,也得将空岩的命追 了去,好做个雄鬼。”说罢,那眼泪点点滴滴,都滴在璇姑的粉腮上。璇姑也睁开眼珠,望着星胆,流抹了许多热泪。
狄龙骏勃然大怒道:“这是什么所在?你这小子,敢在这所在咆 哮无礼么?”
星胆哭道:“非是弟子敢在这所在咆哮无理,弟子这时只知感报 祖师、师父、方仁伯的大恩,非礼违法的事,都不暇顾及了。愿师 父曲予宽容,开放我们一条生路。”
癞痢头印昙在旁见了,也有些辛酸泪落。但是这种违背师父规矩的事,非同小可,总觉爱莫能助,除了辛酸流泪以外,没有旁的 话说,只想着师父再有令下,他们这两个脑袋就快要迁居了。想不 着狄龙骏忽然长叹了一声,也洒了几点英雄泪,缓缓地点头道:“好 个热血英雄柳星胆,也罢,既是星胆舍身替她求情,老夫且看在星 胆分上,寄下她这颗头来,下次若有人跑进来胡闹,可不用怪我的 心肠太狠。”
星胆听了这话才同璇姑站起身来。璇姑先向她师父叩头谢罪,抬 头看时,狄龙骏已大踏步走入里面去了。印昙也同时走出厅外。璇姑 又向星胆拜了几拜,星胆也答拜。璇姑便将星胆带到舜英房里坐下。
舜英见了,劈口先向璇姑问道:“两个人在哪里的,连眼睛都哭 红了?”星胆便将适才的情形,告诉了舜英,将关于他父亲冤仇的话 瞒起。
舜英笑道:“你们交杯酒还未吃,倒拜过堂了。”
璇姑听了把脸飞红了,便向舜英附耳道:“我把你这小鬼头,红 口白舌讲的哪里话?想对我哥哥说,将来还要聘你做嫂子呢。”舜英 听了,粉腮上不禁泛起了朵朵红云。星胆见舜英这种娇憨神态,暗 暗叫了声可怜,她若知道父亲的冤仇,那活泼泼的心肝不知要伤痛 到怎样地步?
舜英又对璇姑笑道:“我们讲正经,师父的规矩,你也该知道。 我兄长到内厅去,我就没这胆量敢去盼望他。方才你到我房里,我告诉你说我兄长来了,你问我兄长在什么地方,我说到内厅去拜师了,怎么你有这吃雷的胆,敢违背师父规矩,竟到那里去看我兄长?难道再迟些时,你们就没有会面的机缘么?我只看你剑法海样深, 不信你色胆天来大。”
璇姑红着脸道:“好大的正经,看你越说越没有好话了。你敢仗 着你兄长在这地方,不怕我来打趣你?你就打错算盘,看改日再捞 回本来。”说着,一扭身子便走。
星胆道:“你由她打趣你,你这一走,倒反惹人笑话了。”璇姑 哪肯回来,早闪动如风,撇到她房里去了。
舜英笑道:“人已走了,兄长在这里放马后炮可是迟了,可知有 人站在背后,要笑话你们呢。坐下来,我有话要问你,父亲现在是 怎么样了?”
星胆猛听舜英问到这句话早噤住了,半声不响,禁不住心酸泪 落。舜英笑道:“兄长怎么发魔起来?我明白了,方世妹一会儿见我 的兄长,就要惹出兄长这许多眼泪来。”
星胆急趁势回道:“我想起师父盛怒的时候,至今还有些替她悬 心吊胆,不过触目伤怀,为她流了几点眼泪罢了。”
舜英笑道:“笑话也说得厌了,再说就没有半点意思。你听真 了,我有话问你,父亲现在是怎么样了?”
星胆只得掩泪回道:“父亲精神很康健,我们到师父这地方学 艺,他心里总该欢喜。”
舜英道:“是几时来探望我们?”
星胆道:“我们在师门学成武术,师父就许我们回去。三年以 后,我们得尽全孝道,父亲怕未必前来探望我们了。”
舜英急道:“师父不许我们初入门墙的人出隧道一步,父亲怎么 却不来探望我们?女儿原没有要紧,儿子总许是儿子。既然喜欢我 们,你为什么说出未必前来探望的话?我想父亲的心,却没有生硬 到这个样子。”
星胆道:“不是父亲心肠坚硬,是师父有约在先,不许他前来探 望,怕分了我们学武的心神。”
舜英已听星胆说父亲精神很康健,又有这一层干碍,不便前来 探望。好在在师门的时期有限,孝养父亲的日子正长,也就毋庸赘 问下去。接着又同星胆谈说了许多闲话。星胆怕回话时,轻易露出 破绽,略谈了片时,便伏在桌上,半声不发。
舜英道:“兄长倦了,前面有间寝室,兄长且去安歇吧。”说着, 便引导星胆走进寝室里去。
星胆看寝室里很清洁,床上的被褥都铺设得齐齐整整。案上点 着一盏油灯,荧荧如豆。看舜英转身回去,星胆睁大着两个光睒睒 的眼珠,只顾望着青灯流泪。好半会儿,竟忘记关着室门,和衣倒 睡床上,鼾呼不醒。蓦地觉得有人将他的身体尽性摇了几摇,星胆 从蒙胧之间睁眼看时,见是方璇姑,早惊得从床上直拗起来。
璇姑急着说道:“我父亲来了,请世兄到我房里去。”
星胆点了点头,随着璇姑,转弯抹角走到一间房外。两足刚跨进房门,问老仁伯在哪里,凑巧有一阵风吹来,房里的灯光熄灭了, 黑洞洞看不见有什么人。接着听得砰的声响,似乎那房门已被璇姑关起来。星胆暗叫不妙,反转身躯,双手向前摸着,哪里摸到什么 人?就在这时候,又是铿一声响,星胆再进一步,伸手开门,摸不 到门闩,而门板触在手上,又硬又冷。心里疑是铁板门,弹着手指一敲,听得铿锵作响,不是铁板门是什么呢?
正在万分焦急,忽听得璇姑的声音,在他背后低唤了声柳世兄 道:“小妹仰承世兄救命之恩,愧无以报,故托家君前来,舍身报 德,愿世兄勿以葑菲见弃。这都由五百年前结下未了的债,五百年 后才了此未了的缘。”
星胆听完了,心里早直跳起来,使开那合手为拿的姿势,按着 发声的所在,向前扑去。哪里还扑着璇姑呢?口里不住叫着几声孽 障,又听璇姑声音说道:“了不得,了不得,世兄如何忽说出这气人 的话来?你在半夜三更,闯到我的香房儿里,是想做什么的?世兄 肯听信我的话便罢,不肯听信我的话,我到师父那里告一状,看世 兄如何下得来?劝你顺从了我吧。这是你讨着便宜的事,你又何苦 而不来呢?”
星胆听这声音虽相距不远,但转念一想,不便向前扑去,只得分辩道:“这是你说方仁伯在你房里,哄我前来,把我关在这种地方, 不是我在半夜三更闯进来的。只要你见了师父,不要狡赖就好了。”
似乎璇姑现出很低微的声音,这声音便像在眼前了。星胆不住 向后退着,耳朵里犹模模糊糊听她说道:“世兄这样地拒绝我,莫非 厌弃我的态度太妖艳,言语太风流了?怕我已不是千金闺秀,曾和 人有了私情么?唉,这真是黑天的冤枉呢!我长到一十八岁,从未 经过这种羞人的事,蚬颜相向,本非我的素心,但我今日一见世兄 的面,我的喜欢就到了极顶,何况世兄和我有负体之嫌,多少总该有 些缘分。我这颗血热的心,直系到世兄胸膛里。世兄索性拒绝我,必 索我于枯鱼肆中了,总乞世兄垂怜,救我一命,好好补偿我的相思。”
星胆万分无奈,只得用很平和的口吻说道:“世妹说这样话,我 这两个耳都听得肮脏了。我的人格固然宝贵,世妹的身份也不是一 文不值的。何况上有天,下有地,我若做下这禽兽的事,叫我良心 上怎对得起方仁伯?我死到九泉,更有何面目能见我的亡父亡母呢? 总请世妹开一面仁人之网,放我出去,省得彼此反颜交手,吵扰起 来。毋论师父要处死我们死命,并且我们方柳两家,总丢尽祖宗颜 面,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说不起话。”
星胆说话的口吻和平了些,璇姑的声调却转来得严厉了,只听 她又说道:“你太不识好,还是这样地拒绝我,你以为不答应我的 话,就放你出去么?你也不想想,这些事是你惹出来的,你在师父 面前公然搂抱我,你这会儿子还要假撇清,我劝你识相些吧。”
星胆道:“你是个聪明人,糊涂虫怎么攒到你脑子里?我那时只 要救你的性命,毁誉祸福,都在所不计。我若早知你这样地不顾面 孔,便砍去我这脑袋,也不向师父求情了。”
这话才说完了,忽然屋子里灯光一亮,早见璇姑粉颈轻垂,嫣 红满颊,站在灯光之下,低声赞道:“好个柳世兄,心肠比什么都 软,性格比什么都硬。我告诉你,你的性命,总算站西瓜皮上, 一脚立不稳,险些要跌个粉碎。师父因你替我请情的时候,公然搂抱我。当时虽准你这个人情,事后转疑惑你那样情热,叫人看出有些混账,方才我从令妹房中回去睡歇,师父差人来,把我唤到后厅问 道:‘星胆为什么舍命给你讲这人情?’我说:‘他是弟子的世兄。' 师父道:‘既然替你讲情,为什么又对你公然无礼?'我听师父这样说,只羞得恨无地缝可入,淡淡回说不知二字。师父道:‘这个不知说得好。我问你,那时你毕竟为的什么事跑到这地方,对他大惊小怪?’我说:‘他有一支青霜剑及他父亲的人头,都放在我家里。弟子听说他来了,立刻要使他知道人头宝剑的下落,并对他显出弟子的真面目来。 一时心急,忘记师父的规矩,弟子罪该万死。’师父道:‘虽然这小子是祖师荐来的,但老夫看他的行径,有些靠不住, 只要你是立得正,行得正,不要害羞,你去试验他的心,是不是有意对你公然无礼?你若敢违背我,就将你们一并宰杀。如果试验他是有意侮辱你,就砍去他的脑袋。老夫虽看不见你们的心是怎样,但凭这三个金钱,算准你此去所行的事、所说的话,总逃不了我的神算。’我听师父这样说,不但师父疑惑你有意侮辱我,便是我的心也就恍惚起来,你救了我的性命,又有钟建负体之嫌。我虽不一定要许配你,但我已不愿再嫁人了。如果你是有意侮辱我,便救了我这性命,难道我 不想报复你?便是师父没逼勒我来试验你,我也顾不得什么害羞,要看看你的心,还是冷的,还是热的?还是红的,还是黑的?还是肮脏的,还是光明的?如今我已试验过你的心了,这是你的造化,你去吧, 算我感谢你到一百分。”说着,即近前开了铁板门,让星胆自去。
星胆暗想师父真好厉害,我今夜若跳不过这道美人关,我一死 原没要紧,父亲的冤仇就沉没到海底了。回到寝室,进门看见床上 坐着一人,那人见星胆来了,低喝一声:“好大胆的孽畜,看我这一 剑结果了你。”
毕竟后事如何,且俟第五回再续。
第五回 空卷寒云丹心如皓月 薪添炉火碧血溅青锋
话说柳星胆远远借着闪闪烁烁的灯光,看那人的相貌,生得甚 是凶恶,头戴铁盔,身上披着铁甲,脚上似乎踏着铁底的乌靴,满脸黑得同锅铁相似。 一部络腮胡须有五寸多长,张开来同钢针一样。 年纪老少虽看不分明,就只在这种相貌看来,也有五六十岁。身材虽不甚高大,但举动矫捷,在那一声喝出来的时候,早拔出腰间的宝剑,比箭还快地闪到星胆面前。那灯光也在这时候一闪一烁,闪 得熄灭了。星胆的宝剑不在身边,分明是只手空手,哪里还敢抵挡, 只得闪折了一下,向那人问道:“来者是谁?何不通出姓名?空是这样胡闹,你就刺杀我,还有我的师父呢。”
那人说声好,折转身来,飞起一脚,身体已是凌空,把飞起的 那只脚向星胆肩上一搁。星胆觉得这一脚搁下来,足有数千斤气力, 哪里还支撑得住?不由矮下半截身躯,向那人面前一伏,周身都觉有些痛得不能动弹。实在万分窘急了,待要大声呼救,那舌尖在口 里乱画,看那人凶恶的样子,吓得噤住了,如何能喊出一句来呢?
那人低声喝道:“吾乃上界夜游神是也,专在昏夜时间,查察人 间的善恶。凡有暗室亏心的人,被我游巡时查出他的罪恶,我手中 这支剑是赦他不得。”
星胆听他这话,心里转觉宁帖些,心里宁帖了,舌尖上也就登时恢复了原状。连忙问道:“你是夜游神?”夜游神回说是,星胆道: “你是奉上帝的命,专在夜间访查人间善恶的?”夜游神回说是。星胆道:“有了这两个是字,你手中的剑,若在今夜结果了我,怕你不出三日,要惹得上帝怪罪下来,你也上了断头台了。”
夜游神听了恨道:“倒看不出你这小子,竟胆敢口出大言,诋辱 神教,你看我的剑锋不快么?”
星胆道:“我不敢诋辱神教,但看你这越职妄杀的淫神祀鬼,我 只道世间有蛮不讲理的人,谁知天上也有蛮不讲理的菩萨。”
夜游神道:“你说这样话,也该还出我越职妄杀的证据,我就立 刻褫去神服,不做夜游神了。”
星胆道:“要我还出你越职妄杀的证据,你就该先还出我亏心暗 室的证据来。”
夜游神道:“你在血丧之中,借端戏辱人家千金少女是实,要奸 淫人家也是实。”
星胆道:“你是夜游神,奉帝命在夜间访查人世善恶,不能访查 得清晰,就会说出这两个是实来,容易加人暗室亏心的罪。你是神 目如电,先该看明我的心,究竟可有这两个是实?”
夜游神道:“你还想抵赖么?你戏辱人家千金少女,又存心要奸 淫人家,若非人家暗暗告诉你,叫你小心些,要遮蔽你师父的眼目, 这第二个是实,你又造出来了。我早已看见你的心,你还想抵 赖么?”
星胆讶道:“聪明的天神,怎么两个眼珠也糊涂到这种样子?我若有那两个是实,今夜已逃不过美人关了。天上有不明黑白的淫神, 就毋怪世上有不分黑白的官吏。”
夜游神道:“也罢,我的宝剑是上帝赐我的,最是一块试金石, 你若瞒心,我一剑就得砍杀了你。若不瞒心,我这剑就伤你不得,看剑吧。”说毕,便抽回了那只脚,挥起手中的剑向星胆搂头砍下。 借着这剑光之下,看星胆神色不动,俯头受刑。就在这生死的关头, 夜游神忽地把宝剑抽回了,随将星胆扶起道:“既然你没有亏心,我 的宝剑就伤不了你,我带你去,见你的师父好说话。”说着,即在星胆肩背上揉抹了几下。
星胆在他一脚搁下来的时候,身体都痛得什么似的。及经他揉抹了几下,便不觉得怎样痛苦了。疑是神仙奥妙,令人不可思议。 便随在他的背后,走到后厅来。看师父不在厅中,料想已回到房里安歇了,只好站立阶下。
夜游神转身向内立着,卸去头上的铁盔,脱去身上的铁甲,除 掉脸上的假面具,回过身躯,向星胆点头笑道:“你看我是谁呀?”
星胆留神看时,不是他师父还是谁呢?不但相貌无异平时,连 声调都变换过来了。心想师父的为人真了得,温和时比什么人的相 貌都温和,厉害时比什么人的手段都厉害。他转念疑惑我今天替璇 姑讨情,表面上显得太难堪了,就怕我的心怀难测,假借他金钱神 算,就得如何灵准,逼勒璇姑设成美人局诈,试验我的心怀。又怕 璇姑同我串通一局,瞒过了他,复装神做鬼,就这样地试验我。什 么金钱神算,这是他哄骗人的,他的金钱虽能算得吉凶祸福,如何 能把各人的心、各人所行的事、所说的话,都算得了如指掌呢?这 是我问心无愧,才能逃脱他的掌握。旋想旋跪倒在狄龙骏面前,叩 了几个头说:“弟子冒犯师父,特向师父请罪。”
狄龙骏忙用手扶起星胆笑道:“这如何能怪你咧,讲到我们胸怀 磊落的人,本来不拘小节。便是男女的情愫,只要光明正大,却不 干我的规律。如果有了什么暧昧苟且的事,人有师徒的情谊可讲, 我规律我的,剑怕不能有什么师徒情义可讲。”
第二日上午时间,狄龙骏便取出一柄小剑来,说:“这剑本有阴 阳两柄,阴剑名为秋月,阳剑名为青锋,这是一柄阳剑,不但你家青霜剑及不上它,便是古来干将莫邪,若和这剑比较起来,恰如小巫会着大巫,牛马见了麒麟。当初造这阴阳剑是男女二人,男名李青锋,女名梁秋月,他们是夫妻的名义,谁都使出一路好的剑法, 在江湖上很干出许多锄强扶弱的事来。不过看世界上不平的事很多, 终日打着不平,他们的剑法虽好,却恨那剑锋不快,遇到练过罩功的人,这剑转不若一块顽铁。并且练罩功的人,仗着练成比铜铁还坚硬的身体,横冲直撞,不在轨道上走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 奸淫妄杀,惨无人道的事, 一半由那些罩字门中的人干出来。寻常的剑,既不能奈何他们,替未经被害的人除害,已经被害的人报仇。 那些练过罩功的人,简直就凶横得不成话说。
“青锋秋月一想不好,便把他们平时所使的剑,放在炉火中千锤百炼,似这么每日千锤百炼地炼了十五年,炼成了两柄锋快的剑, 真有斩铁如泥、吹毛不过、杀人不见血的三种功用。但是同练过罩功的人,交起手来,不但不能伤害那些人分毫,反把剑尖砍卷了口。 青锋秋月更踌躇起来,都像发了疯魔似的,又把这两柄剑放在炉中, 朝夕不辍,炼了三十年。青锋秋月的壮年光阴,都消磨在这两柄剑上,将那两柄剑使用起来,遇着那些练过罩功的人,仍然是顽铁无灵,没有半点的功效。青锋秋月看他们的年事已高,待要苦心再炼三十年,毋论这两柄剑能伤害罩门中人尚未可决定,并且如何能有这百年的寿算,再将两柄剑放在炉火中炼三十年呢?但在势又不能将这四十五年的功夫,都付之行云流水,只得仍将这两柄剑,又借着融融的炉火,炼了十年。就在这十年时间,青锋秋月的体格渐渐衰败下来。两柄剑还没有炼了成功,他们暗地一商量,与其使宝剑炼不成功,毋宁以身殉剑,看炉中的火候,旺炽到十二分,青锋秋月都脱去身上的衣服,向炉火中跳去。青锋秋月葬身在融融的剑火之中,以后不能再炼这两柄剑了。
“这两柄剑便落到一个窃贼手里,反不若寻常的钢铁中看,略看出是两支剑的模样儿罢了。不过青锋秋月殉剑的声名,江湖上人都很知道。也该这两柄剑合归我,有三十年前,由我祖师用二十文钱, 在一个旧货摊上买来的。祖师将这两柄剑锤炼成功了,把来赠给我。 据祖师说,这剑由那窃贼送给一个武举,那武举看这两柄剑没有奇异所在,不知爱惜,被家中窃出,卖给一个收旧货的。倘不遇见祖师,这两柄神剑便与顽铁同朽了。祖师又说,这两柄剑是青锋秋月的灵感血肉所砌成的,白光是阴剑,金光是阳剑,阴剑本为梁秋月的剑,故名秋月,阳剑本为李青锋的剑,故名青锋。青锋秋月两柄剑合用起来,毋论遇到怎样罩功的人,都能在十步外,飞斩人头, 一若探囊取物。这两柄剑的妙处,有神有质,质则专借练习功夫, 神则专赖人的灵感作用,通神变质,全看练剑人的灵感功夫何如。 若是拿它当作寻常的剑一般使,不能通神变质,就有斩铁如泥、吹毛不过、杀人不见血的三种功用,遇到练过罩功的劲敌,还不像似两块顽铁?
“祖师把这两柄剑赠给我,并传我剑术的妙谛,灵感的作用,我 依着祖师的指教,练了五年,也这两柄剑上干过许多事业。我把这 柄阳剑交给你,我传你通神变质的诀窍,你要专心练习,将来可凭 这柄剑报复大仇,还得在尘世间,杀霸锄奸,继承李青锋的志愿。”
星胆听罢问道:“这是一柄阳剑,还有一柄阴剑呢?”
狄龙骏道:“阴剑我要另送一个人了,你也不用过问,将来你报 复父仇,阴阳剑总该碰面。”
狄龙骏当日即将星胆带到自己的房中,每日三时传授他使用这 柄剑的功用。星胆本来剑术上有了几层火候,又吃过三峰祖师的金 丹,心地通明,并肯专诚练习。只练了一年六个月的工夫,能将那 柄五寸多长的剑,迎风一闪,便有五尺来长。 一道金光,从剑锋上 射出来,即见那剑光中有个八十来岁的剑叟,寸丝不挂,也像舞着 一柄小剑要杀人的样子。星胆因这柄剑有灵感的作用,心里没有转动杀人的念头,那剑光也就在空中招展,剑光中那个八十来岁的剑叟,虽然舞着一柄小剑,仿佛要去杀人,却并没有伤坏什么。知道剑术已成功了,接连狄龙骏便传他气字的内功拳术,如此者又二年。 星胆从未出内厅地方一步,师兄弟们都知道他师父的规矩,在这三年六个月时间,也没有人敢去窥探。
这日星胆独自在房里练功夫,忽见狄龙骏同方继武两人匆匆忙 忙地走进来。星胆看出方继武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来请求师父的。 星胆欲向前请安,方继武摆一摆手,狄龙骏便摇起三个金钱,连摇了六次,面上现出很欢喜的神气,向方继武道:“卦象虽凶,终得逢凶化吉,还有重重的喜事。”说罢,两人便走出去了。
星胆等他师父回来,问方仁伯有甚急事。狄龙骏道没有什么大 不了,有你门下的人出山,就可以无事了。星胆待要再问下去,看 他师父,又把三个金钱,颠簸了几下,倏地现出惊异的神态,拍手 叫道:“这就糟了,难道我的金钱,就没有半点灵验么?这件事倒用 不着我出山,那东西也不应该死在我手。”惊诧了一会儿,又转身出 房去了。接连过了三日,并不见狄龙骏回来,星胆只摸不着半点头 脑,料知去问别人也问不出是什么缘故来。
忽然狄龙骏回来了,说:“小乙娘的话,最是靠得住,她的神算 比我还准确。那东西本不该死在我手。”说着,把那三个金钱,摇了 一会儿,又匆匆出房去了。好半会儿方才转来,面上转又现出欣喜 的颜色,向星胆笑道:“你仍在这里做功夫,不要管问我们的事。”
接连又过了三日。这日又见方继武走来,带着些愁苦的样子, 一望就知他心里有忧愁抑郁的事。星胆待要迎上去打话,但望他师 父的神气,却又不敢上前,只得拱立一旁,看他师父又同方继武走出去了。
隔了三日,狄龙骏才转回来,进门便现出懊丧的神态说道:“可 惜我无缘得闻祖师的道法,什么过去未来的吉凶祸福,虽有这三个金钱,终不能穷其底蕴,究竟天下事,总算难逃一个天数。”说至 此,便向星胆说道:“青霜剑已由你方仁伯送来,你父亲的人头也送 到了,你将来报复父仇以后,自然交给你。只是你这次须到湖南龙 山去,那里有个薛家坡。薛家坡中有个薛瑾,你到那里去访他,包 管他收留你,做他的儿子。你还在那地方会见你的老婆,你父亲大 仇,也就可以报复。只是你无论如何,不能说出你的来历,须将真 姓名隐起。”
星胆道:“弟子父仇未报,如何去认人为父呢?弟子报复了父 仇,愿随师父终身,不想娶老婆了。”
狄龙骏道:“丈夫能屈能伸,你又不是真做了人家儿子,这次实 在使你去会老婆,好做你帮手,报复大仇,你不会见老婆,怎能报 雪父仇呢?也要使你的老婆盼杀了,我这地方,如何是你长住之所? 你尽管放心前去。”星胆听了,迟疑不答。
狄龙骏急道:“你心中可是已有了老婆么?老实告知你,我使你 去会你老婆,就是你意想中虚悬的那个老婆。只要你们的情愫不离轨道,我不但不惩治你们,将来还要吃你一杯喜的。你要明白,方璇姑身有大难,非你前去,不能挽救她的性命。青锋秋月碰了面, 空岩的头,就被你提到这里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六回再续。
第六回 黑夜挥刀奸雄欣报怨 铁床槛凤侠女痛离魂
话说柳星胆听完他师父这番话,略停了停,低着头不说什么, 面上已显出很愿意的神气。狄龙骏又吩咐他到龙门山去应该注意的 行径。星胆便要去同舜英话别,狄龙骏摇手道:“用不着,你妹子早 下山去了。将来你们会面的时期不远。”
星胆道:“妹子出山到什么地方去?没有人和她同去么?”
狄龙骏道:“舜英的经验现在比三年前大不相同了。十日前是改 变男装下山,没有人和她同去,将来你会见她,就明白她在什么地 方,此时可不必向你说。”星胆知道师父的性格,不敢赘问下去。
狄龙骏道:“此去龙山路途甚远,凭你的脚步再快些,要到什么 时候才抵龙山?老夫送你两道马甲符,只须三天工夫就到了。”说着,即教星胆藏了青锋剑,挽着星胆的手,走出来。刚走到那枯井下面,狄龙骏喝声闭眼,两手托起星胆两足,只听得哧的一声,似乎身体凌空,迎风一闪,却被闪落在一处地方。星胆睁眼看时,原来身体在距离枯井十步远近的地方站定,眼前没看见师父在哪里。 跨进正殿,见癞痢头大师兄印昙倒在纯阳偶像面前,酣睡不醒。星胆也不用去惊动他,向外走去。看山门仍然关着,开了门刚走不多 远,听得背后呀的声响,回头看时,那山门已关起来了。便取出两道马甲符,粘贴在两腿上,提起腿就走,竟若风一般地向前走去。 所经过的地方,脚下不起灰尘。
在路走了三天,这天已走到河南龙山脚下,便揭去两道马甲符, 揣在身边。看这山树木青葱,峰峦叠绕,俨如一条盘龙凿踞在山头 上。星胆到了龙山,当日便访到薛家坡左近,一打听,据说这薛家 坡薛瑾是龙山首屈一指的富户,有美田数十顷,岁得粟三千石。薛 瑾在少年时候,又考过一名秀才,隐居在薛家坡,做了个田舍翁, 娶过两房妻小。无如那两个女人像在娘家约会似的,都没有学得养 儿子的本领,因此薛瑾到了五十岁外,膝下并没有一男半女。薛瑾 家财富有,品行又很端方,平时多肯与人方便,龙山前后家苦人家 大半受过他的周济。凡有外路的人,落拓无归,有什么困难,听得 薛瑾生性慈善,投到薛家来,说出自己苦衷,求薛瑾援助,薛瑾量 势帮助,送上三五十串钱,是很平常的事。只是游方的和尚、道士 若到薛家来化缘,薛瑾连一合米、一文钱也不舍。他的理由,说这些游方的和尚、道士,是世界上惯吃白食惯会骗人的闲汉,我哪有 这许多钱去修补他的五脏庙?就不若把这些钱留在穷苦无告的人身上,行些方便。家中的婢仆,约有二三十人,都也感激他的好处, 怀念他的恩德。地方上的官府,因他这般好善,又是个秀才,喜欢同他接近,前来拜望他。他是轻易不肯到衙门中走动,曾说做秀才的若走动官府,不怕不会造成弥天的罪孽。因他有这许多难能可贵的地方,龙门山左近的人,有送他孟尝君的外号。
最令人叹服的有一件事,龙门山有个姓周的无赖,外号唤作小 瘟神,惯在赌钱场上厮混,亏空得百孔千疮,把祖遗二十亩田产作 价卖给薛瑾,每年要打薛家的抽丰,薛瑾也毫不发动脾气。这年小 瘟神已打过薛家十两银子的抽丰了,又到薛家来啰唣,三言两语不合,便动手打薛家的仆人,左邻右舍,都劝解不开。薛瑾便走出来, 用好言安慰他。谁知小瘟神两个拳头打昏了眼,连薛瑾也打起来了。
薛瑾仍然赔笑不迭,又送他二十两。他拿了这二十两银子,口里还 恨恨说道:“这东西是一打出血的脓包,我打他一拳,他送我二十 两,打他的次数正多着呢。等我输了亏空下来,再拢共同他结个 总账 。 ”
看的人都有些不平,谁知薛瑾倒现出平和的笑容来说:“他若从 此不赌钱,休说打我,毋论再有什么非人所受的羞辱,我都忍受。” 那些人听了薛瑾的话,暗地无不赞扬薛瑾胸怀阔大,骂着小瘟神这 种没天良的东西,迟早合受天报。
谁知不出三日,这夜小瘟神在赌场上正和那些淫朋赌友呼卢喝雉,忽见一条人影竟似飞将军从天而降,也没看清那人的身材面貌, 只见有一把锋快的大刀,在小瘟神头顶上一横,小瘟神的头已不见了。尸首跟后倒在地下,鲜血喷到屋梁上,喳喳作响。那些赌友, 却吓得魂不在身。再看飞将军已不知到哪里去了。众赌友收了彩盆, 把赌钱的事瞒起,立刻去报知保正,说那执刀的飞将军,刀的模样同武圣庙中的周将军春秋大刀同是一样。保正也因为周小瘟神这种人合受天诛,聚集山中的人,公开会议,将周小瘟神的尸首掩埋了, 免得报官要费许多手续。那时官家法度,原没有怎样缜密,又在神话昌盛的时候,地方上人既隐匿不报,官府又何必追求,怎能到武圣庙中去拿周将军破案呢?这件事宣传出来,山中的人民,都把薛瑾这样盛德人物当是神圣不可侵犯,周小瘟神打他一拳,是已遭受天谴。村农能有多大知识,不但夸说薛瑾是个孟尝君,都把他当作是龙山的活菩萨。
这些话说到柳星胆耳朵里,就很觉得奇怪,回想师父当夜装神做鬼试验他的情景,就猜着周小瘟神遭受神谴的话太没有切实证据 了,便走到薛家坡家,看竹篱茅舍,掩映着一座规模很大的农村。 进门便向薛瑾家仆人问道:“薛太爷在家么?”那仆人向星胆打量一番,便请示他的姓名,问他找家主人有什么事。星胆随口打着山东话,诌出个姓名,说是山东刘大鹤,游学到此,特闻薛太爷的盛名, 望门拜访。那仆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带了十两银子出来,向星 胆道家主人偏是身子不爽快,这点薄赠,请先生曲意收了吧。星胆 无奈,勉强收了银子,托仆人转谢一声,便出门去了。
到了夜间,星胆暗暗又转到薛家坡,从后院跳进去,站在僻静 所在,偷偷一望,里面是一片空地,月明之下,没有看见什么。便 绕转过去,已是一所住宅,更不怠慢,复行蹿得上屋,东张西望, 只寻不见谁是薛瑾的内室。忽听得下面有人说话,这说话的声音像 似在前一进。再行细听,又听不见了。悄悄踅上前一进,从屋上取 片碎瓦,向下掷去,见没有动静,然后慢慢探下身躯,恰好下面有株枇杷树,掩在那枇杷树下,早见从窗格里射出灯光来。忽听得很 怪僻的声音,自说自话地说道:“你敢要我的命,就算你有本领是个 厉鬼。”说到这里,又听得中年妇人的声音,说:“阿姨,看他不是 已惊醒过来么?”接着又听着个少年妇女声音,说:“是果然醒来 了。”似乎听那妇人向她男子说道:“你的病怎么样了?”接着听得 有人哼哼唧唧说道:“你们还在这里伺候我么?”
那妇人问道:“你常在蒙胧中满口说着谵语,可是周小瘟神来追 取你的性命?”
那人道:“凭周小瘟神那样的人,我就乔装杀死他几百个,算不 了什么,我生平在暗地里所伤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哩。那些人也都自 命是不三不四的英雄好汉,何尝前来追索我的性命。”
那妇人道:“不用再瞒我,究竟什么厉鬼呢?”
那人道:“这个鬼在生前倒也厉害,只是冤有头,债有主,他当 初是有意侵犯我,不是我师父将他擒去宰杀了,说不定我还要死在 他手里呢。他做鬼还想侵犯我,岂知我的本领,已不是三年以前, 容易被他欺负,他要追索我的性命,我只笑他不敢啊。”
那妇人道:“这个鬼不是黟山柳海峰么?记得在三年前,你对我们说,你在安徽地方强奸了人家幼女。海峰知道了,等你从那人家 出来,在一处荒塚无人的地方,彼此动起手来。若非佛菩萨神通广 大,你的头怕被老贼斩去了。虽然佛菩萨将他擒杀了,事后你想到 他的剑法厉害,还有些魂惊梦怕。我猜的这个鬼错不错?”
那人道:“半点儿不错。”
星胆听到此处,心里便直战起来,眼中的泪潸然流个不住。暗 想我把你这欺世盗名的贼,原来那空岩恶秃,还是你的师父。我父 亲的阴灵不远,当然在暗中帮助我,使我报雪大仇, 一并宰杀你这 个欺世盗名的贼。
正想到这里,又听那人说道:“我的本领,既比不得三年前了, 如何还怕一个厉鬼?这本来是我做的春梦啊。不过在七日以前,那个山西女子方璇姑,使的剑法是何等厉害,迎风一闪,那支小剑, 转瞬就有三尺来长,剑尖上射出一道白光来。虽在黑夜时,看见那 剑光中有个鸡皮老妇,蓬首垢面,手里也持着一柄剑,同方璇姑所 使的剑看来是一样的。不是我在前一年时间得我师父传授我的罩功, 练成这金刚不坏的身体,就在那一夜已死在她的剑光之下。那女子 算是个真有本领的人,也被我擒住,还怕什么柳海峰呢?可是柳海 峰虽死了,也有一男一女,现在都隐匿无影无踪,将来同我们师徒相逢狭路,这水刀剑的事则免不了的。”
那妇人道:“方璇姑听说是山西神剑方继武的女儿,你要摆布人 家,该想想方继武这个人须不是好惹的。就是你爱嫖,看阿姨这模 样儿,你再不用弃了家的寻野的,还少得你嫖的时候么?你这个苍 蝇,偏喜欢攒到人家的梅花心里,你也不怕促寿?”
接着又听少年的女声音说:“大奶奶再是这样精灵促狭,我就恼了。小阿奴向来不吃酸醋,只做场糖,有她服侍太爷不是一样的么?大奶奶何必轻薄我说是嫖?只恨那丫头太奇怪了,飞金溺壶的要装着憨腔,说是换心丹也换不过她的心来,如今还不是掷在美人床上,咬着牙关做好汉么?”
大奶奶笑道:“轻一些,防有什么人来窃听,如果他的秘密被外 人听见了,他的好名气,就从此扫地了。”
仿佛又听得那人说道:“有人来窥探我的秘密,是不容易的,无 论山中人都把我当作是活菩萨,不疑惑我是江湖上的一个人物,就 有外省人认识我的,谁有这吃雷的胆,前来转我的念头呢?”
话犹未毕,见有一条黑影破窗而入,那人便从床上一拗而起, 喝问是谁,“谁”字刚才出口,柳星胆回说是我,那眼泪便不因不由 得流下来了。
那个道:“你是谁?黑夜更深,前来何事?”
柳星胆道:“请太爷听刘大鹤有下情容禀。”
那人正是薛瑾,不待星胆接说下去,便微笑了一声道:“足下不 是在日间到寒舍来的那个游学刘先生么?你有的是文学,还是 武学?”
柳星胆道:“自然是武学,日间还蒙太爷施舍我十两银子。”
薛瑾道:“你是个武士,无如我是个文士,不懂得武艺,送你十 两银子,也足够你回山东的路费了。”
星胆道:“就因太爷是武术界中的斫轮老手,小子才敢星夜前来 领教。那十两银子,是太爷怜念我学成一些武术,东飘西荡,连糊 口的生机也没有,动了恻隐的心肠周济我的,哪里算是我这武术换 来的钱?”
薛瑾道:“笑话,我实在是个斯文人,看不出人家的武艺,足下 如何说我是武术界中的斫轮老手呢?”
星胆听罢,不由哈哈大笑三声,便向薛瑾拱手告辞。薛瑾道: “且慢,哭也是你,笑也是你,我倒要问问你。”
星胆道:“我哭我的,我笑我的,我想起来好哭,说起来又好 笑,与其要哭,终不如笑的好些。”
薛瑾道:“你敢是风尘潦倒,没有际会的时机?你们少年人,既 有点本领,不愁将来不能上进,何苦抱着悲观。你既哭自家遭逢不 偶,就不该转笑我两眼无瞳。”
星胆道:“我何敢笑太爷呢?只笑我这小子,空吃这一夜辛苦。” 薛瑾道:“这话不用你说,我早已明白了,只是你何苦来会我?
要窥探我的秘密,你仅吃这一夜的辛苦,就算你天大的造化,你以 为我真有这么呆么?你若窥听我的秘密,也休想出这地方一步,把 我的秘密向外面去胡说乱道,这岂是一件当耍的事?但我看你的气 概不凡,不能用对待寻常人的手段对待你,想完全你的活命,只是 你得将识破我会武艺的缘故,从实告诉我,看你对我是怎样办法?”
星胆道:“小子初到府上来,人生地不熟,如何得知太爷是武术界中的天才?不过听山中人传说,那姓周的无赖,当面打你老人家一拳,你老人家是个完全斯文人,如何禁得那东西一拳呢?这层已很觉奇怪,庙堂里的土形木偶,原不是活神仙,哪有什么灵验?姓周的在赌钱场上,那些人只看见一把春秋刀,在姓周的颈顶上一搁, 并看不见执刀的人是个什么样,转疑惑是武圣庙中周仓显圣,结果那东西的性命,这些无稽之谈,殊属惊世骇俗,小子决估定那是你老人家干的把戏。日间来拜访你老人家,原是出于无奈,想不着你老人家推病不出,仅送我十两盘缠,把我当作无聊文人看待,小子夜间不来窥探究竟,好像终有些不能割舍的样子。”
薛瑾听到这里,摆着手说道:“不用向下说了。”
星胆见薛瑾神色来得严厉,不由暗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七回再续。
第七回 鹃声鸣子夜泄漏机关 地室锁英雄安排坑堑
话说薛瑾说这话的时候,神色陡然来得严厉,倒把星胆暗暗吃 了一惊,表面上仍装作行所无事的模样,接着又见薛瑾向他的夫人 问道:“你看这小子说话时字斟句酌,好像有什么马脚怕在我面前显 露出来。”
大奶奶笑道:“说话时字斟句酌,正是少年人的好处,你看人家 的容颜俊美,举止安详,不像似风尘中人相貌,转怕将人家收留下 来,惹得阿姨看动了心,陪人家睡觉的日子还有呢。”
那少妇急向大奶奶的眉心一戳,笑起来说道:“难道小阿奴就生 成这种奴才的命?奶奶越说越不像话了。”
薛瑾才开颜笑道:“你们常是这样胡闹,眼睛里太没有主子。” 说至此,便来盘问星胆的家世。
星胆道:“我父亲讳伯屏,曾中过一榜。父亲去世时,小子才十三岁,只因小子生性好武,不肯读书,母亲就为这事气出病来,不 上三年,便弃养了。我又不善经营家计,东飘西荡,沦落江湖,靠着这两个拳头卖几个钱。这种仰面求人的生活,也过得厌了,但是不去仰面求人,又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唉,天生我这副铜筋铁骨, 竟落魄到这样地步。我细想起来,怎不苦恼?”
薛瑾笑道:“你的本领,我已领教过了,并非我夸说你的本领高 强,实在看出你的心思细密,满心想收留你做个帮手,你肯随从我的 心愿,凡我秘密不宣的事,你都得与闻,只是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
星胆道:“看你老人家有什么话对我说?”
薛瑾道:“我夫妇两人的年纪合起来有百岁了,就是这姨娘,也 不曾生育过,膝下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没有,我虽有这偌大的家财, 过人的本领,死了都不免做饿鬼的。我看你的才能,合中我的心意, 打算就认你做儿子,你的意想怎样?”
星胆听罢,正应得师父临行的话了,不由破涕一笑,扑地翻倒 虎躯,跪在薛瑾夫妇面前,唤着一声爹娘,又向那少妇低唤了一声 姨娘,方才起身站定。
薛瑾道:“我这时精神未能完全恢复健康,等我的病势好了,还 给你成立家室。”
星胆道:“阿爹贵体欠安,也该请个大夫医治。”
薛瑾道:“用不着,再将息几天就好了。”说着,即唤来一个丫 鬟,开来了桌夜饭。星胆看薛瑾吃饭时神气从容,不像有病人的样 子。饭吃完了,薛瑾向那丫鬟吩咐几句,那丫鬟导着薛瑾,到前厅 地方安歇。
星胆等丫鬟去了,关了门,和衣裳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有些 睡不着。忽地丫鬟前来叫门,说:“太太叫小主人到太爷房间里 去 呢 。 ”
星胆只得开了门,随从那丫鬟出来,走到薛瑾房里,看大奶奶 同那姨娘都侍坐床沿。薛瑾睁开眼睛,指手画脚地说道:“你又来胡 闹干什么?你就将我的命追了去,待怎么样?你能追取我师父的性 命?你就是个雄鬼,我只笑你柳海峰没有这胆量呀。”
说完这话,蒙蒙胧胧地睡去。忽然惊醒过来,皱起脑袋,像有 什么痛苦不能强受的样子,当向星胆望了望道:“好儿子,你在这地方么?我直到今夜才收留你,你纵算我的儿子,看来我这条老命, 真算得水上浮鸥,山顶残雪,不久在人世间了。我直到这时,自己才明白。”
星胆流泪道:“阿爹为何说这样话?有病快请大夫医治便了。”
薛瑾道:“我的病,如今已不是大夫所能挽救的了。记得在七日以前那一夜,来了个年青女子,望门投止,到我家里来借宿。只怪我不该设成圈套,欲蹂躏人家女子的贞操。那女子的本领,也很厉害,纵然我从和尚练习这身的罩功,那女子不知我的罩门在什么地方,就在她的剑光飞到我顶梁时候,咯的一声响,虽没有结果我的性命,我这天灵盖,登时疼痛得几乎破裂开来。虽然你姨娘抱着奋勇,冷不防夺了那女子手中的剑,就被我擒获了,将她关锁起来, 但从此便觉得精神恍惚,神志时昏时醒, 一合上眼,便见有个厉鬼向我索命,不过顶梁上的痛苦,好像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前天叫这姨娘去探视那女子的口风,才知她是山西方继武的女儿方璇姑。我本来看方璇姑使得这样好的剑法,勾起我怜才的心肠,就想将她降服下来。无如她的性格奇得很,宁死也不肯降服我。这算是我糊涂, 到了这种生死关头,放她终为你们的后患,不若就在今夜将她结果 了,才泄去我的心头之恨。”
星胆听罢,早沉吟了一会儿,便向薛瑾回道:“阿爹且请放心, 意外的变故是不会有的。”
薛瑾不待他接说下去,早哼了一声道:“你以为还说假话么?方 才在蒙胧时候,又梦见我先父对我哭泣,说我剑伤一发,明年今日, 就是我的周年期了。醒来忽又觉得这顶梁上如刀劈的一般,比什么 疼痛都难受,剑伤一发,我的天禄看要尽了。”
大奶奶同二姨娘坐在床沿,听薛瑾说到这里,早向薛瑾顶梁上 一望,都流下眼泪来。原来薛瑾天灵盖上,暴起一路青伤,这伤势 像由里面才发出来的样子。接着薛瑾又向星胆说道:“你是我的好儿子,要知你的母亲,你的姨娘,也练得全身的罩功,不过我的罩门 在脐心间,你母亲的罩门在右鼻孔里,你这姨娘的罩门在左肋下, 就只这点儿分别,在我们练过罩功的人,周身比铜铁还坚硬,性命就存系在罩门的地方。方璇姑不知我的罩门所在,剑光着在我天灵盖上,在七日的时期,便伤害我的性命。这丫头的手段太毒辣了, 我在这伤势未发的时候,原不用真个要处死她的性命。如今我的性命,算是伤在她手里了,留她终为你们的后患。不扑杀了她,我死在九泉,也不能瞑目。且使你姨娘前去,快将她押到这地方来,好惩治她的死命。”
星胆听到这里,不知要怎样才好。越是心急,越没有个善全的法子,看二姨娘领命去了,心想他们的罩门不由他们亲口说出来了, 我这时要想下手,非有了机会,给他们个冷不防,他们怕要防备到这一招。我师父曾说青锋秋月碰了面,才是我报雪大仇的时候,可见青锋秋月没有碰面,若不伤害他们罩门所在,绝不能在立刻间了结他们的性命,事情就有些棘手了。我在三年前,不知那柄秋月剑, 是被我师父送给了什么人,直到我下山时候,才猜定师父已将秋月剑传给我世妹方璇姑了。璇姑身有大难,师父曾说非我前去不能挽救的话。我这时若不能救出璇姑,又不知空岩的罩门是在哪里,青锋秋月没有碰面,如何有报雪大仇的希望呢?
星胆胡思乱想了一阵,就因亲仇未报,看璇姑的性命,又迫急 到眼前了,不禁泪下如雨,更忍不住,简直放声恸哭。薛瑾看他这 伤心样子,却误会了,以为他一时触动知遇之感,听说我死期将近, 竟伤痛到这样地步,当面又夸说他比人家亲生的儿子还好。
就在这时候,忽然门帘开放,二姨娘已将方璇姑押进来了。星 胆看璇姑铁锁当啷,瘦得脱了一个形,两眼紧闭着,眼泡下泪痕如 渍,表示她这可怜的美人儿刚才饮泣过来的样子。星胆看到这里, 一颗心差不多被刀子刺碎了。及见二姨娘向前禀过,专等薛瑾令下发落。星胆到了这时,那颗心已仿佛被刀子刺得寸裂。忽然璇姑睁开眼来,同星胆眼光一接触,不由吐出很凄婉的声音,说:“世兄, 你不是柳……柳……柳 …… ”
星胆流泪道:“刘什么?你是在哪里认识我的?”
床上的薛瑾听了,忙挥手叫大奶奶快将这姓柳的绑起来。星胆一听不好,早从身边取出那柄剑来,喝声着,但见房中闪出一道金光。那剑便伸有三尺来长,剑光上站立一个剑叟,手里也执着一柄宝剑。大奶奶看剑光着处, 一句哎呀没叫出口,倒毙在地下,右鼻孔里乱射出许多的鲜血来。二姨娘站在旁边,转露出害怕的样子。 星胆收了剑光,早背着璇姑破窗而出, 一转身已上了屋顶。
薛瑾便向二姨娘急道:“这决是柳海峰的儿子,冒充山东刘大 鹤,投到我家中来,想乘机报复父仇,救出他的世妹方璇姑。我这 时才明白,不会是第二个姓柳的,只恨我顶梁上痛得厉害,你去将 他们追得回来,在这里怕些什么?”
二姨娘听了,才早穿出房外, 一闪身已上了屋瓦,看星胆缘撞 飞壁,已冲落在后院下了。其时薛家的仆婢都已闻声而来,替二姨 娘壮威。星胆落在后院,忘记贴着马甲符,背上又负着璇姑,没命 向前奔跑。忽听得嗖的声响,星胆觉得左腿弯中了一锥子,原来是 二姨娘放的袖箭。星胆哪里还能奔跑?早同璇姑倒仆地下。待要放 剑抵抗,二姨娘已如风而至,好大的气力,将星胆反身抱起,夺了 他手中的剑,揣在身边。仆婢们也都练得一身惊人的本领,齐打伙 将星胆捆绑起来,解到薛瑾房中。
看薛瑾两眼张开,头上的伤痕凸起有三寸多高,口里不住叫喊, 二姨娘上前询问时,薛瑾紧执着二姨娘的手不放,说:“方才又见那 个厉鬼,向我索命,看来我是今天的人了。”
二姨娘一面吩咐家人,仍将星胆璇姑两人绑到那地方去, 一面便向薛瑾安慰了许多宽心的话。其时天光已亮,有许多左邻右舍,闻得薛家遭了横事,大家都赶来看视。薛瑾在这时候口里还能讲话, 不过他讲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了。邻舍尚听出他说是有个江洋 大盗,这强盗的本领很厉害,门不开,户不破的,想到我家里偷东 西,被我们夫妇惊觉了,偷不到东西,竟伤害我们性命。及至惊动 了人,强盗早逃走得无踪无迹。薛瑾的话说完了,也就瞑目而逝。
二姨娘一面忙着报官的手续, 一面准备料理薛瑾夫妇身后的事。 龙山左近的人听说薛瑾夫妇竟遭此惨变,大家纷纷议论,都说薛太 爷这种慈善人家,竟没有儿子,又遭下这种送命伤身的祸,世界上还有谁人肯做一件好事?我且按他不表。
再说星胆璇姑被薛家的人押到什么地方去呢,原来薛家后院门 里,平地都是方石铺成的。下面有座地牢,只须把当中一块大方石撬起,走下去,是五十来层的台基,下了台基,再前走三十步,便到那地牢所在。外面看去,那地牢就像一所较大的猪圈。去地牢左边二十步外,上面有个碗口大的小孔,弯弯曲曲通到那院墙上,借此透着空气。地牢里堆积许多骸骨,左边靠壁处,点着一盏油灯, 中间安设着一张美人床。美人床三字名目很新,其实床是铁打的, 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只是床上铺设绵毯,绣着年轻貌美的一对男 女妖精,赤裸裸寸丝不挂,好像在那里打架。
薛家的人将星胆璇姑两人并头用盐水浸过的麻绳捆着,外绕三 道很粗壮的铁绳,捆绑得紧紧的。由薛瑾房中解到这美人床上,又 取来两道很长的铁索,叉字形捆在他们身上,绕着四个床脚绑起来, 各打了个铁结,便一窝蜂地跑出去了。
星胆暗暗叫苦,便向璇姑流泪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在 这地方做梦啊?”
璇姑泣道:“我在这地方已有七昼夜了,亏得从师父练过服气的 功夫,虽然在这七昼夜,点点饮食没有进口,并不觉怎样饥饿。只 是我心里的痛苦,你如何知道?我一个丰肌秀骨的女孩子,竟憔悴到这个样子还不打紧,不过想起他们两个人来,不由我不辛酸泪落。 你如何也到这地方来呢?”
星胆听了,便将师父所吩咐的话以及到薛家坡所经过的种种情 事,向璇姑哭说了一遍。璇姑也哭道:“师父叫你前来救我,你知道 我是为的谁人,才鬼使神差地陷落在这地方呢?唉,我到龙山来, 不但没有救得他们两人的性命, 一死也没要紧,险些被那东西蹂躏 了我的贞操,就没有这张脸见我的世兄了。”
星胆掩泪问道:“你是为的谁人呢?”
璇姑哇地哭道:“就是为着我的哥哥、你的妹子。”
星胆道:“你是怎讲?”
璇姑道:“我还对你说谎话么?师父把青锋传给你的时候,不是 说秋月剑已另给一个人么?师父是把秋月剑送给我的,你这时总还 明白,师父那时虽没有对你明白说出这秋月剑传给了我,却对我已说明传给你青锋剑法的话。师父的意思,我这时也没有想不出的道 理。师父命我到龙山来,救出你的妹子同我的哥哥,我问他们陷落 在什么地方,师父说:‘你到龙山自然可以会见了他。'并说那个三 金钱,已算准薛家坡薛瑾,合该死在我手。我的哥哥和你的妹子,也 合该救在我手。看卦爻上屡见翻覆,难免事实上横起波澜,你的妹子 是因救我的哥哥才陷落到这一步。师父却没有想到,我救他们两人, 连会面都办不到,也陷落这一步。你因救我前来,又陷落这一步。”
星胆听到这里,不禁泪下如雨,号哭了一声道:“怎么了?怎么 了?这是从哪里说起?你来救我的妹子同你的哥哥,都没有会见, 就只怕他们不能保全没有性命的危险。师父叫你前来,既没有对你 说明他们失陷在龙山什么地方,这次叫我前来救你,也没有对我说 明,你所以陷落在这地方的缘故。师父说话太含糊了。”说到这里, 又不由哎呀怪叫一声道:“我的心飞到哪里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八回再续。
第八回 设局诈暗赚临波仙 惹情丝虚布疑云阵
话说方璇姑忙向柳星胆安慰道:“事情已到这种关节,急是急不 出道理来,我的心同你是一样的苦恼。”
星胆道:“我只怕师父的话断然靠不住,并且我在薛瑾房外窃听 的时候,只听说山西女子方璇姑的剑法厉害,并未有片言涉及令兄 舍妹二人。不是你告诉我,我如何知道你是因救令兄舍妹二人,才 落下这种陷人坑呢?”
璇姑含泪道:“我只说师父叫我到龙山来,救他们二人,何尝便估定他们,也陷落薛家呢?也难怪薛家没有涉及他们二人的话。我因师父先说薛家坡薛瑾合该死在我手,然后才说家兄令妹二人,合该救在我手的话。我师父话里的层次井然,虽然心急如火,却也不敢造次,只得一步一步向前做去。就在到薛家坡的这一天,我听得龙山人将薛瑾说得古来的孟尝君一样,转疑惑师父叫我前来锄杀好人,这是什么道理?我不探明薛瑾的行藏究竟怎样,如何轻肯下他 的手?夜间化名到薛家来借宿,薛瑾将我请到后厅,叫他的姨太太和几个丫鬟陪我喝酒。我因那酒没有异香,料想毒药是不会有的, 略吃了几杯便不吃了。那姨太还要劝我,见我满口回绝,也就罢了。 酒饭已毕,姨太太便将我领到她的房里,凑巧有一阵风,吹灭了房里的烛光,房门也关起来了,两眼看不见什么,似乎有人在黑暗中, 用手拉着我的左膀子,要来替我宽衣解带。我觉得那人的手皮很粗糙,比不得姨太太一双手来得娇嫩圆滑,心里暗叫不好,待要甩脱 他的手,谁知那东西真是我的对头,他那一手的手势,来得十分沉 重,用尽平生气力,休想容易脱开,口里还央告我,要我救他的命。 我听他的口音,才估定这胆大包天的淫徒原来就是那万人称颂的薛瑾,我不锄杀了他,将来还不知他要造下多少业孽,破坏多少年轻女子的贞操。这时候就放出我的秋月剑来了。那时他看我放出剑来, 早吓得松开了手,我的剑光,就着在他的头顶上,总打算这一来, 便在顷刻间,结果他的性命了。剑光着处,也听得咯地作响,忽觉手中麻痛了一阵,那剑光便不见了,眼前转又黑漆漆的。原来手中 的剑,已被他姨太太夺去了。就这么虎吃熊殴的,被他们捆绑起来。 灯光亮处,只听那东西口里叫痛,我并没有看出他顶梁上的伤痕。 也该我不合受他的蹂躏,看他因一时痛得要命,便叫那姨太太带领几个丫鬟,抬着我到这里来,绑在这张床上,每日要来聒噪我一番。 我想薛家的人自然是练过罩功的。不是练过罩功的人,哪有这么大的气力?夺了我的宝剑,捆缚我的身体,简直没使我再有施展的份儿。又想师父曾对我说这青锋秋月两柄剑合用起来,最是罩门中人对头星,大略因这两柄剑没有碰面,所以不能立刻伤害那东西的性 命。我因那姨太太太可恶了,口里对我说着那些肮脏的话,竟当作 一本三字经背给我听,实在被她聒噪得厉害了,纵然心里已打算一死,眼前又不能便寻个死法,只好把我的父亲大名抬出来,总想她看在我父亲的分儿上,放我过去了。虽知那东西真做了我命中的魔 鬼,纵没有蹂躏我的贞操,可是没有这陷人坑一步,在势又不能救 出你的妹子我的哥哥。虽然世兄赴汤蹈火,前来救我,反使你一并被擒,如何再能挽救你的性命?你的大仇未报,令妹家兄,又不知陷落何地。我细想起来,总觉对不起人,不由得使我心里难过。但是我有几句宽心的话,师父的金钱,不是竟没有半点灵验的。他说 看卦爻屡见翻覆,难免事实横起波澜,就照这两句想来,我们未尝 没有出险希望。不过这种希望像似大海里随风漂荡的一 叶扁舟 罢了。”
星胆呜咽道:“安知我不想说这两句话安慰你的心灵?不过我看 你的面庞,太瘦得不成模样了,就看出你心里的刺痛,空用这两句 话安慰我,自己却仍是不能安慰自己。你的面庞瘦了,我的喉咙倒 肥了些,不然,为何噎塞住了,连话也说不出来呢?”
两人各自尽量流着眼泪,忽然璇姑想起一句话来,向星胆问道: “你的箭伤,是怎么样了?”
星胆回道:“我左腿弯里中了那贱人的袖箭,那贱人能放袖箭, 不算什么稀罕,她的袖箭,打在我左腿弯里,能打了个漏洞就很不容易,这还在其次,并且她放出来的袖箭,还能自行收回。她的功夫不是神速到了极顶么?看我们两人的这点本领,又被她夺去了青 锋秋月剑,如何还是她的对手?不过我在薛瑾房中杀了薛瑾的老婆, 将你负上肩背,曾见她转然现出害怕的神气,及至追我到后院中来, 又没有立刻伤害我的性命,这事我看有些奇怪。”
璇姑道:“这有什么奇怪?世兄的心想太奇绝了。但世兄如何知 她放出来的袖箭,已收回了呢?”
星胆道:“她没有收回袖箭,这箭仍在我腿弯里作怪。我现在只 觉有些疼痛,便估定她的袖箭已收回了。”
两人直谈到天色傍晚时分,做了些服气功夫。到了二更向后, 便进来一个丫鬟,带了包伤药,略在星胆左腿弯地方敷一些,用膏药贴起来,便匆匆走出去了。璇姑只猜不着是什么用意,问及星胆, 星胆只说我很觉得奇怪。
约莫到了三更向后,又有个丫鬟,嘻天哈地地前来添油,说: “我家姨太太还要来会你们说话呢。”说着,又匆匆走出去了。
约莫到了四更向后,又是一个丫鬟,笑容满面地向璇姑道:“姨 太太因家主人主母丧事忙得很,没有过来向少爷小姐请安,小姐若 不见罪,可对这位少爷说我家姨太太很知情识趣,并非不懂人事。”
璇姑听了,真觉得很奇怪,便问那丫鬟道:“薛瑾已死了么?”
那丫鬟笑道:“家主人死了,还有这位少爷呢。我羡姨太太真好 福气。”
星胆道:“薛瑾夫妇死了,是怎样报官的?”
那丫鬟道:“姨太太已经呈报,说主人主母被强盗杀了。这些话 是主人在咽气时候,对左右邻舍说出来的,不是姨太太出的主意。 官里又来相验,邻舍又来祭吊,总说这案不容易破获。姨太太实在没有工夫前来请安,要望少爷原谅。”说至此,又挤眼色做手势的, 莺莺听听唤了声柳少爷道:“以后要烦少爷在姨太太面前提一句,就说芸香这丫头还伶俐,小奴就感恩不尽。”说完了,向星胆回眸一笑,便姗姗走出门去。
璇姑等芸香已去远了,便望星胆问道:“你听见了么?”
星胆道:“我听见了,你心里总该有些明白。”
璇姑匏犀微露,冷冷地笑道:“自然是明白了,恭喜你要娶得个 老婆,总该请我吃杯喜酒。”
星胆流着泪,低声急道:“你简直把我当作个猪狗!我是什么 人,你也该明白。你的心眼儿,我没有想不出的。师父对你说什么 话,你也该记得。”
璇姑笑道:“一个明白,两个记得,你不要发誓。如果你请我吃 这杯喜酒,要晓得我的牙齿厉害,须咬下你薄情人的心头肉来。”
星胆又急道:“这真要急死人哩,难道我的心你没有看见?我若 辜负你,自有乌鸦黄犬,把我拖去充饥,这肉却不须世妹咬得。你 空是这样逼我,你还有什么人心?”
璇姑道:“我是同你讲的玩话儿,看你头上的青筋,都急得暴起来了。我相信你的心对我不错。我们讲正经,我听你向我说过,你 在薛瑾房中,薛瑾的老婆曾对薛瑾打趣他这位姨娘,说你的容颜俊 美,要惹得阿姨看着动了心,陪人家睡觉的日子还有呢。照这话推 测起来,就看出这位姨太太是喜欢吊着你们少年男人的膀子。”
星胆道:“你不要瞎吃醋,听凭我将计就计,出了这种地方,能 够把青锋秋月两柄剑骗到了手,就是你我的造化。好在你明白我的 心,是拿得定。便是你在当初受师父的命令,把我关在你房里,试 验我的心情,我宁死不肯自误误人干下什么风流无耻的事。现在我 们绑在这种地方,青锋秋月剑又不在身边,既无从救得令兄舍妹, 又不能报雪我父亲的冤仇,除了一死,更没有旁的办法。难得死棋 腹中显出这个仙招,总算师父的话不错。令兄舍妹两人,想是还没 有死,说不定将来也许救脱在你手,有得我报雪父仇,娶你做老婆 的时候。”
璇姑听他的话,红着脸不说什么,两个眼珠只顾愣愣地望着他。 星胆因璇姑已困锁这地方八昼夜了,看她容颜憔悴,已知她心中的酸辛,不幸自家又失陷到这地方来,同她谈说了一对时,彼此都交换许多安慰心灵的话。如今芸香又传来这种消息,想她一颗芳心, 如同冬天的寒冰,被东风一吹,吹得渐渐松活了。想到其间,也不禁闪起滴溜溜圆彪彪的眼珠,在她面庞上滚转。各自发了一回愣, 同时又流下许多的热泪。这种眼泪的滋味,究竟是甜是苦?连他们自己都分辨不来。在他们的心理,总希望那个姨太太马上就要来了。
谁知挨到天明,不但姨太太没有前来,连那个丫鬟也不曾来传 送消息。他们两人一个盼断钗光,一个望穿秋水,转怕那姨太太中 途发生变卦,都有些提心吊胆起来。这一天工夫,实在不容易延挨 过去。璇姑眶中的泪直湿透星胆的衣领。星胆泪中的血,直染红璇 姑的青发。到了夜间,油灯要熄灭了,也没有人前来添油送火。只 是星胆左腿弯里的箭伤,自从敷过伤药之后,有些热痒,半点也不痛了。但心中的酸苦,比那时未曾敷药的箭伤还要加倍痛楚。
约莫到了半夜时间,才有个丫鬟前来添油,亮起灯火,取了包 果品,喂哺他们几口。正要出去,星胆即将那丫鬟唤住问道:“姨太 太的话,可算数不算数呢?我们身上实上束缚得不能堪了,终日是 这样不生不死的,实在摘不开我们两条苦肠子,千万求姐姐在姨太 太面前说一声,倘有好处,决不忘姐姐的大德。要晓得我们不是过 了河就拆桥的。”
那丫鬟回道:“且等姨太太腾开工夫,自然来会你们,求我有何 用处?”说着,便姗姗走出去了。
似这么过了十天工夫,虽每夜必有个丫鬟前来周旋,总说姨太太没有工夫前来,旁的话姨太太没有对她们说,她们也就无从知道。 唯有那芸香不曾前来。星胆璇姑二人心里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只 顾七上八下颠个不住。
这夜约莫才到了初更时分,即听得履声藉藉,猛地走进一个丫 鬟,手里拎着灯笼,有半截大烛插在里面。烛光闪闪烁烁,照得星 胆璇姑两人眩睛耀目。那丫鬟进门,便说姨太太来了。果见芸香拥 着姨太太进来。星胆把两个眼珠只顾向那姨太太瞅望。那姨太太穿 着浑身缟素,面上带着笑容,同星胆璇姑两人各打了个照面,轻转 莺喉,说:“芸香还不将少爷小姐外面的刑绑解去,这还了得?”芸 香连声答应,便同那个丫鬟一齐动手,给他们解去外面一道一道的 刑绑。那铁索银铛,叠在屋外有四尺来高。
姨太太这时候忽地挥手,吩咐芸香等退出去,用手在星胆璇姑 身上摸了下。他们身上绑的盐浸的麻绳立刻解裂开来,随将星胆璇 姑扶在床上坐定,低声下气地向星胆笑道:“我得罪少爷,回想起 来,使我抱歉得很,料想少爷是个汉子,绝不惦记我们妇女的 前仇 。 ”
星胆听她的话,竟不知应如何回答才好。姨太太又笑道:“委屈了少爷,我到这里谢罪,少爷若怪我唐突,我不能不向少爷说个明白。我在十六岁也能写得一笔好字,吟得几句好诗。被亲生的父母贪图二千两银子的身价,写了一纸卖身字,将我卖到薛家做妾。我那时如同初开一朵鲜花,女孩儿的心思,总打算嫁人要嫁个年貌相当的人物,一双两好做个结发夫妻。薛瑾的年纪,比我父亲还大得几岁,又是花钱买我这异乡女子做姨太太,我如何愿意?但有什么 方法能赎回这个卖身字呢?还打算薛瑾有那样的好名气,拿言语打动他慈善心肠,总该他成全我了。谁知那东西是江湖上独行的大盗, 表面上做人很是光明磊落,暗地里什么奸淫不法的事都干得出。我虽在他这里八年,学得这点的本领,但他平日积威之渐,叫我这样, 不敢说是那样。我受他挟制也挟制得够了。可怜我这个好好人儿, 直被他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夜我见了少爷,不知怎的,我的心已不在腔子里了。即如少爷结果薛瑾的老婆,我那时要下你的手,无论如何少爷是逃不了的,却转现出害怕的神气,直待少爷跑到后院,我受薛瑾的逼迫,才追得前来,仅使少爷腿上受了点微伤。 将少爷绑到房里。少爷就该明白我的苦心,不开脱少爷的生路,我总觉对不起你;要开脱少爷的生路,我还怕终逃不了薛瑾的手。难得薛瑾已死,总算我与少爷有缘。素仰少爷旷达,谅不以微贱见轻。”
星胆耳朵里,模模糊糊透入这几句话,却不慌不忙准备想出要 求的话。
欲知星胆如何报雪父仇,且俟九回书中再续。
第九回 孽报循环痴娘迷色网 花枝招展和尚陷情关
话说姨太太看柳星胆低首沉吟,一时没有回答,不禁又笑起来 说道:“少爷不理我,难道还有什么隐情么?哦,我明白了,方老英 雄和令尊是很相好的生死朋友,你们这相亲相爱的世兄妹,分明患 难相共,祸福相同,贴肉沾身,多少总该有些缘分。偏生要走出我 这个人来,硬拆散你们比翼鸳鸯。叫我心问口,口问心,如何对得 住少爷呢?那么我只愿侍奉小姐的妆台,少爷总该许我了。我得再 嫁少爷做妾,不强似陪侍那个老混账老乌龟?想他那一嘴的胡子, 才吓死人呢。唉,反正我是生就奴才的命,这如何能勉强少爷呢? 方小姐是少爷的至好,我须得依然成全你们这段良缘。”
璇姑在旁听了,不由晕红双颊。姨太太忽向她望了眼,重又满 脸生春地笑道:“看小姐头上的丝发,不是少爷眼中血泪染红了么? 少爷这样多情种子,我不愿再嫁少爷做妾,更愿再嫁谁呢?啊呀呀, 少爷为什么流泪哭起来了?敢莫是父仇未报,惹得少爷心里阵阵酸 刺起来?少爷哪里知道,你的仇人,早揣在我怀里了。”
星胆含泪讶道:“姨太太怎说我的仇人揣在你怀里呢?”
姨太太笑道:“你这声姨太太叫出了口,比那夜双膝跪在我面 前,亲亲热热叫我一声姨娘,还受用些。是你承认我做你姨太太了。”
星胆挥涕回道:“承你的情义不薄,并且你这好模样儿,哪一件配不上我?休说要我承认你是姨太太,便把我这姨太香花供养起来, 这都是我姓柳的前世修来的造化,只请姨太太且说出我杀父仇人, 怎么揣在你的怀里?”
姨太太问道:“你父亲的仇人,是不是空岩和尚呢?”
星胆点点头应是。姨太太道:“看他这粗麻线,怎逃出我的针?老实说几句,你若不肯收我做姨太太,你这一辈子也休想有报雪父仇的时候。不但不能报雪父仇,你从什么地方能找到那个空岩和尚呢?我告诉你,山那边有座玉龙寺,寺里只有四个和尚,唤作惟静、 惟精、惟一、惟智,都是空岩和尚的法兄弟,那里面设有许多的油线机关。空岩和尚在日间时候,没有出过隧道一步。就是夜间化装出来,他装的花样,每夜不同,你又不认识他,从什么地方得寻见他?有多大的本领,能报雪他的冤仇?并且山中人知道白龙寺,曾 有个惟空和尚,在二十年前已示寂了。知道惟空和尚就是空岩和尚的人很少,知道二十年前惟空和尚示寂是假的人更少。就因惟静四 人的薙发师唤作悟岩。他们在隧道下,从惟空练习罩门的功夫,不敢同惟空法兄弟相称,因悟岩已死了,就将惟空抬举起来,送他个法号,唤作空岩,见面都称师父。他们罩门中的和尚,虽然饮水思源,实则也算数典忘祖,惟静的罩门在左耳孔里,惟精的罩门在右耳孔里,惟一的罩门在舌尖下,惟智的罩门在粪门里。空岩的罩门, 在左脚三四两个小指中间。空岩在三年前,把令尊的人头藏在弥勒 佛神龛里,被人盗劫去,还到黟山、太原、阴平那三处地方去过好几 次。你没有遭了和尚的手,总算你的造化。若要报他的仇,你不同我 商量,任你有冲天的本领,你不能说随便杀个和尚,就算给你父亲报 过仇了。说起空岩也是我的师父。自从薛瑾夫妇死了,每到夜间,我常想来会少爷谈话,实在官里有报案验尸的手续,家里又忙着薛瑾夫妇身后的事。直待昨夜,才抽出点工夫来,想来会少爷了。偏巧那个 空岩和尚迟一天不来,早一天不来,就在我要来会少爷的时候,夜半 三更化装混进我的卧房。欺我是个未亡人,嬉皮涎脸,要同我胡调一 阵。这样人头畜生心的贼秃,我还承认他是个师父?”
说着,便向星胆璇姑两人,低声又说了一阵。说只须如此如此, 你看空岩和尚的性命,不是揣在我的怀里?旋说旋取出两柄小剑来。 又说:“我昨夜听和尚说,有秋月青锋两柄阴阳剑,阴剑名为秋月, 阳剑名为青锋,是当年李青锋梁秋月夫妇两人,用尽四十五年心力, 还没有将这两柄阴阳剑造成了功。青锋秋月便以身殉剑。这两柄剑虽小,若是合用起来,阴剑的剑光中,站立一个剑婆,阳剑的剑光中,站立一个剑叟。剑婆剑叟手里所提的剑,同那剑的形式大小, 全无两样,不拘你练得多大的罩功,若遇着会用这两柄剑的人,剑光着处,要想逃脱性命,就很不容易。若阴阳两柄剑只有一柄,青锋秋月这一对铁血鸳鸯,没有碰面,就不若两柄剑合用时来得厉害。 但罩功较浅的人,剑光着处,临时虽没有怎样危险,不出一来复时期,剑伤暴发,再休想全活性命。又说,这两柄剑现在不知落在谁人手里。我想:老薛在七日以前,对我说是有病,他的老婆又在今夜被强盗刺杀了,怕是伤在哪一柄剑光之下也未可知。空岩在昨夜说过这样话,我才想到这两柄剑,果不出他的所料。这是一柄青锋, 这是一柄秋月。大略青锋秋月碰了面,也同人家久经拆散的同命鸳鸯,忽然聚首,自然精神为之一旺。在那未曾聚首时候,各怀化离之叹。他们的神气,不由有些顿挫下来。这个比喻,虽是说的笑话, 其中也许合有颠扑不破的道理。这两柄剑先后落在我的手里,也曾 暗暗拿出来使用一番,依然还是三寸来长的两柄小剑,便想到你们会使这两柄剑,才能得心应手,神乎其用。若在我手中使用起来, 真像似两块顽铁,这两柄剑若依然还给你们,空岩在今夜三更以后, 到我房里来参欢喜禅,我怕他是做的大梦呢。”
星胆道:“照你这样讲起来,你是没有半点心在他身上了?”
姨太太笑道:“我若有半点心在他身上,昨夜就该顺从了他,何 必约他今夜三更后才来?我也不用对少爷说这些话了。”
星胆道:“你既没有半点心在他身上,这青锋秋月剑,总该交给 我的了。你既不交给我们,不怕我们在你手里夺回来么?”
姨太太笑道:“我不将这两柄剑还给少爷小姐,要想在我手里夺 回,少爷当明白是很不容易的了。我取出这两柄剑来,总算是还给 少爷小姐的,但是我要等少爷一句回话。”
星胆暗想这姨太太也很厉害,硬要我发誓给她听,难道我真娶 这样淫荡无耻的女子,做我的姨太太么?想到其间,双珠一转,便 向姨太太道:“我柳星胆若不承认你是个姨太太,将来叫我死无葬身 之地。”
姨太太却弄错了,以为柳星胆已经发誓,认她做姨太太了,很 喜欢地将青锋剑交给星胆,秋月剑交给璇姑。两人藏了宝剑,星胆 又向那姨太太问道:“在方小姐未到龙山十日以前,可有两个异乡 人,是怎样的面貌,多大的年龄,先后投到薛家来么?”
姨太太回道:“那时候有异乡人前来告帮的很多,没听说有这两 个人,叫我何从知道?”
星胆便不再问下去。觉得左腿弯伤处,已能转动自由了,青锋 秋月两柄剑已经珠还合浦了,如何还敢延误?便同璇姑站起身来, 依着那姨太太的计划做去。 一齐出了地道,姨太太陪着璇姑洗过了 澡,星胆也洗浴一番,各人都喝了些参汤。星胆璇姑换了衣装,专 等三更向后,相机行事。
这时是五月上旬天气,半边月亮射得庭中如积水空明。已近三 更了,薛家的前后门都关得紧紧的。那姨太带着芸香回到房里,脱去 浑身的缟素,在那里穿红着彩,抹嘴描眉。头上戴了些花,身上熏了 些香,指上换套起八宝戒指,脚上换过凤嘴绣鞋。又把芸香那丫鬟打扮得袅袅婷婷,叫她理过莺莺睡过的床,换过红娘枕过的枕。姨太太 唤了声秋菊秋桂,这声才了,即见秋桂秋菊两个丫鬟应声而来。
那个秋菊年纪在二十三四,分明黛眉敛怨,渌光凝愁,苹红双 颊。而在这灯烛光辉之下,竟若朝日之映落芙蓉,两只天然足,虽 然没有经过包裹,但亭亭玉立在姨太太面前,低头不语。忧怨之容, 使姨太太看了心动,恨不能向她低唤着一声情郎。
那个秋桂,年纪在二十一二,生得天然玉质,摒绝铅华,病态 恹恹,愁容冰瘦,像天仙化人一般。姨太太看动了心,恨不能自己 化成一个男子,向她低唤一声情妹。
秋菊同秋桂并站在姨太太面前,见姨太太没有话说,秋菊便轻绽朱唇,低唤了声姨太太,唤我们前来干什么?姨太太笑道:“足见你们是新来的,不懂得礼节。没有干什么,停会儿你们要依我的吩咐,我说一句,你们要听一句,我不叫你们前来,你们就不能来。 违拗我的话,可不用怪我。”
秋桂道:“我们一生的造化,都要姨太太成全,敢违拗姨太太吩 咐,我们有几个头够杀?”姨太太说了声再见,秋桂秋菊便联袂 而出。
约隔了两刻时辰,忽听得门外有些风响,姨太太叫芸香在对面 搬过一张椅子,便睃起两个水盈盈的眼珠,向房外盼望着。就见凭 空飘进个年纪在五十开外的老秀才来,头上戴着草帽,鼻上架着眼 镜,口边分着一部八字胡须,葛衣高履,手里摇着一把羽扇,背后 拖着一条豚尾。笑容满面,在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下。
姨太太向他一笑,对着镜子,拈了块胭脂,在唇上点了又点, 才慢腾腾地向秀才跪拜下去,唤了声:“老师恭喜,怎不到天明,才 来呢?”
那秀才将她扶起,翘起八字胡子,口里喷出一股臭气,说:“我 今天来得不迟呀,多谢你唤我一声老师。”
姨太太笑道:“不称老师称什么呢?”
秀才笑道:“这个老师的称呼,请你收拾起来吧。你约我前来, 今夜便算我的姨太太了。如此称呼,非所敢当,还当对姨太太叩头 申缴。”
姨太太伸手向那秀才眉心间一戳,说:“我约你今天来吃酒的, 你又说什么来?”
那秀才早把个头歪到姨太太颈项旁边,笑嘻嘻地说道:“你做我 的姨太太,我有甚委屈你?”
姨太太鼓起两个红腮颊儿,总是憨憨地痴笑,说:“你们这些 人,真是奇怪极了,怎的对着我,要娶我做姨太太?倘若我是个男 子呢?”
那秀才笑道:“你是个男子,我要你做我什么姨太太?看你可是 个男子?”
姨太太笑道:“假如薛瑾没有死,你也认我做姨太太么?”
那秀才道:“如果薛瑾尚在,那就不必讲了。”
姨太太便向芸香说道:“你去开席酒来,叫秋菊秋桂两个丫鬟, 站在门外,听我呼唤。”芸香便领命去了。
那秀才看姨太太这种憨媚的神情,不由有些神迷意荡,又搭趣 着向姨太太笑道:“我这时有件要紧的事,请你就答应我。”
姨太太扭头笑道:“你说,叫我就答应你什么事儿?就是我做你 姨太太,也该吃几杯合欢酒,难道这个规矩你也不懂?”
正说到这里,那秀才忽听门外有些儿脚步声响,不由甩脱了姨 太太的手,竖目而视,侧耳而听。姨太太忙拉住他道:“坐下来,这 是两个丫鬟,站在门外,听候呼唤,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的。”
那秀才道:“既是两个丫鬟,就唤进来。”
姨太太笑道:“呆瓜,你要把丫鬟唤进来,四人八目,我们怎好 谈几句体己话?”
那秀才只笑得前仰后合,说:“我们男子汉转不若你们女孩儿心 思细密。你会唱曲子么?且唱个四季相思给我听。”
姨太太笑:“曲子我不会唱,就唱也唱不上口,我来讲几句笑话 你听,比你听着曲子开心。”
那秀才道:“你有什么笑话?你说。”
姨太太才开口,便扑哧地一笑,那秀才道:“说笑话要板着脸说 才有趣,你自己先笑了,能说出什么好笑话来?”
姨太太才冷着面孔说道:“某山有个老和尚,戒律极严,向来不 许他的徒弟嫖娼宿妓。有个小徒弟年纪才十二岁,和尚打发他下山 去一次。小和尚回来,老和尚问道:‘你在山下看什么东西最可爱?' 小和尚回道:‘那个脸上擦着粉儿,头上戴着花儿,唇儿红腥腥的, 眼儿醉迷迷的,腰儿瘦生生的,手儿嫩纤纤的,那个才可爱呢。’老和尚说了声孽障,小和尚又道:‘我看那人两个小脚,也同师父房里的女人,是一样的。'”说完这话,那秀才不由大笑起来,姨太太也笑得两手比腰,把身子弯得像倒转蜻蜓相似。说笑话,和尚也会有女人的,和尚有女人,已是笑话。和尚要娶姨太太,并要娶徒弟的姨太太,这不是从古未有的大笑话么?
那秀才笑道:“我有个笑话,并非是我穿肠挖肚撰出来的,就是 眼前的实事。我的大徒弟惟静,他有个姐夫,是个道士,会说得几句大话。带着闷香,到处骗混修行学道人的金钱。遇着有点姿色的女子,他有这本领,能将这女子骗拐贩卖,填补他的腰包。两月前惟静托他这姐夫,骗个好女子做老婆,事成送他五十两金子。女子也骗到玉龙寺了,五十两金子已兑付过了,道士又到别处去骗化了。 惟静看这女子生得标致,昏迷不醒,像似一朵睡海棠般。五十两金子身价,算是个便宜货。欢天喜地,将女子抬进隧道,参欢喜禅。 你知道那女子是个什么人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第十回再续。
第十回 进美酒妙使鸩人心 巧报仇合用阴阳剑
话说那秀才板板六十四的,向姨太太问道:“你知道女子是什 么人?”
姨太太笑道:“女子总该是个女子。”
那秀才从鼻孔里哼了声道:“是女子还有什么笑话可说呢。哪知 他是个男子,惟静要他这雄媳妇干什么来?便等他醒来时候,盘问 他的来历,谁知他还是太原方继武的儿子方光燮。惟静被他姐夫骗 去了五十两金子没打紧,把个方光燮带进这地方来,左思右想,没 有摆布,却惹得方光燮怒恼起来,使起性子,同惟静较过两手,被 惟静打败了,转来请示我,问将这方光燮如何摆布。我同方继武向 来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很有点情面,只得先将方光燮软困起来,慢 慢威逼他做我徒弟,将来我总算添个帮手。”
姨太太听了,心里略有些惊讶,表面上仍装作行所无事的模样, 向那秀才说道:“这也没有什么好笑。”
那秀才道:“还有个笑话在后头呢。惟静闹出那件趣事,被他三 师弟嘲笑得他几乎要流下泪来。谁知隔不上十日,又闹出一桩趣事。 本来在那夜三更时候,有个少年男子,门不开户不破地到玉龙寺来, 惟静看他双瞳点水,颊如苹果红,走路总是右脚向前,左脚向后,说话的声音很是低微婉转,早看出那男子是个女子了,就喜得周身四万八千毛孔根根毛孔都攒出个快活来,推说那男子是前来做贼, 必是偷了什么,揣在怀里,要那男子脱去身上衣服搜一搜。那男子如果是个男子倒也没有要紧,实在是个女子,这衣服如何能脱,给个陌生的和尚随便在她身上搜检东西?三言两语各不相容,彼此交手起来。女子的本领也说得去,哪里是惟静的对手?被惟静用个点水蜻蜓式,点中她的胳膊,容容易易入绑隧道中去。打算将这女子 降服下来,便算是他的女人了。谁知这女子说出来历,又是方继武的义女、方光燮的义妹。我想方继武不是够不上做朋友的,他没有得罪我,我的徒弟,同他的义女吵乱起来,原没有什么关系,只怪惟静要逼着她做女人,这却怪惟静不是,缚虎容易放虎难。要想两全,只好也将方继武的义女软困起来,慢慢威逼她做我徒弟,将来总算我又添个帮手。”
秀才刚说到这里,姨太太仔细听得门外叽里咕噜说:“妹妹,你听见么?”不过这声音很低微,姨太太怕秀才察觉了,扬咳了一声, 逗着秀才说笑,说:“我要吐你一脸唾沫。”
那秀才笑道:“你不要瞎疑心,在我面前吃醋,我若同女子有了 交涉,今夜也不到你这里来了。不过我这笑话,不及你那个来得有 趣,倒是两件实事。”
姨太太听门外静寂无声,心里暗暗说了声好险好险,彼此又谑 笑了一阵。芸香开上酒席来。
那秀才道:“怪热的天气,谁耐烦吃这些东西呢?”旋说旋卸去 眼镜,脱去草帽,除去一条假辫子,露出那个圆笃笃的和尚头。顶 梁上现出三行十二个戒疤来。
芸香取过毡毯,姨太太便袅袅婷婷跪拜下去,说了声老爷恭喜, 起身满斟了一杯酒,自己先呷了一口,然后送到那和尚面前,向芸 香努一努嘴。芸香知是支开她的意思,抿着嘴笑出门去。
和尚接过那半酒, 一吸而尽,说:“我领你的情儿。”
姨太又斟了一杯,说:“请老爷吃个双杯。”
和尚道:“自然要成双的。”又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两人对酌多时,和尚看姨太太眉目间春情洋溢,脸上一朵朵桃 花泛将起来,便向姨太太笑道:“吃酒本应够量就好,要吃多了,有 什么趣味。怪热的天气,谁耐烦吃这些酒呢?”
姨太太笑了笑,说:“你的酒量也太小了。”
和尚笑道:“不是我的酒量太小,吃这寡酒,我不快活,你不会 唱曲子,你能唱一出曲子,我就吃五杯酒。”
姨太太笑道:“不是对你说过,曲子我不会唱,就唱也唱不上 口,我吟一首诗你听,包你听了开心。”
和尚道:“你先唱一出曲子,我吃五杯酒,再吟一首诗,我吃五 杯酒。”
姨太太笑道:“我唱得不好,要你包涵。”说着,即命芸香添酒, 姨太太便清啭莺喉唱道:“红娘去上香,香头落倒香几上。回头只一 望,直道是张秀才,原来是法聪和尚。”
和尚听她这声音如同吹着笛子一般,悠扬婉转,没有一字吐完 以后,没有些余音,不由掀髯笑道:“这个乐子你唱得绝了,还说唱 不上口,你再唱个我听。”
姨太太笑道:“不行不行。”
和尚笑道:“我听你唱的声音,比什么都写意,这酒就容易干下 去了。你唱一出曲子,我吃五杯酒,唱十个,我吃五十杯,快取大 杯来斟酒我吃。”
姨太太接连斟过五杯酒,看和尚吃完了,便又唱道:“香珠进酒 浆,酒杯递到酒口上,抬头只一望,直道是薛秀才,原来是空岩 和尚。”
空岩和尚狂笑道:“这个乐子改唱得更好,那是当日的虚言,这是眼前的实事,我吃五杯酒,你再吟首诗,我听你的诗,当然比乐 子更来得好。”
和尚又吃了五杯酒,姨太太香珠牙根轻度,吟道:“赤羽金戈十 万兵,指挥如意听钗裙。肩挑不动黄金铠,着体浑如雾裕轻。”
和尚又吃五杯酒笑道:“你吟的这首诗,抑扬高下,圆转自如, 声声金玉,字字珠玑,值得我满饮五杯酒。只是你诗中的口气,眼 前太没有我这和尚了,你以为我一个人,足抵得赤羽金戈十万雄兵? 能听你指挥如意?寻常人肩挑不动黄金铠,能有多么重?着体浑如 雾裕轻,这算什么难事?你想旋弄我于股掌之上么?老实对你讲, 我一个人足能抵得百万雄兵,你在我跟前练习过罩功,总该知道我 的本领,你敢当面对我夸说大话?”
姨太太香珠听了,鼓起小腮颊儿,把两个耳朵掩起来,说:“我 不该吟诗给你听,我不该吟诗给你听,人家随便吟一首诗,惹你吐 出这口黑墨水来。”
和尚忙赔笑道:“我说的是玩话儿,你怎么认真说我的本领,总 算天不怕地不怕的了。”
香珠摇头道:“不要说这大话骗人了,你也怕那两柄秋月青 锋剑。”
和尚笑道:“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我讲个譬喻你听,假使你我 都没有练习罩功,我们动起手来,你手中的剑纵然再厉害些,我身 边便毫无寸铁,只是我这身法太快了,你的宝剑如何能够伤害我? 这是讲的个譬喻。若说那两柄青锋秋月剑,总该是我们罩人的对头 了。但我是不怕的,就因这青锋秋月两道剑光放出来,我有了防备, 就在那剑光放出来,刹那间已不见我的踪迹所在,你想我这身法快 不快?纵有青锋秋月两柄剑合用起来,能怎样奈何我?我的身法迅 快,你是亲眼过的,可不是我吹的空气。”
姨太太笑道:“你同惟静大师兄师徒推手,我看见多少次,论你们师徒的罩功,若不伤及罩门地方,谁也不能伤谁,不过你们要在 这推手里面,练习身法手法。记得有一次,你们师徒在快活厅中推 手,惟静步步向前进,你步步向后退,惟静猛的一个独手擒方腊的 手法,来得好快,打算这一手要将你拿住了,却扑了个空。我们看 的人目也不瞬,不知你怎么样的已闪到惟静的身后了。惟静转身同 你打个照面,你只是向他微笑,惟静再伸手去拿你,你一步一步向 前进,他仍是一步一步向后退,直退到庭柱地方,不好再向后退了, 惟静早用合手为拿的架势,我们看他似乎将你拥抱住了,再看惟静 双手抱着庭柱,不知怎的,你又闪到惟静的背后了。”
空岩听了笑道:“你看这一次,你就说我的身法是怎样迅快。我 告你一回事,有一次,我要看惟精的手法怎样,惟精使的是流星锤, 我说:‘你能将这流星锤打中了我,我替你找个老婆,奖掖你的手法,大有进步。’惟精说:‘师父是睡在这铁床上,听我打么?’好 快这话才了,惟精手上的流星锤,已打到铁床上来,把那面铁床打 碎了。哪里能打着我呢?惟精收回了流星鎚,回头看时,我已坐在中厅一把大交椅上。惟精的手法真快,我坐在那交椅上,还未起身, 他的流星锤一出手,便打到交椅上了,将那把交椅打得粉碎。惟精同看的人,却没有看见我闪到什么地方去,听到上面有人说话,才知我已到了屋上。后来他们都问我可是使的什么法术?毕竟惟静、 惟精是个内行,在这里苦练多年,他对众人说:‘这是师父的功夫, 师父不会使着法术,古来有个吕丈人,跳丸的本领了得,能在千丈深谷之中跳上山峰,还能跳在丸内,难得吕丈人这是法术,不是功夫么?'我的徒弟,个个都有我这样快的身法,便有两柄青锋秋月 剑,前来伤我,我见放出两道剑光,不知溜闪到什么地方去了。虽有这两柄青锋秋月剑,如何能伤害我的性命?我怕的何来?快取酒来,你唱一个曲子,我吃五杯酒,你吟一首诗,我也吃五杯酒,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只要听你吟首诗,唱着曲子,比登天都自在,你的诗吟得好,曲子唱得好,我的酒越吃得痛快。”
姨太太香珠见他渐渐有些模糊起来,接连吟了几首竹枝词,唱 了几首曲子,左五杯右五杯的,只得筛酒给空岩吃。空岩有八九分 醉意了。姨太太香珠唱一首曲子,吟一首诗,总要逗引着空岩酒后 夸说他的功夫。空岩酒醉得连舌头都大了,便敞开胸膛,倾怀尽吐, 越发要在情人面前卖弄他的本领,言狂语大,好像唯我独尊,不把 世间一切人物放在眼里的样子,心上也有些蒙蒙胧胧上来。
姨太太香珠见这是时候了,便向空岩笑道:“你练得这身的罩功,比虎还大的气力,我好做你的姨太太?就使薛瑾不死,做他的大太太,也没有这样叫我开心。只是我听薛瑾说你的气力,便用三道很粗的铁链,将你周身捆绑起来,你一使劲,这三道铁链就断了。 我怕是薛瑾替你吹的牛皮,你的气力虽大,也没有大到这样地步。”
空岩听了,竖起个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头,呢呢喃喃地笑道: “不是我酒后会说大话,我没有灌着这些劳什子的黄汤,把我这身躯 灌得软困下来,我一使劲,真有拔山之雄,盖世之勇,你欺我多吃 了几杯酒,就这样小觑我,休说绑上三道很粗的铁链,就再多绑几 道,难得我一使劲,还不能扭断了么?你绑起来,我断给你看。”
姨太太香珠笑道:“好好,我绑起来,断给我看。”
这是香珠布置妥当了的,当令芸香及众仆婢拖出铁索, 一道一 道将空岩手脚身体都绑个结实。空岩哈哈大笑,两手一擦,两足一 分,身子一挺,只听得当啷数声巨响,那三道铁索,都分裂开来。
香珠只笑得前仰后合,说:“这番我是亲眼看见的了,并非薛瑾 吹的牛皮,只是我先在里面绑起一道绳子,外加上三道铁索,你能 一使劲扭断了,我就佩服你的气力比老虎还大十倍。”一面说,一面 便令芸香取了根很粗壮的绳子。
那绳子是野蚕丝结成的,摸在手上,比什么都软,绑在身上, 又比什么都结实。空岩却看是寻常的绳子,惺忪醉眼,只是憨憨地听凭香珠把身体都绑好了,两足都捆了个猿猴献果。香珠便叫他扭 一扭看。空岩糊糊涂涂地笑道:“这样不牢实的东西,值得着一扭 么?索性再缠上四五道铁绳,你绑好了,看我使劲扭个痛快。”
香珠又命人取出五道铁索, 一道一道地又绑了个结实,打起扣 子来,旋绑旋向芸香众婢仆努着嘴,众婢仆都应命而去。绑完了, 空岩再使劲扭着,哪里能扭得断呢?不是外边五道铁索难断,是里 面一道野蚕丝的绳子,任凭空岩用尽平生气力,不能扭动分毫。
香珠拍着手笑道:“秋桂秋菊,快来快来,看看这个说大话的。” 这声才了,早见秋菊秋桂转身而入。原来那扮作秋桂的是柳星胆,扮作秋菊的是方璇姑。星胆进门,先发动青锋剑, 一道金光,便见 一个剑叟,手中持着同样的剑,要向空岩刺来。青锋剑刚才放出,璇姑已舞起秋月剑, 一道白光,便是一个剑婆,手中持着同样的剑,也向空岩刺来。金光白光碰了面,早缠绕一圈,看不见什么剑婆剑叟了。空岩知道中计,从地毯上将身子一拗,剑光尚未着到他的身上,一个筋斗,已破窗而出。毕竟身体手足都绑起来了,心里又焦 急,身上又受拘束,闪转时如何及得平时的迅快?空岩破窗出来,身体一落地,当地作响。香珠倒有些害怕起来。在空岩身体落地的时候,忽然又听得当一阵巨响,接着便是哇呀呀一声怪叫,原是星 胆璇姑两人,跟着空岩穿出窗外。就见那一团剑光,朝空岩拦腰劈 作两段。那五道铁链, 一道野蚕丝绳子,也劈分两边。空岩在那哇 呀呀怪叫时候,便真个圆寂了。香珠的心神未定,即见星胆割下空 岩的头,拎进房来,接连璇姑也进来了。
这时天光欲曙,星胆便向姨太太香珠笑道:“不是你助我一臂之力, 便是我师父前来,也休想报复我父亲的大仇,我感激你的地方,自不消 说得,我们请你一齐到玉龙寺去,救出我方世兄和我妹子要紧。”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下回书中再续。
第十 一 回 疯和尚佛殿战芸香 小侠客僧房飞血剑
话说柳星胆提了空岩的人头,收好青锋剑,方璇姑也将秋月剑佩好,两人俨然像一对小夫妻似的,并肩走到姨太太香珠房中来。 星胆向香珠流泪哭道:“我父亲的大仇已报,不是你成全我,便凭我师父那么大的本领,亲自前来,也休想替我把仇人宰杀了。我感激你的地方,自不消说得。请你再帮我们的忙,到玉龙寺去,救出我方世兄和我妹子要紧。”
姨太太香珠听了且不理他,转吩咐家中仆婢人等,将空岩尸首 拖入地牢掩埋,扫去窗外的血迹,一切的形迹都掩蔽过了,然后才 向星胆笑道:“你要我又帮助些什么?”
星胆重申一遍道:“请你同我们到玉龙寺去,救出我方世兄和我 妹子要紧。”
香珠道:“令妹是谁?我只听和尚说,有方老英雄的儿子方光燮 和方光燮的义妹方琴姑,软困在玉龙寺,就没有听说你的妹子失陷 在那厢儿里,你这话是从哪里说起?”
星胆未及回答,璇姑急插说道:“那方琴姑就是这位柳世兄的 妹子柳舜英呀 ,什么的相貌 ,什么的衣装 ,空岩对你说得半点不错。”
姨太太香珠听了,伸出舌头讶道:“好险好险,亏得柳小姐在玉 龙寺里说是方老英雄的义女方琴姑,若说出她的真姓名来,怕不再 遭了和尚的辣手么?在数月前,和尚也到阴平去,向老尼慧远寺中 探视柳小姐,据慧远说,柳小姐不知到哪里去了。空岩就因这件事, 很向慧远责问一番,后来想到慧远是个与物无忤的人,方老英雄已死了,慧远或不致看在死人情分上面,将方小姐掩藏起来,惹恼玉 龙寺的一尊大佛。责问了慧远一场,也就罢了。如果他察觉方琴姑就是你家的柳小姐,落在他的拳握,仇人相见,还肯成全柳小姐的性命,准备将来传给他的本领,教成个徒弟杀师父么?这番空岩的人头,已被你提在手里了,要到玉龙寺去救出方世兄和令妹二人, 我有我的计较。日间不便下手,到了晚间,我到玉龙寺去,请惟静惟精惟一惟智四个贼秃,在三宝殿上给薛瑾念几卷法华经,大略那些贼秃断不致疑惑我,违拗这样意思。你们秋桂还叫作秋桂,秋菊 还叫作秋菊,同我前去,能够相机行事,将这四个贼秃结果了,自 然能救出方兄和令妹二人,急是急不出道理来的。”
星胆璇姑听姨太太香珠这话,很有点儿道理,彼此又计划多时, 便照那计划做去。当日午后时间,香珠便唤上芸香,吩咐如此如此。 芸香即带了个小丫鬟到玉龙寺来。
原来这玉龙寺是明代的古刹,只有十来间房屋,当中一座正殿, 两边两所厢房,前面是座天王殿。这寺所甚幽僻,惟静师兄弟们, 向没有到山村人家化过缘,就是有人来请他们讲经放焰口,他们因 为那寺中的商业是他们开山始祖的遗产,不是施主们施给玉龙寺的, 除非请他们讲经放焰口的人,同玉龙寺和尚有点情面,他们才肯在 寺中给人家帮忙做佛事,却不肯到人家去。没有点情面,要想给玉龙寺的和尚超荐已死的亡魂,比登天还难。所以玉龙寺的山门甚冷 落,轻易没有人前来。若有远方的僧侣到龙山来,多半在其他的寺院挂单柱锡,要到玉龙寺去住夜,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这时芸香带着小丫鬟走到玉龙寺的三宝殿上,惟静正拿着个鸡 毛帚子,拭着佛座上的灰尘,看见她们来了,早欢天喜地放下鸡毛 帚子,两只乌眼,盯在芸香眼上,那里一碰来,这里一碰去,把个 葫芦头点了点,向芸香笑道:“女菩萨可是薛家坡薛府的姐姐么?”
芸香拿了块手帕,掩着口笑道:“亏得师父眼力好,倒还认识 来。老主人在日,向没有和尚往来,不知师父是在哪里看见过 我的?”
惟静笑道:“女菩萨不是薛家坡薛府的姐姐,这龙山前后人家, 谁家能走出这样漂亮的姐姐来?只是姐姐说薛府平时没有和尚往来, 这话只可欺着山村的蠢汉,如何能欺瞒得玉龙寺的僧人?女菩萨前来有什么心事,要对我说?昨夜可有个秀才,到薛府去么?怎的这时还没有回来?”
芸香一扭头笑道:“有,有,那个秀才头上也是光滑滑的,没一根发,三更三点,进了我家姨太太的绣房,要同姨太太参欢喜禅。 姨太太被他啰唣不过,只得依允了。”
惟静听到这里,向芸香瞟了眼,见她粉靥通红,忙接着笑问道: “姐姐看见那秀才,同姨太太参欢喜禅么?说到老薛,也是他的徒儿,徒儿徒媳坟土未干,他竟占住徒儿的姨太太。我师父的脾气, 就是这样风风雨雨的。”
芸香低头笑道:“谁看见他们参欢喜禅?这话是姨太太告诉我的,她说这秀才就是玉龙寺的老师父改装前来,把姨太太降服了。 姨太太在主人主母血丧时间,做出这样事来,须惹得泉下的亡魂不安,就在老师父面前撒乖,老师父也被她心里说软了,准她今夜到玉龙寺里,请四位师父诵经,超荐主人主母的亡魂。便是姨太太坏了名节,使主人主母在泉下不安,料想灵魂有知,还当感激姨太太, 请师父们超度他的功德,再也不会惦记姨太太失身的仇恨。老师父因今天要到山西一行,大略到明天才回来,姨太太特令小奴前来,预先向师父说明,不知师父答应不答应呢?”
惟静笑道:“休说老师传和姨太太的命令,便看在姐姐情分上 面,怎么我们不答应?请问姐姐,晚间你们可同姨太太一齐来呢?”
芸香笑道:“姨太太不知哪时派我们同她前来,还再派秋桂秋菊 同来。”
惟静笑道:“最好派两位姐姐同来就好了。”
芸香眨眨眼笑道:“你要姨太太单派我们前来做什么?”
惟静道:“有姐姐们前来,我们师兄弟诵经时候,这精神就壮起 来了。”
芸香扑哧地笑道:“疯和尚,你看小阿奴们这脸子还漂亮,就说 出许多好话来了。这是佛殿所在,你别要同我们花马吊嘴的,嘻, 你若看见秋桂秋菊两位姐姐,你这疯和尚,不知还要疯狂到什么样 子?”说完这话,便同那小丫鬟笑出门去。
惟静简直如中了迷药般,直呆呆地看芸香同小丫鬟走出殿门。 芸香走了几步,也回过头来偷看惟静,不提防惟静两眼还正在注视没有移动,美目盼回,恰好被惟静的眼光接住,直等芸香同小丫鬟翩若惊鸿地走出山门,才自言自语道:“世间哪有比这两个再俊些的丫鬟?就是这芸香,也足令人真够销魂了。大略她说的秋桂秋菊两 个孩子,年纪纵比她轻些,容貌未必就美到怎样地步。”
惟静胡思乱想了一阵,走出西厢寮房里,看见惟精、惟一在那 里下棋,惟智在旁边观局,便嘻天哈地地笑道:“你们真好乐呀,能 携带携带我大师兄共同人局,想不妨事?”
惟智笑道:“大师兄来得正好,要知二师兄被三师兄杀败了,须 要大师兄替他捞回本来。”
惟静道:“他们共对几局呢?”
惟智回说三局。
惟静道:“第一局怎样?”
惟一道:“第一局二师兄没有赢。”
惟静道:“第二局呢?”
惟一道:“第二局我没有输。”
惟静道:“第三局呢?”
惟一道:“第三局二师兄看要赢了,被我跳起一对连环马,顺手 捺了一条车,逼得他老帅没处走踹死在我这马足之下,总算是 侥幸。”
惟精噗地笑道:“你就说我连输了三局棋,怎放出这许多臭 屁来?”
大家笑说了一阵,惟静命撤了棋局,要谈正事。惟静道:“师父 牢笼女人的本领极高,果在昨夜三更向后,到薛家坡去,同薛秀才 的姨太太结了个大缘。”
惟一笑道:“大师兄,师父的性格就是这样,居然吊起徒弟的姨 太太膀子来,我看大师兄那个如意人儿,师父不许大师兄享受这温 柔艳福。要降服了她,做自己的徒弟,表面上虽说得光明磊落,安 知师父不想占夺大师兄的意中人呢?”
惟精笑道:“三师弟说这样话,不怕大师兄难为情?”
惟智笑道:“这又什么难为情?我想起来了,薛秀才夫妇死得很 奇怪,怕是师父看中他的姨太太,先将薛家夫妇结果了,打发冤家 离眼前,才好吊他姨太太的膀子。”
惟智道:“我也想起来了,今天听说山西方继武,被人刺杀了, 怕是师父看中了他的义女方琴姑,先将方继武结果了,打发冤家离眼前,好慢慢吊着方琴姑的膀子。”
惟静拍着手掌叫道:“我也怕是师父杀了方继武,今天老薛的姨 太太两个丫鬟前来,说师父到山西去,不是师父杀了方继武,今天 到山西去要做什么事呢?”
惟精问道:“薛家的丫鬟,特地前来告诉的么?”
惟智将芸香的话,对他说了一遍道:“芸香对我这样说,想薛家 芸香同那丫鬟,都生就红拂妓的眼,卓文君的貌,又有秋桂秋菊两人,我虽没有见过,但照芸香的话参详起来,自然也算得两个天仙 般的尤物,薛家这四个丫鬟,我们师兄弟各得一个,便死了也情愿。 师父既看中了方琴姑,我就将方琴姑让给了师父,料想师父绝不用 对待薛瑾的手段对待我,还得向薛家姨太太说,将她家四个丫鬟分给我们享受。”
惟一笑道:“大师兄说得对呀,薛家的姨太太今晚到我们玉龙寺 里,请我们念法华经,或者能将这四个丫鬟, 一同带来,我们大家 乐得和她们亲近,且探视那姨太太口气,看是何如?”
众贼秃说得兴高采烈。到了日落时分,还不见薛府的姨太太同 丫鬟前来,寺里的老道已预备办下素斋,经堂就设在三宝殿上,幢 幡铙钹都布置停当了,众老道轮流到山门外探望,看薛府姨太太同 丫鬟来也未来。
只到二更时分,众贼秃都在三宝殿上焦急万分。忽见一个老道 匆匆跑来说道:“薛府姨太太,已带着四个姐儿来了。”
众贼秃都笑得心里开了一朵欢喜花,排班也似的迎接出来。果 见一个白衣玉貌的姨太太模样的人,姗姗而至。后面四个丫鬟, 一 般也穿着素服,簇拥着姨太太前来。惟静留心这四个丫鬟当中,有 芸香同那小丫鬟在内,再看那两个丫鬟,都是天然丽质,美妙如仙, 比芸香同那小丫鬟还漂亮,料想这当然是秋桂秋菊两人了,便同惟 精众人将姨太太香珠及四个丫鬟,接到西厢一间小楼上面。
那间小楼,布置得很精致,是惟静师兄弟们秘密谈话之所。茶 话时间,才知那小丫鬟唤作韵香,比芸香小两岁。这两个丫鬟,年 纪小些儿的唤作秋菊,年纪大些儿的唤作秋桂。
香珠指着芸香、韵香、秋桂、秋菊向众贼秃说道:“我这几个伺 候的人虽未必都美妙绝俗,但歪鼻塌眼奇形不堪的也没有,这些人都是从外省外府买得来的。”
香珠谈论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是得意,惹得惟静、惟精、惟一 、惟智等四人八目莫不注视在那些丫鬟脸上出神。惟静先前把个眼光原射在芸香的脸上,再向秋桂一看,面貌虽不及秋菊那样玲珑瘦小的美人胚子,但仪态万方,眉目间很现出惊人的神采,绝没有小家碧玉的态度,就回想芸香不过比一般年轻的女子生得漂亮而已。 同秋桂比较起来,真是鸫见了凤凰,牛马见了麒麟,不禁转将那两个黑溜溜的乌眼在秋桂面庞上滚来闪去,看得秋桂面上有些害羞起来。
惟智却把眼儿注视秋菊,惟一也只顾盼着芸香,惟精知道自己 的面貌丑得像戏台上大花脸一般,值不得芸香秋桂秋菊美目传情, 那么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将两个黑睒睒的怪眼,斜射在韵香粉腮颊 上。这几个贼秃的神情,早被香珠看在眼里。
一会儿,老道开上素斋来。惟静等欲下楼吃饭,香珠忙止道: “同是自家人,用不着讲客气。便是这四个丫鬟我也吩咐她们共同一桌,分什么贵贱?别什么嫌疑?大家胡乱在这里吃一餐吧。”众贼秃巴不得香珠留住他们,得以常亲丫鬟们的芗泽。
谁知秋菊忽起身说道:“太太的命令,阿奴本不敢违拗,不过今 夜是请师父们超度老太爷的时候,师父们要下楼吃饭,太太且由师 父自便吧。”
香珠道:“这孩子说话怪疼人的,就请师父到楼下用斋吧。”众 贼没奈何,一齐下楼吃过晚饭。
香珠也用过素斋,带领四个丫鬟下楼来了。众贼秃忙做佛事, 一字排跪在经堂上,口里不住唱着外国梵语,心里不住想着如意人 儿。木鱼磬钹更敲得十分起劲。这里香珠同四个丫鬟在殿外薛瑾灵 牌之下焚化纸钱,各人都挤出几点眼泪。
佛事做完了,惟静把姨太太请到西厢房楼上用茶。忽然转眼间不见秋桂秋菊及惟智三人。惟静一想不好,托言到厕所里去出恭, 走下楼来,转到东厢惟智寮房门看时,黑闪闪没有什么,脚下有圆 滚滚东西,不是惟静身体稳健,几乎就要被那东西绊了一跤。心里 好生惊讶,忽然面前显出两道剑光来,惟静一句哎呀没叫出口,他 的头颅已和他身体脱离关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二回书中再续。
第十二回 玉龙寺情侠诛淫僧 天王殿英雄擒恶伙
原来是姨太太香珠的计划,以为惟静、惟精、惟一、惟智四个贼秃,不独都练习得全身的罩功,并且身体矫捷,只比空岩略逊两筹。那个化名秋桂的柳星胆、化名秋菊的方璇姑他们虽有这青锋秋月阴阳剑,剑光着处,不怕你练就多么大的罩功,欲将这两柄剑使用起来,本容易割下他这颗脑袋。无如要锄杀惟静等四个贼秃,若在他们聚一处,用这阴阳剑将惟静结果了,恐怕惟精、惟一、惟智有了防备,他们拳脚的厉害,身体的矫捷,都非同小可,如果反手伤害了星胆、璇姑两人的毫发,这岂是当耍的事?即令他们没还手,打草惊蛇,预先吃他们兔脱了,将来遇事寻仇,终为心腹的后患。惟静、惟精、惟一、惟智四个贼秃射手的功夫都迅厉, 青锋秋月剑又在势不能在刹那间将这四个贼秃一并结果了,事情就很有些棘手。不若慢慢将这四个贼秃设计分拆开来,请星胆、 璇姑两人相机行事,好使青锋秋月两柄剑将这四个贼秃, 一个一个都先后结果了。
这番璇姑待他们佛事做完以后,看惟智走到她的跟前,暗暗用 手将惟智的衣袖一拉,惟智哪里明白一个温柔俊俏的丫鬟便是杀人 不眨眼的方璇姑,看她这种撩人心情的举动,仿佛如做梦一般,心里几乎不相信今夜同她成就这种好事。只是眼中所见她种种类类的 情态,都是真的,的确不是做梦,悄悄把璇姑带到自己的寮房,问 道:“姐姐拉我衣袖做什么?”
璇姑低头回道:“不做什么,我要到你这房里见识见识呀。你这 房很是精雅,床上的被褥花一团,锦一簇,望去就像个神仙洞啊!”
惟智笑道:“姐姐且请坐下,我有话同姐姐说。”说着,将自己 坐的一张凳子端过来,请璇姑坐,说:“啊呀,难得秋菊姐姐惦想 我,把我拉到这里,我立刻死在姐姐面前都情愿。”
璇姑道:“你不用性急,我站着看看这案上供的一尊阿弥陀佛 甚好。”
惟静笑道:“站久了,怕姐姐大腿酸疼。”
璇姑道:“照你这样话,爷娘生就我两条腿,做什么用处?倒饶 得你替我娇惜起来。”
话犹未毕,忽然房门开放,从门外走进个娇羞满面的丫鬟来, 那丫鬟正是化名秋桂的柳星胆,进门便向璇姑笑道:“我只道小蹄子 到哪里去?原来还在这小师父的房里。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快去见姨太太,我告下状,看你这精皮肤还免挨得一顿毒打?”
璇姑笑道:“真菩萨面前,烧得什么假香?你们要做影戏,还要 我给你们戳破这层纸,看你和惟静师父四只眼睛闹得不像样了,如何能瞒得姨太太的眼角落里?我本想同小师父商量,给你们做个大 媒,半点儿不懂得人心是肉做的,你怎的还要在姨太太面前告我?” 说着,挤眼睛做手势地向着星胆憨憨地笑。
星胆会意,便向惟智笑道:“请小师父暂出去坐坐,让我们两人 谈句抽心话。”
惟智在这个当儿,不禁心里凄惶起来,只恨秋桂无端来胡闹一 阵,打断了他的好事,没奈何只得出去走走。刚跑到房门口,还想 着掉过头来,看她们是谈些什么。谁知惟智才转过头来,便是咯吱一声响,他的头已削在青锋秋月两柄剑下了。
星胆璇姑杀了惟智,便吹灭了房里的灯光,各人都按剑在手, 星胆向璇姑耳语道:“我看惟静那个贼秃居然把我真当作是青衣翘 楚,他的魂灵早已飞到我身上来。这时他在楼上若察觉我们和惟智 不见了,想他的心眼儿,纵然不把你包围在那厢儿里,自然怕我同 惟智有了私情,停会儿他必然前来送死。我们唯有在这里等着 便 了 。 ”
璇姑忽把眉尖皱了两皱,向星胆耳语道:“你听门外不是远远有 些脚步响声么?想必就是那惟静贼秃来了。”
星胆默然不答,那脚步声响渐近,接着便见一个人影闪到房门 口,青锋秋月两柄剑光飞处,那人影向后便倒,像似已经死了。星 胆便点起灯光,向房门口一看,有两具尸骸,两颗头颅,都僵卧在 血泊里。这一颗认得出是惟智的头,再向那一颗仔细认来,不是惟 静人头是谁呢?星胆璇姑又商量个计较,跑出房外,准备再下惟精 惟一的毒手,且按他慢慢表。
再说姨太太同芸香、韵香、惟精、惟一正在楼上吃茶,忽听得 秋桂的声音急道:“这这这是什么缘故?”听这声音似在楼下。姨太 太芸香、韵香、惟精、惟一都竖耳静听, 一会儿,又听不见什么了。
姨太太便向惟精说道:“你且下去看看光景,怕是你们大师兄掉 下厕坑了。”
惟精刚下得楼来,便见两道剑光一闪,啊呀呀一声怪叫,那颗 头早被星胆璇姑青锋秋月两柄剑掠去了。尸首跟后倒在地下,喷射 出许多鲜血来。
姨太太同芸香、韵香、惟一在楼上,又听得秋桂秋菊的声音急 道:“好人,这如何怪得你二师弟呢?你就是吃醋闹脾气,也不是这 样闹法,叫姨太太怎下得这个台?你们师兄弟这场火拼,如何得了?”
芸香听了便向惟一急道:“你下去拦阻他们,就说姨太太不许胡 闹。”惟一下得楼下,两道剑光闪处,分明看见秋桂秋菊两人,横眉 怒目,才瞥着惟一,说了声“贼秃,你也下来了”。说时迟,那时 快,惟一方要闪避,只听得咯嚓声响,惟一早躺倒地下。原来他的 人头,也迁居了。
姨太太估料这光景,大略星胆璇姑两人已完全得手了。但心里 还有些疑惑,便也向芸香、韵香说道:“我们再下去看看,为什么闹 成这个样儿?”
三个下得楼来,星胆即走到姨太太面前叫道:“托姨太太的福, 玉龙寺全伙贼秃已死在我们青锋秋月两道剑光下了。”姨太太听他的话,一颗芳心方才稳牢定了。
星胆又说道:“我们赶快去救出方世兄和我妹子,我这时心里仿 佛瞧见他们哭泣,我巴不得立刻将他们解救出来,我才欢喜。”
璇姑也急道:“我兄长和柳小姐究竟困在玉龙寺什么地方?”
姨太太也不知道,快到东厢去找那些香火道人探问。谁知那些 香火道人,早已闻声躲避,不见一个踪影了。大家又转到天王殿前, 星胆从金身韦陀神像背后拖出个年纪在三十上下的香火道人来,不 由分说,将他捺倒在地,用脚在他身上一垫,喝道:“空岩及惟静、 惟精、惟一、惟智这五个秃颅,都被我们结果了,依老子性起,也 该给你个当面开销,不过要借你的口,告诉我们几句话,还想开脱你一条生命。你若懂得几分人事,快说出方光燮并琴姑娘被关在什么所在?若有半句虚言, 一剑两段。”那道人见他们这种势派,只有打战的分儿。这时玉龙寺的前门后户,早已关得铁桶相似,寺里的和尚已死,哪里有人前来救应,遂战兢兢地回道:“小道不不不敢不不不说,请姑娘赦免我这条狗命,小道有个表兄,也在这玉龙寺服侍香火,姑娘要问什么方光燮和琴姑娘,被关在什么所在,小道实不知道。”
璇姑在旁,听这香火道人絮絮叨叨,说了这些藏头露尾的话, 便向星胆急道:“他不肯实说,就砍了他吧。”
星胆把剑一扬,那人又抖着说道:“要问问问什么方光燮琴姑 娘,姑娘问我的表兄,自会明白,我实在不知道,又不敢不说,小 道若有半句谎言,就是姑娘肚子里养出来的。”
星胆璇姑听到这里,又是焦急,又是好笑。姨太太香珠同芸香 韵香两个丫鬟,听道人最后两句笑话,几乎绽开樱桃小口笑将出来。
星胆道:“好了,你就说你的表兄现在哪里?”
那香火道人回道:“并没有飞出玉龙寺去,他听得上面的风声不 好,早躲入地室去了。”
星胆道:“你如何不同他一并躲入地室,却躲在这地方作甚?”
那道人道:“我不能走下地道去,事急没了主意,竟躲在这地 方,我那表兄他如何比我这样呆笨。”
璇姑在旁急道:“休同他再讲这些不相干的话,送他到鬼门关 去吧。”
道人急道:“且慢,我到大殿去,把我表兄吴老道唤出来就是 了。姑娘得了手,总望成全小道的狗命,小道有个老婆,才二十一 岁,若是小道死了,叫她轻轻的年纪活守寡,怎样是好?”
星胆便缩回了那只脚,把这道人提起来,大家到正殿上,道人 毫不迟疑,扒到佛龛上面附着阿难尊者的耳朵,吹了一阵风,跳下 佛龛,并不见什么吴道人出来。那道人道:“太太姑娘不要焦躁,我 们这玉龙寺,有三个香火道人,我表兄吴老道同个姓李的道人,他 们都知道上下出入的机关,小道专在上面伺候,就不知道进出的机 关究竟是怎样。他们因我这模样生得呆笨,却不肯告诉我,只是他 们到隧道中去了。我有事要唤他们出来,就得附着这阿难尊者的耳 朵吹度一阵风。这阵风吹度下去,似乎听得下面有些铃声作响,他 们听到铃声响处,就从地室里走出来了。”
星胆听罢,便从身上解下一根束带,将这道人捆了个白马攒蹄, 割下一块衣襟将道人的口塞住了,放在暗处,便同璇姑及姨太太、 香珠、芸香、韵香三人打了个哨语,各人都掩在大佛背后,屏声息气,毫没有半点声响。隔不上半刻时辰,果有两个年纪都在四十开外的道人从外面走进来,叽叽喳喳地说道:“老黎在哪里?敌人已全数走了么?”
黎道人口里被衣襟塞住了,哪里能回答什么?就在这时候,星 胆璇姑等人从大佛背后闪出来,星胆早捺倒了这一个,璇姑也把那 一个道人的头发提在手里。
那一个道人恨道:“黎表弟骗我,敌人何曾走出山门?要他把我 们骗到上面来。”
这一个道人向香珠央告道:“姨太太同玉龙寺有什么冤仇,值得用这样狠恶的手段?我们只有向姨太太求情。如果姨太太肯开个方便门路,叫这两位姐姐放我们出去,我们纵要报复姨太太的大德。 若决定要做恶人做到底,我们虽做了刀砧肉、釜底鱼,死了也要做 个厉鬼,将你们的性命追了去。”
香珠转向他问道:“你姓什么?”
那道人回说姓李,他姓吴。香珠点点头,星胆向李道人道:“冤 有头,债有主,我同你们没有仇,可以开放一条方便门路,只是我们此次专为方光燮及琴姑娘而来,你们能引我们将这两个解救出来, 这是你们造化。不能将这两个解救出来,就放起一把火,烧毁了你这二个鸟道。”
李道人道:“要问方光燮及琴姑娘两人,可问这位吴老兄,自会 明白。”
璇姑将剑搁在吴道人颈项上喝道:“你说!”
吴道人道:“啊呀,可是问那方小爷同琴姑娘么?小道带你们前 去,将他们救出来,总可以成全我们两条狗命了。”
星胆璇姑两人竟押着这两个道人出来,回头向香珠说道:“我们 走去一遭,好把那两个救出来,请姨太太在殿外看风,我们仍到这 里会合,一同远走高飞,好不好?"
香珠回道:“好。”
两个道人便将星胆璇姑带到后院。那后院里有个大石鼓,约有 三丈来高,八尺围圆,摆在西北墙角所在。估料这石鼓的重量,约 有二三百斤。吴道人双手毫不费力,将那石鼓搬开。再看这石鼓里 面中空,像个石瓶。怪道吴道人竟能掀得起来。掀开石鼓,下面有 粗桶围圆的一个大洞,借着残月的光辉,看出那下面有个石级。两 个道人领着星胆璇姑两人走下石级,仍将上面石鼓盖好。弯弯曲曲 不知有多少层数。下了石级,远远便见有座很高大的石房,眼前是 条石道,两边有两座院墙。院墙上的一列明灯,同密麻相似,照得 地室中晶光耀目。石道上铺砌红白二色的大石,每个红石必间着一 块黑石,红石黑石,也有扁方形的,也有长方形的。
星胆看这光景,大有蹊跷,便问两个道人喝了声且住道:“我问问你们,听说这玉龙寺地道下面,遍布着油线机关,你们可告诉我, 有什么油线机关?”
李道人道:“姑娘们是个青天,小道敢在青天面前撒谎?这地室 下的油线机关,都在扁方形的黑石,长方形的红石上,若一脚踹在 这上面,机关触动,便从平地上裂出窟窿来,包你跌落在下面百丈 深坑之内,你看这机关可是厉害?”
星胆道:“照这样说,该按着扁方形的红石,长方形的黑石上走 去,就可以无事了,你不妨走给我们看。”
李道人听了,现出很为难的神气,星胆大怒道:“你这贼,还敢 骗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急提起李道人,头向下,脚向 上,把他向那扁方形的红石上一抵,就听得咯喳声响,那红石的所 在,竟裂出个很大的窟窿来。星胆一松手,李道人已活葬在百丈深坑下了。上面的红石,仍自由自性地掩盖起来。于是星胆在前,璇 姑在后,夹着吴道人,拣着扁方形的黑石,长方形的红石走去。看 要平安走到那座石房的所在了,忽然觉得头上有阵风响,呼啦啦响 了过去。星胆璇姑抬头看时,见有一道红光飞虹掣电般向前闪去, 眨眨眼已不知去向。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三回书中分解。
第十三回 诚可通灵井中得古剑 祸难预测郊外遇强人
话说星胆璇姑两人抬头看那红光,惊虹掣电般从头上飞闪过去, 眨眨眼已不知去向。星胆好生惊讶,璇姑道:“我听古来有飞得起的好汉,从没有听说能飞得这样迅快。运气飞行的功夫固不容易练成, 就是练成了功,充其量也只有飞鸟那样快,看这人飞行的本领好到如此地步,我看出他是法术,不是功夫。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说,江湖上有白莲教、红莲教类会法术的人,白莲教的法术,尚不及红莲教难学。而红莲教的教徒,又不及白莲教那样多,两教的法术,虽非真功夫,但用起来同真功夫一样厉害。不过遇到会破袭他们妖法 的人,他们这法术即没有用处。我看方才这道红光,估量是红莲教人使的法术,不是红莲教人,如何分明看着这道红光,飞得像流星一般快呢?你把胆子放大些,去救出我兄长和令妹两人。有我在, 什么是妖法,我是不怕的。我这时没工夫同你多说,临时自看出我的手段。”
星胆道:“我不问什么红莲教、白莲教,只要能救出我的妹子和 你的哥哥,哪怕前面有座刀山,我也要闯一闯。上天可怜我,总该 有我们骨肉手足重逢的时候。”
说着话,已走到那座石屋子了。原来那石屋子里面很宽敞,中间高悬着一盏绝大的玻璃灯,屋里的陈设,仿佛像山寨子里聚义厅 的模样。两边有个耳房,星胆便问吴道人道:“方公子和琴姑娘在这 地方哪里呢?”
吴道人道:“东房里有个衣橱,有六尺来高,内分上下两层,上 层押着方公子,下层押着琴姑娘,外面加上一把锁,中间有条门缝, 透着空气。”
璇姑道:“方公子和琴姑娘,难道赖在那衣橱里不要出来么?他 们不是这样毫没有本领的人。”
吴道人尚未及回答,忽然东房中门一声响,两扇房门大开了, 就见一只大衣橱直从房里凭空飞出来,却没有看见什么人。
璇姑心想这是红莲教人使的隐身法,飞行法,来盗劫他们两个 无疑了。旋想旋从里衣裳内取出一面月饼样儿的小镜子来。这镜名 为乾坤镜,从前徐鸿儒主掌白莲教,田光禄主掌红莲教,几次经人 破袭,从没有将白莲教、红莲教的妖法破坏了。山西方继武的父亲方建侯,最是个胸怀阔大的大剑侠,他生平只信功夫,不信法术, 无如白莲教、红莲教的势焰日大,他们的法术最显而易见的,能跨一张芦席渡过江,当作乘风破浪的帆船。随便是什么东西,他们欲将这东西一指说是羊,那东西立刻会变成羊了。他们要将这东西一指说是虎,那东西立刻会变成虎了。方建侯亲眼看见过白莲教、红莲教人使过这样的邪法,就不由得他不相信,这种邪法的势焰高涨, 几使天下英雄没有用武之地。方建侯看他们两教的教徒表面上做人很是光明磊落,背地里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干得出,有多大的法术, 即造下多大的罪孽。曾有两教中人,闻得方建侯大名,卑词厚币来请方建侯入教。方建侯是何等胸襟的人,不但不肯舍身入教,反以两教中人殃民误国,为百姓的对头,为同道人的大敌。虽婉言谢绝两教的人,但对摧灭邪教的心思,几致废寝忘餐,无日或懈。
有一夜,是六月中旬天气,方建侯已上床睡了。 一觉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觉得有些热刺剌的。起身出来,看是皓月当空, 便到门外打麦场边树荫下面垂凉。有两阵凉风透过来,方建侯不由喝一声彩,这声彩刚喝出,接着听得有阵阵哭泣的声音,由微风荡入耳鼓。方建侯听到这哭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似男女四个人 哭着,就在对岸一里以外。寻常人在万籁沉寂的时候,能听得这么远的哭声,很不容易。方建侯两个耳朵最灵,所以能听得清晰,转 觉有些凄然不乐,心里阵阵跳动起来,便过桥向那哭声所在走去。 仿佛看见两个女子,各抱着一个男子,相向而哭。方建侯不由高声问道:“是哪里来的两对鸟男女?为什么三更半夜,到这郊野地方哭泣?”
这话问出去,不听有人答应,哭声便停止了。走进几步看时, 哪里有两对男女呢?只见两道白光,冉冉人地而没。方建侯暗想这不是活见鬼么?但心中并不害怕,再到那地方一看,原来有口枯井, 两道白光像似入井而没了。方建侯到这时候,好像不到井中去看个 明白有些放心不下的样子。搬开石栏下向望去,仿佛有三丈深浅, 自信凭他的本领,能从上面跳下去,还能从下面纵得上来。在他这时的心理,总以为这枯井下面必有青年男女的尸骨,才发现这样怪状。谁知跳下去看时,却是不然。井底下的容积甚大,东北隅有个 月亮也似的东西放出宝光来,照彻得井底通明,以外都是泥沙石子。 方建侯看那东西是面圆镜,取在手中,两面俱现宝光,两边镜框上 各刊着个小字,这边是个乾字,那边是个坤字。方建侯料这是一面宝镜,将有大用。拾起一撮泥沙,放在镜面上,那泥沙便飞扬起来, 仿佛被风吹去的模样。一眼忽又看见那地方有柄双股剑,长有尺许, 拾起看时,那剑柄似用八宝嵌成的,合起来是一柄,分开来是两柄, 剑柄极厚,剑锋极薄,右股剑柄上嵌着个雌字,左股剑柄上嵌着个 雄字。方建侯想这乾坤镜和八宝雌雄剑,俱是难得可贵的稀世珍宝, 久没古井,与泥沙为伍,物若有灵,能不凄然一哭?
方建侯得了这乾坤镜和八宝雌雄剑,但是八宝雌雄剑在手中使 用起来,仍无异寻常的剑,便世袭珍藏。后来这八宝雌雄剑由他儿子方继武送给绵山狄龙骏。狄龙骏剑术最深,会用这八宝雌雄剑, 曾把这两股剑分拆开来,送给他两个徒弟,并传他两个徒弟使用八 宝雌雄剑妙法。他这两个徒弟在这柄剑上很干得一番事业,这是后话,后文自有交代,不去说它。
单表方建侯因古来有什么照妖镜,灰尘吹在镜上,毫无沾染。 这面类似照妖镜的乾坤镜,当然有降魔除妖的效用。白莲教、红莲教的邪法,本得自妖邪传授,我得了这面镜子,也许是他们对头到了。果然他这一想,倒想个正着,从此遇到白莲教、红莲教人,使用什么妖法,只需他将这乾坤镜一照,妖法便立时破灭。使用妖法的人,都仗着妖法厉害,用不着练习真实的本领,妖法既被破灭了, 欲擒这使用妖法的人,分明是荞麦田里捉乌龟,手到擒来的事。徐鸿儒、田广禄的妖焰不能长久蔓延下去,其他种原因或尚多,但据故老遗传,一半也摧灭在这面乾坤镜上。
方建侯弃世以后,这乾坤镜就传给他儿子方继武。方继武在壮年时候,曾用这面镜子同白莲教、红莲教的余孽结下不少的冤仇, 积久两教的人俱藏隐不见了。方继武以为两教妖人已匿迹无声。平时和人厮杀都是一刀一枪,用真功夫和人比较。就因这乾坤镜的妙用,全在辟除邪法,没有别种功用。不过白莲教、红莲教人如何用 得着这乾坤镜呢?可是璇姑在襁褓时,胆气最小,容易感受惊风病症,方继武把这面乾坤镜揣在她的怀里,璇姑的惊症就立见痊可了。 再要将这面镜子,从璇姑怀里取出来,璇姑总是婉转哀鸣,把这面镜子竟看作性命一般,非哭到再将这镜子揣到她怀里来,那哭声再也不会停止。方继武爱女情深,就将这镜子给她带在身上。
璇姑渐渐大起来了,知道这乾坤镜的功用,最是白莲教、红莲 教的大敌,终日不曾离开身边,只恨没有遇到白莲教、红莲教中兴妖作法的人,拿出这面镜子试验一下,常以为憾事。但坚信这镜子破灭妖法的功用,大得不可思议。在璇姑陷落薛家坡的时候,这镜子已被薛家人搜去,嗣后璇姑出险第二日,急向香珠索取,便也珠还合浦,放在身边。这番和柳星胆在玉龙寺隧道之中,发现了惊虹掣电的红光,已估料这是红莲教的余孽使的飞行法,及至走近那所石屋,只见东房里一只大衣橱凭空从房里飞出来,眼里看得分明, 益信这是红莲教人使的隐身邪法。这时候就得取出她的乾坤镜来。 说也奇怪,这面乾坤镜刚对着那衣橱反复照了两下,接听得哔喇声响,大衣橱便从空中跌落下来。幸喜地下铺着毡毯,纵没有将衣橱跌得粉碎,但也跌伤了一条腿。大衣橱刚跌落地下,果然不出方璇姑所料,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容貌甚是琐屑,害了一头的秃疮, 身上穿着大红袄裤,袄上绣着朵朵的红莲,腰间挂着竹刀木剑,被镜光笼罩住了,现出缩瑟不安的样子。看他也知道自己行藏败露了, 颤巍巍打了个寒噤,要想逃又不能逃脱方璇姑的手。
方璇姑对那男子喝道:“你的胆量可也不小,想来盗劫我的兄长 世妹,于今捞到我手里了,看你有什么妖法能逃脱?”方璇姑说完这 几句话,挑起脚尖儿,不偏不倚踢在那男子小腹当中。星胆待要喝 声且住,两字还没叫出,璇姑又赶上去再踢两下时,可怜那男子已 无福消受,两眼往上一伸,两脚向下一翻,已是呜呼哀哉了。吴道 人在旁见这情状,只吓得心惊胆战,他在玉龙寺中,向没有看见过 这样妖异,居然被个青衣女子用这面镜子能范防妖魔鬼怪遁形,将 这妖人结果了,叫他心里如何不怕?呆呆站在那里,听璇姑向星胆 谈说这乾坤镜的妙用。
星胆埋怨道:“可惜世妹一时性急,没有问明妖人如何前来盗动 衣橱的缘故?竟将他结果了,留下这件疑案来,不知何时才能打 破?”璇姑也因星胆说得不错,深悔自己孟浪,没有问得妖人所以盗 劫衣橱的缘故。然事情已做错了,懊悔也是无益。
当由星胆在衣橱上扭断了锁将两扇橱门开放了,上层看是卧着 个女子,下层看是卧着的男子,中间隔着一层横板,两人都倦眼蒙 胧,昏糊不醒。看那女子是方光燮乔装的,那男子却是舜英,穿着 男子的衣装。璇姑先向光燮耳边叫了声兄长,又把樱唇附在舜英的 耳朵上,叫了声世妹。两人俱没有答应,仍是昏迷不醒。及经星胆 问明吴道人,才知他们先后被擒以来,就用闷香将他们迷翻了,锁 在这大衣橱里,屡次经空岩及众和尚将他们喷醒过来,问他们可肯 降服玉龙寺么?他们接连回说几个不降,仍然熏迷香,叫他们在这 衣橱里酣睡着。
星胆听了,便押着吴道人,取上两杯冷水,向他们顶梁上喷去。 舜英先苏醒过来,向星胆叫了声哥哥道:“你们是几时来的?我险些没有脸面见我哥哥。”
接着光燮也醒过来了,向璇姑叫了声贤妹道:“我们在这里做梦 么?不是做梦,如何有我们骨肉相逢的时候?”
两人出了衣橱,星胆押着吴道人,领着他们出了地道,大家约 略谈说了几句。原来方光燮也是狄龙骏的徒弟。狄龙骏自收得星胆 做徒弟以后,同方继武的交情日渐浓厚了,看光燮资质很好,也要 将光燮带进绵山石洞,因为方继武年事已高,光燮不肯久离他父亲 左右到山洞学武。狄龙骏欲成就方光燮的武术,在势又不忍拂逆他 的孝心,要想个两全的办法,只得每天抽出点工夫,到方家来,传 授方光燮的武术。把方继武送他的八宝雌雄剑,传给方光燮一股雄 剑,告诉他这剑的练法和功用。光燮知道这雌雄剑有破灭妖法的功 力,雌剑只不知落在谁人手里?师父又不肯说明,但说日后遇到使 雌剑的女子,便是你姻缘所在。方光燮把雄剑学成了,其他的武术, 也比当初精进得数倍了,狄龙骏遂不大常来,但三五月必来一次, 看看方光燮的功夫怎样。方光燮学得这身的本领,无可用处,动不 动就发起锄恶杀霸的志愿,每夜待他父亲睡了,就改换女孩儿装束,到外面游行,探访到有不平的事,必在暗中干预。
也是方光燮合受这样磨劫,这夜方光燮在荒郊游行,遇到当初骗去柳星胆二十两黄金的那个道士,那道士在满天星斗的光芒之下和方光燮擦肩而过,看见方光燮面孔很标致,在百个女孩儿当中也选不出一个来,四面一望,没有行人。就在方光燮背后,伸着左臂, 点起熏香,香气随风飘到方光燮跟前来,道士站在下风,却没有闻 着香气。看方光燮已中迷香倒地了, 一路设法带到龙山玉龙寺,交给惟静,得了黄金,又到别处去骗化了。
方光燮失踪以后,由方继武到绵山去请狄龙骏设法,将方光燮 寻回。狄龙骏和吴小乙的娘就因这件事很费了多少心思,卜过几次 金钱神算。这些事情,在前卷书中已有线索可寻,这番当然也要有 个交代。
先是舜英在山洞以内,狄龙骏传授她的武术,并给她八宝雌雄 剑的一股雌剑。柳舜英将这剑法学成了,武术上很有几分根底了。 这日狄龙骏因方光燮失踪的缘故,忽将舜英唤到跟前,令她改换了 一套男装,遂不慌不忙,对舜英说出那番话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四回书中再续。
第 十 四 回 盗衣橱教徒遘险 见人皮侠女惊心
话说狄龙骏当向柳舜英说道:“你在我跟前苦练多时,你的能耐 较未入我门下时大不相同了。现在我令你到龙山去救一个人,你愿 意去么?”
舜英道:“师父的法令弟子本不敢违抗,但弟子在山洞中练习, 知道自己的能耐,遇到江湖上享盛名的好汉还可对付得了,若见山 林中怀抱绝技畸形异能之士,就出手不得。弟子愿在石洞中再苦练几年,不愿到龙山去。”
狄龙骏道:“学本领本为救人济世,若不肯做救人济世的事,要 学这本领有什么用处?我看你当初学本领的时候,就不是这样的 凉血。”
舜英道:“弟子何尝不明白?因为救人济世,才肯苦心练习本 领,不过怕弟子的本领有限,救不了那人的性命。师父的能耐,可算登峰造极,没有干不了的事。由师父出山救人,真不费吹灰之力。
何以师父这样的能耐,不亲自出山救人呢?即算师父怕亲自烦神, 在师父门的徒弟不仅弟子一个,他们的能耐必然高出弟子以上,师父何以不打发他们出去救人?却偏要我这个起码徒弟到龙山去呢?” 狄龙骏笑道:“如果要你去救别人,那人同你没有关系,老夫也
不用令你出山了。无如我要你救的这人,是山西方光燮。你的终身, 你终身的一瓣心香,都爇在方光燮身上。伊在龙山身有大难,你不 去救他,你想叫谁人去救他呢?我令你改换男装,托说是方光燮的义妹到龙山去,凭我们的三个金钱,你此去绝没有性命的危险,将来你同光燮定有双双归来的一日。只是你不可说是我的徒弟,把你真姓名揭露出来,要紧要紧。”
舜英听说光燮身有大难,心里转急得阵阵疼起来,连说了几声 愿去道:“方世兄陷在龙山什么地方?请师父明白告我,弟子一日不 救出方世兄,一日不回来见师父。”
狄龙骏道:“凭我们的金钱神算,在理智上推测起来,方光燮当 失陷在龙山玉龙寺。那里的和尚本领大得骇人,便是老夫亲自前去, 同他硬来,怕也是不中用。你到龙山去,夜间到玉龙寺去窥探,果能取巧将方光燮解救出来,当然是造化。不能取巧将方光燮解救出 来,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同玉龙寺的和尚交手。若不幸被他们擒拿住了,就得将方继武大名抬出来。我想玉龙寺的和尚要处置 你们死命,总拗不过方继武的颜面,劈竹碍节,或者还将你和光燮解放出来。你尽管放开胆量,此去决能成功,没有性命的危险。不 要再耽搁了,你就此到龙山去吧。”
柳舜英拜受她师父的命令,到了龙山。连夜到玉龙寺里,被惟 静察破她的行藏,将她擒住。幸得空岩和尚因她是方继武的义女方 琴姑,不许惟静对她无礼,柳舜英才得保全了贞节。
这些事实是补叙前十回书中文字,前书有未叙明的地方,就得 在此补叙出来,如果前文已经叙过的情节,再说便觉有些讨厌。倒 是狄龙骏的金钱神算,未尝没有几分把握,不过当时的事,实难免 横起波澜。舜英此去虽救不了方光燮,但他们同押那大衣橱里,分 明患难相共,祸福相同,师兄妹的交情从此更觉浓笃。在方柳姻缘 方面,实则添加了不少的热度,并且终有双双归来的一日。不是方璇姑那面乾坤镜,如何能解救得方光燮舜英两人的性命?不是柳星 胆到薛家坡去,如何勾引起薛家姨太太的情怀,借此解脱方璇姑的 危难?为解救光燮舜英的步骤,不是有姨太太香珠设谋出力,柳星 胆如何与璇姑杀了空岩,报复他父亲仇恨?又如何容易将惟静四个 贼秃都先后结果了?得同璇姑到玉龙寺,隧道之下,杀了红莲教人, 救得光燮舜英两人的性命。
看书诸君到此,回想第五回末段文字,柳星胆眼中所见的事, 狄龙骏口中所说的话,益复相信吴小乙娘的神算,果寓有鬼神不测 之机,比较狄龙骏的三个金钱,更是明如镜见,不爽毫厘,可见人 事有定而无定,在迷信神教的吴小乙娘终觉无定者命,有定者数, 命虽无定,但凡事总难逃一个天数。
话休烦絮,单话光燮舜英同星胆璇姑互谈之下,星胆仍将父亲 的冤仇对舜英瞒起,只说因救方璇姑才到龙山,如何救了璇姑、如 何杀锄玉龙寺的和尚,到地室中来,粗枝大叶约略谈了个梗概。
说话时间吴道人已领着他们出了地道,回到三宝殿上,不见一 人。星胆璇姑各迎风打了个口哨,也不见有香珠、芸香、韵香的声 音答应,都不由暗暗叫了声奇怪。忽然想起黎道人来,星胆走到殿 前西北隅暗处,解除他身上束缚,掏去口中的布,问他姨太太是什 么缘故,同两个丫鬟跑到哪里去了。黎道人吓得脸上变了颜色,半 句也说不出。
璇姑便对吴道人说道:“我看你同黎道人的为人,比较李道人略 好些。已往不咎,望你们日后另寻生路,改过迁善,我们决不愿意 多杀,轻易伤害你们的性命。你放心快劝你这表弟黎道人,把姨太 太和两个丫鬟的情形告诉我们。若有半句虚伪,你就休怨我们手段 毒辣。”
吴道人听罢,向璇姑叩几个头,转来向黎道人道:“老黎,你不 用害怕,哪里没有积德的人?姑娘们前来,绝不是要伤你的性命,你有话快说不妨。”
黎道人才镇定心神,向星胆道:“既蒙姑娘们成全我的性命,谢 天谢地,这可好极了,小道在这地方,看姨太和两位姐姐在殿上看风,忽然有一道红光从殿外闪进来,只听姨太太、芸香、韵香的声音乱叫了几声哎呀呀,那道红光闪到殿外去,倏然不知去向,再看已不见姨太太、芸香、韵香的踪迹,连哎呀呀声音也停止了。只听空间有个男子声音叫道:‘青阳,我把这三个雌儿且带回山去受用, 要到隧道中却取那两人,有你去,就好了,谅隧道下的秃驴,绝想不到是我们前来。你见那里没有人,便可下手,便是吃他们后事察觉,你有飞行符怕什么?料他们绝不能破坏红莲教的法术。’接着, 又听另一个男子声音,在地下回道:‘弟子知道隧道里的贼秃绝不能危害弟子性命,尽可乘机下手,师父请回去吧。’以后便听不见什么了。”
星胆听了,向黎道人道:“你的话是真么?”
黎道人道:“我若有半句扯谎,就该天雷劈打。”
星胆道:“薛家坡和玉龙寺两处地方,今夜发生这样变故,这地 方谅你们也存身不得,你家有老娘,可同你这表兄连夜带着你老娘 到别处去吧,随处都不愁混到一碗饭吃。”
黎道人道:“小道曾说家里有个老娘,那是小道的实心人说的假 话,意思是想姑娘们垂念小道的孝心,开放小道一条生路。如今姑 娘已答应成全小道的性命,小道何敢再撒个谎?实则小道是孤单单 一个人,没有什么牵挂。”星胆听他这几句话出于天真,益信他方才 诉说红莲教人的话不假。两个道人连夜略收拾一些金银,逃出玉龙 寺去,这些事与小侠诛仇事没有多大关系,也就不用去写它。
单说星胆当时约会璇姑等在寺中略片时,遂独自回到薛家坡去, 从姨太太香珠的房中取了空岩的首级,也用一包打起,拿在手里, 对薛家的人只说此去很为顺手,姨太太天明就一同回来了。薛家的人向星胆说了几声恭喜。星胆暗暗想到姨太太香珠对我这样一片热 心,帮我的忙,报复我父亲的冤仇,得以救脱方家兄妹及我妹子的 险厄,她总算是我的大恩人了。我虽不能收她做姨太太,怕污蔑我 的人格,增重我的罪过,但她和芸香、韵香两个丫鬟被红莲教人劫 去,生死祸福,都预难逆料,我回绵山去祭过我的父亲,若不央求 我师父设法,将她们解放出来,抚心自问,我如何对她得起?并且 红莲教人到玉龙寺来,所以要想救我妹子和方光燮的缘故,我也不 能置若罔闻,并要请示我师父打听一个究竟。
星胆把这两件心事在脑海里浮沉着,及到回到玉龙寺来,恰不见光燮、璇姑、舜英三人又到哪里去了。星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暗忖他们莫非又被红莲教人劫去了么。前次不见姨太太香珠同两个丫鬟,尚在黎道人口中问出那样来历来,想到香珠主婢的生死祸福, 心里还有些割舍不开。这回黎道人已和吴道人逃出玉龙寺了,而宣告失踪的又是光燮兄妹和自家的妹子舜英,真比万箭攒心还苦痛。
究竟舜英同光燮兄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原来光燮在星胆回到 薛家坡的时候,光燮忽然想起两柄剑来,便向舜英急道:“你这柄雌剑,被和尚搜去,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两个道人,料想没走多远, 我们赶上去问个明白。”
舜英道:“哦,是了,不要去赶他们,且看雌雄剑是否藏在哪个 地方。方才我在仓促间,忘记搜取得来。”
光燮道:“世妹这话从何处说起?我这柄雄剑,怕被那骗子带去 了,未必便落到玉龙寺里。”
舜英道:“你的雄剑怕没有被骗子带去。我的雌剑却落在惟静手 里。记得前天上午时间,空岩将我喷醒过来,问我可肯降么。我说 不降不降,空岩问我怎么不降,你有什么条件,老僧都依你。我说 要想我将来降服了你,就得先将我的宝剑交还我。空岩说:‘休说要 我将你的宝剑交还,我便连那柄雄剑也交还给你都使得。嘎,你以为有了那柄宝剑,便想舍命来和我抵抗么?从实告诉你,你们那两柄八宝雄剑使用起来,可算是白莲、红莲教徒的大敌,就因我知道那两柄剑有破灭妖法的效用,若用着它同有真功夫比试起来,转无 异两柄普通的剑。这雌雄剑都放在地室中那一所房那一个箱子里。 你就得了这两柄雌雄剑也休想逃出玉龙寺隧道一步。’我说:‘雌剑是由惟静在我身上搜去,交你保存,雄剑如何也落到你手中呢?'那时空岩又对我说:‘这柄雄剑,在那道士将方光燮骗来的时候,那道士并没知道这剑有什么用处,但看上面嵌着八宝,是个值钱的东西, 将你交给了惟静,得了你的身价,却将这雄剑暗暗卖给了惟一,这事惟静并不知道。后来惟一在老僧那房里,看老僧搜得你那柄雌剑, 同他从道士手里买来的雄剑,大小模样,仿佛无二,便将这柄雄剑献出来,要我给他一柄雌剑。老僧说:‘雌雄剑同是一样的宝剑,要拿雄剑换雌剑,是什么意思?’惟一被老僧说红了脸,老僧登时气道:‘雌雄剑都由我收藏起来,你想老僧这柄雄剑,敢对方小姐存着无礼的心情,或仍盗劫这柄雄剑,看你有几个头够杀。这雄剑须得要还给光燮,雌剑仍当还给琴姑,日后他们降服了老僧,便是还给他们雌剑的时候。’我听空岩说这样话,重又改换口吻回道:‘我不要你还给我们兄妹的雌剑,我不肯降你。’空岩几度向我威胁利逼, 见我尚没有降服的意思,仍将我迷翻过去。幸得他死在我哥哥和世妹的青锋秋月阴阳剑下,及今想起前天空岩对我所说的话,未必便 靠不住。"
光燮听了舜英的话,将信将疑,便由璇姑领着他们俩到地室下, 在哪所房哪个箱子里能搜检到两柄八宝雌雄剑呢?几乎在这房搜寻遍了,也未有看见雌雄剑放在什么地方。璇姑看那房里有一面穿衣镜,靠东壁摆着,搬开那面穿衣镜,乒乓一响,壁间便分开两扇门 来,大家好生惊讶,由舜英托着一盏灯,同光燮璇姑走进这套房里一看,原来里面四间挂着许多的宝剑,悬着许多的人皮,每张人皮下面有一堆骨殖,人皮上粘着红签,似乎看那上面还有字迹。
光燮忽一眼看见东壁间挂着两柄宝剑,不由向舜英叫道:“雌雄 剑已得了。”舜英这一喜真是喜从天降。光燮取下雌雄剑来, 一时也 喜欢得忘了形,竟将雄剑给舜英佩好,雌剑却佩在自己身边。
舜英笑道:“这玉龙寺的和尚很刁狡,却将这雌雄剑藏在此种地 方,倒想来诈骗我,哪知也终有合浦还珠的一日。”
大家方欲出来,忽然璇姑说道:“看这壁上挂着的人皮,也有色 泽鲜明,像似剥下来日子不多的,也有干枯得根根汗毛都张大的, 也有四肢头面都完全的,也有断头项手或脚的,看去倒有好几十张, 我们且细看每张人皮,粘的红签上,是还些什么字迹?”
光燮被她一句提醒了,连说:“使得使得,约略这时柳兄尚未从 薛家坡回得来,我们也好仔细看看这些蒙冤而死的人,究竟谁和我 们有点关系?”
舜英仍端着灯,璇姑又取出那面乾坤镜来,三人在四面墙壁分 看那些人皮粘的红签字上,都写着某镖师某捕头之皮,谁也都是江 湖上有名的好汉,那些人却和方柳两家没有什么关系。忽听得舜英 叫一声苦,身体向后一跌, 一盏灯掼在地下,以后却听不见她的声 息了。光燮璇姑都不由大惊失色,借着乾坤镜的光辉,看舜英目闭 唇合,身体躺得直挺挺的,好像已经死去了的样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五回书中再续。
第十五回 纯阳庙小侠客祭灵 方家村老英雄遇害
话说方光燮当向他妹子璇姑叫道:“你看柳世妹已昏晕过去了。”
旋姑走近舜英身边,便轻轻将她抱起,按在怀里,摘发扪口, 又在她脐心间吹度了一口气,好容易才将舜英解救过来。舜英从昏糊之中睁开泪眼,脱口向璇姑叫了声“方世兄,我父亲死得好苦 啊!”(不曰方世妹,而曰方世兄,描写光燮舜英的情愫,在入微处 用力,此是化王之笔。)
璇姑哭道:“妹妹心里的痛苦,不妨明以告我。”
舜英此时神志略清醒些,才听得是璇姑的声音,重行睁大着眼 睛,回眸向光燮望了望,不觉握紧了璇姑的手,号啕痛哭。
舜英旋起身向光燮说道:“世兄你看那是写的什么?”
璇姑挟着舜英,同光燮走进一张无头的人皮跟前看时,那人皮 色样很枯燥,上面粘的一张红签纸,写着某月某夜,在某处剥脱安 徽黟山柳海峰之皮。
舜英哭道:“这不是我父亲被杀的证据么?着下看还有这一堆骨殖,也许是我父亲的骸骨了。”口里这么说着,便咬舌尖儿, 一口鲜红的血吐在那人皮上,再探指甲揩剔,哪里能揩剔得去?舜英舌尖上的鲜血,已浸入人皮,越揩越显得血色鲜明,再向那一堆骨殖上,又吐了口鲜血,也是一样,不是他父亲的人皮骨殖还是谁呢?舜英 这时转又吓得手僵足战,叫了声:“苍天苍天,我父亲死去已有三年 六个月了,说起父亲被杀的原因,我半点不知道。这堆骨殖里面, 又没有头顶骨在内,看来我父亲的人头不知存亡也未。我若早知我父亲被杀了,哪有心情在师父门下学艺三年呢?简直使我这三年以 来闷在鼓里,又没有亲自手刃仇人,不孝之罪,天地鬼神,如何还 能容我?”
璇姑看她这种光景,便将当日薛瑾如何怒恼柳仁伯,被柳仁伯 杀了个下马威,空岩如何为了薛瑾将她父亲宰杀了,把人头藏在弥勒佛神龛里面;如何她父亲讨了狄老师的名片,想对空岩讲情,没有圆满结果,仅在玉龙寺里盗劫柳仁伯人头,如何把人头和名片送到黟山,由她和小乙的娘把柳星胆诱开黟山;如何慧远将她送到山西,如何调遣他们兄妹两人,到绵山拜师学武;这番如何杀害薛瑾, 如何锄灭空岩及玉龙寺的和尚,替柳仁伯报雪冤仇,柳仁伯的人头如何藏绵山石洞,通前彻后,璇姑略约说了一番道:“我父亲当时打算令尊的尸骸,被空岩抛弃或掩埋了,想不到还在这里。幸得令尊的大仇已报,停会儿柳兄从薛家坡取得空岩的首级,好回到绵山, 祭奠令尊在天之灵。你也毋庸悲伤过分,好留这有用的身躯,兄妹俩在江湖上干下一番轰轰烈烈事业,那么令尊大人也含笑九泉之下了。”
舜英听她说完这话,向光燮哭道:“照璇姐姐这话讲起来,那时 凭我一点儿能耐,要舍身报了我父亲的大仇,我岂不知无济于事? 但我宁可拼着一身剐,也要把大英雄拉下马,你们竟把我父亲的冤 仇,都对我瞒得铁桶相似。想你们这些人,哪个有点人心?”说到这 里,又像有些要昏晕的光景。
光燮道:“世妹不用气苦,我们将尊大人的冤仇始终对世妹瞒着 的缘故,就因怕世妹报仇的心思太急,也许要生许祸变,我们的苦衷,总该得世妹的原谅。如今尊大人的尸骸还搁在这里,请世妹亲 自包起,带回厝葬,也叫死去的柳仁伯英魂安慰。”
舜英才节止哀痛,脱卸一副外衣,将人皮和骸骨都包扎在里面, 随同光燮兄妹二人出了隧道。看星胆在殿上东张西望,像似很吃惊的样子,彼此说明缘故。星胆只说了父亲阴灵保佑,说毕,不由哀哀痛哭起来。舜英也只向他叫了声:“哥哥,你瞒得我好苦呀!”简直忍不住,和星胆相抱而哭。幸得光燮兄妹从中解劝,星胆才把悲声收住,便转来劝着舜英。舜英尽量把眼泪流干了,看天气已经不早,大家才出了玉龙寺,回向绵山石洞去。(玉龙寺杀死四个和尚, 连那三个香火道人也宣告失踪,并且薛家坡也不见了姨太太香珠及芸香、韵香两个丫鬟。这两件奸拐谋杀的案件发生起来,地方上总该担着干系。但是玉龙寺已寂无一人,薛家姨太太生死未卜,家中 的婢仆怕将这案子说出些证据来,须牵起绝大的波澜,也就将星胆、 璇姑同姨太太到玉龙寺去的种种情事瞒起,两处俱没有当事人追求官府。地方上实在因为这两件案子更闹得大了,再不能隐匿不报。 总之那时的法律尚属萌芽,凶手拐贼都不得着半点线索,还不是由官府方面讹诈薛家婢仆及地方上几个钱,鼓文弄墨,令捕役们捉羊捕鹿,拿获几个小贼,屈打成招,销去这两个大案。(这些情节,虽然无关重要,然而我做小说的不有个交代,恐怕有人说我在这地方出了漏洞。)
且说星胆、光燮、舜英、璇姑四人回到绵山石洞,见了狄龙骏 禀说如此。狄龙骏流泪满面,取出海峰的人头,待星胆、舜英将空 岩的首级在他父亲尸骨面前祭奠已毕,且将他父亲暂厝在石洞后厅 上。把空岩的人头抛弃了。光燮、璇姑在石洞之中向星胆、舜英慰 唁许多节哀的话,便在狄龙骏面前请假,要回到山西,看视他的父 亲方继武。
狄龙骏暗暗向光燮、璇姑两人叫了声可怜,且不答他,转来向星胆说道:“你父亲的冤仇已昭雪了,你曾对我说薛瑾遗妾香珠同芸 香、韵香两个丫鬟在玉龙寺失踪了。知是红莲教徒,做下不法的事。 参想光燮、舜英几乎也被红莲教人劫去。这两件事在你心里浮沉了 许久,你总该要到红莲教中一行,探听他们要劫去光燮、舜英的缘 故,并访查香珠、芸香、韵香的下落。要问我红莲教人匿迹在什么 地方,想我帮你一同前去。我当时要答复你的话,只因有另一种事, 扰乱我的情怀,没有急切地答复。我费了几许的思索,直到现在才 是答复你的时候。红莲教的教徒匿迹云南金马山地方,声势虽不强 壮,妖氛却异常浓厚,你一个人是去不得,我在势不能帮你一行, 就得令方家兄妹和舜英同你前去。你们若不露出真名,借着化装的妙用,且有乾坤镜,阴阳剑、雌雄剑不离身边,只要遇事略机警些, 待人略谨慎些,便能瞒得过红莲教人的耳目,没有什么危险。总之 红莲教的火焰也合该扑灭在你们手里。”
星胆听完这话,两眼注视璇姑,舜英也闪动秋波,不住地望着 光燮。只见光燮前来禀报:“师父令弟子兄妹同柳世兄到金马山去, 何敢违拗师父的命令?但是弟子此刻想起我的父亲,仿佛看见我父 亲心惦想着我。弟子此心一动,恨不能立刻飞到山西得见我父亲, 其余的事,也不暇顾问了。”
璇姑也接着说道:“怎么哥哥所说的话,就同我心坎里挖出来的 样子?”
狄龙骏道:“你父亲这时还惦想你们?也该前来看望你们了。”
光燮道:“弟子仿佛看见父亲惦想我。这两夜以来,都见我父亲 向我哭泣,父亲想我又不来看我,弟子不回山西,如何便得见我父 亲呢?”
璇姑也接着说道:“弟子在这两夜以来,和我兄长是同样的幻 梦,弟子就想立刻回去,看我父亲,哪里等得及我父亲前来?这缘 故连弟子也有些解说不开了。”
狄龙骏听罢,心里阵阵刺痛,忍不住洒下几点英雄泪来,很悲 怆的声音叫了声:“苍天苍天,儿女情长,怎使着英雄气短?”
光燮、璇姑看他师父神气不对,陡然说出这几句话来,暗暗吃 惊不小,不约而同问师父说些什么。狄龙骏含泪道:“你们要到山西 去看你父亲么?谁知你们早回来十日,还得同你父亲相逢一面。如 今你父亲已死,要相逢除非在梦中相逢了。我劝你们还是到云南去, 虽然帮助星胆扑灭红莲教的火焰,实叫报雪你们不共戴天的冤仇。”
璇姑听到这里, 一缕芳魂早在身体上飘落无定,花颜失色,扑 簌簌早挂下两行血泪来。光燮如同痴呆了一般,只顾乌黑黑的眼珠 在他师父面上出神。便是星胆、舜英也因凭空掉下这么大的祸,想 起方继武平时待他们的好处,两人四目也有些红肿起来。
狄龙骏又拭泪说道:“我不忍对你们便说出方老英雄冤仇,怕你们听了,心里必很难过,但是终须要给你们知道,就不若索性早点见告给你们吧。璇姑身边一面乾坤镜,你和舜英身边分佩着两柄八宝雌雄剑,本是你方家传家的至宝,想不到你父亲这次被害,追原祸首,总结怨在这乾坤镜上。这雌雄剑和乾坤镜是你祖父建侯公从一座枯井里得来。建侯公在乾坤镜上很铲除白莲教、红莲教中许多 不法的教徒,这是建侯公很有价值的英雄史,你们必然知道很详细。 建侯公既在这乾镜上享着鼎鼎的大名,上怨所归,竟结下你父亲的祸根来,伤了他的性命。
“当初徐鸿儒主持白莲教。这白莲教的势力异常膨胀,谁知天下事有奇必有偶,有个徐鸿儒创兴白莲教,就有个田广禄暗创红莲教。 他们两教人的潜力,虽与吃人不吐骨子妖魔相似,但来历很是不错。 徐鸿儒和田文禄由冰炭而成胶漆,红莲教的门徒,虽不及白莲教披靡天下,但法力比较白莲教稍高,行迹亦比白莲教人诡秘。他们有多大的法力,便犯下多大的罪过。若由官府方面,破坏他们的潜力, 将他们擒住了,用国法来处决他们,哪怕处死得极惨酷,他们两教的教徒,只有叹息委诸气数, 一不怨天,二不尤人。但听得有江湖 上人,不问是谁,帮助官府,扑灭他们的朋党,这怨毒就结到谁身 上来,子子孙孙,都不容易和解。白莲教的首领,虽直接死于官府, 实间接死在建侯公的手。红莲教的田光禄,也算死在建侯公的乾坤 镜上。白莲教的首领既诛,党羽日就擒杀,当初的势焰越大,后来 扑灭得越迅快。并且官府事后知道破坏白莲教方法很多,不独那一 面乾坤镜,简直擒死白莲教徒,没个有幸得容身的所在。所存者是 类似白莲教的邪法,然亦不敢明目张胆,谣言惑众了。红莲的邪法, 本来比白莲教还强,教徒的手腕又比白莲教徒厉害,当时漏网者很 多。连建侯公也想不到红莲教人尚有未经铲除的余孽,为子孙将来 的后患 。
“我这时打探得红莲教在金马山已活动了,并且主持红莲教的是田光禄的徒弟薛天左。我想乾坤镜又不在你父亲身边,雌雄剑又由我传给你和舜英二人了,就踟蹰到薛天左要到山西寻仇,很有些替你父亲心惊梦怕。准备到你家中去,劝你父亲且到我这里避避风头。 谁知我到你家看时,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南方人同你父亲对面讲话, 我向那人请示姓名,那人不肯说。只说我师父同方君的仇怨甚深, 我特来替师父报复前仇。我又问尊师是谁,同方君有什么冤仇,那人又不肯说,只说当初方君的拳术上略留点交情,我今天也没有报仇的事了。我师父当初被方君打败,这是我师父丢面子,我今天若再被方君打败,不能给我师父报仇,把我师父的面子更丢尽了,我还好意思将我们师徒的姓名在事先说出来么?我当时只道他的话是真,因你父亲少壮时,练习得浑身气力,无可用处,和江湖上人三言两语不合,就动手厮打起来,被他打伤或打败的人,实不在少数。 看这南方人,眉毛上很有精彩,不待说,是个内行角色。转存着怜爱他的心思,暗想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若那南方人被你父亲打伤了,很是可惜,并出名调停其间。
“那南方人很显出怏怏不快的神气,你父亲却对我说道:‘他对 老兄现出这样神气,是因老兄代我说情,怕我精力衰颓,不是他的 对手,所以才对他这样说法。不过我已上了这一把年纪了,就打死 了,我也死得过了。有那样糊涂不明的师父,就有这样鬼鬼祟祟的徒弟。师父怕老不敢前来,却叫这壮大的徒弟前来,我算占了上风 了。’那南方人听他的话,随向我冷笑道:‘如果方君肯说服老的话, 我就从此罢休,不要再种下徒子徒孙不解的冤仇。若方君句句要占 我上风,要请尊驾参一句公道。’我听了南方人的话,疑心他防备我 暗中帮着你父亲的意思。事情已和解不来,我若帮助你父亲,便不 合情理,且料南方人未必是你父亲的对手,只得让开一边,看他们 到天井中,站立门户。谁知还未交手,那南方人忽然用手在头发上 一抹,便有许多火球从头上射出来。说时偏迟,其时却快,火球射 到你父亲身上, 一瞥眼便不见南方人的踪迹了。那些火球在你父亲 身上焚烧,顷刻间已烧得皮骨飞扬,连尸首都没有了,我才猛吃一 惊,这分明是红莲教徒使的妖法,来替田文禄报仇的。”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六回书中再续。
第十六回 燕叱莺嗔街头逢美婢 鸾囚凤槛帐底唤文君
话说狄龙骏又接着向下说道:“这类火球,是红莲教徒最拿手的妖法,很不轻易练成。练成了这妖法,在红莲教中,必占有重要的位置。不过碰到乾坤镜和雌雄剑这两件东西,他们这妖法就没有用 处,那东西怕你父亲身边现带着雌雄剑或乾坤镜,不敢冒昧下手, 吃你父亲察觉了,这么做作一番,瞒过你父亲和我两人的耳目,冷不防用火球将你父亲烧得骨化灰扬,跟后又起了一阵狂风,连残灰都刮得乌有了。我想到你父亲一身的英名,竟是这样结局,对着那湛湛青天,能不洒却一瓢的泪?在当时只知是红莲教人害了你父亲的性命,并没有估定这红莲教人便是田光禄的徒弟薛天左。后来看厅上遗下个小小包袱,据你家仆人说,这包袱是凶手遗下来的,我拿着那包袱一望,好像没有多少东西,解开包袱,看里面放着一套红莲教徒的服装并一把师刀。那师刀上嵌着天左二字,才想那东西就是现在金马山红莲教的首领薛天左。我几次想到金马山去,给你父亲报仇,就因身边没有乾坤镜和雌雄剑两件东西。又有小乙的娘, 到我石洞中来,向我说道:‘方继武果然被薛天左暗害了,冤有头, 债有主,薛天左不应该死在你手,你就有乾坤镜雌雄剑放在身边, 也犯不着你到云南去。将来红莲教的余孽定铲除在你那四个徒弟手里,你等他们回来,过几天时,就打发他们到金马山去,改装易姓, 混入红莲教门,自然有他们诛杀薛天左的时候,要你忙些什么?你不能出面到金马山去,便去也没有用处。’我想小乙娘的武术虽然及不上我,但她是个有道力的人,自从你父亲替我们介绍以来,我就 相信她是个女中诸葛,她对我所说的话,事后没有一句不是明如镜见。我现在将你父亲的冤仇,已告诉你们了,只是你们一路到金马 山去,要节里略礼,不可轻易露出自家的行藏。”
光燮、璇姑听罢,只得忍恸拜受。四人都改易男装,扮作卖解 人的模样, 一路到得金马山来,只延搁三日工夫,可见他们练气的 本领到了步履如飞的成绩。涉水登山,已非同小可。
在金马山一座市镇一所街道上,看见有许多男男女女,七言八 不齐的,在那里阵阵嘈嚷起来。你道是什么缘故?原来那里有一片 胭脂店,专卖妇女的胭脂花粉,站柜的是个十七八岁油头滑面的小 伙子。胭脂店中利用这样人站柜,是因他们有这脸蛋子,能讨得女 孩儿的欢心,借此好招徕买胭脂的主顾。并且这小伙子又会说得几 句叫女孩子听了开心的话,因此那地方一般女孩儿们,你也要到这 店里买些胭脂,她也到店里买些花粉,大有应接不暇之势。
这天有一个丫鬟到他店里来买胭脂,看小伙子拿出来的胭脂还 嫌色泽欠鲜,小伙子嘻嘻地说道:“我这店里的胭脂,本来是一等一 的货色,姐姐不信,不妨在唇上点一点,就看出它的好处来了。”
那丫鬟笑道:“且将这胭脂点在你唇上给我看。”
小伙子真个拈了块胭脂,在自己唇上,点了又点,倏地把个嘴 凑到那丫鬟唇边说:“这胭脂点在我的唇上,没有意思,也看不出这 胭脂的好处。请姐姐把我唇上的胭脂,吃到你的唇上,颜色就格外 显得鲜红,不红也卖不到钱。”
在旁的妇女听罢,都噗地笑起来了。那丫鬟娇羞满面,登时转 了怒容,向小伙子骂道:“死不了个杀千刀的,你弹子大个人,也想讨姑奶奶的便宜。”接着便听得扑的一响,那丫鬟早伸手一巴掌,打 得小伙子脸上红肿起来。
这时主人不在店里,小伙计觉得脸上有些麻辣辣的,也就恼羞 成怒,指着那丫鬟骂道:“你这千人唤万人骑的泼辣货,你敢向我放 肆?你仗着是红莲教人的走狗,你站稳了,你们这红莲教,违背国 法,省里知道要杀头的。”
那丫鬟也骂道:“你这杂种小东西,应该拿着姑奶奶开心?看你 这个鸟样儿,敢得罪我们红莲教人?你这瘟店可是天王爷爷开的?”
这当儿早惊动街上的人,大家前来看热闹。那小伙子转吓得没 话说。丫鬟一面要罚小伙子在大街跪一炷香,下次不许他对女孩儿 们公然无礼, 一面回头告诉看热闹的人,说她自己有理。忽然丫鬟 分开众人,走近前一把将星胆拉住说:“这不是……我在这里被人家 欺负了,爷见了也该替我不平。”又向那小伙子道:“且饶恕你这鸟 东西吧,我要同这位爷去说几句心里话呢。”
这时璇姑也见那丫鬟好生面善,忙同光燮、舜英走得前来。璇 姑向那丫鬟问询道:“原来是韵香姐姐,你家姨太太呢?可在这地方 没有?可怜这位爷想她得很。”
韵香向璇姑望道:“你是谁?”忽然笑起来说,“是了是了,我 带你们见太太去。这两位也是你们同来的人么?”
光燮、舜英嗫嚅答应了几个是字。星胆道:“姐姐放尊重些,你 这样扯着我,成何体统?”
韵香笑道:“这总怪你们北方人,不懂得我们南方人的风俗了。 我们女孩子,见了男人,总该同这男人扯扯手,才算有礼,若是放尊重些,就显得彼此生疏起来。现在我们的老爷不在家中,爷爷尽可放心去会太太,要谈机密话是很容易的。”边说边领着星胆四人, 出了街镇,走到一座山庄,看见有许多人排班也似的排列在大门口, 佩刀带剑,身上并没有穿扎红莲教的制服。
韵香对那些人道:“这四位都是姨太太的乡亲,要入红莲教门, 到太太房里点个名。”那些人便将刀剑向星胆四人扬着,倒把他们转吓得赵趄起来。
韵香笑道:“众爷爷休得害怕,这是教中人对你行礼,不要把焉 字当作是个马字。”
星胆、璇姑、光燮、舜英四人,方才放心,随着韵香走进了门。 又真许多人前来查问,韵香总以前言对付,那些人都同他们各行了个握手礼。直行到最后一进,韵香将他们送到她自己的耳房里。原来这一进是香珠、芸香、韵香住的,除了教主薛天左,其余的教徒不敢轻易进来一步。韵香请星胆四人在她房里坐下,便走入厅中。 去不一会儿,却是芸香来了,说道:“众位爷来得好,可把太太想坏了,太太请众位爷在房里见。”
星胆、璇姑、光燮、舜英四人随着芸香跨入那太太的房门,果 见炕沿坐着个二十来岁的香姝,娥眉怠展,星眼慵抬,身上穿着红 绿绿的衣裳,见了星胆,也不知她是悲是喜。请星胆四人坐定,暗 暗向光燮、舜英问询一番。
香珠含着满胞眼泪,向星胆低声说道:“是我辜负了你,叫我今 天本没有这张脸见你。”说了这两句,不由双泪如潮,哽咽得半句也 说不出。
星胆转抚慰着她道:“你也不用如此烦恼,我既然怪你,何苦来 赶到此地寻你?我看你并不曾死,心里总还欢喜。忍小节而全大志, 这是你的作用。前路茫茫,安知你我没有亲爱的日子?”
香珠忍着泪又望光燮、璇姑、舜英说道:“我这次被薛天左带到 金马山,破身失节,总为的你们二人。幸得柳爷同你们都来了,我 的死期不远,我死以后,柳爷有时忘记我,你们可以替我时时提着 他,不要忘记了我这薄命苦鬼。每逢清明中元佳节,请他在郊外爇 一瓣香,烧几张纸钱,唤着我的小名,临风洒一掬同情之泪,我就受用不浅。可知我死后的魂儿灵儿,哪一时肯离开他的左右?”
星胆道:“姨太太这话,太藐视我了。我不知是哪件事讨你的 厌?竟对我说出这人的话。难道我当初同你相识是专要占据你这 身体?你们女人家,总是生就这样死心。”
香珠摇手道:“轻一些,我同你们谈的话正多哩。”说着,叫芸 香、韵香站在房外,防着外面有人前来窃听。姨太太又向光燮、舜 英二人问道:“你们可是姓张?”
舜英会意,知是香珠叫她改换名姓的意思,便指着星胆说:“这 是我长兄张锡纯。”又指着光燮说,“这是我二哥张锡嘏。”又指着 璇姑说,“这是我三哥张锡书,我的名字就唤作张锡朋。”
姨太太不由笑了笑,捧出名簿,叫他们各在那上面签了名字, 彼此低声谈叙多时。原来姨太太香珠同芸香、韵香两个丫鬟那夜在玉龙寺三宝殿上看风,被红莲教首领薛天左,冷不防使用起缩身法来,将她们三人的身体缩得同初出娘胎的婴儿相似, 一齐揣入怀中, 使起飞行法,连夜回到金马山,仍用法追还她们的原形。香珠因他的法力大得骇人,自己虽练习一身本领,若冒昧同他们比较起来, 实不啻飞蛾扑火,只问他是什么人,什么事到玉龙寺来,把我们主婢三人带到这地方,又是为的什么。
薛天左见她毫没有半点违抗的神气,便抬出他的大名来,说是 红莲教的薛天左,本来同玉龙寺空岩和尚也算是朋友,因为到山西 去结果了方继武,报复当初田教主大仇。后来在玉龙寺会见空岩和 尚的徒弟惟静、惟智,探听得方继武有个儿子方光燮、义女方琴姑, 软困在玉龙寺隧道之下,哪一所房间,哪一个大衣橱内。我当时听 得这样话,就想将光燮、璇姑两个讨回,斩草除根,结果这两个人 的性命。惟精、惟智不敢做主,非得他师父空岩和尚回来,他师父 肯将光燮、琴姑让给我,他们不敢回说个不字。空岩和尚的性格我 是知道的,他若是求你,同你有交情可讲;若是无求于你,就同你没有交情可讲。我想惟精、惟智的话,就是空岩和尚的话,惟精、 惟智既不敢擅自做主将光燮琴姑让给我,我要在空岩面前,讨回这两个人,实在很不容易。回来就同我徒弟青阳商议,与其讨不到光 燮、琴姑,到教中处决,就不若将他们两个从那大衣橱里盗得前来, 便吃空岩知道了,我们又不怕他,那有什么要紧?青阳曾随我到过玉龙寺,那隧道里的机关他完全知道。我当夜便带领他玉龙寺去, 总以为暗盗光燮、琴姑是手到擒来的事。我到玉龙寺,月光下一眼看见你们三人,在那里瞧望着。最令人注目的,是你这个好模样儿, 一落眼就深深嵌入我的心坎。就将你们带到这地方来,只叫青阳单身到隧道里去盗劫琴姑、方燮。凭苗青阳的法术,不是盗劫不来的。 但我现在因青阳尚未回来,却怕他万一发生意外的祸变,我倒有些后悔了。不过我就放过琴姑、光燮两人,也未尝不可。只怕他家里有的是乾坤镜这件东西,我若放他们不死,容留他们养成羽翼,将来冤冤相报,总该有前来寻仇的时候。今天我同你成了好事,若果青阳不能将光燮、琴姑盗回,明日晚间,我到玉龙寺去,当面同那个空岩和尚为难,不怕他不将这两个人交给我手。
香珠道:“你这话未尝说得不是,只是凭天良觉有些讲不过去。 你师父的怨仇已报,人家兄妹可是被难的人了,你偏要斩草除根, 结果他们的性命。凭你这样的法力,即令王法不能奈何你,天理也就容你不得。”
薛天左笑道:“天理良心,在现今世界中,若说到这四个字,包 管你一步也行不去。我的一生幸福,都是从不存天理良心四字上得来。如果我处处存着良心,毋论不能继兴红莲教宗,便继兴红莲教宗,与我又有什么好处?有许多人口口声声说是天理良心,他们的意思,就同我反对得很。天生我们这样人物,只是今生快乐到了极顶,什么良心天理,哪还顾得许多?好人我适才说的光燮、琴姑两人,你心上果然要我赦免了他们,我就看你情面,且寄下他们性命,再设法取着乾坤镜这件东西,就不怕他们前来寻仇了。”
香珠扭头道:“你赦免他们也好,不赦免他们也好,你不存天理 良心,与我有什么相干?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儿?你还不肯存着一 点儿天理良心?”
薛天左笑道:“我叫你答应我这件事,你就做我的太太,我取得 乾坤镜这件东西,我断能依你。”旋说旋向芸香、韵香努一努嘴。芸 香、韵香晓得是薛天左支开她们的意思,才走出房来,薛天左已扑 通把房门关了。芸香、韵香被关在房门外,只不知香珠答应薛天左 什么事儿,便有几个女教徒,收拾两个房间,叫芸香、韵香住下。
第二日,薛天左起身,走到厅上,不但没听到得苗青阳盗回光 燮、琴姑两人,连半点儿的消息也没有。薛天左不由踟蹰起来,晚 间到玉龙寺去仔细一探听,才知惟静、惟精、惟一、惟智四个和尚, 也在昨夜被人暗杀,空岩且不知去向。又到地道下去查看,苗青阳 尸首躺在那里,那大衣橱倒在地下,扃锁双启,里面连个人影子也 没有。但不知是谁杀了苗青阳,擒了空岩及四个徒弟,把光燮、琴 姑带到别处去了。回来告诉香珠,唯有香珠心里却是十分明白,薛 天左只存着防范光燮二人的心思,这两日没有什么动静,心里也就 略稳帖些,且将教中琐碎事务托香珠管理,自己却又转到山西寻访 一回。谁知他的对头,已到了金马山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七回书中再续。
第十七回 薛天左帐外泄真言 许香珠愁边使妙计
话说香珠同柳星胆、舜英、方光燮四人叙谈多时,又低声说道: “我在那夜时候,曾含笑对薛天左说,我是山东人姓许,被空岩和尚把我们主婢拐到玉龙寺,略教授一点儿武艺,其实我没有半点儿心在和尚那里。就因和尚做事不存良心,无端要玷辱人的名节,坑害人的性命。薛天左心里虽未必听信我这番话,面子上却不好意思怎样地违拗我,反说我心术可靠,要将教中的琐屑事务叫我管理,欲 买我这一颗心。在他第二次从玉龙寺归来的时候,曾问我空岩和尚如何不在玉龙寺,他四个徒弟怎么被人暗杀,我徒弟苗青阳也杀死在那地方,衣橱中并不见有什么人困在那里。我说:‘玉龙寺的和尚说话很刁滑,我在寺中,也只知空岩和尚软困方家男女的事,并不 知软困在什么地方。若说是空岩和尚将他四个徒弟杀死,并杀了苗青阳,将方家男女带到别处去,这事在情理上看来,都很不确。’薛天左点点头,照他的理智推测起来,说:‘世界上有大本领人很多, 古语说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安知没有武术界中人物本领强似空岩和尚的,同他结下冤仇,将他擒住了,就在那时间,劫了方家男 女,杀了苗青阳,并杀了惟静四个贼秃呢?不过方家的乾坤镜未到我手,我在结果方继武的时候,没有检点至此,及今细想起来,心里总有些后悔。'”
香珠说完了,大家又谈了许多关心的话。舜英低声道:“太太这时知道那化名方琴姑的就是愚妹柳舜英了。承太太的情义,设法要挽救我和方世兄的性命。虽然理想和事实有些不同,但太太这番情义,总使妹子感激不尽。我们这番前来的意思,太太已完全明白, 用不着我们再说了。雌雄剑有两柄,雌剑在我身边,雄剑放在方世兄身上,乾坤镜是一面,拆开来却是两面。乾镜由我兄长带来,坤镜揣在我璇姐怀里。论起这两件东西,要算稀世法宝,用它制杀使习妖法的人,比封神榜上广成子的番天印、哪吒三太子的乾坤圈还要厉害十倍。雌雄要用本领使出来,必须要谙习会使这剑法的人, 才显得它的好处。乾坤镜却比雌雄剑又不同了,不拘什么人,都会使用,一不用念咒,二没有什么使用的方法,用乾坤镜照着使用法术的人,这使用妖法的人,当然是逃不了。即不然,毋论把乾坤镜放在什么地方,给使用妖法的人看见了,也就再休想逃脱他的性命。 如果我们知道薛天左到山西去,要盗劫乾坤镜,就好将这镜放在方府,容容易易给他盗着了,他在使妖法的时候,看见这面镜子,难得他还有逃脱的希望么?于今他已到山西去,我们再将这镜子送到山西,给他盗着,似这么处置他的死命,又怕理想与事实有些错误了。只好等他回来,再处置他的死命,好为方仁伯报雪冤仇。在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香珠听了,尚踟蹰没有回答。星胆看出她的意思,便向她低声 问道:“姨太太知道这红莲教共有多少党羽呢?当日方世兄的祖考建 侯公,疾恶如仇,本同红莲教妖人在势不两立的地位。方世兄善承 建侯公的遗志,不但要报雪不共戴天的大仇。他的志愿,非将红莲 教的余孽完全扑灭了,总觉将来死在九泉,无颜得见先人一面。子 子孙孙,都在江湖上说不起话。”
香珠点头道:“我所踟蹰不即发言,就因为这些缘故。论红莲教的党羽,不下数百人,就中谙习法术的人,尚属有限几个。因为红莲教的妖法,最是难学,不下过二三十年的工夫,还要资质灵敏, 绝学不得红莲的真法术。在近几日我曾听薛天左说:‘近来入教的教徒,有在二三年前入教的,有在去年今年入教的,虽有时也穿着红莲教的制服,真是驴蒙虎皮, 一些儿能伤害人的法术都不曾领会得。 如果在这一二年或二三年的工夫,要学别的本领,虽然不能成功, 至少也略懂得伤人的一点儿皮毛。可是用来学我们红莲教的法术, 连个伤人皮毛也没有。但这句话是第一机密。我要你做我的太太, 不劝你学红莲教的法术,并知道你爱我彪壮俊伟,对我的心肠靠得住,我才在情人面前卖弄我们红莲教的功夫艰巨,这件事若传扬出 去,上至官府下至小百姓们,更有谁畏怯我们的党羽众多男女教徒的妖法都厉害呢?'
“我问他:‘怎样的法术能伤害人?怎样的法术不能伤害人呢?' 他指着两张杌凳说道:‘这是两张杌凳,在我们红莲教的人,法术没有练得伤害人的地步,要这两张杌凳,变成两只虎,这两张杌凳, 也能随心所欲,立刻间便变成两只虎, 一般张牙舞爪,齿巉巉目耽耽,扑到人面前来,露出要吞噬的样子。究竟论起原质来,仍是两张杌凳,不是两只虎,所以论到这法术的功夫,不能将原质当其他的东西使用,这两只由杌凳幻成的猛虎,也只能吓人,不能伤人。 譬如这是一把豆子,我们红莲教的人法术,没有练得伤害人的地步, 要这一把豆子变成十万雄兵,也能随心所欲,立刻间便变成十万雄兵,一般也摇旗呐喊,舞刀弄枪,扑到阵前来,雄赳赳气昂昂,显出要杀人的样子。究竟论起原质来,仍然是一把豆子。所以论到法术的功用,不能将原质当其他的东西使用,由这一把豆子幻成的十万雄兵,也只能吓人,不能伤人。这种不能伤人的法术,换过来说一句,就是变戏法。江湖上走马卖解中人,会变这种戏法的很多, 所学也就是这种类似我们红莲教,不能伤人的法术。'
“我又问他:‘然则你在红莲教中,班辈又老,资格又高,你的 法术能伤人,自然能将这东西原质真当其他的东西使用了。’他说: ‘要用原质真当作其他的功夫使用,谈何容易?就是法术练得极顶的人,也没有这般本领。能伤人的法术,并不借外物作用,仍由我心肝五脏练出来的真功夫、真法术,才能伤害人的性命。这种真功夫、 真法术,便有人指导窍要,岂是十年八年,所能练成的么?'
“我又说:‘你们红莲教,多有谙习献身法、缩身法、隐身法、 飞行法,难道这几种功夫,也难学么?'他说:‘缩身法最是难学, 非法术上到了七八分火候,没有这样能耐。因为这缩身法,也不借外物的作用,飞行法专借符录的录用,有了那样符录,寻常人俱能在空中飞驶,岂仅我们红莲教人,能在空中飞行的?献身法、隐身法,也都是变戏法的作用,你所说这四种法术,除去缩身法,论其他三种法术,在本质上都不能伤人,都借外物作用,不得谓之红莲教的真法术。缩身法是能伤人的法术。’我又说:‘你还对我虚情假意,说出这些骗我的话,你是爱我的,想我做你的妻子,何苦用缩身法,伤害我们主婢三人呢?怪不得我空岩跟前打熬的气力,这时总觉软洋洋的,半点儿气力也没有了。’他说:‘我是爱你,不肯伤你性命的,所以使用这缩身法,仅把你们平时练出来的气力,都弄得乌有了,要是想伤害你们的性命,只须一月工夫,你没有归还原样,这性命就押到阎罗王案前去了。你学本领,是要保护你身体的安全,有我这红莲教的首领保护你,你就有多大气力,也用不
着了。'
“我又说:‘你在红莲教中,算你是个首领了。我做首领的太太, 我的造化可也不小,但是红莲教练得能伤害人的法术,只有你一人么?’他说:‘我们红莲教,分天地人三班,天字班的老前辈,只我师父和我师伯两人,我师伯去世得早,没有传下徒弟,我师父的门 下人很多,能列在地字班的,也只有我们师兄弟五个,法术只略有上下,人字班中,都是些变戏法的教徒,没有真能伤害人的人物。 你试打开名簿看时,地字班中第二名,就是我的二师弟朱崆元,第三名就是我三师弟贺也五,第四名是我四师弟贺也六,第五名是我五师弟燕鹏。’我说:‘这几个人,我都认识,前二天,你们在大厅上吃酒,我在屏门窥探,那络腮胡子,同刺猬一般,面皮像煮熟了 的一只大蟹,那可是你二师弟朱崆元?那个大眼睛、长眉毛、鼻孔掀天、胖胖的脸儿,可是你三师弟贺也五?那个黑炭似的面皮,两眉倒竖,两眼圆睁,口里吐出两个大牙,可是你四师弟贺也六?那个瓜子脸、紫棠色的面皮,在颧上有一颗毛茸茸黑痣,可是你师弟燕鹏?'他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有什么不知道,朱崆元不是同你并肩坐着么?贺也五在你的对面,贺也六坐在朱崆元对面, 燕鹏不是坐在横头,拿着一把酒壶斟酒么?'他笑起来了,说:‘我们虽习得这样好的法术,哪里及得上你们女孩儿的心思细致。'
“我这日听他所说的话,都印入我的心窝儿里。你们要下手将薛天左结果了,算是替方老英雄报雪大仇。然而他们师兄弟五人,有一个未死,将来贻害无穷,你们都具有行侠仗义的心胸,不能再给红莲教的余孽左道惑众,荼毒天下后世的人。并且这几个人,有一个人存在一日,冤冤相缠报无休歇,终为你们的后患。不若慎重其事地想个计较,把这五个东西一网戮尽,公仇私仇,都已昭雪,这是英雄快心的事。这五个东西在红莲教中要算五个龙头,其余人字班中的教徒,见这五个龙头伤害了,正所谓龙无头不行,他们的红莲教的势力,就该立时瓦解。即令仍在暗中兴妖作怪,但红莲教最厉害的法术既已失传,这些变戏法的东西,一经把他们变的戏法拆穿了,他们也只好在江湖上变戏法讨生活了。白莲教前头的鞋子, 还不是红莲教徒后头的样子?请你们仔细想想,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光燮、璇姑一齐低声说道:“我父亲的大仇,固当昭雪,对于红莲教的余孽,固当翦除,凡事该听太太的吩咐。”
香珠道:“你们可有什么好法子帮着我筹划筹划。第一不能打草 惊蛇,若这五个人走脱一个,那就煞费踟蹰,恐怕你们将来还保不 住没有性命的危险。好在你们的面目薛天左都未会过,你们都对他 说是我的乡亲,也瞒得过他的耳目。”
星胆、光燮、璇姑、舜英四人听了,便你一言我一语低声说了 好一会儿,都觉得不甚妥帖,还是香珠后来想出个法子,笑着说道: “大略不用这一条计,要怕事情发生变卦。”当时便将用的计告诉他们。
舜英道:“这个怕没有用,请太太还须从长计较。”
香珠道:“那东西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他的行藏诡谲,但杀害人 的手段是其所长,防备人杀害他的心思是其所短。”众人方才点头。
香珠即将芸香、韵香两个丫鬟叫进来,说:“快送张君兄弟们出 门去。”
不表芸香、韵香两个丫鬟送着星胆四人出门,再说薛天左那日 从山西回来,走到香珠房中急道:“乾坤镜终盗不到手,方继武还有 个女儿方璇姑,大略就是琴姑的义姐方光燮的妹子了。我这番在山 西打探得很明白,只听你的话,又没有去寻这三个鸟男女,了结方 家这本糊涂账。”
香珠笑道:“你不要在我跟前撇清,那是我当时对你说的几句不经之谈。凡人固然要问一点儿天理良心,大丈夫恩怨也终须了了。 这一本糊涂账,你不了结清楚,乾坤镜又没有盗到手,你将来怕性命上要发生危险。你死了叫我还依靠谁人?我不能禁止你不寻这三个鸟男女了账。但是你杀了方继武,琴姑、光燮又在玉龙寺被人劫去了,总算藏匿得无影无踪。你就在这几日间,寻遍山西各府州县地方,也没处寻着。”
薛天左不由笑起来说道:“你这一猜,倒猜到我的心坎里了。果然我此去山西,固然没处盗着乾坤镜,差不多这十日以来,踏遍山 西,也寻不到这三个鸟男女,你真是生就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香珠道:“在七日以前,来了山东省姓张的,是亲兄弟四个,他们同这韵香丫鬟认识,韵香在前面街镇上买胭脂,遇着他们说,我在这地方做了红莲教首领的大太太,那姓张的因为各练得一身本领, 落拓无归,很愿意投入我们红莲教中,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托韵香介绍来见我,对我认是乡亲。说也好笑,我哪里认识他们呢?但他们对我谈了半天,满口吹着空气,都说他们有了不得的本领, 我只得叫他们在簿上签了名,等你回来,将他们叫进来,随你的意思,是否能传给他们的几套戏法?”
薛天左无可无不可地把名簿翻了翻,便叫韵香快出去,将那姓 张的兄弟唤进来。韵香去了半天,回来禀道:“那姓张的兄弟,当日 说的地址找不着,还恐怕他们这几天,因教主没有回来,又另投到 别处去了。”薛天左听了,也就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第三日,忽然门上人持了个红帖前来,薛天左看那红帖上, 下写“门生张锡纯、张锡嘏、张锡书、张锡朋顿首拜” 一行小字, 便吩咐门上人,将这姓张的兄弟传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八回书中再续。
第十八回 玩鸡蛋英雄显绝技 举炉鼎小侠运神功
话说薛天左看那红帖上写着门人张锡纯、张锡嘏、张锡书、张 锡朋顿首拜一行小字,随吩咐门上人将这姓张的兄弟传进来。不多 时,便有人唱报张家兄弟来了。见面时都很恭顺,说明千里相投, 决意要拜在薛教主门下。
薛天左看这四个人风流俊伟,潇洒出尘,飘飘然都有神仙之概, 心里非常爱慕,口里却不肯一拢即合,转向他们笑道:“张君昆仲都是北方人,各有惊人的武艺,要学功夫,怎么投到我这里呢?我的徒弟没有个北方人,张君昆仲如何同他们混得来?”
那个化名张锡纯的柳星胆听了说道:“我们兄弟前来殷勤求教, 既不能邀得教主的欢心,我们请就此告辞。”
薛天左忙止着笑道:“也罢,既是张君昆仲瞧得起我,辛苦投到 我门下,也很不容易,我就收你们做徒弟都使得。不过我门下的人, 文有文的好,武也有武的好。文不能倚马千言,武不能力敌十人以上,殊不合入教的资格。我的太太曾说张君昆仲的本领了得。在下不知张君昆仲可能献出一点儿来给我赏鉴赏鉴?”说着便向两边人字班的教徒说道:“快请你二师叔、三师叔、四师叔、五师叔前来,赏鉴张君昆仲的本领,也使他们开一开眼界。”
薛天左说这话的意思,是因自己是个斯文人出身,只苦习得白 莲教的法术,对于武艺两字算个外行。由他考中的教徒,都是些脑袋上顶着半个秀才,笔底下合做几句状子,不酸不咸的落魄书生。 要拣选武术界及格的人,就非得请他师弟朱崆元、贺也五、贺也六、 燕鹏四人衡定不可。其实他们这四个人的法术,极神秘亦极厉害, 若说到武艺两字,不过敌得过江湖上那些不三不四的英雄好汉罢了。 不过他们武术界朋友很不少,耳濡目习,却也能衡鉴人功夫的深浅。
当时那两个教徒将朱崆元、贺也五、贺也六、燕鹏四人请到厅 上。大家相见已毕,薛天左又吩咐两个女教徒去叫芸香、韵香请太 太出来,也好见识见识她乡亲的本领。 一会儿芸香、韵香也到厅上, 厅上人分别男女,站在两边,没有不把个眼珠注视张锡纯昆仲四人 身上,也有人似乎不相信四个温柔俊雅的少年真能懂得一些武艺的。
星胆便向那化名张锡朋的舜英说道:“在我们兄弟算你最小,却 要你先显出一点儿来,你自己要认真做去,不用给师父笑话。”
舜英就大厅上看了几眼,说:“这厅上的地方太小了,不好显出我的本领,还是在厅外献丑吧。”薛天左说很好。舜英又说道:“且慢,要在天井中显出我的本领,须用五百个鸡蛋,每隔一尺的地方, 放一个鸡蛋,须把这地上一个一个的鸡蛋放好了,才是我显出本领 的时候。”
薛天左即令人取来五百个鸡蛋,如数分放在地上,围成个圆圈。 只是天井中间,有个三只脚的铁香炉,那香炉看有五尺来高,估来有一千斤的重量,在那香炉左近尺内的地方,没有放着鸡蛋。
舜英走到厅外, 一只脚站在个鸡蛋上,跟后那只脚接上来,也 站在个鸡蛋上, 一路走过去,看她两只脚都不离个鸡蛋。起先还是 从容地走着,以后就一步快似一步,两脚不停留地在那里绕圈子, 身体如游龙相似,看她两脚无论跑到什么地方,总不离个鸡蛋,走 过一个圈子是这样,连走了十来个圈子也是这样。圈子越走越小,那步法越走越快,越快越多变化,把这五百个鸡蛋, 一个一个都踏 遍了,没有一脚落尘,也没有一步走错。厅上薛天左和朱崆元、贺 也五、贺也六、燕鹏及众人见了,都同声叫起好来。就在这声好叫 出的时候,舜英已一步从天井中间穿到厅上来,向薛天左唱了个喏, 再看天井里五百个鸡蛋,仍然摆成许多圈圈儿,没有一个被踏碎的, 也没有一个移动了摆列的方向。
朱崆元便向薛天左说:“这张老四的武艺,可以在红莲教中坐一 把椅子了。”
这句话才说出来,那个化名张锡书的方璇姑听了笑道:“四弟这 是提气的功夫,把周身的气力,都运到上身,两腿两脚,都没有分 毫气力,在这一圈一圈分裂成圆的五百个鸡蛋上溜跑,这算得什么 稀罕?要显出我的本事,看我两脚朝天,把身子倒过来,两个拳头 当作两只脚跑,拳头是滑的,鸡蛋也是滑的,我用两拳当作两脚, 在这五百个鸡蛋的围圈都跑过了,有一拳不着在鸡蛋上,有一个鸡 蛋没有碰到我的拳头,有一个鸡蛋被我这拳头碰碎了,或碰得移动 分毫,就算我没有本事。”薛天左师兄弟及厅上男女众人听了,都笑 起来说好。
燕鹏道:“且住,张老三你这把弓休拉满了。”
璇姑笑了笑,把身上的束带紧了紧,握起两个拳头,就在厅上 使个鹞子钻天式,钻出厅外。跟后换了个倒掩珠帘的身法,头向下 脚向上,两个拳头立在两个鸡蛋上,稳稳重重。那两个鸡蛋,就同 粘在两个拳头上似的,摇也不摇,又同生铁铸成的铁蛋,碰着她两 个拳头上,恰又动也不动。璇姑两拳当作两脚, 一路从一个一个的 鸡蛋上走过去。看她两个拳头,都不离个鸡蛋,起先也是从从容容 的,以后一招也快似一招,两拳不停留的,在一个一个鸡蛋上绕圈 子,身子也像游龙一样迅快。看她两拳无论着在哪个鸡蛋上,总像 行所无事的样子。兜过一个圈子是这样,连兜了十来个圈子也是这样。圈子越兜越小,那两拳也越着越快。稳重时比泰山还稳重,轻 捷时比飞鸟还轻捷。把这五百个鸡蛋一个一个都着过了,没有一拳 落空,也没有一拳溜滑。厅上薛天左师兄弟及男女人众都不由拍手 叫好,如同半空响了一阵焦雷。
就在这一阵好叫出来的时候,璇姑陡然使了个海燕回风式, 一 撇身便穿到厅上,向薛天左也唱了个喏。再看天井里那五百个鸡蛋, 仍然摆成这许多圈圈儿,没有一个被踏碎的,也没有一个移动了 方向。
朱崆元又向薛天左说:“这张老三的武艺,可以算得我们红莲教 里的大拇指了。”
这句话刚出口,那个化名张锡嘏的方光燮听了笑道:“四弟这提 气的功夫是顺提,能把周身的功夫,运到脐腹以上,两腿两脚没有分毫的气力,所以在这一圈一圈分裂出行的五百个鸡蛋上溜跑,没踏碎一个鸡蛋;三弟这提气的功夫,是倒提,转把周身的气力,倒提到两腿两脚上,两个拳头,没有分毫的气力,着在那些鸡蛋上面, 穿来闪去,都算不得什么稀罕。若显出我的本事,要把这五百个鸡蛋,一个一个靠起来,我把这五百个鸡蛋,当作是条毡毯,在上面不住地打筋斗,做出种种的架势,我这种功夫, 一不是顺提,二不是倒提,有一个鸡蛋被我碰碎了,或碰得略有些移动,也算我没有本事。”薛天左兄弟又说声好,早有人把五百鸡蛋, 一个靠一个罗列在距离那香炉五尺来远的地方,摆成毡毯的形样。
贺也六忽然说道:“张老二,你的筋斗落地,还是仅用两手落 地呢?”
光燮道:“打筋斗仅用两手落地,那是空心筋斗, 一个筋斗打过 去,是两手落地,再一个筋斗翻过来,要用两足落地,这种筋斗, 本不足为奇。可是在这许多鸡蛋上打起来,单用倒提的功夫固不可, 单用顺提的功夫又不能,必须运气的功夫,能在刹那间使四肢百骸之气,倏散倏聚,倏实倏虚,这种功夫才不易学成。若在这许多鸡 蛋上仅翻着空心筋斗,这仍是倒提的功夫,如何算得稀罕?”说着, 也把束带紧了紧,就在厅上一路筋斗打出去。
众人留心看他筋斗打出来时,只是两个指尖落地,而翻转来, 又是两个足尖落地,及至打到那许多鸡蛋上,那筋斗一个快似一个, 从对面打出去,又从背面翻过来,不是两指尖着在鸡蛋上,就是两 脚尖踏在鸡蛋上,连打了百多次,越发迅快得什么似的。把看的人 眼花都有些缭乱起来,只觉他的身躯上下翻转,看他两指尖着在鸡 蛋上,倏忽便是两脚尖踏在鸡蛋上了。厅上薛天左师兄弟及男女众 人无不畅快,那阵喝彩的声音真似排山倒岳一般。也在这一阵喝出 来的时候,光燮便停住筋斗不打了。却在那许多鸡蛋上面,又做出 猿猴献果、金鸡独立、鸳鸯拐、连环腿种种名目,便是一个乌鸦展 翅的身法,回到厅上。口不喘气,面不改容,也向薛天左唱了个肥 喏。再看摆成毡毯模样的那五百个鸡蛋,没有一个被碰碎的,也没 有一个移动了方向。
薛天左便向朱崆元对众人说道:“这张君锡嘏的本领,要比锡朋 君高强,单论起本领来,可以算他是我们红莲教的大拇指了。”
朱崆元道:“我若没有学得祖师的法术,亲眼看见他的本领好到 这样地步,不愿拜他为师,还要拜谁为师呢?”
他们正在赞扬的时候,那个化名张锡纯的柳星胆听了笑道:“二 弟这种运气的功夫,顺提倒提,都有几分火候了。只是只手空拳, 身上没有什么重量的东西,就在这鸡蛋上面,翻它千把个筋斗,这 算是什么大不了?要显出我的本领,得再加上五百个鸡蛋,把这一 千个鸡蛋, 一个靠一个的,都摆在香炉左边五寸的地方。我两脚站 在鸡蛋上,做那霸王举鼎的种种架势,给师父看,才看出我的 本领。”
薛天左说声好,又令左右采办五百个鸡蛋,把那一千个鸡蛋一个靠一个,也摆成毡毯式模样,靠在那铁香炉旁边。
贺也五笑道:“要办这一千鸡蛋,好像大师兄太太生了孩子,要 请大家吃鸡蛋了。”
天左也笑道:“就是我太太要生孩子,也要等过十月以后,哪有 这么快?”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香珠仍像行所无事的样子。
星胆将身子紧了紧,慢条斯理走到鸡蛋上,用手将炉耳拨了拨, 摇头说道:“我要用运气的功夫,若用顺提,即使能举起这么重的香 炉,两脚不着力,这香炉早已随身倒下来。若用平力,把这香炉举 得舞起来,看这许多的鸡蛋,不是被我脚上的气力踹碎了,就是滚 蛋滚蛋,滚碎十七八个蛋了。如果用把气力运下去,无论两腿两脚 着了力,这一千个鸡蛋,不是踹碎,就是滚碎的。并且气力运下, 两膀没有力,如何举得起这么重的香炉?”厅上众人被他提醒,就很 觉他的话说得在行,有些替他捏着一把汗。
星胆陡然变了脸色,说:“诸位休笑我张锡纯空口说着这些白 话,就在这鸡蛋上举起香炉来,不过全仗浑身又轻又活的一些气力, 这算什么本领?看我提着这个香炉耳朵,把香炉举起来,当作兵器使用,这才好乐子呢。”
厅上众人格外凝神望去,果然星胆提着那个炉耳,炉的全身也 应手而起,在鸡蛋周围地方,举着香炉,舞了许多的架势,就同在 平地上舞着的一样。这是星胆当初吃了三峰道人换骨金丹以后,又 经练过二年运气的功夫,才练得一身又稳又活这么大的神力。这种 功夫,岂同小可?厅上薛天左师兄弟及男女众人看了,那一阵一阵 拍手声喝彩声,真是雷轰电掣的麻烦起来。
这一阵一阵彩声喝过了,星胆仍依照旧迹,把香炉放在原处, 安安闲闲到厅上来,也向薛天左唱了个大喏。再看香炉左边,摆列一千个鸡蛋, 一个个都放在原处,没有一个被踏碎的,也没有一个移动了方向。
朱崆元向他说道:“啊呀,你们这功夫是在哪里学得来的?即如 玉龙寺的一般和尚,只比你多会些罩功,身体比你们要来得迅快些, 若论这运气的功夫,我差长四十六岁,尚没有看见及得上你们的。”
燕鹏接着笑道:“说到提气的功夫,同张君昆仲一样巧妙的,我 只听说过有一个,这人就是我们云南人氏,还是个红花女子。但我 只听说有这一个女子,就没有亲眼看见这女子的功夫也能巧妙到张 君这样的地步。”
星胆正要问那女子姓甚名谁,住在云南哪一处地方?却被薛天 左的话打断了。薛天左道:“且不管那女子的功夫怎样,凭张君这样 好的本领,就在祖师执掌教法的时候,若得张君,也不怕那山西方 建侯了。仲昆君的本领,要算我们红莲教里四根擎天玉柱,太太有 这样好乡亲,在太太的颜面上,也添了不少的光彩。”
星胆道:“这也不算是真本领,要看真本领,除非在对打对刺的 时候,才看得出好的来。愚兄弟不妨再在师父面前献一回丑。”
薛天左点头道:“这很是内行人说的话,显本领同显法术的一 般,不在对杀对刺的时候,就不易看出功夫好到怎样。要看功夫好 到怎样,就非在对杀对刺的上看不为功。”
这时早有人将厅上的鸡蛋收起。星胆向薛天左讨了四把单刀, 便同光燮、璇姑、舜英四人,围到厅外,星胆和光燮一对,舜英和璇姑一对,就在两边对杀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十九回书中再续。
第十九回 显法术教徒中计 放金镖穆女诛凶
话说柳星胆向薛天左讨了四把单刀,带着光燮、璇姑、舜英走 出厅外,星胆和光燮组织一对,舜英和璇姑组织一对,双方各立了 个门户,光燮提刀来扑舜英,璇姑也挥刀来战星胆,就在厅外厮杀 起来。表面上各人都显出以性命相扑的样子,恶斗得很是厉害,然 而他们的刀法,却处处知道照顾回护,在明眼中人看来,就知他们 这种对杀对刺,原是作友谊的比赛,谁也没有性命的危险。在先对 刺对杀时,尚辨出是四个人,四把刀,以后招法渐渐来得迅快,真 个矫若游龙,捷如飞鸟,只见着东一闪西一闪飞掷腾拿的白光,发 起一团桶口大的花,哪里还分出什么刀儿人儿呢?厅上薛天左师兄 弟及男女众人,看他们杀得出神,铿铿锵锵的刀声击得作响,都不 由脱口叫妙。
薛天左使喝一声稍歇道:“我们师兄弟已看出你们的刀法,不要 再杀下去了。”薛天左喝了这一声,他们即同时各抽回了大刀,再看 仍是四个人,四把刀,各回到厅上,向薛天左都唱了个喏。
贺也六便对薛天左道:“他们这四位的刀法,要算出神入化,在 我们红莲教中,自然算他们的刀法最高强了,我听得河南嵩山大刀 李柏,也能使出一手好的刀法,现在李柏已死,听说他有个儿子,也学得李柏的刀法。究竟李柏的儿子,和他们的刀法比试起来,谁 显得功夫的深浅?可惜我是耳闻李柏儿子的刀法,没有亲眼看见他 试到怎样好的刀法来,就不能妄加褒贬。”
燕鹏便接着贺也六的话说道:“四师弟曾说嵩山李柏那个儿子, 我也在河南听见过的,不过没有看他显得怎样好的刀法,我因到河南燕须山访个朋友,在那边很耽搁了两天,那地方有个花家村,村上有六条好汉,联成党羽,在那里称兄道弟,背地里都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燕须山一带的人家,没有个提着那六个强徒不是心惊梦怕。这李柏的儿子李鼎曾在花家村卖弄了一次本领,很将那些强徒惩戒了一番。那些强徒要想邀他在花家村开立场子,教授他们的武艺,李鼎曾向他们说:‘大家以后不在地方上为非作歹,我可以同你们亲近亲近。’大家听了答应不迭,并且对天发誓,从此改过向善。 李鼎遂真个在花农村盘桓盘桓,闲时亲自指点他们的武艺。哪知过了几时,那些强徒违背他的教训,在外县地方做了两次盗案,李鼎气恼他们仍旧不安本分,他有本事把这六个强徒一个一个捆起来, 邀集地方上人,公同议决。直议了两天,便将花家村六个强徒活埋处死。事毕以后,李鼎也就回嵩山去。可惜我迟到燕须山半月,没有看见李鼎是个甚模样儿,也没到嵩山去访他。就怕他虽有这样好的本领,却是个直肠子人,未必肯投入我们红莲教宗,便访他也没有用处。”
方光燮当听得嵩山李柘儿子李鼎的话来,暗想李仁伯是我父亲 同道的朋友,江湖上有方大刀李神剑方李相提并论。记得五年以前, 李仁伯曾带他儿子李鼎到我家中来,替我父亲拜寿。那里李鼎才十 七岁,不但品貌绝尘,并且武艺超众,诚为浊世的佳公子。我比李 鼎长两岁,曾同他刀边话契,酒后谈心,彼此的性格也合拢得来。 如今事隔五年,李仁伯已仙游了,我父亲又死在仇人之手,我在这 地方,恰不知李鼎的近况怎样。想起五年前的情愫,这光景就同在眼前的模样。
方光燮正在这里着想,却见薛天左向星胆笑道:“你们的本领真 够,难得你们投到我这里,如平白地给我添了羽翼一般,我就老实 不客气,忝叫你们几声徒弟了。”
星胆、光燮、璇姑、舜英四人听了,忽然都现出为难的神气, 像似有什么话要说出来,又不肯便说来的样子。香珠早已识窍,便 近前向薛天左笑道:“我这几个敝乡亲,都有这点儿能耐,虽羡红莲 教的五位首领法术高强,要投入红莲教宗学习法术,也该认个仔细, 断没有听得某教某首领法术高强,并没有亲眼看见你们的法术,好 到怎样,就认真便拜你们为师的道理。”
薛天左听了香珠的话,自诩懂得他们四人的用意,是没有看见 自己的法术,是否值得做他们的师父,随即点头笑道:“要我使出法 术,一个人使起来,是不容易看法术的功夫深浅,叫我怎么办呢?”
香珠道:“就不若你们师兄弟五人,各使出法术来,作友谊的比 赛,叫敝乡亲看你们红莲教的法术, 一个胜似一个,更显而易见了。 并且你对我也使过法术给我看,但我也不知你们师兄弟五人的法术, 全有你这样的程度?我也想求你们各显点儿法术,给我见识见识。”
薛天左听了沉吟道:“我们师兄弟五人的法术原没有上下,要拿 它作友谊的比赛,偶然逢场作戏,没有什么不可。但一时叫我们显 出什么呢?”
朱崆元道:“有有,我们师兄弟五人,按着五行生绝的法理,显 出些给他们瞧瞧也好。”
贺也五、贺也六不约而同地说道:“这样的比赛,第一个我先 赞成。”
燕鹏道:“我们师兄弟五人,论次第是大师兄居长,就请他先来 一个吧。”
薛天左应了一声是,叫人把厅外的香炉移到另处放着。师兄弟五人齐到厅外,按着东南西北中央五方立着。厅上共有四五十人, 都一字形分排在廊檐下。星胆、光燮、舜英、璇姑四人各分立在廊檐 下 。
薛天左站在天井中间,向燕鹏笑道:“你站在北方壬癸水部分 上,我站在中央,看我用着戊己土的法,破你这壬癸水法。”
燕鹏只是点头道:“好。”说时迟那时快,薛天左口里不知念些什么,用手在鼻准上一拍,即见两道金龙也似的虹光,从两鼻孔里射出直向燕鹏扑来。燕鹏尚未还手,接着便见站在东方甲乙部位上的朱崆元,竖起左手,不托一声,一个掌心雷从左手心打出来。接着即见一团青气,将金光逼住了。就在这时候,又听站在西方部位上的贺也六口里念念有词,喝一声疾,这疾字才出口,猛听得呼啦啦风声作响,一道白光,从贺也六耳中射出去,将那青光逼住了。 说也奇怪,在白光逼着青光的时候,青光好像仇人遇见冤家,那金光见了白光,也好像被困的军旅,遇到一支救兵,金光和青白二光, 都在空中游斗。那青光反有些支持不来了,无论没有克制金光的能力,反被这道白光逼得什么似的。站在南方部位上的贺也五见了, 伸手抹着头上的发,便有大大小小的火球,向他顶发上滚出来,直向那一道白光滚去。说也奇怪,那白光碰到火球,好像被烫得难受似的,在半空招摇无定。那青光便自鸣得意起来,又紧逼着金光, 不肯放松一些。谁知那只是白光被火球烫得难受,在空中上下回护。 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站在壬癸部上的燕鹏见了,口里也念念有词, 喝一声敕,张口便喷出一道黑云来,直上天空,便见有密麻似的雨珠,只向那火球回旋的地方落下,雨珠溅在火球嗤嗤作响,那火球并没有现出畏蕙退缩的样子。忽然那青光、火球、金光、白光、黑云都不见了,只见两道光芒,十字形照在那里,霎时风停雨歇,现出一个太阳来。接着更听薛天左、朱崆元、贺也五、贺也六、燕鹏的声音,同时都像杀猪似的怪叫,五人都站立原定方向,都是手不能动,足不能行,如同受了定身法的模样,身上都笼罩水练也似的 光芒。
原来是柳星胆、方光燮、璇姑、舜英四人,曾同香珠商量,这 乾坤镜和雌雄剑的妙用,就是破袭这类的邪法,除去破袭这类邪法, 遇到不谙习邪法的人,或谙习邪法的人,没有使出什么邪法来,虽 有乾坤镜、雌雄剑,也不能奈何他们的分毫。必须在他们使出邪法 的时候,才显得乾坤镜、雌雄剑的妙用。薛天左师兄弟没有使出邪法的时候,虽谙习这类红莲教的邪法,还不是同寻常人一样,这乾 坤镜、雌雄剑两件东西,就譬若两道符录,这两道符录本可以破灭 邪法的,没有人显出邪法来,这两道符录,还不是等于废纸无用么? 所以星胆四人同香珠商量到这一层,要替方老英雄报复大仇,论私 仇自然是薛天左了。再进一步说,凡在红莲教中的首领,皆算方家 不共戴天的仇人。若仅叫锄杀了薛天左,在光燮、璇姑总算报雪杀 父之仇了,但薛天左四个师弟不除,岂偿方家仇视红莲教的志愿? 并且留下薛天左师弟四人,红莲教的火焰终无从得以扑灭,且为将 来一大巨患。要锄杀薛天左,扑灭红莲教,就非得一网将他们红莲 教里五个龙头打尽了,使红莲教真能伤害人的妖法失传,那些人字 班的教徒,没有什么可怕的法术,这荼毒人群的红莲教,终不难土崩瓦解。要将他们红莲教五个龙头, 一网打尽了,就非得骗诱他们同时各显出法术来。用这阴阳镜、雌雄剑,去破袭他们不为功。要 在薛天左回来的时候,对他们积极进行,反使他们心疑有了防备, 不若缓图个计较,延挨几日工夫,不即不离,骗诱他们自愿上这圈 套,较为稳当。这是香珠同星胆、光燮、璇姑、舜英四人,较量着 手的妙计。
星胆、光燮、璇姑、舜英既见了薛天左,在薛天左兄弟五人, 要他们四人各献出自己功夫来,这是他们红莲教收徒弟的规矩,献出他们四人的功夫,就显得出红莲的首领不肯收没有本领的徒弟。
星胆、光燮、璇姑、舜英四人,拿话逗着薛天左师兄弟五人,同时 各显出法术来。在薛天左师兄弟的意思,以为他们四人的路数,要 我们师兄弟同时玩出些法术来,作友谊的比赛,也显得他们四个有 本领的人,不肯投入没有惊人法术的红莲教宗做弟子的。薛天左师 兄弟五人,还抱着这两种的意思。岂知这一来,已中了人家的巧 计 了 。
星胆、光燮、璇姑、舜英四人,已步步得手,看他们师兄弟五 人,在那里各使出法术比赛,都知道这是报仇的时候了。这边星胆早取出一面乾镜,璇姑取出一面坤镜,各举手向厅中照着。那边光燮早祭起雌剑,舜英祭起雄剑,各转身几步,也举手向厅中照着。 这边乾镜和坤镜的光,分而复合,那边雌剑和雄剑的光,也涣而复萃。两道光芒十字形向庭中射去,恰好薛天左、朱崆元、贺也五、 贺也六、燕鹏五人,被这十字形的两道光芒笼罩着,不约而同地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各人看各人使出来的法术,都已销形灭迹,身体都被这十字形的光芒笼罩得一些也不能动弹了。他们都不由哇呀一声怪叫,再想使出别的法术来。岂知他们不想使出别的法术,倒也罢了。才转到这样念头,同时都打了个寒噤,不但没有施展法术的份儿,各人都不禁索索抖个不住,两腿都像摇铃似的,身体也是软洋洋的,好像一些筋骨也没有了。
厅上的男女教徒见这情状,各人看过那姓张的兄弟四人本领, 很不平常,并有这样的能耐,居然破坏教中五位首领的法术,将五位首领弄到这样地步。那些人触动城中失火殃及池鱼的观念,明来怕是不中用,相顾错愕了一会儿,也就各自避开一边。厅上除了香珠、芸香、韵香三人在那里观望,还有个男教徒,年纪只在二十以内,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像似斯文人的样子。
那男教徒当向星胆、璇姑、光燮、舜英四人叫道:“玉兰久有此 志,不惜舍身投入红莲教宗,想学成他们的法术,好为世界上除了这五个害群之马,给未曾受害的人除害,给已曾受害的人报仇。无 如玉兰的入教日子太浅,没有学成怎样厉害的法术,终不能处置红 莲教中这五个东西的死命。难得众位前来,破坏他们五人的法术。 玉兰愿给众位出力。”
说到其间,玉兰便掏出两支火眼金钱镖来,才喝一声着,这支 镖由正北向正南穿去,穿过燕鹏的颈项,还能穿过薛天左的肋胁, 由薛天左肋旁边穿过去,那支镖从穿贯了贺也五的胸腹。这一镖打出去,恰好打了三个血洞,跟后又听得喝声着,原来玉兰已穿到东廊下,第二支镖打出手,是由正东向西打着,那支镖穿过朱崆元的面部,由朱崆元面部穿出去,却又穿过贺也六的面部,余劲犹雄, 还将西墙壁钻了个窟窿。把星胆、光燮、璇姑、舜英四人都看得惊诧起来。星胆心想玉兰不是女子的小名么,化装投入白莲教宗,想乘间剪除妖类,总算我们的同志了。听她的口音,也是云南人氏, 并非男子的腔调,莫不是在燕鹏口中,所说那个云南女子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俟二十回再续。
第二十回 小侠快歼仇剑飞血溅 英雄难报德玉殒香埋
话说柳星胆边想边看薛天左、朱崆元及贺家兄弟燕鹏这五个教 领,每人被金钱镖打了个血洞。约停过片刻工夫,才听得哎哟了数声,五个人同时都是两手一张,向后便倒。原来金钱镖这样武器, 同现今的枪弹一般厉害,仓促间把枪弹打在人身上,那人若没有知道,不觉得中了弹,约停了片刻,才发觉苦恼。用金钱镖打人,若在仓促间一镖打到身上,哪有防备?不觉得中了镖,也要停一会儿工夫,才会发觉苦恼。当时朱崆元、燕鹏及贺家兄弟,都被火眼金钱镖打中了要害,倒地叫了两声,也就押到阎罗殿前去了。只有薛天左伤中肋胁旁边,并不曾死,肋胁下映出鲜血来,两只眼珠睁得圆笃笃的,脸上登时变了红色,咬定牙齿,好像痛得难受似的。
星胆、璇姑便收了乾坤镜,光燮、舜英也收了雌雄剑。这时转无暇问那女子是云南哪里的人,几时投入白莲教宗,是否为燕鹏所说闻名未曾会面的那个女子,便一齐走到薛天左面前,看薛天左还不曾死,光燮哭道:“我父亲阴灵不泯,今日孩儿要替父亲报仇了。” 旋说旋将薛天左的两脚,倒提在手里,两手一分开,薛天左的身体, 也就立刻被他撕成两半。大家都流着泪向北拜了数拜。璇姑更是泪下如雨,遂将薛天左尸体用秋月剑剁得稀烂。
忽然星胆叫声奇怪,香珠、芸香、韵香都没有了。正要问及玉兰,并不见到玉兰的去向,大家疑惑万分。这当儿忽见芸香、韵香两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泪流满面向星胆哭道:“太太已投井死了。”
星胆、璇姑急道:“怎么怎么?太太如何投井死了呢?”
韵香道:“方才太太看你们将五位教领制服下来,便把我们拉到 里面去。我们疑惑太太想从里面收拾些金珠细软,等爷爷们将这五个教领锄杀了,随从柳爷远走高飞,再度她的甜蜜岁月。岂知太太走到那口井边,忽向我们说道:‘柳郎当初不以我微贱见轻,许我做他的姨太太,事前已不可追悔,事后总该替他保全这身躯,不再去嫁人了。谁知这薛天左真是我命中的魔鬼,我为要设计,保全璇姑娘兄妹的性命,才肯把这身躯又给薛天左玷辱了。像我这样沉沦苦海女人家,在先已被薛家坡薛秀才糟蹋了我的贞操,如今又吃薛天左糟蹋了一场。我是已经破身失节的女子。原说不到自己的贞操, 但我已心嫁柳爷,这身躯已不是我有的了。他们的性命,这次虽不由我保全,但他们锄灭红莲教的教领,给方老英雄报复大仇,这功绩也算一半成全在我手里。纵我成全了他们的志愿,而追悔第二次失身的隐痛,终觉无颜侍奉柳爷的枕席。天幸他们的大功将要告成, 我去这地方一步,没有死所。我死以后,要借你们的口,传话到柳爷耳中去,请他不用为我这薄命人烦恼,我但愿这尸体化成血,化于水,点点不落尘埃,来生仍好还我一个女孩儿清白身体。待他百年以后,有缘和他再见吧。'我们因太太说出这样寻死的话,正待向 前苦劝,谁知太太一闪身,已跳入井中死了,叫我们心里如同刀子刺着的一样。”
星胆璇姑听完这话,又不禁流下泪来。便是光燮、舜英听了, 觉得香珠死了也太可惜。但是星胆的意思,以为自己心里虽不承认 她真个做我的姨太太,然她在我们身上竭力成全我们报复大仇,此恩此德,总该衔感不忘。我不承认她真个做我的姨太太,怕污蔑我的人格,增重我的罪过,总想拜她做我们的义姐,将来她若不肯再 去嫁人,这是我柳星胆所最当钦佩的。如果她还想嫁人,我们也不 好劝止她,还得替她寻择个相当的夫婿,叫她做个太太,常此也同 我们相守相顾,疾病相关。谁知她真个要寻这条死路,这总算她的 糊涂主意,叫我听她的话,怎不烦恼?星胆如此一想,更禁不住辛 酸泪落。
璇姑在旁急道:“柳世兄不用烦恼,我问芸香、韵香二位姐姐, 香珠太太投井多时呢?芸香哭道没有多时。”
星胆被璇姑提醒了,同光燮、璇姑、舜英、芸香、韵香五人走 到后进,果然那里屋隅有眼水井,星胆向那井栏望了望,可以从井 栏跳下去。要在井底下抱着人纵上来,非得把井栏搬开不可。星胆 搬开井栏,向下跳去,好大一会儿工夫,没有见星胆纵得上来。大 家相顾错愕,以为星胆运气腾身的功夫,抱着香珠从井底纵得上来, 不算得什么稀罕,怎的这会儿还不见他上来呢?又等了一会儿工夫, 才听得哧地一响,众人打算星胆抱着香珠上来了。谁知还是星胆单 身纵出,腿膝以下,俱淋漓得像落汤鸡子一般。众人急问道:“敢是 井中人已经咽气了么?”
星胆流泪道:“可怜已死去了,口鼻部俱没有一丝游气,伸手摸 在她的胸膛上,更不觉有些跳动。我在井中凄怆了多时,要想把她 的尸体抱出来。但她生时的意思,但愿她这尸体,点点不落尘埃, 来生仍好还她一个女孩儿清白身体,我只得忍一忍心肠,顺从她的 志愿。后来摸到她的额角已经破裂,谅她投入井中,井水尚浅,额 角碰到井底上,所以才死得这么快,看她心性太褊急了。这次我又 没有片语安慰她的心灵,使我蒙着薄幸之名。井水一泉,竟为掩骨 埋香之所。照这情形想起来,毕竟是香珠误我,我误香珠,真同拿 着把刀子,剜碎我的心肝模样。”璇姑也甚悼芸香、韵香,哭得像泪 人一样。光燮、舜英跟着也流了几点眼泪。
忽听得呼啦啦一阵风响,风声过处,接着便见有好几条白额猛 虎从外面跳进来,舞爪张牙,像似要来吃人的样子。星胆大叫道: “大家不用畏怕,这是红莲教人字班的教徒变的戏法。这种猛虎,是 能吓人,不能伤人的。”旋叫旋取出一面乾镜,璇姑也取出一面坤 镜,光燮、舜英的八宝雌雄剑,还未制出,谁知那几条猛虎,已去 得无影无形了。
星胆叫芸香、韵香从香珠房里,收拾些金银细软,又向她们说 道:“我们可以带你们回去,你们有这点东西,凭你们的眼力,就是 将来嫁个田舍郎,你们的幸福也就不小,你们可愿意么?”
芸香、韵香都哭道:“太太已死,我们愿从柳爷方小姐终身,无 面回家乡去了。”
星胆道:“这个我不收你们的缘故你们总该原谅我,我对你们的 意思不错,送你们回山东去。”
芸香、韵香看星胆的神气非常坚决,也就没话说,到香珠房里 去。好半会儿,没见她们出来。璇姑便到那房里去看她们怎么收拾 到这些时候。星胆、光燮就在庭院中谈说香珠的事。忽见璇姑从香 珠房里走出来,舜英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封信,向星胆扬着。星 胆接信在手,看那信封上写着“张君锡纯亲拆”六字。且慢拆开, 便向璇姑、舜英问道:“芸香、韵香两个如何还不出来呢?”
璇姑道:“谁在香珠房里看见这两个丫鬟的?”
舜英道:“在香珠房里,只看见这封信放在梳妆台上,兄长可先 拆开看个仔细。”
星胆将信将疑拆开信封,只见上面写道:
玉兰本为滇产,嫉教如仇,此事此心,有如明镜。深 幸君家昆仲,得以歼除巨恶。玉兰何敢徼天之功,以为己 有?本当相助君等一臂之力,将入教的教徒一概歼除。但玉兰既曾佯入教宗,深知那些教徒,大都着迷未悟,非全 无心肝者可比,要求君等格外宽恩。但能办到使红莲教宗 真法失传,其余教徒, 一概不必深究。以后玉兰当力诫伊 等改邪归正,如再有在地方上招摇惑众,胆敢仍对君等肆 无忌惮,玉兰决定办到人赃两获。芸香韵香两婢女,且由 玉兰带去,奉侍吾母晨夕,请勿为念。来日方长,有缘再 见。此上张君锡纯核。
穆玉兰敛衽
星胆看罢,又给光燮、璇姑、舜英看了一遍道:“我们因想到玉兰是位翩若惊鸿的女侠,得此一信,不独玉兰行径已明,便是芸香、 韵香两丫鬟也算有了着落。我们此来,只愿给方仁伯报复大仇,不使红莲教的火焰荼毒人类,谅玉兰非轻诺寡信可比。玉兰既有此能力,使彼等改邪归正,我们原不用多杀无辜,妄结怨毒。”
大家就此出来,忽然迎面来了一人,星胆四人看那人的面貌很熟,是红莲教里的教徒,那人一见星胆四人前来,便把脚跟立住了。 星胆忙叫着那人问道:“你认得穆玉兰么?”
那人听说穆玉兰三字,才从容说道:“小人是穆小姐家仆,同小 姐一齐入教的。”
星胆问道:“你知道穆小姐住在云南什么地方呢?”
那个道:“穆小姐不准小人说,便打死小人,也不敢说的。”
星胆又问道:“你们人字班的教徒齐到哪里去了?方才我们在里 面看见的猛虎,这是谁人变的戏法?你是穆小姐的家仆,怎么穆小 姐放出火眼金钱镖时,我没有看见你在厅上呢?”
那人道:“穆小姐看人字班的教徒都溜之乎也,便吩咐小人去警 告他们,说:‘众位爷爷的法术,都很厉害,不要在暗中捣乱众位爷爷。’那些人如何信得小人的话?后来穆小姐出来,看他们都使着隐 身法,聚集在前面地方,穆小姐曾对他们劝告了好大一会儿。内中 有一教徒,心里不受穆小姐的教训,在暗中变作戏法。穆小姐听得 风声紧急,方才察觉了,问他为什么胆敢违背教训,用纸虎去捣乱 一阵?他回说自家的戏法已破,并没有吓坏众位爷爷。穆小姐掏出 一支金钱镖放在手里,对他说道:‘下次你们敢违背我的教训,这东 西就是你们的模样。’旋说旋将金钱镖在掌心搓了几搓,恰搓成个小 小的铁饼。那些人都相诫无言。因为当初看穆小姐是个男子,现在 穆小姐曾对他们说出姓名来,便是在先燕教领也曾知道穆小姐的大 名,曾当作爷爷们面前说过这样话,就不认识小姐的真面目。小姐 也没有在那五位教领面前显过怎样好的本领。可是那时穆小姐,虽 说出自己的来历,他们还有几个不相信,看穆小姐又显出这样的本 领,他们变的戏法,无论什么隐身法、献身法、撒豆成兵、剪纸为 人、嘘气为风、刻木为虎,这一类的戏法,都欺瞒不了穆小姐的耳 目,哪一个不栗栗危惧,愿受穆小姐的指挥?所以小姐对他们说明 条件,只许他们将来在江湖变戏法,营生活口,不许招摇不法,恫 吓人群,那些人才恍然大悟。穆小姐即转替他们到里面,写信向众 位爷爷求情,顺用隐身法,将芸香、韵香姐姐带出,托两个最相信 得过的女教徒,送到那地方去,侍奉太夫人的茶水。吩咐众教徒解 散了。穆小姐到官府有事去,叫小人前来,等候爷爷们出来,给她 详细说出这几句话。及至见众位爷爷的面,心里却有些害怕,待要 想回避,又不敢违拗小姐的命令。小人的话已说完了,就请从此告 别。”说到这里,忽然不见他的踪迹所在。
星胆向光燮、璇姑、舜英三人说道:“大家都听见了么?看见了 么?大家要明白法术本无邪正,用得邪便为邪法,用得正便为正法。 凭穆玉兰这种女中豪杰,若由她主持红莲教,这红莲教亦何至荼毒人群?并可为地方上造下无穷的福。”
口里虽这样说,但他们还疑穆玉兰的话,万一尚有疏虞,难成事实。在金马山地方,暗中探访许多时,不但那些教徒真个改邪归正,读书的读书,卖艺的卖艺,简直云南偌大一省地方,多是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官府和人民,都称扬穆玉兰及张家兄弟的功绩。 星胆四人也曾留心探听穆玉兰的地址,总没有个知道。便有时遇到卖艺的教徒,仔细问询他们,他们都说由穆小姐吩咐过,不敢多说。
星胆等四人又向他们道:“你们怎的怕她到这样地步?”
那些人又说道:“我们不但怕她,并且感激她的恩典,我们各人 有什么困难,要去求助她,她都有法子替我们解决。我们既是醒过 的人,细想从来用邪术害人,没有不失脚,得到个好结果的。我们 寒时有衣穿,饥时有饭吃,由穆小姐到官府方面从事宣传,说红莲 教的法术是能吓人,不能伤人的。我们的法术已被她揭穿了,即有 一二没有被穆小姐提醒的人,也不敢做这违法害人的事了。”
星胆、璇姑、光燮、舜英四人听了那些人的话,益觉穆玉兰的 为人不可及,来日方长,未必和玉兰没有相见的机会,大家就此回 到绵山复命了。
这些事迹,虽属近于迷信之谈,但故老遗传,多言江湖上玩把 戏的变出来的戏法,殊属眩人耳目,骇人听闻,什么平地栽瓜,什 么井水钓鱼,若非亲眼所见,几不相信天地间真有此等奇事。这都 是当年流传下一种类似红莲教的法术,世世相传,遞降而下,若较 当年红莲教人变的戏法,已算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部阴阳剑的故事,到此已算告终。
《胭脂盗》
序
《胭脂盗》是先夫顾明道未完的遗著。先夫在日,专写小说,已经出版了好几种。内中最受读者欢迎的,要算是《荒江女侠》了。 但这些已经出版了的,都是先夫早期的著作;而这部《胭脂盗》便是他晚期的著作。读者既读了他早期的著作,这晚期的著作便也不 能不再加一读;何况这又是未完的遗著,又有名作家姜鸿飞为之 续成 。
《荒江女侠》不过是一侠女而已,而胭脂盗则有多人,不像荒江 女侠样的单调;所以读了荒江女侠而觉得满意,那么,读此《胭脂 盗》,必定更为满意,这是可以断言的。
现在的社会,正是萑苻遍地,民不聊生,乡里之间,常有打家 劫舍,城市之中,时闻越货杀人。然而,这些匪徒,他们如此,无 非是图一己之私利,和此胭脂盗中之一群,身为盗匪而心存侠义者 一比,其相去真不啻霄壤呢!处此时代,读此小说,谁能不喟然 兴叹!
先夫所以写此小说,他是早已望清了现代社会,他决心要为这 乱世黎民,给予一点精神上的安慰,所以就绞脑汁,呕心血来写此 小说。可惜尚未完成,遽就溘逝,先夫之志未竟,其在九泉自然也 不能瞑目的。我早想为先夫补成,可惜我没有生花之笔,终于搁置着,无可奈何。
近代作家姜鸿飞先生,他竟大发宏愿,把先夫未完之稿为之补 成。①姜先生文笔优美,固不用多所介绍,但这小说,成为锦上添 花,那是确切的事实。我在这里敬向姜先生做一个诚意的致谢。
先夫老友严独鹤先生,不忘隔世书友,毅然介绍与百新书店为 之出版,这种厚情,也是值得在此致谢一下的。
三六年七月七日顾田希孟序于沪上
① 姜鸿飞续补的是第九回以后的部分。
第一回 桃花坡李翠娃劫镖 迎宾馆梁国器惊艳
马上横飞闪电光,一堆雪影刃如霜。
可知神臂弓开处,箭杆翎花异样长。
这首诗是著者从清初汪景祺《西征随笔》里选录出来的。刀光 箭羽,虎虎如生,字句隐约中,可以见到有燕赵侠士,呼之欲出。 却不知记的是巾帼英雄、胭脂女盗。所谓“闪电光”“一堆雪”“神臂弓”等,都是那时候的江湖女侠,身怀绝技,干出不少惊人的事情,可愕可惊,亦香亦艳。
原来在山西省的平阳,东控太行,西界黄河,南接梁宋关,北 连汾晋,背负真陕,襟带代燕,真是古时所谓河中的武之地,地势非常险阻。而那地方,民风也是非常剽悍喜斗,类多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少壮男子在街头格斗殴杀,数见不鲜。就是一般女子亦皆知兵事,视战斗如家常便饭, 一般往往出去放马劫掠,土人称为“胭脂盗”。但对于本地大户却毫不侵犯,合着“兔子不吃家边草”的一句俗谚,因此当地人却没有一个人说她们坏话的。而县衙里的胥吏都得着重贿,即使有过路客商遭着胭脂盗的行劫后,告到官里去, 那些胥吏无不曲为庇护。
那地方严禁乐户,有一些娼妓都是私下接客的,淫风很盛。桑 中淇上,男女间的情事常常演出离奇曲折的案子来。有几个妓女对 于技击之术也很娴熟,加入胭脂盗,去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一般面 貌姣美的少年男子往往反被她们玩弄,做了她们的情俘呢。
有一天,正在四月清和之天,在平阳那条通到郊野的官道上, 有一匹马飞奔而来,马后的尘土扬起了数尺。马鞍上坐着一个少年, 相貌俊秀,而肌肤白皙,如处子一般,一望而知是个江南人氏。头上戴着一顶遮风的小帽,帽上嵌着一粒精圆的珠子,松松的大辫。 身穿一件蓝缎子的夹袍,外罩黑色一字襟的小背心,脚踏薄底快靴, 手挽丝缰。坐着一匹银鬃马,有一个小小包裹拴在马后,包裹里露出一个剑鞘的柄儿。大约他带着武器,作为随身防卫之具了。
这时候夕阳西坠,天色渐瞑,半空中的乌鸦一阵阵地噪着,飞回巢去。远远的青山一叠,如屏如嶂,也都有紫色的云气罩着,若隐若现。官道上也有几株垂柳,在春风里飘拂着它们的柔丝,似乎要绾住行人的心一般。那少年一边纵马疾驰, 一边也在留心瞧着看两旁可有什么客店可以下榻借宿。可是居民甚是寥落,人家很少。 后来他跑了一段路, 一眼瞧见远远地在树林那边,有一个酒帘子高高地挑起,迎风招展,像是向人家招呼的样子。他心里便觉安慰得不少,催着坐骑,跑近林边。
只见有几间矮屋筑在林旁,果有一家酒店,挂着一块黝黑的牌 子,上有“迎宾”两字。少年知道这酒店是招接过路客商的了,便 勒住马缰,跳下马来。恰好门里已有一个酒保走出,见有客人,便 上前招呼道:“客官,前面已无宿投,天色已黑,就请落在小店里 吧。”说着话,便来代少年牵住缰绳。
少年点点头,踏进店去。见店堂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只在 左首柜台里面坐着一个年逾四旬的妇人。面貌生得平庸,偏敷着脂 粉,鬓边还插着一朵花,身穿一件淡青竹布的衫子,滚着黑色如意形的边,手里拿着一根牙签,正在剔着牙齿。见了少年,便说道: “客官请选一个上房吧,今天凑巧都空着哩。”
这时,那酒保已将少年的马牵到后面去上料,代少年卸了行李, 忙又走来引导少年。走至后面,跨过一个小小天井,朝南有三间客室。开了左首一间客室的门,走进去,布置很是简朴,除炕床外只 有一桌数椅,并没有富丽的陈设,比较江南的旅馆,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酒保便问少年这一个房间可好下榻,少年也只有同意了。坐 定后,酒保把行李代他已放在炕上,早去掌上灯来,向少年问道: “请问客官尊姓?可是江南人?”少年答道:“我姓梁,正是江南常 州人。”酒保带笑说道:“小人听得出口音的,这里很少江南人,真 是难得遇见,有缘,有缘!梁先生要用什么菜?可要喝一些酒?小 店有的是上好高粱和汾酒。”少年点头微笑道:“汾酒是有名的,那 么来一斤汾酒吧。你们可有什么美味的菜?”酒保一连串地报了几 样,且带笑说道:“这些菜在此地可算是好了,但是恐怕总不及江 南。梁先生,请你将就点几样吧。”
少年笑了一笑,好在只有一个人吃喝,也不用多的菜,点了一样辣酱鸡和两样冷盘就算了。隔了一会儿,那酒保早将酒菜送上。 少年坐在房间里独酌,酒保却不退去,站在一旁侍候,只是笑嘻嘻瞧着那少年的面庞,相视不释,状甚闲暇。
少年喝了一杯酒道:“你们这店里怎样如此冷清清的,只有我一 个孤客?你也空着没事做吗?”酒保道:“本来这里的生意很好,客 房常常住满。只因近来附近出了一件大大的盗案,所以旅客顿时减 少起来。这几天店里尚没有生意做,今晚也只有你梁先生一人呢! 小人左右没事做,所以在一旁伺候。”少年问道:“出了什么大大的 盗案?你既然无事,告诉我听可好吗?”
酒保便带笑说道:“梁先生,你是江南人,大概不知道这里的事情的。要知在我们平阳地方,有一种胭脂盗,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飞檐走壁,往来倏忽,专门盗窃富商大官的不义之财,就是官吏也奈何她们不得的。前天有一个京里来的客商,带了不少珍宝钱财,请了一个保镖的,名唤双刀将艾霸,保护同行。路过这里,恰巧被胭脂盗侦探明白,便有几个胭脂盗合了伙,去抢劫他们的镖车。 双刀将艾霸虽然厉害,却遇了‘神臂弓’,当场中箭而死。那客人所带的钱财一起被劫。他是京里认识达官贵人的,所以告到平阳县, 要追回盗赃。平阳县虽知胭脂盗厉害,但因在自己地方上闹出了一血案,那客人又有些来历的,他不得不吩咐捕役严加缉拿了。然而这里的捕役都是酒囊饭袋,有什么本领去和胭脂盗对垒呢?但这案情传播出去, 一时客商们竟视为畏途,不敢上这里来了。那发生盗案的地方就是在桃花坡下,客官方才到这里来时,也经过的。那边桃树很多,在开放的时候, 一片红英,如天上云锦一般,煞是好看。 可惜现在时候已过了。”
酒保说到这里,那少年点点头道:“怪不得我刚才来的时候,官 道上冷清清的,难得有人遇见,原来新出了盗案哩。‘胭脂盗’三个 字,我路上似乎也听人谈起,却不知究竟怎样的厉害,连那保镖的 也敌不过他们吗?”
酒保道:“梁先生,我索性告诉你吧。你不知道,胭脂盗并不是 男子汉大丈夫,而都是些妇人女子,其间尤多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一样都有很好的本领。我方才所说的‘神臂弓’就是著名的胭脂盗, 一般男子的武术尚远不及她哩。你相信我的话吗?”
少年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吃了一些菜,说道:“‘胭脂 盗’这三个字,香艳中带着一些辣椒气味、恐怖性质,别地方真没 有的。我今天大胆经过这里,却没有遇见胭脂盗,可说是我的侥幸 呢。但我虽然是江南人,却也学习得一些剑术,胭脂盗若来,我也要 和她们决一雌雄,不甘退避三舍的。”说到这里,哈哈大笑。
那酒保刚又要接口时,早听外边有妇人的声音喊道:“胡二,你怎的还不出来?休要在里面胡说八道,惑乱人心!辣酱鸡已煮好了, 快来拿去吧。”酒保一听外边呼唤声,不敢怠慢,连忙回身跑出 去了。
一会儿便托了一大盆酱鸡前来。辣油、麻油拌着浓浓的酱,那 鸡的颜色半红半黑,热腾腾的,真是特制的佳肴。酒保见壶中的酒 已干,便问:“客官可要添一斤吗?”少年点点头,酒保便又去添一 斤汾酒来。
忽听后边有胡琴的声音从风中传送过来,少年的心里不由一动。 他知道外边的旅店里尚有私娼,可以供客人的娱乐。方才因为这店冷清清的, 一些生气都没有,自己也就不想着这件事了。莫非这里也有什么歌妓的吗?他这样一想,便昂起了头,听胡琴的声音。
酒保见少年听到胡琴的声音,便走近他的身边,低声问道:“梁 先生,你一个儿独酌,不觉得寂寞吗?”少年回头说道:“觉得怎样? 不觉得又怎样?”酒保笑笑道:“梁先生,你若觉得寂寞时,我可以 去唤一个小姑娘来陪你谈谈,可好吗?”
少年口里嚼着一块鸡,把头颠晃着说道:“不错,此刻倒很需要 的。不过你们此地的胭脂,我一路过来,也看过了不少,都是些庸 脂俗粉、野草闲花,哪里及得我们江南金粉、苏州女子柔如水呢? 如有姿色好的,你不妨代我唤来,倘然没有时也不必了。”
酒保听了少年的说话,不禁冷笑一声道:“梁先生,你们江南人 地方好,当然不论男女都是俊美的多,可是你也不要过分自夸,目 空一切。你以为北方没有好女子吗?好!我就去唤一个来,你若看 得中时,请你多赏些缠头之费;若不中意时,老大的耳刮子尽你 打。”少年点点头道:“很好。”
那酒保就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一会儿便听里边胡琴的声音已 停止,接着外面听得步履声,门帘一掀,酒保已引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走进房来,跟着一阵香风,送入自己的鼻管。
少年放下酒杯,向这位小姑娘仔细端详时,见她额上打着前刘 海,脑后梳着一条漆黑的大辫。鹅蛋的脸儿,长长的柳眉, 一双水 汪汪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长,琼鼻樱唇,生得没一处不可人意 儿。只不过那两条柳眉太长了一些,似乎带着一点杀气。脸上施着 脂粉,两颊的胭脂涂得很红,身穿一件淡蓝绸的夹褂子,月白色的 长裤儿,加着足下窄窄的三寸弓鞋,瘦不盈握。站在面前,果然艳丽动人,和以前所见的北地胭脂,又觉大不相同了。
她手里还拿着一柄胡琴和一块粉红色的大手帕,对着少年凝眸 一笑道:“客官,你要我来侑酒吗?”少年带笑说道:“很好,很好! 我一个人在此独酌,甚感无聊,就请姑娘来陪我谈谈吧。”那酒保早 已端一张凳子过来,恰和少年一折角。少年一摆手,请小姑娘坐下, 吩咐酒保添一副杯箸来,好让小姑娘陪饮几杯。酒保忙去拿上一副 筷子和一只酒杯来。少年提了酒壶,便代她斟酒,她慌忙立起身来 道谢,又拿起酒壶代少年斟个满,然后低倒了头坐下。
酒保早退出去了。少年又对着小姑娘的粉脸瞧了一眼,然后问 她道:“小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家里在什么地方?在这店里接
客可有几时?你年龄很轻,大概还不久吧?”那小姑娘低声答道: “我姓秦,名唤玉燕,在这里接客没有多时呢。客官尊姓可是梁吗? 还没有请教大名。”少年答道:“不错,我姓梁,名叫国器。是江南 常州人。”
玉燕微笑道:“这里难得有江南人到的。我一瞧梁先生的模样, 一听梁先生的声音,便知是江南人了。”梁国器笑笑道:“你们对于江南人觉得怎样?也有好感吗?”玉燕道:“这也是无所谓的。我们这里离开江南很远,自然彼此很难遇见,物少则贵,自然我们对于江南人也觉得特别看重了。”梁国器哈哈笑道:“你把我们江南人当 作东西看待吗?”玉燕又笑了一笑道:“对不起,这是我用的譬喻,请你原谅。”少年道:“很好,你要我原谅吗?那么你代我歌一曲好不好?”玉燕点点头道:"梁先生要我唱,我当然是情愿的,但请你不要嫌我嗓音不好。”梁国器道:“不要客气,你一定唱得很好的。”
玉燕便将那方粉红色的手帕铺在膝盖上,又将手里的胡琴调整 一下上面的丝弦,对梁国器说道:“我来唱一支《望郎归》吧。”
说毕,马上遍启朱唇,唱出一串银铃似的声音,果然又清脆, 又激越。歌词十分热烈,而歌声也和南方靡曼婉转的不同,真是北方之音了。梁国器一边听着, 一边击节。
歌词很短,没有几句就唱完了。玉燕见梁国器似乎听得很有味, 便再唱一支《诉衷情》和《我怨郎》。这些歌曲当然很是俚俗的, 所谓民间的情歌,似乎难登大雅之堂,可是也像那《郑风》采兰、 赠菊之什,朱熹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志,倒都是抒发真性情, 在歌词里自有一种奔波的热情,刺激青年人的心。加在玉燕檀口里唱出,煞是好听。胡琴的声音和歌声也很调和。此时的梁国器也觉得胡然而天,胡然而帝,陶陶然地忘记了其他的一切了。
玉燕一连唱了三支曲,又问梁国器道:“你听得不讨厌吗?要听 时,我再可以唱的。”梁国器点点头道:“玉燕姑娘,你唱得真是好 听!雏凤声清,余音绕梁,佩服,佩服!大概你的喉咙很干了,喝 一杯酒吧。”玉燕闻言,谢了一声,举起酒杯来,喝了两口。梁国器 又请她吃菜,玉燕也不客气,举起筷子来,夹了一块辣酱鸡,送到 口里细嚼,又把那胡琴放在旁边。
梁国器道:“你会喝酒吗?很好,你陪我喝几杯,谈谈心,不必再唱了。”玉燕道:“啊哟,梁先生的酒量大概很好的吧?我是不会吃酒的,喝不到三杯就要醉了。只可以陪你喝两杯。”梁国器道: “很好,你就喝两杯也好。”便提起酒壶,代她在酒杯里斟个满。他自己就喝了一杯。
酒保又走进来,问他可要添什么菜,梁国器吩咐再添一样生炒牛肉丝来,然后再喝一些小米粥。酒保退出去。梁国器见玉燕喝了酒,颊上更是红得像玫瑰一般,他就伸过手去, 一握玉燕的纤手, 觉得柔荑入握,软绵绵的好如没有骨头一样,便笑笑道:“像你这样的北方人,倒也和南方人差不多,不过姿态刚健一些罢了。我心里很喜欢这样的。”玉燕笑笑道:“梁先生,你果然欢喜吗?还好,没有使你憎厌我。”
梁国器又道:“我听得人家说,这里的胭脂盗怎样的厉害,我终 有些不相信。现在瞧了你这个样子,更使我不相信了。在《水浒》 小说里虽有什么一丈青扈三娘、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等女强盗,但我以为这是小说家言,未可尽信。即使有几个略知武术的女子,也属平常的,不过好事者流加倍写得她们有声有色罢了。所以,现在这里的胭脂盗恐怕也是人家过于代她们夸张。我不信柔美的女子竟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魔君,除非我自己逢到了,方才可以明白真相呢。”
玉燕微笑道:“梁先生,人家所说的倒不是夸大之言,你不是本 地人,自然不知道个中情形。但你既已到了这里,说不定早晚总要 遇见的,以后你自然知道了。”梁国器道:“我有宝剑在身,绝不让 胭脂盗妄逞威风的。”玉燕听说,对梁国器脸上注视了一下,说道: “梁先生,你谙武艺的吗?”
梁国器点点头道:“不能说精谙,略知一二罢了。”玉燕道: “你没有遇见胭脂盗呢,倘然遇到了,交起手来,恐怕你一定不能够得到便宜的。梁先生,你莫要轻视我们平阳的女子啊!”梁国器笑笑道:“倘然胭脂盗都像你一样的温和美丽,那么我情愿多遇着几个, 让我也好多见些胭脂颜色。”
玉燕听了这话,把一双妙目扫了梁国器一眼,默默的不说什么。 梁国器觉得自己酒也够了,这汾酒很厉害的,再喝下去必要大醉, 玉燕也不会多饮,不必一个人狂喝了。 一眼瞧见那酒保站在门口探头伺候,便吩咐他道:“你与我撤去吧,粥也喝过了。”于是酒保进 来撤去残肴,又送上两杯茶来,悄悄地退去。
梁国器听听外边没有声息,便拉着玉燕的手,说道:“他乡游 子,客邸无聊,难得有你这样婉娈的小姑娘,请于今夜灭烛留髡, 能让游子销魂真个吗?”玉燕低倒了头不响。梁国器知道自己的目的 可以达到,巫山一片云,正好做个荒唐之梦, 一解旅途寂寞。
恰好酒保前来冲水,梁国器说道:“这位玉燕姑娘可算是解语之花,你们平阳地方倒也有好女子,今夜我要她留侍一宵了。”酒保笑笑道:"梁先生,现在可知小人不是骗你了,秦姑娘可以陪伴,只要你多出些缠头之资,大家快活。”梁国器道:“我虽然是个出门人, 但行囊尚不羞涩,一定不白许你们而使你们失望。”酒保听了,便对玉燕说道:“姑娘,你听得吗?今夜好好伺候客人吧。”霎了一霎眼睛,就退出去了。
梁国器便将房门关上,剪去了一些烛怠,又向玉燕脸上望了一 望,走到她身畔,将她玉臂轻轻一抬,玉燕早随着他走起身来。二 人一同走至炕边,梁国器将炕上自己的包裹移过一边,剑柄触着墙 壁,铿然有声。
玉燕瞧着剑柄,微笑道:“梁先生挟有三尺龙泉,果然能武。” 梁国器笑笑道:“你和我此刻不必用武,枕席之乐又与干戈之间迥不相同。”一边说,一边伸手来抱玉燕。玉燕宛如小鸟依人地投入他的怀里,觉得她身轻如燕,真是不愧此名。遂将炕前帐帷放下,又伸手去解玉燕衣服上的纽扣。玉燕急忙倒身闪避。梁国器以为她害羞,到了此时,情不自禁,怎肯让玉燕闪避开去,早将一手把她紧紧拥在怀里, 一手又去解她襟上的纽扣。刚才解得两个,玉燕把手去拦开。
梁国器觉得玉燕身体虽轻,腕力却也有几分,便道:“玉燕,春 宵一刻值千金,现在正是夜间苦短的时候,你既已答应伴我同寝,却还不及时早遂于飞之乐,何以又要这样的不胜腼腆呢?奇,奇, 奇,奇!”梁国器一边说,一边又用力伸手再去解她纽扣,拥她的一手又在她胳肢下呵起痒来。玉燕怕痒,不觉咯咯地笑了数声,一颗蝽首钻到梁国器怀里。梁国器乘势向她的颊上吻了一下,印得自己嘴边有了一堆深深的胭脂痕迹,他自己还不觉得呢。
在这时,玉燕身上的纽扣又松了一个,忽听“当”的一声,从 玉燕怀中有一件东西直落到地上。玉燕低低喊一声:“啊呀!”梁国 器定睛看那地上的东西,在烛影摇红里,一道寒光直射到他的脸上 来,不由使他心里陡地惊骇。原来是一柄五寸长的小小短剑。
第二回 秦掌柜黑夜追娇女 红姑娘白日留嘉宾
在千娇百媚的玉人儿身边,忽然落下这样可怖的东西来,如何 不使梁国器大为骇疑!幸亏他本谙武术的,胆子自然大一些,非怯 书生可比,马上指着地下的短剑,对玉燕说道:“咦!你怎的怀中藏 着这东西?显见你不怀好意,快快直说,姓梁的也绝不会着你的道 儿!”一边说,一边跳过去,从他的包裹里抽出一柄长剑来,按住剑 鞘,脸上顿时露出一重严霜,一变方才欢笑之容了。
玉燕却不慌不忙,从地上拾起那柄晶莹耀人的短剑来,剑柄是 黄金制的,更是黄澄澄地照眼。她把那短剑托在手里,向梁国器带 笑说道:“是我一时不慎,惊犯了梁先生,请你原谅。唉!我现在不 得不说了,但说了出来,你莫要惊恐。你方才说很想遇见胭脂盗, 可知立在你眼前的人就是那话儿,你还不知道吗?”
梁国器一听这话,更是惊骇莫名,指着玉燕道:“你……你 …… 你就是此地的胭脂盗吗?奇怪,奇怪,那么你要把我怎样呢?我既 然遇见了胭脂盗,当然要和你斗个高低,决不肯俯首受戮。此地的 胭脂盗真多,连在旅店里的土娼也是了,岂有此理!”
玉燕听了梁国器的话,不动声色地慢慢儿说道:“梁先生,你有 多大本领,要和胭脂盗决斗吗?但我见了你,却没有勇气和你厮斗。”梁国器又是一怔,道:“为什么呢?”玉燕把手中短剑向窗边 桌子上放下,双手空空地走到梁国器身边,把纤手在他肩上轻轻拍 了一下,带笑说道:“梁先生要斗吗?请你以后同别的胭脂盗去厮 拼,我却舍不得向你下毒手呢。”
梁国器给玉燕的手一拍,又听了她有情之言,他的一颗心依旧 软了下来,也把自己的宝剑放在一边,对玉燕说道:“你到底预备怎 么样?快请告诉我听。”
玉燕道:“你莫性急,待我老实告诉你知道。”遂挽着梁国器的 手,一同在炕边坐下,笑了一笑道:“好人,你该明白,我若要害你 的性命,早已乘间取去了你的首级,还肯和你这样的温存周旋吗? 好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虽是一个胭脂盗,却是对于你一些没 有恶意的,你相信我的话吗?”
梁国器见玉燕态度甚是恳挚,听她的檀口里又叫出“好人”二 字,更是骨软身酥,又把手握住她的柔荑,说道:“那么你何必怀藏 着短剑呢?”玉燕道:“这是我妈教我这样的。”梁国器道:“谁是你 的妈?”玉燕答道:“就是在此店内的女掌柜,大家都唤她秦家妈 的。”梁国器道:“就是那个坐在柜店里的妇人吗?”玉燕点点头道: “是的,但她并不是我的生身母。”梁国器道:“那秦家妈果然不是 你的生身母吗?那么你的父母又是谁?”
玉燕道:“这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起来时也话长,隔天有机 会,我再告诉你。总而言之,那秦家妈逼我为娼,无非要把我当作 钱柜子看待。店中有了客人,常要唤我出来侑酒,代她多少捞摸些 金钱。她的欲壑是没有止境的,今晚,她又叫我来侍奉你梁先生。”
梁国器道:“那么你的身世倒也很可怜的。秦家妈既是你的假 母,当然只知道要钱,也不来顾虑你了。但你既然说应酬客人,何 必要怀藏这东西呢?”他说着话,又把手向窗边桌子上放着的那柄短 剑一指。玉燕道:“你还不知道,我妈的心狠毒非常,她才是个胭脂盗中的老前辈呢。”梁国器听了这话,又大吃一惊,连忙问道:“你 的妈也是胭脂盗吗?啊呀!这里真是产生胭脂盗的所在,方才我倒 失敬了。”
玉燕又道:“她见了你是江南来的旅客,以为你的行囊一定丰 富,所以格外垂涎,要把你杀害,完全夺下你的行囊。但我因为见 你是一个很好的君子人,我们俩虽然萍水相逢,异省之人,你对我 又很是多情,使我的心早已软了下来。何况你又是我素来爱慕的江 南人,自然对于你更没有恶意了。老实说,若是换了别的人时,恐 怕我早已刺刃于他的腹中了。”
梁国器听玉燕说到这里,不由咋舌道:“啊哟,好险啊!如此说 来,你们这家店真是个黑店了。我刚才说孙二娘、顾大嫂等都是小 说中的人物,却不料你们这里竟有这样类如十字坡的黑店,不知道 可也有人肉馒头卖吗?”玉燕微笑道:“不错,这里是一家黑店,常 常要伤害孤单的旅客的,但人肉馒头却没有卖。”梁国器道:“这倒 还好,否则我要呕吐了。但你既然不愿意干这生涯,那么何必又听 你妈的吩咐呢?”
玉燕道:“我方才已告诉你,我的妈是一个半老的胭脂盗,她的本领非常了得。我是她养大的人,处于积威之下,怎敢不听从她的说话呢?”梁国器点点头,又说道:“那么你今晚预备怎样对待我?” 玉燕对梁国器的脸上瞧了一下,然后说道:“咦!我早已说过,不情愿伤害你一丝半毫的,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梁国器摇摇头道:“不是,我是代你设身处地而想的。倘然你不 伤害我,而不劫取我的钱财,那么你明天怎样向你的妈去交代这件 事呢?”玉燕道:“这又是一个问题了。我宁死不愿伤害你的,我要 放你逃走,我只说你的本领怎样大,斗不过你便了。”梁国器听了这 话,情不自禁,又把玉燕搂在怀中,很快活地笑了一下道:“你这样 爱我,叫我怎样报答你呢?”
玉燕把她的头倚在梁国器的肩上,说道:“悉凭你怎样的报答 吧。我问你,为着什么事情赶到这里来?你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
梁国器道:“我要到太原去找访一个仇人,却不料在这里遇到了 多情的胭脂盗,叫我把这颗心不知安放在哪里才好了。玉燕,多蒙 你这样一片深情地对我,我更要代你担忧了。”玉燕道:“你担忧些 什么?”梁国器道:“你若把我放走了,倘然你的妈不相信你的说话, 而察知你的虚伪时,你不要大大地吃她亏吗?所以我想,你若然决 心爱我而不伤害我时,最好你也要就此他去,和你的假母永远脱离, 不知你的心里怎么样?”
玉燕听了,点点头道:“不错,我的妈近来待我越加严酷了,横竖她不是我的生身之母,我就跟了你去, 一同寻找你的仇人,也好帮你复仇。”梁国器大喜道:“你能够跟我同去时,这是我的幸事了, 那么我们几时能走?”玉燕马上立起身来,说道:“我们要走就走, 倘然迟了些时,我的妈也许要来侦察,这事便难办了。”
梁国器听了这话,顿时精神兴奋,又抱住玉燕,和她深深地接 了一个吻,说道:“好,我们预备走吧。你可有什么东西要带吗?如 若不需要时,我想还是不要回房去惊动你的妈吧。”玉燕道:“除了 一些衣服首饰之外,也没有什么东西了。”梁国器道:“那就不必带 了。这些东西只要有了钱,将来都可以添办的。”
于是他就去检点他的包裹,把宝剑缚在背上,以防不测。玉燕 也将那柄短剑系在腰际,立刻开了后窗,跳到外面的天井里去。
这时已是三鼓时分,天上满天星斗,四下里却没有什么人声。 玉燕认得路,她当先领导,跳到屋面上去。越过了一条短短的围墙, 下面就是马厩,梁国器的坐骑便系在厩中。二人轻轻跳下地来,到厩中去牵出那匹马来。玉燕就开了侧边的小门,牵到了外边,在黑暗里转了一个弯,已到了官道上。玉燕把手向西边一指,说道:“望那边去就是上平阳的大道了。”
二人遂一同跳上坐骑。玉燕虽是个女子,却也惯于驰骋,又兼她路途熟悉,所以梁国器让她坐在前首,他反而坐在后头,又将包裹系在马腹下,听凭玉燕怎样去奔逃。玉燕一抖缰绳,纵马疾驰, 一马双驮,在官道上跑了一大段路。
刚才过了一座小桥,忽听背后空中“唰”的一声,飞过一支响箭来。梁国器又是一怔,只见玉燕脸上也已变色,对梁国器说道: “我的妈来了。”
梁国器回头看时,星光下见官道上远远地有条黑影一般地蹿来。 他心里暗想:这条黑影一定是秦家妈追来了,但是自己的马跑得也不算慢,何以会被她追及呢?可知秦家妈的飞行功夫高出人上了。
玉燕虽然加上一鞭,催着坐骑快跑,可是任凭这马跑得怎样快, 背后那条黑影愈近了。只听秦家妈厉声大喝:“玉燕,玉燕,你这没 良心的娼根儿!非但不听我的话,竟敢私放客人夜奔。我早听得马 蹄之声,便心中起疑,出来看时,却被你们逃走了。现在你们想逃 到哪儿去?老娘已追及你们,快快下马纳命吧。”
此时玉燕皱着眉头,对梁国器说道:“我妈虽然厉害,我们到了 此时,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和她拼一下子了。”梁国器点点头道:“不错,待我先上去和她斗一下子,倘然斗不过时,你再来助我。我想凭我们两人之力,总可以击退她了。”玉燕道:“你还没有知道我妈的厉害呢!你究竟有多少本领,我也没见过。你既要去和她决斗, 一切须要小心,她的杀手鞭你不可以不防的。我手里只有一柄短剑, 也难抵御呢。”梁国器道:“我理会得。”
二人立即跳下坐骑,同时秦家妈已像旋风般地追到了身后,梁 国器便把自己背上的宝剑拔出鞘来,迎上前去。只见秦家妈用黑布 扎着头,手里横着一支竹节钢鞭,恶狠狠地对梁国器说道:“乳臭小 儿,你竟敢拐逃我女儿!江南人到底不老实的,先吃我一鞭。”说着 话,“呼”的一鞭向梁国器头上打来。梁国器知道她的厉害,忙用力举剑向上一磕,想要把秦家妈的钢鞭磕去。但是秦家妈的钢鞭沉重 如山,休想磕得动分毫。幸亏自己用了十二分的气力,方才勉强挡 住,否则自己的头颅早要被钢鞭打得粉碎了。
这竹节钢鞭在十八般武器中本来要算在短兵器内,称得大哥哥, 和虎头双钩差不多一样厉害。而使用钢鞭的人,尤须有绝大的腕力, 方才可以运转若飞。从前小说里唐朝的尉迟敬德,是一位骁将,跟随唐太宗东征西讨,立了不少汗马的功劳,都是靠着他手里的一支竹节钢鞭。秦家妈是一个妇人,而能使用这种家伙,她的本领怎样的厉害,也就可以不言而喻了。所以梁国器刚才挡住她一鞭,而秦家妈的第二鞭又已向他下三路扫来。梁国器急忙向左边跃避,乘隙要想还刺一剑,然而秦家妈将她手里的钢鞭渐舞渐紧,好如一条黑色的怪蟒,把梁国器裹住,休想有一丝半毫的间隙。
梁国器虽然已把自己所习的梅花剑使开来,可是钢鞭的来势非 常凶猛而沉重,自己的宝剑和她钢鞭相遇时,总是震得虎口迸痛, 流出血来。所以他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不到十余合,早 已杀得汗流浃背,实在吃不住了。幸亏玉燕在后望见,她知道梁国 器的剑术平常,还不及自己的本领,此时若不救助,性命休矣。只 得硬着头皮,挺着手中的短剑,跳过去说道:“妈,你不要伤害这客 人,女儿不孝,向你来赔罪了。”
玉燕低着头,走近秦家妈的身边,好像要向秦家妈磕头赔礼的 样子。突然间,身子望前面一跳,扑向秦家妈的上身, 一柄剑金光 灿灿,早刺到秦家妈的咽喉边。原来这是玉燕使用的狡计,她知道 自己万万敌不过她的妈,所以要想乘她不防,刺她一下的。
秦家妈果然不防到玉燕有这么一着的,短剑刺到她的咽喉边时, 她慌忙将头一偏,躲避过了这一剑,但是她的咽喉已被剑尖擦去了 一些皮,有一丝血沁出来了。她退后一步,又骂道:“娼根儿,你倒很狡猾的,向我下起毒手来吗?今晚我必要取你的命!”说着话,“呼”的一鞭向玉燕身上打来。此时玉燕一击不中,早向梁国器手里 取过他的宝剑来。她心里也预备同她的妈拼一个你死我活了。
梁国器站在旁边,瞧玉燕和秦家妈交手,他就觉得玉燕的本领 远胜自己了。她右手舞长剑,左手舞短剑,剑法神速异常,倏忽之 间已成两条白光,和秦家妈的鞭影搅在一起,撩得梁国器眼睛都花 了,暗暗惊叹。他希望玉燕可以得胜秦家妈,那么自己可以脱险, 玉燕也可无恙。
谁知斗到三十合以上,玉燕的白光渐渐压低下去,只见一团黑 影紧绕玉燕的娇躯,毕竟秦家妈厉害,玉燕抵敌不住了。幸玉燕轻 如燕,跳跃的功夫很好,腾挪闪避,尚没有吃她的妈一鞭。梁国器 心中十分焦急,再想上前去助战时,自己手里的宝剑已为玉燕取去, 赤手空拳,怎能再去和人家死拼呢?
他正在为难之际,玉燕苦战秦家妈不下,身上险些儿被秦家妈 打中一鞭,杀得她香汗淋漓,气喘力竭。不得已虚晃一剑,跳出圈 子,向后边树林里便逃,口里还喊道:“梁先生,你快快逃走性命 吧!”秦家妈喝一声:“哪里走!”挺着钢鞭,飞也似的追去, 一霎 眼都不见了影踪。
梁国器透了一口气,暗想:“秦家妈如此厉害,玉燕也是凶多吉少的。俗语说得好,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此时我还呆立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快逃生吗?”也顾不得玉燕了,赶紧跳上坐骑,向前跑去。但是客地生疏,又在黑夜中,天南地北的,不知走向哪里去才好。他跑了一大段路,前面望见有一些人家,像是一个村落的样子。 在沉寂的空气中,他似乎听得背后又有了喊声。他回头看时,虽然不见有什么影踪,可是他已如惊弓之鸟,心虚胆怯,以为秦家妈又追上来了。她的飞行术非常高强,自己骑了马,反而给她更大的目标。况且马蹄的声音很响,更使秦家妈容易追踪而来。
他这样想着,坐下马已跑到了村口。他想:向这村子里的人家去躲避一下吧。遂跳下马来,丢了自己的坐骑,背了包裹,很快地 走进村中去。
这里虽然是一个村子,可是人家并不多,却只有七八家,寥寥 可数。其时已过四更,村中的人家都已闭上门,在黑夜甜乡里寻梦, 只有旁边一家人家从篱落里望进去,尚有一小点暗淡的灯光从窗子里透露出来。他知道里面有人,不敢伸手打门,恐防惊动了人家, 非但不甚方便,且恐又被追赶的秦家妈听见了声音。好在自己有轻身的本领,所以从篱内中轻轻跃进。篱内是一个小圈,有两株梧桐, 还有许多花木,在黑暗里也瞧不清楚。
他绕道转到右边那间有灯光的室前,见有四扇短窗, 一齐闭着。 他不知道里面睡的什么人,不敢惊动。正立在窗下踌躇之时,忽见侧面有一条黑影迅速地扑到他的面前,不由心中一惊。连忙定睛看时,乃是一个很苗条的女子,手里拿着雪亮的双刀,向他娇声喝道: “你是谁?在这时候偷偷摸摸地到人家来做什么?莫非要想盗窃?哼!那真是买眼药跑到石灰店里来。”
梁国器心中暗想:怎么平阳地方尽为能武的妇女,又和江南大 不相同了。听她说的话,恐怕她有了误会。自己的宝剑已给玉燕拿去,此刻手无兵刃,怎好抵御呢?所以他连忙退后三步,说道:“姑娘请不要误会,我是黑夜逃生的旅客,无路可奔,潜踪来到这里。 因见室内有灯光,望门投奔,又恐冒昧惊动人家,因此跳垣而入。 幸恕孟浪之咎。”
那女子一听到江南的口音,便将双刀垂下,柔声问道:“这话可 真吗?你从哪里逃来?”梁国器道:“我从迎宾旅馆秦家妈那边逃到 此间的。秦家妈要害我的性命,请姑娘救我一下,感德不浅。”女子 听了梁国器乞援的话,遂又说道:“原来如此,那么请到里边去坐 吧。秦家妈十分厉害的,说不定她也会追踪而来。”一边说,一边便 引导梁国器回身走去。
梁国器不管好歹,跟着她走。转了一个弯,前面有一小小回廊, 走进回廊,右边有一扇房门,半开半掩着。那女子回头说道:“请到房中去小坐吧。”梁国器答应一声,立即随在她的身后,搴帷而入。 见是一个陈设雅洁的闺房,又使他不由一怔。沿窗又有一张小桌子, 两旁有两张椅子,桌上有一盏灯,兀自吐着残焰。
此刻他借着灯光,见到那女子的芳姿了:眼波眉黛,玉貌红颜, 和玉燕仿佛一样,而两道春山般的眉毛,却并不像玉燕的带有杀气, 身材又比玉燕长一些,皮肤细白得和江南女子一样。身上穿着一件桃红绸的紧身,墨绿布的裤儿,艳丽动人。脚踏三寸大红弓鞋,又和玉燕一样纤细。手握着的一对绣鸾双刀,青光闪闪,耀人眼睛。 梁国器瞧着这双刀,便知这女子的武艺也不平常。
女子把双刀插入鞘中,挂在壁上。又到室隅去一掀绣帐,从炕 上取出一件月白绉纱的夹衫来,披在身上。 一摆手,请梁国器放下包裹,在上首椅子里坐下,她就坐在他的对面,带笑说道:“今天我的妈和哥哥、嫂子等都在外边,没有回来,只剩我一人守在家里。 睡到下半夜,醒了以后,不知怎样的再也睡不着。忽听窗外有很轻的脚步声。任你什么人走得怎样轻,总是逃不过我的耳朵。我以为有什么梁上君子光临我家,虽然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并不是一个弱者,要想把来人擒住,问问他是不是吃了豹子胆,敢到红石村李家来太岁头上动土。所以一骨碌从炕上取了我的双刀,暗暗开了房门, 绕到窗前来。却不知你是一个逃奔性命的旅客 …… ”
那女子的话没说完时,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喊着道:“李家嫂子, 方才可有一个江南的旅客逃到你们这里来吗?”梁国器一听这声音, 便知是秦家妈来了,不由心惊胆战,吓得他脸色惨白,一时无处躲避 。
第三回 慈母爱娇女促成鸳鸯侣 落花逐流水初试云雨情
那女子一边将房门关上, 一边将手向炕上一指,意思叫梁国器 躲到帷里去。梁国器宛如饥不择食一般,立刻跳起身,钻到帷后, 坐在炕上,两足下垂,把重帷掩蔽住自己的身体。
女子又把他的包裹藏去,门上早叩得十分响,她只得推开半扇 窗,问道:“外边是秦家妈吗?”又听外边接口道:“你是云姑娘吗? 快快开门,有人逃到你家里来吗?”女子答道:“我妈已出外,不在 家,我也睡熟,没有人逃来。秦家妈,请你到别处去寻吧。”又听秦 家妈说道:“那厮的马在这村子外边,一定逃到这村子里来的。别人 家我都问过了,都回答没有,所以我疑心在你家里。”女子连忙说 道:“秦家妈不要胡说,我一人在家,怎能容留陌生的男子?给我妈 知道了,不是玩的。”又听秦家妈说道:“咦!你家里又没有,那厮 逃到哪里去了呢?莫非他故作疑兵之计?待我追向前边去吧。”跟 着,门前便没有了声息。
梁国器心里方才稍定,那女子便请他坐下,问他道:“客人尊 姓?”梁国器答道:“我姓梁,名国器,江南常州人。因有事到太原 去,路过这里,想不到遇见了胭脂盗。多蒙姑娘救我,感激之至!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我家姓李,世居在此红石村中。我名小云娃,因肌肤生得白皙,人家都唤我‘一堆雪’。我 妈名叫翠娃,现在已有四十岁了。我父亲李杰,早已故世。只有一 位哥哥,名唤德山,别号'插翅虎’。还有一位嫂嫂,他们昨天都到 亲戚家中去了。曾言今晚黄昏时赶回的,但至此时还没有归家,只 剩我一个人在这里呢。”
梁国器听小云娃这样说,知道他们一家人大都会武术的。“插翅 虎”这三个字是《水浒传》上的诨名,小云娃的哥哥有此别号, 一 定也是非常了不得的人物。想不到自己到了这里,到东到西,都遇 见有本领的人,莫怪那旅店里的酒保在我面前极口夸张胭脂盗的厉 害呢。于是他就对小云娃说道:“姑娘,多谢你告诉我。”
小云娃也问他怎样到此。梁国器便将自己落店后征妓侑酒,遇 见秦玉燕的事情以及玉燕如何吐露真情,放他脱险,相随同行,以 及秦家妈闻声追来,自己如何和玉燕先后抵抗,玉燕便逃,秦家妈 追入林中,自己又如何乘机兔脱至此,缕缕奉告。小云娃听了微微 一笑道:“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事情,恭喜,恭喜!你总算逢凶化 吉,没遭到人家的暗算。玉燕待你可谓多情了,你此刻想念她吗? 何必同她一起奔避?”说罢,又是一笑。小云娃的笑甚是妩媚,笑的 时候,颊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贝齿微露,洁白如雪,这又是玉燕 所没有的了。
梁国器未尝不深感玉燕,当然他对于玉燕被秦家妈追逐而自己 不能和她同奔,引为一件憾事。秦家妈此刻又来找寻自己,但不知 玉燕可曾得脱,是死是生?秦家妈能不能放过她?这还是一个谜呢, 然而自己却不能对小云娃说。
这时雄鸡四唱,天色快明。小云娃也不再睡了,和梁国器对面坐下,说道:“梁先生,你是江南人,却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和外边大异,稍一不慎,即遭杀身之祸。你方才没有遭到秦家妈的毒手,还是你的幸事呢。”梁国器笑笑道:“还要多谢云姑娘庇护之德了。”
小云娃微笑道:“这也是梁先生的幸运,今晚我哥哥凑巧不在家中, 若然给他知道了,他是不情愿留一个外省的陌生客人,而得罪那秦家妈的,恐怕不能容许你梁先生在这里了。”梁国器道:“这真是我的便宜事了。”
二人说话时,纸窗已白,晨光熹微,小云娃把桌上的残灯吹熄 了,又带笑向梁国器说道:“天色已明,不知那秦家妈追到哪里去 了。”梁国器自觉自己是一个孤男,坐在人家的闺房里,不甚稳妥, 恐怕瓜李之嫌。且闻小云娃说她的哥哥、嫂嫂和妈妈都是能武术的 人,既和秦家妈相识,恐也非善类。不要也遇见了什么胭脂盗, 一 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么自己不免要陷身虎穴,终难逃走了。他这 样一想,便觉得似有芒刺在背,心神有些不安,要想急于离开这地 方了。便对小云娃拱拱手,说道:“今宵我是仗着姑娘的庇护,竟得 绝处逢生,感谢之至!现在天已亮了,恐怕我的马还在村子前,所 以我要向姑娘告辞,早早上道了。”
小云娃向他摇摇手道:“你不要早出去,秦家妈找你不着,而她 的女儿倘然又潜逃无踪,她岂肯就此甘休?她的党羽很多, 一定要 派人在各处要道上探望守候的。此刻你倘是急于出去,难免不被他 们碰见,只要他们一通知秦家妈时,你岂不就要有大大的危险吗?” 梁国器听了这话,眉头一皱,又问小云娃道:“依你怎样办呢?”小云娃道:“你不如今天白昼暂且躲藏在我家,待我去找你的马前来。到了晚上,我可以引导你走路,送你出去,只要过了平阳,便没 事 了 。 ”
梁国器还没有回答时,忽听得外边门上又有剥啄声,他以为又 是秦家妈来了,面上顿时又惊慌起来。小云娃也有些惊讶。接着又 听门外有妇人的声音喊道:“小云娃,你还睡着吗?我们回来了,快 快开门。”小云娃一听声音,脸上顿时也露出惊慌的神色,忙对梁国 器说道:“不好了!我母亲和哥哥、嫂嫂等一同回家了,那你就更难出去呢。”梁国器道:“这将如何是好呢?不如以实而道,你母亲和 哥哥也许肯帮忙的。”
小云娃把小足一顿道:“你不知道他们, 一时说不明白,我哥哥 生性又是鲁莽得很,见了陌生男子在家里,立刻就要动手,还容你 有分辩的余地吗?这件事一定不可以告诉他们。请你委屈一些,躲 在我房中,不要给他们见面。”说着话,又把手向炕边一指,梁国器 只得又避匿到帷后去。
这时门上敲得格外响,又听她嫂嫂赵氏的声音说道:“云妹妹怎 么睡得这般沉酣?天亮了还不醒吗?”此时小云娃只得把房门虚掩 上,走去开门,迎接她母亲和哥嫂等进来。梁国器匿在小云娃房中, 心里甚是不安,好似怀着鬼胎一般。听得外边人声自远而近,幸亏 都走到隔壁室中去了,声音说得不十分高,所以他听不清楚。
隔了些时,小云娃方才走回来, 一拉梁国器的手,叫他不要藏在帏中了。指着靠里的一张椅子,请他坐下,对他说道:“我以为他们昨晚不归,今天也许不回来的,谁知他们昨晚赶夜路,因此天亮时已归家了。幸亏他们已是疲乏,都要休息,不会到我房里来的, 你放心吧。我想你一夜没有安睡,又受了惊吓,此刻可觉得疲倦吗?肚子可饿吗?”梁国器点点头。小云娃道:“我家蒸的糕还多着,待我去蒸热了,请你点饥吧。”梁国器道:“谢谢姑娘。”
小云娃嫣然一笑,走出门去了。不多时端着一盘糕走进来,仍 把房门掩上,将糕放在桌上,并放下一副筷子,请梁国器吃。梁国 器见是一盘热腾腾的枣子糕,虽然这东西在江南地方看起来不作为 珍品的,可是在这个时候,自己正用得着这东西,宛如光武帝在滹 沱河边吃麦饭一般,其味不佳而自佳了。他就谢了一声,把筷子夹 着糕吃。小云娃站在旁边,笑嘻嘻看他吃。
梁国器吃了许多,吃得已饱,也就放下筷子不吃了。小云娃便 将残余的糕收去,又送上一杯热茶来,轻轻地对梁国器说道:“有屈你耐心在我房里坐一会儿吧,我还有一些家事去干呢。少停午饭时, 我再会送饭给你吃的。只要你不走出这房门,大概可以无事。吃过饭,我再来陪你。”梁国器说了一声“多谢”,眼瞧着小云娃走出房 门去了。
他一个人坐在房中,想想自己所经过的事,太离奇了!恍恍惚 惚,如堕在云雾中间, 一时莫名其所以然。又瞧着壁上的一对绣鸾 双刀,心里暗想:“这里的女子年轻,姿色好,武艺高,也算是不可多得。而对待人家尤有一种热烈的情绪,和江南妇女比较,便有些不同了。难道她们一会儿虽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 一会儿却又是柔情若水的丽人?这真是奇了!方才听小云娃说,她的哥哥有很好的武艺,大概她的母亲和嫂嫂也是不弱的。这地方民气的强悍, 于此可见一斑,所以就产生胭脂盗出来了。
“我倒不明白小云娃一家做什么的,不要他们也是胭脂盗啊。然 而像小云娃和秦玉燕那样的多情女子,即使是胭脂盗,也令人觉得 多可亲、少可畏了。那玉燕的本领也非常高强的,我已见过她的出 手了。她为了我而牺牲她们母女的情分,情愿跟着我私奔,这倒和 古时的红拂女差不多了。可惜我没有像李靖那样的戡乱致治之才, 徒然辜负了她的热情。而且不幸,她又和我中途分散,被秦家妈苦 苦追赶,不知她究竟能不能逃到别地方去。倘然我此后不能再见她 的面,心中总不免要常常想起此人了。
“现在遇见的小云娃,也和玉燕一样韶年玉貌,有过之无不及。 而她的本领虽然还没有显出来,而只要瞧了她手里的一对双刀,即 可知道不是寻常裙钗了。我此番到太原去,正要访问我姊姊的仇人, 为我亡姊复仇。但是一看到外边本领高强的人这样的多,小小女子尚且精通武艺,非我能敌,那么我所得到的一些武艺也像井底蛙一般,不知苍天之大。恐怕要单凭我一人的力量,去歼灭仇人,也不是容易的事了。若得有她们同去相助,那倒使我的胆子壮得不少哩。”
梁国器这样胡思乱想,不觉已至午时。只见小云娃又端了一大 碗饭和一盆子肉,又有两个卤蛋切着片,放在盆里, 一起用盘子端着,悄悄地送到房里来,对他说道:“梁先生请用午饭吧,他们也快要起来了。今天是我烧的饭,这里一则没有好吃的东西,二则我也不便多拿进来,请你将就吃了一顿吧。”梁国器向小云娃拱拱手道: “多谢云姑娘这样的照顾我、爱护我,真使我感激得不知所云了。姑娘还要说什么客气话呢?我只有甘受你了。”
小云娃坐在旁边看梁国器用午饭,梁国器很快地把一大碗饭吃 完,又吃了两块肉,还剩下两片卤蛋。小云娃问他可要添饭,梁国 器谢谢道:“我已饱了。”小云娃把蛋留在房中,又把残肴收去。又端来一盆热水,拉下她自己所用的毛巾,请梁国器洗面。她把手向 梁国器嘴边轻轻一指,带笑说道:“我在早上忘记给你洗脸,你昨夜嘴边所留的东西还没有洗去呢,请你不要再保存吧,人家瞧见了, 也许要发生误会哩。”说着话,又是微微一笑。
梁国器伸手在他自己嘴边一摸,便见手指上有一些红的胭脂, 就想起昨夜和玉燕甜吻的事了。当着小云娃的面,不由脸上一红, 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就用毛巾去洗脸,洗去这胭脂的痕迹,心里却 总是有些惘然。
小云娃又出去了。梁国器仍坐在房内,听听外面人声纷杂,知 道小云娃的哥哥、嫂嫂等都起来了,正在那里忙着洗面吃饭。他心中总不免有些惴惴然:“因为自己一人匿迹在小云娃房中,倘然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有事走到这房里来时,叫自己如何是好呢?不但自己要遭受祸殃,恐怕也要连累小云娃呢。小云娃好心救了我,反去带累她吗?于心何安!所以自己总是要赶紧设法脱离这地方为妙。 可恨自己不明途径,没有小云娃引导,不敢胡乱行走,落入秦家妈的手里,自取其祸。”他只好忍至晚上,让小云娃来引他出去了。
好容易挨近天暮,听听小云娃哥哥李德山的声音,早已杳然, 大概又出外去了。又听他们母女、姑嫂三人在那边房里叽叽喳喳的, 不知说些什么话,自己听不清楚,只好不去管它了。他又静坐了许 多时候,小云娃又进来陪他谈谈。 一会儿,天色已黑,小云娃去掌 上灯来,又出去和她的嫂子去端整晚餐了。梁国器很无聊地坐着, 见小云娃又送晚餐进来,他又偷偷地吃过,小云娃收了碗盏去。他 听听外面小云娃的母亲翠娃和她媳妇说话的声音很多。 一会儿,听 得小云娃的哥哥李德山又在外边敲门回来了。
梁国器身体虽然坐在这里,他的一颗心却只想怎样能够脱身虎 穴,远走康庄。挨了一刻时候,见小云娃进来了,把房门关上,剔 亮了灯,坐在梁国器的对面,对梁国器说道:“请你耐心再等候一 刻,我等他们睡熟了,可以送你出去。此刻我对我母亲说有些头疼 脑涨,似乎略有一些寒热,所以要早些安睡了,这样我方可以脱身 来伴你啊。”说罢,又对梁国器笑了一笑。梁国器道:“这要谢谢云 姑娘了,我倘然出险而去,对于云姑娘救助之德,铭之心版,永矢 不忘。他日南归的时候,路过这里, 一定再要来正正式式地拜谢 的。”小云娃说道:“梁先生,你对于这地方恐怕已有戒心,将来还 会到这里来的吗?我想也很难的了。”
小云娃说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立刻尽敛。梁国器听了,心里也 觉得有些难过,想不出用什么话去安慰她。静默了一会儿,梁国器 听听外边人声渐静,更鼓已起,便对小云娃说道:“这时候云姑娘可 以伴送我出去吗?”小云娃道:“请你再等一刻,免得惊动了人,就 不好办了。”梁国器只得又耐心坐着,心里要想问问小云娃的哥哥做 什么职业的,但又不敢详细去问。
小云娃却把秦家母女的事告诉他听:“原来,秦家妈的丈夫秦烈 是一个著名的独脚强盗,在这里开设那家迎宾旅店,已有十年之久 了。虽然是一家黑店,却并不像《水浒传》里所说的将蒙汗药酒来迷倒客人,而杀了客人做人肉馒头。他也和寻常旅店一样,把好酒 好菜去款待客人。不过遇有行李丰富的客商,下在他们店来时,他 就等到他们动身时,就要跟踪而往,在半途向客人下毒手,尽夺客 人的行李,那就变了无踪盗案,使人家不致疑心他的店了。
“他自己出去盗劫时,总是在老远的地方,取的贪官污吏、巨室 富家之财,并不在自己地方犯案的。他得来了钱财,又喜欢帮助人 家,结交朋友,挥金如土。因此,虽然干了许多年数的盗跖生涯, 而他家中并没有积蓄多少钱财。后来听说秦烈死在外边,那店就让 他的妻子秦家妈开下去。秦家妈的武艺和她的丈夫半斤八两,一样 都长高出人上,善使一支竹节钢鞭,人家送她一个别号,唤作‘女 尉迟 ’。
“她独自管了这店,便和她丈夫的做法不同了。她为要招致客 人,自己养了一个小姑娘,使她为娼,侍奉店里的客人。一方面又 可博取客人缠头之资,一方面又可窥探客人的虚实。倘然客人真有 钱时,秦家妈就要在店里暗中把客人害死了,夺了他的行李,把死 尸埋藏。这样就不免要泄露出去了。幸亏她的丈夫生前朋友多、交 情深,县衙里的人都能包庇他家的。
“后来,秦家妈又领了一个养女,就是你所遇见的玉燕了。十分 爱她,把平生的武艺传授与她,因此玉燕的本领十分高强。年纪渐 渐长大,秦家妈因为以前的一个娼女患病身亡,无人替代,就叫玉 燕去伺候客人了。梁先生,你爱玉燕美丽吗?”
小云娃说到这里,梁国器笑了一笑道:“我哪里知道其中的事? 你们这地方的情形实在太奇特了,我江南人更不容易知道。”小云娃 对他脸上瞧了一眼,再说道:“江南人,好个江南人!你可知道就是 为了你是江南人,所以你的性命能够保留呢?我老实同你讲吧,这 里的男子对于江南人以为文弱无能,大都加以鄙视的。但是此地的 女子对于江南的男子,都很能怜惜。这因为此地的男子十九强悍成性,不解温柔,而且容貌丑陋的多,哪里及得到你们江南人肌肤白 皙、容貌清秀,使女人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呢?”小云娃说了这 话,又对梁国器媚笑了一下。
梁国器此时心头也觉怦怦而动,却不便去接口。小云娃继续说 下去道:“那玉燕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而不忍把你杀却,反而把她母 亲的阴谋泄露给你知道,而她自己又肯跟了你同行。否则换了别地 方的人,恐怕她的匕首早已在你欢笑的时候,刺入你的胸口了。”梁 国器点点头道:“云姑娘说得不错,这是我的侥幸。可惜玉燕的本领 不及秦家妈,以致败逃了。”
小云娃道:“若把玉燕的武艺去和秦家妈比较,当然是敌不过的。但是你可知道玉燕的本领也很不平常吗?她在外边很有一些名 气,大家对于玉燕这个名字不甚熟悉,而都唤她的别号叫作‘飞飞 儿’的。因为她的轻身功夫非常高强,恐怕秦家妈也不能再胜过她。 此番她因和你一起双奔,所以跑得慢了,而被秦家妈追及。倘然她一个人奔逃时,出如狡兔,疾如飞鸟,恐怕她能够逃走的。”
梁国器道:“这是最好了,我也不愿意让她去遭秦家妈的毒手。” 小云娃道:“梁先生,你这句话说得很好,飞飞儿一定感谢你。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哩。”梁国器道:“请你再讲下去,我倒听得很有 味儿。”小云娃道:“你可知道飞飞儿怎样得到这个别号?”梁国器 道:“我当然不会知道的,请云姑娘告诉我听。”
小云娃又道:“在蒲州地方有座七级宝塔,非常高峻。前年传说 塔顶上有条巨蛇,要吞食塔面鹰巢的鸟卵。有一天,塔顶上有两头巨鹰和那条巨蛇恶斗,良久不解,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那时候飞飞儿也在其中,她一时高兴,提着宝剑,束紧衣裳, 一层层跃到宝塔顶上去,相助巨鹰和那蛇恶斗。被她斩了那蛇, 一层层飘身而下, 好似斩妖仙子,自天而下,因此大家都称她飞飞儿了。”梁国器道: “玉燕有这样好的技艺吗?果然不愧此名,那么她也许可以从秦家妈手里脱逃的了。”
小云娃又道:“不是我在背地里说人家的坏处。飞飞儿本领虽好,但因她生性好杀,年纪虽轻,死在她手里的人却很多了。人家不免对她有些戒心。曾有一次,她和这里一个胭脂盗别号‘半天雷’ 的,发生火拼的事。半天雷被她刺瞎了一只眼睛,两家遂积下嫌隙呢。”梁国器道:“玉燕如此残忍吗?又使人家不敢和她亲近了。昨 天她没有害我,真是天大的幸事呢。”
二人刚在喁喁细谈,忘记了一切,忽听房门外起了足声,小云 娃的母亲翠娃慢慢地走来,问道:“小云娃,你不是说头痛吗?怎么还没睡眠?和哪一个讲话啊?”二人一听这声音,不由大吃一惊,脸 上失色。梁国器吓得没处躲遮。小云娃没奈何,只得教他睡到炕上 去。一条鸳衾已铺好在上面,小云娃掀开鸳衾,教他脱了外边衣服, 快快钻到被窝中去藏身。梁国器也没了主意,听了小云娃指使,赶 紧将外面长衣脱下,又把脚上快靴脱去,很快地钻到被窝中去了。 小云娃慌忙将梁国器的衣服、靴子和包裹一齐藏去,又把炕前的帐 帷下了。
这时,门上已笃笃地敲着,小云娃的母亲急欲入室了。小云娃硬着头皮去开了房门,让她的母亲翠娃进来。翠娃踏到房里,对小云娃紧瞧了一眼,说道:“你不是说要早些安睡吗?为什么还没有上炕?一个人在此和谁讲话?我方才在廊下经过,似乎有两个人在房中呢,真奇怪!”小云娃闻言,脸上红了一红,说道:“我不过自言 自语了两声,同谁去讲呢?”翠娃笑笑道:“既然没有人,也很好。你既患头痛,早些睡吧。”小云娃道:“要睡的,母亲也去睡吧。” 翠娃道:“我睡了一个早晨,精神已回复,此刻倒不想睡。你哥哥和嫂嫂也在他们自己房里谈笑呢。”说着话,就在梁国器坐过的椅子上坐下身来。
小云娃见她的母亲不走,她也不好睡眠,只得坐在炕上, 一手拉着帐帷,屏蔽着梁国器,不使她的母亲瞧出什么破绽来。翠娃并 不想去,她对小云娃说道:“好娃娃,你睡吧,我坐在这里陪你一 刻。”这句话平时倒也欢迎,此刻却真的不愿意听。小云娃低倒了 头,装出头痛的样子,又对她母亲说道:“你去吧,我睡了。”翠娃 道:“你只顾睡,我在这里坐一刻,陪你一会儿。”小云娃心里恨恨 的,不好立逼她母亲出去,只得挨延着,自己也不脱衣上炕。
翠娃道:“那天桃花坡做的事闹得太大了,恐怕有破案的危险。 我和你哥哥虽然未雨绸缪,把那些东西送到别地方去藏匿,只恐万一他们……”翠娃的话还没讲完,小云娃早拦着说道:“母亲,我头里很是疼痛,不要讲这事吧,好在哥哥总有主张的。你去吧,我要睡了。”翠娃听她的女儿几次三番催她去睡,而女儿却迟迟不睡,不知什么道理。所以她偏不肯走,仍旧大马金刀般坐着不动。小云娃见她的母亲不去,她也不肯上炕去睡。
这样又停了一刻时候,翠娃见小云娃仍不睡,又说道:“好娃 娃,你快睡吧。我今晚偏要等你睡了方走哩。”小云娃听她母亲这样 说法,心中非常焦躁,这事情弄僵了,看来今晚自己不睡,她母亲 不会出去了。等到几时去呢?没奈何,只得将外面衣裙脱去,说道: “我真的睡了,母亲你总可以走了。”翠娃道:“你脱了衣服不睡, 要受凉的,快到炕上去吧。我再坐一会儿去,至于你的房门,我可 以代你带上的,此地还怕有外人敢来捋虎须吗?”
小云娃业已卸去外衣,身上只穿着那件粉红绸紧身,其势不睡 已不可能,只得脱了弓鞋,爬到炕上去,将她的身子钻到被窝里去, 对她的母亲说道:“我不是睡了吗?你总可以去了。”翠娃仍旧坐着 不动 。
那梁国器本来钻在被窝里,气也不敢透,心头小鹿乱撞,恐怕 被小云娃的母亲瞧出破绽。自己动也不敢动,十分难过。听听小云 娃的母亲兀自坐在房中和她的女儿闲谈,并不离去,当然心中非常不安宁,盼望小云娃的母亲快些出去,自己可以安然脱险,离开这 个地方。后来听小云娃的母亲硬逼她女儿睡眠,便觉得十分尴尬。
但是,等到小云娃的身体也钻到被窝来时,使他不禁有了异样 的感觉,而忘其所以然了。他觉得小云娃的娇躯又温又软,顿时使 他心里摇摇起来。况且有了小云娃做他的屏蔽,他的身体可以不再 蛰伏不动了。此时他好像已到了温柔乡里,把自己的头枕在小云娃 的大腿上,而他的一双手也在被窝里蠢动起来。
小云娃发了急,把手将梁国器一推,她自己也完全睡到被窝里, 对她的母亲说道:“我的头痛又厉害起来了,我怕讲话,母亲你去吧。”将头也用鸳衾蒙住,不再理会她的母亲。翠娃见小云娃有些着恼,她终猜不出在她女儿的被窝里有一个江南梁生隐藏着,所以她也只得立起身来,走出房去,又代她女儿将房门紧紧带上。
小云娃听得足声已远,将头钻出被窝来,透了一口气,说道:
“这番真累死人了,不知我母亲怎样会走来的!”梁国器接口说道: “险啊,险啊!幸亏没有给你的母亲瞧出破绽,否则,我这条命还能 够活吗?”小云娃道:“便宜你!快快起来,穿了衣服,送你出 去吧。”
然而梁国器起初果然要走,但到了此刻,他又不想走了。不但 罗襦襟解,芗泽微闻,而且翡翠衾暖,巫山非遥。他既然不是个鲁 男子,且又初次和异性这样的接触,自然恍恍惚惚的,要像《红楼 梦》贾宝玉那样的初试云雨情了。所以他也不管身居何地,小云娃 是不是杀人不眨眼的胭脂盗,反而双手抱着她,要向她求欢。
第四回 小英雄处处遇艳 胭脂盗个个多情
男女之间自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小云娃是个处女,但她素来 爱江南人的,何况像梁国器这样的英俊少年,在平阳这地方是难得 遇见的。她心中如何不喜欢呢?自己业已到了同枕合衾的地位,也 觉心头荡漾,不能自持,芳心脉脉,愿意接受梁国器的要求了。这 晚,梁国器如鱼得水,陶醉在小云娃的怀抱里,竟忘记了出去的事 情。春宵苦短,等到他一觉醒来时,天已大明。
小云娃也已醒来,睡眼惺忪,带着七分媚态,对梁国器嫣然一笑道:“怎的怎的?我昨晚要你离开这里的,怎么糊糊涂涂的 …… ” 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又露出几分娇羞的样子。梁国器将手勾住小云娃的香肩,对她说道:“都是你的母亲所赐的,不然我怎得和你同圆好梦呢?你现在觉得江南人果然可爱吗?”小云娃啐了一声道:
“便宜了你,还不识得吗?你何不去追求飞飞儿?”梁国器笑道: “你可是不忘记她吗?这就叫作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大概我和玉燕到底是无缘,所以被秦家妈黑夜赶散,而和你十分有缘,反会曲曲折折地相好,谅是三生石上姻缘早定呢。云姑娘,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了。”
小云娃道:“此身既已属你,俗语所说, 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希望你果然将来不要忘记了我。因为我这颗心、这个人早已归于你 了。”梁国器笑了一笑道:“云姑娘,你放心吧,像你这样的好姑娘, 我决不会忘记。但是所可虑的,不知道你母亲和哥哥的心里又怎 么样?”
小云娃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母亲倒还可以和她讲话,只有我哥哥却是很难对付的。我和你的事只得暂时不告诉他们。”梁国器道:“我今天怎么样呢?”小云娃道:“今天只得仍请你藏在房中, 不要出外,待我再想法送你出去。可是我此刻更不舍得和你离开了。”说罢,笑了一笑。梁国器道:“我当然也不舍得离开你云姑娘的,可是一则我尚有要事,将赴太原;二则也不能长日蛰伏在你的闺房里,如鸟处在樊笼一般,身子不得自由。这个还要请你云姑娘为我设法的。”小云娃听了,静默了一会儿。
梁国器把手紧握着小云娃的玉手,说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话, 不知你中听不中听?因为我此番到太原去,千里迢迢,不辞跋涉, 就为的是要寻找我姊姊的仇人,为姊姊复仇。而我的技艺自知尚非 上乘,倘然你能够同我一起前去,那么我得了你的帮助, 一定能够 手刃于仇人的腹中了。”
小云娃听了,蛾眉一皱,口里说了一声“哎哟”,然后说道: “你要我学飞飞儿一样,和你黑夜双奔吗?我虽然也愿意如此,但是 我却舍不得我的母亲。母亲是十分爱我的,我怎能够背了老人家而 和人私奔呢?并且也不愿再蹈飞飞儿的覆辙。”梁国器也皱着眉头说 道:“那么这事真难办了。”小云娃又道:“你不要发急,待我慢慢 儿地想法吧。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要起身哩,否则我母亲又要来看 我,那不是玩的。你不妨多睡一刻吧。”
于是小云娃把梁国器推开一边,穿衣起来,上弓鞋,下炕去, 仍把帐帷下着,且将梁国器的长衣和靴子等取出来放在一边。她自 去开了门,到厨下去取水洗面。
这时候,她的嫂嫂和母亲果然都已起来了。翠娃瞧着小云娃残 脂剩粉的面庞,问她道:“你昨夜睡后,头里痛得怎样?今天可好些吗?”小云娃心中有些虚怯,背转了脸答道:“母亲,今天已好了, 你放心吧。”
她的嫂嫂已在厨房里烧好了一锅的热水,小云娃就舀了一盆热 水,回房去梳洗。等到她梳洗毕,梁国器也已从鸳衾里披衣坐起, 走下炕来。小云娃又去舀了一盆热水,给他洗脸漱口,照常把三餐 茶饭偷偷地送给他吃。
这天下午,梁国器独坐在小云娃的房里,想想昨宵的情景, 一 半儿喜,一半儿忧。喜的是红粉多情,销魂真个,自己好像刘郎误 人天台,得享艳福,这真是难得的事;忧的是自己和小云娃发生了 肉体上的关系,小云娃准和自己在热恋之中,叫我怎能够温柔了一 夜,立即丢开了她,而飘然远行呢?倘然淹留在这里,那么不但自 己的事没有做去,而恐夜长梦多,前途是祸是福,尚在不可知之 数呢。
他这样想时,心中仍觉不安。再听听外面说话的声音很多,好 像又到了几个客人,在商议些什么事,所以小云娃也无暇进房来陪 伴他讲话。又隔了一刻,听得许多人一齐出门去,屋子里顿时沉静 得多。又听房门外履声细碎,早见小云娃推门而入,顺手把房门掩 上了,走到梁国器的身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双目凝视着 他的脸上,对他带笑说道:“对不起得很,方才外面来了客人,我没 有工夫到房里来了。知道你一个人必然要感觉到寂寞的,但也是无 可奈何。且喜我母亲和哥哥、嫂嫂等都出去了,又要等到黄昏时回 来,只有我一个人守在家里。”
小云娃的话没有讲完时,梁国器早一笑道:“你倒老是看家的。” 小云娃道:“今天我本来也要出去了,可以留下嫂嫂在家。但因为你
的关系,所以我又讨下这个好差使了。”梁国器不由笑了一笑道:“果然是个好差使,但是你又不能走开了。”
小云娃道:“我倒想得一个计较在此了。今天傍晚时候,我可以 先送你到一个地方去,暂且安了身,等到我母亲回家以后,我再来 看你一次。”梁国器道:“你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仍旧是没有用的 啊。”小云娃道:“你再听我讲下去吧。因为我可以借此向我的母亲 诡言,女伴约我到太原去一行,要求他们放我出去。倘然得到了我 母亲的允许,我不是就可以和你同赴太原去复仇吗?”
梁国器点点头道:“照你这样的办法,果然是很好的,我可以听 你的话。但是你所说的地方是在哪里,妥当不妥当呢?”小云娃道: “我来告诉你吧。那地方是离开这里不过十里路,唤作朱家村。那边有一个女伴,姓朱名红英,别号‘锦上花’,也会武艺,和我的情谊 很笃。她家里只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母,什么事也不管账的。我把 你送到她家里去时,她一定能够照顾你,而不泄露一句话的。我在 我母亲和哥哥面前,就以推诿说,朱红英要我伴她到太原去。他们 知道朱红英是我的好友,十有八九能够允许的。我想了多时,方才 想出这条路来呢。”
梁国器大喜道:“很好,很好!我就听你的吩咐。”说着话跳起 身来,抱住小云娃,又和她接了一个甜吻。小云娃把他推开来,又 对他脸上看了一下,带笑说道:“你要仔细一些,不要嘴边又带有胭 脂,跑到人家去,给人家说笑话。”梁国器将手向自己嘴上一抹,又 问道:“你看有没有呢?”小云娃摇摇头道:“幸而没有。”梁国器 道:“没有就好了。”
二人遂又坐着谈话。谈了一刻,小云娃又到厨房里去烧四个鸡 蛋,蒸一些枣糕,拿进来给梁国器用点心。她自己也和他对面坐着, 陪他同吃。梁国器见小云娃对于他这样的殷殷多情,心里自然更是 感激。又隔了一会儿,天色渐黑。小云娃掌上了灯,又端整晚餐, 同梁国器吃毕,留下碗盏也不洗了,要送梁国器到朱家村去,便将梁国器的包裹拿出来交与他。她自己扎束定当,背系绣鸾双刀,开 了后门,和梁国器悄悄地溜出去了。
走出了红石村,果然没撞见一个人,梁国器额手称幸。他跟着 小云娃走去,觉得小云娃走得很快,谅她的轻身功夫也不在玉燕之 下呢。
转了几个弯,过了两顶桥,见前面有一个村庄,有两三灯火从 丛树里漏出来。小云娃回头对梁国器低声说道:“朱家村到了,但我 有一句话叮嘱你的,就是你少停见了朱红英的面,千万不要说出秦 家妈和飞飞儿的事。这事最好少一人知道,免得另生枝节呢。”梁国 器点头答应,紧随着小云娃走进村中。
到得一家门口立定,两扇柴扉紧紧闭着,门前有一株桃树。小 云娃伸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只听门里面有女子的声音问道:“是 谁呀?”小云娃答道:“是我,红英姊姊快请开门。”接着柴扉向两 边分开,门中站着一个女子,见了小云娃,但道:“云妹,你怎的在 这时候跑到我家里来?”小云娃把手向她身后立着的梁国器一指道: “红英姊,我送这位客人到府上来的。”
朱红英听了这话,不由一怔。她不认得梁国器,不知小云娃为 了何事,便让他们走进来。又关上了柴扉,引二人穿过中庭,走到 东面一间室中去。乃是一间客室,灯光下瞧去,虽然纸窗芦帘,尚 是清洁。朱红英不认识梁国器是谁,但因小云娃的关系,当然要招 呼他一同上坐。又过去献上两盏香茶,对小云娃说道:“这几天我们 没有见面,我正在挂念你。不知你们是不是平安顺利?你母亲和哥 嫂等都安好吗?这位客人又是谁?”
朱红英说话时,梁国器默默地坐在一边,静观伊人的丰姿,也 是十分娟秀,不输于玉燕和小云娃两个。不过芳龄比较大一些,约 有双十年华,颊上有一个小小红痣,平添不少美丽。穿着淡蓝的褂 子,头梳风髻,插上一支凤钗,真是北地胭脂之尤。暗想自己这一次到了平阳,二日之间竟遇见了三个少女,姿色都不平凡。而玉燕 和小云娃都能武艺,尤为难得。现在这位姓朱的女子既和小云娃是 好友,当然也会武术的了。想不到平阳地方能武的少女随处可以遇 见,物以类聚,无怪胭脂盗也会应运而生,这里可以称得“英雄 县”了。
梁国器心里忖度着,小云娃却已带笑对朱红英说道:“谢谢你, 家母和哥嫂等都好,没有闹出什么岔儿来。今天他们出去了,我引 导这位江南客人梁国器先生到府上来,想和姊姊商量,允许他暂住一二天。我还要禀明母亲,伴他一同到太原,去寻访他姊姊的仇人 呢。此刻,我母亲也没有知道我和梁国器君相识,而我哥哥的脾气又是你素来知道的,所以舍间不便留梁君下榻,想起姊姊和我爱好, 府上又没有他人,不虞泄露,遂引他来拜见姊姊,恳求姊姊庇护, 务请你勿却为幸。”
小云娃说了这话,朱红英又看了梁国器一眼,然后带笑对小云娃说道:“云妹妹,你背着家人,和陌生的男子结识,要藏到我这里 来吗?将来给你母亲知道了,定要怪我的,使我不能够答应你了。” 小云娃道:“好姊姊,你这话真的呢,还是假的?我想姊姊是爱我 的,绝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况且你府上是千稳万妥的,所以我在事 先没有和你商量,马上就送梁君来了。无论如何,求姊姊一定要答 应我的。”
朱红英见小云娃发急,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云妹妹,你 放心吧。你要我办的事,我哪有一件会不答应你呢?这位梁君可以 藏在这里。我虽瞧在你的面上,自然也要好好地款待他,你放心 好了。”
小云娃听朱红英已答应了她的请求,也就欢容满面地说道:“谢 谢姊姊!我明天下午再来,决不有负姊姊的。”说罢,她又对梁国器 说道:“红英姊不是外人,你也要把姊姊侍奉好了,她绝不会亏待你的。你千万不要独自走开,明天饭后我再来看你,告诉你一切。”梁 国器谢了一声。
小云娃不敢耽搁,连忙和朱红英分别,走回自己家里去了。当 她走出门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两下。梁国器当然在她的芳心里大有 恋恋之心呢。
梁国器又换了一个地方,心里不免有些怙慑。朱红英却陪他在室中坐着闲谈,问问他的家世,梁国器不敢多说,约略讲了一些。 且说自己到太原去,路过此地,巧遇小云娃殷勤招待,十分感激。 却把秦家妈要害他的事瞒过不提。他也不敢向朱红英探询小云娃的详细来历,深恐言语之间出了岔儿,反为不妙。朱红英和他谈了一刻江湖上的事,就在这客室里下榻留寝,她自己便回房去了。
梁国器觉得身子有些疲倦,脱了外边的衣服,坐在炕上去。不 知怎样的,辗转反侧,胡思乱想,竟是难入睡乡,不成好梦。他闭 了眼睛,想想前后在迎宾旅馆的一梦,歌声剑影,好像尚在自己耳 目之间。而昨宵和小云娃翡翠衾暖,蝴蝶梦圆,自己和小云娃的一 种温柔旖旎之情,真个平生之所未经。忆前情而神往,不由那颗心 兀自剥剥跳了起来。
蓦地见一个女子走了进来,他不由一惊,定睛看时,原来就是 朱红英。身上穿着粉红色的睡衣,手里托着一盏莲子汤,走到他的身边来,向他带笑说道:“梁先生还没有睡着吗?梁先生第一次到这里来,我在匆促时间,没有好好儿地招待,真是抱歉。方才我烧的莲子汤,忘记拿出来请客人吃。现在自己回到房里,刚上炕睡了, 忽然想起,所以马上盛了一碗来,请梁先生吃。”
梁国器连忙坐起身来,说道:“啊哟哟!红英姊这样优待我,真 是不敢当了,多谢红英姊。”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莲子汤,马上就 吃。朱红英坐在炕边看他吃。梁国器吃完了这莲子汤,咂着舌头赞 道:“又香又甜,其味大佳!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里也有些饥饿,正用得着这东西,谢谢红英姊。”说了这话,把空碗递还她。
朱红英接过碗,却不就走,把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仍坐在炕 边,对梁国器带笑说道:“你们江南人真讨人欢喜!你方才听了小云 娃称呼我的名字,你就学着她,叫我姊姊了。其实我的年纪也比小 云娃没有长一二岁,你把姊姊称呼我,我真是不敢当的。因为有你 这样的好弟弟,恐怕我无福消受呢。”
梁国器道:“红英姊言重了。你有了这样的一个弟弟,我恐怕辱 没了你,怎么你反说无福消受呢?”朱红英道:“你还不明白吗?这 是要云妹妹来消受你的。”朱红英说罢,低垂粉颈,红上香颊,似有 无限柔情。梁国器听朱红英这样说,却未便回答什么,心里却又有 一些异样的感觉了。
两人都默然了一下,还是梁国器先开口道:“夜深了,红英姊穿 着单薄的睡衣,不要受冷吗?请你回房安睡吧。”朱红英把手伸过去 给梁国器摸道:“你说我冷,我却不觉得,你摸摸我的手,究竟冷不 冷?”梁国器只得又伸手一握朱红英的柔荑,说道:“我觉得你有一 些冷了,请你回房去吧。”
朱红英听梁国器连连催她回房,粉靥上有些微愠,说道:“梁先 生,你方才想说谢谢我,难道还不晓得我的好意吗?我在这个时候 穿了睡衣,送莲心汤给你吃,可算是爱你的了。又恐你一人独宿, 未免寂寞,所以来陪伴你的,你怎样反叫我去睡呢?这里本是现成 地有着炕,难道客人反要拒绝主人,把闭门羹饷主人吗?”
梁国器听朱红英这话,意思很是明显,自己心里不觉有些惴惴然起来,暗想:“我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丈夫,平日称不二色的。但是到了这里,连番艳遇,使自己好像落了迷魂阵一般,身不由主起来。 昨夜和小云娃一时冲动,云雨荷塘,这重公案尚没有解决,此刻却 又来了一个朱红英,将要把情丝抛到我的身上来,这真是尴尬之至了。我若然不答应她,也许要逢彼之怒,不利于我,若然糊里糊涂地去接受她这样不明不白、荒乎其唐的爱,那么我不但是对不起小 云娃,而且恐怕一夕之欢,将要引起以后的许多祸患。我还是谨慎 的好,万万不可再陷入了难解难分的爱河里面,发生绝大的情波, 以致断送了我自己的有用之身,被他人嘲笑呢。”
所以他就向朱红英正色说道:“红英姊,你把这样的好意待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当然是深深地感谢你,喜欢你的。但我是小云娃把我送来的,我不愿意因此而或者要使你们两人中间发生不欢的事,也使我辜负了小云娃,同时也辜负了你。红英姊,你既然是一个多情之人,这个也许顾虑得到,请你依旧爱小云娃,因此而原谅我的苦衷吧。你的深情美意我已心领了,谢谢你。同时我也觉得对你非常抱歉的,只得等待日后图报吧。”
梁国器这话说得十分婉转,朱红英听了,低倒了头,倒觉得有些进退维谷。她此时也恍然觉得,自己若然要强逼梁国器,那就未免太对不起小云娃了,所以她默默无语。忽听此时隔壁房里有人喊起来道:“红儿,你为什么在这时还不睡觉?和谁在客室里讲话呀?” 梁国器听了这唤声,又不由一怔。朱红英立刻双目一皱,对梁国器说道:“我母亲在那边房里唤我了。我母亲的双目早已失明,瞧不出什么来。年纪也老,步履维艰。只是她的一双耳朵却十分灵敏,任何声音都听得出的。”
梁国器本来经小云娃告诉,也知道朱红英的母亲是个瞎子,所 以他的胆子较大,又说道:“大概你和我讲话,却被你母亲听得了, 所以她要唤你。你将怎样对付她呢?”朱红英道:“你请放心,我自 有对付的方法,不用你发急。但你要明白我的好意,明天在云妹妹 面前,切不可提起半句话。”梁国器笑了一笑道:“我理会得,谢谢 红英姊姊美意。”
于是,朱红英只得立起身来,拿了莲子汤的空碗,走出房去。 当她回身带上房门的时候,口里轻轻地说了两声,梁国器也听不出什么,只听得“好意”两个字,大概朱红英的心里一定有些不快活 了。朱红英虽然离去,自己把头睡在枕头上,依旧不得安眠。想一 想:“方才的情景危险极了!幸亏被红英母亲听得了声音,唤起她的 女儿来,方才解了这个胭脂粉的重围。唉!红英虽然对我多情,但 我自己却不能不谨慎一些,免得陷入爱情的陷阱,而自己做了他人 的情俘。现在自己只希望小云娃明天早早前来,而且她能够得到她 母亲的允许,而和我同赴太原,这是最好的事了。”梁国器想了好多 时候,心里仍不免有些惴惴然,恐防朱红英再要前来缠绕,那么便 叫自己穷于应付了。
梁国器脑海里的思潮过多,因此仍不能安睡,幸而朱红英也没 有再来,睡到四更后,方才勉强入梦。但是睡得不多时候又醒了, 看看纸窗上已透着晨光,天色已明,自己也不想再睡了。马上披衣起来,但也不敢外走,只得坐在房中,见沿窗桌子上有着笔砚纸张, 他就提了墨,铺开了素纸,握着笔,写起大楷来。
不多时,朱红英托了一面盆洗脸水,走进房来,请梁国器洗脸。 见梁国器伏案挥写了许多大字,自己虽然对于此道是门外汉,但瞧他写的字铁划银钩,气派雄厚,不由向梁国器啧啧赞道:“梁先生写得好大字,我也喜欢写字的,只苦没有人指点哩。”梁国器笑笑道: “我也不会写字的,只不过借此消遣罢了。”遂卷开纸头,去洗面了。
梁国器盥洗毕,朱红英又送上一大碗面来,面的上面有两大块红烧肉,对他说道:“这里没有好吃的东西,请梁先生将就充饥吧。” 梁国器谢了一声,便将一大碗面吃毕,朱红英收了碗去。
梁国器一个人没事做,又写了两张字。放下毛笔,走到房门口, 向外面视探一些动静。见外边是一间客堂,收拾得倒也干净,中间 供着一个佛堂,有一个白发老妇正坐在佛堂旁边,手里数着念佛珠, 在那里喃喃地念经。两目已盲,双颊瘦削,这就是朱红英的老母了。 但不晓得朱红英怎么年纪还轻,大概是这老妇晚年所生的女儿吧。
又见客堂里墙上挂着一把大刀,瞧了那武器,便知道屋子里的人必 然能武了。
这时候,朱红英却在厨下忙着做菜,没有工夫来陪他讲话。他 知道这一家人家全赖朱红英一个人调度的。别瞧她小小年纪,倒也 很会做事呢。
他又在房中坐了好多时候,日已中午,朱红英搬着几样菜进来, 陪着梁国器吃饭。她的母亲虽然坐在外而,却像没有知道这事情的样子,真有些好笑。下午朱红英有了空,陪着梁国器坐在房里低声而谈。这时朱红英的母亲打午睡去了,所以二人敢说话。
梁国器盼望小云娃快快前来报告好消息。 一会儿,听得门上剥 啄声,他心中大喜。朱红英也立起身来,说道:“云妹妹来了,我去 让她进来吧。”立刻走出房去,梁国器忍不住也跟着走到庭中。
可是,等到朱红英一开柴扉,走进一个女子来,并不是小云娃, 而是飞飞儿秦玉燕。这是梁国器万万料不到的了。
第五回 争丈夫姊妹吃醋 做调人母女为媒
朱红英是并不知道梁国器和飞飞儿前夜有过双奔的一回事,所以她马上招呼道:“秦家妹妹,你从店里来吗?这几天生意好吗?” 飞飞儿叫了一声红英姊姊,刚要答话,但她一眼瞧见梁国器立在朱红英的身后,不由惊喜参半,连忙走上数步,把手指着梁国器,问道:“这位不是梁先生吗?你怎会在红英姊姊家中的?我找得好苦啊!”
此时,梁国器万不能避过飞飞儿的妙目,便向飞飞儿说道:“玉 燕,我是逃奔到这里的,我要问你怎会逃走的,你母亲在哪里?我 很挂念你呢。”飞飞儿刚要再说,朱红英早说道:“原来你们两个也 相识的!使我真是弄不明白了,且请到里面去,坐坐再谈吧。”说着 话,遂把柴扉关上,陪着他们二人走到里面室中去坐。
飞飞儿重逢梁国器,心中十分欢喜。她满脸春风地对梁国器说 道:“我先告诉你吧。前天夜里我和母亲交手,明知是打不过她的, 只因要保护你,所以硬着头皮,勉强和她应战。后来我实在打不过她了,只得丢了你,自己望林中逃生,我母亲不肯饶恕我,在我背后紧追勿释。我心里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我母亲追了我, 你倒可以乘此机会脱身他逸了,惧的是我母亲追在后面,倘然被她追及时,我的命也就没有活了。”
飞飞儿说到这里,朱红英代她发急,说了一声“啊呀”。梁国器 忙问道:“那么你究竟怎样逃来的呢?”飞飞儿说道:“当我逃入林子以后,我母亲也追进林子。我知道她恨我已深,不肯轻易饶恕我。 幸亏我身体轻小,又在黑夜,所以在树林里七曲八弯地绕着圈儿避匿。我母亲给树林遮住,不能爽爽快快地上前,她嘴里就破口大骂 。 ”
朱红英在旁听了,笑笑道:“本来有句老话,叫作穷寇莫追,遇 林莫入。人家躲在树林里,你若追进去,非但不容易擒拿,反而要 受人家的亏,要吃人家的暗算。所以江湖上人大都追到林子边,便 不进去了。”
飞飞儿道:“是啊,那时候我手里若有暗器,我母亲也许就要吃我的亏了。我和她在林子里东奔西避的,过了好多时候。我看看天色快要亮了,马上得个空隙,慢慢地溜出了林子。果然我母亲没有追来,幸喜自己逃脱了性命。但是家里已不能回去了,我没有办法, 只得先到附近闹蛾儿那边去躲避一下,又托闹蛾儿到我家店里去探听消息,方知我母亲那夜既追不到我,又得不到梁先生,十分懊丧地回去。自然她心里不肯甘休,差了几个人守在要道口,要得梁先生而甘心。可是守到现在,不见梁先生的影迹。我知道梁先生也没有遭我母亲的毒手,但是这个人到哪里去了呢?倘然要到太原去, 一定要给我母亲候着的。难道仍在这里附近地方吗?因此我还放心。 闹蛾儿劝我回去向母亲请罪,仍为母女如初,但我却因我母亲既不是我生身母,又待我十分严厉,强逼我为娼,去侍候客人,代她捞摸钱财,此次我又违背了她的命令,且和她交过手,她怎能饶恕我?我若然再回家去,不是白白地去送死吗?所以不听闹蛾儿的话,遂想起红英姊比我年长,平时很有主意的,遂跑到这里来商量一下。”
她说着话,对朱红英笑了一笑道:“这不是再巧没有的事情吗?
梁先生正好在你的府上,奇怪极了!现在我要请梁先生快快告诉我, 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的。”梁国器刚要回答,朱红英早抢着说道:“这 件事真是扑朔迷离,令人莫名其妙了!梁先生到我这里来,是红石 村李家小云娃送来的。我不知道梁先生怎么在这短短的一日中,都 会和你们相遇而认识的。”
飞飞儿听她说完,脸上当时变色,指着梁国器问道:“怎么?你 怎会和小云娃相识的呢?嘿!那婢子是有名的小狐狸,你不要着了 她的道儿。”梁国器见了飞飞儿,心中已有数分虚怯,他怎敢再把自 己如何藏身在李家,和小云娃绸缪为欢的事情老实讲出来呢?所以 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尴尬面孔,觉得自己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大 有进退狼狈之势。飞飞儿瞧了梁国器这种神情,她的心里就大大地 疑惑了,连忙向梁国器催逼着问道:“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说 呢?”梁国器的脸上早涨红了。
正在这个时候,听得外面柴扉声音,又有人闯了进来,走进庭 中,已在那里高声喊着道:“红英姊,我来了。”梁国器听得出这是 小云娃的声音,心里突然一跳。朱红英和飞飞儿都听见了, 一齐走 出房来。梁国器也跟着走出,他怀着一肚皮的鬼胎,心里不知怎样 是好。早见小云娃身上换了一件淡红衫子,脸上涂着胭脂,格外显 得妍丽。他只是靠在房门口的柱子上,呆呆的不敢开口。
小云娃一眼早瞧见了飞飞儿,不由惊呼一声:“哎!”她和飞飞 儿虽也认识,但平日很少往来,所以两人并不亲热的。那朱红英倒 是两面都相好的,也觉得有些难为情了。小云娃立停脚步,对飞飞 儿说道:“你也在这里吗?”
飞飞儿此时见了小云娃,不由妒意勃炽,怒火上冲,对小云娃 冷笑一声道:“是的,你能够到这里来,我也不好到这里来的吗?老 实告诉你说,我是来找寻梁先生的。现在既已被我找着,我要同他 去了,只好对不住你了。”
小云娃一听飞飞儿这样说,她的心里顿时也不觉妒意勃发,怒 火上冲,立刻柳眉一竖,对飞飞儿说道:“梁先生是你的什么人?你 要把他带走吗?须知他是我亲送到红英姊府上的,不干你的事。”飞 飞儿口里哼了一声道:“怎说不干我的事?梁先生是你的人吗?他和 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说,你说!”小云娃给她这么一问,一时倒也说 不出话。
朱红英在旁只得解劝道:“二位妹妹,你们有话请好好地讲,不 要大家生气。”飞飞儿又道:“红英姊,你评评理看。那梁先生前夜 路过这里,住在我家店中。我母亲曾叫我侍候他,要我乘机杀害他, 劫取他的钱财。是我怜爱他这个人,不忍害他,遂背了我母亲,而 和他乘夜私奔的。不料被我的母亲发觉,中途追赶上来,我为了要 保护他,曾挺身抵挡着,因此我和梁先生分散了。方才我已告诉了 你,可知梁先生是我救出的人了,他是属于我的,我正在找他,干 小云娃什么事呢?”
小云娃听了,连忙也对朱红英说道:“红英姊,你休要听她的 话。前晚梁先生被秦家妈追得急了,没处躲避,就逃到我家里来, 要我保护他。我生了恻隐之心,且不愿使梁先生无辜受害,所以将 他藏在家里。而在秦家妈来搜寻之时,曾一口回绝她,然后送到这 里来的,与飞飞儿何涉?况且 …… ”
飞飞儿听小云娃又说与她无涉,怒火更是上烧,鼻子里哼了一 声,道:“你还要说与我无涉吗?你保护了他一些时候,便自诩有 功,岂知他若然没有了我,早已命赴黄泉,还能够和你认识吗?况 且我知道你是一个会迷人的小狐狸,你打算把他一辈子迷住吗?真 不要脸的!”
小云娃听飞飞儿将她痛骂,她就把手一指道:“娼根!你自己不 想想你的出身,敢骂人家小狐狸吗?须知道你家姓李的姑娘是不好惹的,由不得你来撒泼。”飞飞儿挺着身子说道:“今日断头陷胸,管什么姓李姓张!梁先生若肯跟我走的说话,万事全休,否则我飞 飞儿今天不认得什么人了。”她说着话,又对梁国器说道:“你快快 随我去吧,有我保护你,还不放心吗?休要受小狐狸的迷惑。”小云 娃道:“娼根,你休要出口骂人。姓梁的已和我订夫妇之好,也是我 的丈夫了,还肯跟你走吗?你有什么权力可以唤他走呢 …… ”
小云娃的话没说完时,飞飞儿把手指在她自己脸上羞着道:“小 狐狸真是不怕羞的,亏你说得出。你和梁先生几时拜过堂、结成亲的,而称呼他是你的丈夫吗?红英姊姊可去吃过喜酒?恐怕你家老太婆也一点没有知道啊。”小云娃把小足一蹬,说道:“啶!你不要这样恶说。无论如何,梁君已做定我的丈夫了,他不能跟你走的, 别的事你休要管它。”
她们二人这样争论着,朱红英倒觉得难以左右袒。梁国器既和 小云娃发生过肉体上的恋爱,心中当然爱着她,但他也未尝不感激 玉燕那夜对于他的一种深情美意。实在觉得难以启齿,自己竟变成 了人家的目标,一场惊风骇浪,恐怕将要从此发生呢。
飞飞儿实在忍不住了,她从身边抽出那柄黄金的匕首来,指着 小云娃道:“小狐狸,你定要和我争夺梁先生吗?我今天非和你拼个 死活存亡不可。谁胜的就和梁先生去,否则我飞飞儿宁死不让你和 人家去一块儿快活的。”小云娃道:“很好,你要和我决斗吗?你虽 有高强的本领,但我也不是怕死的人,我就和你斗一下子也好。”说 罢,就从她身边拔出一把佩刀来,和飞飞儿便在庭中开始决斗。
飞飞儿和小云娃的武艺可说是半斤八两,而小云娃的双刀削铁 如泥,本来十分厉害的,但今天她只带得一把短短的佩刀,而飞飞 儿也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大家手里的兵器都不顺手。但是因为梁 国器的缘故,我要你死,你要我亡,各出死力,彼此猛扑。只见刀 光剑影,杀作一团。梁国器在旁边,心中非常踌躇,他既不愿小云 娃受伤,也不愿飞飞儿有什么差错,只恨自己没有方法去止住她们的相争。
那朱红英瞧见二人这样的狠斗,她自然也不愿意哪一个受到伤 害,立在旁边,看着二人斗至六十合以上,不分胜负,各人杀气腾腾,绝不肯甘休。于是她不得已跑到客堂里去,向墙上摘下那把大刀来,拿在手中,走到二人身边,将大刀向中间一隔,分开二人的兵器,对二人说道:“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也不便说谁的是,谁的非。但你们断不可在这里狠命相斗的,不论你们中间哪一个受伤, 总要使我脱不了干系的。我母亲正在里面午睡,若给她知道,必要连我也骂在一起呢,你们万万不要再斗了。”
飞飞儿遂收住匕首,对红英说道:“那么让我带了梁先生去,我 就不和这小狐狸再计较。”小云娃道:“呸!梁先生是你的吗?为什 么要给你带了去?你要去就去,休要管他。我早已告诉你,他是我 的丈夫了,没有你的份儿。”飞飞儿听小云娃这样说,更是气愤,将 匕首扬起,仍旧要来刺死小云娃。小云娃当然不肯让她的,又挺着 佩刀再要死拼时,朱红英又将大刀拦住她们。
这时候,只见朱红英的母亲一手撑着镔铁拐杖, 一手拿着一百 粒念佛珠,粒粒都是钢铁制成的,从里面一步步走将出来,说道: “红儿,红儿!谁在这里厮斗?叮叮当当的一片刀剑声,打破了我午 睡好梦,所以我走出来问问。红儿,到底是谁?莫不是有人欺侮 你吗?”
到了这个时候,朱红英也不能隐瞒了,遂把二人的事情告诉老 人家听。朱红英的母亲是和小云娃的母亲翠娃素来相好的,而对于 秦家妈却不投契,遂说道:“小云娃、飞飞儿都在这里吗?”二人只 得各个答应一声,上前叫应。朱红英的母亲又说道:“你们的行为都 不算正当,但是那个姓梁的既然是小云娃送来的,那么也让小云娃 带走,与飞飞儿无关,断不能在这里交手的。谁不听我的说话,我 的念佛珠就不能容情了。”
朱红英的母亲虽然年纪已老,双目失明,但是以前她身怀绝技, 是个胭脂盗中的老前辈。后来因为她的丈夫在外惨死,她朝夕痛哭, 所以渐渐地一双眼睛都坏了。但是她眼睛虽坏,瞧不见对面的人, 而她的心意是十分静的,不论谁在她的四周十五步之内,她自会感觉得。只要她把手里的念佛珠摘下一粒,向外发出去,十九都会命中的。也因为他人见她是个瞎子,再也不防到她手里会用暗器的。 至于她手中的镔铁拐杖使开来时,百十人近她不得。
飞飞儿平日也知道的,此刻她听了朱红英母亲的说话,两颊涨 得通红,心中更是气愤得了不得。虽然对朱红英的母亲有些忌惮, 然而在这个当儿,也顾不得了,忍不住说道:“朱老太太,这件事本 和你家红英姊无关的,对于你是更不相干了。梁先生和我先认识, 我为了他而弃家相从,可说一心对于他了。谁料那个姓李的小狐狸偏要在半路里抢出来,巧取豪夺,把梁先生藏在你家府上,凑巧被我撞见,我自然要同他去了。你若是明白事理的,当叫小云娃走开, 怎么反说与我无关,而要让小云娃带去呢?太不公平了!”说罢,冷笑一声。
朱红英的母亲听了飞飞儿说话这样强硬,她不由大怒道:“你这 小丫头,胆敢说我的不是吗?我这里断乎不容你如此猖獗的。你快 快与我走出去,不要啰唆。”此时,朱红英也对飞飞儿说道:“玉燕 妹,请你不要再和我母亲斗嘴了,我母亲的脾气你素来也知道的, 请你就吃亏了一些吧。"
飞飞儿暗想:朱红英母女二人明明都在偏袒小云娃,自己若然不听她们的说话时,她们三个人,人多力强,自己难免要吃她们的亏。然而若让梁国器跟随小云娃去,这又是自己心里万万不愿意的事,叫自己怎样咽得下这口气呢?于是,她又对朱红英母亲说道: “我母女也是和你家相熟的,今天你为什么要有私心帮助那李家小狐狸说话?我虽然走了,无论如何,这口气总是要出的。我宁可一死,不愿意让那小狐狸得意!”
飞飞儿说到这里,又向梁国器说道:“姓梁的,你这人真没良 心!为什么背了我,你又和那小狐狸勾搭呢?你不跟我走时,我也 放不过你的,看你们能够快乐到几时!”
梁国器脸上露出一团尴尬的面色,却默默然回答不出什么话, 实在他是左右为难了。飞飞儿又对小云娃说道:“小狐狸,你不要快活,我早晚必要取你的性命。”小云娃道:“飞飞儿,你休要夸口。 我等候着你来哩,怕你的不是人。”飞飞儿又瞧瞧梁国器一眼,咬牙切齿,悻悻然回身,走出朱家的柴扉。走到了门外,隐隐儿还听得出,她在那里连骂小狐狸呢。
飞飞儿去了,小云娃把佩刀藏好,上前去拜见朱母,说道:“今 天我很觉对不起你老人家的,请你老人家宽恕。”朱母道:“飞飞儿 母女的行为,平日我本很不赞成的。我知道她做了娼了,人尽可夫, 何必要来和你争夺一个男子呢?况且她对我说话太顶撞了,我岂容 她在此撒野,我自然一定要叫她去了。那个姓梁的在哪里?生得美 不美?大概很好的。否则飞飞儿也不至于要和你这样的争夺了。”
朱红英听她母亲问起梁国器,便叫梁国器上前见她。国器走上 前来,也不管朱母双目看得出看不出,恭恭敬敬地向朱母一拱到地 道:“朱老太太,小子在府上多多惊动,于心不安,更觉惭愧,还要 请你老人家原谅。”朱母一听梁国器的声音,便笑道:“梁先生原来 是江南人,我听得出声音的,江南的男子一定不错,无怪飞飞儿要 和小云娃争夺你了。我倒要问问你,究竟心里爱哪个呢?”
朱母说这一句话时,小云娃和朱红英都站在旁边,四道目光齐 注射在他的脸上,要看他究竟怎样回答。梁国器只得答道:“当然我 的心里是爱小云娃的,请老太太帮忙,恐怕飞飞儿一怒而去,她绝 不肯死心塌地的。”朱母哈哈笑道:“梁先生请你放心。飞飞儿虽然 厉害,但她绝不敢到我家来撒野的,否则方才她为什么就去呢?”朱红英也说道:“梁先生,你也是个谙武艺的人,为什么这样胆小?倘 然我母亲肯帮助你,绝不会使你吃亏的,你放心吧。”国器听了,便 说道:“这要谢谢老太太了。”
朱母又向小云娃说道:“小娘子,你既然钟情于梁先生,待我来 成就你的好事,做一下撮合吧。我想,此事还是向你母亲老实说了 的好,也许飞飞儿回去,要在外边散放谣言的,你母亲和哥哥一定 要听在耳朵里,到那时向你盘问起来,反而不妙。所以,待我向你 母亲去一说,她瞧在我的脸上,或者可以答应这件婚事,哈哈!我 是爱你的,小云娃,将来我做成了媒人,你把什么来报答我啊?”朱 母说时,张着嘴笑。
小云娃万万料不到,朱母代他们俩这样玉成的,心里又欢喜又 感激,马上对朱母说道:“老伯母肯这样地照顾我,我一辈子忘不了 你的大恩的,将来多请你吃些卤猪肉饭和红烧豚蹄,可好吗?”原来 朱母平日最喜欢吃这两样东西,所以小云娃这样说的。
朱母听了小云娃的话,不由笑笑道:“俗语说得好,做了媒人, 新郎新娘要请吃十八只豚蹄的。小云娃,你将来多送我吃些豚蹄也 好。”小云娃答道:“多谢老伯母,你能这样帮助我,感恩不浅, 一 定要请你吃的。”朱红英在旁也带笑说道:“新娘子先在这里谢媒人 了,母亲,你一定要大出其力的。”梁国器听着,自然非常得意。
朱母道:“小云娃,你放心,明天早上我同红英到你府上,去拜 望你的母亲,代你做媒便了。”小云娃又谢了一声。朱母遂撑着拐 杖,走回自己房里去,不管他们的事了。
三个人遂到家中坐定。朱红英先对小云娃说道:“天下真有这种巧事!你把梁先生藏在这里,偏偏那飞飞儿也会找到我门上来的。 而飞飞儿正在诘问梁先生的时候,你又不先不后地跑来,于是你们二人为了梁先生的缘故,各不退让, 一场惊风骇浪,由此而生,使我左右为难。若不是我母亲出来止住你们的恶斗时,你们二人中间总难免有一人受伤的了。”
小云娃点点头道:“可不是吗?可恨飞飞儿第一个骂人,她说的 话不由人不动气,我只得和她拼个死活了。”说到这里,又回头把手 向梁国器一指道:“冤家,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呢?你到底爱谁?你还不舍得和那个娼根分离吗?你要跟她走吗? 你老实对我说吧。”
梁国器只得带着笑脸说道:“我当然是钟情于你的,言犹在耳, 岂能忘之?我情愿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不要为了飞飞儿的缘故而疑心我,因为我起初时候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啊。”小云娃笑笑道: “你这样说,可是从良心里发出来的吗?”梁国器道:“当然是从我心坎里发出来,皇天后土,实鉴我心。”
朱红英笑笑道:“云妹,你可以放心了,梁先生已对你发誓,像 你这样的美娇娥,丰姿楚楚,我见犹怜,梁先生自然要一辈子倾倒 在你石榴裙下的,他怎会去爱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君飞飞儿呢?”梁国 器也笑笑道:“红英姊说的话真对呀,我但望你母亲明天到李家去作 伐时,小云娃的母亲和哥哥瞧在你母亲的脸上,就会答应,那是欢 天喜地的事了。”
小云娃道:“我母亲是大概可以答应,却不知我哥哥怎样。还有一件事情要请红英姊注意,明天你和老伯母来的时候,我母亲倘然问起我是不是要和你到太原去,请你只好含糊答应,因为我已在母亲面前撒下一个谎了。”朱红英道:“我理会得,绝不致债事的。” 于是大家笑谈了一回,朱红英又去烧糕汤,给二人吃点心。
天色渐暮,小云娃对朱红英说道:“我要回去了。我本是来通知 你的,我已在母亲面前说过了,明天要到你家里来,和你一同到太 原去。但是现在也不必这样说了,且待你母亲来做媒以后,再定行 止吧。不过梁先生却还要在姊姊的府上多耽搁一二天,我也知道这 事是很麻烦的,但没奈何,只得有累姊姊了。”
朱红英道:“不妨,我们自己姊妹,当然要尽力帮忙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梁先生如不嫌简慢,便请在这里多住几天也不妨,云 妹尽管放心好了。”小云娃谢了一声,又向二人说道:“你们猜猜看, 飞飞儿这样走了,究将怎样办?要不要再来寻事?我倒有些不放心。”
朱红英道:“我猜飞飞儿绝不会心死的,她自己嘴里也说过,不 让你们俩快快活活的,她一定再要来寻找你们。倘然她自己力量不 够时,说不定也许会去勾结她的朋友一起来的。我知道她的好朋友 就是闹蛾儿。闹蛾儿的熟人很多,她们自会纠合了人,将谋不利于 你们的。但是这个地方,她们也许不敢来,她们知道我母亲也不是 好欺之辈啊。最好我母亲明天到云妹府上去说婚成功之后,你们俩 立刻先到太原去走一遭,暂避眼前的纠纷。那么,飞飞儿也奈何不 得你们了。”
小云娃拍手笑道:“红英姊说得不错,梁先生藏在这里是千稳万 妥的,使我放心得多。将来你们母女俩的大德,我们一辈子感谢不 忘。再要请梁先生在江南地方代为物色一个如意郎君,包姊姊称心 满意,我们也就对得起姊姊了。”
朱红英看看梁国器,又看看小云娃,微微笑道:“云妹,你年纪 虽比我轻,话倒比我会说,什么郎君不郎君,我知道你眼前已有了 个如意郎君,却不怕害羞,还要来说给我听吗?我是不用你们做媒 的。像你所说的,真是俗语所说‘养媳妇做媒人'了。”朱红英说 这话,当然也有些醋意,而昨天她和梁国器的事,总未免耿耿于 怀呢。
小云娃脸上一红,道:“我因为姊姊是自家人,所以敢如此放胆胡说,请姊姊不要恼我。我们俩无论如何,决不会忘记你姊姊的。” 一边说, 一边将她的娇躯扑到朱红英的怀里去,和朱红英拥抱着,做出十分亲热的样子,好姊姊不住地乱叫。梁国器也在旁边说道:“红英姊这样顾全我们,我们决不敢忘记,我一定要照小云娃的说话 做,谓余不信,有如皎日!”
朱红英哈哈一声笑出来道:“梁先生又要发誓了!我自然相信你 们的梁先生真是个君子人,我为云妹恭贺得人。”她们二人拥抱了一 会儿,方才分开。
小云娃又回过头来,走到梁国器身边,伸出柔荑握住他的手, 对他说道:“你看,我对于你可说一片爱心,完全属于你了。你以后 万一再遇见飞飞儿时,千万不要再去理会她。你想,她母开黑店女 为娼,哪有好人的?你再在这里安度一宵,明天总可以有佳音给你 知道了。”梁国器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一切都听你的 说话。况且我住在这里,红英姊又待我非常之好,我决不再去认识 飞飞儿了。”说着话,把小云娃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
朱红英又笑笑道:“梁先生真是江南人,亏你也会武艺的,真像 一个驯服的羔羊。这里的男子万万没有像你这样的人,莫怪云妹要 深深地爱你了。”
梁国器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知怎样的,到了这里,会身不由 己,一切由人摆布,自己也忘其所以然。北边地方实在没有第二处 像你们平阳的特别不同了!你们这地方很多美女子,又大都是身怀 绝技的,真是令人可敬可爱。像我们江南的女子,怎有你们这样的 刚健婀娜呢?我起初入境,听人家说起胭脂盗怎样的可怖,其实女 子们都是有情的,人家故意说得厉害罢了。”朱红英听梁国器提到胭 脂盗,她对小云娃丢了一个眼风,彼此笑笑。
小云娃见天色越发黑下来了,便放开梁国器的手,说道:“我们真的要明天会了。”又对朱红英说道:“再要麻烦你姊姊一二天,谢谢姊姊,再会吧。”说毕,走出房门去。恰巧朱红英的母亲扶了拐杖,出来装香念经了,小云娃便向朱母告辞,请她明天早些前来。 朱母带笑答应。小云娃走出大门,朱红英和梁国器又送到门外,看小云娃走了,二人方才回身入内。朱红英去掌了灯来,自去厨下烧 晚饭,请梁国器吃。
这天夜里平平安安地过去,也不见飞飞儿来。到了次日早晨, 大家起身,朱红英的母亲吃过早饭,便要和她女儿一同到红石村去。 朱红英端整好了午饭,叫梁国器到时自己拿来吃,且叫他关上了门, 不要出头露面,外边如有人来,也不要去管他。梁国器诺诺答应。
于是,朱红英陪着她的母亲,到小云娃家里去了。不知道这个 媒人做得成做不成,这要看小云娃的母亲和她哥哥的态度如何,以 及朱家母女的面子大不大了。
第六回 李德山拒婚责云妹 秦家妈劫婿赠玉姑
当朱红英母女跑到红石村小云娃家里去做冰上人时,小云娃的 母亲翠娃和她的儿子“插翅虎”李德山、媳妇“神臂弓”赵氏以及 女儿“一堆雪”小云娃,正坐在客室里商议什么事情。小云娃听得 叩门声,知是朱家母女到了,连忙去开了门,请她们入内。
翠娃一见朱母到来,忙迎上前,说道:“朱家大姊来了!这几天 我们事情很忙,也没有来拜望你,反劳你的驾前来,抱歉得很。”朱 母也带着笑答话。李德山等都上前见过。翠娃又对朱红英说道:“你 不是要同小云娃去太原吗?怎么又说不去了?”朱红英道:“过几天 也许就要动身的,今天我侍奉我母亲到府上来,是有一些小事情 的。”此时翠娃拉着朱母上坐,赵氏送上茶来,又知道朱母喜欢抽水 烟袋,便把水烟袋送到朱母手里,点着了纸捻给她。
翠娃带笑问道:“大姊来可有什么事?”朱母吸了两口水烟说道: “我今天是来做媒的。”翠娃道:“啊呀!大姊莫不是来代我家小云娃做媒的吗?不知是哪一家?小云娃年纪还轻,恐怕她不懂什么,不能够到人家去做媳妇吧,但大姊试说说看。”
朱母道:“我说的是一个江南美少年,姓梁名唤国器,是江苏常 州人。他此番有事到太原去,路过这里,巧遇你家小云娃,所以要我来做媒。姓梁的年少貌美,风流倜傥,妹妹见了, 一定欢喜有这 个女婿的。”翠娃笑道:“是江南人吗?当然是俊美的。”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德山却在旁边插口问道:“咦!那个姓梁的怎样会和我妹妹遇见的呢?他是陌路之人,老伯母又怎会认识?” 朱母不防到小云娃的哥哥这么一问,倒觉得难以回答了。小云娃立 在一边听着,也不由两颊飞红,心里十分发急。
朱红英情急智生,旁边代答道:“李大哥,你不知道其中还有一 段事情呢,待我来告诉你吧。”小云娃一听这话,更加发急,恐怕朱 红英要老实吐露出来,那么今天的事情便要弄巧成拙了,她连忙向 朱红英丢几个眼色。
朱红英却不去顾她,喝了一口茶,向李德山说道:“事情是这样的,那姓梁的前晚投宿在秦家妈的店里,秦家妈要想害他,夺他的行李,所以叫她女儿飞飞儿去伺候他。不料飞飞儿爱上了姓梁的, 反背着秦家妈和那姓梁的黑夜私奔,却被秦家妈发觉,追赶前去。 那姓梁的乘机兔脱,逃到红石村来。恰巧云妹妹听见了声音,以为有暴客来临,所以出来观察,遇见了姓梁的,问明原因,有心相助。 只因那时你们都不在家里,所以引导姓梁的到我家里来借宿的。我母亲知道了这事,听了我们的话,遂要来代云妹妹做媒。你们如要见见姓梁的,我也可以去唤他前来拜见。”
朱红英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圆滑,把梁国器在李家住宿以及飞飞儿和小云娃决斗的事瞒过不提,总算她口齿伶俐了。小云娃听了, 心里宽松了许多。翠娃就带笑说道:“原来如此,多谢大姊来做媒。 小云娃倘然中意,我也无可无不可的。当然最好要见见那个江南梁生,我想江南人是一定很好的。”
翠娃说了这几句话,李德山却说道:“江南人荏弱无能,和我们 性情不合,彼此家世都不详悉,怎能就可订婚?他是不是会武艺 的?”朱红英道:“他的武艺很好,曾和秦家妈交过一回手,但比较于我们,恐怕有些不及。”
李德山冷笑一声道:“那姓梁的倘有本领,何至于托庇于女子之 手呢?他敌不过秦家妈,本领有限得很。况且飞飞儿早已爱上了他, 我家若和他联姻,难免又要使秦家妈母女不欢。我想算了吧,我们 妹妹有了一身好本事,将来总要许给出色的英雄豪杰。那些江南人, 我是最看不起的。还有一件事也应该考虑的,他若然知道了我们的 身世,恐怕反而要说坏话呢。所以这件亲事我要反对的,只得辜负 朱家老伯母的美意了。”
李德山这样一说,朱家母女和小云娃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情形 来。翠娃也说道:“小儿说的话也不错,但我的意思,最好要和那姓 梁的面谈一番,可惜我们现在正有急要的事情,没得工夫细细地谈 这件事情。朱家大姊,且请稍缓何如?”
朱母抱着一团高兴而来,却不能得到要领,心里也有些不快, 便把水烟袋放下,说道:“你们有什么紧要事呢?允与不允, 一言而 决。我想小云娃自己既然有了意思,只要那个姓梁的不是市井无赖 之徒,也就可以应允了。”
李德山却板着面孔说道:“无论如何,我是不答应的。小云娃为 什么要背着我们,领那个姓梁的到我们家里来呢?大概那个姓梁的 也不是好人吧?我是不能答应的。”
朱母听了,脸上微有不悦之色,向李德山说道:“既然你母亲可 以许诺,你做哥哥的何苦要坚决不允呢?”李德山道:“江南人我是 不赞成的,况且来历不明。朱家老伯母,你不要听了舍妹之言而来 做媒,我只得有负你的美意了。我们现在有要紧的事,没有心绪干 这事。倘然我妹妹自愿要去嫁给姓梁的,那么请她不妨离开我们 去吧 。 ”
小云娃这时正和梁国器有肌肤之亲、啮臂之盟, 一心一意地热 恋着他,宁可和家庭脱离关系,而不愿舍弃梁国器的。她听哥哥如此坚决地反对,不由芳心大为愤懑,也顾不得什么了,立刻对她的 哥哥说道:“你不要这样说!倘然不愿意和我做兄妹的,我也可以离 走,只要母亲承认我是女儿便了。我没有做什么辱没李家的事,哥 哥为什么要为了这婚事,而不承认同胞,想借此撵我出去吗?”
李德山的脾气本来十分坏的,受不起人家一句半句话,况小云 娃一向听他命令的,今番竟敢公然违抗,出言顶撞,教他怎能忍得住?也不顾尚有亲长在前了,他就立刻跳起身来,指着小云娃说道: “你私通了他方的男子,竟敢这样倔强,连家庭也不要了吗?我一定不许你和那个姓梁的成婚,我也不管母亲的意思如何,你听我的话便罢,如若不能听从,那么你快快离开这里吧,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小云娃此时气得玉容失色,珠泪下垂,立起身来,向她母亲翠 娃道:“母亲,你听哥哥这样对我无情,我再不能住在家中,只得离开你老人家,请恕女儿的不孝。”小云娃说到这里,不住低声饮泣。 朱母因为李德山态度傲慢,不给她的脸,心里也觉十分气恼,忍不住插口说道:“小云娃,你哥哥既然不容你在家里,那么你就不妨住到我家中去,我们却不多你一人。你母亲若然想念女儿时,也可到我家里去探望你的。你跟我去吧,别再厚颜挨在此间了。”说着话, 和朱红英一起立起身来。
李德山也很愤怒地说道:“既然你不肯听我的说话,而朱家伯母要留你去住在她家,那么你不妨跟她们去吧,我这里容留你不得。 况且我们还有要事方谋对付,谁有心绪来管你这种事呢?去,去, 去!我家没有你这个人。”
小云娃听了,眼圈更红,双泪簌簌流个不住,对她的母亲哭道: “哥哥不念同胞手足之情,竟不容我在家里,我只得跟朱家伯母去了。母亲是爱我的,绝不会不认我这个女儿,而我也绝不会忘记母亲的。请母亲在想念我的时候,常来探望,那么我感激不尽了。”
翠娃听她女儿这样说,心中也非常难过。她一则因知道她儿子 性烈如火,在发怒的时候,随便什么人的话都不肯听的。只有等他 怒气平息时,慢慢儿地向他劝解,也许可以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二 则自己为了桃花坡的事,外边风声很紧,不得不早想法儿,来防患 未然。所以她含着眼泪,对小云娃说道:“那么你去吧, 一切须要谨 慎,不要顺着你自己的性子胡乱行为,败坏了李家的家声。我等到 这事有了对付方法后,自会前来看你的。你哥哥这两天心境不好, 你也不必多说了。”
翠娃讲到这里,又向朱母说道:“多谢你们母女俩一片好意,现 在小云娃跟你们去后, 一切多多仰仗你们的照顾。这小孩子年纪轻, 不懂得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应该不做,红英小姐年纪大一些,也 请你凡事指教她。那头婚事最好稍缓再谈,你们知道的,我们为了 桃花坡事,心绪十分不宁呢。”朱母道:“妹妹,你放心,把小云娃 交给我,我对她是要和自己女儿一样款待的,本来我也很喜欢小云 娃的呢。”朱红英也对翠娃说道:“李家伯母请放心,我决不把云妹 妹当作外人看待的,希望你们安然度过了桃花坡的事情,再请伯母 到舍间去细谈吧。”
朱家母女说了这话,遂催促小云娃去收拾了应用的衣服、东西, 快快跟她们去。那赵氏坐在旁边, 一句话也不说。李德山只是盛气 呼呼地要小云娃走。
小云娃揩着眼泪,走到自己房里去,把自己的衣服、东西收拾 了一只箱子,又带了她自己喜用的一对绣鸾双刀,走到外边来,对 翠娃道:“母亲,我要去了,愿你老人家自己也要小心,倘然那事情 不致有风波而旋告平息了,请你老人家就到朱家村去,也使我心宽 慰了。”又对赵氏说道:“我去了,你们一切留心吧。”赵氏此时方 才开口道:“妹妹,你自己小心,我希望你能够再来。”李德山却走 到房里去,不和她们多说话了。
于是小云娃跟着朱家母女走出门去,翠娃和赵氏送到门外,母 女俩各洒了几点眼泪,方才分别。朱家母女真是有兴而来,败兴而 回,陪着小云娃走回朱家村。
到了自己门前,却见两扇柴扉开得很直,没有闭上。朱红英忍 不住对小云娃说道:“咦!梁先生怎么门也不关上,自己却躲在里面 呢?”小云娃点点道:“这是他的疏忽吧。”朱红英挟着她母亲,三 人一齐走进门去。朱红英第一个先向那边室中,呼唤道:"梁先生, 我们回来了,你在哪里?”但是一连叫了两声,却不见梁国器走出来 招呼。
朱红英和小云娃都觉得有些疑讶。朱红英丢了老母,跑到那边 室中去一看,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哪里有什么梁国器?此时 小云娃也走进室来,二人不约而同地都喊了一声“啊哟”。朱母在后 面撑着拐杖,也走到了客堂里,坐定身子,问道:“怎么,梁先生不 在室里吗?”朱红英回身走出来道:“是的,梁先生不见了!”朱母 道:“哎哟!他到哪里去了呢?”
朱红英在屋子里四周都去找到,仍不见梁国器,可知梁国器十 分之十的不在她们家里了。她就对小云娃顿足说道:“梁先生怎么不 见了?他在这里客地生疏,是没有走处的。况且我们再三叮嘱他, 叫他千万不要走开的,他如何背了我们,偷偷地走到别的地方去呢? 万一遇见了秦家妈手下的爪牙,他还有命活吗?”
小云娃也瞠目说道:“照我的理解,他是不会走开的。他正要等候你们的回音,怎肯走开呢?昨天晚上我走了以后,他又怎么样?” 红英道:“他仍旧是一个样子,快快活活听我的说话,早睡早起,没有什么变动。我们临行的时候,曾端整了午饭给他吃的,叫他不要走开,他怎么不听话呢?”
朱红英说到这里,连忙跑到后面厨下去一看,自己完整的饭和 菜一些儿也没有动,便又走出来,说道:“奇了,奇了!他午饭也没有吃,就离开这里的。大约在我们动身之后,他就走的。莫非他独 自一个儿逃走了?”
朱母说道:“倘然梁先生真是这样的,那么小云娃哥哥的说话也 不错了,到底江南人比我们北方人来得狡黠。我们救了他, 一片真 心地对他,他却忘恩负义地溜之大吉了。这种人真不易对付,幸亏 小云娃没有嫁给他,否则更要吃他的亏哩。”
朱红英道:“照情理讲是绝不会的。我瞧他是一个诚实的君子, 如何会这样的没有交代呢?”朱红英说到这里,就想起前天晚上,自 己走到梁国器的卧榻前,送他吃莲子汤的一幕情景。她认定梁国器是好人,不相信他会逃走的。
此时,小云娃心里十分痛苦,大失所望。自己为了要委身于梁 国器,而在家里被她的哥哥撵出来,谁知梁国器竟不别而行,杳无影踪。那么他前晚对自己的恩爱,完全是一种虚伪了。始乱终弃, 这是极不应该的事。懊悔自己没有眼睛,错认了人,受了他的诱惑, 以致白璧有玷,那么到底哥哥的说话不错了。
小云娃自己抱怨自己,心里充满着惊愕、惶惑、怨悒、悔恨, 玉容惨淡,几乎要哭出来。她对朱红英说道:“完了,完了!我受了 人家的骗了!那姓梁的到底不是好人。现在我弄得进退狼狈,如何是好?叫我到哪里去寻找他呢?我曾听他说要到太原去寻找他姊姊的仇人,除非已去太原,再不能见他的面了。”朱母道:“姓梁的既然没有良心,要丢开你,那么你就是追踪而去,也是无用的,我劝你死了心吧。”
朱红英沉吟片刻,又对小云娃说道:“无论如何,我想梁先生绝 不会马上背着我们而离开的,其中必有别的原因。莫不是在我们到 你家里去的时候,那飞飞儿再赶来,乘间把他劫去的,也未可知 啊!”小云娃叹口气说道:"梁国器这个人枉自称一个男子汉,也太 不中用了!他也会武艺的,为什么一些不抵抗,而竟会跟着人家跑呢?这也显见得他的心很不坚定了。”小云娃说时,露出非常懊丧的 情 景 。
朱红英对壁上相了一相,说道:“啊哟,我们的大刀不见了!” 说着话,走到外面庭的中心去,东瞧西看,却发现那柄大刀竟丢在西边墙角里草中。她走过去,拾起大刀看了一下,回身走进来,说道:“这大刀正是被梁先生用过了。大约他一定是和飞飞儿等交过手的,并没有不抵抗,也不是存心逃亡,我们倒不要错怪了他,这大刀是一个很好的证物。但是这刀上丝毫没有血迹,可见他抵抗得没有胜利,也许被飞飞儿擒去的,所以将这大刀丢在草间了。”说着话,把大刀仍挂到壁上去。
小云娃听朱红英这样讲,只是点头,她说道:“红英姊的料想却 是不错的, 一定是那个娼根心里不死,再来寻衅的。恰逢我们不在这里,倒便宜了她,被她把梁国器劫去了。不知她可纠合了什么人, 来做她的助手?料她一个人也没有这般胆量。”
朱母道:“倘然这事是飞飞儿做的,我一定不肯甘休。她太轻视 我们母女俩,我必要代小云娃把梁先生夺回来的,否则我们也没有 面目住在这朱家村了。”朱红英道:“待我去向隔壁张家探问一下, 他们可瞧见什么,免得我们胡乱猜想。”朱红英说了这话,立刻跑出 门去了 。
小云娃在家里受了她哥哥的气,到了这里,却又不见了她心爱 的人,不幸的事双方俱全。此时,她的一颗心觉得空虚极了,颓然 嗒然,坐在椅子里瞠目结舌, 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一会儿,朱红英回来,对她母亲和小云娃报告道:“今天真是不 巧,隔壁张家的家人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十龄的童子在家看门。据 他说,他曾在门口瞧见有一个老妪和飞飞儿到我们家里来,来了一 会儿,把一个陌生的男子缚住手,推推拥拥而去的。因为童子是认 得飞飞儿的,所以一定是她来把梁先生劫去的了。但是那个老妪是什么人呢?童子却不认得了。”
小云娃道:“一定是那娼根请来的助手了,不知是哪一个。当然 有很好的武艺。”朱母道:"飞飞儿到哪里去请帮手呢?莫不是秦家 妈妈?”小云娃道:“我想不会的,她和秦家妈已闹翻了脸,母女俩 无异仇敌,秦家妈怎肯帮她,把梁国器劫去呢?”朱母道:“现在此 地精武艺的老妪,除了我和秦家妈以及你母亲翠娃,可以说没有他 人了,就是你母亲,还没有我们老到呢。”
朱红英道:“我想此事闹蛾儿一定知道的,我和她也相识,不如 待我先到她家里去窥探一下,只要我们能够知道梁先生现在被飞飞 儿劫藏在何处,我们也可以合着力量,再把他去夺回来的。此事我 必要帮云妹妹的忙,断不让飞飞儿侥幸的,我真气不过呢。”
朱母点点头道:“很好,那么你就到闹蛾儿家里去探听一下吧。 我们在这里听你的回音。”小云娃也对朱红英说道:“为了我的事, 大费姊姊的心,我很感谢你的,请你就去走一遭,我一定和那娼根拼个死活呢。”
朱红英遂辞别了她们,又跑出门去访问闹蛾儿了。可是去了一 刻时候,却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小云娃正在十分心焦地等待着,心里盘算探听得真实消息以后, 怎样去把梁先生夺回来。又想想梁国器虽会武艺,究竟是江南人, 怎么会被她们劫去的?他这个人总太怯弱一些,怎样能够去复仇呢?可笑之至!她正在焦思苦虑,朱母却在一边坐着念经。此时她见朱红英忽然又跑回来,就立起来,问道:“姊姊回来了吗?为什么这样快?可曾瞧见闹蛾儿吗?”朱红英摇摇头道:“我没有到她家中去。”
小云娃听了这话,倒不由一怔,暗想:奇了!正要再问时,朱 母早抢问道:“咦!红儿,你刚才不是说要到闹蛾儿家里去吗?何以 又没有去?究竟为了何事啊?”朱红英道:“云妹妹家里出了很大的 乱子了,我特地回来报一个信的。”小云娃听了,不由大吃一惊,连忙问:“红英姊,我们家里出了什么乱子?莫不是官府里有人来捉拿 我哥哥吗?”
红英点点头道:“被你猜着了。从我这里到闹蛾儿那边, 一定要 经过你们红石村口的。我刚才走到村口,瞧见村中人十分惊慌,纷 纷乱奔,村口有一队捕役守在那边。我向人一探听,方知平阳县派 来大批捕役,到你家里去拿人的。我听了不由发急,便问人可有拿 着,又知道一个也没有捉到,捕役们正在村中大肆搜索,所以村里 的人非常惊慌了。”
小云娃听了朱红英这个报告,便说道:“啊哟!我母亲和哥哥、 嫂嫂不知究竟怎样了?待我回去援救吧。”小云娃说着话,就要取了 她带来的绣鸾双刀,要想奔回家去,帮家人抵抗捕役。朱红英早把她拦住道:“你一个人回去,恐怕也是寡不敌众的,况且你母亲和你哥哥、嫂嫂本领都不错,不至于遭捕役们的毒手的。我又听说一个人也没有捉到,可知你母亲等都已闻风远避了。你跑回去做什么呢?不是自去投入罗网吗?”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外柴扉声响,有人走了进来。二人回头 看时,只见小云娃的母亲又立在她们的面前,脸上溅着几点血,手 里还拿着一把宝剑,像是刚才厮杀过了的样子。
小云娃连忙扑上去,叫了一声:“母亲,家里怎样了?”翠娃道: “不好,桃花坡的案件发了,我和你哥哥不是正在筹思如何避免的方法吗?不料他们竟先发制人了。此番来的捕役真厉害,不知平阳县哪里请来的能人,我们险些儿遭他们毒手呢。”
翠娃说时,声容很是严肃,小云娃和朱红英母女都急欲听她讲 一个明白。
第七回 破劫案胭脂盗避祸 退强敌铁臂弓施威
当梁国器初投迎宾旅店,在喝酒的时候,店伙胡二不是曾告诉 梁国器,在桃花坡地方新近发生了一件很大的劫案,就是胭脂盗做 的吗?原来做此案的不是别人,就是小云娃的母亲和她的儿子李德 山。曾把镖师双刀将艾霸一箭射死,把货财完全抢劫到手。但是那 位客人是京中某大吏的兄弟,很有势力的,此番运送货物、金银到 太原去,特地请了镖师护送。谁知这里的胭脂盗非常猖狂,竟敢白 天行劫,射死镖师,杀伤了许多镖伙。
那客人受了这重大的损失和惊恐,岂肯甘休?他就到平阳城里 去见平阳县,责备县令治盗不严,以致地方上萑苻不靖,而行旅之 人也蒙受着莫大的祸害。此番他损失了数十万货财,又被胭脂盗射死镖师,案情可以说很严重的了,所以要求平阳县从速捕盗,追回 失物,限期破案。他要住在平阳,坐等这案件弄明白了,才肯回去, 否则他就要一面到省里大吏那边去控诉,一面还要飞报京师里他的 哥哥知道,恐怕小小一个平阳县也担当不起这事情的。
平阳县府向来是装聋作哑,不问民间疾苦的,现在却遇到了这 天大的压力,倒使他不得不大动脑筋了。他就答应在十天之内可以 破案,招待那客人住在客馆,把大鱼大肉请他吃,暂时安住了人家的心。一面连忙召集衙门中全体捕役,开个紧急会议,商量如何去 捉拿胭脂盗、早日破案的事。
这些捕役本来都是酒囊饭袋,没有什么本领的,平日只会吓诈 小民,狐假虎威,对于地方上的胭脂盗,却是素来闻风畏避,不敢 碰一根汗毛的。凡是胭脂盗闹出的案件,只要没有苦主盯紧,他们就含糊过去了。此番事情既是闹得这样的严重,县令要限期破案, 大家闻讯之下,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其中有一个捕头,姓包名唤定六,比较有些胆量,且是个老江 湖,年纪已有四十多岁。他对县令说道:“此次桃花坡劫案果然是很 重大,那些胭脂盗也太闹得厉害了。平常时候县太爷宽容他们,他 们也不探听明白,胡乱行劫,以致闹成棘手的事情。县太爷若不认 真缉拿,当然要受革职处罚的罪。我们吃了公事饭的人,理当尽心 竭力,帮助县太爷早破此案。无奈胭脂盗的本领十分厉害,我们这 辈弟兄绝非他们的对手。小人以前倒也自恃略有武艺,而不怕什么 人的,近来年纪大了一些,碰过了几个能人,却要三思而行,不敢 妄动了。自从桃花坡的劫案做出后,小人已在外边暗中探听,知道 有几人都有重大的嫌疑,只要费一日的心力,不难水落石出,探听 出此事的底细了。不过小人已说过,此地没有人能够去捉拿他们的, 非别想良计不可。”
平阳县道:“那么你可有什么好的方法,把胭脂盗捉拿到案呢?” 包定六答道:“小人有一位师叔,姓谭名飞虎,年纪有六旬,以前在 山东历城等县也当过多年的捕头,江湖上很有名气,大家称他‘花刀老谭’的。现在早已辞职不干了,隐居在太行山的盘谷中。若要 捉拿胭脂盗,除非请他老人家来相助,便没有把握。”
平阳县听了包定六的话,便欣然说道:“既有这位老英雄在那地方,你可以代我端整了车马帑帛,星夜赶到太行山,去请他出来。 只要此案得破,便是我们的天大幸事了。他既是你的师叔,大约不至于拒绝的吧?”
包定六道:“小人前去走一遭,一方面劝以私谊,一方面可以说 县太爷怎样求贤如渴,爱民如子,要为地方上肃清盗贼,安定闾阁, 务要请他亲自出马。这样说,他不至于拒绝了。”平阳县道:“很好, 事不宜迟,我代你预备一切,你就快快动身去吧。”
于是平阳县代包定六端整了鞍车骏马,金银帑帛,马上到太行 山去聘请飞虎出山。包定六衔命而往,过了几天,他果然请到了花 刀老谭还有老谭的朋友铁掌柳熊也一同前来。因为包定六去的时候, 恰逢柳熊从南方前来会见他的老友,住在老谭家里。
包定六拜见师叔之后,奉上帑帛,把自己的来意向他师叔陈述 一遍,要求他老人家一定要出去相助一下。起先老谭不肯答应,后 经包定六再三恳求,且说为平阳地方百姓请命,要他破例出山。而 那位朋友铁掌柳熊在旁边听了包定六的话,也怂恿老谭出去捉拿胭 脂盗,为地方除害,且愿跟随同往,以壮声势。花刀老谭方才答应 了包定六的请求,便和铁掌柳熊跟了他的师侄,坐了车马,星夜赶 到平阳来。
包定六一路小心侍奉,秘密到衙。平阳县听说包定六已把他的师叔请来,不胜大喜,遂在后花园接见。当包定六引导他的师叔花刀老谭和老谭的朋友铁掌柳熊来谒见时,平阳县瞧见那花刀老谭年纪虽老,而精神矍铄,身材魁梧, 一望而知是个有功夫的人。颔下须髯很长,更见威武。而老谭的朋友柳熊,年纪却不到五十岁,生得短小精悍,双目炯炯有光,果然不错。于是各道寒暄之后,平阳 县吩咐在花厅上设筵款待谭、柳二人,为他们洗尘,尽宾主之礼。 且留二人在衙内下榻,相机而动。
那时候包定六手下捕役们有几个干练的,已探知底细,知道这 案件是红石村李家母子做下的,将情报告与包定六知道。包定六素 闻插翅虎李德山的厉害,又知李德山的母亲翠娃是胭脂盗中前辈,素有“闪电光”之称,而李家还有一女一媳,就是一堆雪小云娃和 神臂弓赵氏,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他师叔虽然本领高强,还不知道 可否擒获他们。于是,他就在众捕役中选了八个善射的健儿,归他 自己率领,成一小队。倘然他师叔交手不利时,可用弓箭向李家的 人射杀。 一共挑选三十名捕役,请他师叔和柳熊明天午时出马,到 红石村去捉拿胭脂盗。
他们为什么不在夜间动手而在白昼呢?这也因为包定六知道胭 脂盗飞行功夫都是很好的,地理又熟,夜间容易脱逃。况恐李家有 什么埋伏,自己方面反要吃亏,还不如白日前往的好。
到了出发的时候,花刀老谭和铁掌柳熊都是脱去长衣,扎束定 当,外面再披上大氅。老谭带着一柄生平使用惯的金背刀,腰间挂 上镖囊。那柳熊却带着一对李公拐,杂在众捕役里面,向红石村跑 去。包定六也拿着朴刀,佩着弓箭,和几个捕役打前走。
到得红石村口,包定六吩咐十名捕役带着铁尺、长枪和挠钩、 绳索,埋伏在村口,等李家有人逃出来时,上前捉拿,不要被他们漏网。他自己就陪着花刀老谭、铁掌柳熊,赶到李家门前, 一声呐喊,将前门、后门团团围住。八个弓箭手很迅速地爬登短垣之上, 张弓待射。包定六举着朴刀,和谭、柳二人率领十名比较健壮些的捕役,打开李家大门,冲进室内。
翠娃和她的儿子、媳妇都在里面。他们做了这件事,自知案情闹得很大,未尝不防备官中有人要来拘捕。这几天风声很紧,要捉胭脂盗,也微闻平阳县包捕头到别的地方去请能人,前来相助办案。 他们知道早晚要有一场风波,所以预先几天,大家忙着筹划对付的方法。先把劫来的赃物运送到数十里外的天保村一家姓徐的朋友家里去秘密暗藏, 一方面正要商量是否要作迁地为良之计。据翠娃的意思,最好要避去些时,待到事过境迁,方才回家。而李德山和赵氏素恃自己本领高妙,不把官中的人放在心上,主张只要随时防备,不必避匿。当朱红英母女上午跑来,代小云娃做媒的时候,他们一 家人就是在商量这件事情,自然没有心绪谈什么婚事。小云娃却只 知道恋爱着梁国器,只想到她自己的事,而不顾到她家所犯的案情 正在紧张之中。所以李德山要格外发怒,不顾兄妹之情,也不顾得 罪朱家母女了。
自小云娃跟随朱家母女一走以后,翠娃的心里当然十分不快活, 而李德山也觉得余怒未消。由赵氏去烧好了午饭,大家刚才吃饭, 一边吃, 一边二人商量着:倘然官中有人来捕的时候,翠娃可以避到朱家村去,而李德山夫妇可至天保村徐大章家里去躲避。翠娃为了女儿问题,心头总觉闷闷的,不能和她的儿媳讲,勉强吃了一碗饭,搁下筷子不吃了。
李德山和赵氏还没有吃毕,忽听门外一声呐喊,知是事发了。 李德山连忙将饭碗一丢,跳起身来,立刻跑到房中去,取出他平生常使用的一对虎头钩,脱了长衣,跳至庭中。翠娃也去取过一柄宝剑,赵氏拿了一柄单刀,又佩上弓矢,也一同走出屋子来。早见墙上已有了捕役,大门外那个捕头包定六已同花刀老谭、铁掌柳熊, 舞着兵刃冲了进来。李德山虽然认得包定六,而不认识谭、柳二人, 但瞧见中间有一位长髯的老翁,体貌魁梧,知是官中请来的能人了。 他也并不害怕,挺着双钩,等待厮杀。
包定六见李德山兀立庭中,他是识得此人的厉害的,便把朴刀 向李德山一指,道:“姓李的,你同你母亲在桃花坡所犯的案件,已被我们探得了。平日之间,我知道你所犯血案累累,而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妹妹都是此地的胭脂盗。只因你们劫夺的地方还远,不在本县管辖之内,也就罢了。岂知你们胆子越来越大,竟在距城不远的桃花坡行劫镖车,把镖师射死,案情闹得这样大,凑巧被劫的客人又是来头大,你不是要我们没饭吃吗?所以今天前来捕你了,快快就缚吧。”
李德山睁圆了一双怪眼,对包定六说道:“案是我们犯的,人是 我们杀的,你休要多说废话。今日带了许多人来,要想捕我们到衙 门吗?只要我手中的家伙答应,便可随你到官认罪。但想你也不是 个聋子,须知我手中伙伴不知有许多人败在它们的下面了,你如不 怕做双刀将艾霸第二的,快快滚上来吧,你家老子早知你们这伙人 都是不中用的东西!”
李德山盛气呼呼地说着话,花刀老谭回顾包定六道:“这就是李家小子吗?如此猖狂,还了得!你不必和他多说话,有老夫在此, 快快上前捉拿。”包定六虽有老谭壮着胆子,但他也不敢独自上去, 抖擞精神,大喊一声:“众弟兄快快上前捉人!”说了这话,方和捕役们奔上去。李德山依旧立着不动,等到捕役近身时,他就大喝一声,如山中虎吼一般,吓得众捕役又倒退下来了。
花刀老谭见了这种情景,知道非先让自己动手不可了。他就一挥手中的金背刀,跳过去,对李德山骂道:“狗盗休要逞能!你可识 得花刀老谭吗?”李德山以前似乎也曾在江湖上听人说过老谭的大名,现在一见花刀老谭这个样子,便知道是包定六等请来的助手了。 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就和老谭交起手来。老谭的金背刀使开来,果然出色,上下左右一片刀光,闪闪霍霍的,只望李德山头上、身上扫去。而李德山的一对虎头钩也是非常厉害,滚来滚去,宛如两团黄云,呼呼地有风雨之声。二人争了七十合,不分胜负。
老谭暗想,今天遇到了劲敌,这小子的虎头钩使得一点儿也没有破绽,若不是自己花刀的刀法精锐,恐怕早已败在他的手里了。 所以他抖擞精神,定要战胜剧盗。那李德山心中暗忖:自己的虎头钩近他不得,不能不狠命猛扑了。那时候,李德山的妻子赵氏在旁见丈夫战那老头儿不下,她就一握手中单刀,跳过来助战。这时铁掌柳熊一个箭步,跳至赵氏面前,喝一声:“胭脂盗,今天你们的末日到了,你家柳爷在此。”舞动他手中李公拐,便向赵氏头上打来。赵氏便把单刀架住,捉对儿地在庭中厮杀。
那李公拐也是短兵器中的最厉害的家伙,和虎头钩不相上下。 而铁掌柳熊的李公拐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所以赵氏便觉得有些吃力,战到二十回合,额上的香汗已是浸淫。翠娃见儿、媳都逢到了强有力的对手,深恐他们吃亏,所以她挥动宝剑,来助赵氏。此时包定六和众捕役见谭柳二人力战剧盗,武艺高强,他们胆子顿时壮了不少,又大呼:“拿人啦,拿人啦!”一齐围拢来。
李德山要顾到他的母亲和妻子,稍一分心,已被老谭得个间隙, 一刀劈向他的腰里来,喝一声“着”。李德山连忙一边收转左手虎头钩,去架格老谭的金背刀, 一边将他的身子做一个“霸王卸甲”,一弯腰避开这一刀。然而左手掌已被老谭掠着,幸亏那护手钩把他的手指护住,所以手指没有削去。但被老谭趁势向上一送,却削去了 他的腕上的一片皮,便有鲜血流将下来。
李德山既然伤了手臂,左手运转不灵,遂觉得敌不过老谭猛烈 的攻势了,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今天自己难以取胜,不如趁早 走吧。遂向翠娃、赵氏说一声:“别斗了,我们走啦!”就把自己的 虎头钩向老谭下三路扫去。老谭望后一跳,约退数尺,李德山乘势 跃出圈外,望门外冲去。门口等着的许多捕役各把铁器、挠钩去拦 住他,李德山怒吼一声,将手中双钩向两下猛力一扫,早已跌倒了 三四个捕役,被他冲出门去。赵氏见她的丈夫已走,也就丢了柳熊, 拔脚便跑。谭、柳两人怎肯放他们逃走,立刻跟在后面追去。
包定六见三人逃去了两人,他怎肯再放翠娃走呢?退后数步, 一声吹哨,那墙上立着的八个弓箭手便一齐向翠娃放箭。翠娃慌忙将宝剑使开,护住自己的要害,许多箭射到她的近身时,都被她的宝剑击落。可是这一来,翠娃就不能跟着她的儿、媳同逃了,她只得退到屋子里去,从后门出走。谁知后门边也有捕役守住, 一见翠娃跑出来时, 一齐高声大呼,把她拦住去路。惹得翠娃性起,将宝剑左右刺劈,便有两个捕役被她劈倒在地上。包定六从室中追出来, 大喊:“不要放走了胭脂盗!”
翠娃一时无路可奔,左边恰巧有一株大榆树,她就纵身一跃, 跳到了树上。包定六不敢上去,又叫放箭。这可使翠娃没有办法, 瞧见左边邻家的楼房,仗着自己的飞行功夫,立刻就从榆树上跳到邻家的楼房上。包定六等都不会轻身术的, 一边乱喊, 一边放箭。 可是翠娃的人影在楼房上闪了二三下,便不见了。所以包定六等只 得在村子里向人家四处搜索。这就是朱红英路过红石村的当儿了。
当时老谭、柳熊追赶李德山和赵氏,虽然也有数名捕役一同跟 去,可是谭、柳二人跑得快,捕役们哪里追得上呢,早落在后面一 大段路了。李德山出村的时候,捕役们拦他不住,有两个跌落在河 中,唯有谭、柳二人紧追在后。
李德山伤了手腕,不敢回身再战,赵氏也急切地保护她的丈夫, 紧跟在他的身后。这样跑了二三里路,回头见花刀老谭和铁掌柳熊仍在背后紧追。看看渐追渐近了,突然有一镖从后面飞来,这是老谭发出的飞镖。赵氏一边侧身避让, 一边喊她的丈夫注意。李德山 也是眼观四处、耳听八方的人,当然当时跟着闪避,所以老谭的一支镖早飞过了二人,落在草地上去了。
老谭的一支镖没有击中二人,却引起了赵氏退敌的心思,因为 赵氏素有“神臂弓”的别名,她发出的联珠箭,可说百发百中,不 愧女中的飞将军。此刻她身边本来带着弓箭,忘记了它的用处,经 老谭发了一镖,她就从背上卸下弓,把单刀插好了,又从腰际箭袋 里抽出三支雕翎来。回身立定了身子,将箭搭在弓上,拉得如一轮 明月般,十分饱满,觑准后面的谭、柳二人,嗖地射出一支箭去。
老谭见自己的一镖不中,暗暗佩服前面的胭脂盗男女都不弱, 非常灵敏,巧于避让。正要想再放第二支镖时,忽见前面的少妇突然回身立定,弓弦响处,早有一箭闪电般地向自己面前飞来。他立刻向柳熊打了一个招呼,闪身避过这一箭。不防赵氏射的是联珠箭 法,一箭不中,便有第二支、第三支首尾衔接而来,神速无比。老 谭说声不好,和柳熊一齐左跳右闪,避过了第二支箭。但是第三支 箭却已在老谭的耳旁拂过,擦去了一些枯皮,而柳熊也险些儿着了 一箭。两人因此顿了一下,不敢再追下去。李德山便和赵氏乘机窜 进了一座林子,转了几个弯,就逃走了。
谭、柳二人镇定了心神,正要再追上去,早已不见了李德山和赵氏。他们是新到此地的人,不识路径,包定六等众捕役又没有一 个在身边,因此被李德山逃走了。而包定六等在红石村中搜索多时, 也不能发现翠娃的影子。鸿飞冥冥,求之不得,大家都觉没趣,只 得回去禀知平阳县,把李家四人画影图形,行文四处, 一体缉拿。 谭柳二人暂留在城中,等到哪里有风声时再去擒拿。包定六又派出 众捕役,到各处探访消息,这也是没办法中的一个办法了。
那翠娃仗着本领高、地理熟,当众捕役乱攘攘的时候,她早觅 得一条幽僻的间道,秘密逃出了红石村。她也料想她的儿子、媳妇 能够兔脱的话,那么一定到天保村徐家去了。自己倘至彼处,当能见面。但一想到爱女小云娃,她在朱家恐怕还不知道家里的祸事, 不如就到朱家村去走一遭。一则母女可以重逢,二则也通个信给她知晓,免得被官中搜捕缉拿时,连累了朱家母女。翠娃这样一想, 所以就赶到朱家村来了。
当时母女见面后,翠娃将经过的情形讲给小云娃听,且说花刀 老谭和铁掌柳熊的武艺高强,此番平阳县特地请到了能人前来破案, 可见对于此事是剑及履及,十分严重了。深恐他们捉拿不到我们, 再要瓜蔓株连地到各乡村搜索,所以小云娃也不可不严密深藏,以避耳目。小云娃听了她母亲报告的一番话,就恨恨地说道:“可恶的捕役到哪里去请来助手?倘然我在家中, 一定要相助我哥哥,把那老头儿击退的。现在却不知我哥哥和嫂嫂的行踪如何。哥哥虽然无情于我,而我却仍念他呢。”翠娃道:“你放心吧,他们一定走到天 保村徐家去,只要我们也上那里,不难重逢。”
朱母在旁开口说道:“妹妹,你辛苦了!且请在此休息一刻再 行。”朱红英也指着翠娃脸上的血迹说道:“李家伯母,你还有血污, 让我拿一盆水来,给你洗拭去吧。”翠娃点点头道:“很好,谢谢你 姑娘。”朱红英便去取了一盆热水和手巾来,请翠娃洗脸。翠娃在说 话时,早将手中剑挂在墙上,此时空着手,便来拧着手巾,揩拭自 己脸上的血迹。朱红英又去拿过一面镜子来,给她照着。翠娃就将 自己脸上血迹擦个干净。
朱红英托着盆走出去了,回身入室,又对翠娃说道:“李家伯母 谅必肚子饿了,我们也没有吃饭,且待我去端整午饭,吃了再商议 吧。”翠娃道:“我也吃不下,你不用忙了。”小云娃道:“有现成的 饭菜,大家吃些算了。”朱红英听说,对小云娃看了一眼,便走到厨 下去了。
此刻翠娃坐定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就向小云娃道:“我还 有一句话要问你,就是朱家姊姊说起来的江南人梁国器,不是也在 这里吗?怎么不见呢?我倒要瞧瞧此人到底如何,你为什么要爱上 他?”小云娃听她母亲问起梁国器,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黯淡的面 色,暴露出她心里的忧愁,默默无言。
朱母早忍不住在旁边道:“妹妹,我告诉你吧,这事情也很奇怪 的。当我们母女二人跑到你们府上来做客时,那位梁国器先生还好 好儿地守在我家,我们曾叮嘱他不要走开的。谁知我们回来时,却 没有了他的影踪,岂非奇事吗?我们正在这里发怔呢。”
翠娃听了,也很觉奇异。朱母又把访问邻舍,据孩童报告的经 过,告诉她听。翠娃道:“如此说来,那个姓梁的一定被飞飞儿劫去 了,那个老妪莫不是秦家妈?”小云娃道:“我想不会的,秦家母女 之间的感情已发生了裂痕,如同冤家一样,她们怎会和好呢?大约是她到别处去请来的助手了,飞飞儿这人真是狠毒啊!”翠娃又劝她 女儿道:“这头亲事本来你哥哥也剧烈反对的,既然姓梁的跟了他人 而去,你也让他去吧,不必再恋恋于他。此人也许是薄情者,你不 如跟着我同去隐避吧。我到这里来,本想要和你一起离去的,免得 连累了朱家姊姊。”
小云娃听了她母亲的话,一时不知怎样说才好,暗想:“母亲轻 描淡写地说这些话,哪里知道我已在家中瞒了家人,失身与梁国器 的了,此事又怎能率直地去告诉母亲知晓呢?”朱母却微笑道:“妹 妹,你不知你家小云娃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姓梁的,情愿把性命去和 飞飞儿相拼。现在梁先生又被飞飞儿夺去,教小云娃怎样咽得下这 口气呢?”
朱母说话时,朱红英已从厨房走出来,说道:“母亲这话对了, 我也帮着云妹妹 气,总要把梁先生夺回来才是。方才我本到闹蛾儿家里去探听消息的,只因走过红石村,见捕役抓人,探听明白是到李家去的,所以跑回来告知云妹妹。恰巧李家伯母也来了,现在我们且吃了饭,再作道理。”
于是朱家母女请翠娃、小云娃母女俩到客堂里坐着用午膳。吃 罢了饭,大家商议一遍,必要得到了梁国器,然后让小云娃母女俩 离开此地。小云娃代朱红英收拾厨下,洗涤碗筷,而让朱红英再到 闹蛾儿家中去探听消息。李家母女暂时藏在这里,谅捕役在短期内 也难寻到的。于是朱红英又别了她母亲和李家母女而去了。
翠娃等把杂事料理完,遂陪着朱母坐在房中,谈桃花坡的劫案, 等候朱红英回来。朱母今天午睡也不能打了,经也没有念,只叫小云娃代她点了三支香。
直到傍晚时,朱红英方才回来。小云娃迎着便问道:“有劳姊姊 跋涉,使我心里真是不安。姊姊可会见过闹蛾儿?有什么消息探 得?”朱红英见小云娃这般发急,便笑了一笑,说道:“我们自己姊妹,你又何必客气?你的事同我自己的事一样的。我要告诉你,梁 先生有了着落了。”小云娃一听梁国器已有下落,心中顿觉快慰不 少,又说道:“真的吗?他在哪里?可是闹蛾儿告诉你的?”
朱红英道:“闹蛾儿和我还算不错,我到了她家里和她相见后, 把此事的颠末详细告诉她听,要求她持公正的态度,不要偏袒飞飞儿,而将飞飞儿劫夺梁先生的经过告诉我听。闹蛾儿听了我的说话, 方才明白,起初她也误怪云妹妹夺人所爱呢。后来她就说:既然梁先生自愿和云妹妹相爱,而不爱飞飞儿,那么飞飞儿何必定要和人家强夺呢?所以她告诉我说,飞飞儿是和她母亲秦家妈,到我家来劫夺梁先生的。他们母女俩曾下决心,要和我们厮斗一下,恰巧我们不在家里,因此没有交手,而劫梁先生去的。”
朱红英说到这里,朱母摩挲着她的瞎眼,说道:“啊呀!果然是 秦妈妈来的吗?她倒为了养女得婿的缘故,居然来犯我们朱家了。 嘿!她欺我双目失明,大胆跑到我家门上来嚣张吗?岂有此事!”朱 母说着话,气上心胸,脸上也变了。小云娃道:“奇了!秦家妈已和飞飞儿闹翻了吗?这是梁国器亲口明明白白告诉我的,她们怎会又和好起来呢?”
朱红英点点头道:“不错,此事似乎也出人意料。我已问过闹蛾 儿了,据闹蛾儿说,都是她想出的主意,为了要夺回梁先生的缘故, 非得请秦家妈出来相助。所以闹蛾儿说动了飞飞儿的心,且愿包她 没有危险,由闹蛾儿去说情,劝她们和好如初。二人遂到迎宾旅馆 去见秦家妈,飞飞儿伏地请罪,闹蛾儿代为乞恕,且说梁国器在我 们家里被小云娃和我二人匿藏着,不放他走,要请秦家妈出头去夺 回来。秦家妈因有闹蛾儿说情,便不责怪飞飞儿,而愿帮飞飞儿来 我家夺回梁先生的。闹蛾儿因和我家也是素识,故她不愿出面,而 让他们母女来的。现在闹蛾儿既已明白真相,她也不支持飞飞儿的 行为了。她又告诉我说,梁先生现正藏在她们店内,飞飞儿将于日内要和梁先生动身到太原去哩。”
小云娃听了朱红英的话, 一则以喜, 一则以忧,喜的是梁国器 已有了下落,忧的是万一梁国器果然跟了飞飞儿一起到太原去时,那 么自己的前途就完全绝望了。她脸上充满着悔恨的神情,对朱红英说 道:“多谢红英姊代我探听明白,飞飞儿果然可恶!但我要怪梁国器太 没有主见,倘然他要和飞飞儿去太原的话,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了!”朱 红英道:“男子汉如此行为,太不刚强了!”
朱母道:“这个别要管他,我们最要紧的,是去秦家妈店内,把梁先生仍旧夺回来,详细问问他就是了。”朱红英道:“母亲的话对咧,我们今天晚上就去。”朱母道:“秦家妈敢来我家劫人,我倒也要去和她见个高低哩!”朱红英道:“这倒不必了,母亲一则年高, 二则目盲,夜间去究属不便,不比她们送上门来,可以逸待劳的。 现在我们有李家伯母相助, 一共三个人,难道还敌不过她们两人吗?母亲毋庸前去。”翠娃也说道:“姊姊放心,秦家妈虽然厉害,我自问也敌得过她的。红英小姐和我女儿都非弱者,绝不至于败在她们手里了。”朱母道:“这样也好,有了妹妹同去,也不怕秦家妈逞强。 我双目丧明,自知无能了。”翠娃道:“我们并不是敢说姊姊无能, 为的我们三人足够对付,不再有劳姊姊了。”朱母道:“愿你们胜利而归,我才欢喜呢。”
她们商议既定,于是提早吃了晚餐。天色刚黑时,翠娃和小云 娃、朱红英三个人结束停当,各持兵刃和暗器,别了朱母, 一同悄 悄地赶到迎宾旅店里去复夺梁国器,和飞飞儿母女一较身手。
第八回 夺佳婿大闹迎宾馆 缔良缘双奔太原城
一间小室里烛影摇红,映出两个人影在壁上,厮并在一起,就 是沿窗桌子边并肩而坐的一男一女。
那个体态妖娆、姿色美丽的女子,把一手钩住那男子的肩膀, 笑嘻嘻地说道:“现在你是我的了!前两天你被那个小狐狸迷得昏了,早把我丢到九霄云外,全不想我对你的一番真心美意,使我真是气不过的。我冒了绝大的危险而和你黑夜双奔,谁料到你这个就口馒头,反被那小狐狸现现成成地吞了去,岂不令人气死?当我到朱家村看朱红英的时候,又谁知那个小狐狸竟会把你藏在那边的。 天有眼睛,恰巧给我撞见,当然我要同你一起走的了。偏偏那个小狐狸又来了,朱家母女又存心袒护她,我一人众寡不敌,只得熬着一肚皮的闷气回去,和我的小姊妹闹蛾儿商议。是她劝了我,向我的母亲那边去认了一个罪,要求我母亲代我出来做主,一吐这口闷气。我母亲虽然和我不是亲骨血,究竟多年的母女,情感不浅,虽恨我违背她的意思,而因我向她负荆请罪之故,所以她到底肯饶恕我的前咎,肯帮助我,一同到朱家村去把你夺回。可惜朱红英母女都不在家,否则我母女俩也很要和她们见个高低的。好在你知道我们这样做所为何事,岂非为了你这个人吗?现在你可以认识我秦玉燕这个人和我的一颗心了。你们江南人很是狡猾的。我要你对我说, 究竟爱我不爱我?你和那个小狐狸可曾发生过肉体上的关系?你老 老实实地说,不要骗人。”
飞飞儿一边说, 一边把她的香颊贴到梁国器的脸上。梁国器却 只是低着头不响。他此番被飞飞儿母女把他重行劫到这里,是起先 万万料想不到的,心里也很有些不情愿。因为他已和小云娃有了爱 情,并且他觉得,小云娃这个人虽然也是胭脂盗的一流,然而比较 飞飞儿温和、妩媚得多了。只因自己知道秦家妈和飞飞儿的武艺比 较他高强得多, 一个人断敌不过她们母女俩的,所以只得束手受缚, 而被飞飞儿重又带回迎宾旅馆。
飞飞儿恐防他要乘机逃脱,竟把他幽闭在这间小室里,要使他 回心转意,不爱小云娃而爱她。其实他自己的心里已被小云娃整个 地占据着,和他初来投店、子夜间歌的情景又不同了。他只希望自 己虚与委蛇,侥幸苟全,而小云娃能够想法来把他救出去,这是他 馨香祷祝的事了。
所以他不多说话,而飞飞儿却偏偏百般逗引他,香颊在梁国器脸上不住地摩擦,又娇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开口?我和你第一回遇见的时候,你不很爱我的吗?你不要中了那小狐狸的毒,以为我飞飞儿不是好人。老实说了吧,我和小云娃、朱红英、闹蛾儿都是此地有名的胭脂盗。而我母亲和小云娃、朱红英的母亲都是个中前辈, 做过了许多杀人越货的案件,也不能说谁好谁坏的。你千万不要听那小狐狸背后说的什么话,我既然一心对你,那么对于你是有利而无害的。你前番不是说要到太原去复仇吗?我也情愿陪你一起去的。 凭着我这本领,务要帮助你成功。你相信我的话吗?好人,你快说吧!”飞飞儿说到这里,又把梁国器推了数下,她自己的身子竟做飞燕投怀般坐到梁国器的身上去。
梁国器只得说道:“我知道你的美意,但是……”他说到这里,却又顿住。飞飞儿问道:“但是什么?我今夜愿意侍奉你一同快乐, 好不好?”
飞飞儿正说到这里,忽听窗外有人冷笑一声道:“恬不知耻的娼 根!你在室中干什么?真不要脸的!快快出来,和你家姑娘斗一 百合。”
飞飞儿一听声音,脸上突然变色,从梁国器的身上直跳起来, 摘下壁上的宝剑,立刻走出室去。梁国器却听出外边说话的人正是小云娃,顿时心中又大喜起来,连忙也跟着出去看看。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只见飞飞儿和小云娃在天井里狠斗起 来。飞飞儿的一口剑妖娆非常,而小云娃的双刀如银龙出水,只见 刀光飞舞,几乎分辨不出人影来。而对面屋上正立着朱红英和小云 娃的母亲翠娃。朱红英瞧见梁国器从室中走出,室里的烛光正斜射 在梁国器的身上。她就指与翠娃看,可惜在黑夜中也只能见到一个 依稀的轮廓,而不能尽识庐山真面。
这个时候,忽听后边屋内猛喝一声:“哪一个吃了豹子的胆,敢 到老娘店里来寻衅?须吃老娘一鞭!”跟着跳出一个人来,宛如罗刹 魔女,手里横着一支竹节钢鞭,正是秦家妈来了。她在后边听得前 面有金铁相击之声,知道出了乱子,也许是朱红英母女和小云娃等 来兴问罪之师了,果然被她料着。屋上的翠娃见秦家妈赶了出来, 素来知道她的厉害,恐怕自己的女儿吃她的亏,马上使一个“飞燕 穿帘”,从屋上轻轻地一跃而下,正落在秦家妈的面前。把手里的宝 剑指着秦家妈,说道:“秦家妈,你不该帮着你的养女到朱家来夺 人,你以为我的女儿好欺吗?”
此时,秦家妈早已知道平阳县全体捕役为了桃花坡的案件,而 到红石村去捉拿李家众人的事了,遂对翠娃说道:“你说得出那个姓 梁的是你女儿的人吗?我却没有知道你女儿几时嫁给他的。你自己 的女儿夺了我女儿的人,却偏不识羞,反说我们来夺人,这岂非大大的笑话吗?现在官中正要捉拿你母子,你不去逃命,却到这里来 寻衅,难道真是活得不耐烦吗?我们以前虽也是同道相识的,而我 知道你常常在人家面前,背着我说我的坏话,种种毁谤,我平时总 是忍着,今天我倒要问问你了。”
翠娃听秦家妈一连串说出这许多话来,遂冷笑一声道:“谁教你 开着黑店害人?你自己想想吧,你的行为何以如此?你自恃本领高 强,目中无人,以为人家都不是你敌手吗?我却不怕的,你能够好 好交出那姓梁的人,让我们带回去,万事全休,否则我不得不和你 见个高低。”
秦家妈道:“你要我交出姓梁的吗?你去问我的女儿吧,只要她 能够答应。你方才既然说不怕我,那么我手里的竹节钢鞭也要不认 得你了。我且和你打一百回合再说。”秦家妈说罢,把钢鞭举起,照 着翠娃的头上狠命地一鞭打来。翠娃岂肯饶让?也就将宝剑架住, 使开她平生所有的梅花剑来,和秦家妈狠斗。两方面都是母女俩, 四个人各施身手,在天井里叮叮当当的一场恶战。梁国器在旁看得 呆了,无论他自己的本领还不及人家,即使他要上前去动手时,也 不知帮了哪一边好。
朱红英却立在屋上,作壁上观。她见下面两对人正是棋逢敌手, 一样的高强,杀得难解难分。在这个时候还用不着她去加入,只是她很想早些赢了,可以把梁国器重行夺回,解决了这事,也好让小云娃母女早早远避,逃避官中的刑网。所以她从腰边镖囊里摸出一支毒药镖来,拈在手掌里,要想乘机待发,早奏肤功。但她见秦家妈的一条竹节钢鞭舞得实在紧密,没有一点破绽。幸亏翠娃的武艺也是十分了不得,所以还能够抵敌得住,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已要败下来了。不由心里暗暗佩服秦家妈的勇悍,像一头雌狮子,人家要战胜她很不容易。她又看到小云娃和飞飞儿已斗有七十合以上, 两人为了争夺梁国器的缘故,各怀死心,各发怒气,恐怕连在娘胎里的气力也用了出来。斗得真是厉害,连外面的店伙和店里的客人 都惊醒起来。
那晚,店里恰住着两三个客人,幸而都是没有钱的旅客,所以秦家妈也不去觊觎他们,而让他们平安睡眠。况且官中正在捉拿胭脂盗,她也不得不暂时敛迹一下。那几个旅客全是安分守己的小商人,日间做买卖辛苦,一到夜,上床便睡,正在呼呼地熟睡时,却被那叮叮当当的兵器声惊醒了好梦,惊慌地从床上直跳起来。听得嚣声盈耳,不由下了床,开了房门,出来观看。果然见有几个人在天井内厮杀,只是昏黑中看不出人面。只见几个店伙计手里拿着灯火,一路照了出来,照得天井通明,便认得是本店的女掌柜秦家妈,手拿一条钢鞭,恶狠狠地和一个老妇人杀得难解难分。又见本店的小姑娘儿,也拿了一口宝剑,和一个美貌女子拼命相扑。 一对老, 一对小,在天井里厮斗,端的半斤八两, 一时间怎能分得胜负。
一方天井里,哪禁得四个人厮杀?小云娃两口绣刀和飞飞儿一 口宝剑,施展得三条白光,笼罩了半个天井。翠娃一口剑和秦家妈一条鞭,犹如两条怪蟒,滚来滚去,搅翻了天井,看不出这四个没 脚蟹都有这等本领。战到深处,满天井的兵器生了风,呼呼地扑进 客堂,那几个客人觉着冷飕飕的,不禁打起几个寒噤。那几盏灯火, 也被刀风吹得摇摇欲灭。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心惊肉跳,禁不住 喝一声暴雷大彩。
秦家妈听见自己人喝彩助威,不由精神振奋,把手中鞭紧一紧, 闪雷般向翠娃头上盖将下来。翠娃也不禁暗暗吃惊,忙避过这一鞭, 谁知第二鞭更疾,翠娃肩上已吃着一下。急得屋顶上的朱红英忙把一支毒镖瞄准了秦家妈,把手一扬,嗖一声,飞入天井,恰好中在 秦家妈的右腿,秦家妈大叫一声,扑地便倒。翠娃见秦家妈倒地, 一翻身,把宝剑向飞飞儿便刺,飞飞儿吓得魂不附体,忙撇了小云娃,逃进房去。
小云娃大喜,瞥见梁国器立在门旁,好似得了一件活宝,一个 箭步,拉了梁国器,向翠娃施个眼色,朝屋顶呼哨一声,翠娃和 梁国器二人如飞地出了迎宾旅馆,约会了朱红英,齐回朱家村 去了。
朱母自女儿红英同了翠娃母女去后,兀自十分挂念,一个人坐 在炕上,只等女儿得胜回来。看看二更早过,快到三更,却不见红 英等返家,心中好生焦躁,不免怨恨自己两目失明,不然便赶了去, 会会秦家妈的钢鞭也好。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叩门声,恰是女儿 声音。不由心中大喜,忙下了炕,摸出房去,到门口拔去了门闩, 笑道:“可是我儿回来了?”红英道:“妈!我回来了。”朱母道: “几个人回来?”红英道:“全回来了。”翠娃接着道:“好教老姊姊欢喜,连得梁先生也接回来了。”朱母大喜道:“好!你们得彩,真 个教我欢喜不迭,快请进来。”朱母听得几个脚步声,全数走进屋 内,随手关上门,转身摸着进去。
翠娃等各人安放了兵器。朱红英喜滋滋地剔亮了灯,挂了宝 剑,请母亲翠娃、梁国器、小云娃一齐坐了,道:“梁先生、伯 母、妹妹想是肚皮饿了,等我烧些点心来充饥。”翠娃忙道:“贤 侄女,你不要客气,我心事重重,哪里吃得下点心?”红英道: “伯母这等说,便不客气了。梁先生饿吗?”梁国器道:“姊姊,我 也不饿。”
朱母道:“我儿,你们到了迎宾馆,可曾与秦家母女交过手吗?” 翠娃接着道:“怎的不交手?我们娘对娘,女对女,直厮杀了半夜。那个老娼妇的右腿受了伤,倒了下去。我便帮小云娃双战飞飞儿,那小娼根慌了,没命价逃了进去。我们便把梁先生抢了回来。今天 夜里的得彩,全仗侄女的金镖,真使我母女感激不尽。”朱母道:“妹妹休要客气,自己人拔刀相助,义不容辞。且喜梁先生也来了,我又要旧事重提,请你面对面,看一看他的人品,让我面对面,做 一个月下老人,好事成功,也完了你一件心事。”
几句话提醒了翠娃,忙把梁国器细细地一打量,果见他生得剑 眉星目,鼻直口方,面白神清,英姿出众。不由心中大喜,道:“梁 先生,你府上还有何人?为什么到这里来?”梁国器躬身道:“我父 母生我姊弟二人,父亲亡故,姊姊被人所害,只剩我母子二人。为 了我姊姊的仇人在太原,我就奉了母亲之命,往太原去找仇人,为 我姊姊报仇。谁知行到这平阳,却惹出这等事来,真个连做梦也想 不到的。”
翠娃道:“你要给你姊姊报仇,一个人特地赶到太原去,可见你一身武艺必然出众,我们同秦家母女厮斗时,你怎的袖手旁观,不来助我一臂,却是何故?”梁国器红着脸道:“伯母责备得是。侄儿 生长常州,自幼也喜诸般武艺,曾经投拜武师。练习数年,一剑在手,自以为天下无敌。谁知行到这里,接连遇见秦家母女、朱家姊姊,和你伯母同令爱小姊,施展出来,竟有一个胜似一个的惊人武艺,吓得我魂飞魄散,怎敢班门弄斧,自献其丑?说来真觉惭愧, 敢请伯母原谅则个。”翠娃道:“既然如此,你却怎可单身寻仇?岂 不是飞蛾扑火,自焚其身?”梁国器道:“我今日也为这身起码本领暗暗地着急,只是奉了母命,千里迢迢,已抵这里,怎可空手回去, 吃人笑话?”
朱母闭着双眼,侧着耳朵,听到这里,忍不住道:“你们休说这个。妹妹,这件亲事你究竟答应不答应?请爽气一点,天快要亮了, 我们还要睡一觉,养养神哩!”朱红英道:“是啊,我妈一番好意, 请伯母休要辜负了。”
翠娃点点头道:“看梁先生与我小云娃,真是天生一对,蒙姊 姊、侄女为媒,我就答应这头亲事, 一言为定,愿他俩白首偕老。” 朱母、红英、国器、小云娃四人听了, 一齐大喜。好个梁国器,恭恭敬敬对向翠娃叫了一声岳母,又谢了朱家母女,喜得翠娃笑个不 住。朱红英也向翠娃、小云娃贺了喜。
忽然见翠娃叫声苦。朱母道:“妹妹怎的?”翠娃道:“我深悔 当初,不该在桃花坡做翻了双刀将艾霸,如今案发了,迫得我一家 儿离了红石村。儿子同媳妇谅必投奔天保村,眼巴巴地在等着我和小云娃,我们索性坐到天亮, 一齐奔到徐家去,先会着你的兄嫂, 再作去处,你看可好?”
小云娃道:“母亲,你要去你去,我去惹哥哥讨厌,我不去!” 翠娃道:“该死!家中出了这等祸事,你还要岖我的气,你不去,你 难道长住在这里?这里离红石村这等近,倘有风吹草动,连累了朱 家伯母和红英妹妹,看你怎对得起她们?”朱母道:“妹妹,小云娃 也说得是。你那位少爷端的是个铁打心肠,我见了他,也觉讨厌。小云娃若去,我可保证两兄妹一见面,便即舞剑弄刀,斗个你死我 活。依我想,小云娃万万去不得!”
翠娃叹口气道:“真是家门不幸,出了这一对怪男女。不瞒姊姊 说,儿子和女儿都是我生出来的,手背是肉,手掌也是肉,我既舍 不得儿子,也舍不得女儿。”说着,流下泪来。
红英道:“伯母休要伤心,大哥有了大嫂做伴,夫妻俩又有这身 好武艺,你还愁他们怎的?倒是云妹妹前天说,要跟了梁先生到太 原去,让梁先生访寻仇人。伯母你怎不也同了他们一齐去, 一来避 避风头,二来也好做一个帮手,三则母女子婿一路同行,亲亲热热, 可不是好?”
朱母道:“我儿说得是,妹妹你且听了她的话,安安心心地同了 小云娃、梁先生去往太原走一遭。我稍后带一个信给德山,说不定 他夫妻俩也会上太原来找你母女。”这翠娃实在舍不了爱女,听朱家 母女说话,却也十分有理,不由点头道:“好,我便同去。”小云娃 大喜。
梁国器如梦方醒,才知那天在迎宾馆喝酒,店小二说起的桃花 坡劫夺案,便是他岳母和舅兄、舅嫂、爱妻小云娃等所做的勾当, 暗暗地说声惭愧,清清白白的身子,却做了强盗的女婿。听得母女 俩肯伴了他同走,却也十分快活。
当下商量定当,天也亮了。红英早已备好了早饭,端了出来, 请三人先吃了。翠娃再三称谢。那天三人辞了朱家母女, 一齐投向 太原去了。
迎宾旅馆几个客人和几个伙计,正在伸长了头颈,看天井里厮 杀,看到精彩处,不禁拍手叫好。冷不防秦家妈忽地倒下,飞飞儿 逃进内室,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翠娃等三人出门而去,急 得伙计奔到天井,忙把秦家妈扶入室内。
飞飞儿杀得香汗盈盈,逃入后进,却幸小云娃不追进来,定了 定神,蹑手蹑脚地走到前进一望,才知两人已走,方始放大了胆, 跑了出来。只见众人围着秦家妈七嘴八舌地说话,飞飞儿上去一看, 但见秦家妈面似白纸,唇如墨涂,闭目无言,横卧在一只炕上。飞飞儿一见大惊,忙把秦家妈周身检查,发现右腿上流出黑血,沾了 一大片在裤脚管上面,斑斑滴滴流个不住。飞飞儿晓得中了暗器, 急忙跑到房中,取了一包解药,唤店小二拿一杯开水,撬开了秦家妈的嘴,把药和水灌了下去。
好灵验的妙药,不一刻,便见秦家妈苏醒过来。飞飞儿道:“母亲怎的,着了暗器了吗?”秦家妈睁开两目,见飞飞儿立在面前, 道:“啊哟,我正在和强盗婆厮杀,怎的卧在炕上?”飞飞儿道: “妈,你老人家着了暗器,你看腿上还在流血呢!”秦家妈听了,忙向腿上一看,果见右腿上满裤脚管是污血,不觉吃了一惊,霍地坐了起来,要想走下炕去。谁知右腿疼痛,不能移动分毫,怒道:“可恨李家的强盗婆,竟敢下这毒手!玉燕,如今她们人呢?”飞飞儿 道:“她们得了手,早已跑了。”
秦家妈道:“那个姓梁的呢?”一句话却提醒了飞飞儿。飞飞儿叫声:“啊哟!他恐怕还在外房。”店小二道:“在外面哩,他早给那个小狐狸拖去了。”飞飞儿听了,只急得玉容失色,浑身颤抖,暗暗叫苦不迭。秦家妈道:“好!由他去。玉燕,待我将腿医好了,你看我的。”飞飞儿道:“妈,你可记得,是什么暗器伤了你的腿儿?” 秦家妈想了想,道:“吓,好似一支金镖,腿上不曾带着吗?想是落在天井里了。玉燕,你快去寻了来我看。”
飞飞儿听了,拿了一只灯,走到天井里,团团地寻了好一息, 果见一支金镖横在门槛外面。俯身拾了起来,镖尖上兀自鲜红的血,挂着彩儿。飞飞儿拿了镖,跑进内室,放了灯,把那支血镖送将过去。秦家妈接来一看,不觉叫声“啊哟”。飞飞儿道:“妈,怎的?” 秦家妈道:“你看这支镖是哪一个放的?”飞飞儿道:“我可不知道。”秦家妈怒道:“你的魂灵儿飞到姓梁的身上去了,连这支镖都不认识!你再仔细看看,这不是朱家小丫头用的金镖吗?”一句话提醒了飞飞儿,忙道:“不错,真是红英姊的,好奇怪,她的镖怎的会到这里来?”
秦家妈道:“亏你平日称赞朱红英怎样地和你要好,如今出了 事,她转帮了别人,来欺侮我们。你交的好朋友!”飞飞儿听了,气 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道:“可恨红英这等没义气,妈,你且休养 着,让我一个人和她拼命去!”说着就要跳了出去。秦家妈忙止住 道:“半夜三更去什么,红英不打紧,这个老瞎子却是十分厉害,你 一人怎能敌得过她?好孩子,急事缓办,待我腿儿复原,再同你前 去与她算账。你快去拿止痛药来,和了麻油,敷在我的伤处,我这 时痛得紧。”
飞飞儿便去拿药调油,给秦家妈敷创包扎。这时秦家妈痛也少 止,觉得倦了,不觉呼呼地睡着。
那几个旅客,起初以为强盗光临,到了这时,才知不是劫取财物的强盗,却是来抢夺少年的美人,真个弄得莫名其妙。问问伙计, 伙计怎肯说真心话,几个客人半夜三更,把个闷葫芦当点心吃,真 也可笑。他们打探不出,各回房上床安睡。那般伙计收拾好了灯火门户,也便各自去安睡了。
只是飞飞儿懒洋洋地回转房去,关了房门,脱了衣服,去了弓 鞋,呆呆地上了炕,却怎的睡得着?
第九回 秦玉燕诉冤闹蛾儿 包定六求计钻地鼠
飞飞儿睡在炕上,想起了一身的心事,怎叫她睡得着?可怜她 孤零零的一个美人儿,横抱了被子,细细地想那梁国器:“乌云一般的发辫覆着粉红细白的脸儿,两道眉毛神采飞扬,一双俊目流盼生姿,笔直的一条鼻头配着方方的一张嘴儿。长得不长不短,不瘦不 肥,风流潇洒,出尘绝俗。这等美男子,我从出娘胎,却是第一次 遇见。天幸他会到这平阳县,天幸他又会落在我们迎宾馆,他又偏 会巧巧地叫我侑酒,他又会巧巧地叫我唱歌,他更会巧巧地叫我侍 夜,可见他也十分爱我。那一夜,我同了他逃出去,要是我的妈不来追赶,我们早已一双两好,成了夫妻了。怎的天不作美?我的妈生生地把一对鸳鸯棒打分飞,害了我到口的馒头平白地被人家抢了去。这时已是四更天气了,唉!这小狐狸,准同梁国器二人正在这时交颈取乐、欲仙欲死。梁国器、梁国器,你也太没情义了!我跟你私奔的时候,担了血海的干系。妈追上来,我为你舍生忘死,力 战强敌,险些这条性命也为你丢了。你那时没有我,试问你还有性命?我是你救命恩人,你怎的受恩即忘?转了背,就把我忍心丢了, 天下哪有你这等负心人的!我懊悔当时瞎了眼,错救了你,转教小狐狸占了便宜去。唉!这真是哪里说起!”
飞飞儿想到这里,不觉气满胸膛,泪流粉脸,呜呜咽咽,哭个 不住。哭了半个时辰,又想起朱红英来了:“好奇怪,红英与我素来 要好,这次怎的会帮了李家母女,伤我的妈?难道她也看上了梁国 器?要是这样,小狐狸醋性极大,说不定二犬又要争食,互相火并, 准有笑话在后头,我且瞧着她们。只是这口气却怎么按得下?明天 我还是看闹蛾儿去,把今天的事告诉一番,出了这口冤气也好。”飞 飞儿想到这里,却也安闲了些,便也呼呼地睡着了。
闹蛾儿与飞飞儿和朱红英、小云娃原都是好友,前几天飞飞儿 告诉闹蛾儿,说小云娃强占梁国器,夺人所爱。闹蛾儿听了,深代 飞飞儿抱不平。及至朱红英前去解释,闹蛾儿又怪飞飞儿器量太小, 转夺小云娃的爱人,又深以飞飞儿为非。
飞飞儿气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去看闹蛾儿。闹蛾儿见飞飞儿两眼红红的,锁着双眉,满面孔显着不快活,问道:“玉妹,你和谁斗了气,脸上显得这么不快活?”飞飞儿叹口气道:“蛾姊,我这次做人做完了,这一肚皮的委屈,只有和你姊姊好说一说。”闹蛾儿道:“什么委屈?”飞飞儿道:“可恨李家的强盗婆,伙同了小云娃、 朱红英,昨天夜里奔到我家来抢人,我的妈还给朱红英放了一镖, 兀自卧在炕上。”闹蛾儿道:“她们抢什么人?”飞飞儿道:“还有什么人,便是那个姓梁的,又给她们抢去了。”闹蛾儿道:“抢已抢去了,你便怎么样?”飞飞儿睁着星眼道:“咦!姊姊说得好笑,是我的人,怎肯容她们抢了去?”
闹蛾儿笑道:“好妹子,休要恁地,你可晓得姓梁的心爱小云 娃?他俩已是山盟海誓,订为夫妻。你是一个风尘中的过来人,见多识广,为什么这等不明白,给人家争风吃醋?天下好男子多哩, 这一个姓梁的稀罕什么?凭你这身本领、这副面首,你休要性急, 比了姓梁的好的还在后头,机缘一到,好事就成。好妹妹,你听我的话,休要恁地。”
飞飞儿道:“姊姊虽说得是,只是我和小云娃吃醋,却干朱红英 甚事,要她加进来做帮凶,平白地来欺侮我,她还是个人吗?”闹蛾 儿道:“这却难怪你,只是红英为人,深明世故,她怎的会平白地来 欺侮你?其中恐有别情。”飞飞儿道:“她就是有别情,也不该下这 毒手,平白地竟要我妈的性命!”
闹蛾儿道:“妹妹,你且回去,待我到朱家村去见她一面,便知 端详,你明天来听我的回信。”飞飞儿道:“也好,却是有劳姊姊 了。”闹蛾儿道:“自己姊妹,客气什么?趁辰光早,你快回店去, 安安心心地服侍你的妈,我便即去看朱红英。你明天来,我还有一 件事和你说。”飞飞儿诺诺连声,自回家去。
闹蛾儿换了一身衣服,把门关了,径往朱家村而来。到了朱家, 但见双门紧闭,闹蛾儿用手去推,却是拴住了,推不开。只得叫道: “红英妹,我来了,快开门呀。”
红英辛苦了一夜,正在好睡,梦中听得叩门声,不由惊醒过来。 定一定神,听出是闹蛾儿来了,忙下了炕,出了房,把门拉开,即 迎闹蛾儿进了里面。仍把门儿关了,请闹蛾儿坐地,道:“姊姊,你 来得恰好,我正要和你谈心。”闹蛾儿道:“你且说说看。”
朱红英道:“姊姊,你可晓得桃花坡的案子发作了吗?”闹蛾儿道:“我曾经听你约略说过了。”红英道:“我虽对你说过,却还有下文呢。那李家伯母奔入我家,才晓得梁国器被秦家妈劫夺了去, 禁不住云妹妹求她母亲,连夜赶往迎宾旅馆去抢人。李家伯母一 口 答应了。我的妈恐怕她们失手,便命我一路同去,做个帮手。谁知秦家妈武艺了得,李家伯母非她敌手,我在屋顶上观看,见李家伯 母肩上吃着一记鞭梢儿,就见她手慌脚乱起来。我心中一急,不由 一金镖随手放去,恰中在秦家妈腿上,秦家妈倒在地上,小云娃便 把梁国器抢了回来。”
闹蛾儿道:“你这一镖打将去,虽救了李家伯母的性命,却不是转害了秦家妈,飞飞儿面上,你可说得过去吗?”红英道:“我暗伏 在屋顶上面,她们怎能瞧得见是我?”闹蛾儿“咄”了一声道:“若 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怎的这等糊涂?她们虽然瞧不见你,可 是你有金镖留在那里,难道飞飞儿是个瞎子,她会看不出是你朱红 英的金镖?”
朱红英听了,不由“啊呀”一声,自觉对不起飞飞儿了,便道: “姊姊,是我一时大意,想不到此,这却怎么好?”闹蛾儿道:“事已干了,悔也不及,只是李家母女和姓梁的三人,往哪里去了?”朱红英道:“她们齐往太原去了。”
闹蛾儿道:“去得好,这几天风声紧得很,他们远走他乡,却也免去危险。妹子,我有一件事,你可同我去吗?”红英道:“什么 事?”闹蛾儿附着红英耳朵,详细说了一遍。只见红英摇摇头道: “我却不能去, 一来我的妈要我服侍,二来就是我要去,我的妈也不许我去。”闹蛾儿点头称是。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是未牌时分。闹 蛾儿要回家去,红英留不住,只索由她走了。
朱母这时醒了,听得有人和红英说话,忙道:“红儿,是谁和你 谈话?”红英道:“是蛾姊。”朱母道:“人呢?”红英道:“她已走 了。”朱母道:“有什么事?”红英走进了房,轻轻地道:“妈,她约 女儿去做一次买卖,我不愿去干,已经回复她了。”朱母道:“这蛾 姐儿真吃了豹子胆、大虫心,这等风声紧急,她还要去干买卖!红 儿,你正该回复了她。这几天且在家中坐地,休出门去,吃几天太 平饭吧。”红英称是。
闹蛾儿回转家去。第二天,果见飞飞儿到来。闹蛾儿道:“妹妹 你来了。”飞飞儿道:“我怎肯失信,托你的事怎么样?”闹蛾儿道: “我昨天去过了,据红英说:她妈和李翠娃十分要好,因恐李家母女吃亏,命红英同去做一个帮手,红英碍着你的交情,不愿抛头露面, 在暗地里观你们交战。怎知你的妈武艺了得,她看着李翠娃要输下来,心中一急,便放一支镖,射你妈的腿儿,解救了翠娃的危急。 又据她说:她还是看在你的交情上,把那支镖镖在你妈的腿上,不则,放高一点,你的妈还有命吗?”
飞飞儿怒道:“你可晓得,她放的是一支毒药镖。嘿!我的妈受 了镖,即便人事不知,要是没有解毒药,岂不送了命吗?亏她说得 出这等话来!”闹蛾儿道:“我们哪一家不置备着解毒药儿?红英明 知你家有解药,所以下这一手。你要原谅她是一个孝女,她是奉了 母命行事,你怎可怪她?好妹妹,算了吧,休要这等小量。”飞飞儿 道:“便是我不与她计较,我的妈可是气得什么似的。”
闹蛾儿道:“你的妈生气,干你甚事?又不是你亲生的妈,我们 还是商量正事。”飞飞儿道:“什么事?”闹蛾儿道:“有一件好买卖,我想同你合伙儿去做了来,你答应吗?”飞飞儿一愕道:“姊姊, 你好大胆,李家刚出了事,听得县太爷尚在悬赏追拿,好似风声鹤唳,我们怎可冒这险儿?”
闹蛾儿道:“你还在做梦,我们在这里是住不长久的了。自古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自从李家闹了桃花坡一案,这里的胭脂盗, 在这平阳几县之间,早已家喻户晓。我料迟早终要来一个措手不及, 身落法网。我横算竖算,只有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是临走之前, 却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买卖,博个名扬四海,天下皆知。得手以后, 我们便远走高飞,图一个下半世快活,也不枉生一世。妹妹,你看怎样?”
飞飞儿道:“姊姊也说得是,却是一件怎么的买卖?”闹蛾儿道: “这件买卖还须等候几天方可下手。这时你且休息,临时我来关照 你,你但藏在肚里,休要露丝毫口风。”飞飞儿大喜。
平阳县的县太爷,为了桃花坡一案,受尽了上司的责难,那位被劫的客人,更是盯住了县太爷, 一步不肯放松。包定六介绍了花刀谭飞虎、铁掌柳熊,前往红石村捉拿李德山母子,满想瓮中捉鳖,到手擒来,谁知依然让他们逃走了,几个人空手回来。县太爷没奈何,悬了重赏,画了盗形,密嘱包定六等到处缉拿,休要懈怠。迫得包定六走投无路,明知李德山一家早已离了红石村,远避他乡, 茫茫四海,叫他哪里去缉访?
有一天,包定六正在平阳县衙前街风月楼茶店吃茶,默默地想心事。忽见钻地鼠冯九也在吃茶,不觉灵机一动,忙叫道:“老九, 这里来。”冯九见是包定六叫他,忙不迭地立起了身,走了过去,作个揖道:“包大叔,你好!”包定六道:“老九,你且坐了,我们谈谈心。”
冯九忙去把泡好了的一壶茶拿了过来,安在包定六坐的桌子上, 随手端过一只椅子坐了,道:“包大叔,你这几天忙吗?”包定六道: “没什么忙不忙,这几天真累得我走投无路。”冯九道:“什么事累 得你这个样儿?”包定六道:“便是伙劫桃花坡的几个强盗,上面催 拿得紧,叫我怎的应付?”冯九道:“做公人的真的也有做公人的难处,上面这等紧急,大叔便怎么样呢?”包定六道:“老九,你是红石村人,这几个强盗这几天到哪里去避风头,你可曾听见有什么风声吗?”冯九道:“我听人家传说,李翠娃同了儿子、媳妇、女儿, 全家逃往太原去了。”
包定六叫声“啊哟”道:“这便怎么好!”冯九道:“你要拿他 母子,你除非也赶到太原去。但他们武艺高强,路又这么远,我看 大叔还是收了这条心吧。”包定六道:“我与李家没什么仇恨,只是 县太爷迫了我,务要拿住几个胭脂盗归案,他好对上司交代。”冯九 道:"除了李翠娃母子,其他的胭脂盗捉一两个,搪塞搪塞,可好 的吗?”
包定六笑道:“要是有,也是好的。老九,你我是老兄弟,你帮我 一次忙,我怎肯叫你白帮。”冯九道:“胭脂盗在我袋里,不过…… ” 包定六道:“老九,你休要恁地,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说时,摸出十两一锭银子,道:“这个你先收下,去买碗酒吃,事成功了, 再当重谢。”
冯九大喜,收了银子道:“大叔,我不客气,只是有个计较。” 包定六道:“什么计较?”冯九道:“第一,这几个胭脂盗都有出色 的本领,去拿她的人要具天字第一号身手的好汉,方可出手。”包定 六道:“有,有,第二件呢?”冯九道:“第二件,上门去拿她,防 她们闻风先逃,必须要勾引得她,自己上钩,方始万无一失。古人 说的,飞蛾扑火,自焚其身,叫她们做一只飞蛾,自己飞来送死。” 包定六道:“你话虽说得是,却是怎样的好叫她自来送死呢?”冯九 笑了笑,附在包定六耳上,说了锦囊妙计,喜得包定六直跳起来,道:“老九,亏你想得出这条妙计,我就照你办,你便与我快去。”
冯九立起身来,辞了包定六,出了茶店,飞也似的回到红石村 家中。换了一身衣,便到闹蛾儿家中。
闹蛾儿接着道:“九哥,哪阵风吹你来了?”冯九道:“我有一 件好买卖,送你去干。”闹蛾儿道:“什么买卖?”冯九道:“还有什 么买卖呢,便是镖字儿。你先约好几个帮手,等他们来时,我来通 知你。”闹蛾儿道:“还有几天?”冯九道:“至多十天八天,我打探 得他们已经在动身了。”闹蛾儿道:“打哪条路上来?”冯九道:“这 且到那时再通知你。”闹蛾儿道:“好,我便约人去。”
冯九辞了闹蛾儿去后,接着便是飞飞儿到来,哭诉闹蛾儿。第 二天,便是闹蛾儿约飞飞儿合伙的话。原来冯九惯与闹蛾儿做跑腿, 从中分点太平银子。有一次,是冯九的客户,跑给闹蛾儿,不料闹 蛾儿去迟一步,扑了个空,空手回来。冯九心疑闹蛾儿起黑心,独 吞财物,口中虽是不露声色,心里早已怀着不快。所以他见了包定六,就献这条恶计,他所说的飞蛾扑火,便是暗指闹蛾儿。
包定六回转家去,寻思这个好汉。想了半夜,想起一个人来: “除非去请他,方可拿得住胭脂盗。只是一件,这好汉可惜天性好色,见了美貌的女子,他便骨软筋酥,色星高照。我闻胭脂盗全是花容玉貌的年轻姑娘,他一见动心,万一误了公事,怎么好?”且再 想想别人,想来想去,只有他有这能耐,除了他只有老谭和柳熊。 老谭和柳熊在李家失了面子,再也不肯来了。包定六想到这里,抱定主意去请这个好汉。
这好汉姓吕,单名一个芳字,诨名“花花豹”,生得仪表堂堂, 一身武艺。不论马上步下,长枪短刀,挥拳飞腿,软功硬功,莫不高人一等,横行太行山,名震山西省。只是他做了几件大案,钱也有了,洗手不干没本钱勾当,带一个徒弟,隐居在平阳县的杨柳村里。他深恨自己是个武人,胸无点墨,趁年纪还轻,重新读起书来。 可怜他一本《三字经》,还只读熟了半本,却觉得其味无穷。他更孜孜不倦地嗜书若命,终日里闭户焚香,读书养性。包定六是他的表兄弟,平阳县的房子就是包定六代他买的。两表兄弟感情很好,上一次捉拿李翠娃,他晓得这位表弟近来厌弃武事,潜心文学,所以不曾去惊动他,转去请了谭柳二人。
这一天,包定六走到杨柳村吕芳的门外,瞥见吕芳的徒弟林中 儿,正在打扫门外的残枝落叶。包定六叫道:“好孩子,你师父在家吗?”林中儿抬头一看,道:“师伯,俺师父正在读书呢。”包定六点点头道:“你休要忙,我自会进去。”说时,走进大门,直向里走。 果然听得吕芳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 性乃迁。”
包定六立定了身,听他念到这句,忽听吕芳拍着桌子道:“不 错,真不错!人难道一出世,便欢喜做强盗的吗?终怪不受教育, 渐渐地走到邪路上去,把这个本来的善性儿,变作了恶性儿。要是俺早识了书,早已改为好人了。”包定六不觉哈哈大笑。
吕芳听得笑声,立起身道:“是谁笑俺?”一抬头,已见包定六立在面前。定六道:“贤弟,你真用功,我见了你,真觉欢喜不迭。”
吕芳道:“原来是大哥,好几天不来了,忙得怎么样?”包定六道: “这几天忙得我离不开身。”吕芳道:“你既然离不开身,你怎的又 到了这杨柳村来?”
包定六道:“今天这个杨柳村,已变了名色了。”吕芳道:“变 了什么名色?”包定六道:“变了南阳的卧龙岗。”吕芳道:“这是什 么话?”包定六道:“非但平阳的杨柳村变了南阳的卧龙岗,便是你 我两表兄弟,也各高升了几级。”吕芳道:“你我高升了什么?”包 定六道:“我今天变了一个刘皇叔,你今天好比一个诸葛亮,岂非高 升了几级?”吕芳道:“大哥你疯了,怎的在青天白日里说这梦话!”
包定六道:“我身为平阳县捕役头目,不能为上司捕盗捉贼,真 个有愧职守。今天特地斋戒沐浴,上杨柳村,请花花豹丢却《三字 经》,拿起大环刀,跟我去帮忙捉几个贼人。”吕芳道:“俺是强盗出身,叫俺去捉强盗,江湖上义气第一,吃人笑骂的事,俺不干。” 包定六道:“我恐怕你不肯去干,所以先升你几级,读《三字经》 的小学生,抬举你做到诸葛亮,你还不满足吗?”
吕芳笑道:“你既然当俺是诸葛亮,你至少要请俺三次,这第一次来请俺,俺岂肯轻易出山?”包定六道:“好兄弟,我是看得起你, 比你一个诸葛亮,你休要恁地做作。不瞒贤弟说,我为了这几个强盗,吃县太爷催迫住了,真是度日如年。贤弟做做好事,帮我一次忙儿吧。”吕芳道:“你真的叫俺去捉强盗?”包定六道:“急死人的事,难道来寻你开心!”吕芳道:“兄长,请你去请别人,兄弟决不做这勾当。”
包定六见吕芳回得决绝,不觉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道:“贤 弟,你也不问一问是什么强盗,直回答得这等决绝。唉!这一番好 心却是白用了。”吕芳道:“这又是什么话?”包定六道:“想我舅父 只生一个儿子,你到这等年龄,还不娶房妻小,我这次名为请你去 捉强盗,其实是挑你去抢一个如花似玉、千娇百媚的好老婆,使我也对得起我的舅父。唉!你既然不肯去,我只好去请别人了,贤弟 再会。”说着转身欲去。
急得吕芳一把拖住了包定六,道:“兄长慢走,有话好谈。”包定六道:“你不肯去,还谈什么?”吕芳道:“好兄长,你说得明白 一点,俺便去干。”包定六道:“你晓得这平阳境里出了几个胭脂盗吗?”吕芳道:“俺初到这里,耳中虽然听人说起,却是不十分仔细, 这胭脂盗究竟是什么人?”
包定六道:“这胭脂盗全是天仙化人的美人儿,只是武艺出众, 捉拿她真不容易。我今天虽然来请你出马,还恐怕你的本领敌不过她,使你一世威名,颠倒价跌翻在几个小姑娘手里,我却对你不起。 兄弟,你索性让我去请别人吧。”说着,这包定六像是又要走了。
吕芳忙把包定六一拖道:“兄长,你忙什么!俺给你看一件兵 器。”说时,向壁上摘下一口大环刀来,全身用红绸包着,只露出了 柄儿。吕芳把红绸解了开来,把刀一扬道:“兄长,你看。”包定六 接刀看时,只见是柄水磨精钢、厚背薄刃、四巧八环、杀人不留血 的宝刀。全身磨得雪亮,连人面毛发都照得出来,不由失声叫好。 吕芳道:“凭俺这口宝刀,休说几个小姑娘儿到手可以拿来,便是哪吒三太子出世,俺也要和他拼个三百回合。”
包定六大喜道:“贤弟,你休要夸口,我看你的!”吕芳道: “几时去拿?”包定六道:“请你扮作镖客,待我预备几车假货物, 派几个捕役,跟你同去杀虎岭等候。我再差朋友,去骗她们来抢你的镖,这时你可振起精神,捉拿妖娘好了。”吕芳大喜道:“好兄长, 你快去端整,俺在家候你回信。”
包定六辞了吕芳,如飞便去。找着了冯九,约好了日期,叫冯 九送信给闹蛾儿,到杀虎岭去抢镖银。闹蛾儿的父母原是著名大盗, 只生了闹蛾儿一个,把一身武艺传授了她。父母二人去世多年,闹 蛾儿孤零零一个人,仗着一身本领,专做没本钱买卖。做着买卖,便把银钱散沙也似的救济贫困,随处化用。物以类聚,前二年,她 便来到平阳县落花村,借了房子,作了安身,加入了胭脂盗。她和 朱红英、飞飞儿更说得来,往往合伙儿去抢劫财物。自从冯九送信 以后,她便眼巴巴地等冯九的信。
忽一天,冯九来了,闹蛾儿大喜,忙道:“九哥,那话儿来了 吗?”冯九道:“来了,约明天经过杀虎岭,你约好了人没有?快往 杀虎岭那边去等候,休要同上次一样,再扑一个空儿。”闹蛾儿道: “是谁保的镖?”冯九道:“是一个无名小卒,唤作什么花花豹吕 芳。”闹蛾儿吃了一惊道:“啊哟,这个镖抢不得,这花花豹,我听 说十分了得。”
冯九扑哧一笑道:“我骗骗你,你便慌了,凭你这身手,便是遇 了真的,你也不会输在他的手里。你怎的这等胆小?吃人家知道了, 非但给人笑话,便是胭脂盗三个字的大名儿,也给你丢尽了,真是 笑话!你既然这等没用,我便约别人去。”说着,回头就跑。闹蛾儿 一把拖住了道:“你去约哪个?我已约好人了,我说说笑话,你道我 当真怕那个花花豹?越是厉害的朋友,我越是要会会他。你便与我 快到迎宾旅馆,叫飞飞儿带了武器,速来会我,我们便在今夜动身, 上杀虎岭去。”冯九大喜,如飞出门,往迎宾旅馆去了。
闹蛾儿等冯九走后,暗暗地想:“不好,这花花豹,天字第一 号,横行山西省,也不曾有过敌手。我如跌翻在他的手里,此后怎能做人?听冯九的口气,准是吕芳,绝不是假的。我要是不去,又吃冯九笑我没用,看来只得去走一遭。”想到这里,她就拿起宝剑, 端端分量道:“这家伙欠重,还是换一柄父亲惯用的大王刀吧。”
她便把宝剑挂了,寻出那柄大王刀来。看了看,觉得刀锋有些 锈了,她便将出磨刀石,又将一大碗水,把刀用力价磨,直磨了一 个时辰,把那口大刀磨得锋利无比。又去拣了十支好镖,放在一只 锦绸镖囊里面。再换一身紧小利落的衣裤,拣一双薄底轻快的跑山弓鞋,也换在脚上。一切整备停当,吃过了夜饭,只等飞飞儿到来。
飞飞儿一天到晚服侍秦家妈的镖伤,却幸秦家妈一天天地好了 起来,只是还须好好地调养。飞飞儿稍觉闲空,便记起闹蛾儿所约 的事,恨不得立刻就去。却是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等得她把 心也冷了。这一天,飞飞儿正在门口散步,忽见冯九到来,向飞飞 儿使了一个眼色,飞飞儿上去。冯九悄悄地道:“闹蛾儿约你的事, 今夜就要去干,请你结束好了,快去落花村会她,休要误事!”说着 回头便去。
飞飞儿大喜,候到黄昏,悄悄地端整了宝剑、镖囊,紧一紧身 上衣服,换双夜行弓鞋,觑得店伙不见,便钻出后门,飞一般跑到 落花村时,已二更天气。闹蛾儿接着大喜。飞飞儿道:“姊姊,我们 往哪里去?”闹蛾儿道:“妹妹,我们往杀虎岭去。”飞飞儿叫声“啊 哟”道:“我这一双绣鞋,却跑不来山路。”说时,伸出了左脚,给闹 蛾儿看了看。闹蛾儿道:“你的脚比我怎么样?”飞飞儿伸了脚,并着 闹蛾儿的脚比了比,却是一样的,窄窄三寸,瘦不盈握。闹蛾儿大喜, 忙去捡出一双山鞋,叫飞飞儿接了。
闹蛾儿又去收拾了一包茶食、几只蜜橘儿,藏在镖囊里,背起 镖囊,提了刀,扑一口把灯吹灭了,同飞飞儿走出门外,把门上了 锁,二人并肩走去。
已是快近三更了。时正深秋, 一轮明月,照彻大地,虫声啷啷, 风鸣萧萧,两个美人儿扑奔杀虎岭而来。自落花村到杀虎岭,足有 四十里路。飞飞儿身轻如燕,闹蛾儿脚步如飞,四十里路行起来不 到一个时辰,早已到了杀虎岭。
那杀虎岭两山合抱,离开桃花坡约有七八里,也是通行太原的 要道。山脚下有座山神庙,庙内供着虎神。庙门口便是山脚路,沿 山朝西,曲曲折折的,便是上山的路。那山上万木参天,葱葱郁郁, 斜照着一轮明月,照得满山风景如画。闹蛾儿、飞飞儿两人对此好景,不由心花怒放。两人厮赶着,跑山路耍子,直游到月落西山, 方始回到山神庙里养息精神。
似睡非睡地到天亮,听得山上百鸟齐鸣,二人精神为之一振, 分吃了茶食,又吃了两只蜜橘,端整了兵器,探头探脑,在庙门口 张望,只等镖车到来。
好容易直到巳牌时分,果见西边脚下转出三辆车儿,车上插着黄色绣旗。闹蛾儿眼快,果见旗上写着“花花豹”三字,忙把飞飞儿一拉道:“妹妹,那话儿来了,这是个劲敌,妹妹千万休要大意。” 飞飞儿点点头。
二人托地跳出庙门,又见那车儿后面跟着十几个梢长大汉,手 中执着雪亮的兵器,吆吆喝喝地过来。眨眨眼将近庙门口,好个闹 蛾儿,把胸口一拍,一个箭步距前一步,娇声喝道:“哪一个是花花 豹,快滚出来,见见你的姑奶奶!”
这吕芳夹在人群里,自上了杀虎岭,便目不稍瞬地留心胭脂盗。 转出西山脚下,便远远地看见两个女子,玉立亭亭地立在庙门口, 由不得心中暗喜。这时将近庙门,果然闹蛾儿开起口来。他不慌不忙叫车儿停了,再细细地一打量时,喜得他心花怒放:果然是个美貌女子!不由跳出来,直上直下看闹蛾儿。看得闹蛾儿飞红了脸, 骂道:“你可是花花豹?识相的快把车儿留下,乖乖地奔了回去,你口中要是迸出半个不字,哼哼,叫你看你祖姑奶奶的手段!”
吕芳哈哈大笑道:“好个祖姑奶奶,只配做俺的小老婆。来来 来,俺们不打不相识,俺叫你认得俺的宝刀。”说着,吕芳一口刀刚 刚挺起,闹蛾儿的大王刀已飞到面前。那时吕芳只一刀,隔开了闹 蛾儿的大王刀,飞飞儿的宝剑早又刺了过来。吕芳见了飞飞儿,果 然又是一个美人,不觉心中喜上加喜,展开了那柄大环刀,敌住了 一刀一剑。闹蛾儿早闻大名,怎敢怠慢,把口大王刀施展得出神入 化,一刀一刀,只向吕芳飞去。飞飞儿见闹蛾儿这等出力,她也施出浑身本领,把口宝剑霍霍地攒刺吕芳。
吕芳万不料小小女子施出这等本领,他权把色星喝走,提足精神对付二人。你看他把那柄大环刀施展开来,直如游龙戏水,猛虎离山,左挥右摆,神定气闲,尽敌得住两般兵器。三个人战作一团, 奋勇厮杀,刀光剑影,好如白银飞舞,闪电盘旋。众捕役眼也看花 了,看看斗到百合上下,兀自不分胜负。闹蛾儿同飞飞儿用尽了吃奶的气力,也休想占得半点便宜。这吕芳却是厮杀奋勇,精神倍长, 挺着那口大环刀,恰如宜僚弄丸,得心应手。
三人又斗了四十多回合,直杀得闹蛾儿、飞飞儿两人香汗盈盈, 手软足疲。飞飞儿其实吃不住了,杀声丛中,急忙抽出了剑,跳出 圈子,飞跑了去。闹蛾儿心中一慌, 一低头避开了吕芳刀锋,往西边山脚下逃了去。吕芳大喝一声,向后追去。闹蛾儿咬一咬牙,从 镖囊里一连拿出三支金镖, 一扬手,嗖嗖地接连着向吕芳身上飞来。
吕芳的大环刀把三支金镖接连拨落在山脚下面, 一伸手取出十支弩箭,叫一声:“祖姑奶奶,看法宝!”那十支弩箭,飞蝗般射将去,吓得闹蛾儿魂不附体,急把身体睡下。任你闹蛾儿身手活泼, 在左腿上早已中了两箭。十几个捕役一齐上,把闹蛾儿按住,用绳捆住。吕芳回头寻飞飞儿时,已被她逃得不知去向。
当时包定六大喊,竖起大拇指道:“贤弟,你真有本领!”
第十回 杀虎岭力擒胭脂盗 黑柳林巧遇红胡子
闹蛾儿被捕役绳捆索绑,左腿上兀自带着弩箭,痛入心肺,咬 紧牙关,闭了双目,只不作声。吕芳忙向弩袋里取一包止血定痛药 粉,走上去,蹲下了身,卷起闹蛾儿的裤脚管,露出雪白也似的一 双玉腿,流着鲜红的血,益发显出鲜艳夺目。吕芳轻轻地拔出了两 支弩箭,把那药粉敷了上去,随手抚摸了几下。 一霎时血也止了, 闹蛾儿觉得痛也止了许多。吕芳把这支弩箭拭去了血迹,藏在箭袋 里,把闹蛾儿抱了起来,抱进预备好了的空车里面。
包定六吩咐下面众捕役,一声吆喝,簇拥着押了闹蛾儿,纷纷 下了山坡,齐往平阳县进发。曲曲折折地行了六七里路,便见一带 松林,穿过了这松林,便是进平阳县城的大道。
众人刚刚行近松林,忽听得“嗖”一声,一支箭飞了出来,恰 好打着第一辆空车。众人大惊,齐停了脚步。吕芳挺了大环刀,向 松林里望时,远远的是一个女子藏在松树下面。吕芳一个箭步跑进 林去,大喝一声,舞刀而前。吓得那女子没命奔逃。可是脚步真快, 如飞一般,眨眨眼,已不知去向。吕芳见那个女子便是交战逃走的一个,见她逃得不知去向,只好罢了,招呼众人穿林而去。
原来,飞飞儿虽然逃了性命,却是记挂闹蛾儿,怎肯轻易回家?
她逃下山坡,远远地见闹蛾儿中箭被捕,急得她几乎哭了出来。又 不敢上前去营救,呆呆地望着众人一齐下山而来。她又拔脚飞逃, 逃入松林里面,息一息力。
不一刻,已听得人声嘈杂,那批冤家已纷纷地行到松林外面。 她忙抽出一支金镖,暗暗地祷告道:“镖儿有眼,打着那个花花豹, 救出我的蛾姊来,回去买猪头肉祭你。”她右手拿了镖,觑得吕芳较切,一镖打将去。偏偏镖儿没眼,打不着吕芳,却打着了不知痛痒的车子,倒引得吕芳追了进来,吓得她飞也似的逃回去。经过落花村,走到闹蛾儿家门口,把锁扭断,将身飘入内室。把门关了, 一个人如痴如醉,呆呆地想了半天,把个身子都没有安处,坐也不是, 立也不是,只是团团打转。
看看天,已是暗了下来。飞飞儿叹口气,方知那口宝剑还拿在手里。把剑放在桌上,解下了镖囊,走到厨房里,寻得了火种、油 灯,把灯点得亮了。飞飞儿觉着肚皮里咕咕作响,晓得肚子里饿了, 忙把炉盖揭起一看,却喜镬子里还有小半镬子的白饭。遂把盖儿盖上,转到灶下,拿起了柴,点着了火,塞进镬洞里去。 一霎时,把饭烧得火热。又把小菜橱里一搜,却见一盘牛肉儿、 一尾鱼、 一碗菜。她全数拿了出来,安在桌上,盛了一碗饭,拿双筷,端过一只 凳子,一个人坐了吃饭。
肚里十分饿,吃起饭来格外有味,吃了一碗又一碗,共吃了四 五碗,方始吃饱。那三碗小菜也给她吃去十分之七。自己也不觉笑 了起来,暗道:“怎的今天吃得这等粗腔,给人晓得了,真要笑痛牙 儿!说这个人,准是丐儿出身, 一生一世不曾吃过鱼肉,见了好菜 饭,就这等能吃。”自己想想,真也可笑!
她吃好了饭,拿了灯儿,走出厨房,寻闹蛾儿的睡室。经过客堂,转入西房,便见西房后面就是闹蛾儿的闺房。只见房门开着, 放下了一张斑竹帘儿。飞飞儿走将去,掀起竹帘,步入房内,早闻得一股奇香扑入鼻孔。见房内安着一张精精致致的炕床,外面围着饰帷;炕前一只四仙桌,桌上安着一盆菊花;桌对面是一 口衣橱, 橱上两只箱儿,橱前安着一只春凳,桌旁两把椅子;炕床面对是纸窗,窗下安着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排着一只镜箱,花粉盒、胭脂碟、香油瓶、刨花缸、牙签儿、肥皂碗、小茶壶、茶杯儿、野花儿、 纸衣儿、蜜糖儿、香水儿以及玩具等,密麻麻排着,看得飞飞儿眼也花了。
正在看哩,觉得窗上一亮,飞飞儿推开了纸窗儿,只见窗外是 方小小的菜园,种着几枝杨柳,风儿吹动柳叶儿,摇摆得袅袅生姿, 衬着刚挂上柳梢的一轮明月,益显得那柳儿青青可爱。飞飞儿见了 明月,才知道已近二更天气了,今天夜里索性不回去了,且在蛾姊 姊的床上睡一夜再说。
她随手把窗门关好了,关了镜箱,照了照镜子,拿一方手帕把 青丝包了。转身走到炕沿,揭起了绣帷。但见炕上铺着雪也似白的 一条被单,横上一条火红绣花锦缎的薄棉被儿,衬着一对绣花鸳鸯 枕,由枕上飞出一缕缕的粉花香味。飞飞儿暗暗地道:“可怜一个花 也似的美人儿,吃人家拿去了人,今夜我不来此,却不辜负了这对 香枕儿!”飞飞儿脱了衣服,软绵绵地睡到炕上去,把个身子钻入棉 被,觉着适意非凡。跑了一夜,战了半天,显得疲倦,且闭了眼睡 一觉。
哪知思潮起伏,却怎的睡得熟?心里念着闹蛾儿。寻思:“今天 的镖客真也作怪,这等好的武艺,休说是我和闹蛾儿,就是我妈的 竹节鞭也是战他不过。气力大,腿劲足,身手活泼,刀又好,解数 施出来,更是出神入化,令人捉摸不定,端的是个好汉。闹蛾儿跌 在他手里,就是死也瞑目。只是他不把蛾姊当场杀死,却把她带了 去,不知是什么意思。”飞飞儿想到这里,定了心,忖了又忖,忽地 道:“啊哟,不好!怎的车子上没有货物,把蛾姊儿装到车里去,车子上没有货物,他保的是什么镖?是了,这好汉不是镖客,像是官 家乔装了的,他们把蛾姊儿解到平阳县去,怕不是把蛾姊判一个杀 头之罪。”
飞飞儿想到这里,不由心惊肉跳,再也睡不着了,霍地坐了起来道:“怎好,怎好?难道见死不救,由她死在县里?这里到平阳县城,约有五十里路程。由杀虎岭动身,多上三十几里,八十几里路, 大约他们在黄昏时候可以进城。这是盗案,算县太爷今天当夜提审, 明天行文书,等回文转来,绑出法场斩首,至多还可活得十天八天的。我与她结识一场,怎可视而不救?我决待明天混进城去,等个机会,随机应变,务必救她出来。得能如愿以偿,我也不回来了, 和蛾姊二人远走高飞,别寻生路。我的妈迫我为娼,害我把清白的身子玷污了。想起了时,气满胸膛,还讲什么抚养之恩!好,朋友重义气,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去闯他一闯。”飞飞儿打定主意,顿时神定心安,重新钻入棉被,瞬息步入睡乡。
一觉醒来,已是日满纸窗。起了床,往灶下烧了洗脸水,梳洗 好了,去了包发的手帕,照了照镜子。日光照得房中雪亮,便见自 己前天换下的一双弓鞋,搁在春凳上面。飞飞儿见了大喜,急忙脱 下了跑山鞋,换上了那双弓鞋。又见菊花盆背后安着两盆茶食, 一 盆是鸡蛋糕, 一盆是月饼儿。飞飞儿最喜欢吃鸡蛋糕, 一见了它, 说也奇怪,这个肚子忽又觉得饿了起来。她也不客气了, 一伸玉指, 抓了来就吃。吃得味儿好,再来一只蛋糕,送进嘴去。吃了两块蛋 糕,这肚子方始太平。
她又想一想,爬到春凳上去,把橱上的箱子托了下来,打开了 锁。开了盖看时,只见箱内放着红头发、红胡子、假面具、假男脚、 武生巾、武生衣、刺刀、金镖、弹弓、朴刀、双刀、宝剑……飞飞儿看得呆了,寻思闹蛾儿藏着这许多东西做什么?想了想,又忽地悟了过来:啊,原来她用这许多东西,扮了男强盗去吓人的。
飞飞儿盖好了箱子,仍把锁了,只一脚又跨上了春凳,又把橱 上的第二只箱儿托了下来。照样打开看时,却换了花样,但见箱内 放着几身老太婆衣服、几件告化婆衫裤、几身卖解女衣。女衣内裹 着绳索、铁撑、飞抓、流星。在箱底里却安着一个花鼓儿、 一支花 鼓打。飞飞儿不觉伸出舌头道:“好个胭脂盗,竟是一个老江湖,吃 她三十六行,行行都学会了。”
飞飞儿又想了想,把个花鼓和花鼓打拿了出来,仍把箱儿关锁 好了,把两只箱子依旧排在衣橱上面,跳下了春凳。拿起花鼓,把 手指弹了几下,那花鼓瑟瑟地响了几声。
飞飞儿灵机一动:“且扮一个打花鼓儿的,混进平阳县城去,看 我蛾姊。”看辰光还早,不如就此动身,她就背了花鼓,拿了鼓打, 兴冲冲地走出房去。走了几步,叫声“啊哟”道:“身边不带银子, 怎好走得!”她一时呆住了。立了好一会儿,重又回房里,东摸摸, 西看看,被她在房桌抽屉内寻出一包散碎银子,约莫有八九两。飞飞儿大喜,把来揣在怀内。出了房,走出大门,转身把门关锁好了, 一 口气奔往平阳县去。
且说花花豹吕芳和包定六二人,领了十几名平阳县的捕役,推 着车辆,押着闹蛾儿,齐回县城。看看黄昏左右,已近平阳县城, 吕芳要回家去,向着包定六道:“兄长,小弟回去了,请你明天到俺 家里来谈天。”
包定六道:“贤弟,且进城去喝一杯酒,晚上陪你见太爷,讨个赏儿,就在我家过夜。”吕芳笑道:“谁稀罕这几个赏,你千万休要提起兄弟两字,这件小功劳儿,就让兄长和众位兄弟去分受着,小弟是逢场作戏,值得什么?兄长,各位仁兄,再会了。”说着,转身便去。捕役见吕芳走了,齐向包定六道:“这英雄真个了得,又生得这等豪爽,真也难得。”包定六道:“他是我的表兄弟, 一身能耐, 在这平阳县里,只有我知道他,他天生是这爽快性儿。”
众人谈谈说说,已进了平阳城,恰好天也暗了。众人把闹蛾儿 押到监押房里,包定六进去,报告了师爷,师爷进去报告了县太爷。 喜得县太爷立刻吩咐把强盗带进后花厅,亲自审问。师爷一声吩咐, 忙坏了合衙的胥吏衙役、三班六房,朗朗的铁链声,拍拍的竹板声, 落落的夹棍声,铛铛的单刀声,响得一天星斗。自监押房里起, 一路点起明烛,接连点到后花厅,照得合衙明如白昼。
县太爷由内室里踱到后花厅,后面跟了师爷、书记。县太爷高 高地坐了,在公案上拍一记惊堂木道:“带强盗。”下面一声吆喝, 便见几个捕役押了闹蛾儿, 一步一步价挨了上来,把两只手用铐铐 了,绳索已经解去。闹蛾儿低了头,立在公案下面,下面唱一声 “ 强 盗 到 ”。
县太爷抬头一看,像是一个女子。原来师爷的报告,但说捉着 了劫桃花坡一案的一个强盗,不曾说明是一个女强盗。县太爷仔细 一看,果然是个女子,不觉心中大怒,拍案骂道:“叫你们去捉杀人 不眨眼的强盗,这拿一个小女子来做什么?”
包定六走上一步,作个揖道:“太爷,这便是住在落花村里的胭 脂盗,名字唤作闹蛾儿。她与插翅虎李德山同党,桃花坡一案,请 太爷问她,便知端的。”县太爷不信道:“怎的女人会做强盗?”包 定六道:“为了女人做强盗,所以唤作胭脂盗,太爷但拷问她,她自 会招供出来 。 ”
县太爷大怒道:“这还了得,连得女人家也做起强盗来了,我太 爷还好做这平阳县么!”说时,把惊堂木一拍道:“与我出力价打, 打死了她,我再来问她口供。”堂下众衙役吆喝一声,就要动手来揪 闹蛾儿。闹蛾儿哈哈大笑,抬起了头,向着县太爷道:“太爷何必动 怒?拿也拿来了,杀也由你,剐也由你,生也由你,死也由你。我 是胭脂盗,名叫闹蛾儿,桃花坡抢镖银,打死双刀将艾霸的,便是 我,我便是杀了一百个人,也只有这条命。太爷,办个把女强盗,何必这等动怒呢?”
县太爷见闹蛾儿抬起头来,不觉眼光一亮,细细地一打量,只 见她生得柳眉星眸,貌艳如花,开起口来,好似黄莺出谷,娇啼婉 转。县太爷眼中看着一朵奇花,耳中听到一种妙音,直撩得他三魂 渺渺,七魄悠悠,几乎要跌落公座。
众衙役正在要打闹蛾儿,县太爷忙摇手道:“且饶她一顿,牵下 去囚了。好好地看顾她,休要叫她饿了,解到上面去不好看。”说完 话,退堂便去。众衙役把闹蛾儿关到一间女盗房里,真是铜墙铁壁, 便是插翅也难飞出去。
县太爷同师爷一商量,当夜做了一个公文,第二天差了人,骑 了一匹八百里快马,投文到府里去。只等回文下来,便要处决闹蛾 儿,一面赏了包定六和众捕役。
吕芳回到家里。林中儿正在吃夜饭,见师父来了,忙立起身, 给吕芳接了刀去,用红绸包好,挂在壁上。吕芳解了箭袋,叫林中 儿取一盆脸水。洗过了面,林中儿已把酒菜摆设好了。
吕芳一面饮酒,一面心中想:“这胭脂盗生得真美丽,俺跑过关东、关西、河南、河北,却不曾遇见过这等女子。要是俺娶得了这个老婆,却不是心满意足?可惜是个强盗,野心难驯。”想到这里, 一团高兴冷了一半。
他又饮了几杯酒,忽地拍着桌子道:“吕芳,你自己不也是一个 强盗么?自从听见张先生一番教训,把个野心收了起来,俺不如把 张先生一番话,转劝这个胭脂盗,教她也改做一个好人,与俺一双 两好,岂不是好!”他想到这里, 一颗心,忽又热了起来。他料得这 个时候,那美人儿正在三拷六问。这身细皮白肉,看那般衙役,怎 生打得下手。他想到这里,这颗心忽又觉着怪肉痛的:“且由她吃点 苦,俺终须设法救她出来。”
第二天,包定六来了。 一见吕芳,拖了就走,说是请吕芳到城里去喝酒。吕芳记念闹蛾儿,便情情愿愿地跟他去了。当下关照了 林中儿,即与包定六二人往平阳县而来。
进了城,恰好午牌时分,包定六引吕芳走上一条大街,走进一座大酒店。酒保接着迎笑道:“包大叔,菜已预备好了,客人来否?” 包定六道:“客人来了,你代安两副杯箸,拣付好座头。”酒保引二 人进了内室,请二人坐地。先泡了一壶好茶,接着便把鸡、鱼、鲜 肉各菜端了上来,排了半桌子,把酒斟了道:“大叔,还要什么,只管吩咐。”包定六道:“你且退去,有事我会叫你。”酒保出去了。
吕芳道:“兄长,怎的烧了这许多菜?”包定六道:“便是费了 贤弟的心,帮我拿住了那个胭脂盗,县太爷赏我银子,我怎不拿来 请你?”吕芳道:“自己兄弟,客气什么?这胭脂盗,她叫什么名字? 俺昨天晚上,却是不曾问她一声。”
包定六道:“她叫闹蛾儿,就住在本县东乡的落花村。据她的口 供,真个同李德山一党。她还说,桃花坡一案也是她做的,双刀将艾霸也是她打死的。”吕芳道:“县太爷可曾拷打她?”包定六道: “可笑太爷,糊涂透顶,见了她,前言不搭后语, 一息儿叫衙役们道:‘与我出力地打死她,我再来问她口供。’试问人已经打死了, 还好问她的口供么?”吕芳听了,哈哈大笑道:“以后呢?”包定六道:“以后,衙役们正要动手打人,我们的糊涂太爷却又叫不要打 了,临退堂时候又说:‘好好地看顾她,休要叫她饿了,解到上面去不好看。’你看可笑不可笑?”
吕芳道:“真是一位风流太爷,却恁地惜玉怜香。但不知何日起 解?”包定六道:“快的。等文书回转,约四天之后。”吕芳道:“解 到哪里去?”包定六道:“解到京城去。”吕芳道:“为什么一个小小 强盗,又不抢皇粮,解到京城去做什么?”包定六道:“你不知桃花 坡一案的失主,是京城里的大来头,所以非解往京城不可。”吕芳 道:“由哪条路上去?不怕中途遭劫么?”包定六道:“出东门,由官道上去。人关在囚车里,差众个好汉押了去。”吕芳道:“你去么?”包定六道:“我不去,闻太爷又请了老谭和柳熊二人押解去。 这二人也是我的朋友,上次捉拿李德山的,便是他二人。”吕芳道: “老谭和柳熊能耐好吗?”包定六道:“十分了得,却是不及你的身手。”
两弟兄说得高兴,把酒一杯杯地灌下肚去。却不料急坏了隔壁房间里一个客人。那客人一边吃饭, 一边侧着耳朵,听吕芳两人谈话,一句一句,打进她的心田里去。听到后来,不敢再吃饭了,立起了身,向板缝里张了过去。果见一个冤家对头花花豹与一个捕役 对坐饮酒,直吓得她魂不附体。忙立起身,走出房间,付了饭钱, 出了店门,心慌意乱的,把个花鼓也丢在饭店里,急急价出了城门, 飞逃回去。
诸君,这便是飞飞儿,她扮了个打花鼓的,混进了平阳城。路又不熟,东闯闯,西闯闯,闯到中午,肚里饿了,便走进那座大饭店去吃饭。恐被人打了眼去,便拣了一间内室坐了下来,点了两个菜,也喝了两杯酒。刚吃起饭,便听得隔壁有人谈话,她侧耳细听, 正在谈论闹蛾儿。后板缝中看是花花豹,真惊得玉容失色。
她即回到落花村,惊魂甫定,走进闹蛾儿家里,方始觉得将花鼓儿丢了。她静了静心,且喜捕役和花花豹两人说的话,句句听在肚里,又喜蛾姊不曾三拷六问,只是四天之后,要解往京城去,却 是怎的救她?“听得押解的人,便是捉拿李家的好汉,生得十分了 得,我一个人万万敌不过的。事已急到万分,万一解到京城,准是千刀万剐,把个活生生的人斩做十头八块,好不痛心!我不去救她, 却有谁去救她?只是我孤掌难鸣,怎处,怎处?”飞飞儿急得搓手顿足,没做道理。
忽地想起朱红英:“她和闹蛾儿也十分要好,我不如拖了她去,多个帮手。只是她与我有了仇恨,叫我怎的见她?真也是个难事。”
飞飞儿千难万难,难到结果,只有请教朱红英去,才是正理。“以前 之事,是她得罪我,我不责备她,她难道颠倒价还在气我?”主意打 定,立即出门,把门锁了,便投朱家村而去。
到了朱家,红英接见,不觉脸儿一红。飞飞儿忍不住道:“红英 姊姊,闹蛾儿闯了祸了。”红英听了,吃了一惊道:“闯了什么祸?” 飞飞儿便将怎样地劫镖、怎样地交战、怎样地被捕、怎样怎样地就 要解往京城,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吓得红英花容失色道:“哎呀!这便怎的好?”飞飞儿道:“便是恁地,我特地跑了来,想和你同去 拦路劫人,把蛾姊劫了回来,也全了朋友义气。”
朱母耳朵真灵,飞飞儿说的话,她已听入耳去,说道:“红儿,怎的,闹蛾儿出了事了?飞飞儿说得是,朋友义气要紧,你便同她 去走一遭。”红英道:“闹蛾儿的事,和我自己的一般,我怎肯袖手 旁观?好,妹妹,我们几时动身,往那条路上去等候?”飞飞儿道:“听说出东门,解到京城去。大约等过三天,我们就要赶去等候。” 红英道:“好,你大后天来,我在家里等你。”飞飞儿大喜,辞了红英便走。
红英送飞飞儿走后,朱母道:“飞飞儿去了么?”红英道:“去 了。”朱母道:“你看了她,一定和蛾姊一同去干的,她所以晓得这 等详细。”红英道:“她也说是闹蛾儿约她同去的,不幸遇到一个什 么花花豹,两个人敌一个,还吃他拿了去。”
朱母道:“她倒不提起那夜秦家妈中镖的事。”红英道:“我伏 在屋顶,她又不曾看见我,怎晓得是我打的?”朱母道:“她又不是 像我这瞎子,会看不出是你的镖?她今天事急了,来求你,她哪好 提起这事?你们年纪轻,为人终欠精明,处处托大。”红英诺诺连 声:“母亲说得是。”朱母道:“你这次同飞飞儿去得甚好,多少解 脱点胸中芥蒂。只是秦家妈腿伤痊愈,她一准要来报仇的。”红英 道:“等她来了再说。”
光阴真快,三四天工夫眨眨眼便到。平阳县果然接到上司回文, 教把女盗速即解往京城去。县太爷忙不迭地请谭飞虎、柳熊等吃了 一桌酒,讲了几句好话,便教押解起行。
谭、柳二人绰了兵器,带了四个解差,背了公文行囊,拿了水 火棍,押着囚车,出了东门,上了官道, 一路向东走去。约行了三 十余里,却是一座灵官殿。柳熊渴了,叫把囚车停下来,走进殿去, 讨了一碗茶吃。引得众人也各吃了一碗。
走过了灵官殿,便是一带黑郁郁的柳林。老谭究竟是老江湖, 向着柳熊道:“贤弟端整好了家伙,这一带林里当心有贼人。”柳熊 便把李公拐挺了起来,吆吆喝喝价向前走。
又行了一里多,果见柳林里蹿出两个女子,手提宝剑,拦住去 路,只听得娇声喝道:“晓事的,快留下囚车,饶你性命。”老谭哈 哈大笑说:“好一个黄毛未退的小姑娘,胆敢太岁头上来动土!不要 多说,吃俺一刀。”只一刀,向朱红英兜头劈去。朱红英抡起宝剑, 把金背刀一隔,趁势一剑向老谭拂腰挥去。老谭一扭腰身,顺势又 送一刀,红英避开了。二人一交手, 一刀一剑,斗了起来。那边柳 熊挥着李公拐,敌住了飞飞儿那口宝剑,也在拼命狠斗。四个解差 立住了身,护着车子,瞪着八只眼,看四个人厮杀。
四个人直战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负,闹得老谭性起,把口金背 刀紧一紧,忽地换了解数,挥挥霍霍地好似天花乱坠,耀得红英两 眼昏花,忙把剑一撤,拔腿飞逃。老谭喝一声,随后赶了上来。红 英大惊,只跑得百多步路,猛听得林子内大喝道:“这老儿休要欺侮 小女子,俺来也!”
谭飞虎收住了脚步,抬头看时,但见跳出一个好汉,红发红须, 相貌古怪,手提宝刀,早向老谭一刀飞将来。老谭避过了这一刀, 急把宝刀一刀还去。两个搭上手,便见刀来刀去,上下飞翻,只见两片刀光,盘旋如电,霍霍地战个不已。
飞飞儿正同柳熊狠斗,忽见朱红英战败,不由心中一急,舍了 柳熊,也跟逃上来。柳熊喝声道:“哪里走!”如飞地赶上。飞飞儿 避不过,只得抡剑又战。红英瞧见飞飞儿战柳熊不下,忙挺宝剑赶 回来,双战柳熊。
老谭和那个红胡子已斗到百合上下,不由叫苦,起初还不分高 低,渐渐有点敌不住了。老谭心中一急,便把一路花刀施了出来, 好似万条闪电在敌人眼前挥霍。谁知那个红胡子理也不理,把手中 宝刀拨开了花刀,只一刀背,“扑”的一声,把老谭打在地下,再也 爬不起来。
飞飞儿远远看见,必中大喜,不由精神陡振,向红英使个眼色, 红英也看见了,立时两柄剑如变了两条神龙,奔向柳熊攒刺,吓得柳熊如飞一般逃入林中。朱红英和飞飞儿哪里肯舍,也挺剑追入林去。
第十一回 闹蛾儿倾心花花豹 朱红英投奔杨柳村
闹蛾儿关在囚车里,屈作一团,行到柳林那边,蓦听得叮当叮 当的兵器声。急在车洞里张了出去,已见朱红英与老谭动手,接着 又见飞飞儿和柳熊力斗。闹蛾儿心中暗喜,只望两人战胜,便可脱 离囚车。闹蛾儿屈着身,眼睁睁地看着。战到深处,忽见朱红英败 走,又见飞飞儿心慌意乱,看看也将败将下来。又见老谭紧追朱红 英,急得闹蛾儿像黄豆般大汗,都流了出来。
正在急哩,在柳林中忽地跳出一个红胡子,拦住老谭大战。接 着便见朱红英奔了回来,双战柳熊。又见老谭被红胡子一刀背打在 地上,柳熊撇了两人,逃入林去,两人跟踪追进。红胡子手提宝刀, 如飞地奔将来,吓得众解差四散逃命。
喜得闹蛾儿,把一身冷汗乐了回去,眼睁睁看红胡子赶走了解 差,转身便来打开囚车。闹蛾儿非常纳罕,且由他摆布,闭了双目, 不则一声。谁知红胡子把闹蛾儿一把抱起,背上肩头,拔步就跑。
朱红英和飞飞儿追入林中,已不见柳熊。二人回身出林,去劫 车辆。只见那车子已经横倒在地,闹蛾儿也不知去向。飞飞儿眼快, 瞥见前面一个人,背上背着一个女子,正在飞跑。飞飞儿用手一指 道:“姊姊,前面跑的不是红胡子背了蛾姊姊吗?”红英也看见了,二人把脚步一紧,射箭般追了上去。
飞飞儿如燕子一般,款款地两只金莲着地, 一似蜻蜓点水,轻捷无比,眨眨眼追到红胡子后面, 一伸手,想把闹蛾儿抢了来。岂 知红胡子竟是一个人物,觉得背后有人,他便提起一双飞毛腿,腾云驾雾价向前飞去,快得和闪电一般。飞飞儿大惊,拼命价赶将去, 只是赶不上。后面朱红英也施展神行术,奔得香汗一身,兀自差得很远。
三个人厮赶着,七转八弯的,已奔了二十多里,奔得飞飞儿气 急呼呼。瞥见前面一带山林,林间露出红墙一角,红胡子背了人奔 入山林子,眼看他奔入红墙里去。飞飞儿见了,不觉透了一口大气, 回头看红英也上来了,索性等着了红英,两个人奔入林去。 一抬头 见是一只土地庙,庙门开着,果见土地堂里坐着一个红胡子的土地 公公、一个戴了手铐的土地婆婆。二人大喜, 一齐走入庙内,大叫 道:“姊姊,我们来了!”
闹蛾儿到了这时,方始睁开两目道:“两位妹妹真个义胆包天, 为我的事,带累你两个人奔走辛苦,真是感激万分!”红胡子哈哈大 笑道:“你只知感激两位妹妹,却忘了俺救你出了囚车,并救了你两 位妹妹,你也不问一声俺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单是背了你,走 这几十里路,出了俺多少臭汗,你却是像哑子一般,不则一声,兀 的不气杀了俺。”
闹蛾儿到了这时,真觉过意不去,立起了身,作揖道:“请伯伯 原谅,我在你背上颠得昏头昏脑,又且男女有别, 一时间叫我怎能说得出口?敢问老伯,我和你面不相认,却蒙你出力相救,真使我感激于心,又教我糊糊涂涂的,不知你贵姓大名,请你详细见教, 待我报答洪恩。”
红胡子听了,不慌不忙地丢了刀,把手向头上面上一抹,取了 假发假须,现出本来面目。吓得飞飞儿拔脚就跑,口中大叫:“姊姊快逃,是冤家呀!”吕芳早已一个箭步,跳在门口,把手一拂,笑 道:“妹妹,休要怕俺,俺是来救你的,怎肯害你?真是你们的亲 家,怎说是冤家呀!”说得飞飞儿满面飞红,无言可答。闹蛾儿见是 吕芳,弄得目瞪口呆,啼笑皆非。
红英走上去,把闹蛾儿的手铐用力打了开来。闹蛾儿对吕芳拜 了下去,吕芳一把扶起道:“休要恁地。你三人快跟我走,到我家去 商量一个办法。”
吕芳藏了假须发,提了宝刀,向前引路。三姊妹只得跟了他, 走出了庙门。曲曲折折地又穿过了山林,便见是平阳大道。约莫又走了二十里路,便见前面一带杨柳,柳林里面又杂种着许多果木, 中间露出一条小路。吕芳用手一指道:“这柳林里面便是舍下。”三人仔细看去,果见柳林内露出一宅房子。
三人跟吕芳走了进去。走进大门,已见林中儿迎了出来。林中 儿看见三个女子,心里非常奇怪。吕芳道:“林中儿,有客来了,快 去端整茶酒饭菜。”林中儿应声去了。
吕芳引三人走进书房,只见那书房布置得十分清雅。上面一张 炕床,炕床上铺着一床锦被,床面前摆着一口书橱,橱内尽是书本, 橱旁设着茶几、椅子;中间一张小圆桌,桌上铺着一方雪白的薄布, 布上摆着一盆芙蓉花,桌沿安着四只圆凳儿;四扇碧纱窗,窗下便 是书桌,桌上安着文房四宝、几本书、 一卷白纸。满室显着书香 气儿。
三个女强盗从出娘胎,不曾到秀才家去过,今天到了这里,好 似换了一个世界,把刚才血战时的刀锋剑影,忘得一干二净。只见 吕芳挂了刀,飞飞儿和红英也把双剑挂了,又见吕芳把手一恭道: “请三位坐了好谈。”三人便也沿了圆桌坐将下去。
吕芳坐了主位,道:“先要请教三位的高姓芳名?”三人依次报 了姓名。闹蛾儿立起了道:“我也要请教先生。”吕芳道:“俺姓吕,单名芳字。”飞飞儿道:“先生还有一个名字,不是唤作花花豹吗?” 吕芳道:“不错,你是在杀虎岭镖旗上看见的吗?俺们已交过了手,一相打,便成相识。那天你幸而逃得快,否则,和这位蛾姐儿凑成一个双儿,今天也屈你在囚车里坐一坐。”
红英笑道:“吕先生端的好武艺,我被那个老儿施一路花刀,迫 得我两目昏花,败阵而逃。可是你见了花刀,反而杀败老儿,这身 本领真叫人佩服不已。”
吕芳道:“练武艺,第一要练眼光,要练得两只眼睛当午注视日光,若无其事,方始不畏花刀。”红英道:“怎样的练法呢?”吕芳道:“小姑娘家练了这个做什么,难道你一辈子做强盗,做到头发白?俺是个过来人,走过半天下,遇见了多少英雄好汉,可是他们的结果,不是阵上失风,死在刀下,便是被官军捉去,身罹法网。 俺便透底看破,做强盗绝没有好收成,因此俺便洗去盗心,隐在这里,从新读书。你三人生得这等美丽,文文雅雅,真同大家闺秀一样,却负了‘胭脂盗’三字的污名,俺真个替你们万分可惜。俺便是为了这个,前几天拿了你,今天又来救你,希望你们改过为人, 从新做一个好女子,平平稳稳地过日子,却不是好?”三人听了,直感激得流下泪来。
说到这里,林中儿把酒饭拿了出来,拿过了芙蓉花,把酒菜摆 在圆桌上面。飞飞儿见是四小碟、四大碗, 一只汤,尽是鱼肉鸡虾 等可口菜儿。吕芳敬过了酒,请三人随便吃喝,休要客气。三人肚 也饿了,真如风扫残雪,吃得十分饱。
吃好了饭,红英向着闹蛾儿道:“我与玉妹妹要回去了,蛾姊, 你怎么样?”闹蛾儿蛾眉双锁,暗想:走到哪里去?本已存心离开落花村的,这时犯了这身劫囚大罪,更加不好回去了。当下看着红英, 一时作声不得。飞飞儿也替闹蛾儿想不出办法,三个人几乎呆住了。
吕芳道:“蛾妹,端的没有稳妥的去处时,且在舍下避几时再说。”飞飞儿和红英听了,大喜道:“只是打搅吕先生了。”吕芳道: “休要客气,你二位随便哪天,到舍下来看看她好了。”二人点头称是。当下辞了吕芳、闹蛾儿二人,拿了兵器,回朱家村去了。
这吕芳心中好不欢喜,送出了飞飞儿两人,回进书房道:“蛾 妹,你的腿还痛么?”闹蛾儿道:“谢谢你,我已不痛了。”吕芳道: “你且卷起裤脚儿,让我看看。”闹蛾儿不觉脸儿一红,没奈何低了 头,弯下身去,把左脚裤卷了起来。吕芳蹲下身去一看,果见创口 已愈,不觉甚喜道:“这两支弩箭儿,幸俺不把毒药涂上,要是涂上了毒药,你这腿便成了残废。”
闹蛾儿把裤脚放下了,吕芳叫闹蛾儿坐地,自己也坐了道:“蛾 妹,你我既已结识了朋友,请你便将你的身世告诉了俺,待俺也来 告诉你听。”
闹蛾儿道:“我原是河南人,姓钱名唤月蛾。父亲钱大海,母亲王氏,只生我一个。父亲原是一员武官,为了解粮被劫,没奈何逃走在江湖上面,做了强盗。不幸在三年前双双病亡,我便仗着父亲所教的武艺,做单身买卖。前二年,投到这平阳县的落花村,借了 房子,合了几个姊妹,暗进暗出,做这勾当。不料这一次,却跌翻在你手里。”吕芳笑道:“跌翻在俺的手里,你服气吗?”闹蛾儿道: “怎不服气?你是一个天字第一号好汉,这身本领端的使我佩服,但不知你为什么乔装保镖,给官家出力?”吕芳道:“便是俺的表兄, 名唤包定六,他在县里充捕头。为了桃花坡一案,被县太爷催不过, 他听了一个什么姓冯的妙计,把你骗往杀虎岭,约俺前来捕你。”
闹蛾儿才知这件事是冯九捣鬼,不由暗暗地恨那冯九,道:“原 来恁地。但不知你的身世怎样?”吕芳道:“俺原是江南人,却自幼 生长在北方。父亲是个商人,故世多年,母亲还在江南。俺自幼喜 欢武艺,投拜名师,苦心习练,练得这身武艺。本来和两个师弟合 伙儿的,现在他二人往山东去了。俺如今已经是厌弃武艺,从事文学,决不再干犯法的勾当了。”
闹蛾儿道:“你怎的会改变过来?”吕芳道:“不瞒你说,俺平 生只爱一个‘色’字,这心中只想娶一个美貌女子,但恨这北地胭 脂,不是粗头粗脑,便是俗不可耐。害得俺孤零零地到了今日,还 是一个鳏夫。”闹蛾儿听了,不由飞红了脸,低下头去。
吕芳接着说道:“约莫半年以前,俺在太原游玩。在观音殿里, 蓦见一个烧香女子,生得像嫦娥一般,把俺看得魂灵出窃。她烧了 香,便出观音殿,骑上马匆匆而去。俺便跟定了走, 一直跟到她的家门口,俺便认清了门户。
“一到三更时分,俺便前去探花。飞进了高墙,见是一宅大户, 俺便走到内墙门。门口有一株合抱不交的桂花树,俺便跳上了树去, 一脚跨上了墙头,把身一耸,跳了下去。谁知‘扑通’一声,把俺跌入陷坑,伸出几把挠钩,把俺活捉了去。
“一霎时,堂上灯火齐明,上面巍巍地坐着一位白须白发的老先 生。他叫家人把俺带在一边,显着满面和气,对俺说道:‘朋友,你 半夜三更来做什么?'俺怎能说是来探花的?俺只得说是要往外省 去,路过贵处,缺少盘川,今天晚上特来贵府借点银钱。他道:‘朋 友,你错了。你要借盘川,应当白天来借,半夜三更翻墙头的便是 贼。看你轻轻年纪,何苦做这勾当!你岂不知做盗做贼,要犯国法 的吗?士农工商,件件可做,你为什么要做万人唾骂的贼?你说, 你说!'
“他这几句话,说得俺天良发现,惭愧万分,只得低下了头,不 则一声。他又道:‘朋友,看你似悔悟。古人说得好,放下屠刀,立 地成佛。两条路由你拣,你要是仍旧要做强盗的,由你一辈子去做 强盗。将来你到了结果的时候,包你记得老夫今夜对你说的几句良 言,但是,那时你悔也来不及了。你要是肯改过为人,请你表示一 下,我再教你几句做人的道理。那一条是死路,这一条是生路,你欢喜哪一条,由你拣。’俺听到这里,不由双膝落地,放声大哭。
“他又笑道:‘朋友起来,休要哭,再听我说。’俺便收住了泪, 立了起来,恭恭敬敬听他又说道:‘好朋友,孺子真可教也!我问 你,你可读过书吗?’俺道:‘不曾读过。'他道:‘怪不得呢!我看你年纪还轻,你真能立志为人,要用功也来得及。说着,他又把俺的面孔端详了一下,又道:‘你相貌生得不错,可惜你面带桃花。你如听我的话,快收住了这颗色性。佛经上说得好,色即是空,空即 是色。你能守身如玉,正正经经的,将来自有好女子来配你成双。 你要是见色动淫,心怀叵测,仗着小小本领,半夜三更攀木跨墙, 想到人家闺房中去探花儿,哼哼,朋友,人虽然被你骗了,这天地鬼神,恐怕也要教你跌落陷坑里去。’听他这几句话,俺好似五雷击顶,惊得两只耳朵只是轰轰价响。
“他说到这里,叫家人取出十两银子、 一本《三字经》、 一本《心经》,又叫家人把俺解了背绑,亲自下座,拿了银子、书本,塞在俺的手中。俺不由向他拜了几拜道:‘蒙老先生见教,真个像生我的父母一般。俺此番回去,誓不为非作歹。只是老先生的高姓大名, 万望指示,让俺回去供个长生禄位,报答你今夜一番美意。'他又道:‘我姓张。你快回去读书,先读熟了《三字经》,再去研究《心经》,包你一生受用。’俺就当夜出门,从此像梦醒一般。住在这里, 终日里读两本经书,真如神仙一般,觉得魂梦都安。”
吕芳这一席话,听得闹蛾儿好似服了一剂清凉散,宛如黑暗之 中现出万盏灯光,不由喜滋滋地笑道:“吕先生,你真好幸运,遇见 这位好人,指示你的迷途。我蒙你救了性命,又蒙你把这好人的话 转来教示了我,我从此也要跟你读书念经,学做一个好人了。”吕芳 听了大喜。谈谈说说,不觉已是黄昏。林中儿把饭端了出来,二人 吃过了饭,林中儿点起了灯。
吕芳握住闹蛾儿的玉手道:“好妹妹,俺有一句心腹话儿问你,你可曾配过婚吗?”闹蛾儿粉红了脸,摇摇头。吕芳道:“妹妹,你 如看得起俺,配俺做对夫妻。”闹蛾儿微启秋波,对了吕芳微微一 笑,真个千娇百媚,倾国倾城。吕芳大喜,忙叫林中儿在堂上焚起 一炉好香,点起两支红烛。吕芳穿着上一件大衫,拉了闹蛾儿走到 堂上,恭恭敬敬地拜了祖先,又和闹蛾儿并拜了八拜,算是成了夫 妻。这一夜,吕芳和闹蛾儿做了一对交颈鸳鸯,如鱼得水,恩爱 百出。
朱红英和飞飞儿一口气奔回家去。红英把闹蛾儿的事报知了朱母,朱母大喜。飞飞儿拜见了朱母道:“不瞒伯母说,我自那天和闹 蛾儿合了伙以后, 一直住在落花村闹蛾儿家里。我的妈性如烈火, 我从此也不想回去了。从今天起,想在这里住几天,再去投奔他方, 不知伯母答应么?”朱母道:“好的,自己人休要客气,你不愿回去, 便住在我家,和我红英做个伴儿也好。”飞飞儿谢了。从这天起,便住在朱家,约住了十一二天。
这一夜,已是睡了,忽听得有人叩门。红英起来开门一看,在 月光底下,认出便是小云娃的哥哥李德山。看他走得满头是汗,红 英迎了进去,把门关了,别亮了灯,道:“李大哥,你和嫂嫂两人都 好?我们好生挂念。”
李德山吃了一杯冷茶,透了一口气,道:“红妹妹,我的妈和小 云娃呢?”红英道:“她们到太原去了。”李德山道:“那个姓梁的呢?”红英道:“姓梁的已与你妹子成了夫妻,也到太原去了。”李德山道:“去得好。红妹妹,你们也是快走的好。”红英道:“怎的?”李德山道:“徐大哥今天由城里回来,他说:闹蛾儿抢劫杀虎岭镖银,被官军拿去,不料在解往京城去时,刚出东门几十里路, 又被胭脂盗劫去了。柳熊战败,花刀老谭背部受伤,县太爷暴跳如雷,迫了包定六要这做眼线的冯九,冯九便把这里全数胭脂盗说了 出来。县太爷把冯九留住了,亲自上府里去,府里要派大批人马,扫荡各村,捉拿我们。我一听急了,速夜来报告你们,你们快预备 走路,休要临时不能脱身。我预备明天带了妻子赵氏,即离了天保 村,逃往太原,会我的妈去。”说完辞了红英,出门便去。
红英听得惊出一身冷汗,进去叫醒了朱母和飞飞儿两人。朱母 问半夜三更什么事,红英道:"刚才李德山到来,说官军就要大批来 扫荡各村,捉拿胭脂盗,叫我们预备走路。他特地连夜来送信,好 似十分紧急。”朱母道:“红儿休慌,我早已料到有这一天,却是逃 到哪里去?”
飞飞儿道:“我却有个去处。”红英道:“什么地方?”飞飞儿 道:“杨柳村花花豹家。一来那边是个出名的太平地方,从来没有匪 徒;二来花花豹力敌万夫,我们有个靠山;三来闹蛾儿住在那里, 我们要死也死在一处。”朱母听了道:“好的,准到杨柳村去。红儿, 你明天把应用的收拾收拾,后天一早动身走路。”红英称是。三人各 自睡了。
到了第二天,红英和飞飞儿忙了一日,方始收拾完毕。吃过了 夜饭,飞飞儿把菜碗端进灶下,红英在外室点灯。蓦见走进一个人 来,手持竹节钢鞭,向红英一鞭打将下来。红英大惊,把身一扭, 见是秦家妈,恶狠狠地第二鞭又打了过来。红英逃进内室,忙摘了 一把单刀,跳出外室,与秦家妈二人斗了起来。
朱母已进卧室,听得争斗声,忙道:“红儿和谁厮斗?”红英道: “是秦家妈拿鞭打我。”朱母大惊,忙叫道:“秦家妈,自己人休要 动手动脚,快住手,有话好讲的。”秦家妈收住了鞭,道:“好!你 出来,我们评评理。”红英收了刀,忙避入灶下,早见飞飞儿吓得缩 在一边,两人默默地听朱母怎的应付。
朱母摸到外室,道:“秦家妈,难得你请过来,快请坐了。红儿 送杯茶来。”秦家妈只得坐了。红英拿了茶,放在桌上道:“秦家妈 请用茶。”秦家妈见朱母这等客气,又见红英敬茶,这口气先已消了一半。
朱母道:“秦家妈,你为甚的拿鞭打我女儿?”秦家妈道:“老 姊姊,你知道么?那一夜李翠娃母女来我家抢姓梁的少年,我与老 娼女交战时,你家红英不该在暗地里,把金镖打我。我与你家无冤 无仇,她竟下这毒手要我的命!”朱母道:“哎呀!秦家妈,你弄错 了,我家红儿那一夜出过门?”红英接着道:“罪过,罪过!秦家妈, 我几时用镖打你?李家的事关我红英做什么?风也没有的事,秦家 妈,你休要冤枉我。”说着红了眼睛,像是要哭了出来。
秦家妈道:“真的不是你打的么?”红英道:“我与你在几时积 过仇恨?我平白地拿镖打你做什么?敢是疯了。”秦家妈拿出镖来 道:“这不是你的镖吗?”红英看了看道:“啊呀!真像我的镖。”说 时抬了头,想了想道:“秦家妈,是了,半月之前小云娃曾向我借去 两支镖,要么那一夜你们动手时,她就暗放一镖。”
秦家妈似信不信道:“既然恁地,我也不追究了。红妹妹,你可看见我家玉燕儿吗?”红英道:“我不曾看见。”秦家妈叹口气道: “唉!这小孩想是有了情人,给人家骗走了。自从那夜出门以后,已经有半个月了,不见她回家来。唉!算我晦气,白养她一场,不知她这时到哪里去了。”红英道:“慢慢地访寻,终有相会的日子的。” 秦家妈立起身,拿了钢鞭,说声“打搅”,辞出门去。
不到两盅茶时,猛听得人声鼎沸,由远而近,接着忽见秦家妈跑了回来,大叫道:“红妹妹不好了,有无数官兵围住了村子,到这里来捕人了。”红英大惊,忙叫飞飞儿出来。秦家妈一见,叫声: “啊呀!”红英道:“秦家妈,你休要问玉妹妹,我们一起投奔一处好地方去!”说着跑进房里,取出两个包裹, 一个叫秦家妈背了, 一个叫飞飞儿背了, 一面叫道:“母亲,那话儿来了,且商量一个办法,怎样地杀出去?”朱母道:“你休要怕,我带了佛珠,教那厮们排头的倒下几个去。秦大妈,烦你开路,红儿背了我,飞飞儿断后。”秦家妈拍拍胸随道:“好,有我,姊姊但听我的舞鞭声,把佛 珠朝声里挥将去。”
飞飞儿把弓鞋紧一紧,拿了剑,挂了镖囊。红英腰横宝剑,背了娘,两只手翻转去,握紧了娘的两条腿,四个人冲出门去。已见十几个汉子手提家伙,扑了过来。秦家妈怒吼一声,舞动竹节钢鞭, 奔向前去,背后紧跟着朱氏母女和飞飞儿。好一个秦家妈,钢鞭起 处,早将领头两个打翻地上。汉子们发一声喊,围住了四人,奋力大战。内中跳出两筹好汉,各提朴刀, 一个敌住秦家妈, 一个敌住飞飞儿,另一个扑奔红英而来。红英忙抽出了剑,把来人的刀架住。 朱母忙端整了佛珠,把手一扬,喝声“着”,只听有六七个人, 一齐叫声“啊呀”,打倒地上。战红英和战飞飞儿的两筹好汉,也跌倒了。战秦家妈一个大汉慌了手脚,被秦家妈一钢鞭也击倒在地上。
朱母问红英道:“佛珠得胜吗?”红英道:“打翻了七八个。”朱 母道:“你们放胆冲出去。”秦家妈叫一声,上前领路。众官兵给佛珠打怕了,纷纷地四散奔走,眼睁睁地看四人闯出村去。众官兵约 齐了灯笼火把,长蛇也似的一阵,发声大喊追了上去。秦家妈、红 英、飞飞儿六只脚奔走如飞,官兵却哪里追得上?但见几条黑影晃晃地在前飞将去,眨眨眼已不见去向。可笑府里派下来的几员将领, 真是酒囊饭袋,带了一百多兵,连三四个女强盗都拿不住,却被强盗打翻了八九个。当时你看了我,我看了你,叹口气,叫声苦,乖乖地背了八九个伤兵,回城去了。
秦家妈等四人一齐扑奔杨柳村去。飞飞儿是熟路,手提宝剑, 当先领路,红英母女第二,秦家妈最后。直行了一个多更次,方始 到达杨柳村。
进了杨柳林,已见吕芳家的大门,看看天时已是后半夜了,朱母道:“红英,你放我下来。”红英把娘放下了。朱母道:“轻声些, 人家正当好睡,我们索性在门口坐到天亮,等他开出门来,方可进去,这时休要去惊动人家。”众人说声是,各在柳林下盘膝坐地,闭 目养神。
飞飞儿坐了一息,忽地寻思道:“啊哟!蛾姊住在这里已有十多 天了,这一对孤男怨女,难不成会正正经经的?这吕芳又生得这等 英雄,蛾姊怎不欢喜他?说不定他二人早已做了交颈鸳鸯,连个小 宝宝也种在蛾姊的肚子里了。我且悄悄地去看他一看。”
好个飞飞儿便轻轻地放下了包裹,轻轻地把口剑放在包裹上面, 一扭柳腰,向林中一钻,七穿八穿,穿到吕家后墙头。 一纵身, “嗖”一声跳了上去。立在墙上一看,恰是书房的后进,隐隐地听得房内有人说话。飞飞儿只一脚跨上了屋顶,扑倒身,爬进了几步。 功夫真好,真个声息全无,神鬼难知。她揭起砖块、瓦片,便由下面露出一线灯光。
飞飞儿把两只眼凑在瓦空里,向下一看,果是书房的后半间, 一只大炕床上睡着两个人,正是吕芳和闹蛾儿。
第十二回 姊姊多情遭毒手 弟弟立忠诛仇人
飞飞儿提足了神,仔细看去,又见闹蛾儿睡在外床,吕芳睡在 里床。闹蛾儿把只玉臂钩住了吕芳的头颈,微微地闭了两目,把个 丁香舌尖儿伸在吕芳的嘴里,那吕芳拼命价吮闹蛾儿的舌尖儿。看 得飞飞儿咬紧了牙,心痒难熬。好一息,只见闹蛾儿把舌尖收入嘴 内,又见吕芳把身体一侧,抱住了闹蛾儿,把个嘴儿拼命价吻闹蛾 儿的香腮儿,口中轻轻地唤着:“好妹妹,亲妹妹!”闹蛾儿秋波微 启,把玉手钩住了吕芳,口中也唤着:“好哥哥,亲哥哥!”直看得 飞飞儿三魂出窍,六魄飞空,只剩了一个魄儿在身内剥剥价跳个 不住。
好一息,两人讲起话来,只见吕芳道:“妹妹,俺比了你所说的 梁国器如何?”闹蛾儿道:“梁国器我不曾见过,料想他怎及得你 来?”吕芳道:“为什么呢?”
闹蛾儿道:“第一,这个人没有义气,我玉燕妹妹为了他舍生忘 死,救他出险,他一转背,便爱上了小云娃,天下竟有这等忘恩负 义的男子,哪及你义胆包天,救人救彻!第二,这梁国器,据说跨了一匹马,带了一口剑,打扮得鲜衣华服,像是一个侠少。谁知他银样锱枪头,与秦家妈交手,好似小鬼跌金刚, 一交手便落荒逃命。这等人还想到太原去找仇人,真是笑话奇谈,他哪及得你威武绝伦, 力敌万夫。”吕芳道:“第三呢?”闹蛾儿道:“第三没有了,这等男子,我其实看不惯。飞飞儿和小云娃两人,失魂落魄地为他颠倒, 你抢我夺,真觉可笑。”
吕芳道:“妹妹,这个姻缘,真倒是天做主,丝毫勉强不来。那 一天在杀虎岭,要是你逃了去,换个飞飞儿被俺拿住,这一次飞飞 儿起解,俺也是要去救的。救了来,她一准也做了我的老婆。老天 偏偏教俺拿住了你,放走了飞飞儿,可见你我的夫妻,真是天做 主了。”
闹蛾儿道:“好人,我正要和你相商一事。这飞飞儿天天想找一 个如意郎君,你既然欢喜她,你怎不也把她娶了来,我们两姊妹来 服侍你一个好么?”吕芳哈哈笑道:“俺说了一句玩笑话,你便吃起 醋来了吗?”闹蛾儿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们要好姊妹, 吃什么醋?”
吕芳道:“你话虽说得是,只是一夫二妻,十九没有好结果。俺 有了你,怎可再娶别人,显得俺没有义气。你的妹妹便是俺的妹妹, 俺有两个师弟,都是一等人才,俺将来做一个媒人,把飞飞儿和你 还有那个姓朱的妹妹,分嫁了俺两个师弟,岂不是好?”闹蛾儿大喜 道:“你休要忘了,我这个玉燕妹妹,再不与她做媒,她便要生相思 病了。”屋顶上的飞飞儿听到这里,不由呸了一口,如飞地跳下了屋 顶,蹿入林中,仍回原处坐了下来,心中十分感激闹蛾儿。
吕芳爱闹蛾儿,爱到千万分,恒河沙数,笔者真不能形容于万一。他平日夜里最机灵,休说有人上屋,便是一只小鼠儿走动,他也会从梦里惊醒过来。这一夜全副精神飞在闹蛾儿身上,情话绵绵, 欲仙欲死,他哪顾屋顶上有人,揭了瓦儿,偷看好戏。冷不防屋顶上有人娇声娇气地呸了一口,不由忽地一惊,失声道:“不好,屋上有贼!”说时,忙把闹蛾儿一推,霍地跳下了床,向壁上去摘宝剑。
闹蛾儿更加机灵,早已穿上外衣,下了床,拿起了灯。两夫妻走出 了书房,跑到客堂,走入天井,抬头看屋上,却是静静的,没半个 人影儿。
吕芳道:“明明地有个人,想是落在外面,俺们追出去。”说时开了大门,早见两个女子扑了进来,吕芳不觉吃了一惊。闹蛾儿眼快,叫声“啊哟”,不禁两朵红云由夹耳根飞上了粉脸。红英道: “蛾姊儿,天还没有亮,怎的起来了?”
闹蛾儿道:“好妹妹,你们怎的夜里到来?我们正在睡中,忽听 得屋顶……”飞飞儿忙把闹蛾儿手尖一拈,闹蛾儿接着道:“忽听得屋顶一只四只脚的野猫发猫疯,所以爬起来查查看。”飞飞儿白了闹 蛾儿一眼,回头即去扶了朱母,拖了秦家妈妈,走了进来。红英回 出大门时,看天已经亮了,忙把飞飞儿的宝剑包裹一齐拿进屋内。 吕芳见了许多人,好生欢喜,忙叫起了林中儿,烧脸水,煮早饭。
闹蛾儿叫了一声朱母、秦家妈,把各人的兵器、包裹接了进去, 安在内室。开了大门,请两位老人家坐了,道:“两位伯母难得到此。”朱母道:“蛾姊,我真记得你,那一天飞飞儿来信,说你出了 事,就要解往京城去,我急得什么似的。我便叫红儿同了飞飞儿来救你。天幸吕先生拔刀相助,把你救了出来,又把你安住他的府上, 这吕先生真是一位豪杰!可惜我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吕先生是一个怎样的相貌,否则,我又要老脾气发作,做一个媒人耍子,成就你们一段好事。”飞飞儿听了,扑哧一笑,把红英拖进了后书房,吃吃地向红英告诉在屋顶上看见的事,说得红英脸泛桃花,心头怪痒。
秦家妈在朱家临逃时,蓦地见了飞飞儿,心头正在奇怪,这时 听了朱母一席话,不由问朱母道:“姊姊,你说什么闹蛾儿出事,玉 燕和红英去救她?我真个如在梦中。”朱母便将事情经过告诉了秦家 妈,秦家妈方始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她在外面闯了祸,不敢回家见 我,只躲在你的家中。”
吕芳叫林中儿扯开了客堂里的大桌子,端出了菜饭,请各人吃 饭。却是不见了飞飞儿、红英两人。闹蛾儿蹑手蹑脚,挨边书房,晓得她两人在后房说话,她便悄没声地挨近板壁,侧着耳朵,听两 人说什么。只听到红英道:“你可听说他两个师弟的情况?”飞飞儿 道:“这却不曾提起,他只说把你我两个妹妹,分嫁他两个师弟。” 闹蛾儿听到这里,又听得她两人吃吃地笑个不住,不由飘身进去。吓得飞飞儿和红英两人急忙收住笑容,呆看着闹蛾儿。闹蛾儿把个 手指在脸儿划了几下,撇一撇樱唇道:“想老公想到吃吃地笑个不 住,亏你们两只面皮,怎的生得这等厚!”飞飞儿笑道:“我们没处 去叫亲哥哥、好哥哥,和一个爱人勾头舔舌,没奈何,吃吃价笑几 声解个闷儿。”羞得闹蛾儿低垂粉头,只把两眼乱白,飞飞儿和红英 二人拍掌大笑。
闹蛾儿骂道:“短命鬼!半夜三更做贼骨头,跳在人家的屋顶上 面听隔壁戏,天下有你这等轻骨头的姑娘儿?待我告诉吕先生,叫 他休做媒人,让你一辈子生相思病,生到脚直……”飞飞儿急了, 忙道:“好姊姊!休要告诉吕先生吧,修子修孙,多福多寿,做做好 事,阿弥陀佛!”引得红英、闹蛾儿二人哈哈大笑。闹蛾儿两手拖了 两人,行到客堂,分座吃饭。
吃罢了饭,闹蛾儿问朱母道:“伯母和秦家妈怎的也到这里来 了?”朱母便把李德山报信,秦家妈来家,官兵包围,她们冲杀出 来,投奔这里,暂避几天,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一遍。闹蛾儿看着吕 芳道:“这位伯母便是红英妹妹的母亲,这位秦家妈便是飞飞儿的母 亲。为了我的事,害她们被官兵追捕,没奈何逃到这里来,想在这 里住几天,避避风头儿,再作道理。”吕芳道:“原来恁地,两伯母 休要见外,只管住在舍下,休怕官兵到这里来。”秦家妈、朱母一齐 谢了。闹蛾儿便去打扫了一间房间,铺了几只床,让她们母女四人 做卧室。
当夜,飞飞儿便把吕芳和闹蛾儿二人结成夫妻的事,告诉了母 亲和朱母,二人点头啧啧称赞,自也十分地代二人欢喜。
有一天,林中儿正立在门口,忽见包定六远远地走将来。林中 儿忙进去报知吕芳,吕芳急叫闹蛾儿领了各人,退入内室。自己出 了大门,把包定六迎到书房里。
包定六坐定了道:“兄弟,我真晦他娘的鸟气!”吕芳道:“晦什么鸟气?”包定六道:“辛辛苦苦地把个胭脂盗拿到手里,县太爷多么欢喜,说我办事能干。倘把胭脂盗平平安安地解到京城里,上面还有大批赏金下来。哪晓得刚出了东门几十里路,便出了岔儿。” 吕芳道:“出了什么岔儿呢?”
包定六道:“在黑柳林里出来两个胭脂盗,老谭接着一个,两下 交起手来,只战到十合上面,便看出那盗本领虽好,气力还差。老 谭心中十分欢喜,以为这一次差使做着了,到京城去,添上一个浇 头,面上多少光彩。”
吕芳道:“这老谭却是人老心不老,恁地贪心不足。战到结束, 想是给他拿住了?”包定六道:“给他拿住,那还有什么话可说?只 是老谭战到深处,便施出看家本领,几手花刀杀得那个胭脂盗没命飞逃。”吕芳笑道:“好个老谭!端的好本领,不愧花刀两字,以后怎么样呢?”包定六道:“这老谭见胭脂盗飞逃,他就在后面紧追, 追了一百几十步路,他妈的……”吕芳道:“兄长,怎的你骂起 人来?”
包定六道:“他妈的,冷不防在柳林里,跳出一个绝子绝孙、丧 尽天良的贼红胡子,挺了一口宝刀,拦住老谭便斗。斗到百合上下,这老谭又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一路花刀施展出来。”吕芳道:“啊 呀!这个红胡子该死了,结果一定吃老谭一刀,杀在地下是不是?” 包定六道:“呸!吃老谭一刀,杀在地下,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可恨 这红胡子真厉害,他竟拨开了花刀,反把老谭一刀背打翻在地,害得老谭也慌了手脚,弃了囚车逃回家去。这一件到了手的功劳,跌 翻在这绝子绝孙的手里,你看可恨不可恨?”
吕芳道:“你认得这个绝子绝孙的红胡子吗?”包定六道:“我 怎么认得他?他不是胭脂盗的同党,却是个一生一世没有见过女人 的色鬼,否则干他什么鸟事,捣我老包的蛋?真晦他娘的鸟气,青 天白日,会碰着那个撮鸟。”
吕芳道:“这是天有眼地做主,你却怪谁来?”包定六道:“怎 么说?”吕芳道:“你那天来请俺时,你怎样地对俺说的?”包定六 道:“我怎的说的?”吕芳道:“蒙你记得我这表弟,到了这般大的年龄还不曾娶一个妻子,挑俺到杀虎岭去抢一个老婆,你说过吗?” 包定六道:“我说过的。”吕芳道:“你说过的,那就好了。俺那日 抢到一个老婆,你为什么不向俺打半声招呼,就把俺老婆送进城里 去?兄长!你言而无信,怎对得起你的舅父?”
包定六道:“啊呀!这等说起来,那个红胡子怕是你假扮的吗? 怪道这等了得。”吕芳道:“岂敢,岂敢!但愿俺绝子绝孙,你舅父 也好断了香火。”包定六作个揖,道:“贤弟休怪为兄,其实我不知 是你。”
吕芳哈哈大笑道:“谁来怪你!蛾妹,快出来见见你家伯伯。” 闹蛾儿听得唤声,出来见了包定六,福了一福,叫了一声伯伯。包定六到了这时,却也十分欢喜,道:“贤弟妇,你真个做了我的表弟妇,端的可喜。只是你几个姊妹们,不知已经逃往哪去了?”闹蛾儿 道:“却是怎的?”
包定六道:“为了你的事,惹得县太爷大怒,把冯九叫了来,迫 了他供出你的同党,太爷把冯九留住了,亲自上府里去。知府闻后 大怒,派了几百官军,团团地围住了各村子,捉拿胭脂盗。谁知胭 脂盗一个拿不住,官军却被打伤了八九个,现在县太爷预备再上府 里去,再派大军挨户搜剿。贤弟妇住在这里,恐怕有点不方便。贤弟,最好教她暂时离去,避避风头。”吕芳点头称是,包定六即起身 告别去了。
吕芳同闹蛾儿走进内室,见了朱、秦母女道:“二位伯母,俺们这里也住不得了。”红英抢着道:“为了什么?”吕芳便把包定六的话对她们说了,众人大惊。吕芳道:“休要害怕,俺有两师弟住在山 东,他们家业甚好,人又生得十分有义气,俺们全伙儿投奔了去。 到了那里,待俺做一个媒人,把飞飞儿和红英二妹嫁给了他俩。俺们三兄弟,你们三姊妹,连两位伯母,住在一起,从此安分守己, 做一个快快活活老百姓,岂不是好?不知两位伯母和两位妹妹意下如何?”各人听了大喜,齐道:“好,好!准是合伙儿往山东去。”
吕芳便收拾收拾,雇了几乘车子,同了各人,带了林中儿,投 奔山东去了。
且说常州知府毛如龙,是山西太原人,他有一个叔伯兄弟毛羽 高,住在他的衙门里。这毛羽高原是武举出身, 一身武艺,十分出 色,毛如龙仗他沿路做个保镖。到了常州,就留在任上。这毛羽高 平生好色,在太原城内专事寻花问柳、强占民女,太原城内有哪个 不晓得他是个采花的太岁?他自到了常州,旧性不改,仗了知府的 势,更是变本加厉,无恶不为,甚至半夜三更,跳入人家闺房,去 强奸民女。他有财有势,又有一身武艺,常州人尤其文弱成风,不 比北方人来得强悍多力,由着他横行不法。
梁国器有个姊姊,比国器长了四岁,名字唤作梁玉莲,生得闭 月羞花,婀娜多姿。梁国器还在馆里读书,家中只有母女二人。 一 天,梁母在上房念佛,玉莲在天井里坐着刺绣,低了头一针一针价 绣一朵牡丹花儿。绣到黄昏,猛听得门外几枝大树上的喜鹊飞上飞 下地聒噪。接着又听得弓弦响,呼呼地两三声,便见一只喜鹊儿, 尾上带了一支箭,扑进天井中来,两只翅膀儿忒刮刮地抖,口中不 息地喳喳乱叫。
玉莲见了,忙丢了针儿,立起来,把那只鹊儿拿在手里,那支箭兀自抱在身上,流出鲜红的血。玉莲连说:“可怜,可怜!”随手拔去了箭,替鹊儿抚摸几下。拿一根麻线,吊住了喜鹊的翅膀儿, 将线头缚在绣棚桌脚里,把鹊儿放在绣棚下面。然后坐在椅上,拿起针儿,刺绣那花。谁知那只鹊儿在棚下一息不停地把翅儿扇动, 把玉莲一双绣鞋括得灰尘飞满。这玉莲心在刺绣,由它聒噪。
一根丝线完了,她便要换一根丝线,猛抬头,见有一个男子立 在棚旁。玉莲吃了一惊,忙道:“你是谁?跑到人家的屋里来,也不 叫一声儿?”那人道:“好姑娘,我是来拿一只鹊儿的。这鹊儿是我 在树上射下来的。”玉莲听了,果见他拿了一副弓箭,反背了手,就 在后面。玉莲道:“一只鹊儿稀罕什么,你拿去好了。”说时,拿起 小剪刀,把麻线剪了,解开了翅膀上的线儿,把手一放。哪知鹊儿 扑一扑翼,叫了一声,冲天飞去。吓得玉莲花容失色,深怕那人见 责,忙道:“怎好,怎好?”
谁知那人见了玉莲, 一团和气,连说:“没事,没事, 一只鹊儿 值得什么,由它飞去好了。姑娘,你贵姓呀?”玉莲道:“我家姓 梁。”那人道:“你家只有你一个人么?”玉莲道:“不,还有我的母 亲和弟弟。”那人道:“人呢?”玉莲道:“母亲在楼上念佛,弟弟读 书去了。”
那人听了,立住了脚,团团地看房子,道:“好一所房子,约莫 有七八间吧,姑娘你住在哪一间?”玉莲道:“我住在楼上西厢房, 我母亲住在东厢房,弟弟住在下面书房里。你问我怎的?”那人道: “我为了房子大,所以问一声,没有什么。”说着,顿了顿头,出门 去了。
玉莲暗想:这人却好,把他的喜鹊儿放了去,他毫不见怪,甚 是难得。这玉莲芳龄二十,母亲黄氏十分疼爱,舍不得放出去,因 此尚未配人。
这一夜,玉莲吃了晚饭,坐了一息,拿了灯走上楼去,服侍过了母亲睡在床上,她一人回转西厢房。剔亮了灯,放在床边的方桌上面,拿一本《西厢记》,把身斜靠在床上,垫高了枕头,侧着头, 近着灯,看那小生张君瑞在西厢房中,会那个小姐崔莺莺。读到“待月西厢下,迎户门半开,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四句诗时, 她把书放了,想了想,立起身来,轻移莲步,姗姗地走到窗口,看 看月儿,微微地叹口气。
忽听得房内有个人轻轻地说道:“小姐,你休要叹气,小生进房多时了。”玉莲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只见灯光下立着一个后生,衣冠楚楚,品貌风流。仔细一看,却原来就是日间来取喜鹊的那人。 玉莲叫声:“啊呀!你 …… ”
那后生忙用手一摆道:“小姐!休要高声,倘教令堂伯母听见 了,叫小生何以为人?小生不是别人,便是本府知府太爷的兄弟毛 羽高,年方二十三岁,已经中了举人,文能写得文章,武能擒得猛 虎,真是文武全才,名扬四海。今天日间,小生与小姐由喜鹊儿为 媒,得能相会于贵府天井之中,真是三生有幸。小生仰慕芳姿,不 揣冒昧,偷进绣房,学一个跳粉墙的张生。还望小姐不弃小生,也 学一个待月西厢下的莺莺儿,则小生幼读诗书,深明礼义,绝不始 乱终弃,效那薄幸所为。诺诺诺,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玉莲看昏了弹词,平生最欢喜是自称小生的人,却是出了娘 胎,也不曾碰见过。今夜见这男子横一个小生,竖一个小生,说得 玉莲早已软了半边,寻思道:“原来小生是这个样儿的,我且休要错 过机会,问问他的仔细。”
当下玉莲微红了脸,轻轻地道:“你为什么自称小生?”毛羽高 道:“小姐,小生也者,出身宦家,饱读经书,年方弱冠,才貌过 人,风流潇洒,顾影自怜,惜玉怜香,不同凡俗,深情蜜意,迥异 伧夫,拾功名如探囊,登虎榜必书生,此自称小生者之可贵也。如小生本身已是举人,再进一步,便是进士、状元, 一举成名,小姐 便是一品夫人。”
玉莲当时着了魔一般,毛羽高说一句,玉莲心里欢喜一分。当 夜与毛羽高海誓山盟,结了鸳鸯。二人如胶似漆, 一时哪里分拆得 开。玉莲索性把毛羽高留在房内, 一连十多日不放出去。
可是毛羽高这个贼已经玩厌了,只说怕知府找上门来,要离别 回府去,玉莲再也留不住。毛羽高临走时,取下一只玉兔儿,作为 纪念,玉莲也取出一只金钗,作为表记。毛羽高还说回转衙门,即 与知府说知,挽人来说亲。玉莲千叮万嘱,无限柔情,把个情人在 半夜过后放出后门。这毛羽高真是一个采花的祖宗,他晓得江南的 大家闺秀,最爱的是这一功。他揣摩透了,到处窃玉偷香,真是百 发百中。可怜玉莲恰好也上了这个当。
这毛羽高回转府去,毛如龙道:“贤弟,你这十几天哪里去了?” 毛羽高道:“弟往南京游玩方回。”毛如龙道:“好教你欢喜,与无锡夏太师小姐的亲事成功了,明天过大礼,下半年结亲,你此后休 要出去玩耍,给夏家得知了,不好听。”毛羽高连声称是。
梁玉莲自结识了这个姓毛的小生,心里兀自暗暗地欢喜,常从睡梦中笑了醒来。她晓得不多几天,将有知府衙门派人前来说亲。 她便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一天到晚,兴冲冲地高兴。梁母好生奇怪:却是为何这小妮子变了一个样儿了?看她这等欢容满面,不知得着了什么宝贝?
谁知一天一天地过去,这毛羽高竟是绝足不来,所约的喜信更是石沉大海,消息杳然,急得玉莲搓手顿足,暗暗叫苦。梁母忽地见玉莲又换了一个人,终日里长吁短叹,蛾眉紧锁,没精打采,茶饭不思。又吓得梁母心事重重,不知女儿究竟为了什么,一息儿欢喜欲狂, 一息儿忧闷欲死。梁母再三盘问玉莲,这玉莲咬紧牙关, 只说:“没事,没事。”弄得梁母真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光阴一天一天地过去,这玉莲的相思病一天一天地重了起来, 累得一个人比黄花还瘦,浑身没有气力,有时咯咯地吐几口鲜血。急得梁母和国器走投无路,忙请大夫诊治。都说是不治之症,没有一个不摇头。梁母没法,只有滚滚泪下:“玉莲的病倘如不好,我这 条老命也不要了。”
那一天是冬至的前几天,玉莲睡在床上,摊了两条丝棉被,兀 自喊冷。猛听得外面人声喧闹,接着一片鼓乐声,远远地吹打着, 渐渐地吹过来,经过了梁家大门。玉莲睁着两眼,听那鼓乐,忽问 道:“是谁家结亲?”她弟弟答道:“姊姊,说起此马来头大,是知 府的兄弟,唤作毛羽高武举人,与无锡夏太师的小姐在衙门里 结婚。”
一言未了,只见玉莲大叫一声,望后便倒,吓得梁母、国器手 足无措,忙把玉莲救了转来。
梁母哭道:“玉莲你怎的,你怎的?”玉莲看看娘,看看兄弟, 不由“哇” 一声,哭了起来。梁国器急道:“姊姊有什么事?你只 管说出来,休要这等真叫人难过了。”玉莲叹口气道:“母亲,兄弟, 我被人家骗了去了。”梁母道:“是谁骗了你的?”玉莲道:“便是这个姓毛的畜生!”梁母和国器一齐吃了一惊,道:“这姓毛的连魂儿也不曾进来,他怎会骗你呢?”
玉莲便把详细经过讲了出来。梁国器顿脚叫道:“完了,完了! 这畜生仗了知府的势,在常州横行不法,有谁不知,你姊姊怎的会 上了他的当?”玉莲哭道:“弟弟,你休要怪我,我一天到晚闷在家 里,怎晓得外面的事?我为了他,病到这个样儿。我这病已危在旦 夕,待死了以后,求求贤弟,替我报仇,我做鬼如有灵性,誓来助 你一臂。好兄弟,你休要忘了,我在九泉之下,终也感激你的!”梁 国器听了,不觉放声大哭,梁母和玉莲更是哭得像泪人儿一般。
这样地过得三天,可玉莲果然瞑目长逝了。梁母、国器大哭一场,把个玉莲身后料理得十分丰厚。母子二人痛恨毛羽高,誓为玉 莲报仇。恨那毛羽高武艺高强,权势通天, 一时难以下手。梁国器 便投拜武师,练习武艺,苦苦学了三年。这毛羽高早已同了毛如龙 回转山西太原去了。
梁母痛惜女儿,便嘱国器北上,为玉莲报仇。当日梁国器辞了 母亲,径往太原。路经平阳,不料遇见胭脂盗,却与小云娃缔结良缘,随后同了李翠娃、小云娃奔赴太原。岂知毛羽高又中了武进士, 在太原做了一个将军,作威作福,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梁国器血海深仇,志在必报,便在太原城内,俟候毛羽高出行时,同小云娃母女前去行刺。
在太原候了两个多月,方候得毛羽高带领一般副将、兵勇,出 城围猎。梁国器等三人身怀利器,紧跟前去。见前面带路的是一百 多兵勇,四员副将骑在马上,手执利刃,身负强弓。最后一匹高头 白马上的大将,便是毛羽高。
出了城,过了吊桥,小云娃早端整了二支镖儿,分左右手拿着。 梁国器等跟过了吊桥,约又行了十几步路,即对小云娃努努嘴儿。 小云娃一扬右手, 一支金镖早已飞入毛羽高背中,毛羽高大叫一声, 死于马下。前面一员副将回过头来,小云娃第二支金镖又飞将去, “哧”一声中在副将喉间,落马便死。三员副将大喝一声,各举兵刃,拉回马来,要捕三人。
李翠娃、小云娃、梁国器提兵器迎住大斗。谁知在步下,力斗 马上,吃力非常,加上一百多兵勇大声呼喊,又团团地把三人围住 了,三人拼命迎战,只是杀不出去。
正当十分危急,忽听得弓弦声响,从外面接连地飞入几支利箭, 三员副将排头也似的应弦落地, 一百多兵勇大声喊,尽皆逃入城去。 小云娃眼快,早见哥哥李德山同了嫂嫂赵氏飞奔而来,不禁惊喜交集,忙叫道:“哥哥、嫂嫂迟来一步,我们休矣!”当下母子、兄妹会叙了,齐奔城外而去。
行了七八十里,离得太原城远了,方敢住脚,在一个镇上借了 客寓。翠娃道:“你二人怎的也来了?”
李德山道:“我住在天保村,只是记念母亲和妹妹,却是怕惹 祸,不敢出来。谁知闹蛾儿在杀虎岭劫镖银,被官军拿去了。县太 爷大怒,亲往府里去借兵,要来扫荡各村。我听这个信儿,便往朱 家去看你,谁知你们已来太原。我一面关照朱母速作逃计, 一面同 了妻子直来太原。谁知行近城边,忽见杀气冲天,仔细一望,见是 母亲被围。即叫妻子把铁臂弓搭上箭,连珠价射将去,却喜救出了 你们,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
赵氏道:“婆婆,这一位可是梁先生吗?”翠娃道:“正是你的 姑夫①,我已把小云娃配给他了。”梁国器走上一步,施个礼,叫了 声:“舅兄,舅嫂。”李德山夫妻到了这时,也觉欢喜了。
当时翠娃道:“我们预备到哪里去安身呢?”李德山道:“在山 西省恐怕立不住了,只有奔到外省去。”梁国器道:“舅兄休急,弟 家在江南常州,舍间虽非富有,却也有百十亩田,每年收租,尽足 度日。舅兄、舅嫂和岳母、贤妻,不如都投常州去,住在舍下,从 此做个正当行业,安安分分地作为良民,岂不是魂梦都安,却不是好?”
李德山大喜,急忙扶了娘,带了妻子,和妹夫、妹子,离了客 寓,一路投往江南常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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