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结局 夜凉如水,如水的又何止是凄冷的夜,死亡岂非远比任何水都更冰冷,也更无情。 花残的剑仿佛风中的柳絮般展动起来,无数剑光如同漫天星辰闪烁不定,然而一瞬间却又同时向着慕容玄的方向疾速砸落!“残花七绝剑”意走龙蛇,犀利无匹,一时间屋内剑气纵横交错,如同狂风骤雨疾临而至,一派樯倾楫摧。 仅仅是一刹那间,花残已出了五招,每一招都是旷世的精深武学,每一招都是无可挑剔的杀招。慕容玄已被接连逼退了五步,事实上从花残出剑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一直在退。而现在,他却已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因为他的背后已是一堵冰冷的砖墙。 “残花七绝剑”一共仅仅只有七招,但这却是花残最后的杀手锏,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果这七招内自己杀不死的人,那么他就永远也杀不死了。所以,留给自己的机会已不多,他还有最后的两招。两招剑法,决定三个人的命! 花残的剑再次抖动起来,剑光映照在雪白的墙面上,如波纹般飞速的流淌着、游走着。就像一缕飘渺的残魂,在这血腥的杀戮中等待着新的伙伴,他等到将会是谁?是慕容玄?还是花残、司马罪和窗外雨? 慕容玄背靠着坚硬的墙沿,目光依然坚定而敏锐,花残的剑锋如同漫天花雨一般洒落下来,没有人知道哪一片仅仅是眩目的幻影,而哪一片才是真正致命的瞬息。 一片耀眼的闪烁中,花残的剑终于真正地刺了出来,一道冰冷夺目的光辉,夹着疾劲的破空之声,遽然已出现在了慕容玄的眼前,已迫在了眉睫!他已无路可退,身后已是万重地狱,退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风徐徐地温柔地吹着,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人的生命在这大自然万生万物的面前,总是显得如此渺小、无助与脆弱。然而渺小、无助与脆弱的又何止仅仅是生命,一切希望、梦想、功过、荣辱、情感、财富、权利、地位,甚至快乐与甜蜜、痛苦与悲伤,在岁月巨齿的辗碾下,都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花残的身体已经凝固住了,一种透骨的寒意从心底里一直蔓延出来,慢慢笼罩在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就连指尖仿佛都已顷刻冰冻得麻木起来。剑在手,生命便在手,可是现在剑仍在手中,但却已再也挥不出去了。 就在剑锋即将触到咽喉的那一刻,慕容玄的手突然伸了出来,这也许本就是一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手。就像捏蟑螂那样,只用了三根手指便轻轻松松地,将花残的剑牢牢捏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漫天剑光霎时殒灭,就像一条被握住了七寸的毒蛇,也许命运早已决定了要跟它开这个玩笑。剑已死,那么人还能支撑多久,死亡岂非正是一个最大的玩笑。 “好一个残花七绝剑,不过你却已没有了刺出最后一剑的机会。”慕容玄望着花残惊讶失色的表情,狞笑道:“你已经败了,败就要死。你是不是觉得很不甘心,你原本还有最后的机会,还有机会使出你最后的杀招。” 花残没有说话,他已无话可说,一个失败者无论说什么,都必定将成为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他决不愿被任何人戏弄、嘲笑,无论是谁都不例外,即使失败或者死去,他都必须为自己保留最后一份剑客的尊严。这世上有一些人,他们可以去死,但却决不可以失去尊严。 慕容玄显得十分得意,他的确有资格得意,因为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他缓缓道:“我本打算看完你的最后一剑时再将你击败,因为我真的很好奇,很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剑法究竟有多么可怕。但是现在我却已经改变了注意,因为我突然发现你有时候也会骗人,而且骗了很多人。残花七绝剑根本就没有第七招,当你第六剑出手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因为这一剑太快、太诡异、也太犀利,此招过后你的气力已衰、变化已尽,人和剑法都已到达了极限,根本已无力再出第七招。” 花残抬起了头,凝神注视着他的双眼,慕容玄并没有说错,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对、很准确。花残似乎悄悄的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你真的如此肯定?你自己也说过,千万不要低估任何对手,否则的话,你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慕容玄冰冷而残酷的目光就像一柄刀子,在花残的脸上慢慢地蹭着,在他眼中花残已是瓮中之鳖,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他讥诮地笑道:“我的确说过。但现在却是个例外,因为现在你已必死无疑!” 天气似乎随着时间的临近中午,变得有一些热了起来,但屋子内的气氛却依然如冰一般的凝固着。谁能够继续活下去,谁才是真正的死人,此刻每个人的脑中都在想着这个相同的问题,这个关系到每一个人的问题。 花残还没有死,因为死人是决不会笑的,无论哪一种死人都不会。可是花残却笑了,似乎还笑的很开心,他微笑着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没有例外的,绝对没有!” 声音还没有完全停歇,而花残的手却已开始动了,他居然真的刺出了“残花七绝剑”的第七招。他所用的是自己的左手,而手中握着的也已不再是一柄剑,而是一柄如同匕首长短的短刀。短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光弧,就像天边的一道彩虹,不仅美幻,更充斥着一股生命的活力与生机。 慕容玄连做梦都不会想到,“残花七绝剑”的最后一招竟然是用左手使出来,而且花残的这只左手竟会比右手更快、更狠、也更准!没有人可以形容这一刀的光芒与风采,它仿佛是来自远古洪荒的神奇力量,又像是将九重天、九重地的灵气与精髓完全集中在了一起。即使千百年后,当有人再提起这一剑的时候,也必将为之而欢呼雀跃,而仅仅乐道! 冰凉的刀锋刺进了慕容玄的胸膛,鲜血缓缓流下来,淌在了脚下青砖的地板上。一点一点慢慢化开,就像一朵暗红色的玫瑰,深沉而凝固。 春风柔若抚面柳,江南三月的阳光和春风如同一双双情人温柔的小手,从面颊旁轻掠而过。情人的手岂非总是最温柔,也最缠绵。即使正午的日光也是如此柔若无骨,决没有一丝毒热的炙烤,就连司马罪仿佛也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花残的左手刀插进了慕容玄的心口,也刺穿了他的心脏。不过,他却并没有立刻将刀锋拔出来,所以直到他们离开的那一刻,慕容玄仍然还活着。无论这个人究竟做错了多少事,也无论这个人是否真的十恶不赦,毕竟他总是当今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花残仍为他保留了一丝高手的尊严,让他独自的死去。而那一刻,他只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也能获得相同的幸运,真正的高手决不愿将自己最悲惨的结局展示在任何人的面前,尤其是自己的对手。 他们很轻松的便走出了慕容山庄,慕容玄已死,同样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死人而拼命,尤其当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两个人是花残和司马罪时,决没有人真的愿意去送死。他们一出山庄便已看到了浪子帅帅,也看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正扶在一节桃枝上。为什么又是桃树,又是桃花,帅帅似乎对桃花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只可惜桃花在他的手下,总是显得暗淡而失色。 没过多久他们便已坐在了半路上的小酒铺里,居然是司马罪最先向大家提议“我们找个地方喝点酒、聊聊天吧”,结果立刻便得到了一致地赞同。司马罪被暖暖的阳光照了一会儿,精神似乎恢复了不少,就连胸口的伤也变得不那么碍事了,居然喝起酒来比任何人都更快、更猛。 他们的确是来喝酒的,因为他们都喝得很快,也喝得很多。而他们也的确不是来喝酒的,一吊钱一坛的黄酒喝到嘴里又酸、又涩、又苦,还带着股重重的泥土腥味,但他们仍一碗一碗的往嘴里灌,脸上满足的表情,好像正在喝着杭州太白居上五百两银子一壶的珍藏女儿红。 而且今天他们说的话也特别多,就一口酸酒,然后痛快地聊上几句,还时不时兴高采烈的拍着大腿和桌子,震的“嘭嘭”直响。 吓得路上经过的旅人离着远远便开始绕道而行,还有的竟将他们都当成了疯子指指点点,不过这些他们都不在乎。在度过了这样一场生死一线的惨烈之后,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够再让他们“在乎”起来的! 司马罪的眼中仿佛已有了一些醉意,酒不醉人,但人世间这份温暖的朋友之情却已令他深深地醉倒了。寂寞的男人,或许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安心的让自己醉倒,因为他不必担心午夜酒醒时自己正躺在一个冰冷的屋檐下,而身边那个陪自己罪倒的人,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每当这种时候,那种难言的寂寞就会像一群蚀骨的虫子,在自己的身体里钻来钻去,将整颗心一点一点撕咬、蚕食干净。 他伸出手重重的拍了下花残的肩膀,高声道:“兄弟,这回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帮,你说我该怎么谢谢你?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就算你要割颅刀,我也一定会送给你!” 花残轻轻放下了手中酒碗,抬头望了眼碧蓝的天空,一群鸿雁正从头顶掠过。春去春来,雁去雁归,时光总是在不知不觉间飞快的逝去,但心中已有了如此一份友情,生命中还有什么事是值得遗憾的。花残望着司马罪灼热的双眼,缓缓笑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么可客气吗,朋友贵在相知、相协,若还要谢来谢去的岂非显得太见外了。” 浪子帅帅一碗酒下肚,接过花残的话,嘻笑道:“说的好!那么,看来我也不用再谢你了,让你们说我鼠肚鸡肠倒也罢了,要是煞了你们这兄弟情深的风景,那就是大大的罪过了。以后我恐怕就该要改名叫做浪子罪罪了!” 窗外雨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正要开口却被花残抢先道:“你少乘机,我和司马罪是好朋友,跟你可不是。我也帮了你的忙,你非但要谢我,而且还要重重地谢我,就算轻了一点点都不行!” 帅帅怔怔的看着花残得意的表情,抿了抿嘴,道:“那你打算让我怎样重重地谢你?我可没有割颅刀可以送给你,而且最近我又穷得很,也就拿得出三五十十两银子了,你要的话我就都给了你。” 花残“哈哈”大笑道:“我可不要你的银子,非但不要你的银子,而且还要给你银子!今天我就会把五万两银子的聘礼存进你在恒隆钱庄的帐上,我只有这么多家当了,就算你嫌少也没办法,就算你想不要都不行。至于你妹妹,我今天就带走了。” “不少,不少!”帅帅瞪大着眼睛,竟叫了起来:“已经绝对不少了!你想什么时候带走就什么时候带走,不管早上还是半夜,任何时候都绝对没问题,而且越快越好!” 帅帅略略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件事你一定得记住,我这个妹妹一旦经手,盖不退货。就她那疯劲,日后你要是实再受不了了,随便往哪儿一扔都行,可千万不能送回来──” 帅帅的话还没说完,窗外雨的拳头已经打在了他的脸上,痛得“哇哇”怪叫了起来。花残和司马罪被逗得失声大笑起来,一直笑得前伏后仰,笑到连气都喘不过来,笑到全身的骨头都开始像散了架一样一阵阵的酸痛,才勉强扶着桌角坐直了身子。 然而这一刻,司马罪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变得有一些僵硬了,缓缓站起身走了两步,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几朵浮云飞快划过,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正像是人生的离合,他们岂非也正如这片片浮云一般,过了今天,却不知明日会在何处栖身。 这是他们这一种人共同的悲哀,繁华与风光过后剩下的却只是午夜梦回时,一个孤独的灵魂。花残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似乎又感觉到了那份比生死更刻骨的孤独与寂寞,不过他却知道自己已再也不会回到那样的生活。因为此刻他的生命中已多了一个人,一个能够陪他走完一生路途的人,无论日出日落,无论阴晴圆缺都会一直陪在他的左右。想到了这里,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还在与帅帅嬉闹的窗外雨。 他伸手用力按了下司马罪的肩头,故意提高了声音,至少这样可以冲走一些他的孤独,问道:“有一件事我一直都不明白,那就是青龙,这世上真的从不曾有过青龙?那么为何会竟有这么多关于他的传说,而那些传唱以久的轰轰烈烈的大事,总不至于都是假的吧?” 司马罪微微一笑,目光顿时显得深邃而幽沉,一字字道:“青龙是一种龙,一种青色的龙。但世上本就没有龙,赤色的、橙色的、黄色的、兰色的、紫色的、青色的,全都没有。青龙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精神,一种赏善罚恶的精神。” 一说到青龙,司马罪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了起来,就连那张充满沧桑的脸似乎也已开始发光。花残并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专著地听着,司马罪接着道:“而发扬这种青龙的精神就与割颅刀联系在了一起,每一个得到割颅刀的人都必须承担负起这份责任,将青龙的精神延续下去,为武林、为江湖惩治邪恶。如果说割颅刀里真的藏着一个秘密,那么这就是割颅刀的秘密,一个在武林中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花残微微地点了点头,悠悠道:“就是因为这个秘密,你才会想出这诈死的计划,不惜一切都要铲除慕容玄这个武林祸根?” “不错。”司马罪迎着灿烂明媚的阳光,他的脸仿佛又开始发光了,昂首道:“这是我的责任,我无法逃避,也不容我逃避。人生岂非也总是如此,许多责任都是你所不能推卸的,即使再艰难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更何况这本就是一件充满了正义的使命,在这天地间正义的面前,个人的生死荣辱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花残眺望着远方的浩瀚寰宇,这其中究竟蕴藏着有多少匡扶世间的正义,又有那一个男人不曾为之而热血沸腾过,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始终坚定不移,将这颗正义的心坚持下去。这番话如今却从一个被世人唾弃为杀人狂魔的男人口中说出来,这非但是一种讽刺,更加显得深刻与沉重。 花残慢慢地收回了目光,停留在司马罪的眉宇间,淡淡道:“你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难道永远这样漂泊流浪下去?” 司马罪浅浅一笑,这笑容中依然是那份难言的孤独与寂寞,甚至还带着种无奈的苦涩,道:“不漂泊流浪又能如何呢?这就是我的生活,这种生活已选择了我,而我便只能选择接受或者去死。你也曾经过着这样的日子,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的无奈,人在很多时候,是根本无法选择自己要怎样生活的。” 花残突然笑了,竟然笑得很开心、很愉快,就连脸上那道伤疤似乎也都充满了笑意。他伸出手随意地指了指一条通向远方的道路,道:“你知不知道那里有什么?” 司马罪微微一怔,摇了摇头。花残继续道:“那里有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听说你的死讯之后很伤心,非常伤心,既然你现在还活着,那么你就应该去找她。如果你不去找她,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而她也会后悔一辈子。那里是你们的未来,她已经错失过了一次,而现在你已不能再错失第二次。” 司马罪怔怔的看着他,似乎还不能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花残再次接着道:“如果你的脑子还没有被慕容玄打坏的话,那么你一定已经知道我所说的那个女人是谁了,就算你现在还不知道,我也一定会告诉你。她的名字就叫做海媚儿,大海的海,妩媚的媚,花儿的儿。而且当我数到十之后,如果你还站在我的面前,那么我就一定会用你的割颅刀先把你的脑袋给砍下来,因为这颗脑袋已经跟榆木疙瘩简直没什么两样!” 花残当然不会真的把司马罪的脑袋砍下来,这颗脑袋无论怎么看,都绝对不像是榆木疙瘩。他甚至都还没有开始数数,司马罪的人就已经飞快地掠了出去,简直比中了箭的兔子还要快,一眨眼已消失在了道路尽头天地相交的地方。 身后只留下花残爽朗的笑声,和窗外雨跟浪子帅帅啧啧称奇的惊叹声。这一刻春意仿佛愈加地浓了,因为这份温暖与馨香,已不仅洋溢在浩瀚辽阔的天地间,更充斥进了人的心灵。 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心灵中的春天更美好、更绚丽、更甜蜜! (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