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要跟着我吗?怎么现在不跟了?”花残的话似乎有一点蠢,男人岂非总是会说一些很蠢的话,再聪明的男人也不例外。而花残,无疑也毕竟是个男人。 窗外雨突然转过了头,大声地笑着,道:“你这个大笨蛋,你有钱我才会跟着你,你现在钱都没了,我还跟着你干吗,难道要饿肚子吗?而且我都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家的话,我妈妈就该要骂人了,我可不想被妈妈骂!” 说话之间,人已走出了巷口,花残目送她一蹦一跳的消失在视线之外,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阵若有所失的怅然之意。仿佛离他而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而是快乐、轻松、温暖、满足这一切一切美好的感觉,也是他从前所不曾体会过的感觉。 院墙边的两具尸体,不知在何时已被收走了,就连地上的血迹也冲刷的干干净净,似乎一切都未曾真的发生过。只是门口的那间早点摊,已早早的关上了门,无论是谁在目睹这样一场血腥之后,恐怕都不会有心情再做生意了,而且以后可能都再也不会开门了。 窄巷清冷依旧,静地出奇,如同死一般的静寂。花残狠狠皱了皱眉,他已经再也不愿在这里待下去了,因为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很寂寞。寂寞就像一条藏在人身体里的虫子,你永远无法控制它,也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作祟,一点一点将你整个人、整个灵魂都吞噬掉。 窄巷外仿佛又是另一个世界,花残还未走入那片世界时,便已经听到了一阵三弦婉转绵长的曲声。此刻虽非深夜,人也未醉,但这幽怨哀伤的丝竹之音依然深深的颤动着他的心。也许正是因为他此刻也有着相同的心境,心已萧瑟,那么是否醉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里的人居然还不少,三四个摆摊的、算命的,吆喝声虽然并不十分响亮,但至少已有了一些人的气息,而不是死气沉沉。花残微微笑了笑,无论在怎样困难的时刻,或者孤独寂寞的时候,他总是尽量要让自己笑一笑。不过绝大部分的时候,作用都并不大,就像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是不能溶入在人群里的,孤独仿佛已经渗进了他们的血液里,他们的骨髓里。即使你将他们扔进人堆里,即使身边的人个个都快乐得上了天,他们也还是同样会觉得孤独,而且是一种刻进灵魂里的孤独。 只因为,他们所孤独的本就不是肉体,而是灵魂!花残就是这样的人,也许这也正是他这一生中最不幸的事。 这时,一个卖花的小女孩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花残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已经对着人家看了很久。其实他并不是在看她,也不是在看她篮子里的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看什么。他惊奇的发现,自从窗外雨走了之后,自己的思绪竟然变得有一些恍惚,甚至脑中竟会是一片空白的。 他已背负了太多的痛苦和压抑,这就像一副重担,沉沉的压在他的肩膀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他也会偶尔想要逃避一下,舒缓一下即将绷断的神经,但是他却做不到。仇恨、哀伤、失落还有寂寞就像一根看不见,却也如何都挣不脱的绳子,始终紧紧地束缚住他,一刻都不曾放松过。 可是,窗外雨却似乎有着一股特殊的力量,能将自己的快乐感染到身边的人。即使她作弄你,不将道理地欺负你,即使让你看到她就苦笑不得,就一个头两个大。但正是这个时候,你却也真的摆脱了所有的烦恼,暂时逃避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花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毕竟已不再是感情丰富的青涩少年,当然也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仿佛变得很好笑,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却仅仅只是一下,立刻便又再一次被无尽的孤寂与黯然所笼罩住。 然而站在他面前卖花的小女孩却更加高兴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花残当然不会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一向都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小女孩面前。 虽然现在她的脸上正在笑,可是谁又知道她在人后的眼泪,也许她正在为今天的晚饭而犯愁,也许她的身上还有昨晚回家后留下的伤痕。可是她现在却只能笑,即使笑不出来,还是要努力地去笑,因为她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就一定要笑。 花残并不同情她,因为她很坚强,坚强地去笑。一个人若还能坚强,便永远不是弱者,便永远没人有资格去同情她、可怜她。花残甚至觉得她比自己,比那些所谓在武林中叱咤风云的高手们都更坚强,更值得尊敬。所以他买了她的很多花,付了比价钱多几倍的银子,绝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出于敬佩! 小女孩很开心,一蹦一跳地跑到了街的另一边,向另一群路人推销她篮子里的鲜花。花残仿佛也被她的开心所打动了,虽然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平凡地很多人都根本不会在意,但是他却觉得,这比他这一生中所做的任何一件大事都更有意义的多! 三弦哀怨的曲调仍在继续,可是他的心境却已经明朗了许多,因为他刚刚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帮人岂非远比害人更能让人开心,更能让人有成就感。这其实只是一个并不深奥的道理,只可惜真正明白它的人却并不多,甚至还很少。 而且通常情况下,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做事也都往往不会太合时宜。而花残,现在就已经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卖花的小女孩刚刚走出没多远,已有一个壮硕的男人向她走了过去,肩膀上跳动的肌肉,仿佛是一种炫耀,又是一种恐吓与威胁。向一个坎坷遭遇的女孩炫耀,向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恐吓与威胁! 那只蒲扇似的大手,从女孩纤细幼小的手中一把夺过了银子,顺便又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大声地笑着,笑的那么放肆,那么猥琐。女孩用一种无辜中带着乞求的目光望着这大汉的脸,这或许是她足够维持半个月的生活费,或许她已想着替自己买一盒最廉价的胭脂,可是这一刻却都已完全被这只有力的大手所破灭了。 虽然委屈,虽然伤心,但她却并没有哭,甚至一滴眼泪都不曾流下来。因为她还要生存,她还要活下去,所以她必须笑,必须一如既往地笑下去。这笑容,已远比世上任何的眼泪都更辛酸,更能震撼人的心! 大汉仍在笑,笑的那么得意,可是他绝不会想得到,自己很快就要笑不出来了。因为花残已经看不下去了,他一向都极少生气,但这一次却是真的很生气。而且他要让一个人笑不出来的时候,那么这个人只怕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因为死人是不会哭的,这个道理任何人都一定明白! 花残向着那大汉笔直地走了过去,眼中已带凶光,即将杀人时的凶光!大汉似乎也已经注意到了他,因为这股刺骨的杀气是任何事物都无法阻隔、冲淡的,甚至有时会让人觉得,自己就是个死人! “把银子还给她,然后跪下来磕三个响头,我就饶你一条狗命。”花残的声音很冷,冷得仿佛血液都会被他所冻结。如果一个人的血液真的被冻结了,那么他一定已是一个死人。 那汉子抬眼看了看花残的脸,虽然他几乎比花残高出了一个头,但此刻看来却竟像是在仰视,神色中已有惧意。然而这种人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嘴往往都要比身上任何的部位硬得多,但此刻声音却也有些颤抖,颤颤道:“我若是不还,那又如何?” 花残竟没有逼视着他,这种人岂非原本就是他不屑一顾的,略略低着头,仿佛是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用一种冷得似冰一般的声音,说出了一个比冰更冷的字:“死!” 千古艰难唯一死,有谁不怕死?纵然生得无趣,纵然活得艰难,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视死如归?这一个字中所蕴涵的恐怖与决绝,远比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字加起来都更多得多。至少现在,那大汉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了,伸手擦干了,又再流出来。 “好!算你狠!”大汉说着已屈膝便欲跪落,可是就在这一瞬间,那双比钵还大的拳头却突然挥动了起来,向着花残的胸口就猛地杵了过去! 在这双拳头上,他也已倾注了六七年的心血,挥动起来虎虎生风。若是常人挨了他一拳,就算不死,也至少要折断四五根肋骨。然而,就当他的拳头轰在花残肚子上的那一刻,脸色却一下子变得比铁还要青灰。冷汗如泉水一般地涌出来,左手握着自己的右腕,已痛得连腰都弯了。 花残的手此刻已鬼魅似的伸出来,就像一炳冰冷的铁钎,一把掐在大汉的后脖子上。这个身材硕壮魁梧,熊一般的汉子,现在已经变得简直比小白兔还要老实,还要听话。一阵风吹过来,将花残一头乌黑的发鬓吹了起来,也将大汉额头上的汗水吹干了许多,更吹断了原本哀伤而悠长的三弦曲声。 幽怨如泣如诉的三弦本已断人肠、断人魂,可是现在它自己却已中断了,弹三弦的老人手中此刻已赫然多了一柄剑,一柄更能断人肠、断人魂的利剑!顷刻间,人已欺至花残方寸之地,身形飘忽不定,出手快而精准。一刹那,已向花残刺了一十七剑! 此剑身窄而狭长,破空之声虽微若游丝,却又连绵不绝。剑法凶残而诡异,招式中隐隐透着一股邪气,让人不寒而栗。似实似虚,虚中带实,但每一剑都必是刺向致对手于死命的位置,使得竟似是江湖中极少见的海南剑派的武功路数。 “镪镪”地一声,花残已瞬间从腰际拔剑,迎了上去,只听见一连串剑锋轻敲的脆响,密集的仿佛已连成了一声。是时,左手上捏着的那只“小白兔”也已经挣脱了开来,手也一点都不疼了。手上还多了一柄短刀,向着花残肋下的第七、第八根肋骨之间的空隙便刺了下去,出手的速度竟丝毫不比那持剑老者慢,俨然竟似已换成了另一个人! 买花的小女孩已骇得尖叫了起来,一篮鲜花全都跌落在了地上,花残剑光再起,将那老者逼退,人脚下一滑,却已在半丈之外了。 大汉与老者甚至连看都未再看花残一眼,立刻便纵身高高掠起,几下起落,就消失在了一重重屋脊之后。 一击不中,马上全身而退,决不做无谓的缠斗,果然是老手之中的老手。花残并没有追上去,这两个人的轻功都已有不俗的造诣,即便追上去了,也未必能追得到。而且这并不是第一批想要暗算他的人,而他也相信,这也同样绝不会是最后一批,至少在他还没有死之前,一定还会有人来。花残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头脑保持冷静与敏捷,至少必须冷静与敏捷得不至于被人莫名其妙地杀死! 被他们这样一闹,街上的人都吓得逃光了,只剩下那个卖花的小女孩,还在哆哆嗦嗦地捡着洒落在地上的鲜花。她或许比其它人都更害怕,但是她却必须要将地上的那些花都捡起来之后才可以走,因为这些花就是她的生命。没有了它们,她就没钱吃饭,没钱吃饭就会饿死。 人在面对饥饿的威胁时,总是能够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切恐惧与痛苦仿佛都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人岂非原本就有这样的潜能,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悲哀?花残或许并没有想这些,但是看着小女孩纤瘦的身影,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一股莫名的酸楚正在涌上来,他岂非本就是一个心很软的人! 他弯下了腰,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子,塞在小女孩仍然微微哆嗦的手心里,柔声道:“小妹妹,这些花不用捡了,我都买下了。” 小女孩战战兢兢的看着他充满温柔的眼睛,渐渐平静了下来,眼眶中仿佛已带着泪光,她现在终于知道,这个世上毕竟还是有好人的。用一种仍未完全消退的稚嫩童声,感激地道:“叔叔,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说着竟在花残的脸上浅浅地亲了一下,少女纯洁而无邪的亲吻,更让花残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有意义。至少他让一个遭遇坎坷的少女明白到,这个世上并不全都是坏人,还有像他这样愿意帮助他人的人在,这也许对她的一生都会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小女孩眨了眨眼,微微地笑了笑,又道:“可是叔叔你知不知道,好人的命,却通常都不会太长!” 花残的脸色骤然已变了,变得很难看,比生铁更青,比泥土更黄!他已经闻到从那小女孩双唇之间飘出的一股淡淡香味,有点像百合,又有点像芍药,遽然已钻进了自己的鼻子里。自己的身体仿佛立刻便飘了起来,一直飘到了青天白云之间,世间的一切似乎已离他越来越远。 小女孩突然大笑了起来,声音是那么妖媚而蚀骨,就连身材仿佛也突然间长高了许多。而现在,他的眼睛和耳朵都开始变得愈加模糊起来,直到一切都消失在了自己的睡梦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