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荣著武林双燕
这不大不小的城镇中,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赌馆,金字招牌,上书“死运馆”三个大字,笔力如龙腾霄,凤飞朝阳,的确是够气魄,祇是这个名字有点儿怪,怪得心里很不舒服。 有人说,凡是好赌的,都喜欢走死运,因为祇有走死运才会大赢特赢,所以凡是骂钱赢得太多的人,都称他为走死运。 每个人都怕死,就是在赌钱的时候才会特别喜欢走死运,因此这一家赌馆干脆起个名字叫做死运馆。 死运馆中赌的花样很多,牌九、麻将、骰子、纸牌、摇摊,可以说是样样俱全,尤其是牌九桌上更为熟闹,不但桌面边上坐满了人,而且桌子周围也站满了人,每家两张牌,一翻两瞪眼,那是小牌九,天门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人,看年纪总在二十上下,生得剑眉星目,气宇非凡,腰间还挂着三尺龙泉。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该上赌馆的,可是他偏偏的来了,不但是来了,而且还赢了不少的钱,光看他面前堆集的大下元宝及银块,就已经一目了然。 他今天的确是走了死运,但他那副喜气洋洋的脸孔,可绝不像个要死的人,倒是那位推庄的,额角上汗珠如雨点般的向下滚,脸孔黄中透白,他除得很惨,虽然没有走死运,但的确像一个已经快要死的人。 此际有一个青衣壮汉匆匆走过来说:“老九你站起来,让我来推两庄。” 推庄的像泄广气的皮球,让了正位,那青衣壮汉坐了下去,连推了两庄,虽云是两庄,其实也祇有两副牌,一庄一副,却给那黑色劲装的年轻人包了。 青衣壮汉大怒,右掌奋力在桌子上一拍骂道:“他妈的真是邪门,今儿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了。” 黑衣年轻人冷冷的道:“你们平时吃人也吃得太多了,偶而输一场又算得了甚么?” 青衣壮汉骂道:“他妈的臭小子,你说甚么?”隔着桌子呼地一拳,直捣那黑衣年轻人的门面。 年轻人双眉一挑,正想发作,此际忽听那青衣壮汉的身后有人一声娇笑道:“哟!我说掌柜的,你们这一家死运馆当真是想要走死运么?” 语声方了,那汉子的双手已经倒垂了下来,全身像是脱了力,祇剩下两只恐怖的眼睛,尚可以翻上几翻。 此时那个叫老九的一声大喝道:“不知死活的臭丫头、臭小子,你们想到死运馆中找麻烦,那可真是不想活了。” 他这一吆喝不打紧,立时有十数个带刀的大汉,将两人团团的围了起来。 那黑衣年轻人竟视若无睹的向对面看去,见制住推庄的那个青衣大汉的人,霓然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一身火红色的紧身衣裤,柳眉杏目,美妙绝伦,背上还插着长剑,他微笑说:“谢谢姑娘的援手。” 红衣女子娇笑道:“这算不上是援手,就是我不出手,你也会制住他的。” 黑衣年轻人道:“不管怎么说,姑娘这份情意,在下是记下了。” 红衣女子娇笑道:“真看不出,你还是个多情种子。” 那个叫老九的大喝道:“好啊!这是甚么地方,你们竟然在这种地方谈情说爱起来了,还不给我上。” 十多片刀光,齐向两人身上招呼,眨眼间,那递出去的刀光齐向梁上飞,十多个汉子滚了一地,那个老九知道遇上了扎手货,脚底板子抹油,溜了。 黑衣年轻人道:“今夕何夕,得遇佳人。” 红衣女子道:“良辰美景,双渡鹊桥。” 黑衣年轻人朗声大笑,收起桌面的银两,身形如飞一般的窜出了死运馆。 红衣少女也一声娇笑,顺手解了青衣壮汉的穴道随后追出。 邂逅志士共襄善举 圆圆的月色,像一个水晶球,高高的悬着,虽然是刚打了初更,已经是很亮了,清光透过了云层,透过了树梢花枝,洒向地面,一片淡漠漠的光茫,照得人心与清凉而偷快。 假山耸立在荷池的当中,一过红桥,直达峰顶,顶端有一六角凉亭,被四面的荷香所包围,亭中静立着一个年轻人,一身黑色劲装,腰挂长剑,正凝神在注视着池面的荷花,有些花被荷叶遮去了一半,正如一个二八美女,手持圆扇,半遮娇容,那种含羞带笑的样子,令人神驰,令人陶醉。 这时在红桥上又现出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一身火红色的紧身衣,背插长剑,嫣然一笑说:“独立孤亭,借月观花,兄台当真是雅兴不浅啊。” 黑衣年轻人道:“适才多承援手,在下尚未道谢呢!” 红衣少女道:“怎么?你还记得死运馆中的那一段情么?” 黑衣年轻人道:“受人滴水之恩,理当报以涌泉,在下岂是一个负义之人。” 红衣少女娇笑起来说:“真想不到你不但是一个多情种子,而且还是一个明理之人,看来真不负今夜良辰美景,鹊桥双渡了。” 黑衣年轻人道:“姑娘真会说笑。” 红衣少女道:“我是说真的,你记得在死运馆中说的话么?今夕何夕,得遇佳人,冲着你这两句话,我又怎么能不来一个良辰美景,鹊桥又渡呢。” 黑衣年轻人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亭中有桌有凳,可惜无酒。” 红衣少女道:“面对美人而无醇酒,岂不是大大的扫兴,是么?这你放心,我早已替你准备好了。” 但见她双手一击,发出“啪”地一声大响,立时从假山后面,转出一个黄衣少女,手提竹篮,来至亭中,在蓝中取出了一壶美酒,四碟小菜,尚有两份杯箸,分别放好,然后引身而退。 此际那红衣少女已莲步珊珊,走上了凉亭,看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那是像在死运馆中一招制伏那青衣壮汉的人。 黑衣年轻人道:“姑娘是有心人也。” 红衣少女道:“既已相见,总算有缘,兄台不必客气,快请坐下,小妹与你把酒。” 讲完亲自斟了两怀酒,然后举酒敬客,看她那种千般风韵,万种柔情的样子,当真令人不饮也醉。 黑衣年轻人一笑道:“多谢姑娘软之以美酒,待之真情,在下当真是福缘不浅,祇是有一事未能明白,尚祈姑娘不吝指教。” 红衣少女道:“好说。” 黑衣年轻人道:“姑娘似乎对这座亭园非常熟悉,不知叫甚么名字?” 红衣少女道:“这座亭园叫荷香园,这座桥叫散鹊桥,这一座假山叫做阳台山,这座亭子叫交颈亭。” 黑衣年轻人道:“这些名字皆含有双宿双飞之意,莫非姑娘……” 红衣少女一笑说:“尚待字闺中。” “那一定是姑娘求凰心切,才起下如许的名字!” “你说呢?” 她突然起身离座,转向假山之后,黑衣年轻人微微一愣之间,她已经从假山之后又转了出来,祇是此时已经脱去那一身火红色紧身衣,解去了佩剑,代之的是一袭透明的轻纱,虽是在淡月之下,仍是可以看到她肌肤隐现,更有一股迷人的酥香,透人心俯。 黑衣年轻人吃了一惊说:“姑娘这是……” 红衣少女一笑道:“你适才不是说我求凰心切么,趁此良辰美景,鹊桥双渡之期,我且为你一舞如何?” 这女子有一身很好的轻功,柔软的骨格,再加上她莲步珊珊,虽是在狭小的凉亨之中,那舞姿仍是令人响往,令人陶醉,有时敢风拂起了她的轻纱,拂起了她的长发,拂起了她的轻狂,就是柳下惠再世,也难以自持。 黑衣年轻人痴痴的看着,已经不知道自己置身问处,此时那少女突然启唇唱道: 流水韶华十八年, 苦海无边,欲海无边。 今宵且将情儿遣, 举步生莲,步步生莲。 一任明月照亭边, 不知何年,管他何年。 但将心思露君前, 情意缠绵,春意连绵。 身形似微风摆柳,轻纱如柳丝飘风,偶而被微风扬起一角,露出那粉装玉琢的腿股,让人灵魂出窍。 黑衣年轻人忘记了面前的酒,一双眼神如锐剑一般,透过少女的心腑,也透过了少女的轻纱,少女又启唇唱道: 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亦惺惺,我亦惺惺。 一池荷香万楼情, 我你同心,彼此同心。 莫负阳台山色青, 鸳鸯和鸣,鸾凤和鸣。翻云湲雨纵欲情, 不是神灵,也是神灵…… 那少女不但舞姿悠美,而且歌声之中,极尽了挑逗之能事。 黑衣年轻人看得发呆,听得发狂,刹那间心猿难锁,意马难拴,双目尽赤。 驮声方罢,少女突然幻起了一缕烟云,飞向那黑衣年轻人的身边,千般柔情似水,万种风韵如春,裹住了他的身体,也缠住了他的心灵。 黑衣年轻人在迷糊之中,突然灵光一现,奋力一声大喝:“姑娘!” 那少女疾退了两步后说:“欲海翻江浪,情山销双心,难道你不喜这种调调?” 黑衣年轻人道:“你我萍水相逢,同为侠义中客,虽承姑娘援手,不敢稍有逾越,尚请姑娘见谅。” 那少女忽地咯咯娇笑起来,美沙如珠走玉盘,风舞昆影,柔美之中带着豪情壮志。 黑衣年轻人道:“怎么?我说错了么?” 少女正色道:“你没有说错,我也没有做错。” “这话怎么说?”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姑娘话隐玄机,在下愚昧难明。” “你听说过枉死城么?” “听说过。” “那是一个邪恶的组织,份子之散布,巳遍及了洞渊九地,三十三六音。” “何谓洞渊九地?” “极下洞渊九地,刚从天地,九地九垒,三十六音,上应三十六天,中汇三十六国,元始同存,空灵建号,结自然之名,运无为之法,表称九幽、三才并立,气透苍冥,此为洞渊九地之由来。” “此事与我何关?” “关系可大着呢。” 少女接着又道:“这枉死城乃罪恶之源,久欲将其消灭,奈何孤掌难鸣,欲寻一有胆识之士,共襄善举,奈何天涯茫茫,知音难寻,昨日见君,知非凡器,特引相戏,更见傲骨天生,正气凛然,足可当此大任也。” 黑衣年轻人恍然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子的,尚未请教姑娘上姓芳名?” 少女道:“小女子姓云,双名中燕,兄台呢?” 黑衣年轻人道:“在下姓南,双名天燕。” 云中燕咯咯娇笑起来道:“想不到我们两只燕子竟然碰到一起来了,但祇可作紫燕双飞,千万可别作劳燕分飞。” 南天燕哈哈大笑起来,又重新归座饮酒,直至东方既白。 南天燕打了个哈欠道:“彻夜未眠,不觉精神疲累,我们也该分手了。” “南兄现居何处?” “落拓江湖,到处为家。” “如此说来,南兄就不必他去了,我这荷香园中,有的是珠楼绣阁,绵衾银床,山珍海味,玉液琼浆,更何况十丈软红,众香环伺,在我这儿住下,不比你浪迹江湖的好得多了么?” 南天燕道:“花团锦簇,固为所愿,但恐壮志消磨,如之奈何?” 云中燕道:“南兄你错了。” 南天燕道:“我如何错了?” 云中燕道:“天地回旋,不离阴阳,伦常相继,不离男女,仗剑江湖,固需要凌云壮志,但若无儿女之情,则刚柔难以相济,若无床第之私,则阴阳难以调配,故鸳鸯之所以交颈,鸾凤之所以和鸣,此皆取雌雄互协之意。” 云中燕道:“如此姑娘所说,男女乱交,雌雄杂配,这不也有失纲常之道么?” 云中燕道:“那祇是等而下之,如何能挽天地之正气,立日月之心胸,肝胆相照,心息相通,为其所欲为,而非乱为,作其所应作,而非胡作,怎可与那些市井下流相比,若我适才相数之时,南兄若不回光返照、流断长江,这就变为下流了,彼时就是愿意,小妹也要退避三舍,这在志节上就有很大的差别了。” 南天燕点头道:“姑娘锦心绣口,胸罗万象,在下敬佩得很。” “如此说来,你是愿意留下来了?” “当然,既蒙姑娘不弃,南某若再推辞,那就变成矫情了。” 云中燕笑道:“这才像男子汉大丈夫的语气,你既答应留下,可别那么生份,我称你为南兄,你称我为云妹,这样也可以免去世俗之气。” 南天燕也笑道:“是,云妹。” 云中燕双手一拍说:“蝶儿何在?” 先前那个黄衣少女,又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说:“姑娘有何差遣?” 云中燕道:“这位南公子,今后就在我们荷香园住下,现在你先领他去我的闺房休息,并去通知厨下备宴,今夜起更时分,我要在抚琴轩为南公子接风。” 蝶儿应了一声,向南天燕发出一个妩媚的笑容,说:“南公子请。” 南天燕随着蝶儿下阳台,过鹊矫,绕曲径,入后围,而到这一座珠楼中,但觉一阵清香,沁人肺腑,举目看去,果然是锦衾钡床、妆台锈椅,布置得极为幽雅,珍珠廉卷,窗门半开,那与像是客房,分明是女子的绣楼。 南天燕微微一愕说:“这地方?” 蝶儿一笑道:“这是小姐的闺房,南公子,我们小姐的闺房不用说是男人,就是普通侍婢都不准随便进来,但公子却是例外,这又是我们小姐吩咐的,你好好的在温柔乡里睡上一觉,晚上我家小姐还要在抚琴轩为你接风呢。” 蝶儿虽然是一个使唤的婢女,但模样儿也是很可人,而且那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 南天燕对她一笑说:“谢谢你了,蝶儿。” 蝶儿噘嘴一笑说:“婢子又不敢当南公子这个谢字,你休息吧,我还要待候我们家小姐呢。”娇躯一转,如彩蝶一般的飞出去了。 南天燕点头道:“有如此美丽娇柔的女主人,就有这样俏友活泼的小丫头。” 他的确是累了,便躺在银床之上,闭目养神,一阵阵扑鼻酥香,醉,将他带人了南柯幻境,再等他醒来之时,又是皓月东升,今夜正是十五、月光圆微朗照,清色四射,使他精神一爽,向窗口朗声吟道:“锦衾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此际有人一声娇笑道:“哟,我说南兄,你甚么梦没有做成呀!” 柳腰如在微风中摆人,来的是云中燕。 云中燕苦笑道:“我祇是看到今夜的月色如水,晴空一碧,偶而脱口念出,并非是真的有甚么感触。” 云中燕笑道:“我不信,是不是想起了童年青梅竹马的伴侣,还是壮年游侠江湖的知音。” 南天燕大笑起来说:“有倒是有那么一个!” “谁?” “有形无质在天空,东南西北我为中,春来秋去探间语,未入南河一梦中。” 云中燕咯咯娇笑起来说:“第一句暗射一个云字,第二句是取一个中字,第三句隐含一个燕字,你梦来梦去,居然在梦中见我,我活生生的站在你的面前,这不比梦中要好得多么?” 南天燕道:“人生如梦,梦亦人生,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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