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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柴田炼三郎《真田幸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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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6 12:24: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德川末期的剑客五味炼也斋私撰传世的《兵法传奇》一书,被大正年间大阪的某说书人改编入《立川文库》而脍炙人口一事,余已于前篇《猿飞佐助》的前言中述及。当然,余的《猿飞佐助》与世人得自《立川文库》的印象不同,也在此时预作了交代。《真田幸村》作为《猿飞佐助》的续篇,值此付梓之际,前言中再次说明,本篇全然不是余的创作,而是得自奇矫的剑客五味炼也斋奔放无比的想象力驱就的《兵法传奇》,余不过将这些故事传说于读者而已。
  
  余推测五味炼也斋的性情,想必是厌恶掌控天下的霸者德川家康,而欣赏明知将要灭亡的败者在最后时刻展现的武道之美。因而,对进入大阪城,为了丰臣家施展神算鬼谋的军师真田幸村极尽赞美,为幸村和他的股肱十勇士赋予了出离荒唐妄诞的超人程度的活跃。
  
  不仅是五味炼也斋,对灭去者以“美”饰之,可谓人之常情,余亦同样,对于霸者、成功者并不能自感共鸣,这也是余以《兵法传奇》为底本,将其重新写成现代文的原因。余之管见,所谓独裁者的存在,只有为祸世人,而能带来真正幸福的史上未有一例。正因此,余迄今所写的许多小说中,主人公几乎都成为孤独的漂泊者。
  
  灭去者面对霸者,能尽死力发挥各人刻苦修炼之术,是足可引以为豪的。真田幸村和他的股肱十勇士们作出的超人努力,所为正在于此。在炼也斋自由奔放的想象力下再现的这份努力,被NHK【1】慧眼相中,请余以此为原本改编为人偶剧。本人才学浅陋,诸贤见谅,乞请参照原本合读之。
  
  昭和乙卯【2】元旦

    柴田炼翁再白


第一章:真田大助

  某日午后,猿飞佐助被叫进草庵的茶室时,看到左卫门佐幸村刚读完一纸长信,正缓缓地将它卷起来。
  
  “佐助,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想见他一面么?”猛地被这么一问,佐助疑惑地眨着眼睛。自幼起,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父母的事情。
  
  “怎么样?”
  
  “啊……?”佐助歪着头,并不像要回答的样子。一定要重新思考自己还有父母的事,对佐助来说,确实是难为他了。
  
  “不怎么想见面么?”
  
  “是。”佐助松了一口气。幸村将卷好的信投入火炉中,烧腾的火焰映在他满怀感慨的眼眸中。
  
  “京都大阪的街头,也许会看到一个长得和我很像的少年。你留心一下。”
  
  “明白。”佐助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的侧脸。
  
  “他的脾气可不像我,和你一样都在修习忍术,狂起来可能会没有分寸。”
  
  “……”
  
  “要是看不下去的话,请你也不要伤了他。这么要求,对你可能有些勉强……”
  
  “我把他带到月叟庵来。”
  
  “嗯,如果他肯来的话……”
  
  佐助退下后,良久,幸村依旧默然注视着炉中已经烧成纸灰的信。
  
  这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在弥生【1】的一个吉日,上田城中,官任左卫门佐的幸村和大谷刑部少辅【2】吉继之女阿次举行了婚礼。这是天下第一美丈夫和天下第一丑女的婚姻。而且,是幸村自身的意愿。对于这一结合,所有认识幸村的年轻女性都感到失望和愤慨。其中,大阪城内诸将的女儿们尤其心怀不平,有联名乞求淀君颁布命令阻止这场婚姻的,也有试图单身奔赴信州,被发现后精神疯癫的。幸村在二十岁前是留在大阪城的人质,对其品格高尚的美丈夫形象,诸将的女儿们记忆犹存。
  
  淀君派出的紧急特使赶到上田城,劝说不要未经挑选就娶患有麻风病的大谷刑部少辅的丑女为妻,幸村笑笑,没有接受。幸村在当代的武将之中,最尊敬的就是大谷刑部少辅。在丰臣秀吉为了制霸中国【3】,出阵姬路【4】的时候,大谷刑部少辅大老远从丰后国【5】赶来拜谒秀吉。据说当时他年龄还不满十六岁,却对秀吉关于如何作战来降伏毛利氏的询问对答如流,令秀吉大为惊异。
  
  秀吉当场就给了他一百五十石的俸禄。到二十岁时,他已然是越前敦贺【6】五万石的大名了。秀吉固然是以用人果断着称,然而他如此快速、决然拔擢的人,也只有大谷吉继一个。不幸的是,吉继有麻风病的血统【7】,到了壮年以后,容貌渐颓,眼睛失明,四肢不灵。但他依然对政局有很深的影响力,这从秀吉和他周围的人对其聪颖才智的高度依赖中就能看得出来。
  
  幸村向吉继提出希望迎娶其长女时,吉继并没有轻易点头。幸村作为武士,话一旦出口是不能反悔的,所以始终隔着帘帐见客的吉继,突然站起来走到幸村面前,让他看了看自己极端丑陋的真实相貌【8】,问道:“即便我女儿不久后变成这样,你也不抛弃她么?”幸村神色不变,端然回答道:“我即使在战场受伤,丧失了眼鼻四肢,您的女儿想必也不会抛弃这份爱情吧。”
  
  吉继的脸上落下泪来,两手着地向幸村施了一礼,轻声地说:“阿次真是有福的人啊。”当时——应仁之乱以后,即使是身份地位高贵的家族,婚姻的仪式也多从简。嫁给了很高俸禄的武士,通常新娘也只是披着麻布,用叫做“负木”的工具由人背负而来的。
  
  而这次大谷家却遵循婚礼的正式程序,新娘穿着有幸运菱图案的二重白羽小袖【9】,外面罩着同样图案的华丽袿衣,胸前配着护身符,坐在漂亮的乘舆上。按习俗,在自家门外燃起门火【10】,然后从城门将新娘送了出来。贝桶【11】、漆刷一新的衣箱、神龛、二人抬的柜子、屏风、行器【12】等众多用具,悉数带着,另有家中股肱的年轻武士七骑随从护卫。
  
  传言早已散布一广,沿途观者猬集,新娘却自有准备,脸上戴着一个美丽的能面具【13】。一切都操办得那么得体。认识吉继的武士们又一次为之叹服。沿路没有耽搁,乘舆一直到了上田的领地,驻进了千曲川畔的真田家菩提寺【14】,这里可以远远看见上田城。当夜,有一个年轻女子,顶盔贯甲,单人独骑驰入山门,射来一箭。箭上扎着信,信中写道:“今夜四更前来骚动打,特此敬告。”所谓“骚动打”,是兴起于平安时代的一种陋习。
  
  武家与妻子离异,而在一个月内又迎娶新娘的话,前妻一定要“讨伐”后妻,称之为“后妻打”或“骚动打”。前妻闻知旧夫已迎来新娘时,就从亲族、朋友中选取有臂力的女子,人数可有百人之多,手持木刀、棍棒,袭击新娘的居处。大多数情况下,新娘一方会交给使者大量财物,以求息事宁人。不过,也有的新娘故作刚强地回答道:“那就恭候大驾。”
  
  这时,男子照例是全程不能参与的。挑战被接受的话,前妻就乘舆而来,众多女子前后拥卫。她们穿着裙子,肩上系着带子,散着头发,扎着头带,打扮成很英武的样子。各人挥舞着“拿手武器”,自厨房闯入,打碎一切看到的新婚用具,损毁墙壁,尽力破坏。对此,新娘一方不能抵抗。要等新娘的媒人看准时机出来好言调解,这才罢手。
  
  随从送亲队伍而来的大谷家七骑,虽然都有来者将袭击队伍的心理准备,还是被此位全副武装的女骑士投出的后妻打通牒给吓了一跳。谁也没听说过幸村先已娶妻之事。大伙赶紧派一人入城仔细询问,幸村回答说,在迎娶新娘前,刚与一个浪人女儿出身的妾分手,恐怕是其纠集浪人们的妻女所为吧。
  
  当夜四更,百余名女子乱哄哄蜂拥到山门前,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山门之下,一白衣女子拄着大长刀,正静候在那里。月光泄在她的身上,面貌里透着一股妖异之美。仔细一看,原来是脸上覆了一个能面具。
  
  “都给我仔细听着!”能面具背后传来了凛然的声音:“真田左卫门佐殿有正妻之说,我方也是初次耳闻。多半是有被休的侧室诈称如此,所谓后妻打也就行之无据。你等既无异于土匪野盗之辈,击而溃之,正是嫁入左卫门佐家的最好礼物。……有勇气的,只管近前!”面对这一派庄严神圣之姿,众女惊得倒抽一口气,谁也没敢继续上前。
  
  婚礼的仪式即使简单,也必须严肃对待,这是古今一贯的。上田城正门前点着门火,正装的家臣们左右排列,迎接乘舆入城。新娘在侍女房【15】伴随下,来到婚宴席上。大厅的中央装饰着鸳鸯纹样,床间【16】摆着一瓶插花,两枝花的花盘正相对着绽放。从新郎幸村起,父亲昌幸和重臣们都身穿白色小袖入座,庄重地行了“式三献”之礼【17】。
  
  当夜,新郎新娘是分开就寝的。到第三日之前,都要身穿白色小袖,分开生活。到了第三夜新婚夫妇才能同榻,这一天称为“色直”,大家重新换上各种颜色的衣服举行庆祝仪式,新娘与公婆为首的家族成员对面行礼。这是平安时代“所显式”的遗风【18】。第三夜的晚上,幸村听到三更的钟声响起,踏出自己的房间,向新娘所在的房间走去。
  
  不知是谁的细心,廊下洒满了当季花朵中某种香气怡人的花瓣。新娘在自己远远带来的茶道台子旁边,恭谨地静坐等待着。茶釜、焙炉、水指、建盏、茶碗、食盒【19】——看上去每一件都是名品。幸村无声地在对面坐下,注视着新娘点茶【20】。茶道需要遵循一定的法式,当时多是秘密相传,要求非常严格。如果不懂得法式,甚至会不敢作客人来喝茶。
  
  但是幸村完全不循成法,将递来的茶碗随手拿起,一口喝干了,就递了回去。然后轻轻打了个呵欠,说:“睡觉吧。”幸村脱下白色小袖,露出健壮的裸体,走进睡褥所在的邻间。新娘过了一会儿才进来,她穿着红梅纹的练绢下衣,扎着生绢的腰带。幸村看新娘徐徐走到褥子旁行礼,却依旧戴着能面具,便说:“可以摘下来了吧?”
  
  “要一直戴到明天早晨的仪式上,请您原谅。”新娘细声细语地拒绝了。大概是怕露出自己丑陋的真面,会让幸村的情意转冷吧。抱在怀里的这个身躯,窈窕而静淑,柔嫩有弹力的皮肤,向幸村的双手传递着羞耻的战栗。幸村解开她的生绢腰带,敞开衣襟,看着白瓷一般光滑的肌肤缓慢地起伏。
  
  “这是孕育我们孩子的身体,要珍重啊。”幸村小声说着,一边轻柔地爱抚着。在成就夫妇之契的初夜,要新娘打开秘门自然是不易做到的,但不知从什么时代起的习惯,武士在拂晓之前,必须探入三次。而妻子也要忍受这一痛苦,绝不能漏出一声呻吟。这当然不是淫佚。身为武士,一切行止的威仪都很看重,夫妇之合也不例外。
  
  武士道的规范记叙道:“既行成人之礼,自衣服饮食居宅始,身体动静皆有为人正道,岂容疏忽?此重冠礼之故也。婚礼合二家之好,成子孙之衍,报效父母之道以此为最。”夫妇同衾的第一要义是衍子孙。以刚操为本的武士,要抑制情欲,并且为了产下子孙,要发挥强健的精力,而一起身又必须修整容姿,保持威仪。幸村依照武士道的规范,两个时辰【21】之内与新娘交欢了三次。
  
  疲劳感终于袭来,幸村任由睡魔将自己引入沉眠。……突然,幸村的意识被一阵仿佛抽出白刃一般迅速而锐利的感觉猛地惊醒了。不知什么时候,新娘已从被褥中出来,在相距一间处正座着。能面具已经被摘了下来,放置在膝前。这是一张和天下第一丑女完全联系不上的特别美艳的脸。不仅如此,眼眶中大大的眸子,细挺高直的鼻梁,美若莲花的工整的嘴唇,都透着特殊的冰冷感。甚至让人觉得,根本就是为了透出那种冰冷感而制造的这副完美无瑕的面容。
  
  “你是谁?”幸村抑制住瞬间的惊愕,问道。
  
  “我是应大阪城内女房们【22】之请,前来拜见您的。”
  
  “忍者么?”
  
  “正是——”
  
  大阪城内的年轻女性们,不能接受幸村和天下第一丑女的结合,竟然特意派这个女忍者来夺占洞房初夜。幸村对委派者们的愤恨勃然而生,然而对眼前的这个女忍者,心头却有一种微妙的感情在萌动。幸村玩味的一点是,这个女忍者是个地道的处女。

    无论怎样无情的忍者,生来第一次许身于人,总不是件寻常的事。她的躯体被抱起的瞬间传出的战栗感,并不是伪装的。经历了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后,幸村冷静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忍者用指尖在塌塌米上写了“眉花”二字。真是和她的异常美貌相称的名字。
  
  “我记住了。……你走吧。”幸村说。女忍者抬起头来,正视着幸村:“为什么您没有一句责骂的话?”
  
  “责骂什么?”
  
  “我坏了您大喜日子的洞房之夜。”
  
  “阿次我可以和她重新圆房,被坏的只是你的贞操吧?”
  
  “我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远远地爱慕着您。”
  
  “你快走!”这次是声音严厉的命令。女忍者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新娘还在邻间昏昏而眠,什么都不知道。眼下——幸村在炉火中焚化的信,正是一直杳无音讯的女忍者眉花传来的最初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眉花离开上田城后,并没有返回大阪城。她直接回到了木曾的寝觉床【23】——木曾最佳的眺望景点,眉花的故乡。
  
  寝觉床位于木曾川岸边,这里是木曾川河道最窄的地方,涨水而形成瀑布的激流,看得人眼花缭乱。河水的深度也难以估测。水边矗立的巨岩,仿佛屏风一般,东西夹岸,将水面压缩到只有两间至三间宽度,湍急的水流下,映射着神秘深邃的颜色。山民用绳索连接两岸,横贯在水面上。
  
  高处水流落口的岩石叫上臈岩,河中可见到叫做板石的四角形岩石,岸边矗立的是屏风岩,其下是叠石,此外还有乌帽子岩、平岩、象岩等,处处都是造化的神工。降生还不足三月的小婴儿眉花,正是被抛弃在其间的某一块岩石上的。一个山民发现并抱起她来,顺着岩间小路,一直登上了寝觉山临川禅寺。如果是男婴的话,寺里可以直接收养,而女婴则不行。住持良仙便寻找愿意收养婴儿的人。
  
  于是在这天深夜,突然来了一个人。他自称是隐栖在对面深山中的忍者木曾三郎。想要接收婴儿。住持良仙早就听说他是在甲州【24】武田信玄和织田信长的征战中立于不败之地,在木曾地区很有威势的福岛城主木曾肥前守义康之弟,避世而为忍者,住在对面山中,欣然将婴儿交给了他。交付之时,良仙说:“是个女孩,不会也变成忍者吧?”木曾三郎笑道:“不瞒大师,我倒是起了把女孩教成忍者的兴致。”
  
  此后十五年间,良仙没有见过眉花。一天清晨,良仙正站在方丈庭边上远眺寝觉床的美景,突然看到一人背着很大的白色物体,踩着山民结在河上的绳索,行走如履平地。来人脚步如飞,转眼已登上岩间小路,进入寺内,立于良仙面前。这是个散着披肩黑发,眼眸大而水润的姑娘。行礼后,她将背负之物轻轻放在地上。那是一具用白布包裹全身的尸体。
  
  “这是木曾三郎,现已身故,依遗言请求入葬于当寺。”淡淡的口吻。良仙打量着眼前这个姑娘,当得知她就是当年的弃婴,而且已起名“眉花”的时候,大为感慨。埋葬了木曾三郎的当夜,眉花被留在方丈间,良仙坐在对面,问起她以后有何打算时,眉花没有回答。当被询及“修习过忍术么?”时,眉花只回答了“稍稍——”两个字。良仙让眉花暂且留在方丈间,因为她没有可去的地方。福岛城早已不是木曾家的了。
  
  木曾义康的长子右马头【25】义昌,是位智勇不亚于其父的武将,娶了武田信玄的女儿为妻。但在信玄死后,与继承的武田胜赖之间渐生嫌隙,就转而与织田信长和好。胜赖大怒,于天正十年派典厩信丰【26】攻击义昌,却被轻松击退。胜赖再以今福筑前守为先锋,大军蜂拥而来。义昌又在鸟井岭将其大败。
  
  武田家灭亡后,义昌被信长加封筑摩、安昙二郡。然而不久,丰臣秀吉取得了天下,因忌惮义昌在木曾地方威势过大,将其左迁至下总国。义昌仅领有下总芦户【27】一万石,文禄四年【28】死于当地。其子仙三郎义利流落到豫州【29】,不知所终。良仙觉得眉花才配得上做武勇之士的妻子,于是建议她前往大阪,在丰臣家作侍女。在那里,木曾三郎所指导的忍术总会有机会一展身手,也许会因此被有名的武将看中而迎娶为妻吧。
  
  眉花依照建议前往大阪,在大阪城应募做了一个普通的女仆。眉花得到扬名的机会是在三年之后。一个发狂的满脸大胡子的大汉冲到内殿,从试图阻止的一位女房手中夺得长刀,四处乱打。眉花听到骚动声后急忙奔来,在室内遇到挥舞长刀的大胡子时,眉花还是赤手空拳。大胡子一声大吼,长刀当头劈下。
  
  远远张望着的女房们以为眉花一定会鲜血四溅倒地身亡,惊恐得闭上了眼睛。眉花一跃而起,宛然一只蝴蝶,轻轻停在长刀柄上,对着大胡子的额头“嗖”地劈了一掌。大胡子惨叫了一声,扑倒在地,随即毙命。淀君为此事召见了眉花,赏赐她白色小袖,任为侍女。淀君问这身手段在哪里学的,眉花没有回答;又问是否可以表演一下,也未应诺。此后眉花只是继续当着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侍女。
  
  直到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将娶大谷吉继之女的消息传来,女房们嫉恨之下,又想起了眉花的出色身手。面对女房们“潜入幸村和大谷吉继女儿的初夜洞房,换掉新娘,找替身来和幸村交欢” 这样充满风险的要求,眉花低头想了一会儿,答应了下来。眉花也和女房们同样,暗自遥恋着幸村。回到寝觉床的眉花,跪拜在养父木曾三郎和住持良仙的墓前,祈祷了很久。时隔五年,她再次踩着结在碧水上的绳索,快步过了河,消失在满是桧、枞、梅、松的深山之中,不再现身见人。十个月过去了。
  
  秋意渐浓的某日——距离寝觉床仅五里【30】地的野尻附近,险峻的山道上,有个武士正在艰难地跋涉着。此人名叫三富野兵库助【31】,住在距野尻二里多地的三富野城山馆,据称是木曾义仲【32】的后裔。去福岛办完了事,此刻正在返回的路上。木曾路全部都是山道。很多处都在有名的深山幽谷中,顺着陡峭的山体蜿蜒起伏。
  
  其中,从野尻到三富野尤为险阻。道路在激流沿岸的断崖间盘旋,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只有借助用将平铺的圆木用藤蔓编接而成的栈桥。常常是走到半山腰,路越来越陡,山体好似屏风一般直立起来。其间突起一块巨岩断绝了山道,眼前就只有一架极度倾斜的栈桥了。
  
  兵库助叽叽嘎嘎地踩着这样的一座栈桥蹒跚而行,无意中看了一眼桥外轰鸣奔腾的激流。——嗯?兵库助的视线顿时被钉住了一般。激流之中,有两块黑色的大岩石如互相倚靠一般迎着水势突出水面,两岩石之间泛着水泡,有个奇异的物件正在不住地旋转。
  
  “噢!”兵库助不禁惊叫起来。那是个载着初生赤子的盆。看清那赤子还在蠢蠢蠕动时,兵库助瞬间打定了主意。他立刻脱下衣服,将腰带和佩刀的绳子系在一起,一头结在栈桥的圆木上,顺着它慢慢滑到绝壁之下。兵库助从岸岩上一跃,登上距离一间多远的河中岩石,往下看那盆。

    一个全身赤裸的婴儿正躺在貂皮的衬垫上,是个男婴。兵库助用脚勾住滑溜溜的岩石,费尽周折将婴儿救了上来。婴儿已经冻得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四肢还有微微的蠕动。——可能已经没救了吧……兵库助边想边捏了捏婴儿的脸蛋。回到三富野的居馆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这是从河里捡来的。”兵库助将貂皮包裹着的婴儿交给自己的妻女。妻女赶紧让下人去把糯米蒸熟,研烂了做成糊糊。兵库助望着正狼吞虎咽地喝着糊糊的婴儿,微笑起来:“说不定是御岳权现【33】怜悯我家没有男孩而赐予的。一定要好好养大他。”三富野馆的主人从木曾川的激流中拾到初生赤子的奇闻,被行旅之人相互传说,一直传到很远的岐阜、盐尻等地。可是兵库助夫妇的欣喜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日子。捡来还不到一个月的某天夜里,和婴儿同睡的妻女醒来时,吃惊地发现婴儿轻烟一般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枕边留下的一通书信。用很隽秀的字体,记着如下内容:“所谓生男当如狼,犹恐其体羸;生女当如鼠,犹恐其性猛。又闻猛虎将所生诸子推落千仞断崖,择其能生还者养为后继【34】。我因念此子为武士之子,理当经此试炼,才行这残酷无情之举,实非为母不慈。天幸我子不负母之所望,挺过试炼,为恩公所救。其父是天下闻名的智将,凤凰在卵中即有超境之势【35】,是为母之骄傲。水中救命之恩,终身铭感不忘,深表谢忱。谨具。”
  
  将刚刚产下的赤子置于木曾川随波漂流的,正是眉花。眉花只经历了一夜之合,却坚信一定可以怀孕。察觉到自己果真怀孕后,又不住祈祷上天保佑生个男孩。当这一切都如愿以偿,狂喜之下眉花作出了一个异样的决定。——作为真田左卫门佐幸村之子,必须具备超凡的武勇。于是就有了前面的事情。
  
  眉花为带回家的儿子取名为“大助”,并且暗暗发誓,要比养父木曾三郎训练自己时更为严格地训练他。训练从婴儿开眼、爬行、牙牙学语、站立行走就开始了——母亲专注于她的大愿,没有昼夜片刻的闲暇。满三岁时,便教他拿着小太刀【36】与小熊搏斗了。要么喷血而亡,要么挺下来成为一流的忍者。这就是忍术的修炼。没有丝毫宽容的余地。看起来不可能达到的技术,就此逐渐成为可能。
  
  忍术修炼的科目,大致包括剑术、拔刀术、浮水、变装、隐身(五遁之术)、催眠、运气、飞跃、攀登、速步、潜伏、绝食、不眠、睡眠调节、治疗、鸟兽鸣声、虚实转换之术,等等。每一个科目都不是容易掌握的。比如,隐身要求做到三无(无色、无臭、无声)。这其中的所谓无声,即不能漏出呼吸的声音,以及在任何场合不能让人听到脚步声。
  
  调息的修炼是“鼻头挂鸿毛”,在鼻尖挂上鸟的绒羽,呼吸的时候,绒毛不能有丝毫振动。这一方法须用所谓丹田呼吸,想象在脐下控制呼吸,仿佛不通过口鼻。据说古代中国的道家练习调吸时,甚至将注意力的焦点置于足跟,以镇静神气。整步的修炼,是将湿软的纸贴在槅扇【37】上,从上面走过,湿纸不能有所破损。
  
  全身的关节都要能松开,哪怕被结实地捆绑,也能轻松逃脱。毫无声息奔跑的速度,每日平均需达四十里到五十里。从三间的高处,像一块碎布似的被摔到地上,身上不能受一丝擦伤。而且要保持倒地姿态半日之久,毫无微动。口衔竹管,如石头般沉入水中,须持续潜伏一昼夜。对自己实施催眠丧失感觉,即使一个手指被烧焦,也没有灼热感。练就极度敏锐的观察力,要耳聪如兔,目敏似鹰。
  
  诸如此类训练,不胜枚举。眉花近乎残忍地让大助进行了这些修行。而大助刻苦地逐一学会了。到大助十五岁时,眉花已将自己所知的所有精髓全部传授给他了。在母亲为他庆祝十五岁生日的宴席上,大助说:“妈妈,我想用学会的忍术找一流的武术家过招,好么?”眉花允许了。大助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眉花一直送行到寝觉床,临别之际叮嘱说:“不能用剑哦。”用剑的话,能胜过大助的剑术家大有人在。只要大助自己不用剑,一旦有危机就可以逃走。而斗剑是不允许逃跑的。
  
  一个月过去了。黄昏,眉花猎鹿回家时,大助已坐在炉旁了。那一瞬间,眉花突然发现,儿子的身影仿佛某个男人,那么耀眼,一种困惑感袭上心头。母子之间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了话题。
  
  “你去了哪里?”
  
  “伊贺【38】。”对话只说了这些而已。眉花没有问与谁比试,大助也没打算汇报。翌日,眉花在大助带回来的行李中发现一颗人的牙齿。显然是作为战胜的证据而留下的。大助在家停留十天后,再次出发了。他回来时,又过了一个月了。
  
  清晨,眉花醒来,听到屋后有水声。她悄然起身,从板窗的缝隙间向外窥视,只见大助脱了衣服,站在导水管下淋浴。薄雾中浮现出他健美的裸体,瞥见的刹那,一阵难以名状的战栗传遍眉花的全身。眉花回到榻上躺下,闭上眼,大助的裸体依然映在眼睑内。直到听见大助进屋,眉花才装作刚醒来起身。但是她无法摆脱内心的愧疚感。
  
  吃早饭时,眉花问:“你去了哪里?”
  
  “甲贺【39】。”大助回答道。眉花又在大助的行李中发现了人的牙齿。这次是两颗。母与子继续维持着相互间寡言少语的生活。只是儿子还不知道,母亲在送他出去比试前,开始逐渐被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意识所困扰。
  
  “我儿如今已是个地道的男子汉”、“十五年来刚开始重新觉得我是女人”,眉花拘于世间的常识,觉得想这些事情时特别不知羞耻。然而必须抑制这些念头,却令她很痛苦。儿子每日夜间还是照常与她同榻并卧,眉花愈感难以忍耐。可怕的冲动撼动着全身,她屡屡近乎失控。大助也不知是注意到没有,总之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回却看不出大助有以往那样要出行的意思。入秋的一天早晨,眉花问道:“你不再去别的地方了么?”
  
  “嗯——”大助的口角上浮出冷笑:“哪里都找不到能胜过我的人了。我去了伊贺,在伊贺忍者的头领神后月云斋的咽喉上,一指捅了个窟窿。又去了甲贺,号称甲贺流龙虎的仙场半平太和曲渊太郎两人联手来战我,被我用二指将双眼都刺瞎。……我的忍术是天下无敌的。”
  
  “别骄傲自满!”眉花用严厉的口吻训斥道:“对你来说,难以战胜的忍者随处都是。”
  
  “在哪里呢?”
  
  “比如说,伊豆——”
  
  “伊豆有什么高人呢?”
  
  “相马玄梦斋。”眉花回答道。相马玄梦斋是为小田原北条家服务的忍者总帅。天正十八年【40】正月,丰臣秀吉举大军四十余万,水陆并进,掀起了小田原征伐战。玄梦斋受北条家的智将北条氏规之命,驻守氏规的居城伊豆韭山城。直到丰臣军几乎把伊豆一国都占领了,小田原城也接着陷落了,唯独韭山城依然固若金汤。这是玄梦斋手段了得的明证。
  
  攻击韭山城的是以织田信雄为总帅的四万四千大军,相形之下,城内守军仅配备了不满两千人。战前,北条氏政【41】把韭山城定为伊豆防线的中心时,对氏规说:“只有两千人马,会不会没有把握?”氏规笑着回道:“担任指挥的是相马玄梦斋,他有五百人就足可固守了。”正如氏规所言,丰臣军对韭山城的攻势,仅有的成果就是袭击了城南出丸【42】的天狗峰,放火烧毁了兵营。而且只占领了一天,就被击退了。

    玄梦斋尽情施展秘术,在维持守备的同时,还奇袭了包围军,杀敌六千余人。玄梦斋可不只是一个忍者。如今,他已经年迈,隐居在下田附近的伊豆崎岩殿山中,依然丝毫不能想象他的忍术有退化的可能。眉花大着胆子给儿子指定了这位稀世的忍者。
  
  “好,我就去!”大助当天就向伊豆出发了。一种想祈祷神佛保佑的不安感,在眉花心头油然而生。
  
  秋天飞快地过去了。冰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板屋的屋顶,一天接着一天。眉花终日在火炉旁坐着度过。木曾路山中的寒气极为凛冽。竹子也好,茶树也好,栽培的都枯萎了。板壁的缝隙间透进来的风,吹得人彻骨疼痛。如此严寒中,因为想靠近炉火,甚至野鹿等动物也会来敲打房门。眉花支起板窗,看着外面下着的冰雹渐渐变成了雪花,突如其来地,对让儿子去伊豆的事情生出一股强烈的悔恨。
  
  夜半——连被子也没盖,正在炉旁曲肱为枕而睡的眉花,被一阵声响惊醒了。她急忙跳起来,一开大门,只见大助满身是雪,摇摇晃晃地倒了进来。他的额头、脸颊和手指上都添了新受的刀伤。眉花想扶他起来,大助摇了摇头,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走进屋内。眉花俯视着仰卧在火炉边的儿子,问:“你用剑了?”
  
  “不用剑……胜不了……那个老人。”大助费力地回答着。带着刀伤的脸看上去非常阴惨,简直面目全非了。眉花伸出手,准备帮他把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大助的手立刻拼命甩动起来。眉花用诧异的眼神注视着大助的脸,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大助转过脸去躲开了视线,太阳穴上突然阵阵抽搐起来:“胜了,虽然是胜了……”仿佛呻吟一般的自言自语。他慢慢挣扎着起来,褪下了衣服。
  
  年轻健壮的身体暴露在眼前的瞬间,眉花愕然倒抽一口凉气。一道刀伤从两腿中间直划到大腿,残酷地截断了男根。母与子全都石化了似的僵立着。过了一阵子,眉花站起来,从角落里取出一个红色的碗。其中盛满了从熊肉中榨取的黏糊糊的黑油。眉花默默地把黑油抹在掌心,往儿子的伤口上涂。闭着眼睛,接受母亲手掌轻抚的大助,意外地开口说:“妈妈?”语音突然变得很响。
  
  “……?”眉花停下手,看着儿子凄惨的睡脸。
  
  “为什么、不让我、感受女人的身体?”
  
  “……!”眉花暗暗吃了一惊。大助觉察到了眉花心中的变化。眉花此刻放任自己的冲动而上前调情的话,年轻健壮的身躯显然会接受。
  
  “……我、已经、永远、感受不到、女人的身体了!”大助费劲地叫出每一个字。这苦楚的叫声,刺痛了眉花的脏腑。她依然沉默地涂着油,一直涂到脚底才结束。随后静静地脱掉了自身的衣服,一丝不挂地躺到大助的身边。
  
  “这幅身躯你随意摆弄吧。”她低声说。她的脸上罩着美丽的能面具,正是将处女之身献给幸村时戴的那个。
  
  ……眉花给幸村写信说让大助归宗,已是几天后的事了:“你带着这信,去高野山麓的九度山吧。”大助报以狐疑的眼神:“为什么?”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殿,才是你的父亲。”眉花终于向大助坦白了真相。
  
  眼下——默然注视着炉中已化成纸灰的信,幸村想象着眉花在送走大助后,坦然自尽的样子。眉花一定希望,大助见到父亲后能转变性情。可是大助只是托人将信送到九度山,自己却没有现身。他大概是在京都大阪附近流浪了。拥有惊人而神奇的忍术,却丧失了男子资格的年轻小伙,毫无疑问,一定会以地狱般的行事,来抚慰自身黯淡虚无的感受。——佐助能将他制服并带来的话就好了……幸村内心祈祷这个愿望不要落空。


注释

【1】弥生:旧历三月的别称。

【2】刑部少辅:官职名。刑部省的次官副职(正职是大辅)。

【3】中国:指日本的“中国地方”,参见《百百地三太夫》篇注19。当时中国地区的有力诸侯是毛利氏,秀吉的这次出阵主要是为了降伏毛利氏。

【4】姬路:今兵库县姬路市。

【5】丰后:九州的旧国名。相当于今大分县除北部以外的大部分地区。

【6】越前敦贺:福井县敦贺市。

【7】麻风病可以对皮肤、神经、眼和四肢造成永久性伤害,现代认为是一种慢性接触性传染病。但过去由于一人患病,长期接触的家庭成员也往往被累及,被认为是有遗传性的疾病,所以这里说“麻风病的血统”。前文淀君特使和后文大谷吉继的话,也是基于这种认识。

【8】大谷吉继因患有麻风病造成毁容和脓疮,所以日常都以白布裹头,一般不以真面示人。

【9】小袖:一种窄袖方领的衣服。

【10】门火:当时武家的婚嫁习俗,女方出嫁时须在娘家门前燃烧松木,称为门火。花嫁队伍送到时,男方家门前也点着门火,等待新娘的到来。

【11】贝桶:盛纳合贝游戏(一种贵族娱乐)的贝壳的桶,通常是六棱形或八棱形。

【12】行器:外出用的食物容器,圆筒状,外侧带脚。

【13】能面具:日本传统舞台艺术“能乐”表演时戴的面具。有多种,这里应指表现美女形象的“小面”。

【14】菩提寺:指家族世代先祖墓地所在的寺院。

【15】侍女房:婚礼上的职务名,通常是侍女担任。

【16】床间:日式客厅内靠墙处地板高出,用以陈设花瓶等装饰,正面墙上可供挂书画的一块地方。

【17】式三献:酒席的一种礼法。上三道菜,每道菜敬酒三杯。源出自宫中的仪式,后来广泛用于武士出阵、婚礼、祭典、接待宴席等场合。

【18】所显式(“显示女方家住所的酒式”)是平安时代(794-1192)的婚宴行事之一,女方家于新婚二三日后须在家宴请女婿及其家族成员,是舅婿之间初次对面置酒。而这里相反,是新娘拜见男方家人。

【19】这几件都是茶道用具。茶釜是煮水用的铸铁锅,水指是盛清水用的容器,建益是宋代福建的建窑生产的黑釉茶碗,食盒是装茶点心用。

【20】点茶:日本茶道使用抹茶(一种粉末状的绿茶),置于茶碗中,注入沸水,用茶刷搅碾后便可饮用。这一套完成一碗可饮用的茶的动作,称为“点茶”

【21】两个时辰:合4小时。

【22】女房:宫中女官或贵族侍女。这里指大阪城内诸将之女,她们都是淀君的侍女。

【23】寝觉床:在长野县木曾郡上松叮。是木曾川的激流长期侵蚀岩石形成的溪谷名胜,木曾八景之一。

【24】甲州:甲斐国。今山梨县。将地方行政区“国”称为“州”,是日本仿效中国式的称呼。

【25】右马头:官职名。右马察(与左马察同为掌管朝廷用马的征集、饲育、调教的机构)的长官。

【26】典厩信丰:武田信玄之弟信繁之子。父子二人都任官左马助(左马寮的次官)。马察的相应中国名称是“典厩”。所以信繁人称古典厩,信丰人称后典厩。

【27】下总芦户:今千叶县旭市纲户。德川家康领有关东八国(木曾所在的信浓也在内)时,将木曾义昌转封至下总芦户(也写作“阿知户”)一万石,造成木曾家财力大衰,在义昌死后又借故将其子义利除封。

【28】文禄四年约相当于公历1595年。

【29】豫州:伊豫国。今爱媛县。

【30】里:日制三十六町为一里,合3.924公里。五里约合19.62公里。

【31】兵库助:官职名。兵库察(掌管仪仗、实用兵器的生产和管理)的次官。

【32】木曾义仲:源义仲。平安末期信浓国的武将。曾一度上京驱逐平家势力,称为“旭日将军”。

【33】御岳权现:御岳山(横跨长野、岐阜两县的死火山,海拔3063米,顶上有御岳神社)的山神。权现原指佛、菩萨为拯救众生暂时现身为某种形象,后来这个名词被借用来称呼神道教的神。

【34】猛虎将所生小虎推落悬崖作为考验的说法,源出处不详。室町时代的军记小说《太平记》里,楠木正成、正行父子在樱井宿诀别时,正成也举过类似的例子来教育儿子正行,只是故事里的老虎被换成了狮子。

【35】“凤凰”一句是转用日本佛教书《菩萨戒本宗要》里的话:“凤凰之卵虽未破谷自在超境之势”。意思是有才能的人自幼就显示出超凡的地方。“超境”是佛教语,是明涅盘之法,超越有无境界的意思。

【36】小太刀:长度介于定制的太刀和短刀之间的日本刀,刃长一般在二尺以下。有时候也叫胁差。

【37】隔扇:参见《三好清海入道》篇注29。

【38】伊贺:旧国名。今三重县西部上野盆地一带。四面环山,是伊贺忍者集团的根据地。

【39】甲贺:近江国的甲贺郡。今滋贺县南部。与伊贺同为着名的忍者之乡。

【40】天正十八年约相当于公历1590年。

【41】北条氏政:相模小田原城北条家第四代家主,北条氏康之子。北条氏规是其弟。丰臣秀吉征伐小田原之时,北条氏政已将家主之位让给儿子氏直,但依然控制着家中实权。在小田原城开城投降后切腹自尽。

【42】出丸:出于某种防御的需要,在城外构筑的小城塞。日后真田幸村在大阪城下修筑的出丸“真田丸”非常有名。



第二章:后藤又兵卫

  这是庆长十一年【1】早春的事情了。太阳落山时,后藤又兵卫基次【2】的居城筑前【3】小隈城下,箭一般地飞来一骑。马背上是个脚还踩不到马镫的十二三岁小童。正是后藤又兵卫之子左门基则。三年前,他被父亲的主君黑田长政要去,在福冈城做了随从。从福冈城到小隈城,有五里的路程。
  
  一口气跨马飞驰归来的左门基则,仪容凛凛不凡,却一脸必死的神情。来到城门前,带住缰绳,高声叫道:“开门!”城上早有家臣从箭孔中远远认出是左门,惊异之下,慌忙打开了城门。左门直奔上天守阁,拉开一楼上层房间的板门,伏地跪倒,告道:“左门因有事回家来了。”身长六尺七寸【4】的又兵卫端坐在蒲团上,正读着吴国孙武的太古七十战记录,闻禀从容不迫地回过头来,望着满身尘土的儿子。
  
  “你是擅自离职逃回来的么?”又兵卫沉稳的声音问道。
  
  “是。”
  
  “理由呢?”
  
  “主君从京都召来艺人金刚大夫,演出能乐时,命我担任小鼓伴奏。我不愿做戏子之流的下贱差事,恳求恩免此役。主君说,就是上刀山也不得退缩,坚持要我敲鼓。不得已从命奏了一曲,心中却羞愤难平,因此弃职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好。”又兵卫使劲点了一下头。不愧是保有一城,武名轰动天下的武将之子,虽然只有十二岁,也不堪忍受与申乐【5】之徒为伍的耻辱。然而左门没想过,他擅自逃离福冈城的举动,会促使父亲作出了如何重大的判断。又兵卫在一瞬间下了决心:——终于到了该告别黑田家的时候了。与主君长政之间的暗中不和,因为儿子的行动,终于表面化了。
  
  又兵卫没有透露这一决定,只是说:“你退下吧。”左门走出天守阁时,悄悄地用护手甲抹了一把眼泪。进了居馆,四下一片寂静。母亲已经于一年前过世了。左门端坐在母亲生活起居的房间,空气中依稀飘散着熟悉的熏香,怀念和酸楚一起涌上心头。就拔出母亲遗物的短刀,又解开衣带……眼看刀尖就要刺入腹部的一刹那,背后一把铁扇【6】打来,击落了手中的短刀。
  
  “傻小子!命只有一条,不要草率!”又兵卫不知从哪里走进来,来到左门面前,沉甸甸地盘腿坐下,说道:“听着,左门,需要赴死的时候,为父会告诉你的。”
  
  “是——。”左门垂着头说。
  
  “君既不君,则臣亦不必臣【7】。诚然,我后藤又兵卫少年时蒙如水轩大人(黑田孝高)【8】照顾,同世子长政殿一般养育,这份厚恩深似海,高如山。正因此,迄今为止我拼了命地为黑田家效力,自认也差可报答。……于是乎,将这高达一万六千石的陪臣之位弃如弊履,也没有丝毫可后悔的了。左门,明天我们就告别小隈城,以天下的山野为家!”又兵卫言毕,朗声大笑起来。
  
  后藤又兵卫原本并不是黑田家的家臣。其父新左卫门基国,和当时还称作小寺官兵卫的黑田孝高,都是隶属于小寺政职的同等级武士。基国病殁以后,黑田孝高将其子又兵卫领来,和自己的儿子松寿一起,如兄弟一般抚育成人。所以又兵卫丝毫不觉得自己是长政的家臣。而长政则因为屡屡见父亲孝高对又兵卫的疼爱、信赖更甚于自己,成年后对又兵卫暗怀忌恨。
  
  在丰臣秀吉平定九州,黑田孝高受封丰前十八万石领地时,发生过一件事。当时九州虽说已全部成为丰臣家治下,然而各处土豪割据,实际上并不归服。其中有叫做宇都宫中务少辅镇房【9】的土豪,占据着城井谷的险要,气势很盛。黑田长政不听父亲孝高的劝阻,率一千余兵士前往攻击城井谷的山砦。但是反复攻击了七次,不但没能占领山砦,反而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间遭到奇袭,长政仅残存了二十名部下,不得不落败而逃。
  
  想到事先放出大话以及大张旗鼓地进攻,长政羞愤难堪,也没脸回去见父亲,就断了发,闭居在某个古庙内。生还的部下们也全都追随少主,截断了发髻。消息传到中津城,城内专门召开了会议,讨论该怎样解除长政的自我禁闭。后藤又兵卫在会上出人意料地咧开大嘴哄笑起来。
  
  “基次殿,有什么可笑的?”一位重臣质问道。又兵卫仿佛有些语气轻蔑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今天战败,明天再取胜不就可以了么?首要的应该是把败北作为自己的教训,思考下一战如何获胜。身为武士,只因为一次战败就跑去做和尚,未免太草率了。假如每次战败都要把头剃光,大概到死头发也长不了。孝高听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是长政听说后,觉得“又兵卫这厮自以为是,出言不逊”,因此怀恨在心。
  
  天正十七年,黑田如水轩孝高退位,由世子长政继承。又兵卫顺理成章就变成了长政的属下,却并不作出家臣式的姿态。到了文禄年间,太阁秀吉进兵侵略朝鲜的时候,又兵卫担任黑田军的先锋,到处破敌立功。特别是攻打晋州城一役,他在攻击的大军中身先士卒,第一个杀入敌阵,其勇猛令加藤清正【10】也赞叹不已。长政觉得又兵卫的名声越高,身为主将的自己越没有存在感,心中十分不悦。而且,即使同处战斗中,长政也时时感受到自己的将才武略逊于又兵卫。

    例如稷山之战时。面对明朝将军解生统领数万大军的围困,长政手下仅有三千兵卒,无论如何拼死奋战也无法突围。突然,附近山中呐喊声和枪炮声轰然而起。解生以为日军在山中有埋伏,急忙下令退兵。长政得此机会,奋力突击,把明朝大军截成了两段。其实,是又兵卫带了区区五十人,跑进山中,伪装成有大军埋伏的迹象。
  
  再有一次。黑田军的前部兵马在遥远前方的山边迂回时,突然遭遇到了敌军。喊杀声震动山野,一直传到长政的本队来。又兵卫仔细听了一会儿,说:“不好!我军败了!”长政眼睛一瞪,呵斥道:“连看都没看见,你怎么知道我方败北了!”又兵卫回答道:“如果战胜而进,喊杀声应是渐去渐远。而现在喊声逐渐趋近此处,是必败无疑了。”话音未落,已可望见山脚下有负伤败兵的身影陆续出现。
  
  又有一次,在某战役中。长政站在小山丘上,观察了很远距离以外前军的战况,摇头轻声说: “看来我方形势不利。”身旁的又兵卫便问为何作此判断。
  
  “看,敌方部队行动不是扬起极大的烟尘么?”
  
  “哈哈哈……,那正是我方胜利的证据。”
  
  “你说什么?”
  
  “敌军进袭而来扬起的烟尘,必是渐黑渐浓;而退去时扬起的烟尘,则渐白渐稀。前方的烟尘渐趋白而稀薄,这是被我方击溃的证据。”结果正如其言。
  
  一定意义上说,正是因为身边有稀世豪杰后藤又兵卫的辅助,关原大战后,黑田长政才得以成为筑前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太守【11】。长政也绝非庸碌无能的武将,应该说其勇武更胜过父亲孝高,是个勇往无前的猛将。只是在又兵卫面前,自己的光辉黯然失色,令长政忿然难平。自幼一同的竞争对手,注定不能并立。又兵卫终于走到了离开长政的命运时刻了。
  
  令长政的憎恶升级的事件,是在朝鲜的嘉山之战。一日,敌军进兵渡河,猛袭黑田、小西两军。战斗极为激烈,长政亲自与敌军猛将李应理相搏,厮打中二人双双落水。二人扭作一团,在水中上下沉浮,多时难分胜负。唯见长政所戴有名的水牛头盔的前立【12】,偶尔划破一下水面而已。又兵卫正往来冲突,眼看就要击溃敌军时,小西军的一将飞马赶来,叫道:“贵主君正与敌将在水中相搏,请快去相助!”

    又兵卫坦然不惊地摇摇日之丸扇,不为所动:“我家主君不可能被敌军一介分队长之流杀死的。”正在此刻,大片鲜血滚滚浮出水面并扩展开来。一个名叫渡边平吉的军士跳下水去,正准备救助长政。长政却已刺倒敌将,自己浮出水来。得知又兵卫摇着扇子袖手旁观之事,长政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内心的憎恶却是毫无疑问的。
  
  长政对又兵卫明确表现出反感,则是在关原之战中。当长政向全体家臣宣布黑田家将参加德川方时,又兵卫忠告道:“令尊大人的意思是不支持任何一方……”长政连瞥也没瞥又兵卫一眼,自顾说:“德川内府才是最值得我等尊敬的古今第一流的人物。”又兵卫只得退席而去。然而在关原的战斗中,又兵卫头戴银色天冲前立【13】盔,身背黑色母衣【14】,脚跨白马的英姿,却始终出现在黑田军的先锋中。
  
  关原之战结束后,长政被封筑前五十二万三千石,前往就封途中,于旧府丰前中津城拜会了父亲如水轩孝高。谈话之际,长政道:“此次内府公深为感赏我的军功,亲切地握着我的手授封。”对于武将来说,这是无上的荣誉了。年老的骏将却面无表情地问:“握的是你的右手还是左手呢?”
  
  “是左手。”长政觉得被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如水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
  
  “当时你的右手放在哪里呢?”
  
  “右手当然是放在膝上……”
  
  “哼,”如水抬头望着远处:“如果换作我或清正的话,内府大概就会握右手了。”
  
  “为什么?”
  
  “生怕右手拔出胁差【15】刺杀他吧。……内府也看人行事。”然后如水对坐在长政身后的又兵卫说:“又兵卫,你辛苦了!我如果是当主的话,一定给你十万石。”而长政给予又兵卫的只有一万六千石,又兵卫对此没有表示过一丝不满。
  
  “又兵卫上书谨言:所谓盛名难久,某今番深感无德食禄之祸,愿舍弃恩赐之土,成就野人之身。某不知命却不怨天,不知己却不尤人,惟稍识退身持义之法。既失俸禄,又全无啸风弄月的风流雅意,然而虽至贫贱,断不为昏夜哀乞、白昼骄人【16】的卑屈之行,敬请勿虑。某不能始终,恳乞见弃。”派人将此言辞坦然的一书送往长政处后,又兵卫决定择一个春光明媚的好日子打开城门离去。长政接信一读,怒火中烧:“我不准基次的请辞!谁去将他拦下?”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接受这个任务。
  
  “好——!既然众位都不肯出面,我长政自取兵刃,去与又兵卫见个高低罢了!”长政愈加焦躁,说话间已立起身来。只见一人紧接着站起叫道:“主公!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太守之尊,奈何轻出!”说话的正是黑田藩的侍大将野口一成,无边无极流的枪术名手。在战场时作为先锋大将后藤又兵卫的搭档,是建立了拔群武勋的勇士。
  
  无边无极流的枪术,讲求只用一击就贯透敌人咽喉。野口一成使一杆红漆柄的巨枪,柄长二间五尺,粗三寸【17】。这巨枪常人连握都握不拢,野口一成舞起来却轻巧似麻秆一般,纵横自在,上下翻飞,据说寻常兵卒受其一击,就如稻草人一样被挑出二间开外。顺便一提,战国时代的长枪不仅用来突刺,其横斩可切断敌首,直劈可将头盔裂成两半。
  
  加藤清正的镰枪、福岛正则家臣可儿才藏的十字月枪,以及野口一成的火焰枪,都是天下知名的。黑田军进击时,先锋中总少不了挥舞血红色巨枪的野口一成的英姿。庆长五年,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间的战斗打响,黑田长政与田中兵部少辅吉政、藤堂佐渡守高虎一同攻入尾张,降伏了犬山城,又进逼美浓【18】岐阜,隔合渡川与石田三成、岛津兵库头【19】义弘对阵。
  
  当日,合渡川已经连日骤雨,水势大涨,白浪滔天。究竟是渡过激流进攻彼岸,还是坐待敌军来袭此岸,诸将的意见分成的两派,争议未决。后藤又兵卫静侍于长政身后,始终闭目保持沉默,等到会场上一片沉默时,突然睁大了眼,放声道:“大凡战争或胜或负,都是先抱定战死于此的决心,然后有所用策略的分别而已。与其空谈有利无利,不如暂不计其他,看我队渡河,至多不过全员战死。总之应先试探一下——”言毕快步出营,唤野口一成道:“一同赴死吧。”
  
  “遵命!”野口一成莞尔而诺,拄着鲜红的长枪。秋阳西斜的时刻,合渡川岸边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数量约有百骑,静静地并排作一横列。突然,骑马武士的头顶上一齐喷出火焰,纷纷跃入浊流之中。马上的武士都是草人。只有中央当先的一骑是真正的武士。他右手所提的朱枪,连对岸的西军也能清晰地分辨出。载着熊熊燃烧的草人,五十军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以疯狂之势渡过河去。这奇特无比的一番枪【20】,极大地激励了东军的士气。
  
  野口一成就是天生的战场武士。一次,他接受了某位一流剑术家的挑战,特意丢开朱枪,换了木刀来比试。对手舞刀猛然斩入,野口一成随手用钢铁般的左臂架开,另一手挥木刀向对手脚部横扫过去。剑术家的右膝盖粉碎性骨折,呻吟着说,不可能有用手臂挡剑的打法。一成从具足柜【21】中取出自己的护手给剑术家看,护手上有着无数的刀砍痕迹。
  
  “我的战场作风就是这样。今后若顾虑安全,就不要与战场武士比试。”一成说着,开始为剑术家折断了的右脚治伤。
  
  在黑田藩中与后藤又兵卫可谓最肝胆相照的野口一成,自告奋勇起身请命,去拦阻又兵卫的出奔。从忍者报告得知后藤又兵卫将在何日何时退出小隈城后,野口一成在那一天单人独骑,腋下挟着朱枪,风驰电掣地疾驱而至。城的正门大开着。在春日雾霭升腾的原野中,野口一成孤影孑立,脑海中浮现着与又兵卫并肩战斗的一幕又一幕,感慨不已。
  
  不久——城门口现出了人影。只有两骑。是又兵卫基次和其子左门基则——那身寒碜相,让人怎么也联想不到这位就是武名震动天下的豪杰。上身只穿了一件不带家纹图案的深灰色木棉小袖,也没有罩外衣,背上扛着具足柜。具足柜和随身携带的长枪都用粗菰叶包裹着。一成原预计他会率领全体家臣大张旗鼓地退出城来,乍一见之下,不禁愕然。城门前连个送行的人影都不见,寂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住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莫名其妙,一成还是策马上前。
  
  “隐岐殿【22】,有礼了!”看着一成招呼而来,又兵卫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奉命前来阻止英杰逃亡别家。”一成将二间五尺的巨枪高举过头。
  
  “一成,不要让主君枉死。”又兵卫继续微笑着说。
  
  “枉死?”
  
  “如果你把我又兵卫的人头带回去,长政殿恐怕也会随即遭遇不测。”
  
  “你在说什么?”
  
  “我城中的一千二百士卒,不顾我的劝阻,昨夜全员失踪。现在想必已分作几队,以应对万一的情况。假如福冈城出兵征讨我又兵卫,可能有人伏击部队;也可能有人潜入福冈城瞄准了长政殿的首级;甚至可能有人一举引爆武器弹药库。……我昨日和他们解除了主从关系,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已经无法控制了。……一成,这样子你还想取下我的首级么!”
  
  一直凝视着又兵卫的一成,瞬间嗤笑起来:“虽不知你将往何处去,恭祝一路平安。告辞了!”言毕牵转马头,绝尘而去。又兵卫眯着眼睛,目送其远去,自言自语道:“一成这家伙,胁迫主君但愿不要招来什么灾祸……”快马赶回福冈城后,一成平伏在长政面前报告说:“后藤隐岐基次仅带其子左门基则一人,平安地退出城去了。”
  
  长政勃然变色:“平安!你难道是为了给又兵卫送行而去小隈城的么!你们联手诓骗我吧?一成!”长政怒吼着,一把抢过小姓手中捧的佩刀。面对着作出要拔刀架势的长政,一成也亮出铁扇,气势很是摄人。长政僵立在原地,屏住了呼吸。一成悠悠地起身,把放在廊下的朱枪拿进来,一下子直立在地,高声道:“我主,身为声名卓着的武将黑田筑前守,坐待曾一同出生入死的后藤基次的首级送抵眼前,却不顾自身性命已如风前之灯,未免太愚钝了!”
  
  “吾命如风前之灯?你发昏了么?一成!”
  
  “发昏的正是我主!看看风前之灯的证据吧!”一成抓起长枪,迸发出全身的力气,以肉眼看不清的神速抡转起来。天棚被拨开了。长政面前的塌塌米翻了起来。屏风被斩成了两截。转瞬间。——从天棚上、壁龛下和屏风后,飞鸟一般悄然无息地各出现了两名黑衣人,在方位上对长政形成了包围。
  
  “怎么样?我主!这些人直到昨天为止都在小隈城效忠于后藤基次。如果在下提回又兵卫的首级并在此处献上的话,我主恐怕也会当场丧命。又兵卫本人没有丝毫背叛我主的意思,为了便于全体部下投靠黑田家,昨日已与之解除了主从关系,只带其子一人弃城离去。而其一千二百部下却仍念主从之义,齐心协力作此企图。……我主,若不知彰往考来,便没有身为君主的资格。希望您能反省。”
  
  面对尖锐的言辞,长政一句话也反驳不出。但是长政并不是治平之世的君主,而是冷酷地只信奉铁血霸道的战国武将,纵然是曾为自己粉身碎骨建立殊勋的家臣,如敢有一丝不顺从,也必须坚决抹杀掉。他看来,简单地接受逆耳忠言只是懦弱的表现罢了。十天后,野口一成在城内吃了午饭,不久即感难受,大口吐血而亡。弥留之际,他喃喃道:“……又兵卫、该走时就走了。”周围看护的人,没有一个明白他在说什么。
  
  对于后藤又兵卫飘然退去后的行迹,黑田长政执拗地穷加追踪。又兵卫退出小隈城后,首先寄身于丰前三十六万石的诸侯细川越中守忠兴的小仓城。又兵卫并没有特意寻求庇护,但一出国境,就遇到了细川藩的重臣,率领着骑士、长枪队数百人前来迎接。意识到是自己的旧部预先通报了细川家,又兵卫只得苦笑:真是平空生事……抵达小仓城后,细川忠兴以客卿相待,当场捐助了又兵卫五千石米。
  
  消息传到福冈城,长政立即派使者送来抗议:“后藤隐岐是从本家擅自出奔者,并未向本家请辞,故请贵藩及早将其放逐。”细川家回复道:“其人并非被本家录用,只是作客逗留而已。敬请宽怀。”长政再回信道:“世间早已风传贵藩录用隐岐,再如此拖延下去,本家不会坐视不理。”细川家却不管世上怎样议论,坚持说没有录用就谈不上放逐,断然予以拒绝了。
  
  眼看两家为此将起战火,幕府方面急忙分别从骏府派出代表家康的山口主水,从江户派出代表将军秀忠的赤井五郎【23】,以幕府监督后藤又兵卫的名义,令两家和解。在又兵卫即将离开小仓城的前夜,细川忠兴在茶庵内亲自点茶,为又兵卫送别。谈话中,细川忠兴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假如黑田家与本家开启战端,胜利将属于哪一方?”又兵卫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回答:“贵家没有胜算。”
  
  “从封地的大小、军旅的多寡来看,也许确实如此,但是兵不贵多,贵在如何运用。对此方略,先生可否赐教?”
  
  又兵卫沉默了一阵子,道:“为报贵家的厚意,不才奉上必胜的一策。筑前守长政如您所知,是武勇出众的猛将,每战必身先士卒。万一燃起战火,可选神枪手四五十人作一队,当两军相接,火枪对射时,如能击倒当先的几个骑马武士,其中必有一人是筑前守。”
  
  告别了小仓的又兵卫,坐船前往安艺严岛【24】,在那里停留了几天。早有消息传入安艺广岛城,城主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召集老臣福岛丹波、尾关石见、长尾隼人【25】,命令道:“本家想录用后藤基次。你们去拜会他,传达这意思。”三人商量了一下,劝谏说,录用又兵卫的问题,已经导致了黑田、细川两家的纷争,由幕府干预才刚刚平息下去,现在本家又录用他,势必要激起和黑田家的矛盾,还应慎重考虑为好。
  
  然而,正则的话既出口,就丝毫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不得已,福岛丹波以使者身份拜访了又兵卫的旅宿。又兵卫仿佛权衡了很久,最后说:“如蒙恩赐三万石俸禄,或可考虑。”福岛丹波、尾关石见、长尾隼人等,都只有两万石。又兵卫考虑的是,多要求一万石,正则也会放弃他的想法吧。他完全没有再度成为任何大名家臣的意思。丹波回城复命,正则听后道:“三万石就三万石,你再跑一次将他带来录用吧。”和石见、隼人等秘密商议后,丹波第二次来见又兵卫。
  
  “主人已准尊驾所求。先生在黑田家俸禄原不足两万石,如今依照希望加至三万石,主人一定也觉得过分,故请先生日后全力尽忠,以报主人厚恩。”言中暗含施惠之意。这是丹波的心计。果然,又兵卫应道:“福岛殿觉得给我又兵卫三万石过分了么?也就是说,福岛殿认为又兵卫的才干不值三万石。既然如此,在下不敢领受三万石的好意。”断然拒绝了。丹波正期望又兵卫如此作答。正则听了回报,气得瞪大了眼:“这人自负武略,三万石还不知足么!好吧,只要五千石我也不用他了。把他叫来,敬酒不吃,我就让他尝尝罚酒。”
  
  翌日,接待的使者来到又兵卫的住处。这次是用的是迎接大名的正式礼法【26】。当然,又兵卫也必须依礼法来应对。正则认为又兵卫只有一身满是旅途风尘的装束,一定无法回礼。假如因此谢绝接待,就形同自己承认没有三万石大名的资格了。正则为了取笑又兵卫,特意如此安排。
  
  但是又兵卫没有谢绝。他从背来的粗菰叶包的具足柜中取出上下全套的礼服,穿上后显得威风堂堂。登城后,主客在书院见礼完毕,坐席上立刻摆满了珍馐美馔。装酒菜的木盘中却没有放筷子。又兵卫毫不在意,提出想看一下正则佩带的胁差。从小姓手里接过胁差,又兵卫拔下上面的割笄【27】,当筷子来夹菜。
  
  ——可恶!正则有些焦躁起来,说了声:“今天有些冷啊,请恕我无礼。”就从怀里掏出头巾戴上。这是太阁秀吉、将军家康等对待臣下所用的态度。于是又兵卫作出身上酸痛的样子:“在下的肩头有些酸,对不起。”说着就把肩衣【28】脱下。——针锋相对啊。
  
  “对了,你的旧主筑前守好歹也是五十二万三千石的太守,怎么看上去家里连个擅长写字的人都没有啊。”正则嗤笑着,把一封长政的亲笔书信掷到又兵卫膝前。长政在三百诸侯中出了名地字迹难看。正则故意避开,挖苦说家臣代笔的书法怎么这样拙劣。
  
  又兵卫坦然回敬道:“黑田藩中,各种道艺出类拔萃者,不可胜数。仅于书法有一技之长的,更是浩然需车载斗量。虽如此,与他家书信往来时,只有对方主人书法出众,才挑选擅书者誊抄;若对方主人书法不佳,我方龙飞凤舞,唯恐有羞辱对方之嫌,因此特意选字迹难看者誊写信件。”正则自己写字也如同鬼画符。又兵卫离去后,正则感叹道:“这样的人,给他五万石也不可惜啊。”
  
  离开安艺国后,又兵卫来到京都。天下第一豪杰的出现,很快就成为京洛街谈巷议的话题。在三条大桥遭遇长政派遣的四名刺客前后近逼,又兵卫泰然自若,如巨石般伫立不动,一声未发,转瞬之间干掉四人的威名,被口口相传,一直传到在京诸侯们的耳朵里。奉命而来的使者络绎不绝地造访又兵卫的住处。加贺的前田中纳言利长、越前的结城宰相秀康、播州的池田少将辉政【29】,争着想邀请这位重量级人物。黑田家派出的刺客,也屡屡光顾。又兵卫全然不为所动。儿子左门基则已经被悄悄送往居住在堺的旧臣家中看护。
  
  春天过去了,暑气日增的季节来临。伏见町外的茅屋,访客渐渐稀少。某天夜间,四下弥散着驱蚊的烟,又兵卫拔出无铭的爱刀,正握在手中。雷声轰隆隆地越奔越近,夜幕中的树丛沙沙作响。忽然——。又兵卫的视线投向庭院的角落。一个黑影站在那里,仿佛被风送进来的一般。又兵卫无言地凝视着他,黑影也沉默着不动。
  
  瞬间——一道闪电将庭院照亮得如同白昼。又兵卫看清来者是个只有十七八岁,身形干练,白面妖异的少年。他的神色中不知为什么充满着阴冷。
  
  “你是刺客么?”又兵卫问黑暗中的对手。
  
  “我确实是受雇的刺客,却不想伤害你。”
  
  “那你走吧。”
  
  “不!”黑影两步跨到眼前:“我在令郎左门基则的藏身处抓获了他,监禁在黑田藩的大阪公馆。”又兵卫听了毫无反应。
  
  “喂!想请教后藤基次!”少年的语气突然变了:“即使世上唯一的爱子遭遇生命危机,你也不向黑田长政低头么?”
  
  “为什么问这些?”
  
  “我想知道什么是父子之情。”
  
  凄厉的闪电划破天空,雷声震动着大地。又兵卫看到少年的白面奇怪地歪着。
  
  “你不知道父爱的感觉?”
  
  “不知道。”
  
  “想要知道?”
  
  “想知道。”
  
  “你的姓名是?”
  
  “真田大助幸纲。”
  
  “真田?真田左卫门佐殿的族人么?”
  
  “我是幸村之子。但是幸村并不知道有我存在,迄今未曾见过面。”
  
  第三次,照亮世界的霹雳向着茅屋轰然落下。站在庭中的真田大助,反射性地单膝着地。单腿跪下的刹那,大助看到又兵卫手握的白刃,带着剑气,轻轻挥去了落下的紫色电光。大助松了一口气,重新站了起来,只见还握在又兵卫手中的太刀已变成黑乎乎的,刃口熔折得破败不堪,不禁“噢——”的一声,惊叫起来。又兵卫平静地将刀身入鞘,说:“回去转告左门:疾风起,劲草现。穷不变节,贱不易志。莫有辱乃父之名。”真田大助默施一礼,像一阵轻烟,从庭院中消失了。
  
  十天过去了。夜半时分,月色皎然,真田大助突然再次出现在这家的庭院中。又兵卫正在院子里将一支橹削成木太刀。
  
  “特来通报。左门基则听了你的训诫,次日就开始绝食,直至今日粒米未进,这样下去活不过三天。我想听听作父亲的有何感想。”
  
  又兵卫从容起身,去厨房拿了一个黑碗出来。就用削橹的小刀,若无其事地从自己的大腿上剐下一块肉来,盛在碗里。
  
  “请将它煮了给左门吃。”
  
  “……”连大助也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又兵卫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伤痛,脸上泛着微笑,说:“这就是粗鲁武士的舐犊之情。你懂了么?”天色将明,饿得皮包骨头的左门被悄悄地放在了这家的门口。
  
  此后不久,真田大助就答应了猿飞佐助的请求,前往高野山麓北谷的九度山,与父亲幸村见面,正式归宗成为嗣子。后来听大助说,正是因为后藤又兵卫而令他回心转意。幸村深为感谢,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报答又兵卫。庆长十九年九月,后藤又兵卫在距离奈良不远的郡山侨居中,收到丰臣右府【30】秀赖的书信,才慨然应命。
  
  然而,经历了十年的流浪生活,又兵卫自己固然是甲胄刀枪不离身,却没有更多的武具可供装备散迹于各地的百余属下。故太阁殿下的御嗣【31】,兴兵与德川家康分割天下。接受一方大将之任而赶往参谒的有后藤又兵卫基次这等武将,却贫困如同佐野源左卫门【32】,顾忌在故主黑田家为首的诸侯间的名声。总得设法先将百余部下配齐甲胄,才好风风光光地进入大阪城。如此想着,又兵卫来到大阪的街市上。
  
  市井早已风传即将开战,自京桥筋【33】始,各条道路上的武具店都在店头挂满了甲胄刀枪。价格之高,是平常的几倍。又兵卫在一家挂着帘幕的规模很大的武具店面前停住了脚步。数百件精粗上下的甲胄陈列了一大排。又兵卫长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离去时,店里有人大大咧咧地走出来。是个驼背的小矮个,笑嘻嘻地问:“见过后藤又兵卫基次大爷。甲胄应有尽有,您可有想要的?”又兵卫并不知道这就是稀世的忍者猿飞佐助:“不凑巧,没带钱……”说着摇了摇头。
  
  “货款就等到大阪城奏响凯歌的那一刻再偿还好了。”
  
  “呵——真有奇特的商店。”又兵卫佩服地说。其实,这家店正是真田幸村为那些想进入大阪城却担心没有铠甲的浪人们赠送装备而开设的。
  
  三天后——。后藤又兵卫基次骑着鞍镫华美的连钱苇毛【34】骏马,率领衣甲鲜丽的百余名部下,威风凛凛地进入了大阪城。沿途围观的人看得瞠目惊羡不已,都说经历了十年的漂泊,如今一旦事态紧急,竟然能立即集齐这么多有模有样的随从,真不愧是天下第一豪杰。


注释

【1】庆长十一年约相当于公历1606年。

【2】“又兵卫”是通称,“基次”才是正式名。通称的格式往往是“××郎”“××兵卫”、“××卫门”之类。前文的“佐助”、“大助”也都是通称,下文的“左门”即“左卫门”的简略叫法,也是通称。

【3】筑前:九州的旧国名。今福冈县西部。

【4】六尺七寸:约合203厘米。

【5】申乐:猿乐。平安时代到室町时代流行的舞台表演艺术形式,后来发展为能乐。

【6】铁扇:以铁铸成扇骨的折扇,外表和一般的扇子没有太大差别。战国时代的武将常随身携带用以防身。

【7】这是从儒家“君君臣臣”(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的话反推而来的说法。

【8】黑田孝高:通称官兵卫,出家后号如水轩。原本是播磨国(今兵部县西部)小大名小寺政职的属下,后来成为丰臣秀吉的军师,九州平定后受封丰前国中津(今大分县中津市)城主。

【9】宇都宫镇房是城井宇都宫家第十六代。当时虽然降服于丰臣秀吉,却因为不愿转封伊豫而占据城井谷城反叛,最后被黑田父子用计诱杀。中务少辅是官职名,中务省(掌管宣诏、叙位等朝廷工作)的次官副职。

【10】加藤清正在朝鲜战役期间是主将之一。

【11】太守:日本经常模仿汉语习惯,将地方行政区“国”称为“州”,一国的国守或者控制一国以上领地的诸侯便被称为“太守”。

【12】日本古代头盔上装饰的各种形状的个性标志称为“立物”。饰于额前的称“前立”,饰于头盔两侧的称“肋立”。

【13】天冲前立:将半月形的两尖大幅延长呈U字形的前立。

【14】母衣:参见《百百地三太夫》篇注7。

【15】胁差:参见《柳生新三郎》篇注11。

【16】昏夜哀乞、白昼骄人:《孟子·离娄下》中有一个寓言说,某齐国人每日外出必饱食而返,并向其妻妾炫耀所交都是富贵之人,后其妻暗中跟踪他出门,发现他原来是在东门外的坟场向人家乞讨祭祀后剩下的饭食。朱熹《孟子集注》卷八中引赵氏评论道:“言今之求富贵者,皆以枉曲之道,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骄人于白日,与斯人何以异哉?”又兵卫信中的这段话,是表示自己绝不会为了追求富贵而放弃应该秉持的道义。

【17】二间五尺合5.151米,三寸合9.09厘米。

【18】美浓:旧国名。今岐阜县南部。

【19】兵库头:官职名。兵库寮的长官。

【19】兵库头:官职名。兵库察的长官。

【20】一番枪是用来褒奖战争中第一个杀入敌阵者的功勋。这个渡河的小插曲看起来有些不合逻辑,但是日本古代的战役确实是更重视勇气甚至超过谋略,隔岸对阵往往是先渡过河的一方获胜。另外在描写渡河时,作者完全没有提到策划者后藤又兵卫和另外五十军马,似乎颇不合思维习惯。

【21】具足柜:放置甲胃的柜子。具足是日本甲胃的别称,谓其头身手足各部分装备“具足”(齐全的意思),故名。

【22】隐岐是又兵卫的官职“隐岐守”的略称。国司一级的官职,在称呼人名时常省略最后的“守”、“介”等职衔,仅保留地名。以下类似场合不再注。

【23】庆长十年(1506)德川家康将征夷大将军职位让给儿子秀忠,两年后更移居骏府城(今静冈县静冈市),形成了在将军在江户(今东京都千代田区)、大御所(家康)在骏府的二元政治。“主水”是主水司官职的略称。

【24】严岛:在赖户内海广岛湾西部,风景秀丽,是日本三景(天桥立、松岛、产鸟)之一。旧属安艺国。

【25】隼人:隼人司官职的略称。

【26】领地收入在一万石以上就可以被称为大名。这里正则是依照三万石大名的标准来接待又兵卫。

【27】割异:胁差的刀鞘上插的簪子称为“笄”,一般用来梳头结发、戴帽子或头盔。其中可以沿中线分开成一对的,即称为“割笲”。外形和筷子很近似。

【28】肩衣:江户时代男子礼服的上装。肩部向两侧突出,两胸、背部绘有家纹。【29】前田利长是前田利家之子。结城秀康是德川家康的次子,曾过继给下总的结城家,“宰相”是其官职“参议”的中国式别称。播州即播磨国,今兵库县西南部。池田辉政是池田恒兴(胜入)的次子,即《丰臣小太郎》篇一中提到的“池田三左卫门少将”。

【30】右府:官职名,右大臣的中国式别称。

【31】“故太阁殿下”指已故的丰臣秀吉,“其御嗣”指丰臣秀赖。

【32】佐野源左卫门:民间故事《钵木》中的人物。传说有一名旅僧在上野国佐野地方遭遇大雪,在附近茅屋中借宿。主人夫妇热情接待,却贫困得连取暖的柴禾都没有,就把钵盆中栽培的梅、樱、松砍下烧火。问及主人家系时,男主人自称是镰仓幕府的武士佐野源左卫门常世,虽然穷困潦倒,只有一领破碎的铠甲、一把生锈的长刀和一匹瘦马,却不忘武士之职,依然怀有为幕府尽忠的志向。旅僧告辞后不多日,幕府下达了紧急动员令,佐野源左卫门身先前往镰仓参勤,受到幕府上层的接见,这才发现雪夜求宿的旅僧原来是微服私访的幕府前执权最明寺入道时赖。时赖赏赐给佐野源左卫门加贺国梅田庄、越中国樱井庄和上野国松井田庄三处庄园,以酬谢当日为烧火而牺牲的梅木、樱木和松木。这个故事被改编成谣曲等诸多表演艺术形式,流传颇广。

【33】京桥筋:大阪市中东西走向的一条街道。

【34】连钱苇毛:指马的灰白毛色中央带黑灰色圆斑。


第三章:木村重成

  庆长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在织田有乐、片桐且元、片桐主膳、大野修理【1】、木村重成等人的侍奉下,丰臣秀赖进入二条城与德川家康会面了。当日辰时。家康亲自降阶到中庭迎接秀赖,秀赖也恭谨地答礼。七十岁的老人为十九岁的青年引路,进了特别贵宾厅坐定,再次互致问候,然后开始闲谈起来。加藤肥后守清正和浅野纪伊守幸长在邻间端坐待命,他们受淀君之命负责保护秀赖的人身安全。老人与青年看上去毫无隔阂的样子,亲密地说着话。
  
  “阿拾殿——”正说着,家康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微笑着称呼起秀赖的小名来:“听说您近来非常热衷于武艺,想必大有长进吧。”秀赖马上回答说:“我自己并不习武,只是喜欢观看比试而已。”这是秀赖出大阪城,乘船溯淀川而上时,在身边暗中护卫的真田左卫门佐幸村所教的应对:“闲谈之中,只怕内府会假作无意地打探大阪城内招纳了许多习武之人的事情。届时请您答复说只是为了游戏。”幸村的心中有一个计划。
  
  “哦——作观众么。”家康点着头。秀赖按照幸村所教的行事,觉得这里是一个引导话题的机会:“不久前,剑术家伊藤一刀斋来城内参见时,曾说起有一位梦想只四郎,能使一手从未见过的奇异剑技,因而作了内府殿的食客。今天是个好机会,我想拜见一下梦想只四郎的剑术。”
  
  “嗯?把这样的剑术家收为食客?”家康一脸茫然。“我这老头子也爱好武艺,所以每天都有好些人来拜见,自称是一流的剑术家,请求担任随从。具体一个个的姓名和相貌,实在是记不清了……”秀赖微笑起来。幸村早已料到家康一定会装傻,所以教秀赖此时必须如下这么说,家康也许就会答应了:“我的随从中有一个叫做木村长门守重成的年轻人。他最近自称掌握了无刀之术【2】,想和梦想只四郎过一下招。”
  
  木村长门守重成,身为秀赖的乳兄弟【3】,容姿秀丽冠绝古今,才器过人,深通文武,举止闲雅仿佛古时的王朝贵族——诚然具备了作为男子的一切优点,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家康与重成的父亲木村常陆介重兹的关系很好。常陆介重兹是江州【4】佐佐木一族,在太阁还是筑前守的时代就出仕为臣,因为转战各地的殊勋,受封越前十二万石。他担任了关白秀次的执权,势力与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相匹敌。然而随着秀次的灭亡,重兹也在摄州茨木的大门寺自杀身亡。从某种意义上,常陆介对丰臣家而言是逆臣。当时重成年仅三岁,由生母带着逃到本国近江,潜匿在蒲生郡的马渊,在其宗家、前江州太守佐佐木义乡的庇护下成长。
  
  不久,石田三成在关原战败,被斩首于三条河原。重成和生母一起被召回大阪城。重成的生母人称宫内卿,作了秀赖的保姆。重成被提为秀赖的随从。重成与秀赖又是同年。秀赖于庆长十年任右大臣,重成也位列诸大夫【5】,破例被任为长门守。现年十九岁,食俸三千石,已是大阪城内重臣的地位。
  
  然而,木村重成再怎么才器出众、文武双全,也不是一流的剑术家。所谓掌握无刀术,是一流剑术家向更高的神人境界迈出的第一步。只有像上泉伊势守、冢原卜传,或者柳生石舟斋这一级别的顶尖高手,才具备空手破敌的技巧。自身就爱好武艺而且身手不凡的家康,当然会对秀赖的大话腹诽不已。
  
  “木村重成号称掌握无刀术了么?他有没有演示给阿拾殿看过呢?”
  
  “还没有,所以正想看一看呢。”
  
  家康好像回忆起来似的,突然拍了一下膝盖:“噢!大约一月前,确实有个叫梦想只四郎的剑术家,为了拜访柳生宗矩而来找我,现在还逗留在此,人还在!”
  
  “那么,明天早上比试一下怎么样?”
  
  “尊命。这真是令人期待啊。木村重成演示无刀术的话,这城里的女子们,不知会怎么样失魂落魄呢!哈哈哈哈……”家康很有兴味似的,不住地点着头。
  
  二条城的女性们得知秀赖上京,早就张罗起来了。与其说是为了拜见秀赖,毋宁说是更想偷窥一下重成吧。会见结束,原定计划是秀赖参拜阿弥陀峰的丰国大明神【6】后,即刻返回大阪城。实际回城时间比预定的推迟了一天,丰臣秀赖在加藤清正的伏见馆停留了一夜。在全国数百诸侯之中,秀赖可以放宽心住宿的公馆,只有加藤清正家一处。清正有着“只要我还活着,家康就别想动秀赖一指头”的气概,而且,总是以凛然不可动摇的姿态将其挂在脸上。
  
  老谋深算的家康,始终竭尽所能优待着清正。清正的声望和势力,不是当年的石田三成可以比及的。如果清正拥护秀赖,振臂一呼讨伐家康,天下必定又要和关原之战时那样一分为二。而且清正和三成不同,是戎马一生的猛将。争夺天下的大战一起,必定会淋漓尽致地发挥其大将之才,以过人的臂力舞起兵刃,展现其万夫不当之勇。对此,家康也不得不有所忌惮。
  
  款待秀赖完毕,清正独自回到居室,拨出贴身暗藏的短剑,出神地凝视了很久,又收进鞘中,垂着头,眼泪噗嗤噗嗤地滚落出来。——清正幸蒙神佛庇佑,得以报答故太阁殿下的厚恩于万一。在二条城御前时,众人都不佩刀剑,清正已有觉悟,若遇不测,即刻用这柄短剑刺穿德川内府的胸膛……万千感慨涌上清正的心头。这柄短剑,是昔日名字还叫做虎之助的清正,在志津岳战役立下大功时,由秀吉赏赐的。
  
  另一边,秀赖下榻于贵宾间,立即召来了木村重成:“重成,你掌握了无刀的剑技?”出乎意料的一问之下,重成眉宇间满是诧异的神色。
  
  “在下并非以剑道精进为目标的剑术家,如此至高的技艺,连想都不曾想过。”
  
  秀赖愕然:“可是真田左卫门佐说你掌握了无刀术,我已经对内府夸下海口了……”听了这话,轮到重成愕然了:“幸村殿这样做是——”真田幸村为什么要那样对秀赖信口开河,并以此找家康作对手呢?
  
  “重成,我已经和内府约定,明早由你和剑术家梦想只四郎过招,展示无刀术了。……这可怎么办才好?”胆小不经事的秀赖,脸色都变白了。重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脸来,泛着微笑:“在下猜想真田幸村殿一定有什么深意,能帮上忙的话,实是无上的荣誉。”
  
  “可是,你并不会什么无刀术啊……”
  
  “让在下装出会的样子,大概是幸村殿的计谋吧。”
  
  “幸村在哪里呢?”秀赖用不安的眼神四下扫视,盼着幸村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来。但是幸村最终都没有出现。
  
  重成回到分配给自己的房间后,找来从自己幼年就一直侍奉至今的属下,一个名叫佐次兵卫的老人,试着询问道:“你听说过无刀之术么?”
  
  “这是指称作名人圣手的人不随便动用刀剑吧。”佐次兵卫讲了几个名人的逸事。上泉伊势守在诸国修行的途中,来到叁州【7】某村庄,只见村民围拥着一户民宅,场面非常混乱。一问,才知道是有个越狱的犯人因被追捕,就劫持了孩子作人质,躲进这家屋里。伊势守点点头,来到村中的寺院,请住持为自己剃发,又借了一身法衣,立刻就成了出家人的模样。然后怀里揣着饭团,回到那家的门口。
  
  逃犯穷凶极恶地大叫,威胁再敢靠近就杀死孩子。伊势守笑道:“贫僧并无伤害足下之意。只是想到被扣留的小童一定饥饿了,给他捎来饭团而已。你能否稍稍松手,让这孩子吃了饭团?出家人慈悲为怀,听说孩子一昼夜没有进食,是无法坐视不理的。”说着,从怀里取出饭团,叫声:“接着”,就抛了过去。逃犯没有让孩子去接,而是自己接住了饭团。机不可失,伊势守一跃而起,夺过白刃,将对方按倒在地。
  
  冢原卜传也有不用刀就取胜的故事。在江州矢走的渡口乘船时,同船有六七个人,其中有一个自负武力的健壮武士,旁若无人地吹嘘自己天下无敌。尽管卜传特意装作打盹,还是被那个武士叫起来问话。卜传回答道:“我们虽然自小习武,不过迄今为止从未想过战胜别人,只是致力于不输给别人而已。”
  
  “致力于不输给别人的武艺?是什么流派?”对手气势凌人地问道。
  
  “没有特别的名字,非说不可的话,就叫无手胜流吧。”
  
  “空手就能取胜么?那你腰间佩的两把刀是干什么的?”
  
  “道以心传,这二刀并非为了破敌而配,而是为了斩自大之锋,断恶念之兆——。”
  
  “好。那么就来试试,空手对我,看是否当真不输。”对手斜眼瞥着卜传。
  
  “不得已,只好从命了。”卜传平静地接受了。对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咆哮道:“船家!赶快靠岸!”卜传向船家使了个眼色,道:“如果在渡口决胜负,一定会引来很多人围观。辛崎【8】的对面有个孤岛,在那里能不受干扰,认真地展示一下无手胜流。虽说同船的众位都着急赶路,一定会给大家增添不便,但还请将船驶到那里。大家也见证一下。”
  
  船一靠上孤岛,武士迫不及待地拔出三尺多长的太刀,跳上岸去,回头吼道:“我要把你一刀正切两半!快上岸来!”卜传微笑起来:“无手胜流首先要调整心气。”说着将裤子两边高高卷起,拔下腰间的两刀交给船家,转而借了撑篙,站到船头。
  
  “喂!”对手在岸边举刀过顶,摆出了在卜传上陆时,不给喘息之机就直接砍倒的架势。说时迟,那时快,卜传将撑篙一点岸边,那只船飞也似的往湖心去了。
  
  “混蛋,逃跑了么!胆小鬼!”对手气得面色通红,破口骂道。卜传高声大笑:“这就是我的无手胜流。明白了么?不服的话就游过来好了。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当代国手之中也有几人会使无刀术。富田越后守重政【9】就是其中之一。某次,前田利家与越后对坐,说:“听说您有家传空手夺刃的秘技,那就试试夺过我手中的这把刀吧。”言罢,佩刀脱鞘而出,直指着越后。越后正襟危坐,说:“空手夺刃是秘传技艺,恐怕有他人看见。槅扇后有人在偷窥这里,请您先把他斥退。”利家不自觉地回头去看。越后趁机用两手紧紧挟住刀尖,瞬间将佩刀从利家手中夺了下来。
  
  “所谓空手夺刃,即是如此。”利家回过神来,连声赞好。
  
  这些名人的故事,却不能令重成安心。名人们不过是临机应变而行,并没有展示出真正的无刀秘术。而明天早晨就要当着德川家康和丰臣秀赖老少两位天下人的面,举行比试了。想要装模作样地敷衍过去是不可能的。对手梦想只四郎是受家康青眼赏识的剑术家,身手必定不输给柳生但马守宗矩。虽然重成为了宽慰秀赖,说让自己假装会无刀术是真田幸村的计谋,但现在他自己也逐渐感到不安,而且越来越强。
  
  幸村突然出现时,重成正打算就寝。悄无声息地打开移门入室的幸村,用一贯轻松豁达的态度说道:“明早比赛的事,有劳您了。”重成的脸色稍稍沉了下来:“我并不会什么无刀之术。”
  
  “那是自然——”
  
  “那为什么还要将这种毫无边际的谎言,通过我君之口告诉内府呢?”
  
  “为了除掉梦想只四郎。”幸村微笑着回答。
  
  “我完全不懂无刀术的奥秘,要怎么使呢?”
  
  幸村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让我先陈述一下必须除掉梦想只四郎的理由吧。”说着就坐了下来。幸村了解到梦想只四郎的野猿剑,就在两年前。梦想只四郎在成为家康的食客以前,他的名字也好、令人畏惧的野猿剑也好,在武术家之中都默默无名。即使是现在,知道这些的人恐怕也很有限。幸村之所以知道他的存在,是因为抱着某个目的派猿飞佐助去甲州走了一回。目的就是寻找武田信玄所藏匿的巨量军用黄金。
  
  利用霸权夺占矿脉,转移矿藏,在日本的战国时代【10】也是如此。当时在甲州有黑川山、芳山、黑柱山、栃代山、金山岭、五座石等众多金矿。其中尤以黑川山为号称日本第一的富矿。武田信玄将从这些金矿采来的黄金制成所谓“太鼓判”金币。重量从一文到十文【11】,圆形,表面印着桐纹,周围刻有七星的这种太鼓判,就纯度而言,拥有着最高的价值。

    信玄的大军屡屡征战于四境之外,国内经济却毫不困弊,正是得益于大量铸造这些大小金币。旧记载有言,人一旦成为武田信玄的国民,没有再次背反的例子。其实,这是因为信玄财力雄厚,毫不吝惜地散富于民的缘故。很难想象信玄隐匿了怎样一笔巨大的财富作为军用金。
  
  武田信玄是整个元龟、天正年间战国时代恶人名簿上的头号。他放逐父亲信虎,杀害亲子义信,逼死妻子的父亲诹访赖重,攻入女婿北条氏政的国中,夺占外甥今川氏真的领土。这样一个大恶人,必定不会将隐匿的军用金全部转交给儿子胜赖。信玄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忍者暗杀,没有时间向胜赖透露军用金的隐匿场所。即使有时间见最后一面,想必也会不置一声瞑目而去吧。
  
  织田信长、秀吉、家康,都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武田家灭亡后,不知有几百名忍者奉命搜寻过这批财宝。最终也没能找到隐匿场所,直到今日。幸村发挥其明敏才智,开展了独特的调查后,觉察到一定还存在着守金人。苦心追查之下,终于了解到守金人是武田家谱代【12】的侍大将今井弥四郎。今井弥四郎之所以能够超越所有的重臣,得到武田信玄的绝大信任,是有其理由的。
  
  天文年间。武田信虎家中,同列重臣之位的石原刑部和今井市之丞之间发生了一起凄惨的刀伤事件。石原刑部是奸佞异常的策士,很受信虎的宠信。今井市之丞则相反,是狷介不羁,一味正直的武士。刑部对市之丞态度轻蔑,市之丞视刑部如蚤虱之流,两人在殿中照面,从来是白眼相向。
  
  某个夏季的一天,暑气蒸人。位于盆地中央的甲府城内,一丝凉风都感觉不到。今井市之丞不管什么日子总是第一个登城,这天比时限提早了半个时辰,已坐在等候室。因拂晓就策马赶来,不知不觉睡意袭来,垂着头摇摇晃晃地打起盹来。石原刑部偶然走进来,一看情景,偷笑着又出去了。少时,刑部肩上扛着一只小猴回来,这是信虎的宠物“小源太”。
  
  刑部拔出自己的胁差,让小源太拿着,用手比划着教它去砍那个睡着的人。可怜小猴虽然机灵,怎晓得人心的善恶,握着胁差,迈着小步上前,冷不丁在市之丞手腕上砍了一刀。市之丞惊醒过来,只见小猴呲牙咧嘴地挥舞着白刃,而自己的手腕上已是一片血糊。
  
  “这个畜生!”市之丞是性格单纯而非常急躁的人,勃然大怒之下,哪里还记得这小猴是主君的宠物,抽出身边的佩刀,一下子砍掉了猴头。闻讯蜂拥而入的同僚大吃一惊。
  
  “市之丞砍死了小源太!”有人叫起来,殿中一片骚乱。直惊动到镰田织部【13】、安田三左卫门等老臣都慌急入内,仔细追问起来。市之丞一脸不快地回答道:“畜生之身,胆敢对武士挥刀,不该杀么!”刑部也没料到市之丞竟然一刀杀死小猴,为了掩盖自己的恶作剧,狼狈地赶去见信虎,添油加醋地说了市之丞性起杀猴的事情。
  
  信虎是思虑不足的单纯武将,闻言大怒,也不给市之丞分辩的机会,严令重臣立即将市之丞幽禁起来,明日直接问斩。被誉为武田家家宝的首席家老的板垣骏河【14】收到急报,飞马赶来城中,劝谏道,为了一只小猴而杀死忠义无比的勇士,不仅武田家受损,还要遭受世间的非议,这是被敌方衡量作为大国领主是否有相应气度的一件大事。信虎不得已,但只同意将死罪降一等,过几天处以流放。刑部暗想,有板垣骏河出面说情,市之丞即使被流放,不久还是会被赦免而回国任职,早晚会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决不能让市之丞活着。
  
  当夜,刑部悄悄来到家老甘利备前【15】宅邸内幽禁市之丞的屋子。
  
  “虽然平日里与您势同水火,见您落难至此,我心中却比失去亲友更感悲痛。……原指望我主的怒气能被时间冲淡,不料却与日俱增,令近日送到新刀,说要以处斩来试刀。我想身为武士,怎能受此奇耻大辱?莫如自尽处分了事。您说呢?”刑部旁敲侧击地劝市之丞自尽。市之丞隔着木格栏,目不转睛地盯着刑部。
  
  “多谢您的忠告。我早有死的觉悟,只是身无寸铁,碍难依照武士的规范而行。咬舌、撞墙之类不体面的做法,当然也不可行。”
  
  刑部一听这话,正中下怀:“您请静候,此事我来设法。”刑部立刻去见信虎,进谗道:“板垣骏河殿看样子势必与市之丞约定恢复其原来的身份。这样行事,关系到主公的威信,若市之丞因此更加狂悖犯上,将如何是好呢?”刑部接着说:“莫如给他一把刀,任其发狂使性。市之丞性暴,多少会有犯上之举。再以此诛之,只说是不得已的处置,量骏河殿也无话可说。”信虎许可了刑部的奸计。
  
  刑部又回到禁闭室,把白鞘的短剑从木格栏外递进去,说:“展示作为优秀武士的风姿吧。”刹那——。市之丞一把抓过短剑,“恶贼!”伴随着一声怒吼,短剑向刑部的胸口猛刺过去。市之丞早就看穿了刑部的阴谋。让小猴持刀伤人的,进谗激怒信虎的,都是刑部在一手操办。市之丞已于昨夜给家臣今井权藏送去一封书信,细细交代了事情经过,并托付自己身后的事情。
  
  刑部自以为得计,反而被算计了一道。实际上,市之丞要的就是这一剑。遗憾的是,隔着一段距离,虽然重伤了刑部,却没能当场杀死他。眼见刑部满身是血地逃了出去,市之丞掉转血迹斑斑的短剑刺进自己的腹部,直直拉了一道,手法利落地自尽了。
  
  武田家中发生父子之争,是在翌年的春季。武田信虎不喜欢和自己同性格的长子晴信(信玄),早就有心将他交付今川义元【16】看管,而让自己偏爱的次子信繁继承家主的位子。晴信事先察觉了这一危机,决定自立为主,为此与今川义元合谋,并拉拢了老臣们。随后将信虎骗去骏河,晴信顺利地成为了武田家当主。
  
  信虎被今川义元羁留下来时,随行的石原刑部立刻就变节了,仗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义元,被今川家录用为臣。此时,今井市之丞的家臣今井权藏正带着主人的遗子,十一岁的长子弥四郎和七岁的女儿,托身于叁州的亲友家中。听说刑部出仕了今川家,权藏就把两个孩子交托给晴信幕下的军师山本勘助晴幸抚养,单身前往骏河行刺刑部。
  
  不幸的是,权藏失败被捕。刑部为了追索两个孩子的下落,对其严刑拷问。权藏始终不吐一言,最后被刑部杀害。此后,十余年的星霜荏苒逝去。武田晴信在川中岛与上杉景虎反复进行着难分难解的拉锯战。对此,有人冷眼旁观着,一边悄然策划着上洛作战的大计。这正是口中刷着黑齿浆【17】,装束一如公家贵族,足短身长的今川义元。
  
  出征之日终于决定,正当义元向骏、远、叁领邑中的将士们发出通告之际——石原刑部奉主命暗中离开府中(今静冈市),前往尾张。随身带了十名护卫,都是武技一流之人。刑部的任务是,乔装成被今川义元所灭的鸣海城山口左马助的旧臣去会见织田信长【18】,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将其从清洲城诱出。一旦成功,刑部将登入重臣之列。刑部野心大涨,对于诱骗信长之事自信满满。
  
  到了池鲤鲋,道路左方的海边已可望见苅谷城【19】。在狭奈岐大明神的神社内奉纳了义元准备好的战胜祈愿文后,一行人正准备穿过一片松林。突然,前方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乱蓬蓬的头发,不加修理的拉碴胡子,脏污至极的破衣烂衫。还打着赤脚。看上去不过是个乞丐。可是他的身后背着两把同等长度的刀,可以清楚地看到红漆涂的刀柄从左右肩上伸出来。黑色的眼眸绽放着异样的光芒,直射向站在最前面的刑部。
  
  “石原刑部殿,有礼了。”
  
  一个随从赶紧挡在刑部前面,试图以认错了人来掩盖过去。眼前的浪人却大叫道:“不共戴天之敌,绝不会走眼看错。刑部!今井市之丞之子弥四郎,苦心修炼十余年,今日特来雪亡父之恨!”刑部失口惊叫,十个护卫一起拔刀出鞘,向前逼来。今井弥四郎坦然看着敌人向前靠近,伫立原地不动。当敌人逼近到一间距离时,弥四郎的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恐惧的微笑,叫声:“我来也!”双手慢慢伸往左右肩上的朱鞘。
  
  一瞬间——弥四郎的身形就像乘着一阵旋风,飞奔起来。其凌厉迅捷就好似在冰上滑行,甚至不给敌人出刀的机会。根据生还者的回忆——站在弥四郎正面的一人如朽木般仰面而倒,那一刹那,弥四郎的迅影踩着正在倾倒的身体一跃而上。紧接着又有三人同样被弥四郎的泥脚踩过腹、胸、脸后倒地。站在最后的刑部怪叫一声,转身欲逃。
  
  弥四郎飞鸟一般掠过刑部的后背,脚在其在头顶一点,“啪”的一声跳落在刑部面前一间处。迅即回转过身:“纳命来!”伴随着一声大喝,双手的二刀在空中描出漏斗状的白光,直奔刑部的颈根而去。在外漂流了十年后,报仇成功的今井弥四郎回到养父山本勘助处,并蒙信玄赐予了和亡父同等的俸禄。
  
  此后不久,武田的兵锋所到之处,必有一个猛士担任先锋,其迅捷如野猿一般,直逼敌军大将,斩其首级。即使是久经战场的武勇之士,一旦面对那宛然野猿般的迅影,也必定对自己刀枪速度的迟缓感到绝望。惊讶的瞬间,自己的甲胄早已被疾驱的泥脚蹬着,一跃而过头顶了。野猿人的目标只瞄准大将的首级,对此外的敌人,纵然有名的勇士也无意一顾。对于试图拦阻的人,只是从他们身上飞快踩过而已。今井弥四郎正是追想父亲因一只小猴而丧命的遗恨,才刻苦磨练出这野猿般敏捷的身手。
  
  元龟三年十月,武田军势如雪崩地侵入远州【20】,在三方原大破德川家康军一万,此役中弥四郎的奋斗堪比鬼神。信玄对弥四郎的信赖更胜过亲生子胜赖,告诉他巨量军用金的隐匿场所,并请其担任守金人,应该就是三方原战后的事。而今武田家业已灭亡了二十六年了。今井弥四郎也不在人世了,但必定还有人继承弥四郎的工作,依然守护着地下沉眠的巨量军用金。
  
  幸村正是确信这一点,才派猿飞佐助前往甲州的。 只过了二十天,佐助就回到九度山的居馆,报告幸村的确信没有错:“有个叫做梦想只四郎的剑术家,在釜无川东岸结庐而居。此人是今井弥四郎的外甥——他妹妹的儿子。怎奈这厮是个了得的剑术强人,我佐助没本事捉他来。”
  
  沿着釜无川东岸筑有总长二十五町【21】的堤防,即所谓信玄堤【22】。堤表面宽三至六间,底端宽九至十二间,植根于其上的竹木郁郁葱葱,即使白天也显得阴暗。佐助和只四郎就在这信玄堤上决斗,但还未分胜负,佐助就放弃而退了出来。

    只四郎第一眼就识破佐助是个忍者,说:“忍法只擅长趁着暗夜取人首级,大白天来找我比试,真是可笑。等太阳下山后再来吧。”并不当其是对手。佐助只得说:“我不使用忍法。”话刚出口,心中不禁生起一丝寒意,——能行么?只四郎老狗一样的灰色瞳仁中泛着冷光,目不转睛地直盯着佐助,喃喃说道:“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啊。”
  
  “不,今日是初次相见。”
  
  “确实很眼熟啊。”
  
  如果佐助说出自己是武田胜赖的遗子,只四郎一定会发现眼前这张脸和胜赖的很相似。情理上说,延续着武田家正统血脉的佐助才应该是信玄遗留军用金的唯一继承人。不巧的是,佐助的胸中,丝毫也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只四郎握着佩刀站起来:“你这样不要命,想必定有理由,我也不用听。”向外便走。他似乎看穿了佐助的目的。
  
  佐助知道,这个浑身透着阴郁妖气的孤独剑客会杀死来访的挑战者。草庵后的空地上排列着二十几堆土馒头,里面毫无疑问都是被只四郎埋葬的人,他们大半都抱着和佐助相同的目的而来。二人在信玄堤上相距二间对峙时,只四郎的口边浮出冷冷的微笑:“当忍者似乎是个错误啊,你——”
  
  “你说什么?”
  
  “你有着兔子一样温柔的眼眸,一副杀不了人的样子。”
  
  “少说废话!”佐助想做出愤然的样子,在只四郎看来却正相反,不过是显得更可爱了而已。
  
  “杀了你有些可怜,今日却也饶你不得。……接招!”话音未了,从只四郎的全身游丝一般升腾起凄厉的杀气,熊熊燃烧。那样子看起来好像被什么怨灵附体了似的瘆人。佐助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抛开隐身遁形的表里十法,只凭一剑青眼势【23】对敌,是有生以来初次尝试,不安的同时,多少有些怯场。只四郎目光犀利地凝视着佐助的架势,突然大叫:“样子太笨拙了!”
  
  ——什么!佐助这才真的有点气愤了。瞬间——只四郎化作一头恶狼,滑冰一般急袭而来。佐助不及躲闪,只用剑格开了闪耀而来的白刃。与此同时,胸部、脸部都被泥脚踩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还在相同地点摆着青眼势,对手也还在二间距离外站着,只是方向反了。佐助的脸上满是泥土,被只四郎的脚底踩了个遍。
  
  “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唾沫的佐助,满脸踌躇地望着对手。——太快了!就连对疾驱之术无比自信的佐助,也觉得难以匹敌。只四郎却又微笑着说:“能挡开我的野猿剑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第二回合。只四郎像一阵疾风,席卷而来。佐助格开其一击的同时,又被从脸上踩了过去。一边吐着唾沫,佐助心里为难起来:——这任务要完不成了。不用忍法的佐助几乎无力攻击。继续斗下去的话,只能增加被踩脸的次数。那虽然算不上奇耻大辱,总也不是愉快的事情。第三次吐唾沫后,佐助终于开口了:“改日再来设法取胜。”只四郎闻言道:“不要再度出现在我眼前了。”随即快步下堤而去。
  
  佐助回去复命后,请幸村设法活捉只四郎。幸村笑道:“不必了。这等异人,即使活捉得他,也不会开口的。容我再想想办法。”一度打算搁置此事不再理会。然而最近,佐助报告说,梦想只四郎进京而来,经柳生但马守宗矩推荐,向家康展示了野猿剑后,做了食客。

    幸村闻报大为不安:——这下棘手了!假如他用这笔巨量军用金作觐见之礼,加入德川麾下的话,就出大事了。纵然已放弃了丰臣家得到军用金的念头,也不能让德川方得到。因此必须除掉梦想只四郎。幸村决定利用秀赖进京的机会实施这一计划。
  
  翌日早晨——辰时上刻【24】。二条城的内园中,用葵纹【25】的幔幕围成了方二十间的赛场。地上的白砂被扫成精美的龟甲形帚纹【26】。上座并排坐着家康和秀赖。秀赖身边由加藤清正,家康身边由浅野幸长二人占着次席,后方则列坐着本多正纯、土井利胜等在京的三河谱代诸将。上座正前的庭院中,柳生但马守宗矩坐在折凳上,担任裁判。
  
  大鼓声响起,打破了场内的静寂,昭示着辰刻已到。鼓声未息,东方的幔幕分开,木村重成优雅的身姿出现在场上。他没有佩刀,只在右手握了一柄白扇子。斜射的朝晖扫过他白皙的脸庞,泛起一片爽朗的阳光,看不到一丝阴霾。他在幔幕前朝上座行了一礼,就这样目光及地,踏着场内的砂波,静静地走到赛场中央。
  
  昨夜,重成已从幸村那里领受了秘计:“白砂庭院的正中央放着一块黑色小石,不要看漏了,立于其上即可。”重成踩上小石时,西方的幔幕晃动起来,梦想只四郎以异样的打扮现身了。他只穿着一袭深灰色木棉小袖的便服,腰间没有佩刀,而将同等长度的双刀交叉背在身后。蓬发长髯。还打着赤脚。对于为了如滑冰般飞速奔走而练就的双脚来说,穿鞋只会碍事吧。
  
  只四郎在相距二间处停下脚步,正对着重成,口边浮起冷笑:“您要展示无刀之术么?”
  
  “正要请您指教。”重成用澄澈的眼眸接住对手直射而来的眼光,还点了点头。
  
  “那样说来,居合道的快速拔刀也就用不上了。您必须同时格开双刀。”说着,双手握住两肩伸出的红色刀柄,“刷”的一声抽了出来。然后两腕平伸,将刀柄向前,刀尖在后,摆出异常的架势。重成注视着他的动作,神色不变,依旧握着扇子。从家康以下,所有人都没看出重成的姿势中隐藏着什么神技。
  
  ——啊?柳生宗矩也诧异起来。若是被誉为剑圣的高人,在真刀真枪比试时,会有意隐藏自己的斗志,外人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剑气。木村重成却不是剑术家。在眼下这样的场合,面对拥有骇人魔技的对手,理应严阵以待才是。而他不持刀,只拿一柄白扇,从容伫立在那里就像平常一样,丝毫看不出打算改变架势,这究竟有什么玄机呢?难道要像稻草人似的一直不动么?——想不通。宗矩在胸中苦苦猜测。
  
  重成看来一点也没有会被斩杀的觉悟。而且可以说,像稻草人那样一动不动,必定是出于绝对不会被斩的自信。他凭什么那么自信呢?宗矩百思不解,倒着急起来了。毫无疑问,相峙而立的只四郎,也对重成静止不动的姿势产生了强烈的困惑。不过,只四郎不是冷静的旁观者,而是对决中的敌手。若因为强烈的困惑而迟疑逡巡,反而更容易中敌手的陷阱,此刻唯有猛然进攻一途了。
  
  “小心了!”随着一声招呼,只四郎的身体迅猛滑出。好似疾风一般的迅影,滑到重成面前半间处,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了。宛如中了定身的咒语,数秒间,只四郎就那样僵立着。他的脸上显出既不像愤怒又不像苦闷,扭曲得难以名状的表情。观战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甚至有人怀疑木村重成是不是使用了妖术。
  
  ——噢!柳生宗矩在心里叫起来。只有他注意到,只四郎光脚周围的白砂上,渗出了点点血迹。实际情况是——重成在只四郎发起袭击的刹那,用力踩下了右脚下的黑色小石。顿时,只四郎飞奔而来的路线上,原本隐藏在砂中的几十把利刃的锋尖,立刻突向砂面。(若要形容起来,就请想象成今日电器的遥控过程吧)只四郎的双脚都被刀锋刺穿。
  
  一瞬—— 只四郎发出了野兽咆哮似的叫声,嗖的一声直窜上半空。半空中,只见双手紧握的二刀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斩断了自己的两足。只四郎意识到砂中隐藏的刀尖上涂了剧毒,为求保住性命,不得已而采用了这一凄绝无比的手段。但只四郎还是发起高烧,在两天后去世了。武田信玄的军用金终于继续在土中长眠了。

注释

【1】片桐主膳是片桐且元的弟弟贞隆,官职主膳正(主膳监的长官)。大野修理是大野治长,史实官职是修理亮(修理职的次官),小说中作修理大夫(修理职的长官)。

【2】无刀之术:指以空手对抗持刀剑对手的技巧。

【3】乳兄弟:同吃一个乳母的奶水长大的孩子称为乳兄弟。木村重成的母亲是秀赖的乳母。

【4】江州:近江国(今滋贺县)的中国式别称。

【5】诸大夫:位阶在五位到四位的官人称为“诸大夫”。

【6】丰臣秀吉死后,遗体葬在阿弥陀峰山顶(今京都市东山区内)。山脚下建起丰国神社,由后阳成天皇赠神号“丰国大明神”。

【7】叁州:三河国的中国式别称,今爱知县东部。

【8】辛崎:也写作“唐崎”。琵琶湖岸边的地名,今滋贺县大津市西北部。“唐崎夜雨”是近江八景之一。

【9】富田越后守重政:加贺前田家的家臣。富田流的剑豪。因官职是越后守,人称“名人越后”。

【10】日本的战国时代:一般认为始于应仁元年(1467)的应仁之乱,终于天正元年(1573)织田信长推翻室町幕府。也有把下限划到天正十八年(1590)丰臣秀吉平定全国的。

【11】“文”是重量单位,日本汉字作“匁”,也写作“文目”、“钱”、“泉”。一文为一贯的千分之一,合3.75克。实际上,太鼓判是甲州金中的一种,重量只有一文、二铢、一铢三种。而且甲州金是使用四进制计量的,金一两等于四文,一文等于四铢,一铢等于四丝目,并非像小说中描述的十进制。

【12】谱代:指世世代代侍奉某一主家的家臣。

【13】织部:织部司官职的略称。

【14】板垣骏河:板垣信方。骏河是其官职骏河守的略称。




第四章:真田十勇士

  庆长十九年秋,局势已发展到不是少数智者能够阻止得了的程度,大阪城与德川家康之间早晚要开一战。丰臣秀赖的密书经由忍者之手,发往诸国八方——送到曾受太阁旧恩的大名、关原战败的残党,以及对天下局势心怀不平的浪人们的手中。其中主要的人物,罗列起来有以下这些:

    真田左卫门佐幸村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1】、仙石丰前守、明石扫部、毛利丰前守胜永、织田左门赖长、京极备前、石川玄蕃【2】、石川肥后、后藤又兵卫、山川带刀【3】、北川次郎兵卫、三宿越前、塙团右卫门【4】、新宫左马。

    秀赖写给真田左卫门佐的密书中,提出了“事成后授予你五十万石”的优厚条件。幸村一读,微笑起来。
  
  “换作内府(家康)的话,大概只会开出十万石的条件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五十万石,对于没有胜算的一方来说,就是一个空头许诺。空头许诺的话,即使开出一百万石、二百万石,都无所谓。果然——不出十日,纪伊的国守【5】浅野但马守长晟就秘密到访。
  
  “将军家说,若能为其效力,可授予您茨木一地。”长晟传话道。茨木是刚刚退出大阪城的片桐市正且元【6】任城主的地方,收入有五万二千石。家康的条件,比幸村想象的还要少给一半领土,当然,这不是空头许诺。幸村低下身子,小声回答道:“要是五十万石的话,倒也并非不能考虑……”
  
  家康听了长晟的回报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父子两代的执拗,哪怕舍弃生命也在所不惜么?真是无法可想……”家康回忆起了十余年前关原大战之际,真田昌幸、幸村父子仅用二千余人的小股兵力,将本欲西下参加大战的德川秀忠军三万八千余人,牢牢牵制在上田城下,一连十日动弹不得。秀忠因此未能赶上关原的攻防战,挨了家康一通训斥。
  
  数日后,幸村只带着猿飞佐助一人,化装成山伏【7】,出了高野山麓北谷的九度山。翻越纪见岭往河内【8】去时,与一位拄着白木杖的老人擦肩而过。
  
  “唉——!”幸村被召唤了一声,回身去看。这位可能已年逾古稀的白髯老人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幸村的相貌,道:“请让我看一下你腰间佩刀的五宫之相。”就像人有人相一样,刀也有刀相。刀身从尖部往下,分成散、寿、褔、运、命五段相,即所谓五宫。幸村默然抽出佩刀,交给老人。
  
  老人侧身让云霞掩映下的夕阳照射在刀刃上,凝视了一会儿,道:“五宫尽是大凶。浮现的月、星、疵,皆示战死之相。”说完,就用白木杖将幸村的无铭刀一敲两段,丢进草木丛里。老人没再说什么话,转身远去了。随行的佐助突然注意到老人把白木杖丢在地面上,就捡了起来,大叫着“喂——!喂——!”,想追赶上去。幸村道:“佐助,那是里面藏剑的手杖吧。”
  
  “啊——真是啊。”佐助将手杖剑交给幸村。幸村甚至没有专门拔出来验看一下,直接带着就上路了。第二天早上,幸村单身前往大野修理大夫治长的宅邸。
  
  “在下是大峰的山伏,前来拜见贵主人,敬献祈祷的经卷。烦请代为通禀。”
  
  守卫一脸骄慢地说,大人登城公干去了,你在那边暂时等着好了。休息室里有十余个年轻浪士等在那厢发闷,其中一人偶然注意到了山伏的腰间之物。那是很少见的大约三尺七八寸的长剑,年轻武士提出想拜观一下。
  
  “是修验道用的佩刀,只能用来吓唬山伏,除了长以外一无是处的东西,污了您的法眼很是失礼……”幸村嘴里推辞着,还是把佩刀解下来置于面前。年轻武士取过刀来拔出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刀上。刃的气息,铁的寒冷——上下放射着一股秋霜烈日之光,看得人眼花缭乱。无论如何不是山伏风格的刀。
  
  “能看一下中心么?”
  
  “请——”
  
  年轻武士卸下目钉【9】,打开刀柄一看,大叫起来。是正宗【10】。此时,已回到家中的大野修理大夫治长正在一旁走过,不经意地看了休息室一眼。
  
  “噢!尊驾不是左卫门佐殿么!”治长惊呼着跑进室内,到山伏的眼前坐下,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周围的年轻武士都为之失色。幸村看了大阪城募集浪人的样子,在归程中神色凝重,佐助都看在眼里。走到偶遇那个老人的地方,幸村停下脚步,唤道:“佐助——”
  
  “在。”佐助无邪的眼眸盯着主人的后背,静待后面的指示。
  
  “你能不能去看一下,我那把一折两段的佩刀是否还在那边草丛中?”
  
  “遵命。”佐助踏入高度等身的野草丛中,瞬时瞪大了眼睛。一个男子正闭着眼睛,仰卧在抛弃断刀的位置。结起的褐色头发、高鼻梁、白瓷一样透着寒气的皮肤。穿着虎皮无袖羽织,胸前抱着一口约四尺长的笔直的剑。正是异邦的年轻忍者——雾隐才藏。
  
  “喂——”被佐助叫了一声,才藏才撑开惺忪睡眼,应道:“是猴子啊。”
  
  “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我撞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向他挑战,一不留神就这样了。死老头子,好像对我使了催眠术。”才藏看上去连昏厥了多久都记不清了。佐助嗤笑着说:“那个老爷爷大概是想把你带给主人吧。”
  
  “主人?”
  
  “是的。我的主人真田左卫门佐大人,现在正在那边。”
  
  “嗯——”才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爬了起来。幸村看着面前这个一脸不买账的异邦年轻人,微笑道:“听佐助说起过你。给你一个做事的机会,跟我来吧。”说罢就迈开平静的脚步走去。才藏目光犀利地看着佐助。佐助冲他点点头,说:“能用你这样的怪才的,天下虽大,大概也只有我家主人了。”
  
  “嗯——”才藏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没有显出特别反对的神色,与佐助并肩而行。凶剑化作了一个凶暴的年轻人,追随着幸村。一回到九度山的居馆,幸村就把包括佐助、才藏在内的十位骨干召集到跟前。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三好清海、为三入道、笕十藏、高野小天狗、吴羽自然坊,以及儿子大助幸纲【11】。
  
  幸村先从去大阪城的事情说起:“此番之战,如果能依我的方略,取下德川内府首级,使秀赖公成为天下霸主,都不是梦想。若不用我的方略,则大阪城必将化为乌有。恐怕后者将会成为明日之姿。……我幸村凭着武门的尊严,既然支持了丰家,必定鞠躬尽瘁。到天守阁熊熊燃起【12】之际,也不会激昂悲歌。生也罢,死也罢,选择任何一途都必须心如止水。希望各位可以帮助我。”随后为十人各自安排了任务。
  
  幸村腹中早已有了足以把家康吓一跳的方略。这一方略系得自亡父昌幸。三年前,一翁闲雪(昌幸)自感死期将临,某日将幸村招至枕边,道:“骏府的内府,今年已逾古稀了啊。”
  
  “确是这样——”
  
  “内府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空耗下去了。今后三年之内,必然会制造口实,催动大军围攻大阪城吧。我现在教授你届时应采取的方略。”
  
  “谨候教。”
  
  “先率三千轻兵至势州桑名【13】,严阵以待。内府颇知你的手段,必然不敢正面来袭。你制敌先机,一举奇袭,哪怕只将德川军击退十里,消息传开,昔日蒙太阁恩顾的诸大名中,前往大阪助阵者当也不下二三人。其后内府必增调援军,势如怒涛,直逼而来。你每退据险要,便抵挡一阵,悠然而退,以示战力有余。最后退到濑田【14】,烧毁大桥,断绝通路,沿岸布置栅栏,多配弓铳防守,此处必可支持数日。此间,集于大阪城的诸将一举杀奔山崎【15】,进攻大和路,夺伏见城,占领京都。如此,九州、中国、畿内的诸大名也必定观察局势走向,向德川扯起叛旗。……听着,幸村,不可守城【16】,守城则——”说到这里,昌幸艰难的话音停了下来,喘息了一会儿,才说:“然而,这条计策终究要成画饼吧。”
  
  “您是说大阪城无人能用此计么?”
  
  “正是。加藤清正等人如果还活着的话,或许另当别论……”昌幸在五日后就溘然去世了【17】。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昌幸抱着他的雄心逝去了。

    智言不空,他殁后三年,终于到了东西决战的时刻。当然,对于家康来说,幸村才是最令人畏惧的敌人,于是密令浅野长晟控制幸村不得走出九度山。长晟调集五千精兵,包围了高野山麓,通告乡民说:“如果发现真田一党有异常的动向,立即报告!”整个地区被严饬执行此令,甚至传到高野山的法厅,上至一山的门主,下至僧徒,尽数送悉。该如何突破这个警戒网?——是展现幸村智谋的时候了。
  
  庆长十九年十月六日。幸村在居馆前搭建了大规模的临时小棚,以举行亡父一翁闲雪的法会为名,邀请了九度山附近——桥本、东家、桥谷等地的村长、乡老以下数百人的百姓。家人一起动手备办斋菜大宴来宾,乡民大喜饮酒。片刻功夫,便无一例外地醉倒不省人事。酒中都下了麻药。幸村从馆内出来,跨上佐助牵过的骏马,叫声“走了!”,扬起一鞭,在漆黑的深夜里风驰电掣一般飞驰而去。此时,馆内已经空无一人。
  
  百余名家臣奔向八方,从无人的百姓家中牵出私家蓄养的马匹,将隐匿于附近的铠甲、枪、小铳取出装备齐全,跨马而去。幸村没有把武器集中在居馆,而是分散在所有的场所。百姓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家周围就藏匿着武器。九度山附近的乡民们,作为应对战乱世道的手段,家家畜养马匹,这也被幸村计算在内。穴山小助和由利镰之助负责指挥瞬间整装完毕的百余骑。
  
  天色渐渐微明之际,队伍整然的真田六文钱队,正飞速穿越纪见岭。幸村由大助、佐助、才藏伴随,在山麓下等候。得到真田馆已空无一人的急报,浅野的看守队大惊,追踪而来。赶到纪见岭的急坂时,突然从树丛中喷出毒烟,追兵一骑不余,尽数倒地。埋伏在这里的,是笕十藏、高野小天狗、吴羽自然坊三骑。他们捡走看守队携带的小铳二十余挺,一阵风似的驱马而去。
  
  从德川家康的严密监视下逃脱的真田六文钱队,并未像世人预想的那样化装成三教九流,秘密地进入大阪城,而是扬起六文钱的旌旗,骑马排成队列,衣甲鲜丽,威风堂堂,在大阪城下穿街过市,观者无不惊叹。此举对于稳定大阪上下的人心,起到了绝大的效果。幸村还派遣密使前往故乡上田,召集旧部家臣,约定日期汇聚于河内待命。加上已入城的人数,其数量足可组成一支千骑的队列了。
  
  得到这支强力友军的秀赖,又自选了与力【18】以下的新募浪人四千余众,交给幸村指挥。幸村立即成为城内的一大势力,与长曾我部盛亲、毛利丰前守胜永一起被推举为三人众,加上嗣后入城的后藤又兵卫基次、明石扫部助全登,合为五人众,参与军事枢机。
  
  一天,幸村视察城内防备,发现城南方面防御薄弱,潜伏着危险。幸村马上向大野修理大夫治长提议,希望在城南新筑一座出丸【19】,由自己亲自驻扎,担当最难的要冲。治长回答说,后藤又兵卫也已经提过同样的申请了。幸村与又兵卫着眼于同一地点,绝非偶然。城的东西北三面都是紧靠河海的险要,只有在南面玉造【20】方向一马平川,如果敌方大军自南而来,恐怕很容易就能逼近本城。
  
  对此,据说建城者秀吉也常感担忧,虽然在正当这一方向的三丸【21】之外,加修了空壕以强化防备,依然说不够安全。后藤又兵卫把出丸的修筑任务让给了幸村。幸村自行设计施工。位置在三丸南面的空壕之外,四方各一百间,占地约一万坪【22】。
  
  一个月后,宏壮的出丸拔地而起。四周重新围了城壕。里外设有三重屏栅,其上每隔一间开一处箭孔,配备火枪三挺。楼橹之间建起箭楼。屏栅内横木上架设步道,箭楼后方也有步道连接到平地,升降便利。箭楼上设置有大炮,可以居高临下狙击。城内外的人们都称这座出丸为“真田丸”。
  
  东西关系【23】已经断绝了。某日,秀赖将新旧诸将聚集在铺有一千张榻榻米的大厅内,召开了大规模军事会议。大阪的谱代诸将——大野修理大夫治长、南条中书【24】、内藤左马、细川赞岐、石川伊豆贞政等,事先已经开过小会,决定采用守城战术。
  
  大野治长首先发言道:“关原一战,东西两军实力在伯仲之间,治部少辅殿(指石田三成)尚且败于骏府老人狡猾的策略之下。而目前敌我强弱悬殊,右府公举旗号召也很难确知诸大名的向背,因此我以为唯有坚守城池,等待诸大名加入我方一途可行。”后藤又兵卫以下应募来的诸将一起转头看着幸村。
  
  幸村用平稳的语气陈述道:“守城抗战,必须建立在有援军可期的基础上才有利。然而今日与关原战时不同,大阪城没有一名外援的大名。或者说,最愚蠢莫过于幻想着会有哪些大名前来援助。这种情况下,无论怎样的名城,若不设计在野战中挫败敌军主力,面对天下的大兵,都只能是困守孤城——”幸村说话间直视着治长,神气中明敏清晰的威严,令治长不由得微微震颤了一下。
  
  “守城须有无限的粮食,还要始终保持着鬼神一般的士气,才能坚持下去。若处孤立无援之中,不出几日,必定从内部崩溃。……在可预见的范围内,我以为出击方为上策。……秀赖公立阵天王寺【25】,诸军进至山崎一带,由在下与毛利丰前守殿任先锋,兵发势州桑名,给德川军狠狠一个下马威。此期间,请长曾我部宫内少辅殿、后藤又兵卫殿攻取伏见城,占领京都,在宇治、濑田等候我与丰前守殿退回。……不久将迎来严冬。若隔宇治川对垒,长途行军马不停蹄的东国疲兵,在寒水中渡河而来,未至半渡已可击倒大半,这是利之一。或者择地安下伏兵,大部队假意退却,诱敌渡河,前后挟击,可将敌军逼落水中歼之,这是利之二。而且,敌军若寒中渡川,即使上得岸来,二三町之内手足依旧冻僵,难以运用弓矢火铳,我军可乘此间隙予以痛击,这是利之三。如此而行,坚持数月,打得德川大军落花流水,其间派使者奔赴畿内、中国、西国,将我方的优势大加宣扬,又何愁太阁殿下恩顾的大名们不陆续应招来援?”幸村的话音未落,后藤又兵卫已拍着膝盖,赞为妙策。然而,谱代家臣中,没有一个人认可这一出击论。还有人说,自古以来,在宇治、濑田御敌者,没有获胜的先例。
  
  “现在必须避免冒险。”这是谱代家臣们的一致意见。幸村的方略,就像幸村自己事先担心的那样,被否决了。
  
  深夜——幸村摇响了桌上的金铃。门外立即答道:“听候吩咐——”移门应声而开。幸村看着进来的人,皱起了眉头。眼前出现的不是佐助,而是三好清海入道的俊秀容姿。
  
  “佐助外出了,您有事请吩咐在下。”
  
  佐助从未背着主人擅自去过什么地方。
  
  “清海,是不是你假传我的命令,让佐助外出的?”
  
  “是——”清海入道毫不掩饰。身为怪盗石川五右卫门之子,这个美貌的野和尚有着让自己扬名天下、家喻户晓的野心。他在杀父仇人丰臣秀吉垂死之际,悄悄地将其浸入洗澡木桶致死,虽说满足了自己,却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一事实。清海入道这次想堂堂正正干一件震惊天下的壮举。想到的目标就是:“拿下德川家康的首级!”目前没有比这更具震撼效果的事可做了。清海入道暗暗看准了时机,希望幸村把这一任务分配给自己。然而,幸村一看不是佐助,就说:“退下吧。”
  
  “主公!”清海入道昂然抬起头来:“我听说今天的大军议上,主公的策略被排斥不用。于是尔后的战略战术,势必偏于退缩、消极,丰家的灭亡也可以预见。我私下妄测,至此主公胸中必不止于一计。恳请您将秘策交给我三好清海入道去执行!”幸村扭头默然注视着清海入道,忽然压低了沉稳的声音说:“那是等敌军行动以后的事了。”
  
  “那么,请您承诺,在采取最后手段的时候,一定交给在下去办。”清海入道固执地紧逼不舍。幸村只好答应了他。
  
  家康于十月二十三日抵达京都,进入二条城。随即将片桐市正且元从茨木召来,详细咨询了进攻大阪城时须留意的方方面面。一个月后,家康率领旗本从京都出发。队伍沿奈良街道而进,午前到达了木津。此处原定是要停留一夜的,不料竟在家康将用的膳食中发现被下了毒,由此判断敌方忍者必定已潜伏在宿营内,便不作停留,即刻出发。
  
  当夜的预定宿营地改在了奈良。另一方面,将军秀忠于同一天从伏见出发,沿大和街道而行,当夜在枚方扎营。在木津宿营的膳食内下毒,是雾隐才藏按幸村的指令所为。幸村正是期望让家康不要停留于木津。接到家康已出木津的急报,幸村马上进城面见秀赖,提出了下面的建议:
  
  “今日,内府经十三里【26】长途行军,夜间当宿阵于奈良,一行人马极为疲倦,必定人解甲,马卸鞍,休息一夜。纵使不这样,预计也只能发挥三分的实力。从我城到奈良至多七里。现在即刻兵分两路,一路走暗岭,一路走中垣内越,用急行军不过夜半可到奈良。马不停蹄,一鼓作气杀入敌营,四处点火,左右挟击,关东军不识地理,必定大乱。乘此良机,径奔中军,十有八九可取下骏河老人【27】的首级。我左卫门佐愿意担保必胜。”幸村一片赤胆地献计道。
  
  然而——这一奇袭计策又因为大野治长的反对而被否决了。秀赖本应该制止文官出身的治长从旁插嘴,而将任务交幸村全权负责,借此一观其才干。可是他却缺乏这种见识和能力。——罢了!幸村对大阪城谱代众昧于军事策略的程度感到绝望,下城而回。在居室内等他的是清海入道。
  
  “主公,献计既然被否决,就请授命在下执行最后的手段吧!我清海入道一定把老狸【28】的首级给提回来。”
  
  “你的智慧能胜过骏河老人的头脑么?”
  
  “在下期待这一时刻的到来,早已暗自想好了震惊天下、扬名后世的忍法,连所使用的兵卒都蓄养着。”清海入道自信满满地回答。
  
  “哦?你还养着兵卒?”
  
  “并不是寻常的士兵。即使是堪称古今名将的主公,如果知道我的计划,也一定瞠目结舌。若是瞥一眼我的忍兵,就算是主公,我想也会茫然自失,不知所措的。”清海入道若无其事地说着,满脸赔笑起来:“请让我去吧!狸老爹的首级已经形同我手中之物了。”不住催促着幸村的许可。清海入道计划中途截击从木津前往奈良的家康。幸村觉得不是自己亲自指挥,是摘不下家康的首级的,但是看着清海入道那充满自信的态度,不禁也动了“就让他试试看吧”的念头。
  
  “感激不尽!”清海入道说完,立即带领着为三入道、高野小天狗以下约二十骑,如卷起一阵疾风,直奔暗岭而去。
  
  家康从木津出发时,恰是正午。故意把大军留在木津,随身只带了极少的兵力。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只见一骑从后方追来,势如快船下奔湍,眨眼之间已赶过军列,来到家康的乘轿一侧。这是伊贺组头领服部半藏。
  
  “君上,听说木津宿营中的御膳被人下毒,对此,服部半藏有一事不解。”他面色严峻地禀道。
  
  “有何不解?”
  
  “征旅途中,为大将者不会不经验毒就动筷。敌方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而且,支配大阪城忍者的是真田左卫门佐,没有道理会布置如此轻率的暗杀手段。我想,会不会是幸村为了让君上匆匆自木津出发,而特意暴露的呢?”
  
  “嗯。这是为了在奈良街道上奇袭老夫而搞的小把戏么?”
  
  “正是——。敢请君上返回木津,停留一夜吧。”
  
  “半藏,老夫一定要畏惧幸村的奇袭么?”
  
  “听说幸村早已提出过野战的方略,但被否决不用。因此,幸村势必把取得君上的御首作为最后的手段。像幸村这样富于智略的武将策动的奇袭,我觉得再怎么畏惧也不为过。请您务必返程。”
  
  家康稍稍想了一下,说道:“半藏,老夫这七十年的生涯中,算来有二十七次遭遇穷途末路的危机。每次都只因毫厘之差,得以苟延性命至今。……我家康还没能将天下的一草一木尽数纳入掌中,是不会死的。要是没有这个自信,需要几条命才能将德川家发展到今日的地位呢?你不必担心了。”
  
  “可、可是——”
  
  “就算被你言中而遭遇幸村的奇袭,我家康的生命,在亲眼看到大阪城陷落之前,也一定会安如磐石的。”一席话说得半藏无言以对。何况,旗本中也是选择一骑当千的猛士配置在家康的前后左右,以确保安全的。
  
  夕阳西斜的时候——队伍行进到一个叫做娶池的相当宽阔的大湖湖畔。一侧是连绵不断的毛竹林,道路就好像湖的轮廓线,沿着砂地,缓缓地弯曲着。服部半藏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秀美景色,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继续走了不到一町,预感就得到验证了。
  
  “哦——那是?”顺着一人手指的方向,众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湖面。只见平静如镜的清澄湖水上,奇怪地浮起无数鲜红的斑纹。众目睽睽之下,像鲜血一样的无数斑纹在湖面上扩散开。正看时——好似有一股水流从湖底升起,沙沙沙地翻起浪花,“咕噜、咕噜、咕噜”,水面上钻出一个个光头来。
  
  家康以下四十余骑,如同白昼做梦一样,看得呆了。若说有海法师【29】的话,眼前这些就应该叫“湖水法师”了。他们以惊人的迅速,水花四溅地游到岸边,猛然跳出水来。令人愕然的情景从这里展开了。总共三十多个湖水法师,全数一丝不挂,胸前耸立着丰满的双峰,脸上一齐露出灿烂的笑容,踩着岸边的砂石,朝德川的队伍直奔过来。
  
  “冒犯了!”只听服部半藏一声大叫,已经没有时间顾及其他了。不知不觉中——从面对湖水的道路另一侧的竹林中,无声无息地钻出一队忍者装束的人,如飞鸟一般,拥到旗本众的面前。甚至连狼狈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家康的乘轿就被完全孤立地包围在忍者群中了。竹林中沙拉沙拉地走出脚踩单齿高底木屐,手提大长刀的三好清海入道,叫道:“德川大御所殿,休走!”
  
  “有名的老狸总算气数到头了。你这无用老朽,大概连自己切开皱腹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就让真田左卫门佐幸村的第一干将,三好清海入道来渡你,依照三河武士【30】的方法,领死吧!”看着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三好清海入道陶醉在无上的快感之中。
  
  距离奈良的法隆寺南面仅二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眉目寺的尼寺。原也是个供奉光明皇后【31】像,选择皇女来担任门主的有来历的古刹,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谣传这寺庙收留被人家抛弃的幼女,养育成比丘尼后到京都大阪一带卖春。大概是出于羞惭,此寺庙整日紧闭门窗,断绝了与俗世的交际。
  
  三好清海入道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找了这尼寺的三十多个年轻比丘尼,作为供自己驱使的兵。年轻比丘尼的武器,就是她们洁白丰满的裸体。清海入道挥动武器,冲进敌人的空虚地带。
  
  “德川大御所殿!出来!”清海入道用大长刀的刀尖挑开了乘轿的窗户。
  
  “怎么回事!”清海入道一下子瞪大了双眼。轿中坐的,不是七十的老翁,而是一个健壮的汉子。
  
  “你们误把小可一行人当作德川内府的潜行部队了,想必是真田左卫门佐殿的手下。我等是准备前往投奔大阪城的。不要错伤了自己人。”壮汉——正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拉出家康而以自己顶替的服部半藏,镇定自若地看着清海入道。清海入道原本直达天顶的快感,被兜头一盆冷水浇到地上,眉目间涨满了怒气:“你休想糊弄我!我们早就识破了德川大御所表面上驻阵于木津,暗中却准备潜往奈良的伎俩。难道大御所还把潜行军分成了两队?混账!你这厮是谁?”
  
  “小可是木村长门守重成的叔父,木村常陆介重宗。”
  
  此刻,家康正用忍者头巾裹住白头,躲在担着大将折凳的士兵身后,伪装成一个抱着虎皮垫子的老随从。三好清海入道和服部半藏之间一问一答,又交流了三两番。
  
  “过去吧!”清海入道问不出破绽,终于让开了道路。这正是所谓虎口逃生。大约才走出三町远,只听一声大吼:“站住!”大长刀的寒光冲破夕晖,从后方直追而来。
  
  “君上!上马!”服部半藏把家康从乘轿中拉出来,扶上自己的马背,自己跨坐在家康前面,一夹马腹,叫声“驾!”。那马绝尘而去。在清海入道面前拦住去路的旗本众十五人全部喷血倒地之际,老年的霸者紧紧抱住半藏,总算跑到了奈良口,看到奈良奉行【32】中坊秀政前来迎接,这才觉得捡回了一条命。
  
  三日后,所谓大阪冬之阵【33】的战火燃起了。德川军把大阪城围得水泄不通,攻取了中岛、秽多崎、五分一、新家等处,又进逼野田、福岛两要塞。大阪城内的人就好像马上要陷城了似的,没出息地紧张起来。后藤又兵卫只得率领所部共八千余人杀出城外,在敌前展示了兵威。这下轮到进攻的一方紧张了:“哎呀,要准备野战了么?”
  
  家康在天王寺茶臼山的本阵接到急报,说:“万没想到敌军会出城逆袭,幸村的智谋可畏,少不得又要老夫亲自带兵船从秽多崎到福岛巡视一番啊。”当天就先派火枪手三百人,配置在可能被城方兵船袭击到的各个要点。化装成士兵潜入茶臼山的猿飞佐助,观察了三百火枪手的行动,即刻返回真田丸,向幸村报告。
  
  “是么!内府要出来巡视了?”幸村莞尔,从六文钱队内挑选了狙击高手五十人,都配上火枪,再抽出决死之士十八人,一部分执长枪,一部分执长柄铁钩,由穴山小助和由利镰之助担任指挥。到薄暮时分,幸村把大助召来,命令道:“家康的命就由你来取!”面无表情的大助默然接受了任务,等到天黑,驾着三艘小舸,从天满川上悄悄地驶了出去。小舸顺流而下,抵达博劳渊南面的苇岛,逐步扒开附近茂密的芦苇丛,将人员埋伏在了里面。
  
  其时已是霜月【34】之末。寒风吹在皮肤上,像刀割一样;雨雪夹杂,片刻不停地下着。大助早已预想到了天时,打开准备好的酒坛,请众人喝酒;又取出一壶油膏,让部下们涂抹在手背的护甲上。当东方天空泛出鲜红色的时候,大助又给每人递了两片手打年糕。所有这些,都是大助在忍术修习中学到的经验。
  
  太阳冉冉升起,照亮大地。大助下令道:“给火枪装上火绳!”这一天,家康要是登上巡视船驶到这里,老躯肯定被打成蜂窝似的千疮百孔。幸运再次降临到家康一边。迎来拂晓,家康只带了左右百骑,准备出营。正赶上本多佐渡守正信带着南光坊天海【35】前来参见。天海一脸严肃地进言:“贫僧听说君上今日要外出巡视,为此占卜休咎,见有不吉之兆,是故万望您能暂停行程。”家康对天海的占卦从来深信不疑。
  
  “但是,将要巡视的消息已经传达下去了,如果突然取消行程而导致军心疑惑,却如何是好?”家康回顾本多正信,问道。正信微笑道:“请君上的影武者前往巡视,便可无虑。”不久,家康的座船从住吉浦启航,缓缓驶到苇岛近旁的博劳渊。
  
  “来了!”藏身在芦苇丛深处的六文钱决死队一下子把枪口都对准了目标。关键时刻,大助挥手制止了射击。
  
  “看那个旗子上的纹章。立葵图案带长脚的,不是老骨头的徽章【36】。相反,船上大张本多家的旗鼓,必然是本多佐渡,或者他的崽子上野介【37】代为巡视。我们的苦心泡汤了。”说完,大助一下子闭上眼睛仰倒在地。
  
  “要攻陷大阪城,必须先占领真田丸。”德川本阵的军议上,对此取得了一致意见。然而,毫不夸张地说,真田丸确实称得上难攻不下。负责进攻真田丸的,是在木野村附近驻阵的加贺大名前田筑前守利常。利常认识到,夺占真田丸的方法莫胜于炮击,决定堆筑土山,安置大炮。在前田军屯驻的木野村和真田丸之间,有一个密生小竹的小高地,称作筱山。前田军刚开始修建土山工事,就遭遇到埋伏在筱山高地中的真田火枪队的凌厉扫射,工兵伤亡了一片。
  
  “混蛋!只好先占领筱山了!”前田利常勃然大怒,在夜色掩护下,全军袭击了筱山。可是筱山上已找不到一个真田军了。
  
  “可恶!就给我一口气踏平出丸!”利常命家老本多安房政重、山崎长德入道闲斋、横山武藏长知为先锋,一直进兵到真田丸的壕堑前。
  
  猿飞佐助总觉得心中不安,就走进了幸村的居室。幸村正靠着柱子,像佛像一般结跏趺坐【38】。
  
  “主人,该出击了吧?”佐助试着建议说。幸村没有开口,只是摇了摇头。天渐渐亮了,雾也散了。前田军惊天动地地呐喊起来。与之相应——一位白色皮肤的异国武者飘然出现在城壁上。
  
  “前面来的不是加贺军团么?昨夜你们包围了筱山,是为了猎鸟吧?平日里那一带多少栖息着一些鸟、兔之类,这两天都被火枪的声音吓得不见了踪迹。有识路的,我看早早撤阵才是明智之举。还是说,稍有点闲工夫就想来进攻这座出丸?诸位也知道,这里是真田左卫门佐的防区,没有什么特别准备的,只有一点酒食供奉诸位聊表寸心。请,攻上来看看吧。”他忍住冷笑,喊道。雾隐才藏的异相,配合这番嘲骂,效果正好。
  
  “混蛋!口出狂言!好,大家一举踏平它!”本多政重队的一个部队长奥村摄津荣赖,气得满面通红,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千余士兵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开始抓着城壁向上攀登。就在前头的士兵将要爬到顶上的时刻。一直静悄悄的真田丸猛然爆发出一片呐喊。
  
  只见守城士卒跳上城头,人手一把长柄大勺,盛起冒着腾腾热气的浓黄色液体,冲着前田兵的头上直泼过去。那是煮得滚开的粪尿。这一战有八百前田兵被粪尿烫死。后来,前田利常以“违背军令擅自攻击,丢尽加贺的脸”为由,命令奥村摄津切腹谢罪。

注释

【1】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长曾我部盛亲。“长曾我部”也常写作“长宗我部”。原是土佐国(今高知县)的大名。关原之战中参与西军,战败后被除封成为浪人。宫内少辅是官职名,宫内省(管理宫中的事务)的次官副职(正职是大辅)。

【2】石川玄蕃:石川康长。参见《雾隐才藏》篇注5。庆长十八年(1613)因受株连被没收领地并流放丰后国。传说他与其弟一起进入大阪城为丰臣家战死,但史实是晚至宽永十九年(1642)病死于丰后的流放地。下面的“石川肥后”是其弟石川康胜,在大阪夏之阵中战死。

【3】山川带刀:山川贤信。伊达氏的旧臣。带刀是带刀舍人(皇太子宫的侍卫)的略称。其中有先生、左右部领、左右胁、连等职务区分。

【4】塙团右卫门:名直之。有名的勇将。原是加藤嘉明的家臣,关原之战时因违令而与主君不和,离开嘉明成为浪人。其后的仕途都被旧主嘉明所阻(经历类似后藤又兵卫)。大阪之战时加入丰臣方,夏之阵中在和泉国与浅野长晟交战,战死。

【5】纪伊的国守:一般是指官职纪伊守,但此处是指纪伊国(九度山所在国,今和歌山县以及三重县南部)的纪州藩领主,浅野长晟。浅野幸长之弟。其官职是但马守。

【6】片桐且元:摄津国茨木城主,官职是东市正,原是丰臣秀赖的辅弼重臣。庆长十九年(1614)为了避免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对立激化,反复与德川家康进行和平交涉。但是在交涉过程中,被大阪城内的大野治长、淀君等怀疑暗通德川(据说是家康使用了离间计),不得已而从大阪城逃亡。大阪之战时参与德川方,战争结束后约二十日突然死亡。据传且元原是以保证丰臣秀赖活命为条件才加入德川方,却没能救下秀赖性命,因此感到罪责而自尽。对于片桐且元的评价,一直存在着忠臣与不忠的争议。

【7】山伏:参见《猿飞佐助》篇注11。

【8】河内:旧国名。参见《猿飞佐助》篇注12。

【9】目钉:用来将刀身固定在刀柄上的钉子。

【10】正宗:刀铭。通常指镰仓时代末期着名的刀工冈崎五郎正宗及其所作之刀。后来成为名刀的代名词。日本刀的刀铭一般刻于包在刀柄内的“刀茎”部分,所以要卸下目钉和刀柄来看。

【11】佐助以下十人即柴田炼三郎版“真田十勇士”。比之一般出自《立川文库》印象的真田十勇士名单(猿飞佐助、雾隐才藏、三好清海入道、三好伊三入道、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笕十藏、海野六郎、根津甚八、望月六郎),最后三个人被高野小天狗、吴羽自然坊、真田大助所取代(“伊三入道”作“为三入道”只是日语同音下选用的汉字不同)。此外柴田版十勇士个体情况上的一些设定也是与众不同的。

【12】天守阁是日式城堡内最核心的建筑物,城的象征物。天守阁燃起大火,即意味着城池陷落。

【13】势州桑名:参见《岩见重太郎》篇注34。

【14】濑田:近江国的濑田,今属滋贺县大津市。在琵琶湖南端濑田川的河口建有濑田大桥,是京都东面的门户。源平动乱以来,防备京都东面入寇,主要就在宇治(今京都府宇治市)、濑田两处布防。

【15】山崎:在摄津、山城(今京都府南部)两国边界上,今京都府乙训郡大山崎町周围。是从大阪进京的要道。

【16】守城:指坚守大阪城待敌。

【17】真田昌幸死于庆长十六年(1611)六月四日(六十五岁)。仅二十天后的六月二十四日,加藤清正死于封地熊本(五十岁),死因是花柳病。两年后的庆长十八年八月二十五日,与清正同样顽固维护丰臣氏立场的有力大名浅野幸长死于封地和歌山(三十八岁),死因也是花柳病。二人之死都有被家康毒死的传言。浅野幸长膝下无子,由其弟长晟继承后,浅野家就此倒向德川方。再后一年家康就发动了对丰臣家的战争。

【18】与力:武士的职务名。由下级武士组成,归属有力武将指挥。

【19】出丸:参见《真田大助》篇注42。

【20】玉造:地名,今大阪府大阪市天王寺区内。

【21】三丸:参见《雾隐才藏》篇注3。

【22】坪:面积单位。长宽各一间的正方形面积为一坪。约合3.305平方米。

【23】东、西分别指位于关东的德川幕府和位于关西的丰臣家。大阪战役打响后,也常用东军、西军来分别代指双方。

【24】南条中书:南条元忠。官职为中务大辅(中务省的次官正职),中国式名称为“中书监”,这里是略称。元忠实际上应属关原之战后丧失领地而进入大阪城的浪人,后来在大阪冬之阵时,受东军的策反为内应,事觉被勒令自尽。

【25】天王寺:今大阪府大阪市天王寺区四天王寺。这里指其周边地带。

【26】十三里约合51公里。

【27】骏河老人:指家康。家康将征夷大将军职位让给儿子秀忠后,隐居在骏河,故称。

【28】老狸:年老的狸猫。比喻年老、富于经验而狡猾的男人。这里是给家康起的绰号,下文的“狸老爹”亦同。

【29】海法师:日本传说中居于海中的妖怪。

【30】三河武士:德川家康是三河国出身的武士。

【31】光明皇后(701——760):圣武天皇的皇后,孝谦女皇的母亲。笃信佛教,工于书法。

【32】奉行是武家的职名。奈良奉行是江户幕府设置在奈良的职务,主要负责监视有势力的大寺院和管理奈良门前町。

【33】大阪冬之阵:大阪之战的第一阶段。交战时间从庆长十九年(1614)十一月十九日至十二月二十日。丰臣方人数虽少却奋勇善战,而德川方兵粮不足难于久战,提出议和。丰臣家态度软化予以接受。议和条件中有填没大阪城外壕一项,实际施工中德川家违背协议,将大阪城内壕也一并填没。大阪城的防御因此大为减弱,次年五月的大阪夏之阵中只得采取野战。

【34】霜月:旧历十一月的别称。

【35】本多正信是家康的参谋。南光坊天海是活跃于江户幕府初期的政僧,后来历经三代将军,活到一百零八岁。

【36】本多家的家纹是“立葵”,形状与德川家的家纹“丸内三叶葵”相比,带有长长的叶柄。本多家是江户时代除德川宗家、分家以外唯一被允许使用葵纹的家族。

【37】上野介:指本多正信之子本多正纯,其官职是上野介。

【38】结跏趺坐:坐禅法,即交查左右足背于左右股上而坐。



第五章:风魔鬼太郎

  文禄四年二月七日,丰臣秀吉麾下的第一智将蒲生氏乡,在进兵朝鲜的大本营肥前名护屋的阵所内猝然去世。当天,告示牌上由石田三成亲笔写下通告云:“会津宰相【1】原患有下血症,突然病重,终成不归之客。辞世歌吟道:春花芳亦暂,期至自不见。山风何匆匆,吹落尽纷乱。【2】令人痛心至极。”其遗骸由近侍七人运往京都紫野大德寺安葬,谥号“昌林院高岩忠公大禅定门”【3】。行年四十岁。
  
  太阁秀吉悼其早逝,装模作样地连续二十一天持斋,戒食兽肉鱼介之类。蒲生氏乡是被石田三成毒死的。而且,这一行动得到了秀吉的默许。就算聪明如秀吉,到了晚年也不免日益痴愚,怀疑起氏乡有犯上作乱的野心来了。这完全是石田三成的奸谋。蒲生氏乡作为智将,气度拔群,而且还有着与英俊外表相应的,不同寻常的社会地位。石田三成对此深为忌惮。
  
  依据谱系,蒲生氏乡是征伐平将门而闻名的田原藤太秀乡【4】的后裔,世代定居在近江国蒲生郡,故以蒲生为姓。室町幕府末期,蒲生贞秀文武双全,重振了蒲生家的威名。至其孙定秀时,在蒲生郡筑日野城为根据地。到定秀之子贤秀一代,臣属于织田信长,在进攻越前朝仓家时立下军功,为信长所信任。
  
  信长信任蒲生贤秀到怎样程度呢?——其证据是天正十年,信长应秀吉之请亲自动身征伐中国毛利家之际,请贤秀担当留守安土城二丸的重任。此前,信长将侧室所生的女儿嫁给了贤秀的长子氏乡。明智光秀发起叛乱,在本能寺杀死信长后,急忙赶来安土城,厚礼招纳贤秀。贤秀紧闭城门,不加理睬。
  
  不久,秀吉与以柴田胜家为中心的一干宿将不和,危机逼近时,氏乡说服了父亲贤秀,与胜家断交而加入秀吉一方。所以,蒲生氏乡对于秀吉,与其说是麾下,毋宁说是同道的盟友性质的存在。氏乡幼名鹤千代,十三岁时前往信长处做人质。信长一见之下,说:“这个童子的持剑架势非同寻常,锋芒逼人,很可畏。”据说后来几乎想借机除掉他。
  
  氏乡年岁稍长,便励志于文武两道,向岐阜瑞龙寺的南化和尚学禅,上京后,从三条西实隆钻研国学,随宗牧的高足宗养以及里村绍巴修习连歌、俳句和茶道。又听从斋藤内藏助的劝告,连续三年不分昼夜地勤学武艺,终于成为文武兼备的勇将【5】。初次上阵是在其十四岁时——永禄十二年八月的大河内之战中,氏乡单人独骑取下了敌军侍大将的首级。
  
  从初次上阵时起,氏乡在战场上总是头戴银色鲶尾头盔,身先士卒。据说某年他曾对新招募的士卒说:“在本家的任何战斗中,头戴银色鲶尾头盔的武士都是当先而进的。你们只要不落后于他,一定能立下战功。”展现氏乡智将形象的逸事为数不少。被称为蒲生家第一豪士的西村左马之允【6】,在岩石之战中虽有冲锋陷阵的功名,却因为违犯军令而被逐出家门。后来他通过细川忠兴的斡旋,希望可以回归。
  
  氏乡恢复左马之允旧有待遇的第二天,说:“左马,和我相扑一回。”——主君是打算试探我一下么?左马之允疑惑起来。自己要是胜利的话,恐怕主君会不愉快;但是输了的话,又怕被人指作谄媚之人。与其被人说三道四,宁可得罪主君,左马之允决定全力求胜,一下把氏乡摔趴在地。
  
  “再来!”氏乡满面通红,目光锐利地挑战道。侍臣们从没见过氏乡这么兴奋,赶紧给左马之允使眼色。其实就算不使眼色,左马之允也有意想让主君一回,两人又抱在了一起。可是在抱住的一瞬间,左马之允突然觉得,现在才放缓手在外人看来尤其谄媚,第二局更是非胜不可,于是猛然爆发出力量将氏乡摔了出去。氏乡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爬起身来,却是满脸的微笑:“左马,你不媚上的性格,到死也不要改变啊。”左马之允听了深受感动。
  
  伊达政宗忌惮氏乡的威势日盛【7】,决意暗中除掉氏乡,就指使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清十郎,混入与蒲生家有姻亲关系的田丸中务少辅身边担任小姓,伺机刺杀氏乡。清十郎将自己的决心写在信上准备送给父亲,却意外被发现了。中务少辅立即将清十郎拘禁起来。氏乡听说后,亲自造访了田丸家,传清十郎前来,夸奖道:“愿意为主君牺牲性命,你的这份忠义之心,值得敬佩。”在亲切接待后,将其送回伊达家。主动避免了与政宗产生冲突。
  
  某年战役,筒井顺庆的家臣松仓权助在进兵前如厕,被毒蛇咬了脚,猝然昏倒,后来因此被人讥讽为胆小鬼。权助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离开了筒井家。不久,他来到蒲生氏乡处,请求道:“您是天下闻名的智将,一定有办法使用一个被评为胆小鬼的人,恳请您录用我。”虽然重臣们都反对,氏乡却自有考虑,就安排权助作了一个没有俸禄的食客。
  
  不久,在战场上,松仓权助突然第一个杀入敌阵,取得了有名武士的首级归来。氏乡因此授予权助俸禄二十石,任为物头【8】。其后,权助经历了数不清的战阵,每每功勋出众,他的俸禄也逐渐提高。可是在某次战役中,由于过度深入敌军,最终没能生还。
  
  氏乡闻报权助战死,沉痛了很久,道:“我有过失啊。凡士卒的勇怯,均取决于主将的统率之术。松仓权助本来是个性情刚勇,只干不说的人,一定胸怀大志。只因为每次建功我都提升他的俸禄,权助越发为了功名拼命。回想起来,我要是在提拔他时能够再吝啬一点,他也许不至于这样硬干到死吧。惜哉这位勇士。”
  
  天正十八年,秀吉消灭了小田原北条氏,又降伏伊达政宗,平定了奥羽二州【9】,将天下悉数收纳于掌中。鉴于会津是东北的重镇,特别提拔蒲生氏乡转封此地,以扼住奥羽的咽喉。至此,氏乡从伊势松崎十二万石的大名一跃加封为会津九十二万石。可是,行封的那一天,氏乡却面无喜色。
  
  侍臣山崎某感到奇怪,问其原因,氏乡自嘲道:“我的志向在中原。只要是靠近京城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小国都好。总能有举旗天下的机会。而被弃于边陲,什么事也干不了,只有徒然老朽了。”后来,山崎某得意洋洋地向他家武士吹嘘此事,口口相传,一直传入石田三成的耳中,终于招致氏乡的横死。
  
  三成早见识过氏乡深富韬略、军容严正,心中暗怀畏惧。氏乡成为会津领主时,还是三十五岁的壮年。而且,面对秀吉可不必持家臣之礼,身份与德川家康、前田利长【10】同列。对于石田三成来说,这是很碍眼的存在。三成已经观察到秀吉精神与肉体的衰弱,心中制定了一个非常远大的计划。即,在太阁百年之后,要以自己的力量倾覆天下。届时,会阻挡在自己面前的,首先就是德川家康。要打倒老奸巨猾的家康,必须要争取与其对抗的大大名的支持。

    三成认为越后的上杉景胜是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己方大名,于是在某天夜里,招待了景胜的谋臣直江山城守兼续。闲聊之后,三成问道:“太阁百年之后,我有意起义兵,一试天运。为此,想请教届时有何手段可以除去德川内府?”以智谋闻名天下的直江山城,沉思了一下,语气平稳地回答道:“要铲除雄踞关东八国的德川内府,必须先铲除在其背后会津的蒲生氏乡。即由我上杉家合并会津,强化武力,与阁下在京畿举兵相呼应,两下挟击关东,大愿可成。”【11】直江山城的这一番话,让三成下定了暗杀氏乡的决心。
  
  三成每逢机会,就往秀吉耳边吹风,说氏乡有夺取天下的谋叛之心。秀吉假如年轻十岁的话,一定会对三成的谗言一笑置之。然而秀吉从完全平定日本全土的时刻起,头脑的运转就开始癫狂了。后世史家认为,秀吉出兵朝鲜就是一种征服欲的发作。同时,也是为了排遣爱子夭亡所带来的苦闷【12】。作为雄才大略的人,对外动武这样的大事毫无准备,几乎伴随着吼叫就决定下来,这显然是年老昏聩使然。德川家康则冷眼旁观着被策士三成挑动的老丑之态。
  
  就这样,蒲生氏乡被毒死了。那首辞世歌是三成事先预备好的。当时,氏乡的长子鹤千代在会津城,还只有十一岁【13】。氏乡妻阿孟夫人【14】和次子松千代(六岁)则身在大阪城。相当于人质。氏乡突然逝世的两日后,深夜——阿孟夫人被呼唤自己的声音叫醒。应该早已熄灭的烛台上亮着灯火,一个忍者装束的黑影正蹲在一边。
  
  “啊——风魔么?”夫人一眼瞥见的瞬间,立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出身于筑波山中的忍者——风魔来太郎,从十年前起,就一直是氏乡随身形影不离的护卫者。他离开氏乡身边,奔来这里,肯定不是寻常的事。
  
  “主公已于前天夜里往生他界了。”风魔来太郎用没有高低抑扬的声音汇报道。
  
  “谁下的毒手?”夫人克制住内心的悸动,询问道。
  
  “是石田治部少辅。”
  
  “太阁呢?”
  
  “看起来是默许的。”
  
  “主公的遗言是——?”
  
  “‘传鹤千代以家,授松千代以刃。’——只吩咐了这一句。”
  
  “‘传鹤千代以家,授松千代以刃。’是这样说的么?”
  
  “丝毫不差。”
  
  一阵沉默,持续了很久。终于,夫人开口道:“授松千代以刃之后,教他怎么使用,就是你的任务了。”
  
  “谨遵命。”风魔来太郎伏地行了一礼。
  
  这一年的夏天——。京都伏见城的本丸小书院内,秀吉正与伊达政宗对弈围棋。双方的棋力相近,一开始是秀吉持白子后走。不久,政宗胜出一目,理所当然地要求执白。秀吉摇着头说:“再来一局,你还能赢的话,就让你执白。”
  
  “那我赢定了。”
  
  “少给我夜郎自大。会赢的是我!”
  
  “假如我能赢了的话,只是让我执白么?”
  
  “你想加一点赌注是吧?哼哼,有趣有趣。想要什么呢?……这把正宗怎么样?”秀吉拍着配在腰间的胁差,让政宗看。
  
  “对‘政宗’再赐给‘正宗’,没有意义啊。”
  
  “好,那么就——”秀吉伸手一指在身侧侍奉的爱妾香前:“把她赏给你!”眼下最受秀吉宠幸,每夜侍寝的香前,是伏见当地武士的女儿,据称她的美貌更胜过大阪城中的淀君。
  
  “将这位夫人赐给我,今宵岂不是要空枕难眠了?”
  
  “哈哈哈……这你不用担心。有准备,有准备——”秀吉笑着说:“那么,你准备押什么赌注呢?”
  
  “押我的头——”政宗坦然地回答。
  
  “有意思。就这么办!”二人真刀真枪地布起子来。过了一个时辰,秀吉的白子以二目之差告负。政宗带着香前,退出走了。秀吉没有特别依恋不舍,放弃了两年来枕席相伴的的绝世美女,是因为今日从大阪城送来的另一位女性令他动了心。这位女性,就是蒲生氏乡的妻子阿孟夫人。秀吉其脑海中映出了阿孟夫人高贵典雅的楚楚身姿,这也是他默许三成毒死氏乡的因素之一。
  
  黄昏时分,护送阿孟夫人的队伍抵达了伏见城。阿孟夫人说要重新化妆,没有立即去伺候秀吉。她被带到的房间,正是香前的居室。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香前的日用品。从安放着背铭“天下一富田”小银镜的蔓草纹样莳绘【15】镜台开始,还有同样花纹的耳盥【16】、香盒、梳盒、折叠镜架、梳妆箱、梳套、眉黛、调白粉的器具、油桶、化妆水瓶、白粉笔、铁浆碗【17】、胭脂皿……所有化妆用具都整然陈列着。
  
  对于这些失去了主人的用品,阿孟夫人只是以冷静深沉的眼眸扫视了一下,并没有动手取用。次子松千代正坐在阿孟夫人的身后。阿孟夫人回头看着儿子,小声说:“松千代,我预先仔细告诉你的事,还没有忘记吧?”
  
  “是——”松千代点点头。虽然已经六岁了,但他看上去好像成长缓慢似的,是骨骼细弱,肤色白净,眼睛清澈如少女的一个小童。
  
  “我再说一遍。今天的事——为娘要侍奉在太阁身边,是为了你的兄长鹤千代能保住会津九十二万石,为了蒲生家可以百代承袭,而不得不忍耐而为。我必然要经历作为母亲、作为女人都难以忍受的磨难,所以,你要把为娘屈辱的样子,仔仔细细地看在眼里。你只要看到,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和母亲一起忍受屈辱的回忆,一定能帮助你复仇。为娘坚信这一点。”阿孟夫人说着,一道冷光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来。
  
  半个时辰后,侍女报告秀吉,卧室内已经预备好了。此时,秀吉正靠在交椅上,敞着衣裤,让茶坊主【18】治疗肾虚。将从富士山顶特别采来的万年雪,用丝绵包裹着,以之冷敷睾丸的治疗方法,秀吉已经坚持数年了。
  
  “可以了。”秀吉让茶坊主为自己穿上裤子,包起冷却好的男性象征,立即快步往廊下走去。走进卧室,秀吉愉快地向青蚊帐中张了一眼:“噢,你来了啊……。放松一点好了。”说着就掀起帐子入内。
  
  身披白羽二重睡袍,在褥上正座的阿孟夫人,看上去比秀吉至今抱过的任何女性都要高雅美丽。秀吉一屁股坐到阿孟夫人面前,盘起腿,粗声大气地说:“我秀吉为你神魂颠倒,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正欲牵过手来,突然发现蚊帐的角落里,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孩儿是怎么回事——?”秀吉惊讶地盯着直看。
  
  “这是氏乡的次子。……松千代,快问安——。”阿孟夫人催促道。松千代两手支地,平伏施礼道:“蒲生松千代,现年六岁。请多关照。”
  
  “很像母亲啊,俊俏脸蛋实在可爱。……不过,何故带他来这里?”
  
  “妾身母子一起住在大阪城,被殿下传召来此城,因想也不是让我们分别,就将他带来了。““怎么不让他呆在别的房间?”
  
  “他不能没有母亲在身边……”秀吉听了这话,脸色舒展开来。淀君生下的秀赖,只要片刻不见母亲的身影就会大哭大叫,秀吉是领教过的:“在大阪,因为除了母亲没人依靠,所以养成特别喜欢撒娇的性格吧。好了好了,不分开。在旁边搭个铺盖让他睡吧。”
  
  “不,眼下他还是个没有官阶的身份,请您不必理会,就由他呆在那里吧。”
  
  “这样,只怕让他看见了有碍。”
  
  “太阁殿下这话,妾不以为然。让他亲眼见证,母亲被位极人臣的天下霸主所宠幸的样子,又有何不便呢?”
  
  “你都说没关系,老夫当然完全不会在意了。”秀吉亟不可待地露出老朽的痴态,一下横抱起阿孟夫人,放倒在褥上,舒展猿臂,扯开了纯白的睡袍。阿孟夫人腰间的内裙是深苏芳色【19】。几年前,曾发生过某中宫【20】以违犯禁色为由,怒而责令一位女官在御所庭园内自缢的事件。那位女官腰间即穿着这条内裙。女官因被移情别幸的天皇染指,由此招来中宫的嫉妒而被杀。
  
  这位不幸的女官就是阿孟夫人的姐姐。太阁是良家女子的天敌,阿孟夫人将以身相陪,就贴身穿了姐姐用过的禁色而来。深苏芳滑落下来,敞开了雪白丰满的下肢,在颤动的烛台灯影下,交织出一片怪异的阴翳。六岁的小童完全看不出这一奇异的游戏到底在干什么,但是感到母亲仿佛受到残酷的拷问,他小小的拳头拽住裤子,咬紧牙关忍耐着。他的双眼始终直视着面前的场景。母亲命令过,任何时候都不准把眼睛闭上。
  
  过了一会儿,松千代看到老头子站了起来。——妈妈被杀了!松千代这样觉得。然而,枯瘦的身躯一边不住地抖动,一边发出奇怪呻吟的,却是老头子。只听见老头子轻声悲叹道:“该死!……作了象鼻【21】了!”母亲的白手慢慢地做了个动作时,松千代这才闭上眼睛。
  
  二十年春来冬去,一晃而过。元和元年【22】四月的某日。大阪城真田丸来了一个眉目俊秀的浪人。这天,作为最近的任务,猿飞佐助正在被冬之阵炮火烧光小竹的筱山高地上,一个劲儿地栽培着观赏树木的树苗。突然——。佐助感到背后被扑了冷水似的一阵战栗,瞬间跳出九尺开外。佐助没有立即转过身来,慢慢回头看去,只见一个毫无奇特之处的年轻浪人正伫立在身后。
  
  “你意欲何为?”佐助问道。
  
  “一决胜负——”浪人说。声音很爽朗。
  
  “决胜负?”
  
  “正是。”
  
  “和我么?”
  
  “非也。”浪人摇了摇头,将佐助从头打量到脚尖:“真田左卫门佐殿手下,像你这样的忍术高手有多少个?”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要越多越好。”
  
  “吹大牛也要有个限度!”
  
  佐助回过身来,心里提防着对手或许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击,而摆着防备危险的架势。浪人面无表情地说:“你在和我的对决中已经败了。”
  
  “口说无凭。我战败的证据在哪里?”佐助挺着胸道。
  
  “在你的背上。”
  
  “什么?”佐助这才把专注于浪人身上的神经,分一部分来留心自己的背。
  
  “……?”佐助的脊梁又战栗起来。感觉有无数的蜂在背上爬动。不是普通的蜂,挨它的毒针刺一下,就生命难保。
  
  “你要甩掉那些蜂,必须再次跳上半空。我不会错过那个间隙的,会杀了你!”浪人以始终沉稳的声音与表情宣告道。
  
  “哼!”佐助嗤笑道:“想得倒美。结果你杀掉我了么?”
  
  “……”仿佛有磷火在底下燃烧,浪人的双眼放射出青白色的光。佐助慢慢地将两手在胸前笔直地伸开,叫道:“来吧!”浪人细瘦的身子上涨起了杀气。二人一触即发地对峙着。
  
  “嗨!”先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是佐助。一瞬间,浪人的身躯依旧端立,手却以快得看不见的动作,向着跳上半空的身穿深灰色忍服的佐助身影,送出飞电般的一闪寒光。躯体被一切两半,迅影分左右飞落,从其中四散冒出无数毒蜂,在空中乱舞。
  
  “还没分胜负!”这是应该已被斩杀的佐助的声音,从杉树苗的树荫中传出来。佐助正赤身裸体地坐在那里。跳上半空的,只是佐助的衣服。以穿着的外形而令对手产生错觉,这一招秘术运用得极漂亮。然而,浪人却面带讥笑道:“还是你败了。”将白刃插回腰间的鞘中。
  
  “这有什么好玩的,你只是想激怒人家吗?”佐助频频眨着眼睛,刚站起身来,只听头上嗡嗡作响,飞来一群毒蜂。光着身子被它们盯上,可受不了。佐助不得不又往后跳了九尺远。毒蜂群在空中打着旋,紧随着袭来。佐助连续后跳了三次,一头扎进壕堑中积聚的雨水里。浪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迈着平稳的脚步,向真田丸走去。
  
  自报姓名叫风魔鬼太郎,想要拜会幸村的这位年轻浪人,在外等候了很长时间。其间,幸村已经从佐助那里得知,来者是个身怀奇异秘术的武道高人。说起风魔一族,曾是在关东地区颇有声势的剽悍无比的“乱破”【23】。天正十年三月,当武田胜赖在天目山麓自尽,武田家灭亡之际,猖獗于信州的盗贼群“水破”【24】,在信州鸟居岭袭击落败的将士,劫夺他们身上的财物。突然,打着风魔一族骷髅旗的乱破出现在群盗面前,如一阵旋风,摧枯拉朽而去。受此一击,信州的群盗水破溃灭,后来便绝迹了。
  
  幸村的伯父真田兵部昌辉,出仕于武田胜赖,天正三年五月,在长筱战役中战死。其家臣中有一位名叫割田下总守的勇猛之士,膂力赛过五十人,忍术号称古今无双。昌辉战死后,下总守前往武藏野【25】的原野中,从此销声匿迹。然而风魔一族,据传就是由其所创建。风魔一族中,被诸侯雇佣者极少,幸村早就听说,只有风魔来太郎一人出仕于蒲生氏乡麾下。
  
  幸村在拜会者面前坐下,先被他的眉目俊秀震慑了一下。浑身洋溢的这种高雅气质,不像是出自寻常人家。
  
  “你自称名叫风魔,看起来却不像乱破……”幸村冷峻的眼眸直视着来人。
  
  “我乃是蒲生氏乡次子松千代的变身。”
  
  “原来如此啊。”
  
  毫无疑问,他是由氏乡属下的风魔来太郎养育并训练出来的。
  
  “你希望一决胜负,来取我左卫门佐的性命,是受雇于关东方么?”
  
  “并非如此——”风魔鬼太郎微微一笑:“我父氏乡,被故太阁默许石田治部少辅下毒杀害。遗书道:‘传鹤千代以家,授松千代以刃。’我母亲为了能照此遗言守住家业,被故太阁玷污了贞操,在我胸中植下复仇的意志后,自尽而亡。”
  
  “……”
  
  “母亲被故太阁玷污之际,让时年六岁的我坐在闺中,自始至终全程目击。今日,我要将这份屈辱,原原本本地回报给丰臣家。”
  
  “你要采取什么手段?”
  
  “要让秀赖公亲眼看到,其母在面前被人强暴。”鬼太郎昂然放言道。在秀赖面前强暴淀君——这简直是不可能得逞的企图。
  
  “将这些预先告知我左卫门佐,用意何在?”
  
  “想请阁下将所养的高手配置在四面八方,严加戒备,这样我的报复计划实施起来才更有意思。”这真是没有十足自信就不敢夸下的海口。虽说是口出狂言,倒也并非不可理解。这个风魔鬼太郎总会有抓住一线疏漏的机会,因为不管将十勇士等怎样安插在四周,将警戒网布置得如何严密,幸村都不能对淀君本人说明缘由,更不可能限制淀君和秀赖的日常行动。所以绝不是无隙可乘。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个极为大胆的挑战。
  
  “好啊。正想见识一下你的手段。”幸村面不改色地答应了。
  
  从这一天起,淀君和秀赖身边就有受命于幸村的忍者昼夜不停地暗中看护着,而自被看护者到近侍、侍女们,都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大阪城由于冬之阵的议和,已经成了完全没有防御功能的裸城。三丸、二丸的内壕被填平,从二丸的千贯橹开始,织田有乐的宅邸、西丸御殿,到大野治长的宅邸,一片全被拆毁,化作可以一眼望到尽头的平地,只剩下了冷冷清清的的本丸。若有歹人趁着黑夜潜入本丸,并不见得非常困难。
  
  幸村将麾下六文钱组全部发动起来防备入侵者。其时正逢家康送难题来寻衅。是让秀赖退出大阪,下放大和或伊势呢?还是将浪人众全部遣散?要求二者必择其一。对于大阪方来说,执行哪一条都是不能容忍的。替换秀赖封国的要求,违背了冬之阵议和时维持秀赖现状的承诺;遣散浪人众的要求,也违反了新老浪人一概不问,保证其人身安全的誓约。在成为裸城的状态下,一旦有紧急事态,大阪城可依靠的,只有浪人众的武力了。
  
  城内反复召开着会议,淀君和秀赖也没处玩乐。换言之,秀赖母子从早到晚的行动都是按部就班,极有规律。对于暗中监控的真田忍者们来说,实在是省了不少力。只有这一点活动空间,风魔鬼太郎究竟会在何时、何地,以怎样的方式袭击淀君呢?倒是颇能引起人的兴趣。
  
  夜半,真田大助与雾隐才藏换班后回到真田丸,来见幸村。
  
  “父亲,风魔就算能化作幽鬼,也不可能有机会侵犯淀君夫人。至于还要当着秀赖公的面什么的,更是痴人说梦了。”他一脸无谓地说。
  
  “自夸算无遗策,画无失理的时候,就在意想不到处产生了疏忽。千里之堤,不也能溃于蚁穴么?”幸村正告诫着大助时,突然,他的头脑中闪过一丝直觉。
  
  “把佐助叫来。”幸村命令大助。等佐助进来后,幸村指着大阪城内宅平面图上一处标着红圈的地方,道:“佐助,从明天起,你潜伏在此处。不要动。”
  
  “不要动是什么意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手,只需静观即可。”
  
  “遵命。”
  
  十天过去了。淀君用了午膳之后,按平时的习惯,进了盥洗室。盥洗室分成相连的三个小间。这是模仿京都御所盥洗室的格局。第一间内放置着汤桶、洗手盆等物件。次间有六叠【26】大小,设有存放如厕后替换衣物的橱柜,侍女就在此间伺候。
  
  踏上一阶就是御用场,也是六叠大小,铺好了榻榻米。有一个切成椭圆形的边缘涂黑的下水孔,向下约五寸深处,交叠着孔雀的羽毛,覆盖住底部。这些孔雀羽毛每天早、中、晚各更换一次,始终保持洁净鲜艳。一柄白刃从孔雀羽毛下猛地刺了出来。淀君甚至来不及叫喊。感到自己的腹、胸肌肤上走过一道恐怖的寒意时,钻入衣裳内的白刃,已瞬间穿过双乳之间,尖锋直顶住白嫩的咽喉。
  
  “不许动!就这样暂且委屈一下。……将臀部再放低一些,碰到孔雀羽毛为止。”从肮脏的洞穴底下传来口齿清晰的命令。淀君无法抗拒,只得将圆滚丰满而裸露无遗的双臀,徐徐伸入下水孔中。
  
  “好,现在用平常的声音命令侍女将秀赖公唤来。”这是第二个命令。
  
  “秀赖?为、为什么要叫他来?”
  
  “不要问理由!快叫!”贴在柔肌和内衣之间的白刃,只要稍微一动,尖锋就能刺穿咽喉。淀君唯有服从命令。秀赖被侍女召唤,满面困惑地踏进盥洗室,一边嘴里喊着:“母亲大人——,有事么?”一边打开了御用场的桧木门。出现在眼前的,是臀部深深陷入椭圆形下水孔中,靠两手撑着榻榻米的淀君,秀赖赶忙想上前将她扶起。淀君立即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不许靠近!”
  
  “怎、怎么回事?”
  
  “就、就这样好了。……只、只要、在那边、安静地、看着、就好了。”说完,今年四十九岁的,骄慢的大阪城女主人,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施着厚化妆的脸部后仰朝天。她的表情不像是痛苦,而是流露着一种陶醉的神色。不一会,撩拨肉欲的淫乱的声音,从微张的唇齿间倾泻出来。秀赖被勾起难以言喻的刺激感,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半个时辰后——听了佐助躲在盥洗室天棚里洞察始末的报告后,幸村微笑道:“从内部被突破了,干得漂亮。”佐助频频地眨着眼睛,望着主人的面孔。为什么只要目击,而不从歹人手里救下淀君,他一点也不明白。


注释

【1】会津宰相:蒲生氏乡当时是陆奥国会津九十二万石的大大名,官拜参议,故而依参议的中国式称呼“宰相”而称其为“会津宰相”。

【2】这首辞世歌原文为:“限りあれば吹かねど花は散るものを心短き春の山”。

【3】《文春文库》的底本误作“日日林院高岸忠公大禅定门”,今据实改。

【4】田原藤太秀乡:藤原秀乡,平安时代前中期的武将。天庆三年(940)平定关东平将门的叛乱,被封镇守府将军。他的后裔与源氏、平氏并列为武家的名门。

【5】三条西实隆是公卿出身的学者,和歌的名人;宗牧、宗养父子和里村绍巴都是着名的连歌师,但是据史,氏乡只师从过里村绍巴(永禄六年宗养去世的时候,蒲生氏乡只有八岁);斋藤内藏助即斋藤利三,后来追随了明智光秀一同制造了本能寺之变。

【6】左马之允:左马允。官职名。左马察的第三等官,有大允和少允之分。

【7】氏乡从秀吉手中获封的陆奥会津原是伊达家领地。

【8】物头:弓、火枪等编队的队长。

【9】奥羽二州:旧国名的陆奥(奥州)与出羽(羽州)。合在一起就是日本的东北地方,即今本州东北部的青森、岩手、宫城、秋田、山形、福岛六县之地。

【10】秀吉在世时,此身份者应该是前田利家(利长之父)。

【11】文禄四年(1595),蒲生氏乡死,继承领主之位的蒲生秀行只有十三岁,没有能力制约重臣,家中产生内乱。到庆长三年(1598),秀吉以无力统制家臣为由,将蒲生秀行从会津九十二万石转封到下野国宇都宫十二万石,代之以越后转来的上杉景胜入封会津一百二十万石。后来关原之战中石田、上杉所在的西军战败,隶属东军的蒲生秀行才重新入封会津六十万石。

【12】天正十七年(1589)秀吉五十三岁时,才与侧室淀君之间产下男孩,取名鹤松。但是鹤松仅三岁就得病天折。次年的文禄元年(1592)秀吉就大举入侵朝鲜。

【13】氏乡的长子鹤千代即蒲生秀行,当时据史是十三岁。前文提到氏乡的幼名也是鹤千代,一家几代都使用相同的幼名,这在当时武家之中是极为常见的。

【14】阿孟夫人:原文是“もうの方”。这是虚构的名字。前文提到嫁给蒲生氏乡的信长之女,史实名字是冬姬。

【15】莳绘:在漆底上用金银粉等描成图案的一种工艺。

【16】耳盥:左右带有耳状柄的盥洗盆。



第六章:山田长政

  京都大阪一带流行起名为“伊势舞”的奇特舞蹈,始于庆长十九年的夏季。其发源地是在伊势的山田。谣传云:“天照大神附体神谕道,目之所及,必示奇瑞。飞行于高空之上,万民舞蹈处,国泰家荣,不舞蹈处,饥馑灾厄。”
  
  “跳起来,跳起来,跳了也没什么损失。越努力舞蹈,获得利益越大。”于是这种舞蹈很快传遍四方。有市街的地方,每个街区都出动花车,先头站着一位神官,戴乌帽子,穿白色净衣,扛着祓禊【1】用的神树枝,整队游行。其后尾随者有戴花笠的、披鲜红投头巾【2】的,少年少女都身穿五彩盛装,一组人少则五六十人,多则超过二百人,称为神舞的“一华”。他们一边大声唱着:“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一边拼命舞蹈。
  
  从清晨要一直这样跳到太阳落山,几乎是疯狂的举动。脚的步法和手舞的动作,全然没有规范,可以随意乱舞,跳得越疯狂越好。舞蹈的队列,从镇守神社境内出发,一直要游行到领主的居馆。在京都,从大宫御所到仙洞御所,从女院御所到内侍所【3】,一天里能看到聚集着五六十华在跳舞。不久,这种迷妄的舞蹈就传遍了全国各个角落。怪异的现象,也许是天下将大变的征兆吧。
  
  这一年的冬天,大阪城受到德川军队的攻击。双方议和后,大阪城的外郭、城壕尽数被毁,成了只剩一个本丸的裸城。因战争而消声潜形的庶民们,在迎来了元和元年的春天后,随即复活了迷妄的舞蹈。而且流行的趋势还从京畿一带向关东、东北地区蔓延。宣传此舞的骗子神官们还采购来中华的烟火,在黑夜中点燃升空,人为制造祥瑞来吸引信众。
  
  “看啊!大神宫【4】飞来了!”从未见过中华烟火的地方庶民们,被这种在空中美丽绽放的火花所震慑,就连不能站立的病人,也由人背负着加人了迷妄舞蹈的混乱人群之中。
  
  “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东方神向西推进的神之舞。再来一个,噻。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传遍西方呀,神之舞。”就这样,千百成群的人在日本全国游行、舞蹈着,实在可算得上是一股奇异的风潮。
  
  某日,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在大阪城的评定大厅里提出了大胆的建议:“遍传天下的痴愚舞蹈,暗中预兆我等终究难敌德川内府狡猾无比的策略。秀赖公当早做准备,放弃本城,另寻长久安身之所——”发言瞬间震慑了在座的几十名主将。家康提出“要么请秀赖迁往大和或伊势居住,要么将大阪城内招募的浪人全部解散驱逐”的难题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左右了。
  
  哪一条都很难接受,会议上徒然无果地反复讨论着,而正面提出请秀赖弃城而走的,就是从当天幸村的发言而始。淀君闻言柳眉倒竖,叫道:“左卫门佐莫非秘密接受了内府赠予的信浓一国么?”幸村冷然道:“若只为丰家打算,不必如此进言,坐待与大阪城共存亡也好,直至千年后也能博得同情。然而,秀赖大人春秋正富,在下以为可有新天地重展骥足。”
  
  “新天地在哪里呢?萨摩么?还是虾夷【5】?”淀君阴阳怪气地问。幸村语气平和:“更远,是最远隔之地。”
  
  “什么?还要更远?”
  
  “正是。暹罗【6】等地如何?”举座愕然,都怀疑幸村莫不是疯了。
  
  “左卫门佐,休得胡言!”淀君变了脸色,叫道。

  “幸村乃是秉诚心而启。不出日本,终是坟墓之地,概无差池。……天下之大,诸位可知日本东有亚米利加大陆,西有欧罗巴大陆,北有俄罗斯,南有无数个数倍于日本的岛国么?故而,在日本倘然无处容身,尽可任选东西南北何处之地,漂洋渡海而去,毫无妨碍。”
  
  “诚然如此。只是你的理想虽然有趣,假如我等驾军船百艘渡海而出,又能在何处异邦获取领土呢?”说话的是大野修理大夫治长。
  
  幸村当然预期到会有此一问,表情从容地回答道:“修理大夫殿可知道,在大海彼岸之国被称作倭寇的日本海盗,尚有数万之众漂越波涛之举么?若令倭寇护送我等渡洋,不论去何方土地,要获得如日本大小的领土,都不是了不起的难事。”
  
  倭寇是何等人物?——“刀长五尺余,用双刀则及丈余地。双手握之挥舞,开锋凡一丈八尺。舞动则上下四方尽白,不见其人。众皆舞刀而起,向空挥霍,我兵仓皇仰视,则从下砍来。”明国的地方志如此记叙【7】。
  
  倭寇起于何时呢?——弘安四年,元世祖忽必烈遣十万大军来袭击九州,实际上是愤于倭寇侵扰劫掠中国沿海而展开的报复攻击【8】。依靠北条时宗【9】的果断和天风的神力,蒙古军最终败退,倭寇的势力逐渐增强。同样是在元朝的时候。北京街头有十几个日本人在悠悠徘徊。碰巧有来京的日本僧人看见他们,向朝廷献媚道:“他们是想刺探大元的国事。”
  
  官吏准备立即拘捕这些日本人,皇帝铁穆耳制止了他们。其敕语确实展现了身为帝王的堂堂威严:“刺探者在敌国固有之,朕君临四海,为万民之王,六合一家,何用刺探?设倭人果有刺探,正可令观中国之盛,归告其主,使知向化。”铁穆耳是继忽必烈之后的皇帝【10】,于西历一二九四年即位,正相当于日本南北朝对立时期【11】。这个时代的倭寇,已经结成了数万人的组织,策划着袭击中国大陆。
  
  楠木正行战死的正平三年【12】,四千名倭寇乘一百三十艘军船袭击了朝鲜,从南岸以疾风扫落叶之势北上,烧毁两千户,毙兵七千余,而自身仅损失了三百余人,并掉头侵略辽东半岛,据说只用了半年多就完全占领了。文中元年【13】,倭寇东西集结,侵犯朝鲜阳川,拔汉阳府,焚烧庐舍,杀掠人民,数百里骚然,京城【14】大为震动。
  
  南朝天授元年【15】,日本武士藤原经光率领千骑,往朝鲜索求领土。朝鲜政府授予其顺天的土地,暗中却令全罗道元帅金先致设计诱杀之。然而计划事先泄露,藤原经光大怒,率千骑逃往南岸,消失于海上时,在各处竖起告示牌:“我们日本人入侵迄今,虽掠夺金银,不犯妇女婴孩。今后,即使吃奶的婴儿也杀死勿论,不遗一人!”此后,据说全罗扬广滨海一带,萧然一空【16】。翌年的天授二年,朝鲜为了躲避倭寇的锋芒而迁都铁原。
  
  天授五年,倭寇驾驶五百艘战舰入侵镇浦口。人数多达一万二千。其将领身披甲胄,背上插着大书“八幡大菩萨”的靠旗,手提一丈余的山剑枪。兵卒也身穿具足,携带长枪或长刀。不仅如此,船上还饲养着战马,组成每队一百人配十匹马为先驱的队伍。已然不是寻常的草寇了。
  
  一万二千人分作一百二十队,散行州郡,肆意劫掠。将掠夺来的米谷装船时,据说地上散落的米粒堆了一尺多厚。被掳去的女子有两千余,后来得以逃回的仅三百三十余人。朝鲜见倭寇势大,就派遣将军金逸前往日本拜会幕府将军足利义满,请求禁绝倭寇。义满回复的大意是,因国内纷乱,不可能镇压倭寇【17】。
  
  朝鲜的恭愍王大怒,为了消灭倭寇策源地,命令庆尚道元帅某率兵船百艘进攻对马岛【18】。应永二十年春,百艘兵船被对马岛主宗赖义全数击沉。朝鲜国王只得屈服,与倭寇协约,准许其获取贸易利益【19】。与朝鲜签订和约后,倭寇的势头转而瞄准了中国本土。应永二十一年,倭寇三千余人乘一百四十余艘船抵达渤海湾外长山列岛的王家岛边,藏起舟楫,准备进袭大陆。
  
  明国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刘公江预先察知敌情,设下了伏兵。倭寇一上陆,明兵潜绕其背后,先烧毁船只,而后左右夹击。倭寇战死者七百四十余,被生擒者八百五十余,一千余人逃散四方,生还者仅驾驶十余艘船而回,每船不过三四十人【20】。其后到了天文二十三年【21】三月,倭寇以前所未有之势大举入侵明国。
  
  总人数多达三万七千余,袭击了江苏、浙江等扬子江沿岸地区。倭寇先破昌国卫,拔太仓、上海,掠江阴,攻浦;八月占领金山卫,自崇明犯常熟;翌年正月,自太仓南下攻松江;四月陷嘉善城,劫掠嘉兴,屯驻于柘林更新兵备,又袭芜湖,击南京,进攻秣陵关。身披火红的阵羽织【22】,头戴赤革赖政头巾【23】的日本兵,仿佛赤鬼一般震撼着中国全土。
  
  说起天文二十三年,正是上杉谦信、武田信玄、毛利元就、北条氏康等为了争夺寸土尺地,动辄令几万土兵抛尸荒野的时候【24】。而边境上的无名之士,却脚踏吞天沃日的波涛袭击中国大陆,一直横行到南京、芜湖。真田幸村正试图让秀赖为首的大阪城内诸将回想起这一百多年来的“武道壮举”。
  
  黄昏时幸村回到真田丸内的居馆,在房间里沉思了半个时辰,唤雾隐才藏来见。
  
  “你找我么?”才藏在门外站着打开了移门。尽管傲慢的态度丝毫也没有改变,这个异邦的年轻武者不知不觉中已经心服了幸村,怀有对其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觉悟。等才藏来到面前坐下,幸村说:“你去过暹罗吧?才藏。”
  
  “暹罗?”稍嫌唐突的问话,令才藏一怔。
  
  “那又怎么样?”

  “你来日本时,曾带来山田仁左卫门【25】的消息吧。”
  
  “是这样。暹罗厄迦陀沙律王的重臣帕乃歪谋叛,将要篡夺王位,长政趁此良机,驱驶八幡船【26】踊跃作战平叛。我想现在长政已经称霸暹罗了。”
  
  “你知道那八幡船里载了多少日本武士么?”
  
  “我记得有八百余人。”
  
  “只有八百人的话,仁左卫门再有神算鬼谋,也不可能获取一国……运气好的话,能谋个旗本头【27】之类的吧。”
  
  “不,我想长政应该已经承袭将军职位了。”
  
  “何以见得?”
  
  “你不知道关原之战后失了权势的浪人有好几千都驱船去了海外么?”
  
  “我知道。”
  
  “我想长政大概会将那些浪人招集到暹罗。那样的话,现在其国已在日本军队的脚下了吧。”听到这里,幸村微笑起来:“如此,我想请你先行一步去暹罗。”
  
  “先行一步?”
  
  “大阪城不久将被德川军队化为乌有吧。”
  
  “……?”
  
  “此前,必须为秀赖公找到一片新天地。山田仁左卫门所在的暹罗也许会是合适的土地吧。”
  
  “确实——可是,秀赖公应允了么?”
  
  “到德川军围城,应该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这期间我试着说服他吧。”
  
  “明白了。我这就准备,及早出发去暹罗。”
  
  “从六文钱组分配给你十个人,另外,可以从秀赖公的小姓中挑选二三人一同带去。”
  
  “为何要带秀赖公的小姓?”
  
  “请他们观察了暹罗的国情和日常生活后,立即回国报告,应该会有助于秀赖和淀君下定决心吧。”
  
  “好主意!”才藏心领神会。
  
  “我担心秀赖公的小姓中会有人与德川方的细作来往。而且此事让淀君和大野修理知道就不好办了。……你不妨今夜悄悄潜入秀赖公的卧室,直接陈述此意,请其允准。秀赖公自身一定不会拒绝远赴暹罗的计划的。”

  “明白。”才藏对幸村的周到安排很钦佩,低头行了一礼。诚然——幸村的计划算无遗策。不料却起了一件意外搅局的事件,幸村的计划再怎么周全,也难逃流产的命运。雾隐才藏依照幸村的指示潜入大阪城的大奥,确认了秀赖公今夜在千姬的房间内。此时夜色已过了四更【28】。然而,半个时辰之前,千姬的卧室里发生了一件谁也预想不到的事件。
  
  秀赖已经三个月没能去千姬的卧室了。淀君并不把千姬看作秀赖的妻子,而是当作德川家送来的人质,这在之前的《淀君》篇里已经说过。淀君不许秀赖和千姬住在一起,而且凡是二人可以见面的场合,淀君必定亲自在旁监视。可是,在一同成长的秀赖和千姬,顶着淀君如此严厉的监控,依然暗中结成夫妇之好,这可以算是年轻男女的本能吧。淀君知情后如遭晴天霹雳,极为震怒。

    这是秀赖十五岁,千姬十三岁时的事情。此后,淀君好似夜叉一般异常监视得紧,尽管这样,秀赖每月总还能抓住一两次机会,偷偷溜去千姬的卧室。冬之阵结束,大阪成了一座裸城。家康送来“让秀赖移居大和或伊势”的难题后,淀君终于找秀赖促膝谈话,逼迫他发誓永久性解除和千姬的婚约。说归说——秀赖还是偷偷进了千姬的卧室。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
  
  “阿千——”秀赖低声唤道,“我来啦。”秀赖在黑暗中自己解了衣服,掀起几帐,钻进被窝,满腔情热早按捺不住,一把搂住美人。刚一抱住,心中已吃了一惊。十八岁的千姬,还是不十分成熟的窈窕纤细的肢体。其纤柔娇弱,正如赵飞燕的轻体细腰,搂入怀中生怕折断,捧在掌上可以起舞。
  
  而秀赖眼前所抱的,却是个沉甸甸、桃杏丰满赛过杨贵妃的浓艳肉体。——该死的贱婢!秀赖愤然,想必是母亲淀君把千姬偷换成了侍女。弯曲成钩形的十指猛然想去扭住她的头,而那一刹那,秀赖再度愕然。柔软的睡袍所飘散出来的香味,是郁金香。从郁金香花中所提炼的这种名香,在大阪城内,只有淀君一人的衣着上才能使用。
  
  为了当场抓住立下重誓却依然我行我素私会千姬的秀赖,淀君亲自替换了千姬,等候在那里。秀赖情急之下生出了一个异常的念头。此刻如果让淀君起身点亮灯火的话,大阪城女主人的威严立即就会充满她的全身,少不得又是一阵严厉的训诫。所幸却有这一片黑暗作掩护,若只认是作替身的侍女,大着胆子违犯人伦之道,生母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性,身处烦恼地狱之中,势必也会浸淫于肉欲以求暂时解脱。
  
  即使是被评为“淫虐狂暴,无复人理”的金朝废帝海陵王也不曾有的一股猛烈气势涌起,秀赖的四肢充满了淫兽的暴力,一手冷不防向下伸去,将淀君的睡袍、围腰之类,一把掀了起来。秀赖的手落在微微出汗的肉体内侧,一触到娇嫩敏感的谷间时,淀君轻轻“啊”了一声,紧紧合住了大腿。迄今为止尽是接触二十岁以下纤雅细腰的秀赖,初次体验了完全成熟、浓艳娇翠的桃肤,贯注着一种蹂躏人伦的异常兴奋,行起云雨之事来。
  
  ……暗夜包裹着两具发散着妖气而蠢动的肉体,彻底深沉了。雾隐才藏无声无息地潜入卧室,正赶上断断续续的喘息和皮肤接触的声音都已结束,被褥也悄悄地不再动弹的时刻。
  
  “君上——”轻声的呼唤,秀赖猛然惊醒。
  
  “什、什、什么人?”充满惊愕而颤抖的声音问道。
  
  “请小声。在下是真田左卫门佐幸村麾下雾隐才藏,有事特来拜谒。”
  
  “擅闯闺房,还说有事求见——真是岂有此理,退下!”
  
  “有机密禀告,万望赎罪。……是关于在下主人在今日会议上所提的开拓新天地一事。”
  
  “那、那件事的话,不必议论了。告诉幸村,丰家不会灭亡,会永远繁盛下去的。”才藏不明白秀赖何故失去了平静,决定只转述一下幸村的意见。
  
  “主人命我急速前往退罗,了解稀世武者山田仁左卫门在其国称霸的现状、并建设君上过去后的居城。因此,若能求得君上宠信的小姓一人,随在下同去,令其见闻现状后即刻回国,君上听其汇报,想必能大生期望。……谨此拜求。”
  
  “知道了,退下!”
  
  “另外,此事请君上务必瞒过淀夫人和大野修理大夫大人。”说完话,才藏再度消失于黑暗的彼方。他不可能想到,旁边卧着的正是淀君。
  
  的确——左卫门佐幸村的慧眼没有看错,退罗才是自日本逃亡的武士们雄飞的世界。早在天正、文禄时代——纳黎萱王、厄迦陀沙律王【29】统治下的暹罗,就已有很多日本人驻留,他们担当防备外寇的重任,立下了件件殊勋。进入庆长时期后,他们的活动成果愈加耀眼,退罗日本之间的交易船队频繁往复,有多名日本人被授予握雅【30】的官爵。
  
  不久,在暹罗也爆发了大规模的内乱。厄迦陀沙律王曾任命素达亲王为大总督,作为日本兵将的指挥官。权臣之一,满腹奸谋的帕乃歪就此进谗言离间道:“素达亲王有觊觎天位的叛心,以他为日本军的指挥官很危险。”陀沙律王是思维单纯的人物,马上就把素达亲王打入了城内的地牢。日本兵将三百多人听到消息后袭击了王城,首先杀了帕乃歪【31】。
  
  这些人个个都是在日本战场上磨炼出来的狂野武士,也是袭击朝鲜、中国沿海的不要命的倭寇。一旦袭击了王宫,怒涛之势便无法遏制。连国王也被捆绑起来,拖上为祈神而筑的尖塔,吊在窗外。陀沙律王因为惊吓过度而发了狂。日本军还抓住几个高官,也尽数杀死。又从地牢中救出素达亲王,逼迫其继承王位。但是亲王因日本军的暴行而绝望,拒绝即位。
  
  掌握日本军指挥权的大久保治左卫门,视亲王的态度为怯懦,嚷道:“少说废话!”挥刀将亲王斩为两段。其间,群臣纷纷前往睿智的青年僧侣帕室利信·毗蒙昙【32】所修行的山中。毗蒙昙在阿瑜陀耶城【33】东北的普拉赫托山顶上修行时,因为发现了岩石上留下的释迎如来的足迹,而被暹罗的国民膜拜为释迎再世的圣僧。但是毗蒙昙没有轻易答应群臣的劝请。一番问答后,毗蒙昙道:“如果要请我登基,诸位大人必须答应从根本上变革暹罗王朝的组织。”群臣便问如何变革。
  
  “放弃王朝独占全部财产的体制。”毗蒙昙回答道。群臣愕然为之色变。当时——暹罗王宫与他国的君主不同,本身既是一大商人又是一大地主。这是由于社会组织、政治的发展程度都极为幼稚的缘故。暹罗国民的资财贫乏,不可能充分征收租税,因此王宫自己来做大商人,用掌握的政权来经营商务。即所谓“不加赋而上用足”的手段。兽皮、铜、锡,都是王宫的专卖,外国商人必须预付交易费用的四分之一,才能被获准输送商品。毗蒙昙想要废除这一制度。
  
  “那么,由王室供养的军队怎么办呢?”
  
  “让商人自由交易,向他们收取租税。守护国家的军队,用国民的税金来供养——这才是正道。”正道归正道,谁也不认为在现实中可以如此实行。山田长政带领八百名同志乘着八幡船来到暹罗时,正逢战乱的高潮时刻。失去了国王的暹罗,从东北地方的琅勃拉邦王【34】开始,诸侯纷纷以击退日本军为口实,向王都进兵而来。仁左卫门长政迅速了解了形势后,先带着一百骑,直闯阿瑜陀耶王宫,求见日本军首领大久保治左卫门。
  
  治左卫门以为倭寇来加入己方,大悦,在原来国王的居室接待了长政。等治左卫门入室,长政站起来大喝一声道:“混账东西!”一刀砍飞了他的首级。此时,占领王宫的日本兵不足三百人,而暹罗兵四千尚未逼近。长政登上高塔,矗立着六尺数寸的伟岸身驱,关羽一般的长髯随风飘动。

  “日本兵们,我等奉日本天皇的敕命到此。本人乃是镇守府将军藤原秀乡的后裔足利太郎俊纲的子孙【35】,山田仁左卫门长政。土兵们,你们想一想!我等大和的武士,深究禅法,观人世为电光石火,看生命如露如电【36】,枯骸虽朽,声名不朽,即使丧身员命,也不忘战斗的本意是至死守善,名不失义……因此、身在遥远的异国,愈需发挥惜重名节的气概。我们没有占王宫、夺王位的邪念,竖起自己的旌旗,不是为了放倒暹罗的旗帜,一心成就为这个国家带来百年和平的壮举者,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和武士!……你们明白了么!”

    响彻四方数里的大声音宣告道。占领兵将听了无不欢喜。长政俯视着掀起欢呼声的三百余同胞,面露莞尔。从那一刻起,奠定了仁左卫门长政的权势。长政立即前往普拉赫托山,说服了毗蒙昙,陪同他前往王宫即位。后来更集合了散布于暹罗各地的日本人八千余人,作为阿瑜陀耶王朝的直属武士。自此过了十年,仁左卫门长政一直做到陆军大臣,娶了前国王的女儿为妻,被封为六昆州【37】的领主。的确——丰臣一族应该抛开对大阪城的执念,前往暹罗才对。
  
  深夜,一艘福斯塔帆船【38】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堺港。船头飘动着八幡大菩萨旗,帆柱上挂着日之丸旗,看上去和一般的朱印船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船内像没有人似的鸦雀无声,而且选择半夜出航,显得非常奇怪。船驶到兵库【39】附近的洋面上时,东方的天色逐渐开始亮起来。睡在舱内的雾隐才藏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猛然惊醒。
  
  “草加!多门!堂守!”呼唤着从六文钱组挑来的三武士的名字,却没有回应。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他飞快地背上长剑,冲到外间,只见草加太兵卫、多门宗十郎、堂守勘六都已倒在血泊之中。
  
  “不好!”才藏跨过三具尸体,直奔驾驶舱。才藏忠实的仆从,生在柬埔寨的水手潘兵卫,被从颜面一刀直砍到肋下,身体还靠着舵,已死在那里。才藏一时也不知该怎样接受这凄惨的事实,只是本能地先跳上了甲板。意想不到的情景出现了。以秀赖宠爱的小姓楠吕木兵马为首,二十几个忍者装束的人,围着被切断了柱绳而倾斜的帆柱,站了一排。
  
  “尔等意欲何为?”才藏异常的相貌,在黎明海风的吹拂下,变得像能面具中的“黑髭”【40】那样可怕。不知什么时候,被这区区几个忍者潜入船中,而自己竟浑然不觉,才藏不禁为自己的失误感到愤怒。楠吕木兵马脸上浮起一阵冷笑:“告诉你,奉淀夫人的指示,已经把这艘船开进兵库港了。”
  
  “叫唤什么!你这厮不是奉秀赖公之命行事的么!”
  
  “秀赖公也好,淀夫人也好,都丝毫没有踏出大阪城一步的意志!他们想与这座不久将化为乌有的太阁城【41】共命运吧。”
  
  “狗屁!休想骗我,胆小鬼!现出你的原形来!我知道你是德川方的奸细!”
  
  “不错——我乃本多中务少辅忠胜的第三子彦三郎忠康,这些都是服部半藏所率领的伊贺忍骑队的高手。……船员已尽数慑伏,目下只剩你一人,认命吧!”
  
  “笑话!雾隐才藏对付尔等之流二三十个,绰绰有余!就让尔等伊贺的山猴子们好好见识一下来自海外的秘技吧!”说时迟,那时快,异邦武者已抽出四尺余的长剑,直袭忍骑队的阵列。虎皮的无袖羽织在空中舞起,才藏的六尺巨躯化作一个旋转的陀螺,所到之处,只看到白刃的闪闪寒光划出的圆盘。纵然有众多伊贺忍术的高手,也无法抵挡,在呼啸着旋回而来的白光圆盘前闪避开,已是竭尽所能了。闪避不及的,或被砍飞了头,或被斩断了手,二人、四人、六人,数量渐渐增多。
  
  本多彦三郎拔出双刀,死命抵挡时而逼近时而远离的旋回剑,却还是被从肱部砍断了右臂。忍者们一边躲闪,一边掷出忍枪、手里剑,却无一中的。不一会——旋回剑中,才藏口喊着咒文似的异国语言,突然现出了身形。
  
  “呀!”“嚯!”所有的武器都向才藏挥去。刹那——只见才藏的身躯仿佛长了翅膀,冲天飞起,顺着倾斜的帆柱,敏捷如猿猴一般地直蹬上去。迅影到达柱顶时,从淡淡呈现乳色的空中直线飞下一只巨鹫。之后――一个黑球朝着正抬头干瞪眼的追杀者们落了下来。忍者们立刻反射性地跳入海中。唯独本多彦三郎逃走不迭,黑球落在其身后,轰然爆炸。就像给喷发出的火柱上色一样,彦三郎的鲜血在空中四散,宛如虹霓。
  
  翌日,真田丸的居馆内,幸村听返回的雾隐才藏报告了事件始末,叹息道:“丰家的气数尽了……”
  
  “老大,只我们真田党去暹罗不行么?”才藏建议道。
  
  “才藏,日本武士是看重后世名声的。”
  
  “难道你要和丰家一同灭亡,尽最后的愚忠么?”才藏一脸不悦地说。
  
  “你想说这是作茧自缚吧?我真田左卫门佐会一边嘲笑着自己一边走向灭亡吧。这是没有办法的。”
  
  望着闭上眼肃然不动的主人,异邦武者油然而生一股钦敬之情。


注释:

【1】祓禊:神道中清净身心、驱除不祥的仪式。

【2】投头巾:一种外形如四角方袋的头巾,戴时顶部向脑后翻折。

【3】大宫御所是江户时代后水尾天皇的皇后居所,仙洞御所是退位后的后水尾上皇的居所,当时都还没有建造,这里似乎是以日后习惯的地名来称谓。女院御所是泛指女院(包括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及待遇准此身份的准后、内亲王等)的居所,内侍所是宫中安放神镜(三神器之一)、供奉皇祖神天照大神的地方,镰仓时代以后在春兴殿。

【4】“宫”一般是对皇族的敬称。天照大神据认为是皇室之祖,所以也可以加上“宫”作为敬称。

【5】萨摩为今鹿儿岛县西部的旧国名,虾夷是北海道的古称,分别在日本国土的最南和最北端。

【6】暹罗:泰国的旧称。

【7】上面的引文实际是出自两处,拼作一段。前面部分出自会稽人诸葛元声的《两朝平攘录·日本上》:“刀长五尺余,用双刀则及丈余地,又加手舞六尺,开锋凡一丈八尺,舞动则上下四方尽白,不见其人。”引文与其略有异。其后部分出自昆山人郑若曾的《筹海图编》卷二。

【8】日本弘安四年(1281),忽必烈派遣两路大军共十四万人第二次远征日本,遭遇顽强抵抗及台风而败退。元军侵日时期,镰仓幕府曾发布异国讨伐令,试图征伐协助元军的朝鲜。虽然最终没有实施行动,但是被动员起来的武士,有一部分自发组织起来侵袭朝鲜。当时倭寇在朝鲜海岸活动居多,文中所说的忽必烈征日是对倭寇劫掠中国沿海的报复,系小说家言。

【9】北条时宗:镰仓幕府执权,在任期间击退了元军的两次侵日行动。

【10】铁穆耳(1265—1307)即元成宗,忽必烈之孙。但文中所记的事件实为元文宗时的大臣铁木儿塔识(1302—1347)所为。《元史·列传第二十七·铁木儿塔识》:“俄有日本僧告其国遣人刺探国事者。铁木儿塔识日:‘刺探在敌国固有之,今六合一家,何以刺探为?设果有之,正可令睹中国之盛,归告其主,使知向化。’”本书中涉及海外部分(包括中国、朝鲜、泰国)的这类舛误颇多,恐不能尽注,读者请留意慧辨。

【11】日本南北朝时期相当于公历1336年至1392年,上承镰仓时代,下启室町时代。

【12】楠木正行是南朝方的武将,名将楠木正成的嫡长子,尊称“小楠公”。南朝正平三年(1348)战死于河内国四条啜。

【13】南朝文中元年相当于公历1372年。另据《高丽史》,1372年的这次寇倭入侵汉阳(今韩国首尔),只是记述其“焚毁庐舍”,没有明确是否“拔”汉阳府。

【14】京城:指当时高丽的首都开京(今朝鲜开城)。

【15】南朝天授元年相当于公历1375年。

【16】藤原经光据《高丽史》作“藤经光”。《高丽史·列传·金先致》:“辛禑初,倭藤经光率其徒来,声言将入寇恐愒之,因索粮。朝议分处顺天燕岐等处,官给资粮。寻遣密直副使金世佑,谕先致诱杀。先致大具酒食、欲因饷杀之。谋泄,经光率其众浮海而去,仅捕杀三人。先致惧罪,诈报斩七十余人,事觉编配戍卒。前此倭寇州郡,不杀人畜。自是每入寇,妇女婴孩屠杀无遗,全罗杨广滨海州郡萧然一空,由先致激怒之也。”

【17】日本北朝贞治六年(1367),高丽恭愍王(第三十一代高丽王)派出的万户金龙、检校中郎将金逸两个使团先后抵达京都,希望室町幕府禁绝倭寇。但当时日本南北分立,对于倭寇策源地的九州、濒户内海的地方势力,室町幕府控制力薄弱,难以有效禁制。

【18】这次进兵并非是恭愍王时期,而是在高丽末代辛昌王元年(1389),李成桂以庆尚道都巡问使朴藏等诸将进攻对马,据《高丽史·列传·朴藏》所记“以战舰百艘击对马岛,烧倭船三百艘及傍岸庐舍殆尽,元帅金宗衍、崔七夕、朴子安等继至,搜本国被掳男女百余人以还”,史称“辛已之役”。参见下注。

【19】这段记述较之历史错误颇多。作者似乎是将朝鲜史上的“辛已之役”和“己亥东征”混淆了。“己亥东征”在日本称作“应永外寇”,时间应为日本应永二十六年(1419),朝鲜国王是即位仅一年的李朝第四代国王世宗,及已退位却仍有实权的太宗,朝鲜军大将是李从茂,对马岛是位于九州岛和朝鲜半岛之间的小岛,倭寇的最大基地之一,领主是宗贞盛。战争经历日朝各持有利己方的说法,大致是朝鲜军初期颇有战果,后来遭遇伏击有所损失,战争陷入胶着状态,宗贞盛趁势求和,朝鲜接受而退军。战后双方协定,朝鲜给予宗氏贸易特权,宗氏则须禁止倭寇。这一事件促使了早期倭寇的衰退,并不像小说中所说的强化了倭寇的气焰。

【20】日本应永二十一年(1414)系误。实际上与“己亥东征”是同一年(日本应永二十六年,大明永乐十七年,相当于公历1419年),朝鲜正是探知倭船大举开往辽东,才命李从茂进兵对马岛的。而进犯辽东的数千倭寇被辽东总兵官中军都督刘江(不是“刘公江”)在辽东望海埚(辽宁省金州区金顶山附近)设伏全歼。此战后倭窛势稍敛。

【21】天文二十三年(1554)的时间依然有误,应为前一年的天文二十二年,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闰三月,倭寇大举进犯江南沿海诸省,盘踞为祸三个月之久。

【22】羽织是起礼服、防寒等作用的外套。穿在铠甲之外者称为阵羽织。

【23】赖政头巾:能乐《赖政》中主人公源赖政戴的一种上端扁平而鼓,脑后有披肩的头巾。这里应是指类似形状的头巾。
  
【24】上杉谦信、武田信玄、毛利元就、北条氏康都是着名的战国大名。天文二十三年正处于战国动乱最剧烈的时期。

【25】山田仁左卫门:《雾隐才藏》篇中渡海出国的山田长政。通称仁左卫门。历史上是骏河出身的传奇人物。渡海来到暹罗,当时日本人有不少居住在暹罗首都阿瑜陀耶从事贸易。山田长政凭借其出色的贸易和军事才能成为日本区的首领,并受到颂县王的信任委以重任。关于山田长政的经历缺乏系统性的记载,众说纷纭。其在颂昙王死后卷入王位之争,大约在1630年被毒死。

【26】八幡船:对日本海盗、走私用船只的称呼。

【27】旗本头:主君直属武士的头领。这里是以日本的职位称呼来揣测在罗的地位。下面的“将军”亦同。

【28】四更:约凌晨1点到3点之间。

【29】纳黎蓝王是暹罗阿瑜陀耶朝第二十一代王(1590—1605年在位),中兴之主。厄迎陀沙律王是纳黎蓝王的弟弟,阿瑜陀耶朝第二十二代王(1605—1610年在位)。

【30】握雅:暹罗官阶中的第三位。

【31】帕乃歪实际并非被日本人所杀。颂昙王即位后,以帕乃至陷害颂昙王兄素达王子致死的罪名诛杀之。

【32】帕室利信·毗蒙昙:后来的颂昙王。厄迦陀沙律王的庶子,后废兄自立,为暹罗阿瑜陀耶朝第二十四代王(1611—1628年在位)。毗蒙昙是他出家时候的法名。

【33】阿瑜陀耶城:阿瑜陀耶王朝(1351—1767)的首都,今泰国大城府。此城建在三条河流交汇处的一个岛上,航海商船可溯河直达。

【34】琅勃拉邦即被明朝封为“老挝宣慰司”的南掌国的国都(今老挝琅勃拉邦)。当时国王是帕翁沙,名义上虽臣服于暹罗,似乎还不能算是“诸侯”。

【35】“藤原秀乡”参见《风魔鬼太郎》篇注4。足利太郎俊纲是平安末期的武将,藤原秀乡之后,藤原姓足利氏的族长。

【36】电光石火、如露如电都是禅家语,形容生灭变幻的无常、迅速。

【37】六昆州:今泰国南部重镇那空是贪玛咖。

【38】福斯塔帆船(Fustas、ふすた):一种船体扁长的双排桨帆船,原为北非近海航行所用,后由葡萄牙人带入日本。

【39】兵库:指兵库港一带。今兵库县神户市神户港。

【40】黑髭:能面具中鬼神面的一种,其表情黑眉倒坚,咧口瞪眼。饰演龙神所用。

【41】大阪城是太阁秀吉所建,所以这里称“太阁城”。



第七章:德川家康

  元和元年春。自亡父昌幸以来,交情颇深的旧友、信州的名族小笠原壹岐守忠知【1】派来了慰问使者。真田左卫门佐幸村设酒宴款待后,走进房间写了回信。
  
  “蒙您远路惠书赐礼。欣悉康泰,至感宽慰。此间亦安然,敬请放心。眼前之事,虽受主君(即右府秀赖)高谊厚爱,非比寻常,所做却唯有万分焦虑,日日虚度。倘得拜会,可备细说,书中不具。身处战乱尘世,不知来日在何方,今年恐难平静度过。对于我等,您可不必视作尘世之人。”搁下笔来,幸村闭上了眼睛。正午的静寂笼罩着大阪城真田丸。——百般对策都实施了,却已经无可能挽狂澜于既倒。……恐怕今年之内,大阪城就会化作一片火海吧。幸村胸中自言自语着。
  
  已派猿飞佐助等手下前往关东刺探过,因而幸村对于老狸家康正积极行动,准备一步步灭亡大阪城的情形了如指掌。德川重臣频繁往复于江户和骏府之间。尤其是土井大炊头【1】利胜奉将军秀忠之命,到骏府和大御所家康密议后,又立即返回江户,其数有三次之多。家康一边加紧铸造大炮、筹备其他火器,一边在京畿周围各紧要去处的城塞内配置军兵,又命令畿内的诸大名,要全数收捕从大阪城逃出的人。
  
  同时——家康再度向大阪城提出苛酷的要求。即,要秀赖移封西国,在退出大阪城时,还要将招募的浪人们尽数遣散。对此要求,大野修理虽然几次派出使者试图协商,家康却一概避而不见,使者们都空手而回。大阪方现在只有束手坐等关东方的浩荡大军兵临城下了。就是坐待灭亡,真田幸村的心怀依然和往常一样平静。正想间——突然感到庭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人影,幸村张开了眼睛。这是一个白色长髯垂胸的武士。虽然看上去像是随从小笠原家的使者而来的老人,却敢擅自站在庭中,一定是别有他图的人物。
  
  “久违了。”老人先开口说道,并行了一礼。
  
  “我的记性还不算坏,不记得曾见过你。”幸村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自然。……在下叫做仙振五左卫门。”幸村对这个名字也全无记忆。在幸村的凝视下,自称仙振五左卫门的老人迅步移近,招呼一声“打搅”,从腰间拔出佩刀,置于缘侧【3】,抬脚跨过,向坐席而来。跨过自己的剑,以示自己并非敌人,这是古代中国的旧礼。若用于平凡武将,大概只能引起惊讶,老人是认为幸村这样的名将不可能不知道,才如此而行。幸村当然准许他入室,任其坐于面前。看上去年逾古稀的老人,其行动的敏捷程度令幸村惊异。
  
  “您没有印象,那是正常的。……从现在算起,恰好三十年前,在下曾拜见过您。”
  
  “……?”说起三十年前,幸村那时才满十六岁。
  
  “您请想一想,早在三十年前,您已发挥出非凡的才器,建立过惊人的功绩。”仙振五左卫门道。对于幸村来说,几乎都不必想,历然如昨日之事,那是初次上阵的武勋。幸村曾在三十年前的战役中,生擒过敌将德川家康。

  真田家的谱系,从左京大夫【5】幸义起,经弹正忠幸隆入道一德斋,至安房守昌幸,三代臣属于甲州武田家。声名着于邻国【5】。特别是三代安房守昌幸,被誉为智略拔群的武士。昌幸是有气概、重名节的武将。武田信玄殁后,至胜赖一代,武田家败于长按决战,渐渐走向衰亡,甚至连旗本十一将都倒戈降敌了,昌幸一人却毅然不屈,还策划将胜赖迎来上田城,再图复兴故业【6】。不久,胜赖灭亡,武田家的领土成了织田信长的版图【7】。昌幸自然处于不利地位,却坚决不执家臣之礼。
  
  没多久,发生了本能寺之变,信长的霸业伴随着他本人一起,忽然间灰飞烟灭了。就这样,信长刚刚占据的新领土,马上又变成了群雄争夺之地。上杉景胜进攻信州,德川家康和北条氏直争夺甲州。真田昌幸也攻入上州【8】,征服利根、吾妻两郡,吞并沼田城,增加了二万七千石的领地。
  
  而后——德川家康欲支援织田信雄和羽柴秀吉对抗,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与小田原北条氏讲和,约定上州归属北条氏直。因此,家康以信州的小片领地为交换条件,命令昌幸将沼田城让给北条氏【9】昌幸摇头拒绝:“我自己以武力取得的土地,不能任由他人分配。”不仅如此,还将氏直派遣来接管沼田城的部队一战击溃。氏直愤然要求家康攻打昌幸。秀吉与信雄已经议和,家康正想乘此机会,一举攻灭真田,在北条氏面前争光,就带了大久保忠世、鸟居元忠等六将,前来攻击真田的居城上田城。
  
  “好,来吧!”昌幸将德川军引到城下,施展奇想天外的战法,打得敌军落花流水。恰在此刻,又传来上杉景胜的大军从越后出发来救援真田氏的急报,德川的攻城军不得不败退而回。当时,左卫门佐幸村年方十六岁。受父亲昌幸之命统领七百精锐,乘夜半昏黑,悄悄出侧门的城户口而去,埋伏在林木之间。天亮时德川军一后退,伏兵突起,以“鸟云之阵”奇袭其殿后部队。如鸟的集散,又如云之变化,身随阵法变幻自在的七百真田兵,纵横无尽,将殿后部队冲了个七零八落,迅即消失在左右密林之间。
  
  一转眼,队伍又杀到布成“五行座之阵”的德川本队面前,施展了激烈的肉搏战术。所谓肉搏战术,即不用弓矢、火枪,从一开始就贴身近战,是一种破釜沉舟的战法。具体来说,是在敌前手持大盾排列成墙,挑选力量过人、勇壮无比之士藏身其后,另以持大身枪【10】、大长刀、大太刀、大鸢口【11】的十几队兵士,从左右两侧快步冲入敌阵。时机一到,以急促的大鼓声为信号,猛士们一起呐喊,从盾牌背后杀出阵前。
  
  猛士们目不斜视,只顾向敌军正中撕开裂口。左右的己方部队则奋力支援突破队。经过一番极为壮烈的战斗,到目标达成,左右两军撤退时,敌中突破队的猛士也悉数取下了敌军主要武将的首级。而幸村在这次恶战中,还让左右两队助攻时投掷出数百个硝烟弹。敌中突破队的猛士们,乘着弥漫的白烟,如一阵旋风,横扫而过,逢人便杀。
  
  跑在猛士队列末尾的幸村,在冲突敌阵时,夺得战马,跨坐其上。非但如此,鞍桥上还按着一员生擒的敌将。那正是敌军总帅德川家康。然而—―被押回上田城的家康,坐在安房守昌幸面前,态度冷静地说出一番奇怪的话:“只为了进攻一介小城,你们觉得家康如此身份的大大名,会亲自执鞭,前来指挥么?”昌幸当然是多次见过家康的。看眼前这人,怎么也不像是家康以外的别人。
  
  “你说自己是影武者么?”
  
  “不错,我家主人有七个影武者。在下是其中的头领。”
  
  “德川殿,受被擒之耻,也贪惜生命么?”
  
  俘虏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说:“在下的面相与主人一般无二,连侍臣也时时弄错。真田殿不信也不奇怪。但是主人还在骏府城,是铁定的事实。到议和的时候,您亲身前去,仔仔细细看个究竟好了。”
  
  昌幸立即派遣忍者前往骏府。主君被人生擒,骏府城势必会笼罩在一片异乎寻常的气氛之下。但收兵息战的德川老巢,却是一片平静。昌幸疑惑未定,只是先将俘虏看押起来。不久后,传来骏府开始集结大军的报告,据称家康这次准备动真格一举踏平上田城。关白秀吉签署的调停此次争纷的文书,紧接着也送抵了上田。昌幸派幸村为代表前往骏府,以确认家康本人是否真在那里。五天后,幸村回到上田,报告父亲说:“我们城中活捉的那个,确实是影武者。”
  
  家康在和议文件上签字后,笑嘻嘻地恳求幸村说:“能活捉我的影武者,你干得非常漂亮,令大久保忠世和鸟居元忠等都心悦诚服。……不过,那个影武者是为了让令尊疏忽大意,而故意被抓的忠义之人,若能将其释放的话,我家康感恩不尽。”幸村允诺,踏上了归途。影武者被再次带到昌幸父子面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我家主人是处世慎之又慎的武士,今后如果还有交锋的机会,即使你们能袭击到德川本阵,所见的也一定不是本人。除我以外还有六个影武者,外貌全都与主人酷似。”
  
  幸村用锐利的眼光直视着名叫仙振五左卫门的老人,猛力点了一下头。——剃掉这一把长髯,活生生就是德川内府的相貌啊。
  
  “你就是当年的那个影武者么?”幸村满怀感慨地说。老人微笑着摇摇头。
  
  “并非如此。您生擒的那个,不折不扣就是德川家康殿。”
  
  “什么!”幸村愕然。
  
  “哈哈哈……在骏府城内签字议和的家康,才是我仙振五左卫门。是我扮作家康,骗过秀吉公的使者,巧妙地促成了议和。”
  
  “要是您当时断定生擒的是家康无疑,将其斩杀,天下形势就不会发展成今日这样吧。大阪城是没有累卵之危了,秀赖公作为天下霸主的地位却也未必安泰。不,太阁去世后,说不定天下会再次回复到战乱之世。那样的话,真田殿或许能迈向王霸之道,成为百万石的太守也不无可能吧?”
  
  “这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重提也没有意义。”幸村苦笑了一下:“那——你潜入这真田丸有何用意呢?”
  
  “听说您向九州、中国、四国的,受过太阁恩顾的诸大名发出了秀赖公签署的密信,而诸大名最终却不为所动。是这样么?”
  
  “……”
  
  “受太阁恩顾的诸大名,背弃这座大阪城,竞相充当德川家的忠实奴才,演尽丑态,已经有十余年了。岛津、毛利、上杉,全是一群软骨头。至少,平头百姓眼中看到的,就是这样。”确实如此。在丰臣秀吉末期,日本全国一万石以上的大名有二百十四名。这些大名在庆长五年关原战役中归属石田三成方的,有八十七名。其中八十一名,或战死,或被处决,免死的也都受到剥夺俸禄、流放的处分。
  
  只有岛津、锅岛得以维持现状,上杉、毛利受到宽大处理,仅被削减封地而已【12】。这已是出乎望外的侥幸了,他们也只得服从于德川氏。到了眼下——加封到万石以上者,增至一百九十余人,其中半数是德川一族或谱代,而剩余的外样【13】中,三分之二以上被置于和谱代同等的立场。大阪方病急乱投医,只能显得滑稽罢了。
  
  “不过,昔日曾和德川家平起平坐的诸大名,很难说是否真正心存敬畏。换言之,诸大名只是对德川内府殿一人低头。如果现在内府殿猝然过世,胸怀异志,以为终于有机会可以一展爪牙的人物,想必不止三个四个。”仙振五左卫门话锋一转,逐渐带有煽动幸村的意味。
  
  “……”幸村默然不语,只是一直注视着对手。
  
  “俗话说:看人当做贼,明天想成雨【14】。在人情反复难测的俗世,德川内府一死,天下情势会怎样急速变化,谁也说不准。因此,假如先按您决定的那样,暗杀掉内府,然后……”五左卫门说到这里,幸村突然笑着接过话来:“然后,御所的宝座,由曾经是影武者的你来代坐。”

  “正是如此,您真是慧眼。”
  
  “充任影武者的人,对待主君,理应比旗本、郎党【15】中最忠诚的武士更有灭私为公的觉悟,为什么你却要倒戈?”
  
  “在下对内府有恨!”五左卫门决然地说。
  
  “恨?”
  
  “不错!”五左卫门的双眸异样地放射着光彩。
  
  “现在的将军秀忠,是在下的亲生子。”从他嘴里说出了奇怪的话。幸村还是面不改色,默然凝视着五左卫门,心中暗自凝惑。——这个年老的影武者,莫非有些精神错乱?五左卫门好像马上就看破了幸村的内心,咧嘴笑起来:“您不信么?这确实难以置信。不过,德川内府少年时留居今川家为人质时,曾遭去势,却是悲惨的事实。”在战乱时代,将敌将的嫡子作为人质时,为了根绝这家的血脉而切断其男根,令其丧失男性资格的例子,并不少见【16】。德川家康从八岁直至十九岁时,在今川家为人质,其间曾受去势之刑。
  
  “内府的性格之所以冷酷无情,并不仅仅因为作为人质经历了险酷的风霜雨雪,更是缘于其丧失了身为男性的资格。”
  
  “内府有女儿三人,男儿九人,这么多子女难道都是他人之子?”
  
  “您知道自在下而始,内府一共有七个影武者的事情吧?”五左卫门说着,脸上再次浮出了有些瘆人的阴笑。德川家康初次结婚是在十五岁时。依照今川义元的命令,迎娶了关口亲永的女儿,也就是筑山殿。筑山殿于永禄二年三月——家康十八岁,筑山殿三十二岁时——产下长子信康。翌年,又生了长女龟姬。然而,此二子并非家康之子,而是今川义元之子。家康在成年元服的那年,已经受过去势之刑了。今川义元仿佛有意挖苦似的,剥夺了家康的男性资格,又让他和年长十四岁的筑山殿成婚。

    这一事实在历史书中虽无记载,但看家康与筑山殿不和,其后为了政略便坦然牺牲掉了长子信康【17】,也可略察一二。次子秀康是筑山殿的侍女於万夫人所生。此时家康已开始使用影武者。后来家康将秀康送往大阪给秀吉作养子,因为不是自己亲生骨肉,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秀康可能也本能地感到父亲家康并不是亲生,在关原战役后,总是持对抗德川家而庇护秀赖的立场,令家康颇感不快。作为越前七十五万石的太守,秀康于庆长十二年四月在北庄城突然去世,壮龄三十四岁。系被家康派出的伊贺忍者投毒杀害。
  
  秀康之下就是秀忠。是西乡局所生。天正六年春季的一个夜晚,家康秘密传唤影武者仙振五左卫门,命令道:“西乡局气质优雅,血统纯正。我想从她腹中生一个可以继承我德川家的儿子。你代我把这事办了,要小心伺候。”翌年春,秀忠诞生;二年后的秋天,又生下了忠吉。仙振五左卫门始终没有让西乡局觉察出自己是个替身,闺房之亲的任务执行了三年。
  
  天正十一年九月,下山殿产下了信吉(武田万千代)。文禄元年正月,茶阿在江户城生下忠辉。其次是后来成为尾州家[181之祖的义直,庆长五年十月生于伏见,其母是於龟夫人。这是家康五十九岁时得的儿子。再次是纪州家之祖赖宣诞生于庆长七年三月,水户家之祖赖房诞生于庆长八年八月,都是於万夫人(与秀康之母於万夫人不是同一个人)所生。这些儿子全部是借着影武者的努力才呱呱坠地的。
  
  据世间的风评说,家康是比秀吉更加爱好女色的人物。无论在何时、何地,家康的身边总是有女性伴随着。阵中也好、猎场也好,有如形影相随,家康的身侧总能见到衣着华丽的女子身姿。旧籍记叙了如此场景【19】:“纵鹰狞猎所到之处,总是有女房们相从,其中身份高贵者乘舆,其余都在马背上铺着茜染【20】的蒲团来骑坐,头戴下垂覆面的市女笠【21】,随行供奉。”家康正因为丧失了男性资格,才不问平常还是非常时刻,总是带着女子在身边。家康的侧室常选择出身低贱者,不也是其功能不具的佐证之一么?

    家康认为和影武者行房的女子,没必要一定选择上流人家出身者。生下忠辉的茶阿,原来是远州金谷的农夫八兵卫的寡妇。金谷的某个代官【22】,垂涎于农夫八兵卫的妻子茶阿容姿姣好,想夺为己有。某日,以无实的罪名将八兵卫抓来拷问致死。而后将茶阿劫夺至家中,施以强暴,纳为小妾。茶阿很快就放弃了抵抗,每夜屈从于代官的情欲之下。但不久就找了个机会,抱着三岁的女儿逃出代官家,奔到滨松城【23】,越级直诉。家康一眼就看中了茶阿丰腴白皙的肌肤,接下直诉,将代官召来查明罪行,判处斩首后,纳茶阿为侧室。
  
  又有一例——生下义直的於龟夫人,原是名叫竹腰某的一个贫寒浪人的妻子,生了嫡子传次郎后丧夫成了寡妇,家康外出狩猎时一见钟情,也纳为侧室。於龟夫人的父亲,是个形同乞丐的修验者。家康得知后,令其父蓄发还俗,改名为清水八右卫门,加入旗本之列。——噢!很让人想占有的女子啊!自身再怎么玩弄也不能行其实的家康,就这样在所见到的人中,挑选能引起自己情欲的,体态丰满浓艳的女性,完全不在乎身份、出身。
  
  不过——侧妾之中,有二人后来是突然死亡的,即於牟须夫人和於奈津夫人。她们都是被毒死的。这二人看破了那个对自己成熟丰满的肉体又是爱抚,又是吻舔,让摆出各种姿态来欣赏的家康,和那个不经前戏,二话不说抱着就干的家康,根本就是两个人。因此被杀。

    还有个侧妾於梅夫人,也意识到了这一事实,却聪明地缄口不言,也没有泄露给他人,后来因故被下嫁给本多上野介正纯为妻。成为人妻的於梅夫人,最终信赖地向丈夫正纯坦白了这个秘密。多年后,正纯被强加以莫名其妙的罪名而处没收领地,正是因为失口泄露了将军秀忠并非家康亲生子的秘密。於梅夫人在正纯被贬谪后出家为尼,退居于骏河,后来又移住京都,在势州山田去世。在闺房中——自己亲自同榻时,只是爱抚女体。实际行房时,则都由影武者代劳。身为男人,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

  幸村泰然地听完了五左卫门的那些惊人故事。
  
  “你是说,七个影武者相继被内府暗杀,只有你勉强逃生而活到今天么?”
  
  “正像您看到的这样。内府是不会让我们这些影武者一直活着的。……我们本来就是牺牲了自身一切而为其效力,对内府而言死不足惜。在下虽然也寻找机会向内府复仇,却始终没能成功,直到今日变成这般老朽的样子。可是,只要剃去长髯,在谁看来都只会是内府,这副奇特的面貌,要是就这样被轻易带去冥世,怎么也心有不甘。在下期望能在关键时刻,为当代第一智将的您尽一份力,因此前来参见。”
  
  “……”
  
  “假若您能设法使内府归天,由在下仙振五左卫门变作内府,漫说能保大阪城的安泰,就是要令德川家破灭更有何难?……在下就是您操纵的傀儡。成了‘德川大御所’,从将军家到诸侯,要在下给他们下达什么命令,就全凭您的一句话了。”
  
  “……”幸村默然,闭着眼睛。不一会儿,突然正视五左卫门问道:“如何使内府归天呢?”
  
  “内府一直恳切地想请您出仕关东方,对此在下也略知一二。”确实如此。冬之阵刚结束,家康立即授意幸村的叔父真田隐岐守信尹,秘密地造访了真田丸。
  
  “大御所大人深慕台端的武略世间无匹,若蒙改仕德川家,许以十万石相赠。如此则为真田一门之幸,我等亦与有荣焉。还望早早领受。”信尹口头转达了家康的意思。幸村正色回答道:“深谢厚意。但我左卫门佐浪迹已久,为世所不容。多年蛰居时,受丰臣右府公的知遇,被授以数千兵力,录用为臣。如您所见,甚至将出丸一手托付于我,这是一世的荣誉。何况,报右府公的大恩,执弓矢抵御关东两方,也是亡父安房守之志。所言之事恕不能应允。”断然予以拒绝。
  
  信尹只得回去复命,家康却并没有就此死心。家康深知,大阪虽然已是一座裸城,但只要有真田幸村在,就不那么容易攻取。

  “左卫门佐大概是不满足于十万石吧,那就给他信州一国好了。恐其还有疑虑,让本多上野介出一份誓约,你拿着再去一次,将此意善为传达,务必让他回心转意。”家康命令道。主命难违,信尹只得再次扣响了真田丸的大门。幸村闻言愤然,厉声申斥道:“我左卫门佐岂是为了封地多寡而动摇的人!莫说信浓一国,哪怕割半个日本给我,小侄于义也不能变节。您以叔侄之情,一再带来此等使命,请速出城,不必再来!”五左卫门所指的就是此事。
  
  “只要您现在能出大阪城,对内府而言,根本不惜十万石二十万石。若于近日携从者四五骑,暗中出城,前赴骏府,内府必定大喜接见。请您将在下安置于从骑之中,一旦潜入骏府城内,伺隙暗杀内府,由在下代踞其座,想来并非难事。”五左卫门说道。
  
  “原来如此——”幸村微笑着点点头。
  
  “您接受了么?”五左卫门的声调激动起来。幸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喊道:“来人!”外面应了一声,随即打开了移门,是身材短小的海野六郎。幸村严肃地命令道:“将这老爷子拿下!”瞬间——五左卫门单手一撑坐席,保持着端坐姿态一跃而起,向下座飞退了一张榻榻米的距离。
  
  “为什么要拿我?”五左卫门张大眼直瞪着幸村。
  
  “德川大御所也稍显惶急了。竟然指使自己的影武者,想将我左卫门佐引至骏府除掉,自以为得计,实则极为下策。……仙振五左卫门,认命吧!”幸村一语道破天机。五左卫门猛地站起身来,将头上长押板【24】上横挂的大身枪一把抓在手里。海野六郎赤手空拳地向其走去。面对摆好了架势的明晃晃三尺长尖,敢于空手向前的海野六郎,是来自琉球【25】的拳法名手。
  
  那个时代的日本,几乎没有人见过这种叫做“唐手”【26】的拳法。左手四指伸直,拇指屈曲,摆成所谓“贯手”,抬高至胸部;右手则握拳隐于其后。五左卫门看着海野六郎以如此姿势,从榻榻米上悄然靠近,必定极为惊疑。——这是使的哪路手段?很难想到,用以防御而摆的“死手”,和蓄而不发准备攻击的“活手”,其中暗含奇正、阴阳,潜藏着速度惊人的手法。五左卫门看六郎逼近到距离枪尖三尺的时候,掌握着充分的回旋空间,大喝一声:“呀!”挺枪直刺过去。

    刹那间——六郎的身体以观察不到的敏捷闪避开来,与此同时,死手对准枪尖连接柄的部分,猛劈了下去。枪尖登时断落,向上飞去,五左卫门的两手震麻。“嗯——嗯!”五左卫门异样地哼哼着,拔出胁差,却已经来不及了。海野六郎短小的身躯有如一个炮弹,直飞过来。五左卫门的下巴和右肩被踢中,“啊”的一声,仰面而倒。不多会儿,五左卫门已被捆绑着拖到幸村跟前,他的眼神中放射着憎恶,问道:“为什么不杀了我?”幸村微笑着:“你或许就是真的大御所也说不定啊。”
  
  “岂有此理!在下不过是一介影武者。”
  
  “啊,到底是谁呢?得先将这把胡子剃了,好好鉴定一下才行。”
  
  “你想干什么?”
  
  “你说要怎么办呢——?”幸村眯着眼睛,头稍稍有些歪着。看着那副挖苦的表情,五左卫门感到一阵寒意,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东方神向西推进的神之舞。再来一个,噻。欢呼吧,欢呼吧,神之舞。传遍西方呀,神之舞。”前文已提过,这种一边叫喊着,一边手舞足蹈的痴狂运动在日本全国流行。今日,京都市中,又有不知几百“华”的,戴着花笠的人群,正簇拥着花车在游行。这些“伊势舞”的“华”,在京城里游行结束后,猬集于三条河原,把那里堵得水泄不通。这已经成了每天的惯例。恰在此时,突然出现了拥着大得惊人的花车的一“华”,以旋风一般的速度,跃入大集群之中。伴随着惨叫声,有几十个人被压伤。
  
  这一“华”的人虽然也头戴花笠,全身却裹着忍者装束,个个都身手异常敏捷,眨眼之间已把花车牵至河原的中心。随即好似钻进地里去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花车上安放的不是天照大神像,而是身穿小樱威大铠的一个活人,被反绑固定在那里。外面披的金丝织锦阵羽织上,映着德川家的家纹“三叶葵”。其白发苍苍的面容,确实就是德川家康。
  
  京中的人,罕有没见过出阵军容的,他们对于家康的长相都非常熟悉。惊愕,像涛声一样涌起,在三条河原中此起彼伏。让所有人吓一大跳的,是那人背后竖着的小旗,上面写着如下的文字:“天下第一老狸。捕来以示众人也。”看了这话,人群不住地骚乱着。这一新闻立即被传往骏府。家康看了报告,牙缝里轻轻蹦出一句:“该死的左卫门佐!”攻击大阪城的命令,在三天后发布了。

注释

【1】小笠原忠知:原信浓守护小笠原氏之裔。小笠原政秀(信浓松本藩主)的第三子。其父及长兄忠修后来在大阪夏之阵中参加德川方,在天王寺口受到大阪方毛利胜永的猛攻,皆战死。

【2】大炊头:官职名。大炊寮(掌管宫中祭祀的供物、宴会的膳食准备、以及管理皇室直辖土地)的长官。

【3】缘:日式居室外侧狭长的走道。

【4】左京大夫:官职名。左京职(执掌京都东半部的左京区的行政、治安、司法)的长官。

【5】这是出自军记小说的说法。实际上、真田幸隆以前真田氏的记载极为稀少,连幸隆的父亲是谁都没有定论。

【6】胜赖败亡时,武田家臣中的真田昌幸和小山田信茂(甲斐岩殿城主)都提出迎接胜赖到自己的居城胜箱选择了小山田的方案。不料在前往岩殿城的途中,小山田突然叛变投降信长,前后无路,胜赖等自尽于天目山下。

【7】武田家灭亡时,主要领国包括甲斐(甲州)、信浓(信州)、骏河(骏州)。骏河分归德川家康,其余两国封给了织田家的家臣。

【8】上州:上野国。疆域大致和今群马县相符。

【9】当时真田昌幸从属德川阵营,后因为这一纠纷而倒向敌对的上杉阵营。

【10】大身枪:枪尖部分长度超过一尺的枪。

【11】鸢口:由工具转化的武器,在木棒顶端安装有鹰嘴形的铁钩,整个形状略似长柄的镰刀。

【12】八十一名加上岛津、锅岛、上杉、毛利四家,与八十七名西军大名的数目不合。可能是因为战场倒戈东军的小早川(战后虽获加封,但两年后因绝嗣被除封)、胁坂(维持原封地)、朽木(减封后低于一万石)三家中有两家未被计入八十一人名单内的缘故。此外,被减封而仍旧维持大名身份的实际上还有佐竹家。

【13】江户时代的大名,按照出身分作亲藩(德川一族)、谱代(关原之战前就臣属于德川家的大名)、外样(关原之战后才臣属德川氏的大名)三类。

【14】看人当做贼,明天想成雨:日本谚语,意思是人心和世情难料,万事应先做坏的打算。

【15】郎党:武家的家臣中与主家没有血缘关系者。也叫郎从。

【16】这是小说的虚构,实际上并无此习惯。

【17】德川信康是家康的嫡长子,正室筑山殿所生。天正七年(1579),织田信长突然以筑山殿和信康暗通武田家为由,要求家康杀死二人。家康为了不破坏和信长的同盟关系,压制家中的反对之声,杀死筑山殿,命信康切腹自尽(享年二十一岁)。此事具体细节颇多不明,是一桩历史疑案。

【18】尾州家即尾张藩德川家之略。在江户时代,尾州家、纪州家、水户家并称“御三家”,是德川氏中地位仅次于德川将军家的门第。

【19】下面这段记载,出自江户中期的军学者大道寺友山所编的《落穗集》(1727年刊行)。原文由本书作者改成现代日语。

【20】茜染:指用茜草根中提取的红色染料染的东西。

【21】市女笠:一种顶部高突的草笠。通常为上流女性出门时所戴。

【22】代官:代替大名管理地方事务的官员。

【23】滨松城:远江国的城名。在今静冈县滨松市中区。从元龟元年(1570)至天正十四年(1586)的十七年间,是家康的本城。

【24】长押:日式居室中位于移门上端沟槽以上,连接两柱的装饰性横板;可以用来挂东西。

【25】琉球:古国名。位置在今冲绳县。当时还是中国明朝的藩属国。

【26】唐手:这里是指琉球古拳法。唐手是现在空手道的前身,十九世纪时由琉球人佐久川宽贺将学来的中国拳法与琉球古拳法“手”结合而产生。原有的琉球古拳法逐渐被唐手所吸收、同化,在不严格的意义上往往也被以“唐手”称之。


第八章:大阪夏之阵

  元和元年四月。德川家康对大阪城下了最后通牒:“去年兵乱,我不忍百姓受扰,乃息战议和。然河州、摄州【1】却不如此。其一,议和后,非但没有立即遣散浪人,反而大肆招募,其用意何在?其二,秀赖的家臣整饬武具,一味备战,此事已天下周知,世人恐惧,如履薄冰。欲释此疑,可即刻移座和州郡山城【2】,同时,必须停止修复已废弃的城壕、石垣。”
  
  大阪城内立即召集众臣议事。会议上,武将们的态度分成了五派。准备服从家康之命的,是织田有乐斋长益及其子武藏守。断然拒绝,主张决战的有木村长门守重成、渡边内藏助纠、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毛利丰前守胜永。请秀赖再与家康会面一次,尝试着消除疑惑,持此意见的有明石扫部助全登、大野主马头治房【3】。
  
  在片桐且元去后占据了大阪城家臣首席的大野修理大夫治长,认为这一通牒只是家康例行的寻衅,只要遣散一万浪人众,安慰一下家康,就能保住小康局面。真田左卫门佐幸村和后藤又兵卫基次保持沉默。被咨询意见时,幸村平静地说了一句:“任从天命。”基次则回答:“屈服亦可,战亦可。”其他武将都猜不透两者内心究竟是怎样想法。幸村和基次心中了然,无论怎样挣扎,大阪城都难以逃避灭亡的命运。特别是幸村,在冬之阵终结的那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交战双方进行讲和。大阪城被家康狡猾的权略玩弄于股掌之中,虽然交换了双方的誓书,讲和条件中却被增加了撤废外城墙和总壕这一条。这次讲和是老奸的权宜诈术,幸村料想得到,等大阪成了只剩一个本丸的裸城,家康马上会施展制造口实的拿手本领,暴露出要一举攻灭丰臣家的真意。因此,在木村长门守重成为使者前往茶臼山【4】,取得家康的血印盖章而回城的当天夜里,幸村秘密拜谒了与大野治长在一起的秀赖。
  
  “今日终于达成的和议,无非是敌人见我本城毕竟坚固,力攻难以奏效,才使用的权宜之计。即假意和好,让我方撤除外城一切防备,日后便可一举击溃。然而我方却应其求,顺其意,直至今日之和。而今夜围城军上下,必定弛于戒备,个个解刀卸甲,高枕深眠。若我方整奋奇兵,舍死夜袭,大御所的首级如在掌中。要保大阪城的安泰,舍此别无良策,务请主公允准,由我左卫门佐担当奇袭指挥。”幸村请命道。
  
  可是,因为达成和议才松了一口气的秀赖和治长,谁也没有点头。然而在这种紧要关头,幸村没有立即放弃立场。秀赖和治长面对城中第一骁将满腔热忱的进言,眼看着态度犹豫起来。——那就让他去试试看?二人对视了一下。突然,一直在移门后偷听的淀君竖起柳眉,现身于面前,叱道:“对方起誓不再动武的神文,却由我方毁约,不畏天惩么!休作非分之想!”凭这一句话,幸村乾坤一掷的奇策,最终未被实行。
  
  ——已矣!大阪城的命运。幸村慨然长叹了一声。但幸村还是授命猿飞佐助等十勇士,尽自己可行的一切努力。其中之一,是派遣佐助、雾隐才藏和三好清海入道,在茶白山的家康本营、冈山的秀忠本营两处放火。不料家康对消防格外留心,火势未及蔓延就被扑灭。

    两本营都只装作自家粗疏遗漏之火,大阪城更是隔岸观火,因而后世没有留下奇闻逸话。但假如焰盛势炽,真田六文钱队一千骑便要冒烟突火而袭,或能取下家康、秀忠首级,一改历史也未可知。此后,幸村虽屡屡要谋家康的性命,手段百出,却都没能成功。就这样,终于迎来了夏之阵。作为幸村,已经无可陈述了。

    大野治长遭遇一名刺客的袭击,是在三日后。这天,他一如既往地到本丸办公,处理内外机务,到太阳落山后下城返回。刚走到门楼之外,一个装扮奇特的人物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在治长眼前二间处戛然立住,大地为之一震。此人身披火焰一般鲜红的法衣,头上包着同样鲜红的袈裟,戴着天狗面具。右手提一杆大长刀,脚下蹬一双单齿高底木展。背后插着的不是靠旗,而是一盏大提灯。
  
  “有礼!”这人高声叫道,拄起大长刀,走近前来,“大野修理大夫殿听了。尊驾可曾将故太阁所遗存的巨万军资金,暗中据为己有,运出本城藏匿在别处?请问藏匿场所何在?”
  
  “胡言乱语说的什么!”治长反复打量着来人,脑中飞快地盘算着这厮是什么来路。确实——太阁所藏匿的军资金还封存着,数量之巨,绝乎想象。家康自关原之战击败石田三成以来,也虎视眈眈地想把这笔军资金弄到手。其实,进攻大阪城的目的,比起除掉秀赖、淀君,也许想得到这笔军资金才是更主要的。诚然,家康已经掌握了天下。但征战不息的德川家,却没有与天下霸主相称的财力,因为家康根本就没有积蓄金银的余地。

    现在就德川幕府而言,最想得到的,就是金钱。要是能把太阁秀吉遗留的军资金弄到手,那才叫如虎添翼了。这笔军资金数额肯定极为巨大,即使雇佣十万二十万的士兵,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是秀吉留给秀赖的财富。恐怕日本全部大名的军资金加在一起也没有它多。据谣传,在大阪城中,只有秀赖、淀君和大野治长三个人知道其藏匿的场所。
  
  “修理大夫殿,要命的话就老实坦白!”天狗一边说着,一边举着大长刀在头上挥舞。治长大叫:“有刺客!”拔出了腰间的太刀。三个随行武士也拔出刀来。恰在此时,正准备出城研究夜间野战的木村长门守重成,带着主要部下五六十骑经过,目击了这番场景。重成迎着亮光一看,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那是……!”他似乎认出了袭击治长的那人的真身。
  
  “他在胡闹什么?”重成命令部下上前营救治长。
  
  “唉!”天狗看到杀过来一队人马,咋舌懊恼起来,骂道:“修理大夫,从此和使劲讨好淀夫人的那活儿说再见吧!【5】”说着把手中的大长刀“咻——”地一挥。治长只觉得两腿间一阵剧痛,惨叫着弯下身去。天狗面带冷笑,用高底木屐的单齿一点地面。这身飞翔之术确实无愧于天狗造型的打扮,他轻松地跳上高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清早,幸村接到木村重成报告这桩离奇事件的书信,立即找来了三好清海入道。
  
  “何故要做这愚蠢之举?”幸村不悦地训斥清海入道。清海入道坦然反问道:“当德川军蜂拥入城之时,主公难道甘愿战死么?”
  
  “你想说要继续活下去么?”
  
  “那是当然的。什么与城共存亡之类,都是蠢话。……可以保护着右府公一起走,也可以不管他自顾亡命,总之我希望主公能脱身。而后找个地方构筑屋舍,用不了多久总能东山再起。到那时,需要的就是军资金。……已故的太阁殿下留下的这笔军资金,决不能轻易落入德川大御所手中。”
  
  “嗯。因此你就去胁迫修理大夫?”幸村苦笑。
  
  “不只你一个人在想军资金的下落。这是从德川大御所开始,天下所有人关心的问题。……大野修理也不知道它的所在。”
  
  “那么,谁会知道?”
  
  “淀君与秀赖公——知情的只有他们二人吧。”
  
  “……”清海一脸不快,沉默着。
  
  “清海,你不愧是石川五右卫门之子,能想到在城池化为乌有之前,先将军资金夺归己有,却只是徒劳的。”
  
  “您是说徒劳?”
  
  “淀君和秀赖公都不可能透露军资金的所在。陷城之际,也许会要求他们把军资金献给大御所,来换取活命,但他们献出之后也必定被杀,我们不能傻到平白肥了德川家。……军资金所在的秘密,一定会随二人一起被带往冥界,永久地沉眠于地下。”
  
  “这、这不可能!太愚蠢了!”
  
  “清海,你也是继承了大盗血统的人,应该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出来。”
  
  “主公!在下是想为主公查明其藏匿地。”
  
  “我左卫门佐在丰臣家灭亡后,就算还活着,也是个影子一样的存在了。只要有足以度日的钱就够了,有必要拥有可以支配天下的巨财么?”
  
  “主公就没有一点野心么?”清海入道恨恨地说。
  
  “从来如此。”幸村微笑着冲他点头。
  
  “唉,不说了!主公,在下今夜就离开此城,专心去探索太阁遗金。几年后,我会把靠自己力量发掘出的财宝,堆积在生存下来的主公面前。”
  
  “……”

  “主公就算无欲,只要看一眼那些财宝,决不至于隐遁一世直至老死。您必定能想到它们的用途。或者在虾夷筑起巨城,召集十万浪士;又或建造军船远渡海外,在彼岸建立王国——一定会有用处的!”
  
  “……”
  
  “那么,期待着那一天的重逢。告辞了!”清海入道猛地站起,走了出去。转而入室的是猿飞佐助的身形,不停地眨着眼睛,盯住主人的脸。幸村茫然失神,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佐助进来。隔了一会儿才唤道:“佐助。”

    “您请吩咐。”佐助恳求道。
  
  “去探听一下大御所进京的情况。”

  大阪城中商议的结果是决定再战。秀赖亲自驻马于茶白山,检阅了全军。染红的风幡三十杆、金色尖的旗十杆、长枪一千支、瓢箪马印【6】等等,一切都再现着太阁统率旗本武士的情景。与此同时,家康从骏府出发,到达名古屋,给诸国大名下达了出阵的指令。
  
  接到家康已从名古屋赶赴京都的密报,当天,笕十藏、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三人向幸村请命道:“请让我等去取大御所的狸头!”
  
  “刺杀大御所的时机已经错过了。”幸村闭着眼睛回答道。从日本全国各地,都已开始向大阪进兵,将军秀忠的军队也出江户而来。即使夺下家康的首级,也无法改变天下的趋势了。必须靠家康个人权力才能压制诸大名的时代已经过去,德川幕府的威势坚不可摧。
  
  “但是,主公,城陷之际,视大御所生存与否,接受投降的条件自然会有所不同。”穴山小助道。这是指,若由秀忠做主,面对身为自己女婿的秀赖,未必会拒绝留他一条活命。
  
  “而今大御所身边配备了柳生但马守与小野次郎右卫门【7】,如影随形。又有服部半藏带领忍军三百骑,不论何时何地都如手足相伴,任其驱遣。纵然你们个个以一当千,但人数微寡,也无可作为。”实际上,雾隐才藏在一月前就曾赴骏府刺杀家康,被小野次郎右卫门砍断了左手,失败而回。
  
  “与其据城战死,不如为取大御所的首级而牺牲,更遂男儿平生之愿。”话被说到这个份上,幸村便唤来儿子大助幸纲,命其指挥行动,并告诫道:“不可草率轻命。”不过,关于这次壮行,幸村对大阪城内诸将谁也没有透露。在真田丸内孤坐、沉默的日子在一天天地继续着。
  
  与冬之阵时一样,大阪城向四面八方发出檄文,催促与丰家有旧缘的诸侯发兵援助。不过幸村对此毫不关心。他认为响应檄文而来的大名,一个都不会有。例如:浅野但马守长晟,乃故弹正少弼长政【8】之子,幸长之弟,是与大阪城近在眉睫的南海纪伊的国主【9】。能否争取到浅野长晟加入己方,对于诸侯的归属会带来重大影响。秀赖命大野治长为使者,送去自己的亲笔书信。
  
  当天,治长到了和歌山会见了纪藩的三老臣浅野右近、浅野左卫门佐、龟田大隅:“贵家自故弹正少弼殿以来,即系亲缘之家,与大阪的情谊非比寻常,右府公颇欲得贵家之助。此次关东步步逼难,是右府公一生的危机,恳望贵家务必能与我方协力同心。”作为条件,大阪城愿意提供的是赐黄金千枚,分铜【10】三十,以及浅野军入城后再赠送军马一百匹。
  
  老臣们面对旧谊之说,毕竟难于当座回绝,便退聚一室,商议了口径后,回复道:“所赐教甚是。怎奈但马守系仰赖德川大御所的洪恩,才得以袭封此大国【11】,所命实难抉择。此意请您善为回禀。”委婉地予以谢绝了。治长回去复命,秀赖还不死心,命治长赌上大封,再尝试游说一下。治长再度赶到和歌山。
  
  “此番诚心相邀,贵家若能来援,当以大和一国授但马守殿,重臣诸士也各赐一国。请务必相助。”这么一说,长晟亲自出面答复:“先祖确实曾蒙太阁的高恩,然而我托大御所之庇佑,才成为这纪伊藩主,因此不能将矛头对准关东。”从正面断然宣告了绝缘。其他所有大名的态度都与浅野长晟相同。
  
  至此,大阪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犹豫。由大野主马头治房率领二千兵士,奔出大阪城,越过暗岭,直袭郡山城。刚一照面,守备郡山的筒井主殿头【12】定庆不经交锋,就弃城逃走,后来自尽而亡。
  
  “以大野治房为主将的大阪军二万,势如潮涌,大举来取和歌山。”这份急报送到,是在四月二十七日夜。浅野长晟正驻扎于泉州【13】信达,让浅野右近、龟田大隅、上田宗古、前田越前等各队作为前卫,在佐野市场布阵。接到急报,浅野左卫门佐忠知血气上涌,吼道:“就算几万个来,我等先阵也一步不退,血战到底!”
  
  老于阵战的龟田大隅劝阻道:“战争追求的是最后的胜利。……相对于敌军二万,我军只有五千。以寡敌众,必须要使计策。这佐野的地形,东面远离山麓,西面近靠海边的道路,四方都是大片平地,要在此处以寡敌众是不可能的。
  
  ……依我之见,后方仅一里的樫井一带,前临蚁通神社的松林,如能埋伏在那里,敌军难以辨我多寡。而且,到那里只有八町畷一条道路,左右都是很深的泥沼,如令铳手殿后,退据其中,敌军虽众,骑兵也无法大队并列来追击。而我军从松林中阻击来敌,抑制敌军之势,极为容易。”左卫门佐忠知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毫不妥协,指龟田大隅是怯战。最终由长晟决断,采纳了大隅的策略。
  
  向着和歌山如怒涛一般进击而来的先锋队,是由塙团右卫门直之统领的六百骑,和冈部大学[14】则纲统领的四百骑。黎明时,雨越下越大。被公认为是天下豪杰的塙团右卫门,勇猛地突入佐野市场。然而,浅野军已经向信达后撤了。——怎么回事?团右卫门怀疑这是敌人的计策。此时,急于争先阵之功的冈部大学,却已经突破佐野市场,奋威直追上去了。团右卫门对大学的轻率感到愤怒,却为时已晚。不能让大学独占了功勋。
  
  雨停了,面对重重浓雾中的不利之地,团右卫门传令:“跟我上!”驱马而进。安松的市街已被放了火,化作冒着滚滚黑烟的丘墟。团右卫门从其正中穿过。紧随其后的只有三十余骑。到达蚁通神社附近时,前方已可看到进击而来的浅野军。
  
  “将他们一击粉碎!”团右卫门一夹马腹。有如怒涛对撞般的恶战,就此拉开了序幕。一阵厮杀之后,浅野军眼看就要溃败,开始向后退却。这是计策预定的行动,团右卫门却没能识破。奋勇追击了大约二町距离,松林里的浅野军伏兵突起,火枪一阵惊天动地的猛烈射击。
  
  “不好!”尽管切齿悔恨,也已经无可后退了。塙团右卫门取过背负的大长刀,大声叫道:“看塙团右卫门直之最后的奋战!”浑如修罗恶鬼,疾驱入八町畷,左冲右突。刀风扫过之处,一片摧枪折剑,断腕落首,无人可挡。火枪的弹丸不间断地飞来,箭矢也自上向下射来。弹丸击穿了肩与大腿上部,箭矢直插入左腕和背后。团右卫门却依然像一头狂暴的猛兽,斩倒了几十个人。终于,猛刺过来的一枪穿透了腹部,团右卫门再也支持不住,“咚”的一声落马倒地。
  
  “八木新左卫门在此,看刀!”敌将大声呼喝着,挥刀砍来。团右卫门坐在地上,左手猛然抓住挥来的白刃,吼道:“急什么!我把头给你!”右手拔出胁差架在自己颈上。
  
  “亲手砍下自己的头,我是新田义贞【15】以来第二人吧——”团右卫门独自笑着,“嗯!”的一声,将白刃用力一推。头颅顺利地从颈上切下,滚落在膝前。
  
  五月一日,德川家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对日本全国各地出动的军队下了总攻的命令。家康从四月十五日离开名古屋,十六日至龟山,到十八日就已抵达京都。家康进驻京都二条城的当天,夜阑时,猿飞佐助回到了大阪城真田丸,报告道:“自大助少主以下,笕十藏、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全部都壮烈战死了。”
  
  袭击行动发生在龟山,正如幸村预料的那样,家康身边配置着滴水不漏的警戒网。在龟山城内外展开的这场战斗,其凄绝程度超乎文字形容。 真田大助将柳生但马守的左脚从膝盖处砍断,又刺瞎了他的右眼,却被服部半藏的忍枪刺中后背而倒地昏厥。笕十藏一直逼近到距离家康仅两步的距离,被小野次郎右卫门所阻,倒在其无想剑【16】之下。穴山小助和由利镰之助对抗三十名伊贺忍者,砍倒十七名后,遍体皮肉被伤如脍,先后伏于血泊之中。
  
  幸村听了佐助的报告,长时间沉默着。隔了一阵子,才问道:“佐助——你没有尝试救出大助么?”佐助眨着眼,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难道大助拒绝了你的救援么?”
  
  “是这样。”佐助确曾背着浑身是血的大助,向山中逃命。大助渐渐苏醒过来,当知道自己被佐助救出时,立即往他的猴脸上抽了一个巴掌,吼道:“不要多此一举!”还命令佐助去找一匹马来。
  
  拂晓时分,龟山城大门前,薄雾之中忽然驰来一骑快马,载着浑身上下只扎着一条兜裆布的裸体武士。只听来人大叫道:“真田左卫门佐之子大助,来参见德川大御所殿!”不佩寸铁,满是血迹的裸体,把守城将士惊得肃然无声。很快,大门向左右打开。大助泰然驱马步入虎口,由值勤的武士引路,来到天守阁前的广场上。家康站在天守二层的过道上,向下看着大助。
  
  “是大御所殿么?”大助抬起神色锐利的眼眸,用完全不像是垂死者的语气,放声道,“我等真田六文钱组的志士,欲取您的首级而不成,悉数战死,实是遗恨之极。但我身为左卫门佐之子,若就此逃去,将是身后万年之耻。我只想让您看到绝命的样子,因此特来参见。请您仔细看好。”
  
  家康重重地点了点头:“不辱武士的名誉,值得敬佩!就让我来见证你精彩的谢幕吧!”拔出自己的胁差,掷了下去。大助左手接住胁差,褪去刀鞘,反握在手,口唱“南无归命顶礼!”从心口一刀刺入,用力直拉到脐下,拔出刀来,血飞沫喷。将沾满鲜血的刀尖伸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咬碎。
  
  “啊!”
  
  “噢!”
  
  围观的数千人同时瞪大眼睛,发出了惊愕的叫声。大助在众目睽睽之下,嚼碎了一尺三寸的刀刃,咽了下去。只剩下了刀柄,大助弃之于地,就此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小野次郎右卫门慢慢走近一看,才确认这具雕像似的赤裸身躯已经没了魂魄。

  五月六日——家康、秀忠统率的大军布满了城南一带的平原,势如浙潮,向着大阪城倾涌而来。大阪方也已确定了迎击的战略。第一军(兵数约六千四百)有后藤又兵卫基次、薄田隼人正兼相、井上小左卫门定利、明石扫部助全登、山川带刀贤信等将。 第二军(兵数约一万二千)有真田左卫门佐幸村、毛利丰前守胜永、福岛伊豫守正守、渡边内藏助纠、大谷大学吉胤、长冈式部少辅【17】兴秋等将。
  
  这两军将出城迎击沿大和路猛攻而来的敌方大军。后藤又兵卫首先率领三千兵马,威风凛凛地从城内出发,驻扎在奈良街道一端的平野。家康闻报,即授命本多佐渡守正信的亲族,京都相国寺的僧人杨西堂,秘密造访了在平野的军营。杨西堂见了又兵卫,开宗明义地说:“大御所、将军两位大人对您的武略倾慕已久,命贫僧前来恳谈,务要请您转与两位大人协力。若蒙应允,愿以您的出生地播磨一带的封地相赠。——不知您意下如何?”又兵卫听了,敛容正色道:“您是说,请我基次舍弱就强么?好个诱人的香饵啊。古训言:‘香饵之下,必有死鱼。’恕我不能接受。”
  
  杨西堂也是颇能识人的高僧,知其非言辞可动,便放弃了使者的任务,不再劝说。二人转为私谈后,又兵卫以不经意的口吻,莞然笑道:“再也没有比我更幸运的武人了。昔日被旧主人追杀,流浪各地,四面八方都来邀请入仕。而此番,太阁殿下的嗣君诚意相招,任我为一军的指挥。对手则是天下的支配者。身为武人,确实有了用武之地。只要我还在,一日可陷的大阪也能坚持十日;我一旦战死,能坚守百日的城池一日内就会了账。结局已定,但大御所听到我战死的消息时,大阪城的命运才算终结。请您将此言回复吧。”遣词、态度,一派堂堂,正如泰山富岳【18】。
  
  后藤又兵卫基次,人生最后精彩奋战之地,是在道明寺村。道明寺村在大阪城东南约五里,自古因寺庙所在而知名。其东面是国分村。位于河内国的东端的这一带,是丰臣家的管辖范围。名为大和川的大江横亘于北。在道明寺与国分之间,又有一水自南而来,汇入大和川。大和与河内的国境上,生驹山、葛城山、金刚山等连山南北重叠,形成自然的城壁。
  
  交通全部依靠山道往来,这种山道共有大小十七条。其中最大的,北部是暗岭,南部有龟濑越和关屋越。后两条路,都是奈良大阪间的街道。又兵卫扼住这一隘口,打算给并进而来的德川主力迎头一击。前来攻击的东军,包括水野日向守胜成、本多美浓守忠政、松平下总守忠明、伊达陆奥守政宗、松平上总介忠辉——合计三万四千八百人。

    接到探马报告的敌军情况,又兵卫想:“——不能让敌军知道我方兵力寡少。”在五月五日半夜传令进击,并且让全体将士都点起松明。六日寅刻(清晨四点)抵达藤井寺,又兵卫立即将兵马分作四队,散布开来。队伍渐渐出了道明寺,所幸晓雾深厚,难辨物色。
  
  “好,天佑我军!”又兵卫下令“闻张”。“闻张”是当时的术语,指以火枪队试探攻击敌军。前队的山田外记【19】、片山助兵卫、古泽四郎兵卫,立即各带了五十人的火枪队,登上小松山,占据了可以近瞰敌军的位置。东军的第一司令水野日向守胜成,昨天半夜后看见藤井寺方向有星星点点的松明之光,料想敌军势寡而故作疑兵,命部队只管向前突破。
  
  前卫诸将抖擞精神,正要催马进兵,突然,一阵猛烈的射击自小松山方向打来,当场打倒了数百骑。前卫诸将为之气沮,称要等待司令水野胜成的命令,再决定是否进兵。第一阵的松仓丰后守重政和与力奥田三郎右卫门忠次愤然道:“若由关东军先驱,跟随在其马屁股后面行动,让我等大和军【20】的脸面往哪里搁?”便自行率军,都持长枪,从山的正面猛攻上来。
  
  “来吧!”闻张队一百五十骑迅即放下火铳,挺起长枪,从崖上跃下迎敌。立阵于石川碛的后藤又兵卫,遥望见小松山上的激战,叫一声“好!”传令全军准备突击。在小松山的半山腰上,东军很快被击溃,兵将纷纷向后阵败退。水野胜成尽起本队人马,突击而来,援救先锋队。早已严阵以待的又兵卫,高声大叫着“神明照览!”一马当先,率队迎着敌军猛袭上去。
  
  随着天摇地动的喊声,树林里、竹丛中、道路上、田圃内、溪谷间,到处都是飘扬着背旗的人马,两边混战。铳声隆隆,流矢咻咻,白刃闪闪,喊杀声搅成一团,刀枪丛中,血烟飞散。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激战后,大阪方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面对三万四千敌军,仅有三千人的后藤队,哪怕都化身为修罗恶鬼,最后的溃灭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后藤又兵卫所到之处,人体被斩飞如羽毛,马尾后带出一阵血风。不知不觉中已冲到了小松山的山顶,又兵卫停下歇马,俯瞰了一下战况。部下已被切割得七零八落,面对数十倍或数百倍的敌军包围,就像被蚁群追袭的飞虫一样,拼命翻滚挣扎着。
  
  “万事休矣!”又兵卫把头盔的系带重新扎好后,拍拍爱马的脖子说:“拜托了,黑丸!”只见一片黑云,裹着疾风,沿山坡飞驰了下去。——取下大御所的首级!又兵卫单人独骑猛突敌阵,全身迸发出的气概,直要冲破据说在枚冈的德川本营。就算本营不在枚冈,而在伏见,在京都,不,即或在江户,也一定要猛冲过去。——取下大御所的首级!又兵卫胸中不住地呐喊着,突入浪潮汹涌的修罗场,左来右往,豪剑闪耀,马蹄生风。
  
  怒号的脸,因恐怖而扭曲的脸,飞跃的战马,明晃晃的刀枪、飘扬的背旗、空中四散的血沫——交杂着,纷纷掠过又兵卫的视野。脚、腕、背偶然也受到强烈冲击,却浑然不觉得疼痛。 天下的豪杰后藤又兵卫基次,昂然抬首挺胸,从一端撕开聚如云霞的敌军,一路疾驱入去。

  “后藤又兵卫没有归还。木村重成在若江堤战死。”探报送到时,左卫门佐幸村正扬起千杆赤旗,在紧靠应神帝陵【21】的堤上展开阵形。幸村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将东军第三军松平下总守忠明率领的八千骑,冲得四分五裂,而己方没有战死一兵一卒。
  
  “佐助——”幸村叫道。士兵打扮的佐助立刻站到马头下。幸村命令道:“明天,太阁城也会化作一片火海吧……将秀赖公的御首交给敌军,就由你负责运送!”
  
  “遵命。”佐助点头施礼。佐助脸上流露着难得的兴奋表情。这个从来厌恶杀人的忍者,第一次就在半个时辰内斩杀了敌军三十二人。围绕大阪陷落的情景,留传下了数不尽的文章。然而,家康检视秀赖首级的事实,却没有任何文章予以记述。大阪城天守阁崩落的时候,一个士兵装束的小个子迅如一阵风,从各部队之间掠过,来到茶白山的德川本营。
  
  “真田左卫门佐家臣猿飞佐助,奉丰臣右府公的御首级,前来拜谒大御所,请务必验看。”家康接到传报,准许引见。佐助轻步走到驾前,将挟在腋下的红漆木桶置于家康面前,打开盖子,取出锦缎包裹的首级,哗地一下打开。眼前正是秀赖的首级。家康见首级的嘴里还叼着一封信,就自己上前取下来看。 信里只有一行字,写着:“太阁遗金与吾一同投身中有【21】了。”

注释

【1】河州、摄州:丰臣家的领地河内国和摄津国。代指丰臣家。这里用领地来代称有回避丰臣和德川名义上的主从关系的意味。

【2】和州郡山城:大和国的山城,在今奈良县大和部山市。当时是奈良奉行管辖下的一座近乎荒废的城。

【3】大野主马头治房:大野治长之弟。战后被德川军捕获斩首。主马头是官职名,通常作“主马首”,主马署的长官。

【4】茶臼山:在大饭城南偏西位置,是家康本营驻扎处。其东面的冈山是秀忠本营驻扎处。

【5】大野治长是淀君乳母的儿子,与淀君自幼亲密。江户时代风传大野治长与淀君有奸情,甚至说秀赖实际是大野治长的骨血。

【6】马印是战国武将在军阵中标识自己的位置,夸示武威的个性化标志物,形状各异。瓢箪马印是丰臣秀吉所用,形状为倒置于旗杆顶上的金色葫芦。

【7】小野次郎右卫门:小野忠明。后世也常称为御子神典膳。剑术小野派一刀流的开山祖师。与柳生但马守同为德川将军家的剑术指导。

【8】弹正少弱长政:浅野长政。浅野幸长和长最之父。其与秀吉的正室高台院是义姐弟关系,因此浅野家与丰臣家算是沾亲。弹正少弼是其官职名、弹正台的次官副职。

【9】南海纪伊的国主:指浅野长晟是纪伊(纪州)藩的大名。纪伊属南海道六国之一,所以称南海纪伊。

【10】分铜:分铜金。铸成类似秤码形的固定重量储备金锭。有大小之分。大者可达上百公斤。

【11】浅野长是次子,原已分立二万四千石的小藩、因其兄幸长壮年早逝又无子嗣,才得以继承和歌山三十七万六千石。

【12】主殿头:官职名。主殿寮(管理宫内消耗品的供给)的长官。

【13】泉州:和泉国。地城在今大阪府大和川以南的西南部。

【14】大学:冈部则纲的官职大学助(大学寮的次官)的简称。

【15】新田义贞:南北朝时的着名武将。古典军记小说《太平记》中称,新田义贞在越前国藤岛遭遇敌军,眉间中了流夫,就自己切下头颅而死。

【16】无想剑:一刀流的剑术极意之一。

【17】式部少辅:官职名。式部省(掌管文官的人事考课)的次官副职。

【18】泰山富岳:泰山和富士山。象征庄严神圣。

【19】外记:太政官的属职之一,相当于第四等宫。

【20】松仓重政和奥田忠次都是大和国出身的武士、故自称“大和军”。

【21】应神帝陵:应神天皇(第十五代天皇)的陵墓。位于今大阪府羽曳野市誉间。是规模仅次于仁德天皇陵的古坟。

【22】中有:佛教语。四有之一(未脱因果称为“有”)。从人死到往生轮回之间也七四十九天,亡者的灵体称为“中有”,也叫“中阴”。



后记

  本书的作者柴田炼三郎(1917—1978),本名斋藤炼三郎,出身于冈山县,是日本着名的时代小说作家。其名也常常被爱好者们亲切地称作“柴炼”。代表作有《眠狂四郎》、《赤影法师》、《柴炼三国志》、《柴炼立川文库》等。
  
  “时代小说”是日本名词,在宽泛的意义上也经常被译为“历史小说”,但在日本文学上两者是有一定的区别的。相较于在真实人物、历史事件、史观基础上铺陈展开的历史小说而言,时代小说更倾向于借用过去的时代背景写新故事。涉及很多剑客、忍者内容的,借用中国的概念,差不多就是武侠小说。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柴田炼三郎在杂志上连载的时代小说《眠狂四郎》系列,在日本社会掀起了一阵“剑豪”小说的热潮。我国的武侠小说作家古龙曾深受其影响。本书据文春文库版《柴炼立川文库》系列的《猿飞佐助》(八篇)、《真田幸村》(八篇)译出。其后实际还有《柳生但马守》(八篇),未收录。原文是连载小说,每一篇都可看做独立的短篇小说,而又都围绕一个主题,相互有关联,这是柴炼时代小说形式的一个特色。
  
  《柴炼立川文库》系列在柴田炼三郎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从命名上就可以看出,作者试图挑战大众文学的始祖,当时在读者中拥有巨大影响力和既成印象的《立川文库》。在连载开始后不久的1962年3月26日,作者在《读卖新闻》上发表《写作〈猿飞佐助〉的理由》一文,陈述了自己的小说观。作者认为,小说的基本要求是要能虚构得出人意料,吸引读者阅读兴趣。《柴炼立川文库》正是贯彻了这一思想,游刃于史实与传说之间,情节奇想百出,人物设定也特立独行。比如在本书中,猿飞佐助是武田胜赖的遗子,雾隐才藏是渡海而来的异邦武士,三好清海入道是大盗石川五卫门之子,致力寻找丰臣秀吉遗留的黄金宝藏,等等,与一般所传的真田十勇士形象多有不同。
  
  原作者的注解很少,只在几处文内以括号形式出现,翻译时都予以保留。考虑到故事情节的跳跃幅度很大,为兼顾准确和便于中国读者理解,我们做了一些译注,其中不少是对时代背景的解释。就一本通俗小说而言,注解数量可能显得偏多,只要读者觉得不影响理解,可略去不看,庶几无碍。《山田长政》篇涉及对十三至十六世纪倭寇的理解认识,翻译时只加了注释,未予修改原文,读者可自行鉴别。
  
  本书前八篇由泰明译出,后八篇由金艺译出,统一校订整理。限于水平,舛误与不足在所难免,敬请读者批评指教。在翻译过程中,本丛书的其他译者许宁、吉川明静和我们做了很多有益的探讨,热心的友人林笑寒对于诗歌翻译的部分,张子平对于涉及东南亚史的部分,段瑕对于文句校对的部分,都为我们提出了有价值的意见。本丛书的编辑邹禾、肖飒,在多方面提供了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金艺

2008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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