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的责任感
刚刚又读完一遍白玉老虎，得以回味一下那个“经典”结尾。古龙的随性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这个结尾为很多人所诟病，是古龙“缺乏责任感”的一个典型例子。据说，古龙搞创作是没有什么责任心的，有了上文没下文那是家常便饭，还有些情节很明显属于草草了事急就章。尤其如果跟一些三番五次搞“修订”的作家对比一下，古龙这个人──“简直就不能算是个人”！
听到这类话，我就忍不住要爬上来吼几句了，因为这种看法实在值得商榷。当然，不是作为古谜──一个人一旦成为某种“谜”，就难免意气用事，难免丧失判断力。
他们说得确实很有道理，每每读到某些敷衍了事的地方，我也会忍不住骂人的。那些“硬伤”，读来就如骨鲠在喉，不仅破坏了美感，也浪费了我的感情。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偏偏不讨好，偏偏还要反对他们呢？
因为我也有我的道理。
明明大家都很有道理，却不得不挥戈相向，这也正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人类绝大多数冲突的起因，都是因为觉得自己太有道理了。
可是我仍然要坚持我的道理，因为有些冲突是避免不了的。你纵避得了一时，却避不了一世；你纵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自己的良心。
他们说：古龙没有责任感。
我却说：古龙是最有责任感的。
我们都是精神正常，有理智分析能力的人，我们的看法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分歧？
分歧就在于，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如果你以为，这根本就不能算是问题，那么你就错过了要点。
角度问题实在是最大的问题：佛陀与普通人的区别，并不在于佛的脑袋比别人大两倍，也不在于佛天生有过人的意志力或者天生品德比较好。不！区别在于：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傅红雪为父报仇，他的意图当然是正当的。可是如果从边城居民的角度看呢?他岂不就是个百年难遇的大凶神、大恶煞吗？
希特勒本身也并不是个“恶人”，他之所以掀起惊涛骇浪，只因为他看待问题的角度跟一般人不同，只因为有些事情到了某种程度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每个人的意图都是好的，小偷强盗杀人犯，他们的本意也是正当的，只不过在严酷的环境下，人的生存欲望往往愈发强烈，只好不择手段。所以王阳明说，小偷被人唤作小偷，他自己心里还会忸怩。人性都是一样的。可是你应该也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好的意图通向地狱。
所以，角度问题真是个大问题。
他们说，古龙的作品要么不完整，要么赶收工，这就是没责任感的明证。所以他们的角度就是：作家要对作品负责。
暂且先不讨论这个命题正确与否。我想先理清一批无意识的附和者。
一个人写书，写不写完都随他高兴，这也不是旁人管得着的。可是有一批读者偏偏很喜欢管，仿佛没写完就等于要了他们的老命。对于这些人来说，“要对作品负责”恐怕就不是其字面意义那么简单了。他们口中的“要对作品负责”只不过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那么潜台词又是什么呢？
他们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绝对没有意识到，所以就由我直接说出来好了：作家要对我们读者负责。
基本上，这个心理过程是这样的：读古龙，兴味盎然，读到一半，古龙他竟然搁笔不写了！真是岂有此理，害我心吊得老高，真不爽！最近物价飞涨股市狂跌，已经够不爽的了。都是古龙不好，他要赔偿损失。古龙真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作家啊！
师父对徒弟负责任，作家对读者负责任。这本就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习惯，说来那么正当，那么天经地义。
其实是读者自己不愿负起责任。
要别人负责是很轻松愉快的，你可以要父母负责，要社会负责，要宗教负责。总之，只要不是自己负责就可以了。
自己对自己负责，岂非是最难的事。你必须具有莫大的勇气，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付出巨大的代价。世界是那么动荡，谁都无法预知下一刻。在这种不确定性、不安全感下，还不怨天尤人，还不推诿自己责任的人，又能有多少！
所以，作家怎么能对不起我们读者呢？他怎么能给我们一个美丽的梦境，却不来收场呢？
无意识的读者，当然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们依赖别人，当然最终失望的也是他们自己。另外有一批非常有意识的读者，是真正从作品本身指责古龙的。古龙为什么不能认真一点，为什么要随便给个结尾，至少也得有个完整的故事啊云云。
这里牵涉到一个命题: 作家要不要为作品负责。
这当然也是废话。如果有可能的话，没有人会不负责的。这也是人性向善的一个方面。
古龙没有负责，那是什么原因？
古龙并不是一个没有责任感的人。他对于武侠有十分明确的理念，希望自己的作品对社会有教化作用。为此，他不写“恶”，不写暴力，甚至不惜打破叙事的连贯性，加入不少警世格言。
一个有相当责任感的人，却连基本的完整性都做不到，到底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是不是其实作者根本无法掌控作品，根本无法对作品负责？
我们必须先明了创作的本质。创作者，到底扮演的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春风吹过，草木自己生长。
草木能阻止自己生长么？花朵能不让自己开花么?天地间岂非本就有一股力量，周而复始连绵不绝，决定着万物的荣枯。这又岂是草木本身的意志力能与之相抗的！
人呢？人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人以为自己是主宰，可是到头来，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掌控。
所以聪明的人，都懂得放弃自我的意志力，顺应天地之道。
真正的创作者，当然也深谙此理。
他们就好比一根中空的笛，天上的音乐通过他们传播到人间；宇宙间最宏伟壮丽的诗篇，经由他们之手，流布开来。
这个时候，根本已经没有了创造者。创造者已和宇宙融为一体！
宝剑有双锋。
燕十三的剑惊天地泣鬼神，穷通造化之妙，却暗藏一个致命的弱点：无法控制。
无法控制。花开，你无法控制；花落，你无法控制。你的剑击败对手，无法控制；剑反噬你自己，也无法控制──这种辉煌，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够控制的。
写作呢？那点灵光来了，就让她来；走了，无法挽留，也无需挽留。
完全放弃自己的意志，听任自然的流动。即使故事不完整，也全然接受，不加矫饰，不再加工，不用向任何人辩解，因为自然就是这样子的！
这不是莫大的诚实是什么？
古龙经常提到，绚烂如春花，耀眼如流星，其生命总是短促的。
这正好用来映证他自己。这也正是天地间亘古不变的“道”。
所以你也不用为他们惋惜伤心，因为一瞬的光芒足以永恒。
所以谁认为古龙缺乏责任感的，最好也能想想这个道理。 古龙确实不负责任，没有写完，面对读者时他似乎也是心虚的（参见后记）
可事后再看看，他收得恰到好处，不必再写下去了
艺术家的前卫，以较大的时间衡量，并不是当下的想法、广大的群众可以挑战的
正如地铁该怎么技术操作，不是由市民们决定的 恩，很妙的评论，让我联想到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兴尽而止，和比非要见戴呢？我一想觉得古龙身上魏晋名士的气息很浓者也算是一个例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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