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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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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30 13: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青龙是一种龙。   一种青色的龙。 一、割颅刀   江南的三月已细雨如绸,如诗如画般蒙上了一层细密的雾纱,将一色灵秀的婀娜水乡渲染的格外朦胧别致。   桥台流水间,少年的男女们已穿起了光鲜的绸锦春装,脸上洋溢着雀跃的欢笑,任凭如雾般的雨丝沾湿自己那一头乌秀的黑发。对与他们而言,快乐原本就是如此的简单,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人间的乐土。他们的确有资格这么认为,因为他们正是青春!   一茗春是这个镇上最出名的一家茶楼,也是唯一的一家百年老店。茶楼的生意一向都很红火,靠得不仅是茶好,老板的人缘也好。人到了中年,对于很多事都渐渐看的淡了,一双儿女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再过几年就给女儿找个好婆家,给儿子娶一房贤慧的好媳妇,名利无非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家宅平安祖业不倒,便老怀安慰,再也别无所求了。   日头才过中午,楼上楼下已经都坐满了客人。忙得几个店小二连擦汗的工夫都没有,不停的吆喝着穿梭在几十张大方桌子间,忙着加水上果点小吃。   靠近窗口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子,一袭素色绫罗长衣,无论质地还是手工都决对无可挑剔。一双比许多少女都更细滑白嫩的手中松松的握着只紫陶茶盏,浅浅的啜了一口,泯了泯嘴,双眼始终注视着窗外,一刻都不曾将目光挪开过。   窗口正对着街前青石小桥边的雨花亭,小亭依河畔修砌,三面临水悬空架在河面上,亭下时时有潺潺流水之声,清脆宜人。不少游客走累了,便会小坐片刻歇歇脚,所以现在里面的人就已不少。   正向河面的一边侧身坐着两个身材高岸的中年男子,左侧那人一身宽敞的锦袍,幅摆处镶着金色丝线,阳光之下灿灿夺目。腰际缠绕一根翡翠白玉带,上面密密的镶嵌着数十枚豆大的紫色宝石,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另一男子身着一袭紧身短衣,将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随着每一下微微的跳动,散发出一股慑人的野性。一双硕大的巨手厚实而有力,时不时空握两下,发出一串串爆栗般的脆响。好像只要他高兴,随时都能轻轻松松地把三五个人的脖子捻成一股,拧成麻花。   两人斜侧着身子面向而坐,锦衣男子一双虎目直直地将目光投向平静如纸的溪面,眼神也像这溪面一般平稳与碧澈,似乎任何事情都已不能打破他此刻的思绪。亭外细雨已如稠,他此刻的心绪仿佛也正如这细密的雨丝一样杂乱,任凭世间最快的刀也不能斩断其中任何一根。   紧衣汉子用一种十分疑惑的神情注视着他的脸,嘴唇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锦衣男子的脸突然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冷芒,就像阴霾黯淡的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霹雳,骤然间小亭之中已充满了一片肃杀之意!   这时,一个衣黑如墨的年轻人,已从亭外慢慢地走了进来。亭外的杨柳风中依然带着一股醉人的淡淡芬芳,这香味好像是芍药、好像郁金香、又好像是风信子。抚过身畔的时候,温柔得就像多情少女芊芊的细手,含情脉脉,轻轻痒痒地搔动着身上每一寸肌肤。   然而当这年轻人从外面走进来的那一刻,一切仿佛都在一瞬间改变了,就连天色似乎都一下子阴沈了起来。年轻人慢慢地迈着步伐,每一步都走地很慢,每一步都走地很均匀。每一步都是身体最自然也最高效率的极限,决不会多迈出一分,也决不会少迈出一分,绝对保证每一分体力都不会轻易被浪费掉。   锦衣男子的脸色又一次变了,变的如纸般的苍白,变的比腰间的白玉带更白!   年轻人站定在锦衣男子的正对面,缓缓收起深黑色的油纸伞,弯下腰轻轻靠在亭檐,然后抬起他那张铁青色的脸,冷冷地看着面前的这两个人。无论任何人在他的身上都决看不出一丝春雨缠绵中的温馨,仿佛他走过的正是一片死寂的坟墓,一双如身上衣服一般黝黑眼珠中,闪出一种混合了冷酷、讥诮、冷漠与矛盾的眼光,就像死神的眼光!   紧衣汉子已站了起来,双拳已紧紧地握住,全身的关节立刻便响起了一阵爆栗般的声音,他已经准备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的脖子拧成麻花了。年轻人却好象什么都没看见,依然冷冷的站着,逼视着锦衣男子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慢慢地从一袭黑衣中抽出一柄用黑色棉布紧紧包裹着的长刀,一点一点将外面地黑布解开,再一点一点地除去。在做每一个动作时,双手都保持着异乎寻常的稳定,甚至是小心翼翼。就像解开一个心爱少女的层层纱衣,生怕多用了一分力气,便会弄伤她一寸玉肤冰肌。   他显然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也很沉的住气,但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他这样有耐性、这样沉的住气的。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已在这清冷肃杀的气氛中响了起来。一个中年的少妇尖叫之后,一把拽起已经骇得呆住的丈夫的手,往亭外冲出去。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和一个卖花的小女孩甚至已经吓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畏缩在小亭的角落里,喉咙里哆哆嗦嗦地发出“咯咯”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的混乱,紧衣汉子已经出手了!人高高掠在空中,力沉千钧的一拳自上而下如旱天惊雷一般凌空击落。此时年轻人刀上的黑布刚好完全剥落,显出一柄泛着死色光芒的长刀,乌刃乌柄,杀意沉沉!   手腕稍稍一颤,黑布已蛇般缠在自己的手臂上,一刹那刀已出手!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度,向着紧衣汉子的咽喉削了过去。与此同时,小亭内顷刻又闪起了另一片寒光。刚才那尖叫的中年少妇,已从怀中抽出了一对比她声音更尖、也更利的短刀,刀锋上隐隐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机,就似她此刻的目光一般!   少妇原本那快走不动路的丈夫,此刻也已变得比任何人都更加矫健,一个纵身便蹿到了年轻人的肋下,反手握一柄单刀,看准腰腹之间的空隙即推了出去。而畏缩在亭角的老太太和卖花女,脸上也再找不到任何一点惊惧之色,只剩下一脸冷酷与麻木。甚至连老太太花白的头发也已经甩落下来,露出一片乌黑的鬓髻,藏在拐杖中的窄剑和花篮下面的十二枚梅花镖同时往年轻人的身上招呼了过去。   所有人的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已反复训练过了无数次,出手的时机、出手的位置、就连出手的角度与力度都配合的完全恰倒好处,天衣无缝,决不会给对手留下任何一丝逃生的空隙!突然一击,一击即要必杀!   紧衣汉子身在空中,迎着乌云般的刀光,双手已化拳为爪迎着年轻人的乌刀抓了过去,使得竟是一手正宗嫡传淮南“鹰爪门”的鹰爪功。仅仅是一瞬,厚硕的巨掌仿佛一下子变的如残木一般干枯、岩石一样坚硬,每一根手指的关节处都至少长粗了一倍多。一对铁爪透着一股慑人的霸气,苍劲而犀利!   年轻人依然面色阴郁低沉,就连双眼中的冷酷与淡漠都没有丝毫改变,乌刀再次挥出。不知在何时,握刀的手却已起了变化,仿佛是在一瞬间,刀已反握。没有人看清这变化是在何时完成的,也同样没有人看清楚这变化究竟是怎样完成,仿佛刀已是他身体中的一部分,只要一个念头,便已足够!   死亡一般的刀光再次亮起,就像一片黑色的霞光。可是霞光怎会是黑色的?是否因为死亡,比墨色更要黑上千万倍的死亡!   年轻人在挥刀的那一刻人已如陀螺般在原地旋转了一圈,刀光过处,刹时一个硕大的身躯已似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的飞了出去。重重的撞倒在檐梁上,发出沉闷“砰”的一声,整个亭子似乎都在一阵剧烈的颤晃,震的木梁“吱吱”作响。   接着,四道血箭已如泉涌般喷射了出来,四颗人头几乎是在同时飞了出去,“噗通通”落在春色荡漾的溪水中,片刻已将溪水染成夺目的绯红。挥刀、杀人,从开始到完成一切仅是在顷刻之间,年轻人竟连眼角都未曾颤动过一下,甚至连看都未看过他们一眼。这份冷静与近乎残忍的冷酷,已远比他手中的刀还要决绝、还要可怕!   紧衣汉子摔倒在亭檐,他竟然还活着,可是若非这四条人命、四颗人头,他是否还能活到现在?右手无力的松弛张开,鲜血从手腕的经脉处淌出,染红了青石的地面。无论谁都能看得出,这只可以开山碎石的手,从今以后已再也动不了了。他的脸仿佛也被这鲜血映成了赤红色,比血更红!   年轻人依然没有一点表情,冷冷地看着锦衣男子的脸,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依然那么的缓慢,都依然那么的稳定,就像走在一条无人的残秋古道,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所有的血光与刀光,人头与死尸,都丝毫不能震动他的心。   锦衣男子静静地正襟而坐着,便如任何时候一样安静而沉稳,胸口呼吸的起伏均匀悠长,甚至连小手指都没有动过一下。生与死已悬与一线,比刀锋更窄的一线,他是否真的仍能够如此的镇定与沉着。   紧衣汉子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步履已蹒跚,但他却仍拦在了年轻人和锦衣男子的身躯之间。年轻人的目光似刀刃剑芒,从他那已由涨红变为苍白的脸上一扫而过,仿佛一名有着无数经验的刽子手看着刀下临刑的死囚。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决无法再撼动他的心。   紧衣汉子蓦的咬了咬牙,用尽所有的力气,又一次握紧了自己仅剩的一只左手。回头再看了一眼吗那锦衣男子,眼神中已充满了深深的凄怆与苍凉,然而一瞬间又化做了无穷的热量和勇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友情的力量,当他再转回头时,人已如猛兽一般朝着年轻人扑了过去!   锦衣男子仍然没有动,从他的眉宇和眼际决看不出一抹情绪的波动,一双幽深似水、冷漠亦似水的眸中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深沉。淡然的望着紧衣汉子像飞蛾般扑起,像飞蛾般扑向死亡,蓦然间那硕壮的身躯仿佛真的已消失在了炙烈的火焰中。而他面前的不是火焰,而是一片比火焰更接近死亡的刀光!   年轻人挥刀的手还是那么的稳定,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友情、爱情、亲情、欢乐、兴奋、感动,这些都没有。甚至连仇恨、怨辱、痛苦、悲伤、哀愁这些也全都没有,更不必说是同情和怜悯,同情和怜悯岂非正是人性中最伟大也最高尚的一面。   刀已挥出,紧衣汉子的瞳孔已在剧烈的收缩,刀光中夹着一阵震耳的呼啸声,冰凉的感觉已从脖子上的每一寸肌肤一直传进血液、传入骨髓!就像死亡的来临,冰冷更无情,你甚至不知道它是何时到来,也看不清它是怎样到来。但是无论如何,死亡就是死亡,生有千千万万种,但死亡就只有一种,而且永远都不会改变。如果这世上真有一件东西是永恒的,那便是死亡。   年轻人的刀重重的砍在了紧衣汉子后颈的大血管上,他的脖子的确很硬、很结实,但是决没有一个人的脖子能比刀锋更硬、更结实,就像这世上没有一个鸡蛋能砸碎石头一样。然而,更没有人能想到,紧衣汉子的脑袋居然没有飞出去,甚至连一点飞出去的迹象都没有。是他的运气好?还是真的因为他的脖子太硬?   很久以前有人说过,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事情就是运气。但是,如果还有一样东西比运气更不能相信,那就是“人的脖子能比刀更硬”。所以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人,只有人才能改变一切,甚至是一个人的生命。而紧衣汉子的生命,此刻正是掌握在了年轻人的手中,一念之间,生死已定!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15:20 | 显示全部楼层

  年轻人并没有杀他,就在刀锋砍在他脖子上的那一刻,刀锋已换成了刀背。刀背砍人比刀锋更疼,但却不会死。这一点岂非也正如人生一般,活着总要经受更多的痛苦,可是却决没有人愿意去死。

  任何人被这样的刀背在脖子后面重重的砍上一下,都很快会晕过去,紧衣汉子也是人,所以他也不例外。就在他失去知觉之前,那短短一呼一吸的时间里,他看见了两件事,刀上的字和年轻人的脸。乌黑的刀面上,深深的刻着三个字,三个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撰字──“割颅刀”!

  “阎罗殿前割颅刀,割人头颅献阎罗!”这句歌谣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一百年,就连三岁的小孩子都能哼唱得出来。可是此刻最令紧衣汉子惊讶的却不是这染着无数血腥三个字,而是那年轻人的脸。就在刀锋闪过的那一霎,他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柔和的光芒。所有的杀气都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一个单纯的大孩子走过自家的花园,看着从小背着自己长大的花匠。非但柔和,更带这一种淡薄却深邃的敬意。

  紧衣汉子觉得自己仿佛突然看清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一张藏在心里,不为人知的脸。正是因为这张不为人知的脸,他才能活了下来。一个人可以视死如归,已经十分难得,能为朋友而牺牲自己的生命,更加值得尊敬!这样的人,无论在怎样的衡量标准下,都决不该死!

  不该死的人就决不能死,该死的人,也决不能活。这才是割颅刀的准则,也是这柄刀的刀魂和精神!

  锦衣男子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已经出手了。他已经等到了最好的时机,最好的时机就在年轻人的刀砍断紧衣汉子的脖子的那一刻!无论是谁,在将对手斩杀于刀下的时候,心理上都会有一瞬间的放松。而且只有这一刻,他的刀法是前招已尽后招仍未萌生,也就是最薄弱、破绽也最多的时候。

  锦衣男子早已经看准了这一点,这就是他唯一的机会,即使牺牲再多的人他也必须要等到这一刻。别人的生命永远都只是别人的,只有自己的命才是自己的,能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无论如何,无论牺牲的那个人是谁,都绝对是完全值得的。

  一柄藏在腰带里的软剑已像一条银色的毒蛇,在空中抖了开来,噬向年轻人的咽喉。剑法并不华丽,也不深奥,然而却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狠与准,只有经历了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之后,才可能锤炼出这样的剑法。就同他的人一样冷静、冷酷,既不给对手留下退路,也决不给自己留退路。一招已定胜负,胜负即是生死!

  紧衣汉子已经瘫软了下去,他在最后一刻看到了年轻人的“脸”,即便是死,也已经值得了。年轻人并没有扶他,因为他知道,真正的男子汉是不要人扶的。男子汉可以败,甚至可以死,但却决不会接受别人的同情与施舍。如果你真的尊重他,那你便不要去扶他,就让他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因为你必须相信一点,也是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可以摔到,也就可以自己再爬起来,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他便不再值得你尊敬!

  就在紧衣汉子倒下去的一刹那,剑光已近在咫尺,如同毒蛇的尖牙,一吻即是永恒,永恒的死亡。可是,锦衣男子的手却突然停住了,剑也停住,仿佛一切都在顷刻间变得静止了。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手中的刀锋已翻转回来,如雪一般惨然苍白的刀锋正对着锦衣男子的脖子,只要轻轻一送,人头立刻落地!

  死亡的气息已笼罩在锦衣男子的周围,一股汹涌的寒意遽然从心底里升了起来,剑仍在手,然而却再也刺不出去!年轻人的刀依然未动,似乎仍没有一点要出刀的意思,但是从刀锋上飘出的杀气已足够将一个人的心完全冻结。

  锦衣男子的心是否已经被冻结了?没有人知道。只是出剑时的那一份冷酷与气势,此刻却已完全消失在了这一片冰冷肃杀的空气之中。一个人若是失去了勇气,即便手中还有剑,与无剑又有什么分别。他用最快的速度做出了选择,那就是逃。一个已经失去了勇气的人,除了逃,还能够做什么?

  刀光再次闪起,同时锦衣男子已用最快的速度朝着溪水的方向蹿了出去。溪面并不宽,人掠出,立刻已到了对岸,甚至已奔出两步。年轻人并没有追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割颅刀临空轻轻一挥,刀头的鲜血被甩溅在班驳的红漆梁柱上,显得愈加幽邃与诡异。

  就在这时,锦衣男子已扑倒在了一片油嫩的草地上,脖子上被刀锋斩断的切口喷涌出一道血箭,射在五步之外。而他的人头,却赫然留在了小亭之内!这世上果真有这么快的刀法?被斩落了头颅之后,竟仍能奔出这么远的距离,这是奇迹,还是神话!

  年轻人轻轻解下手臂上的黑布,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乌刀裹好,藏回到一袭黑衣之中。然后,便走出了这个新添了四具无头的死尸和一颗无尸的人头的小亭。就同来时那样,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均匀,仿佛遵循着一种来自远古洪荒的神秘节奏。而这节奏所带来的,就是死亡。

  一切仿佛都已平息,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该走的人也已经走了,剩下没死的还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一茗春靠窗的位子上,那个素衫青年的嘴角此刻已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微笑着搁下了手中的茶盏。茶盏中的茶水仍有余温,仍在冒着淡淡的幽香,可是他的人却已经不在。

  日色渐暮,黄昏的余辉如血一般高挂在昏晕的天边,也将无人的林间映照的格外忧郁与低沉。如死亡一般黑色的年轻人,拄着斩人头颅的长刀,默然伫立在一色惨然的斜阳之中。目光凝重而幽深,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每一缕发梢、甚至每一寸衣襟都散发出一股澎湃的杀气。

  整个树林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深秋隆冬,树梢上刚刚露出茁壮萌发的嫩叶,已在这片萧瑟的杀气中被无情地摧落、碾碎,分割成无数碎片。年轻人抬头望了一眼幻彩般绚丽的天际,只是这绚丽却太虚弱和无力,也太寂寞。寂寞岂非原本就是虚弱和无力的?

  年轻人轻轻捋了捋被残风吹散的发髻,眼中竟流露出一丝黯然的神伤,比眼前这片残阳深暮愈加低沉,也愈加苍怆。突然,他深深的“嘘”了口气,用一种沙哑地如同刀锋蹭过磨石般的声音,向着晚霞归去的尽头一字一字道:“从我离开溪畔的小亭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已跟了整整两个半时辰,你还打算跟到什么时候?”

  年轻人身后不远处的一丛桃枝中,施施然地走出了一个青年的男子。一身素色锦衣,一脸温柔的笑意,一只手松松的搭在一株与他脸上的笑容同样温柔的桃枝上。桃花正开的灿烂,然而就当这只手搭上去的那一刻,仿佛一刹那已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只因为这只手实再太完美,白皙却决不显得苍白,柔嫩却决不显得柔弱,白皙中透着淡淡的绯红,柔嫩中带着坚韧的刚毅。谁都知道这世上决没有真正完美的东西,但是如果一定要找出一双最接近于完美的手,那么一定就是眼前的这双。

  “一路上跟着你,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青年男子将一枝桃花凑到鼻子边嗅了嗅,声音不紧不慢,保持着最幽雅的语调,幽幽道,“我一直在想,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年轻人依然凝注着天边的一抹斜阳,默然不语。他在想些什么?是否在想如何用手中的这柄刀斩断这无际的愁怆与寂寞?青年男子温柔的微笑着,注视着他被夕阳映成一片血色的脸,接着道:“你一招之间便要了锦衣剑客沈中原手下的四条人命,然后再砍下他自己的人头,是何等的冷酷与决绝!”

  “可你却又放过了沈中原的把兄弟彭开山一命,居然在最后一刻把刀锋换成了刀背,那个时候你简直慈悲地像个活菩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青年男子的声音和笑容依然那么温柔,可是他的眼中却已射出一道怪异的光,好象可以把一个人身体完全看穿。肌肉、血管、骨髓,还有心里。

  年轻人慢慢的转过身,脸上再次显出毫无表情的冷酷与冷漠,冷冷道:“我是一个有罪的人,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一个罪,而且是一个永远都无法弥补的罪。”冰冷之中,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感息与无奈,悠长而深远。

  青年男子幽幽的叹了口气,即使是叹息的时候也仍显得那么温柔与幽雅:“你的确是一个全身都充满了罪的人,别人的罪,你自己的罪,全都集中在了你的身上。连你的名字都叫做司马罪,看来你想不在这个世界做罪人都很难了。”

  一阵风吹了起来,将一片被杀气摧落的残叶吹到了司马罪的面前,慢慢的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妖媚的弧线,坠落在阴湿的泥土地面上。司马罪抬了抬眼,仿佛也在心中叹了一声,低沉着声音徐徐道:“挥刀杀人是罪,该杀的人不杀,也是罪。恨一个人是罪,爱一个人不能爱,也是罪。苍天生我便是罪,我本就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这一切都早已注定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罪,也许只有等到我死的那一天,这个罪才能终结。”

  青年男子缓缓的走到了司马罪的面前,弯下腰拾起地上那片残叶,淡淡道:“死又如何,只有这个世上还有刀和剑,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人,这个罪便永远不会终结。即使你死了,依然会在别人的身上延续,无休止无穷尽,而且无法回避。”

  他说得并没有错,而且似乎还很有一些道理,可是司马罪却显然已不愿再继续说下去。抬手间“霍”的一声将割颅刀扛在肩上,眼中霎时射出了骇人的精光,仿佛一瞬间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又变回到了那个似冰雪般冷酷、似铁石般无情的刀客。

  他看着青年男子,声音冷的就像一座几千年不曾融化的冰山:“你跟了我整整两个半时辰,不会只是要对我说这些话吧。如果是的话,你的脑子一定有毛病,恰巧我就刚好最会治这种脑子的毛病。就是一刀把它给砍下来!”

  青年男子款款拈着手中的落叶,小心翼翼的插回到了树枝上,一瞬间本已经接受死亡的残叶仿佛又充满了盎然的生机。他浅浅的一笑,道:“没想到你说话还很幽默感,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的脑子很好,连一点毛病都没有。”

  司马罪冷冷的逼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默然不语。青年男子继续道:“让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帅帅,浪子帅帅的帅帅。你可以像江湖上的人一样叫我浪子帅帅,也可以像女孩子们那样叫我小帅,当然我更希望你能直接叫我帅帅,因为这样总是能显得比较亲切一点,我喜欢亲切的感觉。”

  司马罪依然如顽石一样矗立着,即不说话也不动,似乎已在那里站了几千年,而且仍将再立几千年。浪子帅帅也根本没有要让他说话的意思,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有一个人早就听说过你和你手中的‘割颅刀’,而且一直都对你很有兴趣,很想见见你。所以,今天我来,就是特意请司马先生跟我走一趟,去见见这个人。”

  司马罪面色阴霾,微微颤动着手中的乌刀,用一种仿佛是从遥远的山峰传过来,飘渺而迷离的声音说道:“这个人的脑子是不是得了病,要我帮他看一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请他自己来找我。我一向都很忙,而且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让我跑太远的路去杀。”

  浪子帅帅突然笑了,居然还笑得很开心,就像刚刚听到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就算想不笑都不行。他对着司马罪道:“我敢肯定这个人的脑子绝对没有毛病,就算全世界的人脑子都有毛病了,这个人的脑子也不会有毛病,而且是一丁点都不会有。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就算他今天想见天王老子,天王老子也只能乖乖的自己走过去见他,无论要跑多远的路都绝对不会有半个‘不’字。”

  司马罪看着他,眼中的神色似乎已有了一些改变,他的眼前仿佛已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仅仅只是一个影子,因为他心中的那个人实再太神秘,就像一个神话,只活在武林的传说中。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但却没有一个人真的见过他,然而他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曾经轰动整个江湖,至今仍为人所传诵。

  浪子帅帅仍然在笑,但并不张扬,即使是笑得最开心的时候,也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幽雅,决不会给人一丝骄纵轻狂的感觉。他又道:“我相信你也一定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我更相信你也一定很愿意见见他,你说是吗?”

  司马罪没有回答,没有回答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认。

  浪子帅帅笑眯眯的看着他脸上怪异的表情,似乎有些吃惊、又有些怀疑,再和许许多多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萧瑟、黯然、严肃、矛盾、兴奋这些感情都交错在了一起,显得即可怕,又可笑。

  可是帅帅却并没有觉得他可笑,因为在听到了这个人的名字之后,一般人通常都会有这样的表情。司马罪并不是一般人,但他毕竟还是人,所以帅帅一点都不觉得可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几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那个“他”已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一个无所不能的武林之神!

  此刻,帅帅已经说出个人的名字。

  确切的说,这并不是一个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名称,但这却决不会影响他在每一个江湖人心中无可逾越的地位。这个名字仅仅只有两个字,那就是:

  ──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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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二、豹子

  豹子是一种动物,是一种非常凶猛的动物,这种动物的冷静和残忍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可怕的传说。但豹子并不是森林之王,因为老虎和狮子都要比它们更强壮更有力,吃的人也更多!

  然而,在有一个地方却绝对是例外,这个地方就叫做赌场!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赌徒,只要有赌徒的地方就一定有赌场,在赌场里只有一个神,那就是“豹子”。“豹子”就意味着可以通杀,意味着可以将桌面上的银子全都放进自己的腰包,当然也绝对可以让你输得连底裤都当掉。除了神之外,还有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春天的风总是很柔和,吹得“玉钩赌坊”大门口招牌上挂着的那只翡翠碧玉钩,就像风铃一样“叮叮当当”地直响。就像青楼里姑娘们嫩若春葱的勾魂小手,能让你获得快乐和刺激的时候,也掏空了你的身体和你的钱包。钱和女人永远都是男人最大的快乐,所以也是男人最大的弱点,千百年来从未改变过,千百年后也不会改变。

  当花残看见微风中轻轻摇晃的玉钩时,他便带着一脸的冷漠走了进去。既没有想要赢钱的激动,也没有怕输钱的忐忑心慌,就好象走进自己家的后院去睡觉一样那么平常、那么平静。就连赌场里浑浊的空气和嘈杂地几乎已经震耳的喊喝声,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的变化。

  进门之后直接走到一张最大、人也最多的台子边上,庄家已经开始在喊“买定离手”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又脏又皱的银票扔在台面上,脸色生硬青冷的仿佛盖上了一层凝固的石浆,让人看了心里直发怵。

  庄家的头皮已经开始有些发麻了,这张比草纸还要烂的银票上居然醒目的印着“纹银一万两”的字样,下面还有恒隆钱庄洛阳分号血红一般的朱印。恒隆钱庄出来的银票一向都是最铁的,“铁”的意思就是绝对靠得住。只要上面写的是一万两,那就肯定是一万两,决不会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两,也决不会是一万零一两。只要你乐意,随时都可以到全国任何一个分号兑现,而且只要半柱香的时间就一定可以全数拿到手!

  一万两不是一个小数目,现在整张台面上的银子加在一块儿也不会超过一千两,庄家擦了擦脸上的汗,硬是咽下一口口水,挤出一丝笑容道:“阁下,赌的是一万两?”

  花残抬起脸看了他一眼,庄家立刻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一刹那凝结成了石头,虽然没有冰的寒冷透骨,但却更加沉重与压抑。就像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躺在一具石头的棺材里,即不能出去也叫不出声,决没有一丝生存的希望。

  一直到很多年后当有人再向他问起花残这个人的时候,他仍然迟疑了很久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当自己接触到这双眼睛的一刻就好像突然被人送进了一座坟墓,甚至可以感觉到棺材外面潮湿的泥土和青石墓碑上用黑字篆刻的自己的名字。

  花残看着他一字一字道:“一万两,一把定输赢。”决没有多余的话,也决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切都是如此简单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一声鼓点,重重地敲在心上。

  庄家的手心已经开始冒汗了,不过幸好这时已经有一只铁一般的巨手一巴掌按在了赌桌的台面上,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了这只手上,凝视着这只就如同每个指节上厚厚的老茧一样那么稳定坚实的大手。

  “三当家!”庄家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便已经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在这个地方,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绝对没有第二个,能够一拳打死一头一丈高的黑熊的人也同样决不会有第二个,这个人就是“玉钩赌坊”的三当家,“铁拳无敌”童万斤!

  童万斤一双虎目在众人脸上环扫了一周,最后落在了花残的眉际。过了半晌,只说了两个字:“清台!”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整张赌桌都已经完全空出来了,只有花残和童万斤面对面站在两边,原来的庄家恭恭敬敬的立在童万斤的身后,桌面上是两张一万两的银票。童万斤用两只大手按在桌子的两个角上,仿佛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桌角碾成碎片,低沉着声音道:“你打算怎么赌?”

  花残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连眼神都不曾有过任何的变化,淡淡道:“赌大小,谁大谁就赢,最简单也最公平。”

  “好!就赌大小!”童万斤说着已抓起桌上的骰子,一把掷了出去,骰子在盘子里飞快的旋转起来,不停撞击着瓷盘的边缘发出“当当”的声音。身后的庄家已经屏住了呼吸,一颗心仿佛都已在跟着碟子里的骰子一起旋转。

  这一刻似乎过了许久,却又仿佛只是一瞬,骰子旋转的速度渐渐缓慢,而童万斤的嘴角已经稍稍露出了一丝笑容。骰子虽然还没有完全停止,但明眼人却已经可以看出最后的点数,童万斤虽然算不上很聪明,但却绝对算得上是个老手。“老手”的意思有时也就等同于“明眼人”,“五、六、六”十七点!他果然没有看错。

  三只骰子最多是十八点,十七点已经是很大的点数了,童万斤显然很满意,向着花残伸了伸手,将三只骰子抛了过去。花残的脸上依然没有半点的变化,伸手抓起骰子,随手便掷了出去,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骰子一阵疾转之后,一只一只停了下来,“二、四、五”十一点!胜负已定。童万斤仿佛听见身后的庄家长长嘘出一口气,现在胜负已定,任何人都已改变不了。就像桌面上的点数,没有人能够改变!

  可是就在他将手伸向银票的时候,花残却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话:“三个六,豹子,我赢了!”

  童万斤一怔,又看了一眼桌面,三只骰子清清楚楚放在那里,一共十一点。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只要眼睛没有问题的人都绝对不会看错。一双铜铃般的怒目已经瞥向了花残,他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脑子有毛病,那么就一定是骨头有病,而且是痒得很厉害、急着要找人捶几下的那种病。

  “豹子,通杀。”花残居然又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语气就像石头那样的坚硬和肯定。

  “你确定没有看错?就是豹子?”童万斤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开始有些佩服眼前的这个人了,在赌场里混了将近二十年,什么样的老千无赖都见过了,但像这样明着抢钱的人倒还是头一回遇上。而现在他只希望这个人的骨头也能像他的语气那么坚硬,至少在挨了他一拳之后还能知道该怎么喘气。

  花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就好像这根本是个无需回答的问题,他的手已经伸向了桌上的银票。童万斤得手也伸了出去,和花残不同的是,他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可以一拳打死一头熊的拳头。

  很多人都知道童万斤的拳头重,但却很少有人真的知道他的拳头究竟有多重。一个人的力气无论有多大,都绝对没办法跟熊比,如果一个人可以光凭蛮力打死一头黑熊,那么这如果不是胡说八道的话,就一定是神话。童万斤练过内功,而且已练得非常不错,更加绝对没有人会相信的是,他练的是童子功。

  童子功是一门很难练的功夫,所要付出的代价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够忍受的,甚至根本无法想象,所以它的威力也绝对非同寻常。一拳才挥到一半,花残已感觉到一股劲风如同铁椎似的撞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就连呼吸仿佛都已被压迫的停止了!

  一瞬间伸向银票的手已再也伸不出去,略略吸了一口气,人便如用纸扎成的一般,轻飘飘地被拳风推着滑了出去。

  “好拳头,好拳法。”花残退了将近一丈的距离才收住身形,胸口的衣衫明显的凹下去了拳头大一块。这时所有人才发现他的左手上松松的握着一柄长剑,灰色的剑鞘上已略显斑驳,这剑也如他的人一般,虽然黯淡却隐隐蕴藏着一股独特的气息,凝重的仿佛可以将人的血肉霎时凝固成岩石。

  童万斤的拳头已经收回了,像一堵墙般立在花残的面前,事实上就在花残向后滑去的那一刻他的拳便已经收回了。如果仅仅是拳头重,其实很多人都能做到,就连那些练过几年硬功夫的庄稼汉有时都可以做得到。但是要将拳头练到收发自如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对于上乘武功来说“收”远要比“发”更难的多,而这也就是打把式卖艺和武林高手之间最大的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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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17:07 | 显示全部楼层

  “你的身法也不差,不过你放心,接下来这一拳会更好。”童万斤话音才落,人已似猎豹一般蹿了过来,这条差不多两百多斤的八尺大汉,身法竟像捕猎的野兽一般迅捷而灵活!一瞬间已掠到花残的面前,雷霆般的一拳再次挥出,夹杂着霹雳也似的爆响。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的整个人却遽然僵硬了!花残的剑依然没有出鞘,但剑鞘的尖处却已刺在他双腿的内侧上,刺在了一个令他不得不倒下去的地方。而刹那之后,对方的身体却又一次滑了出去,就像一条在水中游泳的锦鱼,动作优雅而灵活,几乎完全无懈可击。

  但是他还是很惊讶,他惊讶因为他居然没有真的倒下去。这一剑的力道竟拿捏地如此准确,即不让他摔倒,也不让他有能力再移动半步,每一分力气仿佛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绝对不会有分毫的差错。不过最让他惊讶还不仅仅是这些,花残的身体在滑出了半丈远之后竟然仍没有停止,似乎是踉跄跄地又退了三步,才站住身子。只有童万斤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拳头根本连对手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已响起了一阵叫好声,童万斤凝望着花残的双眼中,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究竟是谁?

  正在他沉于思绪之中的时候,一只柔软却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的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股热力从肩头一直传到双腿,麻木的双腿立刻恢复了知觉。

  “老大。”童万斤回过头望着身后的一个锦衣中年男子,这个比野兽更强壮的汉子竟立时变得好像小兔子一般地温顺了,双手低垂着退到了一边。

  锦衣男子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向着花残一抱拳道:“在下穆百里,就是这家玉钩堵坊的老板,承蒙大家看得起,都叫我一声穆老大。”花残一句话也没有说,脸色依旧青冷似铁,双眼两道电光似地投射在穆百里虎目剑眉不怒自威的脸上。

  穆百里忽然抬高了声音,冷冷向着身后的众人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在这里动手动脚地,你们都不想做生意了吗!”声音中带着一股令人不敢正视地威严,就连童万斤此刻都已怯生生地大气都不敢出了。

  过了良久,刚才的那庄家才一字字颤颤地答道:“这人跟三爷赌大小,掷出的明明是十一,却硬说是豹子。所以──所以──”

  穆百里望了一眼桌上的骰子,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抬眼时与花残目光稍稍一触,两道眼神如闪电般在空中一殛,随即立刻分开。再次正色高声喝道:“你们的眼睛都瞎了吗!这明明就是豹子!难道我们赌坊输不起银子吗?还敢在这里胡闹,简直丢人现眼!”

  随即又对着花残“哈哈”一笑,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弹,桌上的银票已雪片般飘了起来,落在花残的面前,道:“这位朋友,真是抱歉地很,都是在下对手下人疏于管教之过,让朋友见笑了。这银票就请阁下收好,玉钩赌坊虽然不是什么大买卖,但一向都认赌服输,这些银子还是赔得起的。”

  这下子所有的人真的都傻掉了,一个个长大了嘴巴,口水差点都滴到了地板上。穆百里一世精明,难道却今天傻了?就算是傻子也不会将到手的一万两银子再白白的给送回去,更何况是还要再赔上一万两。所有的人现在都羡慕地看着花残,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可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拣到的。

  花残居然还没有走,甚至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即不伸手去拿银票,也没有说话,更没有一点点惊讶的表情。好像这一切都是很平常的事,就好像他刚才掷出的根本就是一个豹子,只是别人都看错了。

  穆百里似乎一点都不吃惊,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决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所以无论他现在做出什么样事情来,穆百里都绝对不会有一点点的惊讶,只因为他自己本就同样不是一个普通人。

  穆百里背负着双手缓缓道:“阁下不走,是不是还想再赌一局?只要朋友有兴趣,穆某一定奉陪。既然开了这赌坊,就不怕会赔银子。”

  花残抬眼瞅了瞅他,声音仍旧寒冷如冰:“赌,而且要赌大的。你能赌多大?”

  穆百里突然笑了,道:“我是开赌坊的,赌多大自然是客人说了算。只要阁下开口,无论多大,穆某都绝对奉陪。”

  花残想都未想,已一字一字说道:“我赌三十万两,你赌不赌。”

  骤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一瞬间凝固了,整间赌坊里霎时鸦雀无声,就连门外风吹玉钩的脆响此刻也显得如此清晰刺耳。穆百里神色依然泰安自若,决没有一丝变化,就像他耳中听到的不是“三十万两”,而是三两、三十两一样。浅浅的一笑,淡淡道:“阁下说的是三十万两?”

  “不错,就是三十万两。”花残再次重复了一遍。

  而穆百里却居然又笑了,而且居然还好象笑的很开心,就像有人把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了他的手边,还急着帮他揣进口袋里。然而就当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成竹在胸的时候,他却说了任何人都绝对想象不到的三个字,那就是:“我不赌!”

  花残看着他的笑容,目光更加冰冷,冷地让人简直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在人间!穆百里接着道:“我不跟你赌,因为我知道你根本没有三十万两。既然你没有赌本,那么就算我赢了也一定收不到钱,这样的傻事我当然不会做。否则的话那我就不是穆百里,而是穆白痴了。阁下认为穆某说的是不是有些道理呢?”

  就连花残都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的确很有道理,甚至根本无法反驳。因为花残的确没有三十万两,连三万两都没有。

  “我不跟你赌,因为这是赌坊的规矩,规矩是决不能破的。但是,我却可以送给你三十万两。”这时,已有人将一迭崭新的银票送了过来,穆百里又道:“这里每一张都是恒隆钱庄一万两的银票,一共三十张,绝对如假包换。穆某一向最喜欢交朋友,朋友手头有困难,在下自然是义不容辞,这区区三十万两就当是穆某交了阁下这个好朋友。”

  银票递到了花残的面前,花残伸手接过来揣进怀里,一个字都没有说,已转身走出了“玉钩赌坊”的那扇红漆大门。如同来时那样带着一脸的冷漠,每一步都走地异常平静,就好像正走进自己家的后院去睡觉一样。

  门外的斜阳已渐浓,如血一般挂在天边,印着花残远去的背影,竟像是染上了一层重重的血雾,散发出一种噬魂蚀魄的萧瑟与寂寥。穆百里远远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残阳之中,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仿佛刚刚做了一件令自己非常满意的事情。

  童万斤一脸懵懂的瞅着他的笑容,怔怔道:“老大,这可是三十万两银子,你真的就这么给他了?”

  穆百里用三根手指将桌上的骰子轻轻地拈起来,放在手心中掂了掂,沉声一笑道:“三十万两银子算得了什么,只要能够交上这样的朋友,就算再加三十万两都是一百二十万个值得。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我做过赔本的生意?”

  童万斤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也有些不太服气,粗声道:“我就不信这家伙真值得了这么多银子?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服气也没用,人家的确比你有本事的多。”这时,一个身着一袭桃红春装的少女从通往后院的小门内走了出来,说话的声音就如同玉钩轻敲的“叮当”声一般清脆动人:“花个三十万两就能交上花残这样的朋友,只怕不知有多少人宁愿打破头也要抢着掏腰包了。这样的便宜事送上门,穆大老板又怎么肯轻易的放过。”

  穆百里脸上得意的笑容一瞬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竟是满面恭敬肃穆之色,颔首沉吟道:“今天他到我这里,自大踏进大门口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摆明了是冲着抢银子来的。既然花残都已经动了我这儿的念头,你说我这银子还能留的住么?既然已经留不住了,何不干脆痛痛快快地做了这个顺水人情呢?”

  粉衣少女轻捋着耳际的鬓发款款一笑,白皙清秀的粉颜上露出一对动人的小酒窝,幽幽地道:“花残不是一个贪财的人,若不是急等钱用,决不可能会出此下策。穆大老板,你说他拿了这笔银子,会去派什么用处?”

  穆百里想了想,微微摇着头道:“我猜不出。十个在江湖上成名的人中,至少有九个半都是古怪的,往往名气越大,性格就越怪。尤其是像花残这样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猜得出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说得不错。”粉衣女子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继续道:“不过,我现在却已经没时间再听你说下去了,我要走了。”

  穆百里怔了一下,急忙问道:“大小姐要去哪里?我这就去安排些手下,沿途伺候着。”

  粉衣少女微笑着摆了摆手,目光已投向了门外的一色绚烂残辉,心仿佛已飞入了这片暮色之中,缓缓一字字道:“不用了,我去见一个朋友。”

  “如果再不走的话,恐怕就真的要赶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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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三、窗外花残

  从入春开始,白天渐渐变得越来越长,虽然已近黄昏,但天色却依旧十分光亮,天空中看不见丝毫的阴霾之色。傍晚前下过一阵小雨,雨丝和泥土地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芳香,清新怡人、沁人心肺。

  自从花残走出赌坊,走进这片城郊开始,便发觉自己的身后已经多了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长得并不难看的女人。最叫人头疼的是,她好象根本不害怕被发现,大摇大摆地从城西的八大街一路跟到城外,就算是白痴和瞎子都绝对没有理由察觉不到。

  花残绝不是白痴,更不是瞎子,他的眼睛一向要比天底下绝大多数的人都管用的多。但是现在,他却好象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默默不断地向前走着,似乎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野道旁的树蔓愈来愈茂密,道路已渐渐的消失在了一片杂乱的疏林间,霞光从树叶的缝隙映落在微微潮湿的泥土上,显得斑驳陆离,就像一张狰狞诡异的脸孔。

  斜阳凄美如画,斜射入花残那双似浮云般迷离幽深的眼眸,仿佛蒙上了一层欲滴的猩红。就在这片无际的悄怆暮色之中,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身躯比标杆更挺拔修长,在身后的泥土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灰影。一刹那,天空中骤然响起一阵鸟雀振翅的猎猎声音,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顷刻已弥漫在了整片树林,也弥漫在花残的心里。

  他已经嗅到了剑的味道,剑上有血腥,而且是一种浓烈地足以令人疯狂的血腥味。花残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已开始剧烈的收缩,剑客的直觉告诉他,就在这片树林中,就在自己的不远处,有一个人一定正在等他。那会是什么人?他究竟会是谁!

  剑客的直觉,只有在经历了无数次生与死地千钧一发之后,才会渐渐变得敏感与准确。这种直觉有时就像动物神奇的第六感,没有人能够解释他究竟源于身体地哪一个部分,但是它却往往要比眼睛和耳朵都更可靠的多!

  花残依然丝毫不动声色,保持着一脸的冷漠与淡然,只是他的手却已在渐渐得握紧。不仅仅是双手,全身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仿佛都在一瞬间收紧。不知不觉间,已将自己的身体和气息调整到了最协调,也是最完美、最无懈可击的状态。

  树影仿佛更加阴霾,地面上的残阳也遽然变成如同血色一般诡异的暗红,而在这一片阴霾与血色之中,一个黑色的人正一步一步慢慢地朝他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迈得如此均匀与稳定,就像一座会动的山峰,还没走到面前,却已经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窒息的压迫。

  “你就是花残?”仿佛只是一呼吸之间,黑色的人已从目力仅仅可及的地方,来到了花残的跟前。一双漆黑幽邃地双眼,即使在一袭黑缎绸衫地映衬中依然显得如此深刻与突出,似乎只要一个眼神便能将人的魂魄从身体内慑走,驱逐进另一个阴森可怖的亡魂世界!

  花残仍是一如既往地镇定与平和,目光迎着他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双眼,虽然没有慑人的光芒,但却依然如岩石般巍然不动,绝没有一丝变化。缓缓道:“如果你不知道我是谁,那么你便决不会轻易现出杀气,既然你已确定我是谁,那么你又何必再问。”

  黑衣人的瞳孔也在不断地收缩,直到如同针尖那么细小,才冷冷地将声音从喉咙中一个字一个字地送出来:“你说得不错,如果我不能确定你是谁,那么我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我的剑下从不杀无名之人,无名之人根本到不了我的剑下!”

  “无名杀人者,杀尽有名之人。剑客无名,不愧是世上最有名的无名之人!”花残悠悠长长地叹了一声,道:“今天,你是专程来杀我?”

  无名“嘿”地冷笑一声,头顶上柔绿的树叶仿佛也被这萧飒的气息而摧落,一片片坠落下来。蝶卷风舞一般从二人的面前缓缓飞扬飘落,无名望了眼空中舞动的落叶,眼中的肃杀之意更浓,声音也愈加青涩,冷冷道:“我已经来了,而且是带着剑来的,那么你说呢?”

  花残深深的吸了口清凉的空气,有些黯然,也有些无奈,缓缓说道:“我只希望你没有来,因为我现在还不想死,也不能死。”无名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他,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肉的任何一次细微颤动,都绝对逃不过他这双比猎鹰更敏锐的双眼。花残苦笑了一下,接着道:“但是你已经来了,而且还带着剑来,看来今日的一战已无可避免。”

  “你明白就好,今日你和我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从这里走出去。”无名的脸上竟流露出一丝兴奋的声色,“这绝无人迹的树林,这难得一觅的对手,岂非正是一个剑客最好的葬身之地?”无名的声音已因兴奋而变得微微颤抖,然而握剑的手却依然钢铁般稳定,只是手心中却仿佛已微微湿润。

  一个有经验的剑客,永远懂得如何去试探对手的实力,花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镇定、更老辣。自始至终每一句话都丝毫不露破绽,每一根神经仿佛都已练就了钢丝一般地坚韧,潭水一般地平静,任你如何波澜壮阔,他都依然能做到岿然不动。这已是一个剑客,甚至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这样的对手一生之中又能遇到几个?

  花残仿佛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双眼凝望着天边的一抹落霞,淡淡道:“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天还没有全黑,无论我们谁生谁死,活下来的那一个都还来得及赶到三里外的小镇子上,喝上一碗正宗的绍兴黄酒。那里的酒很好,火烧的味道也不错,如果你还有命的话,就应该去尝一尝。”

  无名深深地注视着花残的脸,一双瞳孔已收缩地看不清其中任何一丝变化,握剑的手心中汗水更重。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始终都低估了眼前的这个人,他太自信,也太相信自己临敌时的双眼与直觉了。

  花残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绝没有破绽。就连没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寸肌肉的颤动,都完全与周围这片自然融为了一体。自然就是平衡,平衡便没有破绽,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完美的事物?而现在,他却已不得不出手,不得不在完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拔出自己的剑!

  树叶再次被吹落了下来,从花残与无名的面前轻轻划过,印着如血的晚霞,美丽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凄凉。就在落叶将二人的视线完全隔断的那一瞬间,无名的手已用一种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速度,拔出了自己那柄通体乌黑的八尺窄剑!

  薄如蝉翼的剑锋,在落日的余辉中泛起一丝死亡与诡异的讥诮之色。瞬间刺穿了这片清冷的空气,如同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无声无息间已送到了花残的面前。

  花残依然如水般镇定平静,稍稍将手中的剑鞘抬起横在胸前,只听见一连串金属轻敲的“叮叮”声在空气中回荡着,密集地仿佛连成了一声长响,已完全分辨不清其中的间歇。仅仅是一眨眼的时间,无名已连续刺出了十七剑,而花残也已经挡了整整十七招,每一招都如同水流泻地一般地柔和洒脱,却又完全无懈可击。此刻就连他手中的这柄剑,似乎也都与周围的环境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每一次挥动间,仿佛都遵循着一种大自然的神秘节奏。

  然而,直到现在为止,他却仍未拔出自己的长剑,也仍未出过一招,甚至仍然丝毫没有一点要还击的意思。他究竟还在等什么?难道他真的如此有把握?

  无名已经刺出了他的第十八剑,也是他这一袭突击中到达身体极限的最后一剑,萧瑟的风中仿佛突然响起了一阵鬼魂呜咽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无名没有想到花残竟然会只守不攻,不攻就不容易有破绽,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但是不攻也就永远不可能取胜,这道理同样也很简单,花残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置于不胜的境地?他究竟在想什么?

  花残的身体就像一条溪水中的锦鱼,从无名的剑下轻巧地滑了出去,在将近一丈之外的地方停住了。脸上的表情竟依然绝没有一点变化,呼吸均匀而悠长,然而他的手,此时却已搭在了剑柄上!

  无名剑势方停,已感觉到身后不远之处有一股强烈的剑气正向着自己蓄势待发,一刹那他的身体已完全僵硬。他已不能再动,也不敢再动,只有不动才没有破绽,对手才无法攻击。此时此刻,二人之间赫然形生了一种特殊的平衡,谁先动谁便打破了这份平衡,那么他便必死无疑。

  无名的额头仿佛已有一丝丝的汗水渗出来,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被徐徐的悄怆晚风慢慢吹冷、吹干。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字道:“我看错了你,你根本不配用剑,一个真正的剑客决不屑用这样的方法取胜。”

  花残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寂寥的天空,眼中似乎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捕捉地黯然与萧瑟。然后悠悠的轻叹了一气,低声道:“你说得不错,这的确是为剑客所不齿的方法。现在你已出过一剑,无论精力还是体力上,你都比我略逊一筹,这样耗下去,你已必败无疑。我胜你,不在剑法,而是靠的诡计。”

  无名冷笑了一声,笑声中充满了讥诮之意,这漫天压抑的橘黄色霎时变得愈加低沉。而花残眼中的凄怆之情,也愈加得浓烈,默然了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来:“现在我还决不能死,甚至决不能受伤,这虽然不是一种光彩的方法,但却绝对是最稳妥、最安全的。我不能冒险,哪怕是一点点也不可以。”

  无名额头上的汗水冒的更加厉害了,花残没有胡说,这样下去他已必败无疑,败既是死,绝没有其它的选择。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在这个只有靠不断挥剑才能让生命延续下去的世界里,失败者的生死往往都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就像一片落叶,会飘落在哪里,自己无法决定。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的眼前突然亮了一下,双眼中闪烁起一道诡异的光芒。就在绝望即将来临的时刻,他瞥见了一个人,一个一直跟在花残身后的粉衣女人。此刻他正夹在花残与粉衣女子二人中间的位置,而她却已赫然成为了打破这份要命的平衡,转败为胜的唯一一线希望!

  夜尚未袭罩大地,风中犹带着一忽忽温暖的气息,无名已必须要出手了。每拖延一分时间,他的体力便又会多消耗一分,那么他的胜算也就更渺茫了一分,无名的确已没有时间再考虑下去。遽然腾身掠起,身形在空中已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射了出去!

  窄剑的尖锋上闪着妖异残忍的冷芒,如同毒蛇噬人的红信,向着粉衣女子的咽喉吻过去。一瞬间旧的平衡已被打破,而无名刺出的剑势、蓄势待发的花残和惊魂失措的粉衣少女,已再次形成了另一种三人之间全新的平衡。而生与死、胜与败也变得像是一场赌博,一场生命的豪赌!

  秋风吹皱花残,秋风本是无情物,却道无情还有情。现在正是初春,花市已日益缤纷,花谢尚能花开,那么人呢?人的有情与无情,又该如何分辨?无名只能选择这次场豪赌,因为他已别无选择,而他所赌的便是花残的人情,和他与生俱来的仁慈之心!

  粉衣女子的生命已在无名剑下只剩顷刻,花残的剑会不会出手?

  只要剑一动,他便必然将打破了这三人之间的平衡,那么他就非死不可。同样,花残若能忍住不动见死不救,那么当无名的剑刺入粉衣女子的咽喉时,平衡同样会被打破,只不过那时死的人已不是花残,而是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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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1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现在一切似乎都已经掌握在了花残的手中,然而很多时候,能左右一切未必就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至少现在对于花残来说就是如此。

  无名的剑比平时更快,因为他绝不能留给花残足够的时间思考。每个人在面对一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往往都是出于一种身体的本能,而他相信以花残的性格来说,那一定就是救人,而这也正是他唯一的机会。

  无名并没有想错,当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到花残拔剑的手时,甚至都不得不有一些佩服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不仅找到了因势利导的方法,而且将每一个细节都计划的如此精确与仔细。这决非仅仅是运气而已,而是一种野兽般对于生存的敏锐嗅觉。

  花残拔剑的动作就像一个丹青巨匠在宣纸上挥毫泼墨一般谙练与洒脱,然而现在对于无名来说,这一切都已变得不重要。没有人会去欣赏一个死人的剑法,在无名的眼中,花残现在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无名的身形突然折了回去,他的剑也跟着身体折回,然后刺出。这才是他真正蓄势已久的一剑,也是专为花残而留的一剑!

  花残已经打破了完美的平衡,此刻他已全身都是空隙,全身都是破绽。无名的嘴角上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仿佛已从花残的心口中嗅到了涌出的血腥味,沾满了乌黑的长剑,也沾满他的胸口的衣襟!

  一袭晚风从林间轻掠过,剑上的血已冷。天边最后的一缕夕霞渐渐消殒在了夜幕之中,远处的小镇灯火已如豆,生命仿佛也变得如豆灯般微弱残喘。

  无名的手中握着剑,身体已渐渐变得僵硬,鲜血从背后的伤口中箭一般喷涌出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而在他的身后,粉衣少女正款款地用一块桃红色巾帕,将手中的短刀反复擦拭干净。然后用一种狡诘而又带着伶俐的目光,注视着面前半回转过头来,双眼中已充满了惊惧与绝望的无名,微笑道:“你千万不要怪我,是你先来杀我的,我只是防卫而已。你做了鬼,可千万不要来找我。”

  无名的眼光一瞬间已深邃地无以复加,他的心已经冷却,随着流失的血液不断往下沉。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是死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上,就在他全神贯注,将自己所有的精力、体力以及注意力完全注入在刺向花残那一剑的时候,粉衣女孩的手中竟然多了一柄短刀,也正是这柄短刀从背后刺进了他的心脏!

  直到现在他终于才明白,人死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尤其是当听见自己从心口中喷涌而出的鲜血,像风声一样弥漫在空气中时,没有人可以想象这种感觉。这一刻他竟然没有觉得恐惧,也没有疼痛,有的只是一种仿佛十天十夜都不曾合过眼后突然看见一张床时的疲倦与松弛,甚至觉得很舒服,很痛快!

  粉衣少女的出手竟然也十分似模似样,显然在剑法和轻功上都有着不俗的造诣,出刀快,收刀更快。一刹那,已在一名当世绝顶高手的心口上捅出了一个又黑又深的窟窿,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杀人对于她而言,仿佛比吃豆子还要容易,还要平常。

  夜幕仿佛是在一瞬间降临的,以至于无名染红那片潮湿泥土的血迹仍未干透,却已经消失在了沉沉的黑暗之中。花残将剑锋轻轻挥动,其实剑上本无血,但他还是习惯的挥动了一下,然后才插回入鞘中。他的脸色看上去还是那么苍白而平静,刚才的生死骤变,丝毫未能留下任何动容的表情,只因他的心早已练就得足够坚韧。

  粉衣衫女款款地从无名的尸体旁走过,体态轻盈而婀娜,就像一位手提着花篮,正悠闲地走过一大片花园的深闺淑女。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婷婷优雅的少女竟然会杀人,而且杀得还是当今世上一等一的剑术高手,而且杀了人之后居然还能依然保持着一脸纯真无邪的笑容,就连花残都开始不得不觉得有点佩服她了。

  不只是佩服,甚至还有些头疼,女人本来就够让人头疼了,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女人。花残并没有忘记,这个女人原本就是跟着自己才会来到这里的。所以他现在已经想走了,他只希望自己能走得越快越好,最好立刻就能跑到这个女人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不过很不幸的是,花残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其实自己对于女人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简直不会比一头驴子更多。如果他足够了解女人的话,那么他就一定不会存着这样的侥幸,因为男人在女人的面前永远不要幻想幸运会落在自己这一边。花残现在明白了,不过却似乎已经太迟了。

  粉衣少女更本就没花什么力气就把他留下了,事实上仅仅是用了一句话。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花残要做得事通常都很少有人拦得住,如果他说要走,就一定是真的要走了。就算你把他的手脚都绑起来,就算你把门窗都锁上,然后再在外面加厚十八层,就算你把滚烫冒青烟的油锅放在家门口,他还是一样要走。因为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人的脾气要是倔起来,有时候比十头骡子还要难回头。

  但是这些人现在要是在这里的话,那么他们一定会觉得很不值,替男人不值。因为再倔的男人到了女人手里通常都会变得很乖,其实道理也很简单,说出来一点都不复杂。那便是女人天生就可以耍无赖,就可以不讲道理,但男人不行。不幸的是,花残今天遇上的刚好就是一个很懂得运用这一点先天条件的女人。

  “我刚刚救了你的命,难道你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就想走了吗?”粉衣少女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好听,这还是花残第一次听到她说话的声音。花残的耳朵并没有毛病,而且很多时候还很灵敏,可是他现在却非但一点都不觉得这声音好听,而且头已经疼得快要裂开来了。

  花残的头当然没有真的裂开,任何人的头都不会随随便便就裂开来,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虽然笑得并不好看。向着粉衣少女的方向浅浅一揖,道:“承蒙小姐救命之恩,在下深感五内,日后必当涌泉以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粉衣少女伸手从树梢上折下一根青枝,轻轻摆动着,甜甜一笑道:“常言道,大恩不言谢。我救了你的命,你也不用多谢我,今后我要是有什么头疼的事情要做,自然会去找你,到时候你可不能不认账。”

  花残看着她手中的青枝被不停挥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这倒霉的枝条,遇上了最不该遇上的人,苦笑道:“那是自然,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粉衣少女似乎很高兴,嫣然一笑道:“这还差不多,看你的样子也不太像会说话不算数的人,我就相信你了!”

  花残再次苦笑,轻咳一声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既然如此,那么在下便告辞了,再见。”

  说着转头便要继续向前走去,可是粉衣少女又一次拦住了他:“你还不能走。”

  “为什么?”花残稍稍一诧,问道。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你至少应该把名字告诉我吧,不然的话到时候我可怎么找你啊。”粉衣少女走近了几步,用一种带着淡淡笑意,却又十分古怪的眼神看着花残的双眼,幽幽道:“我听人家说,男人的话都是不能相信的,我年纪小,又不太懂江湖上的事情,你可不能骗我。”

  花残真的快要晕过去了,年纪小还可能是真的,要是连她都算“不太懂江湖上的事情”,那么不知道有多少在黑白两道混了一辈子的人,都只能算是白痴了。他只能在心里悄悄的叹了口气,一脸的诚恳之色,道:“在下叫花残,在江湖上多少还有点名气,姑娘只要传话出来,在下自然会去找姑娘的。”

  粉衣少女“呵呵”一笑,好象更加开心了,道:“花残──,好象没听说过。不过你也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是真的不太明白,不知道你的名字也算很平常的事,你可别见怪。我看你样子倒蛮老实的,应该不是坏人,我就把我的名字告诉你。我姓窗外,单名一个雨字。”

  “窗外?”花残怔了一下,道:“有这个姓?”

  粉衣少女似乎很喜欢笑,而现在更已经“咯咯”的笑地停不住了,连腰也笑地弯了。过了好久,才勉强能说出话来:“就知道你会这么问,几乎每个人听见我的名字都会这么问,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可是也没办法啊,谁叫我老爹偏偏要姓这个百家姓里找不到的姓呢,那我也只好跟着他姓下去了。不过也好,至少每个听过我名字的人都很容易就会记住我,而且通常都不太会再忘记。”

  花残已经彻底的服输了,不但人古灵精怪,就连名字都与众不同,今天他真的是遇上妖怪了。他好象连叹气都懒得叹了,伸手摸了摸自己左脸颊上的一道浅浅的伤疤,有气无力地道:“那好吧,我记住了,那么现在我是不是已经可以走了?”

  “可以了。”窗外雨抬头望了眼已经全黑的天空,虽然此时已是春天,但入夜之后还是凉意袭人。而她身上的衣服却很单薄,哈口气搓了搓手,道:“天已经黑了,好象还挺冷的,我可不想把自己冻出病来,是该走了。”

  花残终于如临大赦一般长长地吁出口气,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可是才走出几步,却又发现粉衣少女窗外雨依然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道:“你不是说我可以走了,为什么还跟着我?”

  窗外雨似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骇了一惊,随即又笑道:“我是说你可以走了,可是我可没说不跟着你啊!从现在开始,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虽然没怎么走过江湖,但是轻功倒还算过得去,你甩不掉我的。”

  花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每说一个字好象都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我也已经答应一定会报答你,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我跟着你,跟我救你命的事没关系的。”窗外雨眯着眼睛做了一个鬼脸,有些调皮地道:“你的记性不会这么差吧,我还没救你命的时候就已经在跟着你了,而且已经跟了不少的路,一直从城里跟到城外。”

  花残仿佛已经无话可说了,半晌才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你究竟为什么要跟着我?你能不能告诉我?”

  窗外雨娇笑着道:“既然你这么客气,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因为你有钱啊,而且我最近又特别穷,看见有人突然间赚了三十两万银子,当然一定要跟着他喽。更何况我还救过这个人的命,这个人有好吃、好喝、好玩的,自然是不好意思不分给我一份的,你说是不是?”

  花残对着夜空深深地吸了口气,让清冷的空气充斥进自己的身体,脸色突然又一次昏暗了下来,低沉着声音道:“你不能跟着我,我要去的地方,你是不能跟去的。”

  “为什么?”窗外雨怔怔地问道。

  花残昂起了头望向遥远漆黑的天际,思绪仿佛也跟着飘了过去,面容中霎时又恢复了冰冷幽邃的表情。坚硬地就像是一樽已矗立了千年的石像,而且仿佛仍将矗立一千年,经历一千年的风霜洗礼。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收回了目光,神色凄怆地凝视着窗外雨的脸,一字字地说出了一句任何人都想不到的话。

  “我要去的地方,你决不能跟去,因为我要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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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四、胡子

  夜已凉如水,孤灯却仍未熄灭。

  今晚的夜色很美,天空深蓝得就像一泓碧谭,繁星璀璨如镶嵌在一块深碧青石上的无数宝石美钻,泛着幽雅深邃的光。

  花残正在喝酒,桌上放着一坛二十年陈酿的女儿红,和一碟火烧、一碟蒜泥白肉。风从酒铺半掩的大门口吹进来,火烧已经被吹凉了,上面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而在他的对面,窗外雨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她也喝酒,而且喝的一点都不比花残少。所以现在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些醉意,就连看人的眼神也变得朦胧迷离起来。

  “你真的要去死?”在喝醉酒以后,人往往都会很多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特殊表现。有人喜欢笑,有人喜欢哭,有人吵着要去杀人,也有人吵着要去自杀。甚至有人一喝醉酒就要去爬树,而且是只会上去不会下来的那种,朋友们只能在下边接着,要是在没有朋友的时候,就只能摔下来摔个半死。但是跟这些人相比,窗外雨的醉态似乎还算是比较斯文的一种,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她喝醉之后便喜欢说话,说很多很多的话。

  花残的手中握着酒杯,一抬手便将杯中的酒全都灌进了嘴里,然后微微的点了点头。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他显得愈加沉默,虽然窗外星辰璀璨,空气中充斥了盈袖的暗香,但从他的眼中却依然透出一股刻骨的寂寞。

  窗外雨晃悠悠地探着头,瞅着花残的脸,故意大声的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要去死呢?你功夫这么好,又这么有钱,岁数虽然已经不小了,但也还不能算太老,人长得虽然没我漂亮,脸上还有道疤,但也不能算太丑,就这么死了,多少总是有点可惜的!”

  “可惜?”花残微微皱了皱眉,再次将斟满的杯中酒饮尽。抬头朝着窗外望了一眼,漫天的星星一闪一烁、忽明忽灭,透过人间孤灯残烛的光亮,看上去越发显得的遥远而不可及。如同这世上所有永远得不到和已失去的美好,只是可欲却不可求。

  “的确可惜,他本是一个不该那么早死的人,更不应该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花残说着慢慢伸出手,轻抚着斜倚在桌脚的那柄长剑,手指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伸展与收紧中都渗透出一种悲怆的苍劲。仿佛正紧握着一双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坚强而有力的手掌,共同去慷慨面对一场疾风骤雨般的浩劫。

  “是谁死了?”窗外雨一脸懵懂,说话的口齿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起来,断断续续道:“什么人死了?是你的朋友?”

  花残仍然望着遥远的夜空,微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却又似乎说了许多许多。从这张脸上,这对眼眸中,已写出了无数的失落、孤独、惋惜、感伤、仇恨、痛苦、毅然和决绝。仿佛人类所能有的一切感情,都已在一刹那出现在了这双眼中,甚至已让人分辨不清其中究竟蕴涵了多少无法言喻的情怀。

  “就算他是你的好朋友,但是人已经死了,你总不能因为死了一个朋友,就让自己也跟着一起去死吧。”窗外雨好象是若有所思,皱着眉想了想,又道:“你是不是很想为你的朋友报仇,但是你的仇人又很厉害,你没有把握能对付得了他,所以就想用自己的命去拼。我说得对不对?”

  花残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的确就是这么想的,突然间似乎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凉意从心底里涌了上来。对于他而言,死亡其实并不可怕,而真正可怕的是孤独,这种一直渗透进灵魂里的孤独。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一个了解自己的朋友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可是现在这样的朋友已经不在了,那么他自己的路还能再走多久?还能再走多远?

  “你也不用太丧气了,或许我可以帮你。你不要以为我醉了,其实我现在还很清醒,比任何人都要更加清醒的多,清醒的多──”

  通常喝醉酒的人都会拼命证明自己还很清醒,如果你说他醉了,他一定会跟你拼命。甚至还会抱着桌子到外面跑上十几圈,做上一大串清醒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做一件的事情,来证明“其实他还很清醒”。

  窗外雨并没有跟花残拼命,也没有抱桌子。但是她的话还没有完全讲完,就已经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花残静静望着她熟睡的样子,脸色红润得就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长长的睫毛覆盖眼帘,嘴角还微微地向上翘着,似乎还带着笑容。有人愿意帮助自己的感觉总是很好,无论谁都会觉得很开心,可是花残却幽幽长长的叹了一声,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惆怅与萧瑟之意。

  如果窗外雨知道自己的那个朋友是什么人,又或者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那么恐怕就算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决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本就是一个谁都惹不起、也不敢惹的人,这本就是一个像神话一样的人,或许他本就是一个神,而不是真正的人!

  花残伸手握起了自己的剑,迎着屋外飒飒的夜风走了出去,标杆般挺拔的身躯渐渐消失在了凄清苦楚的夜色之中。这家酒铺的老板是个很老实很本分的小老头,花残已经给了他足够的银两,足够将窗外雨妥妥当当地一直照顾到她醒来为止。

  毕竟她曾经说过要帮助自己,花残也决不会在她酒醉的时候,将她一个人扔下不管。天空中的星辰依然如宝石似的光亮夺目,但它们是否能为他照亮一条走下去的路?在花残的面前,现在只有一条路,一条赴死之路!

  花残用力的甩了甩头,尽量让自己不再去想这些,因为他还要赶路。明天天亮的时候,他一定要赶去见到一个人,这个人有一个很特别的名字,他叫“胡子”。

  胡子是一样很平常的东西,几乎每个男人都有胡子,有长胡子、有短胡子,有直的胡子、也有卷的胡子,甚至有些人的胡子还是红颜色的。但是在这个江湖上,胡子却只代表了一个人,一个胡子很长的人。胡子很长的当然不会是一个年轻人,当然也更不会是一个女人。

  而这个人最特别的地方却并不是他的胡子,而是他那颗只长胡子不长头发的脑袋,没有人知道在这颗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好像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且这个人还有一个最大的本事,那就是找人,无论你要找的是什么人,不用一个月就一定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很忙的人,但是他却又总是空闲得出奇,没事的时候还能去吊吊鱼、喝喝茶,这岂非原本就是打发时间最好的方法。虽然他找人的本事是最一流的,但他的价钱也是最一流的,三十万两白银找一个人,就算是自己老子也决不能少一文钱。

  价钱够高,规矩够铁,已令绝大部分的人望而却步。开始还有想着去碰碰运气的,可是几次钉子一碰,便再也没有人敢去试了。若没有深仇大恨,谁都不会愿意花这么大一笔钱去找一个人,所以胡子的日子过得倒还算清闲的很。自从三年前做了一趟买卖,帮宏远镖局的总镖头“一剑残风”郑肃掷找到了血洗他全家的凶手,采花大盗陆飞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缺过钱花。

  但是今天临睡之前,他却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天一定会有生意上门。他的感觉一向都很准,就像他找人很准一样,三年前就在他有了这种感觉之后的第二天,郑肃掷便找上了门来。而这次,来得又会是谁呢?

  胡子并没有想下去,因为明天的事今天永远都不可能会知道,如果明天的事情今天便已经知道了,那么明天岂不是就变得太无趣、太乏味了。胡子一向都是个聪明人,要做聪明人其实也并不太难,只要尽量不让自己做蠢事,那就可以了。

  晓风如丝一般捋过了苍白色的大地,就像一只温柔而多情的手,抚过情人的胸膛。抚摸情人的手永远都最温柔,又有谁不渴望能有这样一双手,来安慰自己孤独寂寞的心灵?

  四更三刻的时候,花残便已经站在了胡子的家门口。现在的时间还很早,天还是灰蒙蒙的,小巷子里显得安宁而清冷,只有早点铺炉子的烟囱上已刚冒起了一缕缕青灰的烟。墙根下瘫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乞丐,已对生活的磨砺渐渐感到麻木的双眼中,仿佛正用失神的目光,和微微颤动的嘴唇诉说着人生一切的不幸。伴随着不远处的铺子里,那个小老头手中略显迟缓的瓢盆“当啷”声,显得愈加萧瑟与凄凉。

  胡子已经是一个老人,上了年纪的人通常都睡得很早,所以起得通常也会很早。一般五更天的时候他就该出门了,在隔壁的早点铺子里吃一碗又香又甜热乎乎的豆腐花,再啃上两个油果子。

  然后就会到镇上最有名的德顺茶楼上沏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消磨上大半天的时间,有时候甚至还会到赌场里试上两把手气。上了年纪的人时间已经不多了,趁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多随着点自己的性子,远比多活几年更重要的多,胡子显然一向都很明白这个道理。

  五更刚过,从小巷尽头的那扇红漆大门内,走出了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一头银发被晓风微微带起,说不出的精神和硬朗。花残立刻便迎了上去,站在他面前,道:“阁下可是胡子老前辈?”

  老人好象是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看了他几眼,才慢悠悠地道:“年轻人,你找小老儿有何贵干?”

  “找人。”花残道:“在下想请前辈替我找一个人。”

  胡子突然笑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找人都并不应该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不过他却真的笑了,而且好象还笑得很开心,就像刚刚听到一个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就算想不笑都不行。道:“我找人的价钱可是很贵的,你有钱吗?”

  “有!”花残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大迭银票,在手里晃了晃,道:“我知道前辈的规矩,这里是三十万两白银的银票,全都是从恒隆银庄里出来的,每一张都绝对货真价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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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20:47 | 显示全部楼层

  胡子瞥着眼睛,瞅了瞅花残手里的银票,眯着眼睛居然又笑了,缓缓道:“不错,这的确是恒隆钱庄的银票,虽然我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但银票我总还是认得的。”

  “不过,”他接着又道:“我还是不能答应你,你请回吧。”

  花残怔了一下,诧道:“为什么?”

  “年轻人,你来迟了。”胡子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面前的早点摊,仿佛颇有禅机地悠悠道:“你看看那里卖的是什么?”

  花残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沉默不语,胡子继续说道:“那是豆腐花。对于一个像我这种年纪的老头子来说,能舒舒服服太太平平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一碗豆腐花远比一堆银子有用的多。如果你是我,你还会不会为了银子去拼命?所以在半个月前,我已经金盆洗手,再也不接任何生意了。”

  胡子伸手拍了拍花残的肩膀,又道:“年轻人,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我是不会答应帮你找人的。”

  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向着前面走了过去,仿佛连看都再也不愿看花残一眼,多看一眼便多一分麻烦,不看便什么事都不会有。通常的人都不喜欢麻烦,更准确的说,喜欢麻烦的通常都是些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但他显然已不再是年少轻狂的时光,有些东西一旦过去了,便是真的过去了,便再也不可能回头。

  可是花残却依然叫住了他,而且眼中已开始闪烁着光,一种敏捷犀利中却又带些讥诮的光!胡子居然也真的停住了,回过头望着他,似乎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什么,道:“年轻人,我已经说过不会帮你了,你应该听说过我的脾气,我说过的话是决不可能收回的。”

  “我听说过,我也并没有打算再求你。”花残挥了挥手中的银票,道:“但是这些银票,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你说我该如何处理它们好呢?”

  胡子似乎根本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见花残向着四周环视了一圈,将目光停留在了墙角那一个中年乞丐的身上,徐徐道:“你说我把这银子都送给他,好不好?”

  胡子的目光似乎霎时抽动了一下,冷冷道:“银子是你的,你要送给谁、不送给谁,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你也无需来问我。”

  “那好吧,就这么决定了!”花残浅浅一笑,几步已走到了那中年乞丐的身前,一弯腰将整整一迭银票全都丢在了那张破碗里。看着乞丐笑地连嘴都快合不拢的样子,故意提高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这是三十万两银子的银票,我全都给你,你能不能替我找一个人?我要找一个叫做胡子的人,记住,是一个叫胡子的人,而不是真的一搓胡子!”

  胡子的脸色突然间已骤变,变得充满了惊惧之色,一双一瞬间涨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花残的脸。此刻刚好花残的目光也正向这边射过来,在空中刹那交汇,“胡子”立刻不禁地向后退了一步。也正是这时,原本放在破碗里的那迭银票竟然一下子全都飞了起来,遮住了乞丐的身形,也遮住了花残的视线!

  顷刻,空中的银票像雪花一般碎裂舞开,一柄利剑从后面直直地刺了出来!剑法够快、够狠、也够准,一出手便是绝命的杀招,虽然身手未必是第一流的,但剑法的辛辣与冷酷显然是一个久经硬仗的老手。在他们这个为人卖命行业里,能够成为老手的人其实并不会太多,因为干这种事情的人大多数都会死得很快。如果剑客之间比得是武功修为的话,那么他们比得就是长年累积的经验,和一股随时都可以拿自己性命去拼的狠劲。

  就在同一时间,“胡子”也飞身扑了上来,手中握着一柄短小而锋利的匕首,朝着花残的肋下刺过去。出手迅速而精准,就像一头扑食的猎豹,丝毫没有了一点老人的迟缓与龙钟。二人的配合几乎是同时发动,一前一后将花残夹在中间,每一个动作仿佛都训练过了无数遍,将对方的空隙完全弥补地恰到好处,一出手便要致对手于死命!

  然而,在花残的面前,这未免就显得有一些小儿科了。剑光就似天空中的第一道曙光,从他的眼中闪烁起来,一个无力的惨呼声呃然而止。花残的手中已有剑,剑锋轻吐,在中年乞丐的咽喉上轻轻一吻,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霎时,人已经软了下来,就像一个被人捅了一刀的水囊,绷紧的身体中每一丝力气仿佛都随着伤口渗出的血液而骤然消逝。他终于知道自己今天拼错了人,可是却已经太迟了。每个人死去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一些遗憾或者后悔的事情,可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却还有什么用呢?

  收剑的手臂,顺势一肘子撞在身后“胡子”的小肚子上,顿时匕首摔落在了长街的地面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人已痛得捧着肚子弯下了腰,额头上的汗水,像泉水一般涌出来。一直过了很久,“胡子”才慢慢地勉强直起了腰板,双眼中的怨毒与怒火仿佛立刻便要喷射出来。

  花残用剑指着他的心口,冷笑着看着他,道:“他现在已经不会说话了,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呢?反正你们原本就一路的,知道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差得太多。”

  “胡子”的脸色已苍白的比纸还要难看,眼中满布的血丝就像是无数毒蛇的红信,恨不得马上就在花残的咽喉上重重咬上一口。紧咬着牙默然了许久,才僵硬着声音说道:“你是怎么看穿的?我们本已安排的很周密,究竟破绽在哪里?”

  花残“哈哈”长笑一声,道:“难道这也能算是周密?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胡子”不语,花残继续道:“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便已经在怀疑了。现在尚不过是五更,乞丐哪有这么早就出来乞讨的?十个乞丐九个懒,要是这么早就肯出来吹风,倒不如去做工算了,还当什么乞丐?”

  “胡子”点了点头,花残接着道:“还有你,胡子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早上都会到隔壁的早点摊吃一碗豆腐花,这里的老板早就跟他再熟不过了。而他看见你走出来的时候,居然没跟你打招呼,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还有,当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用眼角偷偷的向这边瞟。我和你都不是大姑娘,都没什么好看的,如果这还猜不到你们是一路的,我不如把眼珠子挖下来送给你好了。”

  “从胡子家出来的,未必就一定是胡子。这道理就像从女人床上下来的,未必就一定是她老公一样那么简单,虽然我不算太聪明,但这点我还是知道的。这么多漏洞,恐怕只是瞎子和白痴才会上当,你看我像瞎子和白痴吗?”

  “胡子”现在终于知道花残绝不是瞎子,也不是白痴,因为真正的瞎子和白痴其实就是他自己。他已经彻底无话可说了,精心准备的计划在别人的眼里就像儿戏一样破绽重重,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

  天边的晨曦已渐渐从地底下升了起来,金黄色光芒暖暖的照在“胡子”的身上和脸上,然而此刻他的人却已如置身冰窖里,从头顶一直凉到了心底。这就是江湖,永远只能在杀人与被杀之间选择,当你已不能选择的时候,便只能接受。

  花残的声音再次响起了,然而在“胡子”的耳中,却似乎已变得很遥远:“我已经说了很多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说些什么了?这样才比较公平一点,你说对不对?”

  “你想让我说什么?”“胡子”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很泄气,他现在已经认命了。每个人都会有认命的时候,尤其是在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掌握的情况下,人往往都会选择认命。其实,不认命他又能怎样呢?

  “你不明白的事情,我这么痛快就全都说了,你总该也回答我几个问题吧。”花残已将手中的剑收回了鞘内,即使手中无剑,“胡子”一样跑步不了。能从花残的眼皮底下溜走的人向来都不会很多,“不会很多”的意思就是只有很少,但是他却敢肯定,“胡子”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你想要知道什么?”“胡子”喃喃地说道。

  “我想知道的其实也并不多,”花残轻轻的吸了口气,道:“比如说,你为什么知道我会来找胡子?比如说,真的胡子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又比如说,究竟是谁指示你们在这里等我的?你们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我,否则的话,决不会仅仅只来你们两个。你们只是要骗我,只是不希望我见到真的胡子,那么这是为什么?暂时来说,好像就只有这些问题了。”

  胡子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却更加凄凉。然后向着花残嘶声喝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你不会知道你的对手是谁,但是你永远也斗不过他!你也早晚会和我们一样,就像一只蚂蚁,死得很痛苦、很凄凉!”

  这一刻,“胡子”的身体已随着声音地响起瘫软了下去,布满血色的眼珠暴凸起死死盯住花残的脸。眼中的怨毒仿佛已化作了一种诅咒,就像一根长满了利刺的鞭子,在花残的心上狠狠地抽了一下。暗红色鲜血从“胡子”的嘴角渗了出来,他的舌头已经断了,是被自己咬断的。

  他果然够恨,不仅对别人恨,对自己也恨!失败就是死,决不能把活口留在对方的手上,哪怕这个活口就是他自己!

  花残看着他倒下去的身形,突然有一股森寒之意从心底里升了起来,自己的身后仿佛正有一双诡异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只邪恶而巨大有力的手正操控着所有的阴谋,一步一步在向着自己慢慢地逼近,他能躲过这一次,然而是否每一次都能够如此幸运地躲过?

  这双手似乎掌握了所有人的生命,就像对弈时布局那样,先将手上的棋子一颗一颗都摆在他们应该出现的地方,然后便等着花残一点一点走进这个“局”,一点一点将自己困死在里面!

  “胡子”宁愿死都不敢说出这双手的名字,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背叛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死亡更痛苦!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人?这究竟是怎样一个邪恶的阴谋?为什么这个人的目标偏偏会是自己?

  花残深深的叹了口气,已经决定不再去想了,就算现在自己想破了头,也一样不会有答案。反正他已是一个快要去死的人,无论是怎样的阴谋,现在都与自己无关了。任何阴谋,对于一个死人而言,都是多余的。

  而现在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赶快到胡子的家里去看看,或许他还没有死。虽然花残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根本就很小,但他还是要去碰碰运气。

  虽然他自己也很清楚,运气这种东西原本就是最渺茫最不可靠的,而且他最近的运气又一直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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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22:0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暗算

  花残一个纵身,已从一丈多高的墙头上掠了进去,落在了胡子的宅院之内。胡子的家并不算很大,住的人也不多,除了他自己之外便只有两个下人和一个丫鬟。可是现在,这里却连一个人也没有了,躺在花残面前的已是四具断了气的尸体。死人并不能算是人,半个也不能算。

  这四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变成尸体的,从身体的僵硬程度来看,至少已死了两个时辰以上。花残望着这四具冰凉的尸身,浑身的皮肤上都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短短还不到半天的时间里,这里已先后死了六个人。

  被杀的和杀人的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除了这新添的尸体外,似乎一切都未曾有任何改变。清冷的清晨,从表面上看去依然是那么宁静而柔和,然而花残却已从空气里那淡淡的百花芬芳中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肃杀之气!

  “你来迟了,我也来迟了。我本想等他起床之后再进来,可是没想到,他却已经永远都起不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屋外的院子里响了起来,这声音温柔里带着一股清晰地坚韧,所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让人不得不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贯注在她的身上。

  花残很熟悉这个声音,虽然他的脸色依然凝重地无以复加,但是心里却已立刻升起了一丝温暖的感觉。无论如何能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的一个情况下遇到一个老朋友,总是一件令人十分愉快的事情。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能比一个好朋友更能够安抚内心痛苦,更能够舒缓已紧绷的即将断裂的神经!

  花残缓缓的转过了身子,便已经看到了庭院里的那个女人,一张很熟悉的脸,美得丝毫不染风尘。她的名字叫做海媚儿,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这已是世上难得的美人。然而便是这份妩媚慑魂之外,却总是掩盖着一层让人不敢靠近的冰冷,就像一位从冰山飘落的仙子。似乎在她的眼中,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只是不堪入目的俗物,都根本不能博得她的斜眸一顾。所以在人们的口中,她的名字也永远都和冷艳这个词联系在了一起,是只可远望却永远不能触及的。

  花残微微的笑了一下,这笑完全是发自内心,所以显得很自然,也很迷人。他原本就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即使江湖的风雨星霜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但仍然掩盖不住他那迷人的神采。他淡淡地道:“想不到你也会来这里,我们有多久没有见过面了,似乎已有将近三年了吧。”

  海媚儿略略扬了扬眉,情绪似乎也是同样的黯然与沉重,缓缓道:“不错,一转眼已经三年了,三年的时间究竟是短暂,还是漫长?仿佛只是转瞬即逝,却又漫长地足以令人生死永诀。你果然还是来了这里,其实我更希望今天你不会来,更希望自己等你不到。至少这样,我便不会再失去一个老朋友,毕竟我的老朋友已经不多了。”

  海媚儿说话的声音中也同样渗透出一种足以吞噬灵魂的凄凉与感伤,也许他们本就是同样孤独的人,所以也总会有着相同的痛苦与感受。这世上,岂非所有寂寞人的心,都是一个样子的!

  “你已经知道了?”此刻的天已是初春,可是海媚儿的眼中,却仍然凝聚着一色深秋的悲凉。花残却更甚,仿佛竟已是隆冬,几乎十分艰难地,才说出了这一句话。

  “不错,我已经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司马罪就是死在青龙的手上,所以我才会在这里等你。”海媚儿的双眉已拧在了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胡子,因为只有胡子才能帮你找到青龙,才能告诉你该去哪里送死。”

  院子里的花香已开始慢慢在风中弥漫开来,可是花残此刻却已根本闻不到,他的思绪仿佛已飘到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他的眼前仿佛已看到了与仇敌的浴血撕杀。最后他看见自己的尸体,被遗弃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荒野,渐渐腐烂,渐渐消失。

  这是否便是他想要的结果?死亡真的便是一切的终结?那么司马罪已死了,为什么仇恨却仍在延续,为什么痛苦却只在不断地增加?花残不明白,他不断提醒自己,自己只是一个剑客,只需要为了爱憎情仇而拔剑,这便已经足够。但是否真的已足够?

  “司马罪是一个好人,他的一生虽然杀人无数,但却从没有真的杀错过一个。”海媚儿将叹息藏在了心里,心底最深处的地方,一个永远都不会被任何人触及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只有这里才是真正安全的,“可是,他却从来都不肯将自己的理由说出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永远都不屑向任何人解释,只要他自己的心里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那便已足够了。”

  花残微微地点了点头,动作看上去僵硬而失神,显现出一种刻骨的消颓与疲惫。道:“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永远都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其实他早已料到了会有今天的结局,但他依然还是这么的固执。据说,他就是在杀了锦衣剑客沈中原之后,被浪子帅帅带去见青龙的。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沈中原?”

  海媚儿没有说话,但脸上的神色显然已霎时动容,花残继续说了下去:“他是为了你,只因为那个姓沈的说了一句对你不恭敬的话,他这辈子第一次杀了一个本罪不致死的人。他的确是真的很爱你,但他从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从来都不懂得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海媚儿更加地沉默了,比任何珍珠宝石都更璀璨夺目的双眼渐渐失去了最后的一丝神采,整个人仿佛都正在一点点地融化了。花残看得出,她的心正在融化,已不在是一块冰,而是一泓柔弱的春水。但是这个令她融化的这个男人,却已永远都不可能再出现!

  远出的寺庙里传来了一阵洪亮的钟鸣声,不断震颤着人的耳膜,也震颤着人的心。花残并不知道这是一座什么庙,但是此时这洪亮中充满了慈悲、仁爱、无畏与威严的钟声,却格外能够撼动他那已逐渐麻木的灵魂,仿佛已渗进他的血液之中。

  海媚儿已经走了,虽然她的心已融化,但在临走之前还是将自己冻成了一块冰。她必须生活在这样一个冰冷的躯壳之下,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个躯壳不断地保护着自己,也不断地伤害着自己。这世上岂非很多事都是这样,当它们将你阻隔在痛苦之外的时候,同时也将你阻隔在了幸福之外,痛苦和幸福岂非原本就是从来都不曾分开过的。

  花残很想问问她要去哪里,可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知道,就算问了也不会有结果,此刻恐怕就连她自己不会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其实现在,他自己又何尝不正是如此。

  看着海媚儿离去的身影,花残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她也曾有过从这躯壳里面走出来的机会,然而很不幸的是,她却错失了。有些东西一旦错失了,便是真的错失了,可是当人们开始渐渐懂得这个道理的时候,却往往都已经太迟。若没有失去,又怎会了解他的珍贵?若是已经失去,了解了他的珍贵却又有何用?难道,为的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

  花残扬起头迎着迎面吹来的风,深深地吸了口气,因为他的胸口突然觉得很闷,闷到恨不得把它一刀刨开来,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不过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的剑绝对不是用来刨自己胸膛的。

  胡子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帮他找到青龙的行踪,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可是最让他头疼的是,现在自己的手上几乎连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仅仅有的,除了死人,还是死人!

  人的力量总是显得很渺小,充满了无奈,花残很想离开这里,他已渐渐变得开始憎恶血腥与死亡,一想到屋子里和小巷外的那六具尸体,就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可是现在他仍然静静的站着,一动也不动,因为他还想不出自己离开这里之后,究竟该去何处。不知为什么,现在他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却是只有一个人。

  一个曾令他十分头疼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很特别,叫做窗外雨。

  胡子一向都是个很喜欢清静的人,所以即使是白天这里也很少有人会经过,显得安适而幽远。可是就在花残刚准备从院墙掠出去的那一刻,一下惊恐嘶哑的呼救声骤然从宅院的正门外响了起来,仿佛瞬间已将这片和谐宁静的天空割得粉碎!

  花残的脸马上便紧张地皱了起来,他认得这个声音,虽然只是一声十分短暂的呼救,但是他相信,自己决不可能会听错。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昨天晚上还和自己在一起喝酒,还说过要帮助他报仇,这声音正是来自窗外雨!

  花残的身体立刻如箭一般射了出去,一直冲到门墙脚下,抬手一掌便将那扇刚用大红色朱漆涂染一新的花梨木大门劈成了碎片。身体前冲之势依然不止,可是才仅迈出一步,便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被一样绳索似的东西给绊了一下。

  一刹那,人已遽然纵起,临空一个翻身,前进的速度竟丝毫不曾受阻。然而正是时,一连串细若蚊吟的“飕飕”破空之声,已在耳边响了起来。十二枚雪亮的银针,在淡然的阳光下泛起一阵阵诡异邪恶的冷光,三枚射向双眼和眉心,其余九枚分别射向肋下和双臂双腿的关节之处。银针速度奇快,风声才起,闪烁的光亮已迫到了眉睫!

  花残人在半空,突然猛地吸进一口气,身子霎时竟像是灌了铁水一样,重重地沉了下去。一瞬间,十二枚银针尽数从头顶掠过,一排钉在身后那扇已残破不堪的朱红大门上。

  身形落地,正欲再次冲出,只觉得脚下踩着了一堆黏乎乎的东西,身子微微一滑。低头看去,居然竟是一坨狗屎,已经被他一脚踩烂了,居然还在冒着热气。

  这时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立刻从不远处的墙檐上传了过来,一个轻盈的粉红色身影好像一瓣绯红的桃花,轻轻地飘落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急切、惊讶、恼火、尴尬的表情,一脸上都是满足之色,如同一个艺人正欣慰地看着自己精心制作的作品,眼睛已笑地眯成了一条缝。

  这个人不是窗外雨,又会是谁?她“哈哈”大笑着道:“没想到名满天下的花残,居然也会踩到狗屎,你说是不是很好笑?还好这里没什么人,要不然的话,恐怕需不了半天我们的花大少就再也没脸在江湖上行走了!花大少,踩狗屎的滋味如何啊?说出来大家分享一下吧,呵呵”

  花残目光动也不动的盯着她,突然发觉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妖怪。而且她最大的本事就在于,无论她怎么不讲道理,无论她怎么捣乱,无论她怎么对你恶作剧,你都不会生气。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即使你想生气,都一点也生不起来。非但不生气,而且心里居然还会很愉快、很高兴,就好象她天生就是来捉弄人的,即使被她捉弄了也是一种荣幸。

  就连花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突然发现每当看到她的时候,自己总是会很开心。似乎一切的烦恼和痛苦,都会在这一刻暂时抛到了脑后,心情便随着她的笑声松弛了下来。这种感觉很特别,但也真的很舒服,在花残而言这种“舒服”却并不是时常都能够体会得到的。

  风又吹了起来,但却已不像刚才那么萧瑟清冷,也许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暖意。花残似乎已经忘记了脚底的那坨狗屎,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在酒铺里睡觉吗?”

  “你以为我真的喝醉了吗?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一点都没有醉,就连一点点都没有。你别以为这么容易就可以甩掉我,刚才只不过是给你的一点小小惩罚,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小看我们女人了!”窗外雨好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连嘴都嘟了起来,不过样子却显得更加的可爱了。

  花残笑呵呵地看着她调皮的样子,心里竟也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窗外雨突然收住了笑容,看了看天,又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眨了眨大而明亮的眼睛,道:“不过,我现在是真的要走了。再见!”

  说着已转过身,向着小巷口的方向便要走了过去。花残微微一诧,急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笨蛋,我当然是回家去!”窗外雨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但声音已传了过来,依然很好听,但却已没有了那份伶俐和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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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30 13:23:2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不是说要跟着我吗?怎么现在不跟了?”花残的话似乎有一点蠢,男人岂非总是会说一些很蠢的话,再聪明的男人也不例外。而花残,无疑也毕竟是个男人。

  窗外雨突然转过了头,大声地笑着,道:“你这个大笨蛋,你有钱我才会跟着你,你现在钱都没了,我还跟着你干吗,难道要饿肚子吗?而且我都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家的话,我妈妈就该要骂人了,我可不想被妈妈骂!”

  说话之间,人已走出了巷口,花残目送她一蹦一跳的消失在视线之外,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阵若有所失的怅然之意。仿佛离他而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快乐、轻松、温暖、满足这一切一切美好的感觉,也是他从前所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院墙边的两具尸体,不知在何时已被收走了,就连地上的血迹也冲刷的干干净净,似乎一切都未曾真的发生过。只是门口的那间早点摊,已早早的关上了门,无论是谁在目睹这样一场血腥之后,恐怕都不会有心情再做生意了,而且以后可能都再也不会开门了。

  窄巷清冷依旧,静地出奇,如同死一般的静寂。花残狠狠皱了皱眉,他已经再也不愿在这里待下去了,因为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寂寞就像一条藏在人身体里的虫子,你永远无法控制它,也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作祟,一点一点将你整个人、整个灵魂都吞噬掉。

  窄巷外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花残还未走入那片世界时,便已经听到了一阵三弦婉转绵长的曲声。此刻虽非深夜,人也未醉,但这幽怨哀伤的丝竹之音依然深深的颤动着他的心。也许正是因为他此刻也有着相同的心境,心已萧瑟,那么是否醉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里的人居然还不少,三四个摆摊的、算命的,吆喝声虽然并不十分响亮,但至少已有了一些人的气息,而不是死气沉沉。花残微微笑了笑,无论在怎样困难的时刻,或者孤独寂寞的时候,他总是尽量要让自己笑一笑。不过绝大部分的时候,作用都并不大,就像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是不能溶入在人群里的,孤独仿佛已经渗进了他们的血液里,他们的骨髓里。即使你将他们扔进人堆里,即使身边的人个个都快乐得上了天,他们也还是同样会觉得孤独,而且是一种刻进灵魂里的孤独。

  只因为,他们所孤独的本就不是肉体,而是灵魂!花残就是这样的人,也许这也正是他这一生中最不幸的事。

  这时,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花残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已经对着人家看了很久。其实他并不是在看她,也不是在看她篮子里的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他惊奇的发现,自从窗外雨走了之后,自己的思绪竟然变得有一些恍惚,甚至脑中竟会是一片空白的。

  他已背负了太多的痛苦和压抑,这就像一副重担,沉沉的压在他的肩膀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他也会偶尔想要逃避一下,舒缓一下即将绷断的神经,但是他却做不到。仇恨、哀伤、失落还有寂寞就像一根看不见,却也如何都挣不脱的绳子,始终紧紧地束缚住他,一刻都不曾放松过。

  可是,窗外雨却似乎有着一股特殊的力量,能将自己的快乐感染到身边的人。即使她作弄你,不将道理地欺负你,即使让你看到她就苦笑不得,就一个头两个大。但正是这个时候,你却也真的摆脱了所有的烦恼,暂时逃避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花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毕竟已不再是感情丰富的青涩少年,当然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仿佛变得很好笑,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却仅仅只是一下,立刻便又再一次被无尽的孤寂与黯然所笼罩住。

  然而站在他面前卖花的小女孩却更加高兴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花残当然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一向都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小女孩面前。

  虽然现在她的脸上正在笑,可是谁又知道她在人后的眼泪,也许她正在为今天的晚饭而犯愁,也许她的身上还有昨晚回家后留下的伤痕。可是她现在却只能笑,即使笑不出来,还是要努力地去笑,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一定要笑。

  花残并不同情她,因为她很坚强,坚强地去笑。一个人若还能坚强,便永远不是弱者,便永远没人有资格去同情她、可怜她。花残甚至觉得她比自己,比那些所谓在武林中叱咤风云的高手们都更坚强,更值得尊敬。所以他买了她的很多花,付了比价钱多几倍的银子,绝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出于敬佩!

  小女孩很开心,一蹦一跳地跑到了街的另一边,向另一群路人推销她篮子里的鲜花。花残仿佛也被她的开心所打动了,虽然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平凡地很多人都根本不会在意,但是他却觉得,这比他这一生中所做的任何一件大事都更有意义的多!

  三弦哀怨的曲调仍在继续,可是他的心境却已经明朗了许多,因为他刚刚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帮人岂非远比害人更能让人开心,更能让人有成就感。这其实只是一个并不深奥的道理,只可惜真正明白它的人却并不多,甚至还很少。

  而且通常情况下,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做事也都往往不会太合时宜。而花残,现在就已经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卖花的小女孩刚刚走出没多远,已有一个壮硕的男人向她走了过去,肩膀上跳动的肌肉,仿佛是一种炫耀,又是一种恐吓与威胁。向一个坎坷遭遇的女孩炫耀,向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恐吓与威胁!

  那只蒲扇似的大手,从女孩纤细幼小的手中一把夺过了银子,顺便又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大声地笑着,笑的那么放肆,那么猥琐。女孩用一种无辜中带着乞求的目光望着这大汉的脸,这或许是她足够维持半个月的生活费,或许她已想着替自己买一盒最廉价的胭脂,可是这一刻却都已完全被这只有力的大手所破灭了。

  虽然委屈,虽然伤心,但她却并没有哭,甚至一滴眼泪都不曾流下来。因为她还要生存,她还要活下去,所以她必须笑,必须一如既往地笑下去。这笑容,已远比世上任何的眼泪都更辛酸,更能震撼人的心!

  大汉仍在笑,笑的那么得意,可是他绝不会想得到,自己很快就要笑不出来了。因为花残已经看不下去了,他一向都极少生气,但这一次却是真的很生气。而且他要让一个人笑不出来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只怕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哭的,这个道理任何人都一定明白!

  花残向着那大汉笔直地走了过去,眼中已带凶光,即将杀人时的凶光!大汉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他,因为这股刺骨的杀气是任何事物都无法阻隔、冲淡的,甚至有时会让人觉得,自己就是个死人!

  “把银子还给她,然后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就饶你一条狗命。”花残的声音很冷,冷得仿佛血液都会被他所冻结。如果一个人的血液真的被冻结了,那么他一定已是一个死人。

  那汉子抬眼看了看花残的脸,虽然他几乎比花残高出了一个头,但此刻看来却竟像是在仰视,神色中已有惧意。然而这种人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嘴往往都要比身上任何的部位硬得多,但此刻声音却也有些颤抖,颤颤道:“我若是不还,那又如何?”

  花残竟没有逼视着他,这种人岂非原本就是他不屑一顾的,略略低着头,仿佛是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用一种冷得似冰一般的声音,说出了一个比冰更冷的字:“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有谁不怕死?纵然生得无趣,纵然活得艰难,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视死如归?这一个字中所蕴涵的恐怖与决绝,远比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字加起来都更多得多。至少现在,那大汉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伸手擦干了,又再流出来。

  “好!算你狠!”大汉说着已屈膝便欲跪落,可是就在这一瞬间,那双比钵还大的拳头却突然挥动了起来,向着花残的胸口就猛地杵了过去!

  在这双拳头上,他也已倾注了六七年的心血,挥动起来虎虎生风。若是常人挨了他一拳,就算不死,也至少要折断四五根肋骨。然而,就当他的拳头轰在花残肚子上的那一刻,脸色却一下子变得比铁还要青灰。冷汗如泉水一般地涌出来,左手握着自己的右腕,已痛得连腰都弯了。

  花残的手此刻已鬼魅似的伸出来,就像一炳冰冷的铁钎,一把掐在大汉的后脖子上。这个身材硕壮魁梧,熊一般的汉子,现在已经变得简直比小白兔还要老实,还要听话。一阵风吹过来,将花残一头乌黑的发鬓吹了起来,也将大汉额头上的汗水吹干了许多,更吹断了原本哀伤而悠长的三弦曲声。

  幽怨如泣如诉的三弦本已断人肠、断人魂,可是现在它自己却已中断了,弹三弦的老人手中此刻已赫然多了一柄剑,一柄更能断人肠、断人魂的利剑!顷刻间,人已欺至花残方寸之地,身形飘忽不定,出手快而精准。一刹那,已向花残刺了一十七剑!

  此剑身窄而狭长,破空之声虽微若游丝,却又连绵不绝。剑法凶残而诡异,招式中隐隐透着一股邪气,让人不寒而栗。似实似虚,虚中带实,但每一剑都必是刺向致对手于死命的位置,使得竟似是江湖中极少见的海南剑派的武功路数。

  “镪镪”地一声,花残已瞬间从腰际拔剑,迎了上去,只听见一连串剑锋轻敲的脆响,密集的仿佛已连成了一声。是时,左手上捏着的那只“小白兔”也已经挣脱了开来,手也一点都不疼了。手上还多了一柄短刀,向着花残肋下的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的空隙便刺了下去,出手的速度竟丝毫不比那持剑老者慢,俨然竟似已换成了另一个人!

  买花的小女孩已骇得尖叫了起来,一篮鲜花全都跌落在了地上,花残剑光再起,将那老者逼退,人脚下一滑,却已在半丈之外了。

  大汉与老者甚至连看都未再看花残一眼,立刻便纵身高高掠起,几下起落,就消失在了一重重屋脊之后。

  一击不中,马上全身而退,决不做无谓的缠斗,果然是老手之中的老手。花残并没有追上去,这两个人的轻功都已有不俗的造诣,即便追上去了,也未必能追得到。而且这并不是第一批想要暗算他的人,而他也相信,这也同样绝不会是最后一批,至少在他还没有死之前,一定还会有人来。花残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与敏捷,至少必须冷静与敏捷得不至于被人莫名其妙地杀死!

  被他们这样一闹,街上的人都吓得逃光了,只剩下那个卖花的小女孩,还在哆哆嗦嗦地捡着洒落在地上的鲜花。她或许比其它人都更害怕,但是她却必须要将地上的那些花都捡起来之后才可以走,因为这些花就是她的生命。没有了它们,她就没钱吃饭,没钱吃饭就会饿死。

  人在面对饥饿的威胁时,总是能够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切恐惧与痛苦仿佛都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人岂非原本就有这样的潜能,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花残或许并没有想这些,但是看着小女孩纤瘦的身影,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一股莫名的酸楚正在涌上来,他岂非本就是一个心很软的人!

  他弯下了腰,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子,塞在小女孩仍然微微哆嗦的手心里,柔声道:“小妹妹,这些花不用捡了,我都买下了。”

  小女孩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充满温柔的眼睛,渐渐平静了下来,眼眶中仿佛已带着泪光,她现在终于知道,这个世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用一种仍未完全消退的稚嫩童声,感激地道:“叔叔,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说着竟在花残的脸上浅浅地亲了一下,少女纯洁而无邪的亲吻,更让花残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有意义。至少他让一个遭遇坎坷的少女明白到,这个世上并不全都是坏人,还有像他这样愿意帮助他人的人在,这也许对她的一生都会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小女孩眨了眨眼,微微地笑了笑,又道:“可是叔叔你知不知道,好人的命,却通常都不会太长!”

  花残的脸色骤然已变了,变得很难看,比生铁更青,比泥土更黄!他已经闻到从那小女孩双唇之间飘出的一股淡淡香味,有点像百合,又有点像芍药,遽然已钻进了自己的鼻子里。自己的身体仿佛立刻便飘了起来,一直飘到了青天白云之间,世间的一切似乎已离他越来越远。

  小女孩突然大笑了起来,声音是那么妖媚而蚀骨,就连身材仿佛也突然间长高了许多。而现在,他的眼睛和耳朵都开始变得愈加模糊起来,直到一切都消失在了自己的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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