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 发表于 2005-1-15 21:02:01

大地飞天

                                    
                  楔子
   
    飞天,佛教艺术中的“香声神”,是能飞舞、善奏乐、满身香气馥郁的丰艳端庄的仙女。在敦煌莫高窟壁画上出现的飞天形象,千姿百态,衣带飘飘,伴着彩云花雨,有反弹琵琶的美妙造型。
    大地飞天,就是指生在人间的、大地上的飞天女。
                  1、九剑拜华山
    华山天下险。
    正值江湖上七大门派之一的华山派开山立派大典的日子,来自四面八方的武林豪杰齐集玉泉院,同上华山一条道。这当中有江湖其余六大门派少林、武当、青城、峨嵋、点苍、崆峒的弟子,武林八大世家的贺客,九大帮会的使者,各携重金厚礼,就算历代古玩、海外奇珍、西域的名马、中原的宝剑都不在少数,一家比一家排场大,一家比一家面子足,令华山派现任掌门“劈山掌门”第五丁应接不暇。第五丁复姓第五,单名丁,以蜀人而出任华山派掌门,劈山掌绝技独步川陕,倒有点暗合传说中五丁开山的神话故事。
    但所有门派所有来客都知道:他们送的礼不管多重,都不会赶得上南宫世家的。南宫世家是江湖上最老牌的世家大姓,族望素著,威誉久传,最看重人情来往,最遵守宗法礼制,所以称为“富而好礼,武不犯禁”,在八大世家中独树一帜,送的礼也往往压倒一切。这次华山大典,南宫世家拿足架子,吊足胃口,最后一家到场。不但正得势的少壮一派“南宫九剑客”全到,而且也少不了一份重重的大礼。
    现在这份礼的礼单正摆在第五丁面前──
    “谨具:
      华山派世仇‘花狻猊’吕智、‘锦貔貅’吕贤、‘绣皮匠’吕哲人头各一函,华山派宿仇‘一江风雪夜归人’司天可心肝一副,华山派叛师逆徒‘神弹张’眼珠一对,奉
申祝敬
                同江湖门下生南宫壹等顿首百拜”
    第五丁忍不住暗暗动容。
    南宫世家是一向多礼的,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送出这样的礼来,今天偌大的场合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份了。吕家与华山派世代为仇,吕智、吕贤、吕哲三兄弟手上不知沾了多少华山派弟子的鲜血,华山派几辈人都想除之而后快,总是因为对方武功高超,势力强大,折损无数门人,久久不能得手。“一江风雪夜归人”司天可也是这样。而背叛师门的“神弹张”由华山派最杰出的十几名弟子追踪了好几年,每次都给他逃脱惩罚,这是华山派上下深以为耻、引以为恨的事,却给南宫世家似乎举手之间就代劳了,并且拿来就可以送礼。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份厚礼,甚至可以说比今天任何人、任何门派、世家、帮会送的礼都重。
    礼单呈上后,礼物就送进来了,果然是吕智、吕贤、吕哲的三颗人头各装在一个大匣子内,埋在盐巴中。司天可的心肝挖出来放在他尸体旁边,一起用冰镇着抬进来。神弹张被废了武功封了穴道,他的一对眼珠放在装有防腐药水的透明玻璃瓶中,看上去死不瞑目。满山喜庆的气氛一下子被这份礼冲散了,许多人嗅出了不吉利的血腥味,华山派弟子们无不私下议论纷纷。
    第五丁终不失一个大派掌门的风度,还是彬彬有礼地把南宫九剑客迎进来,又笑着把这份沉重的礼物,照单全收。
   
    大典后例行的华山论剑大比武,南宫九剑客技压群雄,出尽风头。特别是华山派弟子为了他们送的那份礼,心有不服,找他们“论剑”的最多,无不落败。末了就连第五丁亲自上阵,也栽在南宫壹手下。
    而南宫九剑客一直剑不开刃。以南宫壹武功为首的南宫九剑客,即使真正对敌也只使用不开刃的剑,但华山论剑高手云集,仍然不能逼他们的剑开刃,未免太丢面子了。华山派大弟子周秀峰咽不下这口气,背地里找到师父,说要煞南宫九剑客的威风,找遍整座华山也只有一个人了。
    第五丁问是谁?
    周秀峰:“‘睡魔’陈图北。”
    这名字一说出来第五丁就脸色大变,喝住周秀峰,叫他不要再提这个人。周秀峰力劝师父:“南宫九剑别看面上礼数周全,谁知他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送那份礼是明欺华山派无人,再不挫挫他们锐气,以后咱们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第五丁也一直猜忌南宫九剑客的来意,加上论剑败给南宫壹,输了的人心窄,沉思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地说:
    “看来要胜过南宫九剑,也只有让这个睡魔陈图北出洞了。”
    朝阳峰、玉女峰、落雁峰……到处寂寂无人。凡上华山来的都被论剑的盛会吸引,只有她不感兴趣。每天衣轻履软,提篮簪花,像一个村姑一样独游华山,自得其乐。她是七大门派的崆峒派掌门李寿独生女儿,崆峒派年轻一辈中最漂亮最得宠的李欲仙。论公谊,崆峒派和华山派数代通好;论私交,李寿和第五丁是换帖的把兄弟,第五丁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虽然是武林世家之女,她生性不好武,全然不顾父母亲这次让她代崆峒派上华山行致贺大礼,多一半也是为了使她在难得的盛会上增长江湖阅历。
    最后她来到一处险峻的地方。
    她看见一条长长的铁链捆住了一大匹山,铁链旁边的岩石凿出“华山禁地”四个大字,但往里面看去也只看见一个山洞,并无什么特别的东西。李欲仙正在好奇观望,那边有一大群人走进了这个禁地。
    在最前面的就是第五丁和南宫九剑客。南宫壹一直走到那个山洞前,向着洞口朗声说:“南宫家不成材的弟子,能得华山派前辈赐教,万千之幸。”
    等了很久很久,才看见已经敞开的洞门里走出一个身材瘦长、面色惨白的人来,两眼发直,动作僵硬,但脚步却轻飘飘慢悠悠的像走在虚幻梦境。李欲仙不知道这就是近年来曾在华山引起巨大恐慌的睡魔陈图北。宋初传说中有一个陈抟号图南,是和赵匡胤下棋赢了华山的睡仙,至今山上还有许多他的遗迹。而陈图北则号称睡魔,他可以一睡半年不醒,一醒半年不睡,练成武林中罕见的一套邪门睡功,使得他在睡着的半年内身上产生绝世的功力,并且常常梦游。一旦梦游起来,碰上人交手就是所向无敌。前几年他在梦游中不断伤害华山派弟子,第五丁不得不趁他醒着时功力大减,把他擒住关进这个洞里,周围列为禁地,从此不准人擅入。而现在为了挫败南宫九剑客,第五丁让周秀峰悄悄把洞门打开了,然后引南宫九剑客来到这里。这半年正是陈图北入睡的半年,而且他还知道陈图北的梦游最爱发生在这个时候。
    陈图北果然在梦游状态下飘飘悠悠出洞。
    南宫壹只以为陈图北是华山派前辈高人,迎着他执礼甚恭。但陈图北一遇有人挡道就使出“梦游拳”,当即把南宫壹击退。南宫九剑客大惊,一起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未开刃的剑,很快他们就发觉即使九人联手也不是陈图北之敌。
    南宫九剑客的剑被逼开刃了,这将使攻势更加凌厉。而他们剑的开刃方式也令人惊惧。南宫九剑客有五个右手使剑,四个左手使剑,用右手使剑的就用左手五指弹剑开刃,用左手使剑的就用右手四指弹剑开刃,如南宫壹用左手拇指弹剑开刃,南宫贰用左手食指弹剑开刃,依次下去直到南宫玖用右手无名指弹剑开刃。只见他们屈指一弹,剑身“嗡”地微颤,一丝寒光顺剑身游走,锐利的剑刃就开了出来,根本不需要锤打锻冶,三尺顽铁就光华闪现,锋芒毕露。华山众人都暗暗为之慑服,到最后南宫玖用右手无名指弹剑开刃的时候,第五丁心里还有点遗憾,人的双手共有十指,南宫九剑客只有九个,未能一对一全部用上这十指,倒像有点欠缺似的。谁知南宫玖弹完剑一撒手,众人细看才发现他右手小指齐根断了。
    尽管南宫九剑客露了漂亮的一手,九口开刃的剑在陈图北手下仍然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最后他们无不脸色灰败,弃剑认输了。
    第五丁心里暗暗快意,陈图北却一直走出了禁地。一名华山派弟子被抓住了,他拍了拍这名弟子的脑袋,又屈起指节敲了敲这名弟子的额头,突然说:“好瓜!这个瓜已经熟了。”
    然后他伸掌在这名弟子脖颈上一划,掌缘如刀,果真把这名弟子的脑袋像瓜一样切了下来。
    第五丁只图一时报复的快意,却忘了陈图北在梦游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杀生害命如砍瓜切菜。而南宫九剑客都已经打不过他,谁还能让他停止这种疯狂的举动?第五丁知道自己错大了,只得奋不顾身上去,施展自己成名绝招“力劈华山”和“五丁开山”,以掌化斧朝陈图北当头劈下。
    周秀峰等华山派门徒见惹出了祸事,虽然自知不敌,还是涌上去围攻陈图北,指望最少也把他打醒过来。其他门派的众多高手也纷纷相助,其中来自青城派的一名高手“天地孤啸客”运内气发出一声长啸,震动四山回应。当回声一站一站传到陈图北的耳边时,已经像十万铜锣在一起轰鸣了,哪怕聋子都会嫌吵,他还是没给震醒,一套梦游拳把第五丁等人打得七零八落。接下来他满山游荡,纵横无阻。
    众人都只有远远躲开他,最后还是又给他抓住了一个,这是个女的。第五丁一看就叫声:“完了!”
    他抓住了李欲仙。
    李欲仙给吓得几乎昏了过去。这时第五丁的“力劈华山”、“五丁开山”和天地孤啸客的“孤啸”以及南宫九剑客的南宫剑法等诸多绝招绝技都已试过,毫不管用。眼看陈图北又在李欲仙头上拍了拍,屈起指节敲了敲她的额头,说:“好瓜!这个瓜已经熟了。”
    人群中越出一个身背竖箜篌琴的青年,大喝道:“这个瓜不好,还没有熟,何况是平地上的瓜,不是山瓜,要山瓜才好。你难道看不出来?硬切下来的瓜也不甜。”
    陈图北似乎在梦中听到了他的话,神情有点迷惑,动作迟疑起来。青年一面朝他走去,一面弹起竖箜篌,琴声轻柔,一曲未终,陈图北听着听着就栽倒在地。
    他呼呼大睡起来,结束了梦游。
    李欲仙得救了,满山的人同时吁出了一口气。
    陈图北被重新关回山洞。青年此举救了李欲仙,也等于救了华山一派。第五丁万分感激地过来请问青年大名,是何门何派高人?他要力图报答。
    青年自称姓顾,名曲周,无门无派。他不承认是什么高人,甚至不承认是江湖中人。他给自己取个绰号叫“下里巴人”,因为他生平只爱好音乐。但第五丁和南宫九剑客仍然看出他身具武功,何况他以一曲箜篌就把连天地孤啸客的啸声也不能震醒的陈图北镇住,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南宫壹猜想这是属于“魔音慑魂”一类神奇的功夫,也抱着极大的敬意过来请教。
    顾曲周笑着说:“二位都弄错了,我并不会使什么魔音慑魂的功夫,事实上我的功力还远不如二位,又怎么镇得住华山睡魔?我是在当时情急之下,弹出了一首普普通通的催眠曲。”
    第五丁和南宫壹都为之一怔,不敢相信没有运上内功的一首普通催眠曲有这样大的魔力。顾曲周继续说:“我看见众位高手围攻陈图北,大家都有一种想法,要把陈图北弄醒,他清醒过来恢复理智就不会乱杀人了。但怎么也不行,我就想既然不能把他弄醒,何不反过来使他睡过去也一样。这个时候他正抓住了李小姐,我也顾不得多想了,就出去弹了一首催眠曲,也是无计可施的一步险着,没想到他一听还真的又睡过去了。”
    第五丁和南宫壹都暗叫惭愧,不能把陈图北弄醒,就没想到还可以使他重新入睡,事到紧急他们连最简单的机变也没有了。正当李欲仙要过来向顾曲周道谢时,他已拱手揖别众人,飘然下山,只留下一声清越的箜篌响。
    李欲仙只觉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应弦而鸣。
                  2、十字街头擂
    这是座濒江通海、数省交会、人烟辏辐的繁华大城,城中心的十字大街形成一个广场,场上搭起高高的台子,台下号棚里有人大声吆喝:“来来来!十字街头摆擂台。”
    原来江湖上有名的十字街头擂摆到了这里。十字街头擂轮流在各府州县城设擂,来到这里是第三十八站了。顾名思义,十字街头四方客,只要会三招两式的人都可以打擂,打擂成功的就可以接任擂主镇擂。每个打擂的人都要先交一两银子,用作久镇擂台的擂主的彩头。这据说是由一位武林高人所设,以武会友,点到即止,不以性命相搏,只是为江湖上的朋友们提供一个交流表演的舞台。因此打擂的拳师武士非常多,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每天台上都要走马灯一般更换擂主。
    直到有一天,一个冷漠无情的大汉来,才结束了这种局面。
    说他无情,是看上去就像谁都欠他一两银子。
    “师出何门?”号棚里负责报名收费的问。
    他们对谁都要先来这么一问,这是套路。比如来的是少林派的,就可以回答:“少林名门。”又问:“所学何艺?”一般就回答:“七十二艺。”眼前这大汉是来自少林、武当、青城、峨嵋?
    “师出何门?”
    “五花八门。”
    “所学何艺?”
    “无情无义。”
    博采众家之长因此自称师出五花八门的功夫好手“无情种”铁石心交了一两银子,跳上擂台。只一招,就击败了前任擂主。
    然后连任好几天,直到又一个相貌非俗的青年武师来,才结束了这种局面。
    他全身刺青,但既不是龙,也不是凤,而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在身上刺蚂蚁的人,还不多见。他自称身上刺的其实是一个神秘的“蚁阵”。
    “师出何门?”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所学何艺?”
    “你不仁,我不义。”
    “不仁不义”──也就是“不人不蚁”叶坤交了一两银子,跳上擂台。三十招内,他击败了无情种铁石心。
    这次他连任了十几天,直到又一个更不同一般的人来才结束了这种局面,这是一个大食(阿拉伯)人,脸上有一条可怕的伤疤。
    “师出何门?”
    “芝麻开门。”
    “所学何艺?”
    “都是新玩意。”
    身怀异域奇妙武功、又有西部第一名刀“一轮明月照江湖”的阿里疤拉交了一两银子,跳上擂台。五十招内,他击败了不人不蚁叶坤。
    这次他一下子连任了二十几天。二十几天不遇对手,阿里疤拉口出狂言,只以为中原武术博大精深,现在看来不过尔尔。他仗着“一轮明月照江湖”之利,稳坐台上叫战,甚至自己愿意出钱把所有的彩头数目再加一倍,因为他是阿拉伯富商,中国叫“贾胡”的,自古以来,贾胡就是和夜明珠这样的宝贝联系在一起。重赏之下却没有勇夫,一般人还是不敢轻撄其锋。
    一个青衣小帽的隶役突然走到号棚前。
    登记收费的看了看他,年纪太轻,长得又一点吓不住人,忍不住摇头,但还是问了一问:
    “师出何门?”
    “清水衙门。”
    “所学何艺?”
    “好不容易。”
    见众人要笑,他急忙抖抖颤颤哆哆嗦嗦地解释:他本是县衙门里一个小吏,在户房月支一份干薪,所以说出自清水衙门。他一无父母,二无兄弟姐妹,没有多少朋友往来,白天像太阳一样无事可做,晚上有两个漂亮小妞陪他睡觉,她们一个叫孤独,一个叫寂寞,因此很羡慕江湖上的好汉们风流潇洒,自己学着练了几招,还没试过,把积攒了半年的俸银拿出来,才勉强凑够一两银子报名打擂,所以说好不容易。
    不听他解释还好,一听他解释,众人更要大笑,笑完了才把他往外轰。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吏又解释说:“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天鹅想吃癞蛤蟆肉。”
    “废话!天鹅想吃癞蛤蟆肉,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是也一样吃不着?快滚!”
   小吏苦苦哀求,终于让他们开了恩,允许他上台打擂了。他用一架二十四弦的竖箜篌和阿里疤拉的“一轮明月照江湖”过招。果不出号棚里的人所料,他被阿里疤拉的宝刀光照全身,砍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最后跳下台来落荒而逃。
    这时人们才猛然想起,他哪是什么县衙门的小吏,不就是几天来一直在十字街头弹箜篌卖艺的年轻乐师吗?阿里疤拉赢了他却没有以往的胜者风范了,倒像有点错愕地呆站在台上好半天,然后刀一收,转身走下后台。
    一个观擂的人也绕到后台找着了他。
    这人直截了当地问:“你输了几招?”
    阿里疤拉一看这人,目蕴精光,神完气足,也是个练家子,知道瞒不了,嗫嚅着说:“输了一、两招。”
    这人冷笑起来:“哼哼!只输了一两招吗?恐怕不见得吧,据我看来是招招都输。”
    阿里疤拉的汗下来了。在台下的人看来是他占足了上风,没想到他从砍第一刀起就输了,他感觉到刀上的内力被小吏轻拨箜篌弦反弹回来,逼得他不得不再出第二刀以攻为守;第二刀的攻势又被箜篌弦反弹,他还没有喘上一口气就再出第三刀。他刀刀砍向小吏,等于是刀刀砍向自己,砍得快反弹也快,砍得重反弹更重。小吏看上去只有招架之功,其实控制着局势让他连撤招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招招都输。如果不是小吏最后放过了他,他会累得半死,败得很惨。
    小吏低声问他:“我在这里弹了几天箜篌,都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妙音名曲,可是为什么?人们都不爱听,倒是你这个三脚猫二流功夫的擂台,围了个人山人海。既然人人都爱看打架,我也只好把知音难求的宝琴变成武器,和你打一场给他们看吧。”
    阿里疤拉回答不了他的这个问题。最后小吏说:看在你是个大食人的份上,给你留点面子,让你下台吧。这才收手离去。那练家子观擂人听阿里疤拉讲到这里,有点奇怪,问是看在大食人的什么份上?阿里疤拉说,那小吏自称很喜爱大食调的音乐。
    观擂人心里好笑,最后问阿里疤拉,对那小吏可真正服输?阿里疤拉深深弯腰行了一个回教徒的大礼:“我这次总算见识到了真正的中国武功。不但见识了他的武功,还见识了他的为人。我要把这个故事带回我的祖国去。我要让它永远流传,比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还要深入人心。”
    观擂人笑了笑:“不过就我所知‘下里巴人’顾曲周的秉性,如果你能把他的音乐带回去广为流传,那倒真比给他本人扬名还要叫他喜欢。”
    说完他的人就不见了。不是隐形,也不是遁土,是他的轻功身法太快,快得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当晚,乔装小吏打擂的顾曲周还在旅店中独自凭窗对月嗟叹,问天问地,问为什么他的绝妙音乐无人欣赏?粗鲁野蛮的打斗偏偏观者如堵。这时他随身携带放在室内的铜十二音律灰飞管中应着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六个节气的三根管,有灰飞出。
    这种灰是芦苇茎的薄膜烧成的,放入十二乐律的铜管内,置于密室中特制的木案上,以预测节气变化。到某一节气,相应管内的灰就会自行飞出。但现在并不是秋天。
    秋主兵、刑,所以除了在六个节气的当天,就是感应到身怀极深内功的人身上散发的肃杀劲爽之气,这三根律管才会有灰飞出。现在既然不是秋天,那么就说明附近有身怀极深内功而又充满杀机的高人。
    这十二音律灰飞管事实上就是顾曲周的预警之器。他当即扬声说道:“哪位高人夤夜来访?恕我有失迎迓。”
    房顶上传来一声大笑:“顾曲周果然有点门道,无怪能在华山顶智救李欲仙,十字街头勇挫阿里疤拉。在下此来只想告诉顾兄一句话。”
    来人正是向阿里疤拉问话的观擂人,此时他身上散发出来试探顾曲周的肃杀之气消失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几分诚意。顾曲周问:“什么话?”
    观擂人:“花、琴、剑、啸、古玩五绝名士高天下正在这座城里,借住在城南晋商会馆。顾兄自负琴艺精湛,何不去与他斗琴?只需赢得他一曲半曲,就可名震天下。岂不强似在十字街头对牛弹琴?自然难觅知音。”
    顾曲周早有此心,一来不知高天下行踪,二来高天下名重天下,高高在上,轻易不与人见面。观擂人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又说:“高天下自重身份,其实是好名。等闲之辈当然不能使他降尊纡贵,对面切磋。但如顾兄真有不世之才,琴声一出,穿云裂帛,金石为开。他好名之人,琴艺在他五门绝技中高排第二,又怎么能装聋作哑,落人话柄?定然会携琴出来一战!”
    顾曲周大喜,又问来人,素不相识,如何肯告诉他这个消息?观擂人回答:“我也住在那家晋商会馆,虽是一介武夫,也粗知音律。有这个机会,能听到当世两大琴家互较绝艺,一比高低,那真是比看一万次十字街头擂还值得。我天生就是个爱看热闹的观擂人。”
    话说完,人也倏忽不见了。
      
    顾曲周次日就去求见高天下,遭婉拒。再去,遭峻拒。数次三番,软磨硬缠,想尽了各种办法,耍过了各种手腕,都见不着高天下一面,更别提和他斗琴了。顾曲周愤怒了,练武人的本性爆发出来。
    这时会馆主人在外面招录仆人,顾曲周乔装改扮混了进去。这个会馆的仆人名字都是“添”字打头,比如“添福”、“添寿”、“添禄”什么的,外院管事的给新来的仆人取了名字,到分派活计时内院管事的就一个个问他们新取的名。
    第一个说:“我叫添兴。”
    第二个说:“我叫添旺。”
    第三个说:“我叫添发。”
    第四个说:“我叫添达。”
    轮到顾曲周,他说:“我叫添乱。”
    此后顾曲周酗酒赌钱,打架骂街,捉鸡上房,撵狗跳墙,就只差杀人放火,闹得一个会馆文不安武不乐。会馆花园里有许多护院的武师常在一起练武,这一天顾曲周闯进去,正看见两名武师光着膀子练顶喉枪。
    他们用咽喉对抵着一杆双头枪的枪尖,低头撒手转悠着圈子。互相慢慢靠近时,双头枪渐渐被顶弯。顾曲周不分好歹,就喝一声彩:“好!”
    那两个武师退开了,其中一个说:“谁人叫好?有兴趣的,不妨下来玩玩。”
    顾曲周脱了上衣走下场子和那人玩顶喉枪,还是绕着圈子一步步走近,枪被越顶越弯,变得像一张大弓似的。两人存心较劲,毫不退让。枪杆快触到地上时,“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这人向顾曲周点点头,退开了。而一开始和他顶枪的另一名武师又过来:“小兄弟好功夫,让我来陪你玩玩。”
    顾曲周也不拒他。这名武师重新拿来一杆双头枪,枪杆是铁铸的。
    这回要见真功夫了!双头铁枪同样被他们顶得越来越弯,那武师渐渐感到有点吃不住劲,看着顾曲周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既像痛苦,又像钦佩的神色。
    旁边已经有一大群人围观,突然之间,他们闪开一条道,从房里走出一个老头来,轻声喝问:“何事喧哗?”
    顾曲周还在和那武师顶着,老头走过来看了看,突然伸手握住弯曲的枪杆,把它一点点抬平拗直。枪杆虽然被抬平拗直,但顾曲周和那武师还是不愿后退。他们咽喉上所受力更大了,两个人都面红筋胀,额头见汗。枪杆其实是在被硬生生缩短长度,变得越来越粗壮。当它完全平直了的时候,那名武师终于被顶垮,腾腾腾往后连退好几步,双头铁枪坠落在地。
    顾曲周还是稳如泰山一步不动。
    这回轮到老头眼神中透出一丝惊讶,有人上来对他附耳低言,老头听完说话了:“小伙子,他们说你叫添乱,前几天自愿到馆里投身为奴,干的每一桩事,果然都在添乱。”
    顾曲周:“如果不让我见高天下,还得继续乱。”
    老头:“你要见高天下何事?”
    顾曲周:“我只想请他听我弹弹琴,唱唱歌,然后说一声弹得比他好,唱得比他还动听。”
    老头默然注视他好大一会,说:“那你就算见着了,我正是高天下。”
   
    顾曲周也注视了老头好一会,再无二话,取来箜篌席地而坐,弹了琴,唱了歌。
    高天下初听似不在意,越听越神情专注,听完后,召来一名随从低声吩咐两句,随从到后院去了。
    不一会儿,后院铮铮琮琮,如清泉漫过碧玉片,流淌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琵琶琴声来。
    不同于高天下,琴声之泉的第一滴水滴到顾曲周耳边,他就被湿淋淋地浸透了。他怔怔地听完整套曲子,当煞尾的高潮到来,他也彻底淹没进了万丈深渊。
    这时高天下已经把他引到了后院。
    一块小小的方形地毯,一个镂空雕花的鼓形瓷墩,坐着弹琴的是一个大姑娘。
    低胸跣脚,衣带飘飘,却又端然正坐,旁边一炉香也聚为香云盖久久不散,她手里光华灿烂,抱着的居然是一把金琵琶。弹完一抬头,正是李欲仙。
    高天下淡淡地:“这是跟我学琴的女弟子,天资不足,好在还能吃苦。”
    李欲仙也认出了顾曲周,一惊之下起身,金琵琶也掉在了地上。顾曲周在刹那间心堕冰窟,身陷寒窑,万念俱灰。想不到他平生所学,自视甚高的琴艺,尚不及他救了一命的这个姑娘十分之一,而李欲仙仅仅是高天下一个“天资不足”的学生。
    如果高天下真的亲自操琴,相比之下自己刚才那番卖弄发出的嘈杂响动,恐怕更是如同呕吐声。
    全身所有的血仿佛都冲到了顾曲周脸上,他根本看不到李欲仙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色,要上前和他见礼。上次她就没来得及感谢他。但羞愧交加的顾曲周转身又跑了,他无颜面对高天下,也无颜面对李欲仙。
    就算在一场比武较技中他被打得大败亏输,永无还手之力,也不会让他感到像这样丢脸,让他像这样落荒而逃。
    他太爱音乐,也太看重音乐了。
    顾曲周一直跑到江边──这条江直通大海。只想找个什么人都见不到的地方躲着,这里偏偏有一个人已经先来等着他了。
    那个神秘的观擂人。
    他站在海边,旁边缆系着一艘小舟,上面备好了饮水食物,还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船夫。观擂人目睹了刚才会馆里发生的一幕,李欲仙的琵琶声一响起来他就走了。然后就像能未卜先知似的,来这里等着了顾曲周。
    他告诉顾曲周,古代大琴家俞伯牙向成连先生拜师学艺,成连为俞伯牙刺船海上,让俞伯牙独处荒岛半日,在大自然中聆听天籁,后世才有高山流水。从这里一直顺江而下,出海也有一个荒岛,那上面没有人烟,正是静居深思的好去处,或许能够如同俞伯牙一样领悟到音乐的真谛。
    顾曲周什么也没说,跳上了船。
    看着顺江而下远去的帆影,观擂人露出了一丝诡谲而得意的笑容,转身迅疾隐去。
    江湖上也从此没有了顾曲周的消息。
                3、眼中忽然有泪
    “飘飘我身欲仙去,曲自误,心自醉。任柳倦花困,鸳鸯殿空,个伊人,落得玉憔香悴。正年少,不是无情,不是多情,对韩娥,便死无悔。
    脉脉只需一语,更何人听?狂歌千韵。把红尘俗务,幽恨旧事,笑几声,都化在西风里。我与我便是知己。凄切弦外,变徵音,眼中忽然有泪。”
    整整三年,李欲仙最爱唱的就是由这首词谱成的曲;整整三年,她心中仿佛有的那根弦积满了灰尘,那个唯一能拨动她心弦的人不知遁世到了什么地方。
    “正年少,不是无情,不是多情,对韩娥,便死无悔。把红尘俗务,幽恨旧事,笑几声,都化在西风里。我与我便是知己。真是好词!好曲!可惜顾曲周郎如此才气,却是如彼心胸。辜负了我爱徒对他一番深情。”随着话音走来的是一个鬓簪小花,佩琴如剑的中年人,气韵高雅,翩然一派名士风度。
    这才是真正的花、琴、剑、啸、古玩五绝名士,江湖一代雅雄高天下。旁边跟来的是他的心腹“诗酒傲王侯”满浮白,冒主人之名羞走了顾曲周的那个拗直顶喉铁枪的老头。
    李欲仙低下头来:“我当初不该弹曲子让他听到的。我知道,他对这个很在乎,他心里把他的琴艺当作命根子一样。如果是您弹出来让他听到了,他都不会这样难过。偏偏是我,这个他心里一直以为天真无知的女孩。就在那之前不久,他还在信里教我识工尺谱呢。我真傻,不应该瞒着他,一下子叫他受不了。”
    高天下:“你再说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有机会书信往来的?”
    李欲仙:“他在华山顶上救了我后就走了,我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他。两年后突然来了个神秘的江湖人,我刚跟师父学琴,琴弦就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杀气,嗡嗡直响。但他却是个好人,眼线遍布江湖,不管怎样都找得到顾曲周行踪。他愿意帮我送信,通过他手下人交给顾曲周,还答应适当的时候安排我们见面。就这样我和顾曲周书信往来有一年多。他弹起琴的时候,我心里就像有一根弦也在跟着颤动,所以不管相隔千里万里,一面不见,他什么时候弹琴我都知道,连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后来顾曲周写了那首词,谱上曲送给我。我一直痴心等待和他见面,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是在那样的场合见面。”
    满浮白也深感歉然:“李姑娘,我没想到你们有这一层关系,当时他在外面搅闹,我就想冒主人之名把他打发走算了。他的琴弹得不错,可惜遇上的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对名师高徒。”
    高天下:“当时是我听到了吵闹声,让满兄冒我的名出去的。傻孩子,这事你应该早告诉我们。顾曲周跑了你都还在瞒着我,要不是我听你老唱这首歌,找来他在江湖上传唱的其它曲子作对比,断定出自他手,我真不知道你这傻丫头在为他害单相思呢。他这词真是为你写的,第一句就犯你的名讳。最后三句莫名地为变徵之音,凄切有泪,看来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应验了你们的分离。”
    满浮白:“那个帮你们传信的神秘江湖人,在顾曲周跑了后就真的一次没来见过你?”
    李欲仙:“真的没有,我也正奇怪这件事。他的那身杀气让我不安,可我从来没发现他像个坏人,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他帮我们送信并不图我们什么。”
    满浮白和高天下对看一眼,高天下把话告诉她了:“孩子,我们据你所言相貌,已经查清他是谁了。他是顾曲周上辈的一位旧交,顾曲周并没见过他。但顾曲周父亲死的时候曾托付过他。想来他也不会做出对顾曲周不利的事来。”
    满浮白:“这个人行走江湖只以绰号示人,轻易不露真名。我们现在也无法找到他,只知道他来自陕西一带,叫三秦击缶士。”
    “三秦击缶士。”李欲仙念叨着这个奇怪的名号,心中生起了一线希望。
   
    “俺家鹦鹉洲边住,学个不识字渔父。无意太公钓,何劳君三顾?杖头挑百钱,身边引一仆。长歌堪佐酒,白日尽空度,醉扶归烟村寒暮。早不知汉唐魏晋,江山如故。
    俺也曾游荆楚,下汴吴。携琴书,过京都,吓煞满朝文武。忙忙的日高饭熟困人时,辜负了雨笠烟蓑白苹渡。险些儿写入功臣图,害得俺半生清名误。”
    顾曲周有时走到单调的海滩上,望着远方更为单调的海天一线,脑子里就会想起自己以前作的这首《亡曲牌曲》,颇合他此时心境。他独居荒岛整整三年,仍然不想回去。
    当年那聋哑船夫把他一送上岛,就再也没人来。荒岛远离所有航线,根本看不到任何船只经过。但岛上却有一座不算小的房子,估计是被遗弃的海盗窝巢,顾曲周因此得以聊蔽风雨。以他一身武功,在岛上樵采打猎尽可度日,偶尔还可在海边钓钓鱼。   
    更多时候,他在屋里观摩藏宝。
    不是海盗的藏宝,而是不知什么人藏在那里的一箱子武学书。也许是原来的海盗抢来丢在那里的,他们不识宝,顾曲周一看就知道上面所载都是上乘武功。
    岛居无事,又没有琴可弹,加上也不愿想起令他伤心的音乐。顾曲周就把全部精力用在了练武上。
    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一套“大音神功”,其最高境界称为“杀无声”,是岛上所有武学书中的精华,练成之后,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招式拳风所过之处,山呼海啸也会变成岳峙渊停,只余可致人死地的沉闷寂静的杀声。这套功法令他难以取舍,练功必然要让他时时刻刻想起他不愿想的东西,因为没有对音乐的极深感悟练不成这套神功。但最终他还是抗不住诱惑,把它苦练成了。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顾曲周有心栽培的音乐未成大器,无心插柳的武功却因机缘巧合,有了脱胎换骨般的进境。
    到第五个年头,顾曲周又有一天走到单调的海滩上,却发现远方的海天一线不再单调。
    多出了一片帆影。
    正在向这里全速驶来。
    第一个踏上岸的是三秦击缶士。
    一见顾曲周,他果真拿出一只大缶,击缶成缺,缺口上一股沛然杀气直奔顾曲周。顾曲周肃立不动,没有任何反抗之举,但劲爽的杀气连同周围一切响动竟然全部消去了声息,静得叫人心悸,杀气同时散为无形。
    “这就是大音神功,他练成了!”三秦击缶士大叫一声,万分惊喜而又像在意料之中似地仰面朝天倒在沙滩上。
   然后他的随从就去跟顾曲周作解释。
   三秦击缶士受知遇于顾曲周父亲,立誓在顾曲周身上报答。他遍寻江湖觅得许多武学秘笈,自度练不成,送给顾父让顾曲周练,顾父深知儿子一心只在音乐上,几番试探他都不愿练,临终只好又把这事托付给了三秦击缶士。三秦击缶士暗中几次考察顾曲周,是适合练这一路武功的好苗子,但为琴而迷,一时也说服不了他。顾曲周在华山救了李欲仙后,李欲仙旋即由父亲安排拜了高天下为师学琴,得高人名师指点,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三秦击缶士终于想到借李欲仙的琴技惊醒顾曲周,让顾曲周明白自己所谓绝学还不如一个丫头的手艺,从此死了这条心。他先在两人之间充当信使,直到打十字街头擂才和顾曲周见面,然后怂恿顾曲周找高天下斗琴,而以高天下的惯例,多半会让随侍在身边的李欲仙出面,应付他也足矣。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三秦击缶士就这样一步一步把顾曲周引向他安排好的地方,就是这个已经预先藏好了武功秘笈的海岛。他派那个聋哑船夫为顾曲周刺船海上的真正目的,恰恰不是要他领悟音乐的真谛,而是改弦更张领悟武学的真谛。他的料事如神和掌握顾曲周心理之准,此时总算一起得到了见证。
    三秦击缶士最后说:“不管你喜不喜欢我的做法,反正这是你父亲的遗愿,你家世代是侠义道传人,他一直认为你是练武的料子,不应该这样痴迷于弹琴唱歌,要承袭衣钵,克绍箕裘,为江湖伸张正义,才是男儿所为。我总算不负你父亲重托。现在你大功告成,应该重返江湖,是回去的时候了。”
    顾曲周眼中忽然有泪,跨前几步,直抵礁岩悬崖边,脚下潮水吐沫,浪花溅石,头上天风浩荡,云飞鸥翔。他平视无尽的海面,遥望大陆的方向,终于点了点头。         离尘弃世五年,江湖未改,人事都非,挟一船涛声潮音和一身超凡神功,顾曲周又回来了。
   
    三秦击缶士也兑现了另一个诺言,安排李欲仙和顾曲周悄悄相会。
    那时高天下名满天下,也怨满天下。他终于压倒江湖上专与侠义道为敌的“侠义九大仇”,成了侠义道恶梦般的第十大冤家。身为高天下爱徒,又深受高天下宠信和恩惠的李欲仙,也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三秦击缶士和顾曲周都是侠义道人士。侠义道与“十大冤家九大仇”正邪不两立,他们只能悄悄见面。   
    同时也深深相爱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令顾曲周感到甜蜜而又略带涩味。他和她已经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照三秦击缶士连同高天下两边的看法,他们都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他们的心曾远隔千重山,万重岭,已经相许;他们的人现在仿佛还要经过千道沟,万道壑,才能跌跌撞撞走来拥抱在一起。
    又是一家会馆。
    花园里高天下静静地站在一树绿荫下。
    顾曲周出现在不远处。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高天下说。
    “我知道这次你一定会愿意见我的。”顾曲周说。
    两人在花亭对面坐下。
    “得知顾贤侄大名,还是多年前,据称曾有一支反朝廷的义军礼请顾贤侄入盟,晓以大义,许以高位。顾贤侄答以自撰一联:‘效周郎能顾曲误,敬伯勤不反朱明’。因为你敬佩宗室弟子朱载堉朱伯勤阐明十二平均律,所以立誓不反当朝──不过你不知道,朱伯勤因为王室倾轧吃了许多苦,他父亲被放逐凤阳高墙时他也在宫室外筑土屋自我囚禁,他对他自己的身份未必有如同你一样的看法。而朝廷对你也曾许过高官厚禄,你同样不为所动,作《亡曲牌曲》以明志。堪称特立独行,超脱于江湖庙堂之外。”高天下娓娓道来,把话扯远了。
    顾曲周:“正因为如此,从家父到众江湖同道,都曾对我失望。认为我不能持正义立大节,有负侠士之名。”
    高天下摇头:“他们所思所为,岂止差矣,还可能误尽天下苍生。何谓正何谓邪?何谓侠义何谓魔道?谁来评定?以什么为准?顾贤侄切不可偏于一隅,执于一念,认友为敌,作茧自缚。”
    顾曲周终于有点痛苦地说:“现在我又要让他们再失望一次了,我想和你作个交易。我问了欲仙几次,除了向你学琴之外,是否还学武功?每次问到这里她都很难过,她只说她并不想学武,她和我一样,只认为学琴是最大的快乐。现在我也明白了,身为花、琴、剑、啸、古玩五绝名士的高徒,只学一样是不可能的。哪怕徒弟不想学,身负盖世奇功的师父看到可以造就的人才,都忍不住要教。就像我那位三秦击缶士一样。我想来想去,只有用我已经学成的武功来向你交换她的武功。请你饶了她吧,别再教她学武。我也从此退出江湖,不过问你与侠义道之间孰是孰非。哪怕因此背上骂名,辜负三秦击缶士他们一片热心,我也要和欲仙隐居他乡,下半辈子只想弹琴度日,以了余生。我从此不在任何地方向任何人显露我所学的一招一式。”
    高天下:“崆峒派李寿本来与你们侠义道更对劲,当我发现他的女儿堪称可造就的奇材,为了收她为徒,我这眼高天下目空一切的人竟然可以亲自登门拜访,并多次帮他的大忙,才取得他父女的信任。我对她寄望甚深,当她代父母上华山参加庆典,别人都忙着讲武论剑,她一个人溜出去游山玩水,直至被陈图北挟持,被你所救,那时谁会认为这个吓得半死的不好武的娇女子是石中美玉?是我发现了她,我一手造就了她。是我一教她学琴,短短时间内就连你磨练多年的琴技也赶不上她。她是我此生一件得意之作,何况她又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江湖上你知道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好名声?我男弟子当中也不是没有像她这种资质的,但同样的本领落在女孩子身上就大不同,你应该懂这个道理,同时也应该懂得我这个人是极为好名的。她很爱你,但你一定要记住:她也还尊师念情,肯听我的话。三秦击缶士指望靠你把她拉过去,我还指望靠她把你拉过来呢。”
    顾曲周愤怒地站起身来:“既然像你说的这样,你就不是为她好,是在害她!侠义九大仇之首的瘸魔君都说你是天字第一号伪君子,他那样的真小人比起你来下辈子都该转世托生到帝王之家。好吧!我也不和你辩了。我可以答应你,为了欲仙我甘愿自废武功。你先看看我用来交换的武功吧。”
    他抖衣撩襟沉身坐了下去。
    甫一落座,天地无声,万籁俱寂。花园中的鸟鸣虫吟、流水潺潺都听不到了,墙外喧闹的市声也一下子静默无闻。高天下身后几个随从惊讶得开口说了几句什么话,却连他们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话音。
    这就是“大音神功”,一派寂静的杀声,或者说是──
                4、杀无声
    杀无声响起,高天下抬头看了看花园中一座冲霄凌云的钟楼,向一名随从略作示意,那名随从立即飞跑过去登楼撞钟。
    整座楼都被震动了,鸟群惊飞,积尘抖落,但钟声就像丢进饿狗群中的骨头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寂静的杀声越来越大,很快传遍了整座花园,整个会馆,传到街上,车辚辚马萧萧鸡鸣犬吠行人说话都静悄悄的,像表演一场中了邪的哑剧。如果顾曲周愿意,甚至能使杀无声笼罩全城。
    可怕的寂静中,高天下的随从已经受不了,有的开始四下乱跑,想找一个能听到点声音的地方,但到处都是沉默的杀无声;有的恶心呕吐;有的从静得失聪的耳朵里淌出乌黑的血。有的拼命大喊大叫,自己都感到声嘶力竭了,别人看他却像个哑巴似的。高天下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便收摄心神,调起内息,倾听自己的心跳脉搏甚至血液流动的声音。但就连他听到的自身这种声音都在减弱。杀无声的威力实在惊人!
    再持续下去,杀无声的寂静就会闷死人,顾曲周的声音这时响了起来,像空旷的剧场中一个人轻言细语的独白:“高天下,这样的武功,你看值不值得交换?”
    高天下的声音也响起来了:“这种武功可以为我所用,只要你肯投到我这边来,我就成全你和欲仙的好事。但是,如果你想用它向我交换什么的话,它还不够格讨价还价。”
    顾曲周一咬牙,发功更猛,两名高天下的随从捂着耳朵痛苦万分地倒下了。高天下振衣而起,趋入后堂。
    很快似有若无地、游丝袅袅般从后堂传出一缕琴音,像处于不透气的巨囊中一根细针,试探着挑破了无边的窒息,戳穿了亘古的沉闷。琴声越来越大,顾曲周渐渐听出是高天下所作的一首曲子《拨弄》,《拨弄》过后是《冰操》、《冰操》继之以《绝响》,都是足以流传千古的名曲。随着琴声,天地间一切失去的声音都渐渐回来了,鸟鸣虫吟再唱,流水潺潺有音,墙外市声盈耳,曾经恼人的嘈杂此时也变得无比动听。顾曲周颓然长叹,他知道自己的大音神功已给破了。
    他还听出这是琵琶声,他也走进了后堂。多年前在晋商会馆的一幕重现:破了他神功的琴声是从李欲仙手上发出来的,而高天下袖手站立在一旁,并没有出半分力气,只是微微带笑。看到他,李欲仙再次吃惊地从绣墩上站起来,金琵琶掉落在地,琴上飞扬激荡锐利无匹的内气刹那间凝成一块块心碎般的残片。他扭头走出了后堂。
    李欲仙再一次骗了他,或者说,很可能是在高天下压力下又不得不瞒住了他。无论琴技还是武功,顾曲周都已不能望其项背。只以为自己“苏秦不是旧苏秦”,哪知别人更早非吴下阿蒙。羞愧绝望中,顾曲周又一次跑了。等李欲仙拼命追出来时,茫茫人海已经看不见他的踪影。
    江湖上也从此没有了他的消息。
    香风阵阵、花雨缤纷中,李欲仙赤脚跳起了“大地飞天舞”。她显得更美更成熟了,体态丰满而又袅娜多姿,浑身上下明艳照人。当最后出现那优雅的反弹琵琶造型时,真是倾倒众生,迷住了不知多少人。
    三秦击缶士出现在舞台下,向如痴如醉的观舞者当头棒喝:“你们是在看一个骷髅跳舞,她那张画皮包着的是一腔子腥臭的脓血,还有一副白森森的骨头架子。你们中有不少人是盛名远扬的英雄豪杰,有很多人是江湖上一门一派首领之尊。难道就甘心拜倒在她的石榴──那双光脚丫下?你们难道不知道她背后是高天下?不说为民除害,反倒为虎作伥。堂堂大道,朗朗乾坤,天下难道真成了高天下的天下?”
    开始还有几个人为他的话动容,但随后大家就像躲瘟疫似地躲开他了。他也感觉到背后有点不舒服,一回首,李欲仙眼喷怒火地直向他逼视过来,手里攥紧了那把可当作兵器使用的金琵琶弯曲的琴颈。
    “我的顾曲周呢?你还我的周郎来!”
    此时的李欲仙已经在江湖上闯荡出赫赫名声,“大地飞天”的外号令人闻风丧胆,三秦击缶士也远非她的对手。她一直认为顾曲周的隐遁失踪是三秦击缶士在里面作的怪,每次一见面就向他要自己的顾曲周郎。
    三秦击缶士长叹一声:“姑娘,我告诉过你好多遍了,连我都在为找不到他发愁呢。”
    “你骗我!”话音未落,金琵琶已当头砸下,就像把世间所有黄金铸成一座金山压下来。三秦击缶士哪里敢接招?仗着轻身功夫从一片黄澄澄的死亡阴影下逃出来,跑到远处站住,怒喝道:“李姑娘,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我敢肯定:你被高天下教唆着滥杀无辜,欠了累累血债,你这辈子别指望见到他,更别想和他好了!”
    这话比什么都更深地刺痛李欲仙的心,她跺脚欲舞,大地颤抖似有山崩渊平之势。三秦击缶士抱头狂奔。李欲仙把金琵琶一挥甩到脑后,如暴风骤雨一般轮指反弹,这是追魂索命的琵琶声。三秦击缶士紧捂双耳,口鼻出血,总算逃过一劫。而在场来不及逃的所有观舞者──包括许多成名的江湖人物,脑袋已经胀大通红,满头青筋像断成几截的蚯蚓一样剧烈挣扎,琴声倏停,几百颗变形的脑袋一起爆裂,“嘭嘭”的巨响声中,如同冷水激滚油,碎为满天骨雹血雨。
    李欲仙的性情大变、疯狂嗜杀就是从顾曲周隐身远遁那一天开始的。
   
    如果我是一个闭门独居的处士,我将把对的你的爱深藏心底。
    如果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我将把赞美你的歌传遍四方。
    顾曲周实际上并不是销声匿迹,他只是走得很远,向西一直走到敦煌,又过了敦煌一直走到天山,走到昆仑。他留下一路歌声,都是倾诉他无可排遣的思念。他曾在茫茫戈壁中濒临绝境,自以为没有生还希望时,偏偏写下充满柔情蜜意的一首《同心谱》,作为他与李欲仙之间爱的广陵散,后来侥幸脱险,此曲也得以传遍天下。这首温情脉脉爱意绵绵的曲子不知为何总是能让人听出绝世的悲音。据称就连最为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侠义九大仇之首瘸魔君在一场喜宴中听了后,也为之下泪,痛哭失声,几次三番不能卒听。使满座黑道魔头都郁郁不欢。曲子后来传到高天下那里,他亲自焚十斗名花异香,取焦尾古琴沐手弹完后,怅然久之,说了一句:“此曲非英雄绝路不能作,也非末日的枭雄不能听。顾曲周于音律一道造诣虽深,未臻化境,但仅凭此一曲,真情流露,压倒高人万千名作,我也愧不能及。我死之日,当手弹此曲以终。”
    漂泊几年,身心俱疲的顾曲周在敦煌落下脚来打算长住了,不为别的,只为敦煌的寺庙洞窟中能令他想起李欲仙的飞天壁画。   
   
    金风再起,又是一个秋天到了。
    顾曲周的十二音律灰飞管在经过立秋,未到秋分之时,管中就有灰冲起一尺来高,这又只能是内家高手身上的杀气所致,但顾曲周这一生,还从没有遇见过谁身上的杀气如此强烈。
    秋日暗淡,庭树凋零,黄叶一片两片三片地纷纷扬扬飘落。
    悲风杀气笼罩了天地。
    顾曲周出门,他看见了一个人。
    也只有这个人,才会带着这种吐纳之间就令万木皆秋的萧瑟肃杀。相比之下,三秦击缶士身上曾有的杀气简直就像是一团祥瑞的和气。
    但他却是白道人士“燕赵敢死侠”风萧萧,江湖法堂聘请的威名远扬的第一号杀手和行刑人。
    江湖法堂由“江湖新法家一诺千金”一诺金所创立,急公好义,惩恶扬善,宗旨是以法律治江湖。堂上高手济济,个个都是铁面无私,冷血无情。风萧萧尤为其中佼佼者。顾曲周看见他后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风萧萧:“这么说顾兄也知道了我的来意?”
    顾曲周微微一笑,笑得有点苦涩:“这满天杀气,不就是风兄的来意?”
    风萧萧沉默了一下:“‘大地飞天’李欲仙妄杀无辜,江湖法堂经过一年多查实成案,铁证如山,罪责难逃。在下受命行刑,此来要令其伏法。”
    风萧萧武功之高,世所罕有。他的绝招“易水寒风刀”高踞绝招排行榜《绝招编》第三名,第二绝招是高天下的“有客携琴过小桥”,而第一绝招称为“尊空没招”,没有排出来。这样高天下的“有客携琴过小桥”事实上成了第一绝招,风萧萧的易水寒风刀依次就可升为第二。风萧萧兮易水寒,除了高天下,他大约杀谁都无须壮士一去不复还。
    顾曲周又苦笑了一下:“但风兄找我又有何用?”
    风萧萧:“我们知道你和李欲仙有情,但你毕竟是侠义一脉,如果正不胜邪,你也有责任挺身而出。在当今江湖,此时此地有两个人能够杀掉李欲仙,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我虽然已经受命于江湖法堂,但我还是要先找你,请你代我、代江湖法堂行刑,这可以省事简便得多。”
    顾曲周:“你难道不知我的功力在李欲仙之下?当初我就是为这个感到没脸而出走,铸下了今日大错。”
    风萧萧:“谁都知道李欲仙有一根心弦,只为你和你的琴声而动。虽说令人难以置信,却屡试屡应。你曾利用琴声的共鸣震垮过桥梁楼宇,自然不难再用它震断一根心弦。而李欲仙心弦一断,哪怕远隔千山万水,人也必死无疑。”
    顾曲周俯首沉默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痛苦地说:“风兄,可不可以进屋来听我说几句话。”
    进屋后顾曲周拿出一封书信。
    “前不久我刚写了一封信给三秦击缶士,这人相信你也闻名。几天前我接到了他的第二封回信,谈到李欲仙的事,江湖上人人皆曰可杀,个个得而诛之。三秦击缶士本人也吃过她不少亏,差点丢命。但他在信中却说,李欲仙只是为人误导,鬼迷心窍,一时行差踏错。理虽难容,情实可悯……”
    顾曲周的声音有点哽咽了,眼里泪光一闪,又说:“他说得对,李小姐原来是一个多么善良纯洁的好姑娘,从我走的那天起她才变的。风大侠,我知道我这样说不应该,对不住死在她手下的许多忠勇义烈之士,让天下同道耻笑。但我还是不得不说:求求你就饶了李欲仙!只要饶了她这一次,我立即就去找她,想法把她带走,远离江湖,哪怕躲到地下躲到海外,从此与世隔绝。今后有我陪在她身边,她决不会再犯下罪孽,只会将功补过。要知道她父亲还是崆峒一派掌门啊!”
    风萧萧也忍不住有点动容,但还是说:“李寿早已不认她这个女儿了。顾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不公平!”      
    顾曲周:“对谁不公平?”
    风萧萧:“对谁都不公平!如果一个人做了好事得不到善待,做了坏事得不到惩罚,天理不彰,公道难行,那么,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江湖还有什么希望?你我这样以侠义自任的角色,又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说着他已经迈步往外走:“顾兄,我知道要你杀了李欲仙,实在也是太难为人的事。我总是想着李小姐能死在你手里,或许要比死在其他人手里好一些。现在看来我也有点自作多情了。我还可以告诉你,李欲仙已经来到敦煌,可能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她心里一直能够感应到你的琴声,顺着琴声天南地北找了这么多年,总算找准了方向。可是现在已经晚了。我这就去杀了李欲仙!”
    走出门外,秋风更猛,天地起栗。他的两个手下人风从虎、风乍起开始搭建一个活动的祭台,台上供桌已经供起高高的灵牌,写着“李欲仙之位”,这是风萧萧行刑杀人前的惯例。对于他来说,还没有任何一个被定了死罪的犯人逃得脱他的正法。所以他一成为行刑手,那个犯人就是个死人了,完全可以先把他的名字写上神主牌位。
    风萧萧再不看顾曲周,只管自己换上雪白的素衣,洗手、奠酒、上香,祭祀李欲仙。这时他的背后响起了箜篌琴声。
    顾曲周的《同心谱》。
    琴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猛,顾曲周面白如纸,发乱似疯,神涣意散,内息失调,手指弹出了鲜血。但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巨大的心痛。
   
    在附近不知什么地方,李欲仙那根心弦立即就随琴声跳动,等到心动得越来越厉害,让人无法忍受时,李欲仙感觉到了不祥的预兆。她猛地站起身来。
    她的嘴角噙着一口鲜血,脚步踉跄地跑出大门,跑过大街。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只盼望能挣扎着赶到琴声发出之处。
    她以一种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奔跑,却是为了去最终死在顾曲周怀里。当她秀发披散、花容失色地出现在顾曲周面前。箜篌琴发出裂帛般的最后一声,坠落在地。李欲仙也在这同时倒在顾曲周怀里,心弦断处,悄无遗响。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的心远隔千重山,万重岭,已经相许;我们的人还要经过千道沟,万道壑,才能跌跌撞撞走来拥抱在一起。
               5、八音部曲
   
    姑苏城中一座酒楼。
    临窗的一张圆桌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是三秦击缶士,另一个是“诗酒傲王侯”满浮白。
    满浮白正对着三秦击缶士侃侃而谈:“话说到这一步,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一个打头应脑的聪明人,自可择善而行。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不替那顾曲周张目,抽身早离是非丛中。故乡桑梓,三秦大地,和这里一样秋风正劲,你也该有莼鲈之思了。我们高爷无以为敬,白银一千两,奉作川资,勿却是幸。”
    三秦击缶士看着堆了一桌的白花花的细丝纹银,突然一笑:“我忘了带个银鞘箱子什么的,连个顺袋荷包都没有,这银子恐怕不方便带走,不过承满兄美意,我来把它团弄团弄。”说着就把几百块银锭揉面团似地揉在一起,弄成了一坨大银,“这也不好,还是太大,不如摊成银叶子,薄薄的好拿。”说着又把大银压扁,再用掌根像擀面杖擀面似地一寸寸擀薄,摊满桌子,入木三分。满浮白有点骇然:“你莫非是银匠出身?不过这一来你只好连桌子一起扛回去了。”三秦击缶士大笑,果然掏出几文钱向酒楼的主人买下这张桌面,银光灿烂地扛起来,扛回住处去。
    银桌面反射着太阳光,招惹得满街人注目观看。他一直扛过一座桥,临水许多楼房的窗子都打开了,里面许多大姑娘小媳妇或在梳头,或在做针线活,都放下手中事情来看三秦击缶士。三秦击缶士成心使促狭,把银桌面找准阳光一晃,一道强光挨次扫过去,刺痛众娇娘秀目,个个都骂了句什么,呯呯呯窗子关上了。三秦击缶士哈哈大笑。
    然后一松手,巨大而昂贵的银桌面掉下了桥底深水中。
    多年以后,姑苏城关于高天下、顾曲周和三秦击缶士之间发生的轰动一时的事都给人渐渐淡忘了,偏偏三秦击缶士扛着一张银桌面招摇过市又把它丢在水中这件事,还为许多上了年纪的老苏州人记得。
    利诱三秦击缶士不成,满浮白干脆找上了顾曲周本人。
    还是在一家酒楼。
    满浮白满浮几大白后,告诉顾曲周,请他来不是为喝酒,而是要请他品尝一道菜。
    菜上来了,不过是一道蒸熟的猪脑髓。
    满浮白盯着顾曲周看,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变化。顾曲周面不改色,操起汤匙把一碗猪脑髓吃得干干净净。
    满浮白一拱手,再不说什么,站起身来就走了。
   
    三天后,满浮白见到了高天下,向他禀告了事情经过。
    对三秦击缶士的甘词厚币,他都拿来丢在了水里。至于顾曲周,他们知道他的一桩险事,顾曲周曾远涉大漠,被困在一片戈壁滩,和同行几个江湖客把带的水和干粮吃完后,几天来只碰上了两具木乃伊干尸。
    这个时候如果是死了没多久的尸体,其他人还真敢把尸体的肉割来吃了,但这具干尸只剩下头骨保护着的脑髓没有完全枯干腐烂,还有一点水份。他们打开头盖骨取出脑髓,那帮江湖客没有一个人吃得下去。
    只有顾曲周把脑髓吃下了肚里,结果他活着走出了沙漠,并带走了他的感天动地的《同心谱》,其他人全部死在戈壁滩。回来后,顾曲周不再吃任何动物的脑髓,而且一看见就会大吐。
    满浮白却故意把一碗猪脑髓摆在他面前请他品尝,而当他面不改色把一碗猪脑髓吃得干干净净后,满浮白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江湖上早有这个说法:如果顾曲周还能把一碗不管是什么动物的脑髓吃下去的话,他就能做世上的任何事。威逼利诱都毫无意义,顾曲周已经铁了心,要和高天下拼下去了。
   
    又过了三天,高天下偶然走到一处地宫游览,突然发现其他游客都没了踪影,身边只剩下他的两个从人。
    这时响起了顾曲周的箜篌声。
    声音奇怪地聚为一体,像一支强劲的无形撞木,直撞高天下。当高天下挥袖挡住声之撞木,反过来弹琴震倒地宫,不无惊险地脱身离去后,他发现地宫上下左右四壁夹层都嵌满巨大的空水缸,足有几千个。正是这些空水缸起到了把箜篌琴声放大几千几万倍的作用,聚焦在一起形成致命的一击。若非高天下绝世神功,就算江湖上许多一流好手到此都难逃厄运。这一击不成,却已可见顾曲周为了报仇,到了不惜血本,不顾一切的地步,这么多水缸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预先埋设好的。高天下虽然安然无事,也有点心悸,恼恨之下,琴声飙升,一下把所有水缸震为无数碎片。
   
    第二次险情发生在另一座城池中心高高的定城塔。
    高天下应一个信得过的江湖人邀请上塔观光,塔顶等待他的却是顾曲周。
    一开始高天下倒觉得不是坏事,他早想和顾曲周好好谈一谈了。他不能让顾曲周把李欲仙的账算在他头上。但顾曲周更无别话,见面就弹琴。
    琴声急促骤密,不辨是何曲调,似乎噪音一片。但高高的定城塔随着琴声开始发颤,一阵一阵像得了疟疾似的,砖瓦不断向下飞落,整个塔的骨架都格格作响,最后全部散了架。定城塔垂直地坍塌了。
    高天下叹一口气,又来这一招。他就不知道利用琴声和各种声音作武器永远是自己长处,他根本不是对手吗?高天下抽出腰间所佩瑶琴,这琴金徽玉轸,是当世最名贵的焦尾古琴。他不得不把它从中折断,琴身断而琴弦犹连。这琴弦据说是冰蚕丝做成,弹性极强,就是用刀砍也不会损伤。当高天下坠落到离地数尺时,他先把断琴掷下,两头插入土中绷起琴弦,然后足点琴弦反弹回去,起落几次,就消了下坠之势,得保全身而返。
    顾曲周不知下落,但高天下后来派人把定城塔废墟的瓦砾堆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尸体。顾曲周不知用什么办法脱了险,从此有好几年,江湖上也看不到他露面了。
    满浮白等人算是松了一口气,而高天下心里异常清楚:顾曲周还会再来的。
   
    有这样一个怨鬼似的仇人活在世上,高天下也不能掉以轻心,这几年他同样不放过机会寻找顾曲周。终于有一天得了个确切的消息,顾曲周又隐居到了当年三秦击缶士引他去的那个海岛上。
    高天下派出满浮白带人去试探虚实。
    两个月后满浮白独自一人回来了,像从地狱里历尽折磨方才脱身,他整个人大大变了样,问什么都说不出来,精神处于崩溃边缘。他给毁了。最特别的一点是,他经不起任何安静,越是吵闹的环境才越觉得自在,一旦周围声音小了点,他就会惊恐地恳求大家尽量弄出动静来。他从不一个人待着,晚上睡觉他身边必须有人整夜说话做事什么的,响动越大越好,不然他就别想睡着。刚开始的那一个月,他家甚至不得不专门雇了个戏班子,轮流在他睡觉时唱戏,锣鼓铿锵,吹吹打打。只要一停下来,他在梦中也会惨叫着惊醒。一向悠然洒脱如高天下,也皱起了眉头,但他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杀无声!
    顾曲周重回海岛,一定是在那上面苦练大音神功,意图提高功力,再作冯妇。从满浮白遭遇了他之后这种怪异的表现来看,他的目的很有可能要达到了。再让他这么练下去,是不是终有一日要对高天下造成真正的威胁?左右手下无不促请高天下早作决断,以免遗祸将来。但要再派他们到那岛上去,又一个个噤若寒蝉,满浮白的惨状实在是太可怕了。高天下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亲自出马。
    三秦击缶士也到了岛上。
    他还带了六个朋友,是他在江湖上结交的同调,都能以乐器为兵器。他们甘愿一起来帮助顾曲周。加上顾曲周本人,八个人可以合称“八音部曲”,因为他们所用的乐器恰好对应着称为“八音”的八种乐器。
    顾曲周用的竖箜篌属八音中的“丝”音,他算是八音部曲的“八音部头”。三秦击缶士本人用陶制的缶,在八音中属“土”之音。八音中属“金”音的叫汤亮钟,击的是编钟;属“石”音的名吉庆字有余,击的是编磬;然后是东方既白用箫,箫属“竹”音;南郭吹竽并非滥竽充数,他的竽属“匏”音;彭响鼓的鼓属“革”音;最后一个叫江湖一块柴,他的一块柴可以敲出美妙动听的音乐,属“木”音。八音部曲虽然各有绝技,但更擅长合奏。
    三秦击缶士等人也同时带来了高天下有可能上岛叫阵的消息,并问顾曲周是否有了应对的方略。
    顾曲周把大伙儿带到海滩,登上礁顶,指着不远的海面上另一座小岛,说:“他如果亲自来,我就独个去那岛上和他们应战。我本不应该把你们牵扯进来,但你们不愿走,就请你们在这边给我奏鼓乐助威,运内力灌注,使乐声直透海水。前后只须顿饭工夫,胜负可见分晓。到时我还不能回来,就二世为人,来生相见了。”
    众人纷纷劝他不可做这样的孤胆英雄,他们来就是要和他并肩作战的。但顾曲周不听他们劝告,也不作解释,跳下礁岩走了。
    三秦击缶士朝那座树木森然的小岛看了半天,突然吩咐大家一起上船,去那岛上踏勘。
    到了那座岛,三秦击缶士并不上岸,低声对他们当中水性最好的东方既白说了几句话,东方既白点点头,一猛子扎进海里。
    过了好半天,东方既白才在远处露出头,纤细的波纹把他推搡过来。众人急忙把船划去接他,一上船,他大喘着气,顾不得别的,就吐出一串湿漉漉的话:“你们说这是什么岛?这不是岛!这是一条鱼,一条大得可怕的鱼!”
    三秦击缶士跳起来:“果不出我所料,是海鳅。”
    东方既白:“对,是条老海鳅。这条海鳅多半成了精,在此有几十年了,所以背上积土,长出了树木,使人都误认为岛。你们不信吗?”
    三秦击缶士:“我们不得不信,在这神秘莫测的大海上,如果连这都不信,往后还有更匪夷所思的东西出来叫我们怎么相信?”
    返回见了顾曲周,三秦击缶士直接对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独自去那岛上了,还叫我们在这边击鼓奏乐。海鳅怕的是鼓乐声,我以前听老水手们讲过,一惊动它,沉入海里,就能把在它脊背上的人全都淹杀!你去行的是诱敌之计。”
    顾曲周:“其实早在唐人的《岭表录异》就有海鳅的记载。我没听老水手说过这种大鱼,是两年前自己在海里潜水偶然发现的。后来我还想法听到了它发出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知道了可以用什么样的鼓乐声才能刺激它。你们也可以放心了吧?我这并不是上去逞匹夫之勇。”
    东方既白:“但是你也可能与敌同归于尽,不如让我上去吧,我水性好,生还的机会比你大。”
    三秦击缶士:“也不行,海鳅这么大,稍一动就翻江倒海,水性再好都悬。我倒有一个好主意,这些小岛样子都差不多,干脆把我们这个小岛上的房子照原样一整幢都搬到那边去,他们来看了,自然以为房子在那边人也在那边,分不清楚,准上那岛,就不需要我们亲身诱敌了。”
    这回是南郭吹竽说话:“你这想法也悬,这么大一幢房子,磕磕绊绊的,搬到猴年马月?我们又不是做屋匠,万一搬过去了,砌出座宝塔来,他们还说这船针路不对,咋走到普陀山来了?”
    江湖一块柴:“这你倒不用操心,我祖辈是土木石匠出身,虽然喜欢上吹拉弹唱,祖传的手艺我倒还不敢丢。这么说吧,我这手艺,虽然赶不上鲁班,对付一般清水瓦房民居民宅,还得算半个蒯祥。”
    计策就这样定下来了。
    海鳅岛。江湖一块柴把运过来的一根柱子重重地杵在地上,南郭吹竽急忙说:“轻点!又不是抱老婆,使那么大劲干啥?你要把它杵痛了,它翻过身来,可不认得谁是鲁班,谁是蒯祥。”
    江湖一块柴诚惶诚恐把柱子轻轻放平。
    海鳅岛最高处,已经搭起房架。三秦击缶士在房顶干活,汤亮钟、彭响鼓在下面争论:
    汤亮钟:“这房子单檐的不好,应改成重檐的。”
    彭响鼓:“原是单檐的,改成重檐,岂不多事?我看,悬山的不好,应改成歇山的。”
    汤亮钟:“原是悬山的,改成歇山,岂不多事?”
    三秦击缶士在房顶上直摇头:“作舍道边,三年不成。俗话说得好啊:木匠多了,房子都要盖歪。”
    当天晚上房子就在海鳅岛上立了起来。十天后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很大的挂三角帆的蕃船。
    等船驶近一看,船头上倚帆而立的正是一代雅雄高天下。依然鬓簪小花,佩琴如剑,风度一如往常地翩翩。
    顾曲周等人在这边岛上都躲到岩礁后,紧张观望。蕃船越来越近。
    最后靠上了海鳅岛。
    三秦击缶士一握拳:“中计了!”
    高天下率众弃船上岸,奔那座空房。
    顾曲周一挥手,八音部曲一起登上礁顶。
    顾曲周取出他的竖箜篌,三秦击缶士取出缶,汤亮钟和吉庆各立起一架小型编钟、编磬,东方既白执箫在手,南郭吹竽捧住竽,彭响鼓的大鼓摆在面前,他操起鼓槌拉开架势。最绝的是江湖一块柴,他的“一块柴”亮出来,竟是一根截断了的大原木,敲击原木的不同部位,就能发出不同的音节。
    高天下他们已快接近空房。
    顾曲周的箜篌一拨,几颗清脆的乐音迸发。
    霎时间,弦繁管急,钟鼓齐鸣,八音合奏,同着天风海涛声,交响出顾曲周新作的一首《飘萧散》,飘飘萧萧,散入苍茫云水间。
    大海开始骚动,泥土裂开,树木折断,搭起来的空房轰然一声坍塌。高天下等人欲返回他们的蕃船,船已被岛屿下沉激起的海浪掀翻。这边,八音部曲或肃立,或端坐,风动衣巾须髯,而内力贯入乐声,愈发激越昂扬。
    激越昂扬的大海中,小岛渐渐沉没。当它全部浸过了顶之后,音乐声才开始安静下来。
    海面重归素净。
    高天下和他的一干从人都没有浮上来,名动江湖、声震天下的一代雅雄难道就这样葬身大海?八音部曲不敢相信,乐声停了,他们依然呆呆地凝视海面不动。
    没有朝霞落晖,海面的波光荡漾中却泛起了一阵红意,并且越来越红,直到礁岩上的三秦击缶士也森然说出:“血!”
    人血不可能染得海面如此之红,这只能是海鳅血。
                  6、黏海
    血海中,高天下独自携琴而出,从海底冉冉升空似地升上来,一身白衣胜雪,不但没有沾染上海鳅血,甚至就像没有被海水打湿。
    只是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从琴底抽出的“批红判绿剑”,这是神兵利器,足可斩蛟屠龙。
    海鳅尸体也同时浮上了海面,高天下又像站在了一个浮岛上,朝这边看见了顾曲周,他抬剑一指:“顾曲周,你只有用杀无声,或可与我一搏。”
    剑尖一划,掠过海面,顿时拉起一张铺天水幕,直击长空,打下几百只鸥鸟海燕,横尸大海。
    高天下大吼:“使出杀无声来!”
    顾曲周猛一回头,沉声命令三秦击缶士七个人:“你们都走!船就在那边,马上回到陆地上去。”
    三秦击缶士也愤怒地吼叫:“我们不能走!我们要和你共生死。”
    南郭吹竽:“就算要走,也要大家一起走。留得大海在,河水还可往东流。”
    顾曲周眼圈一红:“当我用琴震断李欲仙心弦的那一瞬间,我的这颗心也同她一道死了。我曾为她谱写同心一曲,什么叫同心?这就叫同心!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和高天下同归于尽!我的武功远不如他,今天如果天可怜见,让我得偿大愿,我一死何惜?不但不可惜,简直是赚大了。你们在这里既帮不了我的忙,杀无声一响起,还会伤及你们。你们总不能让我顾此失彼吧?”
    三秦击缶士:“我们合力先给高天下一击,就算不能伤他,也一定能挫他的锐气。你等我们一击不中,再使杀无声不晚。”
    顾曲周:“那时就太晚了,你们一击不中,就已经死在高天下剑下了。他不会留给你们任何侥幸逃生的机会。相信我!海鳅之计不成,你们也知道了我决非莽撞之辈,我一定要亲眼看到高天下和我一起死,我才会死的。实话告诉你们,我行的是一条计中计,海鳅一计不成,还有第二条妙计。要杀高天下,我就算练到更高功力的杀无声也没有用,只有靠这条妙计,还可望为欲仙报仇。你们看海鳅身上,这条计,它来了!”
    巨大的海鳅尸体像是长出了一丛丛什么沾糊糊的草,纠结成团。又像是有无数蛆虫,令人恶心地扭动着。再一细看,三秦击缶士认出来了:“是盲鳗。”
    顾曲周:“对,是盲鳗。但不是一般的盲鳗,和这头老海鳅一样,都是有点神异的东西。不要问它们从哪里来的,就像不要问这条海鳅为什么可以在这里待几十年一样,反正只有这样奇怪的海鳅才会引来这样奇怪的盲鳗,也许它们一直就寄生在海鳅体内,只等海鳅一死,就开始大嚼尸骨。它们还会引来更多的盲鳗,多得你们想都想不到。我不能多说了,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要把船划远一点,划得越远越好。”
    三秦击缶士似有所悟,不再坚持,带领着汤亮钟等六人到岸边下了船,拼命往远处划。不一会,回头望望岛上和海鳅身上的顾曲周高天下二人,就几乎看不见了。
    顾曲周在箜篌上轻挑细抹,跳出几个《同心谱》的音符。海风很快就把这几个不怎么成调的音符吹散了,在风中,他用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了句:“欲仙,保佑我!”

    现在海鳅尸体已开始被吃得露出白色的骨架,盲鳗果然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挤挤挨挨,一层又一层,一直铺到目力难尽的远方,简直是在水的海洋上汇成了另一座盲鳗的海洋。海鳅再大,也决供不了这么多盲鳗争食,真不知它们为何而来。这奇观就连高天下看了也感骇异,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
    顾曲周奋起大音神功,杀无声炸响,掀起冲天巨浪,大海成了沉默中爆发的怒海。
    高天下不再理会盲鳗,专心对付杀无声。他和顾曲周各自施展轻功,利用海面上翻腾起伏的鳗潮驻足借力,上天入水,搅海大战,打满了三个时辰,顾曲周半浮半沉在海里,无力再战了。
    高天下同样浸在海里难以借力施展轻功,此时他们已远离海鳅尸和岛屿,更远离了三秦击缶士六个人的船,但无论他们再往任何一个方向游几百里,都游不出这一片盲鳗海。他们不能跳上空中并非力尽,而是盲鳗海已经变成了一座黏海。
    盲鳗受到危害时会分泌出一种粘稠的黏液,把周围的海水都黏住,现在顾曲周和高天下一场搅海大战,数不清的盲鳗都受尽了惊吓,它们分泌的这种黏液黏性似乎又特别强。整整一座黏海粘在身,即使顾曲周高天下二人都有神功盖世,到最后也难免像落入蛛网的蛾子或封在琥珀中的昆虫,脱身不得,只有给活活困死。
    顾曲周大笑着仰面向天,箜篌琴已经不知抛到哪里去了,他也用不着了。高天下的古琴和批红判绿剑倒一直拿在手里,但是古琴已经像是胶柱鼓瑟,切金断玉的宝剑也奈何这软搭搭稠糊糊的黏海不得。杀死盲鳗只能引来更多的盲鳗和黏液。又是三个时辰过去,海水黏度丝毫不减。这里也别指望有什么船只能进来搭救他们。再过十几个时辰,高天下就是大罗金仙,也自知必死。
    顾曲周感到越来越虚弱,但他泡在金黄色的发腥的黏液里,周身裹着滑腻腻的蛇一样扭动的盲鳗团,却像是泡在世上最舒服的撒满花瓣的温泉香水池中,还有人替他按摩搓澡,打心眼里畅快无比。他盯紧着高天下,无论如何,他要看着高天下先死,他要死在高天下后面。高天下有时奋力游动了几下,他就拼命跟着。
    好长一段时间高天下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声息,叫人怀疑他是不是真死了。但他是高天下,不到真正山穷水尽的地步,顾曲周也不敢相信他死了,只有陪他硬撑着。这中间累得不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醒来一睁眼,幸好高天下还在。
    已经是一夜过去,旭日东升,照得黏海海面更加一片金黄,蒸腾着万道腥气。顾曲周勉强扭动身躯遥望四方,都是凝结的海平面,死板一块,无穷无尽。尽管鳗潮略有波动,但整个给人的印象都是毫无生机。置身于殷纣王恐怖的“虿盆”,只怕也不过如此吧?顾曲周抬起手,牵起了丝丝挂挂的黏液,指头之间像长了一层厚厚的金色的蹼。如果要挣扎着往上跳,就会看见更大更厚的这种蹼长在腋下和胯下。
    高天下也开始动弹了。积蓄了一夜功力,他说话的声音竟然中气十足:“这些该死的怪鱼把海面都占满了,无论东南西北,我们都游不动了,就算游得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游到头。我们也不会飞。上下前后左右都无路可走,既然这样,顾曲周,你有没有想到往下潜?”
    顾曲周懒得答话,心里说:“往下潜,那不是死得更快?”
    高天下已经运起全身真气神力,一声长啸,天开海裂,啸声震得盲鳗退潮一般向后席卷翻滚。顾曲周预料过他会有此一着,花、琴、剑、啸、古玩五绝中,啸技也是他的一门绝艺。但无论怎么啸,就算在黏海上掀起一场海啸,都无助于他脱离困境。高天下趁势一纳头扎入了深深的黏海海底,一直往下潜。顾曲周紧紧跟上。终于潜到接触了真正的海水,顾曲周也不着急,他不能老在这里待下去,往上一浮还得被黏着。   
    这时高天下在间不容发之际,竟然在海底换了一口大气。
    然后再啸,从水里发出龙卷风一般的狂啸,随着啸声
搅起一个漩涡,漩涡越来越大,扭曲着在海底穿行,避开了上面的黏海。最后,从真正的海水里打开一个长达数千里的海眼,穿透整座海洋,一口气通到了大陆岸边。
    高天下就裹在这个海眼里,轻轻松松直抵岸边。他振衣拂袖上岸,似乎依然水不湿身,好整以瑕。
    顾曲周也从海眼里上岸了,他目光呆滞,神思恍惚,仿佛不敢相信世上的一切。
    看了眼前这一幕,又有多少人会相信世上的一切呢?
    顾曲周定定地站在海岸边,不再往陆地多走一步。前所未有的失望和痛苦啮咬着他的全身,他心灰如死,万念俱冰,天啊天!这是为什么?
    高天下在前面十几步的海滩等着他,但他呆站着久久地一动不动。而旋转着的海眼还未退去,还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在近岸边咆哮发威。
    顾曲周突然一转身,一步一步地重又朝海眼走去。
    他走得很慢,但十分坚定。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眼神空茫,似乎一下子如释重负,什么都无所谓了。没有谁再能阻挡我,欲仙,我来了!
    刹那间高天下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无边无涯的失望和痛苦,一阵突乎其来的强烈的惜才之情涌上心头,他几乎就要上前去喊住顾曲周,把他拉回来了。
    顾曲周消失在海眼里。
    海眼也消失在了大海里。

    此后整整半年。
    有七个人一直在附近海上锲而不舍地打捞着什么,周围的渔民都来帮忙,有问他们打捞什么的,他们都不回答,只是闷头一股劲地干活。
    终于他们打捞出了一具尸体。
    尸体竟然还没有腐烂到完全辨认不出,他们七个人围着尸体都跪下了,然后由其中一个人──他身上似乎总带着一股劲爽的杀气,拔出一把匕首,割下了死者的两只耳朵,又把死者的心脏挖了出来,封装好后分别交给三个人,骑上三匹快马,朝三个方向驰去。
    五个月后,第一骑来到蒙古草原,在敖包边埋下了死者的左耳。
    大半年后,第二骑来到西藏高原,在雪山脚埋下了死者的右耳。
    一年多后,第三骑来到西部敦煌,在荒漠上一处坟茔中埋下了那颗心脏。
    顾曲周曾在海鳅岛上对三秦击缶士说:我死后,请割我的左耳埋于蒙古草原,以听敕勒牧歌;割我的右耳埋于西藏高原,以听雪山浩歌;剖我心埋于西部敦煌那一丘李欲仙的坟垄里,让冥冥中的我俩为共同喜爱的西域“大食调”音乐一起心动。
    剩余尸骸,请归葬江南丝竹之地,那是我的家乡。
                     尾声
    天下真成了高天下的天下。
    江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江湖。
    一家灯火昏暗却人声鼎沸的小酒店里,三秦击缶士倚着柜台向老板要了一大碗酒,咕嘟咕嘟喝下,发出的响亮声音吸引了一个老头。他凑过来,正是“诗酒傲王侯”满浮白。
    三秦击缶士不理会他,取出一只大缶,手拿竹筷,趁着酒意击缶而歌。他唱的是关于顾曲周和李欲仙的故事,他唱得那样投入,那样忘情,以致满场的人都围过来听他唱。许多人听得默默无言,有人偷偷地抹着眼泪。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满浮白满浮一大白:“好歌!就是声音小了,再大声点就更好了。”
    突然惶恐地环顾四周:“怎么没声音了?刚才还吵吵嚷嚷的,现在你们怎么不闹了?快出声呀!你们憋的是个什么劲啊!”
    静默中一个人沉声发问:“高天下,难道真的拿他没有任何办法吗?江湖之大,就没有治得了他的人?”
    又一个声音说:“他做什么事都躲在幕后,只拿别人出头。公堂审案也得有个对证,你根本抓不住他的把柄。”
    “江湖真的没指望了!”更多的人叹息。
    三秦击缶士对着他的缶再一击,击缶成缺,崩裂为十几片。他丢开竹筷,霍然起身,在众人注目下走出酒店,身后只有满浮白跟了上来:“等等我,三秦击缶士。这里太静了,还是你嗓门大,我要和你痛饮高歌一晚上。”
    狂飙倏起,落叶满街,月黑星稀,过往行人都如鬼影幢幢。三秦击缶士也感到了一阵刺骨寒意,裹紧了身上的黑氅。江湖没指望了,谁都拿他没办法,谁都治不了他。夜太长,天难明,确实应该痛饮高歌一晚上。但真要和这个酒糟老头……   
    面前突然出现俩人。
    一人提酒,身边风乍起;一人已经喝开了,身后狂风大作。
    再远一点,就是一个孤峭冷峻的人影,大风扬起他比三秦击缶士更松的黑氅,他身上一股杀气,让劲爽的三秦击缶士也为之觳觫屏息。
    “我们主人请你喝酒,他有很多话要和你说,今晚不妨作彻夜长谈。”
    三秦击缶士:“你们主人是谁?他是干什么的?”
    “江湖法堂,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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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 发表于 2005-1-15 21:10:58

<P>“说倒话,唱倒歌,山下的石头滚上坡。小兵只有独一个,将军出来百万多……
    “倒走马,反击剑,老少年的故事听不厌。陆地行舟退为进,海上飞车鱼龙变……”
----------------</P><P>偶喜欢这两句了,写得象歌词一样.......</P><P>支持楼主多写些好文来让大家分享!</P>:emem29-dx

小胡 发表于 2005-1-21 02:18:05

虽只看了开段, 已感笔法平实老练, 对江湖及人物的设定有下过心思, 如开段中对那贺礼的描写. 感觉上比SID兄弟之前一篇文更进一步, 想必前文是早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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