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冢 发表于 2012-12-19 15:36:02

目前本书就写到这里,当然还在继续写下去,但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写得越来越慢。
我是某天在网上偶然看到了有人在续写《萧十一郎》,索性读了一些,只觉模仿古龙的痕迹太刻意,情节人物也写的不缜密饱满,就开始想象,如果自己续写会不会比此人更好呢。
于是一时冲动,提笔很流畅地写出了第一章。
给别人读,也说还行,不像以前那么啰嗦晦涩了,情节悬疑,对话极有趣味性,角色也有个性,于是我又能包含激情地写下去,没多久就一口气写到了“青夫人有请”。
但接下来我就无力了。
倒不是因为我灵感一时缺失,只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远离文学太久,亲近电影太深,对文字就不很敏感了。
常常握笔,半晌才写出一两段。
我的手好累,虽然故事早已在我的头脑中渐趋成熟完整,但没想到会写那么长。
这部书是我即兴而写的,之前根本没预先构思过,看了别人续作,就冲动提笔,随性创作。
没列什么提纲,完全是在头脑中将故事的细节越想越饱满越丰富。
我觉得写文最重要的就是随性而为,要写出个性,必须随性。
目前正在写第二十章,从那一章开始,故事就算到了下半部,基调也悲伤起来,会有一些虐心的情节。
萧十一郎等这些原著人物也陆续出场,并开始受到宿命的终极考验。故事的结局是勉强算圆满的,因为有人说希望我能写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终于能平静地在一起。为了这个结局,不得不付出很多虐心的代价。

轩冢 发表于 2012-12-20 15:50:45

第二十章 今昔浪子

黄昏。
阳光渐渐虚弱而迷离了。
空气像屏住呼吸的孩童,一片死静。
这个男人的刀也一片死静。
当你的后颈正被人用刀胁持着时,你肯定最怕那柄刀久久地不动声息。
关乎生死而且暗藏了太多未知可能性的一片死静,绝对足以令每个人都倍感折磨。
不论你的天性已有多么冷酷多么沉稳,这片死静都很快能将你折磨得几欲发疯和崩溃。
此时冰雪佳人的那一张冰雪般白的脸上,就已明显地露出了一种几欲发疯和崩溃的表情。
那种表情比黄昏的阳光还要脆弱,还要缺乏真实感。
但由于那种表情的反复仿佛永无止境,所以使他的脸再难产生别的表情。
就算侥幸地偷偷产生了,也只是那种表情的另一次反复,另一次毫不生动的反复。
这个男人的背影似已逐渐变成了一团虚妄落寞的夕阳。
他仍旧很平静地对冰雪佳人说:“时限已到了。”
冰雪佳人畏惧地带着哭腔连连央求他道:“好人呀,你放过我吧,我没正面瞧过你,对你的声音也很陌生,我实在猜不出你是谁。”
他显然又在扮猪准备吃老虎。
这个男人淡淡地道:“但我不能言而无信,此生我从未对人失信过。”
冰雪佳人的哭腔突然换成了一种可怜兮兮的撒娇声:“凡事都难免有例外呀,你若了解我够深,就会发现我其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恶毒女人,我大部分时候是很温柔很纯真的。你今次放过了我,我给你做什么都行,洗衣做饭甚至陪你睡觉,我概无怨言,绝对顺从,好不好?”
这个男人直截了当地道:“不好,就算你答应给我生孩子。。。。。。。。”
冰雪佳人夸张地哈哈大笑,抢着道:“你失言了,我都忍不住恶心。你既坚持守信,我也懒得强求了,但你也该顺从我一个条件。”
这个男人的语气略有一丝躁动:“什么条件?”
冰雪佳人道:“与我借一步说话,换一处我感觉好的地方,比如。。。。。。。”
这个男人问:“比如哪里?”
冰雪佳人调皮地笑道:“崖壁,你敢和我走在上面说话么?”
这个男人声音一冷道:“你想故意刁难的话,我的刀就不等了。”
冰雪佳人笑得不仅调皮如小孩,而且已诱惑如夕阳下的雪景:“谁想故意刁难?崖壁陡直,我们在上面边走边说话,岂非很有趣?我料你身手也不平凡,只看你敢不敢答应我这个条件。其实我早知道你是谁了,但我必须以走上崖壁的方式把你是谁的答案说出来。”
这个男人道:“你是想和我比内力和轻功,何苦绕这么大的圈子?”
冰雪佳人又腻声腻气地撒娇道:“这不是怕你不答应吗?”
这个男人终于笑了,冷冷地笑道:“如果你最终给出的答案是错的,无论你耍什么小聪明,我都能立刻将你一刀了结。”
冰雪佳人试探着问:“你这算答应了么?”
这个男人淡然道:“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前,我不妨再和你玩玩。”
两人第一步都稳稳地走上了陡直如刀削的崖壁。
他们都似彻底屏住了呼吸,体内所有的力量都沉积到了下盘。
他们谁都不再说话,只要他们一开口,内息就泄了,脚底就踩不稳。
柳妩媚眼见他们的身体只差半寸就完全与地面平行,这样走在高接云霄的崖壁上,双脚依然稳如磬石,毫不摇晃,柳妩媚心底早已震惊得无以复加,脸上却已不禁替他们出了一片冷汗。
他们先时走得慢,等力量布置均匀、内息也在胸口逐渐稳定之后,他们就如马在平野,越走越快了。
这个男人依然影子一般死死附在冰雪佳人的身后,他们间的距离依然保持得和在地面时一样,始终长不出半尺短不出三分。
这仿佛说明了这个男人的内力与轻功都要比冰雪佳人更高一筹。
就在柳妩媚暗笑冰雪佳人耍错了心眼时,冰雪佳人却突然有了惊人之举。
他竟突然提气向上急奔了十几步,没等身后的男人及时追上来,已经又猛地转身,两管长袖如两片流云展开,猎猎飘动,一种砭人肌骨的寒气从袖口不断地涌出,瞬间在崖壁上冻结了一层层光滑晶莹的坚冰。
这个男人的身体也被他衣袖中涌出的寒气冻得微一战栗,双脚猝不及防地踏上冰层,猛地跌滑,失去重心地仰面就往崖底直直地坠下去。
他们走到之处已离崖底非常高,所幸冰雪佳人袖中涌出的寒气并没有使整片崖壁都严严实实地封住冰层,当坠到距地面只有不足一丈高时,这个男人的左脚在崖壁上的一块凸起的小小尖石上敏捷而精准地踢了一脚,使身体的下坠之势略受缓冲,又重新运起足够的内力稳住下盘,轻松地弓腰,双手伸直,最终未损毫发地稳稳落回地面。
他的脚才着地,已听见崖顶飘渺地传下冰雪佳人的笑声:“萧十一郎,你一向神鬼莫测的轻功,如今也过时了。”
XXXXXXXXX
这个神一般捉摸不透的男人。
这个帝王一般气度不凡的男人。
这个海一般永远寂寞的男人。
这个远山木叶般始终宁静的男人。
这个潇洒、不羁、冷肃、稳重、坚韧、强壮、沧桑、勇敢、悲凉的男人。
这个身上穿的衣服又破又旧,脚上穿的鞋子也仿佛从未更换过的男人。
这个满腮的胡茬子、不修边幅、头发也蓬乱的男人。
这个浓眉大眼、脸上笑起来会比哭还难看、就像人生中已习惯了各种痛苦与委屈、但表情眼神却依然显示出一种永远也不被取代的张扬与坚强的男人。
这个看起来已很老、身体仍十分矫健的男人。
他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浪子强盗萧十一郎?那个夺走连城璧之妻即昔日江湖第一美人沈璧君、并因此引发了江湖剧变的萧十一郎?那个总爱哼着悲怆的草原牧歌、有时连风四娘也不能了解、但却甘心一辈子为他做牺牲的萧十一郎?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复杂而矛盾而古怪的男人?
当柳妩媚激动地走上前去问他:“你为什么和传说中不一样”时,他居然抬起了一只脚,调皮地让柳妩媚看他的鞋底,并义正词严地说:“传说中一定没有提及我鞋底的破洞,和我一脸的胡渣子。”
【本章未完】

轩冢 发表于 2012-12-24 18:23:32

【今昔浪子续】

那时的夕阳已有大半张脸沉到西山的另一面去了。
剩下的小半张夕阳脸仍火烧般通红着,羞涩地偷看黑夜来临之前的世界。
整个西边的天际都晕沉沉地喝醉了。
它在悄然感染着大地上的每一种生命也逐渐显出了醉态。
深谷里,那一片片冰雪佳人遗留下的积雪,仿佛已丧失了寒冷的气息。
柳妩媚仍旧满脸惊讶和兴奋地望着萧十一郎。
她好想立刻就把萧十一郎看透。
但她终究只从萧十一郎那充满野性的身上看出了更多难以解释的谜团。
她甚至连萧十一郎满身勃发的那股子野性也看不懂。
萧十一郎的野性从何而来?
萧十一郎的寂寞从何而生?
为什么当他已一脸皱纹的年纪时,他身上还有着一些年轻人都难以保持太久的自信与活力?
柳妩媚观察他的时间越长,表情就越像快要逝尽的夕阳,那么迷离,那么虚幻。
似乎在现实里,她绝不可能突然遇上萧十一郎。
这次相遇,只是一场奇迹般的梦,只是一场梦般的奇迹。
将她重新拉回现实里的是一声声先起伏错落后严谨整齐的狼嚎。
狼谷的真正危险之处终于出现了。
随着夜幕的渐渐垂落,昼伏的狼群终于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开始进行捕食。
数百只的恶狼井然有序地从暗处窜了出来。
它们的社会一直比人类更等级森严,它们出猎时也每每早有计划,分工明确,并且配合无间。
在黯然的光线里,它们的眼睛闪闪烁烁,如坟地飘起的鬼火,如陨落大地的繁星。
面对这么多恶狼的围困,柳妩媚再一次恐慌不已,她深知再高的武功,也很难应付一群真正剑拔弩张的野兽。
野兽的攻击往往比精通武学的人更迅猛,野兽攻击的角度也往往比最能计算的人更不好预料。
或许萧十一郎和她应付五六只恶狼不在话下,但此刻他们面对的何止五六只?
那是数百只极有狩猎经验的恶狼。
在这些恶狼面前,他们各方面都已莫名显得微不足道。
柳妩媚突然想到了一个逃生的妙法——
狼群再凶猛,也终究没长翅膀,飞不起来。
而他们却身怀轻功,她的轻功自认还远远比不上萧十一郎,但绝对能保证几个纵跃之下,就置身于狼群望而莫及的高处。
她想到这里,眼角的余光掠过了从小小雪丘里露出头犹在熟睡的冯天书。
于是,因为多考虑了一个冯天书,她的这个想法就一点也不妙了,甚至蠢烂之极。
他们离冯天书被埋的地方尚有十几步远,但他们现在只要稍微动一下,狼群的围攻就会爆发。
且不说把冯天书从雪丘里挖出来,以最快的动作也得用多少时间,只说这十几步的距离,就算他们施展轻功跃过,然而当他们再停住身形时,必将发现平稳安全地落脚已多么困难。
柳妩媚的脸上隐隐有一丝绝望的神色。
她不敢再看萧十一郎。
尽管她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总是不乏奇迹的发生,但那毕竟只是各种与他相关的传说给她积累下的错觉。
现实和传说,毕竟有很大的差异。
突然,衣袂带风,萧十一郎的身形从她的视野里猛地掠出,义无反顾地向狼群冲击。
他那敏捷而强壮的身形也像极了一只斗志昂扬的狼。
他手中的长刀挥舞,舞出了一个个镜面般冰冷剔透的光圈。
狼群咆哮着,他怒吼着,他与狼群都几乎一样地迅猛凶悍毫不畏怯。
就像终于狭路相逢的仇敌,刹那间已杀红了眼。
就像积淀的千万种不平、委屈、怨恨刹那间都化作了全身心狂烧不止的怒火。
狼群带着惊天巨涛般的澎湃气势,迎击他的凌厉刀光。
柳妩媚能听见尖锐的狼牙一颗颗咬进他血肉的声音,也能听见他的长刀砍断一根根狼脊割掉一个个狼头的声音。
本来干燥冷漠的大地已是尘土飞扬,杀气激荡。
突然萧十一郎的另一只未握刀柄的手从腾空的尘烟中飞了出来。
他的一只脚也被咬断了,他握紧刀柄的那只手也被一只恶狼死死地咬住,骨骼碎裂的可怕声音瞬间此起彼伏。
萧十一郎再也撑不住了。
柳妩媚想冲过去帮他,救他,怎奈她刚一动,就差点脚软地瘫倒在地。
她突然泪如潮涌,号啕大哭,她第一次深入骨髓地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胆小,恨自己始终没有太多的愤怒来激发自己的斗志。
在她无比绝望的哭声中,萧十一郎的最后一声怒吼震天动地地透了出来,那只咬住他握刀之手的恶狼立即被他猛力摔出了很远。
他的长刀又开始迅急地画出一个个光圈。
一只只恶狼猝不及防地失足跌进那些光圈里,一声声凄绝刺耳的惨叫便争先恐后地奔了出来,令人闻之耸然。
恶狼整只整只地跌进去,随惨叫声奔出来的却已只剩一粒粒眼珠一颗颗狼牙一团团内脏。
大地很快就血淋淋地发疯了。
淋淋的血像夜幕一样猛地淹没了柳妩媚的视线。
柳妩媚惊骇地震了一下。
她的视野仍是那么安静,一双双狼眼如鬼火,闪烁着紧盯在她脸上。
终于轮到她了。
她想苦笑,但有个人突然在她身旁平淡地说:“不用怕,我会让它们离开,它们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凶残。”
她才发觉她的脸上已满是冷汗,她的衣服也被冷汗濡湿了一半,她的双手甚至在很明显地颤抖。
她听着那个人的语声,仿佛这已是濒临死亡时的幻觉。
那个人正是萧十一郎。
仍好手好脚寸发无伤的萧十一郎,平静地站在她身旁。
他难道一直都没有从她身旁掠出去,勇猛地迎击狼群?
他并没有真的被狼群咬死?
那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刚才和现在,到底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觉?
他又平和地缓缓对柳妩媚说:“相信我,它们不会冲过来,你走慢一点,走到冯天书那里,把他救出来。”
他原来是知道她和冯天书的,这莫非只因为有人已告诉了他一切?莫非风四娘他们已先一步遇上了他?
他见柳妩媚仍在发怔,就突然提高了语声道:“你想害死冯天书吗?”
柳妩媚又惊骇地震了一下,如梦惊醒。
也许不必怀疑现在已是真实的,而刚才那一切通通是可笑的幻觉。
她果然忍不住拙劣地微笑了笑。
当她转身谨慎地朝冯天书被埋之处缓缓走去时,萧十一郎突然坐了下来,目光直直盯着一只立在最前面领头的狼。
他沉默地与那只狼对视了良久,似在交流着什么奇特的秘密。
最后他的左手轻轻地挥出了一个手势,似在暗示那只狼可以放心解除那些秘密了。
他的手势令那只狼很驯服地后退了几步,但鬼火一般的目光仍死死凝注着他的左手。
他的左手又接连做了些手势,那只狼犹豫了一会,竟突然扭转身朝来时的方向窜了过去,狼群立即跟随它也窜回了来时的黑暗角落,很快都不见了。
萧十一郎平静地端坐着,目送狼群离去,仍久久不站起,似已心神空茫,不愿再动。
他真的又创造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或许世间已只有他知道,怎样才能创造奇迹。
柳妩媚慢慢刨开了雪丘,冯天书还是没有醒。
他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显然并不是在熟睡,而是陷入了毫无知觉的昏迷状态。
柳妩媚立即看到了他昏迷的原因。
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在她的惊呼声中,夜幕终于完全垂落大地。
XXXXXXXX
冯天书在想,自己是不是已可以醒了?
他感觉到了温暖,嗅到了牛奶和青草的香味,听见了马蹄声远远地传来,远得就像在天际在另一个梦里。
他还听见了有很多人在唱歌,那歌词曲调也透着牛奶和青草的香味,豪迈过后,常常是亲切的笑声接踵而至。
他这是在哪里?
他慢慢地睁开尚还刺痛的眼睛,他急迫地想看清那奇妙的香味,那奇妙的歌声,那奇妙的欢笑,但他浑身的痛苦令他最快的速度也变得十分笨拙迟钝。
他以为只要自己看清了那一切,自己也会融入他们的快乐,再也不会受痛苦折磨。
其实他真不该这么以为。
其实睁开眼睛之后,他只能看清自己更沉重的一份痛苦。
这份痛苦就来自于他的一双腿。
他此时已看到了他的一双腿。
他的世界刹那间布满了绝望与黑暗,他的心刹那间无法挽回地崩溃了。
他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为什么他这次失去了这么多,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他的双手紧捏着双腿,他的双腿已齐膝断了。
他从今以后已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
——为什么他这次只能忍受失去,却不能在得到中寻求相应的安慰?
——这是因为他这次的失去,已难以和得到造成平衡了。
——世间还有什么事什么东西能安慰补偿他这次的失去?

nnyypp1314 发表于 2013-1-8 15:48:37

很不错,继续写啊

轩冢 发表于 2013-1-11 19:52:23

第二十一章只是当时已惘然【风四娘之死】

夜。
长夜。
寂寂而漫漫,如已冻死的梦。
窗外仍是夜色冷郁。
邻近的蒙古包里仍是时而回荡出冯天书痛苦欲绝的尖叫声。
一个原本风神俊雅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就这么废了。
投影在冰冷镜子里的风四娘脸上已露出了一种又酸楚又辛苦又矛盾的笑容。
他们终于到了大草原,果然找着了萧十一郎。
但他们每个人的命运似也因此而产生了最严酷的转变。
风四娘久久地凝望着镜子里自己脸上的那种古里古怪的笑容。
她的脸色很苍白,很憔悴。
就像隆冬的一轮冰月,已被层层的乌云遮得严实。
她的意识也很恍惚,心神也很凌乱,思维也很迟钝。
她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么久,却仍是无法懂得那种笑容因何而生。
她就像在和一个完全无关的陌生人对视,她始终看不懂那个陌生人的前世今生,那个陌生人却早已将她心里的痛苦悲哀看得十万分透彻。

外面的广袤草原,放眼望去寒霜千里,如铺了一块巨大的白色毛毯,冰莹而细柔,绝不会引起人们心中一丝一毫的冷清感。
甚至在北风肆虐的夜晚,仍有一些蒙古勇士骑上马背,呼啸着来往驰骋,乐而不疲地比拼耐力与勇猛。
风四娘突然想:如果世间所有人都能像蒙古民族一样时刻满怀斗志,无论天降多严酷多惨重的灾祸,也难以夺去他们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豪迈性情,那么谁还会迷茫绝望痛苦烦恼?谁还会一蹶不振,从此过得生不如死?
有时候,人迫切地期盼能像江南一样多情一样善解人意。
有时候,人又迫切地期盼能像草原一样淡漠一样心胸宽广。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很矛盾的动物。
风四娘禁不住苦笑了,于是镜子里的那个陌生女人也对她嘴角轻扬,显出了一种似乎嘲讽的笑纹。
她的笑因此而迷失了。
那如水一般寂寥的笑纹,已如月一般冷漠,如草原一般永恒。
慢慢地,那笑纹模糊地飘到了另一张更陌生的脸上。
一个更陌生的男人优雅地站在那个陌生女人的身后。
他利用那慢慢飘到自己脸上的笑纹,面对着镜子外端坐的她良久地仔细观赏。
他向来很热衷于观赏别人脸上的矛盾表情。
他时常能因此看透别人的一切隐私。
风四娘也在看着镜子中的他。
镜子中,他的身影像一团单薄而柔弱的月光,风四娘只要轻轻用手指贴上去,就可能令他的身影无风四散。
镜子外,风四娘没有回头,她深知他又一次神鬼莫测地来到了她的身后,她却总不能立即感应到他。
他仿佛本就不用呼吸,毫无心跳,甚至连体温也比北方的冬天更冷。
他形同死人,然而他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却是无所不能的神。
他的一角衣衫,红如少女羞容。
他的一双锐眼,总是亮得不真实。
他每一次的出现,都令风四娘倍觉陌生。
他每一次出现的意图,都令风四娘百思不解。
就算他开始与她对话,她也无法很清楚地从他的话语中猜到他下一刻会有怎样的变化。
此时他已开始对她说了第一句话:“你没有忘了吧?”
风四娘麻木地慢慢向着镜子中的他点头:“他们认为我是谁,并不能证明我就是谁。”
他赞赏地回以一笑:“那么他们认为你是谁?”
风四娘的脸色莫名地黯然了:“昔日令万千江湖人为之头疼的女妖怪风四娘。”
他认真地问:“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真的就是风四娘,所以你才能如此顺利地找到萧十一郎。只因世间最能与萧十一郎心灵相通的女人就是风四娘,有时候她甚至比萧十一郎本人更了解萧十一郎的作风习性。这些你有没有想过?”
风四娘自嘲似地冷笑道:“原来你也会问出这么多余的问题。”
他故作惊愕地道:“这问题多余吗?”
风四娘道:“你早就知道,那些事我已不能不想,而且我还想了更深的一点。”
他道:“哪一点?”
风四娘的目光突然比她的笑容更冷:“你一直是在利用我,你以为你能像控制别人一样控制我的方方面面,但你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他饶有兴趣地凝注着她,悠然微笑道:“说下去。”
风四娘道:“我这人天性顽劣,会感激,却不会感动,会佩服,却不会驯服。”
他想了想,狐疑地问:“但你为什么还要一直装作完全受我的控制,而且很听话地替我办了那么多事?”
风四娘道:“因为我不愿你亲自去做那些事。”
他仿佛兴趣更浓了,忍不住哦了一声。
风四娘道:“你若亲自去做,每一件事都必将闹得血雨腥风,你表面上干净优雅,实则你内心很崇尚血腥暴力,你是神,但你绝不会造福万民,只会在人间连降灾祸。”
他笑了,无比痛快地纵声笑了起来道:“你真会剖析一个人的本性,你的选择也一向是最正确的,我想为你鼓鼓掌,然而冬夜冷寂,哪怕一丁点响声也会惊扰他人的好梦。”
风四娘讥诮地道:“说话也是一种响声。”
他摇头,很郑重地解释道:“有些声音响而不吵,有些声音低而扰民。”
他的哲理总能引起一些奇异的共鸣。
寒夜太长,所以导致当风雪声突然发作时,夜晚的空气已显得更寂寞。
风四娘怔怔地听着外面呼啸不止的风雪声。
那声音就很响,但如他所言,响而不吵。
这就和夫妻在床上入睡时的关系一样。
恩爱长久的老夫老妻,妻子最终还需依赖丈夫的打鼾声才能安然入睡。
风四娘听了一会,仿佛那声音不是寒风刮雪而造成的,却是夜深时她自己的眼泪在无所顾忌地簌簌而下。
他立在镜子中的她身后,仿佛那声音也突然变成了他思维的一部分。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着一种沉重如山的叹息:“那声音或许不是风雪在肆虐,而是杀手在挥动手中的利刃。”
风四娘冷冷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着一种将被焚烧的怨恨:“你的脑海里,总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哲理。你看待世间万物的眼光,总会是特别高雅,又特别残忍。”
他认真地听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漫不经心地释放了一声叹息:“难怪当年逍遥侯几次向我称赞你是百年不出的奇女子,他毫不吝惜地送你礼物,当你和萧十一郎同仇敌忾地闯进玩偶山庄时,他也不忍杀你。”
风四娘不动声色地道:“那只因当时他已全身心去对付萧十一郎,无暇分神,况且他的徒弟小公子就差点整死我。”
说到这里,她不由想起了连城璧,是那个男人在最后关头竟装疯卖傻地杀了小公子,从而使她保住了性命。
她也很快想起了昔日一幕幕的悲伤往事。
难道那些悲伤还要在今天继续下去?
她虚脱似地苦苦一笑道:“你此番来找我,是不是为了提醒我什么?”
他一向只会为了两件事而突然在人前主动现身。
一件事是自己已不得不亲自动手杀人。
另一件事就是专程来提醒别人以加深某一种难以自拔的宿命感。
他每每提醒别人的事,就是要别人再度看清自己的宿命。
人是永远也无法反抗宿命甚至改变宿命的。
只有他可以,他不仅可以反抗和改变宿命,而且可以操控和创造宿命。
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不再是庸俗的人,他已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
他承认地悠然笑道:“我只想你明白,一切的哀伤,一切的仇恨,一切的痛苦,一切的纠葛,都已是时候结束了。”
风四娘呆呆地望着他,问道:“真的能结束吗?杀人流血真的能结束世间的一切?”
他认真而平静地缓缓道:“你如果还在怀疑,还不忍动手,那就只好我亲自来了,你说过你不愿意我亲自来做一件事。这个草原上民风质朴,带着极原始的性情,他们好勇斗狠,却不冷血残暴,他们对待外来人一直是非常友善非常诚恳,我真不想因为你的怀疑而让这里血流成河。”
风四娘的眼中闪出了怒火,但很快又被无奈的泪水淹没:“你要我怎么结束这一切?”
他淡淡地笑道:“从哪里开始、以何种方式开始的,如今你就从哪里结束,以何种方式结束。你是不折不扣的奇女子,想必无需我多做解释,你也能很快明白。”
从哪里开始?以何种方式开始?
——一切都是因为她。
因为她那年野心勃勃地入关夺割鹿刀,寻不到合适的盟友,最终才只好去求萧十一郎。
因为她找上了萧十一郎,杨开泰才会和萧十一郎说那些话,才会使他们乔装随同杨开泰一起去大明湖畔的沈家庄。
因为去了沈家庄,才会引发之后的一切爱恨恩怨。
——一切都是因为她。
从她开始,如今就该由她结束。
——不论一切是不是真的能因此而结束。
她已经无心也无力去想得更多更深。
她本不是一个容易认命的女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在命运中堕落的女人。
她也不是一个怯懦地想以自己的死去最终了结一切的女人。
但遇见了他以后,他与她说过的每个字都仿佛在深深地腐蚀她。
将一个铁一般坚硬镇定的女人逐渐腐蚀成了一个泥一般疲软紧张的女人。
从前的那个她在见到他第一眼起就已无声死去。
另一个她行尸走肉地受他的支配而活着,当那些往事重又浮上心头时,她早已成为一个冷眼旁观的陌生人。
她呆呆地注视着镜子里,他的影子模糊成一团泪光落在她的瞳孔深处。
外面的风雪声仍很响,但她突然听见了一种更响的声音。
她掩面痛哭的声音。
在死之前,何不先把眼泪哭干,至少在死的刹那,不必让别人看见她的哀伤。
这已是她唯一还能做的救赎。

草原在熹微的阳光中慢慢苏醒了。
虽然满目枯霜,但白日毕竟没有夜晚那么酷寒。
每座蒙古包里早已宁谧柔软地飘散出奶香与酒香。
还不时传出男人们的纵声大笑,女人们也免不了随之笑起来。
女人们的笑声总会杂着欢欣鼓舞的曲调,那是她们在一边做活一边对自家男人笑着歌唱。
无论天气怎样,蒙古族的晨起景象都不缺少笑声与歌声。
草原的早晨也因此而一直使人感到兴奋。
当乳白色的奶酒送入萧十一郎的蒙古包时,萧十一郎已经独自坐在一道高高的山梁上,安静地俯看由山脚延伸出去似已达天边的草原上逐渐布满牛羊和马,以及那些执鞭放牧的蒙古少年。
当那些蒙古少年骑在马背上遥相抽响长鞭时,围在他们四周的牛群羊群马群就像受惊的水纹一样朝外扩散开去,当他们的马并驾齐驱在视野坦荡的草原上时,大群的牛羊和马又像气势汹汹的海潮般拥在他们身后,随他们左奔右突,令他们小小年纪已尽显将士风采。
——这片草原上的民族似乎一年四季都未曾疲倦过。
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总能被利用来比赛。
他们做任何事都少不了比赛的乐趣和激情。
这些乐趣与激情也潜移默化地感染着草原上的各种生灵。
萧十一郎突然叹息着笑了笑,自言自语似地缓缓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整日忙碌,每个人都有用不完的劲,每个人都时刻活得斗志昂扬。只有我,一直懒洋洋的。”
他绝不是在自言自语。
虽然寂寞的人常常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自言自语有时并不能很好地缓解寂寞,反而使寂寞更深更沉。
他此刻的这番话是说给身后一个人听的。
这个人已在他身后站了很久。
此刻听了他的这番话,也走到他的旁边,放眼望着山下的草原。
这个人似乎不懂为什么草已结霜,但只要天色晴朗,草原上还是会出现蒙古少年们放牧的身影。
对于草原,这个人不懂的地方仍有许多,她知道所有疑惑都能在萧十一郎这里获得解答,但她已无暇去问这一切,她想问的是:“那天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和沈璧君?之后你为什么也没有再找过我们?你一个人躲在这里算什么?算功成名就的退隐吗?你这才不叫退隐呢!你这叫逃避,萧十一郎也会逃避,真让风四娘都不禁为他感到可笑。”
她真的大笑起来,笑到腰也弯了,脸也通红,呼吸急促,像突然身患重病。
萧十一郎倒是能够平静地应对:“听到你这么说我,我就知道风四娘还是昔日那个女妖怪,什么都没有变。”
风四娘笑着破口大骂:“但你已变了,变得不再配合我,你以前一听到我骂你,就会可怜兮兮千方百计地向我送礼求饶。”
萧十一郎怔了怔,盯着她上下打量了很久,终于调皮地抬起来一只脚,也给她看鞋底的破洞,郑重其事地说:“四娘啊四娘,你太冤枉小弟我了,瞧瞧这个破洞,再摸摸我满脸的胡渣子,你居然能说我变了。”
转眼间,这一对已过中年的男女就似互相耍贫嘴的孩子。
仿佛只有在萧十一郎面前,风四娘才会显出女人纯真的一面。
仿佛也只有在风四娘面前,萧十一郎才会暂别寂寞的侵袭。
风四娘叫道:“挪开你的臭脚。”
却又扑哧一笑,立刻勉强板着脸道:“我没见你时,真把你恨死了,每当想起你那天不来救我们,而且之后也不来找我们,我就要心里骂你是薄情寡义。”
萧十一郎挠着后脑勺,又俏皮地伸出左手,翘起了大拇指道:“骂得好,我早该被你痛骂这四个字了。”
风四娘道:“但一和你见面,就又觉得你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恨而可爱,你说我能骂一个孩子是薄情寡义么?”
萧十一郎想了想,摇头傻笑道:“好像不能。”
风四娘突然双目发痴,神情迷茫,转头去眺望湛蓝如海的晴空。
晴空上团团白云,悠悠流动,也如绵羊在安分地放牧。
两人就这么毫无缘由地沉默着。
萧十一郎仍满脸傻笑,也转头向天,看那绵羊一般的团团白云流往天际,却永远都无法到达。
过了良久复良久,风四娘才又问萧十一郎:“为什么选择草原?”
萧十一郎脱口而答:“因为草原宽容,辽阔,自由,豪放不羁,有真性情。”
风四娘似乎微微动容了,她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十分平静:“我还记得你从前时常哼唱的那一支牧歌,尤其是这两句: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如今你还会哼唱么?”
萧十一郎没有犹豫地点头,他的一头从未认真梳理过的乱发迎风起舞,如同身旁冷清的小草:“但我在哼唱时,心境已经与前迥异了。”
风四娘等他解释。
他意味深沉得像一个已看透世事的古稀老者,缓缓接着道:“我到了草原,才知道人与狼的关系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而是相互依存的朋友。有一天,一群晚归的牧民发现了一只冻死的母狼尸体,他们彻夜不眠地四处搜寻那只母狼的狼崽,因为其中经验丰富的老牧民看出了那只母狼刚分娩不久。当初我还以为他们是一心想将那些狼崽也赶尽杀绝,却不料他们在很远的一处石洞里找到那些狼崽之后,竟带回了营地日日精心喂养,等那些狼崽稍大一点足以自食其力了,就放归野外。他们遇见狼群袭击牲畜,一般只会恐吓,只会轰赶,绝不会动杀心。他们其实是很敬畏狼的。”
他仿佛越说越激动,无法再停嘴,他的眼睛也随着他的话语而异常明亮起来:“他们与狼之间还演生了一种特别的手势,只要做这种手势,贪婪凶猛的狼群必会听话地退走,不过他们总要在回营时有意留下一两只牛羊,作为对狼群的补偿。”
风四娘道:“你救柳姑娘他们时,就用这种手势赶走了一群狼。”
萧十一郎微笑着点头道:“在这里,我不止学会了这种手势,我还学会了怎样使自己的心静下来。”
突然一种大煞风景的声音令两人都忍俊不禁。
是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
是从萧十一郎肚子里发出的。
久别重逢,交谈甚酣,但肚子终于出声抗议了。
两人笑过以后,萧十一郎神秘兮兮地道:“走,带你去吃天底下最美味的一顿。”
风四娘有些木讷地哦声道:“好。。。。。。好呀。”
但她旋即瞪住萧十一郎警告道:“你这次要是骗我的,你就小心你的耳朵,我可不信你能请我吃上多美味的一顿。”
萧十一郎跳起来,拍拍屁股,摸摸耳朵,又傻笑道:“以前我也没敢骗过你呀!我这一生是最怕头疼的。”
风四娘也忍不住笑了:“我正想试试,看我还有令人头疼的本事么?”

中午的寒阳被瑟瑟的寒风一下一下地挑逗着。
一个布置简陋的小面摊在蒙古包的圈子里显得异常羞涩。
小面摊出现在大草原,本就不伦不类,如何招揽顾客?
迎客的桌子只有一张,足见平常客源有多稀缺。
当风四娘的视线接触到这个在蒙古包群里深藏不露的小面摊时,那张有点憔悴苍白的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种久违的惊讶表情。
是谁吃饱了撑的,竟把面摊摆上了草原?
她立刻就看见了那个吃饱了撑的摊主。
那个摊主已然古稀,一头白发也如萧十一郎的头发那般乱,正坐在那唯一的一张桌前,以手支颔,面对着桌上的一局残棋,紧蹙眉头,闷闷苦思。
萧十一郎带着风四娘向他慢慢走近,他却似早已知道他们的到来,猛然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瞪着萧十一郎,质问道:“前天你凭什么就把我困死了?”
萧十一郎笑道:“你还没有想通?”
老头拍额抓脑,满脸的迷惑:“你那困死我的几步棋到底叫什么,我纵横棋坛快四十年了,还从没见过那几步棋的章法。”
萧十一郎诡秘地问道:“你当真想知道?”
老头正色道:“哪个龟孙子不当真想知道。”
在旁的风四娘听到此处,很想笑,但终于忍住了。
萧十一郎道:“好,我今天也不藏私了,我了解你的脾气,若不消除了心中疑团,我就永远别想有面可吃。”
他竟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接着道:“那几步棋就叫:没钱耍赖,有钱敲砖,少林罗汉,还俗娶亲,猪八戒见到观世音,只流口水不参拜。”
风四娘怔住了。
老头脸上每一条皱纹也都怔住了。
然后风四娘捧腹大笑。
然后老头每一条皱纹又都随着眉毛竖了起来,怒气冲冲地道:“你这辈子别想再吃我的面了。”
萧十一郎连忙抱拳求饶并解释道:“没钱耍赖,是当时我剩下的棋子已没你多,所以在你醉眼迷蒙的状况下偷偷捡了你几颗占据要位的棋子。有钱敲砖,是我后来又趁你不注意拿走了你几颗守住外围的棋子,令你防卫失策。至于少林罗汉和猪八戒,是我不得不承认,若非作弊,我绝难胜你一局棋。”
老头眼睛发亮,一下子精神抖擞,像年轻了许多岁,满面得意洋洋地笑道:“我早就猜到,你这臭小子一定又在耍花样,我可也曾经享誉棋坛近十年,怎么会随随便便就败在你的手底下。”
萧十一郎连连称是,点头赔笑:“好了,现在你不必再为那几步棋埋头苦思了,今天我请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你快去做两碗牛肉面来,顺便来几坛好酒。”
老头瞅了几眼风四娘,别有深意地笑道:“这老友可一点也不老,比你漂亮多了。”
他问风四娘道:“敢问你酒量怎样?”
风四娘坦率地回以一笑:“不怎样,只是每一次都能拼倒这位萧老弟而已。”
老头立即瞠目结舌,半晌才愕然道:“我可每一次都被他轻描淡写地拼倒啊。”
说完他脸上的惊愕之色又完全被失落沮丧所取代。
他回过身走向他的那排简易锅灶,嘴里还低声地嘟哝着:“本还想和你也拼一拼酒呢。”
萧十一郎引着风四娘坐在桌旁,看他走到灶前开始烧水做面,就悄悄对风四娘耳语道:“其实那局棋我没有作弊,但我不那么说,恐怕一辈子真的再吃不着他的面。”
风四娘哭笑不得:“他的面与众不同么?”
萧十一郎坚定地点点头道:“吃他一碗刚出锅的牛肉面,比状元郎吃一桌燕翅席还要享受十倍。”
风四娘瞪大了双眼,夸张地表现出一脸怀疑和惊讶:“真的假的,不就是一碗牛肉面吗,至于那么享受?”
萧十一郎诡秘地笑道:“等会你就知道至不至于了。”
风四娘扫视面摊一圈,又狐疑地问:“怎么这里只有这一张桌子?”
萧十一郎指着自己的鼻子,似乎很得意:“因为他只有我这唯一的顾客。”
风四娘懂了:“是你御用的?”
萧十一郎点头笑道:“可以算是吧,这草原上除了我,谁也吃不惯他的牛肉面。”
风四娘掉头去望了正在灶前认真忙碌的老头一眼,皱眉道:“听他刚才与你的对话,他应该是一个年虽已老但心气仍很高的人,怎么肯轻易跟你来草原,从此专门为你做面?”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和他打了一个赌,结果我赢了,他不得不顺从我。”
风四娘道:“打的什么赌?”
萧十一郎道:“赌谁能酒喝得最多,同时在棋盘上能一直保持清醒,结果酒才灌下去四坛,第一局棋才下到一半,他就从桌子上溜到了地上。”
风四娘忍不住笑了:“这种赌,也只有你才想得出。”
两碗蒸腾着浓香热气的牛肉面很快摆到了他们面前。
两坛开了泥封的陈年花雕酒也随之上了桌。
也只有风四娘碰见了萧十一郎,才会出现边吃牛肉面还边喝酒的奇景。
萧十一郎朝老头招招手,想请他一起共饮,他却张皇地抱着收拾好的棋盘直往灶台后面躲。
风四娘又疑惑了:“他这是干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他现在很怕和酒量比他高的人同桌饮酒,他好面子。”
两人于是不管他,开怀痛吃痛饮。
一海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又很快碗底光。
风四娘吃得满头大汗,喘口气道:“你说得实在不错,吃他的一碗牛肉面,果然是种罕有的享受。”
萧十一郎满足地摸了摸肚皮,双手抱起酒坛猛灌了一大口,也喘口气笑道:“想不到四娘如今吃牛肉面还这么爽快。”
风四娘狡猾地解释道:“只要萧十一郎请我吃的是一碗不赊账的牛肉面,我自然打心眼里吃得高兴。”
但吃完了一碗牛肉面,再喝酒时,她却显得越来越不行了。
她吃面吃出的满头大汗,不是映衬着一张红润精神的脸,而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又从灶台后走了出来,走到萧十一郎身旁,小声提醒道:“你没发觉你这老朋友的脸色已很不对劲?”
萧十一郎的手僵了僵,顿了片刻,突然朗声大笑:“谁说我这老朋友不喜欢你做的牛肉面?谁说我这老朋友酒量大不如前?”
他抱起酒坛猛灌一气,酒水乱洒,很快就半滴不剩。
他双目通红,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他拉住风四娘的手说:“你今天还想做什么,只管说,我不会不答应你。”
风四娘有些意外地笑道:“你怎么了?”
萧十一郎道:“我。。。。。。我没怎么,我只是想你能在这里过得开心。”
他们又上了那座山梁。
瘦削的山梁高高地接着晴空,白云都不见了,晴空万里如洗。
他们坐在一起,说了很多话,风四娘似乎显得更疲倦了。
她终于吐了,吐出了那碗牛肉面,吐出了一滩苦水,也吐出了几口血。
萧十一郎的脸充满了悲伤,他前所未有地深深自责:“我该死,我竟然没有及早发觉。”
风四娘吃力地向他保持着微笑:“你反正救不了我的。”
萧十一郎突然热泪盈眶,嘶哑地颤声问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子?”
风四娘望着晴空,阳光照上她苍白的脸,犹如黄昏里的雪地。
她缓缓地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可知道?”
萧十一郎的思维早已因痛苦而变得迟钝。
风四娘坦然地微笑道:“是吃上你一碗不赊账的牛肉面,如今这愿望已经达成了,我此生就死而无憾。”
萧十一郎痛苦地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哀求道:“让我请这里的一个老牧民给你看看,他很懂医术,或许。。。。。。”
风四娘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没有或许,也没有奇迹,今天谁都救不了我。”
萧十一郎哪里肯轻易放弃:“你一定要试,试着别如此绝望。”
风四娘道:“没必要去试了,我今天能死而无憾就已皆大欢喜。”
萧十一郎悲到极致,脸上竟生硬地显出了一种比哭更苦的笑,痴问道:“那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非死不可?”
风四娘目光平静地凝注着他,像一棵水草飘飘摇摇地面对愈加寂寞的大海,过了半晌才道:“你总会明白一切的,但不是今天。”
她已偎在萧十一郎的怀里,她笑着想抬手去擦萧十一郎脸上的眼泪,张口想说几句嘲讽萧十一郎的话,然而她此时动一下就剧痛难忍。
她已偎在萧十一郎的怀里,始终面带微笑,她已决心不让别人看到她临死前的种种悲伤。
她不知道,笑才是临死前的最大悲伤。
她无法阻止萧十一郎为她流泪。
萧十一郎以前从没有为她流泪过。
她也本就很厌恶男人在她面前流泪。
她闭上了双眼,渐渐游离了意识,黑暗与寒冷渐渐变得深入骨髓。
她仿佛在另一个遥远寂寞的世界模糊地听见了萧十一郎对她说:“我欠你的其实早已不是一碗不赊账的牛肉面,而是一场真心诚意的婚事。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可我却没有补偿你什么,到死你都对我如此宽容,你真是一个大大的傻女人。”
最后一刻,她不禁想:傻女人岂非总比聪明女人活得更幸福?
最后一刻,因为她终能这么想,所以她嘴角的笑痕凝成了永恒。
如果真有下一次轮回,如果在下一次轮回又遇见了萧十一郎,她依然愿为他做一个大大的傻女人。
她也很自私的,因为追求人生的真正幸福,她才开始为别人奉献,为最心爱的男人不惜付出生命,世上还能找出第二个比她更自私的女人吗?
萧十一郎在生与死的无边寂静中,流着泪丑丑地笑了。


轩冢 发表于 2013-2-1 01:46:19

第二十二章回返中原
这一晚的天空有星有月,和白天同样晴朗。
为什么有人死了,天空反而转阴沉为晴朗?
或许有种死本就能引起世间万物的坚强。
一双孤独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夜空。
望着夜空犹如软玉温香,令人沉迷其间,恍在灵境。
星光煌煌,月光冷冷,一种炽热的光交织着一种凄寒的光。
但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最终交织成一片悲伤至极的泪光洒在那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于是就在泪光如和风细雨般的抚慰下静静而慢慢地闭上。
闭着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很久,那双眼睛又静静而慢慢地睁开垂了下去。
他仍旧是受不了一切和婉的抚慰。
他仍旧是很怕在那抚慰中突然被感动地痛哭。
他仍旧是强迫自己去远离每一样温柔多情的事物,终生做一个表面冷酷的复仇者。
当他再一次抬起双眼,目光重新冷酷起来时,平望夜色中寒风萧萧的大草原,又有几个蒙古勇士相约一起,策马遥遥地奔了出去。
他开始厌恶草原,开始想念故乡的冬景。
草原的冬景生机犹存,故乡的冬景却死气沉沉,山河封冻也冻住了他的目光。
那种在寒气中奄奄一息的姿态,才契合他的满心冷酷。

今晚,巴布尔又被他们远远抛到了最后,他们的马没有他的马吃得好吃得饱,但只要跑起来,他们的马却总是矫健许多,而他的马就像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公主,表现得四蹄无力,肌肉慵懒。
他有一次比赛完以后询问他们练马的要诀,他们只说他们喂给马少量的青草,大量的星光月光和草原上留驻的风。
他们拍拍他的脑袋,大笑着又说:你尚小,说多了你也不懂。
他真的不懂,他不懂星光月光和草原上留驻的风怎样才能喂给马吃?马吃了能饱吗?马吃了能像他们说的那么有用?
他放下了鞭子,垂头丧气,任凭自己的马像逛街市的公子爷一样慢悠悠地撒着四蹄,他估计他们就要打马回营了,等他们又从另一个方向迎面朝他纵骑奔来,他恐怕会羞愧地无地自容。
他的脑海刚闪过这些念头,就望见他们真的已从茫茫夜色中奔了回来。
他们的马仍奔跑如风,像是受了惊,像是披着星光月光在颤抖。
他知道那都是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了。
有时他们骑马从他身旁奔过去,他几乎看不清他们的脸和双手。
他早就习惯了,习惯了慢慢去接受他们快的事实。
慢慢,慢慢地,仿佛他的马也一下子随之快了起来。
他们终于近了。
他们的马像是已抖得更厉害,草原也跟着产生了巨大的恐惧。
他看清了,他们的马抖得那么厉害,并非因为跑得太快。
其实此刻他们的马只跑得比他的马快了一点。
他能看清他们在马上的英姿风发了。
等他把他们上上下下都看清的时候,他几乎和他的马一同惊呼起来。
他看不到他们一如既往的勇猛与自信。
因为全身已冻成坚冰的人是绝不会有意气风发的姿态。
他们冻成了晶莹发亮的冰人,健马驮着他们的彻寒冰躯,马背显然也结了一层冰,这层冰使他们与马牢牢凝成了难以分开的一体,本该很耐寒的草原牧马也终于经受不住彻体的寒意而剧烈颤抖。

星光下漠然站定的黑衣复仇者刚揣好妹妹的那一副戒指耳环,就看见那几个夜间赛马的蒙古勇士已回来了。
他们中除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勇士在扬鞭策马疾驰外,其余都垂鞭任马缓行。
每匹马都发着抖,马背上的勇士在星光下闪出月光一般冷的色泽,看上去就像每匹马驮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块玉石。
年纪最小的那个勇士将要到达黑衣人身前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黑衣人看见他的身上也在发光,只是光茫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烈冰冷。
黑衣人不动,看着他发光的身体一点点向这里挪近。
他终于在离黑衣人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他再也挪不动自己越来越笨重僵硬的身体,他用很生涩的汉语朝黑衣人叫出了两个字:冰魔。
他喉咙里爆发出的那种恐惧令夜空也突然瑟缩了一下。
黑衣人其实早就看出了他们身体已结冰。
这里的冬天还不是太冷,脚前的小草都未曾结冰,人的身体怎么会结冰?
黑衣人毫不惊讶,仍旧面无表情,却突然向草原深处飞奔而去。
飞奔中,已听到他的剑撕裂寒风的声音。

月色里,星光下,立着一个姽婳伊人。
粉面玉颜,柳眉雪腮,琼鼻细唇,鬓边堆云,几缕散开的秀发在萧萧寒风中飘舞。
一身皎白,一身银洁,如披月戴雪,目中透一种媚惑幽远的笑意。
绛色织带在寒风冷夜里轻扬,颈间腕部耳垂有美玉泛光,那是珠联璧合的气质正静静地明灭变幻。
珠光玉光细腻而柔和,犹似日暖生烟,冉冉挥散。
这一定是个各方面都极雅致的女人。
然而这其实是个男人,是个各方面都比女人更女人的男人。
是个浑身已美到令所有人都不禁颤抖的男人。
是个世界越冷就越具诱惑力的男人。
有飞奔的足音空荡荡地传来,逼近这个绝色的男人。
黑衣的复仇者。
妩媚的冰雪佳人。
长剑斩开迎面的寒风,脚下飞溅起细碎的草屑。
星光月光像一层无坚不摧的屏障保护着珠光玉光。
结霜的大草原陡然间在剑气凛冽地冲击下翻动起翠碧色的波涛,急不可耐地卷向冰雪佳人。
冰雪佳人那曼妙出尘的身姿也陡然间随着星光月光柔柔弱弱地飘浮起来。
他纤美的玉指如梦一般柔柔弱弱地展动。
他洁白的衣衫如云一般柔柔弱弱地贴着肌肤。
势头迅疾的草浪在他身周如叹息一般柔柔弱弱地结冰暂停。
当黑衣人的剑刺在他咽喉前半尺的位置时也结冰暂停。
冰雪佳人的眼睛含笑,透过星光月光珠光玉光很深情又很忧伤地看着他。
黑衣人的眼睛空洞冷漠,甚至连杀气也没有,他像面对自己剑锋上凝结的一滴血般回应着冰雪佳人的注视。
冰雪佳人柔若无骨的身上由此就新增了两种光的映照。
一种是黑衣人的目光,其中蕴藏着来自死亡的力量,使人窒息。
一种是黑衣人的剑发出的光,剑锋结冰,剑光更盛,像蓬勃的谎言开遍了冰雪佳人的冷冷一笑。
冰雪佳人身上表现出的美丽因为这两种光的映照而突然忧郁起来悲凉起来。
黑衣人强调着他对冰雪佳人一如既往的憎恶:“你就算能以美貌倾倒世间所有人,也无法改变你恶心的真相。”
冰雪佳人凄然笑道:“我做假女人,还不是为了你?”
黑衣人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就像剑已生锈:“别拿我当借口,我早已和你撇清关系了。”
冰雪佳人的笑声陡然响亮起来,凄然中又渗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嘲讽:“你活在世界上,根本没什么女人对你感兴趣,没什么女人肯接触你,时至今日,你连女人的手指都未曾碰过,更不用说在床上享受女人的滋味了。”
黑衣人总是漠无表情的脸终于开始扭曲抽搐,甚至冒出了痛苦欲绝的冷汗。
他想把剑再往前狠狠刺一点,那就能刺穿冰雪佳人的咽喉,制止一些更令他痛苦的话钻进他的耳朵,直入肺腑,噬烂他的灵魂。
但他动不了,他和他的剑一起结冰了,每次他都对冰雪佳人无可奈何。
冰雪佳人的面容又显出了无穷媚惑,他口中飘出了醉人的芳香,目光像春风一样温柔舒缓地挑逗着黑衣人的欲望:“所以我打算做假女人,来亲近你,来爱抚你,你总认为别人欠你很多东西,却不给别人偿还的机会。你应该记得我第一次假扮女人时,在洛阳被几个剑客羞辱,是你突然出现杀了他们。后来把我藏进你留宿的客栈里,大哥终于找来时,也是你先替我出面求情。我从此便下定决心,要偿还你,什么东西你最难得到,我便给你什么东西。”
黑衣人怒斥道:“的确,女人是我最难得到的,但我却并不最想得到女人,况且你根本就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冰雪佳人嫣然一笑,柔声道:“我已找到了一种药方能让我慢慢变成真正的女人,再过些时我就会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黑衣人的瞳孔收缩,瞬间杀气毕露,他的语声又压抑得令人窒息:“也许我一剑杀了你,好让你更早地去实现你的白日梦。”
他身上和剑上的冰层猛地崩碎溅开。
他的剑猛地向前刺出,眼睁睁刺穿了冰雪佳人的咽喉。
那已不是冰雪佳人的实体,而是由星光月光珠光玉光加上他的目光剑光糅合成的一片看似单薄虚幻其实很饱满的影象。
他的剑刺穿了影象,一切就幻化为无,各种光线如惊醒的河水般缓缓流散,空余一剑叹息,一剑凄凉,剑尖挑着一颗晶莹冰冷的泪珠。
XXXXX
冯天书躺在沉甸甸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就像一滩胶状的思想在等候着再次活跃。
往昔的雄心壮志使他彻底不堪回首。
突然而来的残疾令原本多彩的未来变得苍白单调,一无是处,却也更明确了,不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蒙古包里,空气越来越滞闷,他如同躺进一口棺材,被毫无理由地弃置于冷冰冰的大地之下,鼻子能嗅到的只剩怪异的泥土味。
深不见底的黑暗与寒冷包裹着他的意识,他睁开双眼,视线对准自己人生最不幸的角落。
没有限制的痛苦还在他已消失的双腿间徘徊。
他一开始除了痛苦,更多的是愤怒,仿佛自己的双腿是被某一个人强行夺走了,他要想方设法抓住那个人,把自己的双腿抢回来,完好无损地重新在原位接牢。
他仿佛一心认准了自己只是暂时失去双腿而已,他的未来依然可以独立处置,无需别人的任何协助,直到黑暗第二次砸碎了他的妄想,他才终于有所醒悟,感觉目前的状况即是最原始的自己。
他打算堕落了这一夜之后,就绝不允许自己再轻易发出痛入骨髓的叹息。
至少他还活着,花包谷都活得很好,他难道就因为少了两条腿而活不下去?
一个人只有在面临重大劫难时,才会证明自己是不是真的坚强。
XXXXX
漆黑沉重的夜似将永远紧贴他的身体,他在黑暗中茫无目标地注视,难以分辨出自己注视的方向是真实还是虚无。
当一盏烛台冉冉亮起的时候,就像包裹住他心脏的众多谜团总算有一些被幸运地解开。烛光在封闭的空间里很稳定地亮着,突然就到了他的身边。
浅浅的暖意在他双目间飘浮,他一时找不着聚焦点,视野迷蒙,却格外地舒心,有某种情感温柔地充满了他本已空荡荡的身体。
过了很久,他才看到了手执烛台的冰雪佳人,他看见在那张绝色的面容上始终刻画着冷冷的媚笑,与他对视的目光,让他乍起的怨恨瞬间飞灰湮灭。
冰雪佳人柔软又冰凉的手伸过来轻抚他表情呆滞的脸,他感受着冰雪佳人温暖的抚慰慢慢流出冰凉的五指,他沉浸在冰雪佳人漫无边际的诱惑中难以自拔。
“你应该感激我,若不是我及时用雪把你埋起来,你如今废的恐怕就不止这双腿了。”
他用目光暗示冯天书只听不说,他从衣袖里拿出一件东西在烛光的深处晃了晃,像放下一个情人蜜吻般放到冯天书的枕畔。冯天书不必看清也知道是自己的折扇。
冰雪佳人又柔声笑道:“你失去了一双腿,将得到一个好姑娘全部的爱,也算没什么遗憾了。明天那个好姑娘就开始对你倾注全部的爱,我想你其实早已知道深深爱上你的那个好姑娘是谁。”
冯天书凝注着他,瞳孔中不断有感情变化,他摇头笑道:“不,当然不会是我,我目前仍旧是男人,而且就算我已彻底成了女人,我也绝不会爱上你。”他把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唇贴近冯天书的脸颊,很秘密地小声道:“我早已心有所属。”说完他抬起脸,与冯天书的脸之间只隔一段薄如蝉翼的距离,这让冯天书身体的很多东西都苏醒了。
他过了良久,脸又抬高了一点,他看到了冯天书眼角堆着泪,冯天书也看到了他眼角呈现着一种凄美的弧度。他用一根手指替冯天书擦走了泪,冯天书却不忍心去扰乱他眼角的那种凄美。
他笑得宁静,不止是温柔,不止是媚惑,不止是令人看不懂。他宁静地向冯天书微笑,然后说:“她是个很难找的好姑娘,男人们不该总忽视身边一些女人的爱。”烛光宁静地远去了,消失了,犹如冯天书不经意做的一个长梦。
犹如冯天书在梦境中幻化成了冰雪佳人,对执迷不悟的自己进行苦口婆心的劝导。冯天书醉心在仿佛一望无际的梦境中,打捞着再度失落不见的呓语,他的身心即将了结绝望的思考,完成没有意义的徘徊,与夜晚的消逝不谋而合。
XXXX
外面的风无精打采,被吹得微微伏下身子的青草,犹如一群互不搭理的失败者。
冰雪佳人才从冯天书的蒙古包里走出来,黑衣人盛怒未息的剑就破开风与空气向他迎面刺来。他眼见那柄剑势若闪电地迎面刺来,又极突兀地在他眉心处顿住,世间万物的呼吸随之戛然而止。
“你还是想杀了我?”
黑衣人不答,似乎已万分坚决地认为冰雪佳人问他的所有问题都是多余的。
他难以忍受任何一种多余的感觉,那种感觉简直比空洞更空洞,比痛苦更痛苦,他的剑于是匆匆向前刺了一点,剑尖在冰雪佳人脆弱洁白的眉心刺出了一点羞红。
冰雪佳人眼中仅剩的悲伤随风消散,他的声音已冷淡如水:“为什么你就一定要杀了我?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立刻拔剑相向?就因为我一直义无反顾地深深爱着你,所以才引起你对我一直义无反顾的深深憎恨?”
黑衣人的回应就像从坟墓里幽幽飘出来的,异常阴沉而残酷:“只要是妨碍我复仇的人,我一律杀无赦。”
“复仇?你的仇人是谁?是天绝帮三杰的大哥?你别忘了,他也本就是我们的大哥。”
黑衣人握剑的手突然微微地颤抖,他那棺材板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深刻真实的表情,他的表情和他此刻的心共同忍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痛苦:“当初我的妹妹正是因他而惨死,他非但没有愧疚,还在那一夜瞒着我们出走,半年后才得知他竟又结交了两个兄弟,创建了一个新帮派,并且发展迅猛。从此他再没有与我们相见,他这等忘信背义之徒,你还认他是大哥?”
冰雪佳人怜惜地凝注着他,脉脉含情地柔声道:“我早就不认他是大哥了,但我们毕竟知道他的一切真相,而冯天书他们却仍被蒙在鼓里,相较之下,他们真的很无辜,他们直到现在,还像局外人一样全不了解中原四煞为什么与天绝帮结仇。”
“我可以想象他们最终知道自己一直衷心敬仰的大哥实际上是一个多么卑鄙虚伪的小人时,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你最终要杀了他们吗?”
“怎么,你一时竟变成了软心肠?”
冰雪佳人的妩媚在他的瞳孔深处粉身碎骨:“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杀了他们,也没必要让他们知道真相。”
“哪里来这么多的没必要?”黑衣人讥诮地冷笑道:“你就有必要杀了那些蒙古人?”
冰雪佳人也冷笑了。
他的冷笑使黑衣人的剑转瞬间通体结冰,黑衣人又无法动弹了。
冰雪佳人透明轻盈的虚影慢慢贯穿了黑衣人的剑和身体,他最后停在黑衣人的左肩旁,对黑衣人耳语道:“这次你杀不了我,等我得到你真心的爱之后,我会主动将脖子放到你的剑下。”
如果有朝一日他已真心爱上了冰雪佳人,他的剑绝不会再这么义无反顾地向爱人刺过去。冰雪佳人总比他更高一筹,他无法令自己真心去爱这个病态的绝色男人,也无法阻止冰雪佳人对他日益执迷的爱。
他呆呆地感觉着冰雪佳人的远去,他的冷酷在眼角默然消融,当风吹落草叶上的几滴霜泪,令他恍如隔世地追寻冰雪佳人的去向,心底也开始激起了一种执迷,一种久久将他的全部仇恨锁住的咒。
或许,冰雪佳人就是在给他下一个咒,万劫不复,永难化解。
XXXX
瘦削的山梁上多了一座孤坟,里面葬着昔日狂放不羁的奇女子风四娘,是萧十一郎隐忍着满腹悲痛连夜挖好的坟坑将她安安静静地葬下。
风四娘一生都活得太吵太闹,如今应该听凭她安安静静地一睡不醒。
从此闲云成了叹息,从此野鹤成了谜语,从此萧郎又成了一座孤坟前无人问津的孤人。
形单影只的萧郎守着一座形单影只的孤坟。
终于有雪花点点飘洒,片片纷飞。
也化为叹息,化为谜语,洒落在孤人眼角,陪衬着一夜下来干枯的泪痕,萧郎将之想象成风四娘遗赠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凝望山下的草原渐渐被纯洁银白的雪花无声无力地覆盖。
他没感到丝毫冷意,只因他已疯狂地痛过,疯狂地灌醉自己。
他眼中的世界如他的目光一般似醉非醒。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雪光朦胧中,没传来一成不变的豪放歌声,却有一阵妇女声嘶力竭的哭喊涌上山梁。
他的心震了震,但马上又无动于衷地转回头望着风四娘的孤坟。
风四娘的自我寻死,令他一瞬间看透了,人世绝无任何永恒的事物,任何永恒的事物总有一刻会不堪重负而崩溃。就像这原本豪放的草原,此刻也充满了悲伤和怨恨。
这个蒙古族小部落尽数迁走了,他们遭逢不幸,恐惧的只是这片草原,怨恨的也只是这片草原上的风,他们似乎以为是风刮来了不幸,而非那些故事复杂的外族人。
萧十一郎回到山下,热闹繁荣的营地空空如也,一片蛮荒,雪花落在一辆马车上,罩起薄如愁思的一层白。
欧阳舞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了一辆更宽敞奢侈华丽的大马车。
萧十一郎回头,最后望山梁上的那座孤坟一眼,久久,久久。
没有人问起风四娘,也没有人去注意山梁上多了一座惹得萧十一郎久久久久眼含悲凉的孤坟。
就把风四娘完全当成一阵倏忽来去的风吧。
而活着的人们,依旧无可奈何地做一片片风中残叶,飘来飘去,最终寂然成空。



伤行色 发表于 2013-2-26 14:56:23

风四娘居然死了???!!!不能接受!

MonkeyCSJ 发表于 2013-3-31 15:45:31

轩冢 发表于 2013-2-1 01:46:19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第二十二章回返中原
这一晚的天空有星有月,和白天同样晴朗。
为什么有人死了,天空反而转阴沉为晴朗?
或许有种死本就能引起世间万物的坚强。
一双孤独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夜空。
望着夜空犹如软玉

拉拉?玻璃?

轩冢 发表于 2013-4-16 01:55:49

第二十三章   以逸待劳
北方有雪,江南有雨。
雨点打芭蕉,如细细的雪粉般沙沙作响。
北方因刮雪而无止境地萧索,江南因飘雨而无止境地冷清。
芭蕉丛中,绿影朦胧,一座小巧的八角亭隐约在其间。
亭额一块古旧牌匾,残漆剥落,但仍能清楚地看出匾上的题字及人名落款:
鸣幽亭,玉公亲题。
春深之际,往往各种鸟在绿意斑驳中捉迷藏,遥相鸣叫,更添此间的清幽,故题名曰:鸣幽亭。
那玉公是谁?
子乌禅师啜饮一口杯中酒,慢悠悠地答道:"玉公即是玉龙王。"
陆成风手中杯差点惊得跌落:"即是玉龙王。。。。。。我们怎么要来这里?"
子乌禅师的秃头顶似乎有微弱的酒光闪耀,几点戒疤有的也已经消磨成一大块血瘢。
他慈和地展开笑颜,目光望到陆成风邋遢衰老的脸上,就像满怀同情心的猎人望着受伤无助的小羊羔一样,他笑答道:"因为我要开始实践了,开始把之前的一切琐碎事物全都搜集归拢,拿来找个合适的人认真讨论,何况玉龙王的某些品味有益于我们对他进行更深一层的了解。"
陆成风吃惊地听他说完,他的话显然在表明他已下定决心对抗玉龙王。
他的表情和声音也渗透着一种使人无从戒备的魅力,在他面前,最顽固的人也难以坚持己见。
他握杯举向陆成风,笑道:"我们何不在好戏开场之前先痛快地干一杯?"
陆成风越加感受到自己身周的空气诡异,神情逐渐不自然起来,但听到他的诚心邀饮,本已麻木僵硬的手还是顺从地举杯回应:"请。"
杯酒下肚,陆成风的额头已满是莫名其妙的冷汗。
就在亭中两人准备置杯续谈之际,亭外茂密阴森的树影中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
四个身着灰布直裰的小和尚,眉目清秀,各捧着一只樟木方匣自树影中鱼贯而出。
他们走到亭阶下站定,并排垂首,噤声不语,就像静等着将军检阅的士兵。
他们当然是子乌禅师的徒弟,子乌禅师在世间早已暗授徒弟无数。
子乌禅师笑着又对陆成风道:"让你看四件宝贝。"
他袍袖一展一拂,收势之时,四个小和尚手捧的四只樟木方匣已翩然腾空飞起,稳落于桌上。
他打开了第一个匣子,沉郁的木香顷刻被浓烈的血腥气吞没。
他沉着脸问道:"这是谁?"
陆成风已惊恐地看见匣中竟是一颗满面血迹未干的人头。
一颗比初升的太阳更新鲜的人头。
阶下传来一个小和尚的恭声回覆:"太原狂龙戚广。"
陆成风震悚道:"这人在太原本地威望极高,如今何以头落于此匣之内?"
子乌禅师道:"只因他上了玉龙王的死亡名单,即使有千人敬仰,万人拥护,以及一身傲视群雄的硬功,也难扭转被玉龙王虐杀的命运。"
他吩咐刚才开口应答的那个小和尚道:"戚广之死,前后细节,你要毫无遮漏地说与陆长老听。"
那个小和尚道:"是,弟子绝不敢欺瞒陆长老。"
于是一场诡异莫测的死亡事件很快自他嘴里娓娓道来。
XXXXXX
辉煌的战绩犹如臭虫一般历历在目,使已然老去的戚广倍感困扰。
人们对他的拥戴随着他的老去并没有无坚不摧,近年来城北新崛起的萧从容早就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与威望。
他再阔步走上街时,已完全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孤独老者,只有几个他曾经瞧不上眼的小人物还比较恭敬地主动招呼他。
而那些曾经对他惟命是听鞍前马后的人,早就厚颜无耻地天天围着萧从容转了。
他颓然坐在一家小酒馆里,碰上了自己以前无数次出言讥讽过的阿全,如今阿全也已须发苍白,显得比他更老了。
阿全主动不计前嫌地与他同坐一桌,表情友善,面含微笑:"戚爷最近安好?"
戚广愁眉苦脸,昔日狂妄不拘的模样已彻底消逝,他连声感叹:"还好,还好,只可惜我舍不得江湖,江湖已把我全忘了。"
阿全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突然提议道:"何不收一门徒,倾囊相授,传承衣钵?"
戚广眼中闪出了久违的光彩,但很快又黯了下去:"看我如今的形势,有谁还愿意上门为徒?即便有人怀着向我拜师之心,也会以为我已无力教授了。"
他一路叹息着回府。
进了大厅,却惊愕地发现一个壮硕的年轻人正面门而跪,见到他抬脚进门,立刻稽首行礼。
戚广连忙问:"你是何人?此来何意?为何拜我?"
年轻人恭声应道:"我是小九福,敬仰您的威名,特意从京城赶来拜师。"
戚广怔住了,上天还是很关照他的,刚在小酒馆里提到授徒之事,回家来就意外碰着个拜师的:"你诚心想拜师?"
小九福接连磕了四五个响头,应道:"心诚如石,天地可鉴。"
戚广克制着心中的激动,又试探着问:"你看我已老成这样,还能教得动吗?"
小九福果断地回答:"弟子只看见您的气宇轩昂,没看见您的衰老。"
戚广终于忍不住痛快地大笑:"真是一个会说话的年轻人,你既心诚,我也不拒,就收你做关门弟子,也好有人送终。"
小九福体格健硕,身手也敏捷,悟性也高,戚广仗以成名的十三式金刚拳,他只用了一个月就已练习精熟,施运如神。戚广总忍不住夸他:"你比我当年更懂这套拳术。"旋即又忍不住嗟叹:"江湖忘了我,唯有你能代我再战江湖。"
三个月之后,萧从容带领一干武师冲进狂龙府,怒叫小九福出战。
戚广不懂萧从容为何会突然主动上门叫战。
他和小九福出厅相迎,抱拳道:"萧大侠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萧从容指着小九福,厉声道:"你收的好徒儿,一天之内就砸了我三家商号,令我损失惨重,今天你必须交出他,由我处置,否则你这屹立了二十多年不倒的狂龙府,我也叫人砸个痛快,砸了以后再去见官,官府照样将公道划在我这边。"
戚广瞪着小九福,严肃地问道:"你真砸了他三家商号?"
小九福不屑地朗笑道:"一家赌场,一家走私粗盐的酒店,一家妓院,刮尽了民脂民膏,使那么多人倾家荡产无家可归,我看不过就索性都砸了。师父难道说不该砸吗?留着继续害人?"
戚广银髯飘动,目光炯炯,大气凛然地对萧从容道:"萧大侠,既是如此,砸了岂不更好?更利于巩固你在太原的侠名?"
萧从容气得脸色发青,咬牙沉声道:"不管怎么说,你徒儿总归是砸了我家的东西,砸了就该照价论赔。"
戚广无奈地道:"赔也赔不起,我徒儿的身家抖个底朝天也凑不齐十两。"
萧从容阴险地冷冷笑道:"你把他交给我,我自有处置。"
戚广叹了一声,对小九福道:"师父把你暂时交给萧大侠,你心里不会怪师父吧?"
小九福坦然而坚定地道:"从拜师的那一刻起,我的命已完全交由师父,师父要我做什么,我绝不违抗。"
戚广满意地点头道:"好,没有白收你做徒儿。"
小九福从戚广身旁走出,走向萧从容。
萧从容示意身旁的武师们上前挟持住小九福。

突然小九福沉腰吸气,旋腿扫出,如狂龙啸风而起,威猛异常,声势难挡。
拥上来准备胁持他的十几个武师反应不及,其中有十个已被踢翻倒地。
剩下几个回过神来,出招迎架,俱是萧门威震江湖的从容腿法。
腿法上的造诣,戚门自然远不及萧门。
小九福眼见那几个武师腿影如山,变幻多而沉稳,自己再以腿上功夫相抗,必败无疑。
他心思敏捷,腿法变缓,拳势出击,时凸时棱,时立时仰,时俯时冲,更加地变幻莫测,刚柔相济,虚实相融。
几个武师每次踢中他的拳头,只觉绵软如无物,却怎么也无法将脚收回。
很快一股金刚之力猛地冲出,几个武师就听见了自己脚踝碎裂的可怕声音。
所有拥上来的武师都被小九福轻松地击倒在地,萧从容见状,怒目中竟闪过了一道胆怯的光。
戚广道:"萧大侠,人我已交给你,带不带得走就是你的问题。"
萧从容突然大吼一声,扭头就跑。
小九福飞身而起,先落在大门前拦截住他。
小九福笑吟吟地道:"萧大侠,萧前辈,落荒而逃的名声可不好听。"
萧从容竟扑通一声跪地哀求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放过我吧,都是我不知好歹不自量力,愚昧不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九福笑道:"你既知道我是谁了,就也该知道我从未放过任何我想杀的人。"
小九福真的杀了萧从容,竟是用萧从容秘不外传的绝技游雾腿。
腾蛇游雾,实快虚慢,当萧从容的冷汗如蛇般滚落,目中积淀着重重雾气时,他的咽喉已被小九福踢碎。
被小九福打翻在地的武师们,有些正欲爬起,却惊闻萧从容的惨呼声,循声举目一望,萧从容似抽掉骨架的尸体已晃荡着被小九福高高挂上了门楣。
这个满面正气的年青人突然爆发出的残忍令所有武师都吓得瞠目结舌。
冷汗像疯狂的洪水般自武师们惨白的脸上涔涔而落。
他们心中涌起的恐惧使他们自身难以控制地剧烈颤抖。
有的武师奋力爬起,但一见小九福仍挺身挡在大门前,他们想逃已无路,就干脆又膝盖发软,轰地一声倒地。
风吹来,灰尘扬起,弥漫着死气。
一片黑云被风吹开,镰刀形的月牙渐渐露了出来。
朦胧的月光照着满院血色,照着被血浸红了双眼的小九福。
丰髯宽额的戚广缓步向他走近。
双脚似长着眼睛一般准确地避开地上那些已冷僵沉寂的尸体。
院墙外,风过竹林,呜呜如泣,使人间的黑夜更显得诡异阴森。
小九福朝戚广笑道:"念在咱俩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师徒情分,我答应先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戚广停足,望着大门上还在随风摇晃的萧从容尸体,表情也很从容地点头道:"你已信守承诺,帮我实现了。"
戚广活到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的狂龙府能重振雄风,把威望与名声从萧从容那里夺回来。
此时萧从容已死,他做的那些奸恶勾当也已浮出了水面,大白于世间,自此在太原,已无人不晓萧氏的黑暗底细。
萧氏的名声一败,狂龙府在太原又将是只手遮天,独享拥戴。
小九福道:"你的心愿,我已实现,你就该顺从地来求死了。"
戚广突然诡笑道:"我比萧从容更早知道你是谁,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先拜我学拳?以你的武功,还看得上我这一套粗糙拳法?"
小九福也诡笑道:"我喜欢伪造假象,让人既看不出我的门派路数,又深知确是我下的毒手。这岂非很有趣?"
戚广沉吟着道:"三年前和平茶庄七十条性命丧于太极摩云掌下,而早在七年前,太极门下唯一能使出摩云掌的杨长老已惨死于唐门密宗暗器的伏击。这两件悬案其实都是你一人所为?"
小九福悠然道:"不是,是我的家族所为,我和我的族兄们从来都分头行事,各寻目标。"
戚广皱眉问道:"你真的有一个庞大神秘的家族?"
小九福点头道:"真的,就在今晚,会有三个和你同样威镇一方的大人物被秘密杀死。加上你,你们四个所据之地相隔遥远,我武功虽高得令你不可思议,但终究还不能分身。"
次日,太原狂龙戚广的无头尸与萧从容的尸体一起暴晒在烈阳下的街市中心。
萧从容的致命伤明显是他的绝技游雾腿造成。
而戚广,也明显是被自己的十三式金刚拳打死。
只因事件过于诡异,半日之间已传遍太原,传出城外,连少林方丈也惊愕地得知了。
但自始至终,没有人知道戚广曾收过一个关门弟子。
更没有人知道那个关门弟子正是人人胆寒的玉龙王。
听完这一切,陆长老的目光颤抖着久久凝望阶下那个讲述的小和尚,他似乎看透了一件非常可怕的秘密。
子乌禅师合上装着戚广头颅的木匣,笑吟吟地打开第二个木匣,接着是第三第四个木匣,他不再要求阶下的徒弟讲述事件的细节经过,因为他已觉得只讲其中一件就足够了。
第二个木匣里装的是崆峒石掌门的头颅。
江湖已盛传,石掌门正是死在崆峒剑下,那柄刺穿他胸膛的长剑,正是崆峒镇派之宝,百年间一直供藏于掌门房内。
首个发现石掌门死于卧室的弟子说他明白无误地看见那柄剑直直插入石掌门的胸膛,而当他把其他弟子叫来时,那柄剑又好端端置于剑座上。
只是剑锋血迹犹新,惊心怵目,真相不言而喻。
第三个木匣里装的是将军阁阁主陶将军的头颅。
从脸上已看出,死因正是被他自己的铁拳迎面重击。
他的双拳在十年前击石而碎,石碎而拳裂,本地一位铸剑大师就给他精心打造了一双浑铁拳头,举世无双,击在身上,必出现一种焦炭般的淤块,犹如被刚炼出的钢铁烫过的一般,所以很难伪造类似的伤痕以嫁祸他。
此时,陆成风就看到了他的脸深深凹进去,散出一股木头烧焦的气味,他的头顶上正有一块漆黑如炭的瘀斑。
第四个木匣里装的是山西群匪之首于耳的头颅。
他擅于用自己作饵钓"鱼",百钓百中,无一失算。
甚至有一些自认精明的镖师三番两次地中他的圈套,无论预先做多么缜密严谨的防备,到头来也必栽他手上。
在山西黑白两道,他已是公认最聪明最狡猾的老狐狸。
如今他的头被撒满了鱼草饲料,真的变成了诱鱼上钩的饵。
只不知他这次钓上岸的将是一条什么鱼。
四个木匣又一一盖上,子乌禅师饮下一口酒,和蔼地笑道:"怎么样?这四件宝贝确实养眼吧?"
陆成风愕然反问道:"这四颗头颅,你竟看成是四件宝贝?"
子乌禅师平淡地替他斟了一杯酒,将杯送到他手里,微笑道:"有了这四颗头颅,我就算掌握了玉龙王的主要罪证,就能在江湖上拉起一支反抗玉龙王的大军。"
陆成风不知为何突然全身不寒而栗,他又看了看阶下的那四个小和尚,终于说出了心里最大
的一点疑惑:"他们怎么对这次玉龙王的暗杀经过如此清楚?"
子乌禅师笑道:"原因特别特别简单。"
他的手里竟已握着陆成风头上插的那支金葫芦,陆成风目中闪出惊恐的光茫,原来刚才他送杯到陆成风手里时,已神鬼不知地从陆成风头上拔掉了那支金葫芦。
陆成风正欲出声,脸上眉梢眼角之间的太阳穴、发际五分处的神庭穴及颈部的人迎穴已被子乌禅师扫出葫芦击中,几乎发生在同一瞬间的头晕眼黑耳鸣气滞,紧接着轰然倒地,浑身已智识尽丧。
子乌禅师扔了那支金葫芦,扔到陆成风扭曲惨白的脸上。
冷汗发出的光与葫芦的金芒相映成趣。
子乌禅师缓缓自怀中又捧出一个木匣,对倒地不省人事的陆成风笑道:"原因太简单了,玉龙王是个大家族,是个庞大的谎言,人人都可能是玉龙王,我可能是,我的这些弟子们也可能是。而我要对付的玉龙王永远只有其中一个,别的玉龙王全都已臣服于我,任我号令。"
他冷声号令道:"来将陆长老的头也割下。"
背后阶下杳无回应。
他又道:"愣着干嘛,还不快。。。。。。"
他这句话被另一个优雅至极的声音打断了。
这声音仿佛自天外飘来,空灵如风,轻盈如羽:"你瞎吼什么,也不看看你的那四个徒弟还能回应你吗?"
这就是他的声音!
他才是真正的玉龙王!
当别人正处心积虑地算计他时,他总能很聪明地以逸待劳。
子乌禅师飞跃出亭,伸手向那四个徒弟的肩头按去。
只见那四个徒弟目光发直,表情呆滞,被他手刚一碰,全都软软地倒下,如四滩烂泥。
他们已经死了。
死因是子乌禅师教授给他们的俗家少林拳,拳力透心,五内俱碎。
子乌禅师原本平和冷静的脸色也终于惨变了,昂首厉声道:"纵使你飞天遁地,绝世神功,很快你也得背上百口莫辩的恶名!"
那声音已寂然成风,幽幽吹来,子乌禅师陡地一挥袍袖,劲气凶猛,倒灌而上,直击亭额之匾。
匾身炸裂,木块飞散,一块飞落于子乌禅师的脚前,正是匾角落款的"玉公"二字。

轩冢 发表于 2013-4-16 01:56:47

第二十四章   解铃人
江南,杭州,细雨纷纷,斜风微寒。
北方已冬令横行,江南却还是残秋意绵。
马车驶进杭州的一条极繁华热闹的长街,欧阳舞突然也进了车厢,把赶车的事务让给了另一个早在街口等着他们的车夫。
花包谷掀起车帘望着外面许久,目光都有点发痴了,喃喃道:“在这种街上,谁还一心只想坐在马车里,就当真是普天之下最蠢最不知好歹的人。”
这些话刚说完,他的脸突然窘得通红,他想到了冯天书已残废的双腿。
他说这些话,一定很刺激冯天书,就像以前贴窗花对联时,冯天书无意中说的一些关于高度的话,也对他心理造成了冷酷的打击。
他转回头,低压着目光,懊悔难当,面红耳赤地向冯天书道歉:“对不起,我刚才竟忘了。。。。。。忘了你的双腿已。。。。。。”
冯天书没等他道完歉,展颜微笑,目光坦率地柔声道:“你不用对我表示内疚,不能因为我的一双腿废了,就使别人与车外美丽的街景无缘。”
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话中的辛酸自嘲。
连欧阳舞也有一刹那为之隐隐动容。
花包谷又恳切地道:“你这样子,我们不如回去了吧。"
冯天书肃然问道:”回哪里去?“
花包谷果断地道:”回乱石山,你应该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在外面奔走,寻找大哥的事可以交给我一个人。“
冯天书脸色变了,变得异常冷漠,沉声道:”为找大哥,废了一双腿就能令我打退堂鼓么?你错了,没有找到大哥以前,就算死我也绝不退缩。“
花包谷又表情窘迫地噤声了,他慢慢转回头,良久沉默着。
冯天书的语气已如此固执,如此绝,他还能再说什么?
他知道,现在即使请来口才最好的人,说上千千万万句,也休想改变冯天书的态度。
历过一场大灾大难的磨折之后,很多原本心软的人都会突然顽固起来,对任何事的态度也会突然比常人更强硬十倍。
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看见他们已屈服已落败,看见他们已软弱已不健全,处处被同情怜悯。
他们只有装出强硬的态度,迎难而上,即便这样将牵累到别人,使所有爱护关怀自己的朋友都受重伤,他们也不在乎,世间已没有比证明自己更重要的事了。
XXXXX
街上嚣杂的人流早就远远被抛到了车后。
马车驶入了另一条同样繁华的街巷。
这条街巷不仅繁华,而且销魂,正是杭州城里最有名的青莺巷。
青夫人的马车怎会将他们带进了这里?
车轮在脂香粉影中穿行,沉默如一头久压情欲的雄狮。
四处缭绕着不安的气息,骚动着禁忌的氛围。
公子老爷与妓女们大肆调笑的声音不绝于耳,其间还糅杂着悠扬动人的丝弦乐。
那些乐器放在柳巷花街里,唯一的作用是在迷迷离离的夜色中撩起客人们潜伏已久的春情。
当马车终于停下来时,一股醇美深邃的酒香透帘而入,使车厢中也瞬间充满了暧昧之意。
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
这车夫竟还是个女子。
青夫人门下犹似百花园,江湖人都知道青夫人不喜欢男性常伴左右。
极少有人知道青夫人已又收了一个爱徒宫城雪。
就算有人知道宫城雪,也会误以为是个美丽女子。
车夫的声音如软玉散香,温柔细腻:”请萧十一郎还在车厢中暂候些时,其余诸客先下车随我进见雪公子。“
不是青夫人,而是雪公子。
这雪公子又是何许人物?
只有欧阳舞深知正是宫城雪。
但她还是微微吃了一惊,下车就问车夫道:”夫人呢?“
车夫的娇美面颊笑得像开了两朵活泼的桃花,笑着道:”夫人安排雪公子在此,自然有她的道理,欧阳姑娘莫非要质疑她的道理?“
车夫说完,即转身,嫣然道:”各位请,有何疑虑,一会见着雪公子时再说无妨。“
柳妩媚花包谷冯天书都不禁抬头,只见面前屹立着的是一座很精致又极豪奢的小楼,名曰娇客楼。
娇客就是女婿的意思,这座小楼怎么取了一个如此古怪的名字?
难道这座小楼是专供那些”女婿“来夜夜求欢?
正在三人困惑到已有些哭笑不得时,车夫柔声解释道:”来此处的都是小姐,名门千金大户闺秀,而且个个见闻辽阔学识渊博。只因她们实在太好太强,所以难找与自己门当户对的丈夫,一直孤身,每夜结群来此处,专为择婿。此处不乏武林豪侠,风流才子,如果说江南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她们找到满意的丈夫,必是此处无疑。“
这番解释虽解了三人的困惑,却更令三人感到哭笑不得。
自古以来,女子未嫁已出闺房,即使只有短短半步,也被视为可耻,女子不学针线而学书赋诗之事,更令旁人闲言耻笑。
中州女儿,坚守房中就是最大的贤惠,可在此处,一个个千金闺秀都理直气壮地来了又去,花柳巷中穿梭着她们的衣香鬓影倒也是一则奇观。
她们就不怕别人闲话,父母责怒吗?
想到此间,已看见一个个粉妆玉颜的千金闺秀正在门畔向大街上凝望顾盼,脸上都写满了失落与孤独,显然想在此处择一中意郎君也不是很容易。
冯天书双腿已残,但他刚下车,就有两个身体健壮的女仆将他强行抬上了一顶小巧竹轿里,坐在其中倒很舒适放松。
XXXX
楼阁上的灯光比街上更辉煌明亮。
人声也更喧闹。
还未走上去,已可感到香雾迷蒙,人类心里的各种欲望似都已在这雾气中膨胀到了极限。
宫城雪独坐在一桌酒席上,满桌佳肴没动一筷,酒却喝空了三大坛。
不仅宫城雪半张俊美绝尘的脸已显出了酒酣之态,连那些在席桌前伴舞的佳丽们也表现得醉醺醺摇摇欲倒。
其中有个女子撑不住了,颓然跌在地上,伸手向宫城雪央求道:”公子,我实在舞不动了,要舞起来也丑态百出,恐怕败了您的兴致。您拉我起来,我坐在您身旁,专门为您斟酒。“
宫城雪没有拉她起来,只递给她一杯酒,柔声笑道:”我不能改了规矩,你跌倒了,就已被淘汰出局,喝尽这杯酒,你我永别离。“
女子听了,接住酒杯的那只手不禁颤抖如寒风中的花枝。
她泪流满面地一口喝尽了杯中酒,将空杯还给宫城雪时,宫城雪仍是笑脸与她的悲容相对。
她慢慢又颓然站起,深情凝注了宫城雪一眼,依恋不舍地终于转身走下了楼,她的眼泪也一路流落,凄伤欲绝。
宫城雪却毫不在乎地望着另外那些还在坚持伴舞的女子们道:”想做我雪公子未过门的良妻,就得让我一夜尽兴,除非我已醉到完全不省人事,你们就还须使出浑身解数来跳舞,博我欢心。“
他优雅潇洒地饮着杯中酒,观赏着眼前玲珑曼妙的衣影,眉角隐隐有一种诡秘傲慢的光闪过,他那永远不为人知的寂寞也随之一闪而逝。
这些都是平常被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自恃才高,还极少把男人瞧在眼里,而现在却无不乖乖受他的任意摆布。
他的傲慢当然很有理由从他内心滋生。
突然正待闭目养神的他缓缓笑道:”贵宾已至,诚请上席。“
欧阳舞当先走到席前,回看了那些舞姿狼狈的女子们一眼,冷笑道:’如今的江湖,已濒临风云际变的边缘,你却还有闲情在此优哉游哉地喝酒选妃?”
宫城雪睁开双眼,脉脉含情地凝注着她,柔声道:“世间女子,我独爱你一个,至于什么风云际变,本不是我该顾虑的事。至于那些女子们——”
他突然冷冰冰地说道:“好了,停止你们的舞蹈,我也停止对你们的玩弄,现在我真正爱着的女子已到我面前,你们何必还留下来煞风景?”
乐声戛然而止,众女子的舞姿也僵住了,过了半晌,竟一齐哭哭啼啼,抬袖擦泪不止,凄凉之极地奔下楼去,等她们都奔下去时,楼底的阵阵哭声仍让楼上的几个人清晰可闻。
欧阳舞道:“看来你很擅长伤女人的心。”
宫城雪为他们各斟满了一杯酒,放下酒坛时,不无自大地含笑道:“怎奈我英俊风流,少有女人能挡我的魅力。又怎奈我情意独钟的女人,心思永难一窥,芳心永难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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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大厅里金碧辉煌,还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熏香味,窗扇敞开,夜风温柔地吹入,满月一轮如翠玉般嵌在最北角的那扇窗框内,极富诗情画意。
身临此间奢侈靡丽的氛围中,有谁的心事还久久愁郁不散?
但一向优雅深沉的欧阳舞,在听了宫城雪的那些话之后,却隐约显出一丝不愉快的神情。
她冷漠地问宫城雪:“夫人叫你先在这个地方接我们?”
宫城雪摇头:“夫人只叫我先来接你们,至于在这个地方给你们设宴洗尘,却是我私自的主意。”
欧阳舞道:“你胆子倒不小。”
宫城雪悠然一笑道:“这种事无伤大雅,与胆子没什么关系。”
欧阳舞道:“那你为何又要将萧十一郎独留在马车上?”
宫城雪的表情像沉沉暮霭在重峦间缭绕不息,神秘地敛住笑容冷声道:“只因早已有人出手阔绰向我买下了萧十一郎,我虽从不懂什么生意经,但若和谁做起生意来,有无好处还是心知肚明的。我跟着青夫人如许年,勤恳办事,却一直没任何称心的报偿,我生性豪奢,不得不自己去找些外快。”
这番话到了尽头,狡黠的笑意才又浮出眼角,他接着提醒欧阳舞道:“这种事也无伤大雅,但与胆子的关系却特别大。”
他能向身为青夫人心腹的欧阳舞坦言这种事,自然就不惧欧阳舞日后在青夫人耳边告密,反正如今萧十一郎已重入江湖,风云际变之时已不远,青夫人很快就会亲眼看清一切的。
欧阳舞脸色骤变,拔身跃向一扇窗户,与此同时,每个人的耳朵都听见了阵阵马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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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窗边俯身下望,街道里依然是交融着衣影灯影,流动着暧昧朦胧的气氛,但他们乘来的马车已急驰出了街尾,转眼消失在暗夜深处。
欧阳舞惊呼一声,身形如燕,轻灵地穿窗而出,飞速纵跃,急追马车去向。
宫城雪恢复了满眼的冷傲之色,仿佛对欧阳舞的所有举动全都没放在心上,举杯相敬席上剩余的四人,微笑道:“不用管她,她很快就回来的,我在此先干为敬,好菜趁热,众位不能羞于动筷,枉了我一腔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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