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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朱贞木《龙冈豹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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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7 18: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朱贞木和他的武侠小说(代序)。
  
  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是大陆武侠小说创作的一个黄金时期,名家辈出,佳作潮涌,领军人物就是学术界称为“北派五大家”的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郑证因和朱贞木。朱贞木虽然敬陪末座,但他拥有一个响亮的头衔——“新派武侠小说之祖”!
  
  朱贞木,本名朱式额(一说名桢元,字式额),1895年生于浙江绍兴的一个官宦人家。他自幼在家读私塾,喜爱诗赋和绘画,也喜爱文学,后来进入新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据说当地中学毕业后考入浙江大学文学系。1928年经人介绍进入天津电话局做文书工作,后来升职任文书主任。1934年将家属接来天津,从此定居于此。1937年七七事变后,朱贞木继续留在电话局供职。天津报界名宿吴云心先生曾回忆说,朱贞木因此在抗战胜利后被解职,曾在天津小白楼开过餐馆,不过此事未找到直接的佐证材料。根据最新发现的零星资料,他因不愿受日本人的气,于1940年就自动从电话局离职,在家闲居,作画治印之余,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偶尔也写点文章。至于1949年天津解放后的情况,仅知道他曾经参加过戏剧方面的工作,编过舞台剧(话剧),大约于1955年冬天因病去世。
  
  朱贞木在天津电话局供职期间,与还珠楼主李寿民同事。还珠楼主哲嗣李观鼎先生对笔者说,幼时在北京家中见到过来访的朱贞木,身材瘦削,双目有神。他记得父亲和朱贞木一聊就是一整天,说到激动处,互用手指比画,显见两人关系相当好。
  
  朱贞木的武侠小说创作大约始于1934年8月,他在《天津平报》上开始连载处女作《铁板钢琵录》。张赣生先生认为是因见还珠楼主在《天风报》发表《蜀山剑侠传》一举成名,朱氏见猎心喜而作,以两人密切关系而论,确有此种可能。《铁板钢琵录》究竟连载多久、是否连载完毕暂时无法得知,或许有两年之久。大约在1936年9月,《天津平报》上又开始连载朱贞木的另一部武侠小说《马鹞子传》。“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天津平报》不肯附逆,自动停刊,该书也就停止连载。
  
  1940年10月天津大昌书局结集出版《铁板铜琵录》第一集,并自第二集起改名《虎啸龙吟》,并一直沿用至今。1942年11月,天津合作出版社出版了《龙冈豹隐记》,该书的前面部分就是只连载年余的《马鹞子传》,可谓是在续写该书。不过《龙冈豹隐记》也并未写完,据作者自叙写到第五集就搁笔了,也没有提到原因,不过笔者所见现存最后一部是第六集。后来在书商和读者的要求下,朱贞木以该书未完结的后半部分加上手头已有资料,写成一部故事完整的《蛮窟风云》并出版。另外,1943年9月的《369画报》中提到他还有一部小说《碧血青林》,却一直未见出版,但是1949年前后出版的《闯王外传》序言中提及本书原名《碧血青磷》,或许就是此书。
  
  抗战胜利后至五十年代初这段时间,武侠小说的出版迎来一个短暂的新高潮,朱贞木的小说出版了不少,如流传极广的《罗刹夫人》、《飞天神龙》《艳魔岛》《炼魂谷》三部曲、《龙冈女侠》、《七杀碑》、《塔儿冈》、《闯王外传》、《郁金香》等,是日据沦陷期间的几倍,其中既有武侠小说,也有社会小说,还有历史小说,仅见之于广告未曾见诸出版的小说尚有数种。根据手头搜集到的原刊本和相关资料,别除同书异名者,从1934年至1951年,各种体裁的朱贞木小说一共出版了十九种,仅见广告未见出版者四种,具体内容可参阅本作品集后所附《朱贞木小说年表》。
  
  另外有一部《翼王传》乃是上海著名越剧编剧苏雪庵所作,他借朱贞木之名出版,朱贞木为此还写了一篇不短的序言。朱贞木小说之所以受到读者欢迎,张赣生、叶洪生、徐斯年等专家学者对此早有精彩论述,笔者不打算再抄一遍,只根据个人的阅读体验,谈一谈朱贞木小说的特色。看小说本身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古人雪夜闭门读禁书,乃是读书人特有的一乐,其实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消遣,武侠小说尤其合适做这样的消遣,而好看的故事则是消遣的核心。
  
  朱贞木的小说构思精妙,叙述生动,引人入胜。如《蛮窟风云》,从沐天澜误饮金鳝血意外昏迷不醒开始,引出替目阎罗救人收徒、金翅鹏的出场以及被龙土司纳入魔下,而跟着红孩儿的出场,解释了瞽目阎罗的来历以及与飞天狐结怨的经过,又为后文狮王、飞天狐侵入沐王府,瞽目阎罗舍身血战等高潮部分做了铺垫。又如《庶人剑》,陕西山村中,一对拳师夫妇失踪多年突然归来,教徒自娱晚景。他们意外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上门徒弟,不久就遇到多年前的仇敌上门寻仇,老拳师怀疑这个徒弟,结果误中圈套,幸亏这个徒弟忠心为师门,救下了老拳师父子,而仇敌五虎旗之来,则源自老拳师夫妇二人当年离家,与师兄弟一起走镖,技震江湖时期。朱贞木以倒叙的笔法,娓娓道来,他在平实流畅的叙事中,营造出一种氛围,创造出一种情趣,故事本身环环相扣,紧凑严密,令读者不知不觉陷入其中,欲罢不能。他的名作《七杀碑》,二十多年前笔者真是一口气从头读到尾的。邓友梅先生在《闲居琐记》中,记录了著名作家赵树理先生指着《七杀碑》对他说的话:“……写法上有本事,识字的老百姓爱读,不识字的爱听。学学他们笔下的功夫……”由此可见朱贞木讲故事的水平有多高了。
  
  若要把故事讲得“识字的老百姓爱读”,只有凭语言的功力了。朱贞木接受过私塾和学堂两种正式和非正式的长期教育,其学历在武侠小说作者中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他的青少年时代又是在富庶的浙江绍兴度过的,他肯定接触过当时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新文学书籍以及翻译的西方小说作品。他的武侠小说处女作《铁板铜琵录》遵守中国章回小说的传统,采用对仗的回目,在描绘风景时更是不自觉地经常使用赋体,轻松自如,毫不佶屈聱牙,可见其古典文学素养深厚。自第二部《龙冈豹隐记》开始,包括之后的所有作品,他却都摒弃传统章回,章节名称全部采用“血战”“李紫霄与小虎儿”“金翅鹏拆字起风波”等名词、词组或短句,长短不拘,新鲜灵活。这一革新更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降大部分香港、台湾武侠作家写作的滥觞。他在武侠小说中有时还使用当时流行的新名词如“观念”“计划”“意识”等,然而用得自然爽利,反映出了一些语言跟随时代而来的变化。
  
  严家炎先生在《金庸小说论稿》中说:“在小说语言上,金庸吸取新文学的某些长处,却又力避不少新文学作品语言的‘恶性欧化’之弊。他扎根于本土传统文学中,较多承继了宋元以来传统白话文乃至浅近文言的特点,形成了一个新鲜活泼、干净利索、富有表现力、相当优美而又亲切自然的语言宝库。”这些评价用在朱贞木——金庸的浙江同乡前辈身上,同样十分贴切。
  
  追求自由恋爱是“五四”以来各种文学体裁的共同主题,武侠小说自然没有落后于这股时代潮流。在《蛮窟风云》《罗刹夫人》《飞天神龙》等朱贞木小说中,主要男女人物积极主动地寻找、追求自己的爱情,尤其是女性人物,一反全凭媒妁之言的传统,大胆示爱对方,甚至私奔、野合。朱贞木有时还通过小说人物之口,表达他对于“情”字的解读,可以说,所有这一切都间接反映了五四运动之后反封建传统、反道学的社会流行风气。其实,在朱贞木前后期的很多武侠作品中,女性主角的地位已经大大提高,也出现不少以女性为主人公的作品,如顾明道《荒江女侠》、王度庐《卧虎藏龙》等,即使在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中,女剑仙、女剑客也扮演了主要角色。只是多数作家虽然突出了女性的自主与独立,突出她们的纵横江湖,但在描写男女爱情上着墨不多、不细致,而在这个方面,朱贞木就显得比较突出。
  
  他把恋爱中男女的哭、笑、逗、闹等言语和肢体动作描写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而对于堕入情网中男女间的对话,更是绘声绘色,就连男女之间的武功切磋,有时也“写得花枝招展,脉脉含情”,表现了有情男女之间那种若隐若现、欲拒还迎的情致与趣味。有时他则用热辣辣的语言展现女性对于爱的向往,比如《罗刹夫人》中的罗刹夫人,《七杀碑》中的三姑娘、毛红萼,《飞天神龙》中的李三姑等等,这一特点被后起的香港、台湾武侠名家如金庸、卧龙生、诸葛青云、司马翎等人继承并发扬光大,同时穷追男主人公的侠女达数人之多,叶洪生先生称之为“数女倒追男”模式。相比之下,以“侠情”特色名传后世的王度庐,笔下恋爱男女的表现反而显得含蓄、收敛和传统。
  
  至于男主人公的表现,除了在房梁上刻下“英雄肝胆,儿女心肠”的杨展,多数没有女性角色那么生动而有活力,《罗刹夫人》中的沐天澜竟然一副小男人的娇样儿,喜欢拜倒在两位罗刹姐姐的石榴裙下,仿佛有些《红楼梦》中贾宝玉的某些味道。
  
  说来有趣,被划入蝴蝶鸳鸯派的顾明道笔下没有这样娘娘腔的男主角,王度庐笔下有些优柔寡断的李慕白也仍是男子汉一个,其他如更早的平江不肖生、赵焕亭和同期的白羽、郑证因等人,都不弹此调,因此武侠小说中“娇男型”男主人公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朱贞木的首创了。
  
  对于爱情的结局,虽然同时期的王度庐偏重悲剧,但朱贞木还是和大多数武侠作家一样,选择了喜剧。大团圆的喜剧结尾对读者的感染力自然不如悲剧来得深刻,但在剧烈变动的时世中,对于经常听说和目睹人间惨事而无能为力的一般读者来说,也多少算得上一点安慰,多少能保留一点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与期待,多少能暂时得到些许快乐与心情的放松!
  
  小说作者迎合一般读者的需要,本是无可厚非的,而朱贞木这么做,却并不是“为稻梁谋”的需要。1943年9月出版的《369画报》第23卷第1期刊登了《天津武侠小说作家朱贞木》一文,作者毅弘在文中写道:“朱贞木先生并不指着卖文吃饭,他不过是闲着没事,作一点解闷而已,在写武侠小说的作家说,朱贞木先生是一位杰出人才,独树一帜,另辟蹊径,所以将来的成功,殊不可限量。”可见,朱贞木写武侠小说虽是为了解闷和消遣,却也不肯胡乱涂抹,而是要有真正的消遣价值!
  
  他在处女作《铁极钢琵录》的序言中感慨小说的出版有量而乏质,原因则是社会不景气,认真作品没有销路,大家都要有口饭吃,于是就“卑之无甚高论”了。他又写道:“在下这篇东西,本来用语体记述了许多故老传闻,私乘秘记的异闻逸事,借以遣闷罢了。后来因为这许多异闻逸事确系同一时代的掌故,也没有人注意过,而且看见小说界的作品,风起云涌,好像作小说客易到万分,眨眨眼就出了细鲡数万言,不觉眼热心痒起来,重新把它整理一下,变成一篇不长不短、不新不旧的小说,究竟有没有违背时代的潮流,同那个小说界的金科玉律,也只好不去管他,俺行俺素了。”
  
  朱贞木显然十分清楚小说的真正要求是什么,客观环境所限,走消遣的路子罢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是向壁虚构,胡乱编些故事应付读者,而是有所依据的。他这样认真地选择和使用材料,显然是有成绩的,他的第二部作品《龙冈豹隐记》序言中是这样说的:“前以旧作《虎啸龙吟》说部,灾及枣梨,颇承读者赞许,实深惭汗,且有致函下走:以前书仅只六集,微嫌短促,希望撰述续集为言。……稗官野史,无关宏旨,酒后茶余,聊资消遣。下走亦以撰述说部为消遣。以下走消遣之笔墨,转供读者之消遣,消遣之途不一,消遣之理相同。然真能达到读者消遣目的与否,则须视内容之故事是否新颖,文字之组织是否通畅为衡。以各种说部风起云涌之今日,而欲求一有消遣真价值之作,亦非易易。”
  
  待到数年后的《罗刹夫人》出版时,他对武侠小说创作题材已经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和思考,他在该书附白中指出,武侠小说有两弊,一是过于神奇,流于荒诞不经;一是耽于江湖争斗,一味江湖仇杀。他希望《罗刹夫人》一书可以为读者换换口味。他也的确做到了,该书影响范围之大、时间之长是他根本想不到的。
  
  朱贞木虽然屡屡强调自己写小说只是消遣,但他身处一个战乱频仍的大时代,又从家乡绍兴北迁天津,个人际遇的变化、人生的起伏都会多多少少在作品中有所流露。他的小说题材不少出自明末清初的笔记,为何选择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变乱的时代发生的故事和人物,背后的含义是不言自明的。在《龙冈豹隐记》等书中,轻松和趣味之外,作者自身感受的某种无奈时有体现——身处乱世的人们,无论高人愚氓,何处可以求得安定的生活!
  
  随着1949年1月天津的解放,这种对于时势的困惑与无奈就消失了。朱贞木在这年7月出版的《七杀碑》第二集结尾处写道:“烽烟未戢,南北邮阻,渴盼解放,当再振笔。”“解放”二字表明了他当时的政治态度,也表明了他对于新时代的期盼。于是,在全国解放后,朱贞木主动学习新的文艺理论,尽力掌握新的文艺观点,并尝试运用在新的武侠小说和历史小说创作中。《铁汉》就是他的一次努力:一个侠士挺身而出,牺牲自己,意欲拯救无辜百姓,免遭官军的蹂躏。在《庶人剑》的序言中,朱贞木已经认识到了个人英雄主义的狭隘与局限,认识到人民的力量的可贵,他写道:“‘老百姓的剑’是用钢铁一般的意志铸就的,无形的,锋利得无可比喻的,而演出的方式,不是斗鸡式的,是集合大众的意志,运用脑力体力,推动整个社会机构,而与障碍前进的恶势力做斗争的……”
  
  可惜类似这样的努力并没有进一步开花结果,《庶人剑》刚刚写了三集就停刊了,预告的不少新作如《酒侠鲁颠》等似乎都未曾出版。自1951年6月起,所有武侠小说都不准出版。1956年文化部又颁布《严厉查禁反动、淫秽、荒诞图书》的命令,并配发查禁图书目录,朱贞木的所有作品竟都赫然在目。其实,类似朱贞木这样努力学习、尝试运用新文艺观点创作武侠小说的还有还珠楼主、郑证因等武侠作家,他们的所有作品也一样榜上有名,一同被禁。此后三十年间,朱贞木的小说彻底消失,连朱贞木这个人也寂寂无闻至今,新近方才知道他可能于1955年因病去世。他的武侠小说基本写成喜剧结局,可是自己的写作生涯却以近乎悲剧收场,令人唏嘘不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武侠小说又重新出现在图书市场上,而且颇有声势,名家名作纷纷重现江湖,朱贞木的作品也出版了几种。时至今日,如《罗刹夫人》《七杀碑》等几部知名作品也再版过多次,只是因为出版人对于武侠小说仅仅停留在商业层面的认识上,因此版本混乱,存在这样那样的错误,影响了对朱贞木作品的研究。
  
  中国文史出版社不惮花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出版《民国武侠小说典藏文库》,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研究资料,还一个中国武侠小说史上知名作家的本来面目,可谓功德无量!笔者作为该文库“朱贞木卷”原刊本提供者、编校者,于武侠小说资料的搜集与整理略有心得,承蒙社方信任,略谈一些关于朱贞木生平及其作品的粗浅看法,谬误不免,聊充序言耳!
  
  顾臻。
  
  2016年10月26日于琴雨箫风斋。


目录
序 言
第一集
第一章卖花翁的垂青
第二章六合枪与白莲花
第三章神秘的鲁颠先生
第四章英雄、美人、名士的遭遇
第五章大将军换却真面目
第六章小洪相公的踪迹
第七章战争的序幕
第八章 血战
第九章凯旋后的雀选
第二集
第十章李紫霄与小虎儿
第十一章三义堡与玉龙冈的关系
第十二章将军入彀
第十三章席上飞刀
第十四章流光剑的奇遇
第十五章 白骨坳
第十六章山寨的旖旎风光
第十七章红孩儿
第三集
第十八章半面人
第十九章罗刹女的秘密
第二十章玉狮子黑夜寻仇
第二十一章滇南八寨
第二十二章沐公府之金线鳝王
第二十三章金翅鹏拆字起风波
第二十四章飞天蜈蚣的绝命书
第二十五章万年青
第四集
第二十六章鸡鸣峡浴血结仇
第二十七章飞钵峰月下却敌
第二十八章削棍成枪削枪成笔
第二十九章飞天狐二次受挫
第三十章红孩儿险里逃生
第三十一章小蓬莱秘宴
第三十二章瞎教师初会狮王
第三十三章秘魔崖的丑婆子
第三十四章通臂猿巧擒游魂
第五集
第三十五章黑牡丹夜探沐公府
第三十六章酒鬼计劫玉玲珑
第三十七章沐天澜飞弹退贼
第三十八章上官旭险里逃生
第三十九章古刹戏飞狐
第四十章灵猿迎客仙鸽传书
第四十一章嘉利泽之隐逸
第六集
第四十二章暴风雨的前夕
第四十三章血雨腥风
第四十四章一发千钧的攻守战
第四十五章凄惨的结束




序言。
  
  前以旧作《虎啸龙吟》说部,灾及枣梨,颇承读者赞许,实深惭汗,且有致函下走,以前书仅只六集,微嫌短促,希望撰述续集为言。同时,发行人亦以前书销路不恶,日以出稿相聒絮。但下走尘俗碌碌,笔耕不易。私幸覆瓿之稿,弃置陈箧,尚有多种重加删润,勉可问世。本书原名《易水寒》,以文艺气味过重,与雅俗共赏之旨不侔,爰徇发行人之请,更为今名,此即《龙冈豹隐记》之缘起。
  
  武侠说部,大抵采集无数片段故事,联缀而成,蔓之则长,节之则短。《虎啸龙吟》一书既已结束,未便再续。而以《龙冈豹隐记》内容,系描写明季流寇时代之民间义侠、绿林剧盗,故事既富,篇幅较多,约计全书百万余言,可出十二巨册,并与发行人约定,月出一册,不得误期,或可勉副读者诸公之雅意。
  
  稗官野史,无关宏旨,酒后茶余,聊资消遣。下走亦以撰述说部为消遣。以下走消遣之笔墨,转供读者之消遣,消遗之途不一,消遣之理相同。然真能达到读者消遣目的与否,则须视内容之故事是否新颖,文字之组织是否通畅为衡。以各种说部风起云涌之今日,而欲求一有消遣真价值之作,亦非易易。下走不文,愧非其任,倘有挂漏,尚希指正为幸。
  
  民国三十一年十月,朱贞木。





第一章、卖花翁的垂青。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这两句话,在高朋满座,谈古论今当口,往往被酸溜溜的先生们颠倒价念不绝口,因此便成了老生常谈。倘然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一声究竟是英雄造时势呢还是时势造英雄呢?这一问便要掂一掂斤量,不是老生常谈了。照在下的小小见解,却以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绝不至被环境征服。能够拨乱反正,双手擎天,果然是个英雄。便是造不成时势,挽不了劫运,落得杀身成仁,破家殉义,也是一个真英雄。因他扬名千载,精神不死,他的毅魄血诚,不为时间空间所限。

    可是这种真英雄,古今来不可多得,千百年也许见着一位两位。至于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便不然了,无非因时乘势,仗着一股幸运,成了社会骄子,在某一时代,也被人当作英雄崇拜,到了时异势迁,也就像电光焰火,无形消灭,甚至盖棺定论,还要翻案转来,遗臭万年。这种人物,古今来多得不可数计,在下无以名之,名之曰假英雄。
  
  这部书内,便是专写这两种英雄,斗智角力,石破天惊的故事。不过真英雄果然难得,假英雄也有他异人独具的才力。本书登场人物,十有其九都带点英雄气概,豪杰心肠,骤然看去,一时却也难以分出真假。究竟谁是真英雄,谁是假英雄,待在下慢慢写来,诸公慢慢去评断好了。
  
  闲话休提,在下开首便先提出一个英雄来,此人姓沈,名廷扬,祖居江苏太仓府崇明县。崇明地方,虽然周围也有儿百里方圆,却是一座四面环海的海岛,原是江苏海口淤起的一片大沙碛,成为这座海岛。岛的东南两面,都是通南北洋的汪洋大海,只有北面接近南通州,西面接近太仓府城,两面水迹也有二三十里远近,岛中住民大半是渔户、船户。
  
  这种船户,是专运漕米的粮船。凡是粮船上的船户,称为粮帮,他们内部有极严密的组织,极大的潜势力。每一处粮船码头,有一个帮头,又称为龙头。好几处码头联合起来,又有一个大帮头。这大帮头,又称为老龙头,也称为瓢把子,必定是辈分高本领大的人,才能胜任。在他管辖下的各码头粮帮,只要大帮头一个命令出去,不管水里火里,必是视死如归,绝对没有违背一些命令的,比军队的纪律还要严肃几倍。后来的青帮、红帮,便起源于此。
  
  当时沈廷扬的祖上,便是崇明粮船码头的帮头,因此起家,在崇明县内也算一家富豪。到了沈廷扬父亲沈大眼手上,非但子传父业,而且名头远大,做了太仓、通州、崇明三处码头的总瓢把子。统率着一千几百号大小粮船。每只船上最少有四五个船户,大一点船上便有一二十口,这许多船如果集合起来,怕不有上万的人。这上万的船户,只要沈大眼一句话,比奉着军令还要厉害。

    他有这样的魄力,一半是辈分高,有悠久的传统关系,一半是为人公正,武艺高强,压得住众人。他善于使一条齐眉熟铜棍,这条棍足有六十余斤重,沿海一带,无人及得。又因他早晚练习,这条熟铜棍,自出心裁,有一百五十多手的绝妙招术,因此大众又加上一个沈百五的绰号,提起沈百五,江苏一省无人不知。
  
  那时正值江浙沿海,时遭海寇劫掠,崇明又系海口孤悬的岛屿,环境所迫,家家都练习武艺,制备军器,保护身家。有了沈大眼这样首领人物,一岛的人都觉有主心骨儿。有一次来了几百海寇,居然被沈大眼率领着粮帮渔户,把海寇杀得全军覆没。从此以后,崇明便没有了海寇之患。这一来,他的名头一天比一天高,产业也一天比一天地富厚,管理一千几百号大小粮船以外,又拿出资本来,在通州、太仓两处码头上,开设了几个酒楼、当铺。嫌崇明一片沙土,四面环水,便在通州建造一所大房子,移家到通州居住。骨子里虽是粮船帮头,表面上也同富商贵绅差不多少。素性又慷慨,穷人求他帮衬,多少总肯接济一点,因此三处码头的住民,没有不称赞他一句富而好义的。
  
  到了他七十余岁,寿终正寝这一年,他儿子沈廷扬,已有二十多岁,长得英伟秀挺,一表人才。沈大眼在世时节,自恨虽然富有,众人推戴,无奈粮船帮头的头衔,终觉不雅,明朝土绅阶级观念很深,沈大眼无论如何富厚,只可在渔户、船户以及买卖里面称尊,略有声誉的士绅堆里,便休想挤得进去,因此想从儿子身上达到既富且贵的目的。所以从小就聘请了一位通州老儒在家教读自己儿子,替儿子取了廷扬两个名字,也隐隐含着教他扬名朝廷,不要他再继父业的了。
  
  哪知沈廷扬从小便不寻常,在书房内读书时节,果然聪颖异常,用心攻读,到了散学以后,也十分爱惜拳棒。好在家中进出的,有的是会武艺的人,沈廷扬千方百计,求人教他。沈大眼虽然想自己儿子弃武求文,但看得自己儿子从小志高心傲,竟想做个文武全才,自然格外欢喜,索性把自己一百五十多手的熟铜棍,传授与自己儿子。沈廷扬到了十七八岁,文学武功,都已可观。而且第一次赴太仓府考,便名列案首,身入赏门。在明朝中一名秀才,颇不容易,一经穿上蓝衫,已足荣耀乡里。沈大眼看得自己儿子果然容容易易地穿上蓝衫,列入士绅堆里,将来折桂占鳌,怕不一路青云直上,只喜得嘴都合不拢来。崇明、通州、太仓一带人们,自然格外恭维得不知所云了。
  
  但是沈廷扬自己,却有他特殊的见解,特殊的志愿,自从进了秀才以后,格外专心一意地练习武功起来,听得有奇才异能的,不惜倾心结纳,殷殷求教。而且挥金如土,广事结交江湖上各色人等,只要有一技之长,便要结识结识,因此江北一带的人,又把一个小孟尝的绰号送与沈廷扬了!沈大眼虽然爱惜儿子,不愿十分去督促他上进求功名,平日父子相对,语气之中,也难免不流露一点自己希望来。
  
  你道沈廷扬怎样回答?他说:“父亲希望儿子光耀门庭,儿子何尝不时时存在心内。不过现在朝中太监专权,一般十载寒窗求得功名的人,无非去巴结太监,何曾替国家做出一点事业来。(明朝太监权柄甚重,那时魏忠贤便是太监的首领,权倾一国。)而且盗贼四起,时事日非,倒不如学点实在武艺,广交几个豪杰,预备日后报答国家,保卫乡里。儿子并不敢违背父命,也不敢荒废身心,无非进取之道,与人不同罢了。”当下沈大眼听他发出这样大议论来,暗暗点头,昂头思索了半晌,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成就你的志愿,可惜我已见不着你的事业了!”
  
  自从他们父子这样谈论以后,沈大眼索性把全部家产交与儿子执掌,自己不再顾问。通州、太仓、崇明三处码头粮船,也交他代替统率。沈廷扬人才既然出众,武艺也说得出去,把粮船商业,都处治得井井有条,比他父亲还干练几倍。沈大眼一死,粮帮便奉廷扬为大帮头。二十几岁的人,便做了粮帮的大帮头,在他们帮内原是很不易的,他居然把三处码头的粮船弄得服服帖帖,足见他的才具很是不小。
  
  有一年夏天,他到太仓府城自己开的一座当铺内盘查账目,却见当铺门首,围着一大堆的人,闹哄哄的还夹杂无数小孩的笑骂声。这一大堆人,却把一座水磨砖墙的当门,堵得水泄不通。门槛上立着几个当铺的伙计,推推搡操死命地哄赶,只驱不开闲人。有一个伙计远远就看见少东家到来,越发脸红脖粗地大声吆喝。

    沈廷扬远远朝着伙计一摇手,自己分开围住的人们,跻身进去一看,原来当门阶石下,半蹲半坐地踞着一个怪物,一头乱草似的头发,粘着无数滋泥,从头顶分向四面披下,没头没脸地蒙着,竟看不清这怪物的面貌。可是乱草似的泥发内,却射出两道烨烨如火的异样眼光来。身上更奇了,这时正在夏季热天,在当街毒日底下,却紧紧裹着一条龌龊不堪的破棉被,那颗怪头就在棉被中间一个破窟窿内钻了出来。下身因为向下蹲着,被破絮裹住看不出来。四围起哄的顽皮孩子,笑着拾起地上的果核石屑,向怪物没头没脸地掷下,他也茫然不觉,依然不声不哼地蹲着。

    沈廷扬仔细看了半晌,心里惊疑不定,因为当头太阳灼得皮肤生痛,便从怪物身边跨进当门。门槛上两个伙计,慌忙躬身先导迎接进去。忽又听得门外轰雷似的一阵大笑,沈廷扬忍不住,又翻身回到门口一看,那怪物伸着枯蜡似的手指,鸟爪似的从腰后摸出一个光彩夺目的朱漆酒葫芦来,脑袋一仰,披发后垂,露出一张奇丑怕人的怪脸,满脸都是伤痕,竟分不清五官位置。只看见虬髯猬结之中,一张阔嘴,一张一翕,竟把倒出来的酒,吸得点滴不流。

    这一来,把个英气勃勃的沈廷扬,也看得呆了!暗想:这人似癫非癫,似傻非傻,这样的暑天身上裹着这样棉絮,头上半粒汗珠都没有,既然穷得叫化一般,却又藏着这样鲜明的朱漆酒葫芦,真猜不透他是何种人物?正想设法盘问他几句,猛见那怪物无端哈哈一声狂笑,宛似半天打下一个焦雷,震得四面人的耳朵都嗡嗡乱叫。一声笑毕,倏地腰板一挺,蹶然起立,回头朝着沈廷扬有意无意呲牙一笑,两只烂泥脚拖着一双打卦破履,跌蹋跌蹋地走向前街去了。后面兀自跟着许多顽皮孩童,一路指指点点地追着嚷着。远远还见那怪物高高地举着朱红葫芦,若无其事地只顾一面走,一面仰着脖子,向嘴内灌酒。
  
  沈廷扬怀着满腹狐疑,向那两个伙计问话:“从来不曾听到太仓有这样一个怪物,难道是别处新来的游丐吗?”伙计答道:“谁说不是,有人见他晚上在东门外破关帝庙内挂着。”沈廷扬急问道:“怎叫作挂着?”伙计又笑道:“据见他的人说,他晚上睡觉时,与人不同,两只脚高高地钩住庙殿上顶梁,整个身子便这样悬空倒挂着,鼻子里打着雷也似的呼噜,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睡法?他说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这样睡,因为这样睡法,身上的宝贝便不会被人偷去。人家听他说得好笑,想他身上的宝贝,无非一个酒葫芦,再不然还有日当衣衫夜当铺盖的一条破棉被,他居然还怕人偷了去,情愿这样悬空挂着,不是疯子是什么?但是南村的徐相公,却一口咬定,说他是个异人,定有了不得的本领,还巴巴地亲到关帝庙去看他,想请那疯子到他家去,领教一点本领。却被那怪物文不对题说了无数疯话,弄得徐相公没奈何,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也相信他是疯子了。”
  
  沈廷扬急问道:“你说,南村徐相公,是不是徐洁人徐相公?”伙计点头应是。沈廷扬便不再问,暗自存在心内。便同伙计走进当内,召集执事人等,问了问买卖的细情,略查了一查账目,休息了一下。到了日落西山,叫人备了一头健驴,独自一人骑驴到南村来访徐洁人。原来这位徐洁人,在太仓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名尚廉,号洁人,原是将门后裔,世代簪缨。在南村徐姓是个大族,徐洁人一家更是南村首屈一指的大家。

    洁人幼失怙恃,天资秀逸,在廿八岁上考进了武举,此后一连几场,都不得意,一赌气,便守着先人产业,在家闭户用功,不求闻达。他是将门,家传武艺自是不凡,便是文学,也楚楚可观。从小同沈廷扬在一处念过书,练过武,性情相投,非常合契,两人年龄也不差什么,所以沈廷扬不到太仓便罢,一到太仓,定必来看这位同窗好友,在徐家盘桓几天,谈谈文,讲讲武。这一次,听伙计说起,沈廷扬看出那怪物有绝大本领,愈发急于谋面,问个究竟了。
  
  徐洁人住的南村,离城只有二十多里路。沈廷扬骑驴出城,急加几鞭,便到了南村。一进村口,便望见徐家临溪的一座八字墙门,左右分列着两面光滑如镜的大石鼓。正想催骑临门,忽见门内急匆匆走出一个高大汉子,肩上扛着一支花枪,枪缨枪锋,用一尺多长的皮套子罩住,只露着下面七尺多长,酒杯粗细,通体缠丝绞筋的枪杆子。
  
  沈廷扬远远望见这条枪,便认得是洁人家传之物。因为徐家祖传六合大枪,颇为有名。徐洁人平日练的功夫,都在这条家传枪上,此刻叫人扛了出来,不知有何用意?忽又见扛枪汉子背后,又跨出一个武士装束的美少年,仔细一认,正是徐洁人本人,慌一催驴子,当啷啷赶近门前。那两人一听鸾铃声响,回过头来,沈廷扬已翻身下驴。洁人一看是沈廷扬到来,大喜。两人握手寒暄了几句,沈廷扬便问:“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你叫人带着花枪出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笑道:“其中自然有个缘故,你来得真凑巧,本应该先请你进屋坐谈,但是我与人约定在此刻会面,只好请你一同前往,也可以助一助我的胆气,而且此事你定也欢喜参与的。此事一了,我们一同回到寒舍再细细叙阔,你看如何?”沈廷扬大笑道:“你没头没脑说了这些话,我一句不懂,究竟赴何人之约,值得这样郑重其事,看情形好像预备交手一般。照你平日性格,极不愿在人面前显耀的,怎的今日与往常不同,还要叫我参与呢?”
  
  徐洁人微微一笑,便执着沈廷扬的手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同我前去,一面走,一面我把其中原因说与你听。好在路也不远,你的尊驴留在舍下便了。”说罢,向门内喊了一个小童出来,叫他牵驴到后槽喂养,吩咐清楚,一同沈廷扬安步当车,走出村来,一面走,一面把携枪赴约的原因,说与他听。
  
  原来南村虽然离城不远,却是风景佳胜,水秀山明。离南村二三里远,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叫作文笔峰,拔地而起,高接云霄,峰头尖峭,远看去,很像一支椽笔。因此迷信风水的,都传说这座山峰正对着太平东城,天下太平,便应文风;乱世时代,便应武略。因为那座山的形象,当它一管笔、一条枪都可以。这种原是信口开河,不足深考,不过这样一迷信,文笔峰便成了出名的地方了。
  
  文笔峰的山脚下,也有十几户人家。这十几户人家,既不耕,也不织,都以种花为业。峰脚周围都是花圃。文笔峰被这许多花圃一点缀,真变成生花之笔了。每逢春秋佳日,太仓城内的士绅,男的骑驴,女的乘舟,都要到文笔峰游览一下。清明踏青,重阳登高,也是文笔峰的专利。峰脚下卖花的人,便靠此营生。徐洁人文武兼资,风流自赏,在家无事,也时常种花灌园,以作消遗。见了奇卉异葩,也不惜重金购求,好在文笔峰的花圃近在咫尺,徐洁人便成了花圃中的老主顾。
  
  有一天清早,徐洁人独自背着手,在门前溪岸上闲步,看几个邻居儿童,在绿柳底下捉迷藏,捉鱼虾,一派天真烂漫,颇觉有趣。正看得高兴,忽见远远一个须发如银的卖花翁,挑着一担花草,缓缓走到自己大门口歇下肩来,坐在石阶上,从褡裢袋里摸出一支短短的旱烟管,很自在地吸起烟来。
  
  徐洁人一望,便知是文笔峰下的卖花人。凡文笔峰卖花的人挑到城内去,必定经过南村,而且总在徐家门口歇一歇肩,也许便在徐家发个利市,这是天天如此的。而且从文笔峰来的卖花人,十有九认识徐洁人徐相公的,但是这一个卖花翁,却是特别,明明看见徐洁人在溪岸闲步,并不叫一声徐相公,却一面吸烟,一面向徐洁人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住。因此也引起了徐洁人注意,仔细向那卖花翁一看,似乎面目甚生。只见他一身布衣草履,同别个卖花的一般无二,只是生成童颜白发,矍铄异常,尤其是两道庞眉底下,隐着一双黑白分明、凌凌生威的眼神,颇为奇异。看他腰板笔挺地坐在那儿,顾盼非常,如果不看他一身粗布衣服,绝不像一个卖花老者。
  
  徐洁人暗暗称奇,缓步踱至花担跟前,再看担内疏疏落落地拥着几束芍药、红莲、剪春罗、虞美人之类,一边只搁着几小盆红白石榴,花既不多,亦无珍贵之品,心想这一点点儿花草,也巴巴地挑到城内去,未免不值,不禁向他问道:“老丈,今年高寿有几?”卖花翁并不站起身,只随口答道:“贱庚小得很,七十有八。”徐洁人一听他口音虽近江北,却不是太仓土音,便又笑道:“老丈在文笔峰治理花圃,想已多年,在下常到贵村,却与老丈少会。”
  
  卖花翁向徐洁人看了一眼,立起身来,叹了口气道:“俺原不是此地人氏,唯扬州琼花观前也有几亩祖传花圃,一家衣食,原可无忧无虑。无奈小老儿生性耿直,今年新春头上无端得罪了当地恶霸,自己上了岁数,膝下又有两个娇养女儿,难与恶霸们争闲气,只可弃了祖业,躲避到此,权在文笔峰下置了几椽草屋,租了几亩花田,将就糊口。常听邻居同业们说起,南村徐相公怎长怎短,想必就是尊驾了?失敬,失敬。”
  
  徐洁人听他避仇到此,又见他这样高年,便起了恤老怜贫之念,对他说道:“今天无意碰着老丈,也是有缘。在下也爱玩点花草,老丈今天可以不必进城去,担上花卉也不多,统由俺买下便了,老丈说一句价值,俺便招数奉纳,老丈可早点回家休息一天。”卖花翁连连称谢道:“徐相公果然名不虚传,既承厚意,老朽这点花草,值得什么,不嫌亵渎,情愿奉送,请吩咐一句搁在贵宅什么地方,老朽替你端进去好了。”
  
  徐洁人慌摇手道:“这使不得,你将本图利,怎好送人?请你在门口稍待一忽儿,俺去去就来。”说罢,匆匆进门,取了钱钞,唤了一个家童,一同出来搬取花草。哪知刚一步跨出二门,举目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连呼奇怪。后面跟出来的书童,也惊得直跳起来。你道如何?原来那卖花老者一挑花担,踪影全无,所有担内花草,却整整齐齐摆在门斗内。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大门外一对大石鼓,这时却对门并放着,恰巧把一座台门堵死了!这事突如其来,如何不惊?

    徐洁人略一沉思,且不顾地上花草和堵门的石鼓,一撩衣襟,从石鼓上面纵了出去,一伏身,飞也似的去追那卖花老者。一直追出村口,向那直通文笔峰一条大陆上望去,何尝有卖花老者的影子!不觉脱口喊声:“奇怪,难道会飞不成?”因为这条路可以望到文笔峰脚,足有两里路长,两旁都是水稻田埂。暗想自己无非回身取钱的一忽儿工夫,那老者非但在两座石鼓上做了手脚,连人也像会飞般飞得不知去向,真是怪事了!没奈何转身回到门口,想找几个前时柳荫下玩耍的孩子,探问一下,不料这时门口冷清清的,那几个顽童早已跑散了。

    心想这对石鼓,每个足有六七百斤,不是天生神力,休想移动分毫,自问绝对没有这种力量,难道七八十岁的卖花翁,有这样神力么?如果说不是他,眼前一忽儿的事,不是他是谁?如果是他,这样同我开玩笑,又是什么用意呢?太仓地面,虽都知道我懂得武艺,但我从来不在人面前露,也没有与人较量争胜过,谅也没有同我故意作难的人,可是今天的事明明摆在眼前,这真真难以索解了!
  
  徐洁人思索了半天,兀自想不出所以然来。可是一对大石鼓,经人轻轻拿下来堵在大门口,自己没有力量拿开去,被好事的人一传扬,总说某人被人生生塌了台去了!这样一转念,未免又恨又急!四面一看,幸喜清早时候,左右儿家邻居都在田中工作,南村并非要道,尚无闲人来看稀罕事儿。可是堵在门内的书童,在徐洁人跳出门外追人当口,早已飞身进去,轰动家中。徐洁人父母早故,自己尚未娶亲,家中只有几个叔伯弟兄,率领着许多长工,一齐出来,看得门口两个石鼓,各个骇然。
  
  徐洁人在门外喊道:“闲话少说,快拿家伙来,我们合力把它扛回原地方再说。”门内几个人慌忙领命去寻家伙去了。正在这当口,忽听得身后远处哈哈一声怪笑。这一声怪笑,似乎从空而下。徐洁人急回头向四处瞭望,却静悄悄的不见一人。门内的人,也同时听得这声怪笑,几乎疑惑白日见鬼。蓦地又听得怪气地笑道:“这一对小玩意儿都拿不动,要这样的劳师动众,还说家传武艺哩!”这几句冷嘲热讽以后,众人才听出发话所在,是在溪边一株绿荫如幄的大柳树上。这时徐洁人一听这几句话,不由得无名火发,以为搬石鼓开玩笑的人在此了!一个箭步,纵到柳树下面,正想当面责问,不料抬头一看,又把徐洁人怔住了。
  
  原来树上发话的人,不是那个卖花翁,是一个龌龊不堪,丑如鬼怪的怪物,披着一头黄泥发,身上裹着一张破棉被,精赤着两条瘦泥腿,吊着两只七穿八洞的破鞋,坐在一枝横出的柳干上,手上托着一个红漆葫芦,露出一副看不起人的滑稽状态,还挂着一张椰瓢死的阔嘴。这样的怪相又被柳色一罩,愈发绿森森的满身鬼气。徐洁人等没有看见过这样怪物,竟也看得呆了!那树上的怪物,却也好笑,两只碧荧荧的鬼眼,一闪一闪的,朝着下面徐洁人打量了几眼,把一颗猱头狮子的毛头摇了几下,自言自语道:“公旦眼光虽然不错,但是可惜!”忽然又叹了口气道,“求仁得仁,也是解脱一法。”他这样自言自语了一阵,徐洁人不知他胡吣些什么,忍不住喝道:“你这疯子,先头骂我们枉称祖传武艺,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本领,敢无端出口伤人?”
  
  那怪物大笑道:“你说我疯,再过几年,你比我还要疯得厉害哩!你不信,记住我话好了!现在闲话少说,你不是恨我讥诮你么?好,你看我的!”这一句话方出口,人已飘然下地。徐洁人看他飞身下来,似乎比一片叶一团棉花还轻,非但下面尘土不扬,声息毫无,连上面坐着的柳条,也纹丝不动,不禁暗暗称奇。只见他一下树,把腰间所束破絮的草绳,紧了一紧,葫芦往草绳上一挂,拖着一双烂跟破鞋,踢踢踏踏走到门前,更不停留,两臂一张,抱住石鼓,随随便便地便抱了起来,放回原处。放了这个,又抱那个,踢踢踏踏来回奔波了几次,便将两个大石鼓好好地仍归原位了。
  
  门口石鼓一去,里外通行,徐洁人同门内众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这样穷叫化似的怪物,有这么大力!尤其徐洁人诧异之间,心中一动,觉得今天的事,绝非偶然,定须问个明白。而且这样奇人,岂可失之交臂?主意打定,正想近前向怪物求教,不料话未出口,那怪物已如飞地向村外逃走。徐洁人慌拔步便追,一面口中喊道:“暂请留步,有事求教。”
  
  那怪物好像听不见一般,转瞬间已跑出村口。徐洁人不舍,加紧脚行,拼命向前追去。追出村外里把路,只见那怪物兀自脚板打着屁股跑个不停,边跑边回过头来喊道;“你我无缘,有缘的在文笔峰等你哩!”喊了这一句,愈发跑得飞风一般,一眨眼便看不见人影子。徐洁人料得自己脚步万难追上,只可快怏回转,却把怪物回头说的那句话,记在心内,回家也不对人说起。
  
  到了第二天清晨,独自走向文笔峰,先到熟识的几家花圃探问扬州搬来的卖花翁,住在何处。有知道的,说是这一家搬来不久,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和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山腰内盖了几间茅屋,辟了一个小小花圃,孤零零地住在山腰内,并不与人来往,也不常见他们挑出去卖。山脚下几家花圃,因为他们是外乡人,那老头儿性情又怪僻,很少有人到他家去探望的。
  
  徐洁人听说,暗暗点头,便从山脚一步步走上山腰。立的所在正是一座悬崖下面,从崖侧露出一条仄径,两旁都是刺天修竹,随风摇曳,发出极幽韵的天籁。仄径尽处,露出两间新盖的土墙茅屋,外面编着短短的竹篱,篱上缠着几丛牵牛花。当门一座瓜棚,绿荫扑地,藤蔓如龙。棚下矮脚竹椅上坐着一个绝色的女子,穿一领褪红纻衫,梳一个家常慵髻,低垂粉颈,正在引针度线,勤做女红。徐洁人到了这种境界,宛如身入画图,痴痴地站在竹径中间,几乎忘记了来此何事!暗想山腰只此一家,这女子定是那卖花老者的女儿了,想不到在此得见佳人。
  
  正在痴想,猛听得身后哈哈一声狂笑,声若洪钟,远振山谷。急回身看时,正是那卖花老者,此时却装束不同,穿一件大袖葛袍,戴一顶宽檐竹笠,足蹬云履,手挽朱膝,长须拂胸,俨然道貌。一见徐洁人便大笑道:“徐相公兴致不浅,清早便来游山,既然枉驾,不嫌蜗居,便请稍作勾留如何?”
  
  徐洁人想不到老者会从身后走来,自己正在窥探人家闺秀,未免难乎为情,未来时预备着许多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但是老者似乎毫不介意,一手挽住徐洁人,走入篱门,直登草堂。徐洁人留神瓜棚下女子已不见。一进草堂,居然明窗净几,雅洁无尘,而且书架如城。缥缃万轴,哪像卖花人的家庭。
  
  徐洁人愈发钦敬,慌不迭倒身下拜道:“昨日一见老丈,令人生敬,打听得高隐于此,特地专诚叩谒,尚乞不吝下教,启迪后进。”老者扶起徐洁人,呵呵大笑道:“徐相公家学渊源,早已闻名,因为素昧平生,未便冒昧晋谒,昨日在尊府门前略事游戏,尚乞海涵。”徐洁人一听这话,才确定门口石鼓是他弄的把戏,想是借此试一试自己本领的,不禁面孔一红,嗫嗫道:“老丈神力,世所罕及,小子粗知半解,又鲜明师益友切磋,实在惭愧得很,倘蒙老丈不惜教诲,收列门墙,终身感激!”说罢,又欲躬身下拜。
  
  老者扶住道:“老朽风烛残年,何敢当足下下问,如果足下要求进益,相近便有强胜老朽百倍的明师,可惜足下轻轻失之交臂!”徐洁人蓦然记起柳树上的怪物,慌问道:“昨天老丈走后,正拟合力搬开石鼓,忽然柳树上躲着如此如此一个怪物,飘身下来,极不费力地便把石鼓放向原处,在下料他有了不得的本领,原想殷殷求教,无奈那人举动离奇,竟自跑掉,只临走说了一句有缘的在文笔峰,所以在下今天专诚到此。听老丈口吻,想必认识那人。便是那人语气,也明明指着老丈。想是小子资质平凡,老丈不屑教诲罢了!”
  
  老者呵呵笑道:“此中自有因缘,且请安坐,容老朽慢慢告诉。”说毕,用手向后壁弹了几下,唤道,“莺儿,佳客到此,怎的还不倒茶来?”只听壁后娇应道:“阿爹勿急,阿姊到崖下挈泉水去,预备烹儿盏松花香茗款客,稍待便得。”说完,便又听得弓鞋蹀躞,一阵折柴洗盏的声音。徐洁人知是老者女儿。却听老者笑道:“老妻早已去世,家内只有两个小女供应门户,足下幸勿笑话。”徐洁人慌逊谢不迭,彼此在草堂坐下。
  
  老者笑道:“老朽姓高,贱号公旦,早年也曾出土戮力疆场,五十岁以后,饱尝宦海风波,便乞骸骨,隐居扬州琼花观。因素性爱花,权以此为业。足下所见落拓不羁的那位怪人,虽同老朽交往,但是他对于自己身世却讳莫如深,屡次问他,终是装疯作颠,只知他道号鲁颠,原籍山东,其余便难测其隐了。不过他一身奇才异能,瞒不过老朽两眼。老朽阅人甚多,像这位鲁颠先生的本领,实在少见!他这样佯狂作态,无非看透世情,游戏三昧罢了!现在他也云游到此,寄居在东门外关帝庙内,足下何妨去见他一见。他是一个忽来忽去,行踪莫测的人,稍迟便寻不着他了!”
  
  徐洁人听得津津有味,忽地莲步琐碎,一个又端庄又流丽的美人,大大木方地捧出两盏松花香茗来,在宾主面前各敬一盏以后,便退一步向洁人微微裣衽,慌得他立起身连连还揖,口中说道:“怎敢劳及女公子玉步!”嘴里这样说着,两只眼未免略一平视,只见她唇不点而朱,眉不扫而黛,长身玉立,宛如空谷幽兰,却不是初见的瓜棚下绣花女子。高老头儿大笑道:“这是老朽长女,闺名韵娘。素知足下胸襟阔大,老朽也不效世俗之态了。”说罢,呵呵大笑。韵娘低头微笑,徐步退入里面去了。
  
  徐洁人按定心神,又坐下来,同高老头儿深谈起来。渐渐又谈到武功上面,高老头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所说家数,竟是闻所未闻!徐洁人究竟青年好胜,把自己家传六合枪法,不免也从嘴上显露出来。高老头儿居然也极力赞扬几句,却笑道:“足下家学渊源,自然与人不同。老朽的两个小女,对于枪法,也粗知半解,可惜老朽不擅长此道,年老功荒,小女们平日想求点进益,苦于没有明师切磋,难得足下有此家传绝技,老朽不揣冒昧,想请求足下给小女们指点一二,未知能蒙俯允否?”
  
  徐洁人一听他两个女儿也喜武术,心里吃了一惊,转念这样弱不禁风的佳人,无论如何,也练不出什么来。听得高老头儿求他传授枪法,信以为真,嘴上虽谦让不迭,一脸扬扬得意之色,却已泄露无遗。高老头儿倏地立起身,两手一拍,呵呵大笑道:“老朽素性疏阔,今天逢着足下倜傥不拘,恰恰合了自己脾胃。现在老朽要托个大,叫一声老弟,以后彼此可以亲近亲近,谅来老弟也不嫌高攀的。”
  
  徐洁人大喜道:“老丈休要这样称呼!老丈是先进,此后晚辈时时要来求教,请老丈直呼贱名好了。”高老头儿握住他的手,摇了几摇,笑道:“老弟少年老成,真是难得,想不到老朽在此得了一个忘年交!”说着,又伸着手指算了一算道,“后天是个望日,晚上月色定必皎洁。老朽藏着一坛花酿,味尚不恶。老弟不见外,后天申酉时分,便请枉顾,在俺后面花圃,趁着月色痛饮一场。老弟倘若高兴,带着家传家伙,让小女们开开眼,老朽多年荒疏的笨拳笨腿,也许显一显丑,取个乐儿,让老弟多饮几杯。老弟,你看怎样?”
  
  徐洁人心中暗喜,却说道:“怎好叨扰老丈!”高老头儿便不待他再说下去,抢着笑道:“老弟再说这话,便是看不起老朽!丈夫一言,后日准定恭候便了。”洁人无话可说,只可唯唯答应,于是订了后约,兴匆匆回转家来。




第二章:六合枪与白莲花。
  
  原来徐洁人这时也有二十几岁,从小没了父母,家庭中只有几个堂房叔伯,已是别立门户,事事都是他独断独行,太仓的名媛闺秀也不少,有人替他作伐,他一味推辞,立志欲娶一个自己赏识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因此耽误下来。万不料在文笔峰遇着这样佳人,而且是姊妹二人,一般国色。最难得天缘凑巧,同高老头儿一见投契,还要他传授枪法。从此日亲日近,这般美满姻缘怕不稳稳地捏在手中?又一转念,自古好事多磨,高老头儿不是常人,两人佳人也不是普通闺秀,自己虽然一厢情愿,未知对方已否字人,能否对自己加以青眼?他这样颜来倒去,以口问心,便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忽儿顾影自赏,在书房中沉思一回,一忽儿取出那条家传武器来,拂拭一回,温习温习招数。家里的人看他举动有异,也猜不透他心中的事。
  
  他这样一心贯注在两个佳人身上,把高老头子在门口搬动石鼓的举动,以及种种可疑地方,都想不到了。所以圣人说得好:“物有所蔽则有时而昏。”这话真一点不错!你想高老头儿这样岁数,还能把七八百斤石鼓随意搬动,轻如无物,是何等功夫?他自己又说过戮力疆场,当然不是等闲人物。他的女儿武艺如何,虽然不得而知,但是有了这样父亲,还要求初出茅庐的徐洁人传授武艺不成?最奇两对石鼓堵在门口,独在搬不动的当口,不早不晚偏有个怪模怪样的鲁颠,躲在柳树上,跳下来代劳。这种情节,只是细细研究一下,其中当然有所为而为。无奈徐洁人心无二用,怎样也想不到这上面了!这晚徐洁人在家里,哪能好好安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想起高老头儿说过鲁颠在东门外关帝庙落脚,何妨去会一会这样奇人,顺便向他探一探高老头儿的身世。主意打定,便向县城走去。
  
  没有多远,到了关帝庙,抬头一看,两扇庙门,东倒西歪,阶上一堆堆牛粪,简直插不下脚。没奈何,捏着鼻子,撩起衣襟,像跳沟似的纵了进去。庙只两进,跨进头门,便见后殿,未进殿门,便见供桌底下伏着圆圆的一件东西。仔细一看,才认识是一个人,缩手缩脚,似卧似蹲地伏在地上,身上没头没脑盖着一张破棉被,中间一个破窟窿,好像蒸笼般冒出缕缕白气来。
  
  徐洁人还认得这张破絮便是鲁颠身上的东西,这般怪形状,也没有第二个人。便又跨进殿内,高喊一声;“鲁颜先生,晚辈徐洁人专诚拜谒。”经他这样一喊,破棉被内蠕蠕微动,从窟窿内伸出一颗毛蓬蓬的头来,活像一只大乌龟,从硬壳里伸出龟头一般。徐洁人看得这一副怪形状,几乎失笑,正要申明自己钦慕之意,蓦见鲁颠身子一挺,钻出供桌,指着徐洁人喝道:“鲁颠是谁?谁是鲁颠!这样半夜三更,来打扰老子睡觉,去,去,去!”这几个去字方出口,忽又脖子一缩,喉咙内咕咕一阵响,一张嘴,霍的一口稠痰,竟向徐洁人当面吐来。
  
  徐洁人慌一低头,猛听得身后当的一声奇响,急回头看时,原来殿角木架上挂着一口斑驳陆离的破铜钟,约莫也有儿百斤分量,那口稠痰,向身后飞去,正好打在钟上。这样一口大钟,万不料被这口痰吐着,就同被人用杵撞了一下一般,非但发声奇响,余音绕耳,连整口钟身,也来回摇摆起来。这口痰的力量,也可想而知了!如果被这口痰吐在脸上,还不头破血出吗?
  
  徐洁人受了这样折辱,本是一脸怒容,正要发作,这一下,把他怒气吓回去了!暗想这怪物本领真非同小可,高老头儿确非虚言!没奈何,忍住气,向他下个长揖,赔着笑脸道:“晚辈初次拜谒,并无开罪之处,先生何致无端加以折辱?”哪知鲁颠满不听题,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两臂一张,仰天打了一个呵欠,从破棉絮内掏出一个朱漆葫芦,拔开口塞,顿时酒香扑鼻。一闻这样酒香,谁也知道是极好的佳酿。他举起葫芦,眯着两眼,骨碌碌灌入口中。葫芦略一离嘴,便咂舌吮嘴,唧唧有声。这样时停时灌,川流不息地灌个不止。
  
  徐洁人呆立在一边,弄得大僵特僵。经过若干时间,才见他摇一摇葫芦,似乎已去了大半,才放下手,抹一抹乱草般的虬髯,塞好了葫芦口,依然放人怀内。然后眯着两眼,向徐洁人有意无意觑了儿眼,一颗毛头点了几点,自己叨念道:“公旦老眼无花,孺子尚有涵养,可惜生非其时,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业!”说罢,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伸出鹰爪似的枯手,一指徐洁人道,“你既然知道我的道号,想已找到文笔峰有缘的了,又上我这儿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此刻看他神情语气,毫无疯癫之态,同初进殿门时截然两人,可见以往举动,都是做作出来的,为什么定要这样做作,却又难以揣测。听他这样一问,有了谈话机会,慌躬身笑道:“晚辈从小爱练武功,苦无名师,迄今毫无寸进。日前幸遇先生,复蒙高老丈指引,特地专诚拜见。倘蒙先生收列门墙,肯光降舍下,俾得终身侍奉,实为万幸。”说罢,又连连打躬。
  
  鲁颠微微一笑,也不回礼,只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且看吧。”徐洁人一听这句话,以为他已应允,顾不得满地灰尘,便要跪行大礼。不料鲁颠一伸手,把他架住,笑道:“且慢,我不是早对你说,咱们无缘。你找到有缘的,不愁武艺学不成。到了明天晚上,你自然会明白其中缘故。我尚有我的事,也懒得对你多说。你回去吧。”说罢,竟自掉头出殿,头也不回,出关帝庙去了。
  
  这一来,几乎把徐洁人肚皮气破,心想哪有这种不讲情理的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领,我也不愿拜他为师。一赌气,匆匆走出庙外,预备回家。不料离庙没有几步远,鲁颠立在一株垂柳下面,咧开一张阔嘴,仰天打个哈哈道:“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学人所不能学,公旦之婿,非鲁颠之徒也。”说罢,转身飞行,疾如奔马,瞬时不见了踪影。
  
  徐洁人这才明白,他种种反复做作,原是试验自己的,所说“且看吧”一句,也是再试验一下的意思,却被自己误解,着了他的道儿。当下又恨又愧,怔怔地立在关帝庙前,半晌没有移步。猛地想到鲁颠最后说了一句“公旦之婿,非鲁颠之徒”,其中一个婿字,下得非常奇怪,难道这个怪物,真能未卜先知,窥人之隐不成,又像故意提出这个字来,讥消我一下。这种怪物,真是神鬼莫测,今天这哑巴戏,只可算自作自受,一路回来,兀自忐忑不宁。
  
  时光飞快,便到了高老头儿订约的一天,徐洁人着意修饰一番,预备在佳人面前显露自已枪法,索性换上平日出猎的武生装束。一到日落申初时分,便命人扛了枪走出门来,向文笔峰进发,不料崇明好友沈廷扬不先不后到来。两人原是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便请沈廷扬一同赴约,一面携手同行,一面把这番奇遇和盘托出。 沈廷扬原是来打听当铺门口怪物的,现在听到所说鲁颠,就是那怪物,又加上高老头儿和两位佳人,少年性情略同,自然引起好奇之心,果然兴致勃勃,愿同他前去做个不速之客。
  
  两人到了文笔峰,徐洁人忽然想起高老头儿只有几间草堂,别无应门的童子,自己带了一个下人,似乎不大合适。好在已有沈延扬做做伴,不必再带人上山。便在山脚下接过那支花枪,打发仆人回去,自己携枪同沈廷扬走上山腰,慢慢地步人悬崖下那条竹径。回头看山下远处,一轮红日,已没入地平线下,只剩一抹残霞,飘浮天末。东面一轮新月,已渐渐升到林梢,因为晚霞尚有余彩,却显不出月色来。峰脚四围的花圃内,一家家的炊烟缕缕上升。望到从南村来的道上,几个卖花翁挑着空担回家来,人只有寸许长,真像画里一般。两人赏玩了一回,步入竹径深处,已到高家篱门外面。
  
  沈廷扬点头赞叹道:“屋小于舟,人淡如菊,真是隐者之庐。你看山脚下也有许多草庐,便觉有霄壤之隔。”徐洁人笑道:“你回头见着高老丈丰采谈吐,又不知怎样钦敬哩。”两人正这样说着,草堂内高老头儿似已听得他们谈话声音,哈哈大笑迎出门来。尚未觌面,已听他一路大笑道:“老弟真是信人,果然如约而降。”笑音未绝,人已迎到篱边,葛见徐洁人身旁,还有一个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英武少年,不觉微然一愕。
  
  徐洁人便介绍道:“这位是晚辈同窗至友,崇明沈廷扬,听晚辈说起老丈,非常仰慕,渴于谒见,故而不嫌冒昧一同到此。”徐洁人说罢,沈廷扬早已趋前一躬到地。高老头儿拉着沈廷扬的手,上下端详了一回,惊问道:“足下莫非便是崇明鼎鼎大名的小孟尝么?”沈廷扬慌笑答道:“承老丈见爱,贱名何足挂齿。”高老头儿似乎高兴异常,一手拉住洁人,一手携着廷扬,呵呵笑道:“想不到二杰同临,此缘非浅。”
  
  说话之间,宾主已进草堂,徐洁人先把手上那支枪倚在堂外,然后进屋。这时草堂内点起几支巨烛,高老头儿一叠声催献香茗。只听得堂后莺声呖呖地娇笑道:“鲁老叔一个人坐在花圃内,等得不耐烦,说是同他们后生小子客气什么,愿意献丑,便径到后圃来好了。还有许多难听的话,女儿不便学说。你老何妨真个邀客同到后圃,免得鲁叔一人寂寞。再说月亮儿也快上来了。”说罢,又咯咯一娇笑。
  
  沈廷扬、徐洁人隔壁听到这一阵吴依软语,宛如燕语莺啼,其声清而韵,比琴箫还好听。两人只管领略隔壁的娇音,却没有听清楚另有一客先到。只见高老头儿呵呵笑道:“我只顾迎接佳宾,却把老友冷搁在后面,难怪他要生气了!也罢,两位不嫌简亵,我们就到后圃月下谈心。老朽那位老友,已先一步到此,不妨给两位引见一下。”两人自然唯唯应是。
  
  高老头儿便当先引路,走入后堂。两人跟着,留神草堂后身是一间过堂,左右对列两间屋子,庐帘静下,不见芳踪,只一股似麝似兰的幽馨,微微从帘内飘曳出来。跨出过堂,便是一个小小场圃,也不过一亩多地。右面编着几眼竹篱,沿篱种着各色花卉。靠左一面,却是悬崖的峭壁。壁下掘出一泓池塘,满种着荷花,碧叶白莲,清气扑人,别具幽馥。塘内淙淙水响,原来峭壁上嵌着几道细泉,直注塘内。塘边盖着一座茅亭,亭中设一张圆圆的石桌,散放着几张竹椅,一张椅上已坐着一人,却抱着头伏在桌上,似乎吃醉酒似的。亭外便是一片沙土。即此便见高老头儿绝非卖花为业,哪有花圃留着一大片空地的。当下高老头儿引着两人向那座茅亭走去。
  
  初时两人跟在高老头儿身后,离着亭稍远,月色迷离,只看出亭中依稀有人伏在桌上,看不出衣服形态来。这时预备进亭,徐洁人看清那人头上的乱发,身上的破絮,不是鲁颠是谁?想起昨天被他奚落,不免老大吃惊!正想暗地知会沈廷扬,高老头儿已跨进亭内,扬声大笑道:“佳客已到,明月将升,不要辜负良夜!”笑声未绝,鲁颠欠身而起,一睁目,便似两道闪电,向两人射来。
  
  徐洁人在白天已见他眼神与众不同,此刻在黑夜里,愈发觉得灿灿如火,加上他一头乱发,便像猫头鹰一般。此时沈廷扬也明白这人就是当铺门口所见的怪物,也就是洁人所说的鲁颠,被他眼神一罩,也自暗暗吃惊。那鲁颠立起身来,并不与众人为礼,只两眼盯着沈廷扬看了半天,用手一指,呵呵笑道:“你也来了,好,好!”高老头儿笑道:“彼此聚首,大有良缘,诸位快请安坐。老朽略治一点水酒,且告失陪,容老朽去整治出来。”
  
  徐洁人慌拦阻道:“老丈不要多费,我们清谈一回罢了。”鲁颠倏地掏出葫芦,交与高老头儿笑道:“令嫒亲手酿的一种百花露,今天要多叨光一葫芦,快去,快去,俺的酒虫已向喉咙爬上来了!”高老头儿接过葫芦,笑喝道:“你这老饕,偏让你酒虫呕出嘴来,咱们看看酒虫是什么样儿,也许同你这般怪形状一模一样!”说罢匆匆进内去了。高老头儿一走,徐洁人、沈廷扬齐向鲁颠拜揖。徐洁人便说起关帝庙内一档事来,力陈愧悔,请他原谅。
  
  鲁颠大笑道:“过去的事说他做甚?你且静坐,我与这位沈先生却有几句话要谈一谈。”沈廷扬大喜,慌问有何见教。鲁颠微笑道:“日前你从通州到此,我们在当铺会面,你必定奇怪我这副怪形怪状。当时看你情形,便知你很想同我讲话。其实我特地在当铺门口坐着,特地候着你哩!”沈廷扬吃惊道:“先生素昧平生,何以知在下那时到当铺去呢?”
  
  鲁颠笑道:“我一到此地,便听到小孟尝的鼎鼎大名,怎能不见识见识?何况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呢?我上崇明去见你,不想扑一个空,探你刚动身到此地来,我回头便急行几步,坐在你家当铺门口等候你了。本想一见你面,就同你谈一谈,转念我这身怪模怪样,容易招人疑虑,便暂先离开,和这老友商量另外一桩事。不意有缘的毕竟聚在一块儿了!”言罢大笑不止。沈廷扬听得惊疑莫测,徐洁人也弄得莫名其妙。沈廷扬笑道:“老先生所说特地候着在下,谅必定有见教之处,现在可否乞道其详?”
  
  鲁颠正待开口,忽然向亭外一指道:“主人送酒来了,且待尽了酒兴再和你说不迟!”两人回头一看,只见高老头儿当先捧着一坛酒,后面跟定两个丰姿绝世的佳人,各自托着一盘酒肴杯壶之类,袅袅婷婷地走向亭子来。两人慌立起身,谦逊不迭。高老头儿笑说着,把酒坛放在亭角,让两女在桌上布置好杯箸酒肴,一一停当,放下手中木盘,然后从容不迫地齐向两人裣衽为礼,而且娇滴滴地说了一句:“水酒粗肴,有慢佳客,幸勿见罪!”慌得两人还礼不迭。
  
  高老头儿指着两女说道:“这是长女韵娘,次女莺娘。两君都是一时俊彦,毋庸避嫌疑!再说老朽并无应门三尺之童,故而出来相见,两君幸勿笑话!”两人正在谦让,鲁颠却拍着手道:“笑话,笑话,也是佳话!”韵娘、莺娘听他这样一说,低头一笑,便提着托盘,行如流水般姗姗进室去了。沈廷扬初见两女,虽不敢举目正视,只觉容光焕发,目所未见。两女进去许久,兀自觉得怦怦不宁。亭内高老头儿却已肃客就座。
  
  酒斟一巡,鲁颠高踞上座,酒到杯干,宛如长鲸吸川。徐、沈两人几杯以后,只觉桌上的菜,杯中的酒,虽非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可是经过绝色佳人亲手烹调出来,便觉芬芳满颊,美不胜收。恰好这时皓月悬空,照彻亭园,峰影人杯,荷香袭袖,加上须眉高古的高公旦,狂态惊人的鲁颠,真有飘飘欲仙,隔离尘世之慨!徐、沈两人也自兴高采烈,高谈阔论起来。席间又渐渐谈到武功上去,沈廷扬也知高公旦、鲁颠在座,哪有自己发挥的余地,可是徐洁人思想又是不同,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两位佳人,要自己传授祖传枪法,不管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卖也要卖他一手,无奈高老头儿一味讲论武功奥妙,并不提起这档事来,自己如何插得进去?
  
  不料多吃酒、少开口的鲁颠,却像知道他心事一般,这时忽然一指徐洁人,笑道;“空谈不如实验,你的祖传六合枪,系自己信得及的,何妨在这明月之下,玩几套我们看看,否则你老远扛着一支枪来,又老远地扛回去,未免对不起那条枪了。” 这几句话,谁也听得出话中有刺,连沈廷扬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身受的徐洁人,自然越发如芒在背了!哪知高老头儿满不理会,酒杯一放,两掌脆生生一拍,哈哈大笑道:“你不提起,老朽几乎忘记!徐老弟祖传绝艺,早已闻名,原是老早约请徐老弟带来玩几下开开眼的,趁此明月,让老朽去拿枪进来,叫小女们也来见识见识。”说罢,振衣而起,迈步出亭。
  
  这当口徐洁人懊悔不迭,想阻止高老头儿不去拿枪,可是那条枪明明自己扛来的,既然扛来,自然存心要露一手,阻止的话如何说得出口?来的时节,又料不到鲁颠也会在场,无意中又邀上一个沈廷扬。廷扬是自已投契朋友,当无关系。只有这个冷嘲热讽的鲁颠,实在令人难受!事已如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他一下,暗想我家祖传六合枪,虽然上不了鲁颠的眼,那两位佳人加以青眼,也未可知!徐洁人肚内暗自打算,旁观的沈廷扬,却洞如观火,暗想徐洁人今天要出丑。在高老头儿去拿枪当口,本想托词婉阻,无奈高老头儿举步如飞,话未出口,人已离亭,这时向亭外一看,高老头儿已笑容可掬地扛着枪来了。
  
  只见他走到亭侧空场中心,随手掉过枪尖,漫不经意地向地上一插。这一插,却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只见那条八九尺长的一条枪,竟插下去六七尺,留在地面上的也没有多长了。这种花圃,虽是土地,看去似乎浮松松的,其实高老头儿和两个女儿早晚在这空场练习武艺,早已踏得结结实实,比打捶过的三合土还要坚固几分!你想把这一条枪插下去这许多,是何等力量?这一下便把徐洁人吓得心惊肉跳,回头要自己试练枪法,当然要待自己拔出土来,自问考武举虽然搬过几百斤石头,开过头号硬弓,但是这种力量,却是没有试过!而且进亭时走过空场,觉得脚下土地很是结实,一条枪插下这样深,自问绝对拔不出来,这第一个难题便考倒了,还谈得到在佳人面前显一显祖传枪法吗?徐洁人这份难过,也就不用提了。
  
  可是当时高老头插好了枪,一瞬的工夫,进亭坐下,却又说道:“我们今天难得聚会,又难得这样明月,徐老弟、沈先生都尚未尽兴,再喝几巡,然后趁着酒兴,我们再出亭去玩几趟功夫不迟。”这样一说,仿佛延长了徐洁人临刑的时间,尚可苟延残喘。不过徐洁人提心吊胆,如何还能吃得下酒去?面上又不能不竭力矜持着装出坦然样子。
  
  这期间,沈廷扬深知老同学说不出的苦处,知道他平日用的武功,都是按照祖传规矩,全在武考场中着眼,绝对没有奇异功夫,自问比他也不见得高明多少。可是自己交友广阔,所见父辈中有奇才异能的人也不少,像铁布衫、鹰爪力、重拳气功等类功夫,也略涉一二,不过没有深造。像要拔起这条枪来,虽没有十分把握,如用尽平生之力,也许弄得出来。洁人已被他们挤兑到此种地步,除自己去替他解围,尚有何人?好在自己是局外人,拔不起来,也没有十分关碍。当下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每逢高老头儿向他谈论武艺,便推说久已荒疏,毫无实学。高老头儿似乎信以为真,鲁颠却有意无意地朝他一笑,沈廷扬心里一哆嗦。
  
  冷眼看着主人敬酒又过几巡,沈廷扬惶急之色,已渐渐矜持不起来,慌趁高老头儿同鲁颠谈得连绵不断当口,假作闲步玩月,慢慢走出亭来,走到插枪的所在,故意扶着枪杆抬头望月,偷看亭内众人不留意时,一翻身,运动两臂,用尽平生之力,蹲身握住枪杆,急向左右一转,再往上一起,霍地居然被他拔了起来,慌一抬身,仍把枪浮浮地插好。急转身偷看亭内时,不料高老头儿和鲁颠正停住杯,望着自己不住点头。这一来,把沈廷扬窘得无地可容,可是徐洁人已是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了。
  
  沈廷扬正想重回亭内,高老头儿已携着洁人的手走出亭来,向廷扬呵呵笑道:“小孟尝果然名不虚传。”亭内鲁颠也探身大笑道:“即此一端,便知此君热肠侠骨了。闲话少说,这位祖传的六合枪快露一手吧。”徐洁人被他一喊,格外难乎为情,正想谦逊,不料装疯卖傻的鲁颠,又直着喉咙大喊道:“两位侄女快出来,太仓徐家的六合枪不易见识的,快来,快来,不要错过了机会。”
  
  这一喊格外可恶,徐洁人肚里乱骂道:“碰着你,算我倒霉,简直成心要我好看!我虽然不如你,难道我家世传六合枪法,真个一点没有价值吗?”心里一气,迈步走到场心,拽起袍襟,挽起袖子,把枪拔在手内,向高老头儿拱手道:“晚辈初学乍练,当然看不入眼,难得逢着老丈,万望指点指点,使晚辈得点进益!”高老头儿白须乱飘,呵呵笑道:“不必过谦,便请赐教吧。”
  
  徐洁人冷眼向对面一看,两位佳人已分花拂柳地款款行来,不觉胆气一壮,将枪一顺,微一矮身,向后退了几步,后把一顿,前面便起了一个斗大的枪花。高老头儿先自喝了一声好。就在这声好中,便见徐洁人连环进步,左四右六,按着整套的家传六合枪法,一招招施展出来。舞到酣处,一条枪影,在水银似的月光内,盘旋飞跃,宛若游龙。
  
  按说徐洁人这套枪法,也有好几年功候,在平常练家眼光内,原也卓卓可观,不过在高公旦、鲁颠这样大行家眼内,自然班门弄斧了。但是高老头儿依然连连称妙,表示揄扬后进之意。只有鲁颠来得特别,身子靠着亭栏杆,竟怪声如雷地喝起连环大彩来。这种怪声,等于戏台下怪声叫邪好,非常刺耳!在徐洁人耳朵内,格外难受,无异声声喝着倒彩,无非他做的是反面文章罢了。徐洁人越听越难受,一赌气,啪地一跺脚,收住枪招,卓然立定,依然把枪一插,向高老头儿连连拱手道:“现丑,现丑。”
  
  高老头儿正想称扬几句,不料鲁颠又远远抢着说道:“不是劲儿,不是劲儿,枪法是好枪法,招数也一点不乱,就是一点没有劲,生生把很好的枪法糟蹋了。”徐洁人本想赌气不睬,无奈人家说的话,一句有一句斤量,不由人不佩服。恰好沈廷扬已接过话去,向鲁颠请教道:“先生说的没有劲,但在晚辈眼光中,似乎徐兄走的招数,招招都有极大斤量似的,不知先生说的劲,怎样才能中窍?”
  
  鲁颠微笑,走出亭来道:“你问得也算中窍,你要知道怎样才叫劲,空说无益,也不用我试给你看。”说到此地,只见他转身向远远立着的韵娘、莺娘招手道,“两位侄女赏个面子,玩一手,叫他们开开眼。”这“开开眼”三字,徐洁人心上又像中了一箭似的,本来高老头儿请自己施展祖传枪法,给两位佳人开开眼,现在倒过来,叫她们给自己开眼,没法子且看她们的。却见两位佳人你推我,我推你,并未过来。
  
  高老头儿笑喊道:“你们整天想求进益,到了真正可以切磋时候,又害羞了。要功夫增长,又要忍得住羞辱,处处虚心的,韵儿,你先来试一下吧。”这儿句,又像对徐洁人说的。徐洁人这时却已恍然大悟,知道两位佳人必有了不得的本领,高老头儿、鲁颠一吹一唱,对于自己种种举动,必定大有用意,现在无话可说,只有睁着眼,用着心,看着她们的功夫,总算没有白来。他这样一想开,立时心平气和,宠辱不惊了。
  
  却见姊妹二人,听得老父吩咐,便一齐背过身去,在花栏下解去长裙,腰间另束了一条罗带,一先一后,姗姗行来。两人到了高老头身边,分立两旁,向鲁颠和徐、沈两人裣衽为礼。然后韵娘袅袅婷婷地走到场心,把那支枪轻轻拔在手内,掂了一掂分量,瓠犀微露,向高老头儿嫣然一笑,意思之间,似乎嫌它分量太轻。鲁颠在一旁早已明白,笑道:“嫌它不称手吗?如果真个要走起咱们家数来,自然这条枪绞一绞就断,现在用不着玩这整套的,只要略使一点劲儿,给他们见识见识好了。”
  
  韵娘柳眉微蹙道:“鲁叔,你老人家要侄女怎样试验呢?”鲁颠四面一看,大笑道:“有法子,有法子。”说罢,跑到荷池边,伸手摘了一朵开残白莲花,走回来,把花瓣一瓣瓣都摘了下来,弃掉了骨朵,举着手中一大叠莲花瓣,向韵娘一扬道:“我手上有十几个花瓣,待我一起掷向空中时,你便用凤凰乱点头和万蜂戏蕊的招数,同时把空中飘扬的花瓣,一一刺在枪尖上,不准掉了一片,这样,便可显出你的功夫来了。”韵娘笑道:“鲁叔,真有你的。亏你想出这样难题来,无非教侄女献丑罢了。”这时徐洁人、沈廷扬都有点不信,暗想:这样轻飘飘的花瓣,不要说刺十几个,一个也难以刺在枪尖上,大约鲁颠故意难为人罢了。
  
  两人正在这样思索,猛听得鲁颠喝一声:“韵娘仔细!”一声喝毕,随手向上一扬,便见一叠花瓣掷向天空,足有五六丈高,空中微风一吹,便一瓣瓣分扬开来。在月光下一片片白莲花,一翻一覆缓缓而下,活像许多银蝶,翩翩飞降,恰也好看。可是东一片、西一片,并不紧在一起。徐、沈二人急看韵娘时,只见她柳腰一摆,枪起处,顿时一个碗口大的银光圈,身法一变,便不见了枪影,只见万朵梨花,罩住一个婷婷倩影。

    微一娇喝,倏又电光乱掣,瑞雪舞空,非但不见了枪影,连人影都看不清了,但见满眼白光,贴地流走。绕场三匝,所有飘下来的莲瓣,一一堕入一片银光中,一瓣也不见了。那片银光渐渐滚向原处,渐渐分出枪影人影来,蓦地一声娇喝,顿时影定人显,韵娘笑容可掬地一手拄枪,一手慢热鬓发,道声献丑。众人看她枪尖上时,整整齐齐地穿着十几张莲瓣,片片贯心而过,没有一片破裂掉下一些的。
  
  这时鲁颠怪声叫好,高老头儿点头微笑,只徐洁人、沈廷扬目瞪口呆,竟猜不出这种功夫,怎样练就的。除出五体投地以外,更有什么话说。鲁颠却得意扬扬地向两人问道:“你们看清没有?这才叫劲儿。古人纪昌贯虱,由基穿杨,便是这种功夫。老实说,他这条祖传宝枪,教我们这位侄女施展起来,好像捏一条灯芯草儿,还嫌不称手哩。”徐洁人满面惭愧,只可唯唯称是。韵娘却把枪插向原处,款移莲步,走向莺娘身旁,笑推着莺娘,叫她也出来显几手绝艺。莺娘笑得咯咯的,只望高老头儿身后倒躲。
  
  高老头儿大笑道:“韵儿既然献过丑,你怎能装没事人儿。韵儿也绝不饶你的,还不如大大方方自己下场哩。”鲁颠笑道:“莺娘的双剑多日不见,定要刮目相看了。何妨玩几下助助兴呢?”莺娘未答话,韵娘已急移莲步,向内走去,回头笑道:“我替你拿剑去。”一忽儿捧着两柄光华四射的长剑盈盈而来。

    莺娘撒娇不接,却举步把枪拔在手内,笑着向韵娘招手道:“你也不要闲着,咱们俩对舞一下吧。”韵娘笑骂道:“你会使乖,我才不上你的当哩。你爱使枪,你就独个儿玩一下吧。”他姊妹这样一阵莺嗔燕叱,引逗得鲁颠和高老头儿呵呵大笑。徐洁人、沈廷扬也觉心神奇畅,如入天台。



第三章、神秘的鲁颠先生。
  
  这时鲁颠却又想出主意来,指着韵娘笑道:“依我说,这两柄剑暂且借与这位小孟尝同莺娘对练一下,让我们开开眼界,未知沈先生肯赏这个面子么?”沈廷扬又惊又喜,慌躬身答道:“晚生粗知半解,怎敢献丑。”高老头拍手道:“沈先生大名早已贯耳,不必过谦,就怕小女们功夫太浅,不是对手罢了。”正这样说,韵娘微笑着已把双剑交在自己父亲手上。高老头接过剑,便双手送与沈廷扬。

    这时廷扬又想接又想不接,自问平日擅长的也是双剑,又难得同这样佳人交手,可是韵娘的功夫已经亲眼目睹,她的妹子可想而知,自己这点功夫,实在没有多大把握。徐洁人个人独练,功夫好坏尚可含混过去,现在轮到自己,两人交起手来,倘然失败,比徐洁人还要难堪百倍,但是势已骑虎,只可把双剑接过手来,在手上掂了一掂,似乎两柄剑比自己常练的要重一点,长一点,自问勉强还可施展得开,便把双剑交在左手,贴胸一抱,笑向高、鲁两人道:“两位老前辈定要晚生献丑,晚生只可领命,倘有错误之处,还望两位不客气地指教。”说罢,又向莺娘躬身一礼道:“二小姐受有真传,尚乞手下留情。”
  
  莺娘梨涡微晕,垂环低笑,并不答言,只把手中枪一拄,表示让沈廷扬先进招的意思。沈廷扬事到其间,也是无可奈何,抖擞精神,把双剑一分,说一声有僭了,施展开门户,舞将起来。沈廷扬施展的这套峨嵋剑法,原也经过许多名师指教,一起手,剑光错落,呼呼有声,比起徐洁人枪法来,确是高明得多。高老头和鲁颠一旁看着,不住点头,见他独自施展一回,并不向莺娘进招。莺娘倚着枪,觑定了廷扬剑法,好不闲暇自在。
  
  鲁颠大笑道:“莺娘,你要当心啊,沈先生是以逸待劳,让你进招哩。”沈廷扬被他一激,忍不住身法一变,倏地一个双龙出海势,两道寒光,便向俏生生的一个娇躯裹将进去。莺娘不防他说进就进,身法奇快,芳心也自可可,慌娇喊一声:“来得好!”金莲一跺,便退出丈许,却将枪杆一顺,随手一搅,便见寒光万点,飞耀场心。转瞬之间,一条枪,两柄剑,渐接渐近,若即若离起来。
  
  这样两人翻翻滚滚,走了十几个照面,廷扬小心翼翼,把双剑舞得风雨不透,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可是剑锋偶然碰在枪影边儿,便觉碰在铁石上一般,把剑直震开老远,好几次几乎脱手,这才知道人家枪法非同小可,直吓得他一身冷汗,好在那边莺娘,虽则舞得生龙活虎,却没有真个逼近前来,每逢到了枪剑纠结,廷扬万难招架之际,倏地抽了回去,明明存着客气。
  
  廷扬知趣,战到分际,霍地纵身跳出圈外,收剑躬身一揖,笑道:“小姐功夫真了不得,佩服之至。”莺娘也把枪一插,裣衽为礼,莲步姗姗地回到韵娘身旁。廷扬便把双剑交还了高老头,乘机说道:“晚辈这点微末之技,宛同儿戏,斗胆请求两位老前辈施展一二,以广见识,未知能蒙俯允否?”高老头儿呵呵大笑,正预备说出话来,不防鲁颠无故地一声长叹。高老头儿蓦地听得这叹声,似乎庞眉紧锁,也是微微地吁了一口气。沈廷扬、徐洁人忽然看他们感喟起来,不知是何缘故,却又不便询问。
  
  忽听高老头说道;“两位少年英俊,前程远大,希望为国家戮力疆场,替老朽扬眉吐气。像老朽这样风烛残年,便有无穷本领,也无非眼睁睁化为尘土罢了。只可惜两百多年铁桶般江山,被一班奸人断送了。”说到此处,只见他双拳紧握,全身骨节咯咯地山响起来。沈廷扬、徐洁人平日本也留心时事,知道这几年严嵩以后又出了一个魏忠贤,奸党满天下,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最是辽东方面,边警时传,很是猖獗。此时高老头儿一番牢骚,并非空言,二人也不禁点头叹息。
  
  这时沈廷扬偶然回头,一看鲁颠,却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他怒容满面,两眼如火,最奇一头乱发,根根上竖,颌下猬髯也似铁针般根根怒张,比山魈海怪还要可怕。古人说的怒发冲冠一句话,平日总以为信口开河,万不料今天看到鲁颠这般怪模样,才信真有其事,但不知他想到何事,这样发怒,偷眼看两位佳人,也似柳眉倒竖,杏眼含威,偶与沈、徐二人眼光一碰,却又转秋为春,含情脉脉。
  
  这样喜怒不测当口,猛不防鲁颠一跺脚,虎也似的一声大吼,把手上酒葫芦向亭角一撩,火冲冲赶将过来,一到了高老头儿身边,一伸手,把双剑夺在手中,喝一声:“你们站开,待老子发泄发泄胸中郁结之气!”高老头儿和韵娘、莺娘都面露惊慌之色,身子慌向后退。韵娘、莺娘又齐声说道:“鲁叔,此地施展不得,不如喝酒吧!”这一做作,只把沈廷扬、徐洁人惊疑万分,猜不透怎样一回事。一看鲁颠这种气吞万夫的可怕形态,情不自禁地也望后倒走。
  
  高老头儿两手拉着沈、徐二人,直走到荷花池畔,低低说道:“此公剑法非同寻常,两位机缘凑巧,可以仔细观看,但休要害怕,在这儿是不妨事的。”两人经高老头儿这样一说,越发莫名其妙,暗念无论剑法如何高超,也不致使旁观的害怕,真把俺们当作小孩子了。哪知就在这一瞬间,那鲁颠又是一声怪吼。这一声怪吼,真不亚如晴天霹雳,连身后那座峭壁,也发出同声的回响,峭壁上横出的几株古松,也呼呼有声起来。
  
  两人正在吃惊之际,鲁颠像发狂似的,在场心盘旋起来,愈走愈疾,一霎时不见了鲁颠身影,只见场心一个极大的光圈,匹练似的回环飞击,飒飒有声。光圈越驰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大,眼内只觉电光乱掣,连一轮皎洁的明月,耿耿的星河,这时都被剑光逼得黯淡无光。顿时如环急转的剑光,又变了花样,呼的一声,剑光四散,化成无数金蛇,挟着奔霄骇电的声势,满场倏高倏低地飞跃起来。
  
  沈、徐两人虽然远远地立着,眼前金光乱进,眼花缭乱,竟难睁目。有时呼的一道电光,从面前飞掣而过,便像挟着雷霆万钧之力一般,吹得两人衣衫飞舞,猎猎有声,一个身子也像立在危崖跟风之中,摇摇欲倒的样子。两人平日虽自命不凡,何曾见过这等声势,谁也料不到两柄剑在他手上竟有这样千军万马的声势,情不自禁地吓得变貌变色,把自己身背紧紧贴住高老头儿。
  
  这当口,忽然呼呼一阵风响,满场剑光又渐渐聚拢,依然变成先时的大光圈,却听得光圈中一声大喝,接着裂帛的一声巨响,一个光圈变成匹练似的两条银蟒,哧哧直上天空,足有十几丈高,然后闪闪而下,咄的一声,两柄剑齐整整地插在鲁颠左右脚边。鲁颠哈哈几声狂笑,飞也似的抢到亭边,抢起朱漆葫芦,挂在腰下,向高老头儿说了一句:“后会有期。”竟自两脚一跺,凌虚直上。众人急抬头看时,原来他飞上峭壁顶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了。
  
  鲁颠走后,沈廷扬、徐洁人兀自心神不宁,良久才能移步,却见高老头儿呵呵笑道:“他这一舞剑,把我的吃饭营生都搅掉了。”韵娘、莺娘皱着眉峰,向四面一看,笑道:“这些好花一齐葬送在剑锋之下了,花神有灵,定要咒骂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却向我们娇花嫩蕊出气,未免太煞风景了。”沈、徐二人闻言,慌向四面一瞧,大吃一惊,原来四面种的各样花木,一株也不见,像剃刀似的剃了干干净净,只有他们身后的一池荷花,幸免于难。
  
  徐洁人慌说道:“不要紧,明天舍下的花多搬几盆来补偿好了。”高老头儿笑道:“花草何足轻重,老朽也不是真干这营生的。倒是我们酒兴未阑,两位仍可畅饮几杯。再说老朽还有几句心腹话披露哩。”两人本想告辞,听他这样一说,不好启口,只得重入亭内。韵娘、莺娘早已重整杯肴,另端两壶酒出来。
  
  姐妹二人一进亭内,沈、徐两人躬身而起,恰好亭外月光正斜照在两人面上,韵娘、莺娘无意中一抬头,看到两人面上,觉有异样,仔细一瞧,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慌回过头去,姊妹二人兀自娇躯乱颤,忍俊不禁。弄得沈、徐二人坐不安席。高老头儿也觉她们姊妹笑得异样,向两人面上一留神,这才恍然,不觉拍手大笑起来。忽然面色一整,皱眉道:“今天真对不起两位,有慢贵客,罪在主人。”说罢,连连向两人拱手道歉。
  
  沈廷扬、徐洁人兀自摸不着头路,一问所以,才知两人面上眉毛,在剑光风驰电掣当口,也像花草一般剃得精光了。两人听得直打寒噤,想不到有这样厉害,如要取人首级,还不如探囊取物么?沈廷扬便问道:“鲁颠先生这样本领,实在举世无双,可惜佯狂尘世,倘能辅佐朝廷,当此边塞需才之时,得有这样奇才,岂不大妙?不过这位先生也妙得很,先时似乎有话吩咐晚生,正想竭诚恭听,不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又这样飞身而去了。”言下叹息不已。
  
  哪知道几句话恰恰打动了高老头儿的心坎,只看他猛地一拍桌面,先自长叹了一声,说道:“两位老弟虽则初会,缘分非浅,我亦不必再隐瞒了。两位且尽了这杯酒,待老朽缓缓奉告。”沈、徐二人知道话中有话,不觉精神大振,各自举起酒杯,一仰而干,向高老头儿一照道:“晚辈承老丈不弃,老丈有话,尽可直谈。倘然应守秘密地方,誓不泄露一言半语。”高老头儿微微点头,却回头向韵娘、莺娘道:“你们且进去吧。”两姊妹奉命自去。
  
  这里高老头儿举起酒壶,又替沈、徐两人斟了两杯酒,然后微笑道:“两位见识远大,试猜一猜那位鲁颠是何等样人?”徐洁人首先应道:“据晚辈观察,这位鲁颠先生,早年定是江湖绿林之雄,到了晚年才隐迹韬晦。”高老头儿摇头笑道:“非也,像他一身傲骨,气吞江河,岂肯做此勾当。”沈廷扬道:“这样奇才,弄到这样落拓不羁,虽是游戏三昧,定也有无穷隐狠,无非借此发泄抑郁不平之气罢了。”
  
  高老头儿猛地里一拍桌子,大喊一声:“着!”接着身子向前一探,低声说道,“你道他是谁?他便是早几年四海闻名,屏藩边疆,同骚鞑子大战辽阳的熊经略,熊廷弼!”这一句话不要紧,只把两人吓得直跳起来,齐声问道:“这事奇怪了,熊督师明明被魏忠贤陷害,下在天牢,而且已经正法,还有煌煌谕旨传首九边哩,怎的那位鲁颠先生便是熊廷弼熊督师呢?难道……”
  
  高老头儿慌一摇头,又悄悄说道:“两位休得惊怪,其中自有妙文,不如是,便不成为从前鼎鼎大名的熊经略,现在的鲁颠先生了。他一生历史,两位当然明白,毋须细说。老朽只说以后的事好了。你道他已经丧失元阳魁首的人,怎的还能活在人世?这不是一桩奇事吗?哈哈,其实这桩奇事,除出老朽,还有奸党魏忠贤和天牢内的狱官肚内明白,不过他们吓破了担,不敢声张出来罢了。”高老头儿说到此处,暂把话头一停,且自喝了一杯。沈、徐二人急于要听下文,哪敢开口,只直着眼等他说下去,连自己面上的光眉毛几乎忘记了。
  
  高老头儿一杯下肚,叠着指头说道:“论起那位熊经略,一生豪迈疏阔,刚愎自用,在目下奸臣当朝的时候,原是受祸之道,但是他在辽阳败绩,却非战之罪,完全是巡抚王化贞受了魏忠贤嘱托,故意事事掣肘,军械饷糈故意迟迟不发,兵符日夜奔驰,假装不闻不见,生生把一支劲旅坑送了(事见《明史》)。等到廷辩之日,魏忠贤奸党密布,手眼通天,生生把一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送在天牢里去了。熊经略穿着罪衣罪裙,进了天牢,身边只带着一个朱漆葫芦,是他唯一无二的宝贝,无论行军冲阵,总是随身不离的。当时在他本人思想,总痴望天子圣明,边塞这样紧急,虽则一时受屈,将来少不了他,总要起复的。于是他安心在天牢里,设法弄到一副文房四宝,提起笔来,挥洒了几次奏折。你想天下奏章都先要经过魏忠贤的两只眼,何况要存心谋害的人,他的奏折怎能到得了天子跟前?自然枉费心血,如石投海了。
  
  “过了几天,熊经略一看自己奏章上去,毫无动静,便也预料魏忠贤一班奸臣存心要他的命,不是魏忠贤一党的,也是惧怕他的势力,不敢仗义执言。有几个想拍魏忠贤马屁的,更加趁势罗致熊氏罪状,声声说是丧师辱国,应论大罪。这种风声传到天牢里熊经略耳朵内,换了别人定是怒气冲天,伤心到极点,偏偏这位熊经略特别,既不怨怒,也不伤悲,一天到晚,在天牢内盘膝打坐,运用他的绝顶内功。
  
  “那时老朽正任大同总兵,奉令调赴山海关参赞军机,顺道回京陛见。在大同动身时,已知熊经略被奸党陷害,性命难保。老朽虽未与熊经略见过面,却知道他文武全才,是边塞的一条擎天玉柱,心目中久已钦敬,一听这样消息,难过了好几天。我难过不是别的,因为满朝文武,不是败家亡国的奸党,便是固执成见的迂儒,眼看大明江山,要被奸臣们轻轻断送,所以老朽一到京城,不管职卑言微,打算在陛见皇上时,拼死要犯颜直谏一场。哪知老朽到了京城,魏忠贤深恨俺不去奉承他,平日在任上也没有孝敬,便授意兵部,不带俺引见,生生把老朽冷搁起来。这样世界老朽本不愿浮沉宦海,这一来,却愈发冷了老朽的心了。自己一打算,便想上个乞休的奏折,告退林下。
  
  “正在这当口,却从几个老友口中,探出不日要处决熊经略了。老朽吃了一惊,当时不动声色,到了晚上,暗自扎束停当,佩了应用家伙,插了一柄宝刀,想偷偷地探一探天牢,会一会熊经略,听他谈吐如何,再作打算。因为那时天牢森严,像熊经略一般的钦犯,又加奸臣网罗密布,无论是谁,休想进去同钦犯会面。像老朽又是军职,愈发难以见面,所以只好走此下策了。
  
  “那天晚上三更以后,老朽从寓所翻墙越屋,好容易找到天牢所在,又在牢屋上左探右听,才寻着了熊经略天字第一号的狱舍。门口立着四个抱刀荷载的狱卒,中间只挂着一盏半明不灭的风灯,看不清屋中熊经略在何方。老朽在屋上正想设法调开狱卒,忽见下面甬道上火把大明,拥上一群人来,为首一个是狱官品服,后面跟定许多巡兵。走到熊经略栅外,举起火把一照,似乎那狱官点了一点头,叹息了一声,便走向别处去了。老朽恐怕又巡回来,只好伏在檐口,一时不敢动手。过了半晌,竟不见狱官们回来,敢情那边也可出去。既然巡过一次,不致立时再来巡逻,不在此时下手,更待何时?
  
  “再一看门口四个狱卒,蹲在地下的,靠在墙上打盹的,一个个东倒西歪,暂时寻他好梦,暗喊一声:‘侥幸。’一提身,跳下天井,趁他们措手不及,一个箭步窜上前去,一矮身,用腿一扫,早已跌翻两个,用足踏住,两臂一张,又来了一个顺手牵羊,这两个连啊哟一声也来不及喊出,早被老朽黄莺掐嗉,一手一个掐住脖子,不让他喊出声来。脚下踏住的两个,喉咙口虽没有东西塞住,却因被俺踏在背项相连之处,也只剩翻白眼、哼大气的份儿了。
  
  “可是那时俺两手两脚制住了四个人,正想用第二步法子,万不料栅栏内那位熊经略,猛地喝道:‘小辈目无王法,竟敢夜闯天牢,该当何罪?’俺这一急非同小可,幸而两边一看,尚未惊动别人。熊经略喝了几声,亦未再说,依然危坐在那儿,似乎向着老朽点头微笑。老朽安定心神,悄悄说道:‘冒犯尊颜,万乞原谅,时机紧迫,少停容俺细禀机密。你道他怎样回答?他听老朽这样一说,微微笑道:‘来意可感,我已明白。不过此地事我足可自了,何必轻身涉险呢?现在既然到此,进来谈谈也好。’说罢,不再发言,只见黑暗如墨的屋内,两道如电如火的目光直射出来。
  
  “那时老朽急把右手捏住的人夹在左肋下,腾出手来,向豹皮囊内掏出几枚麻核桃,在各人嘴上填进一枚,又掏出绳束,一个个捆绑起来。把四个狱卒收拾停当,打量栅栏门虽是木的,却有牛腿那样粗,正想攀住木栅,拉断几根,可以进去。熊经略在栅内喝一声:‘休得鲁莽!’便带着铁镣、铁铐呛啷啷走进栅门,向老朽摇手道,‘何必费这样大事,你的来意,我已心领,但是我愿意不愿意在此刻同你一走了事,你未必有一定把握吧?万一我情愿受国家明正典刑,你这样鲁莽灭裂地一来,岂不多费手脚?而且你凭空担一个劫天牢的罪名,使奸臣越发可以借口,这是何苦来呢?
  
  “老朽一听,疑惑他要尽愚忠,情愿受奸臣陷害,像他平日刚直的素性,原是说得出,做得出的。那时老朽心里一急,一跺脚,恨恨地说道:‘我与你从未相识,此刻冒险到来,原想救你,替国家留一个将才,怎的你自己倒不惜有用之才,甘被奸臣生生弄死,反留一个热决的污名呢?你老还要细细思想,做这样于国家毫无利益的愚忠,犯得着吗?
  
  “老朽说时,借着门口一些灯光,仔细打量他的面色,见他疏眉朗目,广额阔腮,颌下短短的一部连颊铁髯,真有几分像岳武穆图像的英姿……”高老头儿讲到此地,徐洁人不禁问道:“照老丈此刻所讲,熊经略面貌,又同现在鲁颠先生的形容两样,难道……”高老头儿摇头道:“要改换形容,也非难事,你且听我讲下去。那时我细看他面貌,静听他回答,熊经略却回答得真妙,他说:‘你究是何人?居然有此胆量。’

    “老朽明白他的意思,恐怕奸党差来的奸细,故意来试探他的。便把老朽姓名官阶,告诉了一遍。熊经略微微点头道:‘好,满朝廷臣,居然还有你这老肝胆的人。’说到此处,忽然虎目圆睁,放出异彩,一声冷笑道,‘你以为我没有你来救,出不了这天牢吗?’一语未毕,只见他就地一蹲身,手铐脚镣就同蝉蜕一般,脱卸在地。两手向木栅一插,微一偏身,便卓立栅外,那木栅一根也不折,依然好好的。
  
  “这一来,老朽又惊又喜,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大本领,这原是一种卸骨功,非有炉火纯青的内功不能做到。熊经略自己有这样功夫,不要说天牢出来无碍,便是铜墙铁壁,大约也困不住他,怪不得怨老朽多事了。他这样一来,老朽倒弄得无话可说,只好把外面听得的恶消息告诉他。熊经略笑了一笑,道:‘我已知道。你这样来救我,大约你已不愿做官的了。好,你告诉我寓所地址,三天以后,咱们一块儿出京好了。’老朽大喜,便把地址告诉了他。
  
  “两人又立谈了几句,他便催老朽回去。老朽指着地上躺着四个狱卒说道:‘这几个人怎样处置呢?’他笑道:‘这有何难,你去你的好了。’老朽正转身,他又把俺喊住道,‘再见时倘然我不能亲身找你,请看这个朱漆葫芦为记。’一面说着,一面从腰下解下一个朱漆葫芦来,向俺扬了几扬,‘如果见到这朱漆葫芦,便是俺的暗号。’老朽一时猜不透是何主意,只含糊应了一声,便纵上屋檐,掉头嘱咐一句:‘千万珍重。’径回寓所去了。
  
  “第二天老朽急急办好告病乞养的奏牍,向兵部中几个较为要好的友人,极力疏通,总算上面准予退职,从此无官一身轻,让老朽逍遥自在地过日子了。一时未能离开京城,只打发几个亲信,暗地把家眷先送回南方,然后自己多年的亲随也一一遗散,只剩老朽一人在寓,静候熊经略消息。
  
  “过了几天,满街沸沸扬扬,传说天牢内的熊经略,已奉上谕枭首,而且把他首级传示九边。茶馆酒肆,到处都可听得这样谈论。谈论之中,都夹着叹息之声,却又不敢明言魏党陷害将帅,恐怕飞天横祸,找到自身。只有老朽听到这样消息,急得像热锅蚂蚁一般,疑惑熊经略存心要尽愚忠,对俺说的一番话,故意使俺相信,骗俺离开天牢罢了。否则奸臣手段毒辣,防范严密,熊经略虽然本领非凡,究系一人孤掌难鸣,遭了毒手,也未可知,不然的话,何以会传首九边呢?那时老朽在寓所越想越对,一人在房中又痛又恨,恨不得当夜手刃魏忠贤,替熊经略报仇。
  
  “到了这天晚上,俺真想夜探奸臣府邸,冒险一行。正在关好房门,秉烛拂剑的当口,那时也有二更天气,猛听窗外沙沙一阵声响,呀的一声,窗口自开,飞进一个蓬头垢面、形同怪物的人来。那时老朽以为来了刺客,便拔剑喝问。那人哈哈一笑,忽从身后一摸,举出一个朱漆葫芦,向俺一扬,低声笑道:‘你认识这个葫芦否?’“老朽便道:‘你是不是奉经略命到此的?
  
  “那人四面一看,忽然走近身边,在老朽耳旁,低低地说了一阵。俺才知那人便是熊经略的化身,也便是现在的鲁颠先生!那时老朽惊喜之下,想不到天下竟有易容的奇术!那时化装的熊经略猛然一声长叹,竟自抛下几点英雄血泪来,一翻身,向北跪倒,低低喊道:‘罪臣从此隐迹埋名,不预王事,只可惜洪武爷一统江山,眼看难保了!’说罢,泪如涌泉。
  
  “那时老朽立在一旁,冤气冲天,痛心彻骨,情不自禁地洒了许多同情之泪。两人黯然相向了一会儿,老朽转身把随身包裹系在背上,带了宝剑,便同熊经略连夜离开京城,一口气晓行夜宿,直走到扬州琼花观。熊经略在老朽家内,盘桓多时,动了遍历天下名山大川的游兴,好在他改形换容,无人认识,尽可逍遥四海。于是这一别便别离了许多年,直到今年才有会面。”
  
  沈廷扬又问道:“他逃出天牢果然容易,但是煌煌上谕,传首九边,也是真相,这颗头颅究是谁的呢?再说他一出天牢,便能换形易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高老头儿笑说道:“那时一同到了扬州,彼此谈起当时详情,老朽才彻底明了。”原来在天牢安心等到上谕下来,要处决熊经略的头一天晚上,那位狱官倒有点爱惜英雄之意,自己偷偷地置了一桌酒肴,搬进狱来,亲自执壶陪熊经略痛饮一场。席间那狱官满面泪容,对熊经略唏嘘欲绝。熊经略看他举动,早已看出,故作不知,依然海阔天空,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些不相干的事。那狱官想说不敢说,到了终席,才垂头顿足地走了。
  
  狱官一走,熊经略思索了一回,暗念这狱官天良未丧,应该设法保全他才是!暗自打了一个主意,向腰间一探,还存着十几两碎银,便一齐掏出来,朝栅门外四个看守的狱卒道:“你们很辛苦,伺候我好几天,现在我要身首异处,不能够多多地犒赏你们,只有这点随身银子,你们拿去喝杯水酒吧。”
  
  那四个狱卒,就是老朽探天牢时把他们一齐捆倒的四人,事后由熊经略把他们解放,却用言语镇住了他们,说老朽原是他手下勇将,力敌万人,本想劫牢的,因自己情愿尽忠,落个千古美名,所以不让老朽妄杀一人,反而把老朽骂出去了。那四个狱卒原是无识之辈,怎晓得内中玄机?自然吓得屁滚尿流,只要钦犯无事,身上没有干系,罚誓不向外面透露一点风声!而且狱官是个好人,处处回顾熊经略,手下愈发不敢多事,一半也怕熊经略手下勇将,到来难为他们,性命难保!
  
  有此数层原因,那晚一出把戏,竟瞒得铁桶相似!等到熊经略主意打定,赏银子与他们,他们兀自不敢领受,愈发小心翼翼地供茶供水,川流般趋奉。熊经略也不去管他们,要了一份纸笔,写了几行字,藏在身边。十几两碎银都又送与狱卒,道:“大约明天清晨,我便归天,趁此一夜光阴,俺要喝个畅快!你们既然不肯受我银两,却要替我买一点心爱东西,东城某家的好酒,西城某家的腌腊,某处某处的面食,都是俺平日心爱的。再迟一忽儿,更深夜静,难以买到,此刻你们须替俺劳驾一趟。这点事大约你们不致推托的吧?”
  
  那四个狱卒一听,要买的东西恰好四城俱全,时已不早,一人万难跑转四城,必须四个人全体出动,方可办得周全,但是看守的是个最要紧的钦犯,倘有闪失,如何承担得起?弄得四人面面相看,半晌答不出话来。熊经略冷笑道:“无知的东西!那天晚上,我的本领你们已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要走,何必如此做作?既然如此,我自己出狱去买好了!”
  
  狱卒大惊,一齐跪倒在栅栏外,筛糠般抖着,求道:“我的爷爷!小的们一家老少,全仗俺们过活,爷爷真个一走,小的们脑袋定必搬家,小的们一家老幼也定必活活饿死!求爷爷可怜小的们吧。爷爷既然爱吃这几家东西,小的们立刻同狱官商量去,叫小的们长官供应上来便了!”熊经略要吃这几家东西,原是假的,故意如此,叫他们通知狱官去,表示自己死心塌地静候王法。当四个狱卒说出这句话来,熊经略故意叠声催着:“快快办来!”四个狱卒果然出去一个,脚不点地地通知狱官去了。
  
  一忽儿,果然后面跟着两人,提着食筐、酒坛进来。两人退去,由四个狱卒把东西一一运进栅内。熊经略打开酒坛,摆了一桌食物,吃了一个痛快淋漓。吃毕,把剩余大半坛酒,许多食品,一股脑儿赏与四个狱卒去吃,自己却假装着大醉样子,连爬带滚,滚上犯床,拽起棉被,蒙头大睡,顿时鼻息数转,呼声如雷,却把被角暗地掀起,冷眼偷看四个狱卒。
  
  只见他们四人团团席地坐定,在一盏半明不灭的风灯下,把那坛酒、几色美味,很安逸地聚饮起来。一面吃,一面叨念道:“这样好酒,这样道地的酒菜,若非狱官老爷奉承这位爷爷,连俺们也沾了余光,否则俺们哪有这样大福分,吃个福禄齐全!”熊经略肚内暗笑。不多时光,四个狱卒把那坛酒喝得河涸海干。本来这坛酒熊经略特地指明味醇性烈的上上好酒,四个狱卒平生哪尝过这样好酒,吃下肚去,一忽儿东倒西歪,枕腿倒股,到了华胥国了!
  
  熊经略哈哈一笑,跳下床来,全身一抖,脚镣手铐一齐脱去,身上略一拂拭,便把身上预藏的字条,放在桌上,却把脱卸的镣铐塞进被内,远看去,被窝高高的,好像有人睡在里边一般,然后依然施展卸骨功,一偏身,来到木栅外面,又一蹲身,飞上屋檐,看定方向,直向魏忠贤私邸奔来。



第四章、英雄、美人、名士的遭遇。
  
  这时街上已打四更,到了魏邸,仔细一打量,好一所巍巍府第,层楼杰阁,屋宇沉沉,下面一片漆黑,已阒无人声,只四五进大厦后面,似乎还有几点灯光。熊经略满肚冤愤之气,本想手斩奸臣,为国除害,无奈出狱过迟,奸邸屋宇既广大,人影全无,哪里去找奸臣所在?只好先向后面有光所在飞去。却听奸邸左右夹拱内铃柝之声,逡巡不绝。熊经略艺高胆大,毫不在意,直到内院屋顶,伏着身,贴耳一听,听得下面一带游廊,灯光闪烁,似乎有人窃窃私语。
  
  熊经略拣定院心一株合抱的老桂,一窜身,飞鸟般从檐角飞到桂花树上,攀住老干,隐身叶底,偷看一带游廊直通复室,足有一箭路长。游廊两面,叠着玲珑剔透、各式各样的太湖石,廊下雕梁上又挂着各式鸟笼。廊尽处,一所软帘锦阁,阁外立着两垂环雏婢,一婢提着一盏八角流苏宫灯,一婢捧着一个锦袱,两人喁喁私语,声音甚低,路又隔得远,听不出什么话来。看那锦阁向外一带锦格纱窗,透出灯光来,有时纱窗上人影晃动,映出几个俏丽的美人身段。
  
  蓦地软帘一起,漾出一阵娇滴滴的笑语声,跑出一个俊婢来,向门外两婢低喝道:“六姨叫你们到花园挹翠轩请小洪相公去,千万不要叫老洪相公知道,快去,快去,不要大惊小怪,仔细六姨揭你们的皮。”俊婢说毕,一掀帘又缩进阁去了。帘外两个雏婢似乎骨嘟着嘴,叨念了几句,一先一后,提着宫灯,一步懒一步地翻身向游廊走来。
  
  熊经略在暗地里听得疑惑,心想这阁内定是奸党姬妾所住,不知老洪相公、小洪相公又是何人?看他们这样鬼鬼祟祟的行为,定不是好事,且跟着这两个雏婢到花园内探索一回,也许寻着奸臣住所。这样一转念,便鹿行鹤伏,远远跟在两个雏婢后面,转弯抹角,直到了花园相近一所精致的书室。侧面窗户,红灯高烧,居然一阵咿唔吟咏之声,直透窗外,似乎这般深夜,还有人在内攻读。
  
  那两婢到了书室,便立刻停身,且不进内,窃窃私语了一阵,掩着提灯,蹑着脚底,跨出花栏,从一片细草地上,绕到读书声的窗下,掇过一个垫脚的矮凳,提宫灯的雏婢把灯放在草地上,扶着捧锦袱的肩,立上凳子,轻轻向窗上弹了几下。熊经略看得奇怪,也走上前去。只见她弹了几下,窗内读书声立时停止,呀的一声,纱窗掀起,探出一个俊俏书生的头来,悄问道:“这般深夜,你们又来做甚?”
  
  凳子上的雏婢慌慌低语道:“老相公睡了不曾?”那书生点了头。雏婢又道:“老相公睡了甚好,六姨仰慕相公不止一天,相公是剔透玲珑的人,何必婢子们多说,此刻六姨特地命婢子来请相公到内室去。六姨说,有机密大事同相公细谈。如果这一次依然请不了相公,婢子们便活不成了,好歹请相公随婢子走一趟,算可怜婢子们吧!”
  
  那书生一听这样楚楚动人的话,似乎迟疑了半晌,又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猛地把两扇纱窗一推,意思之间,便欲探身跨窗而出,忽又一缩身,连连摇头道:“此处遍地杀机,何必轻身涉险,不稳当,不稳当。”雏婢急说道:“这般时分,有谁知晓,六姨又宠冠全邸,隐握大权,谁人敢惹她老人家的事呢?相公也忒过虑了。”禁不起那雏婢巧舌如簧,窗内书生似乎心中又一动,却又搔着头,迟疑不决起来。
  
  这时熊经略在暗地里看得仔细,知道那书生在这当口,正是天人交战的分际,倒要看看他毅力,究竟怎样!不免运用眼神,借着窗内灯光,仔细地打量书生面目,不觉暗暗吃惊,虽然夜色模糊,看不十分清切,可是那书生剑眉星目,广颡丰颐的一副英俊面庞,已可看个大概。熊经略原是文武全才,博览群籍,对星相之学,亦有卓识。一看这书生面上五行格局,竟是飞虎鼎食之相,生平所见,要推这书生为第一,不觉暗暗称奇,想不到奸臣邸内有此人物,却不知与奸臣有何渊源。
  
  正思索当口,猛见书生挥手,叫凳上雏婢退下。熊经略以为这一来定是守身如玉,坚决推却的了,哪知一眨眼雏婢一下凳子,书生也纵身翩然跳窗而出,身子很是矫捷,似乎也有点武功。这一来熊经略大愕,不禁暗地叹了一口气。再看那书生时,毫不犹豫,眼看跟两个雏婢竟赴内室去了。熊经略慌又潜踪跟去,一忽儿两婢引着书生来到锦阁帘外,一婢掀帘进去,接着又跑出两个俊婢,捧凤凰似的捧着书生进阁去了。提灯捧袱的两个雏婢,依然孤零零地鹄立门外。想不到廊外太湖石后,还有一个龙骧虎踞的熊经略暗窥春色哩。
  
  但是书生已进帘内,这一重软帘,便有蓬莱万里之隔,在熊经略目光中,帘内的勾当,无非一对狗男女桑间濮上罢了!只惜那书生生得堂堂一表,生生被妖姬引诱,败了德行,未免可惜!猛然又一转念,照他这副面貌,将来定是一个大人物!可是今天的行为,有才无德,将来也无非一个祸国奸雄,不如趁此时机,将帘内一对狗男女结果,免得将来贻祸朝廷,也可以借此惩戒奸党一下,岂不一举两得?
  
  思想停当,正想举步闯进阁中,猛听得阁内啊呀一声,这一声似乎是书生口音。紧接着又是一声极凄惨的娇喊,便又听扑通一声,似乎一样东西推倒。顿时纱窗上人影骚动,隐隐透出“怎么了,怎么了”的急喊,又夹着几个吞声吸泣的啼声。帘外立着的两个雏婢,也闻声奔了进去。熊经略大奇,忍不住一个箭步,从廊外直纵到锦阁软帘之下,一掀帘,便大步跨入。这一进去,阁中珠灯照耀,一切一切都映入眼帘之中,把一个智勇兼备、意气凌云的熊经略,弄得目定口呆,愣愣地立在门口,作声不得,万想不到进得阁来,有这样意想不到的怪事摆在眼前。
  
  你道如何?原来熊经略一进门,四面一看,只见上面百宝流苏帐下,仰面躺着一个绝世美人,却已桃花万朵,流血满身,手上一柄宝剑兀自横在香颈上面。那书生面色惨白,伏在美人身上,抽抽抑抑地痛哭。几个韶年俊婢,都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但谁也不敢哭出声来。熊经略在门口立了半晌,兀自没有人觉得。那书生因为跪在地上,面朝着里,只顾哭泣,也不料身后有人。倏又见书生一抬身,哭着说道:“蕊卿,蕊卿,想不到我几句话,送了你的命,想不到你这样痴情,这样节烈。你这样一死,我有嘴也难以分辩。我早晚也是死路一条,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蕊卿,你慢走一步,我陪你一块儿死吧!”说罢,一伸手,把美人手上的宝剑抢在手中,双眼一闭,一狠心,便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书生的剑一动,身后哧地飞过一条影子,伸过一条强有力的手臂,劈手把剑夺去。这时书生神经错乱,兀自闭着眼,跺着脚哭道:“你们救我怎甚,一忽儿他们知道,横竖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此刻死得痛快。”原来这时书生还以为夺剑的是房内丫头哩。却不料房内几个俊婢,先头一眼看见书生也要自刎,又急又吓,吓得两腿直抖,动不了身,蓦地又看见凭空飞进一个英武威严的大汉,虽然看那大汉救了书生,却不知大汉从何而来,这一吓,比见书生自刎还要厉害,略为年长的一个,吓得直着喉咙惊喊起来,但是惊吓过度,心里想喊,喉咙不听使唤,只喊出“你……你你……强盗”几个字以后,再也喊不出声来了。
  
  不过她这一惊喊,却把书生紧闭的两眼,惊得睁了开来,一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立着这样一个英猛的人,一手抢着自己的宝剑。换了别人,在这生死呼吸当口,遇了这样意外,当然惊得直跳起来,可是那书生一见熊经略,却不十分惊慌,上下一打量,猛可里向熊经略兜头一揖道:“足下来得正好!俺正想求死不得,便请足下费心,赏俺一剑吧!”熊经略两眉上提,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昂藏七尺,为了眼前这点小事,便摆布不开,为了这样一个女子,便要自己轻生,全不想书房内的老洪相公作何办理?据俺暗地窥测,那老洪相公大约便是你的父亲,你这样一来,岂不陷自己于不孝,陷老父于不义么?”
  
  这几句话词严义正,书生听得冷汗直流,一颗迷迷糊糊的心仿佛冷水一浇,立时回过知觉。而且愧悔交并,简直无地可容,瞪着眼,张着口,直喊:“怎了?怎了?”熊经略冷笑道:“有什么不可了的?我既然闯进是非之门,自然有法替你做主,不过你们父子二人,怎的在此奸邸存身?同这已死妖孽,有何纠葛?须从实说与我听,然后我可以替你设法。”
  
  这时书生被熊经略天神般威仪,刚毅的话锋一照一喝,自己的身子,很像渺小得不可形容!连此人是何路道,怎的闯进绣阁来,都无暇研究,立刻像小孩诉苦一般,把以往情形,一字不瞒地说了出来。他说:“自己姓洪,名承畴,号亨九,福建泉州南安县人,年刚过冠,去年乡试得了举人。本年恩科,由父亲伴送来京会试,侥幸又中了进士,已授刑部主事。恰值这里相爷抬爱,坚邀入府,司理笔扎,所以连老父一起住在邸内。不料这所巍巍相府,竟是藏垢纳污之地,帷幕不修,丑声四播。晚生耳有所闻,便懊悔不该进去,既已进来,一时又难脱身。
  
  “哪知冤孽当头,偏不让晚生洁身自好,进邸不到一月,在花园内偶然散步,偏被这位宠冠后房的六姨撞见。一见以后,屡次威迫利诱,纠缠不清。晚生咬定牙根,终不落她圈套。此刻她又差丫头来下说词。晚生暗自盘算,老是这样纠缠,如何得了?将来东窗事发,定必玉石俱焚。何况老父又在身边,自问堂堂一个男子,也犯不着如此结局?所以想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毅然跟着两个丫头进来。
  
  “来的本意,原想当面痛下针砭,把其中利害细细开导一番。换一个人,我不敢用这种冒险办法,因为在花园初见六姨时节,看她姿色秀丽,尚非妖媚一流,料想心地定必聪明,如果用正言开导,也许使她悔悟。哪知事实与理想往往不对,此刻一见,不由我开口,她就正言厉色地说道:‘我请了你好几次,你一味推托,想是当我与同府中一般淫奔女子一样。其实你忒看错了,大约你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只看表面的举动,原也怪你不得。不过你要知道,火坑中也有莲花。妾在这火坑中也同你一般,早晚栗栗危惧,要落个玉石俱焚的结果。无奈阖府上上下下,都是醉生梦死的糊涂虫,没个可以说话的人!
  
  “‘自从那天花园内见到你以后,暗地打听得你的官阶才学,又知道你还带着老父在此。我一见你的面,便知你是个有胸襟、有作为的人,绝不是相爷手下的一班坏党,因此我起了惺惺惜惺惺的思想。又可怜你这样的人才,生生落在这个臭坑中,同妾一般的埋没在此,实在太可惜了。妾是琐琐裙钗,无非遇人不淑罢了!你是个前程远大的丈夫,岂可同妾一般的埋没?将来还落个奸臣一党,万人唾骂呢!妾这样替你一想,才决计宁可自己冒着危险和不名誉的嫌疑,要同你当面谈一谈,想提醒你,救你们父子逃出这座火坑。你要明白,这里相爷是座冰山,现在朝廷暗无天日,相爷被一班奸臣架弄,做了许多丧尽天良的事。有一天朝廷红日高升,乾纲独断,这座冰山立时要化为乌有。其余不讲,只这几天相爷对妾闲谈,无意中探出最近他把一个文武全才、捍卫边疆的熊经略熊廷弼,生生关在天牢内,还要罗织罪状,制他死命。即此一桩事,已是丧尽天良,万世唾骂的了。贱妾久仰熊经略是好男子,是现在边疆不可多得的人才,那老匹夫竟下得这样毒手!昨天妾还乘机婉劝了几句,想保全一条好汉。哪知老匹夫被一班奸党挟制住,忠言逆耳,药石无灵,眼看一条国家栋梁,害在这班奸臣手内了。’她说到此地,竟是珠泪盈盈,悲惨欲绝起来。”
  
  洪承畴刚说到此处,熊经略已听得一双虎目睁得像铜铃一般,猛地里把右手宝剑嚓的一声,插在身旁一张花梨几上,腾出手来,一把拉住洪承畴臂膀,喝道:“她当真有这些话吗?以后怎样?快讲……”洪承畴被他猛地里一插话,不知他是何主意,吓得心头直跳。半晌才又接着说道:“她说到熊经略事上,抛了一阵珠泪,又呜咽着说道:‘妾经过这一回事,愈发灰心到极点,愈发急急要救你们父子逃出这地方!此刻居然蒙你惠然肯来,妾的一番痴心,已经表明,心愿已了,你们赶快自己想法子去,此地你不宜多留!将来你能青云直上,替朝廷出力,铲除奸臣,妾死在九泉,也是快乐。’说罢,长袖遮脸,吞声饮泣起来,一只纤纤玉手,又向外连挥,示意叫晚生出去。
  
  “她这一番话,这样一种举动,完全出乎晚生意料之外,简直是个秀外慧中、冰心侠骨的奇女子。先时晚生疑惑的思想,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预备的一番话,非但毫无用处,且心中钦敬感激之念,油然而生。虽然她叫我离开此地,我竟不愿迈步,心中有许多话要在她面前诉说一番,深恐以后没有这样机会可以面谈了!这样一转念,不禁向她下个长揖,拜谢她这番盛意,而且表明自己几次推托,完全出于误会,此刻愧悔不及,请她原谅。她听我这样一说,立时收住泣声,两只秋水为神的妙目,盈盈注视,朱唇微动,好像有无数深情密语,向我诉说一般,却又含羞无语。
  
  “相视半晌,她回头问身后一个俊婢道:‘今晚相爷回来,在前头议论了一点机密事,确在十三姨院中住宿吗?’“那俊婢答道:‘婢子亲自探得确实,绝不会错。此刻已是深更半夜,内外都已睡静,便是府中大总管,也早安息了。那班巡夜值宿的人,向来不敢到内院的,你放心好了!’“她听罢,回眸一笑,百媚俱生。俺不免怦然一惊,暗想她又是何主意?但不知什么缘故,一时竟舍不得离开,心里另有一番话,总想趁此对她讲明。倘然那时一走,也许不致有此惨祸,此刻想来,无非前生冤孽罢了!”
  
  熊经略听得不耐烦,发话道:“莫谈浮文,且说以后又怎样呢?”洪承畴慌说道:“那时她指着上首锦墩请俺坐下,她也坐在下首椅上。俺便开口问道:‘晚生父子承你提醒,果然感激不浅,只是你自己怎样计较呢?’晚生此问,也是一片痴心,暗想这样一个奇少女,如果能够救她出来,也算得报答她一番盛情,再说像她这样女子,在此同流合污,也是天地间一桩缺恨。”熊经略听到此地,微微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二难相聚,如磁吸铁,这也在人情之中!但以后又怎的如此结局呢?”洪承畴面上一红,嗫嗫道:“晚生生平不会说谎话,自从两人这样一深谈,把俺轻视的心肠一变为钦敬,而且存了非分之想,她又是个痴情多才的女子……”
  
  洪承畴一说到痴情多才的话,回头望着地上的尸体,一顿足,两行急泪,直流下来,惨然道:“晚生一问她自己如何计较,她娥眉深蹙,凄然说道:‘妾已失身于老匹夫,便是逃出此地,也是不为人重,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教妾如何摆脱得开?此刻得蒙下顾,以后尚有你这个人,知道薄命人的苦衷,妾总算不虚生人世了!’这几句话,不啻巫峡啼猿,令晚生肝肠寸断,情不自禁直立起来,郑重说道;‘月有圆缺,花残有折,一个人哪有完完全全的?只要回头是岸,也无妨碍!俺不揣冒昧,请问一句,倘然你能逃出此地,依然有人重视,并且奉为生平知己,这样你能设法脱身么?’“她是个极顶聪明的人,晚生的话,如何会不明白?一对妙目注视在晚生面上,很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洪郎,君是唐代的李药师,可惜妾不能效红拂女了,但愿来生来世侍奉左右的了!’说法,又掩面悲啼,哀哀欲绝。
  
  “晚生这时也忘记所以,脱口答道:‘当年红拂,至今传为佳话!卿才貌不亚于红拂,只恨晚生没有药师的才情罢了!’“她倏地立起身,莲步急促,抱住晚生,哀哀说道:‘人生得一知己,死可无恨!妾蒙垂爱,心头已足!如果妾效红拂跟君逃走,无论君有老父,能不能允许残花败柳侍奉箕帚,便是目前情势,老匹夫尚未败露,奸党满朝,郎君前程无量,正可为国家出力,岂可以妾一人,累君不能出头!何况郎君父子脱离奸府,尚须另筹妙法,如果加上贱妾,更难脱身,贱妾寸心何尝不愿效红拂,但是老奸怎及当年的越公,事格势禁,万难如愿!虽然如此,从此妾身心都已属君,只要郎君时时念及此刻的薄命人,妾在地下也感人骨髓的了!’说罢,两手一松,翩然回到床前绣帐底下,痴痴地注视着晚生好一刻。
  
  “这时晚生满肚筹划计策,细想她说的一番话,确是不错,一时真无两全办法,正想安慰她几句,猛见她一翻身,从帐内摘下一柄七宝镶嵌的宝剑来,一手拿住剑柄,递与晚生道:‘这柄剑妾最心爱,现在赠与郎君作为纪念,君当见此剑,便同见妾一般!’晚生不疑有他,便举手接住剑鞘。不防她牢牢执住剑柄,往外一抽,一道寒光,逼人毛发,晚生一怔之间,只听她凄惨地说道:‘洪郎,洪郎,佩着此剑,快快脱离此地,不要忘记了薄命的妾!’一语未罢,蓦地向粉颈一横,顿时横尸地上,香消玉碎了。她这样节烈,无非表明身已属我,一死明志,也免得晚生牵挂着她,脱逃不了。你看她这样痴情义烈,世间所无,但是这一来,等于晚生杀了她一样,愈发叫晚生如何舍得了她?”
  
  洪承畴说明了经过,越想越悲,扑通一声,跪在尸前,又哭了起来。那时熊经略听了洪承畴讲明前因后果,也觉出乎意外,尤其讲到她生前为了自己,也曾婉劝过魏忠贤,想不到一生戎马,在闺阁中尚有人敬仰自己,而且是奸臣的姬妾,尤其出人意外了,不禁对着地上的美人尸首,也有所感。猛地一转念,一手拉起洪承畴,怒气冲冲地说道:“今天不杀奸相,不足以消俺怒气,也不足以报美人的灵魂!你住在奸臣府内,当然晓得奸臣所在,究竟今晚奸臣宿在何处?快快说来!待俺结果他性命,再说别的!”
  
  洪承畴同房中几个侍婢,一听他要杀奸相,都吓得魂不附体。洪承畴想起此人相貌非常,绝非奸相手下装束,不禁脱口问道:“足下究系何人?弄了半天,还未请教姓氏。”熊经略凛然答道;“我无名并无姓,今晚到此,没有你们这档事,我也要老奸首级的,不料碰着你们出了这个岔子,耽误了俺许多工夫!现在时候不早,你们快从实说来,待我结果了奸臣,一了百了,你们父子也可脱离火坑了!”
  
  洪承畴这才明白他是个刺客,倒也不怕,便指着那个俊婢说道:“据她说,今晚奸相宿在十三姨屋中,十三姨卧房在何处,晚生也摸不清。”熊经略向那俊婢喝道:“十三姨在何处,快点指与俺!”那几个婢女早已一吓两吓,吓得站在一边发抖,同泥塑木雕一般,此刻被熊经略喝问,三十六个牙齿,互相厮打,结着舌头,哪说得出话来!半晌,那年纪略长的俊婢,结结巴巴地说道:“十三姨住……住在……花园东首,一…一座高楼内,叫……叫作听雨楼……楼下周围种着……芭蕉的便是。”
  
  熊经略点头道:“既有方向、地名,不难找到。你们稍候,我去去就来!”一语未毕,猛听得远远当当几声云板响。熊经略一时没有注意,洪承畴虽然住在府内,日子不多,也不知云板响声的意义。只有房内几个婢女却是听惯的,知道这块铜制的云板,一向挂在相府前厅,遇有紧急要事,一时不便到内宅传报,才敲云板几下,使奸相自己听得,派人查问,再出前厅处理。
  
  这时几个俊婢虽然明白云板用意,因为个个吓得魂灵直冒,哪有心思顾到这些,偏偏熊经略好整以暇,将要举步,又计上心来,回身把花梨几上宝剑拔起,提在手中,略一拂拭,笑道:“此剑倒是一件宝贝,也是干将莫邪一类的古物,俺正愁没有利器,不想用奸臣之剑,斩奸臣之头,从中又假手于红粉佳人,真是妙事!”说罢,竟自插入剑鞘,佩在身上,一面对洪承畴说道,“依我说,你不能再流连在此,你且回你父亲所在去,此地我自会安排,回头我到你书房会你便了。”

    说毕,不管洪承畴答应不答应,一回身指着几个婢女喝道:“你们记住,明天事发,有人问到你们头上,只要咬定牙关,说杀人的是长身凶面的强盗。记住这话,便没有你们的事!倘然说错一个字,或者牵涉到这位小洪相公,我立刻飞进来,一个个把你们杀死,那时休怨我狠毒!”吩咐毕,一伏身,伸着指头在地下尸身上蘸了许多血水,在粉墙上画了一个狰狞的人熊。
  
  洪承畴一旁看着,也不知是何意思,见他画完人熊,往帐后搜索了一回,发现床后还有一间精致的余室,似乎是梳妆盥洗之所,一回身,把几个婢女推入那间房内,说了一句:“你们只说强盗把你们关在此处的!”说毕,随手关严房门,加上屈戊,便挽住洪承畴道,“此地诸事已了,我们回书房去吧。”洪承畴一面跟着他走,一面不断地回头向尸抛泪,如痴如癫地被熊经略一路拉到花园。
  
  将近书室,他对洪承畴道:“你只管安心回房,一忽儿我事毕,再到此地来和你谈话。”说毕,待要举步,只见洪承畴默默无言,昂着头,对天上星辰,愣愣地立着,动也不动。熊经略知道他一片痴情,伤心到了极点,又回身走近他身旁,不由分说,夹脊一把抓住,像举小孩子似的,直举到前临草地的厅口,顺手一送,直送进厅内去。不待洪承畴开口,一缩手,顺便替他掩好窗户。一看脚下那张凳子,兀自摆在窗下,未免令人起疑,便又掇回原处。
  
  诸事停当,四面一望,认清东首一带粉墙,露出许多芭蕉树,树后一角红楼,掩映在夜色缥缈之中,楼内几缕灯光,隐隐从窗棂透射出来。熊经略正预备跳过粉墙,忽听得墙那边脚步声响,似乎不止一人,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一忽儿西首粉墙尽处,转出冉冉的灯光,从墙上玲珑透空花落孔中,偷偷望去,只见几个衣冠楚楚的人,迤逦向西走去,前面似有两个书童,引着两盏手提宫灯,却看不清是什么人。
  
  等这一拨人去远,一纵身,跳过粉墙,施展轻身功夫,纵上近楼矗立的一株石笋,略一点脚,哧地又飞上楼檐,侧耳一听。恰喜有灯光的那间楼房内,似有男女窃窃私语,心内暗喜,以为房内定是奸相同姬妾调情取乐。一溜身,用了一着倒卷帘,头下脚上,两足钩住檐口鸳鸯瓦,身子向檐下卷进,两臂向上一伸,捏在一根短椽子,脚一松,整个身子翻进里面,再一提气,一个卧鱼贴波式,只用一手一腿,便轻轻巧巧地绷在近窗口的天花板上了。空着的手,悄悄戳破一些窗纱,伸头向内一看。嘿!又是出乎意外,禁不住两眉直竖,又气又恨!
  
  原来房内并没有魏忠贤的影子,却是一个妖姣的妇人,搂着一个唇红齿白,带着几分女相的青年男子,正做出不堪入目的百般丑态。女的满身珠翠,定是六姨房婢所说的十三姨了。男的面目虽然姣好,身上却是一身青衣,大约是魏忠贤近身的娈童。可是她们探明奸相明明住在此地,怎的变了他的娈童,在此代庖呢?

    熊经略前后一想,恍然大悟,明白先头在六姨房内,似乎听得云板响,那时并不注意,此刻想来,定是老奸听得云板遥传,知有紧急的事,匆匆出厅去了。粉墙外所见两盏宫灯,定是几个侍童拥着奸相到前厅去。这一对狗男女明知奸相前厅议事,一时不会回来,趁机暗渡陈仓了。只是这一来,未免可惜,倘使在花园见着两盏宫灯时,知是奸相在内,跳过去一剑两段,一点也不费事!现在这样一错过,不知奸相今晚回来不回来,前厅耳目定众,又难下手。看来奸相恶贯未盈,今晚难泄俺心头恶气!也罢,权把这两个狗男女开刀,使老奸吓个魂魄俱飞!
  
  熊经略这样一转念,更不停留,用手一推窗户,恰好窗原虚掩,呀的一声随手而开,趁势一个飞燕穿帘,直窜到房内两人面前。两人正在色授魂与,不可开交当口,做梦也不防从窗口飞进一个凛若天神的汉子来,只齐喊得一声:“啊呀!”两个俏生生的身子直跌下去,瘫在地上,两副吹弹得破的面孔,立时变成纸灰色,像泥塑木雕一般,不能动弹了!
  
  熊经略懒得和他们说话,拔剑一挥,骨碌碌两颗头颅滚向床下,一点脚跳过尸身,蓦地又计上心来。原来他又想起这般深夜,前面云板一响,老奸急急出去,十九是天牢内自己的把戏发作,有人来报奸相,想必此时定已关城大搜,索性吓他一吓!四面一看,恰好窗前一张书案上,整整齐齐摆列着文房四宝。走过去,磨浓了墨,蘸好了笔,向壁上一望,却又一皱眉头,无从下笔。原来奸相穷奢绝侈,这座听雨楼,四壁都裱糊着五光十色的宫锦,锦上满是镂金织翠的凹凸花,怎能写得上字?
  
  回头在一个大笔筒内,找出一卷整筒的矾绢,大约是供写字画卷用的,恰正用得着,抽出来摊在桌上,提起笔,龙飞凤舞地挥了几个茶杯大小的行草,却是“匣剑化龙,天马行空,斩此姬僮,做彼奸雄”十六个字。下面还署着一个大熊字,同六姨房内画的一个人熊,两相对照,使奸雄一看,便知两处杀人,都是熊经略一人做的事,不致疑惑到别人身上。一方面又借此来表示自己从此像天马行空般隐迹埋名,不预世事,可是要斩奸人之头,很是容易,今晚便是榜样!使奸相寐席不安,也许悔悟前非,少做些祸国殃民的勾当!
  
  熊经略写好了字,把一幅绢字平摊在桌上,然后掷笔一笑,跃出墙外,仍循原路直奔洪承畴的书室来。一到书房那面窗外,忽听房内有人悄悄说话,贴耳一听,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很严厉地责备洪承畴道:“你这样轻举妄动,总是学养不到的缘故!无论你如何存心,这样深夜擅入内室,总是暧昧举动。万一被人撞见,有口难分,岂不一生身败名裂?现在事情变化到这样地步,那位大侠果真结果了奸相,明日振动朝廷,我们寄寓在此,岂能无事?即使侥幸没有疑到我们身上,这样一变动,侦谍密布,我们愈发不便立时脱身了。”
  
  这时窗内几句话,听在熊经略的耳内,心里暗暗佩服。从窗孔里窥见房内上首坐着一个清癯严肃的老头儿,嘴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下面坐着洪承畴,愁眉苦脸地听着。熊经略知那老头儿便是洪承畴的父亲,也是他们所称的老洪相公。熊经略用指一弹窗户,房内立时话锋中断,似乎嘁嘁喳喳低语了一阵,才慢慢开了窗户。熊经略一拧身,便纵人房内。
  
  不料那老者迎头一揖,倒身下拜,口中说道:“晚生正疑惑现在这样时世,哪有这样举动的大侠,原来是经略大人驾临!”这几句话,把熊经略吓了一大跳,慌一伸手把老者扶起,低声道:“老丈禁声!老丈从何处识得俺来?”老头儿悄悄说道:“天下何人不识君?那年经略亲统雄军,陛辞赴边,百官齐赴长亭宴别,晚生适在京城勾留,从稠人中早已瞻仰英采,到现在还深印在心中,想不到此刻又得拜见,又蒙拯救犬子,此恩此德,终身难忘!”说罢,又要叩谢。
  
  熊经略慌阻止道:“萍踪偶聚,转瞬东西,时已不早,且莫闲谈。今晚老贼侥幸逃得性命,俺只杀了他妖姬狡童,我已留下真姓,使老贼知道我一人所为。我不难隐身远走,不知你们父子此刻商量好计策没有?我不放心,特地来此一探。”洪承畴道:“事已禀明家父,计策却尚未妥当。”
  
  他的父亲接说道:“此刻情形,又与你所说不同了。既有经略这番布置,俺们父子一时倒不必急急脱身,不妨镇静一下,稍缓几日,再作道理。”熊经略点头道:“老先生所见甚是。既然这样,俺不便停留,就此告辞。”说声告辞,人已飞出窗外,等到他们父子探身张望,早已不见那熊经略的踪影了!



第五章、大将军换却真面目。
  
  上回熊经略一段轶事,原是高老头儿高公旦和沈廷扬、徐洁人在那文笔峰茅亭内,一面喝酒,一面演说出来的。他讲到熊经略杀了奸相一姬一童,别了洪承畴父子,跳出奸相府邸……“本想当夜就到老朽寓所,却因一出奸相府邸,只见满街兵马乱动,缇骑飞奔,知道天牢事发,正在开城大搜。自己这样下去,定然有人认识,虽然不见得被他们捉住,却许连累了老朽。这样一转念,一时不便现身,便从僻处飞檐走壁,奔到离奸相府邸不远一所古寺。这所古寺还是元朝敕建,叫作皇觉寺,也有百余间房屋。到了明朝香火衰落,无人顾问,只剩了一个穷道士,躲在寺内聊蔽风雨。却不料那夜熊经略慌不择路地跳了进去,又生出一桩凑巧的怪事来。
  
  “熊经略并不认识这皇觉寺,无意中从奸相府邸,一路蹿房越脊,向僻静地方飞奔过去。偶然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带枣林内,孤零零的一座高而且破的殿宇,知是寺院之类,权且飞身进去休息一回,再作道理。当下跳下屋来,奔入枣林,幸喜四周寂如村墟,绝无人影。穿过枣林,便见破烂不堪的一座寺门,当中匾额,借着星月微光,依稀认出‘皇觉’二字,那‘寺’字早已剥落得无迹可寻,两扇黯无色彩的寺门却关得密不通风。
  
  “熊经略一点脚,纵上门墙,向下一看,从山门到大殿,只剩院内几棵参天古柏,飒飒作响,哪有住人的形象?姑且跳落院中,从前殿绕到后殿,一路蓬蒿没胫,绝对找不出一线灯光,一点人声出来!疑惑偌大一所寺宇,连一个香火老道都没有,如果在此权且隐身,倒是天造地设的所在。一看后面零零落落尚有许多房屋,正想过去探个仔细,幕地听得沙沙一阵风响,接着前殿当的一声,似乎轻轻撞了一下钟的样子,其声悠然凄远。在这样万籁无声,宛如墟墓的破寺内,忽然来了这一下钟声,无论如何,也要毛骨悚然,疑心到鬼魅夜出了。
  
  “熊经略虽然艺高胆大,也觉钟声来得奇怪,停住脚步,一转身,闪身暗处,按着剑,定睛向外窥探。不料前面钟声一响,后面零落不齐的几间屋内,忽然透出一缕惨淡荡漾的烛光来。那烛光在暗中被风吹得若断若续,只见人影浑如鬼火,竟猜不透是人是鬼。熊经略大奇,暗想多年古刹,真有鬼物妖魔潜伏不成?今天倒要见识见识鬼魔究竟怎样的形状!念头刚起,忽听脚步声响,从外殿飞也似的奔进两条黑影,步履异常矫捷,似乎路径走熟一般。苦于天上一钩新月,被四面浮云拥挤拢来,遮盖得严丝密缝,所以只见前殿奔来两条黑影,辨不出是人是怪。一忽儿,那两条黑影从面前掠过,向灯光所在驰去。一瞬间,烛光、黑影都没入暗处,不见踪影。
  
  “内外一片漆黑,连那边几间破屋的轮廓,都被黑幕遮住,只半空里风声树声,发出凄惨的悲号,愈发形成这深宵古刹的恐怖。豪气凌云的熊经略,在这样环境中,也觉难以久留,但是天生成刚愎自用的性质,非要探个水落石出才甘心!略一思索,便拔出宝剑,运用眼光,一步一步走向前去。一面走,一面仔细留神。虽然暗中摸索,可是有内家功夫的眼光,毕竟与常人不同,何况在暗中处的时候略长一点,眼光一拢,原可分辨出周身的景象来。
  
  “熊经略走了几步,便看出走的所在是一条狭长的甬道,前面一道夹墙,中间一个大圆洞。走进圆洞,便见一排矮屋,中间却有一间楼面,楼上隐隐有灯光晃动。熊经略一见灯光,忙一个箭步,窜到楼下,仰面一听,似乎楼上有人谈话。熊经略暗自好笑,如果不到此地探个实在,真以为碰着鬼怪了。现在既然有人,想是寺中香火道人之流,自己闹了一夜,从天牢内畅快地吃了一顿以后,直到此刻,水米未沾,不如上楼去弄点水润一润喉咙,借宿一宵,明日再作道理。这老破寺内的穷道土,大约不见得认识自己。
  
  “主意打定,正要张嘴呼唤,说明迷路借宿的意思。忽然楼上有人大喝一声说道:‘老子在此住宿了几夜,看你是个出家人,不忍亏待你!你倒不知好歹,见着俺们回来,也不打水,也不泡茶,一味价愁眉苦脸的,在俺们面前絮叨个不了。老实对你说,老子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河南混天猴便是!恼得俺性起,哼……就给你这个尝一下!’喝罢,通的一声,似乎一人倒地,接着又有一个犷声犷气的,从旁连哄带吓,说了一阵。
  
  “熊经略在楼下一句句听在耳内,暗自吃惊,心想这人自报角色,这混天猴三字非常耳熟,似乎是个绿林角色,怎的在此藏身?想必到京城来做那没本钱的买卖,白天在此窝藏隐身的。先头在前殿跑进两条黑影,定是此贼同伙伴回来,鬼鬼祟祟的定然不做好事!既然被我碰到,倒要看看他是何等角色。
  
  “心头刚这样一转,楼梯上噔噔噔跑下一个人来,手上捏着一支断烛头,一手遮着风,走出楼下这间屋门来。熊经略一闪身,躲在暗处,偷眼一看,此人是个驼背老道士,一身破袍,满脸悲容,拖着鼻涕,挂着眼泪,一步挨一步地到隔壁一间破屋门口,摸了进去。熊经略掩到门外,向里一张,只见他在屋内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瓦油灯,蹲在一具折脚的炉灶下,觅柴寻草地生起火来,一忽儿舀水洗盆,忙个不了。
  
  “熊经略把剑藏在背后,慢慢地掩了进去。那老道士一回头,蓦见熊经略立在他背后,吓得啊哟一声,扑通跪在地上,抽抽抑抑地哭道:‘爷爷,你积德修好,让俺再活几年!俺两个还伺候不过来,再添上一个,活活地逼死俺了!熊经略知道他误会自己也是楼上的一路了,悄悄说道:‘你不必害怕,我不是那种人!我看得你可怜,特地来此替你赶走楼上的人,你知道吗?’“老道士一听这话,连连在地上叩头道:‘我的慈悲无量佛,想是小老道一生虔诚敬礼,感动三清天尊,爷爷想是三清殿上黄巾化身,再不然是值日功曹的法相,来救小老道的。
  
  “熊经略听他满嘴胡说,几乎要笑出来,心想这种人一世也讲不清楚,自己喉内出火,且喝点水再说。不管那老道连叩响头,看炉上一壶水连热气还未冒出,只好在炉旁一只浅水缸内,用椰瓢舀了一瓢,先解了喉渴再说。那老道兀自跪在地上,愣看着这位值日功曹亲自舀那混浊的水,比饮甘露琼浆还来得猛急,也不禁发愣。猛听得楼板咚咚的响得厉害,楼上的人跺着脚,一叠声催着拿茶来。急得老道向熊经略又连叩响头,直喊救命。
  
  “熊经略且不理他,咚的一声,把椰瓢掷进水缸,一纵身,跳出屋外,转入楼下那间屋子,噔噔噔三步并作一步,跳上楼梯,一进楼门,楼上的人正待破口大骂,蓦见上楼的不是老道,换了一个仪容威猛的伟丈夫,手上还横着雪亮的长剑,两人一齐惊得直跳起来,一个拔出随身的一对黄澄澄瓜形铜锤,锤头足有汤杯口那么大小。一个在床边抢起一柄镔铁阔刃带槽鬼头刀,指着熊经略齐声喝道:‘你是何人?深夜到此,意欲何为?’

    “熊经略并不答话,只顾细看两人的面貌。你道如何?原来这两人相貌可以说奇形怪相,无独有偶!使铜锤的是一张青渗渗的瓜皮脸,两颧上插,鼻根下塌,两个掠天鼻孔,吊着下面一张阔嘴,墨也似的嘴唇,像被马蜂刺肿的翻在外面,有寸许厚,外带一对三角眼,两道倒挂黄眉,鬓边两撮黄毛,衬着这张怪脸,已够特别。那位使镔铁刀的还来得稀奇,一张黄蜡面孔,像害黄胀病般浮肿异常,两眼细得一条线相似,骤看去像睡熟一般,衬着两道似有似无的眉毛,一张似哭似笑的嘴角。两人相貌稀奇,又一律穿着大而无当的玄色破道袍,头上却一色包着夜行人用的包头帕,前面还打着蝴蝶结。
  
  “熊经略不由得看得出神,暗想这两人怪相大约同妖魔长相也无二致,看他们这种不三不四的打扮和怪相,定非正路,立时厉声喝道:‘你们且不必问我,你们自己先说在此何事?’“那两副怪脸同时向熊经略面上仔细看了半天,两人自顾自悄悄地说了一阵。熊经略看他们鬼鬼祟祟,正有点不耐烦,想要发话,猛见两人忽地哈哈一笑,放下兵刃,突地双双跪倒,叩头说道:‘我公果然平安出险,真是天外之喜!’
  
  “熊经略恐防有诈,紧一紧手中剑,喝道:‘彼此素昧平生,你们所说,俺一句不懂。天外之喜,又从何来?’两人闻言,倏地挺身而起,各自除下头上包巾,向脸上一抹。这一抹,倒把熊经略吓了一大跳,只见他们各自向脸上一抹以后,两副怪面皮像金蝉脱壳般褪了下来,另换了两副面孔。那瓜皮脸的,换了一副浓眉大目、色如重枣的面孔,黄肿脸的换了薄耳尖腮、露骨包皮的长相,与先头顿时换了两个人。两人怪相既除,面目之间虽尚透着几分煞气,却都显着满脸精悍之相。
  
  “面如重枣的人拱手说道:‘俺们不远千里,赶到此地,原是平日钦慕经略是个好男子,受了奸相陷害,困在天牢,难见天日。经略帐下有几位将爷,又同俺们弟兄平日都有交情,自从经略在边疆受了委屈,独身到京廷辩,麾下一班有义气的军官,不愿替奸臣出力,早已各自星散。同俺们认识的几位便到河南同俺们结合,彼此商量营救经略,大家公推俺混天猴同他袁鹰儿潜踪来京,探听虚实。不料俺一到京,没有几天,便打听得消息不好,奸相密布爪牙,把经略困在天牢,想下毒手。俺们受了一班同道委托,来此保护经略,万一有个好歹,俺们有何面目回到河南去见同道?心里一急,日夜乔装到各处探听。’
  
  “‘今晚四更时分,到了天牢,正想寻找经略所在,忽见天牢下面纷纷骚动,狱官狱卒,跑来跑去,忙个不了。一霎时,外面又灯球火把,照耀进来。无数禁军,挨狱点查,像是逃了要犯一般。俺们正在疑惑,忽见几个红袍纱帽的人,挤在一堆,低低商量了一阵,立时拉着狱官,跑出天牢,翻身上马,一窝蜂飞也似的奔去。俺们两人暗地一商量,看情形难以下去,这班官员又去得可疑,不如赶去探一探这班官员何往,或者可以探出一些消息。当下打定主意,一转身,便在屋面上飞跟下去。赶了一程,远远见那马上几个官员,在这寺院相近的奸相门前下马,个个躬着身,从角门进去了。’
  
  “‘俺们也顾不得危险,施展小巧之技,跳进相府,翻墙越脊,居然被俺们找到一所富丽堂皇的厅舍。那几个官员和天牢的狱官正在厅内,向几个相府佳人左一个躬,右一个揖,不知哀求些什么。俺们在他们哀求当口,从厅前树上溜下来,躲入厅角暗处,一座金装玉琢的六尺屏风后面,只见那几个相府家人腆着胸,昂着头,高视阔步地走了出去。一忽儿,云板当当地响了几下,一连声传报:相爷出来了!厅内几个官员一听相爷出来,顿时矮下半截,一齐直挺挺跪在厅门口,连大气也不敢出!
  
  “‘等了一忽儿,只见厅外脚靴声响,先有两个垂发俊童,提着两盏宫灯掀帘进来。接着又是几个僮儿,打起软帘,扶着一个白胖胖、疏髯、细目、幅巾、朱履的人走进厅中,升上居中雕花披绣的座上。这人一坐下,厅门口那几个红袍纱帽的官员膝行而进。那狱官却不敢进来,兀自直挺挺跪在帘外。
  
  “‘这时我们已明白上首坐的人,定是奸臣魏忠贤,如果那时我们要替熊经略报仇,真是一举手之劳!却因未见过经略的面,不敢造次,两人躲在屏风后,只悄悄听他们说些什么话。’“那人说到此处,熊经略手上的宝剑已慢慢垂了下来,知道所说不假,而且两人到此完全为了自己。猜测两人偷进相府时,正是自己在后院杀人,当时因为不知虚实,未到前院,否则一剑了却奸臣,岂不痛快!凑巧有这两人听得奸相说话,正可从他们身上探出天牢以后的情形,也算一番巧遇了。
  
  “当下便收起宝剑,向两人拱手道:‘俺正是熊某,未知两位从何处认识俺来?又承两位远道到此,一副热肠侠胆,实使熊某感激不尽!’“两人一听熊经略自已承认,高兴非常,不由分说,又爬在楼板上叩了一阵响头。熊经略拦不住,只好倒身还礼。三人行礼毕,彼此坐下,深谈起来。那人正想接说偷听的下文,忽听楼梯响,老道提着一壶茶,若前若却地走来,一见熊经略同他们客客气气地促膝深谈,又是吃惊不小,对于两人换却面貌,却并不惊奇,大约两人天天改头换面,早已看惯了的。
  
  “熊经略看他可怜,从怀里一摸,尚存着一点碎银,随手递与他道:‘这两位不是歹人,原是俺的朋友,先时俺是哄你的。这点银子你先拿去,明天替俺们置点吃的喝的,也许我们明天就离开此地,到时再好好犒赏便了。’老道接着银子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喊着无量佛。袁鹰儿喝道:‘这厮忒惫懒,俺们来时,原好好地对他说,临走时重重地酬谢。便是这两件一钱不值的破道袍,俺们无非暂借一用,走时非但还他原衣,还得格外送他一点财物。偏吃这厮是个老糊涂虫,噘着嘴,一百个不愿意,真把俺们肚皮都要气破了。’
  
  “熊经略笑了一笑,向老道挥手道:‘你只管自去睡觉,明天早晌照俺话去办好了。老道慌不迭连声应是,又千谢万谢地爬下楼梯去了。这里熊经略细问以后情形,于是混天猴接说道:‘那时俺们在屏风后面一面张望,一面侧着耳朵细听,只见魏忠贤大模大样坐在上面,让几个红袍纱帽的官儿拜罢起来,才问了一句:“有何要紧事,深夜前来,快说!”
  
  “‘一个穿红袍胸、绣狻猊的官儿走上一步,垂手禀道:“刚才得报,天牢内逃走了熊廷弼,慌飞调禁军到狱兜查,果然不见熊某踪影,看守的兵卒东倒西歪,睡了一地。熊某住的一间屋内,还摆着酒壶酒坛和肴、果等物,草床上被窝内塞着一副完整无缺的头号镣铐,床前桌上还留着一张字条。”
  
  “‘那官儿说到此地,魏忠贤已脸色大变,倏地直立起来,双手乱搓,连嚷:“怎了,怎了,逃了大虫,老夫难以安枕了!你且说他字条上写的什么话?”那官儿慌一弯身,从靴页内抽出一张纸来,双手送了上去道:“这字条特地带来,请恩相过目!”魏忠贤看了字条,一声不响。俺们离得远,当然看不出字条内写的字,但只见魏忠贤一手拿着纸条,瑟瑟直抖,连那张纸也飒飒作响!’
  
  “熊经略笑道:‘我知老奸看到那张字条,定要吓得一身冷汗的。其实我只写了“臣罪当诛,然非奸臣矫旨可得而诛;臣何惜死,愿为国诛奸而后死”这几个字,但以后又怎样呢?’混天猴接着说道:‘可笑魏忠贤被熊经略几个字吓得浑身发抖,半晌,才颤声说道:“明天就要动刑,只差了一夜,竟被他逃走,你们疏忽之咎,还有何说?”
  
  “‘那几个官儿立时都跪在奸相面前,通通叩了无数响头。那说话的官儿,乍着胆,又禀道:“卑职们勘牢中情形,似乎熊某脱逃不久,已经飞调四城兵马努力兜拿。谅他孤身一人,难以远飏,定可缉获,但不知熊某前几天好好的安身狱中,何以不早不晚,在今晚突然脱逃,定是有人露了风声!卑职们奉职无状,辜负深恩,实该万死!已把天牢狱官带在帘外,跪听处分,乞恩相重重治罪!”
  
  “‘魏忠贤一听这些话,同摇尾乞怜的丑态,恨得咬牙跺脚道:“你们这班该死的东西,此刻还在我面前讲这些不要紧的话!你们也不想,熊某这个人浑同吃人的大虫一般,好容易把他制住,不想他竟有能耐会逃出俺们掌握,这一逃他还不把俺恨死!看他这几句话,早晚要同俺拼命。照他的一身本领,俺手下确没有抵得住他的,说不定此刻已来到此地哩!再说这样的重犯,轻轻被他脱逃,你们又是俺一手提拔的人,如果拿不回来,明天如何复旨?虽说这道圣旨是俺们做的手脚,但假戏真做,这道圣旨已于今晚下到兵部,一到明天日出,还要传旨九边。现在已是丑正,一忽儿就要天明,你们想,这事如何了局?”
  
  “‘那时俺们二人听得这样消息,高兴得几乎忘其所以!忽见魏忠贤把几个官儿狗血喷头骂了一阵以后,立时传进许多雄赳赳的卫土,叫他们轮流保护相府,接着又是一班谋土进府。一霎时,内外闹哄哄人来人往,灯光耀目。这一来,俺们二人倒急得无法可施,厅内人一多,难免藏身不住,便是想逃出奸邸,也非易事。俺们私下商量好,万一败露,擒贼擒王,先制住奸相再说别的!’
  
  “熊经略听到此处,点头道:‘那时两位处境确是危险煞人,万一不免,俺事前并未知道,想救也无从救起,叫俺如何过得去?不知以后又怎样出险呢?’混天猴道:‘靠经略的洪福,在俺们焦急当口,恰好奸邸内院起了滔天风波。’熊经略笑道:‘这一讲,我明白了。定是我杀死人的事发,有人报与奸相,奸相一听这消息,当然连惊带急,率领着百官卫士,一窝蜂到后院察看。厅内没有人,两位自然容容易易地出来了。’
  
  “混天猴、袁鹰儿齐声说道:‘果然如此。但经略说杀人的事,俺们却不懂,那时俺们匆匆逃出奸邸,并未留神邸内何事惊扰。’熊经略笑了一笑,便把经过的事向他们说明。混天猴拍手道:‘痛快之至!照这样说来,经略同俺们离开奸邸,只差了前后一些时候,而且还是经略先到寺来,真也算奇遇了!现在我们既然幸遇经略,又喜经略自已脱离奸臣恶计,俺们这趟总算没有丢脸!事不宜迟,俺们候到天明,便侍奉经略到河南去,那边非但有俺们久仰经略的一班弟兄,还有经略的部下,只要经略一个号令,俺们可以聚集许多人马,听候经略指挥。俺们二人情愿执鞭随镫,终身伺候,务求经略俯允才好!’
  
  “熊经略大笑道:‘熊某已算两世的人,功名之念既然视如浮云,便是报国之志,也只好让世间血气男子去做的了!国家有福,自然有比熊某强胜万倍的人物出来担当;如果国家气数已尽,便是有万把个熊某,也挽不过天命来!俺在天牢内本已做出世之想,到了奸邸没有结果奸相,愈发觉悟冥冥中自有数在!难得两位高情厚谊,俺心中实在感激不过,要俺再奋发有为,亦难如命!话虽如此,在熊某作此等想则可,在两位和两位的同道,俺却希望尽人事而听天命,做一分是一分。即使没有力量保全国家,也须尽力保护一方百姓。最要紧的奉劝两位,不要以绿林为安身立命之所,这是俺一片愚忱。将来俺浪迹江湖,也许走到贵地奉访,拜谢今晚的盛德,这事务请两位原谅苦衷才好。’
  
  “这一片话,把两人一番高兴兜头浇个干净,弄得两人半晌说不出话来。互相厮看了半天,还是袁鹰儿来得机灵,立时掉转口风道:‘既然如此,俺们怎敢相强?不过经略一时尚无安身之所,不如先到河南游一游嵩山小寨,略消胸中肮脏之气,何妨暂时同俺们屈驾一趟呢?’“这几句说得非常委婉,熊经略想了一想,一时不好十分推却,便也应允下来,不过声明:‘尚有一老友,等候左近,而且预约在先,不能不先同那位老友到扬州一游,到了扬州以后,决计转到河南,奉访贵寨。丈夫一言为定,请两位先行一步好了。’当下三人商量妥当,这时楼外已现晓色,寺外一片枣林,雾气迷蒙,隐约可辨。
  
  “熊经略一看林梢晓雾,猛地想起一桩事来,慌同两人道:‘两位带的假面具巧妙绝伦,素向未见,未知俺也可以用得吗?’混天猴拍手道:‘幸而经略这一问,把俺提醒。经略遨游天下,正用得着这件东西!这是俺袁兄平生的绝技,俺们带的面具不足为奇,无非遮掩一时罢了,白天在街上走,到底有点破绽。他另外有一种巧妙奇药,真有脱胎换形之妙,非但皮肤变色,连五官都能改样,不过只可变丑,不能变俊罢了!
  
  “熊经略笑道:‘这样大妙,俊丑没有关系,俺还希望越丑越好哩!这事便请袁兄费神吧!袁鹰儿道:‘经略要改换面貌,只是又要耽搁一天了。因为俺的换形丹擦在面上,要两个时辰才能药性发作,药性一发作,面部起了变动,虽然没有多大痛楚,却有许多不惯的地方,必定要经过一夜工夫,才能同平常人一般。以后无论如何擦洗不掉,要用俺的解药,方能恢复本来面目。因此俺们不常用它,只用假面具应急。经略如愿意换形,只好再勾留一天。’

    “熊经略道:‘此地还僻静,又在奸相府邸附近,他们绝不疑我在此存宿,我们在此多留一天,谅也无妨。俺改了形容,不论何时,咱们都可大摇大摆地出去,准定请两位多留一天。事不宜迟,便请袁兄施药吧。’袁鹰儿便从贴身掏出两个很小的药瓶来,瓶上都标签条。先把一瓶内紫红色药粉挑出一些来,在掌心用水一调和,替熊经略连颈带项敷了一面。待了一忽儿,再把第二瓶内黑色药粉倒出一些来,也用水和着敷在面上。
  
  “说也奇怪,熊经略一经擦上这些药,不到两个时辰,顿觉面如火热,难受了一夜。到了天已大亮,两人细看熊经略面上时,只见他面色大变,变成一张黑里翻紫的面孔。再待了几个时辰,熊经略觉得面上奇痒,皮肤倏张倏弛,仿佛百脉牵动,满脸有无数细虫钻在皮肤里面一般,想寻一面镜子,苦于并无此物。袁鹰儿从旁说道:‘一忽儿便可没事。’熊经略没法,恰好觉得面上一阵牵动以后,已渐渐平复下去。
  
  “又半晌,混天猴、袁鹰儿齐声道:‘真真妙药,倘使有人到此,谁能认得是经略呢?’熊经略正想细问,忽听楼梯响动,那老道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托着肴盘,走了进来,一见熊经略,吓得连连望后倒躲,颤抖抖地问道:‘这位是谁?那一位恩爷又上哪儿去了呢?’三人大笑。袁鹰儿拍手道:‘你倒起得早,连酒肴都整治好了,既然如此,我们只好生受你的了!’说罢,替他接过酒肴,摆在桌上,放好杯箸,便招呼熊经略、混天猴一同坐下,喝起酒来。那老道愣在一旁,似乎想说又不敢说。熊经略笑道:‘你忙了一早晨,也来喝一杯吧。’”



第六章、小洪相公的踪迹。
  
  “老道看得这奇怪面孔而又陌生的人,正在惊疑不止,猛听得让他喝酒,颤巍巍地说道:‘你老请用!不过那位恩爷怎的不见?诸位怎的不待他同吃呢?’“袁鹰儿大笑,朝熊经略一使眼色,呵呵笑道:‘你问的那位客官,不等天亮早已动身了,此刻怕不只走了几十里路哩。’“老道信以为真,露着满面失望的神气,低着头一声不响走向楼梯。袁鹰儿明白他记挂着昨夜熊经略允许犒赏他的一着,不禁笑道:‘你回来,俺有话哩。’老道无奈,又挨近前来,袁鹰儿笑道,‘那位客官走的时节,有一块银子交给我,说是待俺们走时再给你,此刻我特地对你说明一声,你可放心了!’
  
  “那老道一听有银子留着给他,立时从满面纵横的皱纹内,露出一丝丝的笑容来,慌向三人千谢万谢,说个不了。熊经略大笑,正想伸手掏银,猛觉得腰中所有,业已掏尽,不禁一愣。忽听得桌上争的一声,混天猴已掏出二两重的整块银子,丢在桌角,指着老道笑道:‘你拿去,这便是那位客官留给你的。’老道心花大放,伸出鸡爪似的手,把银一捞在手中,连后脑勺都要笑出来,不知说什么才好。谢了一阵,正要回身,熊经略又喊道:‘你且回来。’老道吃惊,以为到手的银子不稳,走过来待在一边,熊经略问道,‘这许多酒肴,当然是你清早出去买回来的,不知今早市上有什么稀奇的故事没有?说来我们听听,好让俺们多喝一杯。’

    “老道一听这话,似乎精神大振,指手画脚地说道:‘说也真巧,早日老朽没有什么可买的,一年到头,也难得出去几趟。偏偏今天一早出去,便让小道听得一桩天大的新闻,小道上得楼来,本来要告诉各位施主的。施主们一给银子,小老道乐糊涂了,偏把这事忘了。施主这一问,恰好又提醒小老道了。’“熊经略慌问道:‘说了半天,究竟甚事呢?’“老道说道:‘俺一早起来出寺,到了市上,正逢着一群高头大马,旗锣喝道,火杂杂的兵仗摆了半里长,看的人像涌潮一般,把俺挤在一家店铺的门角内,几乎气都透不过来!想伸长脖子看个仔细,只见一簇簇的人头,看不清是什么事,向旁人一问,才知今天兵部大人奉钦命办红差,杀的还是赫赫有名的熊大将军哩!小道一听,吓得魂灵直冒,急急忙忙买了应用东西,赶回寺来,此刻心头还扑登扑登直跳哩!’
  
  “混天猴、袁鹰儿一听老道的话,满脸惊疑的神气,向熊经略面上直瞧。熊经略明白他们意思,一挥手,叫老道下楼,笑向二人道:‘奸臣不知闹什么把戏,弄个俺的替死鬼,遮瞒一时,今晚俺倒要出去探个明白。’混天猴道:‘俺们正疑惑经略既已出来,哪有第二个熊经略让他们开红差哩!现在经略一说,准是那套移花接木的诡计了。今晚经略且不要出去,这点差事让给俺们二人去吧。’熊经略含笑点头。这天三人便在寺内谈谈,并不出门。到了晚上,混天猴,袁鹰儿又带上面具,别了熊经略,出寺探听去了。
  
  “两人一走,熊经略觉得面上已无动静,奔到楼下老道房内,好容易寻着了一面镜子,在灯光下一照,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只见镜内全非自己真面目,鼻拗嘴咧,两个撩天鼻孔,一双歪斜怪眼,满颊疤痕,衬着一张灰紫色的面孔,真同活鬼一般!看了半晌,推镜哈哈一声狂笑,索性除了头上绸巾,拆散长发,向老道索取一柄剪子,一阵乱剪,把长发都截下来,再用手一揉头上短发,立时变成一颗鸡巢似的毛头,愈发增加了几分怪相。又把自己一件宽袖长袍卸脱,硬向老道对换了一下,把老道百年不离的一件七穿八洞泥垢道袍,绷在身上,脚上也换了草履,却把那个朱漆葫芦和宝剑系在贴身腰上。这一改装,把旁边老道看呆了。熊经略一声不响,大踏步直向寺外走去,一抬头,只见星月无光,沉沉夜色,穿出枣林,一耸身,便跳上人家屋上,拣着僻静街道,直向老朽寓所奔来。”
  
  以上许多情节,便是高公旦对沈廷扬、徐洁人讲的熊经略奇奇怪怪的踪迹。真是闻所未闻。当下又问高老头儿道:“当时熊经略既到老丈寓所,当然一同回到扬州了?”高老头儿笑道:“不是的,那晚熊经略到了老朽寓所,便说混天猴、袁鹰儿邀赴河南的事。老朽略一思索,劝他先同袁鹰儿等到河南看一看情形,如情形不对,再到扬州不迟。那时老朽意思,另有一番存心,总觉得像熊经略这样惊天动地的人物,真个长此埋没,实在替国家可惜。也许在河南绿林道中,另创一番事业。其实熊经略那时也未尝没有此心,所以听了老朽劝告,便同袁鹰儿等到河南去了。
  
  “从那晚一别,过了好几年,不见他的踪迹,老朽还非常担心他,到河南凶吉如何,又不好向人打听。直到今年春天,他居然到琼花观来践昔日之约了。老朽问他别后情形,他说,京城寓所别后,他依然回到皇觉寺,混天猴、袁鹰儿也陆续回来。两人已从奸邸侦得兵部办的红差,果然不出熊经略所料,奸臣手下在死牢内拣着一个相貌相似的人,做了替死鬼,还铺凶扬厉地传首九边哩!
  
  “那时熊经略在第二天,便跟两人到了河南。不多几天,便被他窥出混天猴、袁鹰儿以及两人的同党,所作所为都是草寇行径。虽有几个旧部下,也是一丘之貉,无非想利用熊经略,做个招牌罢了!熊经略岂肯落他们圈套?两三天以后,便悄然远避,走得不知去向。可是他这趟河南,却也没有虚行。原来他寄身草寇的当口,无意中逢到与自己很有渊源的女英雄,而且收了一个资质绝好的徒弟,年纪很小,一言投契,他居然带着这位唯一无二的高足,隐身严密,像神龙一般见首不见尾了!
  
  “据说这个高足不是别人,正是混天猴的内弟。到了现在,他栖隐之处,不止这一个徒弟,又在各处收了几个。恐怕他们这几个门徒,现在已有了不得的本领了。他也诲人不倦,乐此不疲。对于国家兴亡,浑同隔世,早已灰心到极点!他今天酒后,被老朽一挑逗,舞了一场惊人的双剑,便是他偶然泄露的故态了!”
  
  徐洁人道:“原来他还收了不少徒弟,晚生再三求他收人门下,一味峻却,想是晚生不堪造就,不屑教诲了!”高老头笑了一笑道:“这却不然。此中自有缘分,并非资质好便能收作徒弟的。”沈廷扬也问道:“他独来独往,倏东倏西,究竟栖隐之所在于何处,老丈想必知道的。”
  
  高老头儿叹了口气道:“说也惭愧,老朽承蒙他拂眼相看,引为挚友,可是问到他高隐所在,他便说‘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两句话回答,终于不肯说出实在地名来。还有一桩要事嘱咐两位:今天咱们一见如故,老朽又藏不下事的,一高兴,把他以往实情向两位说了出来。可是两位千万守口一点,这倒不是玩的。再说以后两位碰见了他,依然称他鲁颠先生好了,千万不要露出熊经略的字样来,切记,切记!”两人慌忙唯唯答应。
  
  这时沈、徐两人闻所未闻,一面听,一面喝酒,已是既饱且醉,主客尽兴,便起身告辞。高老头儿把那条六合枪依然交与徐洁人,亲自送到门外,坚订后会。两人将转身,高老头儿猛又记起一事,慌止住二人,笑道:“老朽多了一点岁数,记性便这般不济,几乎把一桩要事忘记!”两人转身,慌问道:“老丈有何事赐教?”高老头儿笑了一笑,长髯一拂,向沈廷扬道:“沈兄何时回尊府?”沈廷扬道:“晚生尚未定日,大约尚有一二日耽搁。”
  
  高老头儿昂头想了一忽儿,然后笑道:“尊府左近现在有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正在落魄穷途,进退失据。沈兄有孟尝雅号,不可不交接此人,望你留意!”沈廷扬吃了一惊,暗想通州一点地方,有何了不得的人物?自己住宅左右,无非船户粮帮,再不就是商铺买卖,有何出色人物?慌问道:“晚生年轻识浅,实未见敝处有此人物,尚乞老丈赐示姓名,以便回去访求。”
  
  高老头儿大笑道:“好,好,此人并非此地人氏,却从千里之外到来。足下回去,便见分晓。”说罢,便拱手作别沈、徐二人都怀着满腹狐疑,又不便再问,只好揖别下山。两人回到徐洁人家中,已是三更时分。徐洁人扫榻款宾,在书房内又同沈廷扬谈论一会儿高老头儿的豪迈,鲁颠的怪僻,韵娘、莺娘的刚健婀娜,一会儿又谈到门前石鼓搬家,这儿天所遇的事,两人同而不同,却都猜不透到底怎么一回事!徐洁人肚里还格外多一桩事,其实沈廷扬也犯同一毛病,不过彼此难以出口罢了!
  
  一晚过去,第二天沈廷扬刚起来,徐家管家引着一人直闯进书房来。廷扬一看,是自己当铺的伙计,慌问何事。伙计道:“昨夜半夜里,南通派人赶来迎接东家回去,说是崇明几家渔户,这儿天集了二三十号渔船,到海外捉鱼。头一天便发了大利市,捉了几条大鲨鱼和鲟鱼。第二天晚晌,业已只只装满了海鱼,正待点齐船只,满载而归。不料海里起了大雾,幸而没有风,只可结在一起,等雾散再挂帆行驶。哪知就在这当口,一声炮响,从迷漫大雾中,冲来几十只艨艟大船,挂着海盗的杂色旗帜,排着蜂洞似的枪炮口,众渔户一看情形不对。本来渔船上也备有鸟枪土炮,偏因这几天海面尚平靖,海盗很少发现,因此警备略微疏懈。偏又起了大雾,等到看清来的是大帮海盗的船只,而且已经逼近面前。
  
  “只见盗船上一只只舢板,纷纷吊下,舢板上蚂蚁似的海盗,一个个举着雪亮的短刀长矛,一声呼啸,箭也似的向四面包围拢来。渔船上的渔户,来不及装药开枪,只可拔出随身带的短铳,以及刀剑之类,拼命抵敌。无奈众寡不敌,又是突如其来,不知虚实,不到一个时辰,满满装着海鱼的二三十号船只,只逃出了两三只最快的小船,其余都被海盗掳掠过去。死的、伤的都被海盗掷入海中,活的都绑上盗船,想也难以活命!
  
  “逃回的渔户,一到崇明,立时一面鸣锣,一面派急足赶到通州来请东家做主。据逃回的渔户说,这次海盗突然来到崇明近海,必定不怀好意。他们亲眼看到海盗包围渔船时,当头几个凶恶盗魁,大声问:‘你们是崇明姓沈的子孙吗?沈大眼是你们何人?快快通名上来!如果不是崇明人,或者不是姓沈,还可商量。俺们来报前仇,誓必踏平崇明,杀尽沈姓才能罢手!
  
  “这一呼喝,偏逢着崇明渔户激烈异常,没有一个人推说不是崇明人的,不是姓沈也愿姓沈,一声不响,咬定牙关,便同他们拼上了!看情形海盗也许上岸来寻事。崇明驻扎着的几个老弱官兵,早已闻声吓得躲在一边,非请东家回去不可!通州得到这样消息,又立刻派人到太仓当铺来通知,昨夜到天亮,已派来两拨人了。今天俺出当门时,又有一只快船来见东家的。俺不敢怠慢,骑匹快马赶来。”
  
  这伙计一口气说完,沈廷扬着实吃了一惊,慌说:“你先回去,俺就动身。”伙计退出。沈廷扬匆匆一阵盥洗,正想令人知会洁人,他已闻信赶到书房。沈廷扬刚待说明,徐洁人已接口道:“俺已明白,这班海盗定是从前令尊整顿粮帮、渔帮,驱逐出帮的恶徒。这几年,漂流海面,劫掠为生。内地犯法亡命之徒,也投入他们,所以这几年,人数越聚越多。以为势力雄厚,来报前仇,或者乘机想探听崇明虚实,下手劫掠,也未可知。这事非同小可,关系崇明九千户人家性命,我不敢再留你!可是你独身回去,尊府虽有许多粮帮渔户,平日很少操练,你一人独木难支,也指挥不过来!依我想,你应该多邀几个帮手才好!”
  
  沈廷扬连连跺脚道:“我也正在焦急,召集许多人容易,不过只是乌合之众,枪械不全,怎能当得大敌?但是要请帮手,眼前只有你一人。可是你是个世家公子,一家香烟所关,俺怎敢叫你涉险!其余只有崇明、通州几个父辈,和俺粮帮里面的几个小帮头,本领同俺们差不多少,也算不得好帮手。另外要请也请不出来了!”徐洁人昂着头想了半天,才说道:“人倒是有,只是请得到请不到,没有把握!”
  
  沈廷扬急得面孔通红,向洁人连连作揖道:“我方寸已乱,倘然有高人可请,务恳我兄顾念崇明一方人民,替我想个法子,我先替敝处人民拜求!”说罢,真个要行下大礼去。徐洁人慌一手拉住,大笑道:“你我怎的如此客气起来!见义勇为是我辈分内事,何况邻邑有难,披发缨冠而往救之,是古人明训!只是我想请的高人,不是别个,便是昨晚我们同在一起的高氏父女。”
  
  沈廷扬一听他提到高氏父女,立时喜上眉梢,慌抢着说道:“真该死,我怎的想不起来?但是我已无法停留,非立时赶回崇明不可!此事只有拜托你极力劝驾,倘蒙高老丈俯允,好比崇明筑了一道万里长城!俺想此老豪气凌云,或以一方人民性命,谅可赏面,事不宜迟,便请你前往代为哀求,如果高老丈肯来,便请先通一消息,俺可亲自迎接。如果碰着鲁颠先生,也请见机行事。能够一道请来,非但保守崇明有余,还可出击海面的海盗呢!时已不早,俺就此辞别,在崇明恭候好音便了。”说罢,便欲起身。徐洁人慌拦住道;“少待,俺叫人替你在驴上备好鞍子,俺也就此到文笔峰去。”说罢自去,一忽儿,更衣出来,同沈廷扬携手出门,门外早已备好两匹健驴,沈廷扬跨上自己骑来那匹黑驴,两人一拱手,各自举鞭,分道而驰。
  
  且不说徐洁人的事,沈廷扬如飞地回到当铺,南通州家里差来的人,又有几批在当铺内坐候。一见沈廷扬来,好似天上掉下宝贝,纷纷报告消息紧张,快快请回。沈廷扬顾不得细问,立时从水道坐着来迎的快艇飞回通州。一到通州,按照沈大眼传下的帮规,召集各帮首领,说明抵抗海盗救护崇明的意思。好在帮里最重义气,里边崇明人也不少,何况通州、崇明都是近海紧贴的地方,理应守望相助。一经沈廷扬召集,个个攘臂大呼,愿跟大帮头尽守卫桑梓的责任。廷扬大喜,立时拿出大批银两,散给众人,制备枪械,限定日子到崇明取齐。吩咐清楚,更不停留,自己先带了近身几个人,当天赶到崇明。
  
  将近崇明时,一望岸上,立时显出同别地方两样来。海边沙滩上,已立满了人,有无数壮丁,个个荷着标枪,东一簇西一簇地聚立着。标枪上矛头擦得雪亮,映着海面的阳光,熠熠生辉。麻林似的标枪,好像缀着万颗明星,吐出一股忠勇的锐气。还有许多渔户,都在船头上擦着鸟枪,整理着火药火绳。老的、小的和妇女们,满脸罩着重忧,夹在里边,送饭的送饭,缝甲的缝甲,忙得像穿花蝴蝶一般。这许多人们,却不约而同个个昂着头,张大了眼,望着沈廷扬渐渐靠岸的那只快艇,似乎人人心目中都知道,这只船上是他们唯一的首领!
  
  在沈廷扬眼内心中,也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喟。他这种感喟,并不是憧憬着这许多壮丁杀尽海盗,保卫崇明,乃是看到沙滩上耀目争光的矛头,蓦地回想到他父亲沈大眼雄视崇明的往迹,这班壮丁手上的武器,还是自己父亲心血造就的成绩。可是一班壮丁东一簇,西一簇,零零落落的,远不如当年整齐雄武,还待自己踏着父亲的前规,下一番整理功夫哩!他心里想着,艇已靠岸。崇明几个绅士和许多父辈,已闻信赶来迎接。标枪林立中,拥着一大堆衣冠楚楚的人。沈廷扬慌忙步上船头,一跃上岸,同绅士们一一周旋。来不及回到自己老屋,先同地方上绅董到公所来。
  
  这公所是崇明一县的公共场所,绅董商议公益事务都在这公所内。这公所设在靠海镇上一所关帝庙内,自从海盗警报到来,这公所便像崇明要塞司令部一样。沈廷扬一到,无形中他便像司令部的总指挥。当下大家在所内坐定,便有许多绅士,你一言,我一语,发挥个人的意见。有的纷纷报说已由县衙禀省请兵防堵,已由公所派干练人员四出哨探,并已照尊公所遗规矩,组织团练了。沙滩上的壮丁便是团勇,是照抽丁法抽出来的,可是人数究竟单薄,器械也不完全。诸事只有你老弟台一力担当的了。当年尊大人何等英雄,老弟台年少威武,便是尊大人第二,我们都听你指挥,赴汤蹈火,万不敢辞!说罢,众人便把团勇花名、器械、旗帜、船只等册,交沈廷扬过目。
  
  沈廷扬略一点查,只有三百多个团勇,器械枪船一半破旧,尚待补充。最紧要的是船只,因一批渔船已被海盗掳去,留崇明的不到百余只。幸有粮船不少,倒颇为坚固,却又惯走运河,不惯海道,到这紧要关口,也只可临阵磨枪,统统调齐在海口充数。沈廷扬正想同绅董们商量,忽然庙外一阵骚扰,十几个团勇,架进一个人来,直架到后殿绅董们议事所在。沈廷扬举目一看,这人器宇轩昂,满脸书卷气,只身上一领蓝衫,已被团勇们撕揉得不成样子,头上一顶头巾,也歪在一边。沈廷扬慌立起身来喝问,团勇已七嘴八舌地报说:“这人是海盗的奸细,乔装书生模样,来此卧底的。”
  
  沈廷扬喝道:“你们怎见得他是奸细呢?”团勇道:“这奸细是一老一小,躲在海滩僻静所在一只小船上已有两天。起初他们以为撑船的是通州人,并不注意。此刻我们放哨到那只船所在,忽见那船篷遮盖得严丝密缝,却听出篷内有人讲话,一递一答,都是咭咭巴巴的外乡口音,似乎同海盗口音一般。这才疑惑他们是海盗奸细,赶忙围住那船,进篷搜索,见着一老一小两个奸细。老的已有六七十岁,卧在舱底,拥着一床破被,骨瘦如柴,不能动弹,看情形那老者有病倒是真的。俺们存了几分忠厚,没有把老者带来。只派了几位弟兄,把那只船,和船上舟子一起看管。先把这年轻的奸细带来,让少东勘问。
  
  “再说这奸细一见咱们下船搜索,态度好不从容,而且口音一变,立时说得一口好京话,自说是京城有职分的人,此次从京城出来,不幸老父中途有病,不便行旅,在此耽搁下来,等待一个朋友到来,再作区处。咱们问他朋友是谁,他又现出为难情形,不肯明说。本来他信口乱诌,怎说得出人名来?”这时在座的绅董们,个个点头,似乎这人确是奸细无疑。
  
  只有沈廷扬一言不发,暗地打量那奸细神情,等团勇报告完毕,吩咐道:“这人是奸细不是奸细,待我问明白再说。既然在我们掌握,也不怕他插翅飞去。你们尽管放下他来!那船上有病的人,和舟子,不要难为他,待我问明再作主张。你们且出去,小心在海口一带哨探,遇事急速来报!”团勇得令,唯唯退出。沈廷扬也不与绅董们商议,竟自离座,走向那奸细跟前,拱手说道:“团勇无知,又正在这几天盗警纷纷当口,冒犯老哥,抱歉得很!老哥毕竟到此何事?所访何人?务乞详细见示,在下可以替老哥做主。只要老哥说得明白,绝不难为老哥的!”说罢,连连请他上坐。
  
  这人却也奇怪,在这危险当中,毫不露惊慌之色,一听沈廷扬委婉的话,连连点头,竟昂然就客位坐定,只举手朝殿内诸人虚拱一拱,便声若洪钟地说道:“晚生姓洪名承畴,福建人,供职刑部。此次从京城侍奉老父回转故乡,一路行来,不意到了太仓地界,老父年衰,长途辛苦,突然生起病来,难以动身,困在太仓宿店内,急得没法。幸而碰着素不相识的一个老丈,热肠相助,殷殷爱护,指点晚生一条明路,叫晚生父子投奔通州一个仗义英雄。不幸俺父子奔到通州,这位英雄没有在家,却在太仓。俺父子没法,权在船上存身,等候那位英雄回来。
  
  “过了几天,从市上探得这位英雄,因有急事,被崇明人邀到此地来了,市上人人都这样说,晚生信以为真。好在通州到此地很近,便坐原船转到此地。可是这样一转折,老父的病又加重了几分。再一打听,此地人又说那位英雄尚未到来。直到今天,船家上岸探得确实,知那英雄确已驾到,不禁喜出望外,正想上岸拜访,不意贵处团丁们,硬说晚生是奸细。不知晚生父子说的是家乡福建话,自然难懂,也难怪贵处疑惑的了!现在经晚生说明,诸位可以恍然了。”
  
  他这一番话,在座绅董们倒不觉得怎样。唯有沈廷扬听得非常疑感惑,慌问道:“足下在太仓遇着的那位老丈,知道他的姓名吗?”洪承畴答道:“晚生也请教他过,他不肯说明住所,只说你们碰到那位英雄,只说太仓文笔峰卖花翁拜托就是。晚生到现在还疑惑那位老丈,怎的如此称谓哩!”沈廷扬倏地立起身,拍手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高老丈临别所托,原来就是……”说到此处,却又咽住,转口问道,“还有足下所称那位英雄,究竟是何人呀?”
  
  洪承畴看他举动,也自疑惑,忽听他问到此处,迟疑了半晌,才答道:“此君晚生起初也说不出姓名来,那位老丈称他为小孟尝,晚生用这三字探问通州的人,才知小孟尝就是……”沈廷扬不待他说下去,大笑道:“英雄两字,万不敢当!足下所访,就是小弟!令尊带病跋涉,我兄无故受了委屈,皆小弟失迎之罪!”说罢,连连向洪承畴长揖。
  
  这时洪承畴也惊喜非常,想不到误打误撞倒访着了!而且打量沈廷扬年少英武,谦恭异常,不愧一乡杰出人才!慌也离下座来,躬身下拜。两人拜罢,在座的绅董们自然也另眼相待。沈廷扬更迫不及待,派人到自己老宅打扫房屋,又另派人急急携带软床,亲自陪他到停船所在迎接洪承畴的父亲。一面又取来衣巾,替洪承畴换了破衫破头巾,一同出了关帝庙,直到自己老屋。
  
  这所老屋,原是沈大眼在世时自己建筑,非常宽宏敞爽。当年沈大眼疏财仗义,宾客如云,有的是闲房,给洪承畴父子安住。洪承畴同沈廷扬到了沈宅,他父亲也被廷扬手下,用软床抬到,安置在一所幽雅的房内,一切茶水饮食,流水般供应进来,而且看病的医生也立时召来,给他父亲诊视开方。这一来,洪承畴感入骨髓,他父亲的病也转危为安,逐日轻减起来。本来受了风霜劳苦的人,一经得到安然宽心的境地,自然病魔远退。他父亲老洪相公,起初人事不知,任人搬弄,现在病退大半,神智清楚,听自己儿子告诉,穷途落难中得到这样扶持的人,恨不得自己起来,亲身叩谢!
  
  其实沈廷扬一天到晚,百忙中总要来看望他们父子几次。这日他们父子说话之间,恰好沈廷扬又从团练公所公毕回来,看望他们来了。一进房门,看见他们父子正在谈心,老洪相公已可靠枕而坐,面上气色润泽了不少,心里暗暗欢喜,慌趋前几步,拱手说道:“老伯果然大好了,可喜,可喜!”
  
  两人蓦见廷扬进门,老洪相公极力挣扎,想下床来叩谢。沈廷扬慌进前止住道:“老伯千万不要客气,体未复原,切忌劳动!在小侄家中,便同自己家里一样,下人如果伺候不周,千万不要客气,尽管通知小侄申斥他们,偏这几天敝乡有点事情,不能常常侍奉,心里实在抱歉之至!”洪承畴抢着答道:“此次家父幸蒙大德,没齿不忘!非但吾兄高谊如云,便是尊纪们也另眼相待,真是难得!大德不谢,小弟只可永铭心腑的了!”
  
  沈廷扬笑道:“洪兄言重,何以克当,只不要责备小弟招待不周,便心满意足了!”两人谦逊了一阵,彼此就床前左右椅上坐下来。洪承畴问道:“小弟初到,便见此地纷纷赶办团练,都说海盗不日到来。吾兄这几天公务大忙,想亦为了此事。但小弟已到两天,未见海盗踪迹,恐怕是过路的海盗,偶然顺手牵羊,掳了几只渔船就走,未见得真个到此吧?”
  
  廷扬道:“这几天尊大人病体初复,小弟未敢把此事提及,其实海上消息,一天比一天紧!打发几批哨探侦察盗踪,据报,有无数海盗,逗留在离此五十里海面一处小岛上,扎了无数营帐,几百号盗船,长蛇般泊在岛下,似有久驻模样。小弟得报,推测他们暂时不来,定已得知敝处团练消息,鉴于当年先父防御的严密,不敢轻视我们,定是召集大股海盗,大举来犯。这一次不比当年,定有一番激烈战争!这两天小弟虽然集合了崇明、通州一带粮帮、渔帮,约莫一千不到,也有八百多人。人数虽没有海盗多,可是这八百人,却是经小弟加意挑选的精壮汉子,虽不能说以一当百,也可以一当十!只是有一桩事,小弟正在发愁,便是小弟在太仓动身时,托人请的几位英雄,到现在尚未驾临,小弟一人实在孤掌难鸣!几位绅董,虽然个个有倾家纾难的勇气,无奈酸气冲天,均非应变之才,等到大盗压境,还要分出力量来保护他们哩!”
  
  说到此处,床上老洪相公忽然向洪承畴道:“我们荷沈兄庇荫,安居广厦,今日才知此地有急难到来。既然如此,你应该尽心竭力帮助沈兄。你虽勇武不足,然照见义勇为的古训,必须尽其所能,帮助沈兄。我病已好,不必顾我,快随沈兄去吧!”



第七章、战争的序幕。
  
  沈廷扬一听这话,便向洪承畴长揖道:“初逢我兄,便知奇士。现经尊大人一说,更知我兄文武兼资,富于韬略,小弟在此先替一方人民拜谢了!”洪承畴便对拜道:“小弟虽略知布阵行军,无非粗袭皮毛。家父所谕,系命小弟恭听驱策,聊报大德于万一!至于冲锋陷阵,运谋决策,我兄成竹在胸,胜弟万倍,但有一事,最为紧要,未知军械响糈尚可持久否?”
  
  沈廷扬道:“军械是标枪、刀剑等杂色兵器,八百人手内都有,随各人练习的使用,其余鸟枪、炮铳在海岸也配置不少。枪械一项,目前尚可敷衍,如果应战,补充却难。说到粮糈,无非小弟纠合些仗义绅董,毁家赴难罢了!好在粮帮、渔帮,因为祸迫桑梓,当仁不让,同官兵不一样,尚能重义轻利,有许多想是裹粮备战,还有自己家中送返的。这一层,似乎尚不足虑!”
  
  洪承畴向他父亲看了一看,徐徐说道:“照吾兄所说,目前情形,都仗着一鼓作气,恐怕不易持久。便是八百义勇手上的武器,都是短兵巷战所用,非拒盗上岸的利器,似乎还应备个万全之策才好!就是兵饷全靠几个毁家纾难的义士,一时救急则可,万一海盗源源而来,团勇势必要增多额数,日子一长,吾兄虽借荫丰厚,也有铜山倾倒之时,似乎早应想个妥法!最要紧的,既有敌人,便不能令其入境,与其坐以候盗,不如出而破盗。现在八百子弟和崇明全境的人,全是一股锐气,日子稍久,这班子弟兵究非节制之师,锐气一消,便不堪设想。海盗们故意逗留不进,大约也是看破这一层。我们何不出其不意,仗着这股锐气,渡海到海盗所在,杀他个猝不及防呢?”
  
  洪承畴话锋略停,沈廷扬倏地立起身,拍掌道:“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经我兄这样一讲解,顿开茅塞,足见吾兄智烛万里,料事如神!小弟何尝不顾虑到此,恐怕动摇人心,不敢把这种顾虑说出口来!可喜吾兄又进一层,教小弟仗着锐气,勇往杀敌,既可保境,又可捣彼巢穴,使海盗无存身之地,真是高见!小弟定照吾兄办法。洪兄也不必跟弟到公所去,只管在此侍奉尊大人。”
  
  洪承畴道:“小弟一孔之见,预备参考罢了。不过小弟还有一桩愚见,初到贵地,泊在河下,见岸上一带尽是竹园,又粗又直,颇觉可爱。此刻偶然想起,这种大竹竿,把它采下来,削尖梢头,倒是上阵冲刺的利器!因想海盗们,火器以外,用的短刃主多,若用这种长竹竿,排墙而进,海盗短兵便无所用。而且这种竹竿一经对方用刀乱削,愈削愈锋利,倒是一时应急的好东西,沈兄你看怎样!”
  
  沈廷扬大喜道:“此策大妙!此地竹子最多不过,俯拾即是,俺便叫他们采用去。”床上老洪相公道:“沈兄且慢,小儿所说,虽也可用,但是要捣贼人巢穴,却非短兵不可。这种竹竿,只可付给防守海盗的人,如果先行捣敌的一着,必须多挑选几个精于武艺的人。此地全仗沈兄一人主持,尤忌轻出。难保海盗中没有能者,如果有间谋埋伏着,探得我们行动,待我们到了盗穴,他却声东击西,乘虚蹈隙,便要不堪设想。此事务须妥议万全之策才好!”沈廷扬、洪承畴都暗暗点头。
  
  沈廷扬道:“现在只缺好帮手,小侄请的儿位英雄未到,破敌一着,自难轻举!”洪承畴道:“我兄请的是何等人物?”廷扬笑道:“不瞒你说,小弟早夕盼望的,就是吾兄碰见的文笔峰卖花翁。”洪承畴惊异道:“此老果非常人,但是这样年纪,要他冲锋陷阵,恐怕不能吧?”廷扬大笑道:“他与我兄匆匆邂逅,难怪你不知底细,其实他比当年廉颇还胜几分哩!”接着便把高公旦父女和鲁颠、徐洁人等情形,略述一二,却不提他们以往真相。
  
  可是这时候廷扬已知道熊经略在相府遇到的,就是他们父子了。倘然洪承畴父子也知道鲁颠就是那晚奸相邸内所逢的熊廷弼熊大经略的话,又不知如何惊喜哩!当下,沈廷扬同他们父子说了一回,辞了出来。一看时候尚早,又到公所去调度一切,一面命团勇们分头去采办青竹竿,削尖备用。
  
  到了晚夜,警报迭至。有的说是那岛上海盗,业已发动,看情形一定趁着星夜来袭崇明,有的报说,海盗已集合大批人马,集合在战船上待发,怕是倾巢而来。这样的警报,一批比一批严重,弄得沈廷扬也有点担起忧来。忧的是高公旦、徐洁人怎的还未到来?也许高公旦不肯帮助,所以连徐洁人也不好意思独自前来!左右许多绅董,更弄得变貌变色,坐立不安。沈廷扬感觉独木难支,慌命人飞速去请洪承畴来商议。
  
  一忽儿洪承畴骑马驰来,沈廷扬迎接入所,告述警报的话。洪承畴道:“不管真假,咱们今晚自然要尽力严防。到省去的官兵,万万靠不住,不来倒也罢了,来则好好的崇明,反被那班蒙老虎皮的强盗弄糟了!为今之计,除要紧海岸、海港,已设铳手、炮手、弓箭手以外,加派标枪、挠钩和长竹竿沿岸布置。另外多预备灰瓶、金汁,一切抵御的要物。其余在要紧街道分设卡垛,严防宵小乘机扰乱。如果尚有多余的团勇,集中在公所听令。最要紧的,是教绅董们分头晓谕居民,不要自相惊扰,多备救火器具,预备海盗上岸纵火,扰乱人心。小弟不才,理应跟随吾兄上阵御敌,请吾兄不必客气!”

    说毕,沈廷扬大喜,果然布置有方,处处暗合行军的要着。立时照他所说,传令分头照办。几个绅董也分头传谕居民去了。诸事粗备,时已上灯,沈廷扬和洪承畴刚骑着马从四面海岸巡视调度回来,两人无暇回家,就在公所内用饭。正在樽酒间料敌谈兵,忽然团勇匆匆来报:外面有一少年,和一个形状古怪,衣衫不整的大汉,指名求见。沈廷扬疑是太仓徐洁人,但形状古怪的是谁,却不像高老丈,慌立起身迎了出去,洪承畴一人在席上等候,一忽儿,见沈廷扬笑容满面,陪着两个人进来。一个是英姿飒飒的美少年,后面从人扛着一支家传六合枪。一个却是龙骧虎步,面目奇丑的怪汉。慌抬身离席,拱手相迎。
  
  不料那怪汉抢先一步,拉洪承畴手臂,呵呵大笑,声振屋瓦地说道:“幸会,幸会!想不到此地又逢足下!”说罢,仰面大笑不止。他这样凭空一说,洪承畴愕然不解,不知他从何处识得自己?徐洁人也不知当面的人就是高老丈讲过奸相府内的洪某。这时只有沈廷扬肚内雪亮,却不便说破,只好替徐洁人先行介绍。经他一提洪承畴的姓名,徐洁人恍然大悟。这时鲁颠却掉头同沈廷扬说别的话了。
  
  洪承畴依然是个闷葫芦,满肚皮想不起此人从何处见识过,又不便细细根究,只好闷坐一边,听他们谈话,却见徐洁人说道:“自从与沈兄分手,立刻到文笔峰求高老丈相助。万料不到,高老丈早已晓得这事,满口应允,不待小弟再说,叫小弟在家等候,他略事摒挡,便同两位小姐前来,一同前往。而且鲁颠先生,定必一同邀去。小弟一听,喜出望外,再三道谢,回到舍下恭候。讵意等了两天,尚未驾临,把俺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高老丈年高德勋,岂有失信于晚辈,定有不得已事故停留住了。正想再去探探虚实,忽然鲁颠先生突然到来,喜问高老丈消息,听说高老丈就于小弟去访的晚上,率领两位小姐,先行到太仓来了。”沈廷扬急道:“这事奇了!此地实未见高老丈们驾临,难道其中还有别故吗?”
  
  鲁颠大笑道:“这事难怪两位茫然!老实说,海盗的事,沈兄得报的时候,俺早已风闻,两位在文笔峰的第二天,就与高公旦商量过。沈兄虽然了得,要保护崇明一方百姓,尚嫌力量不足。俺们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即便不认识两位,为保全许多老百姓,也应该见义勇为,唯力是视!徐兄弟第二次到文笔峰以前,俺同高公旦早已商量好了,事关秘密,未便同徐兄说实话。其实徐兄走后,高公旦父女便于当夜浮家漂海,冒着风险,直探盗穴去了。一面由俺先会同徐兄到此知会,今晚海盗不来则已,如来的话,高家父女定也隐身跟踪而来,遇机便可里外夹攻,否则亦可探得海盗真相,来此知会,可做准备。”
  
  沈廷扬大喜,最奇鲁颠从前初见的狂态一扫而空,口口声声,叫他们沈兄、徐兄,未免暗暗称奇,慌一叠声吩咐在庙内一间静室内,另设盛筵,款待鲁颠和徐洁人,自己同洪承畴便在下首殷殷相陪。这时洪承畴忍不住用话探问鲁颠,何处认得晚生?鲁颠端起一大杯酒,先不答话,四面一看,并无外人,然后一仰脖子,喝个干净,大笑道:“这一杯酒,祝君脱离奸邸!”接着又是一杯,却说道,“这一杯,祝君地下的红粉知己,含笑九泉!”
  
  这两句突如其来的话,把洪承畴惊得直立起来!刚要开口,鲁颠突又飞过一杯,摆在他面前笑道:“这一杯,你应该祝我异地相逢!”这一句,益发弄得他惝恍迷离了!旁边沈、徐二人却拍手道:“这一杯,洪兄真该快快喝干!便是我们也应奉陪一杯,敬贺老前辈和洪兄故人重聚!”说罢,两人先已各自喝干,举杯相照。洪承畴糊里糊涂,也只得姑且喝干了酒,却问道:“今天真奇怪,这位老前辈一见晚生,便像熟识一般,此刻说的,又是晚生以往的隐事,难道老前辈世外神仙,洞烛幽隐的吗?”
  
  鲁颠笑得前仰后合,大笑道:“你这番话便该罚三大杯!”又向沈、徐二人道,“看你们神情,大约高公旦心直口快,统统告诉你们的了。你们既然知道,也不必再瞒他,俺也懒得多说。将来你们英俊少年,聚会日子正长,慢慢地由你们告诉他好了。”沈廷扬道:“高公虽然和晚生们略提前辈往事,但晚生守口如瓶,罚誓不向外吐!此刻既承前辈吩咐,当酌量告知洪兄,免得他怀疑莫释!”说罢,便掉头向洪承畴删繁扼要,低低说明所以。
  
  洪承畴这才恍然大悟,顿时眉飞色舞地立起身来,向鲁颠拜了下去,口内说道:“家父同晚生自别尊颜,无时不耿耿在念!一别几年,万想不到会在此处重逢,家父如果得知,不知如何欢喜,可惜病后尚难步履,未能立时叩见,晚生先替家父一并在此叩谢了。”鲁颠扶起洪承畴,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萍踪偶聚,也是前缘!可喜足下晦纹全除,一脸光彩,从此步步春风!只可惜将来天下不久大乱,足下得志,亦在其时!俺是世外闲人,有一句要紧的话,希望牢牢记住:便是得意之际,千万把‘功罪千秋’的一句话,不要遗忘才好!”
  
  洪承畴很惶恐地说道:“老前辈言重,晚生虽曾食禄,无非小小闲曹,怎敢当得‘功罪千秋’的大肩担,便是此后得有存进,万不敢违背圣贤古训,同老前辈殷殷期许的厚意!”鲁颠大笑道:“好,好,这样便不枉老朽一片婆心!现在且莫谈未来。在京分手后,贤乔梓想必在京又复勾留了几时?可是此刻怎又会在此逗留,尊大人又途中生起病来呢?”
  
  洪承畴重新回座,先自微叹了一声,才说道:“奸邸那晚事发,恰好老前辈脱身天牢的消息,又同时报到,弄得奸相手足无措,同几个奸党索性做起满天遮日手段,把老前辈的事,和后院死的妖姬狡童,一概瞒得铁桶相似。六姨是他心爱的,也只可暗暗偷哭一场,草草埋在邸后花园内。第二天一早,又弄个相似的替刑死囚做了手脚。奸相本人,吃了一场吓,好几天躲在邸内密室装病,不敢进朝。晚生父子,也不免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等到半月光景,外面谣言才略略平息,奸相才敢出头露面。趁此见着奸相,假托提拔,求他另觅位置。居然蒙他允许,加级改进礼部。
  
  “晚生父子出了奸邸,如鸟出笼。一时却不敢出京,在礼部供职多时,偏蒙圣上赐见,外放观风钦使,喜的钦定浙江省分,与敝省邻近。秋试事毕,请假回乡省墓,回到敝乡没有多少日子,不幸先慈见背,便弃官守制,在家侍奉家父。今年服满,朝廷又降旨起用,升授东宫经筵。本拟坚辞,却因家父训谕,正在壮年,未便违旨,可知东宫英名天纵,将来定是圣主,奸相定难立足,正是借此启沃圣知,稍尽愚忠。因此遵着家父旨意,也不惊动地方官吏,父子二人悄悄从家乡起身,沿水道上京。不料到了南通州,家父生起病来,资斧又尽,又不便仿效奸吏,向沿途地方官吏去打秋风。正在进退两难,幸蒙高老丈扶助,得见沈兄,栖身有所,家父也渐告复原,真是感激非浅!”
  
  他这样一说,沈廷扬一听,他原来还是一位现任显达的贵官。照理说,洁人是个武举,自己还是一个说不起的秀才,哪有同他称兄道弟、同席起坐的份儿?沈、徐二人,不约而同地立起身来,预备谦逊几句。话未出口,洪承畴已经觉着,急向两人说道:“小弟敢于自报角色,因为两兄一见如故,而且深知两兄绝不以俗吏相待。如果两兄见外,小弟只好立时奉着家父拜别了!老前辈在此,晚生还有一句衷心的话:未见沈兄,已慕高义。相见以后,更是钦佩到万分,便是此刻会见徐兄,也一样地仰慕。家父略明鉴人之法,昨晚曾对晚生说,你能够同沈兄终身为友,得益非浅!此刻不揣冒昧,想同沈、徐两兄结拜金兰,未知能俯允否?”
  
  沈、徐二人暗暗心喜,却不免谦逊几句,冷眼看鲁颠,却端着酒杯,微笑不言。这当口,猛听得庙外人声鼎沸,齐喊着:“大家当心呀!海盗快来了!”沈廷扬大惊,倏地立起身,正想出外问讯。忽又见满头大汗的一个团勇,跑到席前报道:“海盗果真发动,哨探的几只渔船,远望见海盗驻扎的岛上,火光四起,人马乱窜,一片喊杀的声音,远震海面,想系离岛上船,杀奔前来。”一语未毕,接二连三,又来了几批探报,都是一样的话。
  
  沈廷扬一挥手,探子退去,鲁颠已立起身挥手道:“沈兄快快集合快艇和精壮团勇,多带火器,跟俺们一同杀奔海盗岛上去,愈快愈妙!”他这几句话,沈、徐二人都茫然不解,暗想海盗已倾巢杀向前来,只有以逸待劳,尽力防堵才是道理,怎的反叫我们杀向岛上去?而且一来一去,势必在海上混战起来,万一彼众我寡,海盗另出奇兵,偷袭上岸,如何是好?两人不免迟疑了一下。
  
  洪承畴笑道:“两兄不必犹疑!老前辈料敌如神,与晚生所见正同。此时据报盗巢火光烛天,人声鼎沸,绝不是人马出发,来袭崇明。海盗积年巨猾,岂肯如此张惶?而且听说那岛上并无居民,何致起火,也没有出发时自烧营帐的道理。依晚生所见,定是高老丈和两位千金偷进盗巢,故意各处纵火,使他自相扰乱,今晚难以出师,使我们又可从容布置。老前辈意思,便想乘他们扰乱时候,一举破敌,可以事半功倍,比晚生所见又进了一层,真是妙策,两兄如何还未了悟呢?”沈、徐二人听他这一解释,才恍然大悟,慌向鲁颠说道:“老前辈且请安坐,容晚辈出去调集人马,再请同行。洪兄便在此留守,以备万一!”说罢,便欲趋出。
  
  鲁颠招手道:“且慢!我心中所料,除借此破敌以外,尚怕高家父女行踪泄露,在岛上与海盗混战起来,我们尤应该飞速接应他们。团勇不必过多,点选三百个精锐壮勇,分为左右两翼,由两位分头率领,不必举火张灯,悄悄向岛前岛后包抄过去。另用一队战船,预先停留在盗岛相近海面,一字排列,作为疑兵,却须多备各种响器,一等到两位率队上岛,各人放一个钻天信炮,使海面船上得到信号,立时点起火把、灯笼,鸣锣擂鼓,呐喊助威,使海盗摸不着虚实,不知有多少团勇到来,定必格外惊窜,无心恋战。俺跟你们去,居中策应,临机进退,顺便找寻高家父女同你们会合!但是定法不是法,我虽这样预备,出发以后,尚须看那岛上情形,再作定夺。这里洪兄指挥团勇们多备火器、长枪,扼守沿岸要口便是。”说毕,两人领命趋出。
  
  一霎时,外面画角声起,步履急骤,知已调动人马。洪承畴微笑道:“沈、徐两兄真是杰出人才,将来足备干城之选!”鲁颠道:“两人一身做骨,可惜生非其时!”言罢,微微地叹了一声!洪承畴不解,正想细问,忽见徐洁人一身劲装,匆匆奔来,一手执枪,一手提着一柄连鞘长剑和一面尖角小红旗,向鲁颠道:“沈兄已遵照吩咐,在海滩调齐应用船只人马,不便分身,特命晚辈来请老前辈一同前往!并知前辈未带兵刃,另选了一柄上好宝剑在此,请前辈暂时委屈一用。”
  
  鲁颠倏地立起身,挥手笑道:“说起宝剑,俺本来有一上好宝剑,现在在俺小徒手内。”说到此处,笑指洪承畴道,“其实那柄剑理应归此君佩带的。”他这样一说,洪承畴猛想起当年奸邸美人流血的一幕,不禁神色黯然。鲁颠又笑道;“俺用不着兵器,俺的兵器便在海盗手中。我看你这支六合枪,在岛上短兵相接,不大合用,你就把这柄剑带在身旁吧。”徐洁人听他这样说,不敢勉强,便老实把剑系在腰上,却把那面红旗交与洪承畴道:“洪兄在此留守,全凭这面号旗,指挥一切,也是沈兄嘱弟特地送来的。”
  
  洪承畴慌恭恭敬敬地接过令旗,笑道:“今晚暂荷重任,敬盼诸位捷报便了!”鲁颠大笑道:“走,走,多年未开杀戒,不想在海盗身上去泄一泄郁恨!你们看,天上星月稀疏,海雾迷漫,正是杀敌好时候!洪兄少陪,就此起身。”说罢,大踏步昂然走出。徐洁人慌提枪跟在后面,洪承畴也抱旗直送出来。
  
  三人出了公所,穿过市镇,直向海滩而来。一路驻守的团勇,荷着标枪,森然排列,看见鲁颠这般怪相,虽也注目,却不理会,只见最后洪承畴怀中那面小小红旗,个个一齐肃然致敬,好不森严威武。洪承畴暗暗点头,低头一看,旗上红地白圆心内,绣着一个黑的大“沈”字,旁边又绣着“小孟尝”三字,知道这面旗是粮帮大帮头的令旗,暗想草野之中,毫无名义假借,能够如此,真是难得!将来自己能够得意,要好好地为国家练几支节利之师,为国宣劳,为己扬名!
  
  不提洪承畴自己感想,转瞬之间,三人已到海边,一望海上蓬蓬勃勃,像出锅蒸笼一般,涌起浓厚的大雾。从迷漫的雾气中,看出海滩一带桅杆林立,每一支杆上一盏红灯,灯火照耀,隐隐约约,密若繁星。等他们步下海滩,才看出海上排列着大大小小七八十艘粮船、渔船,去掉原装船篷,一律支架灰色尖顶布篷。每船船尾插着一面黄色旗,下立着两个包头扎腿,挺胸凸肚,穿蓝布背心的大汉。其余一个不见,鸦雀无声,大约都藏在布篷里面了。
  
  一路巡视过去,只见最后并着两只油漆光亮的大船,高竖蜈蚣穗、红地白心写一大沈字的帅纛。纛下沈廷扬软盔软甲,背着宝剑,立在那儿,贴身侍立着四个挎刀背弓的精壮汉子,一派严肃整齐气象,也不亚三军司令,建节元戎!廷扬一见鲁颠们到来,一纵上岸,躬身相迎道:“诸事安排停当,此刻已是戌亥之交,海上晚潮方退,正起大雾,此地船惯于黑夜雾行,近海一带,熟悉不过。海盗们地理生疏,绝不敢乘雾进兵。我们舍短就长,正好乘机破敌。便请前辈和徐兄上船,就此开兵。”鲁颠微笑点头,便先偕洁人跳上船去。沈廷扬又向洪承畴叮咛一番。这时一般绅董,因为分头晓谕居民,还未得知,等到赶来,已经出发多时。一班绅董怀着满腔忧虑,向洪承畴细细探听。洪承畴再三辟解,才略略放心,静候得胜回来。
  
  且说沈廷扬别过洪承畴跃上船时,和鲁颠、徐洁人并立在一起,一回身,从贴身跟着的团勇手内,拿过一个海螺,运气一吹,发出一阵呜呜声音。螺声未绝,鼓声咚咚而起。一通鼓罢,沿滩大小船只,立时起锚扬帆,一只挨一只地动身离岸。二通鼓罢,每只船上布篷内伸出八支飞桨来,三只一排,像许多百脚蜈蚣,冲进雾阵深处,只听得一派飞桨击水的哗哗怪声,七八十艘船只激箭也似的刺向前去。沈廷扬、徐洁人、鲁颠,并肩立在船头,披襟当风,顾盼非常。
  
  鲁颠问道:“在这七八十只战船内,备作疑兵的一队想也在内?”廷扬笑答道:“那队早已先发,再进一程,便可看见。”鲁颠微微点头。洁人指道:“前面隐隐有桅杆影子直立不动,想是先发的一队泊在此地,这样看来,前面盗岛已离不远,怎的未见盗岛影子呢?”廷扬笑道:“这近海百余里,是俺小时出没之所,闭着眼也可摸得出来。我命那队先发人马,距岛十里下锚,等俺们大队一到,再进五里紫住。你想此刻距盗岛有十里海面,又是黑夜雾发,如何望得见影子呢?”
  
  说话之间,船如箭发,又进了不少里路,果然前面下锚的一队船只,也向前移动了。又前进了一程,沈廷扬忽地拿过一面红旗,飕飕飕,像猿猱似的爬上桅杆,举起红旗,向左右刮动。经他红旗一挥,前面所有桅杆上红灯,霎时一齐熄灭,而且橹桨无声,只乘风扬帆,哑声儿向前直进。洁人急向前看时,果见前面水平线上已发现一点黑影子,渐渐扩大起来,渐渐看出竦然峙立、怪石嵯峨一座岛屿的全身。同时见着岛上火光熊熊,黑烟四起。又半晌,便听出岛上一片人喊马嘶,金鼓乱鸣的声音。
  
  鲁颠猛地一纵身,飕的一声,宛如一只大海鸥,直飞上最高的一支桅顶,两腿一盘,手搭凉篷,向岛上仔细一看,又翻然飞下,即向二人道:“离岛已近,看那岛上混乱情形,多半中了高老丈巧计,自相混杀。趁此机会,你们两位赶快按照原定计划,领队分左右两翼,向岛前、岛后包抄,而且必须如此如此,方可上岸。”两人领命。
  
  沈廷扬急分一面尖角黄旗,交与徐洁人,低低嘱咐了几句。洁人立时跃到右边并行的大船上,举旗一挥,前面七八十艘大小船只,立时有一半船上落下挂帆,卷起布篷,露出满船团勇来,举起飞桨,离队向右边急进,而且桅杆上一律都换了黄旗。左边沈廷扬也把红旗一挥,挂红旗的一半船只,也落帆卷篷,驶向左面。中间停泊着一队疑兵,一字排开,也有四十余艘。这左右两队船只,像双龙出水般,变了一个人字阵,交尾处,沈、徐二只主将船,依然相近。
  
  鲁颠向廷扬道:“你地理熟悉,团勇服从,定可指挥如意。徐君初当大敌,恐有疏虞,还是我到他船上去助他一臂。”廷扬原是替洁人担惊,鲁颠这样一说,心中大喜,一看洁人的那只大船,此时已隔离很远,约莫也有十几丈路。刚要开口喊一只小船渡鲁颠过去。鲁颠大笑道:“何必这样费事!”一语未毕,猛见他两臂一振,一双破袖向空一卷,整个身子早像海燕似的直向海面飞去。
  
  廷扬大惊失色,满以为他急不暇待,定是仗着熟识海性,泅海过船。哪知鲁颠一纵身,便飞跃了海面两三丈远,身子向海面一落,两脚将点着海波,趁着海浪望上一涌的托力,一提气,两袖向前一分,身子又凭空飞起,向前纵去。这样几起几落,眨眼便上了洁人的船头,向这边沈廷扬点首招手,含笑自若。而且衣襟上一点不沾水痕,只脚下一双破靴底上,微微潮湿了一层。这一手,非但沈、徐两人惊喜得说不出话来,连左右两队船上团勇,个个看得清楚,生平哪见过这样惊人绝技?如果不因为海岸已近,不敢声响的话,早已震天动地地喝起连环大彩来了。可是这一来,却格外给团勇们一股勇气,人人都想我们有这样大帮手,还怕什么海盗!
  
  这时两队船只已越驶越远,沈廷扬遥见洁人率领的黄旗船队,已迂回着转向岛后,自己一队红旗船,距盗岛也只有里把路了。岛前密排着挂黑旗的盗船,看得非常清楚,可怪盗船上人数寥寥,灯光疏疏落落,非常沉寂。岸上深林内似乎隐着不少营帐,也似没有人一般。可是一片喊杀之声,直冲九霄,依然在耳。沈廷扬仔细一留神,才明白喊声所在是在岛后,一派红光从林梢雾气中直透出来,夹杂着劈剥燃烧之声。廷扬想不到岛前这样毫无防备,上岸易如反掌,慌先传下一个号令。这时愈逼愈近,岛上岛下几个哨探的海盗,业已瞧出风头不对,拼命吹起告警的号角来。
  
  岛上角声未绝,沈廷扬号旗一飐,霹雳一声,一个钻天信炮,带着一缕火光直上云霄。就在这信炮声内,红旗队团勇个个挽起强弓,把预备好的火箭,一齐向岛下盗船施放。这种火箭,箭镞上包着硝磺引火之物,一霎时,海面上像无数吐火金蛇,疾如流星,飞向盗舟。恰好又是顺风,风仗火势,火助风威,盗船上哪有抵挡的工夫,早已被火箭攒射得只只起火。用火箭的计划,原是鲁颠上船时所命。这时火焰四射,照彻海面,如同白昼,把大雾都逼退了许多。
  
  这边团勇一面施射,一面催船直进,已到岛下。沈廷扬一声大吼,拔出背上双剑,当先领着四个执刀团勇一跃上岸,其余团勇们弃掉弓箭,抄起标枪、火枪,也纷纷抢上岸来。岛上深林中跃出四五十个海盗,一律都是短刀藤牌,缠头草履。当先一个凶脸大汉,右手仗着一柄雪亮的阔锋带环的大砍刀,左手挽着一面兽头铁叶护铁牌,头上挽一个牛心髻,赤着两臂,连声怪吼着地卷来。沈廷扬一看来势甚凶,未待近前,先喝火枪手散开,伏在树根、怪石后面,乒乒乓乓先兜头放了一阵。这一阵火枪,便振起了威风!



第八章、血战。
  
  可是来的这班海盗却也了得,一听火枪声响,身子一敛,短刀一收,仗着滚牌护体,一个个像滚球似的,依然着地滚来。虽然也伤了几个,无奈火枪放出的铁沙子多半着在藤牌上,伤不着人。当头手持大砍刀的黑大汉,一跃数丈,已到面前。沈廷扬看他来势甚锐,双剑一分,喝退标枪手,排在身后,预备先除掉这凶盗再说。他这样一来,那黑矮汉以为廷扬惧却,凶焰格外增了几丈,瞪着一只满布血筋的怪眼,竖着两道一字连心眉,兵刃乱指,口沫四喷,咭咭吧吧不知胡唧的什么。廷扬一句不懂,知是海寇中一部分的首领,哪有心情和他多话,大吼一声,双剑齐举,像飞花滚雪般攻了进去。黑大汉毫不惧怕,舞起刀牌,叫杀起来。
  
  廷扬觉着黑汉武艺平常,只是力大无穷,东一跃,西一跳,一味猛劈猛砍,尤其仗着一柄锋利无比的大砍刀,和一面铁叶护身牌,倒也一时战他不下,未免心中暗暗焦急,正想用计。忽听岛后一声炮响,一缕火光直冲霄汉,接着金鼓齐鸣,喊声大起,海上一队疑兵,也在深雾中擂鼓吹角,震天价呐喊助威。廷扬知是洁人一路业已上岛,精神一振,奋起神威,把两柄长剑,舞成两道匹练,向黑汉裹将进去。
  
  黑汉似已吃惊,手脚略一松缓,廷扬左剑一晃,右剑一个顺水推舟,眼看剑锋已到黑汉项上。黑汉手慌脚乱,举刀一格,正落腕上,当的一声怪响,大砍刀落地,右腕截断,一声怪叫,回头没命地拔脚便跑。廷扬举剑一挥,身后百把个团勇,震天价一声呐喊,手举标枪,向前冲锋。
  
  前面四五十个海盗,一看首领受伤逃走,早已胆怯,一见枪锋如雪,密麻般冲上前来,齐喊一声,回头向树林便跑。跑得慢一点的,立时洞肠裂肚,死在标枪尖上。有几个狡黠的,尚想逃到沙滩盗船远题,无奈盗船上劈劈剥剥正烧得火舌乱吐,烟雾迷漫,钻了进去,休想逃出,反死得愈快了!
  
  当时廷扬率领团勇向前进杀,借着一派火光,看清前面一片松林,林下长草没身,怪石蹲路,那班海盗逃入林中,霎时一个不见。廷扬疑惑,止住众人,独自仗剑人林,留神探了几步,毫无动静。上面松枝虬结,星月无光,林中并无路迹,想系岛中素无人烟。可是要绕向岛后,非穿过这片松林不可!细细一看,约有一箭路,林外似有许多奇形怪石,高高低低地蹲着。廷扬一想,左右要转向岛后,会齐洁人、鲁颠等,才可合力剿灭,逗留稍久,难免不生他变!主意一定,一招手,百把个团勇挺枪进林。

    大家知道林内地形险恶,提着心,哑声儿一路疾行。这样走了半晌,已看出林外景象。猛然间,顶上一声呼啸,从松树上纵下无数海盗来。因为林内深黑,只见四面八方鬼影似的横进竖跃,看不清多少人数,只见一片刀光围裹前来。这一下,不由得廷扬暗暗吃惊。而且团勇们手上丈许标枪,在这林内左挡右阻,如何用得着?幸而标枪以外,都挎着腰刀,有数个还带着短铳。廷扬急传令弃枪用刀,且战且走,休要回顾,直冲林外取齐。喝令未毕,四面海盗已混杀上来。到此也只可人自为战,廷扬也看不清谁是盗首,谁是喽啰,只把双剑护体,向林外直冲。
  
  等到廷扬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林外,耳内兀自听得林内一片混杀之声。回顾左右,跟着自己冲出林外的,只有三十余人,尚有大半在林内困住。正想翻身再杀进林中接应,忽然耳边一声怪吼,从一块丈许高的怪石后,跳出十几个海盗来。为首两个狰面凶睛,赤臂露腿,一个手持锯齿短柄大砍刀,一个舞着两根熟铜狼牙棒,一言不发,恶狠狠便向廷扬攻来。其余十几个海盗,也滚舞刀牌,向团勇袭击。
  
  沈廷扬钢牙一咬,用尽平生之力,拼命抵敌,不料这两个盗首,比那黑大汉武艺高强得多,兵器又沉,招数又紧。沈廷扬极力支持,只顾得招架,已是汗流气促,步步后退。可恨这岛上满地沙砾和刺荆,勾衣碍足,益发交战不易。无奈到此地步,万不能再退入林中,进退都是死路,只可拼命同两盗死斗,支持得片刻是片刻!也许徐洁人一队团勇,绕到前岛来救自己。念头在心里这样一闪的工夫,手上左挡右架,又厮杀了片刻。
  
  两盗也看出廷扬剑法散乱,汗流满面,格外其势汹汹。使狼牙棒的,一个箭步,帘到背后,大吼一声,双棒齐举,当头盖下。前面使大砍刀的,缠住廷扬,把一柄刀舞得呼呼山响。廷扬顾前顾不得后,明知性命难保,心里一急,脚步一乱,一个不留神,未待双棒盖下,先被脚下乱石一绊,整个身子斜跌出去。使双棒的海盗不防他有这一跌,双棒下来,却落了空,用力过猛,向前一超趄,几乎被前面那柄大砍刀砍在自己面上。两盗各自一愣神,沈廷扬已霍地跃起身来。

    两盗齐吼一声,又火杂杂赶来。廷扬牙关一咬,正想同他们拼命。猛听得头上一声娇叱,嗖嗖两道寒光,直射两盗面门。只听得前面的强盗一声惨叫,大砍刀斜飞出手,铛地砍在石坡上,火星四进,人却望后仰倒,一支钢镖不偏不倚插入咽喉。后面的海盗顾不得别人,慌用左手狼牙棒护住门面,右手棒向前一抡,虽格不开飞镖,却被他护住门面。那支镖钉在狼牙棒上,铮的一声,反震回来四五步远,落在地上。
  
  这时廷扬还不知飞镖从何而来,幸喜一盗已诛,剩下一盗,不难对付,精神一振,便想奋勇上前。忽又听得头上娇呼道:“小孟尝休得惊怕!且助团勇们杀退余盗,转向岛后合兵要紧,这东西交给我便了。”廷扬急抬头看时,只见侧面丈许高一座大石屏上,一个渔家装束的美少年,剑光霍霍,直飞下来,人方着地,一纵身,便挺剑直刺过去。
  
  那盗正在吃惊,猛见剑光如山地压到跟前,慌舞动两支狼牙棒,交起手来。哪知少年非同寻常,手上一柄长剑,招数精奇,变化如龙,只一个回合,便把那盗杀得手忙脚乱。廷扬又惊又喜,慌忙仗剑纵入团勇堆里,赶杀余盗。先头团勇们眼看见四面伏盗尽起,人自为战,也是抵挡不住,而且已伤了几个,跌在乱石缝内呻吟。此时绝处逢生,得到首领助阵,精神百倍,片时枪刺刀砍,杀得众盗落花流水,尸骸满地,逃得命的,钻入林中,躲向暗处。
  
  廷扬一点自己人数,还有不少陷在松林内,慌又率领众人,翻身抢进林中,一路搜杀,又救出许多被困的团勇。等到他窜出林来寻那少年时,业已踪迹全无。只见大石屏下两支狼牙棒丢在当地,一个无头尸身,叉手叉脚地倒在石边,一看身上装束,明知是盗首之一,想是被少年割了首级去了,只猜不出那少年是何许人,有这样好武艺。此时也顾不得寻他,立时查点人马,才知这一场恶斗,死了七个,伤了十几个,连自己这条命也是那少年救的。心里一阵难过,恨不得立时杀尽海盗,才出胸头之恨!死的团勇,没法收拾,伤的便命健步的背在身上。还余七八十个团勇,奋起精神,跟着廷扬,从嵯砑怪石缝内,左绕右转,绕向岛后。
  
  因为这座荒岛,附近一带渔户素来视为盗窟,从不敢到这岛上游玩,所以这七八十个团勇内,竟没有可做向导的人。幸而岛的面积不过几里方圆,廷扬等在怪石缝内绕了一阵,已听得岛后一片呐喊的方向,急急赶去。片时,声音越听越真,一派火光反照过来,映得左右如林的怪石一片通红。
  
  这样绕过一处突兀的危崖,猛地豁然通明,露出一片平坦的沙碛,无数人马,正在混战。仔细辨认,便见无数短刀藤牌,纷纷向东面败退,黄旗队团勇正在奋勇追杀。最奇的人丛中有几道匹练似的白光,风驰电掣,滚入海盗群内,宛如几条力挟万钧的蛟龙,略一驰骤,顿时波分浪裂,四面飞逃。凡是白光到处,只见一颗颗人头,掷向半空,雪花乱飞,尸骸满地。
  
  这样奇景,沈廷扬也是第一遭看见!而且一片沙碛的西北角,海盗许多营帐,正在烈焰飞腾,火光烛天,把战场上追奔逐逃的一幕活剧,照得分外清楚。只是几道匹练似的白光,滚来滚去,比电还疾,却一时看不清形迹来,大约是鲁颠们施展的剑光了!这时廷扬心花怒放,精神百倍,一声高喝,率领着红旗队团勇,也一阵风地卷将过去。
  
  沈廷扬的红旗队一加人,立时听得天崩地裂般齐声欢呼,喊着:“红旗队也到了,并力杀呀!”原来这样呐喊的是那黄旗队团勇,蓦地见首领自己带的一支劲卒,已从前岛杀到,当然胜利在掌握之中,自然格外气壮力勇,奋力向前。只是苦了海盗,本已抵挡不住,怎禁得红旗队一助阵,崇明一班团勇锐气万丈,山也似的压了过来,只恨少生了两只腿逃不快,多半被标枪刺死其实这时沈廷扬领着的七八十个红旗队,从前岛脱难,绕到岛后,也是精疲力尽,锐气大丧。幸而黄旗队业已得手,红旗队趁此打跛老虎,无形中却给黄旗队增了不少勇气!
  
  等到黄、红两队合兵一处,督队的徐洁人提着一支六合枪迎上前来,一看红旗队手上只剩短刀,人数也零零落落,后面还架着不少伤勇,便也明白前岛也打过一仗。此时也无暇细问,只向廷扬一挥手,两人便跟着前面剑光冲杀过去。直追过一片沙碛,离着火光已远,便觉黑漫漫看不清切。就是前面几道矫捷如龙的剑光,此时也收敛起来。沈廷扬前岛吃过惊吓,有了戒心,喊徐洁人不可轻进,看情形逃脱的海盗也没有多少,前面盗船都已烧光,也不怕他们逃上天去!
  
  洁人还未回答,蓦见前面几丈开外,有人呵呵大笑,飞过几条人影子来。廷扬听得是鲁颠笑声,正想呼唤。话未出口,老少四人,已在面前。一位是鲁颠,依然赤手空拳。一位是须发浩然的高老丈,却提着一柄铁桨。两个却是渔装瘦小的少年,其中一个便是前岛镖击两盗、救自己性命的人。沈廷扬略向高老丈、鲁颠一道辛苦,转身向那使镖少年深深致谢,殷殷问姓。那少年一面回礼,一面向高老丈一笑,却答不出所以然来。
  
  洁人正待指点,鲁颠已大笑道:“你怎的便不认识这两人了?这位助你两镖的便是韵娘,那位便是莺娘,她们特地乔装渔家,到此埋伏。今晚足下能保全桑梓,直捣盗穴,老实说,全仗这两位巾帼英雄助你们成功的!此德非小,你们端正报答的法子吧!”说罢,仰天大笑。沈廷扬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使镖时喊出自己姓氏来,又感又愧,立时向二人鞠躬致谢道:“如此大德,非同小可,非但沈某一人永铭心腑,便是崇明一带百姓,谁不拜谢两小姐扶助深恩!”
  
  高老丈笑道:“不必太谦!此地事尚未了,有二三十个狡黠海盗,没命地泅海逃去,想是有遥泊的几只盗舟坐着逃命去了。穷寇勿追,就让他们漏网吧!好在这一下,已把这股海盗剩灭,三百多海盗只剩二三十个逃命,也可算得全军覆灭!而且几个盗魁都被小女们除掉,不足为患!便是别股海盗,大约也闻风丧胆,从此不敢轻视崇明的了!”鲁颠道:“只是满地死的、伤的海盗怎样收拾呢?”洁人道:“死的便用海盗惯行的法子,统统掷向海中便了。倒是一般受伤的,以及半死不活的,倒难安排。”
  
  沈廷扬道:“我们与海盗本无深仇,他们咎由自取!但是我们也不究既往,不管伤重伤轻,且教团勇们检查一下,点齐人数,搭向船中,到了崇明再想法子便了。”高老丈、鲁颠一齐点头道:“也只好如此。”沈廷扬便和徐洁人分头传令,叫团勇们收拾沙碛上横七竖八的伤盗和丢下的兵器。不料刚一转身,忽听得远处隐隐有万马奔腾之声,声音越来越大。
  
  向海上一看,便见海天尽头,起了一道银色的白线,向这边本来。沈廷扬猛然省悟,慌停止命令,大声说道:“我们战了一夜,此刻已近丑时,正是早潮来的时候,看情形,这片沙碛正当潮路,定要淹没。我们已来不及收拾受伤海盗,赶快转向前岛高处驻扎,免被潮水卷去!你们快走,愈速愈妙!”说话之间,海际那条白线已渐渐移近,看去宛似一道无尽的银墙。团勇生长海滨,当然知道早晚两潮,来势最猛,踏在沙碛上,已觉出脚底潮湿,便知潮水来,水涨是一定的。一听首领吩咐,立时飞奔。鲁颠、高老丈、徐洁人以及韵娘、莺娘,也都督队走向前岛,把一班团勇都聚在高处树林内。鲁颠们一齐跃上最高的石坡上,远望后岛潮景。
  
  便在他们移向前岛的几步工夫,那一道银墙已变成十几丈高的潮头,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崩天裂地之声,向后岛一片沙碛卷来。一霎时,偌大的一片沙碛,无影无踪,全岛的面积顿时缩小了许多,只听得四面怒涛击在突兀的怪石老崖根脚上,喷激起万丈雪花,洒成漫天珠雨,一片訇隆轰天之声,震耳欲聋。那沙碛上死的、伤的海盗,以及烧剩的营帐舟楫,都被怒潮席卷一空,不留一点余痕。好像这次早潮,特地为这海上孤岛洗刷盗血污染的耻辱,又似特地帮助沈廷扬等收拾许多或死或伤的盗众,赖这天地间伟大的自然力量,一扫无遗!这一片潮水,正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了!
  
  这时鲁颠等凭高观赏,心旷神怡,想不到一场血战以后,忽然有此闲情逸致。可见一切都是造物弄人,只是一切运会潜移之间,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主宰存乎其中,造成曲折微妙的因果。即如这场悬师袭险,虽说有高老丈父女预先埋伏,鲁颠定策,洪承畴留守,但是一半也算得行险侥幸。即使主客异势,胜券稳操,万一这阵洪潮,正在两军混战当口奔来,岂不玉石俱焚?只差得片刻工夫,崇明团勇便稳稳奏凯而回了!后来崇明一般绅士和民众,每年到了剿灭这股海盗的日子,必定集合许多地方公正绅士,备具牲醴,来这岛上祭潮神和被潮卷去的鬼魂,虽说迷信,也算纪念的典礼,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沈廷扬等立在高处,静候潮送,不免问起高老丈父女,乔装到此情形。高老丈笑道:“不满沈兄、徐兄说,老朽终天蹲在文笔峰上,怎会知道海盗降临呢?那天沈兄、徐兄光降草庐,不是鲁颠先生舞剑以后,飞行绝,迹逃席而去吗?谁知两位走后,他又从草舍后面那座峭壁上,长啸一声,飞身下来,对老朽说道:‘小孟尝大事临头,还悠游自在地逗留此地,大约到了明天,便把他急死了!’老朽看他说话神气,不是戏言,吃了一惊,慌问道:‘你怎的知道他有大事临头?究竟什么大事呢?’

    “鲁颠先生道:‘前儿天俺带领几个小徒,在通州、崇明一带的岛屿上,教他们历练水上功夫,无意中望见几只盗船,因为海盗旗帜一看便知。从前沈大眼卫村杀盗一档事,俺又知道。便推测这股海盗,十有其九对崇明不怀好意!俺本有意去知会小孟尝,恰好你同他(指徐洁人)也闹了个小小的玩意儿,巧不过他两人又合在一处上你家来了。俺在席上原想通知小孟尝,转念你们这席酒肴兴致非凡,这位的六合枪又跃跃欲试,俺如果多嘴,便把你们一团高兴搅散,何必做这煞风景的事呢!俺到口的话,只好和一杯百花酿一齐灌下肚去了!你们提议六合枪当口,俺正在肚皮里盘算这档事哩。’”
  
  沈廷扬哦了一声,脱口道:“怪不得那晚鲁颠老前辈对晚生道:‘且待尽了酒兴再说。’当时莫名其妙,现在才明白了!”高老丈向鲁颠一指,又接说道:”那时又对俺说道:‘我肚皮里还有一桩事,也有点委决不下,所以趁他们走后,再来同你商量一下。老朽问道:‘哪有这许多事,一桩还没有想好计策,又是一桩来了。’他笑道:‘现在我想把两桩事并作一事,便好办得多了!’他这样一说,正应了‘不说还好,越说越糊涂’那句笑话了!
  
  “他笑道:‘无意中又碰见一个人,这个人是你知道的,便是从前误入奸相邸内,同六姨闹出把戏来的洪承畴。现在不知为了何事,同他父亲来到太仓,而且他父亲病重得很,病贫交迫,困在一只长行船中,弄得进退不得,看来需要俺扶助他一次了。这人年纪尚轻,将来定非池中之物!但是俺却一时不能露面,只好拜托你了!
  
  “老朽笑道:‘即如是你故人,理应帮忙。可是你说的两事并作一事,怎能并在一块儿呢?’他笑道:‘无非教你指点洪某去投奔小孟尝,可以暂救穷途之困。如果海盗真有个举动,小孟尝力量不够,洪某也是个帮手。这一来,岂不两事并作一事吗?老朽一听,拍手赞妙。不料他又冷笑道:‘你也不要置身事外,你们父女水上功夫不弱,左右闲着,何妨一游海上,暗探盗情,在崇明小百姓身上,做点功德呢!他这功德两字,比一道命令还厉害,不由老朽乖乖地答应,于是照他所说,一一搬演起来了。照实说,一切事都是他一人捣的鬼,沈兄功劳簿上,还应该大书第一功哩!”
  
  鲁颠抢着说道:“你这一句话真厉害,一切事都是俺捣的鬼,难道说,那班送命的海盗,也是俺勾结来的吗?”一语未毕,众人又轰天大笑起来。韵娘、莺娘只笑得花枝招展,直不起柳腰来!众人说说笑笑,潮已渐渐退去,天涯海角,已现出晓色来。一霎时,金蛇万道,紫霞一片,从东方海天相接处,涌出血也似的半轮红日来,倏升倏落了好几遍,才整个现出硕大无比的旭日,金光远射,照得岛上隐微毕露,木石华滋。

    尤其是初出朝阳,映照在韵娘、莺娘的芳容上,玉润珠圆,华光四射,虽是易钗而弁,一身渔装,依然难掩绝世之姿。沈、徐两人一宵鏖战,骤睹此动心震魄的姿色,又在这四面茫茫的孤岛上,仿佛海上蓬莱,忽逢仙女,无形中把一宵辛苦,都抛在九霄云外去了!二人一看潮已退净,便先跳下石坡,指挥团勇们,一面检点林内殉难的尸身,预备载回去公议抚恤埋葬办法,一面又派一队人查看岛下停泊的船只,有没有被潮水卷去?并先派人回崇明报捷,吩咐去讫。
  
  这时射入松林的日光,照出东一处、西一处的尸首,和丢下的标枪刀牌,触目皆是。团勇们左右搜寻,已把殉难的二三十具尸首搭在一处,其中有不少心头尚温,并未真死,无非受伤过重,流血过多,当时晕绝过去,经团勇们搬动一下,又悠悠醒了转来。鲁颠、高公旦赶来察看,把随身带的金创药敷上,尚不致废命。可是倒在林内的盗尸,不管他有救无救,一律抛入海中去了。这时韵娘、莺娘两姊妹,手携手地遍游全岛。众人等了一忽儿,才见她们手上都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兴匆匆地远远走来。
  
  高老头摇头笑道:“这么大的丫头,还是孩子气,怎么了!”鲁颠大笑道:“不久雀屏双选,佳婿乘龙,你的老境着实不坏!此地事了回家去,我来做个月老,撮合这美满姻缘吧!我这老饕也可大醉几天,大约这个冰上人,也稳操胜券的了!”说罢,向沈、徐二人一阵大笑,从怀内掏出多日不见那个朱漆酒葫芦来,高高一举,咕嘟嘟灌起酒来。
  
  沈、徐二人都被他这儿句话,弄得惝恍迷离,心头鹿撞,一时却又不便搭口恰好查看船只的一拨团勇回来报告,说是前岛停泊红旗队船只依然好好地泊着,只有后岛黄旗队失踪了好几只小船,大约被潮卷去。大船在开战时,已与前岛红旗队合并,幸免损失。现已派快艇通知五里外那队疑兵一齐驶近岛来,以便补充承载。崇明报捷的快艇,也已出发。
  
  沈廷扬听取报告后,立时命团勇们飞速搬运尸首、伤病、器械等类,诸事完毕,拣了一只最大的船,请鲁颠、高公旦、韵娘、莺娘坐在一起,自己和洁人亲自陪着招待一切。照韵娘姊妹意思,便要立时回太仓文笔峰。经不得沈廷扬再三恳求,鲁颠和高公旦私下又另有计议,才一同向崇明进发。这时合兵一处,解缆起锚,乘风破浪,一路浩浩荡荡,得胜而回,好不风光十足!将到崇明口岸,已见海滩一带万头簇簇,齐声欢呼。阖邑绅士个个衣冠楚楚,站在码头上,后面排着披红挂彩的鼓吹手,大吹大打地欢迎凯旋人马。



第九章、凯旋后的雀选。
  
  当沈廷扬等大队袭击海盗的一晚,洪承畴坐镇在关帝庙公所内,连在病榻上的老父,都不敢回去看视,一夜不曾交睫,静候红旗报捷。接连派了几批探子,却都从半路上那队疑兵船上得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直到寅正,沈廷扬派人飞报,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立时分头和知会绅士们。大街小巷从征团勇的家属,也得了喜音,立时欢声动地,不约而同都赶到海滩来盼望到来,家家扶老携幼,塞满了五六里长的一带海滩,也可算得崇明近百年内一桩无上光荣的大事!
  
  这时洪承畴点齐留守的团勇,坐着十几号粮船,船头扯着欢迎旗帜,擂着得胜鼓,先从水路迎接前来。沈廷扬一见上流驶下一队粮船,第一只船头上立着丰容俊伟的洪承畴,心中大喜,慌拱手相迎。两船相接,洪承畴便跳过这边船,先致恭迎之意。沈廷扬也殷殷道劳,谢他留守之功。两人一番谦谢,接着便与高公旦、鲁颠等相见。前面那队欢迎船只,便掉转身来,一路细吹细打,作为先导,片刻抵岸。
  
  一对对标枪手、火枪手,最后一对对又扛着胜利品,雄赳赳、喜洋洋排上岸去。沿滩一带的人们,震天动地喝起彩来,人人面上表现出一种热烈的情绪,简直笔墨难以形容!这班奏凯而回的团勇们,得着这种无上的尊荣,和一种无法形容的痛快,只有一面走着,一面向大众含笑点头,表现出双方热情间的默契。等到团勇们统统上岸,只留少数团勇在最后几只船上,看守伤勇和殉难的尸首。岸上也有死者、伤者的家族,还在热烈欢呼,以为自己人也在上岸的一队团勇内平安回来,哪知已经长眠或呻吟着在最后船内哩!
  
  这时沈廷扬、徐洁人、洪承畴陪着鲁颠、高氏父女等,也缓步上岸。一班绅士连忙一齐打躬施礼,趋前奉迎。立时乐声大作,一路迎到关帝庙公所来。顿时杀猪宰羊,大摆筵席,犒赏凯旋人马。公所内几桌盛筵,自然鲁颠、高公旦、徐洁人、洪承畴几位高宾首座,沈廷扬和众绅士殷殷招待。韵娘、莺娘两位女英雄,早由沈廷扬招呼本家和绅士家中几个知书识礼的闺秀名媛,迎到沈家老宅另筵款待。
  
  这一天崇明的人们,不论老幼,个个欢天喜地,普天同庆。便是受伤殉难的人家,虽然免不了悲哀,却因当天沈廷扬在席上已和绅士们议定,殉难的遗属特别从丰抚恤,并且起造祠宇,春秋公祭。受伤的颁给医药之费,所以人人都赞不绝口。从此小孟尝三字,格外深印入崇明人脑筋内,无论什么事,只要沈廷扬一句话,无不唯唯从命。
  
  且说当日公所内几席酒,宾主尽欢,直吃到日落西山才罢。沈廷扬又从新邀着鲁颠、高公旦、徐洁人、洪承畴等到自己家中,另摆精致酒席替众人道劳。大家顺便齐到客房中看视老洪相公。洪承畴一夜不回,此时陪众人到老父室内,一看自己父亲已衣冠整齐,扶杖而起,面色又润泽了许多,敢自一场大病,竟好了十分之九了,心中自是快活。老洪相公而且谈吐朗朗,向鲁颠、高公旦等一一为礼,显得精神奕奕。
  
  他笑向众人道:“老朽这场病,多亏沈兄扶持,万不料竟好得这般快,真是叨扰沈兄和众位老辈英雄的荫福。昨天晚上记挂着沈兄杀贼,未知是祸是福,直到天亮时,得到凯旋捷报,这一喜非同小可,非但忘记了一宵不睡,连病根都似脱体了!喜得俺挣扎着下床来,扶着杖试了几步,竟像没有病一般!正想挨着出去给众位道贺,不料众位先光降了!”说罢,又向众人连连道贺。
  
  大家谦谈几句,恐怕他不宜久坐,便辞了出来。洪承畴依然陪着到了外边大厅上,大家依次人席。这一席酒不比关帝庙内,大家略脱形迹,谈兵论武,吃得兴致淋漓。内宅女眷们,也陪着韵娘、莺娘浅斟细酌。到了晚晌,内外打扫卧室,给男女贵宾安息。这当口,鲁颠却郑重其事地拉着徐洁人、沈廷扬,到另外一间静室内,悄悄谈了一阵,两人洗耳恭听,精神百倍,听到节骨眼儿,只齐说了一句:“全凭老前辈成全,晚生们终身感激!”说罢,又连连打躬作揖。
  
  鲁颠呵呵大笑道:“既然如此,一言便定。我辈不必拘泥繁文缛节,大节目不错便得。明天我自有道理。”说罢,各自分头安息。这一晚沈、徐二人睡得心安理得,香甜非常,连睡梦里都笑得闭不上嘴。人家说他们二人杀退海盗,全胜而回,自然快乐。但是聪明的读者,定已明白这两位少年的乐处,尚有不仅于此的!
  
  闲文休絮,且说第二天洪承畴起来,别了老父,到前厅来会众宾,已见沈廷扬、徐洁人两人,神采焕发,陪着高公旦、鲁颠笑话生春,大家都喜气洋洋。可异的,沈、徐二人对于高老头儿,比先前更恭敬了许多,趋承得无微不至!最奇高老头儿竟居之不疑,也不似先时客气了,未免暗暗纳罕。又听说两位女英雄在内已改换女装,却不见出来。高老头儿口气之间,决定在今天率领两女回家,沈廷扬坚留不住,只好吩咐管家摆设送行的酒席,一面又预备妥稳快的坐船。
  
  到了中午,珍馐罗列,水陆毕陈,比凯旋宴还要丰盛。韵娘、莺娘却依然不出来,直等到酒尽兴阑,高公旦起立告辞,命人通知二女,才见屏风后,女眷们拥出两位亸肩散馥、风履含珠的美人来,只看这袅娜体态,绰约丰姿,谁信得昨夜血战场中,也献过身手呢!却见这两位女英雄,徐步转过屏风,便低下头来,梨涡微晕,脉脉含羞,只向鲁颠微一裣衽,便先自出厅上船去了,竟不与沈廷扬等周旋一下。便是沈、徐二人,也像害羞似的,低着头,避在一边。洪承畴冷眼看得诧异,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接着高公旦笑吟吟与众人一一相别,沈、徐二人一路恭送出来。
  
  百忙里不见了鲁颠,一忽儿,见他左肩扛着一支六合枪,右手并提着两柄雌雄剑,枪杆和剑鞘上,却都结着红绿彩绸,打着双扣同心结,余绸拖着尺许长,跟着步趋如风的鲁颠,一路红绿耀目,飞舞而来。急匆匆来到高老头儿面前,笑道:“这两件要紧东西,不敢叫下人们送下船去,此刻叫他们两人(指沈、徐)自己送下船便了。”
  
  高老头儿笑道:“这几件干脆我带下船去便了,教他们分拿着一路走去,未免不大合适!”说着,接过枪剑,拦住众人道,“后会有期,不劳远送,请留步吧。”又向沈、徐二人道,“你们有客在此,不必远送。我诸事都托付鲁兄,你们有事,同他接头便是。”沈、徐二人口内唯唯应着,脚下却跟在后面,直送到停船处所来。鲁颠、洪承畴送到沈宅大门外,便回身进内。这时洪承畴心里一个闷葫芦,已从枪、剑的红绿绸上明白过来,却已来不及向高老头道喜。
  
  这时见鲁颠回身进内,笑道:“老前辈大喜!这个月下老人,做得真是珠联壁合,美满绝伦!却怪老前辈怎的不先通知一声,害得晚生没有向高老丈贺喜!”鲁颠大笑道:“别人不知道尚可,你怎的会不知道,还待我通知你哩?”洪承畴诧异道:“咦!晚生是局外人,怎会知道的呢?晚生不看到红绿彩绸,此刻还在鼓里呢!”鲁颠笑得跺着脚道:“你是局外人,尊大人可成了局内人了,你且怨你尊大人没有通知你便了。”这一来,洪承畴愈被弄得莫名其妙。鲁颠也不和他多说,一路笑着,回自己屋内去了。洪承畴急匆匆来到自己父亲屋内,一进屋,一眼看见桌上摆着几件兵器,也结着花花绿绿的红绿彩绸,心里一开,两只眼盯在几件兵器上,竟舍不得离开。

    老洪相公笑道:“你看这几把宝剑不错么?”洪承畴且不答话,过去把略短的双股合鞘雌雄剑抽出来,细细鉴赏。觉得剑光如水,寒气冰人,确是宝贝!剑镦上金线嵌出一个古篆“莺”字,而且剑鞘上似乎还留着似兰如麝的脂香。再把那柄单剑出鞘,却有三尺长,通体发出蓝荧荧的宝光,锋口上还隐隐留着海盗的血痕,大概昨夜匆匆战罢,没有拂拭干净。细看剑身近镦处,似有蝌蚪古文,因为细如发丝,一时却辨不出什么字,只缴上分明嵌出一个金线“韵”字,便知这是韵娘、莺娘的了,却又奇怪,怎的摆在自己父亲屋内呢?老洪相公看他沉吟不语,笑道:“想不到这两家美满姻缘,我这穷途病体,也忝作月下老人,真是想不到的事!”洪承畴惊喜道:“原来父亲也是媒人呀,怎的儿子一点不知道呢?”
  
  老洪相公道:“说也可笑,这位鲁颠老先生真是趣人,前一刻我也毫未知道,刚才没有多久工夫,他扛了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兵器,把这两件拿出来摆在桌上。匆匆一说高老丈的大小姐韵娘许给沈兄,二小姐莺娘许给徐洁人,双方都已说明白,便用乾宅、坤宅亲用的兵器交换为聘,硬叫我做个现成的媒人。他是女家的媒人,我便算男家媒人。他把男家聘礼送给女家,把女家兵器留在我这里,叫我转送男家。最有趣是沈、徐两家的男媒、女媒,同是他与我,实在完全是他一人包办,我算是陪衬罢了。可是这两段姻缘真是铢两悉称,在这凯旋以后,倒是一段佳话,我倒也乐爱撮合的!希望你将来续弦,也有这样佳偶才称我心哩!”
  
  原来洪承畴娶过亲,不幸娶不到几时便赋悼亡,直到此时还没有择配,一半也因这些年境遇不顺,风尘仆仆,无心于此。却不料客途之中,父子逢到这样佳话,还替人做了撮合山。也难怪老洪相公卧室内摆列盛筵,算是谢媒,一半也替老洪相公浇浇病根。这席酒当然是鲁颠和老洪相公首席。酒过数巡,鲁颠笑道:“大事已了,我要告辞了。我这几天酒醉饭饱,却把俺几个小徒忘掉了,他们定是盼望得不得了!我们暂且别过,将来你们两位青庐交拜,再来叨扰喜酒便了。”
  
  沈廷扬急忙离座,连连拜揖道:“晚辈有一点微诚,想老前辈俯允,晚生和徐兄洁人,对于武学一道,苦于求不到明师,得不到一点进益。这次杀退海盗,幸蒙老前辈大力扶助,才得凯旋,否则非但一方人民遭殃,连晚生和洁人两条性命也一齐送在里边!这样再造鸿恩,固然万不能让老前辈轻轻一走!便是晚生私情方面,好容易逢到老前辈这样恩师,真可说得千载难遇,情愿侍奉老前辈一辈子,也不放老前辈舍晚生们去的!”说着,便同洁人跪了下去。旁边老洪相公父子,也一齐替他们说话,委婉挽留他答应下来。
  
  鲁颠大笑道:“你们且起来,听我明白告诉你们,如果这样,我便恼了!”沈、徐二人没奈何,立起来,站在一边。鲁颠笑道:“我平生施恩不望报,杀几个海盗乃是我本愿,算不了什么大事,此层且提开。至于你们两人武学不够,想求进益,倒是正事。照你们资质,也未始不可传授点真实本领,但是不用我亲身指点,我也没有分身功夫,这一层,我早已替你们安排好。非但替你们安排好,连崇明一方的人民,也替他们安排好保障了!”沈廷扬、徐洁人被他这样一说,摸不着头脑。洪承畴却已明了,微笑着连连点头。
  
  鲁颠笑道:“眼前的事,你们怎的还不明白?我替你们两人配了两个英雄无敌的美人儿,外加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还不够做你们的师父了吗?还不够保障崇明的人民吗?你们要明白,我不是真想喝喜酒,才替你们撮合,我完全是替一郡人民谋保障,免得时愁海盗的蹂躏,顺便还替你们找到了老师。这一撮合,八下里都合适,还用得着我留在此地吗?”说罢,呵呵大笑,连喝了几杯,霍地立起身,迈步离席,便要告辞。
  
  沈、徐二人和洪承畴父子,一齐死命拉住道:“老前辈便是不肯屈留,也不必急急一走,好歹请终了席,再屈留一夜,明天待晚生们备好船只恭送。便是这儿绅商百姓们,谁不感戴老前辈驱除海盗的大德,这几天公所内,正商量着报德的办法哩。我们知道老前辈不稀罕这一套,业已对他们解释过。但是老前辈这样一走,绅民们要向晚生们请出老前辈来,教晚生怎样对付呢?”鲁颠笑道:“好,好,想不到俺还走老运,到了崇明,居然成了香饽饽了!你们既然这样诚意,我且不走。诸位请坐,咱们再来多喝几杯。”沈廷扬等大喜,重新轮流把盏,谈笑起来。
  
  这时洪承畴却愀然说道:“晚生侍奉家父进京,不得已重又出仕,想不到半途奇遇,得逢前辈,且结识许多英雄,真是万分之幸!如果不因君命难违,晚生情愿和家父在此多盘桓几日,多亲近老前辈几天,也是好的!这几年晚生常有一点小小志愿,存在心坎。自蒙老前辈拯拔以后,时受家父训诲,不做官则已,既做官定须登贤除奸,以清君侧。也只有这一点志愿,可以报答老前辈拯拔的鸿恩!”
  
  鲁颠虎目突张,停杯向他熟视了片刻,微微点头道:“你这点意思,也是应做的事,尤其是地下的那位美人,大约天天盼望你有此一日哩!可是俺盼望你的并不在这上面,俺早已飘然世外,恩仇早忘,便是那奸相,恐已到恶贯满盈时候,也不劳你费心了!你此番到京城去,非但从此飞黄腾达,一帆风顺,恐怕将来旋转乾坤的重担在你肩上,也说不定!到了那时候,请你不要忘记地下的红粉知己,更不要忘记我们在此聚会的今日,这是老夫临别赠言,请你千万努力自爱!”说罢,一声长叹。
  
  洪承畴听得汗流浃背,不知他说的主旨何在,连几句谦逊话都说不出口来。老洪相公也听得高深莫测,似乎含着极大用意,却摸不着根由,也弄得瞪目结舌。再看鲁颠时,似乎大醉酩酊,口角歪斜,含糊着说了一句“我醉欲眠君且去”,便推席而起,脚底下画着之字步,一溜歪斜冲出书房去了。沈廷扬慌追出去,想去扶他,不料他脚步真快,一出书房门,便已不见,敢情回到自己卧室去了,便打发一个书童去伺候,自己回屋来应酬席上的众人。
  
  沈廷扬回到席上,和诸人谈不到几句话,蓦见一个书童跑进房来,禀告道:“鲁老英雄并未回房,四处寻觅也不见影踪,不知到何处去了。”老洪相公桌子一拍,立起来说道:“鲁公走了!”沈、徐和洪承畴大惊,慌忙一齐离席,赶出书房去前后找寻,哪有鲁颠影子,直赶到河岸,向停泊船只探询,也没有消息,竟自鸿飞冥冥,走得不知去向!这就叫“龙性难驯”,这种人物,独来独往,倏现倏隐,便像神龙一般,沈廷扬等怎挽留得住?何况他真有几个高徒盼望着呢!
  
  说到鲁颠的高徒,上回高公旦口中只约略吐了一点,本回书中,便要补提鲁颠改头换面,同大盗混天猴、袁鹰儿到了河南,弄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来了。现在且把崇明沈廷扬等暂放一边。且说河南彰德府属同山西潞城交界地方,崇山峻岭,路险人稀,出名多盗的山乡。一直从摩天岭起,到怀庆府玉星山止,凡是险恶的山头,都有绿林好汉,做那没本钱的买卖。

    那时节恰值河南、山西、陕西一带都闹饥荒,结果凶悍一点的饥民,便放下耕锄,捏起刀枪,投奔各山落草,所以河南、山西交界的一带的山头,强人出没无常,最小的山头也有几百喽啰,其中最出名的,要算玉龙冈玉面观音这一股,声势最大。说起这玉面观音的来历,非常奇特。原来玉龙冈相近有一处地方,地名叫作三义堡,堡内为首大户姓路名鼎,从小聘请名师,练习拳棒,凡在豫、晋、陕一带山乡内的人家,因强盗时常借粮,没有一家不练习枪棒,保卫身家的。而且筑起土城子,要路口设起堡垒,公推大户为首,指挥一切。一有盗警,鸣锣聚起堡内各家男子,齐上土围子御寇。
  
  这三义堡有四五百户人家,被路鼎训练得土饱马腾,同外来的盗贼打了几次胜仗,英名大著。从此各路绿林再也不敢到三义堡来骚扰。这时路鼎也不过二十多岁,已练得一身武艺,名震远近。不料有一天,在自己堡内跌了一个筋斗,却从这筋斗内跌出一个好老婆来。原来他这三义堡内只有三姓,三姓祖先原是三个结义兄弟,隐居于此。后来子孙繁衍,便成了现在几百户人家的三义堡。三姓中只有路家财丁两旺。次之是袁姓,袁鹰儿便是袁姓中佼佼人物。
  
  路、袁两姓外,还有姓李的一户。可是这一家的来历非常奇特,在二十年前,三义堡本已只剩袁、路二姓,李姓人丁不旺,业已断绝。这年忽然从外省来了两个逃荒的夫妇,自称夫妇二人,向以保镖为业,现愿隐居此地,吃碗太平饭。当时袁、路二姓看这对夫妇,举动潇洒,丰度出众,虽说逃荒,随身带的财物却也不少,偏又姓李,便允许在三义堡长居下来,不久便生下一男一女。后来老镖师的老伴身故,老镖师的一身武功渐渐被三义堡人们知道,请他教本堡的子弟武艺,袁鹰儿、路鼎二人也算是开蒙的门徒。但这位老武师以前的来历及名号,从没有听他说起过。李武师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也没有人敢问,只知他确有了不得的武功,而且是内家的一派。
  
  这一家人丁单薄,只剩了姊弟两人,相依为命。姊名李紫霄,年才二九,是三义堡出名的美人儿。她的弟弟才九岁,乳名虎儿,长得活泼玲珑,眉目如画。姊弟两人真是三义堡钟灵毓秀的人物,没有一个不称赞、不爱惜的。但是老英雄不久去世,袁、路两人无非挂了个名,内家的功夫连皮毛都没有学得一些!虽然如此,路鼎感念师恩,时常周济他们。自从老英雄去世,几次三番,请李紫霄姊弟住在他家中。紫霄总推说热孝在身,不便叨扰,情愿姊弟两人孤苦伶仃,在一间小屋内,度那惨淡日子。一半也因路鼎尚未娶亲,须避嫌疑。
  
  其实路鼎对于这位师妹,早已深深嵌入心中,每月打发人送米送柴,流水般送将过去,紫霄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有时路鼎暗暗同袁鹰儿商量,叫他也向紫霄探听口气,因为袁鹰儿也算是老武师的门徒,彼此都有同门之谊,袁鹰儿的老婆又同紫霄最说得上来,路鼎托他设法,原是高着儿。但是紫霄面若桃李,冷若冰霜,提到这上面,便默默无言,给你摸不着门路,恨得路鼎牙痒痒地,奈何她不得!知道她父亲一身了不得的内功,自己和袁鹰儿无非空挂了个名,一点也没有摸着,传说李老师傅的本领统统传给紫霄了。

    可是紫霄平日从没有露一手给人看过,也没有看见她自己练习过,看她平日弱不禁风的样子,谁也不相信老头子功夫会传给她!都说老头子一身好功夫,撩在棺材里头,实在太可惜了。只有袁鹰儿,却一口咬定:“李紫霄定有了不得的功夫。你不信,将来媒事成功,娶过门来,便可明白!”路鼎问他:“你从何处看出她有功夫来?难道她在你面前,露过一手两手不成吗?”
  
  袁鹰儿摇头道:“凡是内家功夫,不到真真交手时,是看不出来的,不比外家操练筋骨皮,摆在面前,一望而知。俺生平以得不到内家真实本领为恨,自从李老师父去世以后,俺春秋两季游历江湖,市场访求内家高手,总是无缘,有几个略懂内家门径的,够不上传徒,却从他们嘴上听来,说是内家功夫有几层功夫,全在一对眼睛上分辨,别的地方是一点看不出来的。俺仔细留神紫霄师妹,果然与众不同。虽说姣好女子,双眸剪水,异样精神,可是紫霄的一对秋波,从晶莹澄澈之中,又蕴藏着闪电似的神光,好像威棱四射,不可逼视一般。紫霄自已深藏若虚,深怕行家知道,故意低着头,不同人家对眼光,人家以为女孩儿害羞,其实她别有用意呢!”
  
  他这样一说,路鼎格外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娶过门来,偷偷地拜在石榴裙下,称一声:“知心的老师,快传给俺内功吧!”这样才心满意足!却不料媒事尚无头绪,忽然平地生起风波来!因为路鼎威镇一堡,相近山头的强人,非但不敢招惹,而且改装富户,慕名拜访,互相结识。路鼎是个海阔天空的角色,明知人家不是好路道,总以为看得起自己,也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何妨来往交谊,这样一来,四近山头的绿林好汉,时常进出三义堡,外面也有点不好的风声。
  
  袁鹰儿来得机警,忙知会路鼎,叫他谨慎一点。路鼎和这般人物走得起劲,怎好意思突然拒绝?偏在这当口,相近玉龙冈的塔儿冈一伙强人,劫了卫辉府一批饷银。官厅因为事体闹大,难以装聋作哑,侦骑四出,探出是塔儿冈强人作的案,夤夜调了一支得力军队,统兵的是卫辉总兵黄超海,这人马上步下功夫都十分了得,只是性情暴躁,凶猛异常,出名的叫作黄飞虎。他手下一个副总兵刁干,武艺平平,却是好色贪财。这两人统率着一队大兵,一路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弄得百姓叫苦连天。
  
  三义堡偏是进剿玉龙冈、塔儿冈的要道,是这队兵必经之路,早由三义堡的人从前路得着消息,报与路鼎、袁鹰儿知道。两人一商量,知道官兵过境,看得本堡富庶,定要进堡骚扰。又素知副总兵刁干是个无恶不作的角色,他们一路扯着官兵旗号,百姓吃了亏,还没处伸冤,定须想个妥当办法才好。
  
  袁鹰儿皱眉道:“如果不叫他们进来,定必加上我们窝盗窝赃的罪名;如果让他们进来,我们三义堡妇女老幼,定被欺侮,三义堡的英名也从此完了。依我主见,不如给他个软硬俱全。我们村南、村北两条要路的碉堡,和连接碉堡的土城子,赶快整理一下,布置好一切守卫,多备点鲜明兵器旗帜,给黄飞虎看看我们三义堡不是好惹的!一面我们宰几只猪羊,备几坛土酒,等官兵路过时,推举堡中几个老年人迎上前去,表示我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算尽了我们地主之谊。就在那时节,好言对他们说,请他们不必进堡,免得鸡犬不安。好在他们到塔儿冈,原不必进堡来,咱们土城子并没有碍着官道,谅堂堂官军,也不能不讲理。”路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我们也不能不预防万一。”
  
  正说着,外面走近几位年长的老头子来,路、袁二人一看,都是两姓的前辈,慌立起身迎接。为首的一位,长须如银,约莫有七八十岁,腰板笔挺,很是精神,首先说道:“两位大约正商量官军的事。现在听说官军前站,离此已止二三十里路,这一路只有我们这三义堡还像个样子,难保他们不进来无理取闹,两位想个妥当法子才好。”袁鹰儿便把商量好的办法一说,几个老者互相讨论了一下,也只可这样办。有两个老者便答应押着犒军羊酒,当天迎上去。说毕,路鼎即派人备好了应用物件,挑选了二十个壮丁,挂了花红,两个老者骑了牲口,押在后面,立时动身去了。



第十章、李紫霄与小虎儿。
  
  话说路鼎听说官军过境,一面布置守堡,一面派了二位老者押着羊酒,迎前犒接官军,出发时候刚才午正。路、袁两人打发这般人去后,立时鸣锣聚集路、袁两姓壮丁,宣布了意思,立时在土城上按平日分派职守,各依方位,布置得兵甲森严。路、袁两人也暗藏软甲,带着兵器,站在官军来的要路口第一座土堡上,静候消息。
  
  不料等到日色西斜,尚未见稿军的回来,正想派人迎接,忽见对面官道上尘土起处,一匹马驮着一个人,捧着一面红旗,飞也似的驰到堡下,勒住马,仰面大喝道:“黄将军有令,此地邻近塔儿冈,难免没有强人藏匿,暗探军情,特命俺唤取此地为首之人,到军前听候问话,怎的关闭着这鸟门,是何道理?现在没有工夫同你们多话,快叫为首的滚出来,随俺去复命!军令如山,谁敢不从?快叫那人出来。”
  
  这人这样耀武扬威地一来,几乎把堡上路鼎肚皮气破,立时便要发作。袁鹰儿慌忙止住路鼎,探身向下问道:“你既然从大军前来,当然知道我们这儿已有村中几位长老,押着花红羊酒迎上前去,那几位长老便是俺们为首的人。再说俺们这三义堡是强人的硬对头,吃了俺们好几次亏,谁敢到这里埋伏呢?”
  
  袁鹰儿话未说完,马上那军健大喝一声道:“陡!闭上你这鸟嘴!你们宰了几口不花钱的猪羊,差了几个老废物,到俺们大军前装穷说苦,想哄小孩子不成?老实对你们说,你们这样诡计,不要说黄将军不听这一套,便是前站先锋尤副总兵那一关就难过去!你们想那几个老废物回来也容易,只要唤出你们为首的人,乖乖跟随俺去好了。”
  
  路鼎忍不住大喝道:“叫俺们为首的去,有什么事?你且说个仔细。”那军健一抖缰绳,滴溜溜马身一转,回头望着路鼎,看了又看,用马鞭一指道;“怪不得尤副总兵早已探得你们同强人暗通声气,现在一看情形,果然很对,好的,你们等着吧!”说毕,刚待扬鞭催马,猛地堡上一声大喝:“狗才,着镖!”喝声未绝,那军健已翻身落马,痛得满地乱滚。
  
  原来,堡上路鼎听得话头不对,知已凶多吉少,气不过掏镖在手,给了军健一镖。路鼎的毒药镖很有名气,发无不中,这一镖正打在军健后腰,药性发作,顿时死掉。袁鹰儿一看事已做了出来,慌差人下堡,把尸身收拾,那匹马也藏到一边,正待和路鼎商量对付办法,猛见官道上尘土大起,一批军马打着先锋旗号,一霎时前面一面镶边大旗,招展出一根大“刁”字来。
  
  看去有一百多个步卒,二三十个骑兵,骑兵在先,步兵在后。当先大旗底下一匹点花青鬃马,骑着一个尖嘴薄腮、全副甲胄的副总兵刁干,背弓挂箭,鞍横一柄春秋刀,催马到了距堡一箭路,便喝住后面军马,踞鞍望上观看,土城上已排列着麻林似的标枪,旗帜耀目,很是雄壮。刁干似乎吃惊的样子,回头向身后骑马的几个偏将、把总之类说了几句话,便见旗影一动,人马雁字般排开,由许多步勇推推搡操,拥出几个绳束反绑的人来。路鼎、袁鹰儿急看时,原来军前捆绑的人,正是派去犒军的几位老者,和二十个壮丁。
  
  这一来,连袁鹰儿也双眉倒竖,怒火高升。堡上和左右土城子上面排列着的壮丁,个个愤怒填胸,齐声大喝道:“这哪是官军,比强盗还不讲理!俺们一番好意去犒接官军,反而受了这样折辱,世界上还有理可讲吗?既然这样,俺们齐心合力,打掉他们再说!”接着一片喊杀之声,震天而起,那堡下刁干和一班步兵、骑兵也似有点气馁,想不到这区区三义堡,有这样声势。
  
  刁干两只鼠眼一转,计上心来,一拾缰绳,跑出旗门,向堡上一指道:“大军过境,你们居然盛张兵卫,闭堡阻抗,莫非真想造反吗?”不料他神气十足向堡上大声呼喝了几句,堡上睬也不睬,一个个壮丁张弓搭箭,朝着他怒目相向。刁干讨了没趣,正想回马,猛听得堡门内震天价一声大响,堡门大开,泼刺刺冲出一匹黑炭似的骏马,马上跨着威棱四射、身体魁梧的路鼎,倒提着一柄长杆截头大砍刀,身后五十几个壮丁,一色短衣窄袖,包头扎腿,雄赳赳挎刀提枪,一阵风似的卷出堡外,一字排开。
  
  路鼎大刀一横,双腿一夹,冲上几步,向刁干喝道:“俺们三义堡累世清白良民,不幸这几年四面盗贼蜂起,时来薅恼,屡次禀请官府,一概装聋作哑,任贼横行!俺们三义堡几百户人家,没有法子,才挑选壮丁,设起保乡团练,自卫身家,几次同强人对敌,幸能保全一村老小。现在府里派黄将军进剿,总算为国为民,所以俺们略备羊酒,聊表微意,并请你们顾念百姓,整肃军纪,不要扰及平民,这原是一番好意,不料你们把俺长老们当强盗般绑了起来,这是何道理?请你说个明白!”说罢,虎目圆睁,直注刁干。
  
  刁干冷笑一声道:“见了本先锋还不下马请罪,竟敢耀武扬威,强词夺理,真是大胆狂徒。”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大喝道,“狗才报名!”路鼎哈哈一声狂笑道:“谁不知道三义堡路鼎是个磊落丈夫,血性男子!你如果知道统率官军,全在除暴安良,保护百姓,立时把这班人释放回堡,而且严令不准一兵一卒,进堡啰唣,这样,俺路鼎立时下马给你赔礼。”
  
  刁干一听这些话,气得满面通红,指着路鼎骂道:“原来你就是路鼎呀!怪不得有人指名告你暗通强人,谋为不轨!看你这样目无官长的举动,也用不着三推六问,准是强人无疑。今天本先锋统军到此,为的是明查暗访,察看真假。想不到你胆大如天,悍不畏死。照理说,擒住你这区区之辈,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本先锋姑且法外开恩,让你投案自首,免得大军压境,玉石俱焚!这是本先锋一番好意,你且仔细想想。”
  
  刁干这番话并不是真有好意,其实他看得堡上堡下,兵备森严,路鼎横着一柄厚背阔锋截头刀,天神般雄视一切,感觉事情有些棘手,自己心中计划有点行不开。原来他一路统军而来,派了几个心腹,沿路打听某村有多少富户,某处有无绝色女子,以便随机恫吓,财色双收。将近三义堡境界,早已安排好计划,想在堡中大大地抽一笔油水,尤其是他手下几个营混子,替他打探明白,知道三义堡内有个李紫霄色冠全堡,同时也探出路鼎英雄,不大好惹,所以安排好通盗罪名。

    偏逢堡中父老担酒牵羊,前往犒军,正迎着刁干的前站人马,立时不分皂白,先来个下马威,统统捆绑起来。他以为来搞军的定是堡中为首之人,路鼎谅必在内,哪知偏出所料,细细一问,并无路鼎,立时差一军健,骑匹快马,背着令旗前往传唤,自己统军随后,急急赶来,满望借着军威王法,当头一罩便成。哪知路鼎已把先到军健打死,势成骑虎,索性满不听他这一套,弄得大僵特僵。这时他想自找台阶,又耍出花招儿来,说了一番哄人的话。
  
  路鼎哈哈一笑道:“在你口中,左一个强人,右一个强人,硬指定我是强人!大约你知道玉龙冈的强人降伏不下,想把三义堡当作玉龙冈,杀几个平民百姓,好去献功,容容易易地便升官发财了。老实对你说,你想动三义堡一草一木,须放着路鼎不死。”这一来,刁干计穷智尽,羞恼成怒,向左右一声大喝:“擒了他过来!”这一喝令,旗门开处,便有两条枪,两匹马,双将齐出,直冲过来。
  
  路鼎一声冷笑,并不动身,等待枪临切近,猛可里霹雳一声大喝,一催战马,只抡刀向左右一扫,咔嚓一声,双枪齐折,路鼎顺势用刀背一拍,转身又用刀柄一击,两个偏将连招架工夫都没有,一个滚落马前,一个跌向马后,立时拥上几个堡勇,掏出绳束捆个结实。路鼎呵呵大笑,用刀一指道:“这样脓包也想到玉龙冈去,真是好笑。如果不服输,连你也难逃公道了!”
  
  这时刁干面上真有点挂不住,暗想路鼎果然名不虚传,便是自己出马,也是白饶,看来强龙难斗地头蛇,今天同他用强是不成功的了。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万不料路鼎胆大包天,一柄刀,一匹马,一声不响,直奔自己过来。这一下,真把他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带转马头,退向队后。哪知主将一动,一般兵卒吃了齐心丸似的,个个转身便跑。刁干也身不由己夹在骑兵当中,没命地向来路逃走了。捆绑在军前的几位父老和二十余个壮丁,却纹风不动。
  
  路鼎看看大乐,慌忙止住堡勇,先把捆绑的长老释放,堡上袁鹰儿看得清楚,也下堡迎接。路鼎押着两员偏将,率兵进堡,一时欢声动地,个个都说官军这样不济,也来太岁头上动土,未免可笑了。独有袁鹰儿默默无言,跟着路鼎布置好看守土城的堡勇,两人一同回到路宅。这时已掌灯火,路鼎留住袁鹰儿一同饮酒,商量办法。
  
  袁鹰儿道:“今天这一下,和刁干已结下了深仇。这人武艺虽不足惧,却要防他诡计。他主将黄飞虎武艺不在你我之下,也是一个劲敌,再说他们究系官军,万一刁干在黄飞虎面前挑拨是非,真个大军压境和俺们对垒起来,俺们弹丸似的土城,几百个堡勇,如何抵挡得了,非要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才好。”路鼎大笑道:“这样不济事的军马,多来几千几万,何足惧哉!便是黄某有点虚名,谅也没有多大真实本领。”话还未毕,猛听得轰天价一声炮响,连地皮都有点岌岌震动。
  
  袁鹰儿酒杯一顿,喊声:“不好。”正想出外探问,忽见一个堡勇飞步进来报道:“黄飞虎亲统大军到来,在五里外安营,刚才一声响,便是官军安营信炮。”一语未毕,接连又跑进几个堡勇,飞报道:“无数官军已把前堡围住,刁干引着黄总兵已在堡下,指名要堡主答话。”路鼎霍地推案而起,大喝道:“俺正要他们到此,待俺出去会一会黄某是否有三头六臂。”说罢,提了截头刀,便要趋出。
  
  袁鹰儿慌拦住道:“且慢!这般时候,他们急急到来,定必倚恃人多势众,乘此天晚夜黑,混战袭堡。事已到此,只有先布置好坚守的东西,再和他们交战。事不宜迟,路兄请先上堡指挥,待俺召集全堡户口,不论老幼妇女,合力助战,方可抵挡得住。”路鼎一面答应,一面已大步踏出,袁鹰儿也急急知会老幼去了。
  
  路鼎出得自己大门,抬头一看,堡外火光烛天,一片人喊马嘶之声,自己门口排着一队近身堡勇,已替他备好战马。路鼎一跃上鞍,领着这队人马,飞也似的来到前堡,只见堡勇们一面张弓搭箭,一面搬运灰土木石等一切守城之具,却都暗地布置,并不举火,人心也并不慌乱,这也是平日路、袁两人教练有方的成绩。
  
  路鼎下马趋上第一层堡垒,攀住前垛,向外一看,只见灯球照耀如同白日,火光中照耀出无数官军,一层层按着各队旗色围住土城,静立无哗,似乎没有攻堡的样子,中间大纛底下,却设有一把折叠蒙皮的交椅,虎也似的踞着一个全身甲胄的雄壮汉子,面目却看不清切,身后排着许多的将弁,似乎刁干也在其中。这时忽有两匹马驰近堡下,大喝道:“上面听真,将军有令,叫你们为首的路鼎下堡答话!怎的还不现身?如再支吾,立时下令进攻,踏平全堡,那时不要后悔!”喊毕,泼刺刺又跑回去了。
  
  路鼎大怒,等不及袁鹰儿到来,便想出战,刚一转身,猛见磴道上缓步走上三个人来,头一个袁鹰儿满面喜气洋洋,和初闻官军到来一副匆遽神气截然不同,路鼎却不同他招呼,怔怔地只望袁鹰儿身后,原来他一眼瞥见袁鹰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李紫霄。这时李紫霄虽然依旧一身缟素,头上却包了一方素巾,腰上加束了一根丝绦,练裙微曳,露出窄窄弓鞋,扶着虎儿的肩头,袅袅婷婷地走上堡来。
  
  路鼎初时很诧异,心想:“袁鹰儿真荒唐,便是叫老幼出来帮助守堡,也不能叫她和这小孩子出来。”谁知再定睛一看,又大为惊奇。原来弱不禁风的李紫霄,身后却斜背了一柄函鞘长剑,连小虎儿也挂了一具小小的皮囊,而且凸凸的似乎装着暗器。蓦地记起袁鹰儿说过,她得了李老英雄真传,今日一看,谅非虚语,但是平日见她荏弱样子,终有点信不及。等三人走上堡来,慌躬身相接道:“师妹、师弟,何必亲自驾临!弓箭无情,便在这堡上也不妥当,万一有个闪失,愚兄如何对得起地下恩师?依我说,袁兄,还是请师妹安心回府吧。”
  
  袁鹰儿还未答言,李紫霄嫣然微笑道;“今天不比往常,全堡老幼性命,全在路兄、袁兄身上,既然袁兄集合全堡老幼分头助守,愚妹虽然女流,岂能安坐闺中,好歹也要凑个数儿,再说,咱们三家先世义结金兰,手创此堡,也费了无数心血,今天大难当头,只有路、袁两姓拼命出力,没有敝族一人,于义亦属不合,敝族虽然式微,愚妹和舍弟也应唯力是视,以报九原之心,以全三义之谊。”这一番话,非但路鼎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打躬,便是左右一般壮丁也被这番话感动得忠义奋发,勇气百倍了。
  
  袁鹰儿拍手笑道:“路兄,师妹说的话,你听到吗?这番大道理,你驳得倒吗?这你就知不是俺请她老人家出马的,事后可不能怪俺了,而且俺也曾极力劝她,同众妇女们到后堡去助守,后堡官军还没有合围,万一前堡有个闪失,众妇女从后堡逃走,也容易一点。万不料俺说了这几句不中听的话,受她一顿教训,说出来的道理,真愧死俺们男子了,没法才一同到此的。”刚说到此处,猛听得堡外震天价又是一声炮响,接着官军大队天摇地动地喊起攻城来。
  
  路鼎还痴心想让李紫霄、虎儿二人回家去,满以为堡外这样一威吓,女孩儿家哪经过这样阵仗,定是吓回家去的了,哪知偷眼看李紫霄,镇定如常,比自己还来得落落大方,最奇小小年纪的小虎儿,一手摸豹皮囊,在垛口上东一张,西一探,竟似馋猫找食一般,不禁暗暗称奇。这时堡外已紧张万分,一时顾不了许多,向袁鹰儿道:“你不必出阵,千万保护着师妹、师弟,我去杀退了黄飞虎再说。”
  
  袁鹰儿张嘴正想说话,李紫霄秋水为神的一双俊目,电也似的向袁鹰儿一扫,接过去笑道:“路师兄只管放心下堡,待愚妹预祝师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这几句俗不可耐的话,出诸李紫霄口中,听在路鼎耳内,比大将军出师,皇帝亲行推彀大典,还要荣耀,还要舒服,只喜得路鼎趾高气扬,哈哈大笑道:“不是愚兄夸口,像这种鼠辈,无非到此送死而已。”说毕,举刀一挥,堡楼上擂起战鼓,一队出战壮丁排队出堡。
  
  路鼎跨上战马,押队提刀而出,到了堡外,约住队伍,一马当先,却又回头向堡上一望,只见李紫霄已飘飘若仙地立在垛口,和袁鹰儿指点官军。路鼎想在李紫霄眼前卖露自己本领,横刀直冲垓心,大呼道:“三义堡路鼎在此。”喝声未过,官军队里闪出一匹马,一员将来,提着一支长枪,直奔过来。
  
  路鼎举目一看,只见来将身躯虽然魁梧,坐在鞍上,晃晃漾漾的不稳,一看便知不济。路鼎哪把他放在心上,更懒得和他答话,两腿一夹,直迎上前,来将似想张口,不料路鼎觌面便拦腰一刀横扫过去,慌得来将举枪迎格,无奈心慌意乱,未及一合,竟被路鼎斩于马下,路鼎正待枭取首级,官军队里一声大喝,又是一个手抡双锏的战将,飞马而出。路鼎一看来将颇为精悍,便横刀踞鞍,来个以逸待劳。那将骤马而来,喝一声:“大胆村夫,竟敢戕杀命官,看俺取你首级!”喝声方歇,两马已交,双锏盖顶而下。
  
  路鼎喝声:“来得好!”举刀往上一迎,格开双锏,顺着双马盘旋之势,一个独劈华山,向那将后脑劈下。那将也颇知趣,未敢翻身,一催战骑,向前一冲,避过刀锋,重又回身迎战。这样一来一往,战了几十合,路鼎杀得兴起,把一柄长杆阔锋截头刀,舞得呼呼山响,逼得来将心慌意乱,原想虚晃一锏,跳出垓心,不意路鼎这柄刀,力沉势猛,快捷如风,哪有脱身的地步,一个招架不住,便被路鼎拨开双锏,当胸砍人,甲破血飞,滚落马下,那匹战马却自回阵去了。
  
  路鼎一连斩了二将,得意扬扬指着官军喝道:“不济事的少叫出来送死,叫你们黄飞虎自己出来,我有话说。”路鼎喝毕,却未见官军答话,只见旗影翻动,战鼓雷鸣,一忽儿从大纛底下趋出一二百个异样服色的官军来,火光耀处,只见这队官军个个都蒙着虎皮,一律荷着倒须挠钩,远望去便像一群斑斓猛虎。
  
  这群虎皮兵出队以后,又是一个高大的虎皮军弁,双手捧定黄字帅旗,飞也似的抢出阵来,将到路鼎相近,帅旗向旁边呼呼一摇一摆,猛可里霹雳般一声巨吼,从旗影下突然飞出一员步将,倒拖一条黄澄澄、粗逾核桃的熟铜溜金棍,一现身,便一个箭步窜近路鼎马前,举起铜棍向马头砸下。这一下势如疾风暴雨,锐不可当!
  
  路鼎眼光正注在那面帅旗上,想不到旗后隐着一员步将,人还未看清,猛孤丁地便赶上前来。换了别个,这一下马头先来个稀烂,幸而路鼎究是惯家,跨下也是名马,向后略一退步,横刀一格,当的一声,火星四进,总算把棍扫开。这一碰一格,两下里都明白,对方兵器、膂力势均力敌,却不料那员步将凶悍异常,一看当头一棍砸不了人家,立时改变花样,飕飕飕,左一个枯树盘根,右一个乌龙扫地,专在路鼎马前马后,马腰马腿,乱捣乱扫,忙得路鼎左顾右盼,前挑后拨,夹着马团团乱转。
  
  可是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加着那员步将举步如飞,器沉势足,路鼎自然老大吃亏,一发狠,纵身一跃,跳落马背,恶狠狠提刀指着步将喝道:“哪里来的蛮汉,你爱步战,咱便与你步下交手,但是好汉须通上名来!”那步将此时却也对面立定了,指着自己鼻子笑道:“你不是要会一会黄飞虎吗?本总兵便是!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怎的同强人暗通声气,劫杀官军,做出埋名灭族的勾当来?”路鼎仔细打量黄飞虎,见他矮矮的身躯,紫巍巍的面孔,却长得虎头燕颔,铁髯如猬,颇为雄伟,即大喝道:“你休听刁干胡说,俺们清白良民,岂肯辱没祖先!你们倚势凌人,信口诬蔑,有谁见俺同强人来往,有何证据为凭?”

    黄飞虎哈哈大笑道:“如果真是清白良民,还能提刀杀戮俺的部下吗?今此话暂且休提,只怨他们脓包,死不足惜。你同强人有无瓜葛,也挂在一边,现在咱们用真实本领来较量一下,你胜得了我,本总兵一概不究。如胜不了我,只有两条路,让你自择,第一条是活路,从此在我手下,做个军官;第二条是死路,便是杀身灭族。这两条路让你挑选。”路鼎大笑道:“好,好,咱就较量一下再说!”说罢,两人各自抖擞精神,酣战起来。两人这样各逞武艺,才是棋逢对手,斗了一百多回合,兀自不分胜负。
  
  堡上观阵的袁鹰儿,恐怕路鼎有失,和李紫霄带了一小队堡勇,出堡来掠阵。小虎儿也不肯落后,依然跟在李紫霄身旁,惹得对阵官军诧异非常,尤其是隐在旗门后的刁干,看见了李紫霄,馋涎欲滴,恨不得飞马过去,抢了过来,却见李紫霄身旁立着一个棱棱的汉子,双手提着两柄西瓜般的大铜锤,便不敢冒昧,只希望黄总兵一棍打死路鼎,挥动军马杀过去,便可如愿以偿,不料他这番痴心,几乎被他料着。
  
  原来,这时路鼎和黄飞虎又战了许久,虽然旗鼓相当,却只吃亏了手上使的是长家伙,在马上固然挥霍有余,这番下马步战,却嫌累赘,黄飞虎又是步战惯家,手上熟铜棍又是步战利器,初时并未觉得怎样,战到一百多合开外,便觉相形见绌了。这时黄飞虎看出便宜,奋起凶威,把一根铜棍舞得呼呼山响,着着都是利害招数,逼得路鼎渐望后退。路鼎心里一急,蓦地生出急智,故意虚掩一刀,向斜刺里拖刀败走,黄飞虎笑喝道:“无知村夫,在老子面前休想用拖刀计!”
  
  路鼎闻言暗喜,故意脚步放缓,暗地刀换左手,掏出毒镖来,蓦地一回头,右臂一扬,喝声:“着!”黄飞虎真也辣手,他虽料不着敌人拖刀计是虚,施暗器是实,却也逐步留神,一见路鼎放镖,微一停步,只举手一抄,便把迎面飞镖抄住。路鼎见头一镖落空,正想施展连珠镖法,黄飞虎已提棍赶来。
  
  路鼎一个箭步,窜离丈许远,正待回头放镖,不料脑后一阵寒风袭来,路鼎喊声不好,慌一低头,以为黄飞虎也施袖箭、飞镖之类,低头便可避过,哪知黄飞虎惯用类似套马索一类的东西,从小练成的绝技,这种套马索不用时,藏在胸兜内,临用时只用手向胸兜一探,顺势向外一抛,便抛出五六丈长的索子,这种索子是用牛筋细发绞就的,头上挽着一个大圆圈,打着活扣,套住人和马时,只向后一抖,便把人马捆住,顺势一拉,像风筝般连扯带收,捆了过来。黄飞虎倚仗这套马索,擒降无数马上勇将,因此得了威名。此时路鼎一施飞镖,把他套索引了出来,而且出于路鼎意料之外,一低头时,当头罩下的套马索,已扣住颈项。
  
  路鼎心里一急,反臂一刀,想把绳索砍断,哪知这种牛筋细发绞成的绳索坚韧异常,而且黄飞虎手段何等迅捷毒辣,刀方砸下,人已跌倒,原来套住脖子的活扣儿,经黄飞虎用劲一收,立时紧紧地扣住路鼎咽喉,这一下猛劲儿,非但咽喉被人扣住,连大气儿也几乎背了过去,所以想举刀砍索时,那边猛力一扯,当然跌倒,哪有还手的工夫。
  
  在这危及一发当口,眼看路鼎要被官军生擒,想不到黄飞虎蓦地一声狂吼,右手甩掉套马索的皮套儿,急急捧着面孔,回头就跑,同时各人眼前一亮,宛似堡下飞起一只大白鹤,却似闪电般落在路鼎身旁。众人急定睛看时,原来便是一身缟素的李紫霄。却见她宝剑出鞘,只随意一挥,便把路鼎项上拖着的套索斩断,路鼎这时绝处逢生,真合得上感愧交萦的那句套语,一骨碌跳起身来,自己解掉项间活扣,恶狠狠便要提刀赶去。
  
  恰好袁鹰儿也自赶到,挽住路鼎道:“路兄息怒,黄飞虎没占了半点便宜,反而吃了大亏,这一下已够他受的了,你看他们自己也鸟乱起来了。”路鼎不解,向官军队里一看,果见他们弓箭手在前,后面旗影翻动,也步步退去,猛想起黄飞虎为何不见,正想启问,忽见李紫霄身后转出小虎儿,拉住李紫霄衣襟问道:“姊姊,你看那边装老虎吓人,想射死俺们咧,俺再赏他几下吧。”
  
  李紫霄笑喝道:“不许你胡来,快随俺回去。”一手拉住小虎儿,笑对路鼎说道,“今晚他们不致攻堡,同他们这样厮拼,也非了局,不如暂先回堡,从长计议吧。”说罢,和小虎儿竟自姗姗回堡去了。路鼎还想再决雌雄,经不住袁鹰儿死拉活扯,才劝住收兵回堡,好在那边官军,因为主将受伤,也不敢轻放一箭,副总兵刁干更是明白自己不济,只调弓箭手挡住阵前,后队作前队,步步向后退去,等得路鼎收兵回堡时,官军已退下里把路了。
  
  路鼎和袁鹰儿回到堡上来,问起黄飞虎正在得手,如何便吃了亏,收兵退去?袁鹰儿笑道:“我真佩服小虎儿,这样小小年纪,有这样智谋,这样本领,将来真不可限量,谁也料不到李老师傅留下这样一双姊弟,更想不到咱们三义堡有这样人物,而且还是出在人单丁薄的李姓家内。”话还未完,路鼎急得跳起脚来道:“你怎的变成这样婆婆妈妈的脾气,我问的要紧话不说,老绕这大弯子做啥?”
  
  袁鹰儿笑得跺脚道:“你且休急,听我说呀!当你下马步战时候,紫需悄悄对我说,断定你要吃亏。她说了这句,却向小虎儿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等得你们一追一赶,施展毒药镖当口,小虎儿已溜步到你们近处。你果然无暇顾及,便是黄飞虎也心无二用,小虎儿一个小孩子家,官军也注意不到,等到你吃亏跌倒,俺急得没法当口,却在那一霎儿工夫,小虎儿伸手在豹皮囊中掏出两枚金钱镖,觑准黄飞虎,悄没声儿地双手齐发。黄飞虎总算祖上有德,两眼没有全废,一枚着在眉心,弄得血流满面,掩脸而逃。这一下,大约黄飞虎也够受了。最惊奇的,黄飞虎掩面而逃的当口,紫霄师妹金莲一点,便像白凤凰似的凭空飞出五六丈远,并不落地,只在半天空里再一叠劲,便飞落在你身旁了。你想这种燕子飞云纵的功夫,从来只有耳闻,并未目见,想不到出在咱们三义堡女子身上,岂不可喜?而且这位绝世无双的俏佳人,又是你的……”
  
  路鼎一听明了来踪去迹,不待他再说下去,拉住袁鹰儿,拔脚便向堡下跑去。袁鹰儿被他一路拉着没命地飞跑,闹得个脚不点地,外带着昏头昏脑,不明所以,路上连连问他是何意思,路鼎偏不搭理,一忽儿工夫,被路鼎拉着跑到李紫霄家门口。



第十一章、三义堡与玉龙冈的关系。
  
  袁鹰儿这才明白,呵呵大笑道:“我的路爷,原来你想谢谢人家救命大恩,为何不早说明,害得俺跑得满身大汗,这是何苦呢?”路鼎哈哈一笑,正想答话,猛见两扇短短的篱笆门内,蓦地跳出小虎儿来,指着两人憨笑道:“我道是谁在俺门口失神落魄,原来是你们两人,你们来此做甚?”路鼎慌赔着笑脸说道:“小弟弟,师妹在家吗?”小虎儿点点头,两只黑漆似的小眼珠儿,骨碌碌向两人看个不停。
  
  路鼎心里急于要见李紫霄,拉着袁鹰儿便向门内迈步,不料小虎儿两只小手一拦,笑嘻嘻再回手向自己鼻尖一指,道:“先还我宝贝,再见姊姊去。”两人茫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答不出话来。小虎儿一张粉搓玉琢的小脸蛋儿,顿时绷得鼓一般紧,两个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冷笑道:“唉!亏你们养得这么大,刚才的事儿,便忘记了!”边说边向路鼎脸上一指,道,“我为你失掉了两枚金钱镖,难道好意思不赔俺吗?”
  
  路、袁两人猛然觉悟,路鼎更为惭愧,慌向小虎儿作揖道:“我的小弟弟,今天愚兄真亏了小弟弟!岂但那两枚小小金钱镖赔还,小弟弟要什么东西,愚兄只要有法子想,都要送给小弟弟的,愚兄同袁兄到来,便是向师妹、师弟道谢来的,你不知愚兄心里这份感激,不是嘴上说说便能算事的。小弟弟,日子长着呢,你看着吧!”路鼎刚说到此处,李紫霄已从屋内姗姗出来,一面同路、袁两人裣衽为礼,一面数说小虎儿道:“小孩儿口没遮拦,又向人使刁了!平日怎样说你来的?”小虎儿咬着指头,一蹦一跳跑到篱外去了。
  
  路、袁两人慌打躬说道:“师弟并没有说什么,俺们来得鲁莽,乞师妹原谅。”李紫霄一笑,引两人到了屋内坐下,笑说道:“官军虽然退去,未必甘心,今晚倒要格外当心!两位师兄怎的还有闲工夫光降呢?”这样一说,路、袁两人格外钦服,显得自己举动躁切。路鼎心有别注,也顾不得这许多,倏地立起来,便向李紫霄裙下拜倒,真来了个五体投地。李紫霄大惊,慌退在一边道:“师兄为何如此?岂不折煞愚妹。”
  
  这时袁鹰儿开言道:“路兄在堡外交战时,顾不及旁事,收兵回堡,经俺说明,才知师妹救了他。路兄不听则已,一听到这话,拉着俺一阵风似的便跑到府上叩谢来了。”李紫霄刚要答话,不料路鼎直挺挺跪在地上,两手乱摇道:“不是这个意思,俺今天跪在师妹面前,是有求而跪,并不是谢恩来的。”袁鹰儿一听话风不对,心想这才是笑话,明明是谢恩,却说不是,难道有恩不谢,先来个锣对锣,鼓对鼓,死赖活扯地求起婚来吗?也要问问人家愿意不愿意呢,大约今天连俺姓袁的也要弄到没趣才散!
  
  哪知袁鹰儿念头刚起,路鼎已跪在地上说出一番话来,他说:“今天师妹非但救了俺路鼎一人,同时也救了三义堡一堡性命,这样大恩,岂是跪在地上,叩几个头就能算数的!再说,俺这位侠肠义胆的师妹,也不稀罕这几个头。愚兄所以百事不管,先拉着袁兄急急到此,完全为的是此后全堡老幼性命!俺们今天既然和官军破了脸,看来难以善罢甘休,将来又不知发生若何风险的事。俺和袁兄这点本领,万难济事,天幸一堡有救,俺们有这样智勇双全、强胜男子万倍的紫霄师妹,从此以后,俺们两人和全堡壮丁都得恭听师妹号令,才能转危为安,否则全堡几百户人家,都要不堪设想了!所以俺秉着十二分诚心,代表全堡老幼,总得求师妹应允下来!师妹是巾帼丈夫,千万念着当初三姓祖先,手创三义堡的义气和英名,俯允愚兄吧!”
  
  这一番话真说得词严情至,面面俱圆,大出袁鹰儿意料之外。袁鹰儿又惊又喜,真想不到路鼎有这一手,心里一机灵,也咕噔地跪在路鼎身旁了。不料路、袁两人矮了半截当口,屋门外小虎儿正在偷偷地看着,两人说完,小虎儿猛地跳进屋来,朝着两人舌头一吐,扮了一个鬼脸,嘻嘻地一指道:“唉……”话未说出,李紫霄笑喝道:“虎弟休得顽皮,快扶两位兄长起来。”路鼎连连摇手道:“师妹好歹看在祖先面上,应允了愚兄们,才能起来。”
  
  李紫霄面孔一整,似带着不悦的神气,一霎时却又满面春风,裣衽为礼道:“愚妹早已说过,唯力是视,否则也不到堡外助两兄一臂了,这层不必两兄求的。至于两兄要把千斤重担加在一个女流身上,这事关系何等重大,教愚妹怎敢冒昧应承?而且也不必这样举动,两兄只管照旧行事,用得着愚妹时,一定效微劳便了。虎弟快请两兄起来。”小虎儿一语不发,向两人中间一插身,两臂一分,一手提着一人手膀,喝一声:“起来吧!”竟把两人轻轻提起。
  
  路、袁两人吃了一惊,想不到虎儿小小年纪,膂力真还不小,自己想赖在地上万不能够,身不由己地被他提了起来。路鼎厚着脸,兀自千求万求,要李紫霄统率全堡。李紫霄笑着请两人坐下,然后笑道:“依妹愚见,咱们要抵抗黄飞虎这支兵马,却也容易,就怕事情闹大,弄假成真,牵动别处官军,接二连三地来薅恼,那时节众寡悬殊,有通天本领也难以在此安身。现在咱们千万不要小题大做,总要从息事宁人方面着想。”
  
  袁鹰儿道:“黄总兵这人脾气,到死也不服输的,又加上刁干从中挑拨是非,事情已到这样地步,还有什么和解的法子呢?”话未说完,忽然门外火光熊熊,人声嘈杂,抢进几个壮丁,提着火把,喘吁吁报道:“俺们各处寻不着堡主和袁爷,原来在此。”路、袁慌问道:“有何急事?”壮丁道:“堡后又来一支兵马,打着玉龙冈旗号,为首一个凶脸大汉,骑着马,直叩堡门,口称探得三义堡被官军围困,特来助阵,请堡主出来,便能认识。”
  
  路鼎大喜道;“事已到此,索性同他们真个联合起来,便不惧官军了!待我出去见见来人是谁!”说毕,便向李紫霄告辞。李紫霄蛾眉微蹙,似想说话,忽又咽住。袁鹰儿一时心乱如麻,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好任路鼎去了。李紫霄和袁鹰儿送了路鼎出屋,重又回转屋内李紫霄便向袁鹰儿问道:“玉龙冈离此不远,却不知为首何人?有多少人马?平日怎样规模?”
  
  袁鹰儿道:“说起玉龙冈强徒,啸聚已不止一二年。玉龙冈周围四十余里,重山叠岭,路径险仄,天生是绿林潜伏之所。现在为首的,绰号叫作翻山鹞,原是逃军出身,武艺颇不弱,手下很有几个骁勇头目,其中有一个绰号黑煞神,一个叫过天星的,本领最高,是翻山鹞的左右臂膀,统率着一两千喽啰,玉龙冈四面要口,设有关隘,布置得铁桶一般。平时翻山鹞本人仰慕路兄,曾经到咱们堡中来过几次,俺也见过他,虽是绿林,却也长得堂堂威武,咱们路兄同他还很说得来。这次俺们为了他们的事,殃及池鱼,大约他们探得官军消息,过意不去,所以派人来助阵了。但是这样一来,刁干诬蔑我们的话反而坐实了!这时俺真心乱如麻,想不出怎样对付才好。师妹智勇出众,定有高见,趁此要紧当口,千万求师妹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李紫霄毫不思索地说道:“这时哪有万全之策?官军方面已是有嘴难分,玉龙冈方面又明目张胆地赶来助阵,当路兄匆匆出门时,愚妹本想说话,因路兄走得慌忙,不曾说出,此刻袁兄问到筋节儿上,不由愚妹不说了。不瞒袁兄说,今天的局面,在两三年前,先父在世时,早已料及了。”袁鹰儿茫然不解,怔怔地望着李紫霄问道:“这事真怪,李老师傅怎能料到死后的事呢?”
  
  李紫霄黯然道:“说破一点不奇!先父在世时常对愚妹说,自从路、袁、李三姓创设三义堡以后,足足过了百把年太平世界,洪武爷一统江山以后,直到现在,中间不过百余年政通人和,可是天下没有长安的道理。在上面的,一代不如一代;在下面的,自然也一年不如一年。你看近年天灾兵祸,接连而至,奸臣朋党,络绎而兴,都是由盛而衰的坏现象。
  
  “就眼前说,咱们三义堡在太平时,真可算世外桃源。到了现在,却正居豫、晋、陕三省险要用武之地,为兵家所必争,以后哪有好日子过!为堡中三姓子孙着想,到了乱世没有道理可讲时候,只有全堡迁地避乱。如果子孙有特出人物,部勒群众,做一个海外扶余,再进一步,也不妨待时应变,由保身保乡而进于保国。
  
  “我平时留心,近在思尺的玉龙冈,形势天险,战守俱宜,倒是三义堡的一个退步。由内也可开垦出几百顷良田,最没法想,便是三姓子孙在玉龙冈自耕自织,也可苟全乱世了。上面是先父一番遗言,时时存在愚妹心上。不幸先父去世以后,便闻山上已占据了强人,最近这些日子,更是强人叠起,到处弄得兵乱年荒,果真被先父料着了!加上今天被官军一逼,咱们想再安居三义堡,已是万万不能!恰好此刻玉龙冈强人又派人来助阵,依愚妹见,不如因机乘势,暂先和玉龙冈结成犄角之势,过几天再看风色如何。万一官军逼得咱们无路可走,只有把全堡老幼迁入玉龙冈中,可是此地为玉龙冈咽喉之地,将来为屏藩玉龙冈基业起见,也应坚守此地,使省里官军,不敢轻视山寨才好。
  
  “至于玉龙冈翻山鹞等强徒,大约都是智勇不足之辈,不是愚妹夸口,略使小技,便叫他们服服帖帖恭听两兄命令。那时咱们有了这班人马为羽翼,便可随时号召四近绿林,增厚自己势力,万一国家有事,咱们一样可以异军突起,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谁敢说咱们是绿林呢!这是愚妹女流之见,袁兄你看怎样?”
  
  李紫霄这一番话,袁鹰儿非但口服心服,而且惊奇非常,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的美人儿,忽然一鸣惊人,有这样胸襟,说出这样志高气壮的话来,不但保全了三义堡,而且还埋伏了将来的大事业!平日自己和路鼎虽曾有过这样意思,却没有想得这样透彻,决断得这样果敢,现在经她一说,果真非这样做去,绝没有第二条善路!看来要统率全堡和号召四近绿林,也除非有她这样本领,这样智谋不可!自己在江湖上奔走了这些年,想起来真也惭愧,听了这一席话,才豁然开朗,愁云扫尽,当下连连拍手称妙。
  
  却在这当口,路鼎近身堡勇已奉令来请袁鹰儿、李紫霄到路宅赴席,堡勇还郑重说明:“务请李小姐驾临,有玉龙冈几位英雄在那边恭候。”袁鹰儿笑道:“路兄未免疏忽,既然仰仗师妹,怎不亲自到此迎迓?”李紫霄笑道:“这倒应该体谅路兄,他不明白玉龙冈来人小妹愿不愿见面,没有把握,自己又不能分身,只好差人来了,但是小妹既然说出那番话来,两兄如果赞成,此后小妹断难深藏闺阁,说不得要替两兄分劳。今天玉龙冈来人关系非常重大,路兄来叫愚妹赴席,也藏着此意,愚妹只可略去小节,出乖露丑的了。”
  
  袁鹰儿大喜,真佩服她心细如发。李紫需又说道:“袁兄,且请稍待,让愚妹和舍弟到侧屋略一更衣便得。”袁鹰儿唯唯应着,挥手叫堡勇先回去通知路鼎,自己在外屋坐候。半晌,忽见李紫霄换了一身玄色衣服而出。这身衣服在别个女子身上,无非乡村的荆钗布裙,毫不足奇,但是在李紫霄身上,便觉得修短合度,纤洁绝尘,另外用一幅玄巾齐眉勒额,束住一头青丝,在鬓边随意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燕尾结子,衬着一张宜嗔宜喜的俏面孔,格外显得莹润如玉,淡雅若仙。身后跟着小虎儿,梳着一条冲天杵,胸前斜挂着豹皮囊,还背上李紫霄用的那口长剑。袁鹰儿一见李紫霄出来,慌立起身笑道:“师妹真是细心人,恐怕一身白衣不便进人家,特地换上青色的衣服,可是不论青的、白的,一到师妹身上,便觉飘飘绝世,那般插花衣锦的庸脂俗粉,益觉其形可丑了。”
  
  李紫霄微笑不答,便同袁鹰儿姗姗向屋外走去。袁鹰儿回头笑道:“师妹、师弟都出门,怎不把家门锁上呢?”李紫霄一笑,指着小虎儿背上宝剑道:“愚妹家除掉此剑,别无长物,也不怕别人偷了东西去,再说咱们三义堡别无杂人,两兄管理得井井有条,也可以说路不拾遗了。”袁鹰儿一面走一面笑道:“俺不信师妹这柄剑比旁的东西贵重,难道真是口宝剑吗?”李紫霄尚未答话,小虎儿已忍不住,小嘴一撇,悄悄笑道:“亏你走南闯北,活得这么大,连口宝剑都不识,还混充练家子哩!”
  
  李紫霄笑喝道:“小孩儿又胡唚的什么?”袁鹰儿讪讪的不好意思,顺手在小虎儿背上抽出宝剑来,立定身,细细一看,果真澄如秋水,寒若秋霜,映月生辉,鉴人毛发,不觉失声喊道:“果然是口好剑,想是李老师傅的遗物。”李紫霄道:“此剑名称甚奇,剑身上面刻着‘流光’二字,一面刻着‘建兴二年’,都是汉隶。据先父说,‘流光’是此剑之名,‘建兴二年’是后汉吴国孙亮年号,确系古物。最可贵的,看表面并不十分锋利,一经运用,不但吹毛断发,而且无坚不摧,便是今天黄总兵所用的套马索,完全用发丝牛筋制成,不是俺流光剑,怎能一挥而断呢!这柄剑,先父爱若性命,因为它是俺家祖先传家之宝,先父去世,愚妹无非代为保管,等待虎弟长成,便归他保守了。”
  
  袁鹰儿赞叹一番,依然插入鞘内,两人一路谈谈说说,已来到路家门口,只见路宅大门外,拴着几匹骏马,列着许多手持军器大汉,却不是堡勇装束,便知是玉龙冈的人物,其中也有几个堡勇,正在殷殷招待,一见李紫霄、袁鹰儿到来,慌进内通报,一霎时,路鼎春风满面直迎接出门外来,后面跟着铁塔般一个浓眉环眼的大汉。袁鹰儿向李紫霄耳边微语道:“此人便是玉龙冈的黑煞神。”一语未毕,路鼎已抢至面前,向李紫霄兜头一揖道:“师妹,惠然光降,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复向黑煞神一指道,“这位是玉龙冈……”李紫霄立时接过去说道:“已听袁兄说起,久仰得很。”
  
  黑煞神未曾见过这样姿色女子,竟有点目乱心摇,举动失措,慌把双手乱拱,犷声犷气地说了几句俗不可耐的周旋语。彼此寒暄一阵,相同入内,到大厅坐下,路鼎还未开口,袁鹰儿先向路鼎使个眼色,调到一边,把李紫霄一番高见细细地告诉他。在这当口,客座上只剩黑煞神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黑煞神原是个色中饿鬼,起初听路鼎说出李紫霄如何本领,如何一出手便打退黄飞虎,黑煞神以为这样女子,定是母夜叉一般的人物,路鼎又有意把李紫霄大捧特捧,说是敝堡一切全仗李紫霄内中主持,便是自己,也要听命于她。
    黑煞神原是联络三义堡来的,当然力求拜见。路鼎也要倚仗着李紫霄本领,抬高三义堡英名,两下里一凑,便派心腹堡勇竭诚邀请,还怕李紫霄不来,想不到他离开李家,李紫霄和袁鹰儿已定下大计了。不过黑煞神一见李紫霄,原来是个弱不禁风的美貌女子,便把路鼎高抬的话,当作有意吹牛,又动了色心,此刻相对之下,趁路鼎离座,未免言语之间露出轻薄来,一时忘其所以,涎着脸,借着献茶为名,竟想挨近前来。
  
  不料刚一抬身,呵着腰,双手捧起茶碗,猛听得当的一声响,手上茶碗无故四分五裂,纷纷掉落地下,整碗滚热的茶飞溅了一脸,闹得个颈粗脖红,手足失措,而且碗片掉地,其声清脆,惊得路鼎、袁鹰儿,慌慌跑来,还以为黑煞神粗手粗脚,偶尔失手,慌命人将脆裂瓷片扫过一边,却没有留意到小虎儿在一旁暗暗冷笑。
  
  李紫霄却依然谈笑自若,毫不理会。黑煞神难以为情之下,还疑心自己指劲太大,茶碗太薄,其实他没有留神地下碎瓷片中,还有一枚小小的金钱镖,也被下人们扫在垃圾堆内了,这一来,小虎儿连前一共损失三枚金钱镖了,一厅的人,只有李紫霄看得明明白白,暗暗好笑,心想这一下警告,黑煞神居然尚未觉察,如果再做出下流样子来,说不定自己要给他一个厉害看看了!
  
  这时,路鼎、袁鹰儿已有了主儿,就扫却浮文,和黑煞神谈起正经来了。照黑煞神意思,便要当晚会同三义堡人马,攻上前去,索性杀得官军片甲不回,一了百了。袁、路两人却是仔细,说是且看今晚官军有无动静,明日再作理会。当下吩咐厨下,摆设盛筵,款待黑煞神,谢他助阵厚意,一面也算向李紫霄姊弟道劳。酒席摆上,依次入座,自然上面首座是黑煞神,次座是李紫霄和小虎儿了。

    李紫霄在平日深藏不露时节,虽然是个深闺弱女,不要说同绿林人物坐在一起喝酒,便是路宅一个大门,也休想她抬头一看,但是今天一显身手,和侃侃表示一番计划以后,同以前截然换了一个人,虽然一样妩媚多姿,却落落大方,一扫女儿羞涩之态,席上杯筹交错之间,从容应酬,处处中节,这期间乐煞了路鼎,想不到黄飞虎一来,倒成全了自己和她容容易易地接近了。路鼎本人虽无眷属,家内也有不少女眷,听得李紫霄忽然露出绝大本领,而且踏进门来,和陌生男子一块儿喝酒,也算得一件稀罕事儿,一齐偷偷躲在大厅屏风后窥探,而且都知道路鼎这几年痴心妄想,全为的是她,益发要看看他们两人在席上怎样词色。
  
  岂知席上乐兴大发的,不止路鼎一人,还有高踞首座近接芳邻的那位黑煞神,也乐得迷糊了。原来黑煞神打碎茶杯以后,还不死心,此刻美人儿坐在自己最近的第二位上,香泽微闻,脂香若即,又加上酒为色媒,几杯落肚,狐狸尾巴又要显露真形了。他两只野猫眼珠,被黄酒一灌,红丝密布,怪眼圆睁,直勾勾只管向李紫霄直瞧,他看得李紫霄面前一只酒杯内,点水不沾,便怪声怪气地催李紫霄干杯,形状非常难看。路、袁二人恐怕李紫霄着恼,慌用话打岔,无奈黑煞神是个蠢物。只管向她兜搭,哪还有心情理会别人。
  
  这地方李紫霄真也来得,依然有说有笑,益发逗得黑煞神魂离魄散,心里一迷糊,倏地立起身,在席面上抢起一把酒壶,涎着脸,挨近李紫霄,嘴里疯言疯语的,逼着李紫霄快干了面前杯,意思之间,还要敬她三杯。这一来,路鼎勃然大怒,正想发话,猛见李紫霄身子并不动弹,只微微一笑,伸出纤纤玉指,向黑煞神执壶右臂轻轻一按,笑说道:“不劳劝酒,且请你安静一会儿。”
  
  这一下,黑煞神乐儿可大发了,腰儿呵着,壶儿捧着,眼珠儿瞪着,依然板着一副尴尬面孔,留着半身小丑丑相,却把这副身架端得纹丝不动,宛如木雕泥塑,可是面上由黑变黄,由黄变青,满头进出黄豆大的汗珠儿,一粒粒直滴落下来。路鼎由怒变惊了,袁鹰儿由惊转喜,都瞧着黑煞神这副怪相,弄得变貌变色,唯独小虎儿拍手大笑。袁鹰儿啧啧称赞道:“师妹本领,真无人可及,谈笑之间,施出点穴功夫,而且点得又准又确,恰到好处,非内家功夫真有心得,决难办到的。”
  
  这时路鼎虽也怒恼黑煞神亵渎自己爱人,可是自己是主人,又关系着玉龙冈情面,慌离席向李紫霄连连长揖,替黑煞神求情。李紫霄笑道:“这种混账东西,让他难受一忽儿,使他明白我们三义堡连一个妇女也不能欺侮的。”袁鹰儿也笑道:“师妹,暂且饶他初犯,我们看在玉龙冈寨主面上,宽恕他吧。”
  
  二人左说右说地一阵讨情,其实黑煞神听得出,看得见,肚内也是明白,只苦整个身子已不由自主,非但出不了声,连动一动都不能。他这才明白李紫霄不是好惹,幸而点的是麻痹穴,还不至有性命之忧,但是这副怪形状,也够人看半天的了!正在哑急,却听得李紫霄冷笑道:“愚妹今天若不顾全两家大体和两兄情面,定要追取他的狗命!现在姑且饶他初犯,下次再有这样行为,撞在愚妹手上,不要怨俺心狠手辣。”路、袁两人慌诺诺连声,称谢不止。
  
  李紫霄一抬身,先从黑煞神手上夺下酒壶,随手向他后脑一拍,说也奇怪,黑煞神铁塔似的身躯,经不起这一拍,立时“啊呀”一声,全身打了一个寒噤,便直挫下去。李紫霄又随手向他肩上一按,端端正正坐在椅上,却耷拉着脑袋,兀自说不出话来。李紫霄趁此立起来,拉着小虎儿走下席来,向路、袁二人道:“妹已叨扰,即此告辞。”路鼎不敢强留,再三道歉,袁鹰儿却看得黑煞神兀自垂头搭脑,不知李紫霄真个能救过来没有,向黑煞神一指道:“此人怎的还是如此?”
  
  李紫霄笑道:“不妨,少待一会儿,便能复原,妹不便在此,教他自己警觉便了。”说毕,扶着小虎儿肩头,姗姗向外走去。路、袁两人恭送如仪,直送到大门外,李紫霄却在有意无意之间,回眸一笑。这一笑,袁鹰儿并无感觉,只路鼎领略温馨,宛如甘露沁脾,百体俱泰,直至李紫霄走得不见身影,兀自引颈痴立。袁鹰儿笑道:“路兄赶快努力,真个能得这样巾帼英雄,白头偕老,这份福气,也就无人及得了。”
  
  路鼎一转身,向袁鹰儿深深一揖道:“全仗大力成全。”两人大笑,回到厅来,一看席上空空无人,不知黑煞神到何处去了。路鼎大惊,慌问侍候酒席的壮勇。壮勇回答道:“两位堡主送客出去当口,黑煞神蓦地如梦初醒,面上似羞似怒,一顿脚,立起身,指着厅外说了一句‘不报此辱,誓不为人’便跳出厅外,一拧身,飞上屋檐,眨眨眼便不见踪影了。俺们不敢拦他,正想报知,恰好两位堡主进来了。”路、袁二人听了这话,面面厮看,作声不得。袁鹰儿更是满脸愁容。
  
  路鼎恨道:“这人太无礼了,自己不够人味,反恨人耻辱他,再说我们并没有亏待他,怎的不辞而别,竟自逃走了?”袁鹰儿道:“这倒不然。黑煞神是个草包,他偏在我们送客当口回复过来,一看席上无人,以为我们串通一气,有意羞辱他,所以恼羞成怒,跺跺脚就走了。这一走,定必瞒住自已短处,在翻山鹞面前挑拨是非。翻山鹞也是有勇无谋的角色,说不定又要闹出事来,这一来,岂不把我们计划满盘推翻,另生枝节吗?”路鼎经袁鹰儿这样一说,也是双眉深锁,连连摇头。
  
  袁鹰儿忽然向旁立壮勇吩咐道:“你去看门外黑煞神带来的人马,有无变动,快来回话。”壮勇领命去讫,路、袁二人也无心再入席,命人撤去,就在厅上商量办法,谈不了几句话,忽见小虎儿飞步进来,拉着袁鹰儿在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回头就跑。袁鹰儿想再问几句,小虎儿脚步飞快,已跑得无影无踪。袁鹰儿慌立起身,拉着路鼎向门外直跑。路鼎慌问:“甚事?”
  
  袁鹰儿匆匆说了句“到后便晓”,只一个劲儿催着快走,两人像弩箭离弦似的飞奔了半里把路,正是李紫霄住屋相近所在,一片人迹稀少的荒林。两人来得匆忙,没有带着火种,幸而一轮明月,当头高照,依稀看出林外立着一个小孩,不住地向两人招手。两人奔近一看,正是小虎儿,慌问道:“令姊何在?”小虎儿向林内一指,两人不问所以,便跑进林内,却听得一株粗逾合抱的老年枯树上,有人喊着:“我的老祖宗,我的姑太太,俺黑煞神有眼无珠,得罪了你老人家,从今以后,俺黑煞神算服你了,求你高抬贵手,饶俺一条狗命吧!”又听树下不远,似乎是李紫霄口音,喝道:“你此刻也知道厉害了,你要活命,须罚誓从今以后,听俺号令行事,我叫你往东,你便不能往西。”
  
  黑煞神没命地求饶道:“俺已是口服心服了!从今以后,准听你老人家的号令,叫俺水里火里去,俺绝不皱一皱眉头。俺黑煞神一生口直心直,便是鲁莽一点,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吧,迟一息儿,咔嚓一声,俺黑煞神便交代了!”路、袁两人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佩服李紫霄本领,真有神出鬼没之能,慌抬头向树上仔细看时,原来这株枯树,年久月深,足有五六丈高,顶上有虬干四攫,蟠屈如龙,最高的一枝弩出的细干叉子内,似乎横搁着黑丛丛的东西,看情形便是黑煞神。这样高的一枝细干,硬搁着黑煞神的笨重身躯,真也险到极点,而且细看手脚并未缚住,却一动不敢动,因为四肢朝天,没有着力地方,一动,便掉下来,成为肉酱了,偶然微风飘过,枯枝上飒飒直响,吓得顶上黑煞神,哑着声儿喊救命。
  
  这时李紫霄仗着明晃晃宝剑,从树后飘身而出,一见路、袁两人,便悄悄向他们摇手,似乎叫他们退出林去。两人不解,猛地身后有人拉扯衣襟,转身一看,正是小虎儿,低低向他们说道:“你们快随我来。”说毕,拉着两人直跑出林外来,立定身,向两人说道,“我忘记一句话嘱咐你们,俺姊姊本对我说,叫你们不必进林,叫我在林外候着你们,陪到俺家去,等候姊姊事毕到来,有要紧的话和二位说。俺几乎误了事,你们快随俺家去吧。”说毕,便拉着两人直奔李紫霄家中。袁鹰儿猛然觉悟李紫霄用意,知道李紫霄预备收服玉龙冈一班人物,看准黑煞神是个莽夫,恩威并施,先把他收服下来,然后于中行事,这样一看,可见李紫霄用心之深。
  
  原来李紫霄和小虎儿离了路家慢慢行去,偶一回头,蓦见路家围墙上立着一个大汉,四面狼顾,借着月光,看出是黑煞神的形状,略一凝思,便知他恼羞成怒,不安于席了,秋波一转,顿时计上心来,在小虎儿背上解下宝剑,束在自己腰间,又低低嘱咐了小虎儿几句话,一转身跳上沿路人家屋檐,施展轻身本领,宛似一道青烟,直飞到黑煞神相近对面屋上,猛地一声娇喝道:“夤夜跳墙,意欲何为?”
  
  黑煞神路径不熟,正在四面乱望,想辨认自己带来人马,驻在什么地方,好下去率领出堡,连夜回山寨去,再兴问罪之师。猛不防冤家路窄,李紫霄突然在面前出现。他这一份怨气可大了,也顾不得利害关系,只想拼个你死我活,泄一泄满腔怨气!当时大吼一声,拔出腰刀,纵身跳向前去,乘势用一招“乌龙入洞”,连人带刀,直搠过去,满望把李紫霄搠个透明窟窿,哪知这一搠,把一个娉娉婷婷的美人儿,搠得无影无踪,而且用力过猛,搠了个空,上身一扑,脚底下便站不稳,踏得人家屋瓦粉碎,响成一片,幸而屋底下没有住人,是所废屋,否则惊动左邻右舍,必闹得天翻地覆了。
  
  黑煞神心慌意乱,待得稳定身形,向前看时,李紫霄笑哈哈立在两丈开外一堵墙上,向他招手儿,逗得黑煞神眼中出火,他也不想想人家何等功夫,兀自暴躁如雷,跳向前去。等到他跳上那堵墙时,李紫霄已翻身飘落,指着他喝道:“你有胆量敢到那面林中较量胜负吗?”黑煞神两颗眼珠瞪得鹅卵大,喊一声:“丫头休走,今晚你逃得天边,老子也要赶上你!”喊毕,便跳下墙,追向前去。两人紧追慢赶了一程,便到了那片树林,李紫霄倏地立定身,铮的一声抽出流光剑,向黑煞神一指:“你有本领,尽管献出来吧。”
  
  黑煞神哪顾高低,大吼一声,舞动腰刀,飞也似的冲将进去,哪知棋高一着,缚手缚脚,李紫霄只轻描淡写,分花拂柳般同他周旋,不到几个回合,莲鞋起处,便把他腰刀踢去,再用金莲一点,黑煞神身不由己地跌躺下去。李紫霄这番却不用点穴法了,一伏身,单臂提住黑煞神腰带,一个旱地拔葱,直飞上那株枯树半腰交叉干上,提着黑煞神,一口气度干窜枝,直到树顶上,拣了叉桠交干处所,把黑煞神仰天一搁,更不停留,自己飞身飘下地来。以上这番情形,路、袁两人从小虎儿口中打听出来,又亲自听得黑煞神在树上哀求口吻,自然惊喜交加。三人等了一忽儿,便见李紫霄引着黑煞神到来,看那黑煞神形态,宛如斗败公鸡,以前飞扬跋扈的神情,一点也无,一看二人在此,闹得紫胀了面皮。
  
  李紫霄却笑说道:“咱们不打不成相识,这位黑兄端的好本领,而且性气直爽,不愧英雄本色,此后咱们都是休戚相共的人,两兄要另眼相待才是。”路、袁二人明白李紫霄意思,慌起立相迎道:“我们正找黑兄不见,有人说在此,所以特来奉迎,诸事简慢,还要请黑兄原谅才是。”
  
  黑煞神虽然粗鲁,众人这番周旋,他也觉悟得出来,心里异样地感激,不觉真诚流露,大声喊道:“俺有眼无珠,到此才识李小姐,英雄无敌,怪不得黄飞虎吃了苦头,便是俺山寨平日称雄道霸的翻山鹞,论真实本领,哪及得李小姐。俺黑煞神别无好处,只不会藏奸。不瞒两位说,俺从此对李小姐五体投地了!依俺主见,这一带绿林人物,哪一个及得李小姐?俺们便推李小姐为主,先占据玉龙冈做个基础,然后号召各山头,大大地干他一番,谁不听李小姐号令,俺便同他拼命!
  
  “此刻俺已同李小姐商量好,把俺带来人马留在此地,帮助守堡,由俺一人回玉龙冈去,和翻山鹞等说明就里,叫他恭迎小姐进山,做个总寨主,此地算个分寨。这一来,哪怕黄飞虎,便是合省官军齐来,也不怕他们,而且闯祸的瓦冈山一股人马,也不由他不感激咱们。俺早知瓦冈山寨主姓马,绰号老𤞑𤞑,也是个有勇无谋之辈,不愁他不听俺们号令。事不宜迟,俺就起身回山,好歹明早准有回话。”说罢,向众人一拱手,便要趋出。
  
  袁鹰儿暗暗欢喜,却一把拉住黑煞神笑道:“黑兄心直口快,做事豪爽,真使俺佩服!但是你一人回去向翻山鹞去说这一套,谁知他愿意不愿意呢?他好容易创造一座玉龙冈基业,哪肯拱手让人呢?”黑煞神大笑道:“袁兄放心,俺若无把握怎敢夸下海口?你不知俺们玉龙冈的内容,山内为首的便是翻山鹞、过天星和俺三人,俺们三人中自然要算翻山鹞本领比俺强一点,所以俺和过天星奉他为首,但是俺们三人情同手足,平日不分彼此,时常感觉玉龙冈地面又辽阔,又险要,绝不是俺们三个胸无经纬的人,可以占得长久的。平时原常四处物色英雄,想奉他为主,把玉龙冈整理得铁桶一般。无奈英雄不易得,要一个文武全才更是难上加难!万想不到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李小姐这样天下无双的本领,埋没在这小小堡内。”
  
  他这几句无心话,却把路、袁二人说得满面惭愧,但是黑煞神如何理会到,他又一伸大拇指,大声说道:“现在可被俺找着了,俺黑煞神此后卖命也值得了!两兄请想,俺主意怎么会行不通呢?”说罢,又向李紫霄高举双拳道,“李小姐暂在此地屈居一宵,明日俺们便下山恭迎。”说毕,头也不回,竟自大踏步出去了。
  
  李紫霄向二人笑道:“此人虽是蠢汉,心地倒不坏。我也不想做寨主,无非想到先父遗言,大有道理,借此代本堡父老谋个安居之地罢了。黑煞神此去成功与否,且不去管他,今晚三更时分,愚妹单身先到官军那一边一探,见机行事,或者天从人愿,就此退去官军,也未可知,两兄只顾看守碉堡好了。”路鼎一听李紫霄要单身涉险,心里便觉非常不安,慌开口道:“黄飞虎吃过苦头,未必再来讨死,半天没有动静,或已悄悄遁走了,何劳师妹亲身窥探。师妹辛苦了一天,也该休息休息了。”
  
  袁鹰儿也说道:“路兄所见甚是,便是要探一探官军动静,也不劳师妹亲自出马,这点功劳,让与俺吧。”李紫霄侧着玉颈,思索了半晌,微笑道:“袁兄要去,也未始不可,不过依俺猜测,黄飞虎一生不肯低头,今天阵上吃亏,在他思想,以为暗箭伤人,不是真实本领,绝难使他心服,怎肯轻易退去?黄飞虎平日何等倔强,一息尚存,怎肯甘休,也许俺们不去,他自己也要前来探堡哩,横竖今晚咱们要格外当心才好!所以愚妹以为与其等他来,不如俺去寻他,也许一了百了,免得旷日费时,咱们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哩!”
  
  路、袁两人都不放心她单身涉险,袁鹰儿抢着立起身来,声明立时前往,请路鼎、李紫霄看守堡中,但是李紫霄觉得袁鹰儿不是黄飞虎对手,又不便明言阻拦,心里却暗暗存了主意,叮嘱袁鹰儿探得官军动静,急速赶回,不必露面。袁鹰儿一面应着,人已出门,自己预备马匹、军器去了。
  
  这时屋中剩得路鼎和李紫霄、小虎儿三人,小虎儿可是好动不好静的孩子,没有自己的事,早已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两人相对,在路鼎心内恨不得把自己肺腑的话,立时掏了出来,无奈没有这份勇气,偷眼看李紫霄一副桃李冰霜兼而有之的面孔,益发不敢挑逗她,可是李紫霄依然大大方方,谈论些正大光明的话。



第十二章、将军入彀。
  
  路鼎唯唯之间,忍不住想出一些话来,问道:“师妹在舍下被黑煞神一捣乱,酒米不沾,便回转家来,直到此刻,谅已饥饿,不如和师弟仍到舍下去略进饮食,免得饿坏了身体,就在舍下等候袁兄回音,也觉方便些,此后愚兄们全仗师妹策划,彼此情如手足,愚兄一点真诚,务求师妹不要见外,千万勿存客气。愚兄屡次求师妹到舍下屈居,一向未蒙允诺,其实师妹是巾帼丈夫,全堡主干,何必拘此小节。倘若愚兄早能求师妹旦夕指点,今天也不致在堡外出丑了。”说罢,一脸诚挚委屈之态,不期然地流露出来,而且语气之间,似已把心中思慕之情,委婉托出,也算措辞得体的了。
  
  不意李紫霄默然不答,只微一抬头,运用一对剪水双瞳,向路鼎面上注视了一忽儿,慢慢低下头去,顿时柳眉深锁,溶溶欲泪。路鼎大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不高兴,闹得个心慌意乱,踧踖不安。李紫霄觉察他这副神情,早已了然,不禁破涕为笑,低低说道:“吾兄厚情,早铭肺腑,此刻偶然感触先父弥留的遗言,不禁悲从中来!偏又这几天生出刁干、黄飞虎无理取闹,逼得妹子不得不出乖露丑,此后为福为祸,正未可料,所以妹一时伤感起来,请吾兄幸勿误会。”
  
  路鼎听了这几句话,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而且语重情长,从来没有听到她向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立时心神大畅,如膺九锡,便想抓住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单刀直入,正筹划好一片说词,在心口千回百转,欲吐未吐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队巡逻堡勇,乱哄哄吆喝而起,接着更锣响处,已报头更,小虎儿从外面也跳跃进来,乱嚷肚饿。
  
  这一打岔,路鼎喉头打滚的一片要紧话,只得咽下肚去,接着小虎儿嚷饿的话头,抢着笑道:“俺正说师妹、师弟大半天水米不沾,定已饿了,现在快随俺到舍下去,弄点可口的随意吃一点吧。俺还有许多事,向师妹求教哩。”说毕,先立起身。李紫霄微一点头、便携着小虎儿一同回到路宅来。路鼎陪到自己最精致一间书房内,屋内琴棋书画,色色俱全,居然也布置得古香古色。三人落座,路鼎立时指挥宅内搬出一桌精致便饭,三人忽忽用毕,已敲二更。
  
  李紫霄道:“袁兄此去,妹实在不大放心。路兄和舍弟且在此安坐,待愚妹去接应他回来。”小虎儿嚷着也要跟去,路鼎知道阻不住她,也要伴她前去。李紫霄笑道:“这样,不用争办,堡中岂可无人?路兄万不能离堡,虎弟同去,也嫌累赘。你们可以放心,俺此去自有道理,少时便回。”说毕,转身向帐后卸下外面裙衫,露出里面一身窄窄的青色夜行衣靠,背上流光剑,步出房外,向路鼎、小虎儿嘱咐了几句,说声再见,人已穿窗而出,不见踪影。
  
  李紫霄仗着一身功夫,窜房越脊,来到堡上,暗地留神守堡壮勇,似尚严密,便不惊动他们,悄悄跳落堡外,举目四眺,静荡荡的寂无一人,想是官军退得很远,一伏身,便施展夜行功夫,顺着官道飞奔前去,行不到里把路,蓦听得道旁林内沙沙一阵风声,飒然向身后飘过,霎时便寂。她走得飞一般快,虽然觉得,总以为林内飞禽落叶之类,并不深切注意,只顾向前奔去。一忽儿又走出半里多路,忽听得前面蹄声甚急,一匹马驮着一个人,箭也似的由对头跑来。马跑得快,李紫霄行得更快,一来一往,霎时近身,李紫霄何等眼光,早已看清马上的人,慌立定身,喊一声:“袁兄住马!”可是人马已擦肩飞过。
  
  袁鹰儿闻声赶紧勒住马缰,转身跑来,跳下马相见,喘吁吁地说道:“今晚事有蹊跷,俺骑马跑了二三十里路,兀自不见官军营帐,正想再探一程,忽见前道上远远奔来两条黑影,俺马已摘了铃,包了蹄,声音甚微,远一点的不易听出,不意远远奔来的两条黑影,机警异常,唰地一晃,便不见了踪影。这样益发令人起疑,俺慌拔出铜锤骤马赶去,一看两旁都是密密丛林,林外田埂纵横,岔道纷歧,恐有埋伏,不敢单独进林,却想起俺分手当口,师妹说过,黄飞虎死不甘休,也许暗地前来探堡,越觉那两条黑影鬼鬼祟祟,大有可疑,所以飞奔回来报告,想不到半途会着师妹,事不宜迟,我们赶回去吧。”
  
  李紫霄听得吃了一惊,陡然想起道旁林内风声可异,悔不该一心跑路,没有留意,此刻和袁鹰儿一对照,准是那话儿了!又一想堡中路鼎独木难支,小虎儿究竟年幼,暗地喊声不妥,慌催促袁鹰儿上马赶路,自己一伏身,宛如一道青烟,眨眼已不见倩影。袁鹰儿见她陆地飞腾比马还疾,自己喊声惭愧,也急急赶回堡来。飞马赶到近堡半里多路,猛见堡中红光烛天,人声鼎沸,情知堡中出了祸事,急得他没命地抽鞭飞奔。
  
  万想不到这当口,马后又喊声动地,尘土冲天。袁鹰儿诧异之下,慌催马走到一个土坡上面,回头一看,只见远远火光如龙,四野影绰绰有无数官军,摇旗呐喊,分三路冲杀过来。这一吓,几乎吓得他滚下坡去,急急带转马头,不管路高路低,死命地赶到堡下,一看堡楼和周围土城上,也是火把照耀,标枪林立,似已得知消息,戒备得严密非常,心中略宽,匆匆敲开堡门,骤马进堡,正想先打听起火缘由,忽见前面街道上灯球翻滚,一队堡勇扛着一个四马攒蹄的凶汉,如风地抢上堡来。

    后面马上督队的人,正是如花似玉的李紫霄,兀自穿着一身夜行衣靠,这时骑在马上,风眼含威,神光四射,一见袁鹰儿刚进堡来,满脸惊惶,一抖丝缰,越队赶到袁鹰儿身边,悄悄说道:“袁兄休惊,黄飞虎已被愚妹擒住,前面扛着的就是!只要如此这般,便不愁官军不退,只是愚妹迟到了一步,路兄业已受伤,指挥不得守堡人马,袁兄尽速上堡,照愚妹所说办理好了,快去,快去!”
  
  袁鹰儿又惊又喜,来不及细问详情,高应一声遵命,急急跳下马,当先奔上堡来。李紫霄却从容不迫押着黄飞虎到了第一重碉楼上,将人马和捆缚的黄飞虎交与袁鹰儿,自己绕着土城子巡视守城壮勇去了这里袁鹰儿有了主意,胆气陡壮,吩咐举起灯球火把,将黄飞虎领近堡垛口。袁鹰儿一手挽着护身牌,一手高举铜锤,立在垛口上,向堡外一看,只见三路官军,已逼近堡下,正忙着布云梯,曳炮架,预备立时猛攻。袁鹰儿哈哈一声大笑,高声喝道:“城下小辈们听真,你们刁干诡计在老子们面前卖弄,还差得远哩!你们且抬头看看你们主将,如果你们不知好歹,先把你们主将脑袋砍下,再和你们一决雌雄。”
  
  这时,官军副总兵刁干满以为黄总兵潜入堡中,业已刺死路鼎,斩关开堡,里应外合,而且约定举火为号,原已看清堡中火光四起,人声鼎沸,绝可成功!不意一逼近堡下,却看得堡上戒备森严,毫未慌乱,本已惊奇,此刻又听得袁鹰儿几句惊人的话,全军吓得个个仰头向堡上细看。这一细看,才认清堡上当中垛口上,火把照耀之中,无数堡勇押着一位五花大绑、八面威风的黄总兵黄飞虎,而且直勾勾瞪着两只怪眼,高高地鼓着两腮,怒气填胸,只苦说不出话来。这一下只把刁干吓得魂飞魄散,全军魄散魂飞,最厉害的,雄赳赳的堡勇手上十几柄雪亮钢刀,都在黄飞虎头颈上高高举着,只待袁鹰儿一声吩咐,便可剁成肉酱。
  
  在这千钧一发当口,诡计多端的刁干也弄得一筹莫展,却不料官军齐声大喊道:“休得伤我主将!今天的事,都是刁干副总兵一人惹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情愿把刁副总兵献与你们,凭你们处治,你们放还我们主将,从此和你们解开这点结儿,我们剿我们的匪,你们守你们的三义堡。如果杀了我们主将,你们也算不了义侠汉子,俺们情愿都死在你们堡下,看你们有甚好处!”这时众口一词,喊得天摇地动,只苦了刁干一人,骑在马上,急得上天无路,人地无门,连他贴身两员把总也悄悄溜开了。
  
  堡上袁鹰儿听得官军众口同声地这样喊着,也觉黄飞虎平日很得军心,不愧是个赫赫有名的角色,便高声向下喝道:“你们不要起哄,且自压声,听我一言。”袁鹰儿这一吆喝,比什么都有力量,下面立时鸦雀无声,仰面静听。袁鹰儿大声说道:“我们三义堡平日安分守己,不管外事,你们何尝不明白!偏是你们副总兵刁干歪着心肠,搬弄是非来,这是你们咎由自取,并不是三义堡得罪你们。至于你们黄将军,俺们也敬重他是个汉子,只要你们发誓不来薅恼,不诬蔑俺们与盗通气,俺们绝不为难黄将军一根毫发!但是现在黄将军已在俺们掌握之中,你们副总兵刁干是个毫无信义的人,除他以外,你们却无做主的人,你们这样呼喊一阵,有什么用处?
  
  “我替你们设想,你们如要保全主将性命,应该立时退到五十里外,公推几位明白事理的好汉,到俺们堡中好好商量,俺们等待你们表示真心实意,黄将军也意回心转以后,那时节,俺们自然恭送黄将军回营。至于刁干这样东西,俺们不愿见他,依我看,你们有了刁干,把黄将军的威名,和你们全军的荣誉,都给他一人毁尽了。”
  
  袁鹰儿这一番话,可算得杀人不用刀,本来官军个个切齿刁干,怎禁得加上袁鹰儿一激,只听得官军队里天崩地裂般齐声大喝,万刀齐举,一阵乱剁,立时把刁干剁得碎骨粉身。袁鹰儿立在堡上隔岸观火,乐得哈哈大笑,却把身落陷阱的黄飞虎气得两眼通红,火从顶出。他知道这乱子闯得不小,全营官军砍死副总兵,等于倒戈造反,罪孽通天,即使自己还有返营之日,也难以出头。如果想率军返省,除非把自己这颗脑袋送到上司面前去。这时黄飞虎真是哑巴吃黄连,说不出的苦,其实他还不知道袁鹰儿这下毒着儿,完全出于李紫霄的锦囊妙计哩。当下袁鹰儿一看官军砍死刁干以后,队伍纷乱,沸天翻地地闹了一阵,忽然各归队伍,排列整齐,转身便退,渐退渐远,顿时堡下寂寂无声。
  
  袁鹰儿正想命人去请李紫霄,恰巧李紫霄早在土城上远远看清,业已缓步而来,两个堡勇提着火把在前引路,走到堡上,便向袁鹰儿道:“官军很有训练,全军无主,居然尚能团结军心,足见黄总兵治军有法,不久当有代表全军的人到来,我们应该以礼接待,开诚商量才是。”说毕,又转身走向黄飞虎面前,检衽施礼,微微笑道,“妾冒犯虎威,深自不安,尚乞将军原谅不得已的苦衷。现在事已到此,将军处境也非常困难,解决此事,非一言两语所能尽,且请将军屈驾路宅,妾有详情奉禀。”说毕向袁鹰儿一使眼色。袁鹰儿会意,立时命押解堡勇,把黄总兵推到堡主宅内去了,李紫霄和袁鹰儿也赶回路宅来。
  
  原来路鼎在李紫霄出堡时节,和小虎儿两人在书房内瞎聊,小虎儿活泼不过,指东问西,滔滔不绝。路鼎又把他当作未来的小舅爷看待,想从这小孩儿口中探出一点李紫霄平日的性情和行为。哪知小虎儿年纪虽小,比大人还机灵,只一味胡扯,休想从他口中探出实情。两人正讲得起劲,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大喊火起。路鼎吃了一惊,慌推窗瞭望,只见红光满天,火鸦乱飞,似乎起火所在,即在自己边宅,慌一回身,在帐钩上摘下一柄宝剑,拔出鞘来,一看房中不见了小虎儿,一时无暇理会,急匆匆向房外奔去。
  
  刚一迈步,猛听窗外霹雳般一声大喝道:“村夫体走,全堡已破,走向哪里去!识时务的,快向本总兵屈膝投降,饶你一条狗命!”路鼎一时心乱意慌,不辨真假,一伏身,随手撩过一把椅子,向窗外掷了出去。黄飞虎一闪身,路鼎遂趁势跳出窗外,更不答话,恶狠狠挺剑便刺。书房窗外也有一座小小天井,和大厅前空地原是相连,中间只隔了一堵墙,在墙心开了一个月洞门,可以通行,平日却关着,只由厅内侧户通行,这时黄飞虎突如其来,何以认识路宅,竟找到书房来呢?
  
  原来他在阵上被暗器伤了一只眼睛,又丢了一具套马索,回到营中,怒发冲天,刁干便又乘机献上诡计,黄飞虎报仇心急,哪顾利害,立时选了一个熟悉堡中道路,善于飞檐走壁的健卒,一同飞越土城,潜入堡内。好在路宅房子特别高大,一找就着。按着刁干诡计,先命跟来健卒,在宅旁四处放火,引得路鼎出来,乘机杀他一个猝不及防。一得手,便可斩开堡门,接应刁干袭堡人马。所以健卒放火当口,黄飞虎已在宅内厅屋对面照壁上伏着。
  
  他一看厅上无人,蛇行鹤伏,来到书房外面那堵墙上,正听着路鼎和小虎儿讲话,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伸手拔出一柄二尺长的阔锋利刃,跳下墙来,隐身在天井花坛背后。外面火光一起,路鼎推窗出看,飞虎倏地回身,赶到窗前大喝一声,便想下手。不意路鼎挺剑直刺,黄飞虎便舞动利刃,狠斗起来。这一场狠斗真是性命相搏,各凭真实本领,而且在这小小天井内龙争虎斗,外面毫未得知。一半是关着那扇月洞隔墙门,一半是外面四处起火,路宅的人们和随人堡勇,都奔出去救火去了,所以路鼎死命斗了许久工夫,兀自无人帮助。
  
  这时路鼎又吃了亏,手上那柄剑平日轻易不用,无非挂在帐钩上图个好看,此刻急不择器,随手拿来,未免不甚称手,心里又以为黄飞虎既然到此,外面又四处起火,乱得不成样儿,定是官军得手,攻进堡来,未免心慌意乱,勉强支持了不少工夫,想夺路逃出门外,一看实情,无奈黄飞虎死命相扑,一柄腰刀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路鼎无法,心里一横,索性拼出性命,同他狠斗。这样又支持了半晌,黄飞虎忽然刀法一变,使出生平绝技——一路地趟刀来,刀随人滚,贴着地皮,滴溜溜只绕着路鼎下三路乱转。这一来,路鼎剑法大乱,汗流浃背,猛听得黄飞虎一声怪吼,着地一长身,一个猿猴献果,健腕一翻,刀锋到了路鼎咽喉。路鼎正在全神注在地上,万不料有这一手,略一疏神,眼看雪亮刀光已在眼下,想反剑招架已来不及,只可用出铁板桥功夫,望后一倒,趁势就地一滚,一个鲤鱼打挺,便想跳起身来。黄飞虎岂肯放松,在他将起未起之际,一个箭步早到跟前,一腿起处,着实地正踢在路鼎后腰上。这一下,力量非轻,把路鼎踢起三尺多高,隆然一声,跌下来正撞在月洞上,直把那扇薄薄的木板门撞落下来。
  
  这时路鼎非但宝剑出手,人也跌得发昏,一时竟挣扎不起来。黄飞虎哈哈一声狂笑,怒狠狠举起钢刀,便要抢来割取首级,万不料墙头上娇滴滴一声喝道:“休得猖狂,李紫霄在此!”话到,人到,剑也到。黄飞虎人还未看清,只觉剑光如虹,已逼眼前,不禁老大吃惊,慌连连退步,瞋目横刀,大声喝道:“听人传说堡中有一无礼丫头,是路鼎妻子,想必便是你了?”李紫霄面孔一红,更不答话,玉臂一挥,剑似闪电,分心便刺。
  
  黄飞虎白天未曾同李紫霄交手,虽然刁干说过,总以为一个女孩子,何足挂心?此刻一看剑法出奇,慌忙留神招架。哪知两人一交上手,不到一会儿工夫,铮然一声,手上腰刀被流光剑斩成两截,这一下,真把黄飞虎吓得不轻,手上只有半截刀,哪里还敢恋战,一顿脚,便想越墙逃走,人方飞起,李紫霄金莲一点,猛觉腰里一软,一个倒栽葱跌下地来,恰好跌在路鼎身旁。
  
  这时路鼎已缓过气来,唯有后腰痛楚不堪,一眼看见李紫霄到来,顿时精神百倍,正想挣扎起来,忽见黄飞虎从半空跌下来,滚在自己身旁,一咬牙,跳起来,骑在黄飞虎背上,举起拳头,狠命大擂。李紫霄立在身后笑道:“路兄且自休息,这厮已被愚妹点了穴道,昏迷不知了。”路鼎闻言,慌罢手立起身来,猛觉后腰一阵大痛,宛如骨折,忍不住哎呀一声,身子一软,一屁股又坐在黄飞虎身上。李紫霄大惊,慌扶住他臂膀,问道:“路兄受了这厮刀伤吗?”路鼎哼哼不已,痛得说不出话,只把手向后腰乱点。
  
  李紫霄仔细一看,明白是踢伤的,替他解下腰巾,转手便用汗巾将黄飞虎捆好,任他水鸭似的放在地上,一转身,轻轻挟着路鼎,跳进窗去,然后扶着路鼎躺在书房内一张小塌上。这时路鼎依香偎玉,大出望外,几乎痛楚都忘记了,反而想入非非,要感激黄飞虎这番成全之德,一看李紫霄把自己抱小孩似的放在床上,便要走去,急得他一伸手拉住李紫霄,哀声说道:“师妹救愚兄的命,这是第二次了,教愚兄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
  
  李紫霄起初因为并无第三人在旁,只可从权把他送进书房内,此刻被他一拉扯,又说出这样恳切的话,不禁粉面通红,羞得别过头去,悄悄说道:“快放手,教人看见,成什么样儿?”正说着,门外脚步声响,蓦地跳进小虎儿来,一见李紫霄,大嚷道:“姊姊回来得好,快到外面看看去,有贼人放火,已被俺弄死一个,恐怕不止一人,特地赶回来找他。”这他字一出口,忽见路鼎躺在床上,大为诧异,咦了一声,道:“你倒自在,竟百事不管,先高卧了。”小虎儿这样猛孤丁地一说,连路鼎也讪油地不好意思。李紫霄已离床远立,向小虎儿道:“你又胡说,教你不要离开这儿,害得路兄受了伤,怎的反说人家高卧呢?”路鼎一听李紫霄责备兄弟,慌探头抢着说道;“不要怪虎弟,只愧愚兄无能,但不知外面究竟怎样了?”
  
  小虎儿噘着嘴道:“谁知道你们有这许多纠葛,火起时,我一看窗外通红,三脚两步跳出大门外,只见许多人都嚷着,宅边左右儿间马棚和草料房走了火,许多堡勇同邻舍们,都赶去救火,俺也随着跟去。先到左边马棚,已有十多个堡勇驱出牲口,将马棚拉倒,压住了火苗,再返身赶到右边,猛一抬头,看见草料房顶上,立着一个异样装束的汉子,正向四下里乱撒火种,草料房已有多处着火,那人正四面环顾,寻垫脚飞越的地方。俺知他不是好人,也不通知别人,悄悄走到近处,摸出金钱镖,两手齐发,恰幸火势正炽,人声鼎沸,也顾不到暗器飞来,竟被俺打个正着,只见他一个筋斗,跟着塌下的草屋顶葬在火窟中了。俺想这厮定是官军奸细,说不定不止一人,故而跑回来通知路兄,想不到他竟已受伤了,究竟受了谁的伤呢?”
  
  李紫霄截住话头道:“不要紧,让他们来多少人,也不打紧!蛇无头不行,黄飞虎已被俺捆在天井内,不愁他们闹上天去。虎弟,你且在此陪着路兄,看住了黄飞虎,让俺外面去救灭了火再说。”说罢,飘然而出。半晌又走进屋来,一看黄飞虎已被小虎儿提进屋来,身上横七竖八加上好几道绳束,嘴上又塞了麻核桃,缚得像端午粽子一般,却依然昏迷不醒。路鼎一见李紫霄进来,慌问:“外边怎样?”
  
  李紫霄笑道:“没事,几处火,他们救得快,早已熄了,半晌没有动静,大约来的只有两人,一死一擒,自然没事了。可是黄飞虎竟敢轻身到此,定有奸计,也许官军伏在堡外待机接应,想来个里应外合,一战成功。天幸我赶回来得快,擒住了他们主将,不愁他们不乖乖地听俺们吩咐,大约天助我们成功。难得他身为一军主将,竟敢送上来受死。”说罢,便向门外喝道,“你们进来!”原来李紫霄早定下主意,喊进几个为首堡勇,叫他们押解黄飞虎到堡墙上去。
  
  路鼎不明所以,忙问道:“师妹把他押向堡上枭首示众?”李紫霄摇头微笑,并不答言,一弯腰,啪的一掌,向地上黄飞虎后脑拍去。经她这一拍,黄飞虎蓦地大叫一声:“闷煞我也!”身子一动,把眼一睁,知已被人擒住,立时两眼一闭,大喝道:“想不到俺黄飞虎堂堂丈夫,竟死在一女子手上!罢了,罢了!快拿刀来,送老子归天。”李紫霄不去睬他,喝一声:“推出去!”
  
  顿时走进雄赳赳的几个堡勇来,七手八脚从地上扶起黄飞虎,一阵风似的扛了出去。李紫霄也跟着出去,押队直到堡上,便半路里会着袁鹰儿了。此段情节,便是补叙路鼎受伤的事,但是在李紫霄口中说与袁鹰儿时,无非略略一提大概情形罢了。当下袁鹰儿、李紫霄两人赶到路宅,路鼎已勉强支持着,和小虎儿坐在大厅上等候。黄飞虎却由许多壮勇押在阶下。李紫霄、袁鹰儿进厅后,大家先悄悄商量了一阵,便请李紫霄居中高坐,主持一切。李紫霄无法推辞,坐定后,向阶下娇喝一声:“请黄将军上厅讲话!”
  
  厅下壮勇暴雷价一声答应,推着黄飞虎拥上厅来。众人一齐起立,李紫霄独高声喝道:“我叫你们请黄将军谈话,怎的还缚捆上来,快快松绳。”袁鹰儿亲自抢步上前,便要替黄飞虎释缚。黄飞虎倏地单目圆睁,大声喝道:“不必假惺惺这样做作,要杀便杀,绝不皱眉!”李紫霄微微冷笑道:“我们自始至终,没有亏理,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无非念你一条好汉,你自己又说过,死在一个女子手上,似乎不大甘心。既然如此,俺们便释放你回去,再决雌雄。到了你死而无怨时,再叫你死便了。”说罢,自己缓步到了黄飞虎身边,伸出纤纤玉手,由上向下只一拂,黄飞虎身上绳束便像刀截一般,纷纷掉了下来。黄飞虎大惊失色,半晌瞪目不语。厅上下无数眼球,都注在他一个人身上。
  
  李紫霄却俏步春风地回座了,指着黄飞虎笑道:“将军,身上已无拘束,何必还待在这儿,快回去重整干戈。如果觉悟我们确系无辜,也应该率军直捣盗穴,将来凯旋,妾定恭迎虎驾,庆贺功成。”一语未毕,猛见黄飞虎把脚顿得山响,大声喊道:“罢了!罢了!俺黄飞虎一生未遇对手,想不到你是我的克星!俺死在你这位女英雄手上,确也值得,确也无怨,还讲什么重整干戈,直捣盗穴?不必羞辱,干脆请你拔剑一挥便了。”说罢,把眼一闭,脖子伸得老长,静等受死。
  
  不料黄飞虎等了半晌,厅上厅下鸦雀无声,毫无动静,不免又睁开眼来,却见李紫霄亭亭玉立,向他裣衽为礼道:“将军死在三义堡里,死得太不值得了。便是将军决计求死,俺们也不愿将军死在这儿,损俺三义堡的英名。不是妾夸口,妾这柄流光剑,专刺奸人之心,不斩英雄之首。将军权且安坐,听俺们一言。”这时,袁鹰儿早已搬过一把椅子,放在上首,复向黄飞虎一躬倒地,徐徐说道:“敝堡一番委屈,将军还未明了,请将军略坐片刻,待俺诉说苦衷,然后恭送返营。”
  
  黄飞虎见众人这样态度,摸不着路道,挡不住袁鹰儿几句娓娓动听的话,又把他推在椅上,情不由己一屁股坐了下来,却高声说道:“你们不提此事,俺也明白。俺率兵到堡下,何尝不知刁干别有用心,但是俺一生眼中无人,听得你们三义堡英雄无敌,存心要向你们较量较量,想不到惹出这位女英雄来,活该俺黄飞虎一生英名,要送在三义堡上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三义堡虽小,有了这位女英雄,俺黄飞虎也情甘服输了。这事且不谈,承女英雄抬爱,非但不杀俺,还要送俺返营,这份度量,俺黄飞虎便赶不上。
  
  “但是前一忽儿,眼看你们行了绝户计,激变军心,杀了刁干,刁某为人虽杀不可恕,但是俺这份总兵官衔,也从此完了。你们叫俺回去,等于把俺送到鬼门关去,与其俺死在上司手上,反不如先死在女英雄宝剑之下了,所以回营一层,今生休想。不瞒诸位说,俺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受抚以后,大小数百战,受尽了官场醒龊,才挣得这点前程。弃掉这点前程,俺并不心痛,只俺手下近千人,却是俺一手训练出来的,一旦弃之如遗,未免心痛,这班人大半也从绿林收抚来的,没有俺统率,早晚定又散伙,回到绿林。这一来,岂不是俺黄飞虎两面不够人,除去死路一条,还有俺黄飞虎立足之地么?”说毕,一声长叹,豪气全无。
  
  李紫霄听他说过这番话,欠身微笑道:“将军休得烦恼,俺们想不到将军也有许多苦衷,这样一来,俺也懊悔杀死刁干了。可是事已做了出来,难以挽回,悔也无用。像将军一身本领,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区区的总兵官,做得出什么大事,弃掉他原不足惜。至于将军部下一层,这事在妾看来,却容易办理,只要将军立志做大事业,便不愁没法安排。”黄飞虎听出话中有话,不禁问道:“照女英雄高见,怎样安排呢?”
  
  李紫霄笑道:“妾自有主见,现在暂且不谈,将军奔波一夜,未免过劳,我们不打不成相识,英雄聚会,大家应该披诚布腹,痛饮一场,才是我们本色。”说罢,向袁鹰儿、路鼎一使眼色。两人会意,立时吩咐手下在厅上摆开一桌丰盛酒席,请黄飞虎高坐首席。路、袁、小虎儿三人打横作陪,李紫霄自居主位,殷殷劝酒。黄飞虎这时已钦佩李紫霄是个巾帼英雄,不甘示弱,居然昂然人席,暂把诸事置之度外,同众人高饮起来。饮酒之间,看得路鼎被自己踢伤,勉强支持着,未免于心不安,只可向路鼎告罪。路鼎领了李紫霄命令,不得不笑脸对待,连说:“已敷上秘制药散,过几天就好,不必挂心。”这样由干戈变为樽酒,觥筹交错地一来,时候可已不早,眼看一宵光阴,便从这绝大波折中渡过。
  
  黄飞虎天生是豪爽之流,一生都是意气从事,被李紫霄恩威并济,旁敲侧击地一笼罩,早已堕入李紫霄手掌之中,而且在酒席之间,听出袁鹰儿在无意中说起玉龙冈、塔儿冈一带绿林,都想推举李紫霄为首,预备做一番惊人事业,不禁心里怦怦欲动,暗想朝廷奸臣当道,不久乱生,自己由绿林受抚,做了一名总兵,把自己拘束得像小媳妇一般,平日又受尽了上司的龌龊,到了目前地步,塔儿冈的强人固然剿不成,官也难以做下去,进退两难,不如仍旧还我绿林本色,也许同他们混在一块儿,倒比受上司龌龊气强些,心里这样一转,嘴上未免附和了几句。
  
  其实袁鹰儿故意说出这样话来,无非领受李紫霄秘计,特地引他上钩罢了。等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却又故作波折,谈锋一转,又转到别的上面去了,但是这席酒却已吃到夜尽天明。正在这将曙未曙之际,忽见厅下奔上几个堡勇,报道:“官军派人求见。”李紫霄问:“来了几人?”堡勇答说:“来了两个,都是便衣空手,每人只骑了一匹马。”黄飞虎一听自己营中来了人,慌说:“叫他们进来,我得问问他们。”可是他这几句话算是白说,立着的几名堡勇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然直立不动。
  
  李紫霄接过去说道:“黄总兵说得对,快叫他们进来,见见主将,也好放心。”勇们立时领命趋出,一忽儿带进两个魁伟汉子。黄飞虎一看,原来就是自己贴身两员把总。那两名把总一见自己主将高居首座,谈笑甚欢,大出意料之外,一时不得主意,不知怎样说才好,却不料李紫霄倏地盈盈立起,叫人添设杯座,便请两名把总入席。这一来,两人益发踧踖不安,齐声说道:“姑娘安坐,不敢越礼。”
  
  李紫霄笑道:“你们以为主将在座,没有你们座位吗?但是我们这儿不似你们营帐,有许多臭排场,我们讲究的一视同仁。你们到这儿,无论如何总是客,哪有客人立着,主人自顾坐吃的道理,何况你们两人还代表着全营士卒,来此接洽正事呢!”黄飞虎大拇指一竖,大声说道:“好一个一视同仁,来,来,来!我们从此不必拘束,就照这位女英雄的话坐下来,我有话说。”两人无奈,偏着身,直着脸,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两人坐定后,黄飞虎急不可耐地大声说道:“你两人来得正好,刁副总兵这一桩事,已经做了出来,在官场上自然弟兄们理亏,在我们方面讲,却是他咎由自取,死得一点不冤枉!但是我这小小前程,也和刁干一齐死了。你们二人和众弟兄的本意,无非想用义气来换我性命,对于其中利害,也许你们还不明白。这位女英雄本领无敌,肝胆照人,你们益发不知道。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我干脆说一句吧,俺黄飞虎从今天起,要跟着这位女英雄另创事业了!我们共患难的弟兄们,应该怎样安排,我信服这位女英雄,定有高见,绝不致亏待你们的,你们两人且听这位女英雄吩咐就是。”这一席话,二人听得面面厮看,万想不到自己主将竟变了心,和三义堡走上一条路,说的另创事业,又不知如何事业,越发摸不着头脑。
  
  正在沉思间,忽听李紫霄欠身微笑道:“两位既然跟黄将军多年,将军雄迈豪华之气,当然略知一二,我们幸蒙将军虎驾亲临,得以面谈里曲,彼此心迹都释然冰解。不过黄将军因为我们砍死了副总兵,这祸却闯得不小。无论刁干如何可恶,总算是一位命官,他的罪孽未露,忽然死在万刃之下,叫黄将军如何发付上面官宪?势必把‘兵变’‘造反’等罪,加在弟兄们身上。黄将军身为主将,又岂能置身事外?最小的处分也要革职听勘。那时节,你们救不了将军,将军也难以顾全你们,这一来,岂不大糟特槽?
  
  “但是事已做了出来,像将军部下千多个弟兄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健儿,将军又是个英雄汉子,怎甘自暴自弃,也不甘心把你们一齐葬送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所以黄将军决定弃掉前程,和俺们志同道合,另创一番事业。至于这番事业,此刻暂且不提,好在天已大明,大约到了中午,你们就可明白。现在扼要说几句,请你们回去,对弟兄们说,如若全营弟兄情愿终身跟随将军,只要换去全营旗号,依然是一旅节制之师,而且从此不受官厅约束,可以凭将军大志,名震天下。否则听弟兄们自便,各奔前程好了。”说罢又向黄飞虎笑道,“妾这番愚见,将军以为然否?”
  
  黄飞虎伸出巨灵般的毛掌,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女英雄说的话,便是俺心里想说,嘴上说不完全的。你们回去便照女英雄的话,遍告众弟兄,只说俺说的好了。”两人站起身来说道:“经这位女英雄一说,我们才明白了!俺两人可以代全营兄弟坚决说一句,我们不管前途祸福,只万众一心,跟着俺们主将。此刻俺们暂先告辞回营,可以宣布主将意旨,但是……”李紫霄不待他们再说,便抢着说道:“此后你们旗号和饷糈军械,俺们同黄将军慢慢磋商,好在一半天便可解决。现在我们已成一家,你们回去便整顿全营人马,直到堡下扎住营盘,听候黄将军出堡传令便了。”两人领命告辞,出堡自去宣达这番意见不提。
  
  这里黄飞虎看得李紫霄披诚相待,布置有方,大为安心,竟放怀畅饮,越谈越投机了酒阑席散,众人回到书房,黄飞虎还不知李紫霄想创如何大事业,私下里袁鹰儿也不敢明说,只说到了中午,大约可以揭晓。这时众人都熬了一夜,因为大事当前,各人都提起精神,毫未困倦,唯有路鼎后腰着了黄飞虎一脚,虽然敷上珍贵药品,止住了痛,精神却有点支持不住,无奈自己原是重要人物,怎敢在李紫霄面前露出颓唐神气,叫人看不起自己。他这样咬牙支撑,别人不觉,却逃不过李紫霄眼光,暗地和袁鹰儿设个计较,把路鼎扶进内宅安心休养去了。她自己携着小虎儿和袁鹰儿,在书房内陪着黄飞虎,高谈阔论,连黄飞虎在阵上弃掉的一具马索,也命人拣了出来,还给了他。
  
  这时天色已鱼白,众人尚在谈论之间,忽听堡外号角声响,接着又是三声炮响,堡勇进来报说:“官军已在堡下扎营。”不到半个时辰,门外銮铃响处,堡勇又领着玉龙冈黑煞神,匆匆跨进房来,一进门便大声嚷道:“俺去得快,来得快,奔波了一夜,总算事情办妥了!”一语未毕,一眼瞥见黄飞虎在座,顿时闭了嘴,怔怔地瞧着李紫霄,显着诧异神气。
  
  李紫霄和袁鹰儿已笑着起迎,李紫霄笑说道:“黑兄回来得真快,现在我先替你介绍一位英雄。”说着一指黄飞虎道,“这位便是久已闻名的黄总兵黄飞虎将军。”又指着黑煞神向黄飞虎说了姓名。这一来,两人都愕然,一齐怔住了。在黄飞虎还不觉十分惊异,以为玉龙冈强人,既在相近,当然闻名交接,唯有黑煞神听说这人便是统率官军,剿寇打堡的黄总兵,未免觉得事情透着奇怪。两人面对面,一时说不出话。袁鹰儿却哈哈大笑道:“难怪两位都觉诧异,此刻我来说明吧!”



第十三章、席上飞刀。
  
  “这位黄将军原是我们道中人,一身本领无敌,白天同我们李师妹一见面,英雄惜英雄,立谈之下,黄将军痛恨官场龌龊,情愿弃掉前程,当场杀死副总兵刁干,率领全营人马,和我们合在一起,另创事业了。”黑煞神一听这话,立时趋至黄飞虎面前,抱拳为礼道:“这才是大英雄本色,佩服,佩服!”又回头对李紫霄道,“怪不得俺一马跑来,见官军逼近堡下,却又偃旗息鼓,毫无动作,官军们还同堡上壮丁谈笑哩。俺正看得诧异,原来如此,这才明白了。”黄飞虎也笑道:“今天虽然同黑英雄初会,但是黑英雄豪爽脾气,一看便知。俺最爱这样人,以后咱们还得多亲多近。”

    黑煞神大乐,握住黄飞虎手掌,紧紧地摇了两摇,笑道:“这样说,俺今天又多了一个好朋友。你是带兵的官,见俺从玉龙冈来,定是疑惑。不瞒你说,俺黑煞神吃亏在一生不会说谎,俺老实对你说,俺黑煞神一生不肯服人,可是对于这位女英雄的本领,实在心服口服,因此俺回山去,和俺们老大翻山鹞说明就里,公奉这位女英雄当瓢把子,大大地干他一番。想不到老哥也合在一起,这一来,非但免除了许多手脚,我们的声势也益发雄壮了,昨晚俺回山去,听俺们老大说起,朝廷自魏忠贤一手掌权,奸臣满朝,弄得天下暗无天日,许多山林志士,暗地都有集合,想做点除暴安良的事业。现在俺们有这位女英雄为首,又有老哥这样英雄辅助,何愁基业不稳!”
  
  他说到此地,李紫霄笑道:“恐怕事情没有这样容易,翻山鹞许有点不甘心吧?”一语未毕,黑煞神双手脆生生一拍道:“嘿!女英雄真是明见万里,可是翻山鹞也同俺一样脾气,眼见为真,耳闻是假,非到死心塌地不肯低头的。俺对他说了无数的话、他未尝不信,亦未尝不佩服。只是他和过天星商量好,先命俺回来恭迎女英雄们上山,他和过天星率领全山人马在山口迎接,一面在山上聚义厅摆设大筵席,款待女英雄。他这番意思,无非想当面讨教女英雄一点本领,然后才心服。但是俺心里有数,像他这点本领,比俺强得有限,女英雄上山时节,只略露一手半手,便把他吓死了。照理说,俺该提醒他,免得他当场出丑,但是借此给全山好汉看看女英雄手段,便不怕他们不听号令!再说俺山寨过天星等人们,不是这样做作,也不肯低头的!所以他一说,俺满口应承,规定今天午后,女英雄起马,他们率队在山口迎接。现在时已近午,女英雄也可预备起身了。应该带多少人去,留谁守堡,也趁此时分派停当,免得临时匆促,未知女英雄意下如何?”
  
  李紫霄、袁鹰儿听得这番话,都略为思索,一时未及回答。黄飞虎倏地立起身,拍着胸脯道:“俺当年闯荡江湖,专爱干这种事,想不到今天又给俺遇上。女英雄不必踌躇,也不必多带人,只黄飞虎一人,替女英雄来个马前张保,前往拜山,便可停当。”李紫霄笑道:“此去原替大家着想,并不是争夺江山,赴什么鸿门宴,原也不必一齐前往。只是翻山鹞心里存着较量的成见,难免在大庭广众之间,分个高下。人家是个一寨之主,如果面上弄得下不来,俺心里也是不安。

    “此刻俺可以开诚布公地说一句,先父在世时,断定大明江山,不久要属他人,豫、陕、晋一带,定有一番糜烂,倘能集合失意英雄,同心合力,保守一处形势之地,开辟一所世外桃源,进可保君,退足自守,最不济也可保全数万生灵,免糟涂炭。恰好这里玉龙冈天险之区,先父弥留时,尚谆谆嘱咐,继述未竟之志,所以妾久存此心,巧不过黑英雄志同道合,遂生出此事来。早晨席上妾对黄将军所说,另创大业,便是此意。其实妾一女流,毫不希望做一绿林首领,更不愿俺们志同道合的英雄,老死在绿林中,希望身在绿林,心存君国,从绿林中开出一条光明坦道来,这便是妾的区区之见。”她这几句光明磊落的话,最受感动的是黄飞虎。
  
  黄飞虎原是绿林出身,现在由总兵又回到近乎绿林的地方,无论如何,心里也是不好受,今听李紫霄这样一说,一夜的折腾,到此才吃下一服安心药,却把李紫霄愈发看重了。至于黑煞神,粗而且浑,罚誓不了解的,何况李紫霄城府深沉,用一派冠冕堂皇的话,先把众人的心笼络起来,其实她心里主见,连袁鹰儿等也莫测高深,何况黑煞神呢。
  
  当下黑煞神粗声粗气地附和着众人,把李紫霄抬得高高的,一力主张,多带人马,连黄飞虎部下也一齐带去,以张声势,后来还是李紫霄自己决定,只带黄飞虎、袁鹰儿和黑煞神,另外在官军中挑选三百虎皮兵,改张三义堡旗号,即在午饭后出发。小虎儿嚷着要同去,经李紫霄说了几句,才凸着嘴不响了。
  
  饭后,李紫霄把堡中诸事安排妥帖,又命小虎儿进内宅去嘱咐路鼎几句话,便命小虎儿伴着路鼎,小心照料,一一吩咐清楚,自己略一修饰,带了流光剑,选了四匹良驹,带着三义堡旗帜,和袁鹰儿、黄飞虎、黑煞神各骑着马先到官军营中,由黄飞虎晓谕一番。官军原是绿林人物居多,这种勾当正对胃口,今见主将和三义堡一鼻孔出气,自然服服帖帖地听凭调遣。当下黄飞虎修理好套马索,带在身边,依然提着黄澄澄熟铜鎏金齐眉棍,挑选了三百虎皮兵,立时跟着李紫霄向玉龙冈进发。
  
  玉龙冈距三义堡不过几十里路,都是盘旋曲折的山路,不能纵马放缰,未免迂缓一点。这样翻过几个山头,望见前面一座峻岭,颇为险恶,中间却有一箭路的坦道。众人一见这样坦道,立时加鞭,泼刺剌奔跑,跑到岭脚,忽见半岭土坡上竖着一面黄旗,写着玉龙冈字样,旗下并立着四匹马,马上四个大汉,一色裹头缠腿,带弓挎刀,一见三义堡人到来,便跑下两人来,迎着李紫霄马头,高声喝道:“俺家寨主,恭候多时,特命俺们迎上前来。由此进山尚有不少路,一路都有伏弩陷坑,你们初到,地里不熟,由俺两人当先引导好了。”说毕,死命盯了李紫霄几眼,又望着李紫霄身后一行人马,笑了一笑,便一挽马缰,当先跑上岭路。
  
  那半腰土坡上,尚并马立着两人,却一动不动,只掏出哨角般东西,含在嘴上,尖咧咧地吹了起来,大约以此为号,通知三义堡人马进山了。李紫霄看了这番情形,回头向袁鹰儿悄悄说道:“看情形难免要费手脚。”一语未毕,已远远听得一路吹着哨子,似乎是按站传递的法子。
  
  李紫霄等跟着前面引路的两匹马,缓缓进发,又翻过了好几处岗陵,都是陡峭峻险的地方,有许多地方只马难行,大家只好下骑。每一个险要地方,都设着卡子,扯着玉龙冈旗号,卡子上的人们,看得李紫霄的袅娜、黄飞虎的雄伟、袁鹰儿的精悍,人人现着诧异之色。李紫霄谈笑自若,履险如夷,愈发使玉龙冈人们奇怪得了不得。这样又过了几重峻险地方,蓦见前面现出十几丈高的一座漆黑峭壁,寸草不生,远看去活像方整整的一块秤锤子。
  
  黑煞神走上前来,向李紫霄笑道:“这里土名叫作天铸谷,这座峭壁,天生的一块整铁,玉龙冈风水,全在这里呢。转过这天铸谷,便是一条蜿蜒如龙的长冈,冈上磊磊块块,奇奇怪怪,都是白玉似的磨盘坚石,远望过去,好像龙身上鳞甲,所以出名叫作玉龙冈。山寨便在龙脊上,也是玉龙冈最高的所在了。”袁鹰儿笑道:“这么大的一块铁采下来,打造军器,可用之不尽了。”黑煞神两手乱摇道:“这却使不得。早年山寨中也有人提议过,无奈风水所关,轻易不能乱动。”
  
  黄飞虎大笑道:“风水两字害人不浅,如何信得?倒是这座峭壁,正挡住玉龙冈全冈风景,好像大户人家的影壁一般,于行军上颇有关系。如守住这谷,便用红衣大炮来轰,也休想轰开。这座峭壁真是最好的一座要塞。”李紫霄点头道:“将军所见,与妾相同,不过采用军铁,也是要着。倘然此处四近,还有煤矿可采,更是妙极了。”众人谈谈说说,已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原来此处两壁中分,都是遮天蔽日的高壁,走在中间,仰着脖子望上去,只露一线天光。
  
  这条山道,足有里把路长,李紫霄笑向黄飞虎道:“有前面的天然屏障,还有这条通行小道,造物之妙,真真无奇不有,如果里面水道不绝,粮食有余,这条小道,也可说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入了。但是翻山鹞在前面几处山开设了无数卡子,此地接近山寨,最是扼要所在,却又一人不设,未免太大意了。”黄飞虎笑道:“他们懂得什么,便是俺也在这几年,才略知一二的。”
  
  谈笑未毕,将出谷口,一阵谷风吹来,隐隐听得谷外人喧马嘶之声,那前面引路的两个骑卒,牵着马回过头来道:“走尽这条小道,便可见着俺们寨主。俺们先去通报一声,好恭迎诸位。”说毕,急匆匆跑去。这里李紫霄悄悄向黄飞虎道:“请将军传令,拨一百名虎皮兵守住这条要道,玉龙冈的人,任他们随意进出,不过预防万一,倘有风吹草动,我们有人在此,便不愁没有退路。”黄飞虎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便转身拨了两名把总,一百名虎皮兵,分守山道两头,自己带了两百个虎皮兵,跟着李紫霄等缓缓行去。
  
  一忽儿走尽羊肠小道,显出一大片广场来,四围尽是参天古木,广场对面,却是一座横亘南北的峻岭,岭上立着一座石牌坊,凿着玉龙冈三个斗大的字。牌坊下旗帜缤纷,戈矛林立,鸦雀无声的一一排着无数人马,把这片广场围成一个大圈,只留着天铸谷一处路口。广场上的人们,一见三义堡旗号,从谷口招展出来,接着李紫霄一马当先,领着黄飞虎、袁鹰儿、黑煞神和后面两百虎皮兵,像长蛇出洞般步人场心。黑煞神早已一挽缰绳,跑到李紫霄面前,向牌坊下一指道:“请女英雄暂先驻马,他们已迎上来了。”
  
  李紫霄抬头一看,只见五色缤纷旗下,其势虎虎地趋出奇形怪状、俊丑不一的十几个汉子,为首一个生得鹰眼狮鼻,猿臂猬髯,一身劲装,外披风氅,身后紧紧跟定一老一少。老的鬓发俱白,却生成一张酒糟红面,中间一个大蒜鼻,通红发亮,光可鉴人,远看去有点像鹤发童颜,其实一脸横肉,专吃人心。那年少的细眉细目,薄耳尖腮,一路行来,和那老的交头接耳,讲个不了。其余后面许多人,高高矮矮,光怪陆离。
  
  黑煞神先已悄悄指点给李紫霄道:“披风氅的便是翻山鹞,身后老的便是塔儿冈老𤞑𤞑,年轻的是过天星,其余全是山寨开拔出来的头目。”说毕,一转身,向前迎去,跑到翻山鹞身边,又向这边指点。翻山鹞等人紧趋几步已到跟前,李紫霄诸人慌下马相见,两面经黑煞神均先已指点明白,倒简省了许多话,翻山鹞只说了一句:“恭候多时,此地不便谈话,请诸位上岭,到敝寨歇马便了。”双方一阵谦逊,翻山鹞便转身向前引导,往岭上走去,却见他撮口一呼,立时见旗帜摇动,围住广场的人马,分成左右两路,从别道卷上高岭去了。
  
  这里翻山鹞等领着李紫霄一行人马,由石牌坊下一条坦道上,步上玉龙冈。走不到半里路,便见要路口筑着几座碉垒,垒上高竖着山寨旗号,垛口上安着几具铁炮,颇是威风。众人走过几层碉垒,越上越高,到了岭顶,才见大寨的大栅门,栅内一条很长的宽道,直达最高的岭巅,宽道两旁,整整齐齐地盖着许多瓦房,也有不少店铺。
  
  翻山鹞直向栅门内宽道上走去,李紫霄等也跟着进了栅内,留神两旁店铺进出的人,也是普通装束,女子小孩,老少都有,只每人都带着兵器,衣襟挂一支红布条,布条上似乎写着字,大约由山寨拨给,作为标志,免得奸细混入。一路走去,忽听得前面大吹大擂,鼓乐喧天,抬头一看,原来这条宽道尽头才是山寨大门,却是一座很高的碉楼,周围围着乱石墙,墙上和碉楼上刀枪密布,站满了山寨喽兵,下面寨门大开,翻山鹞、过天星、老𤞑𤞑同十余个凶悍头目,全分立两旁,肃容躬身。
  
  李紫霄等免不得略自谦逊几句,便昂然直入。一进寨门,便是一条铺沙甬道,拾级而登,便是一座宽敞大厅,足可容纳千许人,大约就是山寨聚义之所。聚义厅两旁,连接着无数院落,一进厅内,只见上面正中一排,设着十几把兽皮交椅,左右两行,也设着无数椅子,每一把椅子后面,站立着两名抱刀卫兵,雄赳赳立着,好像木雕一般。
  
  这时黄飞虎带来的两百虎皮兵,遵照命令,已肃静无声地排立在厅阶两旁,黄飞虎、袁鹰儿紧跟着李紫霄跨进厅内,翻山鹞只领着黑煞神、过天星、老𤞑𤞑三人,陪进厅来,其余十多个头目,却分头招呼阶上虎皮兵去了。翻山鹞等李紫霄进厅后,便请李紫霄高坐居中交椅,李紫霄从小听父亲说过拜山规矩,当然谦逊不遑。两面一阵客气,彼此便在左右两旁椅上分主客坐下,上面一排兽皮交椅却都空着。
  
  主客坐定,翻山鹞首先开言道:“敝寨和贵堡原同邻舍一般,贵堡路堡主曾经拜识,端的英雄。这几天听说黄总兵带着官军打堡,俺气愤不过,特地差黑二弟前往助阵,想不到昨晚黑二弟回来,得知前一年过去的李老师傅膝下,有一位小姐一鸣惊人,本领无敌。据俺黑二弟说来,非但路堡主甘拜下风,便是这一路山寨好汉,也无人及得。俺闻悉之下,高兴得不得了,这几年俺自问艺疏学浅,屡想访求一位大英雄,求他上山整顿寨基,领袖群英,万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强胜须眉十倍的李小姐近在咫尺!俺真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命黑二弟又辛苦一趟,去恭迎小姐上山,一面又把这位塔儿冈的老大哥请了来,咱们先来个小小的群英会,见识见识李小姐的惊人绝技。”说罢,两目圆睁,直注李紫霄,却又张着嘴,呵呵大笑,声振屋瓦。
  
  李紫霄欠身微笑,莺声呖呖地答道:“李紫霄是一个琐琐女子,有何本领,敢劳寨主夸赞。既蒙寨主派黑英雄助阵解围,又蒙寨主连夜相邀,哪敢违命不来!偏巧敝堡路兄身子略有不适,不能亲自到此,特命李紫霄等代表前来,叩谢寨主助阵美意。”说罢,盈盈起立,向翻山鹞深深裣衽。翻山鹞一面答礼,一面便命手下在聚义厅上摆设酒席。他们这种酒席却与众不同,每人面前端上一张茶几似的小桌子,一张桌子摆好一只酒杯,余无一物。
  
  一忽儿,阶下一个凶面大汉,高喝一声:“上菜!”顿时乐声大作,厅外十几个喽兵,每人双手捧着一具木盘,装着满满一盘红烧大块牛肉,牛肉上插着明晃晃一柄尖刀,刀柄上插着一朵红鲜花,鱼贯而进,把一盘盘牛肉依次分送到各人桌上。这班人退去,又是几个喽兵,披着红绸,提着酒壶,在各人面前敬起酒来,依次敬毕,退立一旁。这当口,翻山鹞倏地站起身来,端着面前酒杯,高声说道:“敝寨没有别的敬意,权请诸位英雄喝几杯水酒,聊表微忱。”说毕,自己咽的一声,把酒喝干,举杯四照。
  
  李紫霄等只好领情,各自饮了面前酒。旁边侍候酒席的喽兵,又提着壶一一斟满。酒过三巡,翻山鹞举手拔出肉上尖刀,向各席一挥,说一声:“请!”便听得满座哧哧割肉的声音,宛如风卷残云,霎时盘盘俱空,只有李紫霄面前一盘肉,毫厘未动,一柄刀也依然直立在牛肉上,但是翻山鹞手下的过天星、老𤞑𤞑、黑煞神和几个头目,肉虽吃尽,手中一柄尖刀,却依然紧紧捏住,并不撒手,好像等候又上一盘肉似的。李紫霄一双秋水如神的妙目时时贯注各人动作,看出他们执刀在手,神情有异,愈发留心翻山鹞举动。
  
  恰好翻山鹞也留神李紫霄面前一盘牛肉,丝毫未动,似乎露出鄙夷之态,以为李紫霄毕竟是个寻常女子,身体脆薄,怎吃得下这样英雄之肉,霎时眉目一动,向阶下大喝一声“收刀”,便见厅外两个喽兵扛进一块木牌来,宛似一座小小屏风,木牌有一人多高,中间画着一个精赤的人,五官四肢俱备,掌中又画出一个红圈,圈中写了一个心字。喽兵扛进这块木牌,放在离席远远的中间。
  
  翻山鹞笑向三义堡诸人道:“咱们练武的人,三句不离本行,不比酸溜溜的先生们,在吃酒当口,行什么酒令儿,哼几句诗曲儿,俺们可干不上来,所以俺想了一个法子,弄出这样一个玩意儿来;每人吃完了肉,把手上小刀儿向那木牌上的人儿掷去,同时嘴上喝一声掷中何处,譬如嘴上喝一声‘中目’,刀发出去,果然掷中眼上,刀不跌下,便见功夫,咱们大家公贺一杯;如掷不中,或中了以后,刀仍跌下来,便罚他一杯。俺想这法子最公道不过,也可以助兴,而且这种玩意儿,有武功的人也不甚难,大家一定乐意的。现在俺先来试一下,诸位不要笑话,看俺献丑。”一语未毕,猛喝一声,“看俺取他心肝!”就在这一声大喝中,哧的一线白光直射木牌,当的一声响,那柄割肉的尖刀,入木三分,正插在画出的红心中间。大家不免齐声喝彩,公贺了一杯。
  
  翻山鹞得意非常,呵呵大笑道:“快上酒来,看哪一位英雄出马,咱们好举杯恭候。”这时黄飞虎再也忍不住了,一抬身,离开酒席,居中立定,向两面一抱拳,笑道:“俺也来试一下,但是一柄刀不够用,无论哪一位,借几柄用用。”袁鹰儿凑趣,慌把自己桌上一柄递与黄飞虎。黄飞虎接过了刀,又转身走到黑煞神面前,笑道:“黑兄,你的权借一用。”黑煞神正乐意三义堡人物献点能耐,仿佛自己面上也增光彩,一听黄飞虎改变花样,慌忙笑嘻嘻把刀送上,却悄悄说道:“将军绝艺,何消说得,尽量施展吧!”
  
  黄飞虎微笑接过,返身直退到中间设兽皮椅所在,距离席下木牌约有五六丈远,比翻山鹞坐席所在,又远了不少。黄飞虎退到不能再退地方,然后立定身,笑向左边玉龙冈席上说道:“俺武功浅薄,偶然凑个趣,想借花献佛,敬诸位几杯,敬得上敬不上,休得笑话。”说毕,先把一柄刀插在腰带上,两手分执两柄,突然喝一声,“看俺取他双目!”
  
  只见他双手一扬,那边木牌上,当当两响,两柄刀不偏不倚,分插在两只眼珠上,众人不由得喝起连环彩来,不料他一转身,面朝里,背朝外,拔出腰间那一柄,反臂一抡,喊一声“再来一下”,众人急看时,只见木牌画的人头上,三柄刀插成一个倒写“品”字,最后反背掷的,正中在嘴上。这一下,把袁鹰儿、黑煞神乐得手舞足蹈,过天星、老狪徊惊得目瞪口呆。那翻山鹞却一手端杯,一手指着黄飞虎向李紫霄问道:“这位英雄,素未谋面,也是贵堡的人物么?”
  
  李紫霄端坐微笑道:“寨主久闻黄总兵大名,何以见面却不认得?”这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厅上厅下,凡是塔儿冈的人,没有一个不大吃一惊的,无数眼光,都注在黄飞虎一人身上,猛听得当的一声怪响,翻山鹞手上一只酒杯,掉在桌上,幸而离桌甚近,砸得不重,没有粉碎,只把满满一杯酒,流得点滴无余。
  
  原来黑煞神跟三义堡人马回到山寨,大家匆匆会面,无暇细说,到了厅上,大家全神都注在李紫霄一人身上,对黄飞虎全没有理会,彼此便是在岭下广场上见面时,虽经黑煞神介绍一次,无奈李紫霄早已暗嘱黑煞神,不到相当时节,不必说明黄飞虎来踪去迹,所以黑煞神在广场上给翻山鹞指点时,只含糊说了句这人姓黄便完,这时突然出现了黄总兵,在翻山鹞耳中听到黄总兵三字,怎的不惊,以为官军和三义堡合在一起,借机进山,抄袭山寨来了,连自己同气连枝的黑煞神,也疑惑他吃里爬外,同他们一鼻孔出气了。
  
  这当口,厅上厅下,凡是山寨的人,除出黑煞神,个个手握刀柄,预备拼命,却听得坐在首席上的李紫霄,盈盈卓立,一双神光瑰澈的妙目,电也似的向全厅一扫,嫣然笑道:“寨主休惊,诸位英雄不要误会,这位黄总兵黄飞虎,现在不是率领官兵的总兵官,却是三义堡志同道合的人了,诸位不信,请问黑英雄便晓。”黑煞神慌也离席,笑嘻嘻向老𤞑𤞑说道:“今天女英雄到此,还带一桩天大喜事来,别人还可,唯独你老哥还应该拜谢这位女英雄呢。”
  
  老𤞑𤞑竖着一个高红鼻子,满脸布着惊疑之色,正想开口,黑煞神两手一摇,大笑道:“你且别躁,听我细说。”接着便粗枝大叶,把黄飞虎弃官的情节,说了一遍。这一番话,听在塔儿冈人们耳中,等于吃了一席压惊酒,各人眼光,却不注意黄飞虎,只一齐注到李紫霄身上,人人心里都惊奇这样一个美人胎儿的女子,有这样了不得的本领和智谋,怪不得三义堡要唯她独尊了。
  
  这时黄飞虎早已回到自己席上,暗地留神翻山鹞,见他听了黑煞神一席话,低头不语,一会儿又抬头打量打量李紫霄,似乎心里正打算一桩主意,猛听得李紫霄又笑道:“现在诸位疑虑尽释,我们不要辜负寨主一番盛意,刚才黄将军三刀齐中,我们应该公贺一杯,以后再请哪一位英雄大显身手?”说毕,自已先举杯喝尽。大家被她一提,如梦初醒,翻山鹞身居主席,反觉着不得劲儿,慌也一仰脖子,举杯相照,大声笑道:“我们非但该公贺一杯,黄将军绝艺惊人,而且还要同贺一杯,黄将军,与我们志同道合,前程无量。”
  
  众人齐声应道:“寨主说得有理,我们多欢饮几杯才是。”于是大家干了两杯,老徊洄吃了几杯酒,鼻子格外发光,一张脸红得像鲜血一般,配着雪也似的须眉,红白相映,非常别致,这时也离席而起,先向李紫霄打了一躬,转身又走到黄飞虎席前一躬到地,开口说道:“将军弃官,原由塔儿冈而起,虽然将军豪气凌霄,弃官如遗,在俺心里,总觉抱歉,特地向将军谢罪,此后将军如有用得着俺的地方,虽死不辞!”说毕,又是一躬。
  
  黄飞虎看他这般年纪,还有这样精神,说话也谦恭有礼,不免也周旋几句。老𤞑𤞑说了几句门面话,又回身走到中间,向木牌一指道:“黄将军连珠三刀,刀刀中的,实在无人及得,俺年老艺疏,满心想借花献佛,敬诸位几杯,无奈艺不由人,恐上不了诸位法眼,姑且借酒盖脸,玩他一下,练得好练不好,请诸位多多包涵。”翻山鹞一见老𤞑𤞑出马,高兴得了不得,慌笑说道:“生姜老的辣,我们洗杯恭候吧!”
  
  老𤞑𤞑且不答言,走近木牌,伸手拔下两把刀,回身走到起先黄飞虎发刀所在,却不回转身来,背着木牌,连头也不回望一望,只听他猛喝一声:“穿掌!”同时两手反腕一扬,便见两道白光,从他肩头发出,当的一声,两柄刀正插在木牌人的左右手心内,接着又听他喝一声,“穿膝!”照样又把余的两柄刀发出,整齐地插在木牌人的两膝上。
  
  众人都喝起彩来,齐说这手功夫真不易,最难得的背后无眼,怎能够得心应手,发得这样准呢?翻山鹞更是乐不可支,连说干杯,干杯,于是众人又公贺一杯。
  
  这时李紫霄喝了几杯酒,面泛桃花,益显得娇艳欲滴,神采照人,却见她笑吟吟抬身而起,指着木牌说道:“咱们饮酒作乐,却苦了这画人儿,一连吃了好几次尖刀,现在我来变个花样儿。”
  
  众人听她要出手,精神大振,都一齐望着她,不知她变出什么花样儿来,却见她袅袅婷婷地走到木牌边,伸出玉手,把木牌上的尖刀,一齐取下,又分花拂柳地将手上的刀,一一还与本人,然后又退到木牌前面立定,向众人笑道:“木牌上画人儿苦头吃得不小,现在俺来发个慈悲,我来代替它一下。诸位不要替我担心,手上有刀的,尽管用力发出来,只当我同木牌人一样。发一柄两柄,没有多大意思,席上有刀的,尽管一齐发来,且看我是不是同木牌人一样。”
  
  这几句说得真是惊人,而且出人意料之外,非但塔儿冈的人,以为她多吃了几杯酒,胆大妄为,连袁鹰儿、黄飞虎都有点惊疑起来,黑煞神更是不安,连连摇手道:“女英雄本领绝人,我们早已知道,何必弄出这样玩意儿来,便是要来个新鲜着儿,也有的是花样,这样举动,谁也不肯发刀的。”
  
  在座众人个个惊疑,原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一半也怕李紫霄过于张狂,弄得没有好结果,其实这般勇夫,哪知李紫霄没有确实把握,岂肯冒昧从事。原来李紫霄此举,早已算定,席面手上有割肉小刀的,除三义堡来人外,只有翻山鹞、过天星、黑煞神、老𤞑𤞑几个人,黑煞神心服口服,名义上尚是玉龙冈的人,其实已列在自己一边,这样,能向自己出手的,只有翻山鹞等三人,这三人的武功一望而知,满让他们一齐发刀,凭自己功夫,绝尚可应付得下。当下成竹在胸,向黑煞神笑道:“黑兄万安,不是俺夸口,这几柄小刀,在俺眼中,也同纸糊的差不多,哪一位胆大英雄,快请出手吧!”
  
  一语未毕,只听得主席上翻山鹞大喝一声:“俺先敬你一刀!”众人大惊,急看时,只见李紫霄不离方寸,笑吟吟右手两指钳住一柄尖刀,向众人一扬道:“你们看,这种刀不是纸做的是什么?”随说随将两指一翻,那指缝里的尖刀,便像面糊似的折了过来,咄的一声成为两段,掉在地上。这一下,把厅上厅下镇压得鸦雀无声,如果有一根绣花针掉在地上,也可听得出来,连喝彩都不敢喝出声来了。
  
  却不料黑煞神肩下一席上的过天星使出坏心眼来,他以为李紫霄此时卖弄手段,意气飞扬,定难兼顾,暗地擎刀在手,看准李紫霄咽喉,用足腕力,冷不防喝声:“着!”刀光如电,只一瞬工夫,眼看雪亮尖刀上了粉脸香颈之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李紫霄一退步,朱唇微启,牙齿透香,巧不巧,正把尖刀噙住,趁势玉腕一舒,执住刀柄向过天星席上一掷,娇喝一声:“还你一刀!”
  
  这一下真把过天星吓得魂灵直冒,“啊哟”一声刚才出口,只听得哧的一声,那柄刀擦着过天星头皮,直飞到身后一支大木柱上,钉在柱上,余势猛劲,来回直晃,可是过天星网巾前面一朵茨菰结儿,却已削断,掉落下来,只把过天星吓得面白唇黄,向桌底直躲,两旁的黑煞神、老𤞑𤞑也吃惊非浅,以为李紫霄要取过天星性命。在这惊心动魄当口,猛听得翻山鹞大喊一声:“好本领!”推案而出,抢到李紫霄面前,纳头便拜,口内说道,“耳闻是假,眼见为真,今天俺碰着英雄,这座玉龙冈寨基业可以稳固了!”
  
  李紫霄见他说拜就拜,真个跪在地上叩起头来,慌忙退在一旁,连说:“寨主多礼,折煞妾身,快请起来。”一语未毕,翻山鹞腾地跳起身,向两面席上一拱手,高声说道:“俺今天恭迎这位女英雄上山,原有一个大大的宏愿,便是俺平日想访求一位智勇双全的大英雄主持玉龙冈,集合绿林同志,另做一番事业。
  
  凡是玉龙冈的人大约都知道,便是这位塔儿冈老大哥,也抱此心。想不到黄将军率领官军到此,倒替俺们引了这位女英雄出来,此刻见识到女英雄惊人绝艺,怪不得黄将军倾心相随,现在我们有了女英雄和黄将军,便像有了主心骨儿似的,趁此群英聚会,俺翻山鹞率领玉龙冈大小人马,情愿恭奉女英雄为总寨之主,以后悉听女英雄命令,如有不服的,便请他挺身出来,和我先较量较量!”翻山鹞话音未绝,厅上厅下欢呼如雷,齐声喊着:“愿听女英雄号令!”
  
  黑煞神更乐得手舞足蹈,向老𤞑𤞑竖着大拇指,喊着:“玉龙冈从此兴旺了,你那小小的塔儿冈快趁此打主意吧。”老𤞑𤞑笑道:“你且不要忙,俺自有主意,也不必忙在一时呢。”黑煞神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老𤞑𤞑不乐意,一赌气,回过头去,猛见过天星霍地托案跳出,高声嚷道:“拣日不如撞日,俺们寨主既然虚衷让贤,便在今天奉女英雄坐上第一把交椅,有何不可?然后把三义堡、塔儿冈两处英雄合起来,排定座位,歃血为盟,咱们就可轰轰烈烈干起来了!”
  
  翻山鹞也是急如星火的人,连说:“有理,有理,咱们就摆起香案,当天盟誓。”这句话刚出口,早有几个头目掇去中间那块木牌,换上长案,设起香烛,中间还放了一大盆黄酒。这时闹闹哄哄,人多口杂,弄得李紫霄插不下嘴去,袁鹰儿、黄飞虎暗喜目的已达,私下一商量,索性袖手旁边,让玉龙冈的人们瞎起哄。一忽儿备齐了白鸡黑狗,当场宰割,取血滴在案上酒盆内,旁边放了一个瓢子,一面令头目伺候,诸事齐备,人语略静,翻山鹞便请李紫霄主盟。
  
  李紫霄立在香案面前,向众人略一裣衽,然后从容说道:“李紫霄今天原是奉路堡主之命而来,万想不到承诸位这样抬爱,但是李紫霄一女流之辈,如何担当得了大事,望诸位不必多此一举。再说大家既然志同道合,第一以义气为重,只要众志成城,向前做去,便可业成基固。”李紫霄说到此处,话锋略顿,便听得众人轰雷般喊道:“女英雄不必再谦逊了!如果这样谦让,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散伙了!”
  
  这时黄飞虎挺身而出,抱拳说道:“女英雄这番话,全因为今天到此做客,这一来,好像喧宾夺主,其实在座英雄都是光明磊落汉子,尤其是此地寨主,久存让贤之心,求贤若渴,才披诚相见,这种举动,俺第一个钦佩万分。如照实在情形说,在座英雄虽然各有绝艺,所学不同,但是包罗众长,智谋出众,实在要推女英雄为首。以后有许多大事,我们在女英雄领导之下,合力去做。今天香案已备,万万不要说了不算,俺劝女英雄以大义为重,不必再让,免失众人之望。”黄飞虎这一阵劝驾,加上众人齐声附和着,李紫霄也只可点头应允。众人大喜,翻山鹞立时烧起一大股香,双手献与李紫霄,请她为首通诚。
  
  李紫霄双手捧香,面孔一整,缓缓绕到香案前面,对着厅外,把香高举过额,默默通诚,半晌,回身插在香炉中间,又绕到香案里面,面南背北,叩下头去,盈盈起立,一挽袖,露出雪白皓腕,举起瓢匙,在酒盆内舀了一瓢白鸡黑犬和成的盟酒,一口吸干,瓢放回原处,然后朗声说道:“俺既承诸位抬爱,只可暂时担当。但是俺有三件事要当众声明,诸位如有不愿意的,也可趁此讲明,万一事后翻悔,那时节,寨规森严,须怨不得俺不懂情面。至于俺要预先声明的三桩事,也是正大光明的事。
  
  “第一件,俺强煞是一个女流,虽然暂时忝为诸英雄之首,应该仍照翻山鹞寨主志向做去,将来倘有比俺高强的英雄到来,不论男女,俺情愿相让,绝不留恋!
  
  “第二件,咱们虽是身为绿林,却不能同一味劫掠的绿林同道,咱们取的是贪官奸商,救的是忠臣义士,希望诸位同抱此心,替玉龙冈发扬声威,增加光耀!
  
  “第三件,从今天起,不论玉龙冈、三义堡、塔儿冈一切人等,不得随意行动,凡事须秉承总寨命令而行。所有应该整顿的山规和布置的军事,以及侦察外面情形的职司,俺邀集全寨诸英雄,从长规定,分派妥当,各司其事,不得混乱。
  
  “这三件,诸位如依得,便请饮此血酒。”
  
  众人齐声喊道:“这样正大光明的事,不要说三件,便是三百件也情愿。”众人大声一嚷,翻山鹞便挥拳掳臂,来取酒瓢,不料人丛中挤出一颗雪白头颅,一个劲儿钻到香案边,一抬头,伸手抢起酒瓢,咽的一声,便喝了一瓢,酒瓢一摔,一转身,抢到李紫霄面前,双腿一跪,咚咚叩了一阵响头,跳起身来,大声喊道:“俺率领塔儿冈三百健儿,愿奉李总寨主旗号,一言为定,俺先饮此血酒了。”
  
  黑煞神乐得嘻着大嘴,在人缝里向老𤞑𤞑大拇指一竖,哈哈笑道:“怕你不投到女英雄门下。”接着翻山鹞、黑煞神、过天星、黄飞虎、袁鹰儿和玉龙冈众头目一一饮过盟酒,然后黑压压跪了一厅,行参拜总寨主大礼。翻山鹞又吩咐后寨杀牛宰羊,重整筵席,犒赏全山喽卒,连三义堡堡勇、新降官军都有一份。这时聚义厅上李紫霄高居首座,和众好汉重整杯盘,开怀畅饮起来。席上李紫霄和翻山鹞等商定交椅名次,彼此谦让一回,遂算定局。
  
  规定的是:玉龙冈总寨主李紫霄,寨主翻山鹞、黄飞虎、黑煞神、袁鹰儿、过天星、小虎儿,三义堡分寨寨主路鼎,塔儿冈分寨寨主老𤞑𤞑。当下名次排好,诸事粗定,日色已渐渐西沉,照翻山鹞意思,便要打扫后寨房屋,请总寨主、黄飞虎、袁鹰儿留在寨内。经紫霄说明,尚须回到三义堡布置一下,然后挑选新降官兵和堡勇,再回到山寨来,于是席散以后,李紫霄依然带着黄飞虎、袁鹰儿和虎皮兵下山。这时紫霄下山,便与上山时大不相同,全山人马直送到山口来。紫霄一马当先,走到天铸谷口,那守谷的一百虎皮兵,正在席地而坐,大碗酒肉喝得兴高采烈,想是寨上派人送来犒赏他们的。



第十四章、流光剑的奇遇。
  
  紫霄等到来,慌忙都跳起身来,合队出谷。一出谷外,紫霄便拦住翻山鹞等不必远送,就此暂行告别。于是紫霄一行人马回到堡中,已到掌灯时候。路鼎和小虎儿率领着堡勇,已在堡楼上久候,一见紫霄等高高兴兴回来,心中大喜,慌一同迎到宅内,带来的虎皮兵仍然返营休息。李紫霄等到了路宅,说明就里,路鼎自然格外钦服。小虎儿听说自己也是一个小寨主,又听得在玉龙冈席上,众人怎样大显身手,乐得跳上跳下,恨不得立时赶到玉龙冈,显一显自己豹皮囊里金钱镖。
  
  却听李紫霄说道:“此行总算不虚,但是俺这样抛头露脸,实非本意,此后一切布置,全仗黄将军帮助才好!”黄飞虎笑道:“俺留神翻山鹞、老狍徊等举动,倒是真心实意,我们只要秉大公做去,事情也很容易。至于调度人马,布置大寨,俺知道的,没有不尽心尽力的。”袁鹰儿道:“依我想,照师妹主意,此地算是玉龙冈分寨,却首当官军来路,应该格外厚备实力,作为压寨屏障。堡中老弱似乎都应该迁到玉龙冈去。紫霄师妹在堡中户口内,挑选一队强壮女子,加紧训练,作为贴身娘子军,到了山寨起居饮食,也方便一点。”路鼎说道:“袁兄想得周到,真非这样不可。”
  
  李紫霄点头道:“此层也是要着。还有一节,俺想将堡外官军,从明天起,赶速换了旗号,调到玉龙冈,再将玉龙冈喽兵拨一半到此,交由路兄加紧训练。每逢朔晦之日,将分寨人马集合广场,总检阅一次,这是关于军纪方面。至于山内开垦,饷糈支给,也要详细筹划一下才好。”李紫霄说毕,众人都极力称是。路鼎又说道:“从此师妹总揽全寨,不久即须回山,俺想身为总寨之主,第一要笼络人心,明天俺多备金帛,托袁兄带去,上上下下犒赏一番,也显得师妹雅量。”
  
  袁鹰儿拍手道:“果然应该如是。”李紫霄却朝路鼎看了一眼,点头不语。当下众人商议定当,就在路宅安息,以后李紫霄、黄飞虎、袁鹰儿带着新降官军和堡中父老,同到总寨,果真照预定办法一一做去,从此玉龙冈、塔儿冈、三义堡都在李紫霄掌握之中,而且整顿得日见兴旺。各处绿林望风投奔,声威大振。官厅方面自从黄飞虎一去不回,索性装聋作哑,只求相安无事,轻易不敢擅捋虎须。河南近省一带绿林,都替李紫霄起了一个绰号,叫作玉面观音,提起李紫霄,或尚有人不识,提起玉面观音,没有人不竖大拇指。
  
  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是玉龙冈集合分寨人马操演之日,路鼎带着三义堡分寨人马也来与会,操演完后,李紫霄在聚义厅上大摆筵席,款待全寨好汉。筵席散后,彼此寻友问好,互相谈心。单说路鼎,好容易来到总寨,同众人敷衍了一阵,便急急来找袁鹰儿密谈。原来路鼎同李紫霄的婚姻大事,被官军攻堡以后,接着李紫霄身为玉龙冈总寨主,闹哄哄耽搁下来,偏派他主持三义堡分寨,和李紫霄分离两处,连袁鹰儿、小虎儿也被李紫霄带上山去。

    这一年多光景,虽每月朔晦,大家会面,总没有提亲机会。私下同袁鹰儿商量过几次,但是李紫霄已不比从前闺阁身份,身为总寨主,内外之事,都聚在她一人身上,想做个媒人,也不容易,生生弄得路鼎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好容易又望到集合之日,所以酒席散后,急急来投袁鹰儿。两人在无人处密谈了半晌,忽见两个女兵到来,说奉总寨主之命,叫两位寨主到后寨相见。路鼎大喜,慌一齐跟女兵走到后寨。
  
  原来李紫霄在岭上另建一所房屋,布置得幽雅非凡,一切起居饮食,全由近身女兵伺候,外面不听呼唤,不准轻入一步。袁鹰儿和路鼎来到后寨,不敢擅入,先由女兵进内通知,然后两人进去。路鼎却未来过,细看这所房屋,全是本山石木构造,外面围着短短红墙,墙内松竹夹道,用石卵子砌成一条不长不短的甬道,两边女兵持枪鹄立。走尽甬道,才是小小的一所一明两暗的楼房,楼上为李紫霄寝室,楼下筠帘垂下,寂静无声,只见一缕白烟,从竹帘缝内袅袅而出,散入空中,滉漾如丝,两人跑上阶沿,便觉一股非兰非麝的幽香,透入鼻孔,百体俱态。帘外两个秀丽女兵,一见二人到来,卷起筠帘,让两人进去。路鼎一眼看到中间画几上,供着一个牌位,一具兽鼎,正焚着异香。
  
  袁鹰儿指着牌位笑道:“你看师妹这份孝心。”路鼎趋近细看,原来牌位上写着李紫霄父亲名号,慌整衣下拜,立起身来,猛见李紫霄穿着一身雅素衣裳,已在一旁冉冉回拜,口中说“路兄少礼。”路鼎猛然一惊,慌又躬身向她为礼。紫霄便请他们二人侧室坐谈。路鼎到此还是第一遭,每月聚会总在大庭广众之间,没有李紫霄命令,不敢擅自进来,此刻蒙李紫霄传见,如逢奇遇,打量室内画几琴床,雅洁绝伦,比自己宅内书室,顿有天渊之别!

    但是平日千思万想,等到内室相对,反觉无话可说,每一启口,恐怕谈错了话,惹她不快,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百下里都觉不合适。幸而有袁鹰儿从旁打混,把他局促不安的神态遮盖不少。其实紫霄肚内雪亮,笑向路鼎道:“路兄此地没有来过,一年光阴,过得飞快,反不如我们在三义堡,倒可常常见面。”路鼎慌垂头恭答道:“总寨主这一年整顿山寨不遗余力,其余不讲,只俺们三义堡几百户人家,迁移到此,有田可耕,有树可种,安居乐业,足食丰衣,谁不仰总寨主的恩德。”
  
  紫霄笑道:“路兄一口一声的总寨主,实在使愚妹不安。咱们通家,不比常人,在别人面前,只可照寨规做去,咱们在自己私室,何必这样称呼?以后千万不要如此。愚妹请两兄到来,便想同两兄说几句体己话,两兄如果这样拘泥,反而见外了。”两人唯唯之间,女兵们献上香茶,紫霄一挥手,女兵退出。
  
  紫霄说道:“请两兄到此,原有一桩事同两兄商量。愚妹为三义堡几百户人家,谋个妥当处所,不得已出乖露丑,一半也因为先父遗言,但是一个女流老是这样干下去,总不是事,幸而这一年多光阴,承众位英雄重视,一切进行,都也顺利,但是愚妹心上,只想早早抽身而退。”袁鹰儿笑道:“师妹现在可不比从前,一进一退,关系重大,再说也没有相当人物,能替师妹的。师妹急流勇退的念头,只可在俺们两人面前略谈,千万在众好汉面前不要露出口风,众人心志一懈,就不好办了。”
  
  紫霄笑道:“这一层,俺何尝不晓得!此刻愚妹忽提此事,并非口头空谈。因前几天北路探子报到,朝中魏忠贤设计陷害坐镇辽边的统帅,把熊廷弼囚在天牢内,早晚要把这赫赫威名的熊廷弼置之死地。那位熊元帅不但熟谙韬略,便是一身武功,也是别人所不能及的。事情凑巧,昨天老犯徊带了两名军官,向本山投奔,那俩军官便是熊元帅部下的将官,还是参将的前程,从前也是绿林中人,与老徊徊有旧。熊元帅一下天牢,部下星散,那两人还算有点忠心,想搭救故主,才投奔老徊徊求救,老徊徊又引到总寨见俺。俺时常听先父说起熊元帅本领,久已钦佩,愚妹意欲独自一探天牢,救出这位英雄,倘然天从人愿,把熊元帅救到本寨,请他号召旧部,定可做一番大事业。那时节,愚妹也可脱身了,所以暗地请两兄进来商量一番。”
  
  路鼎首先开言道:“师妹近来威名远振,外面难免认识师妹,万一远行涉险,孤掌难鸣,如何是好?再说山寨里不可一日无主,此事还宜商酌。”紫霄道:“路兄话也有理,但是熊元帅宛如浅水蛟龙,无人救得,心实不甘。”路鼎思索了半晌,猛然一拍手掌,笑说道:“愚兄近年来,闲得心慌,不如由俺代替师妹一行吧!”
  
  袁鹰儿也说道:“我也有此思想,不如咱们两人暗地北上一趟。俺不久前得到一种秘术,可以改换形容,此去倒用得着。俺想北京是帝王之居,戒备必定严密,断难强来,只可智取。咱们两人到了北京,寻个妥当处所,见机行事,好歹要救出熊某来。咱们两人随处可安,到底比师妹方便些。”紫霄大喜道:“路兄一人独行,愚妹还不放心,有袁兄同去,诸事都有照护,但愿两兄马到成功。便是两兄此去,对于山寨诸人也要瞒过,免得走漏风声。”路鼎道:“准定如此,事不宜迟,咱们明晨动身了。”
  
  当下三人计议妥当,李紫霄又叮嘱再三,两人领命出来。袁鹰儿陡然记起一事,慌笑道:“路兄在甬道少候,俺还有一句要紧话,问一声师妹才好。”说毕,又匆匆返身进室,良久,良久,才见他满面春风地跑出来。路鼎慌问:“为了何事?耽搁这许多工夫,害得俺痴立了半天。”袁鹰儿不答,拉着他三步并作一步,奔到岭腰一片松林内,才立定身,四面一看无人,向路鼎肩上一拍,哈哈笑道:“你应该怎样谢我?”路鼎被他猛孤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茫然不解。
  
  袁鹰儿大笑道:“你一年来朝晚念念不忘的是什么?”路鼎如梦初醒,一把拉住袁鹰儿问道:“难道已得到好消息么?”袁鹰儿道:“咱们这位师妹,真非常人可及,自从你把月下老人的责任搁在我肩上,我常常留意机会说话,无奈接连发生大事,她又冷若冰霜,看不透她老人家存何主见,不甘冒昧启口。此刻咱们两人出来,俺偶然想起,这一去北方,又要把这事搁冷,拼着讨个没趣,好歹要探个口风出来,故而俺又回身进去见她。你猜她怎样说?”路鼎急道:“定是一口应承,所以你要我谢媒了。”
  
  袁鹰儿冷笑道:“事情哪有这样容易!我二次跨进门,她正也预备出门巡视各处去,一见我翻身重进,不待我开口,便玉手一挥,凛然说道:‘你不必开口,俺早知来意,请你转告路兄,只要他救得出熊廷弼同到山寨来,使我得以早早抽身,那事便好办了。’她说了这句话,竟自率领女兵,从一重侧门出去了。俺始终开不了口,幸喜事有指望,她虽然没有指明,已尽在不言中,只要你此去事能成功,便可稳稳到手了。俺替你做到了这一步,已算宝塔合尖,只差一层,而且还要陪你跑这一趟远道,你自己想,应该不应该谢我呢?”路鼎又惊又喜,慌忙兜头一揖道:“照这样看来,咱们行动都在她眼中!但愿袁兄陪俺此去,天助人愿,请得那位熊元帅来才好。横竖俺立誓达到目的,便是跳龙潭虎穴,也要试他一试。唯望袁兄多担点辛苦,助我一臂,袁兄大恩,永不敢忘!”
  
  袁鹰儿笑道:“想不到你们婚姻,系在天牢内的熊元帅身上,而且咱们的寨主,把这场功劳以自己身子作奖赏品,不怕你不死心塌地地去干!只苦了俺空自冒热气,也夹在中间,算什么来由呢?”路鼎唯恐他不愿意同去,作了无数的揖,赔了无数小心,两人才暗地打点,悄悄动身。他们两人这一去,在开元寺内巧遇熊经略夜探相府,陪同熊经略回到山寨一段情节,已在前几回表明,不必再叙。
  
  只说两人陪着熊经略到了河南玉龙冈,好像得着奇珍异宝一般,尤其是路鼎念念在自己婚姻上面,以为这种功劳,定蒙紫霄首肯,诚惶诚恐地陪着熊经略到了寨内,先由袁鹰儿进去通报。紫霄正在聚义厅,和黄飞虎、翻山鹞、黑煞神、过天星等谈论山寨之事,忽见袁鹰儿回来,报说熊经略业已请到,大喜过望,向众人说道:“诸位尚未知晓此事原委,但是熊经略的威名,诸位谅必早有所闻,因受奸宦陷害,困在天牢,俺特地暗暗命路、袁两兄北上,设法救出,请到本寨来。居然蒙熊经略屈驾到此,真是本寨的大喜事。诸位快整衣一同迎接!”众人一听坐镇辽藩的熊经略到来,真出意料之外,尤其黄飞虎久任总兵,深知熊经略文武全才,智勇盖世,虽然听人说过,被魏忠贤奸党掣肘,军事很不顺利,却不料忽然到此。众人个个心中猜疑,紫霄也不去管他们,只叫跟着自己直迎到寨门外来。
  
  这时,熊经略和路鼎已在寨门碉楼下等候,忽见袁鹰儿引着一大群人出来,碉楼下刀枪如雪,大吹大擂。熊经略久经戎行,统率貔貅,何等威势,这种山寨规模,虽然也整顿得有声有势,但在熊经略眼中,便同儿戏一般,却见高高矮矮、横眉竖目一班汉子,拥着一个淡妆素服,外披玄色风氅的绝色女子,见她举步安详,神态娴雅,夹在这不三不四一类汉子当中,格外如鸡群鹤立,看神情,一班雄赳赳的汉子对于这女子好像众星拱月,唯命是从,便料到这女子定非常人。
  
  果然,路鼎在他耳边悄悄知会:“先走的便是敝寨总寨主李紫霄,后面的全是李总寨主手下了得的好汉。”熊经略笑了一笑,便大踏步迎上前去。李紫霄后面各好汉,总以为熊经略定必天神模样,不同凡俗,万想不到远远过来一个奇丑黑脸、一身破袍的怪汉,便是恭迎的嘉客。只有李紫霄已由袁鹰儿暗地通知易容改装的事,慌忙紧趋几步,恭立道左,裣衽致敬,口中说道:“蒙熊经略虎驾降临,山寨增辉!”众人一看总寨主如此,也只可躬身为礼。熊经略哈哈大笑道:“诸位好汉少礼,俺梦想不到来此一游,同诸位觌面,此刻蒙路兄知会,知道这位李小姐家学渊源,本领超群,更是幸会。”李紫霄一阵谦让,便迎到聚义厅上,殷勤奉客,众人也依次落座。
  
  熊经略开言道:“俺奉当今圣上提拔之恩,统兵边塞,原期马革裹尸,捐躯报国,可恨魏忠贤这厮,蒙蔽圣聪,通敌弄权,矫旨召回,把俺困在天牢。俺本不难一死报国,只恨奸臣一手蔽天,奸党满朝,忠良匿迹,俺虽尽忠一死,于国毫无益处,而去这样死如鸿毛,也不值得,所以略施小计,便脱牢笼,当夜仗剑入奸宦内院,意欲为国除奸。不料奸宦恶贯未盈,被他巧脱,却在这夜,无意中逢到贵寨路、袁两位好汉,才知众好汉谬采虚声,仗义营救,想不到素未交往的贵寨,倒有如此侠肠,使俺不免有动于衷。可是俺已决志匿迹销声,不问国事,从此易容换名,徜徉山水,做一个世外遗民。只因路兄两位再三邀游贵寨,诸位一番侠肠义骨,也是可感,不容俺不前来一谢。现在见着诸位好汉,乘此当面谢过,就此告辞。”说罢,站起虎躯,向众人一抱拳,便欲拂袖而出。
  
  众人看他落落寡合,旁若无人的神气,原已不快,一见他说完要走,谁也不起立挽留。便是路鼎、袁鹰儿两人,陪同熊经略回山寨来,已算有了交代,熊经略去留却不在心上。这当口,只有李紫霄一见熊经略拂袖告辞,赶忙盈盈离座,朗声说道:“山乡茅舍,当然难留虎驾,但是妾千里恭迎,也有一片微忱,千祈经略稍坐片时,容妾一言!”
  
  熊经略哈哈笑道:“女英雄虚衷识贤之心,俺在途中已听得路、袁二位提及一二,不瞒你们说,正唯有此先人之言,使俺不敢多留。倘然彼此萍踪偶聚,朋友盘桓,俺已是世外闲人,一无挂碍,何必做此矫情之举呢?”李紫霄一听,话不投机,慌掉转口锋,委婉说道:“妾无非钦敬经略,故而千里邀迎,并无别故。如蒙经略鉴谅愚忱,屈留几日,使敝寨稍亲教益,不致走入迷途,便已心满意足,受赐不浅。”说罢裣衽肃立,意甚恭诚。
  
  熊经略目光如电,在座人物早已一览无余,对于李紫霄神仪莹澈、秀丽天成的丰度,也暗暗惊奇,此刻又听她一番谈吐,竟是一个巾帼中不可多得的人物,不禁又回身就座,徐徐笑道:“熊某百战余生,弄得这样结果,可称得不祥之身,尚蒙女英雄另眼相待,实深惭愧,现在既蒙款留,盛情难却,且同贵寨好汉,稍做勾留便了。”
  
  李紫霄大喜,一声吩咐,立时在聚义厅上摆设盛筵,殷殷劝酒,恰好塔儿冈寨主老狗徊闻信赶到,而且领着投奔的两名参将一同前来。这两名参将一名赵奎,一名雷宏,此时在老徊徊手下,也算山寨人物。老犯徊领着闯进聚义厅,一见当中首席上,虎也似的踞着一个奇丑怪汉,却不见熊经略的面,后经李紫霄说明,才恍然大悟,赵奎、雷宏慌忙紧走几步,俯伏在熊经略席下,低低报名参见。
  
  熊经略低头一看,依稀认得是自己部下,顿时触起往日雄心,发须磔张,目光如火,不禁长叹一声,叫赵、雷两人起来。两人却不敢就座,悄悄走到熊经略背后,分立两旁。这当口,一个山寨头目正捧着酒壶上来斟酒,熊经略忽然喝一声:“且慢!”一伸手,从腰间解下一个朱漆葫芦,去掉塞子,举手一摇,却是空的,呵呵大笑道,“俺吃不惯闷酒,把俺这葫芦灌满就得。”
  
  头目真个依言,把一壶酒灌人葫芦内,不料葫芦虽小,容量却大,连灌了三壶才装满。熊经略提起葫芦,便直着脖子,咕嘟嘟灌入口中。满满一葫芦酒,少说也有四五斤,被他鲸吸长川般灌下肚去,两个头目轮流灌酒,还来个手忙脚乱。他挺着胸脯,张着怪嘴,来个葫芦到嘴,一口吸干,一忽儿便喝了三四十斤,兀自咂嘴吮舌地大呼“酒来”!
  
  众人看他喝了这许多酒,面皮连红也不红,也都骇然。老徊徊平日也以饮酒自豪,今天一看人家这样喝法,真是小巫见了大巫,吓得搁着杯,瞪着目,看呆了。但在李紫霄眼中,便看出熊经略内功深纯,非同小可。这种陈年花雕,一口气吸下三四十斤,酒力一点不发泄出来,无论如何好酒量,也不易办到,定是运用气功,将酒逞聚肚内,料知熊经略已看出山寨诸人轻视态度,故意如此做作,一半借酒浇愁,一半略露功夫,说不定下面还有妙文。却一眼看见小虎儿坐在过天星肩下,两人鬼鬼祟祟,挨着肩,不知商量什么,料知小虎儿又要作弄过天星。
  
  原来小虎儿自到山寨,众人喜他聪慧,又是总寨主胞弟,诸事都爱护他。过天星年轻好事,想在小虎儿身上,巴结总寨主,格外同小虎儿亲近。小虎儿却看不起他,时常想法作弄他。这当口,小虎儿偷眼看熊经略怪形怪状,旁若无人,黄飞虎、翻山鹞等也竟存轻视,默坐无言,灵机一动,便悄悄拉了过天星一把,低低说道:“你看俺姊姊把这怪物这样推崇,黄寨主等却有点看不起他,定是没有什么大本领,你何妨当场显点能耐,把这怪物的气焰压他一压,也显得咱们山寨有英雄。你一开头,黄寨主等便可接着你一显身手了。俺姊姊还有意思留这怪物在山寨里,俺第一个看不上眼,你有法把他赶走,我真感激你一辈子。”
  
  他这几句话,真搔着过天星痒筋,而且他也看出翻山鹞等神气,自己一出场,真能够博得大众同情。低头一想,便有了主意,悄悄对小虎儿道:“你不要响,我去去便来。”说毕,立起身溜出去。这当口,熊经略兀自一语不发,一个劲儿猛喝,又喝了一二十斤下去。忽听厅外鼓乐大作,十几个精壮汉子鱼贯而进,一色穿着棋布坎肩,紫花布短裤衩,光着两臂两腿,头上挽着抓头髻,鬓插鲜花,足踏麻鞋,每人两手捧定一个朱红大盘,每一盘内放着一尾炙香四溢的黄河大鲤鱼,分献各席。
  
  为首一个汉子长得一身细白皮肤,刺着遍身蓝靛花纹,面上却用烟煤涂得精怪一般,雄赳赳捧定鱼盘,步趋如飞,奔近熊经略席前,单膝点地,举盘过顶,尖咧咧地高喊一声:“请贵客用鲤!”小虎儿眼尖,早已看出这怪模怪样的汉子,是过天星乔装的,正在暗暗直乐,却不料在过天星高喝一声,熊经略低头一瞪之间,猛见过天星一长身,单臂托盘,倏地从腰间拔出明晃晃一柄尺许长、两面开锋的牛耳尖刀,用刀锋戳起一大块鱼肉,腕上一攒劲,竟这样连刀带鱼,疾向熊经略口内送去。
  
  这一下真是出人意外,一厅的眼光正在集聚那柄尖刀当口,猛见熊经略鼻子哼了一声,阔口一张,迎向刀锋,咔嚓一声,刀锋立断,嘴上一阵大嚼,霍地仰面一吐,厅上顶梁中间,当的一声,那寸许刀尖深深嵌入,众人眼光一阵晃乱,俱各骇然。过天星在他咬断刀锋之际,只觉虎口一震,暗暗生痛,心里一惊,正想放下鱼盘,收起断刀,转身便走,忽又听得熊经略在上面哈哈大笑道:“俺不是王僚,怎的你学起专诸来?这出戏未免唱得景不对题啊!”说罢,虎目一张,威棱四射。过天星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放下鱼盘,转身要走。
  
  过天星一转身,熊经略倏地眉头一皱,双手一拍肚皮,喊声“要吐”,众人以为灌下这许多酒去,真个禁不住要呕吐出来,万不料在这一瞬工夫,只见熊经略朝着过天星身后,大口一张,喉头哧一声怪响,匹练价冲出一道亮晶晶的水龙来,正喷向过天星背上,猛听得过天星啊哟一声,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被这条水龙直冲出厅外,跌下阶沿,最奇的,熊经略口中喷出来的那条水龙,原是喝下去的远年花雕酒,却不知他用什么功夫,由口中喷出来,宛似千寻飞瀑,聚而不散,而且有这样大的力量,竟把过天星冲得跌出厅外,那条酒龙也跟着飞出厅外,才四散开来,化成酒雨。厅外立着的头目、寨兵,被这阵酒雨淋在头面上,觉得滚热非常,隐隐生痛,可是厅内却点滴不沾,只嗅到厅外酒香,一阵阵直冲鼻管。这一下子,宛如奔雷骇电,席上的人相顾失色。
  
  因为玉龙冈各好汉,除出李紫霄功夫绝众,刚柔兼到,其余如黄飞虎以下,都是一身硬功夫,骤见熊经略这种惊人举动,实是见所未见,猜度不到他喷出酒来,有这样大的力量!好笑熊经略兀自假充酒醉,在上面哈哈大笑道:“这位小专诸难道纸做的不成?怎的被俺喷了一口酒,便喷得无影无踪呢?”一语未毕,当场电光一闪,李紫霄提着流光剑,翩然离席而出,笑吟吟说道:“经略内家功夫,毕竟不凡,待妾也来班门弄斧,略献薄技,权当佐酒,不对地方尚乞经略指教!”语音清脆,宛同花外莺啭。
  
  众人正听得出神,蓦见柳腰一转,便见剑光错落,遍体梨花,身法略变,又似银梭乱掣,素练悬空,剑影人影,一时都无,只觉凉风飕飕,寒袭四座。正舞到酣处,猛听得上面熊经略霹雳般拍桌连呼:“好剑!好剑!”忽又喝一声,“且慢舞剑,俺有话说!”这一喝,众人又不知何事,李紫霄收剑现身,行如流水,走近熊经略席前,不喘不涌,从容问道:“经略有何吩咐?想是剑法平常,有污尊目,万祈不吝教诲为幸。”
  
  熊经略霍地立起身,抱拳说道:“女英雄端的好本领,但是俺有一句要紧的话,想问一声。俺看女英雄剑法家数,与俺同出一门,尤其是尊剑尺寸和剑光极为熟识,未知尊师何人,尊剑何处得来,可否见告?”李紫霄听他问得奇怪,便据实说道:“剑名流光,系先父遗物。妾一点微技,也是先父家传。”熊经略哦了一声,两只怪眼向上一翻,似乎满腹凄惶,忽又向李紫霄面上直注了半晌,才开口道:“这样说来,铁臂苍猿李飞虹便是尊大人了?”
  
  李紫霄吃了一惊,暗想父亲年轻时的江湖外号,已二三十年没有人提起,晚年遁迹三义堡,不预外事,连三义堡人都少有知道,怎的他会知道这样清楚呢?不禁迟疑半天,才问道:“经略怎知先父当年名号?”不料熊经略一语不发,劈手夺过流光剑,大踏步赶到厅中,双手持剑一举,向天大喊道:“师兄,师兄!想不到廷弼在这侘际无聊之时,会碰见师兄后人,现在俺已辜负你当年一番期望,只可隐迹埋名了。”喊毕,双目一闭,眼泪夺眶而出,撒豆般洒了下来。
  
  这番举动,比他用酒喷人,还来得突兀,连李紫霄也弄得惊疑不定,慌赶近熊经略身边,急问道:“经略如此情状,难道是先父好友吗?”熊经略虎目一张,兀自含着几滴英雄之泪,却把流光剑还与李紫霄,然后正色说道:“姑娘,你那时年纪尚幼,大约尊大人也未向你提及当年之事。俺与尊大人岂止好友,多年同门之谊,不同泛泛。想不到无意之间,会逢着姑娘,可喜姑娘长得一表非凡,深得师兄真传,只可惜师兄业已作古,不能同俺一叙久阔了。”说罢,抚胸长叹,沉痛非常。
  
  李紫霄一听他是父亲同门,又悲又喜,慌忙招手把小虎儿唤至跟前,一同向熊经略跪下行礼,口喊:“叔父!”熊经略一看小虎儿长得英秀非凡,扶起两人,问道:“这孩子是侄女何人?”李紫霄凄然说道:“先父一生,只侄女姊弟二人,这便是舍弟虎儿。”熊经略大喜,一蹲身,抱住小虎儿,左看右看,又用手把小虎儿骨骼上下摸了一遍,一长身,哈哈笑道:“我师兄一生行侠仗义,当然盛德有后。此子骨骼非常,倘能得着名师指授,不要走人邪途,将来不可限量。贤侄女尚须好好教导才好。”这时黄飞虎、翻山鹞等本已惊服熊经略本领奇特,忽又见他们认起父辈交谊来,大家自然离座道贺。李紫霄于无意中逢着父亲同门,又是赫赫有名的熊经略,自然格外高兴,彼此又重整杯盘,请熊经略入席。

    李紫霄细问当年同门情形,熊经略才说道:“说起俺老师,并非江湖人物,原是一位寒儒,是湖南人氏。他老人家隐姓埋名,谁也不知道他真名实姓。俺们年轻时,只尊他一声洞庭先生,如果有人向他请教台甫,他便一笑走得老远,种种怪僻脾气,令人莫测。他到处游山玩水,却被俺先父看在眼里,请到舍下教书。洞庭先生一见俺,却非常投机,偏逢俺从小爱舞棒弄拳,那位洞庭先生每逢月白风清之夜,暗地授俺武艺,吩咐俺不准告知别人,教了两三年以后,洞庭先生忽从远处带了一名英俊少年来,对先父说明,是从读的学生,是河南人,名叫李飞虹,比俺年纪长了好几年。先生教俺叫他师兄,说这位师兄,在五年前已从他练武,这次又带他来,预备文武两学,再深造一点。
  
  “那时俺得着同学之人,高兴非凡,白天一同习文,晚上一起练武,整整又过了七八年,不幸洞庭先生便在俺家无疾而亡,临终时,从随身皮箧中,取出一口宝剑,几册破书来,对俺们二人说道:‘飞虹目有怒棱,身具傲骨,天生风尘豪侠一流。廷弼骨骼出众,志气迈群,将来可以为国驰驱,封侯勒铭。只可惜你们二人,都生非其时,到头来都是一场春梦。现在我将这柄流光宝剑赐予飞虹,作日后行侠除暴之助。这几本破书,却是俺一生心血所在,都是行军布阵的要诀,赐予廷弼静心参究,将来定有得益之处。俺一生就只这两件东西,权为永别纪念。’说毕,便一瞑不视。俺两人替他料理身后清楚,便各自分手了。
  
  “分手以后的头几年,飞虹师兄每年定必来我家看望一次。俺知道他浪迹江湖,到处除暴安良,得了铁臂苍猿的外号,颇为有名。自俺走入仕途,相隔千里,便与师兄从此隔绝。直到前几年俺奉旨征辽,曾托人四处探听师兄消息,想请他助我一臂,哪知他已洗手江湖,隐迹不出,无从寻访。万想不到事隔多年,在此得逢师兄后人,回想先师临终的话,真是一场春梦。所幸贤侄女巾帼英雄,侄儿英秀,也非凡俗,足可慰我师兄于地下了。”语毕,微微叹息,捧起葫芦,喝得咽咽有声。紫霄应对之间,却已有了一种主意,暂不露出口锋,只殷殷以晚辈之礼相待。
  
  席散以后,紫霄又坚请熊经略到后寨款待。熊经略既然以父执自居,起初落落寡合的态度,只可收起,而且也存了一番热心,想规劝紫霄几句,在席散后,便由紫霄、小虎儿引导到后寨来,紫霄、小虎儿陪着到了后寨书室,从新献上香茗,细谈衷曲,紫霄便把先父遗言,为三义堡几百户身家安全,才到玉龙冈来的原因,说与熊经略听。
  
  熊经略沉思了片刻,开言道:“在这奸臣当朝,盗匪充斥当口,侄女主意也是一法,但是这样做去,恐怕有进无退,以后结果实在难以预料。如果贤侄女能够把一班绿林好汉,训练成节制之师,一有机会,索性做一番忠君保国的惊人事业,俺也非常赞成。就怕绿林道中,很少有这样胸襟的汉子,只贤侄女一人抱此志愿,未免德高和寡,到头来玉石难分,骑虎难下,便没有多大意思了。贤侄女现在是我师兄的后人,俺不能不直言相告,起初贤侄女想把这个担子加在俺肩上,俺这样决绝,便是这个意思。”
  
  紫霄笑道:“先时不知师叔是自己人,现在既然明白,怎敢把此事污浊师叔。天幸得与师叔会面,想是先父之灵,暗暗启迪,千万请师叔在此多屈留几天,侄女有一桩要事,要和师叔细谈。”熊经略想问明何事,忽远远听得岭后,锣声当当乱响。李紫霄一愕,正待呼唤女兵出外查询,袁鹰儿已匆匆跑了进来,口称“怪事”。
  
  经李紫霄一问,袁鹰儿说道:“秤杆岭后有一处山坳,离此约有四十多里山路,土人称作白骨坳,因为白骨坳是个死谷,四面都是插天危崖,阴森森不见天日,地既险僻,路又难行,绝少有人进去。据说凡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有人从白骨坳上面危崖顶上看坳内,望见古木枝条上面,挂着几具白骨骷髅,吓得砍柴采樵的人,连崖顶上都不敢去了。从此白骨坳三字叫出了名。此地人提起白骨坳,便吓得变貌变色,有时风雨凄凄,或者日落星稀的深夜,常听见白骨坳内鬼哭兽号的怪声。
  
  “这几天俺们三义堡的人在岭后开辟山田,有几个壮年汉子,偶不经心,走入白骨坳地界,便从此踪影不见了。本地人都说丧命在坳内了。那几个壮汉家中,原已报与路兄和俺,据路兄意思,不愿报与师妹知道,恐怕师妹轻身涉险,路兄自己想邀同几位寨主,先到白骨坳内探看一番,查个水落石出,后来奉命到京,去请熊经略,把这事耽搁下来。不想今天席散后,不见了过天星,据寨兵报说,他带了几名贴身寨兵,携着鸟枪兵器,打猎去了。
  
  “他本来闲着无事时,常到后山打猎,也没有人注意,不料此刻后寨守望的喽卒,忽然鸣锣告警,说是他们在白骨坳近处一座山冈上,远远看见过天星等走进白骨坳,不到半盏茶时,便见火光一现,听得火枪响了几声,接着又是几声惨叫,以后便寂寂无闻,料知事情凶险,慌鸣锣报警,现在黄寨主、翻山鹞等都在聚义厅上商量此事,特命俺来请师妹的!”李紫霄道:“好,你先去,我就到。”熊经略道:“白骨坳三字甚奇,究竟出了什么怪兽,我出去见识见识。”
  
  小虎儿也嚷着要跟去,李紫霄叫他在此看家,小虎儿噘着嘴,两只小圆眼却骨碌碌瞅着熊经略。熊经略笑道:“小孩儿家,也要教他历练历练胆气,教他跟在我身边便了。”小虎儿大喜,一溜烟跑上楼去,挂上一具小小的金钱镖囊,提了一柄小钢刀,又赶进屋来,恰好李紫霄已齐备二十几个女兵,个个持枪挟弹,在门外伺候整齐。熊经略携着小虎儿的手,陪李紫霄一同到了前寨。厅上众人业已到齐,翻山鹞、黄飞虎一班人正在议论纷纷,一见李紫霄到来,一齐躬身为礼。
  
  翻山鹞首先说道:“俺在此好几年,四面要紧山头都亲自巡视过,偏是不近不远的白骨坳,因为那处是绝地,不愁奸细窝藏,未曾留意。不料近几月出了好几次人命,现在连过兄弟也陷在里面了,究竟白骨坳有何怪物,俺兄弟是否丧命,应当切实查勘一下,所以请总寨主出来,多派几位寨主到白骨坳搜查一番。如果真有怪兽出现,也可趁机除掉它,免得寨民、寨卒疑神疑鬼,众心不安。”李紫霄笑道:“俺也是这样主意,事不宜迟,趁此日色刚刚偏午,由俺亲自出去巡视一趟便了。”黄飞虎、路鼎同声阻拦道:“何必总寨主亲自前去,随便派俺们去几个人好了。”
  
  李紫霄笑道:“我们这位师叔,志在游山玩水,既到此地,应该陪他游览游览俺们玉龙冈景物。再说俺们师叔韬略在胸,趁此机会,请他老人家给俺们指点指点,岂不一举两得?至于过天星这厮,平日品性浮躁,轻举妄动,原实可恶,俺屡次看在诸位寨主面上,宽恕了他,今天俺师叔到来,没有我的命令,竟敢假充寨兵,戏弄贵客起来,更属可恶,此刻又是他轻举妄动,单身涉险,万一送命,也是咎由自取。”说罢,杏眼含威,神色俨然。
  
  翻山鹞等不敢再开口,熊经略却呵呵大笑道:“原来那位小专诸叫作过天星,依我想,那位寨主定是被俺喷了一口酒,弄得颜面无光,悄悄独自溜到岭后去打猎遣闷,误入白骨坳中,迷了路出不来,也许有的。如果真有怪物出现,遇了险,事由我起,倒使俺抱歉万分了。现在真相不明,不必多说,诸位在此稍候,由俺陪我侄女、侄儿到出事地点仔细勘查一回。



第十五章、白骨坳。
  
  “好歹要弄个水落石出,诸位且请宽心。”熊经略这样一说,黄飞虎等抱拳称谢,黑煞神、路鼎、袁鹰儿也要跟去。紫霄向袁鹰儿一使眼色,力阻他们同行,只吩咐了众人一番,即带着两个引路寨兵,二十几个女兵,和熊经略走了出来。出了总寨门,向左边一条山路迤逦行去。这时人们都是步行,因为往白骨坳去,尽是崎岖山路,不便骑马。先是走的一段山道,一面尽是依山形开辟出来的梯田,一面是汩汩长流阔涧。紫霄、熊经略、小虎儿三人在先,率领着一队娘子军,不急不徐行来。
  
  这时正值天高气爽的秋天,四山林木尚未尽凋,被秋日一照,兀自绿油油的爽目。远远山林中透出几点血也似的红叶,随风飘动,闪闪生光。近处足下一带溪流,澈底澄清,荇藻可数,上面走的一行人影,倒映溪面,如在镜中,加上山谷内幽鸟啾啾,田畴中山歌迎唱,也不亚桃源仙境。熊经略先自高声喝好,紫霄也觉怡然自得,唯独小虎儿急巴巴只想赶到白骨坳,看看稀罕儿,小心眼儿还惙记着过天星,料到过天星多半被熊师叔用酒一喷,扫了面子,才溜到外面来,当时自己也作弄他,万一他遇险身死,自己多少也担点不是。
  
  他心里怙惙着,忽见两个引路的寨兵踅至李紫霄面前,向那边一指道:“转过那个峰角,便离白骨坳不远了。”众人朝指的所在看去,只见半里外青草摇天,云岚回抱,山势合拢处,两座高峰拔地并峙,中间一条飞瀑,倒挂十丈,远望去宛似一条银线。一路行来的溪流,便发源于那条瀑布,分派别流,成为十余里曲曲折折的溪涧,恰好利用它灌溉玉龙冈内的山田。
  
  紫霄遥指道:“那面两峰相夹,瀑布飞悬,远看好像路尽,其实下面松林内,另有一条樵径,可以深入。俺曾行猎到此,可惜志在行猎,匆匆来去,未曾深入。白骨坳那处僻地,就差过了。”熊经略道:“那处藏风聚气,风景甚佳,在此筑几间茅屋,听泉策杖,清福不浅!”紫霄笑道:“这很容易。师叔爱此,明天便叫他们搭起几间精致草舍便了。”熊经略呵呵大笑道:“可惜尚非其时,待俺游遍名山,再践此约吧!”
  
  两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到瀑布下面,满耳奔腾澎湃之声,加上峰腰龙吟虎啸的松涛,汇成繁响。熊经略正领略不尽,忽听紫霄在松林内呼唤,回头一看,引路的寨兵领着他们走入窄窄的一条樵径,正向一座满布绿苔的石屏后面转去。熊经略追到紫霄跟前,路转峰回,山形又变,两面尽是数十丈高的峭壁,朱藤蟠路,异草纷披,顶上一线天光,只见白云片片,悠然而逝。熊经略道:“大约前面就是白骨坳了?”引路的寨兵回身答道:“此地土名叫作青龙谷,出了此谷,向右越过瘦牛脊,才是白骨坳哩。”
  
  这时众人脚下觉得步步登高,回头一看,似乎距人坳进口处,已有好几丈高。原来,这青龙谷是两峰中分处,恰是从峰顶斜分下来,两面虽是百仞峭壁,宛如斧劈,但是走进坳内,如登高坡,越走越高,越高峭壁越短,等得紫霄、熊经略一行人走完青龙谷,已在峰顶上了。看脚下峰形,并非两峰并峙,原系山峰自顶中分,如人两股,向左右分张开来,峰后依然整个峰形。众人立在峰顶四跳,峰前山形开展,直望到玉龙冈寨基。峰后情形大不相同,危冈奇岩,层层栉比,云封林密,奇奥无穷。
  
  引路的寨兵领着众人向峰后走下半里许,向右一转,恰是一座奇形的石冈,通体洁白的云母石质,上锐下丰,形如牛脊,而且滑不留足,一跌下去,两头都是百丈深谷,怕不粉身碎骨。熊经略、紫霄何等功夫,自然行走无事,小虎儿年轻体轻亦无大碍,只苦了二十几个女兵,拄枪作杖,战战兢兢地你扶我拉,勉强渡过瘦牛脊,幸而没有一人失足。大家过了牛脊岗,现出一片松林,全是合抱不交的百年老松,却无路可寻。
  
  引路的寨兵说道:“山内的人都是到了牛脊岗,便不敢再进一步。多年下来,路径便渐渐湮没了。总寨主不妨先上那面高峰俯瞰白骨坳一下,似乎也比较安全一点。”紫霄笑道:“你说的高峰,不是松林那面一座危崖吗?照你所说,白骨坳大约便在那峰背后,既已不远,何必再上那座峰头。”说话之间,大家已穿入松林,上面松叶蔽天,人行其中,显得须眉皆碧。
  
  行不到一箭路,前面引路的寨卒和女兵,忽然怪叫起来!李紫霄慌赶上前去喝问,几个女兵已从林内拾起几件东西来,请紫霄过目。紫霄、熊经略一看,原来是一柄折断的腰刀和一支鸟枪。枪的铁管已经砸扁,而且弯了过来,还有一件衣服,却是血迹淋漓,已撕得粉碎。紫霄认得衣服军器是寨兵的,便料得确有厉害怪兽伏在其中,过天星和几个寨兵,多半性命难保,一看熊经略,却拿着弯折的火枪,昂着头,如有所思。
  
  紫霄问道:“师叔,你看这怪物,气力倒不小呢!”熊经略道:“我看了这几件东西,猜想这怪物定是稀罕东西。你看这枪上留着几处毛手印,和人一样,不过瘦得出奇,长上了毛,似乎仿佛猩、猿一类。最奇的,咱们进林以后,不见一鸟一兽,连树上的黄雀,林下的野兔儿都不见一个,想是被那怪兽尽数吃在肚内了。照这样看来,那兽凶猛异常,不是平常人所能制服的。依我主见,我们带来的人,不必跟到白骨坳去,免得误伤性命,不如留在松林外牛脊岗下,反不致碍手碍脚。”
  
  紫霄连答应是,便叫小虎儿带着女兵退出林去,连引路的两个寨兵也不叫同去。小虎儿一百个不愿意,却怕紫霄,转身退出林去了。小虎儿等走后,紫霄在前,熊经略在后,施展本领,捷如猿猴,霎时便穿过松林。林外怪石参差,危崖峭立,崖缝内却有天然石阶小径。两人记着方向,窜高越矮,又趋了一程,看见浅水溪流,向崖壁下流进去。两人沿着溪流,转过崖巅,忽见四山环抱,都是天险绝伦的石壁危坡,中间古柏参天,藤萝铺地,阴森森的一所幽谷,那道溪流却从谷内曲曲而出。
  
  熊经略道:“这大约就是白骨坳了。”一语未毕,紫霄忽悄声说道:“师叔你看,怎的有人在此上吊呢?”熊经略大奇,慌向她指处仔细看时,原来谷内溪边上有一株十余丈的老柏,上用藤串着几具白骨骷髅,高高地吊在上面,随风摇曳,四肢飞舞,宛如活的一般儿。两人立的所在距那骷髅还有一箭路,在紫霄心思那大树,挂着的一串白色骷髅定是从前有人在此自缢身死,因人罕至,无人解救,直挂到现在,变成一副骷髅了。但是熊经略却已看出绝非缢死的,无非那怪物的把戏罢了。
  
  熊经略暂不说明所以,只向紫霄说道:“我们立在这边崖上,地方又高又窄,不便施展,不如下去,到那边仔细搜寻一下,看一看那怪物藏身何处。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全数丧命,便可分晓。”紫霄应是,从背上拔出流光剑来,熊经略却依然空手,一先一后,跳落崖下,沿着溪涧,往白骨场深处走去。两人走到那具骷髅底下,古木参天,落叶铺地,四面尽是高岩峭壁,益显得坳内深奥出奇,而且举步之间,脚底沙沙直响,有时山风吹下,枝叶飞舞,宛如鬼啼魅吼。胆子略小一点的,到此幽静境界,怕不魂飞魄散!可是熊经略、李紫霄艺高胆大,满不在乎。紫霄在先,用剑拨开碍足榛莽,向前直进,猛抬头,“咦”了一声,停住步。熊经略闻声举目,也看见了。
  
  原来前面枝叶凋落的枯树上,又挂着两具骷髅,却与前不同。一具是脚下头上,也是人骨,一具却是极大的兽骨,看那骷髅形状,似是虎豹之类。那株枯树足有八九丈高,这一人一兽的骷髅,却高高地吊在枯树顶上。紫霄看到这两具骷髅,便觉得不是自己上吊的了,回头向熊经略笑道:“这怪物颇具智慧,把人吊得这般高,而且吊的法子同人一样,难道是通灵神怪不成?”熊经略四面留神察看,忽向她摇手道:“莫响,你看那边是什么东西?离它巢穴定已不远了。”
  
  紫霄慌向指处定睛细看,只见溪头一块五六丈高的屏风怪石,从涧内拔地而立。怪石从上到下,布满了绿苔,碧油油鲜翠欲滴,淙淙不绝的泉水却从石上冲泻而下,直注涧内,大约这条溪润便从石上发源。最奇那块碧绿的石头,在晶晶生光的泉流内,露出一只雪白的手来,五指倏伸倏拳地颤动着,却因两人立处地势低洼,看不出怪石上面是人是怪。熊经略悄悄说道:“你随我来。”说毕,一撩衣襟,双足一点,便是一个飞燕点波的式子,平飞起足有三四丈远,早已越过溪涧,再一顿足,人又飞起,已到了溪头那块屏风怪石上。
  
  紫霄岂肯落后,熊经略一落在石上,李紫霄也跟着上来。两人一到石上,奇境顿现,不禁同声称怪。原来上头依然是一道曲曲折折的溪涧,却是一泉三折,直接高岩,清耳泉声,如鸣幽乐,景物清奇,同下面幽闷黑暗,如隔天渊,但是两人立的所在,正是急湍疾流中高出溪面的突兀大石,上面冲下来的流泉,冲在大石上,水珠喷舞,积成琼雪,两人衣襟上,不免沾湿了一大片。两人满不理会,只低头搜寻一只人手所在,搜寻了半晌,却又找不出踪迹来,不禁暗暗称奇。
  
  紫霄一弯腰,偶然用剑向奔流内,随流拨划,在如同翠带般的水藻内拨视,蓦地喊一声:“在这里了!”熊经略仔细一看,倏地跳落溪水内,一俯身,伸手在石缝内水藻底下一探,猛一长身,随手提上一件水淋淋的东西来。两人一看,又惊又喜。熊经略更不怠慢,抬头向溪上一打量,只见左面孤零零一处石坡,凭空伸出,离头上约有丈多高,一蹲身,提着那件东西飞上石坡,回身一招手,紫霄也跟踪而上。两人到了石坡上,熊经略才把手中提着的东西,平放坡上。
  
  原来这水淋淋的东西不是别物,就是那过天星,却已死了过去,周身都有枯藤缠绕,身上兵器果然无存,连上下衣服,也撕破得一片上一片下,加以遍身泥浆水藻,弄成活鬼一般。熊经略俯首贴在过天星胸头,听了一听,说:“还可有救。”说了这句,慌忙斩开缠身藤索,扶起过天星上身,把他背脊靠住坡后峭壁,再将两条腿盘起,在他胸口丹田各处,按摩了半杯茶时,渐见过天星白纸般脸色,慢慢转了过来,肚子里咕隆隆响了一阵,猛见过天星大嘴一咧,哧地呕出一股清水来,接着又干呕了一阵,才两眼睁开,说了一声:“闷死人了。”过天星死里逃生,骤然一睁眼,金星乱冒,神志昏迷,等得眼神聚拢,看见总寨主和熊经略都在面前,自己身子兀自在遇险之地,便知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他,急想起来叩谢,无奈周身如棉花一般,动弹不得。
  
  紫霄摇手道:“你且不要动,你究竟遇到何种怪物?怎会塞在泉眼里,弄到这样地步?快说与俺们听,俺们好设法替一方除害。”过天星有声无气地说道:“俺本来心爱打猎,前几天听人说起白骨坳的奇闻,存心要来查勘一下。今天厅上席散,闲着无事,便带了四个年轻的寨卒,背着火枪军器,急匆匆赶来。哪知一过瘦牛脊,走入冈下松林时,蓦地听得林上一声怪叫,眼神一晃,似乎林上飞下绿茸茸的一个怪物。那怪物行动如飞,俺们还未看清怪物长相,它已一手一个,抓住两个寨卒,飞上林巅,霎时踪影全无,却只见远处林上,掷下几件东西来。俺们大惊,慌忙端整鸟枪,向林上放了几枪,姑且先壮一壮胆,那时身边还有两个寨卒,已吓破了胆,只望后倒退。
  
  “俺虽然吃惊,却想带来四个寨卒,凭空被怪物攫去两个,这样回去,在总寨主面前如何交代?再说怪物长相也未看清,回去如何说法,岂不益发被人耻笑?这样一想,决计拼着一条命不要,也要探一探再说。主意打定,便对两个寨卒说明,叫他们姑且先在林中稍候,如果自己一去无踪,急速回寨通报。
  
  “当时我一人穿过松林,寻着一条溪流,沿溪慢慢走去,手上端着一支打猎的双眼火枪,四面留神,预备一见怪物,便迎面一枪。哪知主意虽好,怪物狡凶得出奇,俺正走到白骨坳谷口,猛又听得头上吱吱一声怪叫,不用见着那怪物,便是听那一声怪叫,已令人毛骨森然。当时俺听见一声怪叫,慌立定身,端起火枪,凝神探视。万不料那怪物已通人性,故意在俺面前怪叫一声,引得俺全神注意在前面,那怪物却仗着疾如飞鸟的手足,早已跳下一层危崖,绕到俺身后,闪电一般飞袭过来。待俺觉得身后风声有异,正待转身,猛觉背后伸出一只碧绿的毛手,猛向俺脖子上一夹,一阵刺痛,立时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人已塞在急湍下面的石缝内,周身似有东西捆缚,不能动颤。可是一张口,冰冷的溪水直灌进来,猛力一挣扎,似乎脱出一只手来,无奈人在水中,如何能够持久,挣扎了几下,重又闷了过去。天幸蒙总寨主亲自到来,救了性命,大约那凶猛的怪物,已被恩主们除掉了。”
  
  紫霄急问道:“照你说来,这怪物形状,你也未曾看清。既然怪物把你塞在此地,何以怪物又跑了开去?此刻怎的又无踪影?那四个寨兵的尸骨又未曾见着,这倒奇怪了。”熊经略笑道:“此怪定非寻常,种种离奇举动,自有它的主意。依我想,这种怪物与寻常猛兽不同,它把过天星捆住,放在此地,定是一时吃不了许多,又怕他逃脱,故而塞在水底石缝内,预备慢慢受用。此刻他定然摆布那四个寨卒去了。”
  
  紫霄道:“这样说来,咱们赶快寻一下,也许四个寨兵还未全遭毒手。”一语未毕,猛又听得头上咧咧的一声怪叫。这一声怪叫尖锐异常,而且音带凄厉,非常难听,连李紫霄这样功夫的人,也觉肌肤起栗。两人慌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峭壁顶上,现出一个满头长发的怪脑袋,满脸满头都是绿森森、金闪闪的毛发,只露出一对火赤赤有光的怪眼珠,中间赤红鼻子,下面一张奇形大嘴,厚唇上掀,两排雪白的獠牙,低着头,正朝着紫霄似笑非笑地望着。
  
  在这时候,突然出现这样怪物,饶是紫霄、熊经略十分英雄,也觉骇然,坡上坐着的过天星原已吓破了胆,经这颗怪脑袋一吓,“啊哟”一声,又昏迷过去。紫霄心里一急,抬头一看峭壁顶上,离坡约有十五六丈高下,并无援攀之处,谅那怪物一时也无法下来,可是自己也上不去,正在无法可想,熊经略说道:“过天星九死一生,不能再落怪物之手,此地是个孤立的危坡,左右不到方丈之地,难以施展手足,不如你在此保护过天星,由俺引怪物下来,到下面林内去,设法制伏了它再说。”说罢拔出自己随身佩带的宝剑,两足一顿,一个野鹤投林势,向下越过溪涧,直飞到那面近林处所。
  
  紫霄原想自己下去,却被熊经略走了先着,自己被昏迷的过天星绊住,一时不便走开,颇为焦急,向上面一看,那颗怪脑袋却已隐去,下面林内熊经略撮口长啸,发出宏亮悠远的丹田长音,振得对面山谷回响不绝,如同千百人啸声,一时并作。啸声过去,却不见怪物露面。紫霄正在四面狼顾,忽听下面熊经略喊道:“侄女留神,怪物从那面来了!”
  
  紫霄急向前看时,只见离坡十余丈开外,溪边峭壁顶上,一株凭空横出的奇松古干上,骑着遍身绿毛的一个怪物,绿毛上面似乎又罩着一层金黄色,映着日光,照眼生犯回。远看去,那怪物约有六七尺长,略具人形,两条长臂,便有三尺来长,四肢并用,正抓着松树上一支极粗的长藤,向溪面直挂下来,眨眨眼,怪物手脚并用,盘藤而下,到了溪面一丈高下,并不跳落,却身子一缩,两腿一拳,直向那边荡了开去,秋千似的,又向李紫霄立的石坡上悠了过来。
  
  紫霄这才明白怪物用意,以为自己夺了它的俘虏,却用藤束悠到坡上来。转念之间,怪物愈悠愈高,离自己立身所在已只几丈远近,回头一看,过天星兀自昏迷不醒,心里一急,不暇顾及利害,乘怪物悠来之际,金莲一顿,一个“健鹞奔空”,凭空纵起五六丈高,照准怪物头上乘势横剑一挥,喀吱一声,朱藤立断。那怪物不防有此一着,悠荡之势甚猛,一经中断,下面怪物如断线风筝,抛过石坡,扑通一声,水花飞溅,直跌在十余丈外的溪流中,跌得怪物随着急流一阵乱滚,腾地跳起身来,张着大嘴,吱吱高叫。这里紫霄一剑砍断悬藤,身子也向这面溪涧落下,亭亭立在一块溪石上面,正想追踪过去和怪物拼个高下,举目之间,已见熊经略从那边溪岸飞身而下,举剑向怪物刺去。
  
  怪物身手很是矫捷,一纵丈许,早已避开。熊经略飞身追去,怪物已跳上溪岸,却张着两条长臂,伸着一双钢钩似的锐爪,蓄势待扑。熊经略大喝一声,一纵上岸,舞起一团剑光,重向怪物刺去。只见怪物竖跳八尺,横跳一丈,朝着一片剑影,团团乱转,口中叫声愈急愈厉,熊经略用尽手法,一时也刺不着怪物要害,有时看得明明刺在怪物身上,却只纷纷掉落儿根长毛,依然毫不受伤,似乎钢筋铁骨,刀剑难伤。紫霄怒气勃发,柳眉倒竖,顾不得看护过天星,一声娇叱,接连几纵,赶到怪物跟前,和熊经略两下里夹攻起来。
  
  这一夹攻,怪物似乎手忙脚乱,有点吃不消了。恰好熊经略乘怪物转身,两手乱舞当口,一剑向肋下刺去。这一下,熊经略用了十成力量,哧的一声,似乎已刺破毛皮,怪物急护痛处,转身一抓,正被它抓住剑锋。这样锋利的长剑,怪物铁爪抓住,竟不放手。紫霄一见熊经略宝剑被它抓住,慌一个箭步,枯树盘根,横剑向怪物足跟扫去。好厉害的怪物,竟像满身解数一般,不待剑锋到身,手上死命抓住一柄宝剑,下面两足一顿,旱地拔葱,直飞上一株数丈高的古柏干上,一阵怪叫,铮的一声,拗断手上宝剑,掷向下来。
  
  熊经略大笑道:“孽畜休得猖狂,少时便叫你受用。”却向李紫霄说道,“咱们同它瞎斗无用,你且少待,我自有法子处置它。”紫霄按剑抬头一看,树上怪物似乎肋下已经受了微伤,在树巅上伸开一条长臂,攀住一枝老干,一手拿着熊经略的佩剑,两只火赤的圆眼突得如鹅卵大,瞪着两人,口沫四喷,钢牙咯咯乱响,似乎野性大发,欲得两人甘心。
  
  熊经略却若无其事,慢条斯理地在树下来回大踱。紫霄莫名其妙,几次想飞身上树捉那怪物,都被熊经略阻住。却见熊经略一蹲身,从地上拾起几枚石卵子捏在手内,又从怀内掏出那个朱漆葫芦,拔去塞子,顿时酒香扑鼻。原来中午席上没有吃完,还灌着大半葫芦好酒哩。熊经略举起葫芦,对着嘴,两颊乱动,假装着喝了几口酒,偷眼一看树上怪物,鼻子乱撅,似乎嗅着酒香,减去许多凶性,嘴下馋涎,竟点点滴滴地挂下许多来。
  
  熊经略暗喜,悄悄向紫霄说道:“我们赶快远远避开,好让怪物下来。”说毕,把酒葫芦放在地上,假作不经意似的背着手缓缓走向溪边,紫霄不明其意,也只好跟着走去。这时两人立的所在,离那怪物树下已有五六十步开外,回头看时,树下酒葫芦倏已不见,原来已到了怪物手中,依然半骑半坐地踞在那横出的古干上,一臂挟着宝剑,一手却抓住葫芦,学着熊经略样子,向阔嘴内咕噜噜直灌,不一会儿,便把大半葫芦远年陈绍喝得点滴无存。
  
  熊经略远远看着它酒已喝完,向紫霄说道:“这种怪物原是猩猩狒狒一类,最爱学人样子,尤其欢喜红色的东西,喝上酒便醉,醉了便发酒疯。你看它这样钢筋铁骨,却经不起那一葫芦酒,不一会儿酒性便要发作,咱们便可以从中行事,制它死命!但是它周身刀枪难入,只有胸前一片较稀的白毛所在,定是它致命之所,可以赏它一剑。”话未毕,猛听怪物在树上吱吱怪叫。
  
  两人转身一看,只见它把手上一柄剑、一个葫芦都掷下地来,一忽儿又纵身下来,捧起朱漆葫芦,纵上树,捧着葫芦,嗅个不停。它直上直下,身轻如燕,在五六丈高下来往自如,毫不费事。熊经略悄悄说道:“你看那怪物喝了这半葫芦酒,便发起酒疯来了,待它精疲力乏时,咱们再下手不迟。”两人说话时,那怪物窜上窜下,一刻不停,竟似忘记强敌在侧一般。不一会儿,倏见他长臂一扬,两足在树枝上一蹬,凭空斜纵起七八丈高,直向溪涧中跳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多高,竟自在溪水中竖蜻蜓,翻筋斗,大撒酒疯。
  
  怪物跳人的溪涧,距熊、李两人所在,也不过四五丈远近,中间却有十几株合抱的大树挡着。熊经略捏紧两手石卵,鹭行鹤伏,借树掩蔽,蹑隐过去。紫霄也倒提流光剑,如法跟上。熊经略轻轻掩到怪物相近的溪边大树身后,留神怪物举动,见它蹲在溪中,用手拍着溪水,似乎比前安静了许多。熊经略知它酒力发动,发了一阵酒疯以后,似乎昏昏欲睡,正是制它的机会,慌一步转出树后,先举起右手,啪的一声,一枚石卵宛如弹丸,脱手飞出,眼看已到怪物胸前。
  
  不料事有凑巧,怪物正把绿森森的长臂一抬,啪的一声,那枚石子正击在怪物那条长臂上,把石卵反撞开去一二丈远,落在对面溪岸上了。可是怪物被这枚石子一惊,倏地立起身,长发四披,昂头乱顾,两颗火眼金睛又放凶光。熊经略不敢怠慢,早已两手都预备好石子,左右齐发,急如流星,又是噼啪几声,一枚中在怪物肩上,一枚恰中前胸,虽然一样撞落,却见怪物吱的一声怪叫,在胸前一阵乱抓,绿长毛根根直竖,形状可怕已极,一个掀天拗鼻,四面乱嗅,忽地长臂一扬,向紫霄隐身的一株大树奔去。
  
  熊经略刚喊了一声“侄女当心”!那怪物舒开两只爪,连树带人一抱。好李紫霄,并不慌忙,在怪物伸爪之际,早已一矮身,从怪物肋下转出,一看怪物兀自抱住大树不放,一声娇喝,奋起长剑,向怪物背脊上刺去,铮的一声,火星四爆,如中铁石,刺得怪物一声厉吼,抱住大树乱蹦乱跳,把一株合抱的古柏,撼得呼呼乱响,落叶纷飞。
  
  原来这怪物嗅觉极灵,嗅出树后有人,发起野性,要连人带树抱住,人虽抱不着,怪物两只钢爪,真够厉害,插入树中有几寸深,又觉背上被紫霄刺了一剑,虽然背脊坚如钢铁,刺不进去,也觉一阵剧痛,急想转身奋斗,苦于两只钢爪插入树中,急切拔不出来,这时身后又中了几剑,惹得它凶性大发,把大树乱摇乱撼,闹得沙石乱飞,山风怒号,声势颇为骇人。猛听得巨雷般一阵爆裂声,树皮片片飞裂,那样大的柏树,竟被怪物生生裂下半边,脱出两只钢爪来。树身半裂处,一阵奇香,白色的乳浆喷射老远。那怪物钢爪一脱,凶焰益张,倏一转身,全神一抖,张开两臂,又向紫霄扑来。
  
  这时熊经略早已赶到,又同第一次一样,两人把怪物夹在中间,狠斗起来。熊经略全凭内家真实功夫,运用一双铁臂和怪物周旋。两人夹击多时,兀自制不住怪物。照说两人本领非同小可,尤其熊经略功候精纯,胜李紫霄十倍,无奈这种稀世怪物,非同寻常,一身钢筋铁骨,任你用尽如何厉害的重手法,它都担得起,加上两只长臂,挥霍如风,急切难以伤它要害。最奇是,怪物胸前白毛所在,被熊经略打中了一石子以后,怪物似乎知道这是自己致命所在,斗起来,保护得异常严密。怪物只要保护胸前尺寸地方,其余都可悍然不顾,在熊经略、紫霄却要留神怪物两爪,看它裂树之力,两爪足有千斤力量,万一被它抓住,便难脱身,两臂又比人长了几倍,纵跳又比人灵便,这一来,便宜了怪物不少。
  
  紫霄未免心中焦急,恰好熊经略奋起神威,在怪物旋身对付李紫霄之际,一腿起处,正踢中怪物腿弯。怪物也禁不起这一腿,毛腿一屈,一个踉跄,向前跌了出去。紫霄一见有机可乘,一纵身,跃出侧面,趁旋转之势,横剑一挥,向怪物前胸横砍过去。怪物向前跌去,正留不住腿,两只长臂又向前伸得笔直,想在前面大树上撑住身子,万不料剑如长蛇,已到胸前,势难躲避,只听得吱的一声惨叫,怪物胸毛纷落,血花四射。紫霄大喜,满以为这一剑已中要害,不难再一剑结果怪物。
  
  哪知怪物胸骨高突,致命之处,只有胸窝凹进的一点地方,如果紫霄向前胸直刺,自然直透心窝,不难立时致死,无奈剑从侧发,虽然砍到前胸,却被高出的胸骨格住,只在紫霄抽剑之际,剑尖余锋所及,把怪物白毛所在割破皮肉寸许,幸喜怪物另有特性,最怕自己流血,一看自己致命所在,皮破血流,吓得一声惨叫,两足一顿,倏地飞上树枝,穿枝越干,没命地向谷外逃去。熊经略、紫霄正想飞身追赶,忽听得怪物又是一声极惨厉怪叫,重又翻身奔了回来。
  
  怪物在树梢上飞行了几儿步,似乎一个失足,从七八丈高的树上掉了下来,正跌在一块大石上面,把怪物跌得像肉球似的反弹起丈许高,重行跌下。怪物满不理会,腾地跳起身,两爪捧住一个毛脸,飞也似的冲了过来,似乎跌昏了心。这一冲,又冲在一株参天古柏树上,来势既猛,弹力又大,又把怪物跌个发昏,这一来怪物野性大发,兀自两手捧住脸,在树林内瞎了眼似的乱冲乱撞,没个停止。在它奔突之所,四面尽是千年古树,被怪物东一冲,西一撞,又闹得树摇枝舞,石走沙飞。
  
  那怪物恰像进了八阵图似的撞得昏头晕脑,筋斗连翻,总撞不出林外去。熊经略、紫霄都看得莫名其妙,以为怪物酒性未尽,奈何不得两人,拿几株大树出气,再一细看,却见怪物两爪捧着脸,一缕缕鲜红的血水,从两只铁爪缝内汩汩流出,点点滴滴顺毛而下。两人一看这样情形,才恍然大悟,明白怪物两眼受伤,所以捧着脸这样瞎撞,但不知怪物一上树,飞行没有多远,两眼何以忽然受伤,跌下树来,兀自猜不出所以然来。两人一商量,正想赶去乘机刺死怪物。
  
  忽听得谷口不远一株古柏上,有人喊道:“姊姊,我在此藏够多时了!”紫霄吃了一惊,听出是小虎儿声音,却因树林层蔽,看不出他藏身所在,慌遥应道:“是虎弟吗?躲在树上,千万不要下来,当心伤着你!”说了这句,一眼看见熊经略已飞身奔到怪物所在,来不及找寻小虎儿,慌忙一个箭步,挺剑赶去。
  
  这时怪物在几枝大树中东跌西撞,已折腾得精疲力绝,气如牛喘,两眼又瞎,不辨东西。熊经略赶上前去,并起两指,疾向怪物胸窝点去,吱的一声,立时透胸而入。李紫霄赶上,又加一剑,直进心房,这样双管齐下,怪物如何经受得起!又吃亏了两只瞎眼,钢爪虽凶,两臂虽长,无法抵抗敌人,只落得一声惨叫,跳起丈余高,跌下来四肢乱舞,一阵翻腾,竞自死在地上。怪物既除,两人正想招呼小虎儿下来,却见他很快地奔到身边。
  
  紫霄数说他道:“你这孩子,叫你不要来,你却胆大如天,竟独个儿偷偷溜进谷来,万一被这凶狠的怪物抓住,那还了得!”小虎儿鼓着嘴,悄悄自语道:“没有我用金钱镖打瞎两眼,看你们制得住它才怪哩。”李紫霄一听,怪物两眼原来是他打瞎的,又惊又喜,慌问道;“你怎样凑巧打中怪物两眼呢?”

    小虎儿笑道:“你们走后,我想见识见识谷内怪物,究竟怎样长相。再说过天星生死不明,心里放不下,决计跟在你们身后,偷偷走来。俺同女兵们回到牛脊岗下,向她们撒了谎,独自溜了出来,不料你们脚步太快,俺略一迟延,便找不着你们的踪迹了。好在穿过一片松林,便是白骨坳,认定谷口,左绕右转地走来,可是路太崎岖,遍地碎石丛木,好容易奔进谷口,正听得满谷飞沙走石,呼呼怪响,吓得俺不敢近前。
  
  “忽见一个遍身绿毛的怪物,一跳丈把高,在前面树林内,呼呼乱跳,同时又看见姊姊剑光,和熊师叔的呼喝声,料到已同怪物斗上。俺没见过这种怪物,哪敢上前,急向身边一株数丈高的古柏树纵了上去,直盘到顶上枝叶丛密处,隐住身子,满想悄悄偷看你们争斗情形。不料躲在树顶上,四面都是绿沉沉柏叶,比树下还要看不清楚,空自替你们出了一身冷汗,侧着耳朵听了半晌,谁知你们打了一阵,忽然停手,待了一会儿,又听得山摇地动地打了起来,正听得出奇,猛的一声怪叫,那怪物从树顶上飞也似的向俺所在奔来。

    “俺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为怪物看出俺躲身所在,想来个顺手牵羊,慌急中不由分说,掏出满把金钱镖,用姊姊才教我那手刘海撒金钱的绝招,向怪物夹头夹脸掷去。万想不到,瞎撞瞎中,怪物负痛,一翻身,便跌下地来,便被你们容容易易地除掉了。俺此刻看这怪物凶悍的尸身,兀自胆战心惊哩,究竟这怪物是什么东西变的呢?”
  
  熊经略大笑道:“你这小小年纪,一出手便得了彩头,胆气也不错,好好地用功夫,将来定有成就。至于这种怪物,俺初见时,还猜不出它是什么东西,后来接连听它叫声,和一切举动,便明白了。这类怪物,古今来很少见,原是秉天地山川的戾气所生,它一出现,不是刀兵四起,便是国破家亡。这怪物在古书上叫作‘独’,也是猩猿一类,但是这怪物一出娘胎,便把同类尽数赶尽杀绝,剩了自己独个儿才快意。又天生一副钢筋铁骨,力大无穷,便是虎豹遇上它,也是望影而逃,所以这怪物出没处所,绝对找不出另外一禽一兽。
  
  “照古书上说,猿啼三,独啼一,便是说这怪物叫的声音,只有极单调的一个凄锐的叫声,和猴猿长啼短叫不一样,而且性质特异,既无同类,也无配偶,不阴不阳,独往独来的一个怪物,所以古人替它起个名字叫作‘独’,后人便把这字,形容到人类上去,像鳏寡孤独等字义便是。讲到鳏寡孤独的‘鳏’字,也是一种畸形鱼类,正和‘独’相仿。万想不到此地会出这类怪物,眼看中原一片锦绣江山,要生灵涂炭了。”言罢,一声浩叹,频频搔首。
  
  李紫霄也不禁胸有惆怅,抚剑叹息。大家沉默半晌,小虎儿忽想起一事,跳起来大喊道:“怪物既除,过天星那班人,究竟有无踪迹呢?”熊经略一掉头,指着溪面危坡上笑道:“那不是过天星好好地坐在那儿吗?”紫霄、小虎儿都向坡上望去,果然过天星颤巍巍地在坡上晃动,远看去竟像一个穷叫化一般。原来怪物出现,紫霄斩藤追击当口,过天星已经吓昏过去,下面几番争斗,他毫未知觉,熊经略、紫霄也照顾不到他。

    直到此刻才悠悠醒转,全身痛处,骨软如棉,几次挣扎,如何立得起来,但是坡下熊经略、紫霄、小虎儿互相立谈,和地下横着的怪物尸身,依稀看出,知怪物已除,连小虎儿都到此了。熊经略知他动弹不得,重又飞身上坡,把他夹在肋下,飞身下来,放在林下平坦处所,又从树下捡起自己酒葫芦和那柄佩剑,曳在腰下。大家一商量,仍叫小虎儿回去通知牛脊岗女兵们,到白骨坳来扛抬过天星和怪物尸身。
  
  小虎儿走后,熊经略、紫霄又设法到四面峭壁危崖上寻找一番。这一寻找,便找出过天星带来的四个寨兵,都被怪物弄死,也有塞在石缝里的,也有吊在崖树上的,只好由女兵们设法掩埋。诸事完毕,天气差不多傍晚,当即率领女兵们,扛着过天星,抬着怪物尸首,回转山寨。


第十六章、山寨的旖旎风光。
  
  李紫霄、熊经略、小虎儿率领了女兵、寨卒,扛着怪物尸首,抬着受伤的过天星,一路急行回寨,轰动了全寨老幼,把寨门口一条长长的甬道,挤得水泄不通。寨内黄飞虎、翻山鹞等得知消息,也一齐拥了出来。霎时火炬如龙,人语如潮,寨卒们提着皮鞭,分开闲看的人,让出走道,接着总寨主一行人,到了聚义厅,先将过天星扶回卧室调养。这里紫霄便发命令,将怪物尸首,即在寨栅口示众,再把皮剥下来,蒙在聚义厅第一把交椅上,作为永久纪念。此后山寨人民都知怪物已除,白骨坳地方一样可以采樵打猎,好不喜欢,把李紫霄一发当作天神般看待。
  
  这天晚上,大家席散后,都知总寨主、熊经略一天辛苦,未免身乏,不敢多谈,好让贵客早早安息,一个个都散归自己处所。李紫霄心里有事,也巴不得众人散去,好同熊经略细谈心胸。不料众人散后,唯独路鼎、袁鹰儿二人,好像吃了齐心酒似的,跟定了熊经略,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东谈西,偏是熊经略海阔天空,也是滔滔不绝。紫霄没法,先自立起身,领着小虎儿辞回后寨。路、袁二人一见紫霄别去,正中心怀,谈锋一转,正想启齿。
  
  熊经略忽地向外一指道:“今天月色大佳,我们何妨到后寨岭上,盘桓一下。”袁鹰儿、路鼎慌立起身,陪着他缓缓走向岭上。两人回头一看,见身后跟着几个贴身寨卒,一挥手,叫他们避去,只他们三人走上秤杆岭最高处所,恰好后寨李紫霄住的一所小楼,正在岭腰,两人留神紫霄寝室楼窗,兀自灯光闪闪,楼下几个佩弓带剑的女卒,也人影幢幢,时来时往,便料得熊经略也许和自己一样,别有话讲。两人正在胡思乱想,熊经略忽向他们问道:“我们师兄在世时节,你们两人既有这样师父,当然得到一点益处?”
  
  袁鹰儿慌答道:“说起来都惭愧欲死,俺们两人从小便与李老师傅早夕相见,无奈李老师傅真人不露相,谁也不知他是内家高手,直到俺们俩年纪长成,在江湖拜师访友回来,从江湖上先辈口中,才探得李老师傅当年名气,急速赶回,在李老师傅面前苦苦哀求,总算列入门墙,可是起首路已走错,比初入门的还要费事,不到一年半载,李老师傅又撒手归西,返魂无术,越发绝望。我俩提起此事,认为终生遗恨!天幸先师一身本领,传授了俺们师妹,足以保障一方,三义堡全堡父老身家性命,此后全仗俺师妹维持,一半也要追念先师在天之灵呢!”
  
  熊经略点头叹息道:“人生如露如电,真也难说!两位虽然把千斤担搁在俺侄女身上,但是她强煞是个女孩儿家,年已及笄,难道就这样下去吗?俺师兄志向未了,撒手而去,偏又误打误撞地叫俺遇见了她和她的弟弟,不瞒两位说,这种地方,俺是一刻不能留的,现在为了她姊弟两人,倒惹起了我一腔心事,想必我师兄在天之灵,鬼使神差,引我到此,替他了此一桩身后大事,但是……”熊经略刚说到此处,忽见路鼎一脸惶急之态,倏地矮了半截,直挺挺跪在他面前,一颗头却只管低了下去,几乎贴在胸口上了。
  
  熊经略诧异道:“你为何如此?快起来,有话好说!”路鼎不便开口,却由袁鹰儿婉转说道:“你老不知,我们路兄,思慕师妹,非止一日。振合的人,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俺们师妹也未始不知。便是这次千里长途,来迎你老,也因师妹在晚辈面前,露过口风,只要请到大驾,此事便可商量。现在幸蒙屈驾成全,万事俱备,只欠一位月下老人。路兄早和晚辈商量多次,难得你老提起此事来,路兄情不自禁的,跪求你老成全了。”
  
  熊经略呵呵笑道:“想不到你们两位跑到几千里外,来请我撮合你们婚姻的,我还睡在鼓里,只当你们来救我出狱哩。”路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弄得没有话说。熊经略笑道:“起来!起来!不瞒你们说,我这人脾气特别,不愿管的事,凭你跪在我面前三天三夜,也是白费,偏逢我顾虑到她终身大事,你的家世和你们三姓的渊源,我也明白一点。既然她自己露出口风,也许我这撮合佬不致碰钉子。现在这样办,回头我探一探她意思再说。”
  
  路鼎大喜,倏地跳起来,连连打躬。袁鹰儿一看大媒请好,向路鼎使了眼色,两人便告辞而别。熊经略独个儿赏了一会儿明月,便想回身,忽见岭腰松林内,款款步出一位美人来,月光映处,益显得风鬟雾鬓,绰约多姿,仔细一看,正是紫霄,也不带随侍女兵,只携着小虎儿缓缓走上岭来。熊经略暗道:“我这侄女,真是巾帼中不可多得的人物,谁看得出来是雄踞山寨的女英雄。怪不得路鼎这样哀求了。”一阵思索,紫霄、小虎儿已到跟前。
  
  紫霄笑道:“侄女在楼窗内,望见路、袁两人,随着师叔到此,一忽儿又鬼鬼崇祟地回去了。”熊经略大笑道:“他们举动瞒不了你的眼睛。他们此刻求我的情形,当然你也看见了。好在你不是世俗女子,有什么主意,尽管对我说,趁我在此,好替你做主。”紫霄沉默了一忽儿,忽然整色说道:“此事暂且抛开,侄女本有一桩很要紧的事,想求师叔俯允,不想被路、袁两人来鬼混,哄闹了一阵,好容易等他们一走,才急急赶来。这里好歹要求师叔看在先人面上,成全侄女的了。”说着,便同小虎儿一齐跪了下去。
  
  熊经略诧异道:“你也有事求我,难道又是你请我到此的那个主意吗?论理你的事,无论如何为难,我不能撒手不管,只是那桩事,却勿强人所难,我实在难以答应。”紫霄道:“师叔不要误会!那桩事,侄女早已说明,既知师叔是自已人,怎敢污尊师叔。”熊经略道:“咦,除此以外,还有何事?快起来,有话便说,不必如此。”两人起立,三人就在岭上几块大石上,拂土分头坐下。熊经略催问:“何事这样郑重?”
  
  紫霄微笑道:“先父弃养以后,在侄女心上一桩最大的事,便是想培植虎弟,成个人物,不致有堕先父声名。师叔请想,虎儿一年大似一年,在这山寨混迹,耳满目染,气质易变,万一走入歧途,侄女如何对得起先人?幸而天缘凑巧,蒙师叔千里光降,侄女想来想去,只有跪求师叔,把虎弟收为徒儿,传授他一点真实本领,非但侄女终生感激,连黄泉老父,也要衔环结草的。”说罢珠泪盈盈,重又跪了下去。
  
  熊经略双手扶起紫霄,长叹一声道:“你这一番话,我也很受感动,我真无法推辞。论小虎儿资质,我也乐意陶融,但是我不能在此教导。既然你一心把他托付与我,只有带着他随遇而安了,你能放心吗?”紫霄道:“侄女早已想好主意,留得住师叔,果然最好;留不住时,任凭师叔海角天涯,带他同去便了。”说罢,便叫小虎儿当场行了拜师大礼。小虎儿年纪虽小,却也知道这位师父不比他人,只要自己用心,准能得着好本领,心里非常快活,恭恭敬敬拜罢起来,便垂首侍立于侧。紫霄又说道:“论理,这样拜师大典,未免草草,无奈侄女不愿意不相干的人知道,此时却是好机会,未免亵渎师叔一点。”
  
  熊经略大笑道:“这种小节,俺素来不理会,你说不愿意人知道,正对了俺心思。不瞒你说,俺从此以后,便要隐去真名实姓,仿效个世外逍遥的人。这里的人还口口声声称俺熊经略,反而教俺难受,万一传扬出去,更不适当,所以俺决定明天悄悄一走。可有一节,你弟弟总算托了我,从此由我管教他,你可放下心了,但是你弟弟一走,你究是一个女孩儿,举目无亲,孤零零在这虎狼之窟,毕竟不安。我看路鼎这人,心地、气质都还不错,虽然本领配不上你,门第家世,也还相当。
  
  “再说你们三义堡三姓渊源,不比他人,你现在统率这一班好汉,他们如何能够持久,便把玉龙冈地产尽量开辟起来,也是缓不济急。倘然有路鼎担当,他的家资产业足可帮助你雄踞待时。依我之见,不如你们两家便联了姻吧。我这一番话,却不是给路家说媒,是完全替你想的。你是聪明的人,当然想得周到,此刻别无外人,何妨对我说个明白呢?”
  
  熊经略一口气说完这话,却见紫霄梨涡微晕,只管沉吟半晌,才说道:“侄女何尝不知道,便是先父弥留当口,也曾提及侄女终身大事,注意到路鼎身上。路家屡次求婚,侄女不是不答应,只因热孝在身,弱弟尚未成立,不愿举行此事。现在到了此地,又是骑虎难下。再说强盗窝里举行此事,将来也被人耻笑,而且……”
  
  熊经略不待她再说,抢着说道:“你所虑的事,兀自闺阁之见!既然到此地步,也只好做一步是一步!依我看,天下乱源已萌,不久鼎沸,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只求你们夫妻抱定为民为国的主意,将来定有机会到来。俺此去云游天下,难免结识几个英雄人物,也许有助你们一臂之处。你们夫妻二人,把山寨整顿得好好的,也可以成一旅之师,依然可以垂名竹帛。现在山寨基础未稳,正应该合力同心。你与路鼎如果没有特殊障碍,不如早早完成大事吧。”
  
  紫霄听得连连点头,倏地含泪跪下,低低说道:“师叔教诲,怎敢不从!无奈侄女形单影只,别无长辈主持,只有求师叔屈留几天,替侄女做主吧。”熊经略笑道:“天下事真是难说,这一来,又不由我不依你了。好好,明天我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现在我们回去吧。”于是三人返回后寨,路鼎婚姻,总算片言定局了。
  
  第二天清早时候,袁鹰儿便上后寨探问。熊经略早已想好主意,安排妥当,却故意对他说道:“事颇棘手,一时难以打动。现在她有一桩最要紧的大事,立刻要办,她已打发女兵们传谕各位寨主,立时齐集聚义厅,听候命令,我也跟着就到,快去,快去!”袁鹰儿惊疑不定,又不敢多问,慌不迭去知会路鼎,同到聚义厅来。

    来到厅上,黄飞虎、翻山鹞、黑煞神等已在。过天星一夜调养,业已复原,也在其中。路、袁两人进厅,众人招呼,翻山鹞等以为袁、路两人是总寨主近人,必定知晓今日聚会的事,谁知一问两人,同众人一样,你问我,我问你,都是暗中摸索,猜不出所以然来。待了一忽儿,熊经略和小虎儿到来,却不见寨主紫霄同来。众人慌请熊经略高坐。
  
  熊经略两手一拱,笑吟吟说道;“今天惊动诸位,并不是俺侄女主意,却是俺同她商量好以后,请诸位到此一谈的。这桩事,可以说完全由俺主动,可是关系贵山寨的兴隆,因为俺师兄去世当口,曾留有遗言,说是三义堡路、袁、李三姓,必须始终保持密切关系,又看中了一个爱婿,临死时,已在俺侄女面前露过口风,在俺侄女自己,虽然没有说出详情,但是我已知道。既然凑巧到此,必须替她做主,完成她终身大事,好对得住我去世的师兄!她终身有了着落,便可一心一意整理山寨,此后她放手做事,也可便利一点。诸位也可同舟共济,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说到此处,话锋略停。

    这期间,却急坏了路鼎,喜煞了袁鹰儿。在路鼎当局者迷,一听到李老师傅在世时已看中了一位爱婿,必定另有其人,品貌本领,必定胜过自己百倍,这样一思想,焉得不急?但是袁鹰儿却旁观者清了!他先听到三姓必须始终保持密切关系,后说的那位爱婿,不是路鼎还有哪一个?熊经略先头说的事情棘手那句话,无非故布疑阵,略做惊人之举罢了。不提两人暗地乱想,一忽儿,又听熊经略向袁鹰儿笑嘻嘻地指道:“凑巧这位袁兄,早已把大媒责任扛在肩上,向俺侄女不知提过多少次,说的那位新郎,也正是俺师兄在世时看中的那位爱婿。”
  
  这一句话听在路鼎耳内,宛如震天价一个大霹雳,凭空当头打下,又像打下的不是霹雳,却是一个九天仙女,心里惊也惊得过,喜也喜得出神,又加上立在身旁的袁鹰儿,暗地扯他衣襟,益发急于想听出下文。可是心腔子里咚咚乱跳,一上一下,宛如十几个吊桶在水井内来回打滚一般,熊经略以后说的什么话,罚誓也听不出一句来,只听得众人一阵拍手欢呼,轰的一声,立时把他围住,贺喜的,说笑的,撮弄得腾云驾雾一般,闹了一阵,总算袁鹰儿能说善道,把他架出重围,溜回两人住所。
  
  路鼎坐了片时才觉心神安定,便说了一句:“熊经略这样大恩大德,教俺怎样报答!”袁鹰儿大笑道:“我的路兄,你怎么啦,难道真乐糊涂了吗?佳期就在眼前,多少正经事要你去办,怎的说出这样痴话来。”路鼎茫然道:“怎的佳期就在眼前?究竟熊经略说甚话来?”
  
  袁鹰儿笑得打跌道:“原来你真乐迷糊了,大约熊经略以后对众人说的许多话,你都没有入耳。他说路、李两家婚姻就此定局,他是女媒,我是男媒,而且因为没有尊长,他也算女家主婚的长辈。又因为他不能在此多留,明日恰是黄道吉辰,一切俗礼尽行删去,你们两人,就在明天正午时,在聚义厅上交拜,后寨就做洞房。三义堡分寨,暂请黄寨主主持,好让你腾出身子,稳做新郎。所有张灯结彩、采办喜庆筵席、犒赏全寨士卒,都已派定干练头目,连夜分头赶办起来,不信你此刻再到厅上去看,保管已焕然一新了。你想时机这样迫促,你难道真个百事不管,光身做新郎吗?”
  
  路鼎一听,急得跳起身来,拉住袁鹰儿道:“我不知事情办得这样急促,不怕简慢了俺们师妹吗?”袁鹰儿忍住笑声,说道:“谁说不是!但是他老人家(指熊经略)独断独行,谁敢道个不字。”路鼎又道:“现在咱们两人得速回三义堡去,筹备一切,我总要对得起我师妹才是。袁兄你好人要做到底,帮我赶回咱们三义堡去,知会家里人置办应用东西才是。”
  
  袁鹰儿道:“李紫霄师妹不比他人,又关系着山寨面子,男女两家应办东西,都在你一人身上。至于装饰洞房,置备妆奁,那是万万来不及的。好在师妹是女中豪杰,这种东西满不在她心中,只要你礼貌周全,诚心诚意,也就罢了。倒是总寨分寨,上上下下一切人等,满得重赐,于你面上也风光。依我看,事不宜迟,咱赶回三义堡,筹备犒赏羊、酒、财帛,知会三姓父老集塞贺喜,才是正理。”路鼎连连称是,于是两人备了几匹快马,带了几个得力人,也不通知别人,立时飞也似的赶回去了。
  
  当天晚上,两人又赶回山寨,大家手忙脚乱,分头办事,人多手众,易于告成。各处分寨和三义堡三姓族人俱都到来,连各处山头好汉,也纷纷闻名赶到,参与婚礼,顿时把玉龙冈上下弄得人来人往,宾客如云。李紫霄身为总寨主,变了新娘子,一时难以见客,只好分派黄飞虎、翻山鹞分头款待,黑煞神、过天星内外纠察,老狗洄管理聚义厅上的喜堂。女家总提调是熊经略,男家总提调是袁鹰儿,其余全寨头目和路、袁两族父老,都派定执事,倒也井井有条。
  
  一宵易过,转瞬便到了第二天正午吉时,忽听得厅内,赞礼的一声高唱,阶下鼓乐又细吹细打起来,寨门外又是通通几声炮响,接着哔哔啵啵鞭炮声直响到后寨去,原来这时新郎路鼎,全副戎装,骑着雕鞍鲜明的高头大马,带着二十多名雄赳赳的堡勇,到后寨举行迎亲之礼去了。
  
  待了一忽儿,袁鹰儿如飞地跑进聚义厅,向众人一拱手道:“吉时已到,新郎已迎将来了。”话言未毕,寨栅外又是震天价几声炮响,聚义厅阶下一条甬道上的人们,春雷般一声欢呼,立时波分浪裂般两下分开,让出一条长长的道路,显出一对绣字大旗来,旗上绣着“三义堡分寨寨主路”几个黑字,旗后紧跟着二十多名壮勇,一对对披红插花,手捧提炉,炉内香烟缕缕,笼罩着喜气洋洋的堡勇,缓缓趋近阶下,倏地分开,相向而立。壮勇对面立定,鸾铃响处,新郎诚惶诚恐地翻身下马,由厅上黄飞虎、翻山鹞迎扶进厅,直到正中香案前向北立定。
  
  这时聚义厅大非昔比,厅前挂灯结彩,当然不用说,便是厅内也布置得锦绣辉煌,正中香案点着蟠龙舞凤的臂膀粗巨烛,兽鼎内焚起百合异香,屏风上挂了一副刻丝的三星大轴,其余罗列着奇珍异宝,绣帐罗屏,把袁、路两家宝物和山寨历年积存的贵重物品,都装饰得干干净净,连寨主们几把虎皮交椅,也改头换面,给锦绣交错的帷幔遮住了,只有从白骨坳怪物身上剥下来的那张金碧毛皮的第一把交椅,却依然高供在香案上面,说是山寨规矩如此,总寨主的交椅不能随便移动的。
  
  这时新郎一到,赞礼生又高唱入云,前边厅外乐声刚住,寨门外炮声又作,寨外人如潮涌,呼声震天,宛如千军万马一般,反掩住了迎接新娘的礼炮。厅上众人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事故,慌派人赶去一探,原来满不相干,却是玉龙冈、塔儿冈、三义堡三处赶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幼,把寨栅外一片广场,拥挤得万头簇动,等得新娘子彩轿和一行执事到来,众人呼声雷动,一齐包围住新娘轿马,都想看看总寨主装扮成新娘的丰采。

    新娘子身边女兵、寨勇们,又都和这班看客厮熟,平日原是一家人一般,怎敢逞蛮驱逐,呼的一声,早已把一行整整齐齐的执事,冲得七零八落,把新娘彩轿围挤得水泄不通。众人一半好奇,一半李紫霄平日对待三处寨民,抚慰体恤,如同家人一般。再者又都是女兵、寨卒的家属亲友,平日听熟了总寨主怎样姿色,怎样本领,怎样智慧,个个心里都当她天仙一般,这时改装了新娘子,益发要看个饱了。
  
  厅上各寨主一听新娘被寨民包围,恐怕误了吉时,慌派了几个出去,高声晓谕,哪知护卫新娘的熊经略,依然披着一件破道袍,挡在新娘面前,早已连说带笑,大声说道:“诸位高邻,不要乱挤。新娘是总寨主,今天做了一次新娘,明天还是总寨主。诸位要看,明天后天有的是日子,尽管慢慢来看,何必忙在一时?如果诸位拥挤不去,误了吉时,这可不是玩的!”

    他这样一喊,看热闹的人明白事理的,也齐喊道:“这位道爷说得对呀!咱们全仗总寨主顺顺利利地保护咱们,今天是她老人家大好日子,咱们不要误她的吉时才对呀,众位乡亲散散吧!”这一下,众口同声,立时像蝼蚁归洞般,纷纷散开,让出中间直连寨门的一条道来。女兵、寨卒依然执着仪仗,排列成行,向寨栅门内鱼贯而进。
  
  这几队仪仗却比新郎来得威武堂皇了。第一队为首一个山精似的头目,卖弄他的膂力,捧定一面长逾二丈的大旗,镶着火红蜈蚣穗,迎着风猎猎山响,中间绣出“玉龙冈总寨主李”几个大字,身后几十个精壮寨卒,一色荷着映日耀光的长矛,矛上都结着红绿彩球。这一队过去,第二队又是两面绣旗,分绣着“卫乡保国”“除暴安良”八个字,旗后二十四个鼓吹手,吹打着异样细乐,听之心醉。
  
  后面几队都是挂红插绿的女兵,提炉的,撑扇的,执拂的,捧剑的,一个个迈开扁鱼大脚,昂头而进。这班大脚婆后面,才是翠帷绣蟆、四平八稳的新娘轿子,两旁拥护着十几个姣俏的女兵,全身软甲,挂剑背弓,很是英武。新娘轿后,跟定两匹骏马,马上便是送亲的熊经略、小虎儿了。这队仪仗到了聚义厅下,也两面分开,让新娘轿子直抬到阶下。熊经略、小虎儿弃鞍下马,由袁鹰儿等迎接进厅。这时厅上厅下,鼓乐喧天,三吹三打已毕,又听得堂上赞礼生提着丹田音,高唱一套照例吉词,然后唱起新贵人、新玉人就位,行交拜礼的仪词来。这时赞礼生宛同百万军中的司令官一样,谁也得听他的话。
  
  他一声高唱,新娘轿边几个女兵慢慢打起轿前绣幔,扶出总寨主来。厅上下各寨主头目人等,谁不注视在彩轿中间,一经轿帘卷起,众人眼前仿佛打了一道电闪,再仔细看去,才认清女兵们扶出珠冠霞披、玉佩云裳的美人儿来,比较平日淡妆素服,玉骨冰肌,又是不同。此时只觉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但是众人尽是看了个饱,只有那位新郎路鼎,早已面朝里,背向外,诚惶诚恐地立在香案前红毡上,哪敢回过头来看一眼呢!好容易等得美人驾到,香风阵阵从背后袭来,又听得环佩叮当,夹杂着佩佩锵锵,已到红毡上面,饶是路鼎英雄,到这地步,也觉心头乱跳,满身不得劲儿,只好眼观鼻,鼻观心,怡恭将就地听赞礼的摆布。
  
  一霎时,嘉礼告成,大家送新郎、新娘进了后寨的洞房,照俗礼和大家的性气,恨不得尽量闹一闹洞房,向路鼎大开玩笑,但是新娘是总寨主身份,平日威严肃穆,领袖群英,大家如何好意思露出轻佻举动来,又加上一位不怒而威的熊经略,监视在旁,只可老老实实地退到厅上,大闹喜筵,尽量喝酒了。
  
  众人正喝得兴高采烈之际,忽听得寨卒们报道:“总寨主和路寨主亲来道谢!”一语未毕,七八个女兵已簇拥一对新婚夫妇,缓步进厅,寨外又奏起安席细乐,众人慌一齐起立,却一眼看到盈盈卓立的紫霄,已换了个样子,把交拜时的宫装去掉得干干净净,依然是平日的素服练裙,只有面上脂粉,尚未洗掉。路鼎也换了华服,比平日还要朴素些。两人一进厅,紫霄检衽,路鼎抱拳,向全厅席上致敬,路鼎并说了几句谦谢的冠冕话,即由几个女兵,抢起酒壶,代他们夫妇分头向各席敬酒。
  
  这时厅上也有不少因亲及友,借此观光的三山五岳成名好汉。靠左第一席上,便有两个魔头在座。一个是过天星幼年一起从师练武的同学,是襄阳人,绰号笑面虎,约莫有三十多岁,生得阔面浓眉,豺声蜂目,外加一脸横肉,满颊疮痂,不笑则已,一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此人原是襄阳一个恶霸,一面结交官府,鱼肉良民,一面又坐赃窝盗,无所不为。他不知从何处得知过天星在玉龙冈坐了交椅,又得知玉龙冈英雄了得,威振一方,起了拉拢念头,特地备了几样名贵礼品,邀了一个本领高强的盟弟,指名来见过天星,却不料正赶上山寨举行喜事,居然也混充起贺客,高踞厅上筵席了。和他同来的那位盟弟,在长江上下游大大有名,不论是谁,提起他来,都是吓得变貌变色。

    原来此人是长江一带出了名的独脚飞盗,外带着到处采花。他作的案子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破过案,因为他一身软硬功夫,倏来倏往,无迹可寻,官厅捕役,非但不敢同他拼命,反而暗中得他贿赂,上下其手。这其中,一半也因有笑面虎庇护他,一发可以逍遥法外了。这人匪号也特别,叫作“红孩儿”,因为他天生成一副短小身材,全身不够三尺长,却又长得一张白里翻红的俊俏面孔,虽然年已二十出外,看外表兀是一个十几岁的童儿。

    他利用这副短身材,每逢晚上作案,便穿上小孩的红色短衫裤,又截短了长发,剪成一圈齐眉刘海,两边又梳了两支冲天杵小辫,冷不防飞进大家绣闱,女娘们骤然一看,真还不疑他是采花大盗,当他是邻居顽童哩!有许多无耻娘们被他破了贞操,反爱上了他,留在深闺中,十天半月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这次他在笑面虎家中盘桓,听笑面虎说起玉龙冈总寨主是个少女,如何美貌,如何本领,说得他心痒难搔,拉着笑面虎非要同去不可,因此两人搭档,同到山寨,也算两位宾客。
  
  红孩儿起初看见两人交拜,觉得路鼎没有风流温柔的资格,配不上这位天仙般的总寨主,很替紫霄抱屈,等得紫霄、路鼎穿着平常便服进来周旋,他两只眼直勾勾地盯在李紫霄面上,觉得这位美人儿,无论金装玉裹,荆钗布裙,都掩不住她的姿色,自己枉称采花使者,竟没有碰着这样绝世佳人。他这样痴痴地想着,两只色眼又直勾勾地盯着,笑面虎和他说了几句,全然不睬,竟似失了魂魄似的,形状非常可笑。
  
  这席主位上正是过天星,一看红孩儿失神落魄的,弄出这副怪相来,也觉十分不雅,万一被总寨主和别人看到,追究起来,总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性命才蒙总寨主亲自救出,怎么又引进这种坏坯子来,当这大喜的日子,万一弄出事来,自己如何吃消得下!这样一想,愈想愈怕,屡次想开口用话点醒笑面虎,叫他转知红孩儿放尊重些,无奈笑面虎也是色中饿鬼,忘记了自己坐在何处,直着一双怪眼,也自看呆了,过天星屡次用目示意,何曾理会得到。偏巧有两个女兵,提着两把酒壶敬到这席上了,紫霄、路鼎的眼光自然也转到这席上,互相行礼之间,在路鼎只觉这首座两人,面目甚生,也不注意到别的地方,可是紫霄目光如电,何等聪明,一瞬之间,早已把两人怪相看到肚里,也不作声,姗姗地向席上一一周旋告竣。
  
  夫妇俩正要双双退出,忽见中间一席上几个白发萧萧、衣冠楚楚的老头儿,走下席来,齐向李紫霄躬身为礼,笑着说道:“俺们这几个小老儿,已是风烛残年,平日仗着总寨主庇护,安居家中,足不出户,平时耳内听得总寨主如何本领,如何智慧,却苦于行动不便,每逢寨主大显身手时,总赶不上饱饱眼福。俺们这几个小老儿,时常聚在一起议论此事,总想设法亲眼看一看总寨主本领,这样死去,俺们才算没有白活了这许多年。无奈在平时不敢冒昧褒渎,幸得今天是总寨主大喜日子,又知总寨主平时敬老怜贫,提着胆气,借酒遮脸,想求一求总寨主赏个面子,只是动刀抡杖,今天大喜日子,实不相宜,请总寨主随意施展一点,俺们几个小老头儿死也甘心了。”说罢,又连连打拱。
  
  这几个倚老卖老的这样一说,却合了一般宾客的胃口。在本寨,各好汉早已见识过,原不稀罕,可是各处赶来贺喜的江湖好汉,平日对于紫霄也只闻名,既是洞房闹不成,正苦没有题目,此刻一经几个老者提议,立时异口同声地响应起来,其中笑面虎、红孩儿两个宝贝,更是别有用心,巴不得有此一举,看一看美人的本领如何。
  
  这时路鼎恐怕紫霄不乐意,一个别扭,便要弄僵,偷眼看她时,却见紫霄看出头的几位老者,都是路、袁两姓族中的长辈,说的话又这样委婉,笑吟吟地说道:“今天承诸位尊长和诸位贵客光降,使山寨增辉,非常感激。至于妾一点微末之技,在座贵客都是此中高手,恐怕难以入目,反不如藏拙为妙。”紫霄话未说完,宾客堆里早有几个人齐声喊道:“我们久仰总寨主内家功夫出众,务必赏面才好。”这几个人一喊,和者益众,闹得个乌烟瘴气。
  
  紫霄再想接说几句,已是不能,又苦于自己究是崭新的新娘子,不好意思大声说话,幸而袁鹰儿挤进人圈,笑吟吟向众人说道:“诸位要敝寨主一显身手,也未始不可,不过只她单人独练,未免枯燥无味。诸位贵客都是行家,何妨出来先练几样绝技,也教敝寨见识见识呢?”这一句话,正和紫霄心思,因为今天来客良莠不齐,难免有别的山头,假充贺客,暗探虚实的事,借此也可看看来人本领如何。
  
  这时众客里面,也有持重不露的,也有想卖弄几手的,也有自知自己本领不济,不声不响的,你推我让了半晌,忽听得左面席上有人怪声怪气地喊道:“有几手的就下场,何必学娘儿们似的,扭扭捏捏耽误工夫呢?咱们还要看后面压轴子的好戏呢!”这一喊,谁也听出语中带刺,不免都伸起脖子,寻说话的人。哪知他喊了几句,脖子一缩,没事人似的,自饮自酌起来。只有同席的人,知道喊的就是笑面虎。可是过天星心里格外难受,暗想你这小子真损,你既然不顾体面,俺也不顾交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笑道:“咱们多年不见,大哥功夫当然一日千里,趁此机会,何妨出面露几手,也使小弟面上增光呢。”
  
  笑面虎笑着向那面一指道:“你不要忙,咱们先得看看别人的。”过天星等朝着他指的所在一看,果见一个油墩似的胖汉从左面席上被人架了起来,推推拥拥,一直推到厅中铺红毡的空地上。那胖汉生成一张四方大黑脸,走起来,颌下两块肥肉一动一哆嗦,一个小鼻子却躲在两块肥肉下面,一双猪眼也被面上肥肉挤得变成一条线,下面还凸着一个大鼓似的肚皮,这副怪相,谁也禁不住要笑。
  
  袁鹰儿、路鼎、紫霄一看这样宝贝,也来献艺,只可忍笑退到下面主席上坐下,静看胖汉怎样施展。可笑胖汉踏到红毡上,把袍袖向上一卷,伸出短短的两只黑肥手,十个指头却有萝卜般粗,忽地向两面席上一抱拳,发出尖咧咧的刺耳嗓子说道:“在下生长凤阳,自幼爱好武艺,淮南淮北一带英雄好汉,没有一个不知道俺的,承他们不弃,送俺一个铁肚皮的雅号,因俺功夫都在这肚皮上。”说到此处,竟自解开袍带,大敞胸膛,端出黑油油、亮晶晶的一个大肚来,而且两手开弓,接连几个巴掌,把自己肚皮拍得山响。他这副尊荣,配着他一副尖嗓子,已经够看的了,怎禁得他这样一做作,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时熊经略、小虎儿都在席上,众人笑时,小虎儿直笑得蹲下身去,直扶肚子,连紫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唯独熊经略始终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只顾喝自己的酒,这且不提。那胖汉把肚皮拍了一阵,又说道:“诸位不要笑,淮南淮北一带的英雄,在俺肚皮上跌筋斗的不知多少。俺这铁肚皮绰号,得来也不容易哩。口说无凭,诸位不信,便请过来,在俺肚皮上重重地打三下,俺绝不还手,且看俺肚皮结实不结实。”话犹未毕,猛听右席上大喝一声:“好的,俺来试一下!”喝声未毕,人已到铁肚皮面前。
  
  原来此人就是笑面虎。他暗想,不管他肚皮怎样,横竖他愿意让人打,这样便宜,落得找的!他打好如意算盘,挺身而出,来到胖汉面前,也不招呼,只把袍袖一勒,伸出油锤似的拳头,在胖汉面前晃了一晃,哈哈笑道:“足下肚皮虽然结实,俺这拳头分量也不轻,咱们往日少怨,今日无仇,万一打坏了尊腹,倒不是玩的。咱们预先声明一下。”
  
  胖汉瞪着一双猪眼,向笑面虎看了又看,然后冷笑一声道:“俺肚皮摆在这里,原不是摆空架子与人看的。打坏了肚皮,只怪自己腹皮不结实,便是打破了肚皮,也怨不得人拳重。万一俺肚皮没有受伤,打的人倒受了伤,当然也不能怪俺肚皮无情,这也得预先声明一下!足下如果自问没有把握,还不如回去安坐吃喝的好!”说毕,两手叉腰,两腿一蹲,端得四平八稳。
  
  笑面虎原是个凶暴角色,怎禁胖汉一反激,又自恃着拳头上用过苦功,平日一拳可以击碎三块水磨方砖,这样棉花似的大腹,包管一拳过去,便打得他大小便齐出。那边架子端好,这边便举拳奔去。还算笑面虎良心发现,拳头未下,心里一转念,万一真个一拳打死,在这喜庆席上,似乎说不过去,不如只用八成力量吧。他念头一转之间,油锤似的拳头已到胖汉肚上,只听“啪托”一声,笑面虎拳头整个儿陷入肥肉之内,看的人吃了一惊,以为一拳捣破了肚皮,连拳头都打入腹内了。
  
  说时迟,那时快,未等笑面虎拔拳,忽听胖汉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时墨油油的肚皮,突地向外一鼓,扑通一声,笑面虎仰面一跤,跌出三四步开外。笑面虎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吃这个亏!一骨碌跳起身来,虎也似的一声大吼,一双满布红筋的怪眼,突得鸡卵一般,火杂杂重又扑将过去,恶狠狠用足力量,腾的一拳。这一下,乐子可大了!拳到了肚皮上,只觉得胖汉肚子真像蒲包一般,松松的毫不着实,四围肥肉却跟着拳头往里收。这回拳势既猛,皮肉也格外收得紧,非但整个拳头没入肉堆内,连小半条臂膀也裹将进去了。
  
  笑面虎一看不好,急想收拳时,哪知拳头到了人家肚皮上,被四围肥肉裹得紧紧的,宛如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挣扎了几下,拔不动,心头火发,恶胆顿生,正想举腿兜头踢去,猛听得胖汉喝一声:“滚你妈的!”这一下真要笑面虎好看!在胖汉肚皮运气一鼓之间,笑面虎伸腿欲踢之际,猛觉全身一震,凭空弹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葱,直跌落大厅门角落里,跌得他发昏了半晌起不来。因为头下脚上,跌下来,头和地面便撞了一下,自然震得昏迷过去了。
  
  过天星到底不忍,慌和头目们赶来,把笑面虎抬了出去。这边把受伤的笑面虎抬出,那边胖汉得意扬扬,把肚皮拍得山响,哈哈大笑道:“那位仁兄真可以,看他神气,定想一拳打死俺才甘心,哪知在俺这肚皮上打得轻,跌得轻;打得狠,也跌得狠。有了那位仁兄做榜样,大约没有人来尝试的了。俺总算献过了丑,要失陪了。”他正想掩好衣襟,忽听得右席又有人大喝道:“休走,还有一个不怕跌的!”众人急看时,只见右席上走下一个满身锦绣、俊俏风流的瘦小书生来。


第十七章、红孩儿。
  
  身子虽然短小,几个春风俏步,却像台上做戏一般,原来此人就是红孩儿。他在席上,看清胖汉肚上功夫,无非仗着一点蛤蟆功。笑面虎练的是一身硬功,想用猛力伏人,所以上了他的当。红孩儿存了报复主意,便一步三摇地走近胖汉,假充斯文,向胖汉兜头一揖。胖汉正在志高气扬,哪把红孩儿放在心上,略一抱拳,便哈哈笑道:“足下乳臭未干,吃完了喜酒,上学堂去是正经。咱们以武会友,没有你们念书人的份儿。”
  
  红孩儿并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说道:“我看那位打你肚皮的朋友跌得怪有趣的,所以俺也想照样跌他一跤。再说你自己说过,不论是谁,都可以打你肚皮三下,并没有说念书人不能打你的话。你如果怕俺打你,那倒好办,你只要在众人面前朝俺叩三个响头,俺就放你过去了。”这一番尖刻的话,说得胖汉真像气蛤蟆一般,怪鸟似的大叫,立时重敞胸膛,端好功架,向红孩儿招手道:“来,来,来,你自己招死,可不能怪俺。”红孩儿嬉皮笑脸并不动手,只管朝着他端详。
  
  胖汉等了许久,有点不耐烦起来,喝道:“叫你打,你又不敢来打,只管耽误工夫做甚?”不料胖子话声未绝,红孩儿一个箭步,疾起右掌,向胖汉肚脐眼上只脆生生一拍,托的一声响,猛见胖汉脸色骤变,一声怪呼,望后一个倒坐,蹲在地上,竟起不来了。红孩儿朝地上胖汉看了一看,冷笑道:“原来铁肚皮功夫,也只如此。”说毕,头也不回,向厅外走出去了。这当口,忽见老徊回一跃而起,向厅外喝道:“去客且请留名!”
  
  红孩儿仰天大笑道:“俺便是长江红孩儿,是此地过寨主朋友。”说完这话,依然扬长而去,老犯徊记住姓氏,转身来看铁肚皮胖汉,已由众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架起,向厅外扶出。原来那胖汉是老徊徊的旧友,跟着老犯徊从塔儿冈赶来瞻仰婚仪,这时受了红孩儿的掌伤,面如金纸,牙关紧闭,老回狗慌同几个寨卒,把他架回自己下处调养。可是聚义厅上被这几个宝货一闹,闹得兴致索然,也没有人敢提议请紫霄再显身手了。
  
  坐在左面首席上的熊经略,半晌没有开口,此时却呵呵大笑道:“这几个宝货,都不是好东西!那胖子蛤蟆功没有练到家,便想在这儿耀武扬威,偏又碰上他的克星。那孩子这一掌,真够狠辣。可怜的胖子,包管不到三天,便要裂肠而死。”众人吃了一惊,紫霄却从容不迫地走到熊经略身边,慢慢提起酒壶,替熊经略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在相近空椅上坐下,笑问道:“师叔说的使掌的人,大约用的是铁砂掌功夫,却不料他年纪轻轻,竟忍心下这样毒手。刚才听他自己报名,叫什么红孩儿,这个绰号,也够特别的了。”
  
  熊经略笑道:“这红孩儿眼光不定,满身邪气,出手又这样毒辣,如果他常到山寨来,你们应该留神一二才是。”紫霄不住点头。黄飞虎、翻山鹞齐声说道:“那三个贺客面目很生,山寨素未见过这等人,据说那胖子是老徊徊的朋友,那跌一跤的汉子和红孩儿,都是过天星的熟人,刚来山寨访友,凑巧遇上喜事,便也列入贺客之列了。”
  
  本寨执事人等,招待宾客的,依然分头待客;巡逻壁垒的,依然分头纠巡。这天全山头目寨卒,虽然不能擅离汛地,却没有一个不沾着喜庆的恩惠,整天地吃着大碗酒肉不算,外带着几两白花花的犒赏,连山寨境界内居民,多少也得着一点好处。这笔开销,数目却也不小,当然是路鼎掏的腰包,但是全山寨卒、居民都感念着李总寨主,并没知道是路寨主的恩惠。
  
  最可笑这天晚上,路鼎身为新郎,当然是步入洞房,克偿夙愿的了。哪知这位新郎与众不同,由爱转敬,由敬转畏,到了这要紧关头,爱也爱到极点,畏也畏到极点。这也是紫霄在平日言笑不苟,冷如冰霜,到了做总寨主时,又令出如山,不分亲疏远近,一律看待,哪有路鼎亲近谈笑的机会。洞房所在地的后寨,平日又是禁地,不奉命令,不得擅入一步的。
  
  这天到了华灯四上,晚筵告竣,别人是欢天喜地,高谈阔论,唯独路鼎一颗心,七上八下,宛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天色愈晚,心上愈难受。他的新夫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周旋众人,满厅张罗,唯独他少言无味,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愁眉苦脸,好似大祸临头一般。众人看他这样神气,也猜不透他是什么心思,只有袁鹰儿肚里明白,暗暗好笑,心想我们这位路兄,何苦千方百计,自找这样苦头!新婚一夕,变了难关,真是好笑,看来这重难关,要他独个儿单枪匹马闯过去,恐怕没有这种勇气的了,少不得又要求我锦囊妙计,但是这档事,却不是别人可以代出头的,骨子里依然要他自己下功夫才是袁鹰儿刚在思索,路鼎果然踅到身边,悄悄说道:“袁兄跟我来。”
  
  袁鹰儿笑着一点头,两人便悄悄离开众人,在无人处低低商量了一阵,也不知袁鹰儿传授了什么锦囊妙计,路鼎眉头顿展,一人坐在下处,静等好音。袁鹰儿却不然了,一忽儿找着熊经略谈几句,一忽儿又寻着小虎儿探点消息,一忽儿又向女兵们鬼混一阵,东奔西跑,忙得个脚步不停。
  
  直到了起更时分,后寨四个女兵分执四盏垂苏纱灯,冉冉而来,直到路鼎下处,说是“遵熊经略命,迎接路寨主,送入洞房,成就百年佳偶。”这几句话听在路鼎耳内,宛似皇恩大赦!明知袁鹰儿一番奔走,功劳不小,熊经略的恩德更是难忘,慌不迭立起身,跟着女兵到后寨来。
  
  未到后寨,在半路上先掏出四锭雪花花银子,分赏四个女兵,女兵们自然乐得笑纳,却都笑道:“刚才袁寨主已分赏给总寨主身边女兵,俺们都有份,此刻又蒙寨主犒赏,此后寨主也是俺们主人,伺候不周之处,还要请寨主包涵哩。”说罢,个个嘻着嘴,笑得花枝招展。路鼎大乐,这几个女兵又都长得有几分姿色,一面走着,一面莺嗔燕叱,拥着路鼎走来。到了李紫霄住屋门口,守卫的女兵早已看见,跑进去通报。路鼎以为这一通报,定有人出来,把自己迎接进去,说不定熊经略亲自出迎。
  
  哪知在门口站了半晌,不但熊经略踪迹不见,便是小虎儿也不露面,连身边跟自己来的四个女兵都溜进门内去了,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在门外来回大踱,又不好意思闯门进去问个缘由,满以为袁鹰儿安排妥帖,可以走马上任,谁知这座大门,又成了一座难关!虽然看两扇大门明明开着,毫无阻挡,但在路鼎眼内,便像千山万水一般,屡次想一鼓作气迈进门去,总顾虑自己面皮不好看,又摸不透紫霄是何主意,说不定紫霄和熊经略商量好的,故意这样做作,要试一试自己心地如何,是不是急色儿一流。
  
  路鼎正在心口相商,彷徨无计,偶一转身望到来路上,蓦见岭腰路口,一条黑影箭也似的向松林内窜去,倏忽不见。路鼎以为紫霄身边的女兵退值下来,在山上玩耍,或者背地偷窥自己也未可知,因此并不在意,心里又念念不忘如何进门,根本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这样又出了半天神,猛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唤道:“路寨主!”路鼎吃了一惊,慌回身一看,认出就是迎接自己的四个女兵中的一个,路鼎仗着特别犒赏,问道:“怎的你们进去了这半天,一个也不出来了?”
  
  那女兵笑道:“寨主休急,俺恨不得立时替你通报,怎奈总寨主正和熊经略密谈,似乎谈的非常重要,不许一人进房去。俺们都替你焦急,但是俺们总寨主山规森严,谁敢进去通报呢?俺恐怕寨主等得心焦,特地溜出来悄悄通知你老一声,请你安心再等一忽儿。他们谈话一完,俺们立时替你通报便了。”路鼎暗想,早不谈,晚不谈,偏在这时密谈起来,横竖我已等了这许多工夫,也不在乎再等一等,便是等到天明我也干。铁杆磨钉,好歹有个结果!主意打定,便点头道:“既然总寨主有机密要事,我再候一候便了。”
  
  女兵嘻着嘴,又转身进内去了。这样又等了半天,侧耳听见远远钟楼上已打二更,蓦然间门内跑出几个女兵,娇声喊道:“总寨主亲自出迎!”这一声,虽然出自娇滴滴的喉咙,在路鼎耳朵内,宛如晴天霹雳,完全出于意外,反闹得举措不安,偷眼向门内看时,果见几个佩刀女兵,提着宫灯,导着紫霄缓缓下阶,向外走来。路鼎又惊又喜,人还未到跟前,已向内深深一躬打下地去,等他直腰而起,紫霄已在门内,裣衽为礼,低声说道:“适有小事和熊世叔商酌,她们通报稍迟,有劳吾兄久候,尚乞恕罪。”
  
  这时路鼎心花怒放,如登天上,更想不到紫霄竟亲自出迎,又说了几句告罪的话,几乎要感激涕零,哪还说得出整句的话来,口里只连说不敢,……说了一大串的不敢,人却依然立在门外。倒是钱可通神,紫霄身后几个乖觉的女兵,看得路鼎可笑,念着得过他的重赏,便笑着过去扶他进门。紫霄转身时,举手一挥,女兵们便悄悄退去,只剩紫霄房内两个贴身的侍女,提灯前导,居然引上楼梯,直引到紫霄卧房内,雅洁绝伦,却不像新婚洞房样子。路鼎家中移来的一切富丽堂皇的陈设,一物不见。
  
  路鼎心中大奇,却不敢则声。紫霄察言观色,早已了然,弧犀微露,嫣然一笑道:“既然夫妇,重在同心。妾又出身微贱,爱好朴素,又想到身在山寨,尚非安居乐业之时,所以一应如旧,但吾兄所赐,何敢轻弃,业已另辟一室陈列。吾兄不信,请到对室一看,便可明白。”说罢,亲自在前引导。路鼎跟着走进对面室内,一到这间房内,立时焕然一新,处处争光耀眼,果然把路家送来的东西,一件件陈设得有条不紊,雕床绣被,宝镜锦屏,件件皆备。
  
  路鼎肃然起敬,嗫嚅说道:“师妹是巾帼奇女土,这种俗物怎能看得上眼。愚兄自愧不才,得蒙师妹惠允下嫁,实在一生万幸!此后唯有一片诚心,万事听师妹指教,便是叫愚兄替师妹执鞭随镫,也是甘心。”说罢,满脸诚惶诚恐之色,一面又连连打躬,意思之间,似乎要屈下膝去。紫霄悄说道:“俊俏郎君易得,诚实丈夫难求。得兄如此,妾尚何求!不过妾尚有片言,与君一谈。”于是两人就在这间房内分头坐下,絮絮情话起来。
  
  你道紫霄说的是什么?原来紫霄虽然是个女子,却是胸怀大志,别有用心,自从压服群雄,统率山寨以来,还觉玉龙冈力量不足,羽翼尚未丰满,黄飞虎、翻山鹞等武艺,虽然不恶,还不是好臂膀,所以想出远救天牢内的熊经略来。题目虽难,一半也借此难一难袁、路两人。万不料熊经略自脱樊笼,毋庸袁、路费心,居然顺顺当当地请到山寨,口上虽说退位让贤,一半也是试试黄飞虎等,对待自己究竟怎样。万不料熊经略不是外人,原是自己父亲的师弟,反替路鼎做了媒人。诸事凑巧,话难翻悔,只好顺水推舟,允了这头亲事。正在双双进入洞房,香泽微闻的当儿,忽然出了一桩惊人的奇事,路鼎险些儿新郎未做成,先丧了性命。正所谓好事多磨,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第十八章、半面人。
  
  第二集正说到玉面观音李紫霄,经改头换面得熊经略主婚,同路鼎在玉龙冈大寨结婚,同入洞房,李紫霄当面说出一番大道理。李紫霄笑说道:“妹子尚有一点苦衷,此刻劳吾兄在门外久立,便因为与熊世叔密商山寨之事。他说:‘天下不久大乱,关外英雄崛起,兵强马壮,必为国家大患。朝廷奸臣,蒙蔽圣上,障塞贤路,将相无人,将来全仗四海英豪,义师勤王,那时也是英雄扬眉吐气之日。你们如果没有大志,在此啸聚一时,落个草寇名目,便也罢了。如果想做大事,应该以此为根本,广揽英贤,收罗时杰,推近及远,大收羽翼,隐为日后大举之备。
  
  “他这一席话,说得妹子顽石点头,将来俺们夫妇能够做到这种地步,才不愧咱们来此山寨的初衷,也对得起咱们三义堡的英名。倘以此自豪,一旦身败名裂,非但咱二人洗不脱落草耻辱,连三姓父老,也污了一世清白。妹子强煞是一女子,此刻虽暂总率山寨,他日兴师起义,自然要推吾兄为主。吾兄素来英雄,谅必以妹子之言为是。”
  
  路鼎慌说道:“师妹所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愚兄早已说过,事事以师妹主意为主。”李紫霄欣然道:“既然咱们夫妻同心,从今天起,咱们立定志向,照熊世叔吩咐,慢慢做去,只是咱们儿女之私,只可暂时束起,免得被他们耻笑,借此也可做个榜样与他们看。将来大功告成,再享咱们林泉倡和之乐,也还未迟,未知吾兄意下如何?”
  
  这几句话,可算得文到本题。路鼎是个老实人,怎知李紫霄一番话半真半假,话里藏机,总以为李紫霄全是肺腑之言,虽然听去,口气似乎叫他暂时做一对干夫妻的意思,心里有点不大合适,无奈对面题目来得冠冕堂皇,一时插不下嘴去,口里只可唯唯应是,心里却又暗暗着急,暗想难关已过,身入洞房,难道还有变卦不成?他虽然这样暗急,却万料不到李紫霄别有用心。
  
  其实李紫霄对于这头亲事,究竟有无诚意,也只有她自己明白。好在以后自有事实表明,此处先毋庸表白。且说路鼎坐在对面,一时默然不语,紫霄早已窥透心胸,低低说道:“路兄休怪妹子不情,实因前程远大,关系非常。我们一身本领将来用处甚大,妹子练的又是内家正宗,最忌那个…”说到此处,双颊立晕,满面娇羞,益显得娇艳欲滴,弄得路鼎雪狮子向火一般。正在不可开交之际,猛听得山风拂尘,岭上松林怒号如潮,纱窗外也沙沙作响,似乎要下雨光景。
  
  风声过去,紫霄似乎猛然一愕,回头向窗外一看,倏地立起身,走近路鼎身旁,在他耳边悄悄几语。路鼎正在神智彷徨,怎禁得香泽微亲,低声软语,还以为紫霄到底不忍冷落他,哪知人耳的话,却是“有奸细”三字,而且一语甫毕,便翩若惊鸿地返身出屋去了。路鼎究竟也是行家,一听有奸细,慌跳起身来,想赶去问个明白。人未出屋,忽见对面紫霄寝室,顿时乌黑,心里一警,慌也回身,噗的一口,把桌上一对花烛吹灭,却苦于未带兵器,一时又不知奸细在何处,猛听得屋上紫霄娇叱一声:“贼子休走!”立时刀剑叮当交击之声,响成一片。

    路鼎心里一急,打开楼窗,涌身一跃,跳到楼下天井内,抬头一望,屋上四无人影,许多女兵,已纷纷抢着军器,赶出门外去。路鼎不由分说,顺手在廊下兵器架上抢了一支长矛,倒提着跳出门外。他前脚出门,后面小虎儿也舞着双刀大喝而出。前面几个女兵,回身向上指道:“寨主赶快去,总寨主在屋后岭上松林内,与贼子狠斗哩。”同时四面警锣铛铛,号角呜呜,响成一片。

    前寨黄飞虎等也闻警率领寨卒,分头向岭巅兜拿上来。路鼎一看,几条上山大小道路,人声鼎沸,火把如龙,知道奸细万难脱身,抖擞精神,飞也似的抢向岭巅,抬头向前一看,只见岭巅一块空地上,剑光电掣,宛似万道银蛇,裹住一个通体纯青的人影子,再几个箭步,越过一个危坡,才看清紫霄仗着流光剑,和一个蒙面黑衣的短小贼子,正杀得难分难解。虽然紫霄挥剑如龙,步步紧迫,那贼子身体煞也机灵,手上一把单刀护定全身,浑身解数,居然在一片剑光中,滴溜溜乱转。
  
  路鼎想提矛助战,刚喝得一声:“该死贼子,俺路鼎来也!”紫霄霍地向后一退,举剑向蒙面人一指,说道:“路兄仔细,务必活捉这厮,待审问明白再处治他不迟。”路鼎应了一声,便火杂杂地赶上前去,一个“乌龙出洞”,举矛分心便刺。只见蒙面人面上露着两个眼珠窟窿,一面提刀架格,一面窟窿内两颗乌溜溜的贼眼,骨碌碌四面乱转,似乎把路鼎全不放在心上。路鼎大怒,一声大喝,一矛紧似一矛,着着刺向要害。

    哪知蒙面人毫不在意,鼻子里一声冷笑,猛地健腕一转,一个斗大刀花,向矛杆上电也似的一绞,便听得咔嚓一声,矛杆立断。路鼎万想不到他手中还是一柄斩金截铁的宝刀,偏逢自己惯用的那柄大砍刀,因为初入洞房,不便带在身边,随手掣了一杆檀木杆子的长矛来。这时被贼子一刀砍断,刀光一闪,暴风骤雨般,顺着半截断杆向腕上截来。
  
  路鼎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可弃掉断杆,斜刺里纵了开去。哪知蒙面人故意使了一着狡猾手段,路鼎一惊一退之际,他趁此机会,单刀一收,倏地向后一退丈许远,身子一转,便向后岭松林奔去。哪知人还未奔进松林,猛听得林内一声娇叱:“大胆狂徒,快快束手受擒!”语音未绝,一柄剑活似长蛇出洞般,当胸刺来。蒙面人大惊,慌举刀招架,定睛细看,恰是紫霄。
  
  原来李紫霄初战蒙面人,知他功夫不弱,手上一柄宝刀,不亚于自己流光剑,又想生擒活捉,故意同他游斗,等众人四面围住,乘他力乏时再行生擒,所以路鼎未到时,故意使展一手八仙剑法,团团把他围住,使他脱身不得,后来一听警号四彻,兵马已动,路鼎先赶到,又不愿双打一,索性退身下来,让路鼎同他略一交手,自己抽身可以指挥一切,刚一抽身,几个快腿的女兵也已赶到身边。紫霄悄悄吩咐了几句话,几个女兵依然转身跑下岭去,分头传令。
  
  这里紫霄留神两人交手,看清贼人举动,早已明了贼人已无斗志,只想寻路逃跑,便算定他必向岭后逃走,先暗地飞身入林,候个正着。蒙面人一看此路不通,哪敢再战,虚掩一刀,转身便跑。紫霄遥向路鼎说道:“路兄兵器已断,且会合众寨主守定要口,不怕他逃上天去。”说毕,一个箭步,向蒙面人背后赶去。那蒙面人腿下奇快,在紫霄和路鼎一谈话的工夫,已飞跑出老远,眼看他飞也似的向前面下岭山路跑去。
  
  蒙面人一看这条山路上,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满以为先头听得号角齐鸣,火光四彻,怎的此刻不见一人,未免心里有点怙惙起来,一抖机灵,两足一点,飞上近身一株松树。他也想到,身入重地,定有埋伏,仗着轻身功夫,想从这一片松林上面穿枝而过,既可隐身,又可免险,主意虽好,无奈李紫霄手下女兵,平日早已训练有素,个个都有几分本领,那边李紫霄暗地传令布置,早已埋伏停当,不啻天罗地网。
  
  这蒙面奸细刚纵身上树,猛听得四下里一声喊,丰草石坡之间,箭如飞蝗,向他这边树上攒射,他对面一株古柏树上还伏着一个小孩子,小手一扬,金钱镖连珠般地发来,有几枚嵌在近身干上,铮铮有声,只差得寸分之间,吓得他两足一点,斜刺里飞下山道拔脚便跑。跑下有一箭路,却是一个岔道,一边是下岭山道,一边是羊肠小径。他不敢奔正道,不管好歹,便向小道飞奔,不料刚刚奔人小道,猛听得身边霹雳般一声大喝,“哗啦啦”一声巨响,一条夭矫如龙的黑影,当头罩来。蒙面人喊声“不好”,人急智生,趁着急跑之势,两脚一顿,向前纵去。在他意思,以为闻声不见人,这条黑影,定是伏地锦、绊马索之类,仗着轻身功夫,想跳越而过,便可无事。
  
  哪知这条小道上,正是黄飞虎埋伏所在,看得贼人跑来,身法奇快,功夫很是不弱,早已端正好手上套马飞索,待他身临切近,出其不意,当头套去,而且早料到贼人因这条路狭窄,两面都是岩壁,只有向前急窜一法,故意使飞索哗啦一声怪响,故作当头罩下的样子,乘他纵起身来时,手腕一翻,半空抖起套索,立时改变花样,宛如怪蟒翻身,忽的一声,向蒙面人腿上绕个正着,往后猛力一抽,蒙面人在半空里一个筋斗,跟着飞索跌下地来,同时手上一柄宝刀,也脱手飞去。
  
  黄飞虎大喜,赶过去一脚踏住,便用飞索把他捆成馄饨一般。这时蒙面人惊吓跌撞之下,已昏迷过去,任着黄飞虎随意摆布。黄飞虎把他捆好以后,嘴上一吹哨子,立时赶上许多寨卒,扛了蒙面人,跟着黄飞虎向正道走来。恰好紫霄等众人已在路口等候,见已擒住,非常喜欢,顿时命随身女兵,吹起聚哨信号,所有各处堵截的寨主,纷纷聚集赶来,报告全山寻查,别无第二奸细。紫霄略一问讯,便命众寨主押着擒住奸细,到聚义厅审问虚实,自己随后便到。众人一声答应,立时风卷残云一般,向前寨聚义厅上去了。这里紫霄点齐女兵,吩咐小虎儿领着守卫后寨,自己带领四个女兵向聚义厅走去。
  
  这时路鼎已同各寨主合集厅上,有几位寨主不免还要打趣他几句,说是“这奸细真太可恶了,偏在这时候来捣乱,回头总寨主审问明白,定要重重惩治一番的”。其实紫霄心中,正私幸这奸细一番捣乱,无形中便助了自己一个巧计,只有路鼎垂头丧气,有苦说不出口来,非但把今宵洞房花烛夜一笔勾销,以后要像今晚一室谈心,未知能不能呢。袁鹰儿这时当然也在座上,他却想不到紫霄别具深心,也和众人一样推想,暗笑路鼎福薄,良宵一刻千金,轻轻被这奸细断送了。
  
  众人说笑之间,四个女兵提灯冉冉而进,紫霄一到,全厅肃然。待紫霄居中坐定,厅外几个头目一声吆喝,便架着全身被捆缚的蒙面人拥到案前。黄飞虎也把蒙面人的宝刀献上。紫霄先把那柄宝刀看了一遍,只见刀薄如纸,可以随意围在腰间,刀尖上还有一个小窟窿,和扁扁的刀柄上一朵凸出小莲花正好扣住,围在腰间,宛如扣带一般,原是夜行人最好的利器,非用上好缅铁,经过多次千锤百炼不能成功。紫霄向下面几个头目一挥手,头目会意,一伸手便把奸细蒙面具摘了下来。不料奸细的真面目一露,座上众寨主都吃了一惊,尤其是过天星吓得面成灰色。
  
  黄飞虎喝道:“这厮不是用铁砂掌,打坏铁肚皮的红孩儿吗?身列宾客,竟敢胆大妄为,私窥后寨,定是不怀好意。请总寨主重刑拷问才是。”紫霄冷笑道:“我在白天周旋众宾之间,早已看出这厮满面奸淫,不是好东西。我师叔也曾说过,我还以为打坏铁肚皮,惧罪逃去。我看兄弟面子上,当时不曾追究,想不到他居心叵测,胆敢夤夜深入后寨,定然别有奸谋,快快招出实情,免得皮肉受苦。”紫霄说时,娥眉倒竖,声色俱厉,一对威棱四射的妙目,便向过天星扫了一下,吓得过天星满身一哆嗦,低下头去,心内直跳。
  
  这时红孩儿已从昏迷中惊醒过来,抬头一看,紫霄左右整整齐齐坐着几位寨主,各各怒容满面,威风十足,自己五花大绑,两旁如狼似虎的一班小头目,便知自己这条小命儿,有点难保,但是生成彪悍气质,毫无惧态,两眉一挑,一声冷笑道:“原来你们塔儿冈号称结纳贤豪,敬礼嘉宾,是这样的。大约你们同那铁肚汉交情不错,想替他报仇罢了。既然被擒,要杀要剐,请听尊便。我要皱一皱眉头,便不算长江红孩儿。”说罢,凶目一瞪,便哈哈大笑。
  
  紫霄喝道:“无知匹夫,死到临头,还敢胡说。我如果要替胖汉报仇,在你白天逞凶时,早已把你拿住,还待你从容逃出大厅不成!我们对待江湖好汉,来此作客,无不虚心迎接,一视同仁,白天胖子虽有自招羞辱之道,但你遽下毒手,宛同夙仇一样,尤其身为宾客,在我们寨内,竟敢逞凶,足见你平日无所不为,毫不带好汉气象。可是我们虽然心非,尚且顾全大体,不愿同你过不去。哪知你包藏歹心,竟敢目空四海,夤夜持刀,私人后寨,窥探机密。幸而我们察觉得早,没有你施展手脚余地,否则你又不知做出怎样恶毒的事来。现在你是自投罗网,生死只凭俺一言处决,到现在你还不快说实话,私窥后寨,意欲何为?从实招来,或者说得有理,亦好放你一条生命。如果倔强,先让你尝尝我们的山规,再取你的狗命!”
  
  紫霄说毕,左右各寨主又齐声大喝道:“快招了吧!”案下几个头目,早已预备好皮鞭,哗啦啦抖得山响,声势煞是惊人。红孩儿在长江一带,纵横了好几年,哪受过这样的威吓,饶他倔强淫悍,也觉今天难逃公道,两臂暗运用功劲,竟想挣断绑索,飞身逃走。无奈这条绳索非比寻常,依然还是黄飞虎那条与众不同的套马飞索,不挣扎还好,一挣扎,索陷肤内,非常的结实,空自挣出一身冷汗。上面紫霄冷笑道:“无知的匹夫,还想逃命!此地是什么地方,就是你身无捆索,也不怕你逃上天去。你要知趣,快招实情,免得受苦。”

    红孩儿到此地步,也只好把心一横,豁出命去,咬牙闭嘴,来个不声不哼。你道他为何如何?原来他本是一个采花淫贼,白天在酒席筵上,看见紫霄如同天仙一般,早就垂涎欲滴,在胖汉肚上一掌以后,扬扬得意地回到下处,毫不计及利害,便想照采花行为,乘夜偷入后寨,乘机行事,而且带了随身惯用的鸡鸣五更断魂香,想把新郎、新娘一齐薰迷过去,让他随意妄为,说不定李紫霄爱自己俊俏风流,踢开路鼎,与自己重谐良缘,岂不大乐特乐?他一个人专从邪处想,越想越对,未到起更便退脱长袍,带好蒙面具,束好缅刀,带起百宝囊,飞身来到后寨。路鼎在后寨门外徘徊时,瞥见一条黑影,便是红孩儿偷偷掩掩飞身上岭当口。
  
  等得紫霄亲迎路鼎入内,夫妻洞房坐谈时,他便越墙上楼,从楼檐口倒挂下来。恰好一阵山风吹来,树影飞舞,呼呼乱响,正掩住他飞檐越脊的响动。他暗地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天助成功,一个“夜叉探海”式子,便从楼檐倒挂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从百宝囊内掏出薰香盒子,找寻窗棂窟窿,便想施展。他的薰香原也厉害非凡,不用候人睡熟,只要闻着一点,便四肢瘫软,动弹不得。
  
  不料李紫霄目光如电,起初他在瓦上行动,被风掩去声音,不曾听见,可是他挂下檐口时,被山风一卷,不免略晃一晃。天上一阵阵黑云,偏在这时被风吹散,露出一轮月光,晃晃一映,窗纱上早已显出一个黑影来。虽然一闪即灭,紫霄早已明白,只有路鼎全神贯注在百年好合上头,毫未觉察。紫霄不动声色,只在路鼎耳边,说了一句,翩然而出。
  
  红孩儿一看屋内举动,原也有点警觉,哪知紫霄身法奇快,红孩儿刚翻身上屋,紫霄已卓立屋上,一剑刺到,两人便在屋上交战起来。这是红孩儿初入后寨的动机和经过,这时身已被擒,李紫霄逼他说出实话,但是红孩儿无论怎样厚脸,也说不出我是来采你花的,这样一说,立时可以死在紫霄剑下,只好咬紧牙充哑巴了。紫霄见他不开口,便掉头向过天星喝道:“这是你的好友,他平日行为和出没处所,你当然知道的。他闭口不说,你难道还要替他隐瞒不成?”
  
  翻山鹞也喝道:“过兄弟,往常咱们处在一块儿,你虽有点小孩脾气,尚无十分大过。这几天怎的颠颠倒倒,接连做出不好事来?你也不想想,你这条小命,才蒙总寨主亲手救出来,大恩不报,又引进这种败类来山寨捣乱,你自己想想,对得住总寨主和我们吗?”这一番话说得过天星羞愧交加,恨不得地上有一窟窿,钻下身子去,心里一急一恨,倏地跳起身来,赶到公案前,抢过皮鞭,没头没脸地向红孩儿抽去,一面抽,一面急得跳脚道:“你这该死的东西!该死的淫贼!谁是你的朋友!脂油蒙了心,竟敢跟人到山寨来捣乱,害得我哑巴吃黄连,说不出苦!今天我先打死你这淫贼,再向俺总寨主请罪!”这几下皮鞭很是结实,红孩儿避无可避,面上早已鲜血直流。上面紫霄喝道:“过天星休得鲁莽,山寨自有罚规,不得私行敲打。”

    这一喝,过天星不敢再动手,倏地转身向上便跪下,高声说道:“启禀总寨主,红孩儿原无一面之交,全因这几天有一个幼年同学,绰号笑面虎的,忽然到山寨来看俺,意思之间,仰慕本寨威名,想来结识结识,这厮便同笑面虎一块来的。俺和笑面虎多年不见,接谈之下,听他口气,不大光明,同来的这厮又是一脸奸猾,俺哪敢向众寨主引见,满想略尽昔日友谊,打发他们回去。偏逢山寨正举行婚礼,被笑面虎等知道,硬欲充列贺客,借此瞻仰。俺一时糊涂,没有拒绝他们,遂闹出这种不体面事来。笑面虎咎由自取,已被铁肚皮用气功打伤,情尚可原,只这厮一肚皮坏水,暗察他的举动,竟像采花淫贼一流,夜入后寨,定是不怀好意,敢请总寨主从重惩治。俺愚昧无知,亦请一并治罪。”说罢,俯伏在地,也不敢起来。
  
  紫霄微一点头,低头向案下说道:“既非过寨主素识,也是一时疏忽,以后多加谨慎便了。”过天星见紫霄没有责罚,益发感激涕零,叩了几个头,又谢过了众人,立起来,依然回座。李紫霄向众人说道:“众位有何意见,应该怎样处治,不妨大家商酌办理。”翻山鹞、黄飞虎同声说道:“擒住这厮时,在他身上搜出许多蒙汗药、断魂香等类。过兄弟说他是淫贼,一点不错。这种败类,只替江湖好汉丢脸,何况又冒犯本山,立刻把他砍了,也替世间除去一害。即请总寨主喝令行刑便了。”
  
  袁鹰儿却说道:“论理这厮杀不可恕,只是今天是总寨主大喜日子,似乎行刑不吉,还请三思。”紫霄冷笑道:“俺自有主意。”接着厉声喝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他一臂,以惩将来。连夜和那笑面虎一并赶出山去,不准片刻停留。”一声喝罢,案下一个山精似的头目,钢刀一闪,咔嚓一声,便把红孩儿一条右膀血滴滴齐臂砍下。红孩儿如何禁受得住,早已跌倒昏死过去。紫霄命敷上金创药,替他裹好伤口,即着黑煞神、过天星押解出山。诸事告毕,天已发亮,大好花烛之夜,生生被这红孩儿搅掉了。众寨主分头告退,散出聚义厅时,路鼎无法再到后寨,偷眼看紫霄神色凛然,带着四个女兵竟自回去,路鼎懊恼之下,只可拉着袁鹰儿,回到下处,细说衷情。
  
  袁鹰儿听得眉头一皱,沉吟了半晌,才说道:“我们这位师妹,主见是不错的,真不是寻常女子所能梦见。倘然没有红孩儿捣乱,也许还不致如此。这样一来,吾兄倒不能过拂其意,先做几天干夫妻再说。师妹不是无情之人,绝不致再有别的变卦,将来定有善处吾兄的办法,吾兄尽可落落大方地做去,这样她格外敬重你了。”路鼎听得,只可唯唯称是。其实袁鹰儿心里也有点诧异,不过在路鼎面前,不能再说别的话,只好敷衍一阵。
  
  且说李紫霄回到了后寨,一看路鼎没有跟来,远远山脚下一轮红日,已渐渐从地面升上来,一到自己宅门,便问“熊经略起来没有,闹了一夜,惊动他没有?”守卫宅门的女兵说道:“捉奸细时,熊经略在床上略问了一句,并不出来,此刻大约尚安睡哩。”紫霄不敢惊动,悄悄上楼,到了自己寝室还未坐下,猛见妆台镜下压着一张信笺,慌拿在手中一看,正是熊经略手笔,信中大意说道:“我不宜在此久居,乘你们捉奸细时,已带小虎儿下山,浪迹天涯。三年约满,虎儿定会上山寻姊,可以不必挂念。山寨前途,业已代为策划,抱定宗旨做去,不难名扬天下。后会有期,望各努力。”等话。
  
  紫霄拿着这张纸,怔怔地出了一回神,明知熊经略恐自已坚留,毅然乘夜下山,连小虎儿也不让再见一面。最奇捉奸细时,小虎儿还埋伏林上,一忽儿便不见了他的踪影。一时不留神,想不到相依为命的姊弟,竟远别了,又想到以后,左右没有一个亲人,和路鼎一幕趣剧,又不知将来做何结果,不禁悲从中来,这样一个女英雄,竟会扑簌簌地掉下泪来,等到几个贴身女兵进来伏伺,才收泪如常,解衣安寝。其实紫霄何尝睡熟,在床上独自盘算了一回,又跳起身,匆匆盥漱梳洗一番,等得过午,又传集全山寨主,在聚义厅齐会,侃侃地说明自己和熊经略商量好的计划,立誓兴旺寨基,充展事业,为日后光明正大的出路,做一个稳妥的根基。
  
  黄飞虎、翻山鹞都听得高兴异常,非常佩服,其余几个寨主,谁不希望立功扬名,自然一发心同意合。紫霄买服了众心,索性自己和路鼎结婚,不愿以儿女之私,贻误了山寨大事的主张,也直说了出来,而且把路鼎抬得高高的,好像路鼎原有这样的意思,昨日婚礼,无非一种表面仪式,将来实行夫妇居室,还要等大家功成名就,紧接着便指挥各寨主毅然各司职守,路鼎仍回三义堡分寨去,加紧屯粮练卒,把袁鹰儿调在身边,使他和路鼎分开,表面上冠冕堂皇,谁敢道个不字。路鼎也只有私下里托袁鹰儿在李紫霄身边,见机行事,随时成全而已。
  
  现在玉龙冈一段事暂告一段落,留待后叙,且说熊经略在那天晚上,携带小虎儿,乘紫霄等捉奸细的时候,悄悄从僻静地方走出山寨,连夜越过三义堡,向卫辉府进发。熊经略施展陆地飞腾之术,脚步何等迅速,一手又挽着小虎儿,真像风驰电掣一般,不到半夜工夫,已经走了一百有余的路程。小虎儿倒也乖乖的,并不怎样惦记紫霄,熊经略说一句听一句,熊经略暗暗欢喜,这孩子将来很有出息,决定造就他一身好本领。
  
  一老一少往前紧走,第二天到了卫辉府城,休息了半日,买了一些干粮,又走上官道,便向江南进发。这样晓行夜宿,不止一日,这一日来到江苏界内徐州府。原来熊经略自从改头换面以后,只有扬州琼花观居住的高老丈高公旦是他唯一的好友,扬州山水秀丽非常,便想带着小虎儿去寻他,盘桓几天,商量找个适宜隐避的地方,以便传授小虎儿武艺,所以一路向江苏走来。
  
  从徐州到扬州已没有多少日的路程,心里颇觉畅快,抬头一看,日已西沉,离徐州府内还有四五十里地,最要紧的葫芦内酒已然喝完,心想寻个市镇,先解一解酒瘾。无奈这一路走的,完全拣着僻静小道走的,此刻走的正是人烟稀少的山道,上不靠村,下不靠店,太阳已然落下西山,一时哪里去饮酒。熊经略连呼晦气,只可和小虎儿加劲脚步,向前赶着走。小虎儿从玉龙冈这一路跟着走,路上无事,熊经略便指点他陆地飞行的本领,天天这么赶着走,小虎儿脚上的功夫居然进步得神速异常,这时老少二位,正向一条山冈下走去。小虎儿忽然停步喊道:“师父,您看那边山脚下树林内冒出一道白烟来,定是有人家在那儿做晚饭,咱们何不到那儿借宿?说不定还有好酒的。”
  
  熊经略朝他指出一看,果见东南方有座高峰脚下,一缕炊烟向林巅冉冉飘去,恰因日落天黑,林木遮蔽,看不真切有儿家人家,照着方向猜度,似乎就在官道相近,不管如何,且过去再说,于是两人下冈便向那边走去。可是在冈上看得没有多远,一走起来,觉着有好几里地,路又崎岖难行,幸而两人脚步飞快,蹿涧越阔,一忽儿已近那座峰脚。只见这座峰拔地而起,直上青冥,满山怪石奇松,狰狞可怖,似乎无道可上。两人绕着峰脚,又走了半晌,穿过一片疏林,却是十几亩宽阔一片池塘,池塘那面便是官道,池塘狭窄处架着板桥,通着官道。
  
  两人正想过桥,忽听远处哗啦啦水响,回头一看,只见那面池塘边芦苇深处的水矶上,立着一个赤足小孩,年纪比小虎儿还小,独自骑马蹲裆式立在矶上,伸出两条枯柴似的臂膀,拉起一面极大的渔网,网内一尾鲜活跳跃的鲫鱼,窜起数尺高。那小孩不慌不忙,单臂提网,一手又举起一只竹竿鱼兜,向网内一捞,便把那条鲫鱼捉入兜里,然后轻轻把网放入水内,将鱼放入身边鱼筐里边。熊经略看了半晌,不觉咦了一声,向小虎儿道:“你看他年纪比你还小,那只渔网吃着水,足有一百余斤的力量,他居然不哼一声地单手提起,你想岂是平常儿童所能做到的?可惜我们急于寻店饮酒,否则倒要盘问盘问他的来历。”
  
  小虎儿也正看得有趣,一听熊经略这样一说,便笑道:“师父既有此意,这小孩在此捉鱼,他的家定然不远,咱们何妨就到他家中借宿呢?”两人正说,官道上影绰绰走来一人,到了跟前,小虎儿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个老头,顶着破笠,报着草鞋,奇怪可怕的是老头的半个面孔,从右面看,和普通人一样,但一看左面的半面孔,好像剥去一层皮一般,又像蒙着一张白纸一样,光滑平坦,鬓眉耳目一概俱无,只有一张嘴,一个鼻子,还算完全存在,不过面孔中间截然分出两样颜色,不看右面,只看左面,真可吓死人。
  
  见这个奇怪老头走进桥头,向熊经略看了几眼,却把破笠向额下低了一低,向那边喊道:“豹儿,天已不早,跟我回家去吧。”那赤足小孩远远答道:“这几网只得三四尾鲫鱼,不十分大,不够您下酒的,再来一网看看再说。”说毕,又是哗啦啦一阵水响,那面大网已离水而起。小孩大呼道:“鹏叔快来,这回造化不小,竟是一条大花鳜鱼,还带几尾小鱼哩。”老头哈哈大笑,便想赶去。熊经略忽地心里一动,转身向老者问道:“请问老丈,此地可有宿店么?”
  
  老头脚步一停,迟疑半晌才说道:“此地只有一家宿店,转过那面山脚便是,只是……”说话未毕,那赤足小孩已如飞地提着鱼筐,跑过池塘岸,赶近桥来,嘴里喊道:“您老有酒不喝,管这些闲事怎么。”语声未绝,人已抢到桥上,朝小虎儿看了一眼,拉着老头便走。老头哈哈一笑,回头说道:“那家宿店,尊客可以去得,小老儿失陪了。”说毕,人已过桥,被芦草隐没,看不见了。熊经略思索了一回,自言自语道:“四海之大,何地无才?咱们还是找宿店去。”小虎儿道:“这人真奇怪,只有半个面孔。”
  
  熊经略点头道:“你看他们一老一少奇特,他们看我们一老一少,也奇特哩。”两人说着,顺着山道走到山脚下,顺着山脚又一转,便见道上搭着一个过路凉亭,四面都是粗石的柱子,上面是茅草盖的,这亭子大约预备官道上来往客商歇脚打尖的,亭子后面靠山脚处所,另外有一小径,两边稀稀地种着一片竹林,路口一株枯竹,上面挂着一个迎风红布招子。熊经略一见布招,就知道小径里面是宿店了。
  
  两人刚走进那条小道,竹林内脚步声响,奔出一个凶眉凶目的汉子来,向两人一打量,爱理不理地说了一声,向内一指道:“找宿店里面可有,后面如有行李车辆,交代一声,我可以迎上前去。”熊经略一摇头,那汉子两条扫帚眉似乎一皱,仰着脸,猛然向里边大喊一声道:“有两个孤身客人来了!”
  
  这一声大喊,倒把小虎儿吓了一跳,熊经略并不理会,遂领着小虎儿往里走去,约有一箭多地,就见迎面一带竹篱,篱门口挑着一个灯笼,走进篱门,靠着山根,盖着十几间瓦房,似乎也有两道院落,门口粉墙上似乎写着“迎接客商,酒饭齐备”几个大字,门内迎出两个不三不四的人来,略一问讯,知是住店,遂引着熊经略、小虎儿二位往里边去,来到院中一看,黑压压地上堆着许多箱子等物,当中三间正房内,红烛高烧,高谈阔论,后面刀勺乱响,三四个店伙,流水般托着一盘盘酒菜,来回跑去,忙得个脚不停步。
  
  熊经略留神向正屋帘内一看,一张桌上,四面围着一群客商,正喝得兴高采烈,那引路的人把二人领入屋后厨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内,屋内布置完全无有,霉气触鼻,屋中只有一个土炕,炕上铺着一席草荐,此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工夫不大,一个很胖的店伙,点着半截蜡烛进来,随手向墙上一插,先到那个伙计已经退了出去。熊经略笑道:“你们真欺人,看见我们没有多大油水,就给让到这样破乱不堪的屋子来,这样屋子岂是我们住的?”



第十九章、罗刹女的秘密。
  
  胖店伙瞪着一双怪眼,向着两人打量了几眼,冷笑道:“你没看见正房屋中已经住满客人吗?出家人将就一点吧!将就一点,钱可就省得多哩。”熊经略哈哈笑道:“你也说得是,但是多花点小费,我倒不在乎。你们以为我们没有行李,身上又穿得破烂,住不起正房,还怕我们明天拍拍屁股一走,你们吃了亏,这也是难怪的,谁叫我们出家人,天生来的穷汉呢!说不得,就在这儿将就将就吧。”说毕,从腰后拿下那个朱漆葫芦,递与胖店伙道,“酒倒是省不得,还有我这个徒弟,饭量也不小,请你替我们弄点可口的饭菜来,明天一块算还你。”胖店伙一听这话,哈哈一笑道:“好酒好菜有的是……”随说随把一只油腻腻的黑肥手掌,直伸到熊经略面前来。
  
  熊经略啊了一声,微微笑道:“先会钱,后吃饭,也是一样。好,好,银子有的是。”一面说,一面在小虎儿背后解下一个包裹来,从里面拿出一整锭银子来,足有五十多两重,砰的一声,扔在炕上,指着那块银子哈哈大笑道,“凭这块银子,住上房,喝好酒,大约够了吧?我们也懒得掂斤播两,你拿去存在柜上,明天一块结算吧。再不然,这包裹里一共有大约一百多两十足雪花纹银,一齐存在柜上,倒省得我们晚上提心吊胆,睡不安稳,你看怎么样?”
  
  其实,这包裹里哪有这许多银子,那块五十两纹银还是小虎儿贴身的私蓄,是压镖囊的,路上练习金钱镖,无意中被熊经略看见,却在这时利用着它了。哪知这一来,胖店伙态度立时改变,一脸横肉上丝丝都现出笑容来,两手一垂,瞪着怪眼,连声说道:“您老不必动气,常言道,穷在家,富出门,何况您老见过大世面,自然受不得委屈。现在这样办,我到前面柜上,给您张罗张罗,好歹腾出一间正房来,好伺候您吃喝舒服些。”说毕,转身就走。
  
  熊经略笑道:“正房没有倒不在乎,好酒好菜快快弄上来罢了。”那伙计又转身笑道:“您老万安,我们小店门面虽然不甚讲究,好酒好菜有的是,做得又好又快,包管您老满意。”熊经略向他点头笑道:“这话不假,大约客人要吃人脑子,你们也有现成的。”那伙计一听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立时又瞪着一双怪眼,嘻着嘴道:“您老爱说笑话,哪有吃人脑子的。”
  
  熊经略自言自语道:“怎么没有?一个不小心,吃着人肉包子;两个不留神,自己也变作包子馅了。”这几句话,那个伙计听得甚真,刚想逡巡退出,却不料门口堵着一个汉子,那伙计一个没留神,一进一出,正撞个满怀。那汉子大喝一声道:“忙什么!快到柜上去,给这位道爷腾出一间干净屋子来。”
  
  原来这人就是先头领进来那个人,他出屋后,并未走去,似乎就在窗外偷听,大约熊经略和那胖伙计说话,都被他听见了,此时喝退胖伙计,他才走进屋来,满脸堆笑地向熊经略一抱拳,笑道:“敝店伙计们不知好歹,冲犯道爷,尚乞海涵。未知道爷走的哪条线上?到此贵干?尚乞见告,免得小店招待不周。”
  
  熊经略假作不明白,自己向身上一看,笑说道:“贫道云游四海,无事可干。这身破袍,便是有线,也缝不得许多。要是不喝酒,嗓子痒得难受,我的徒儿,也好几天没有吃一顿整饭,其余不用,酒菜米饭快点上来,倒是正经。”那人听了这话,似乎迟疑了半天两眼不断地向熊经略身上打量,又向小虎儿看了又看,才说道:“道爷想是上徐州城的,因时候不早了,赶不进城去,故而在敝店留宿。未领教道爷在城中住持哪一座寺观?法号上下是哪两个字?尚乞见告,小店客簿上也可留名。”
  
  熊经略随口答道:“贫道生得粗鲁,说话又疯疯癫癫,所以人给取个道号,叫作鲁颠。你看我这样半疯半癫的穷道士,哪里有什么寺观,还不是终年到头,漂流四海罢了。你不要看我包裹里有二百多两银子,不瞒你说,这银子一丝一毫也没有我穷道士的份儿,早晚也是别人的。”那人两眼向上一翻,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不是本地口音了。我们还怕大水冲了龙王庙啦。”熊经略故作诧异道:“此话怎么讲?贫道一路到此,好好的天气,发什么大水?又与贫道有什么关系呢?”那人似乎懒得搭理,淡淡地说道:“少停你会明白的。”熊经略还要和他逗趣,到柜房去的那个胖伙计已跑进门来道:“后院已给道爷腾出一间干净房子来,酒菜也送到房中去了,请道爷快上那边去吧。”
  
  那人向胖伙计一使眼色,淡淡说道:“我还有事,你就陪道爷过去吧。”说毕,匆匆出门而去。这里熊经略一手提起炕上的包裹,似乎很吃力似的,同着小虎儿,跟着胖伙计,出了房门,路过后院时,熊经略留神上面正房内,一班客商兀自呼五喝六,吃得起劲。熊经略忽然啊呀一声,身子似乎被地上的箱笼一绊,跌了个狗吃屎。那伙计慌忙回身扶起。熊经略喊着痛蹲在地上,一手拿着包裹,一手抚着膝盖,嘴里自言自语道:“人老毕竟不中用了,走了一天道,两腿好像棉花似的。”随说随直起腰来。
  
  那伙计道:“不妨事吗?”熊经略叹口气道:“一路上也不知跌了多少次,如果要一跌就死,倒省得人家多费手脚了。”那胖伙计也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由后院领到前院,来到左边一间屋子,打起布帘,把二人让到屋中。熊经略一看这间屋子,果然和前面的屋子大不相同,四壁糊得雪白,炕上也铺着半新不旧的几床被褥,一张白杨木桌子,几张竹椅,桌上点着一支粗蜡烛,摆着热气腾腾的几碗鸡鱼肉之类菜肴,上下两副杯箸,一大壶酒,桌边还摆着一大桶白米饭。
  
  那个伙计格外讨好,先打上两把热手巾,让二人擦脸,然后提起酒壶,给二人满满斟上。熊经略把包裹向身后一掷,举起酒杯向鼻子里嗅了一嗅,下手小虎儿年纪虽小,却也爱喝几杯,却因肚子饿得慌,师父面前又不敢放肆,便推开酒杯,自己盛了一大碗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身旁立着的胖伙计笑道:“我们小店的酒,是用房后山泉酿成,与众不同。小道爷何不也喝几杯,包管晚上睡得香甜。”
  
  熊经略抢着笑道:“小孩子哪晓得好酒,倒是我是个酒虫。我一闻香,便知与众不同,果然是地道货。可惜这酒不够我喝的,请你把我的酒葫芦拿去,灌得满满的,好让我吃得舒服些。”胖伙计连声应是,狗颠屁股的捧着酒葫芦就出去了。胖伙计一出房门,熊经略倏地立起身,来到门前,从布帘缝内,向外面四处一望,然后回到小虎儿身边,悄悄说了一回。小虎儿瞪着两个小圆眼珠儿,手向菜碗里一指道:“这不妨事吗?”
  
  熊经略笑道:“你尽量吃好了,保你无事。”说毕,却把那壶酒和自己杯里的,全倾在炕底下去了。等到胖伙计提着一葫芦酒进来,熊经略好似喝得播头摇脑,指着胖伙计道:“怎么你这一去许久才回来?我这一壶酒早已喝完,连饭也吃在肚子里去了。”伙计一提桌上的酒壶,果然一滴无存,又一看饭桶,也吃得桶底朝天,原来熊经略把酒倒完了,趁工夫先把肚子填了个饱,小虎儿也早就吃完了,伙计哪里知道,兀自瞪着一双怪眼,向熊经略看个不休,心里暗暗诧异,怎么这一壶酒兀是治不倒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笑道:“道爷真是海量,喝了这么些酒,面皮也不红。”
  
  熊经略假装大着舌头说道:“你们这酒力量真不小,往常我喝这样大的壶,可以喝三大壶,今天是空肚子,这头一壶下去,脑袋便有点发昏,啊呀,不好,屋子都会转动了,但是这时候睡下去,似乎还早一点,天还没有起更哩,伙计,你说是不是?”这个胖伙计暗暗心惊,故意说道:“既然这样,道爷便早点安歇吧。”熊经略哈哈笑道:“不……不……我起码还要喝它半葫芦。”说完这句话,劈手抢过葫芦,就在嘴下吸得咽咽有声,一口便喝下半葫芦,一看小虎儿面前还剩下一杯酒,拿过来递给胖伙计道:“你辛苦得怪可怜的,也来闹一杯吧。”胖伙计连连倒退,两手乱摇,道:“您老请用,我们可没有这个福气。”
  
  熊经略大笑道:“和我这个穷道喝一杯,有什么关系?你不喝也罢,大约你们店里的规矩,这酒不准自己人喝的,现在我问你,前院上房里一班客人,是什么路数?院子里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地,害得我绊了一跤,硬邦邦的,分量还真不轻,难道装的都是金子不成?”胖伙计点头道:“那班客人真也奇怪,从太阳落山赶到店来,就大吃大喝,直到现在还是不肯歇手,个个都像道爷似的海量,据他们醉言醉语,大吹大擂地说,这次在北道上做了一大批珠宝生意,发了大财。满院的箱子里都是元宝。他们虽然这样说,我们柜上的先生可不大相信,买卖人哪有这样大吹大擂的,但是既在小店落脚,不管他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总是我们店里的关系,只可多加一份小心罢了。”
  
  熊经略一听这话,却满腹狐疑起来,忽然听得院子里有人喊胖伙计,胖伙计匆匆赶了出去,只听得门外嘁嘁喳喳说了一阵,遂又寂然无声。这时小虎儿已有点不耐烦,悄悄说道:“师父你喝了这许多酒,不妨事吗?”熊经略笑道:“我这个葫芦,却是个宝贝,是用群药炼制的,非但解除百毒,而且是江湖上蒙汗药的克星,行军远行都用得着它。不论多强烈的蒙汗药,一人葫芦,立刻克化得无影无踪,现在我们酒饭也都吃饱了,今晚要安睡一宵却不能够了。这店太已奇怪,趁此我们暗地探它一探。”师徒商量停当,假装灭灯睡觉,却已出门跳上屋顶,窥探各室不提。
  
  且说胖伙计回到柜房,起先在窗外窃听的那人问道:“那牛鼻子怎样了?”胖伙计道:“我出来时已经东倒西歪,此刻当然倒在炕上,人事不知了。”那人又说道:“可是还有那个小兔崽子,咱们当家的非常爱惜他,叫咱们不许难为他,此刻想必也喝上那话儿了。”胖伙计答道:“小孩子知道什么,一看牛鼻子倒下,他一定也爬上炕去,小眼儿一闭,梦里找他妈妈去了。你不信,你到后院去看一看就知道了。”那人又说道:“后院的事已料理清楚,只剩咱们两人,申二爷叫咱们看守地上的箱笼,不管别事,咱们就去吧。”说毕,两人一先一后,走到院中,便坐在箱子上聊起天来。
  
  其实这二人一问一答,前院屋脊上爬着的小虎儿听得甚真,几乎跳起身来,要赏给他二人两枚金钱镖,熊经略却在他耳边暗暗说道:“你在此休要乱动,待我下去,从这两人口中探个水落石出。”说毕,一长身,一双破袖两边一张,一个健鹘搏空的式子,就奔这两人坐得所在,当头飞下。那两个看守箱笼的伙计,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坐着谈话,满以为熊经略已经着了道儿,小虎儿一个小孩,就是醒着,也没有多大关系,哪知坐下未讲得几句,猛听得半空里呼的一声,好似一只怪鸟黑影,当头罩下,两人同时吓得啊呀一声,想要跳起身来,拔出藏身兵刃这个工夫,熊经略早已落在他们的背后,哪能容他们施展手脚余地,一伸手,就把那一个伙计点了麻穴,跌翻于地,身形一转,铁臂一圈,又把那胖伙计挟在肋下,两足一点,依然飞上房去,把胖伙计掷在瓦面上。
  
  小虎儿正气不过,趁势一脚踏住,从胖子背后拔出单刀,用刀尖点住胖子胸口,轻轻喝道:“你们在此开黑店,劫财谋命,定有为首之人和隐秘窝藏地方。前院一班客人,一忽儿工夫怎么一个不见?快快从实招来。如有一字虚言,小爷立时要赏你一个透明窟窿。”这是胖伙计像腾云般的就来到房上,连惊带吓,早就把灵魂飞去,半天工夫才神志略清,睁开眼一看,接着星月微光,才看出踏住自己的人,正是自以为无足轻重的小孩子,旁边立着的,又是自己认为着了道儿的牛鼻子,又听出喝问他的话,和胸口接触的雪亮的单刀,饶他平日见惯凶险,也吓得他一身冷汗直流,满嘴小祖宗、小祖宗的央求。
  
  熊经略笑道:“弄死你,宛如踏死一个蝼蚁,知趣的,快说实话,还有命活。”小虎儿成心先让他吃点苦头,腕子微微一动,胖子的胸口就像扎了一针似的,那刀尖一进去了半分光景,只要小虎儿略一加劲,就要直贯心窝了。可怜胖伙计肚皮又被人踏得结结实实,连躲闪一下都不能,只有没命地喊着:“小祖宗,您积德,松一松手,让我统统告诉你。”小虎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提起单刀,向他面上一指,喝道:“快说!”
  
  胖伙计挣扎着翻身跪在瓦上,颤抖着说道:“这里地名红花铺,离徐州府城还有八九十里地,房后有座高山,叫作金吼峰,峰上有一座般若庵,庵内住持,是个年青师太,貌美性狠,本领非常,江湖人称罗刹女,手下三个女尼,都是她徒弟,个个都有来无踪去无影的本领。平日罗刹女不常在庵中留住,一月之中在庵中住上一两天便走,亦不知去向。有时连她徒弟也摸不清她师父的行踪。金吼峰距离府城既远,地又偏僻,峰上居民又少,罗刹女和她的徒弟从来亦不与本地人来往,终日关住庵门,好像真个闭门精修似的,也少有人到庵中烧香还愿的。在去年底,我们当家夜鹰子申二爷纠集我们一班人,到这峰脚下盖起几间房屋,做起买卖来,我们才知申二爷到此开店,还是奉了罗刹女的命令,特意开起这座宿店来的。”
  
  熊经略喝问道:“她在自己家门口做起这样黑心买卖来,未免太以胆大,你们当家夜鹰子当然是她的党羽了。”
  
  胖伙计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道:“这倒不是的。她开设这座宿店,并不是想做这黑道的买卖。这店距离府城只有八九十里,不是错过宿店的,谁也不会到此歇脚的,有时偶然来了几次客商,夜鹰子看了眼红,几次想下手,却惧怕罗刹女不答应,他只可罢了。原来罗刹女在江湖上有一极厉害的仇人,罗刹女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卧薪尝胆,非只一日,而且这仇人也是个美貌女子,本领出众,心狠手黑,自己能不能敌住她,一时也没有把握,而且打听得此人党羽不少,

    “金吼峰虽然僻静,难免不被探出行踪来。万一纠众而来,寡不敌众,非但自己吃亏,连三个娇滴滴的徒弟也要遭毒手的,左思右想,想出一条计策,特地找了熟悉江湖人情,配得一手好蒙汗药的夜鹰子申二爷,叫他在金吼峰下要路口,开设一家宿店,白天卖酒,晚上还可以接待过路客商歇宿。她的主意,专门对付与她作对的人。如果寻仇的人想上山峰去,必须到店中休息一下,夜鹰子两眼看人,当然与众不同。如果看见风色不对的,就来先下手为强,在茶酒中下点蒙汗药,先把来人治倒,然后通知罗刹女,辨认是不是对头仇人再做处分。
  
  “不意从开店起,过了许多月,一点没有动静,来的全是安分客商,我们一样好好招待,一点没有别的意思。道爷说我们是黑心买卖,实在是冤枉的,但是道爷来得真凑巧,今天便和往日不同了,罗刹女本来和仇人没有见过面,动过手,这重公案究竟缘故从何而起,连她本人竟也茫然不知,通知她的人,也是辗转传闻,说不出所以然来。照她性情,原可目空一切,置之度外,但是她忽然这样谨慎起来,先布下了这种机关,据我们申二爷说,她是有极深的用意,像我们当一名小伙计的,当然难以猜度的了。
  
  “前几天,她突然从外面匆匆回山来,吩咐申二爷在这几天里,格外注意,因为她看出这群珠宝商是歹人乔装的。她暗地跟了一道,从珠宝商口中,探听出他们是向徐州府去的,她心里一动,便先急忙赶回,通知我们众人,万一这批珠宝客商径到店来,定有几分是找她来的了。果不其然,今天日落时分,真有一批珠宝客商,雇着长行骡车,竟向这条道上走来。

    “我们巡风的伙计,一看珠宝客商前来,自然招揽进店。这群客商大模大样,昂然直入,一共有五个人,全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一进店门,便从骡车上卸下箱笼,乱七八糟,堆在前院天井中,一面把骡车和人开钱打发,好像到了自己家里似的。把骡车打发去后,立时酒饭齐上,大吃大喝,嘴里又大吹大擂,表明财富充厚。这班宝货进店时,罗刹女已暗地留神他们的举动,却看出这班人虽有几分武艺,没有什么了不得,就知道其中没有自己仇人在内,也许仇人的党羽先来卧底的。
  
  “她吩咐申二爷,不管他们什么路道,近起更时分,用蒙汗药治倒他们再说。不料,她正在柜台后面一间密室里,暗暗地和申二爷说话,您老少两位驾临了。申二爷从那间密室内探出头来,一打量二位,便觉来得奇怪。他后面的罗刹女也看出来了,说道爷是个大行家,就是小道爷,也是很有本领的。罗刹女还说,这位小道爷品貌非常,好像她多年不见面的兄弟,还嘱咐我们,不要难为小道爷,就是这位道爷,也要问清楚以后再下手。
  
  “我们申二爷说,你既然看出来那道士是大行家,也许就是你的对头人,或者也许和那批乔装客商是一路的,咱们擒贼擒王,应该先对付这道士才是。罗刹女摇头道:‘我知道那位仇人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绝不是这道士。不过今天来的人都很奇怪,咱们宁可小心为是。’说罢,又低低与申二爷商量了一阵,才回山上般若庵去了。”胖伙计一口气说到此处,未免舌干音促,略顿了一顿。熊经略又问道:“你说了半天,那些客商究竟怎样了?你简短着说吧。”
  
  胖伙计哭丧着脸,又说道:“道爷来时,申二爷没有露面,都是几个伙计办的。第一次故意把道爷让到后面小屋去,无非要道爷经过前院,看道爷是不是客商一党,后来道爷故意抖出一锭银子来,咱们便趁势请道爷到前院上房,从言语中,又探出道爷确是过路的人,与罗刹女毫不相干,而且人也非常正派。申二爷是为谨慎起见,想蒙倒了道爷,依然让道爷好好地睡在屋中,等到今晚过去,盘问出一班假充珠宝客商的实情后,依然照常来伺候道爷您出门,非但不敢难为道爷一点毫毛,而且酒饭宿费一概不要道爷破钞,这是罗刹女的本意。
  
  “至于那班客商,并没有看出我们有歹意,大约以为这条道上从来没有出过事,离府城也不十分远,放心大胆地吃喝。起初我们没有放入那话儿,我们故意恭维他们都是好酒量,最后一壶酒送进去的时候,就是和道爷那个朱漆葫芦一块做的手脚,万想不到道爷真是大行家,眼看喝了半葫芦,一点不动颜色,那五个假客商却全都乖乖倒下了。他们吃酒的屋子正靠着山壁,我们早就做好了机关,屋后暗道里暗门一开,就把五个人暗暗地从屋后运到山上般若庵里去了。
  
  “我们店里连当家的算上,只有八九个人,七手八脚,把五个半死的人运到山上,自然店里一个人都不剩了,我同那位伙计奉当家的命,看守店里的箱笼,想不到都落在道爷眼里了。我这全是句句实话,可怜我吃了这碗苦命饭,家里还有八十岁老娘,净等着我挣饭吃、买棺材哩,求求您老人家超生吧。”说罢,就在瓦面上咚咚叩起头来。
  
  熊经略大笑道:“你家中有八十岁老娘也罢,十八岁的小姑娘也罢,总是该死的东西。但是想死在我的手上,你实在有点不配。好吧,你起来,你还去看你的箱笼去吧。”胖伙计喜出望外,想不到今晚这条命,会从雪亮的刀尖下逃出命来,遂又叩了一阵头,要想爬身起来,无奈惊吓过度,在瓦上又跪了半天,两条腿如同发了三阴疟疾,再也挣扎不起来。小虎儿看得生气,大喝道:“这样脓包,也来现世。”说着就要飞腿踢去。
  
  胖伙计极力叫喊,熊经略哈哈一笑,一溜腰,夹脊一把,拾小鸡似的拾起胖伙计,向前院飞身而下,一落地,把胖伙计放在箱笼上,一找那个被自己点了穴道的伙计,却已踪影全无,熊经略咦了一声,向屋上喊道:“虎儿下来,我们一时不留神,出了毛病了。”小虎儿也看出奇怪,倒提着那柄单刀,跳下地来,说道:“那一个点了穴道的,自己断难逃走。”熊经略道:”且不管他,我们到山上般若庵去看看罗刹女究竟何等样人。”小虎儿道:“方才那胖伙计说,屋后有秘道可以通到山上去,就叫他引路好了。”
  
  这时胖伙计二次又受了一下虚惊,怔怔地坐在箱笼上,刚定下心来又听说要他引路,慌忙立起身来,连声应是。熊经略一翻身,回到前院自己屋中,拿了烛台来,叫胖伙计拿着,在前引路,一同走进珠宝客商吃酒的屋中,一看屋里兀自杯盘狼藉,几张桌子却倒在地上,大约吃了蒙汗药,随身跌倒的,又向四面照看,原来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中间吃酒的一间,算是堂屋,左右开门通着,熊经略且不寻秘道,到两边房内走了一走,看见右边房内土炕上,放着几个随身的铺盖卷儿,另外放着长形布包,其余并无别物。小虎儿随手把那布包提了一提,觉着很有点分量。
  
  熊经略笑道:“不用问,这定是几件兵器,你且打开来看看。如果有好的,你拣一样带着便了。”小虎儿正嫌手上单刀是片废铁,全不称手,闻言大喜,赶忙解开布包一看,却是五样短兵刃,其中恰好有一对镔铁双刀,亮银价闪闪生光。小虎儿掂了一掂,满心欢喜,说道:“师父,这双刀很好,可是……”熊经略笑道:“为师没有传你本领,先叫你做贼,似乎有点不大仿佛吧?但是俺叫你拿的东西,当然是可以拿的,你放心拿去好了。”说毕,向胖伙计道:“现在你开秘道的机关好了。”
  
  胖伙计一手执烛,一手在炕后墙壁上摸了一阵,摸着一块活动的砖,一下便抽将出来,抽下那块砖,又伸手在抽出的窟内,摸索了一阵,猛然听得墙内轧轧乱响,似乎墙内装着辘轳。胖伙计刚跳下土炕,便又听得堂屋内哗啦一声怪响,胖伙计依然执烛前导,引熊经略、小虎儿走出房外,忽见堂屋后面一堵墙壁,整个儿不见了,露出山根土壁,中间显出一人高的一个山洞来,洞口周圈嵌着山石,洞中深处,一点火光闪闪地动着。熊经略跑到洞口,仔细打量,才知堂屋这后壁,不是用砖砌的,原是木板排成,外涂白粉,看去同左右墙壁一样,隔屋机关一开,整堵板壁便向地下陷了下去,地下大约预先掘有深沟。
  
  熊经略点点头道:“工程倒也不小,也有点小聪明,大约罗刹女设此机关,并不全为防备仇家,必定另有用意的。”胖伙计道:“最奇这个山洞,真是天造地设,从这山洞进去,可以直达山上般若庵的后门,比走正道要近一半多哩。洞内还有天生成的古怪稀奇的景致,也不知从前哪一位仙家造设此洞,也不知罗刹女怎会寻着此洞的。”熊经略道:“现在我们进洞去便了。”话刚出口,忽听得屋外天井里,似乎有人低低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熊经略、小虎儿同时转身跳出屋外,一眼便看见院内箱笼上面,立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孩子,全身玄绸,紧身密拈夜行衣服,背插一对虎头钩,两只灼灼生光的小眼珠,盯着小虎儿,并不动弹。可是小虎儿双刀在手,巴不得找个人厮杀,不待熊经略开口,早已一个箭步跳至跟前,喝道:“你这厮想是此地盗党,小爷正要找你们,替我双刀发利市。你来得正好,不要跑,吃吾一刀!”
  
  话音未绝,一对双刀已是梨花滚雪般杀上前去。这小孩子一声不响,两嘴往下一撇,表示鄙夷不屑的神态,同时一个身子却像一根羽毛似的,轻轻飘了过去。小虎儿以为他胆怯,得理不让人,一纵身,跳上小孩子起首立着的箱笼。小虎儿这样再一紧逼,那小孩子背上双钩已到手中,两道细眉一挑,鼻子里一声冷笑,用右手虎头钩指着小虎儿喝道:“来,来,来,你大约活得不耐烦了!”小虎儿大怒,不由分说,连刀带人,二次砍了下来。那小孩子不慌不忙,双钩一分,顿时杀得难解难分。
  
  这时熊经略悄悄地立在台阶上,问胖伙计道:“这孩子是你们的人么?”胖伙计满脸诧异地答道:“我也正在不解哩,怎的抽冷子会跳出这个孩子来呢。”两人说话之间,小虎儿和那小孩子在满地箱笼上宛如两个银球,翻来覆去,从那银球中不时发出叮叮当当刀钩相击的声音。小虎儿这才知道,那小孩儿一对虎头双钩,很是霸道,自己用尽刀法,兀自制不了他,有时钩影纵横,疾如风雨,竟有点棘手,而且自己已有点汗流气促,急想师父出手帮他,捉住那孩子。

    可是熊经略很安闲地立在堂屋门口台阶上,自管点头微笑,意思之间,似乎看那小孩子非常可爱,已知道他不是罗刹女一方面的人,又似乎借此警戒小虎儿,让他知道人上有人,万事不可鲁莽从事,但是小虎儿打了半天,那小孩儿一对虎头钩,一招紧似一招,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好小虎儿,顿生急智,先把双刀来了一手撒花盖顶,紧接着又来个双龙戏水,两柄刀宛似长蛇吐信般,连挑带刺,向双钩空隙处直进。

    那小孩忽见小虎儿情急拼命,不免随势封解,暂取守势,不料小虎儿利用这点时机,蓦地双刀一收,身子一斜,一窜便向后退了丈许远,刀交左手,向镖囊一探,便要败中取胜,使出看家本领来。说时迟,那时快,小虎儿镖未出手,忽听得一声大喝:“虎儿,休要鲁莽!”喝声未绝,两人中间,凭空多了一个人出来,不是别人,正是熊经略。哪知熊经略身刚立定,屋瓦上也有人喝道:“豹儿住手!老夫来了。”声音非常苍老,熊经略听去,似乎声音有点耳熟,抬头一看,屋脊上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头挽抓髻,身穿窄袖短襟土黄粗布衫,下面也是黄中衣,白布高腰袜,裹腿护膝,套着一双爬地虎,手上却拿着二尺多长一支旱烟管,烟管嘴口下面,还系着一个烟袋。这老头儿笔挺地立在瓦上,把手上那支旱烟管当作拐杖般,拄在瓦上。
  
  这时那小孩子一听老头儿声音,小脑袋一晃,用左手虎头钩向堂屋一指,仰面说道:“鹏叔快来,这里的机关已被他们发现了。”熊经略也向屋上拱手道:“白天已晤尊颜,因为忙于沽酒,未及叨教,想不到老英雄和令孙也会在这般深夜到此,真是有幸得很。如不见弃,便请光降一谈,以破疑团。”

    你道熊经略如何说出白天晤面的话?原来屋上老头儿一现身发话,熊经略已看清这老头儿,便是未进店时,在官道板桥上遇着的只有半个面孔的老渔翁,这个使双钩的小孩,正是在石叽上扳那渔网的赤足小孩子。起初只见那小孩子一人到来,全身又改了装束,又在夜间,一时没有认出,这时老渔翁到来,便认出他们来了。当下房上老头儿一听熊经略招呼,即飘然而下,下来时,声音全无,一尘不起,真像四两棉花落在地上一般,而且飞身下来,恰正立在那小孩儿面前。熊经略一侧身,正同他站个对面。
  
  老头面上虽然鸡皮鹤发,可是说出话来,如同洪钟,两道寿眉底下,伏着一双开阖如电的二目,尤其是精神百倍,一落地,就向熊经略拱手道:“傍晚邂逅早知道长并非常人,高足也英俊不群,原想拜识,无奈道途行色匆匆,蜗居草创,又难待客,故而不敢冒昧。晚餐以后,和孙儿商量妥当,待起更后到此了结一段公案,顺便一探贤师徒与此间有无渊源,想不到此间局面突变,人影皆无,却见贤师徒在房上盘问那伙计实情,被老朽听得一字不遗。”老头说到此处,略顿了一顿。
  
  熊经略笑道:“这样说来,此地还有一个伙计,因被贫道点了穴道,动弹不了,在盘问那个伙计时候,稍不留神,不知被何人劫去,想是老丈暗暗下来,把他藏起来了。”老头听了此话,微微一笑道:“那伙计另有一位英雄救去,老朽正为此事追踪,致使小孙一人在此,与令高足发生误会,争斗起来。”熊经略一愕,道:“这样说来,那伙计失踪,并不是老人家游戏三昧,另有他人取走,未知老人家追上没有?”
  
  那老头叹口气道:“说也惭愧,那人年纪轻轻,功夫异常老练,老朽略微犹疑了一下,竟被他走脱,连面貌都没有看清。原来此事是这样的,当贤师徒在房上屋脊后盘问伙计时,全是背向后院,下面有人卖弄手脚,自然难以察觉,可是老朽和小孙却从此屋右侧竹林上跳过墙来,刚上墙头,就听前院屋脊上有人说话,老朽暗暗伏在后院屋角窃听,正听得出神,忽然左侧墙头黑影一晃,后院天井中便落下一人,身手敏捷,声息毫无,一落地,随手拾起那被点了穴道的伙计,挟在肋下,身形一晃,便溜进后院厨房所在之处。
  
  “老朽以为是罗刹女手下来救那伙计的,一时又舍不得离开,想再听个详细。这一耽搁,等那胖伙计说完,忽然想起左面飞下的那个,身法手法,与众不同,罗刹女手下,没有此种人物,颇为犯疑,才命小孙在此,自己飞出墙外,又从前门绕到左侧墙外,却听得远处一声惨叫,倏地寂然,慌向喊声所在赶去一看,只见峰脚土坡上倒着一人,业已被人刺死,仔细一看,正是被点穴的那伙计。

    “起初听见喊叫颇以为奇,略一思索,便知那人也是来到此地,定是不明路径,顺手牵羊,把那伙计提到山脚僻静处所,解了被点的穴,威逼伙计说出罗刹女存身地方,伙计一出口,那人心狠手辣,便赏了他一剑,就此了结。杀人灭口后,他却上山去了,老朽大约料得不虚,也许胖伙计口中所说罗刹女对头仇敌,就是那人了。老朽本想追赶,转念事不干己,自己来此另有目的,也不必搅在浑水里了,所以又转身跳上屋来,不想小孙无知,和令高足倒打起来了。”
  
  熊经略略略一思索,哈哈一笑道:“闹了半天,我们却是局外人,但不知高姓大名?与令孙隐居于此,已有几年?所说到此另有贵干,究系如何,可否见告?”老头儿笑道:“老朽和道长聚会,大约也是缘法。老朽的小事,当得奉告,但是道长不是已经窥破此地机关,竟欲由秘道直上峰顶,会一会罗刹女吗?此刻时已不早,老朽猜想,也许此时罗刹女仇人已到,般若庵内正打得难解难分哩!老朽左右无事,咱们一块儿进去,看一看罗刹女本领如何,来人怎样人物,也是消遣一法哩。”
  
  熊经略笑道:“好,好,好!”心里却猜着老头子定是江湖上有名人物,深夜到此,定有作用,姑且同行,再作理会,一面却向小虎儿道:“不打不成相识,快过去向那位哥哥赔礼。”老头子也大笑,拉着他孙儿向熊经略行礼,小虎儿原也机灵,慌先向老头子深深一揖,然后两个小孩子对面行个礼,互相执着手,问长问短,顿时亲热起来,一面谈着,一面跟着熊经略、老渔翁跨进堂屋,仍叫胖伙计捧着烛台,引向山洞。
  
  众人一同进洞内,里面似乎宽阔异常,用不着低头弯腰,还可以两人并行。那老渔翁却非常留神,一进洞,先抢进一步,从胖伙计手中拿过那个烛台,一面用烛光向左右洞壁细照,好像寻找什么东西一般。熊经略从他灯光中看出进洞一段,约有二三十步远,两面都用石灰刷光的,这一段路走过去,却不是石灰的了,头顶和两面洞壁,都是晶莹洁白的玉石,而且玲珑剔透,好像雕成的花纹一般,脚底下都是细砂,踏上去沙沙作响。
  
  那老渔翁在两面洞壁,东望西看,一时不停,越走越忙碌起来。熊经略已看出这老头子对于这秘道,定有关系,他说的到这里另有目的,说不定就在这洞里,可是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说破,暗地留神他找寻出什么来。这样又走了一段,脚底下好像步步升高,知是这洞出口,是在山上,所以越走越高,只见前面挂着一盏明亮油灯,挂灯处所,却是尽头处,众人以为走到尽头处了,胖伙计道:“这里面很是曲折,走过去向左一转,又是一洞接着。”
  
  众人赶去,果然灯下左边,露出狭而又窄的一处裂缝,也就有一人宽,两面尽是镜面青石,往里看,黑暗暗的看不到头。老渔翁当先用灯向里一照,说道:“众位当心,里面很窄,是向上梯形的石级。”说毕,已走了进去。熊经略等一个跟着一个地扁着身往里走,里边两壁,摸在手上全是湿乎乎的,而且越走越高,后面的人,看前面走的脚跟,好像立在头上似的。这样有走了许久工夫,前面又露出明角油灯来。灯光一现,前面老渔翁忽然欢呼起来道:“在这里了!”
  
  熊经略问他时,却又笑而不答,只说回头再行奉告。熊经略仔细往四下探视,原来石梯业已走尽,现出一条平行的铺沙甬道,甬道尽处,又是油灯,照出十几级倒下的台阶。那老渔翁却一手拿烛台,一手向甬道口满绣绿苔的石壁上乱摸,一颗雪白头颅不住乱点。熊经略仔细留神他手摸处,偶然折下厚厚的绿苔,绿苔里面,似乎石壁上雕着一尊石像。就在这当口,老渔翁手上那只残烛一路照来,业已点完,此时忽然烛光灭了,近身一盏黯淡无光的明角油灯,也照不了多远,顿时看不清壁上景象。
  
  老渔翁笑道:“此行总算不虚,看这情形咱们已到了出口处,道长看老朽一路举动,定是有点诧异,此中因果,俟见了罗刹女,便可详告。现在咱们老少四人,一现身出去,说不定惹起罗刹女误会。依老朽愚见,咱们还是不动声色出去,先暗地看一看庵内举动,再作道理,未知道长意下如何?”熊经略笑道:“老丈主意甚好,但不知出口处有人看守没有。”胖伙计答道:“甬道尽处,台阶上有两扇地户,地户上面却是庵后一片菜园,这个时候大约无人看守,说不定地户并没有锁,因为我们刚才把五个珠宝客商运了上去,我们两个伙计也刚从此道走过,大约不致落锁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走上甬道台阶,果然顶上有两扇厚板门,门上扣着铁环。老渔翁当先单臂一举,轻轻执住铁环,向上一起,便觉一阵凉风拂面,一线月光也跟着透射下来,侧耳一听,寂然无声,知门外无人,遂轻轻举起半扇,先自跳了出去,熊经略等也一个个跳上。众人在地道走了半天,未免憋闷,到这时候一呼天风,人人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四面一看,果然是一片菜园,地户一旁还堆着许多柴草,想必是平日把这些柴草,故意堆在地户上面,遮盖人的痕迹的。



第二十章、玉狮子黑夜寻仇。
  
  两老两小和那胖伙计都钻出地户,踏上菜园,虽然四面无人,却隐隐远处有一片叮当之声,若断若续地送进耳朵里,这种声音,一入行家耳内,就知不远有人击刺剧斗。老渔翁暗暗地说道:“果然不出所料,罗刹女已和仇人拼上了。”鲁颠侧耳细听(鲁颠到第二集之熊经略从此隐姓埋名以别号代表),问胖伙计道:“前面有多少房屋,你当然知道。”
  
  胖伙计战战兢兢地说道:“这所庵内,地方虽然不大,也有前殿后殿两层房屋,罗刹女和她徒弟们都住在后殿旁一座小楼上,前殿是做功课所在,也是她们练习功夫的地方。从山门到前殿,有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旁,种着几行合抱的古柏,听声音就在那甬道上动手似的。”这是小虎儿和那老渔翁的小孩子,心里都痒痒的,恨不得立时过去看看热闹,却因两边大人都迟迟不走,只急得抓腮摸耳。老渔翁笑道:“咱们这样进去,不大相宜,咱们不如依然分为两拨,从屋上进去吧。”
  
  鲁颠点头称是,老渔翁立刻拉着那孩子,说声前面见,一老一少,立时举步如飞,跃上墙头,一溜轻烟似的,翻过后殿屋顶去了。这里鲁颠看了胖伙计一眼,笑道:“你现在可以从地道回去,守你们的箱子去吧。倘然你想送信与你们当家的,你的小命就要难保了。”胖伙计一听,吓得心里一哆嗦,遂急答应道:“小的遵命,此时就走。”说毕,就急忙钻人地道不见影子了。
  
  鲁颠眼看他走人地道以后,遂把地道口门口关好,又搬了一块磨盘大石压在上面,诸事妥帖,同着小虎儿向前走去。寻着一重门户,原是虚掩的,蹑足而进,却是一座小小院落,对面台阶上挂着两盏纱灯,淡淡灯光,照出左侧有门,通着前面,大约就是胖伙计所说的后殿,恐怕被人看见,一拉小虎儿,二人从院子里跳上屋檐,翻过一重屋子,就看出前殿比后殿高出许多,前殿兵器撞击之声,愈来愈紧,有时还夹着呼叱声。

    鲁颠无心再打量后殿下面情形,带着小虎儿一伏身,就像春燕掠波一般,飞上前殿屋顶,举目观看,老渔翁老少两人并无踪影,又因人尚在殿脊这面,下面争斗情形一时还看不出来,回头向小虎儿低低说道:“你从这里悄悄奔那左面屋角飞檐上,隐住身子等着我,只许看,不许出声,下面无论发生怎样情形,不关我们事情,不可轻举妄动,我去去就来。”小虎儿刚悄悄答应一个是字,他师父已一道青烟般,向殿下飞去。
  
  小虎儿满以为这样飞下殿去,下面人们哪有看不见的道理,说不定也要加入战团了,急于想看个究竟,两足一点,接连几纵,纵至左边挑起的飞檐,一偏腿正骑在挑角的脊上,恰好挑角上还塑着望风之类,正好遮蔽瘦小的身形,忙定睛向下看去,只见下面参天古柏,虬枝铁干,龙蟠凤舞,颇具奇致。月光从交互虬结的树枝中透射而下,照出中间一条其直如矢的甬道,近殿阶一段甬道中,因满地参差交互的树影,约略立着五六个人,好似男女全有,手上银光闪闪,映月生辉,大约都拿着兵刃,都鸦雀无声地站立在那里,靠山门一段道上,林木稀疏,较为空旷,只见月栏半两道剑光,忽分忽合,忽上忽下,变化万端。偶然两刃相接,铮铮奇响,宛如龙吟,用尽目力,却难分出身形和强弱,像小虎儿这点功夫眼力,真还不够程度,只看得眼花缭乱,几乎忘其所以,想大声喝起彩来。
  
  忽听得剑光虬结中,蓦地一声娇叱,“且住,”同时霍地剑光两下一分,这边现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带发女尼,那边现出一个英俊倜傥、翩翩年少的劲装壮土,各人手上都横着一柄溶溶秋水的长剑。小虎儿两只眼睛骨碌碌乱转,四下里寻找他师父,同那渔翁一老一少,却一个也不见,明明看自己师父飞身跃下,怎么会看不见?自己心眼儿略一活动,抬头一看,猜想师父跟他们二人,多半都隐身在森森柏树上,暗想那老渔翁的孙儿,年纪似乎比自己还年轻,难道也有这样本领吗?正在念头一动之间,下面使剑的壮士用剑向女尼一指,喝道:“妖尼既然怯战,快些束手认输,免我多费手脚。”
  
  女尼一声冷笑,缓缓说道:“檀越深夜闯入佛地,不问青红皂白,拔剑狠斗,实在出乎贫尼意料以外。贫尼云游万里,到此暂息游踪,课徒清修,绝不预闻外事,何致与素不相识的足下结仇?看足下举动态度,绝非江湖恶客,这样盛怒而来,其中定有原因。何妨先把来因说明,报出名姓。如果值得拼个你死我活,贫尼亦非怕事之人。如果这样瞎斗闷拼,贫尼不敢奉陪,为足下设想,似乎也未免鲁莽了一点。”说罢,一对秋水如神的妙目闪电一样,在少年壮士身上来回扫射,好像只要凭一双秋波,便可克服敌人一样。
  
  那少年壮土听她这一番话,似乎也犹疑了一下,一对烂如岩电的虎目,不由得深切注视女尼,手上长剑也不由得向地上一拄,两道入鬓长眉向上一挑,忽然鼻子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说的倒也中听,可惜此事非巧言所能搪塞。我既然到此,总要见个真章。现在不妨将我来意说明,也可叫你死而无怨!我有个同门师兄姓左名崑,外号红孩儿,是我先师的亲生独子。自先师亡后,即在我家寄住,一同练武功,我看待他也同手足一般。不意他成年以后,仗持一点家传本领,仗着我家势力,在外胡作非为。

    “我几次苦口劝说不听,经我家兄从严捆责,锁在花园一座高楼内,一年内不许下楼,原意希望他静心悔悟,导入正轨。哪知他狼子野心,反而把我兄弟恨入切骨,竟自扭断铁锁,逃得无影无踪。我这几年每一想到他的行为,难过半天,深负我先师昔日教育之恩。这次奉家兄之命,万里长行,到京公干,顺路也要打听这位师兄的下落。哪知一到长江,便探得采花大盗红孩儿的名声,却因他踪迹不定,没有党羽巢穴,一时难以谋面,只可先行赴京公干。等我出京渡过黄河,在黄河南岸拜访几位江湖先辈,便探出红孩儿与一妖尼匪号罗刹夫人的打得火热。”
  
  少年壮土说到此处,对面女尼微微一愕,道:“哟,原来万恶该死的妖妇,也到长江来了。这倒好,真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少年壮土蓦地听她说了这几句话,也是一愣,忽又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巧辩何用?且等我把话说完再算账。我那时听得红孩儿与罗刹女尼交好,便存亲自探访彼等巢穴之心。哪知事有凑巧,我们的随从伴当们,在黄河南虎牢关地方,无意中得到消息,因为我这次赴京公干是一桩大急的事情,走旱道,穿行湖北、河南、山东走的,把伴当留在黄河南岸虎牢关宿店内。
  
  “昨天我从京都回到虎牢关,伴当告诉我说,前一天恰有两个奇怪旅客在店中求宿,一个满脸疤痕、凶眉凶目的中年汉子,背着一个面无血色、右臂已断的后生,满身血污,右边袖口兀自血水淋漓,点点滴滴一路滴进店房,一到店房,立时到柜上找寻本地有名外科大夫,似乎右臂新断。柜上是个老江湖,明白这两人不是好路道,却依旧招待得很周到。可是我的伴当们早年原认识红孩儿,一看背进来的后生,虽然垂头搭脑,面无人样,却依稀认出红孩儿的面目,因此便注上意了。
  
  “到了夜间,特地分出两人,暗地窥探,只见断臂后生卧在铺上,咬牙忍痛,一面哼一面向那中年汉子诉说,却因他断膀痛得厉害不过,连带说话吁吁,而且低得像蚊子声音一般,似乎听出他新近失风,是被一个厉害女子砍断右膀的,他说了一阵,忽然整个身子连爬带滚,满炕折腾起来,大约痛得受不住了。只急得中年汉子在地上团团乱转,猛一顿足,咬牙说道:‘真是晦气。我被黑胖子跌了一跤,已经够瞧的了。到今天拼命一跑路,浑身骨头像拆散似的。万不料祸不单行,你又出了这么一个大岔子。那婆娘真狠心,竟忍心下此毒手,此仇不报,定不为人。’说罢,把足顿得山响。
  
  “炕上的忽然大叫了一声,升跃而起,一张俊俏的面孔此时已被折腾得活鬼一般,气吁吁地惨叫道:‘大哥,今天是我的报应到了,偏偏走到绝地,一个外科大夫都没有,此刻我疮滚热,痛彻心肺,周身像火烧一般,大约一路奔驰,疮口进风,这是绝症,准死无疑。我现在求大哥两桩事。大哥知道我以前的事,我现在明白自己身体这样不结实,可以说这条命一半伤在妖尼罗刹身上,我现在天良发现,懊悔已迟。大哥,你不要看我这条右臂落在玉龙冈,实在咎由自取,可恨的还是妖尼罗刹,只是大哥万不是她的对手,只有请大哥辛苦一趟,亲自到云南国公府求我师弟玉狮子出来,非但替小弟报仇雪恨,也替世间除掉一个大害,大哥能够应允做到,小弟死也瞑目了。可恨小弟枉自在国公府待了这些年,依然目不识丁,不能够写一封绝命书信,托大哥捎去,做个见证。’

    “不料说到此处,话还未完,红孩儿已力竭声嘶,疮口的血像泉涌一般,淋得半炕被褥都成红色了,猛见他鬼也似的一声惨叫,两眼一翻,向后一倒,竟自晕死过去了。我两个伴当在窗外探得确是红孩儿,而且遭了惨祸,急急回房,大家一商量,只有等我到时做主。第二天早晨我赶到店中,得知一切,立刻走进红孩儿房中,一看红孩儿血淋淋,直挺挺,死在炕上,早已气绝多时,可恨红孩儿称他大哥的朋友,竟忍心弃掉惨死客途的朋友,悄悄于半夜里越墙而逃,一走了事,红孩儿交了这样朋友,哪有好结果。

    “幸而我伴当在窗外偷听得一点大概,否则红孩儿这样惨死,有谁知道呢?老实说,像红孩儿生前在长江造了极大罪孽,也可说因果不爽,不过我伴当听他临死,居然良心发现,明白妖尼罗刹是一个世间大害,想我出来报仇。我念先师英名,同门情谊,不能不手刃妖尼,以瞑九泉之目,而且妖尼罗刹,万恶滔天,另外尚有一段因果,我早已想挺身而出,代人雪恨,不想诸事凑巧,所以我把红孩儿身后料理清楚以后,立刻率领亲随们乔装珠宝客商,由河南起旱,穿入江北,一路探听罗刹巢穴,沿路尼庵更加注意。
  
  “哪知天网恢恢,刚进江北砀山地界,便有人说起这里红花铺金吼峰上的事来,也是女尼,也号罗刹,世间哪有这样相同的?不是你还有哪个!我故意先差亲随们乔装投诉,想不到你还做黑店买卖,我的亲随们无知贪饮,竟又遭你的毒手。哈哈!你大约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恶贯满盈,总有一日,你的报应便在此刻了!”少年壮士滔滔不绝地说完来因以后,长剑一起,左手剑诀一领剑背,双目圆睁,便一步一步逼近前去。
  
  对面女尼听了这番话,似乎非常注意,却依旧不慌不忙,回头向身后诸人笑道:“你们听听,天下哪有这样巧事,误打误撞,反而替那万恶婆娘,代受其过了。现在一时也分不清青红皂白,只好分了胜负以后,再来解决的了。”说罢,宝剑一横,也要动手。正在这危机一发之时,猛从女尼身后,斜刺里窜过一人,举手乱摇,高声说道:“壮士且慢动手!壮士,你找错人了,我们当家师太不是……”一语未毕,那少年壮士用剑一指,怒声喝道:“住口!你是何人?敢来横身干预!”
  
  那人微笑道:“在下姓申,便是金吼峰下旅店的掌柜。”哪知他一报名,少年壮士怒从心起,剑光一闪,大喝一声:“狗才休走,先取你狗命,替我亲随们报仇!”话音未绝,一个箭步,剑如银蛇,分心就刺。这一来,吓得夜鹰子亡魂失魄,仗着轻功颇有根底,赶忙腰中叠劲,一提气,接连向后倒纵,总算逃过这一剑之危。可是这当口,那女尼已抱定分辩无益,剑下争强的决心,一跃向前,挡住壮士追路,一声不哼,门户一吐,剑走轻灵,直取壮土。
  
  那壮士喝道:“来得好!”身形一矮,立刻剑花错落,避实蹈虚,互相击刺起来。这一番从新交手,两人都抱着有你无我之心,格外斗得惊心动魄。表面上两人剑术似乎一时难分强弱,可是夜鹰子从旁看得清楚,少年壮士武功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英华内敛,气体充盈,尤其手上剑招,完全内家宗派,竟叫不出哪一套剑术来。这边当家师太虽然武功了得,剑招一丝不乱,但是久战下去,难免吃亏。

    尤其是师太的暗器,万一她败中取胜,用出她独门秘传追魂梅花钻来,壮士一个躲避不及,受了重伤,这桩事益发摘落不开了夜鹰子越想越着急,越着急,越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而且心里焦急,两只赛夹剪的光棍眼盯着甬道上的两柄宝剑,翻翻滚滚,简直有点忙不过来。他这样暗地起劲,甬道上两柄剑已经对拆了一百多招,时候也战得可以,夜鹰子急得冒汗,暗暗喊声“要糟!”
  
  原来那少年壮士见女尼剑术得过高人传授,功夫与自己不相上下,一时竟战不了她,蓦地心念一转,正值女尼用了一招丹风朝阳,暗藏母鸡夺粟,剑光风驰电掣,虚实莫测,直逼敌人,专取上盘中盘。少年壮士明白这招剑法是内家峨嵋剑的精华,厉害非常,赶紧含胸吸腹,一个滑步,退后三尺,倏又双足一顿,一提气,旱地拔葱,纵起四五尺高,在半空中两臂一分,又使一招大鹏展翅,连人带剑,疾如风雨,向女尼直压下来。
  
  这一招厉害无比,万难硬接。那女尼却也了得,竟不架不接,双莲一顿,贴地飞腾,也来个如燕辞巢,这一来,反客为主,两人好像调换了一个地位,但是少年壮土一击不中,落下身来,忽然一声长啸,声若龙吟,长剑一挥,剑招大变,火杂杂又复紧逼过来。罗刹女略一招架,便觉不妙。原来少年壮士这一次剑法一变,非但剑影如山,招数莫测,而且左手骈指如戟,专点穴道,吞吐进逼,竟把左手剑诀,施展开少林擒拿点穴法,夹在长剑刺击之中,互相为用,防不胜防,端的厉害非凡。

    罗刹女本已战得过久,未免香汗沾鬓,这一来,似乎落了下风,非但一旁夜鹰子和几个女徒弟,急得五内如焚,便是骑在殿角飞檐上的小虎儿,也看得目瞪口呆了。正在这紧要关口,那罗刹女猛地一声娇喝,金莲顿处,侧身飞跃,人已一二丈开外,足未落地,剑已交左手,足一沾土,柳腰一转,右手一抬,便要使出败中取胜追魂梅花钻来,追取壮士性命。在这将发未发的一刹那当口,猛听得半空古柏林上,有人大喝道:“璇姑休使暗器,沐公子也不要误会,老奴来了。”
  
  不料,这人语声未绝,树上又有一个尖咧咧的孩子声音喊道:“姊姊不要惊慌,龙飞豹子在此!”喊声起处,树叶一阵乱颤,先后飘下两个人来,一落地,现出一老一少,正立在少年壮土面前甬道旁边。那个小孩不由分说,一转身,顿足一跃,便到了罗刹女身边,两只小手一张,便抱着罗刹女两腿,顿足大哭起来。罗刹女捧着小孩的面孔,在月光下仔细地一辨认,也立刻掷剑拥抱,痛泪崩落,叫一声“我苦命的兄弟,难道我这时是梦里与你相逢吗”?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景象,弄得少年壮士耸然惊异,莫名其妙。哪知小的一个奔向那边去了,这个年老的却向他走近几步,单膝点地,忍不住老泪纵横,呜咽说道:“万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公子,更想不到公子万里迢迢,会到此地同我侄女动起手来。此时老朽斗胆,请公子念我家故去的龙土司情分上,先收起剑来,容老朽细禀告吧!”
  
  老头子说完这几句话,在少年壮士的耳内,无异晴空打了一个霹雳,只骇得他望后倒退,一迈步,又走近老头儿面前,略一注视,一伸手扶起老头,心里一急,口中不禁吃吃地说道:“你……你……你不是石屏龙土司家的半面韦陀吗?”老头儿答应道:“正是老朽。”少年壮士唉了一声,又指着那边问道:“照你这样一说,那边尼姑打扮的,难道她……她就是龙家世妹龙璇姑吗?”
  
  老头子凛然答道:“谁说不是!那小孩就是她的胞弟,从小就叫他龙飞豹子的便是,求公子爷多关照才是。”老头子说到这句,似乎庞眉一挑,神色俨然。忽听得豁朗朗一声怪响,少年壮士手上一柄长剑竟自掉在地上,半面人慌忙一呵腰,替他拾起长剑,然后恭敬的双手献奉。少年不接,猛然一顿足,步趋如风,向璇姑(以后改称璇姑)姊弟方向走去,一躬到地,朗声说道:“愚兄鲁莽,务请世妹世弟原谅!愚兄今日衣貌不周,改日再至诚负荆。”
  
  璇姑微一侧身,低头不语。龙飞豹子却鼓着小嘴,正想张口,蓦见半面人到少年身后,举手乱摇,一迈步,转到了前面,笑着说道:“事出误会,难怪公子。非但公子爷不解内情,便是老朽,也有许多的不解之处。此地不是讲话处所,且请公子爷到殿内一谈吧。”璇姑携着龙飞豹子先行一步,半面人陪着少年壮士转身向大殿走去。这时,夜鹰子和几个女徒弟已跟着璇姑进殿去了。半面韦陀走到甬道中间,忽地一仰脖子,向空拱手道:“两位道爷看了半天热闹,人生何处不相逢,咱们也算幸会,何妨请下来,大家一解疑团呢?”
  
  说罢,便听得最高一株古柏树巅上,哈哈一声大笑,笑声未绝,甬道旁已立定以为奇丑极怪的鲁颠。鲁颠又向殿角一招手,小虎儿也从殿角跳上近身柏树,再从柏树翻身而下。这一来,非但少年壮士闹得腾云驾雾,莫名其妙,连已经走进大殿的璇姑,也翻身出殿,立在台阶上,不知所为。半面人铁臂韦陀纵声大笑道:“公子休疑,这位道爷和老朽也是萍踪偶聚。今天相会,都是前缘,一同到殿中细谈吧!”
  
  鲁颠笑道:“贫道本是局外人,想不到与诸位幸会此地,本应告退,仍回旅舍。不过刚才听到那位壮士所说的红孩儿惨死的一桩事,贫道倒略知一二。”少年壮土此时已在抬头回望,疑心柏树上尚有人藏着,一听此话,慌向鲁颠抱拳为礼,说道:“道长顾盼非常,定是江湖前辈英雄,此刻幸会,务请屈驾暂留,以便求教。”说罢,侧身让道,意思甚恭,和前时扬眉怒目,剑光霍霍的当口,宛似换了一个人。
  
  鲁颠微一点头,便不客气,大步先行。少年壮土、半面韦陀、小虎儿等随定身后,步上台阶。那女尼装束的璇姑,同龙飞豹子立在大殿门侧,肃立相迎。最奇璇姑一身出家人装束,却不合十,依然俗家礼数,裣衽为礼。别人还不注意,独那少年壮士似乎微微一愕,倏又眉头一展,口角之间略现喜容。
  
  众人一进大殿,只见殿内空空洞洞,只中间一座佛龛,塑着一尊慈航大士,龛前悬了一盏八角琉璃灯,灯下一具蒲团,其余别无一物,却见璇姑行如流水,越众而前,又引众人转出佛龛,走出大殿后门,穿过一重院落,引入后殿,却见红烛高烧,桌椅井然,宛似俗家厅室,绝无寺观气象。
  
  璇姑一一肃客入座,夜鹰子和几个带发女徒分别献上香茗,唯独半面韦陀一进后殿,面容惨淡,默然鹄立,只见璇姑周旋已毕,蓦地一回身,紧趋几步,向半面人双膝一屈,立时满面泪痕,哽咽说道:“鹏叔,你怎么今天才来,险不急煞侄女。”说着,又指着龙飞豹子哭道,“我家这条根苗,亏鹏叔舍死忘生,从贼子手中救他出来,此恩此德,非但侄女们一生报答不尽,去世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的。”
  
  半面韦陀连连顿足道:“侄女快起来!说这些没要紧的话干什么,快快起来,免得尊客耻笑。今天巧不过蒙沐公子驾临,虽然其中发生误会,好在侄女你把经过情形说明,立时可以解释开了。侄女要知道,龙家寨世受沐公府厚恩,彼此渊源极深,石屏龙家寨虽经吾必魁老贼掀起滔天大祸,到底惧怕沐公府的威名,不敢十分蹂躏龙家寨居民……”
  
  半面人话犹未毕,少年壮士倏地起立,举手乱摇道:“休提沐公府威名,说起来令我愧恨欲死。你不知道,现在吾必魁老贼已经明目张胆,招军买马,事成燎原,而且因为我家袒护龙家寨,声言誓必扫平沐府,雄霸昆明。现在他的党羽已经密布大姚、牟定、镇南一带,反状已露,楚雄已经严加戒备,形势万分严重。我奉家兄之命,昼夜赶行,赴京公干,就为此事。奇缘凑巧,误打误撞,会遇见世妹和老英雄,我们龙沐两家同那老贼全都誓不两立,同舟共济,老英雄正可率领世妹世弟,助我沐府报私仇,除国贼,一举两得,实在是最好不过的了。”
  
  刚说到此处,门外足声杂沓,忽然拥进五六个大汉来,大家举目一看,原来夜鹰子最机灵不过,明白预先蒙汗药酒蒙倒的几个珠宝客商,原是沐公子的亲随,哪敢怠慢,趁后殿主客落座之时,他便出去,指挥店伙,快用解药,一齐解救过来,好在这班亲随,已经从地道运进庵内,不必多费手脚,略说原委,一阵巴结,便领着这班人到后殿来,请沐公子看看,好放心,外带自己献殷勤。果然,沐公子大喜,知道自己亲随原来没有受到伤害,慌向璇姑致谢。这时璇姑倒有点不好意思,一张洁莹似玉的面庞,略晕红霞,只有默默无言,含糊过去。沐公子向亲随们一挥手,示意殿外伺候,夜鹰子又领着出去,另到一边去招待不提。
  
  这里沐公子又向半面韦陀说道:“吾必魁老贼谋夺尊府和两位贤妹贤弟脱身避祸,先后情节,昆明省城里,人人知道,但是其说不一,也有人说世妹是被一剑仙救走,世弟也是剑仙救去的种种奇谈,传遍各地,连家兄也猜不透内中细情。这次我动身时节,家兄还再三吩咐,一路探听世妹世弟下落呢!看到今晚光景,世妹世弟也是此刻相逢,究竟怎样情形,可否请世妹赐教内情,俾启茅塞,下走也有许多肺腑之言,要掬诚相告,而且这位道长知道红孩儿生前踪迹,下走也急欲请求赐教。”
  
  说到此处,回头一望鲁颠,敢情这位玩世不恭的穷道爷,不知在什么时候溜出去了,殿上坐了这一大堆人,竟会不知不觉,不晓得他何时离座,怎样失踪的。可笑小虎儿这时正同龙飞豹子讲得异常投机,相见恨晚,两个小孩子别人怎样讲话,满不理会,只管两人交头戚戚,说他们的体己话,等到众人语声有异,小虎儿才抬起头来,才知自己师父不知去向,吃了一惊,一跃而起,便要出殿寻找,龙飞豹子却死命拉住不肯撒手。
  
  璇姑笑道:“这位小弟,不要急。道爷偶然有事出去,绝不会弃掉你,独自一去不返的。”沐公子却笑道:“我一见那位道长,便觉与众不同,定是一位振世奇人,居然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得无影无踪,这是何等功夫!世妹说得对,有这位小兄弟在此,一定会回来的。”半面韦陀便说出道上相逢的情形来,且说这位道爷龙骧虎步,威仪出众,虽生成那副尊容,却掩不住八面威风的气概,到此刻我还看不透他是何等样人。照他身上这样功夫,又是一位内家宗派的名宿,公子倘能结识得这位奇人,定可得到不少帮助。沐公子连连点头,正想开口,忽见夜鹰子又踅进门来,手上却提了一个朱漆葫芦,走到璇姑面前,低低地说了几句话。璇姑柳眉微蹙,却又嫣然一笑,向半面韦陀笑道:“那位道爷真有意思。”
  
  半面韦陀慌问所以,夜鹰子笑着学说道:“原来他从此地溜了出去,走到我们屋子里去了。他从腰中解下一个朱漆葫芦,举着葫芦对我说:‘他们一屋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又是什么公子小姐,倒出芝麻般旧账,哭一阵,说一阵,牵丝扳藤,一塌糊涂,真把我憋死了,憋得我酒虫都要爬出来了。偏偏有我一个又是同寅又是知交的后辈,乳臭未干,也在我面前摇摆起来,我没有法儿,只可偷偷地溜了出来,倒不如同你们凑合凑合吧。’又向我喊道,‘掌柜的,咱们攀个交情,一事不烦二主,再来一葫芦那活儿吧’说完,就把葫芦递在我手中,还叫我越快越好,否则酒虫真要造反了。
  
  “我也看得出这位道爷实在冒犯不得,赶忙极力赔罪,说明起先误会,又说我们后院地窖中,藏着六十多年的远陈黄酒,亲自去灌一葫芦献奉,说完,赶忙跑到地窖,真个替他满满地灌了一壶,顺便进来对当家说一声。依我说,这位道爷真还看不透是哪一路英雄,我们似乎应该……忽又缩住话头,向小虎儿一瞥,然后接着说道,真应该好好招待才是。”说完,又特地把手上朱漆葫芦,向众人举了一举。他这样说时,沐公子非常注意,昂着头,似乎一面听,一面思索。
  
  夜鹰子说罢,半面韦陀叫他快快送去。夜鹰子一转身,刚要迈步,沐公子突然说道:“且请留步。”说了这句,赶近前来,一伸手,把朱漆葫芦拿去,走进灯前,向着火光,把葫芦反复细看了半晌,很惊奇地哦了一声,低低喊声“奇怪”,忽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事真奇了。难道就是……”沉了一忽儿,又似说了一句,不会的……也许……他这样一来,把半面韦陀、璇姑、夜鹰子都弄得莫名其妙了。
  
  忽又见他把头乱点,一转身,满面笑容,将葫芦交与夜鹰子,却向璇姑说道:“世妹,愚兄冒昧,想请求这位掌柜立刻代办一桌整齐酒席,越快越好,不知能办得到吗?”璇姑未及答话,夜鹰子早已接着说道:“我们当家在进店时早已吩咐下来,因为从宿店送酒席上山,不能从地道运送,只得做齐了一起挑上山来,大约不久便到。不过小地面,办不出好的来,诸事请公子爷包涵。沐公子呵呵笑道:“这太费心了。可是我的意思,却不是为自己口腹,老世叔或者知道我的心意的。”
  
  半面韦陀忙躬身答道:“公子爷金枝玉叶,千万不要这样称呼,折煞老朽了。倒是公子爷想借此亲近那位道爷,确是要紧。”璇姑也说道:“寒门屡受庇荫,犬马难报,此后千万请公子不要过自谦抑。至于那位道爷,在白天山下已经看出绝非常人,此刻看公子思索情形,好像有点渊源似的。”沐公子摇头道:“此事奇怪已极,一时尚难断定,回头同席细谈,或可以掘出真相。事不宜迟,世妹留此,陪伴两位小英雄,我同鹏叔请道爷去。”说罢,仍由夜鹰子引路,三人出庵而去。
  
  这里小虎儿虽然同龙飞豹子私下讲得很投机,可是对于他们姊弟身世,和今晚所见的种种奇事,简直迷迷糊糊,莫名其妙,尤其是看得丰姿秀逸、举动沉静的璇姑,似乎比自己姊姊还秀丽几分,小孩子家心思活动,一看人家姊弟奇逢,喜溢眉梢之态,逗得他也想起玉龙冈李紫霄来了。
  
  正在神驰故乡的当口,忽听得步履杂沓,自己师父大说大笑地进来了,恰巧这时店伙们陆续挑来食盒,立时调桌搬椅,七手八脚整理出一桌酒席,璇姑、沐公子一齐请鲁颠上座,游戏风尘的鲁颠毫不犹疑,巍然首座,沐公子次座相陪,小虎儿坐在鲁颠肩下,唯有半面韦陀对沐公子颇为尊敬,同龙璇姑、龙飞豹子一齐坐在下首,殷勤相陪。
  
  龙璇姑亲自捧壶,一一敬酒,不料首座鲁颠突然虎目一张,向沐公子用目一扫,哈哈笑道:“我的随身宝贝,那位掌柜很慷慨地拿去,答应请我喝陈年美酒,此刻正用得着了。”话方出口,夜鹰子已从门外捧着朱漆葫芦进来,放在鲁颠、沐公子两人中间桌上,然后悄悄退出门外去了。鲁颠一手执杯,一手指着葫芦,有着无着地说道:“诸位看这个葫芦,有点异样。”沐公子立时抓住机会,肃然起敬地说道:“后辈年轻无知,见识有限,不过对这件宝物来历,却略知一二,正在怀疑,不敢冒昧请教,便是前辈上下两字,到现在还不大了解哩,尚乞不吝教益,以启茅塞。”
  
  鲁颠大笑道:“萍踪偶聚,亦是前缘,今夕相逢,尤为不易。不过老朽遁迹世外之人,姓名身世,言之无足轻重,何况诸位大事在身,千万莫错良机,正好借此畅谈衷曲,解释一切。如不见外,老朽亦可洗耳恭听,或许也许贡献一点道听途说,与诸位不无小益。否则老朽不便参与,先率小徒下山去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沐公子双手捧着酒壶,很恭敬地替他斟了一杯酒,一面笑道:“前辈虽不屑教诲,也何致这样决绝呢?别人不敢说,后辈现在正有一桩极为难的事,此事还非前辈不能解救。便是这两位身遭奇祸、遁迹天涯的世妹、世弟,后辈斗胆,也要代求老前辈大力援手。按理说,这样冒渎,太已无礼,后辈亦未免荒唐万分,可是刚才老前辈说得好,萍踪偶聚,亦是前缘,也许先人在天之灵,冥冥中有所启迪,所以鬼使神差,老前辈光降,适逢其时。老前辈随身的朱漆葫芦,偏又入后辈之目,后辈人微言轻,语多非分,只有叩求老前辈,请看在葫芦面上,原谅后辈的了。”
  
  这一番倘恍迷离的话,谁也摸不着头脑,尤其是提到的那个葫芦,益发莫名其妙了,但是鲁颠本人却一点不以为奇,侧着头听了半天,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喝得嚓嚓有声,等到酒杯放下,突然虎目一张,看了沐公子一眼,点头叹息道:“故人有子,难得难得。老朽已经跳出红尘中人,偏偏造化弄人,到处牵惹,尤其是今晚无端聚会,大是奇事,这且不提,你们今天举动似乎都有牵连,何妨趁着这时候一剖心腹,老朽或者也能参加一点意见,也未可知哩。”
  
  沐公子听出口角有点活动,顿时喜上眉梢,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又替他川流不息地斟酒,百忙里又向璇姑、半面韦陀说道:“诸位不知我同这位老前辈大有渊源,今晚我们能够蒙老前辈光降,正是我们的运气,诸位暂时可以不必打听内情,最要紧我们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在我们这位老前辈的面前禀白一番后,求老前辈替我们做主。
  
  “再说尊府祸起时,我正在哀牢山中料理一件要事,山深路僻,消息不通,就是家兄在昆明一知尊府噩耗,也会火急去援,偏又事出非常,鞭长莫及,赶到尊府,已经不能挽回,只有力守尊府基业,不令贼子蹂躏。那时世妹等已无下落,究竟世妹世弟怎样脱身?怎样会到这个地方寄身尼庵,又怎样会与那万恶妖尼同一名号?而且世弟又怎样到了中原?又怎样今晚才能姊弟会面?这种种情形,同以往尊府避祸实情,统统请世妹赐教才是。再说愚兄方面,也有许多隐情奉告,现在我们敌忾同仇,万事都要从长计议,先前愚兄莽撞之处,务请世妹海涵才好。”说罢,连连抱拳道歉,偷眼看璇姑时,却见她含泪低头,楚楚可怜,与阶前武力颉顽之时,截然不同。
  
  沐公子益发心里难受,恨不得投地自掴,立剖腹心,无奈众人在座,只有干着急,却好半面韦陀识趣,接过话来说道:“彼此休戚相关,公子不是外人,没有先头误会,我们今晚还不能够聚在一起哩!倒是趁此机会,大家披诚相见,办理大事要紧。公子说得对,请璇姑将始末情由,向大家细说一遍,一切都可明白了。”于是大家一面喝酒,一面细听璇姑含冤切齿地说出一件稀罕故事出来。
  
  (附注:此处故布很多线索,下文奇峰突起,即是璇姑口述之事,直到峰回路转,始反照前文,一一接榫,盖全书百余万言,均系根据明末清初各家秘记,绝非凭空虚构,千头万绪,错综穿插,亦费苦心。第一集第三章卖花翁高老头曾有“熊经略别离多年,今才会面”之语,故后文所叙,虽系穿插应有之文,实亦补叙鲁颠别后多年内之事也。)



第二十一章、滇南八寨。
  
  原来中国云南省东邻黔蜀,北接川康,西南又毗连缅越。境内烟岚雾嶂,急湍奔流,形势峻险,道路崎岖。各种苗人,窟宅其间,族类繁多,宗支不一:有叫猡猡、摆夷、摩些、西番、古宗、潞子,种种奇怪名目。战国时代,“楚伐蔡宋龙之国,俘其民,放之南微,流而为苗”等记载,大约就是苗人的先世。到明朝崇祯时代,已有很多苗族仿效汉人语言、礼教、章服,同化归流,一样抽丁纳税,受汉官节制,这种归化苗族的首领叫作土司,等于从前北方的可汗酋长。
  
  云南苗族土司,也有官署、兵役、符印,也有勤劳王事,得过朝廷封典的。单说崇祯年间,云南苗族中最强盛、最出名,而且彼此争雄夺霸,发生许多流血惨事,与本书大有关系,莫过于滇南八寨。那八寨名称如下:石屏金驼寨土司龙在田、阿速碧虱寨土司普名胜、崿嘉哀牢寨土司吾必魁、蒙化榴花寨土司沙定筹、新平飞马寨土司岑猛、华宁婆兮寨土司禄洪、弥勒龙驹寨土司黎思进、维摩三乡寨土司何天衢。
  
  现在先说金驼寨,在滇南石屏州异龙湖畔金驼峰上。这金驼峰也是云南著名哀牢山脉的分支,面积有五六十里方圆。凡在金驼峰居住的尽是龙姓苗族,无形中这五六十里面积,变为龙家苗的势力范围,而且形势天险,出产富厚。在金驼峰深处,有一座高接云霄的峭壁,叫作插枪岩。岩壁中分,从顶挂下百丈长的一条大瀑布,终年喷琼曳玉,趋壑奔涧,弯弯曲曲分布成峰脚下二十八道溪涧,又从这许多溪涧,汇聚一处,泄注于金驼峰后异龙湖中。这峰内二十八条溪涧,是龙家苗族的水道,又是金驼峰独一无二的富源。原来金驼峰所以出名,因为峰势起伏,宛似骆驼,而且夕阳反照到处金光闪铄,蕴藏着无量金矿。插枪岩便是矿苗发现所在,终年无量金沙顺着瀑布冲刷而下,分流二十八道溪内。
  
  龙家苗族起初只晓得图现成,终日老老少少在溪内淘沙拣金,弄得溪山浑浊不清,而且金沙越淘越薄。后来暗地用重金聘请汉人,指点矿穴,秘密开掘,这一来,坐守宝藏,自然一年比一年富强起来。但是这样宝藏,别家苗族谁不垂涎?因此同邻近苗族常常发生争斗的事。到了崇祯初年,龙家苗为首土司,叫作龙在田,威仪出众,武艺高强。而且他这土司,与众不同,曾经帮助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沐英后人沐启元,削平滇边群寇,跟着沐启元诣阙献俘,论功行赏,于土司外又加封世袭宣慰司的爵禄。这一来,雄视其他苗族,气焰赫赫。在金驼峰势力范围内,也就是土皇帝了。龙在田相貌很特别,生得鹰鳞虎步,紫髯青瞳,而且额上偏长出一个大黑瘤,远看便像一角,所以滇南一带,便加上一个“独角龙王”的绰号。
  
  苗族强悍,本来崇尚武事。龙在田久于行伍,加爵回来,便将金驼寨龙家苗男女老幼一二万人,全用兵法部勒。好在云南苗族聚居村落,都是倚山设垒,垒石树栅,不论男女老幼,随身都带腰刀标枪。经独角龙王一番布置,把金驼峰几处险要所在,筑起坚固碉岩,由部下心腹头目,率领强悍苗兵严密把守,宛如铁桶一般。而且独角龙王还有一个好内助,便是他的妻子禄映红。
  
  禄映红原是华宁州婆兮寨土司禄洪的妹子,也是苗族的巾帼英雄,貌仅中姿,心却机灵。自幼练得一手好飞镖,百不失一。随身一柄三尺长的镔铁雪花偃月刀,解数非常,颇为有名。整理金驼寨,一半还是这位映红夫人之力。独角龙王对于这位妻子,言听计从,畏比爱多。夫妇占据这样势力雄厚、宝藏无穷的基业,未免意气飞扬,目空一切。除出世袭黔国公沐府恩泽深厚,颇矢忠诚以外,有几个一般阁冗官府,反而低首下气同他联络,希望从金矿中得些油水,承奉得独角龙王夫妇未免志骄气盈,诸事托大起来。但是其他苗族都有点惧怕独角龙王夫妇的武功,和国公府的庇护,一时尚不致发生祸变。
  
  那时独角龙王已届望五之年,膝前只有一位长女,闺字璇姑,方能咿呀学语,望儿子的心,自然非常急切。有一天,独角龙王正率领着近身勇士们,在深山大壑中,合围行猎。有一只牯牛般的花豹,被手下勇士们鼓噪飞逐,麻林似的标枪,飞蝗般的长箭,吓得那只花豹走投无路,拼命一纵,纵上一株古木,蹲在叉干上,瞪着一双碧闪闪银灯似的豹眼,裂着白巉巉的獠牙,吼若破锣,向人发威。后面懒龙似的尾巴,忽左忽右,鞭得左近枯枝断干,噼噼啪啪掉下地来。
  
  独角龙王骤马赶来,一看那花豹逃入绝地,哈哈大笑之下,一偏腿飞身下马,健腕一举,从背后拔下两根短短喂毒飞镖,两手一分,侧退半步,对准花豹要害,便要联珠齐发。忽听得这山的四面长鼓齐鸣,梆梆之声,振动山谷。独角龙王和手下一般勇土,都吃了一惊,明白金驼寨出了大事。
  
  独角龙王顾不得树上花豹,正想派人查问,忽又听得鸾铃响处,一匹快马驮着一人,从对面山脚下绕着一层层的梯田,从山顶上一阵风似的飞驰过来。转眼工夫,已到了独角龙王的面前,滚鞍下马,举着双手,俯伏在地。独角龙王一看是自己府内得力头目,急忙喝问有何急事?那头目跑得满脸大汗,只说了一句:“夫人刚才产下一位公子,奉命请爷快回。各寨长已鸣鼓集人,快到聚堂叩贺了。”
  
  独角龙王万事俱足,只是无子,朝夕盼望不是一天,此刻一得到这样喜信,如何不乐?哈哈大笑之间,一回头,那只花豹还自在树上负树自固。独角龙王一举手,仍想把两只飞镖发出,猛然灵机一动,双腕一翻,两只飞镖便插在左右地上,一指树上花豹笑道:“今天看在我儿的面上,让你多活几年。等我儿子长成,我带着儿子来找你,让我儿子来取你命便了。”说罢,连身边勇士们全大笑起来。
  
  独角龙王得意之下,哪有心思打围,立时吹起螺角,集合四面勇士和猎鹰、猎犬,又拾起地上飞镖,星驰电掣回到土司府来。独角龙王急步进府,“聚堂”上黑压压的,已挤满了大小各寨头目,一齐向他拜贺,各人又纷纷贡献精炼纯钢。原来土司府内,都有一座很高的高楼,苗人称作“聚堂”。这种高楼,最高的像龙土司府内便有五层,最高一层,并无窗户,中间横吊着空心镂花,长约丈许的一段大木,名叫“长鼓”。长鼓旁还悬着一面极大铜钲,名叫“战锣”。打仗出兵击“战锣”,平常集头目用“长鼓”。本族各寨中,也有长鼓,形式小一点,却没有战锣,只用角螺。土司府长鼓一响,本族各寨立时也击鼓响应,一霎时可以传遍全个金驼峰。

    至于土司府“聚堂”就在这楼下最低一层。像独角龙王声威十足的土司,养个儿子,也如同生太子差不多,全部龙家苗族都当作一件大事,所以立时奔集,行他们祖先最尊敬的“锻刀礼”。因为苗人,不论男女老幼,随身全有一柄苗刀,视为第二生命,倾刻不离。一出世,父母亲友必选上好精铁积聚起来,等他成人以后,便把预备好的精铁,叫他自己炼制一柄终身不离的苗刀。亲友们铁越送得多,炼刀时聚精用宏,刀的质料、成色自然格外好。像独角龙王部下献的,自然又多又好,锻炼起来,自然是百炼纯钢,吹毛立断的了。
  
  从前缅刀最出名。滇南同缅甸接界,所以滇南好的苗刀,也称红毛宝刀。当时龙土司府除手下头目纷献精铁以外,其余龙家苗族,也多少不等选了些好铁送来。一二日之间,聚堂前面天井中,已积聚精铁像小山一般了。后来龙飞豹子名振江湖,全仗两样兵器,一样是虎头双钩,一样就是红毛宝刀。这柄宝刀,便是下地时本族送来精铁,百炼而成的。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当时独角龙王在聚堂受了众人叩贺以后,立时三步当作两步走,赶到内宅看视映红夫人。却喜产妇平安,小孩啼哭声音洪亮,五官清秀,似乎比乃父还要出色。独角龙王晚年得此爱子,大乐特乐,觉得自己心满意足,谁也没有他福气。这时映红夫人虽然靡在锦绣枕褥,左右使女们流水般伺候,其实因为平时身体结实,毫无痛苦,如果换了普通苗妇,早已下地操作了。这时看得自己丈夫高兴异常,她急笑着说道:“这孩子生下来,两只乌溜溜的眼珠,神光充足,与众不同,想是有造化的。将来我们全仗这个根苗,你须用心教导才好呢!”独角龙王忙笑应道:“夫人此时千万不要劳神。这孩子非但眼神充足,看来骨格也坚实,我们必定要聘请一位高明先生,教成一个文武全才,才对我的心思哩。”
  
  映红夫人笑道:“请先生这一层,未免言之过早,倒是替孩子取个名字是正经。”独角龙王连声说是。猛想起今天树上花豹,留镖不发的事来,猛孤丁把巨灵双掌一合,啪的一声脆响。映红夫人忙用衣袖遮住孩子,轻轻说道:“看你这种失神落魄的鬼相,你成心吓孩子是不是?”独角龙王猛然醒悟,一抬手似乎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怕再惊动孩子,慢慢地向后倒退。这一做作,倒引得映红夫人哧的一声笑了。
  
  独角龙王扮一个鬼脸,又暗暗地走到床前,遂忙说道:“我是乐得糊涂了,我是想起今天猎围中遇着如此如此的一回事。此刻心儿一动,想替孩子取名‘飞豹’做个纪念,这名字儿也叫得响亮,夫人你看还用得么?”映红夫人只把头微微一点,这名儿便是算取定了。后来上上下下,叫得很顺口,连姓带名外助语辞,便人人称他“龙飞豹子”了。
  
  龙飞豹子到了八九岁,虽然瘦小枯干,却天生神力,又善纵跃,而且性格有独角龙王的豪迈,并且映红夫人的机智,真是夫妇合璧的艺术作品了。龙飞豹子八九岁时,他的姐姐璇姑也只有十余岁,却长得美人胎儿似的,非但苗族中绝无仅有,就是放到汉人中也是万人选一。独角龙王膝下有了这么一对佳儿娇女,其乐可知。看自己儿女聪敏英秀,迥异恒流,便用重金聘请昆明一位饱学汉儒,到金驼峰土司府中,教读一对儿女,又拜托一位义结金兰的奇人,传授武艺。
  
  原来金驼峰龙土司手下头目无数,但在土司府同自己时刻不离的,只有三十六个大头目。这三十六个,全从龙家苗族中千选万选出来的勇士,其中却有一个不是龙姓,也不知他底细是苗是汉,而且没有姓没有名,只有一个别号,人全叫他金翅鹏。他就把这个名字头一金字作为自己的姓,究竟他姓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样同独角龙王结合呢?说来话长,而且也是一件奇事。
  
  先头不是说过独角龙王因为辅佐黔国公沐启元勤劳王事,得到世袭宣慰司的爵位,那时独角龙王正是少年英雄时代,而沐启元是个文臣出身,却因乃祖沐英的汗马功劳,子孙享受黔国公封荫,世世镇守云南,有调兵遣将保卫边疆之权。黔国公府就在云南省城昆明碧鸡坊,国公府规模崇闳,阀阅显赫。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仗着功臣之后,也同藩王一般,全省大小官吏,莫不仰其鼻息。国府中仅仅家将,就有五百多员,即此一端,其余便可推想了。
  
  说也奇怪,云南各土司,对于国公府命令尚能服从,本省抚按大员的命令,就视若弁髦了,所以朝廷上也只有倚赖沐府,怀柔绥辑,调处各强盛的土司了。当时沐启元奉命出征边界土寇,便令调各土司苗兵出力,滇南八寨,自然都在调遣之列。不过勇冠三军的龙土司,和沐启元相处异常合契,沐启元也倚仗独角龙王,如同一条臂膀。
  
  出征当口,碧鸡坊黔国府中却出了一件奇事。原来世袭黔国公沐启元有两个儿子,长公子沐天波年已弱冠,且已受室,府中事无大小,全由这位长公子主持。可是天波虽系阀阅世袭,因从小席丰履厚,未免趋近纨绔贵胄一流,对于文武两途,无非略涉皮毛。唯独次公子沐天澜年虽幼稚,却生得粉妆玉琢,神秀气清,迥异常见。
  
  黔国公沐启元奉旨出征当口,沐天澜那时方才九岁。这年夏天碧鸡坊黔国公府后花园崇楼杰阁下,有一道玉带溪,潆洄曲折,岸柳如屋,源通滇池,颇饶水木情管之胜。沐天澜娇生娇养,却天生体轻足健,膂力非常。每逢夕阳西下,趁伴娘丫头们不留神时,一直就跑到玉带溪,流连玩耍。
  
  溪旁柳荫之下,原缆着几只精致的钓舟。沐天澜人小胆大,这天竟跳下钓舟,解开缆索,拿起一片小桨向柳根上一点,就撑开了,一划两划,居然被他划出一箭多地远去。这处湖面颇为广阔,四面临湖水榭,筠帘静下,湖中荷叶田田,莲花亭亭,清芬扑鼻,佳景宜人。沐天澜荡人莲花深处,披襟当风,领略荷香,忘其所以。而且舟小人小,一湖的荷叶,密密层层矗立水面,池畔水榭之间,偶然有几个人向湖中一望,也看不见沐天澜的身影,沐天澜自己玩得出神,也忘记家人们了。
  
  沐天澜玩了半天,看看日影西沉,晚霞散绮,才想掉舟回来。猛一低头,忽见舟前不远一枝干头莲花梗下,水面哧哧地乱响,荷叶无风乱颤。忽见金光闪闪,有酒杯粗细蛇头,昂出水面二三寸高,身子有三尺多长,比自己臂腕粗,通体金黄,在水中争光耀目,箭也似的向舟飞驰而来。沐天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心里一惊!忙举桨向后一拨,小舟横了过来。他的意思,想拨桨掉过舟来,远远地逃避。哪知心慌意乱,又不会使桨,舟旁又有荷叶阻隔,要倒退容易,掉过舟来却是很难,所以桨一动,小船便横了过来,小船一横,凑巧不过,正挡住那东西的去路。那东西昂头分水,疾如飞箭,哗哗一声水响,竟像凭空跃舟而过。
  
  沐天澜猛觉得眼前金光一闪,舟身向下一沉,后梢一跷,身不由己向前扑去。两手向前一抓,正抓住那东西腥粘滑腻的身子,一声惊喊!顿时舟身颠播,好似天旋地转,耳中只听得泼刺乱响,水珠四溅。慌忙惊跌之中,整个身子已扑在舟心,而且腥粘滑腻的蛇身,也被自己身子压住,身外一段长尾却把大腿缠住。幸而人小身轻,跌也跌得巧,只向船心跌人,虽然一阵颠播,却未翻在水中。可是身压蛇,蛇绕腿,头下脚上,一时爬不起来,又不敢猛加挣扎,恐怕把小船弄翻。惶急之下,两手死命攒住蛇身,一低头不分皂白,拼命张嘴一咬,咬紧蛇身,死不放松。
  
  哪知他这一咬,却咬得很巧,正咬在七寸头上,居然被他咬得鲜血直流。他也不管腥秽,血流满嘴,兀自拼出吃奶力气,咬紧牙根,不肯松口,而且气急呼吸之间,鲜血进流,灌入肚内。其实这东西如果真是蛇类,身有细鳞,八九岁的小孩,无论天生神力,一时也难用嘴咬破。三尺多长的长蛇,也没有这样和善易制,而且毒血沾唇,小命也就完了,哪有这种便宜?那东西无非是一条积年的大黄鳝,因在沐国公府花园玉带溪中,从来没有渔翁捉钓,故能养得这样长而且粗大,大约寿命总在二三十年以上,也是一件稀罕东西。不过在沐天澜小孩子眼中,总以为是长虫一类罢了。



第二十二章、沐公府之金线鳝王。
  
  当下沐天澜死力咬住那条大鳝鱼,鳝血泉涌,一半吸人沐天澜肚内,一半把沐天澜染得像血人一般。这样人鳝相持,有半盏茶时,那条大鳝血竭命尽,沐天澜也惊吓过度,力竭晕死。一叶小舟,载着一条大鳝鱼、一个小孩子,兀自容与翠叶清波之中,唯有沐天澜撒了手的一个小桨,随风漂浮,不知漂到何处去了。
  
  这时从沐天澜独自走进花园,直到人鳝相战,已有相当时光,等到荷花池中鳝死人晕,前面黔国府中丫头乳娘们发现二公子失踪,已经闹得到天翻地覆了。长公子沐天波率领家人,阖府探寻,寻到花园玉带溪头,沿溪探查,发现上流漂下一个木舟。得着线索,才驾舟下溪,分头细搜,从荷花池中,搜出那只小船,发现真相,各各惊慌失色!赶忙把二公子抬进上房,洗尽满身血迹。一看却无伤痕,就是晕迷不醒,遍请名医设法急救,依然无效。
  
  那长公子沐天波知道这位兄弟,是父亲最爱宠的,出门时再三吩咐自已好好照顾,偏出了这样乱子。最奇荷花湖中会出这样怪鳝,看这种情形却又像被兄弟生生弄死,现在这样昏迷不醒,难道多年老鳝也有毒性不成?心里急得了不得,把昆明名医请遍,也说不出所以然。这样过了一宿,沐天澜依然昏迷不醒,而且遍身滚热如火,四肢渐渐红肿起来。把沐天波急得要死,而且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省城这一天近午时分,国公府门却来了一个摇串铃卖草药,治百病的走方郎中,自称能医治二公子的奇病。家将们向里面一回察通报,沐天波急不择医,立时命请进来。一忽儿只见仆人领着一根明杖,后面跟着一个瞎子,背着一个小木箱子,左手托着一串铃,右手撮着一个明杖,慢条斯理地一步一步探着脚步走了进来。
  
  沐天波仔细打量那瞎子,只见他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嘴上有两撤黄胡子,这样大热天,却穿着一领厚厚的棉絮黄土布道袍,撮着一双平头破鞋,头上疏疏的白花头发束着一个黄梁道冠。走到面前,沐天波把得病的情形一说,问道:“你眼子都瞎了,难道还能治病么?”那瞎子两只枯涸的眼,向上翻了儿个白果,微微笑道:“世上的大夫,眼虽不瞎,却瞎了心。俺虽瞎了眼,却没有瞎了心。虽然说望问诊切,头一个字就要用眼。但是时下名医,有几个真有望的本领的?俺治病专治疑难杂症,与别人治法不同,用不着望字诀。”
  
  沐天波听他口气不小,说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多少名医没有法想,或者这人大有来历,也未可知,不妨试他一试。当下亲自在先领路,另外几个家将伴着瞎子一同走到上房,又走过几次重门叠户,才到沐天澜的屋内。家将退出,由天波陪着瞎子走近床前。那瞎子先把手中串铃、明杖放在一旁,又摄下背上小木箱搁在床前桌上,然后坐向榻前,两袖一挽,伸出一双枯蜡似的手指,解开病人上下衣钮,遍身摸索起来。
  
  他一伸双手,把床前立着的沐天波,床边儿个伴娘丫头都惊奇起来!原来那瞎子十指的指甲非常特别,每一个指头上,把指甲卷得紧紧儿的,好像每个指头上,都顶着一个小卷纸儿。揣想这指甲,如果卷伸开来,怕不有半尺多长,也不知他怎样长成的。正看得诧异,忽然瞎子一面依旧遍身抚摩,一面回过头来问道:“这位公子今年多大?”沐天波报了岁数。瞎子又问道:“那条已死的大鳝,现在如果还在府中,请取到这儿,让我摸一摸。”沐天波立刻差人取到那条死鳝。
  
  瞎子霍地站起身来,向屋中一站,左手捏住鳝头,右手一执鳝身,两只白果眼,顿时乱翻起来,忽回头向人问道:“你们眼亮的,当然看得出这是条大鳝鱼。照理说鳝鱼没有毒性,不过你们看见这条鳝鱼背脊上有三条金线吗?是不是从头一直通到尾呢?”左右说道:“果真有三条金线从头到尾的。”瞎子把头微微一点,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今天得到这样宝贝,二公子真是福命不浅。”沐天波忍不住问道:“为这个怪东西,弄得人半死半活,你还说福命不浅哩。”
  
  瞎子并不答言,一撒手,把那大鳝掼在地下,一翻身,宛似不瞎似的从容走到床前,一伸手把二公子上身托了起来,把他两腿盘起,坐禅似的坐在床榻中。从上到下按摩了一阵,天澜满身红肿顿时消退,面色也渐渐红活起来,不过依旧目闭牙紧,兀自晕迷。沐天波心想,多少名医束手无策,经这瞎子抚摩一阵,一忽儿工夫,便已肿退色转,看来这人大有道理,心里顿时安稳了许多,不禁问道:“先生高明得很,一发请先生费神救治。只要舍弟能够回生,定当重重酬谢。”
  
  瞎子笑道:“要二公子回复过来,容易之至,俺一举手就可办到。不过我替你们二公子本身设想,还是慢慢地回复好。”天波听得不解,误会他江湖生意经。故意使病人拖延,好借此敲诈,不禁提高声音说道:“还是请先生早施妙手,使舍弟早早复原。”一面又向一个丫餐大声说道,“快叫账房送进来白银两百、蜀锦二匹,预备酬谢先生,快走快去。”
  
  丫头刚想遵命出屋,那瞎子猛一翻身,白果眼一翻,举手一摇,笑说道:“不必不必,大公子爱惜手足,希望兄弟立刻去病安心,原也是人情之常,不过酬谢一层,从此可以不提。我自已愿意到你们府上来医治二公子,原不希望谢来的,如果我不愿医治的人,再比这样贵重十倍的东西送我,我也懒得伸手。再说你们二公子根本没有病,我凭什么来拿人家谢礼呢?”沐天波听得奇怪,抢着说道:“先生这番说清高之至,令人佩服!不过又说舍弟没有病,实在不解。”瞎子呵呵大笑道:“大公子已然知道鳝无毒性,你们令弟又没有翻舟落水,无非略受虚惊,何致于许多时间昏迷不醒呢?大公子从这样一想,便知其中大有道理了。”

    沐天波这时已知这瞎子绝非常人,今天忽然投门自荐,也许另有道理,不禁把轻视之心,减去大半,很诚恳地说道:“今天逢先生光临。实为寒门之幸。不瞒先生说,家严止生我们兄弟二人。这位舍弟,年纪虽幼,聪颖过人,极得家严宠爱。这次舍弟发生这样奇事,偏又家严奉旨出征,舍弟只要落了一点残疾,我做长兄的,便无法回答我们老人家了。昆明多少名医,束手无策,儿乎把我急死!总算绝处逢生,会蒙先生屈驾,非但在下感念不已,将来家严回来,一定要面谢先生的。所以求先生治好之后,不揣冒昧,还要求先生在寒门盘框几时。此刻又听先生说出舍弟病而非病,其中定有道理。在下愚鲁,务请先生详为解释,以启茅塞。”
  
  这时瞎子听得沐天波虚衷求教,先不答言,略一侧身,伸手一摸床上二公子的脉门,又诊了诊脉息,略一点头,便回身坐在榻畔。一摸几茎黄须,正要回答沐天波的话,忽然一个垂髫小丫餐,双手捧着朱漆填金茶盘,放着两杯香茗,走近瞎子身边,娇声说道:“请先生用茶。”
  
  瞎子摸着茶盏,端起便喝,一面向沐天波说道:“要知令弟病源,先要明了那条黄鳝来源。天下哪有三尺长,小孩臂腕粗细的黄鳝?何况脊上还有三条金线。这种稀罕宝物,千载难遇!不要说令弟喝了这许多鳝血,便是喝进一点两点鳝血,也要像吃醉了酒的一般。你想令弟怎么不死过去?但是这样易醉,绝不是毒性发作。这种东西,名叫金线鳝王,伏处水底,总在百年以上。它一身皮肉骨血,件件是起死回生延年强体的无上妙品,尤其是金线鳝王的血和骨,江湖豪杰们视为绝世仙缘。因为鳝王的血,有脱胎换骨之功,具举鼎曳牛之勇。倘然有高明的师父,吃血吃得其法,几杯鳝血,可抵十余年武功。
  
  “至于那条鳝骨,更是武术家天造地设的一件奇宝。从头至尾,连环锁骨,通体笔直,绝无支枝,而且坚逾精钢,柔若棉絮。尾有四孔,嘴有四牙,只要把肉剔尽,头部再用人发和金丝细细密缠,便成剑諄一样,可以围腰匝身,以牙扣孔,宛如软带。施展起来,只是一条天生的鳝骨鞭,即便使敌人施用截金砍铁的宝剑,也休想砍动它分毫。武功家鞭术招数,派别甚多。有一种用十八节檀木,再用铁圈圈节节连锁,成功了一条软硬兼全的鞭,也有人就叫作鳝骨鞭的。因为金线鳝王,实非易得,只可用檀木替代。你想这条天赐的鳝骨鞭,贵重不贵重哩?
  
  “最奇的你们二公子无非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知道什么金线鳝王?他居然样样凑巧,一口咬得正是地方。俺此时诊了诊脉息,又知他无意之中,吸进鳝血,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尊府是将代名门,家传武艺,定是不凡。二公子经此一番奇遇,再加儿年名师指授,将来怕不是英雄名士,勇冠三军!这种般般凑巧的奇遇,常人恐怕无此洪福。不是俺有意奉承,大约你们尊府世泽深厚,山川钟毓,定非偶然。只可惜天生这样举世无双的鳝血,一大半让他狼藉淋漓,未免太可惜了。幸而还可以剔肉制药,洗骨成鞭,将来定有得到这两样药、鞭好处的时期。可惜俺衰朽不堪,不能躬逢其会了。”说罢,叹息不已。
  
  沐天波静心听他口讲指划,滔滔不绝,心想这个人真奇怪,谈吐如此,定有绝大的本领。看他外表,却不惊人,大约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了。但是说了半天,天澜的病源总算明白了,究竟怎样使他复原,依然是个闷葫芦,不禁笑着说道:“老先生金科玉律之言,使在下茅塞顿开,令我又感激,又佩服。现在舍弟病相大白,老先生已有十分把握,非但救了舍弟目前之危,将来舍弟略有寸进,果然像老先生所说一般,今天老先生真可谓恩同再造了。听老先生口音,也是本地人氏。未知仙居何处,尊姓雅篆,也乞赐教为幸。”
  
  瞎子笑道:“老朽二十年前隐居滇南,现在却无家室,姓名也多年不用。终年风尘仆仆,在黔、桂、蜀、滇之间,凭这一点小小医术,也算不得行道济世,无非借游历名山随我素性而已。现在二公子大约要经过半天一宿,半周天数十个时辰遍身才血道流通,便可苏醒无事,同好人一样。老朽已经遍体按摩,使周身气血不致淤滞,绝不致再出毛病,也无须另服他药。老朽在此无事,此时告辞了。”说罢,俯身一摹,摸着木小箱。便要背上。
  
  沐天波扯住木箱,很着急地说道:“先生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果然清高绝俗。但是在下这样让先生走去,未免太难堪了。何况自舍弟出事起,直到此时,已打发儿次家将们,快马飞报,向滇边家严请示,今日定有回谕到来。倘老先生一走,教我怎样回答家严?不瞒老先生说,寒门以武功起家。家严虽然文官袭爵,统兵巡边,可是身边也很有儿位精通武艺,常说舍弟骨格非凡,天生一副练武的好材料,因此家严早已决心把舍弟造身文武全才。
  
  “尤其这儿年,时常留意内外武功名家,敦请前来教授舍弟。人虽在外,一颗心时时刻刻记挂着我们舍弟。老先生光降直到此刻,凡有关舍弟身体的言论,不用我吩咐他们,这屋外立着耳朵细听的家将们,早已络绎飞报去了。此处距滇边,也只几百里路程。平日家中有事,快马传递,千里通音,所以寒府一举一动,家严无不明晓如见,何况是舍弟身上的事!不信,请您稍坐一坐,家严便有示谕到了。”
  
  说犹未毕,忽听得远远铛铛几声奇响,其声清澈,似敲着云版玉磐之声,一忽儿足声杂踏,有无数听差们。一路传报,引吭高呼公爷回府了。沐天波听得吃了一惊,倏地立起身,向瞎子说道:“如何,家严竟亲自赶回来了。先生暂请屈候,待我去迎接进来。”说毕,匆匆出屋去了。
  
  去不多时,沐天波侧身前导,引着一位方面大耳,须眉苍老,衣蟒带玉的世袭黔国公沐启元进来,紧跟着四个英壮材官,一色顶胄贯甲,长剑随身。屋内伴娘丫头们,悄悄跪了一地,齐喊一声“请公爷金安”。只有那瞎子看不见,听得出,却扶着一支明杖,巍然坐在榻边锦墩上,一动不动。沐启元一进屋,只向瞎子瞥了一眼,急急走到榻边,侧身一坐,凄然喊道:“澜儿,为父为你连夜赶回家来,怎的还是如此光景呢?”一语未毕,满眼凄惶,竟忍不住在蟒袍上滴下几点痛惜之泪。
  
  这时天波侍立在侧,慌忙说道:“幸蒙这位先生,学术深湛,指点病源,二弟已决定无碍,尚玄父亲宽心。”沐启元立时二目圆睁,吭声训斥道:“我动身时怎样吩咐与你?你母亲去世以后,你二弟年幼,一切全仗你教导照管。哪知我离家没有几天,便出了事。你二弟倘有一个好歹,仔细你的脑袋!此刻我要请教这位先生。无用的废物,少在我面前惹厌。”天波遭到了申斥,吓得连声应是,步步后退。却不敢真个退出门去,只可远远伺候着。
  
  这时沐公爷转身向瞎子拱手说道:“老夫世受皇恩,为国奔走,犬子们少不晓事,持家无方,致生这样逆事,这也是老夫失于家教之故。此次二小犬幸蒙降赐教,得能转危为安,明白因由,老夫实在感激不浅。此刻老夫返舍,据大犬禀报,又知先生博学多才,清高绝俗,又承指示二犬儿尚非下质,可以造就,越发使老夫又惭愧又佩服。不过此刻老夫亲自视察,二犬儿听说经先生按摩之后,肿消色退,气血流通,何以从昨晚到此刻,经了这久,尚难开口呢?还乞先生多多赐教,以启茅塞。”
  
  那瞎子此时倏然起立,明杖一放,好像不瞎似的,居然向沐公爷一躬到地,然后说道:“恕草民残疾,礼节难周。”沐公爷慌摇手说道:“先生是世外高人,尊目又有不便,快请坐下谈话。”说罢、沐天波慌抢过来,扶着瞎子仍回坐原处。瞎子略一谦逊,便即安坐说道:“草民无知冒昧自荐,大约草民同二公子或有前缘,一半也为这件天生奇宝而来,因恐无人认识,生生弃掉,岂不可惜!”说着向地上一指。
  
  原来瞎子先时抛下的那条金线鳝王,兀自留在地上。沐公爷一进屋门,一心在二儿子身上,未曾留意,此时身子向外一坐,又经瞎子一指,才看见这个鳝王,不禁啧喷称奇!沐天波趁此又走到父亲跟前讨好,把瞎子说过这条大鳝皮血骨肉的用处细细说了一番。沐公爷听得出神,暗暗点头,心想我营中武艺精通的材官们,也有人说过吃鳝血变成勇士的故事,不过当作齐东野语罢了。

    哪知真有此事,偏使我二儿误打误撞地得此奇宝,看来我天澜儿长大起来定有点说头。就是此人也来得兀突,不要看他是残疾人,一切谈吐举止,绝非寻常江湖之流,也许是隐迹的奇人畸土,我倒不要当面错过。而且天下乱象已萌,盗贼遍地,就是本省强悍土司,有异心的也很多。此人究竟是何路数,来此是否另有用意,也须加一番考察,我必须如此如此对待才是。当下心里有了主意,正想开口,忽见瞎子一探身,伸手向床上沐天澜的头摸了一摸,又诊了一诊脉息,回头问道:“恕我瞎目,看不见天光。请哪一位看一看天到什么时候了?”
  
  天波答道:“已末午初。”瞎子一回身,向沐公爷坐的地方,抱拳拱手地说道:“请公爷安心。到了午正时分,二公子定可回复原状了。”沐公爷遂笑答道:“一切全仗高明费心。老先生清高绝俗,老夫不敢以世俗金帛褒渎清操,唯有感铭心版,徐图后报。不过老夫此刻有一点无厌之求,老先生千万不要驳我面子。”瞎子白果眼乱翻,笑着说道:“公爷国家柱石,休要折煞草民,公爷吩咐下来,只要草民能够效力,无不尽力而为,但不知公爷要我这样残疾之人,有何使唤?”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先生休要太谦。老夫受国深恩,以身许国。义难照顾家务。我这长子,因此只得在家主持家务,不能上进,唯有期望这第二犬子,不坠家声,陶育成才。但是我这几年来,经师宿儒,尚易聘请,唯有武功名家,品学俱优堪做师质者,实不可多得。今天又蒙先生期许二犬儿,似有青跟之意。老夫此刻同先生一见如故,先生虽埋名隐姓,老夫却尚知晓先生怀抱奇能,小儿又有一段误喝鳝血的因缘,彼此聚首,也非偶然。拟拜求先生屈留做府,教训犬儿,就是老夫奏凯回来,也可朝夕请教,此层请俯允才好。”说罢,不待还言,就传命摆设盛筵,打扫净室。
  
  那瞎子先生扶杖而起,微微笑道:“公爷求才若渴,令人起敬。不过草民两眼已瞎,年将就木,身无一技之长,何足当公爷厚爱?至于要草民陪伴二公子练习武艺,先不论草民有无本领,即使草民忝为人师,被人知道,说是二公子武艺,是瞎教师教的,岂不被人笑掉大牙!这一节还请公爷三思而行。不过有一节,草民今日承公爷谬许,草民本心也很爱惜二公子,待二公子醒后,定必力逾常人,但须运用得法,一不小心,便落了残疾,为终身之累。这层草民粗解一点练气练神的根基,或可暂留尊府儿日,从旁替二公子指点指点,为他年名师教授武艺根基。”说着又指地下那条金线鳝王道,“还有这条鳝骨鞭,同剔皮取肉配炼名药的种种制法,倒是关系非常,为他年二公子扬名荣祖的随身利器,草民也可稍效微劳。聊报公爷垂爱盛意,除此以外,别无可能,务请公爷鉴谅才好。”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即此数端,小儿已获益不浅,而且于此便知老先生怀抱奇才,游戏风尘,非平常人所能窥测的了。老夫别无他长,略知鉴人之法,从此咱们一言为定,先生千万不要居疑。老夫军事在身,为了犬儿疾驰回来,不能久羁,幸遇先生,心中奇快。来来来!咱们杯酒定交,与先生痛饮一场。”说罢,一挥手,侍从们立刻传命张筵。就在这屋里摆设起一桌丰盛筵席来。
  
  这时材官、伴娘、丫头们俱一一退出,沐天波便扶瞎先生就席,纳入客座。沐公爷先由待从们伏伺换了便服,然后在瞎先生对面坐下相陪。沐天波执壶替父亲敬了一巡酒,始翼翼小心地坐在下首。吃酒中间,瞎先生议论风生,说到武功筋节上,沐公爷闻所未闻,益发敬服,尤奇瞎先生举杯下箸,绝不瞎撞瞎摸,宛如不瞎一般。
  
  待酒过数巡,门外高报正午,沐公爷同沐天波,不由得立起身来走到榻边,注视天澜形状。说也奇怪,此时二公子沐天澜额汗淋漓,热气冒顶,头上宛如蒸笼一般,可是双眼不睁,四肢不动,依然同先前一样。沐公爷爱子情切,慌问瞎先生道:“先生你来看,小儿已到午时,一个劲儿出汗冒气,不妨事吗?”
  
  瞎先生自坐着不动,微微笑道:“公爷叫草民用目去看,这辈子是办不到了,但是公爷休息,再过一盏茶工夫,在草民身上,包管还你一位生龙活虎的二公子来。此时二公子内部五脏可以复原,你们说话,他都听见。只等督脉龙虎一交,气海,命门两穴一通,立时就可睁目出声了。”果然待了一忽儿,猛听沐天澜肚内骨骨碌碌微响,上面长而且黑的睫毛,立时一霎一霎地动了起来,眼皮也慢慢抬了起来,嘴皮一动,牙关一张,先吁了一口气,然后长眉一展,一双秀目,倏地睁开,刚一睁开,忽又闭上,嘴里又喊了一声;“吓死我了!”沐公爷心里痛惜,慌忙伸手一把抱住沐天澜,轻轻叫道:“澜儿休怕,为父在此。”
  
  沐天澜这时已慢慢回复知觉,耳内听得有人叫他,又微微睁开眼来,向沐公爷看了半眼,猛地双目大睁,两手一张,拉着沐公爷衣袖,叫道:“父亲,你怎么回家来的?我怎么睡在床上呢?噢!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一个人到玉带溪玩一只小舟,在荷花池中遇着一个怪东西,啊呀,可怕啊!可怕!噫,怎么此时我又在自己床上呢?难道我做梦吗?”猛一抬头,看见自己屋子里,摆设了一桌酒席,有一个人在那儿自酌自饮,再一细看,敢情吃酒的还是一个褴褛不堪的老瞎子,这一来,把他看愣了,看了看瞎子,再看一看自己的父亲,再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了。
  
  沐公爷亲自把儿子盘着的腿舒开,平放床上,把天漏上身拥在自己怀里,指着席上坐着的瞎子说:“澜儿,从此要记住,这位是你的救命恩师,你神智清楚以后,是要好好地拜见老师父的。你从后花园遇着的东西,怎样到了床上,怎样为父回家来,只有那位老师父能够详详细细地告诉你,你不是喜欢拈刀弄棒吗?那位老师父有的是俊本领,为父已恳求这位老师父,留在咱们家中,你用心叨教好了。”沐天澜一面听,一面两只黑如点漆的小眼球儿,在瞎子身上来回直转。猛然的一个虎跳,脱离父亲怀中,一偏小腿,便轻轻地离开床榻,跳下地来。
  
  这时长公子沐天波正立在床边,天澜一跳下地,顺手牵羊,一拉天波手腕,叫道:“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你……”一语未毕,哪知天波这样大的人,经天澜轻轻一拉,身不由已,跄跄跟踉,直跌人天澜身上,儿乎要当头压下。天澜左掌一起,却好托住天波肚皮,才得稳定身形。可是这时天波融牙咧嘴,身子乱颜,禁不住喊道:“弟弟快放手,怎么你手劲大得出奇,我这右腕痛得快要折断了,快……快放手。”
  
  天澜兀自睡在鼓里,看得哥哥这种怪模样,反以为奇,自己一微手,天波捧着右腕痛得直甩。这幕戏剧,沐公爷坐在床上看得明白,明知瞎子所说的鳝血在那里作怪,也不由得暗暗称奇,却叫道:“澜儿你过来,为父的说与你听。”天澜没奈何又回到父亲身边,沐公爷一面抚摩着天澜头顶,一面从头到尾,把他经过半天一宿的情形,说与他听,又命人把那金线鳝王取来,让他看个仔细,并把瞎先生说过鳝骨鞭等种种的好处,也统统说给他听。天澜听一句,看看瞎先生,等到自己父亲统统讲说清楚,喜欢得他嘻着一张小嘴合不上来。
  
  沐公爷却又面色一整,倏地立起身来,拉着天澜道:“我儿既然明白了情形,还不拜谢你老师父去。”沐天澜虽说八九岁的小孩子,究竟世家贵胄,与众不同,一听父亲吩咐,立刻恭恭敬敬地走到瞎子下首,叫一声:“老师父,弟子这里叩头了。”身子已跪在地上叩起头来。瞎子也特别,只见他身子微微一起,人已远远离开座位,躬身还礼,口中说道:“二公子千万不要行此大礼,休折煞草民。”
  
  其实沐公爷同长子天波,虽说不大考究武功,系名将之后,部下也有不少行家,此时一看瞎子年纪快到花甲,举动这样矫捷轻灵,明明是大行家无疑。当下沐公爷朗声说道:“老师父休得过谦。今日一切草草,算不得拜师之礼,来日老夫自有办法,此时无非是先使小孩子谢一谢救命之恩。老师父这样谦让,大约小孩子愚鲁,不屑教诲罢了。”


第二十三章、金翅鹏拆字起风波。
  
  瞎子呵呵大笑道:“公爷真可以,这一来倒叫草民难以置答了。好,好,既承公爷抬爱,草民只可勉效棉薄。不过草民有几句憨直之言,先向公爷求教一下,未知公爷肯俯纳否?”沐公爷慌答道:“老师父定有高论,这是老夫求之不得的。这里逼窄得很,这样炎天,未免屈辱高论。寒府后面花园玉带溪湖山四望亭,颇宜消夏,我们不如移席园中,畅聆高论。老夫明晨便回营中,趁此可以陪老师父尽一日之欢,便是老夫也有几句肺膪之语,想同老师父一谈。”说罢,不待吩咐,屋外侍从们早已传命布置去了。
  
  不一时便有人躬身报称,园中筵席伺候停当,于是三四个家将、材官戎装先导,沐公爷同瞎先生并肩而行。瞎先生依然拿着那支明杖,还有药箱、串铃,自有人替他藏妥一边。沐天波、沐天澜跟着后面,一路谈谈笑笑,慢慢走进园中。可惜瞎先生看不出园中胜景,只有让耳鼻领略些鸟语花香、水木清淑之气而已。不远到了玉带溪湖山四望亭中。
  
  原来这所亭子三面临水,湖面尽种浮苔,清香扑席,山色入杯,确是名园最胜之处。沐天澜掉舟入湖,鳝王出现就在亭子对面荷花极盛所在。这时宾主人席,两兄弟居下陪侍,几个材官便在座后,执壶上茶。沐公爷谈笑之中,忽然想起一事,向瞎先生问道:“人生五官,视官最重要,平常人如果失掉视官,不便已极,但是在老师父身上,似乎又当别论了。”瞎子听了一愣,笑道:“草民也是不便,幸面伴着这支竹竿引路,否则,早已把这条残身葬送在黔蜀万山丛中了。”
  
  沐公爷微微笑道:“老师父咱们一见如故,何必深自韬晦。先时在屋中与老师父同席,见师父运用匙箸,同常人无二,已是有异。此刻老夫一路同行,留意老师父进得园来,过桥渡润,步履安详,并不仗明杖指路,而且比老夫有视官的还便捷得多,老师父定有特别修养,才能如此。但不知运用武功当口,纵高跳矮起来,也能行动自如吗?”其实沐公爷明知故问,明知这位瞎子,定有绝技在身,但是拜瞎子当老师,总有点玄虚,故而成心用话探他一探。
  
  哪知这几句话,还正抓着瞎子的痒筋。瞎子平生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人家提一个瞎字。如果有人说,一身好本领的人,万一眼上出了毛病,那一身本领,还有什么用处呢?他一听这样话,倘然说话的人不是练家子还好,如果也是行家,他立时逼着你要动手过招,试一试究竟瞎眼的功夫高还是不瞎眼的功夫高。这时沐公爷说到这上面,瞎子坐在席上,顿时白果眼向上一翻,鼻孔里哼了一声,虽然不说什么,面子上也不大自然,已有点带出来。
  
  却好这时靠岸一面亭口台阶下面,有一株一二丈高大梧桐树,碧油油的阔叶,把整个亭子笼罩得绿沉沉,比人工搭就的天棚,还来得凉爽。梧桐树那一面,紧贴着一座绉瘦透漏的湖石屏山,足有一丈多高,石屏山中间一块镜面方石上,凿着“涵碧”二字。字体八分书,填着石绿。梧桐枝上,正有一群铁嘴麻雀,在梧叶底下,飞来飞去,吱吱打架。
  
  瞎子侧耳一听,便接着前头话儿,借题发挥,向亭外一指,朝沐公爷笑道:“公爷说得对,无论对于武功有多大造诣,双眼一瞎便算满完比如说那面吱吱乱叫的麻雀儿,如果目力好,弓把准,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弹下来下酒了。”沐公爷尚未答言,下面二公子沐天澜笑道:“师父,我常听咱家将们谈论武功,说是轻功夫好的人,能够在空中捉鸟,气功夫好的人,能够招手降天禽。这种功夫,未免太玄虚了。师父见多识广,定然知道其中的真假。我想如果真有其事,真如同长着翅膀满天飞一般了!”
  
  瞎子笑道:“好,今天我承公爷厚待,多吃了一点点酒,借酒遮脸,我来练一手功夫,给二位公子取个笑儿。练得不好,原谅我身有残疾。公爷,恕草民放肆。”一语未毕,两手轻轻一扶桌边,向沐天澜一笑道,“俺替你捉几只麻雀来玩玩。”语音未绝,哧的一声,已凭空飞起,活像水中游鱼似的,横着身子,从众人头上飞出亭子外去了。沐公爷和两位公子都吃了一惊!忙伸头向亭外一看,哪有瞎子的影子。恰听亭外伺候的家将们一阵乱嚷:“好俊的本领,公子爷快来,老师父在对面假山上招手哩。”
  
  亭内沐公爷率领二子也赶出亭外来,抬头一看,只见瞎子笑哈哈,两手一背,若无其事地立在石屏顶上,衣角被天风吹得飞舞起来,真有一点飘飘欲仙之概沐公爷心里暗笑:“你被我轻轻一激,便露出真相来了。谁看得出这瞎老头,有这样大的本领?最奇瞎了两只眼,依然能够纵跃如飞,真是古今少见。澜儿真能拜在这位奇人门下,受益定然不浅。先头我还有一点犹豫,此刻才心里踏实了。”心里这样一转,两手遥拱,高声说道:“老师父这样本领,实在少有,今天老夫开了眼了。天气炎热,老师父快下来,我们还是入席细谈。”
  
  石屏上瞎子口中说声:“遵命。”两足一点,身形斜着向上,拔起六七尺高,在空中两腿一拳,两臂向前一合,一个“乳燕离巢”头下脚上,比鸟还疾,向亭前飞来。离地将有八九尺高下,腰里一叠动,凭空一个风车筋斗,依然头上脚下,轻飘飘落在地上,真像四两棉花一般,一点声音没有。笑嘻嘻走到二公子沐天澜面前,两臂一伸,平舒双掌,每一只掌上,停着一只铁嘴麻雀。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捉来的,最奇是双掌平舒,并没有捉住两只麻雀的翅膀,微微抖扇,似乎想振翅飞去,又似暗中有一种力量把它吸住,想飞不能,而且似乎极力挣扎,非常吃力似的。
  
  大家看得咄咄呼怪,尤其沐天澜看得直了眼,心里道:“真邪门。大约不是武功,也许是障眼法。”一伸手,想从瞎子掌上捉下麻雀来。不料瞎子双手一抬,一只麻雀立刻恢复自由,扑刺刺飞得无影无踪。沐天澜连说:“可惜!可惜!捉着玩多好。”瞎子呵呵笑道:“二公子将来学好了本领,擒龙伏虎也不难。麻雀虽小,无害于人,怪可怜的,让它们逃生去吧。”
  
  沐公爷立在台阶上听得不住点头,向瞎子拱手说道:“老师父绝技惊人,举世无双,老夫佩服之至,我们仍旧到亭内杯酒谈心。”说罢,宾主入亭,重行整杯吃酒。沐公爷亲自执壶,替瞎子斟了一杯,笑道:“请老师父干了这杯,然后老夫有几句肺腑之言,想同老师父商量一下。”瞎子道:“好。”举杯就口,脖子一仰,咕噌一声,一杯入肚,呵呵笑道:“草民山野之人,不惯礼法。幸蒙贤明公爷,不以为忤,屈尊相待,真是不可多得。倘有赐教,请即直言,如有草民可以效劳之处,定当量力而为,以酬厚爱。”
  
  沐公爷很殷情地替他斟满了酒,然后捻须,默言半晌,微微叹息道:“寒门世受皇恩,开府此地,已近三百余年,可以说同国家休或存亡,息息相关。大明江山从太祖一统以来,中间所经过几次变乱,尚不致动摇国本,但是到近数十年中,就是大大的不然。太监当权,朝廷暗无天日,盗贼充斥,到处涂炭生灵。又加上塞外俺答、也先等,先后入寇,保卫边疆的元戎望风而逃,有几个忠荩名将,又被奸臣害的凶终隙末。这样看来,势必至元气丧尽,江山换主,这还就远的说,如就近本省的说起来,老夫平日留心各苗族的情形,潜蓄异志的土司们,已经渐渐露出反叛的形迹出来。老夫屡次密奏当今,反以为老夫妄启战祸,置若罔闻。
  
  “老师父游历各地,其中情形,或者比老夫还要看得透彻,将来祸机猝发,势必糜烂。老夫身家不足惜,人民土地岂能任其涂炭?因此老夫无日不提心吊胆。本省两按三司,浑如木偶,可以说没有可商量的人。老夫只有同各土司,极意笼牢,使他们互相牵制,一半仗先国公当年的威信,日前或可暂时相安无事,将来必有溃决之日。无奈老夫未精武艺,难继先志,长儿天波也无非略知皮毛,不堪大用!所望第二犬儿天澜得拜名师,克继祖德,替老夫稍尽保家保国之心。所以今天一得飞报,赶程而回,决意要会会老师父。果不出老夫所料,饱聆宏论,亲见绝艺,使二犬儿得列门墙,陶育成才,非但老夫铭感入骨,即寒门列祖列宗也含笑于地下。老夫军务在身,明日便行,此时务乞老师父俯允才好。澜儿快跪下求你师父成全。”
  
  天澜真也机伶,刺溜就跪在瞎子的身旁说:“师父,您不是很爱我吗?快收我做个徒弟吧!”瞎子一手扶起天澜,向沐公爷道:“公爷如此抬爱,草民只可替二公子做个识途老马。不过有几句不识进退的话,应该预先向公爷声明。二公子秀外慧中,又天生一副英雄骨格,现在又天赐饱吸金线鳝王的血液,练习武功,比常人格外容易成功。不过有一节,草民身残年老,武功有限,现在尽我所能,先替他筑好根基。

    “日后倘有强胜草民十倍的名师到来,公爷应该设法聘请,千万不要耽误二公子的前程。再说公爷想造就二公子文武全才,也应该物色一位名儒,教授文章经济,柔日读经,刚日练武,这样双管齐下,我想不出十年,便可小就,再加深造,不难大成。可是练武不比习文,二公子在读书时候,草民不敢顾问,除出读书时候以外,一切饮食起居、早晚行动,从此以后,都由草民照料,公爷不能顾问,这一层公爷能够放心吗?”
  
  沐公爷哈哈大笑道:“老师父句句金玉之言,老夫无不遵从!而且从此以后,不但把二犬儿托付于老师父之手,就是老夫明日走后,寒门也要请老师父多多照料。”说罢,一躬到地。瞎子闻声辨音,宛同目睹,忙也长揖还礼。当下沐公爷立时命令长公子督率人役,指定后花园一所临溪的幽雅精舍,门口当头一块横匾,写着“小蓬莱”三字。虽然小小三间平屋,假山环绕,松竹夹峙,屋前还有三四亩空阔的花圃,四面编着鹿眼花篱,铺上细沙,改为练武所在,颇为合适。从此那瞎子收起串铃,高搁药箱,侔着沐天澜住在“小蓬莱”,尽心教授武艺。那条金线鳝王也交付瞎子剔肉合药,洗骨制鞭。沐公爷于第二日依旧带着几个材官,回到滇边办理军务去了。
  
  一晃就过了许多日子,上上下下对于这位瞎教师,人缘还是真不错,没有一个人说瞎教师一句坏话的。可是瞎教师的来历和姓名,依然莫名其妙。沐府内许多家将,也有不少练家子,对于瞎教师的武功,虽然各个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瞎教师的武功属于那派,二公子跟他练的究竟是哪一种路数,可以说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师徒习武的“小蓬莱”,在玉带溪最僻静的处所,平日家规森严,家将不奉命令,不准踏人花园一步的。何况瞎教师预先吩咐过,府中不论男女人等,在二公子练武时,不得窥探,连随身何候的书童,全要暂时挥诸门外,而且,练功夫差不多都在二更的时分,一发没有人看到了,所以瞎教师爷教的什么谁也摸不清。
  
  事有凑巧,这一年冬季,沐公爷恰好则抚兼施,居然告了肃清。奉旨结束滇边军务,大数日,犒赏三军,即在就地遗回令调的各王司军马。调来的各土司,不论有功无功,趁此都回到自己家乡,家庭困聚,去过新年。命令一下,一路路军马立刻纷纷各回汛地。沐公爷身边,只剩了一支石屏金驼峰龙土司的苗军,也不过三四百人,还有自己带来随营办事的暮僚、材官和一二百个亲军,统计起来,也不过五六百人。
  
  那位龙土司就是赫赫有名的独角龙王,因为他同沐公爷公谊私交都与众不同。沐公爷对待这位龙土司,确也推心置腹,依为臂膀。这一次滇南肃清,保奏案内,功劳叙得最多,列在第一名的,便是独角龙王龙在田、所以龙土司对于沐公爷一发感恩图报,别的土司辞营回巢,他决心保护沐公爷一同进省,送沐公爷到了国公府,才能放心回他的金驼峰。沐公爷心里明白,既然一发重视,这时滇边军务结束,沐公爷的大营本来进驻黔滇交界的胜境关,现在率领龙土司这支军马,退驻云南境曲靖州,办理善后。诸事结束以后,就可从龙马、嵩明,直达昆明的大道上,奏凯回省了。
  
  这时大营内一班幕僚,材官们所办善后最要紧的事,就是录讯羁囚,分别首从,待旨处决。这班羁囚,差不多都是俘虏来的悍匪剿盗,其中也有积案累累的飞贼,也有立柜开窑的瓢把子,也有坐地分赃的恶霸,但是也有含仇攀诬、贼咬一口的乡愚,形形色色,也有二三百名一个不小心,也许同受一刀之罪,甚至凌迟割碟,都说不准的。

    幸而这位沐公爷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家中的二公子,存着替儿积福修德的心,常嘱咐幕僚们对于这二三百名羁囚,详细推讯,丝毫不要大意,所以这时曲靖大营内,天天把这班羁囚,牵来牵去,分批详讯,有沐公爷带着龙土司亲自坐帐过堂,对阅口供,不敢马马虎虎,当时拜摺,这一来,回省的日子未免拖延上了有一天晚上,沐公爷同龙土司饮了儿杯云南出名松花酒,雅兴勃发,传令击鼓升帐,立时弓上弦,刀出鞘,高烧巨烛,设起公案。

    材官亲军,戎装整齐,刀枪如云,密层层直摆出辕门外去。沐公爷蟒袍纱翅,暗衣软甲,雄踞虎皮交椅之上,身后立着英勇无敌的独角龙王龙土司,顶胄贯甲,俨若天神,右抱令箭,左抚宝刀。一声下令,帐外传呼,真是山摇地动,八面威风,好不怕人。一忽儿辕门外叮叮当哪,响成一片,牵进一二十个足镣手铐的囚犯,黑压压跪了一地,也有几个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挺立不跪,顿时皮鞭如雨,嘴啪山响。
  
  这班因徒跪下之处,其实离公案尚有好几丈远。沐公爷在犯名的单上朱笔一点,才带进一个跪在案下,问几句籍贯、姓名、年龄,便算过去,然后朱笔再点,因犯再进,一口气问过八九个囚犯。沐公爷朱笔一掷,眉头一皱,举目向外一看,不禁微微叹息一声。你道他为何如此?原来他问了八九个因犯,没有一个不是脸生横肉,目露内光。有几名苗族,格外长得凶神恶煞一般,好像注定是刀下鬼,被他凶光一照,虽然满腹善心,也无法笔下超生了。
  
  沐公爷摇头叹气以后,又问了几个过去,提起朱笔又点在一个犯人名上,猛见这犯人名字非常特别,却是“红孩儿”三个字。笔既点下,值公案的军勇大喝一声:“带红孩儿!”顿时铁索当啷,把红孩儿带在公案下面,跪伏在地。沐公爷因为犯名奇特,未免略加注意,哪知一看公案下面,匐伏地上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惊堂木一拍,喝令抬头!
  
  小孩子腰板一挺,一仰脸,一对点漆双瞳,骨碌碌地向沐公爷直看,毫无畏惧瑟缩之态。左右军健,齐声威喝,才慢慢低下头去。上面沐公爷看清“红孩儿”果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虽然囚容垢面,发如飞蓬,却掩不住他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的清秀面孔,而且挺立案下,神色自若。
  
  沐公爷暗暗称奇,略一思付,喝问道:“你这点年纪,难道也敢投入匪群,犯上作乱么?如果非出本心,被匪人诱胁,情尚可原。只要你把根本情由,实话实说,本爵念你年幼无知,或可法外开恩,超生笔下。现在本爵问你,你的匪号叫作什么红孩儿,当然另有姓名,看你长相,也是汉人,年纪又这样幼小,也许尚有父母在,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父母住在何处,做什么行业,怎样陷人匪窟被官兵捉来,快快从实招来。要知道此刻耐心讯问,完全本爵一念之仁,文书一动,押解进省,就没你的生路。”说罢,虎目一瞪,要想察颜辨色,判别因犯生死。
  
  哪知红孩儿年小泼胆,先是鼻孔内,微微地哼了一声,然后嘴一张,露出一副欺霜赛雪的俐伶牙齿,斩钉截铁般说道:“沐公爷开天地之恩,犯民句句听得明白,无奈犯民另有隐情,有嘴难说。犯人也不愿造谣编谎,欺瞒仁慈的公爷,不过犯人可以对天立誓,绝非匪徒。犯人的父亲,更不是平常之人。因为家中遭了仇家毒计,起了变故,犯人蓄意跟踪仇人,故而投身匪窟,偏偏冤业缠身,官兵突然围困匪巢,玉石难分,一同捉来。可恨那匪是犯人仇人,偏偏被他漏网,犯人实在死不暝目。”剑眉直竖,咬牙切齿,煞气满面。
  
  沐公爷听红孩儿说得离奇,料得内中有别情。他说并非匪徒,或者不是谎话,又看他年纪太轻,品貌不俗,如若同自己二孩儿天澜并肩而立,还难分好丑,因此存了几分开脱的心思。一回头,向跟侍立的一个亲信材官低低吩咐了几句话,那材官领命退出帐外去了。这里沐公爷也不再问,一挥手,军健们就把红孩儿带下去了。
  
  这样又问了几个囚徒,忽然又问到一个无姓无名,只有匪号“金翅鹏”的囚犯,等到朱笔一点,带金翅鹏上来,一看这人,非常特别,从哪里看也看不出是个匪来。生得瘦骨嶙峋,眉目疏秀,年纪也不过二十余岁。头上顶着一顶破手巾,身上穿着一领千孔百补的破烂衫。大约因为天气寒冷,身上单薄,冻得他一个红鼻子,挂着两行亮品晶鼻涕,走一步,一吸气,哧溜的一声便抽了进去,一忽儿又挂了下来,一步一抽,拱肩缩背地走到公案下面,活像一位三家村的教书穷酸,又像破庙里的卜卦拆字的相土。
  
  沐公爷看得非常奇怪,心想此人定是穷得发疯才投入匪窟的,就是投人匪窟,日子也绝不长久,看他一身穿着便知,遂喝问道:“你叫金翅鹏?”那穷酸破袖一晃,带着手铐,居然一揖到地,哪知直起腰来,晶莹透澈的两挂鼻涕,被他躬身一揖,揖出有尺许长。大约他舍不得这样宝贝,赶忙丹田一提,哧溜……居然又抽得点滴无余。两旁材官、军健们看他这奇怪相,几乎全笑出声来。
  
  那穷酸没人似的,朗声答道:“学生姓金名翅鹏。”答了这几个字,截然无声,只那两挂鼻涕,又流出头来了。可是他这一开口,声若铜钟,震得公爷旁边的军健,耳内嘴嗡直响,大家吓了一跳,谁也想不到,这样瘦骨如柴的穷酸,竟有这样大的声音。最可笑答这么一句,口一闭,截然无音。
  
  连沐公爷也看得诧异起来,暗想明明金翅鹏是江湖的匪号,他偏说姓金名翅鹏,本来姓金的又多,取名字也没有准儿的事,不便再从姓名上追问下去,于是惊堂木一震,喝道:“你既自称学生,大约也念过圣人之书,怎么知法犯法,甘做匪徒,身犯王法?你要知道本爵虽然网开三面,仁爱及天,但是对于奸狡匪徒,绝不宽贷!你有无家业?籍贯何处?怎样投身匪穴?从实招来,免受严刑。”说到此处,猛然喝声,“讲!”
  
  两旁军健们军棍着地一顿,山摇地动,又齐声威赫:“快讲!”那穷酸皮包骨头面孔上,毫无动静,慢慢地答道:“学生祖居四川夔州,自幼父母双亡,穷途潦倒,游学四方,性好游历山川,一路为人看相拆字,略得一点卦资,借以度日。日前游历到滇贵交界胜境关,寄宿桃花鲖玉皇阁,每日在玉皇阁下替人拆字。那玉皇阁正当市口官道。滇贵两省客商行旅,经过这条官道的很多,就是本地集市趁墟的人们,也必须经过玉皇阁下。承当地人民抬举,都说学生拆字非常灵验,因此学生的生意却也兴旺。
  
  “有一天,正在许多人围着学生拆字摊动问休咎,忽有几位将爷,带着几分醉意闯进人群,硬要学生替他拆一字。学生拆字,与众不同,卦摊上没有拆字现成的纸卷,全凭来人随口报字,写在水板上写拆。也不先问来人所问何事,全凭学生灵机拆断,而且实话实说,不论好歹,毫不奉承。那位将爷大约识字不多,只认识自己姓,便把他的姓报了出来。学生照例写在水板上,原来那位将爷姓‘岑’,他报的是这个字,学生水板上当然也是这个字。”
  
  这时金翅鹏说话一多,鼻孔两挂鼻涕又溜了出来,他只可暂先闭嘴,赶紧用力往上一抽。在这时哧哧儿声当口,两旁军健正听得人神,连上面沐公爷也忘其所以,不禁喝道:“快讲!以后怎么样?”穷酸口一张,又说道:“水板上不是写的是‘岑’字,那位将爷虽然有点酒醉,可是看他报字当口的情形,确是心里有犹疑不决的事。不过他自己不说出来,学生也只可就事论事。可巧那时学生正在水板上写好一个‘岑’字以后,那位将爷心如烈火,急不可耐,砰的一声响,油钵似的拳头,在两块薄板拼成的拆字摊上,这样一擂,大喝道:‘这样慢腾腾地做吗?老子须耐不得,快说!这鸟字怎样?休怪老子无礼。’
  
  “学生拆字摊经他这样一插,非但围着闲看的人们吃了一惊,就是摊上的东西也震得老高。学生手上一支秃毛笔也被他震脱了手,秃毛笔巧不过笔头正落在水板上‘岑’字的中心,“岑’字中心被秃笔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形墨点,把“岑’字整个的字涂得只露出四面笔锋。学生一看,水板上‘岑’字,哪还成字,活像画了一只乌龟、头尾四爪连背无一不全。公爷不信,你瞧……”
  
  穷酸说得忘了设身在何处,肩膀一耸,手臂一抬,意思之间,想举起手来比画比画,手上当啷啷响成一串,才醒悟王法在身,两手相连,怎能空中写字?没奈何,鼻孔里拼命哧溜地一抽,又继续说道,“那……”刚一张嘴,蓦地里公案上,啪的一声,沐公爷突然喝道:“对。”这一声喝,大家全是一愣,可是沐公爷背后立的独角龙王龙土司,看得逼清,几乎笑出声来。
  
  原来穷酸想抬手比画时候,上面沐公爷把那个“岑”字也琢磨上了。恰好公案上搁着一盏云南特产松仁普洱茶,原预备问案润喉的,沐公爷心上琢磨“岑”字变乌龟的把戏,情不自禁用指头醮着茶水,一面听,一面在公案角上写了一个“岑”字,写好以后,也把“岑”字中间涂成圆点,一看果然成了一个乌龟,比特地画成的还来得神形俱足,心里一乐,口上不由得喊了一声“对”,一听穷酸没有下文,喝道:“那什么?”
  
  穷酸一愣之后,又说道:“那时学生一看‘岑’字变了乌龟,灵机一动,脱口说道:‘尊驾问的,关系女人的事吧。’一语未毕,摊上又腾一拳,心里一惊,以为说错了,要拆摊。哪知满不相干,那位将爷一拳抵案之后,紧接着骂道:‘狗娘养的,真灵!有门儿,女人怎样?学生被他骂得受宠若惊,微笑道:‘尊驾要问女人怎样,学生素来实话实说,不过尊驾问的事,实在有点碍口。好在水板上明摊着,尊驾一看便明白。’学生说着,便把水板举起来,向他一照。他一言不发,一转身,回头就走。
  
  “围着拆字摊的人们,有明白内情的,一看水板上的乌龟,哄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坏了!那位将爷已经走离开拆字摊,一听众人笑他,霍地一回身,怪眼圆睁,面如噀血,一个箭步窜到摊前,腾的一腿,摊桌顿时四分五裂,摊上笔砚之类,也跟着粉碎,木板四面飞爆,一阵大乱。围着的男女老幼,中额撞鼻、皮破血流的也有几位,哭声、骂声、喊声沸天翻地,闹成一片。
  
  “学生幸面早已见机避开,没受误伤,可是当众砸摊,是吃这碗饭的大忌!学生异乡作客,全仗此道糊口,当着许多人,非但面子上下不来,这口气也忍不下去。他以为学生一身没有四两肉,可以欺侮,跌碎了摊桌,得理不让人,兀自气吁吁地大骂道:‘狗娘养的!凭你这块穷骨头,也敢消遗老子。赶快夹着尾巴,替我滚蛋,是你的便宜。哼哼!下次再被我撞见,仔细你的狗命。’喊罢,伸出油钵似的毛拳,向我虚捣了一阵,同来还有两位将爷,带笑带劝的,拉着他向外走。
  
  “这时学生实在忍不住,喝了一声:‘慢走!’那几位将爷被学生一喝,又转身立住,学生越众而前,走到跟前,指着他们喝道:‘为什么砸我拆字摊,伤了我的主顾们?凭你良心说,我替你拆的字,灵不灵,准不准?你说!”砸摊的将爷,凶目一瞪,两臂一捕,大声喝道:‘灵又怎样?准又怎样?难道说,凭你这点鬼画符,治得好女人不偷汉子,俺老子不当王八么?’他这样大声一喊,连他同伴都大笑起来。
  
  “他一想,说走了嘴,不是味儿,恼羞成怒,凶性大发,大喝一声;‘你找死!”同时一腿起处,猛向学生心窝踢来。如果挨着这一腿,立时伤命。幸而学生遍历江湖,也晓得一点护身拳棒,一腿飞来,学生微一侧身,右臂一撩,正兜住他脚后跟,不敢闯祸,只用儿成劲,随势向前一送。想不到凶神恶煞般的魁梧汉子,如同纸糊一样,被学生这样地一送,整个身子像肉球般悠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实胚胚跌于地下,竟自震昏过去,起不来了。”



第二十四章、飞天蜈蚣的绝命书。
  
  “旁观的人们一声惊喊,他的两个同伴也急了,齐喝一声:“凭你也敢逞凶!’一呵腰,各人都从腿上抽出一柄争光耀目、两面出锋的解腹尖刀,一左一右,校子似的疾窜过来。学生一看来势凶猛,等到两柄尖刀离身切近,上身不动,仅仅微一滑步,向后退了四五步远。那两个宝贝来势太猛,留不住步,砰的一声,自己撞自己,撞得昏天黑地,幸而各人手上的尖刀斜着刺来,否则两人不死必伤。两人这样扑了一个空,还不死心,一回头,看得学生没事人似的,立在一旁,看他们撞牛头,这一气,简直要疯,大吼一声,各人一晃刀锋,又火杂杂地奔了过来。
  
  “这时学生已明白这两人全是废物,懒得多费手脚,只一挫身,用了一招扫堂腿,便把两人跌得晕头转向。却好这当口,玉皇阁的几位道爷闻讯赶出来,拼命一阵劝解。那三位将爷也明白今天碰在石头上,亏已吃定,趁此下坡,兀自说了无数狠话,才拍拍身上的尘王,鼠窜而去。三位宝贝一走,立时闲看的人们议论纷纷。
  
  “有人认得那三位宝贝,是公爷麾下,调来新平州飞马寨岑土司岑猛的部下,素日骚扰百姓,比强盗还凶。先头硬要学生拆字的人,确是在桃花洞山脚下,姘靠了一个小寡妇,本来火一般的热,已经说明带小寡妇回新平州去,不知怎么一来被他打听得小寡妇又结识了别个营头的将爷,待他的情形便一天比一天冷淡。他一气之下,每天约了几个同党,磨快了尖刀,灌饱了黄汤,大街小巷乱串,想找寻小寡妇新结识的情人拼个死活。万不料撞魂似的撞进玉皇阁来撒野,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但是玉皇阁的道爷非常怕事,左劝右劝,劝学生早早离开是非之地。
  
  “学生一想也对,何必同这般亡命结仇?当时就把地上震散的几本破书笔砚之类收拾收拾,打好随身包裹,出了玉皇阁。一看天色尚早,就动身向平彝官道上走去,预备由平葬再到曲靖、马龙、嵩明,然后到省城昆明游历游历。哪知走不到一二里路,后面尘土大起,一忽儿鸾铃响处,十几匹川马,风驰雨骤地赶来,马上驮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将爷,内中就有玉皇阁三个宝贝在内,赶到身前团团围住。学生一看形势不对,如果想脱身的话,大约也不算难事。不过学生那时一琢磨,他们虽然蛮不讲理,他们的土司大约不能不讲理,何况上面还有公爷的大营呢!如果用武力脱身,难免弄出人命来,有理变成无理,不如随他们去。再见机行事,免得事情弄大,缠绕不清。
  
  “主意刚打好,马上的人已有一多半跳下马来,竟有一个掏出绳索,逼近身来动手,学生略一退步,却好身后正有一匹空鞍的马,心里一动,立刻改计,一翻身,足一顿,腾身上马,细绳一领,泼刺刺向平葬道上跑去,只听得马后一阵喊喝,一齐骤马赶来。学生骑的那匹马,脚程还算不错,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路,扭腰一望,追骑已落后里把路,远望去只见几个黑点了。却好跑过的一段路是笔直的官道,一面是山,一而是田。冬天树木凋落,格外显得空旷萧疏。
  
  “前面却是横出的山坡,远远松涛震耳,似乎是一片松林,官道也从山坡处转,一忽儿,已跑过拐弯处所,后面追骑,遮断视线。一看前面,密林陡壑,遮日蔽天,一条官道,盘旋于层峦一峰之间,形势非常峻险,道路也高高低低,崎岖难走起来。略一缓喾,侧耳一听,远远蹄声振地,传送过来。一想前途道路难以驰骋,难免不被他们追上,人急智生,忙勒住马,一跃下地,把缰绳在鞍上一搭,随手向马屁股一拍,那匹马自行走去,忙掩身人松林,一顿足,一个旱地拔葱,窜上一株参天的合抱古松,渡枝攀干,蟠到松针茂密所在,隐住身形,静待追骑到来,且看他们做何计较。
  
  “片时鸾铃大响,转过山脚,因为山路逼窄,一匹接着一匹地跑进山谷来,内中有一匹马,驮着两个人,猛见学生弃掉的那匹马,在远远的山脚下低头啮草,那人一吹口哨,牲口知道恋群,一见同类到来,聚鬣一扬,唰唰乱叫,顿时奔人群马之间。原骑这马的人,一拍马头,又复骑上。这班人见了空马,却以为学生已翻岭越冈逃入山林深处,绝想不到尚隐在松林上面。
  
  “这班人骑在马上,一阵盘旋,议论纷纷,最后有人说:‘逃人是单身的孤客,除这条道直通平葬,曲靖,别无小道可走,即或羊肠小路,绝无人烟。如果误人深山,遇着猡罗,更是死路。现在我们的大营已驻曲靖,我们也陆续开拔,各路军马在曲靖会齐,再分路各归汛地,我们只要……’他们说到这儿,交头接耳。声音低,听不出后来,只隐隐约约地听得有人说:‘这把野火一放,十拿九准,哪怕他三头六臂,也要小命玩完”的几句话,又听得一阵拍掌欢呼,便都勒转马头,一窝蜂似的向来路跑回去了。

    “学生躲在树上,听他们说出大营已驻曲靖,久闻公爷礼贤下士,百姓爱戴,强横的土司们,对于公爷,还惧怕三分。不如赶赴曲靖,便是他们设计报复,也有说理之处。主意拿定,立时跳下松树,不顾性命,昼夜奔来。费了两天两夜,挣扎着赶到此地,一进城门,进了点饮食,乘便打听得大营驻扎的地方,一面又探听岑土司的兵营,有否开拔到此“恰好有位龙土司部下一位将爷,在玉皇阁学生也替他算过命卦,算定旗开得胜,不久荣归,总算被学生说着,一见学生在辕门外向别位将爷探问,他兀是认识,拉住学生细问原因。

    “学生据实奉告,他代为策划,劝学生不如自投大营,静候公爷发落,反较在外面安全,不过暂时同因犯一律监禁。学生一想也对,他就把学生交付大营看守因犯的管事人,转托管事的将爷好好照料,才自行别去。这样因了十几天,才蒙公爷提审。这是学生以往实情,学生也不知他们出的毒主意,有没有真个实行。公爷明镜高悬,公侯万代,务求公爷保全学生微命。”说罢,鼻子里哧溜一响,脚底下叮当几声,立刻屈膝跪下,连连叩头。
  
  上面沐公爷静静地听他说完了一大套故事,摸着掩口疏髯,微微点头,正想开口问话,背后立的龙土司龙在田忽然一呵腰,在沐公爷耳边低低说道:“此人定有绝技,所说也非虚谎。可否求公爷开恩,把此人交土司带回营中,再细探问,再行禀报。”说罢,沐公爷额首许行,便向金翅鹏说道:“本爵仁爱及民,绝不肯戮及无率,不过一面之词,也难凭信。你且下去,本爵自有处断。”说罢,一挥手,早有军健把金翅鹏带下,龙土司早已命人暗地把金翅鹏带到自己营内。
  
  这里龙土司伺候沐公爷审完囚徒,退人内帐,遂匆匆回到自己营帐,立刻提金翅鹏到来问话,却巧身边伺候的头目,正是金翅鹏替他拆过字,在大营辕门外遇着的人。当下那头目屈膝禀道:“这人确非奸细,头目随征,经过平彝时,这人已在玉皇阁摆拆字摊,亲自目见。如是匪徒,哪能存身这许多日子?”独角龙王微笑道:“且叫进来,我自有道理。”头目唯唯退出。一忽儿,两个雄壮苗兵挟着金翅鹏进来。独角龙王喝声:“去镣!”
  
  苗兵立时七手八脚把金翅鹏上下刑具,统统去掉。独角龙王坐在中间一把虎皮交椅上,地上铺着一张极大长毛白熊皮,熊头獠牙森立,碧眼血唇,宛然如生。面前一张长桌,桌右放着儿套文书,桌左矗立丹风朝阳的古钢烛台,点着粗逾儿臂的一支大烛,光耀全帐,同交椅后面屏风旁边的一座火盆,火苗熊熊,互相映照,照得进来的金翅鹏的面上红光满面。等得金翅鹏去了脚镣手铐以后,龙土司指着长案下面一个木墩,喝声:“坐下!”
  
  金翅鹏心里打鼓、莫测吉凶,没法儿踏上白熊皮,遥遥地先一躬到地。独角龙王本来长得魁梧伟岸,紫髯倒卷,虎目如灯,加上戎装佩剑,高坐虎帐。这份威严叱咤风云之概,金翅鹏心里明白,这就是勇冠三军的龙土司。虽然帐中没有多少人,可是一颗心老是往上提,最奇自己两管鼻涕,此时也不敢拖下来了,似乎比先前沐公爷陈列仗卫,大审因犯威严,还来得可怕,赶忙按定心神,一躬之后,趋进几步说道:“将军虎帐,学生哪敢就坐。”一语未毕,独角龙王哈哈大笑道;“像你这样假充穷酸,装出斯文,即此一端,就应该立斩狗头。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俺,快给我坐下,我有话问你。”
  
  金翅鹏吃了一惊,这样看待,却又不像恶意,硬着头皮,侧身偏坐,不敢先开口,且听龙土司怎样问话,再随机应变。不料独角龙王暂不开口,先叫来一个亲信头目,不知吩咐什么,那头目就匆匆转人后帐。这当口独角龙王从案上文书内,抽出一叠公文。一伸手,就递与金翅鹏,只说了一句:“你看。”金翅鹏忙一欠身,双手接过,翻开来,从头到尾,略一看了看,顿时心里怦怦乱跳,背上冷汗直流。原来这纸公文,是从胜境关桃花峒岑土司营里,专驿飞递的军报。
  
  公文内写道:“查有边匪奸细金翅鹏一名,武艺高强,混人内地,乔扮术土,暗探军情,潜踪桃花峒玉皇阁多日。经职营访实拿究,该匪已闻风潜逃,经职营四面兜缉,该匪难以出关,定向省城官道逃走,或已混入曲靖,尤防乘机行刺,乞严饬一体踩缉,务获正法,以寒匪胆。”后面附开面貌、身形、衣履,样式。
  
  金翅鹏一看公文,明白躲在松林上时,追骑交头接耳商量计划,所说这把野火十拿九准,便是这纸公文的把戏了。但是这位龙土司喜怒莫测,如果真照公文一办,我反不如不投大营的好了,事已如此,只可一切付诸天命。思索之间,依然把公文叠好,立起来,双手递与龙土司,正要诉说情由,忽见身后走过几个军健,手上托着食盘酒器,竞在桌上摆好一桌酒席、居然在自己座前,也按上一副杯箸,而且军健已高举酒壶,替他斟上一杯。龙土司一挥手,一班军健们又复退去,不剩一人。龙土司囧囧双瞳逼视着金翅鹏,举杯一笑道:“坐下喝酒。”这一来,把金翅鹏弄得做梦一般,口上嗫嗫嚅嚅的,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

    龙土司看他这份难受,不禁呵呵大笑,霍地虎躯站起,走下来,伸手一拍金翅鹏肩膀,大笑道;“老兄只管开怀喝酒。岑土司放纵部下,无所不为,同盗匪也没有什么分别。他的话哪能作准?我们公爷岂能听信?不过在这时,表面上军务已告肃清,骨子里盗匪如毛,兵到匪走,兵去匪来,哪能不处处防范?老兄仗着一身武艺,出入军匪之区,自以为问心无愧,可是老公爷方面,也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可是我却惜你埋没穷途,故而在公爷面前,一力担保,特地请你来,杯酒谈心。咱们总算一见如故,来来来,咱们且痛快喝几杯,万事有我做主,你有为难的地方,只管直说出来好了。”
  
  金翅鹏一听这番话,才心头蹋实。自己一路坎坷,想不到反祸为福,遇着这爱才识货的贤明的土司,不觉心里异常感动,竞自双膝一屈,跪在龙土司面前,涕泪交流地说道:“人生难得知己,想不到我穷途落魄,得蒙将军抬爱。俺……”龙土司双手一扶,把他扶起,纳入座位,自己回到虎皮交椅上,说道:“你不必难过,无论天大的事,我既替你做主,你就放心好了。咱们且喝三杯,挡挡寒气”说罢,一仰脖子,就把自己那杯酒一口喝干,酒杯一放,提起酒壶,便催金翅鹏快喝。金翅鹏已明白这位王司,是豪迈不群的角色,恭敬不如从命。两人这样递杯对喝,一口气各人喝了好几大杯。
  
  金翅鹏磊落汉子,平常抑郁牢愁,埋名隐迹,别有所图,所以一路游历,假装穷酸,日子一久,弄假成真,竞变成一个落魄书生样子。此时被龙土司独角龙王英爽之气笼罩,心中一畅,不禁露出本来面目,酒量原不差,酒逢知己千杯少!独角龙王最爱杯中物,看金翅鹏也能豪饮,一发欢喜。一震时,两人喝下一二十斤美酒。龙土司停杯笑道:“先头你在大营所供一番话,大约不是虚假。不过我看出你一身武功,似乎是内家宗派,金翅鹏三字,大约是江湖别号,绝非是你的真姓名。大约你定有难言之隐,所以这样说的。”
  
  金翅鹏叹了一口气道:“将军这样抬爱,我岂能略有隐蔽?不过说起我的身世,真可算世间上最苦命的人。不瞒将军说,我从小被父母卖与官宦之家为奴,确实不知自己的姓名。只知从小服侍四川菱州一位大官的少爷,做一个伴读的书童,约有七八年光景。那位少爷虽然请了个饱学名儒,无非在书房中挂个虚名,终天偷鸡摸狗,倒被我偷偷地认识了不少字。那位饱学名懦,对我颇也另眼看待,随时指点,这七八年光阴,肚里着实装了不少书本子。
  
  “我到十五六岁当口,随着少爷全家赴任。不幸坐船经过翟塘峡相近一处险恶之所,突然出现一股悍盗,非但劫掠一空,而且把少爷全家杀得一个不留,原是为报仇来的。偏那盗里边,称作‘飞天蜈蚣”的瓢把子,忽然看中了我,把我掳掠人山,逼为螟蛉,还时时授我武功。这样在川边深山盗窟,又流落了一二年。有一天夜里盗窟出事,官军围山兜则,难以抵挡。

    “飞天蜈蚣收拾金珠细软,牢系身上,又把我据在身上,展开两支四十余斤方棱十三节纯钢裹金尉迟鞭,从官军稀薄处硬杀出一条血路,逃离虎口,昼伏行夜,非止一日,到了巴东,已进湖北省界,路遇飞天蜈蚣的师伯,是个出家人,法名无住禅师,是黄牛峡大觉寺的当家方丈,据说武功绝世。深得内家不传之秘,而且又兼通文墨,起初也是川中侠盗,中年金盆洗手,削发出家,后来来到黄牛峡大觉寺住持,做了十几年下来,扬子江上流,不论官绅商民,都知道大觉寺无住禅师是个名僧,名头非常响亮,谁也不知道他以往的历史。

    “飞天蜈蚣在巴东遇着他的时候,无住禅师胸前一部长髯已经苍白,大约不到六十,也有五十望外。飞天蜈蚣对于这位师伯十分敬畏,两人在街头略略一谈,无住禅师便引我们到了黄牛峡大觉寺。飞天蜈蚣在大觉寺待了几天,无住禅师替他写了一封八行,命他拿着这封信,投奔云南哀牢山隐居的滇南大侠葛乾孙。把我留在大觉寺,拜托无住禅师传授内家宗派的武功。

    “其实照飞天蜈蚣的辈分来说,无住禅师还是我的师伯祖辈了,可是那位无住禅师真不愧有道高僧,知道我身世可怜,留在寺内,非常爱护,文武两道,早晚尽心指点,也不教我落发,说我不是沙门中人。这样过了三四年,得略窥内家门径,可是年纪也到二十左右了,可是飞天蜈蚣从未见面。有时想起飞天蜈蚣待我好处,也曾问过无住禅师,老和尚只是摇头叹息,不说所以,似乎知道他的踪迹,却不愿我知道。
  
  “这是以前的事。三四年后,无住禅师忽然动了云游天下,广结功德的志愿。有一天,在方丈室内,对我说道;‘飞天蜈蚣秉性鲁莽,事事任性,可是一生口直心快,功罪足以相抵,唯独对于你,却是非常爱惜、期望至深,对待自己亲生也不过如此。这儿年,他有时写信来,有时托人到此,探望你身体怎样,功夫怎样,可见爱你之心,时时在念,大约也是你们前生缘分。现在咱们也要分手,你的功夫略有小成,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到江湖阅历阅历,才是正理。而且有一件要紧的事,似乎应该你去做的,如果你本心不愿意,老僧也绝不强人所难。’

    “当时听得莫名其妙,我说:‘师伯祖远游,应该有人伺候,让我跟着您去吧。无住禅师长髯一拂,摇头叹道:‘唉,痴孩子!天下事哪能让咱们顺顺当当去做呢?孩子,现在你只知道跟着老僧,这几年没有见着你义父,难道心里一点不念记么?我心里一动,忙问道:‘你老人家不让我跟去,我别无亲人,自然找我义父去了。’
  
  “无住禅师忽然一声长叹,从大宽袖里,摸索出儿封信来,交我细看一遍再说。我一看三封信的信皮,就知道是飞天蜈蚣的亲笔,三封信非但发信的地点不一样,连信的日子,全差得很远。第一封,是我初到大觉寺的年终寄来的,信内大意是这样说的:‘奉命到云南哀牢山寻找滇南大侠葛师叔,到此师叔早已远赴朔北。幸逢翟塘旧友,同在就近阿迷州碧虱寨普土司府内存身,容后再行续察,小儿务乞慈悲教导。’
  
  “第二封是从江北徐州红花铺发出的,日子却是第三年春初,信内说:‘葛叔迄未回滇,普府难以存身。在到滇第二年春仲,因有要事,从广西海道,远走台湾。又从台湾泛海,直达山东海口登陆。在江湖上混了一年多,又承同道邀请,于徐州开设胜远镖局,水路专走长江上下流,早路专走淮南,淮北一带,开设迄今,生意兴隆,诸事托福,兹托便友带奉纹银百两,明珠一串,乞笑纳,小儿武功有进步否?念念。’

    “第三封同第二封只差七个月,是那时半月前从红花铺托镖趟手专程送来的,字迹歪斜,颇难辨认、大意说:‘目前护镖走长江上流,原拟交镖后,便道晋谒。不幸狭路逢仇,身受重伤,同道救回镖局,已难医治。不报此仇,死难瞑目。奇宝一件,举世无双,还有半生性命换来的积蓄,应付小儿承受。藏金吼峰股若庵秘……秘字下面,似乎还有一点一撇小半个字,又有一大墨点,好像写这封信时,定已力竭神危,勉强写到秘字下面,一个字头的两笔,便落笔气断,所以最后留下一个大墨点。
  
  “当时我看最后一封绝命书,宛如有人重重地当头打下一记闷棍,天旋地转,不知自己一个身子,放在何处。两只手捧那纸绝命书,瑟瑟直抖,眼泪像开闸一般直流下来。我从小卖身为奴,本身父母和姓名,可以说无从查考,原是个十足苦命人。飞天蜈蚣几年养育之恩不算,只看他先后三封信,每一次信内都流露出对我的深情,临死时还留着积蓄叫我承受,可见平时对我的情意,已到什么地步,老和尚说得不错,就是亲生,也不过如此。

    “这样一想,叫我怎能不伤心?当时我大恸之下,我跳着脚问老和尚:‘为什么信到了半个月以后,才叫我知道?我义父爱我一场,这样惨死,连个披麻带孝的人都没有,叫我心里如何下得去?’说着又大哭起来,逼着老和尚说出仇人姓名,立志要替义父报仇,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无住禅师凄然说道:‘你这样孝心,实在难得,不枉飞天蜈蚣结识你一场,老僧教导你这些年!你要知道,这半个月内,老僧特地昼夜加工,传授你三十六手少林鞭法,你还说这双鞭轻重模样,同你义父常使的一模一样。你要明白,你这几年所练功夫,只可以说是小成,在江湖上应变保身,尚是勉强,如想替你义父报仇,更差得远了。老僧本意想再尽心教你几年,等你功夫可以胜任之后,再把你义父噩耗说与你听,无奈万事天定,概不由人。这几天老僧也发生比你重大的事,权衡轻重,只可替你另想法子,把你义父去世消息说出来了。
  
  “‘现在你把这三封信好好收藏起来,你要明白这三封信关系异常重要。第一,你立志替父报仇,当然应该知道仇人姓名来历;第二,你义父遗言,有举世无双的奇宝和一生积蓄,藏在红花铺金吼峰,待你设法承受。这两件大事,你应该怎样着手?依老僧看来,重要线索,都在这三封信上。老僧虽然可以揣摩一个大概,但是现在说明,于你有害无益。总之,上面这件大事,都要等武功到十分火候,才能够手到擒来。现在你本领不够,阅历太浅,万一鲁莽从事,定必白送一条小命,你地下义父一发不能眼目了。’

    “‘老僧代你筹划已久,你要牢牢地记住。老僧且提醒你一句话。你义父的仇人,是一个本领高强,党羽众多的绿林魁首。你义父所藏稀世奇宝,关系重大!你义父性命,大半送在这件宝贝上面。你义父这几年的财星高照,留存予你的一笔遗产,定非小数,都要看你将来本领,福命如何了。老僧言尽于此,明晨与你分手。至于你举目无亲,托足无所,老僧岂能弃而不顾?老僧得到你义父去世消息后,便已托人向我师弟滇南大侠葛乾孙随时关照。我这位师弟是我们少林南派师伯祖澄隐上人嫡传外家掌门弟子,也是少林南派的攀天玉柱。’
  
  “‘说起来真惭愧,老僧黍为师兄,论到武功,哪及他十分之一!上月他深夜到此,传达祖师谕言,说起四年前事,他说你义父在很塘峡放纵,擅杀无率,深为不满,所以你义父到云南投奔他,饰词拒绝。你想我这位师弟,品性何等严正,这才不愧大侠二字。但是他对于你,却另眼垂青,所以我此刻又替你写了一封详细切实的信,你揣着我的信,向云南一路慢慢游历过去。凡在这条路上的少林门徒,你只要照着我平日所教江湖阅历之言,和我们少林派的规约,到处虚心结纳,自己一点武功根基,用心精研,自有炉火纯青之时。’
  
  “‘这里存着你义父托人送来的纹银百两,丝毫未动,正可为你今日阅历江湖之用。还有明珠一串,恰恰一百单八粒,在你义父生前孝敬我,意思是送我作为牟尼数珠。这一百单八粒明珠,颗颗大逾黄豆,精固光足,确也是件宝物,出家人哪能用这样豪华之品?即此一端,便知你义父一生放荡不料,难怪葛大侠屏诸门外了。你也好好带在身边,应该以此为戒。同时这串珠子,也可算是一件纪念之物,路上切勿炫露,切记切记!还有你父留下一对钢鞭,作你护身兵刃。老僧传授日子不多,仅传少林独门玄坛黑虎雌雄鞭,六六三十六手。你不要看轻招数不多,只要每日精心练习,将来入滇,寻着你师叔祖葛大侠,求他慈悲,传授雌鞭雄鞭阴阳分化各要诀,由六六三十六手,可以变化为八八六十四手,其中奥妙无穷,全在你心神专一,虚心领悟。一旦豁然贯通,可够你受用一世,纵横江湖了。’说罢,取出双鞭、明珠、银两、书信同游行江湖应用之物,诸事停当。
  
  “第二天临别分手当口,又对我说道:‘江湖道中,差不多都有绰号,自己真名姓往往理没不用,其中原存深意。因为江湖中人,常同鹰爪们(官方差役)敌对,只用别号,可以免除不少麻烦,尤其可以免除乡里亲族的拖累。还有,用绰号也容易扬名江湖。你本来没有姓名,今天我送你一个江湖绰号,你从此可以叫作“金翅鹏”。这个绰号不是混起的,“鹏程万里”对于你初入江湖,也很吉利,不过将来你探访出义父仇人之后,就明白我替你取号的深意了。
  
  “‘至于老僧此次远行,系到黄河北岸,便道经过徐州红花铺,你义父一切身后事,你不要挂心,我代你去办,而且还要详细一探你义父生前情形。将来老僧也要人滇,自有后会之期。倘若你依仗一点微下本领,误入邪途,贻羞少林门墙,那时少林门徒,到处都有监察,规约森严,老僧也无法庇护,你自己千万小心!’说时,严肃异常,令人不寒面栗!我赶忙含泪跪倒,唯唯受训,叩别起来。无住禅师似也惜别,顿时又恢复了平日慈祥恺恻的颜色,喊道:‘孩子,你平日性格,我也深知,不过江湖道上恶人太多,善人少,全在你自己有主心骨儿。孩子,你好好儿照我指定方向走去,自有出头之日,多言无益,后会有期!说罢,便从此同无住禅师分别了。



第二十五章、万年青。
  
  “从此我流浪黔滇两省,眨眨眼就过了二三年左右。这二三年中间,我葛师叔祖依然找不着踪影,就是我义父仇家,也无法探出一点痕迹来,连师伯祖无住禅师是否尚在大觉寺住持,屡托便人探听,也无有消息,虚度光阴,一无成就,有时常想回转大觉寺,总觉无颜见人,满腹牢愁,弄成这样穷酸模样。不过受尽风霜,历尽崎岖,绝不敢错走一步,为匪作歹,区区此心,尚不负营日无住禅师谆谆教诲之意。
  
  “近几月胜境关一带驻扎大营,各土司兵马云集,桃花峒玉皇阁一带,顿成热闹处所。我恰游到此处,可是这几年到处浪游,身边一百两银子所剩无几。有一天,万分无聊之际,忽然想起无住禅师平时遇有疑难之事,常常下卦决疑,颇有神效,名叫先天神数,常对我讲解其中神妙之理,我也学得一点皮毛。现在漂泊了二三年,一无所成,眼看要穷途落魄,何妨虔诚拈算前途吉内,究竟仇家落在何方?焚香通诚以后,卜成一卦。说也奇怪,当时括算卦象,不过略知卦象尚吉,似有贵人扶助。但是一见将军,此刻又想起前卦,才知先天神数,确有道理。”
  
  这时龙土司听他滔滔不绝地讲来,默然倾耳,不发一言,此刻忽又听得讲到先天神数,不禁问道:“怎见得有道理呢?”金翅鹏说道:“无住禅师的先天神数,与众不同,据说还是少林达摩祖师的秘传,本名达摩先天神数。因为避祖师爷的名讳,所以去掉前面二字。那时我依法卜成这样一卦。”一面说,一面用牙箸醮着酒,在桌上画出两个卦象,指着上面一个说道,“这是乾卦,乾为天,属阳。下面是巽卦,巽为风,属阴。上乾下巽,阳阴合参,卦名为‘姤’。姤,遇合之义,有利见大人之象。圣人周易里明明写着,‘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将军请想,这卦象,岂不明白着今天承蒙将军抬爱的一番意思么?最奇连将军的尊姓都明指出来了,这是圣人传下来的金科玉律,不是学生可以随意胡訾出来的。”
  
  龙土司酒杯一放,两手拍得山响,呵呵大笑道:“奇,真奇!岂止我的姓,连姓带名,一字不错,都包括在内了。”金翅鹏一愕,慌立起身,连连打躬,口里说道:“草野无知,实不知将军名讳,信口冒犯,尚乞将军曲宥。”龙土司大笑道:“嘿!酸气腾腾,又来了,快替我坐下!不要说你是远来的人,就是云南的老百姓,大约没有一个不知道独角龙王,但是我的官名在田两字,知道的便不多了。话又说回来,你这鬼画符,我倒信得及,就是先头你对公爷所说拆字变了王八,有趣得很,几乎把我肠子都笑断了。大约你从那天自己卜卦起,就仗拆字为生了。”金翅鹏微笑称是。
  
  龙土司道:“我们公爷也最喜这一套,有时出兵打仗,和一般幕僚祷天卜卦呢,有时还真灵。现在你的来历我都明白,你所说的滇南大侠,也是我生平最崇拜的人物,可惜无缘相会。至于你念念不忘的替父报仇,如果我可以帮助之处,定必尽力而为。你从此暂息游踪,同我一块儿回石屏金驼峰去,咱们盘桓几时。我们金驼峰同滇南大侠隐居的哀牢山相近,也容易替你打听葛大侠的行止。目前岑土司陷你的公文,不必置怀,我自然有法替你开脱。此刻你暂在这儿,只管自己喝酒用饭,我还要到公爷那边去看看,顺便了结你的事。再说还有那个红孩儿,不要看他小小年纪,里边恐怕还有点说处,我们公爷还真爱惜他,我也要过去替公爷料理一下。”说罢,带了几个头目,匆匆自去。这里金翅鹏胸怀大放,进来几个军健,伺候他吃喝不提。
  
  且说独角龙王龙土司安置了金翅鹏,心里暗暗得意,在他自以为这样礼贤下土,可算得英雄气派。原来龙土司是个直爽的汉子,只要这个人被他看中,立时推心置腹,百折不变,尤其对于武功高强的朋友。在一般云南土司堆中,确是鹤立鸡群的人物。这时兴匆匆到了沐公爷大营,他是沐公爷心腹,不待通报,直人公爷起居之所,一见内帐明烛辉煌,棋声历落,就知沐公爷酒后茶余,同幕僚们消遗一局。有人遂说,这是儒将派头——武侯弹琴退敌,谢太傅赌棋下城,很有些大道理哩。
  
  独角龙王却不管这些,大踏步走进帐中。沐公爷纶巾便服,斜倚隐囊,指着独角龙王笑道:“在田来得凑巧,我正想派人找你。此时我已命人提那名因犯,叫作什么红孩儿,咱们再细细盘问盘问。我看那孩子长得不俗,他自已又说得离奇,不能不问个清楚,免得戮及无事。你看怎样?”龙土司答道:“公爷主见,确是不错。就是那个金翅鹏,此时经职司屏去左右,仔细一盘问,原来是一个侠肝义胆的汉子。”接着就把金翅鹏的细情,删繁摘要地说了一遍,又替金翅鹦说了许多好话,最后还求沐公爷开恩免罪,允许金翅鹏暂以土司府头目名义,拨在龙土司营内差遣,日后有功,再行升赏。
  
  龙土司的请求,沐公爷没有不准,却笑道:“照你这样说来,此人非但通晓武功,而且精于术数。最难得还是他的心术,在这颜沛之中,居然能恪守师训,并不仗恃武艺为匪作歹,这一点就非常人所能。你既然赏识一番,倒要好好看待,将来定可做你的一条好臂膀,你可以得到知人善任的侠誉了。人才难得,这人我暂赏他一个都司职务,叫他在你的部下听候差遣。老夫闲时,你带他来见一见,也许老夫有事,用得着他。”龙土司唯唯称是之间,暗暗替金翅鹏欢喜,顺便又替他谢委,正这样说着,刑具叮当之声,由远而近。一忽儿,几个军弁带进红孩儿来,跪在当地。沐公爷一推揪枰,俨然端坐,几位幕僚同龙土司雁翅般侍立左右。
  
  沐公爷端详了半晌,才开口问道:“红孩儿,你白天立誓自明,说是绝非匪类,而且匪首就是你的仇人,小小年纪,有这样胆量志气,却也难得。不过你不把始末情形说明,本爵虽然有意成全,也不能马马虎虎开发你。你如果害怕走漏消息,这儿都是本爵心腹,你尽管直说出来,只要说得人情人理,本爵不但赦你无罪,还要成全你报仇志愿。再说,你这样年纪,绝没有了不得的本领。想那匪人党羽众多,你这样胡闹,岂不白送一条性命吗?你此刻不妨把本爵开导你的一番话,仔细去想一想再说。”地上跪着的红孩儿,微一抬头,两只点漆的眼珠,骨碌碌向上一转,觉着上面沐公爷满面慈祥,句句打入自己心坎,究竟是个小孩子,心里一感动,想起自己的委屈,小嘴一咧,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沐公爷一笑,向两旁军健喝道:“扶他起来,站着说话。”
  
  红孩儿被军健一提臂膀,趁势站起,一咬牙,忍住眼泪,朗声说道:“公爷这样开恩,犯民虽年幼无知,也觉感激不尽,哪敢再有隐瞒,自蹈罪戾?白天耳目众多,不敢直说,犯民确有难言之隐,现在蒙公爷加恩开导,只可据实禀告。犯民姓左,名昆。父亲左鉴秋,江湖上有个外号,叫作瞽目阎罗,其实他眼珠并不瞎,天生两眼白多黑少,两眼望上略翻,就与瞎子无异。

    “因为身充四川全省总捕头,时常领着海捕公文,到处缉捕飞贼剧盗,就撮着明杖,翻着白眼充算命先生,有时到苗人群集的地方,还多带一个串铃,多背一具药箱,就是一个江湖走方郎中。四川的贼盗,跌翻在我父亲手中,可以说不计其数,因此瞽目阎罗的外号就传遍江湖了。这样同盗贼结仇,自然难免,可是我父亲的武功,足可以制伏他们,所以四川有了我父亲,好几年没有猖獗的盗案,就是省城抚按大臣,也非常的器重,十分敬礼。
  
  “这几年我父亲年纪已经五十出头,手底下提拔出来的徒弟们,也有不少,便向官厅告老,还怕住在四川,仍难清静,特地同我母亲隐居邻省贵州毕节县飞钵峰下。我母亲却非汉人,飞钵峰犵狫冲一族,便是我母亲的娘家,我父亲隐居飞钵峰,一半也是我母亲的主意。哪知隐居飞钵峰,享受清闲岁月不到一年,四川官厅便起了滔天大祸。原因是滇北吐蕃原是化外之国,也算中国附属,每隔几年就要进贡天朝。进贡之物,除吐蕃土产珍品之外,必定有几件特殊的宝物,献媚天朝天子。

    “这一年,吐蕃使臣押送进贡宝物,内有一件古今稀有的奇宝,这件奇宝是一盆万年青。万年青是南方植物名称,绿叶朱果,异常好看,江南人家,差不多都有一盆万年青,搁在天井花坛上,搬家时节,还特地拂拭干净,放在船头上,取个吉利的意思,但是吐蕃进贡的一盆万年青,却是整块翡翠琢出来的,直径二尺六寸高,横宽不过一尺多一点。最奇是下面花盆完全是羊脂白玉,周围雕镂细笔山水,盆上万年青的阔叶,却又是通体透水绿。最难得丛叶中间,矗立着一簇朱果,共有九颗,晶莹夺目,赤如火霁。整块的东西,居然分出三样颜色,白的真白,绿的真绿,红的真红。鬼斧神工,比真的万年青还来得绚丽辉煌,确是天造地设的稀世之宝。
  
  “这件宝物装在一具水晶匣子里,外面又有一只金丝楠木箱子,再用黄缎重重包封。照进贡例子,贡物在吐蕃起程以先,必须由吐蕃国王开明贡物名目件数,奏明朝廷,经过御览,钦派两个内臣,专程到四川抚按衙门,坐候吐蕃使臣验明贡物,然后由两个钦派内臣一同护送进京。可是贡物一经验收以后,从此保护贡物的责任便在两个内臣和沿途地方长官的身上。
  
  “这一次吐蕃押贡使臣,穿过滇贵两省,到了四川成都,由两位钦派内臣,会同抚按,仔细验收无误,预备过了一宵,第二天便护送进京,哪知便在这天晚上出了事了。别的贡物一样不缺,单单失掉了那盆万年青。这一桩祸事一发生,吓得两位钦差和成都大小宫员,各各灵魂出窍,坐立难安。那时成都总捕一正一副,正捕头唤作通臂猿张杰,副捕头叫作勇金刚鲁天申,原都是我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门徒,出了这样大事,上面一层层压下来,当然责成在他们二人身上,一面将二人家小看押,一面加紧追查。虽然是照例的事,可是这次事关重大,也可以说是钦案,办得一个不利落,也许脑袋搬家。
  
  “要说这正副捕头,平时也办不少疑难案件,成都很有名气。通臂猿张杰一身轻功、拳脚上也经过名人指点,尤其眼尖心巧,文武两方面都来得;那勇金刚鲁天申是一身横练,力逾猛虎,只是心直口快,举动鲁莽一点。这两人一智一勇,倒也刚柔相济,配搭得当。不过这一次的案子不比寻常,出事以后,一点线索都找不出来,弄得两人每日好似上火山一般。上面两位钦差和抚按大员,急得要上吊。明知这种大盗手段通天,绝非他们两人所能克制,暗地里一商量,便想起我父亲来了。立时命两人备了重礼,带了抚按亲笔书信连夜起程,赶到毕节飞钵峰来,请我父亲二次出山,访盗破案。我父亲经不住徒弟们苦苦哀求,又碍着老上司的情面,没法儿,暂允暗助一臂之力,规定第二日同回成都,先到出事地点,踏勘一下。
  
  “这天晚上,正在前屋款待门徒,一面喝酒,一面盘问万年青来踪去迹,哪知道在这当口,我母亲正在后面楼上卧室内,替我父亲整顿出门行装,一面还暗暗垂泪,这时我已安睡在床上。睡梦里,猛听扑咚一声巨响,将我惊醒,睁眼一看,只见我母亲在楼板上来回乱滚。我急忙翻下床来,蹲身抱住我母亲,细一看,咽喉里插着一支小小的袖箭,疮口里紫黑的血,兀自汩汩地泛溢出来。我母亲这时已说不出话,颤抖的手指向楼窗口一指,便扎手扎脚地死在楼板上了。我急痛惊喊之下,佣人们已向前屋通报。
  
  “一忽儿,父亲同两个门徒飞步上楼,一看人已没救,起下袖箭一看,原来箭杆上还卷着一张字条,匆匆一看,连条带箭藏入怀中,脚一点,人已平身飞出窗外,追赶贼人去了。那位通臂猿张杰也跟着一跃出窗,唯独勇金刚鲁天申大约不会高来高去,大吼一声,登登登翻身下楼,随手寻着一根枣木齐眉棍,拔门而出,也寻找贼人去了。楼上只剩我和两个犵狫冲苗族的佣人,看守死尸,只哭得我死去活来。昏沉沉地待了许久许久时候,我父亲才同张杰回到楼上,另外还有一个白发长须的老者,却不见了勇金刚鲁天申,听他又哭又讲,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飞钵峰犵狫冲苗族,也有一二百户人家,已经算改土归流的苗人,饮食起居,同汉人大同小异,都住在飞钵峰深处最高处所。我父亲性喜幽静,不愿同犵狫冲苗族人时常来往,特地孤零零卜居于飞钵峰口山脚下,距离犵狫冲聚族而居的地方,有十多里路远近,所以我们住的山脚下,只有我们这所房子,孤寂异常。那天出了祸事,我父亲先自飞出窗外,一伸手,拈着椽子,人已卷上楼檐,立在屋脊上四面一望,恰喜秋月皎洁,净无片云,静默默鸡犬无声,只有屋背后山风微拂,一片枫林,飒飒作响,和屋下隐隐的哭声遥答。屋前一条直通峰外的沙土小道,被月光一照,宛如一线溪流,闪闪有光,却寂无人影,满眼一派荒凉萧瑟之象。
  
  “这时通臂猿张杰,也跟踪跃上近楼墙头,手搭凉棚,屋前屋后,四周探看,门前呀的一声,有人大呼跃出,却是勇金刚鲁天申的口音,猛听得勇金刚又大喝一声:‘贼子,看你往哪儿逃?’接着脚步腾腾作响,似向小道追去。这时我父亲在楼脊上也看见一条黑影,从自己门口飞起,一跃丈余,好迅捷的身法,宛如飞鸟一般,几个起落,便已纵出老远。我父亲施展燕子飞云纵,竟从楼脊飞越过一重平里,落在前门山石叠就的围墙上,一垫劲,又复腾身而起,落于门前小道上,向前一望,噫!非但贼人无踪影,连追贼的勇金刚也不见了。
  
  “这条羊肠小道为进飞钵峰的必由之路,两面都是陡峭的山壁,不过这条小道高低曲折,宛如螺旋。飞钵峰无非是当地的总名,其实十里一峰,五里一谷,山回路转,步步换形,门口一条小道,也不过一箭路便须拐弯,贼人想必已逃入山湾,但是勇金刚鲁天申脚下哪有这样轻疾,一忽儿的工夫,怎也不见影子呢?我父亲心里这样一转,哪有工夫再照顾别人,立时往前飞步追赶去。
  
  “后面通臂猿张杰,稍慢了一步,跃出门外时,小道上已一个人影都没有了。张杰人地生疏,先四面一打量,看出别无岔道,师父和勇金刚当然追过前面山湾去了,身形一塌,刚想施展轻功,跟踪飞追,蓦听得前面路旁一株合抱的古柏上面,忽喇一声,一团黑影从树上飞堕,落在小道上,离自己立的所在,也不过两三丈远近。那团黑影飞下来,道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真如四两棉花一样。忽的黑影望上一起,才看出巍然人形,一语不发,卓立道上。
  
  “这一下,吓得张杰几乎喊出声来,强自一镇心神,借着月色细看那人,通体纯青,面上还罩着一个黑色面具,中间露出一对灼灼放光的眼珠,盯在自己身上,左耳旁金光闪闪,似乎垂着一个杯口大的金环,身形魁梧,环抱胸前,卓然山峙,虽然一语不发,一种狠戾猛鸷之概,足能慑人。张杰突然遇见这个人,明知是行刺强徒,却不料没有逃走,师父与勇金刚反而追过了头,万一我独立难支,只有想法与他游斗,挨一时是一时。他们想必不久便回,那时三人合力拿他,谅他插翅也难逃。自以为主意千妥万妥,胆气一壮,嗖地从后腰里拔出一对随身办案的兵器来。

    “他这对兵器是纯钢打就的铁尺,不过与寻常办案用的铁尺不一样,一头四方楞,一头枣核形,当铁尺使,也可以当判官笔使,每支一尺五寸长,随身携带,颇为便利。张杰在这对铁尺上,用过多年苦功,今天便要凭这对铁器,擒盗破案。当下张杰兵器在手,左右一分,左尺一横胸。右尺一指蒙面人,喝道:‘朋友,你既敢找上瞽目阎罗的门,当然也不是无名之辈。为什么做出下三滥的举动,暗地用冷箭,射死无拳无勇的妇道人家,这岂是江湖好汉所为?朋友,你此刻已身逢绝地,也用不着瞽目阎罗亲自出手,只凭张大太爷这对铁尺,就叫你难逃公道!识趣的束手受擒,随我到成都早早归案,张大太爷念在江湖义气,定当另眼看待,绝不叫你受一点委屈。言尽于此,你看怎样?’
  
  “蒙面人一声冷笑,身形微晃,已到张杰身前,两人相距已不过一丈左右。蒙面人身形不动,依然双臂环胸,却从面具内笑道:‘张杰。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居然敢在我面前发横,总算你胆子不小。你要知道,我从成都一路跟踪到此,如果要你两人小命,宛如弄死两个蚁蝼一样。老实对你说,像你们这两块废料,我真不值得下手,就是你们二人跪在面前,求我赏你们一刀,我还顾惜自己的宝刀呢。你不信,你且到那面墙脚下一看你们伙伴,便明白了。’说罢,磔碟怪笑,声如枭鸤。

    “张杰听得吃了一惊,明知勇金刚已遭毒手,而且敌人这种势派,明明有恃无恐,凭自己能耐,万非敌手,心里未免胆寒。可是敌人已经对面,说不上不算,硬着头皮也要干他一下。心里这样电闪似的一转,冷眼看敌人,依然若无事似的抱臂而立。张杰抽冷子身形向前一窜,左手铁尺一恍敌人眼神,右手铁尺用足力量,向蒙面人肋下点去。这一手其快如风,眼看铁尺枣核尖,已点到蒙面人肋下,只要一吐劲便中要害。
  
  “说时迟,那时快!蒙面人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呵腰,微一凹胸吸腹,两臂往下一沉,霍地野马分鬃,左手似勾,如封如闭,两手立掌下切,疾如电闪。这当口,通臂猿张杰劲贯右臂,连整个身子也往前直送,其急如箭,满以为这一手出其不意,十拿九稳,哪知到了分寸上,用劲一送,距离蒙面人肋下竟差了一二寸,劲力一卸,喊声不好,满想撩招变招,敌人掌风飒然疾下,竟已切在右腕寸脉,痛如刀截,满臂酥麻,哪还拿得住兵器,铛的一声,右手铁尺斜飞出去五六尺远,落在山脚石坡上。

    “张杰咬牙忍痛,急忙用左手铁尺撒花盖顶,身形老子坐洞,往后倒撤去五六尺远,再一转身便拔步奔逃。蒙面人猛喝一声:‘小子,逃哪里去?今天叫你们认得我的厉害。语音未绝,一个箭步,已到张杰背后,一足飞去,便要取通臂猿性命。在这危机一发当口,猛听得后面一喝大声:‘强徒休得逞凶,照镖!’一支三棱透风镖挟着一股锐利金风,已到蒙面人身后。
  
  “好厉害的蒙面人!顾不得再取张杰性命,趁势一迈步,左足不离原地,身形斜塌,‘回头望月’,举手一抄,便把三棱透风紫金梭抄在手内,身形一起,像陀螺般一转,呵呵大笑道:‘打了孩子,不怕大人不出来。’语音未绝,哧的一声,第二支紫金梭又向上盘袭到“这次蒙面人不躲不闪,喝一声‘来得好’,把抄着的紫金梭扣在掌心,左肩一耸,右臂向下一穿,也把扣着的紫金梭回敬过去了。巧极,准极,一丈开外,半空中一来一去的两支紫金梭碰了个对头,克叮的一声脆响,火星一冒,一齐跌落道旁。两镖落处,风声飒然,宛似巨雕的一个黑影随镖而到,悄然飞堕,身形一现,道上立定一位清瞿老者,那便是我父亲瞽目阎罗左鉴秋赶到了。”


第二十六章、鸡鸣峡浴血结仇。
  
  “原来我父亲瞽目阎罗飞身追赶贼人,赶过家门口一段小道尽头的山湾,又顺着山脚转弯抹角,一直赶到二里开外山角尽处,前面展开一片空旷的草原,兀自不见贼人,也不见勇金刚鲁天申的踪影。我父亲一想不对,自问步下不弱,就算贼人插翅飞行,也没有这样快法,何况勇金刚踪迹全无,其中定有奸计,我还得赶快赶回才好。当时急展陆地飞腾之术,飞赶回家,二里多路,眨眼就到。刚转过那处山湾,跨上近家门那段小道,一抬头,万恶贼人赶尽杀绝,正飞起一足要踹死张杰,相距还有一箭之路,万来不及近身救护,幸喜身上带着儿支三棱透风紫金梭,先后发出两支紫金梭,总算救了通臂猿张杰的性命。
  
  “人也随梭赶到,同敌人对了面,仔细一打量贼人,见他戴着面具,看不清面目,只看出贼人左耳戴着一个大金环,月光底下,闪闪放光,颇有点特别。四川省内水旱两道立柜开爬的瓢把子,以及下五门各式各样的黑道人物,无论识与不识,有点知道,却没有戴这样大金环的人。这人当然是外路绿林,而且汉人戴耳环的男子,实在不多,即使从小穿耳戴环,也没有带这样出号大金环的。贼人耳上之环,竟有茶碗口圈般粗细,无异老太太们手臂上戴的风藤镯,真够特别的了,断定来人是云贵苗匪中人物。
  
  “我父亲一想到苗匪,心里暗暗吃惊,已有点觉察来人路道不对,但是贼人蒙着面具,尚难确实断定,故意喝道:‘朋友,成都“万年青”一案,老夫现在不吃衙门饭,虽然有我门徒到此,老夫伸手不伸手,尚在两可之间。万不料朋友你不问青红皂白,这样一捣乱,那起案子先搁在一边,我老伴无缘无故屈死在你手上,老夫岂能不闻不问?朋友,看你也是昂藏七尺之躯,不问你来意如何,做事总应该光明磊落。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在无拳无勇的妇人面前,黑夜逞凶,算哪路英雄?现在长话短说,你的来意,同你真名真姓,是汉子便应实话实说,老夫这里静聆高见。’
  
  “蒙面贼人闻言一阵冷笑,接着一声断喝道:‘老儿,不用急,当然要叫你认识太爷是谁!’说毕,用手向脸上一抹,立时掷下面具,变戏法一般,豁然露出一张黑里透紫的怪面孔,鼻拗腮阔,颏突颧耸,黄眉倒竖,碧眼圆睁。头上包着黑绢,蓬蓬乱发兀自卷出脑后,衬着青虚虚满颊短胡须子,在微茫月色、凄清岩谷之间,格外显得贼人凶狠怪戾,宛如妖魔。这当口我父亲已认清贼人面目,想起旧事,直冒冷汗,心里又惊又急,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不料贼人面具一摘,随手向怀中一塞,倏又松开腰间软皮板带,一按崩簧,克叮一声,竟从板带夹层内抽出银蛇般一条兵刃,望过去三尺长、一指宽,刃薄锋锐,随手乱颤,软似面条。经贼人随手一履,顿时笔直,据说这种兵刃出在云南边境缅甸,叫作缅刀,也有人叫作红毛宝刀。武功不到火候,绝难施展。
  
  “当时贼人用缅刀一指,怒喝道:‘老儿,几年不见,你不认识你家太爷,难道忘记了太爷手上的兵刃吗?’我父亲到这时候,明知贼人蓄意报仇,无可理喻,而且推测贼人,先盗取‘万年青’奇宝,竟用的是抛砖引玉之计。这样处心积虑,来图报复,又敢单身匹马直到飞钵峰来挑战,当然有恃无恐。我父亲一面暗筹抵制盗魁的方法,一面想起前事,心里还非常难过“现在我要说明那夜飞钵峰下的一场血战,必需先补叙当年那一场血战的经过。没有当年的一场血战,便不致发生那一晚的血战,这是一定道理。
  
  “原来我父亲在成都时,有一老友是川中有名的老镖师,也是成都宏远镖行的台柱子,复姓上官,单名旭,外号‘云海苍虬’,掌中一柄厚背阔锋八卦刀,招数精奇,深得武当派真传。那年宏远镖行接着一批珠宝商的暗镖,讲明从成都护送一批珠宝商人,随身携带金银,到滇南、缅越一带采办珠宝翠玉等贵重货物,再由镖师护送原班人马回川,指明要上官老达官亲自出马。
  
  “按说这种暗镖,并没有耀眼的成群车马,无非一般珠宝商的随身行李,便是采办红货齐全,护送回川,也无非轻便有限的箱笼,决难与骡马成群、车辆成队的镖趟可比。不过这种红货虽然简便,价值总是一二十万以上,讲到镖行的责任,同别的镖趟子一样,而且正因其携带轻便,盗匪也专喜挑这种红货下手,因此对于这种暗镖还须特别当心。
  
  “这次云海苍虬上官旭亲自出马,挑选了一个副手、五六个精干的趟子手,择吉出发,居然一路无事,平平安安地到了缅越。静候客人们一个个采办红货,色色俱备,才一路又护送回来。有一天,走到武定州元谋县,是云南近川边的州县。万山重叠,山路崎岖,元谋县城外最峻险处叫作‘白草岭’,岭下便是滇川交界的金沙江。上官旭老达官同一班客商在县城客店住了一宵,第二天一早便启程赶路,因为这条白草岭,足有五十多里长,想趁白天一整天走完这条岭路。
  
  “按说身上有功夫的人,走五十多里路,何必一整天?不过护送着珠宝客商,走的又是忽高忽低、险恶崎岖的山路,有几处石梁飞瀑,栈道连云,有几处峭壁垂天,深涧无地,一失足,便要粉身碎骨。行旅到此,也只可走下长行山兜,每人一根拐棍,一步一步,提心吊胆地走去。舆夫背着山兜,趟子手赶着驮驴,也跟在后面慢慢地走,走不到四五里,便要歇歌腿,喘喘气。这样走法,一天能够走五十多里路,已经算不错了。
  
  “不过上官老达官走到这白草岭境界,便十二分谨慎起来,来的时候也走过这座岭,何以去时要提心吊胆呢?因为上官旭在元谋县城内,已打听出白草岭有一股苗匪,还是新近从远处窜人岭内。为首的是谁,人数多少,都不知道详情。上官旭听在耳内,不敢对珠宝商说,暗地指挥趟子手们,多加小心,特地起个早,想在日未落时,赶过此岭。
  
  “这天走到正午,居然已走过多半路程,峻险栈道也都走完,已步入略为宽坦的山道,大家休息了儿刻工夫,喝点水,吃点干粮,再整顿启程。这时路既宽坦一点,客商们依然纷纷坐上山兜,镖行的人也跨上牲口,都以为天刚过午,大约未到日落,定可渡过金沙江,踏进本省本土了。便是上官旭心中,此时也心神一松,据鞍顾盼,流连山景,怡然自得起来。而且上午走的是上岭的山路,步步登高,较费腿力,此时走的是下岭路,建瓴而下,走时非常得势。
  
  “上官旭骑着自己最爱惜的一匹长行川马,兰筋竹耳,非常神骏。这时路旁有一突出的高冈,上官旭一领丝缰,独立高冈,纵览岭前岭后的风景,那匹跨下名驹,也像他主人顾盼自雄,迎风扬鬣,咴咴长嘶起来。其时上官旭立马高冈,于闲情逸趣中,还惦记着岭内苗匪,想察看一下,究竟有无匪人窝藏的踪迹。偶然一眼看到岭后山谷透迤之间,梯田层叠,丛篁刺天,密层层的林后,东一处、西一处冒起一缕缕的炊烟。有时山风拂面,隐隐还听到鸡鸣犬吠之声,料想岭内定有不少村落。
  
  “他猛然心里一动,暗想此处既被苗匪盘踞,哪还有这样世外桃源般景象?莫非这许多村落,便是苗匪的垛子窑不成?回头向下一望,自己这一行人马,已转入岭下一片草地,较为空旷,对面是一深奥的山谷,谷口黑沉沉一片大松林,参天蔽日,松涛盈耳。谷内情形被一片松林遮住,看不清切。这时一行人马离上官旭立马所在,约有里半路,前面引路的趟子手,忽然卖弄精神,喊起镖来。原来镖趟子每逢进谷越岭,过桥入村,照例要喊镖的,不管暗镖明镖,既然插着镖旗,便要喊镖。这一嗓子鼓气聚声,引吭入云,山谷回应,声愈悠远,余音袅袅,荡曳林樾之间,却有一种高亢爽利的音调。忽然另有一种声音起自远处,似乎吹口哨子,又像苗人吹的角子,其声尖锐。
  
  “上官旭心里微微一动,拨转马头,拨刺刺一程飞驰,追上镖趟子,越众而前,到了谷口一片松林所在,抬头一望,好宽阔的一片大松林,株株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树身,一树接一树,密层层直排到谷口。松林中间一条道路,因为上面松树枝叶层层纠结,日光难透,远望过去,黑魃魆的宛似一个无底深洞。上官旭略一迟疑,回头向身后一个趟子手说道:‘我们来的时候,也经过此处么?’
  
  “趟子手笑道:‘老爷子说笑话了,这不是鸡鸣峡么?是我们来去必由之路,怎会不经此处呢?不过我们来时,由西往东,又是清早,日出东方,斜照入林,我们一步步往亮处的。此刻我们由东往西,却是午后,上面有松枝,前面有山谷,阳光无从透人,黑沉沉的,所以老爷子看得有点个别了,咱们进松林过了鸡鸣峡,那边有两条道,右边是一条荒僻小道,据说可通大姚,不过路途多猓猡窟穴,极少有人经过;左边一条道便是我们来路,直达金沙江口,看情形我们紧赶一程,早点渡过金沙江。虽然不能到会理州,在松坪关歇宿,一样本乡本土,也算到了家了。’

    “趟子手正指手画脚地说着,忽听得松林内哧的一声,恍惚见一条黑影从树上飞下,一眨眼,便没入深处不见了。趟子手心里乱跳,上官旭一个箭步,窜入林内。后面一行舆马,经前面趟子手向伙伴们一打手势,顿时约住人马,停在松林口外。云海苍虬跃进林内四五丈远,仔细察看,也看不出什么动静,疑惑是猓猡一类的生苗。这种猓猡,天生黑铁似的皮肤,不论冬夏,全身精赤,只前面小腹下系一块兽皮,窜山越涧,矫捷异常。或者在林上掏些鸟卵,采些松子,听见林外走到大队人马,故而飞身逃走,也许有的。
  
  “刚想返身出林,通知众人不必惊怪,猛又听得鸡鸣峡内角声大起,山谷一响,尖咧咧的怪声,直传出松林外来。上官旭喊声不好,一顿足,施展轻功,一个‘乳燕穿林’的身法,直穿出林外。举手一挥,喝声仔细!镖行趟子手们,立时弓上弦,刀出鞘,把轿马急急退出一箭之地。忽喇喇一圈,上官旭布置好镖趟子,刚一转身,面向林内,忽然松林内山摇地动的一声怪喊,松林深处树上,纷纷溜下无数奇装异服的人来。
  
  “一个个发似飞蓬,形同恶兽,也有一身精赤,只腰间围着一块豹皮的,也有半身缠花花绿绿番布的,也有乱披着虏掠来的女子裙衫,露出一大段黑臂腿的。手上兵刃也各式各样,有几个背负飞标,身拥巨盾,有几个扬着像刘草镰刀般的弯形巨刃,最多数每人各挺一支极长的光杆标枪,活似一群山精海怪,乱嘈嘈地一齐拥出林外,黑压压贴林一字排开,指着前面镖趟子,手舞足蹈,语音啾啾,浑同鬼叫,却不侵犯过来。
  
  “上官旭一看这群妖魔鬼怪的东西,大约是生番一类,望过去大约有百数人,似乎一群乌合之众,并无为首之人,心想这群似人非人的东西,懂得什么江湖道义,只可大开杀戒,凭自己这柄厚背阔锋八卦刀,给他个硬杀硬闯,就怕好汉敌不过人多,事情未必这样容易,也许这群东西封住路口,似有所待。
  
  “果然又听得林内步履奔腾,一阵吆喝,林外的番苗霍地两下里一分,闪出中间道路,倏又拥出二三十个精壮番苗。一色短衣劲装,花布缠头,挎刀执枪,双龙出水式,左右斜分,又是齐口一声怪喊,立时从林内先飞出一顶红罗伞,伞后跟着一顶山兜子。这种山兜宛似江浙游山用的藤编凉轿,由四个山精似的番苗,抬着山兜,举步如飞,直抬到草地空旷处,屹然站住。轿子后面,另一个番苗,高举一柄红罗官伞,罩定山兜。上官旭等定睛一看坐在轿内的人,不禁咄咄呼怪。
  
  “原来藤兜上蒙着一张大虎皮,中间坐着一个怪物,头戴软翅纱帽,身披圆领红袍,一张黑里透紫的蟹壳脸,左耳却戴着一个大金环,高颧拗鼻之间,嵌着一对满布红丝、凶光慑人的环眼,衬着一嘴青虚虚的胡碴子,格外显得丑怪绝伦。纱帽忒小,浮搁着脑后,摇摇欲坠。大约红袍也不称身,在轿下露出一大段黑毛腿,套着一双搬尖牛皮番靴,看年纪不过三十多岁。
  
  “山兜一停住,兜内怪人,两眼盯在镖趟子马鞍上插着的镖旗,那杆镖旗紫缎里子,金线绣出一条虬龙,飞云托爪,隐着上官旭的外号——‘云海苍虬’。那怪物两眼盯着镖旗,看了半天,忽然一指镖旗,呵呵大笑道:‘原来这批红货,是成都宏远老镖行的买卖。喂,你们有一外号叫云海苍虬的老达官在这儿吗?如果没有来,只要像个人样儿的,也可以请过来谈谈。’上官旭一听怪物招呼,挺身而去,遥向怪物微一抱拳,朗声说道:‘云海苍虬便是在下,阁下何人?有何见教?’

    “轿内怪物面色一沉,猫头鹰似的怪眼,在上官旭身上骨碌碌转上几转,身子一动不动,发出破锣般声音说道:‘原来你就是云海苍虬,幸会,幸会。俺便是嘉崿州吾必魁,外号飞天狐。俺们不像你们汉人,说话讲虚套,江湖上许多假仁假义的勾当,俺也弄不上来。俺们开山见门,你们成都宏远镖行的名头,俺也有个耳闻,仗着手腕灵活,一帆风顺,已经发了财。你们来时经过此地,我也知道,不过我不是绿林道,并不仗着硬摘硬夺养活儿郎。老实说,平常货色还不在俺的心上,哪怕你金银堆成山,俺不愿意时,休想俺正眼看它一眼。唯独这批红货,俺这几天正有点用处,却要借用一下。你是知趣的,咱们好见好散,只要留下这批红货,你尽管带着全班人马走你的清秋大路,以后咱们相逢,俺定有一份人心。如果你不甘心,要比画比画,也未始不可。不过我替你想,那是多余,最好不翻脸,免得人财两失,摘下了宏远的老牌子。俺同你无冤无仇,实在也不愿意这样做。这完全是俺一片好意,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吧。
  
  “这一番话,几乎把上官旭肚子气破,仰天大笑道:‘你倒想得周到,可惜老夫不是三岁孩童,江湖上有名人物,不知见过多少,却没有听到飞天狐三字。难道说,凭你身上这套四不像的官衣,唬得住人吗?’飞天狐两道黄眉一扬,陡然大喝一声:‘住口!’只见他两手一按兜轿的杠子,两腿平着一飘,人已轻飘飘飞落轿外。大脑袋上单摆浮搁的那顶小纱帽,居然纹风不动,可见轻功很是不弱。飞天狐在上官旭对面一站,林外黑压压一群番苗,齐声怪喊,势如潮涌,平举着麻林似的长杆梭镖,便要包围上来。上官旭一急,抽出厚背阔锋八卦刀,向背后趟子手们一招呼,便要先下手,擒贼擒王。飞天狐若无其事地向拥上来的群苗举手一挥,一声猛吼,那群番苗倏又一步步向后退回。
  
  “飞天狐指着上官旭笑道:‘俺懂得你们汉人臭排场,讲究单打独斗,死而无怨,对不对?好!咱们就这么办,你且等一等。’说罢,一伸手,摘下纱帽随手向后一掷,抬轿的一个壮苗,一伸手接住,接着又脱下红袍,随手一团,又掷向身后。这一脱帽卸袍,显出黑油油一个大脑门,只一撮黄发散披在脑后,原来是一个卸顶的大老秃,所以显得脑袋特大。内衣穿一套米黄紫花布的紧身密扣兜挡散腿衣裤,腰束一指宽的鲨皮软板带,斜挂一具鹿皮镖囊,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暗器。只见他按了一按镖囊,接着松开腰中板带,克叮一声,右手向外一抽,眼前一亮,竟从板带夹层内,抽出面条似的一柄军刃,原来是一柄三尺多长的缅刀,随手一甩,笔也似直。
  
  “上官旭蓦地一惊,这怪物竟能用这种兵刃,怪不得他这样卖狂幸而我这柄八卦刀分量重,谅还搪得住他。因为这种缅刀锋利无比,平常的军刃,遇上便折。上官旭识得缅刀厉害,因缅刀也可猜测用刀人的功夫不弱,心想今天劫数当头,哪怕名在人不在,也不能栽在这怪物手内。上官旭已看出飞天狐不是好相与,把全副精神提了上来,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预备决一死战,面上不动声色,依然微微笑道:‘老朽路经宝山,想不到幸会阁下。既然阁下话出口,凭功夫留下这批红货,老朽当然奉陪。只要赢得我手上八卦刀,不要说这批货物,连我们一大堆活人,任凭处置。倘然……’

    “飞天狐业已听得不耐,喝声:‘休得噜苏。今天叫你们识得飞天狐的厉害。’语音未绝,哧的一个箭步,欺到跟前,竟把上官旭看得老迈无能,一迈步,踏中宫‘猿猴献果’,雪亮刀锋从下而上,点到咽喉。上官旭看他狂傲到如此地步,真是门缝看人,把人看扁了,心里一气,须眉碟张,故意不搪不封,等到刀离身上二三寸,霍地步法一变,身形一转,刀锋贴身滑过,更不怠慢,趁敌人刀已走空,身子整个向前欺到,脚下一换步,口中一声猛喝!刀风飒然,金背八卦刀,力沉势猛,向怪物右腕砍下。
  
  “飞天狐口中嘿的一声,双足微点,趁势‘苍龙入海’,身随刀走,斜纵出六七尺去,一翻身,左掌一按刀背,嗖,嗖,嗖,几个连环进步,又复欺到身前,一霎时便对拆了几招。上官旭已知道这人武功确实不可轻视,手上这柄缅刀,又贼又滑,刺扎多,劈割少,有时还当宝剑使唤,竟猜不出是哪路刀法。这一纳闷,未免格外留神,把一柄金背八卦刀,上下翻飞,施展开压底功夫,同飞天狐翻翻滚滚,战了不少时候,兀自不分胜负。
  
  “可是飞天狐一片刀光,宛如星驰电掣,滴溜溜围着上官旭乱转,一点破绽没有,而且还越战越勇。上官旭就不然了!上官旭功夫虽不弱,无奈宾主异势。林外黑压压一群山精似的番苗,只要一拥而上,自己身子被飞天狐牵掣,难以兼顾,十几个趟子手,如何抵挡得住?未免提心吊胆,心挂两地,加上上官旭年纪比飞天狐大得多,心里一沉不住气,未免招数发出去打了折扣。战到分际,两鬓挂汗,竟有点抵挡不住。虽然如是,也只可一死相拼。后面一般趟子手,各各眼珠睁得铜铃般大,一颗心提到腔子,眼看再有片时,老达官云海苍虬要活活累死,命伤缅刀之下。
  
  “正在危急当口,忽听得来路高冈上,鸾铃锵锵乱鸣,现出两匹枣红色骏马,驮着两人,都披着大红风衣,宛如两朵红云,从岭上一路飞驰而下,直冲战场。眨眼之间,人马俱到。马未停蹄,第一匹马上,一个面庞清瘦、须眉疏朗的老者,人已跃立鞍上,向这面大喊一声:‘上官兄不必惊慌,瞥目阎罗来了。’一面喊,一面卸下风衣,随手迎风,卷衣绞成一束,向肩上一搭,随着马蹄奔骤之势,两足在鞍上一点,‘独鹤冲霄’飞起马头一丈二三尺高,在半空里两臂一抖,两腿一拳,一个‘黄莺穿柳’,头上脚下,直向上官旭、飞天狐两人中间飞堕。离地还有六七尺距离,手上拿着卷成一束的风衣,向下面两人中间举臂一抖,呼的一声,飞天狐、上官旭二人不由得两下里一分,瞽目阎罗借着风衣一抖之势,仍然头上脚下,轻轻落于地上,正立他两人中间。
  
  “这一手轻功提纵术,便把飞天狐的气焰压下三分,连那边一群番苗,也看得齐声惊呼起来。这边趟子手原都认识瞽目阎罗,知道这人便是赫赫大名成都总捕左鉴秋,也就是上官老达官的好友。巧不过,在这要命当口赶到这尊救星,把提到腔子口的一颗心才沉了下去,不过同来的第二匹马上,还有一个魁梧中年汉子却不认识。此时依然稳坐雕鞍,一动不动,注视着飞天狐的举动。这边瞽目阎罗,已同飞天狐答上话了。

    “原来上官旭已战得神疲力尽,外带急火上攻,热血涌沸,眼看就要栽在飞天狐手上。万幸瞽目阎罗当先骤马赶来,在马上看出情形不对,大展身手,急智解危,等得两下兵刃分开,彼此停手,云海苍虬才认清老友左鉴秋赶来相救,这一喜非同小可,可是自己用力过度,元气大伤,面红气促,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勉强提住的一口丹田气,到这时不免随着人的精神一弛,立时满眼金星乱进,一张嘴想说话时便觉不好,慌一回头,哇的一口热血,冲嘴而出。
  
  “幸而瞽目阎罗挡在前面,已同飞天狐答上话,飞天狐全神注在瞽目阎罗身上,没有看出云海苍虬的动作。那边趟子手已看出老达官情形不对,慌赶过来两个趟子手,把云海苍虬夹在中间,扶回镖趟车马队内,权且休息养神。这里飞天狐已怒发上指,怪眼圆睁,正向瞽目阎罗一叠声喝问。瞽目阎罗满不在乎,微微笑道:‘你不用问我来历。我先请教阁下,同那位老达官为什么争斗起来?我替你们和解和解。’话刚出口,身边脚步声响,从身后转过一人。瞽目阎罗一看,正是并马同来的滇南宁州婆兮寨禄土司禄洪。
  
  “禄洪为人精细,起初跟着瞽目阎罗驰马下山,并不立时跃下马来,待看清了四周情形,又看出飞天狐面目,正是自己认识的吾必魁,想起旧事,怒上心头,才抛马离鞍,紧趋几步,转出瞽目阎罗身前,戟指叱道:‘吾必魁,你还认识我么?想不到你又在此地作怪了。你还记得当年被沐公爷兵围嘉鳄(滇西地名),身败被擒,眼看身首两分,死在刀下,也是我年轻心热,念在同为土司,兔死狐悲,替你百般求情,才蒙沐公爷赦你死罪,革去土司官职,交地方州县严加管束。可恨你不念你禄大太爷恩重如山,革面洗心,反而偷偷逃走,逃入阿迷州狮王普辂的巢穴,同普氏狼狈为奸,无恶不作,害得我受你拖累,大受省城官宪批评,遂疑惑我私下同你勾结。这几年我受此不白之冤,全是你作成我的,正恨着没有地方去找你理论,想不到冤家路窄,会在此地碰上。看情形大约你在此地占山为寇,想硬摘硬夺,虏劫镖趟子了。这个好,他们的事先搁在一边,我同你这笔旧账,咱们先算一算清再说。’说罢,手按腰刀,双目出火,盯着飞天狐,似乎立时便要拼个你死我活。
  
  “飞天狐看清禄洪时,也是一愕。一忽儿凶睛乱闪,指着禄土司冷笑道:‘原来你就是华宁州禄小子,你不提沐家,咱们倒有商量,你一提姓沐,不瞒你说,我这几年东漂西荡,吃尽奔波之苦,就为的是姓沐的死对头,早晚叫姓沐的识得飞天狐的手段!我如果不把沐家老少洗个干净,誓不为人!还有那石屏龙在田,一心替姓沐的保镖,叫他不要做梦!眼睛睁开了,瞧一瞧现在我们滇南苗族的情形,不是从前的情形了。几个出类拔萃的苗族英雄,哪一个不要姓沐的命?龙在田也是我们苗族里边的一个好汉子,何苦蹚这混水?禄小子,你也是机灵鬼,同姓沐的又是至亲,趁早回头,我们还可另眼相看,否则,我们对待姓沐的手段,便要临到你们头上了。这是我一片良心,信不信由你们。至于眼前一档事,倒是小事一桩。老实对你说,这几天我想送人家一笔重礼,凑巧他们自己送上门来,这批红货正合我用途。同他们说好的,他们不懂面子,居然想同我比画比画,但是你禄小子无端跑来一搅和,倒弄得我有点为难了。喂,禄小子,你如果想用你腰中那柄刀来解决这档事,那是妄想!你这一点微末道行,老实说,在我面前实在有点不配!这不是卖味,大约你肚里有数。不过我这人最讲恩怨分明,谁教我从前受过你的好处呢?没有法子,今天我认倒霉,看在你昔日情分上,做个人情,一尘不染让他们安全过去,我送人那份重礼,只可另外想法。可有一节,这个鹰爪孙,却须留下。’说时一指瞽目阎罗。
  
  “禄洪吃了一惊,喝道:‘胡说!这是我新交朋友,成都左鉴秋,同你无仇无怨,留下怎么?’飞天狐哈哈大笑道:‘我正唯他是成都鼎鼎大名的左鉴秋,才留下他的。事不说不明,好汉不做暗事,你既然同他新交,大约还不明白他的来历。我对你说,这人远在四川,同我确没有梁子。可是这儿天,川边有头有脸的江湖好汉,提起他来,没有一个不切齿深恨!说是这人专门拿绿林当礼品,在官府面前去献殷勤。西川几个大官的红顶,都由左某手上,用绿林好汉的血染红的,坏在他手上的江湖人物,不知多少。最近他奉成都抚台密命,鬼鬼祟祟地到云南省城来,决没有好事,也许同沐家有点关系。他要经过此地,早已有人通知我,江湖上几个好友,请我助他们一臂,截住他,替以前坏在他手上的好汉报仇。我最恨这种为虎作伥的人,这桩事我不能不管。今天我在此地逗留,老实说,大半为的是他,那批红货,算是顺手牵羊,所以那批红货我可以看在你面上,放他们过去,至于这个人,劝你不必多管闲事了。’
  
  “飞天狐这样一说,禄洪真有点气馁。自已原知道飞天狐武功非同寻常,近年听说投入秘魔崖鬼母洞九子鬼母门下,本领又增强了好几倍,自己确非敌手。自己同左鉴秋也是新交,彼此相见,没有几天,不知左鉴秋武功怎样,一时心里真有点委决不下。”


第二十七章、飞钵峰月下却敌。
  
  “瞽目阎罗左鉴秋,同禄洪原是初交,一看禄土司被飞天狐一番话,说得犹疑不决,也犯了狐疑,心里发火,不顾不睬,挺身而出,向飞天狐喝道:‘无名草寇,也敢口出狂言!今天老夫要替云南百姓,除暴安良。’“飞天狐大怒,更不答话,哧的一个箭步,窜近前来,猛喝一声;‘接招!’眼前刀光一闪,冷森森的缅刀,直点前胸。
  
  “瞽目阎罗久经大敌,早已全神贯注,喝声:‘来得好!’肩头一晃,踩八卦,走边锋,手上依然提着卷紧的大红风衣,等敌刀走空,将要撩招之际,健腕一翻,手上风衣宛如金龙搅尾,呼地带着风声,向敌人持刀右腕卷去。
  
  “飞天狐头一招,原是实中虚,试探敌人武力。一看敌人从容不迫,身背长剑,弃而不用,依然利用风衣对敌,便知遇着劲敌,而且敌人还是武当内家高手,因为知道武当派有‘束湿成棍’的功夫,如果仓促遇敌,敌人手有利刃,自己一无寸铁,便解下腰巾或衣衫,或用水浸湿,或随手绞紧,便可挥舞如风,浑同棍棒。功夫深的,便是一条草绳,也可利用破敌。此刻瞽目阎罗定是深知自己缅刀霸道,以柔克刚,施展内家束湿成棍的招数,利用风衣对敌,便知他武功不弱,如果被他卷上,刀必出手。
  
  “飞天狐不敢大意,一撤招,身形一坐,身随刀进。嗖嗖嗖!一片刀山,贴地流走,竟施展开五虎断门刀法,还杂糅着峨眉玄门匕首诀:刺、扎、劈、割、抹、滑、滚、腾,浑同疾风暴雨,一招紧似一招,把旁观的禄洪和趟子手们,看得目瞪口呆,都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
  
  “当局的瞽目阎罗也觉得飞天狐的武功得过真传,而且心狠手黑,没有一招不向致命处下手,怪不得云海苍虬几乎栽在他手上,我真还得当心一二。立时把一件风衣,施展开武当内家的绝招:软如藤,直如棍,快如风,卷如云,拍、砸、撩、捻、锁、绞、缠、蒙,处处避实捣虚,出奇制胜。这一交手,打得个半斤八两,旗鼓相当,一时实不易分出强弱来。
  
  “这时云海苍虬已略略缓过一口气来,自知今天若非老友左鉴秋凑巧赶到,定必身败名裂,可是自己年老精衰,用力过度,气分业已受伤,看情形左鉴秋能否把飞天狐制伏,尚难预定,万一失手,还连累好友一同栽在这儿了,想到此处,心胆欲裂,但也无法,只可把一大堆人的性命财产,和自己名誉、镖行牌匾,完全寄托在瞽目阎罗的胜败上面了。人人睁圆了大眼,提着一颗心,捏着一把汗,望着两人交战处。
  
  “那位宁州婆兮寨土司禄洪,比云海苍虬还立得近一点,心里焦急也不亚于云海苍虬。起初以为自己一出头,飞天狐念在昔日救命之恩,定可以一言半语,救了这一大批人马,岂不十足露脸?哪知飞天狐已经允许放走镖行人马,却要留下瞽目阎罗作为交换条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胜负难分,可是那边山精似的一大群喽啰,眼看跃跃欲动,万一人多为胜,一拥而上,饶你三头六臂,也挡不住人多,看来今天我也难保。禄洪心眼里比谁还焦急,两只眼却死命盯在交手的兵刃上,恨不能瞽母目阎罗立时获胜,活擒飞天狐交与自己,押解到昆明沐公府,治以应得之罪,才对心思。
  
  “无奈瞽目阎罗同飞天狐一场血战,难解难分,已到性命相搏的分际。招数越来越紧,身法越来越快,只见上下飞舞的一道赤色长虹,和一片争光耀目的银色波澜,此腾彼伏,彼进此退,交织成赤白两道的光华,裹着腾起的满地黄尘,风驰电掣,满地乱滚,哪还分得出是友是敌,只见滚滚的沙尘中,一片呼喝叱咤之声,渐渐向松林方面移过去。
  
  禄洪目有专注,心无别用,不知不觉地,自己两只脚也跟着滚滚的黄尘,吸引了过去。
  
  “说也可笑,岂止禄洪如此!便是云海苍虬和手下客商人马,也像受了催眠术一般,遥遥跟着禄洪的举动,亦步亦趋起来。可是松林外黑压压的一大群番苗,看得目呆舌吐,鸦雀无声,一个个浑如泥塑木雕,好像两只泥腿钉在地上一般。这当口,滚滚一片黄尘裹着两人交手的步法,已到松林近处,距那一群番苗也不过二三丈远近。禄洪同云海苍虬的一堆人们,也不因不由的,离开原立地点老远。
  
  “猛听得一片黄沙影里一声大喝,同时唰的一道银光,疾如脱弩之矢,从滚滚的尘影内平穿出来,直向一群番苗飞去。一霎时,蓦听得那面鬼也似的一声惨叫,一个靠着树立定的苗卒,被那电闪似的银光,贯胸而过。大家眼睛还没有看清,人已被钉死在松树上面。大家再一细瞧,才认清是柄刀,而且就是飞天狐独一无二的宝刀,把那个倒霉的苗卒,钉在松树上,半段刀身嵌在鲜血淋漓的胸口,还在那儿来回摇颤,只吓得一般番苗,进跳喊叫,搅成一团。
  
  “同时战场上,也情形突变。原来飞天狐同瞽目阎罗,各展绝艺,拼命死斗,打得个难解难分。在旁视的人,因为招数太快,风沙乱滚,看不清内中动作,可是当局的左鉴秋遇此劲敌,差不多把压箱底的本领都快用尽,兀自胜不了飞天狐,幸而仗着这件风衣,以柔克刚,还搪得住锋利无比的缅刀。倘然起手用的是随身宝剑,处处被犀利的缅刀所制,恐已落败多时了,可是鼻洼鬓角,已透汗珠,假使一口气提不住,招数一透慢,立有性命之忧!
  
  “左鉴秋机智过人,明白大敌当前,不能力敌,立时招数一变,改攻为守,把自己门户封闭得严密异常,施展开武当派粘、闪、拿、缠、腾、摔、挤、扫,内家护身五行掌法,把丹田内劲运到手上一束风衣上,宛如把右臂接长了四五尺,龙蛇飞舞,呼呼山响,把地上尘沙,卷起四五尺高。
  
  “在飞天狐也打得双目出火,气喘如牛,恃勇狠斗,恨不得一刀把左鉴秋搠个透明窟窿。无奈人家手、眼、身、法、步,一丝不乱,枉自拼斗多时,兀自奈何不了人家。此时急觉瞽目阎罗,守多攻少,一味游斗,他看出瞽目阎罗不耐久战,大约快要精疲力尽,心里暗喜。猛生一计,忽地一声大吼,跃起八尺多高,‘独劈华山’向瞽目阎罗当头斫下。瞽目阎罗身形陀螺似的一转,刀已落空,举臂一抡,‘横扫千军’,宛若游龙的风衣已向敌人下盘卷来。
  
  “其实飞天狐这一招‘独劈华山’,原是虚式,人未落地,刀已撤回,脚一点地,倏又腾起,这次却斜飞出去,有一丈二三尺远。瞽目阎罗真还猜不透敌人用意,健腕一抖,把卷出去的风衣收回,左臂随手接住一拍,顿时笔直,一呵腰,哧的一个箭步,追向前去。其实飞天狐认定瞽目阎罗久战力乏,再有片时,不难施展绝招活擒阎罗,恐怕到了紧要关头,旁观的禄洪拔刀相助,故意把敌人诱到近松林一面,到时禄洪一助拳,自己部下立时可以潮涌而上,困住禄洪等人。
  
  “想得满好,无奈瞽目阎罗虽然有点透着劳累,却还不至于到他猜想的地步,可是两人势均力敌,飞天狐自己何尝不喘息有声,而且这样竖跳八尺,横跃一丈,已漏出气浮步虚的破绽。飞天狐接连纵跃了几次,瞽目阎罗如影随形,一步不肯放松。到了相近松林两三丈远近,飞天狐以为已到了下手的分际,巧不过,瞽目阎罗也想用诱敌之计,故意招数透慢,步履不稳。飞天狐大喜之下,身形一矮,疾如猿猱,步趋如风,接连展开几手绝招。
  
  “第一招‘仙人指路’‘定阳针’,招中套招,点咽喉,挂前胸。瞽目阎罗,见来势甚汹,滴溜溜身形一转,向左一进步,‘神龙现爪’,把风衣向上一抢,随着一转一抡之势,斜身塌腰,等敌人将刀撤回,呼的一声‘怪蟒翻身’,向敌人中盘拍去。飞天狐立刀一封,瞽目阎罗右臂一沉,倏又变为‘枯树盘根’,向敌人足跟扫去。虽是一件风衣,在瞽目阎罗手上,这一扫足有几百斤力量,而且可刚可柔,逢硬必卷。
  
  “飞天狐却真识货,一顿足,‘旱地拔葱’,硬拔起七八尺高。半空里,双臂一抖,腰中一叠劲,一个‘云里翻’,头下脚上,刀前人后,一个‘长虹贯日’的招数,疾逾电闪,向瞽目阎罗飞刺而下。这一招真是险绝,瞽目阎罗竟没有看出飞天狐轻功提纵术,已到上乘地步,而且谙练剑术,这一手化刀为剑,‘长虹贯日’,便是峨眉玄门独门秘传。
  
  知道这一手,一落地,便化为‘玉女投梭’‘进步撩阴’两手绝招,来势迅猛无比,不能硬摘硬封。
  
  “瞽目阎罗一咬牙,也豁出去了。双肩一摆,劲贯两臂,身形依然斜塌,故意不躲不闪,待刀临肩头切近,忽地肩头着地,施展地趟功夫,骨碌碌贴着地皮一滚,竟退出六七尺去。那柄缅刀劲足势急,飞天狐全身虚悬,一击不中,势难收煞,哧的一声,闪电似的缅刀,竟刺入地土内一尺多深。
  
  “飞天狐借着刀锋入土之势,单臂贯劲,全身竟在刀柄上举了个大鼎,双腿一拳,才翻身着地,右手依然握住刀把,正想拔刀而起,乘势疾进。就在这兔起鹘落的一瞬工夫,瞽目阎罗‘鲤鱼打挺’,早已一跃而起,更不停留,哧的一个箭步,欺近飞天狐跟前,一声大喝!右臂一抡一抖,竟把卷成一束的风衣,孔雀开屏似的突然向空展开,宛如一朵红云向飞天狐漫头罩下,趁这风衣当前急展之际,左臂向后一探,已暗地掣出背上长剑。
  
  “这当口,飞天狐上了大当。猛见满眼红光,一件风衣撒网似的罩来,他还以为瞽目阎罗久战力疲,腕臂失劲,才把卷紧的风衣失手展开,兀自鼻孔里一声冷笑,一长腰,拔刀离土,随手向上一抡‘撒花盖顶’。他以为锋利无比的缅刀,何难把展开的风衣迎刃而解,斩成两截?
  
  “哪知瞽目阎罗早已算定,待他刀光一闪,自己右腕攒劲,猛又凭空一抖一卷,展开的风衣,风卷残云,倏又一阵倒卷,竟又紧束成一条懒龙般的东西,而且正迎着缅刀,呼地一阵乱绞,把刀身紧紧束住。飞天狐刚喊声‘不好’,猛又见胸前寒光一闪,才明白瞽目阎罗变戏法似的,借展开风衣一恍眼神之际,左手已经掣出背剑,一面乘机卷住缅刀,趁自己全神上注,尽力夺刀当口,竟双管齐下,左腕一吐,‘长蛇吐信’剑尖已到胸前。
  
  “好凶狠的飞天狐!到这千钧一发当口,还不肯撒手弃刀,向左一偏身,剑锋唰地擦衣而过,左臂从下向上一翻,骈起铁指,贴着剑脊向外一推,右腿一抬,疾向敌人左腕跌去。瞽目阎罗好容易趁此机会,岂肯放松一步。说时迟,那时快!瞽目阎罗不等敌人起腿,左臂一攒劲,向下微微一沉,施展武当奇门三才剑绝招,‘金龙吐舌’,只一探一吐,唰的一剑,刺入飞天狐右肋,一撤剑,剑尖上已带着一缕鲜红。好厉害的飞天狐!不声不哼,左手一扪伤处,右手用掌力把缅刀向前一送,一顿足,向后跃退丈许路,目露凶光,切齿山响,居然屹立不倒。
  
  “那柄缅刀被风衣裹住,原是互相争夺,各不相下,经飞天狐松手一送,回力已猛,刀尖在前,带着风衣,哧地向瞽目阎罗身上返击过来。瞽目阎罗真还没有防着这一手,慌得溜溜一转身,右臂提着风衣,随着一转之势,向外一甩,唰的一道白光,那柄缅刀脱出裹束,嗖地向松林番苗堆里飞去。这样才把那苗卒活活钉死在松树上,那边一群番苗一阵惊窜。
  
  “飞天狐不管不顾,右手一探镖囊,一迈步,右臂连举,哧哧两点寒星,分向瞽目阎罗咽喉、胸口袭到。瞽目阎罗这时确也有点力尽神疲,急一闪身,略微慢了一点,躲过了第一支镖,擦着耳根过去,却躲不过第二支镖,嗖地穿进左膀,铛的一声,左手宝剑落地,猛又听得飞天狐一声怪吼,第三支镖又迎面打来。
  
  “瞽目阎罗心慌意乱,万难躲闪,喊一声;‘吾命休矣。’却不料来镖到了面前,忽然力尽,啪的一声落在脚前,再一看飞天狐业已跌翻地上,似已死去。原来飞天狐内力充沛,虽然受了重伤,兀自强忍支持,咬牙发出尽命连珠三镖,眼看第三镖足致敌人死命,无奈腹内一阵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发出最后一镖,眼前一发黑,身便跌倒,连那支尽命镖中途落地,也没看清楚便昏死过去了。这一眨眼的工夫,瞽目阎罗也是九死一生,只把旁观的禄洪和云海苍虬上官旭一班人,看得惊心怵目,两腿难移。直到飞天狐力尽身倒,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
  
  “这时云海苍虬已缓过力来,虽然内伤未必痊愈,身体已照常可以走动,同禄洪一齐抢到瞽目阎罗身边,探问镖伤情形。瞽目阎罗低喊一声:‘不好!’风衣向肩上一搭,一伸右臂,起下左膀的镖,一掂分量。足有二两多重,是一支凹面梭形纯钢镖,幸喜不是毒药镖,斜穿膀肉,也不致伤筋动骨,可是血水涔涔,已透重衣。云海苍虬随身带着金疮药,慌从怀中掏出,亲自替瞽目阎罗敷上,又割下衣襟,严密包扎停当。
  
  “瞽目阎罗一呵腰,右手拾起宝剑,向那面一指道:‘我们也不要赶尽杀绝,让他们退净,我们再离开这是非之地。’“大家回头一瞧,原来这一刹那工夫,松林口一班番苗已把飞天狐抢去,依然纳入藤轿,蚂蚁入洞一般,悄悄地退入林内,一霎时,走得一个不剩,连那钉在树上的苗尸和那柄缅刀,也踪影全无。
  
  “一片空地顿时静悄悄的,只剩了一群镖趟子的人马。趟子手和一群珠宝客商,此时魂灵人窍,贼走身安,纷纷向瞽目阎罗等三人所在围了拢来,你一言,我一语,向瞽目阎罗道谢“瞽目阎罗皱眉说道:‘这飞天狐真够厉害。今天咱们总算微倖,我竟不知此地出了这个恶魔,也不知他的垛子窑究在何处,还有其他党羽没有?我们还是早离险地,早早穿过这座松林为妙。’禄洪道:‘你们不知飞天狐的来历,当然要这样猜。其实蛇无头不行,我看飞天狐性命已难保全,此去经过鸡鸣峡决无阻碍。不过我所虑不在此时,却在将来。’瞽目阎罗问道:‘此话怎讲?’

    “禄洪叹了口气:‘咳!你们哪知道我们云南苗族里边的情形。我们苗族里边,现在出了几个厉害魔头。一个是阿迷碧虱寨的普氏父子,一个是蒙化榴花寨沙氏,一个便是飞天狐吾必魁。还有一个出奇厉害的怪物,也可以说是云南绿林的魁首,却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子,出名的叫作九子鬼母。普家老太太本领无人能敌!这个魔头的来历,非此刻一言半语说得完的。总之这班魔头,现在各有相当势力,都有绝大的野心,将来定要弄出滔天大祸出来。飞天狐吾必魁便是阿迷州普家的世党,他自己所说要留下你们这批红货做寿礼,大约便是送九子鬼母用的寿礼。你们经我略微一提,便明白此刻已种下了祸根,不论飞天狐是生是死,早晚总要发生事故。诸位千万不要大意,切记切记!’

    “禄洪说罢,向瞽目阎罗抱拳为礼,笑说道:‘恕我不远送了,我此刻急于赶回沐府,去寻找我舍妹丈龙在田,顺便报告飞天狐这儿一档事,诸位也可早点渡过金沙江。’说罢,一转身,寻到自己那匹枣红马,飞身上马,向诸人一抱拳,马蹄得得的,一霎时驰向岭上,没入丛林之内。禄洪一走,瞽目阎罗两眼直注岭上,兀自沉思禄洪的一番话。云海苍虬上官旭却有点不大乐意,发话道:‘这人真也奇怪,既然同鉴秋兄一块儿同来,怎的又折回去了?而且说了一大堆没头没尾的话,又怕我们连累了他,便抽身退回去了。’

    “瞽目阎罗笑道:‘这倒错怪他了。这人也是滇南八寨土司之一,倒是一个忠心朝廷的土司,我同他也是初会。因为我这次被成都上宪所差,到昆明公干,公毕回程,在路上碰着了他。从前彼此原认识的,立谈之下,知道他系奉镇守云南世袭沐公爷命令,查勘这一路土匪出没踪迹。却好与我同路,所以结伴而来,却不料此地正出了事,巧遇飞天狐。他总算没有白来,当然飞马而回,向沐公爷报告去了。可笑飞天狐还以为我到滇南暗探八寨哩。’

    “上官旭笑道:‘噢,原来这么一回事,这就难怪了。鉴秋兄,镖疮不妨事吗?我们就此结伴回川。看天色,只要前途没有阻碍,还来得及渡金沙江。’瞽目阎罗点头称是,于是又整顿轿马,由瞽目阎罗、云海苍虬二人当先踩道,护着镖趟子穿过这片松林,走入鸡鸣峡,居然一路无事,渡江回川,两人回到成都。云海苍虬总算逢凶化吉,交代了这批买卖,自去调理内伤不提。
  
  “瞽目阎罗自从经过这番风波,心里老是不安,川边各省又群盗蜂起,朝廷奸臣蒙蔽,暗无天日,眼见天下将要大乱。自己年将望五,‘瓦罐不离井上破’,不如及早抽身。想了一个计较,居然在上宪面前,告老邀准,立刻带着家眷离开四川,悄悄地隐居贵州省毕节飞钵峰下。江湖上同他有梁子的人,突然见他不知去向,一时找不着他,也只可暂时罢手,因此瞽目阎罗在飞钵峰,总算安享了两三年清福。这便是飞天狐以前同瞽目阎罗结仇的由来。”



第二十八章、削棍成枪削枪成笔。
  
  上回所说,是补叙三年前两人结仇的经过,补叙既明,仍然回结红孩儿口述飞钵峰飞天狐月下寻仇的事:“当时蒙面人揭下面具,亮出缅刀。我父亲记起鸡鸣峡血战的事来,知道面前贼人,便是飞天狐吾必魁。暗想他当年吃我一剑刺入肋下,居然没有死掉,而且雄伟凶狠之概,尤胜当年。想起当年一剑,也是万分微倬,此刻他独身寻上门来,定必有恃无恐,说不得只可同他一拼的了。

    “我父亲(瞽目阎罗)在当时也无非心里这样一转,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哈哈大笑道:‘幸会!幸会!想不到云南鼎鼎大名的飞天狐,亲自光临,真有点蓬荜生辉了。当年老朽路过白草岭鸡鸣峡,因为巧遇知友遭难,拔刀相助,不得已同阁下结下一剑之仇。老朽早知你们苗人睚毗必报,却不料事隔三年,今日才蒙阁下枉顾。想必阁下在这三年内,重下苦功,学成绝艺,像老朽这样衰年,岂是老兄对手?今日定必使老兄如愿以偿,不虚此行。’飞天狐咄的一声冷笑,喝道:‘说得好冠冕,当年俺误中奸计,岂是你的本领?三年缩头不出,被你偷活几年,哪知依然被我掏出窝来。三年旧债,此刻却须本利清偿,明年今日,便是你抓周之日。快亮兵刃领死,俺堂堂丈夫,不杀空拳匹夫。’

    “瞽目阎罗勃然大怒,真个要不顾一切,施展一双铁掌,同他周旋,忽然瞥见飞天狐身后一条黑影,疾如狸奴,轻登巧踪,悄不声地跃人自己门墙。心里微微一动,恍然有悟,慌把怒气一沉,忽又面现笑容,慢条斯理地笑道:‘老兄何必心急?我这儿是独身村,我们打个整夜,也无人知晓,倘若老朽怕死贪生,也不会隐居于此了。不过有几句话,必须在交手以前说明。老兄既然自称堂堂丈夫,做事定必光明磊落,口无虚言。今天老兄到此,当然为的是报当年之仇,雪一剑之耻,不过老朽恭候三年,却在成都出了万年青一案以后,才跟踪我的门徒寻到蜗居,这样看来,恐怕老兄未必一心报仇,也许一举两得吧。’
  
  “其实我父亲瞽目阎罗没话找话,故意同他歪缠,挨延时候,为的是瞥见飞天狐身后,通臂猿张杰一闪身跳入墙内,料得张杰机伶不过,看出贼人不易对付,我父亲走得匆忙未带兵刃,回身入内替我父亲去取兵刃。也许通知家里苗仆们,设法聚众,均未可知,故而我父亲说出这番话来,哪知这一番话,真个套出实情来了。
  
  “飞天狐毕竟是个莽夫,一听我父亲这样一说,哈哈大笑道:‘老贼,难怪你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大太爷本待不说,让你死去做个糊涂鬼,但是俺飞天狐立志报仇,岂能让匹夫轻视,说出来又待何妨?你家大太爷是云南阿迷州碧虱寨,九子鬼母龙头拐普家老太门下的徒儿,当年俺在白草岭看中云海苍虬一批珠宝,便为的孝敬她老人家,今年又是她老人家的六秩大庆,俺想鳌里夺尊,探明吐蕃进贡奇宝翠玉“万年青”,本来经过云南时就要下手,那时有一位同道,外号飞天蜈蚣,也是阿迷普家的门下,却是个汉人。他知道俺立誓报一剑之仇,非止一日,只因找不着你老贼的贼窝,没有法子想,这时他忽然替我划策,他说:“只要瞽目阎罗还在人间,凭这奇宝万年青,便能找着瞽目阎罗的踪迹。”可得听他调遣,包俺一月以内,非但那件宝贝手到擒来,而且可报当年一剑之仇。
  
  “‘俺一问他细情,他又说等那“万年青”到了四川成都,我们再下手,得手以后,成都一班鹰爪孙定是吓得屁滚尿流。到了没法时节,定必去求瞽目阎罗出来帮忙。只要那班鹰爪孙有一个人去见瞽目阎罗,你便可暗暗缀着他找到瞽目阎罗住的所在了,这叫作“一箭贯双雕”!俺一想这计策真高,可是一人办不过来,便求飞天蜈蚣同到成都,“万年青”得手以后,便把这件宝物交付飞天蜈蚣,当夜离开成都,先回阿迷州去,俺便单身匹马,天天缀着那班鹰爪孙,夜里跃进官衙,探听消息。这样过了四五天,才探出正副捕头张鲁二人,果真找你来了。俺不能不佩服飞天蜈蚣的妙计,可有一节。你们汉人虽然有点鬼聪明,毕竟不是东西,混账的飞天蜈蚣真把俺冤苦了。
  
  “瞽目阎罗听到这儿,才明白内情。他说的飞天蜈蚣似乎听人说过,是长江上流的绿林,怎会同他们一起?听口吻,他们又自己窝里翻了。他心里刚一转,飞天狐又顿足大骂道:‘这也怨我自不小心,听了飞天蜈蚣一番花言巧语,相信了他,把那件宝贝“万年青”交付了他,哪知这贼子竟是骗子,他走后不到三天,九子鬼母不放心,派一个精细头目,骑匹快马赶到成都,半路客店里却同飞天蜈蚣碰了头。飞天蜈蚣在阿迷州待了不少日子,本来认识那个头目,飞天蜈蚣别话不说,只告诉他俺在成都隐避的处所,在店中写了一封信交与头目,托他捎来,匆匆各至东西。那头目不明内情,遂以为飞天蜈蚣替俺办事,回到阿迷州去哩。等到头目赶来成都会见了俺,掏出飞天蜈蚣信来,俺拆开一看,几乎把俺气个半死!

    混账小子信里写着:“君志复仇,余志得宝,平分春色,公理昭昭,海程万里,后会期遥。”这小子大约从海道逃走了。放着他的,等着我的。总有一天碰着这混账小子算账,也同此刻和你算账一般。喂,我说老贼,这一来你当然听明白了,便立刻死去,也不致做糊涂鬼了,还不亮剑,等待何时?’“语音未绝,哧的一声,靠山坡枫林内黑乎乎地窜出一人,一现身,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兵刃在此。’
  
  “我父亲举目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通臂猿张杰把自己趁手兵器都给扛出来,左肩扛着镔铁齐眉棍,右手提着长剑。其实张杰早到了,不敢径从飞天狐身后走来,沿着墙根进道旁枫林内,贴着山脚,屏气蹑踪,蹭到我父亲相近,躲在黑暗处,把飞天狐一番话,听得逼真。知道‘万年青’又落别人之手,这件案子越来越难,只有希望自己师父把贼人擒住,交到当官,还可搪塞一时。一听飞天狐话完挑战,赶紧跳出身来,往我父亲身边一站。我父亲一伸手,把那条镔铁齐眉棍接过,又一挥手,叫张杰远远站开。张杰腰上还带着鼓鼓囊囊的一袋三棱透风紫金梭,恨不得也替师父系在腰里,可是面子上不好看,有损威名,时间也不许可。
  
  “飞天狐已扬刀大叫:‘干脆你们师徒一齐上,免得大太爷多费手脚。’话到人到刀也到,刀光若电,身法如风,一出手便是‘独劈华山’,剁天庭、斫华盖,依然不脱当年狂做之态。我父亲一声不响,脚下一换步,镔铁齐眉棍前把一扬,荡开刀影,‘指天画地’后把疾扫,向敌人迎面骨扫去。飞天狐一挫腕,刀一撤,同时双足一点,腾起五尺多高,镔铁棍呼的一声,从脚下扫过。飞天狐脚一沾地,摆刀猛扑,施展开电光似的缅刀上下翻飞,招数迅捷,身法轻灵,确是厉害非凡!我父亲也施展开武当秘传棍法,拍、压、撩、砸、点、打、拨、抡,刀来棍去,打得难解难分。
  
  “我父亲不用剑而用棍,却有用意。因为那条镔铁棍重约三十斤左右,当年白草岭前血战,束湿成棍,以柔克刚,这次反过来,以刚克柔。棍影如山,呼呼带风。飞天狐缅刀虽然霸道,却不敢硬摘硬接,就怕把刀砸飞,可是我父亲一时找不出飞天狐的破绽。这一来,势均力敌,打得难分胜负,无止无休。隐在枫林下的通臂猿张杰,暗暗焦急。心里还惦着同伴勇金刚,到此刻还未露面,也许已遭贼人毒手,两只眼盯在刀棍上,恨不得立时一棍打倒贼人,无奈飞天狐刀术绝伦,接连施展几招煞手,换一个,真还搪不住,看情形简直有点悬虚,所虑的年老不讲筋骨,自己师父万一不耐久战,一个接不住,万事全休,心里不住地打主意。
  
  “不料怕什么便有什么!两人打着打着,不知怎么一来,铮的一声响,五尺多长的镔铁棍,愣被缅刀削断了七八寸长的一截棍头。那段截断的棍头,唰地凌空飞去,巧不过,正向通臂猿张杰身上射来。幸而身前有一株枯树挡着,吱吱!那截断棍头不偏不倚,竟飞镖似的插入树身“张杰吓了一大跳!心里奇闷,飞天狐真厉害!手劲真不小。削折的棍头没锋没尖,一过来,愣会插在树上。没有这株树,我张杰不死必伤!想到这儿,暗一微倖,今晚可算两世为人,一抬头,看清我父亲手上铁棍变成了标枪,不过有点不够尺寸,才明白棍头被飞天狐锋利的缅刀斜着削断的,所以变成枪尖。断的棍头自然也是尖锐的,无怪棍头也变成飞镖,挟着一股余劲,插在树身上了。
  
  “棍头猛一削断,我父亲陡然一惊!一个‘泼风盘打’,荡开一片刀山,向后纵出六七步去,一看前把棍头,已被贼人斜削成尖矛子,急怒之下,嗖嗖嗖,连环进步,竟然棍招变成枪招,后把一攒劲,前面虽没有‘血挡’,也抖起一圈圈的光华。铁杆既短,又非白蜡杆子,能吐出光圈,没有真实功夫是办不到的。枪走一线,唰唰唰一连几枪,逼得飞天狐略向后退。飞天狐笑骂道:‘嘿!老儿,也只剩这一点出手了吧!让你在大太爷面前一齐抖弄完了,再送你上路。’语毕,一跺脚,猛又一声怪吼!刀招突变,竟施展地趟刀招数,连人带刀从枪影里滚斫而进,一忽儿工夫,又对拆了十几招。
  
  “我父亲忽然使一招‘拔草寻蛇’,兜裆挂腿,疾逾飘风。飞天狐一顿足,凭空拔起五六尺,枪锋刚撤,刀随人落,向肩头劈下。我父亲掉枪尖,现枪钻,上面‘撩云见日’,把刀封出,阴阳把一反扣,本应用‘毒蛇人洞’再攻下盘,却因枪尖过短,阴阳把不够尺寸,用不上劲,只可单臂吐劲,一矮腰变为‘乌龙扫地’,向敌人足跟扫去。
  
  “飞天狐阴恻恻一声冷笑,两足微点,铁枪把地皮撤了一道沟。飞天狐得理不让人,一上步,‘仙人指路’,雪亮的刀尖,点到咽喉。我父亲身形疾转,一个‘怪蟒翻身’,枪随身转,从肋下穿出。眼看枪锋已到敌人右肘,飞天狐倏地一转腕,运刀如风,抡圆了,从枪杆下望上一兜一推,吱吱!又被他削去一尺多。手上握住的一段,只剩二尺多长,断处依然削成尖锋,不过比前次锋头短得多,棍不成棍,枪不成枪。飞天狐哈哈一笑之下,乘隙揉进,意思之间,以为报复一剑之仇,就在眼前。吓得暗地旁观的张杰,手足失措。
  
  “哪知我父亲这次断下一尺多,非但毫不惊惶,而且一拈手上二尺多长一段铁杆,倒暗合他老人家的心意了。原来我父亲对于三十六手擒拿法,曾经下过苦功。据说擒拿法源出少林,从十八罗汉拳蜕化出来,其中奥妙无穷,而且各派手法,都不一样。武当派的名家又从擒拿法中,蜕化出判官笔的招数。判官笔分单笔、双笔,携带便利,招数精奇,不过非常难练,不从擒拿法上扎根基,休想练得好。通臂猿张杰使的军器,也算是判官笔一类,不过我父亲传授他的时候,无非从铁尺的手法内,揉合了几手判官笔的招数。因为张杰对于擒拿法根基太浅,无法深造,但在六扇门里使铁尺的堆内,也算矫矫不群了。
  
  “闲话休提,当时我父亲一拈手上断棍,宛然是一支判官笔。人逢绝处,急智顿生,一声猛喝,突然展开判官笔招数,点、挑、浮、沉、吞、吐、盘、驳,笔尖到处,都是周身穴道,左臂骈指如载,相互为用,进退如风,虚实莫测。这一来,飞天狐暗暗吃惊!想不到这老鬼真有绝艺在身,看来凭这柄刀,还难如愿,非用最后一着不可了。念头一起,手上招数略一透慢,左膀上立时便被笔锋斜扫了一笔。哧的一声,衣服裂了一条大口,半臂顿时发麻!飞天狐吃了一惊,双肩一摆,向后跃退丈许远。
  
  “我父亲却依然卓立原处,一半因为交手过久,略一定神缓气。一半也因为飞天狐确是个劲敌,不能不慎重。果然,飞天狐一跃丈把路,一转身,刀已交到左手,右臂一抬,吱吱两声,两支袖箭一支接一支迎面袭来。我父亲早已防他这一手,可是月色迷离,两面都是插天山壁,月光照处,也只中间一条小道,有时浮云蔽月,月光还时隐时现,暗器一来,非常难防。幸而我父亲武功已到火候,眼神充足,能够听风辨影。暗器飒然袭到,斜着一塌身,第一支哧地擦耳飞过,同时左腕一起,用中食拇三指,撮住第二支。
  
  “恰好这当口,风推云过,一轮皓月,从云堆里涌现。我父亲借着月色,一瞥手中暗器,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支袖箭,同先时在我母亲咽喉上取下来的那支袖箭,一般无二。我父亲认识这种袖箭,名叫梅花槟榔箭。箭身比笔杆还细,不到三寸长,却是纯钢打就,箭头三角形,却非钢铁,是用老根槟榔木镶就的。这种老根槟榔木坚逾钢铁,可是碰着热血立时炸裂。箭头槟榔木,差不多都用毒药喂过,格外厉害!出在滇南苗人独门制造。苗人有一种杀人利器,形同窝弩,苗人叫作‘偏架’,便是用喂毒药的槟榔木做就的。这种袖箭却非武功深造的人,不能施展。箭简用精铁铸就,内有弹簧,简口是个梅花形,连发五支,可以打到百步开外,歹毒非凡!
  
  “当时我父亲一见这种暗器,心里越发留神。暗地一计算,敌人袖箭先后已发出三支,尚有两支留着。趁此云开月朗,自己已缓过一口气来,不如仗着一支判官笔把他身手困住,使他腾不出工夫来,再装第二简袖箭,这样或者可以制伏这个魔头。其实袖箭已发出四支,其中一支是事后才知道的。当时心里这样打主意,也无非是一瞬的工夫。我父亲正要腾身而进,再度施展判官笔,不料飞天狐见他身手矫捷,两支梅花槟榔箭,竟自无功,微微一愕,猛地把缅刀向足边地上一插,喝道:‘老贼!休得逞能。叫你认得你家大太爷的手段!’”



第二十九章、飞天狐二次受挫。
  
  “原来飞天狐从白草岭惨败以后,立志报仇,又从九子鬼母普家老太那儿,得了峨眉玄门双臂联珠梅花槟榔箭秘传,两年多的工夫,居然练成左右齐发,百不失一。这时已到最后生死关头,便要施展看家本领,争取最后胜利,一声厉吼,两臂齐抬。我父亲一看情形不对,如果等他左右开弓,确实不易躲闪,心里一急,也是一声猛喝!身形旋风般一转,把抄住的梅花槟榔箭,使展功劲,向前一甩,哧地甩缕轻烟,向飞天狐胸前射去。箭一发出,才高喝一声:‘还你的宝贝。’倏地又掏出身上仅存的两支凹面透风紫金梭,扣在掌心,右臂连抬,又是两点寒星,分向飞天狐身前袭到。
  
  “这两梭一箭,疾如电闪,差不多同时发出,却分上中下三盘袭到,而且正在飞天狐双臂乍抬,箭尚未发的一刹那,三支不同的暗器,已挟着一股锐风袭到,飞天狐哪还有工夫再发自己槟榔箭?好厉害的飞天狐,足跟一垫劲,宛同地皮生了根一般,上身向后一平,倏地一个‘铁板桥’功夫,哧哧哧,三件暗器擦着肚皮过去了。飞天狐腰里一较劲,双足不离尺寸,霍地上身一起,一指我父亲,刚想张嘴喝骂,不料唰地又是一点寒星,斜刺里袭到。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扑哧,正中在飞天狐左肩琵琶骨下面。劲头还真足,进去了一寸多深,差一点就中在胸口。
  
  “飞天狐一声狂喊,步履踉跄,往后倒退了六七步,一个倒坐,墩在地上,倏地一个鲤鱼打挺,又跳起身来,右臂一指枫林深暗处,克叮一支袖箭。他也不知中与不中,厉声喝道:‘小辈,有你的乐子!大太爷同你们仇深似海,后会有期。’倏地一转身,足顿处,便飞出一丈开外,接连接跃,疾逾飘风,已转过山湾,竟带着飞镖,跑得不知去向。我父亲那时真也危险万分,如果没有出其不意的从旁边来了这一镖,如果这一镖打得不是时候,在飞天狐铁板桥施展以后,身已立稳,便不能取胜了。
  
  “那时我父亲身上几支紫金梭,业已用尽,飞天狐只要先一步,发出双筒袖箭,左右开弓——右筒虽然只剩一支,左简却整整五支—共六支喂毒梅花槟榔箭,只要有一支中上,立时有性命之忧。事后思量,真是不寒而栗!那时我父亲一见飞天狐受伤逃走,明白斜刺里来的救命飞镖,没有别人,定是通臂猿张杰。想不到先时我父亲用飞镖救了他的命,这时他也用镖救了我父亲,真是事有前定了。我父亲以为一定是他,向林内喊道:‘张杰,你这一镖,真还发得恰到好处,掌劲也比前进步得多。此刻贼人已走,快出来吧。’说罢,不见张杰回答。
  
  “林内树帽子里,唰唰一阵乱响,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答话道:‘老弟,今天好险哪。’语音未绝,唰地从树上落下一团黑影,一长身,走到月光底下,赫然现出一个白发苍苍、长须飘胸的老者。我父亲一见此人,认出是老友云海苍虬上官旭,慌紧趋儿步,抱拳为礼,笑道:‘万想不到,千里迢迢,老哥哥会在此时光降。多时不见,老哥哥发长过胸口了。’

    “云海苍虬上官旭长须乱颤,连连摇头叹息道:‘老弟,我对不住你,当年白草岭同飞天狐一场血战,完全是仗义解危,为我而起。想不到隐迹三年,这贼子处心积虑,竟被他寻到此地,蓄意报一剑之仇。幸而天佑善人,我不早不晚赶到这儿,顾不得暗箭伤人,聊助一臂之力。其实我一年迈力衰的人,如果明目张胆出来,绝不是他的敌手,当年之事,便是前车之鉴。可是这一镖,虽然他受伤逃走,事情不算完,前因后果,事由我起,老弟,我是越想越难过。
  
  “那时我父亲满肚皮心事,哪有工夫说这些闲杂,慌抢着说道:‘老哥哥,看情形你还不明白飞天狐来此的曲折。今天小弟幸亏老哥哥一镖解围。真是感激不尽!不过还有两个小徒,此刻怎的一个不见?小弟想寻着了他们,再同老哥哥细谈内情。上官旭猛然省悟,说道:‘哦,怪不得你把我当张杰。原来他们两人也从成都赶到了。’“我父亲说:‘正是。张杰先在老哥哥隐身的林内藏着,不知何故,此时却又不见了。’一语未毕,那面墙根有人喊道:‘师父!老达官!你二位快来。鲁天申在这儿了。’
  
  “我父亲同上官旭慌拔步赶去,只见通臂猿张杰蹲在门口围墙根,两只手抱着勇金刚鲁天申的腰,想把他抱离地上,却因鲁天申生得太雄壮,只把上身抱起。鲁天申似坐非坐,垂头搭脑地赖在地上。我父亲呵腰伸手,一摸鲁天申心口,又惊又怒,一声不哼,两臂一圈,把鲁天申拦腰抱起,走进家门,到了厅上一细看,嘿,了不得!牙紧眼闭,面如纸灰,一支短短的梅花槟榔喂毒箭,透衣而过,直插在心口上。解衣一看,只露出几分箭尾,四围紫黑色的血渍,凝结成块,早已死去多时了。我父亲还最爱这个门徒,虽然生得猛浊,心地却非常纯正,想不到为了‘万年青’一案,惨死在飞钵峰下,心里一阵难过,一跺脚,地上一块水磨方砖粉碎,指着门外喊道:‘我不手刃飞天狐,誓不为人!’张杰已哭得哽咽难言。
  
  “上官旭心里格外难过——鲁天申这样少年,如果没有白草岭一档事,何致于遭飞天狐毒手?他家中也许有白发高堂、红颜少妇,罪魁祸首算起来,全是我上官旭一人。他却不知道楼上还有一个惨死的。等到张杰劝师父先上楼料理我母亲之后,大家一拥上楼,看见我小小年纪,在母亲身旁哭得滚来滚去。云海苍虬上官旭立时眼泪同潮水一般,点点滴滴都挂在胸前白须上,扑通的一声响,他忽然跪在我母亲尸身旁,大喊道:‘弟妇阴灵不远,这事都从我无能的上官旭而起,从今天起,我上官旭要拼出一条老命,遍走天涯,追寻飞天狐吾必魁贼子,替弟妇报仇雪恨。哪怕自己力量不够,也要百折不回,想尽方法,做到了这桩事。如果我……’

    “语音未绝,我父一伸手,把他扶起,惨然说道:‘老哥哥,你这样大的年纪,这是何苦?你在弟妇面前行此大礼,叫她九泉之下,也是不安。’说罢,泪落如雨。大家悲悲切切地哭了一会儿,先把我母亲尸身抬到楼下,停在灵床上。鲁天申的尸体,也搁在外厅。一夜工夫,出了这样祸事,一个家庭里同时停着两具尸首,这是何等光景!
  
  “当夜我父亲又把飞天狐怎样设策,怎样下手‘万年青’,怎样受骗,怎样追踪张、鲁,张,鲁二人怎样到此,飞天狐怎样一放冷箭,怎样追敌,怎样交手,前后细情都说与上官旭听,说毕,从怀中掏出一支梅花槟榔箭,向上官旭一举:‘这支袖箭,便是从你弟妇咽喉取下来的。在门外交手当口,飞天狐贼子双臂一抬,我便知道不好。起初我以为他袖箭业已发出三支,所剩不多,想不到他左臂还有一筒。那时我身边暗器用完,只剩了一支贼子的袖箭。我因为这支箭杆上附着一张字条,没有用它。’说毕,把箭杆上卷着的小纸条弄下来,摊在桌上。
  
  “大家趋前一看,只见字条上写着:‘追取尔妻一命,抵偿鸡鸣峡钉死松林之人,然后再报一剑之仇,尔其凛之。’下面还署了一个‘吾’字,上官旭看得直摇头。我父亲又说道:‘老哥哥从来没有来过,今晚突然光降,似乎也非偶然。’“上官旭长叹一声,道:‘愚兄自从白草岭一事以后,回到成都调养内伤,足不出户,大约有三四月,这是老弟知道的。老弟逃出六扇门,跳出是非窝,事情做得很对,不过没有愚兄白草岭一档事,也不致这样决绝。老弟离开成都时,愚兄竟然一点不知,兄弟一场,连一场送别的酒,都不喝一杯,悄不声地就走了个无影无踪。
  
  “‘等到愚兄身体恢复,到衙门里向张、鲁两位令高徒一打听,才知老弟早已高蹈。问起归隐之地,张、鲁推说不知。那时愚兄这份难受也就不用提呢。愚兄从此百事没兴,隔不了多日,便把镖行兑与别人去干,自己在家抱胳臂一忍,倒也无是无非,度了这几年安闲岁月。直到最近成都出了那件“万年青”的一案,轰动了整个省城。有一天愚兄静极思动,偶然同几位老友到郊外去逛武侯祠,回城时已是日落西山,万家灯火。我刚到南城口,猛见一个魁梧汉子,从城内出来擦肩而过,我向他瞟了一眼,陡然觉得此人凶眉凶目,仿佛那儿见过似的,再一回头,好快的脚步,竟已过去老远。
  
  “‘巧不过街楼上有一道灯光,正射在他的脑后,他耳边金光闪闪,竟戴着不常见大耳环,使我陡然记起白草岭飞天狐左耳上,似乎也戴着这样耳环,同对面走过时凶眉凶目的面貌一印证,恍然觉悟。回到家中一琢磨,觉得此人到此,绝非偶然,也许那件“万年青”案子同他有关,也许来报当年一剑之仇,弄出“移赃嫁祸”“张冠李戴”等把戏出来,都难预料。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便去找张、鲁二位高足,哪知一个不见,再向缉捕衙门掌权的几位熟人细细探问,才知他们二人已到这儿来了,从此才知老弟隐居此地。这一来,愚兄又勾起会一会老弟的心肠,立刻动身赶来飞钵峰。
  
  “‘哪知飞天狐竟用出“敲砖引玉”的计策,已先愚兄一步赶到,下此毒手。愚兄到时,却走错了路,走了不少冤枉的险仄山道。正在攀藤扪葛,从屋后陡峭山坡,一层层盘折而下,忽听得飞天狐呼叱之声,慌蹑踪潜迹,溜到山脚下,再跃上枫林,正看见老弟施展判官笔精奇招数,逼得飞天狐手忙脚乱。忽见飞天狐一跃丈把路,飞出暗器来,老弟手接袖箭,眼看飞天狐智穷力尽,哪知双臂齐抬,又下毒手。愚兄心里一急,发出一支飞镖,歪打歪着,这一镖居然被我用上了。’“张杰道:‘原来老达官从这屋后山冈上翻过来的。老达官从陡峭山壁盘到突出的山坡,又从山坡纵上近身一株大松树,真是声息全无。
  
  我藏暖在枫林内,看得逼真,我一见老达官赶到,顿时喜出望外!那时我不知老达官走错了道,以为老达官胸有成竹,故意如此,不愁飞天狐反上天去,反怕我行动不俐落,误了大事,心里又记着勇金刚老不漏面,悄悄地从林后溜了出去。一到墙根,四面一搜,才把勇金刚尸首找着。却好这时老达官已一镖成功,才敢喊出声来。可怜我鲁师弟竟这样惨死了,叫我一人怎样回成都去?那件奇宝“万年青”又落另一个贼人之手,一发大海捞针了。看来这件案子,想要办得圆全,势比登天还难!反而连累了我师父一家,倒不如我鲁师弟一死的干净了。’说罢槌胸大哭。
  
  “我父亲摇头长叹,上官旭也无言可劝。忽然我父亲面色一整,说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人已死去,哭死无益。张杰,你听我说。’又回头向上官旭道,‘老哥哥我有一事奉托,务求老哥哥俯允才好。’上官旭道:‘老弟,你只管吩咐,水里火里,愚兄无不遵命。”
  
  “我父亲说道:‘报仇雪耻是小弟的事,可是有几桩事,很重要,只有拜托老哥费神的了。我此刻已立定主意,明日起便要背井离乡,寻找贼子存在处所,同那件“万年青”究落何人之手。拙荆和鲁天申棺木的事,明日有半天工夫,便可办理妥当。不过鲁天申上有老母,下有妻小,此后倚靠何人,这是我的责任。我尚有点积蓄,大约有上千两银子。我明天把这银子交与老哥哥,五百两作为赡养鲁天申家中之用。天申棺木由张杰护送回去,还有五百两存在老哥哥处。小弟远走天涯,不知何时再同老哥哥会面。小弟这犬子单名一个昆字,今年才十六岁,文武两道,无非扎了一点粗浅根基。可怜小弟飘零一世,就这一点骨血,老哥哥侠肠义胆,定必能够成全他长大成人。老哥哥受我一拜。’

    “上官旭银髯乱抖,老泪纷披,拦腰一把便抱着我父亲,正颜厉色地说道:‘你子就是我子。这一层毋须多说,本来愚兄要跟随老弟之后,一同和贼子一拼。不过此刻一番话,老弟比我想得周到,这层确是要紧。好,愚兄遵命。愚兄明日送了弟妇黄金人柜之后,便把昆儿领走,从此愚兄精力便都用在昆儿身上,只要愚兄不死,老弟你放心好了。那余下的五百两,老弟自己路费也要紧,愚兄还养得起昆儿,但是老弟此番远行,虽然难以决定归期,希望天相吉人,克成此志,早早回来,同愚兄聚首。如有便人,务乞带一信来。’说到此处,泣不成声。
  
  “旁边张杰,听得毛骨森然,感觉两人托孤泣别,兆头不好,说不出的各种难过。我父亲又说道:‘还有一事,“万年青”一案,官方如果不体恤下情,一个劲儿在张杰身上要着落,张杰如何得了?老哥哥大约也有耳闻,张杰、鲁天申两家家小,尚在官厅被押,虽然例行公事,可是官方一翻脸,张杰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张杰叹了口气,皱眉说道:‘师父,你远走天涯,徒弟实在不放心,想同师父一块儿去。六扇门里的饭实在要不得!徒弟想回到成都,假领海捕公文,捕贼归案,便可借此远走高飞。家小一层,大约官方也不致十分为难,托人疏通疏通,也许无事了。’

    “上官旭摇头道:‘这个主意不大好。张杰,你不必为难,官面上我还兜得转,明天我们一块儿回成都。万事有我,你放心好了。你要想服侍你师父去,总要把官面上公事有个交代,才能脱身。’“我父亲说道:‘张杰,你非但要照顾自己家小,而且鲁天申的母妻,从此也要你看顾他们,责任重大。再说我此番赴滇,心里另有主意,绝不是鲁莽从事。你跟了我去,反而累赘了,这层大可不必。老哥哥既然在官面上有路子,最好不过。老哥哥,我这小徒,也托老哥哥照拂了。上官旭道:‘好!我们就此一言为定。’于是当夜决定办法,第二天依言行事。
  
  “我(红孩儿自称)同父亲从此一别,直到现在,已有二年多没有见着父亲的面。至于我怎样会到云南来,说来未免伤心。我同父亲分手以后,便随上官伯父云海苍虬到了成都。要说上官伯父待我那番恩义,真是天高地厚,饥饱寒暖,没有一刻不照顾到,文学、武艺没有一天不督饬着教我用功。上官伯父家大业大,子侄也多,学文有西席老夫子,学武有武教师。可是对于我,上官伯父亲自督练三五更功夫,张杰也常常来看我。听说‘万年青’案子,成都抚按大宪和钦派内臣,不知捣了些什么诡计,业已押贡进京。内臣一进京,这件案子便无形松懈下来,非但张杰家小通通释放,张杰也依然供职了。鲁天申总算因公殉职,还发下一批赡恤银两,竟是马马虎虎地高搁起来了。只有我想到我母亲惨死的情景,我父亲远走高飞,安危莫测,一个人时常背人垂泪,寝食难安。
  
  “这样过了两年。有一天上官伯父从前宏远镖行里同事的一个副手,从云南昆明回成都来,说是在昆明街上碰见了我父亲。我父亲背负药箱,手摇串铃,右手还拿着明杖,两只天生成白多黑少的眼珠,望上一翻,活像一个瞎子。那镖行副手原在成都看惯,一见就知道是他老人家,可是我父亲不认识他。他一想我父亲这样做作,定有用意,也许在昆明缀上贼盗了,不敢冒昧上前招呼。巧不过,这天晚上,他住在东门一家小客店,又碰见他老人家,才知他也住在这家客店。暗向柜上一打听,原来他老人家在这小客店中已耽搁一个月多了,镖行副手这样一说,我暗暗地存在心内。
  
  “却巧第二天我师兄张杰来了,我暗地同他一商量。我说父亲现在昆明东门小客店,既然有了着落,我日夜心心念念在我父亲身上,如果再不让我见一面,我定要生病了。那张杰比我还心急,得知我父亲消息,恨不得插翅就飞。他说:‘师弟,这是你一片孝心,便是我也急于见一面,也许飞天狐巢穴就在昆明,被我师父缀上了。师父报师母之仇,我也要替我朋友报仇,我虽然无用,多添两只眼睛两只手,我师父究竟好一点。我们先同上官老达官商量一下,师弟有我陪着同去,他也可放心一点,我们只要对他说,见一面,探个实讯,仍就回到这儿便了。’

    “两人商量妥当,向上官伯父一说,上官伯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我正在这儿想,我不能离开昆明,否则我今天就动身到云南去了。难得你们都有这片孝心,照理我不能拦你,但是昆儿年纪太小,学业不能荒废,只要你父亲在昆明平安,你何必走这远道?如果父亲见着,反要申斥你的,而且我也要对不过你父亲托付我的一番意思,你是万不能去的。至于张杰你未始不可以去,可是老夫要拜托你一桩事。张杰慌问何事,上官伯父笑道:‘你替我照管昆儿一个多月,让我安心到昆明去一趟,让我们老弟兄见一面。如果真个探着贼人垛子窑,你师父一人究嫌单薄、有我去比较妥当一点。张杰,从明天起,请你到这儿来陪伴昆儿,替我照顾他到我回来为止。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答应下来。’说完这话,两眼望着张杰,只管微笑。
  
  “张杰回头朝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我明白他这一眼一笑的意思,定是说,我们三人都走上一条路了。这时我正站在张杰身后,心里忽然得了一个主意,悄悄地把张杰身后衣襟扯了一把,一迈步,同张杰并肩而立,笑说道:‘伯父的主意不会错的。张师兄赏个面子,趁这机会,把你得意的“燕青八翻”那几手功夫,教给我吧。’张杰初时听得一愕,后来似乎明白我的用意,嘴里含糊应道:‘老前辈吩咐,我怎敢不遵?不过老前辈这样跋涉风尘,实在不大相宜,还求老前辈三思而行。’上官旭笑道:‘无妨,你们不必多虑。你只要替我照顾昆儿,早晚给他指点拳脚,免得他野马溜缰,我就感激不尽了。这样决定以后,第二天,上官伯父把家事交付与子侄辈,果然动身走了。
  
  “他一走,我同张杰暗地商量,我说:‘我心里老念着我父亲,哪有心思练功夫,不如我们两人做伴,也暗地赶到云南,我不见父亲一面,我这颗心实在静不下了。上官伯父对你说话时,我就想到这个主意,所以我扯了你衣服一下,叫你只管答应,然后我们也追踪而去。便是父亲和上官伯父严厉责备我不是,我也甘心的。’张杰听了我这番话,沉思了半天,才说道:‘这是你一番孝心,其实师父何尝不想见你一面。再说,在路上有我伴着你,也不致出差错。不过,上官老前辈责备我起来,我实在无话可答。’我知道张杰心思已活动,巴不得见着我父亲,我再死赖活扯求他,被我磨不过,居然答应了。
  
  “我又出主意,我说:‘我在飞钵峰家中,常听我父母谈起,毕节离云南没有多远。从我们飞钵峰通威远州有一条官道,再经草海,过可渡河,便进云南宣威州境界。由宣威经大石坡到马龙州,马龙离昆明只有百多里路,比从川省会理州松坪关渡金沙江,经白草岭、元谋、武定到昆明,省事得多。再说白草岭是我家仇人出没之处,我们不能不小心一点。我另外还有点私意,我父亲匆匆一走,把我母亲身后的事,全托付了我母亲娘家,究竟已否埋葬,坟墓在何处,我也要趁此去看一看,见着我父亲也有话说。好哥哥,你依了我可怜的小弟了吧。’

    “张杰点头说道:‘你说的都是入情入理。毕节通云南宣威这条路,我也知道,至于那条经过白草岭这条路,不是我胆小怕事,我怎肯把你送到虎口去?便是上官老前辈,我料他也不会走这条道的,说不定也走我们想走的这条路的。但是我们这样一走,这儿的人,上官老前辈走时定也嘱咐过,岂能让我们走出去呢?’“我笑道:’这有何难?说走就走,今晚三更时分,我们从屋后越墙而出便了。’计议停当,当天张杰托故回家去了一趟,身边带了路费军刃,每人背上一个小包裹。当晚内外人们睡静,在自己卧室留下一封说明此去探父情形的信,悄悄溜走了。
  
  “没有几天,便回到毕节,家中有两个老苗工在那里看管门户。屋内一切照常。最伤心的是楼上母亲的房内,我真不敢上楼去。由苗工领到屋后飞钵峰山坳内母亲墓前,一看坟墓筑得颇坚固,藏风聚气,松柏如屏,倒也合适。我哭拜一番,也不通知外家,便同张杰往南进发。哪知一过威远州草海,到了可渡河边,只见河中渡舟拥挤,汉人、回族、苗番,各色人等,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尽是逃难的人。一打听,才知从宣威到平彝一带云南边境,土寇作乱,还有贵州普安伏处深山的生番,也乘机越境,到处虏掠。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沐公爷已奉旨统兵进剿,大兵已到平葬胜境关,所以这一带住民,纷纷争渡可渡河,到威远州避难。我们在河边一听这样情形,又一看渡河的人们,只有来的,没有去的。照我张师兄意思,便要折回毕节。
  
  “却巧有一大群汉人,男妇老小有二三十人渡到这岸,却同别人走的各别,依然靠着河岸,往西南行去。我们向其中一老年人探问,才明白这群汉人,因为对岸通昆明官道,匪寇出没无常,道路阻梗,只可渡到这岸,绕道而行。说是这样沿河走四五十里路,有一处河身极窄,有桥可通,过桥便到平葬相近的石龙山。由石龙山到胜境关官兵大营所在,已没有多远。听说这条道路,最近有人走过,只要平安到达胜境关,便可直达昆明了。
  
  “我们一听有这条路可到昆明,便取消了折回原议,也加人那群汉人队内,跟着沿河走去。不过这般走得太慢,四五十里路耐着心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了那座渡桥所在。总算走过的几十里河岸,没有碰着匪人。过了桥便踏入云南境界,地名鸡营,是石龙山的分支。峰峻林密,道路坎坷,终日盘旋万山丛中。据说照这样走四五天,才能望见胜境关,哪知走不到两三天,便出了祸事了。”



第三十章、红孩儿险里逃生。
  
  “有一天晚上,大约初更方过,我们两人混在那群汉人队内,正在石龙山口一座破社庙内,暂度一宵。白天走得力乏,在社庙破佛龛底下和张师哥席地而坐,背靠背地打盹,不知不觉抱头大睡起来。睡梦里猛听得耳边人声鼎沸,哭喊连天!我一跳起身,便被几个山精似的苗匪双臂反剪,捆个结实。一睁眼,油松亮子,照得双目难睁,定睛细认,才看清无数苗匪满殿跳跃,同来的男女老幼一个个绵羊似的,被这班苗匪举着标枪杆子乱打乱赶,四面一看,却没有张杰影子。这一急,非同小可!
  
  “忽又从殿外,跳进两个头包花布、凶眉凶目的匪人,幌着雪亮苗刀,嘴上乱嚷了一阵,一句不懂。满殿苗匪经这二人一嚷,顿时肃静无声。那二匪一手提刀,一手举着亮子,把我们照看了一遍,似乎点清了人数,猛地几声呼喝,手下苗匪立时用长索把我们二三十人都牵连在一起,一个跟一个,活像草串的蚱蜢,赶出社庙门外,由两个为首苗匪当先领路,手下一班匪人押着我们这群人,赶羊似的,向山内一条仄径赶去,把我系在一群小孩堆内。我苦于月黑风高,东西难辨,无法脱逃,心里又念着张杰,没法子,跟着走去。最可怜那群妇女,一路被苗匪任意轻薄,跌跌滚滚,一班小孩又哭娘喊父,啼号不绝。苗匪怒时,随手一标枪,挑死路旁。这一来,立时吓得声息全无。
  
  “这样昏天黑地走了多时,猛听前面山腰里,尖咧咧吹起哨角,这边一群匪人也连连口哨相应。高高低低地又走了一程,两面越走越近,似乎又越过一条溪涧,泉声淙淙入耳,地势也渐渐空旷起来。四围黑漫漫一片草地,草地尽处,一座高接云霄的峰影,巍然觌面,峰腰内似续似断的哨角,兀是此应彼和,响个不断。等到走完一片草地逼近峰脚,山腰内猛地闪出一片火光,从林内涌出许多苗匪,跑下山来,同为首苗匪咕噜了几句,又跑回山腰森林中去了。
  
  “这里为首匪人一声怪喊,把我们一群俘虏从峰脚左侧赶去,顺着峰脚拐了几个弯,又穿过一片松林,忽然面前现出一座极大庙字。黑夜里虽然看不清什么寺名,约略辨出这座庙宇,规模定是不小,黑压压一层层的屋脊,直达峰腰。苗匪把我们赶进山门,牵到离山门不远的一所破屋内。屋顶七穿八漏,椽瓦不全,天上星光粒粒可数,屋内面积颇广,足可容纳好几百人,已经有不少人圈在里边,我们就在一破屋内,占着一角,席地而坐。两扇大门已歪在一边,派了两个苗匪持枪鹄立户外,看守我们。
  
  “待了许久,却无人理问。我们一班俘虏随身携带东西,路上早已洗劫干净,竟不知关在屋内有何用意?如果这样关下去,饿也饿死了。我心里又急又恨,偷眼从屋内望到大殿口,约有一箭之路,殿门口左右插着两把极粗火燎,火苗熊熊,照出殿门口进进出出的苗匪,络绎不绝。殿内人声鼎沸,似乎这所庙宇,是苗匪的垛子窑,而且偷看大殿嘈杂情形,也许他们正在调兵遣将,同官军对敌。
  
  “正在这样猜想,忽见大殿里人声顿静,涌出一对对带刀荷枪的精壮苗匪,鱼贯而出,一直排到山门外,兀是一队队接连不断地涌去。两旁另有无数苗匪,高举油松火把,夹着大队而走,宛似一条火龙,这样走了一盏茶时,看去不止两三千人,最后一队,居然个个戴胄披甲,悬弓佩剑,拥护着一乘山轿,缓缓抬出殿外。轿内的人因高出众人之上,借着四围火把的火光,看出轿内坐着一个奇形怪服、面貌凶恶的人。
  
  “最令人注意的,左耳戴着一个大金环闪闪生光。我当时心中一动。从前听父亲说过,飞天狐吾必魁也戴着这样大金环,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飞天狐的面貌,不敢断定轿内便是飞天狐。轿后又涌出不少人来,农服举动,似乎也是首领人物,却系恭送轿内人似的。在这当口,忽然有一粒小石子落在我肩上,从肩上滚落脚边,似乎从上面掉下来的。一抬头,屋顶透露星光的一个大窟窿,正在我头上。我以为破屋顶上瓦砾碎屑,被风吹落来的,正要移开目光,再看一看大殿上情形,屋顶上忽又起了一种极轻微的嘘嘘之声,一声便止。
  
  “我陡然心里一动!打量屋内人们,正都伸长了脖子注意门外,一个没有觉察。我再抬头向那窟窿打量,只见窟窿外倏然露出半个人头,只一探,又很快地缩了回去。因为他缩回得太快,面又朝下,我实在看不清这人面目。不过那人头上裹发的头巾,在微露半面时,借着星月微光,略辨出一点痕迹,似乎同我师兄张杰的头巾相似。一想到他,心里突突乱跳,再一瞥屋内屋外,似乎尚无人发觉,这时窟窿里又现出一只手影来,平掌向窟窿下面一招,一反掌,往上一托,倏又缩了回去。
  
  “我心里大疑,如果真是我张师兄,他这样打手式,大约叫我从这屋顶窟窿逃走,但是从地上到屋顶少说也有二丈,我虽然学过‘一鹤冲天’‘旱地拔葱’的轻功,无奈功候不到,平时练习最多拔起七八尺,再说屋内挤着许多人,屋外还有人看守,如何能行?张师兄未始不知道我是办不到的,大约屋上的人不是张师兄,可是石子落下,同招手示意的举动,明是为我来的,不是他又是谁呢?如果我真有这样功夫,大殿口乱嘈嘈的,正是绝好的机会。屋内人虽多,同是难友,只要逃得快,也许可以脱出虎口,无奈人小力微,枉劳这位好汉搭救了。
  
  “心里这样忐忑不定,两只眼依然不住地向屋顶偷看,好在屋中黑魃魆的,一时不会被人觉察,可是半晌不见窟窿里有动静,以为没有指望了。忽又听出屋上面,发出一种极微的弹指声,却似在屋内靠后壁的屋顶角,我又向那处打量。原来那面屋角上,也有一处大窟窿,正紧贴壁角。我慌慢慢向后撤身,移到壁角站住,却喜屋内人们,都挤在近门处,这儿疏疏地只有几个躺在地上呻吟的老妇人。我慌抬头向上注视,上面的人似乎已知我移到下面,即在长窿口又起了几阵弹指的声音。
  
  “这一次,弹指声一人我耳便已恍然,肯定上面不是别人,正是我张师兄来救我了。原来这种弹指为号的法子,凡是江湖道上的人物没有不会的,不过各派弹法不同,精于此道的能够弹出各种长短音节,代表各种不同的暗号,我们武当派便另有一种弹法,我从小就会。张师兄在成都同手下黑夜摸窑办案,最喜用这一手,他弹的手法音节,我是听惯的,所以我一听肯定是他了。
  
  “这时我又惊又喜,正想不出法子怎样能够从头上窟窿里逃出去,忽见窟窿口发现长虫似的东西,贴着壁角蜿蜒而下。一忽儿已挂到我头顶,我才明白是条长索,顿时心花大放。一回头,黑压压一大堆人影正挤在门口,大殿情形,被这一大堆身影挡住,已看不出来。门口守护的两个苗匪,被这堆人挡住,倒是逃走的绝好机会。不敢再犹豫,一纵身,两手握住索子,接连倒了几把,索子很结实,无暇再看屋内人们动作,四肢并用,贾勇向上倒去。
  
  “不料这条长索并非麻绳一类的东西,不知张杰何处找来的几盘枯藤,长长短短、粗粗细细连接起来,一段段尽是疙瘩结。屋内又昏黑异常,我刚刚上七八尺高,人已悬在半空里,一手正握住一个疙瘩结,两足一蹭下面的疙瘩结,刚要倒把,猛觉上面握住的疙瘩结,经下面两脚一登,忽然松了纽,下面的藤索,竟自溜脱了节,哧地向地面落了下去,我几乎随索掉落。还算好,我右手已握住上面藤头,始终没有撒手。赶紧右腕一攒劲,左手搭住右臂,两腿往上一翻,钩住索子,一打千斤坠,才缓过一口气,一身冷汗,已湿透内衣。幸喜门外人声嘈杂,藤索落地声音不大,没有被人惊觉。
  
  “张杰在屋上,哪知我受此惊吓,嘘噱之声又起,大约催我快上。我这时腿上头下,两足勾紧上面一段藤条,下面手腕加劲,倒盘上去四五尺,下面已垂下一小段索子。略一停顿,上身一起,才把两腿放下。照前两手倒把而上,没有几把已攀住一根破烂椽子,试了一试,似乎还经得住用力,却好张杰已伏身穴口,向下一伸手,正攒住我的腕子,借劲使劲,把我提出窟鯈。二人一齐贴瓦伏身,张杰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禁声’,只见他很快地解开系住椽子的藤结,把一条枯藤挽了上来,随手搭在臂上,又在耳边吐出一字‘走’,只见他依然贴在瓦面上,手足并用,壁虎一般,向右侧蛇行过去。我当然仿照办理,爬了一段路,已到屋面尽头。
  
  “他在前面已停住身子,把臂上藤索又垂了下去,却把这一头绕在臂上,悄悄对我说道:‘下面是山石砌的围墙,墙头比这屋顶低下六七尺,不过中间还有三四尺宽的一条夹道,你先下去,却须当心。到了墙头相近,必须腕上加劲,扯一顺风旗,才能落在围墙上。如果夹道有人走动,须等他过去再下。当心,当心!
  
  “我低低应了一声,先把半个头伸出屋外,一看下面夹道内,黑沉沉的没有声息,果然有道围墙,墙头满长着尺许长的草,慌缩回上身,两腿向外一飘,两手一握绳索,慢慢逸身垂下,整个的身子坠在张师兄臂上。幸而我人小身轻,换了大人,张师兄也吃不住劲的。够了尺寸,按照他的吩咐,居然被我轻轻落在围墙上,藤索一撒手,张师兄身有轻功,一伏身,已纵落身边。一盘藤索他兀自搭在肩上,不肯弃掉。
  
  “围墙外是一片松林,向林外望去,看见一条火光,蜿蜒于峰下山林之间,才知我们做了这许多手脚。那队苗匪走得没有多远,庙里似乎尚有许多苗匪,在庙前来往奔驰,不知干什么把戏。幸而这片松林又广又密,不虞露形。张师兄行若无事,一蹲身,又把藤索向围墙外垂下,我悄悄说道:‘此处不过六七尺高下,我还跳得下,可以不用这捞什子了。’张师兄笑了一笑,随手把藤索丢落墙外,两手微点,已飘然落地,我也如法跟下。
  
  “这一跳下仿佛两世为人,总算跳出龙潭虎穴了。我急于想问张师兄来踪去迹,还未开口,他说道:‘不要多言,快跟我走。’我只可闷着声跟他走。他并不向林外走去,却向松林横穿过去,似乎越过一条土冈子,才把松林走完,又走了一箭路,已到峰脚,抬头一看,面前白漫漫的现出片草场,正是我被苗匪掳来经过的草地,不过押到庙宇时,是望庙前转去,此时则从庙侧小径下来。
  
  “看广阔的草场空无一人,我向张师兄说道:‘万一那队匪人也从此路出发,岂不又落虎口?张师兄道:‘孩子,你知道什么?我在屋面上,已探听明白,此刻不便多谈,快跟我走好了。’一语未毕,猛听得前面峰脚下,天崩地裂的一声炮响,立时火光烛天,喊声震耳!好像有无数人杀到山下,庙内也突然战鼓雷鸣,杀声大起。
  
  “张师兄喊声:‘不好,快跑!’当先向草场奔去,我吓得胆战心惊,慌不择路,跟着张师兄飞跑。一片草原,半人多高的乱草,锐利如刀,我们心慌意乱,黑夜里寻不着草中路径,勾衣碍足,极难行走,一个急劲,如飞地奔到草原中心。猛地里,嗖的一声,从左右草缝里飞出两支长矛,矛上还有个倒勾子,拦住去路。
  
  “我们吃了一惊,刚一定身,身后白光一闪,又飞出两根钩镰枪,雪亮的长矛子直逼后心。不好了,一眨眼的工夫,近身的处所飒飒齐响,刺出麻林似的长矛,钻出无数雄壮大汉,一色玄帕缠头,身束软甲。张师兄一见,认出是官军,慌说道:‘众位军爷,俺是被匪人掳去的良民,此刻刚从匪窟逃出命来,求军爷们高抬贵手。’“对面一人喝道;‘好一个利口匪徒!一身匪服,居然口称良民,谁信你的鬼话!捆!’一语未绝,十几支钩镰枪立时搭到身上。张杰一声长叹,俯首无辞。
  
  “我们二人立时被他们捆翻地上,嘴上还塞了个麻核桃,只派一人蹲在我们身旁看守,其余官军们又向草地四散隐伏起来。我们二人‘寒凫浮水’般拥在地上,庙前庙后争杀声音,从地皮传到耳内,比站着听还清楚。听四面喊杀之声越来越近,似乎官军已把这所庙宇包围,只这面草地用着伏兵截杀,大约官军方面,早已探清匪人来往路线,用的是三面撒网之计,而且利用这片草地截获逃匪,最好不过。这一大片草地埋伏官军,定不止这一点人,说不定后面要路口还层层设卡,看起来我们刚脱虎口,又遭池鱼之殃!刚才没有被长矛搠个透明窟窿,尚算万幸。
  
  “我偷眼一看张师兄,离我一丈开外,也照样倒剪两臂背上面下,搁在地上,却见他肩头一上一下,在那儿暗地乱动,似乎想挣断绳索,我吓得心里直跳,一掉脸,想偷看监守这一个官军,蹲在何处,忽见山腰庙后,火光冲天,黑烟蔽野,把一片草原映得通红,大约官军得手,已从庙后破巢而人,纵起火来。
  
  “这样被火光一照,我才看清监守我们的官军在我们前面,屈膝半跪,两眼直注,猎狗似的一步一步地向前面淌去,神情紧张已极,似乎忘记了我们,离开我们已有一丈多远。再一看张师兄,我吓了一跳,我从钻出屋顶,直到草地被擒,都是黑地里瞎摸瞎撞,张师兄身上衣服,原没有仔细看清,此刻庙内起火,远照草原,才看清张师兄上下衣服,已换了样,竟同苗匪一般无二,怪不得被擒时,官军说出一身匪服,还敢口称良民的话,但不知他这身匪服,从何而来,却弄得有口难分了。
  
  “我心里正在难过,又听得远远一片飞奔的足音向草地跑来,脚音错落,人数众多,刚到草原中心,一声威喝,千矛齐举,从草地里跳出无数官军,把逃来的一群人困住垓心,一阵争斗,霎时便寂。虽然看不见争斗情形,听官军得意的口吻,似乎或死或擒,没有逃出一个去。这样利用地势,十拿九准地来了几次,业已夜尽天明,一片晓雾笼罩草原。露水如珠,滴衣生凉。山腰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已烧得七零八落,蓬蓬勃勃的青烟,兀自上冲霄汉。
  
  “细听杀声渐止,战鼓无声,从迷茫的雾气中,隐隐看到峰腰红旗招飘,又听得号角呜呜,夹着几棒金锣,大约官军业已全胜,鸣角齐队了。我半天没有听到张师兄动静,转脸一看,忽不见了他的踪影,心里又惊又疑。难道他乘几次逃匪争斗,已经挣断捆索,又逃走了吗?但不会舍我独逃,或者时机迫切,无法挈带,同上次一般,也未可知。万一草地外面要路上也有官军把守,人困马乏,难免二次受擒,一发有口难分了。思潮起落,又折腾了整夜,弄得我神疲力尽。这时有人让我逃走,我也寸步难移了。

    “这当口露散日出,天色大明,草内官军一齐亮队,所有生擒俘虏也圈在一堆,我当然也在其内。举目一瞧,赶情这支官兵,一千不到,也有六七百人。草地上一片片的血迹,肠破腹裂的尸首,东一具,西一具,好不凄惨!生擒俘虏,大约有一二百人,其中竟有先时一同关在破屋内的难友,玉石不分,如何结果,只有看各人的命运。

    “这样匪民混杂的一群俘虏,从石龙山匪巢解到胜境关。隔了许多日子没有发落,又从胜境关一批批往曲靖押解。一班难友都说这样玉石不分,凑在匪人数内,解省献俘,这是刀下做鬼,绝无生还之望。那时我只有希望张师兄已经逃出活命,在昆明寻着我父亲和上官伯父,早日报我母亲之仇,我便真个屈死刀下,也只可认命。这是我前后过去的一片实情,公爷这样反复推问,也是我们一线生机,我只可实话实说。否则我年纪虽小,也懂得我父亲同飞天狐结仇,其中关系着不少事,也许因此透露了风声,被仇家探去,于我父亲不利。公爷圣明不过,慈仁不过,叨求公爷替小难民做主。”
  
  说罢,眼泪直流,屈膝跪在沐公爷脚下,叩头如捣蒜。(红孩儿口述经过详情,到此才叙述清楚。一笔兜转,依然接说上回书黔国公沐启元在后帐同独角龙王龙土司夜审红孩儿一段情节。)红孩儿仗着一副伶俐牙齿,把自己身世、来踪去迹,说得有头有尾,人情入理,上自主帅沐公爷,下至偏裨军健,都听得出了神。
  
  沐公爷听他说到他父亲瞽目阎罗左鉴秋同飞天狐在白草岭结仇,其中还牵涉自己部下婆兮寨土司禄洪,后来瞽目阎罗巧装瞎子,潜踪昆明。猛然想起,自己府内教授二子天澜武艺的瞎教师,来历不明,举止诡异。细想红孩儿所说他父亲前后情节,颇多暗合之处。当时眼见瞎教师在后花园飞檐捉鸟,岂是失明人所能做到?定是瞽目阎罗无疑。他投人我府中,必有深意。也许他知道飞天狐同我沐府也是深仇固结,潜踪府内不虞敌人觉察,也比较安全,一面借我力量,易达心愿。其实我也时防飞天狐暗下毒手,有他守在府内,非但澜儿幸得明师,有他这样本领,也可保护府内安全。我必须叫他们父子团圆,然后合力剿灭飞天狐,以免心腹之害。
  
  主意打定,刚要开口。旁边侍立的独角龙王龙在田开口说道:“在田细听这孩子所说前后情节,大约不假。他说成都‘万年青’奇宝被劫一案,飞天狐得手以后,又转交匪党叫什么飞天蜈蚣,这人原是瞿塘大盗,在田收留的金翅鹏,还是飞天蜈蚣的螟蛉,其中情节,已照金翅鹏所说报告公爷,有这一段牵连情节,更可以证明红孩儿所说不假了。”
  
  沐公爷点点头,挥手喝令左右,替红孩儿除去刑具,叫他立在一边。微笑道:“左昆,本爵念你一片孝心,千里寻父,颇为不易。从此留你在本爵身边,不日班师回到昆明,包在本爵身上,叫你父子团圆,至于你同行的师兄张杰,如果没有意外,将来他寻到昆明,定可会面。”红孩儿时来运转,得此贵人扶助,当然大喜过望,慌又伏地叩谢,从此红孩儿天天在沐公爷身边伺候,仿佛随营的近身书童,却不同他说明府中瞎教师一段情节。
  
  过了几天,许多俘虏业已分批推审清楚,无辜受难的平民从此一番推问,也释放了不少。(一半也是因红孩儿的一段情节,知道其中确有被匪胁迫的行旅。)大营军务结束告竣,沐公爷便带着红孩儿班师回省。各土司的军队,也都一一调回汛地,只有独角龙王龙土司一支劲旅,押着一队囚车,护着沐公爷一同班师。
  
  这时金翅鹏已受沐家军职,也是一身戎装,跟着龙土司督率军队,向省城进发。不日到了昆明,省城文武官绅,张乐郊迎,自有一番凯旋献俘的仪注,牛酒犒军的热闹,不必细说。沐公爷把军队驻扎近郊,龙土司手下苗兵,也在郊外暂驻。独角龙王便托金翅鹏和几个大头目留在郊外,约束军队,自己跟着沐公爷同众官酬酢一番以后,才回到碧鸡关国公府。
  
  府内大公子沐天波、二公子沐天澜早已得着班师消息,率领府内家将差弁各色人等,一齐在府门外排班恭迎。唯独那位瞎教师白果连翻,撮着明杖,在内宅大厅阶下,悄然肃立。沐公爷首先进府,左右拥护着随征家将,次之是独角龙王龙土司,后面便是随征的幕僚、材官。其中夹着一个眉清目秀,青年活泼的红孩儿左昆。沐公爷一见自己两个儿子已跟在身后,便问孩儿业师在里面吗?天澜慌垂手答道:“师父身体平安,因为双目不便,孩儿请他在内宅厅前迎候。”
  
  沐公爷点点头,心里暗笑,看他装瞎子装到几时!一回头,看见红孩儿跟在人后进来,悄悄吩咐天澜道:“我从外面带来一个清秀孩子,与你做伴。”说着向后面红孩儿一指道,“你此刻把那孩子悄悄带到你师父屋中,不准你走过内厅同你师父见面,也不许你同他多言多语。你陪他在屋内,不必出来,等我同你师父到你屋子去,自有分晓,快去快去。”
  
  天澜满腹怀疑,却不敢再问,慌遵命自去照办不提原来国公府规模崇闳,制同帅府,前面辕门对峙,将台高耸,几重殿宇,关防森严,为发号施令之所。后面宅门以内,阀阅深沉,层楼杰阁,才是黔国公私第。沐公爷先登官阁、高坐堂皇,等府中家将幕僚、差弁、各色人等参谒以后,才率领天波邀同龙土司退回后面私第。
  
  一进宅门,穿过一条已字走廊,到达一所金碧辉煌,前出廊、后出厦的大厅。中间悬着一块雕漆二龙抢珠、填青嵌金的大匾,中间四个斗大金字“为国屏藩”,上有洪武御宝。瞎教师即在匾下台阶上,鹄立肃迎。沐公爷紧趋几步,呵呵笑道:“老先生,咱们不见多日,小儿多蒙教诲,府内诸承关照,感激不浅。”瞎教师慌躬身答道:“残疾之人,诸承公爷抬爱,二位公子不弃,托庇宇下,实在犬马难报。”
  
  沐公爷笑道:“先生言重,我营中有位石屏金驼岭土司龙在田,听老夫说起先生武术绝伦,渴慕已久,此刻随我到此。你们二位相见,英雄惜英雄,定是水乳交融的。”说罢,一闪身,独角龙王龙在田抢前笑道:“仰慕老先生,不止一日。今天幸会,尚乞不吝赐教。”瞎教师白果眼一翻,抱拳说道:“草野鄙夫,何足重视。龙将军英名,素所钦佩。只恨双目失明,未能一展将军丰采,实深惭愧之至。”彼此在阶前谦逊了一阵,才相将进厅。
  
  沐公爷并不在厅内落座,却向左右吩咐道:“此刻快到上灯时候,就在后花园小蓬莱摆宴。酒果务必精致可口,今晚我要同老先生、龙将军杯酒谈心,快去传话。”一声吩咐,阶下百诺,立刻有人向厨房吩咐去了。瞎教师抢着说道:“公爷为国宣劳,一路风尘劳顿。我们相聚正长,今晚请公爷暂回内宅,休养贵体要紧。”
  
  沐公爷向龙土司看了一眼,大笑道:“不瞒先生说,今晚有一桩大大喜事,而且同老先生极有关系,其中牵连着许多重要事,我们都有莫大关联,必须立刻向先生求教的,不必谦虚。在田、天波,我们此刻马上陪老先生进园。”瞎教师听了一愕,沐天波也莫名其妙。只有龙土司已经猜着几分,对于瞎教师行动举止,格外留意,嘴口连声赞好。于是沐公爷领着瞎教师、龙在田、沐天波,向后花园走去。身边只随从了几个精细家将,其余人等,叫他们自去闲散,不必进园伺候。


第三十一章、小蓬莱秘宴。
  
  沐公爷、龙土司、大公子天波、瞎教师四人进得园来,迤逦行到花园深处的小蓬莱,便是瞎教师传授二公子武艺所在。这小蓬莱是小小几间幽雅精舍,自成院落,院外还有一道花篱,圈着一片空地,上铺细沙,便是练武的地方。当时二公子天澜,闻声迎接出来,却把红孩儿藏在里间瞎教师的卧室。天澜聪明不过,虽然不明父亲吩咐的用意,准知其中定有原因,正想探问红孩儿,说不几句,已听门外父亲同瞎教师来到。没有父亲的话,不敢叫红孩儿出来,自己却不能不出来迎接。

    沐公爷一看红孩儿没有同自己儿子一起,便知已在内屋藏着。在瞎教师心里,以为公爷返府,先到自己这里,总算看得起自己。此地是自己师徒早夕练武之所,只可反客为主,殷勤招待沐公爷、龙土司、大公子天波三人,也当然没有工夫到里屋去。随从们打起湘帘,大家在中间屋内坐定。这时已经掌灯,屋内华灯四照,一室光明。侍从们分献香茗,瞎教师打叠起精神,周旋沐公爷、龙土司之间,讲些凯旋献俘之事,同一路所见的苗族风俗。
  
  宾主谈了一会儿,沐公爷向瞎教师笑着说道:“老夫此次出征,救出一个被苗匪掳去的孩子,长得颇为秀美,老夫在营中当面问明,这孩子还是一个孝子,因为他父亲和一厉害苗匪结仇,母亲也被那苗匪惨杀,他父亲弃家远游,寻匪雪耻。这孩子惦念父亲,竟自千里寻父,不幸中途被匪掳劫,受尽艰险,于官军围剿匪窟之时,又被官兵当作匪人,俘虏回营。经老夫当堂审出实情,怜他孤苦无依,带回府中。将来还要设法替他找寻父亲,使他天伦团聚,才称老夫心愿呢!”
  
  瞎教师听了这番话,白果乱翻,口上不由得哼了一声,半晌说道:“这孩子太可怜了!公爷一片婆心,把他带回府中,积德不小。但不知此人现在府中何处?”沐公爷、龙土司四道眼光,一直盯在瞎教师两只白果眼上,沐公爷口中说道:“老夫爱惜这孩子清秀机伶,已经随身带到此地,明天起叫他在此伺候先生。”瞎教师一听,已把那孩子带到此地,两只白果眼向屋内屋外乱翻,好像不瞎一般,却又听得沐公爷向侍立一旁的二公子天澜,徐徐说道:“你把那孩子带来见一见师父,且看你师父中意不中意?”
  
  天澜应了一声,立刻向里屋走去。瞎教师看他往自己卧室走去,心里越发大疑。忽见里屋门帘一掀,霍地跳出一人,尚未看清这人面目,这人如飞地向瞎教师奔去,猛然抱住双腿,跪在地下大哭道:“儿子在里间,听出似乎爸的声音,已经动疑。二公子叫儿子出来,一看果然是我爸。爸,你撇得儿子好苦。”说罢,泪如泉涌,哭不成声。
  
  这一闹,瞎教师突然颜色惨变,两只白果眼猛然一闭,两颗眼珠,在眼皮内隐隐乱动,倏地又一睁,现出小小的两颗黑如漆、明如星的眸子,射出两道精光,死盯在孩子面上,明杖一丢,两手捧住孩子的面孔,嘴上只吐了一个字:“你……你……”顿时痛泪直流,滚热的慈父之泪,像洒豆一般,洒在那孩子面上。这一幕悲剧突然出现,一屋的人,只有沐公爷和独角龙王龙土司肚内雪亮,其余的人,都看得骇然惊异,上上下下,反而镇静得鸦雀无声。
  
  忽见瞎教师一脸凄惶,挂着满颊泪痕,两道眼光从孩子面上,倏地移向沐公爷,却好沐公爷一对温和微笑的眼光,正注在他们父子身上,不住点头。瞎教师口上哼了一声,倏地抱起孩子,凄然说:“苦孩子,难为你,且随为父去谢公爷成全的大恩。”说毕,离座而起,拉着红孩儿抢到沐公爷面前,双双跪下,瞎教师惶恐说道:“下役斗胆,乔装瞎子,欺骗公爷。又因与二公子一段缘分,竟同公爷分庭抗礼,胆大妄为,罪该万死!求公爷开天地之恩。”说罢,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沐公爷纡尊降贵,居然伸手相搀,口中说道:“起来起来,左老英雄,不必如此,你父子以前经过的事,老夫已明白大概。你来到昆明,乔装瞎子,完全为隐迹寻仇起见,事出无奈,至于你从前虽曾身为捕役,可是早已退职告蹈。老夫虽然祖荫袭爵,职位较崇,可是生平心志同你们江湖侠士一样,只重才品,不问出身。何况此处是老夫私邸,你是二犬儿的老师,师道尊严,千万不要多礼,快请起来,老夫尚有许多心腹之谈。”
  
  独角龙王龙土司抢过来,扶起瞎教师,硬推在原座上,呵呵笑道:“左老英雄,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公爷素来敬贤礼士,爱才如命,便是区区龙某,也是久仰英名。我舍戚禄土司禄洪同老英雄认识在先,他常说老英雄本领出众,在白草岭前,眼见老英雄施展武当内家功夫,卷披制敌。我听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时相会,想不到今天居然偿我夙愿,倘蒙老英雄不弃,以后我们还要多亲多近。”瞽目阎罗左鉴秋这时已露本来面目,用不着再翻装白果眼,难得沐公爷、龙土司都另眼相看。而且二公子沐天澜此时已从内屋出来,从地上拉起红孩儿左昆,手拉手地立在一边,也显着异常亲热。

    想不到垂老之年,奔波风尘,无意中非但父子聚会,而且结识几位达官贵人,不禁激发当年豪迈之气,生出知已之感,向沐公爷、龙土司朗声说道:“鉴秋草野武夫,想不到蒙公爷同龙将军这般抬爱。那时鉴秋因为本身血海大仇,乔装探敌,漫游滇寨,差不多已有两年之久,这两年内非但探明仇人飞天狐出没巢穴,还探得不少关系重大的事。因为孤掌难鸣,不敢深入虎穴,屡次想设法进府密禀公爷,又以地位悬殊,不敢冒昧。在昆明逗留了一个多月,依然无法进府,而且仇人党羽,已似窥破鉴秋乔装,难免纠众下手,正想暗暗离开昆明,却巧贵府二公子发生金线鳝王的奇事,借此投入府内,混充医士。
  
  “更幸公爷爱子情殷,从大营赶程回府,居然因此得见公爷之面,反蒙公爷青睐,命鉴秋伺候二公子练习武功。在园内湖山四望亭中陪侍公爷喝酒,特地飞空捉鸟,略献拙技。原欲借此进言,揭露真相,然后禀报机密。那时一看左右管家同近身将爷们很有几位,本身经历已够离奇,想禀报的机密,又关系尊府同云南全省安危,事关重大,说话稍一不慎,或者一言半语漏传府外,立可惹起滔天大祸。这样,话在口内反复盘算,终于不敢倾吐,预备再过一二天,见机行事。不料公爷军务倥偬,第二天便离府回营,鉴秋满腹心事,只可闷在肚内,唯有希望公爷早日班师了。今天听得公爷凯旋,喜心翻倒,今晚便是没有犬子这一层,我也要冒昧直言了。”
  
  沐公爷听得这番话,向独角龙王看了一眼,叫着独角龙王的名字,说道:“在田,左老英雄想对我说的事,一定也是我们两人早晚挂心的事。可是左老英雄在这两年内,谅必亲历目睹,比我们用耳朵的,强了千万倍。今晚是天赐奇缘,妙极妙极!从此我们有了左老英雄,又多了一条臂膀了。我说,左老英雄!”瞽目阎罗慌应道:“公爷有何吩咐?”
  
  沐公爷笑道:“老英雄,今晚我们三人聚会,非同寻常。照说你们父子相逢,今晚应该细诉衷肠,但是老夫事出无奈,龙将军也是归心如箭,被老夫强留在此。今晚我们三人,要杯酒长谈,共披肝胆,老英雄能够原谅我吗?”说罢,呵呵大笑。瞽目阎罗慌离座起立,抱拳说道:“公爷何出此言?鉴秋感受知遇,粉身难报,何况事关重大,怎能顾及私情,不过……”说到此处,目光向门外一扫,便不说下去了。
  
  沐公爷笑道;“好,我知道。”说了这句,便喊来人伺候,立时有两个雄赳赳的青年家将,应声而入。这两个家将,一名沐钟,一名沐毓,原是从小卖身入府,奴从主姓。两人从小在府中练成马上步下的功夫,时常跟随沐公爷出兵打仗,贴身伺候,非常忠心,几次名列保案,居然也挣了一个都司前程。这时闻声进来,沐公爷吩咐道:“沐钟到前面传话,今晚本爵在园内同龙将军讨论机密大事,所有本府军弁不得轻离职守,轮班巡查内外。如有形迹可疑之人逗留府第左右,立即拿问严究。花园出入要口,也应加派得力头目,家将率领干弁稽查出入。如遇面目生疏,未带本府腰牌者,不论男女,一律捆锁起来,候本爵亲自发落。沐毓,你飞速传令,即在此地开宴,由你们二人伺候。余人一律到前面听候差遗,从严警备,你们听明白没有?快去分头传令,传令完毕,即速回来伺候。”
  
  两人诺诺连声,转身出屋,分头行事去了。一忽儿,小蓬莱精舍中,珠灯含凤,良宵开玳瑁之筵;匣剑化龙,豪土借琨瑶之箸。公侯府第的风光非同寻常,一派豪华气象,毋庸细说,可是以后许多石破天惊的奇事,都在这一席夜宴发生了。当时席上,沐公爷流露出纡尊降贵、礼贤下士的谦恭态度,以师礼对待瞽目阎罗,定欲让他坐首席,龙土司次席。
  
  左、龙二人怎敢奉命,谦让再三,依然让沐公爷居中上坐,左鉴秋、龙在田左右相陪。沐天波、沐天澜、红孩儿左昆,三人下面并肩而坐,一席六人,传杯推盏,笑语风生。左右只有沐钟、沐毓两家将奔走伺候,其余将弁们,都遵令轮班巡查去了,偌大一个花园,在这月白风清的良夜,却显得非常岑寂。席上酒过三巡,食上数道,沐公爷便把红孩儿寻父遇匪的一段事,当作谈助,左鉴秋自然是感激不尽。独角龙王龙在田忽然从谈笑中,又提到自己内兄婆兮寨土司禄洪,他说:“今晚可惜没有舍亲禄洪在座,否则他同左兄有昔年同行之雅,酒量也不错,同左兄一定颇为投契的。”
  
  沐公爷酒杯一停,微微叹息道:“说起禄土司来,我此刻还在这儿担心,他本来也要送我上省,我却命他回家去,乘便到阿迷州去替我暗地探听普氏父子举动。但是我今天回到省城,从几位同僚口中,露出普氏有极大野心,在自己土司府内,明目张胆。收罗亡命逃犯,强迫良民纳税从军。省城派去官吏,竟有几个生死不明,尸骨无存。可恨当地长官,反而极力向他巴结,这一来,早晚定要出事。普氏父子视本爵如眼中钉,同龙、禄两位土司也如水火,因此我后悔不该派禄土司去探听。我与他约定,半月后在此见面,但愿他吉人天相,平安回来才好。”
  
  龙土司双眉一锁,说道:“先时听左兄口气,对于敝省情形大约已了然一切。朝廷又被奸臣弄得一塌糊涂,我们天高皇帝远的云南,如果没有公爷擎天玉柱,雍容坐镇,几位野心勃勃的土司们早已反上天去了,其中最厉害难惹的要算阿迷普氏父子,同飞天狐吾必魁,还有一个沙定州。这班宝货名日土司,实则大盗,一面勾结官绅,一面收罗江湖亡命,广结死党,种种不法行为,罄竹难书,现在野心越来越大。公爷接到几次密报,都说这次胜境关、石龙山一带边匪蜂起,到处扰乱,原是普氏同飞天狐等毒计,想把我们牵掣在边境上,或者乘机把我们一网打尽,他们可以任意横行。照他们近来的举动,真有造反作乱的心思。
  
  “幸而这次我们布置得当,下手得快,大军未发,已暗地把边境各要口都给他堵住,使各股匪寇,不能会合,容易击散,而且特地迅速班师,镇守内地,使他们难以措手。不过他们到处广布党羽,声势确实不小,实在是心腹之患。公爷忠心为国,此时弄得寝食不安。听得左兄探得匪情,特地屏绝左右,严密防范,以免走漏消息。此刻直言无妨,就请左兄赐教吧。”
  
  瞽目阎罗左鉴秋沉思了片刻,才笑了一笑说道:“一家没有机会见面时,似乎有千言万语,存在肚内,此刻想说时,又不知从哪一头说起才好。”说到此处,微一停顿,向下面二公子天澜瞥了一眼,笑道,“你这几天朝晨起来,练完了功夫,似乎开口想问我一点事,似乎话到口头,终于没有说出来,如此已有好几天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大约这几天,你是闷得慌,此刻何妨直说出来呢?让公爷、龙将军都可以听听,是怎么一回事。”
  
  天澜突然被自己师父这样一问,而且正问在心病上,不禁面孔一红,有点忸怩起来。上面沐公爷同龙土司都有点莫名其妙,心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怎么放着要事不说,忽然说到天澜身上去了呢?沐天波同天澜并肩坐着,却有点觉察,因为天澜肚内闷着的事,别人面前不敢提,私底下却和这位老兄提过,所以大公子沐天波这时有点明白,向天澜说道:“左老师父既然叫你说,自然有用意,你便直说出来好了。”沐公爷也说道:“孩儿,究竟怎样一回事?你就照实说。年纪一年大似一年,还像大姑娘似的。”
  
  沐公爷这样一说,天澜朝自己师父看了一眼,向沐公爷轻轻叫了一声:“爹!”沐公爷随口答道:“怎么?”同时注意到天澜面上,只见他皎若春霞朗如秋月的面孔,配着剑眉星目,琼鼻丹唇,于秀逸之中含着一种英挺之概。最奇的,这几个月未见面,天庭饱满,两面太阳穴似乎比从前凸了不少出来,满脸也罩着一层宝光,为从前所未有,把他并肩而坐的老兄,比得没有分儿了。

    沐公爷心里明白,这是师父教导武艺,从内功着手的好处,面上才有这样好的气色,一来也是鳝血的功效。有子如此,尚有何求?遂又笑着说道,“孩儿,你万事要听你师父指导。师父叫你这样,你便这样。”天澜应了一声“是”,笑着说道:“爹,你不知道,自从你回来了一趟,第二天又离府返营,整整好几个月。这几个月中,我师父每天到了申牌时分,硬叫儿子安睡,一交子正唤醒儿子,起床传授武当派秘传混元一气功。练到丑初,又督促上床调息养神,至寅末卯初,又起来到屋外练习各种拳术兵刃,天天如是。
  
  “自从最近这月起,我师父改变了方法,晚上不再叫儿子起床练功,练习混元一气功也移寅初时分,可是儿子在每夜子正练功已成习惯,虽然师父不叫起来,一到子正,自然而然地惊醒过来,非到丑初不能熟睡。儿子自己一琢磨,既然睡不着,不如偷偷地在床上照旧练习混元一气功。好在这种功夫,完全是调神聚气,固本返元,绝没有动手运腿的声响,师父也不会觉察的。儿子的床铺原在师父床榻的下首,师父每夜安睡,只在床上闭目盘膝,便算入睡,从没有倒身搁枕的时候,床帐也高高吊起,从没有放下来过。
  
  “有一次,刚交子正,儿子又起来,暗地练功。这天正是上弦,月光从窗厨射入,正照在师父床上。儿子从帐内向上望去,忽见师父不在床上,房内也没有师父身影,房门窗门都关得好好的,心里大疑!侧耳细听,远近一点没有响动,只有巡夜的更夫,照例围着花园的墙外,有气无力地敲着更柝的声音。细索了半天,也想不出其中道理,心里一乱,混元一气功便没有温习,又不敢下床去探,只好倒身假寐,且看师父怎样回来。
  
  “头搁在枕上,两只眼却注在窗户上。这样等了许久,直到丑末,忽见窗厨上面一排蓬式难花短格子,中间一扇被人从外向内推了上去,却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扇短格子横宽不到二尺,也不知他老人家用的什么功夫,窗厨上月光倏然一暗,我师父已悄悄地立在我床帐外,似乎倾耳而听,大约听我没有惊觉。好在孩儿平日睡觉,没有打呼噜的习惯,故意把鼻内呼吸提高一点,便瞒过我师父了。”天澜说到此处,两只晶莹澄澈的眼珠,不由得向左鉴秋面上骨碌碌一转。
  
  沐公爷微微笑着,说了一句:“顽皮的孩子。”众人一笑,天澜慌接着说道:“那时我师父从腰中卸下那条鳝骨鞭,这条鳝骨鞭便是金线鳝王从头到尾三尺多长一条连环锁心背脊骨,头尾天生有一个阴阳如意钩,可以围在腰间扣搭。经我师父用药洗炼出来,又当面指点巧手匠人,在两头如意钩上用黄金镶裹把手处,再用合股细金丝,密密盘出各种细巧花纹,中间还盘出一个‘澜’字,便成了一件举世无双的宝刃。
  
  “可是这件宝刃,师父虽然赏赐孩儿,可惜孩儿功夫未到,还不能运用这种软硬兼全的兵刃。那时我师父解下来搭在床栏上,依然坐进自己榻上,同平时一样,运用坐功了。不过从这夜起,我师父一交子正,定必从上面花格子,飞身出去,直到丑末才回。天天如此,孩儿老是疑惑,不知他老人家天天深夜出去,为了什么事,却不敢冒昧开口。
  
  “最近这几天内,有一夜,他老人家照旧飞身出去,过了丑末,已交寅正,尚未回房。孩儿心里又惊又急,哪敢安睡,直到窗外隐隐发现鱼肚白的天光,才见他老人家飞进窗来。这一次回来,与平日从容不迫的大不一样。孩儿从帐内偷眼细看,只见我师父不住地擦头上的汗,嘴上还说了一句‘好险’,到了自已床上还是自言自语,有几句似乎听得出来,说是:‘沐公爷快来才好。孩儿让他一人睡在房内,也是不妥。看来,我护着澜儿,难以兼顾府内了。’这几句还听得清,其余却听不出。
  
  “孩儿经过这一夜,老是琢磨师父说的几句话,心里越发惊疑不定,不免偷偷向我大哥提了一次。大哥也是害怕,已经暗地吩咐家将们,夜里当心一点,提防盗贼混进府来。可是从这一夜起,我师父果然守着我不出去了,白天却有心事似的,脸上一点没有笑容。过不了几天,却好班师消息到来,我师父一听班师消息,顿时满面喜容,孩儿却吓了一大跳!因为我师父一高兴,忘记了翻白眼,师父一对眼神,被我看见一对精光炯炯的眸子。”天澜说到此处,一桌的人无不仰天大笑,连瞽目阎罗也禁不住笑起来了。
  
  沐公爷忽然面色一整,向瞽目阎罗拱手齐肩,朗声说道;“我明白了,老英雄肝胆照人,热肠古道,真令老夫又感激,又钦佩。老夫明白,这几月内,老英雄非但在澜儿身上用尽心机,而且在夜深人静,还要巡查寒府各处,免出意外。这几夜老英雄定有所见,明知道府内一般家将们武艺平庸,难以应变,才弄得老英雄口心相商,寝食不安,无意中被孩子们窃听了几句,事情定是如此。天波既然已经澜儿通知,便应该向老英雄求教才是,竟自马虎过去,总是没有见识。老英雄,你这样热肠交友,老夫实在无话可说,只有铭诸寸心的了,但不知老英雄那晚怎样的情形呢?”
  
  瞽目阎罗微笑道:“一桩微小的事,此刻被公爷同二公子反复一形容,倒使我无地自容了。事情是这样的,公爷返营后,我虽然有点明白外面匪情,总以为这样森严的府第,又在省城内地,匪人无论如何也不至自投虎口。哪知道在前一个月的月底,二公子一同用过晚饭以后进内宅去了,我闲着无事,一个人背着手在园内,信马溜缰地闲踱,偶然踱到玉带溪金线鳝王发现处所。
  
  “这天是晦日,没有月光,天上密层层的星光,却东一闪西一闪的,宛如天上摆了棋谱,园中灯火本来不多,一发显得黑沉沉的。不过一大片荷花池,时当九月,荷叶早已凋落,显出亮晶晶的一片水光,倒映着天上棋布的星星,好像池底埋着无数珍宝,光华乱闪,还有环湖建设的几处水榭层楼,也静静地倒影水内。偶然微风拂波,涟漪滉漾,倒植水中的亭树桥梁层层飞动,随波聚散,变幻无穷。我正低头看得出神,忽见对面湖底飞起一个黑影子,宛似一只巨雕,掠空而过。急抬头向对面注视,只见那个黑影子,落在沿湖的一座太湖石的假山上,倏地又从假山石上飞起,一鹤冲天,疾逾飞鸟,竟飞上一座画楼的屋檐上,只一沾脚,复又腾起,越过楼脊,便看不见了。
  
  “当时我心里吃了一惊,明明是江湖上的夜行人,虽然一警而逝,已看出此人身法奇快,轻功出众。我哪敢息慢,立时渡过一座亭桥,跃上那座画楼。一看楼那面,满是花架子,搭成曲折的游廊。穿过游廊,一片草地、几行枯柳,圈着一块草地,草地尽处便是花园的围墙。我恐怕此人还伏在园内,各处查勘了一回,没有动静,才断定已跳墙而出,我又跳出围墙去查勘。这段墙外是一片疏林,林外却是官道,无藏身之处,才断定此人业已远飏,依然越墙而进回到屋内,计算此人也许是过路的夜行人,于府上没有关联,但也不能不防。
  
  “第二天一早趁没有人走动时,我又到夜行人落脚处,仔细查勘,却从太湖石假山上一片青苔里,寻着一对脚印,非常清晰。那双脚印又尖又瘦,只五六寸长短,既非男子,又非孩童,断定来人是个女子。汉人女子缠足的多,五六寸便算大脚婆,道地的苗女赤足不袜,又同男子无异。只有改土归流的苗族女郎,虽然不愿缠足拗莲,却也束缣约帛,爱好天然,所以归流苗族的姣好女郎,往往六寸圆肤,跟平趾敛,颇得双趺自然之美,所以当时我便推测到来人,定是开化略早的苗族女郎。可是一想到来人是个苗女,便又想到这些年经历的事来,前后一印证,这苗女既然有这样武功,当然来头不小,夤夜进府,绝非偶然,从此不能不小心提防,便从那晚起,把二公子夜课暂时移到寅刻,为的是我可以巡查各处,可是那女子神龙一现,绝未再来。
  
  “直到最近那一天晚上,一交子正,我又出外巡查,光在园内走了一转,没有动静,然后跃出园外,循着府第围墙,从外面前前后后走了一个转身,依然无事,才又越墙而入,按照每天巡查办法,从前面暖阁上起翻过几层屋脊,经过内宅再回花园去。不料我刚越过宅门,落在穿廊顶上,忽听得前面大厅后房坡,有极微的击掌声。我心里一动,慌一伏身,窜上靠穿廊的一株大梧桐树上,再由梧桐树飞渡到厅旁左面厢房的屋顶,大宽转从另外一所跨院,转绕到大厅后进侧屋上,蔽着身影,向大厅后房坡望去。只见檐口立着一个魁梧大汉,通体纯青,背上插着雪亮的单刀,泼胆天大,竟直立檐口,低着头向下望着。

    “一忽儿,哧地从院子里又飞上一个瘦小的贼人,同那大汉似乎说了一句话,霍地两下里一分。一个望左,一个望右,身形一塌,捷逾狸猫,竟向内院淌去。我一看情形不对,如果被贼人深入院外,动了一草一木,我就算栽到家了。“可是尚未看出贼人来意,也不便惊动众人,心里暗暗存了一个主意,一抬身,也轻轻地击掌两下。左右两面的贼人,闻声停步,愕然回顾。这时左面贼人相离较近,也有四五丈路,我故意直立不动,等右面的贼人也闻声窜到左面,向我打量时,我故意向他们一点手,轻轻喝道:‘朋友,请过来,咱们谈谈。’

    “说罢,一转身,向宅门外飞驰,越过大厅,飞上宅门上的门楼,略一停身,扭项一看,那两个贼人果然一先一后,追踪而来,我立时又转身飞跑,一直引到仪门外更楼旁的花墙外。下面是一片大空地,只中间一条长长的白石箭道,往内走直达大堂阶陛,往外走就是通街的沐府前门,左右更楼上虽然有人,因为地太空旷,离更楼远一点说话,便难察觉。
  
  “我择好了这个地点,一飘身,从墙上跃落空地,抬头一看,一高一瘦的两个贼人身形飞快,已跟踪飞到花墙上。两贼却停身不落,由瘦小的一个指着我喝道:‘你大约是此地护院,也许是吃碗闲饭的老家将。看你这身功夫、这样年纪,埋没在此地,我们却替你可惜,不过这是闲话,此刻你把我们引到此处,意欲为何?难道说,你还值得替沐府卖命吗?’“我仰面哈哈一笑,说道:‘朋友,光棍眼,赛夹剪,两位招子真亮。果然我是此地吃碗闲饭的无名小卒。不过我命运真坏,两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晚轮到我老弱残兵值夜,碰着两位光降。我同两位往日无怨,近日少仇,两位当然不是为我来的,可是不问两位怎样来意,今晚两位如果一伸手,我老头子这碗闲饭便从两位手里飞走了。说不定还要坐监牢、吃军棍,断送这条老命!’”


第三十二章、瞎教师初会狮王。
  
  “‘这样看来。两位是我老头子的催命鬼,我没有法子,才请两位到此清静处所,同两位情商一下。两位念在江湖道义上,替我老头子留个饭门,便感激不尽了。’“我故意说了这篇鬼话,瘦个儿尚未答话,那个魁梧汉子信以为真,厉声喝道:‘无耻东西!亏你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替你们吃这碗饭的人,脸面丢尽了。’

    “他还要痛骂下去,那个瘦小精干的贼人立刻拦住话锋,喝道:‘你真信他一篇鬼话?’语音未绝,一飘身,竟自飞落墙来,哗啦一声,从腰上解下一条十三节亮银练子鞭,右臂一抖,银光乱闪,旋风似的缠在手臂上,一迈步,戟指叱道,‘老鬼,你要明白,太爷们斗的是姓沐的一家,这篇账不是一时半时算得清的,谁也扛不了这个责任。太爷们今天到此,无非看一看姓沐的究竟有多大的料。太爷们如入无人之境,半天工夫,才钻出你这老鬼来。老鬼,你要明白,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太爷们还不屑同你周旋,如果你活得不耐烦,想替姓沐的出头,那也可以,太爷立时给你一个痛快。不过你既然有这胆量,来替沐家出头,当然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先报个万儿,太爷们回去也有个交代。’说罢一派狂傲之处,简直有点看不下去。
  
  “当时我微微冷笑道:‘你要我报个万儿,我姓名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此刻承你下问,我当然乐意奉告。不瞒你说,我姓曾名耀珉,承朋友送我个外号,叫作‘活见鬼’。我自己知道,确实在沐府吃碗闲饭,是个无名小卒,想不到两位硬把我当作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是深山无老虎猢狲也称王了。好,我就在两位面前,假充一位好汉,但是两位的大名,似乎也应该让我知道,便是我老头子死在两位手内,做鬼也说得响,绝不是死在无名小卒手内。’“我这样冷嘲热讽,故意歪缠。那瘦小的贼子,似乎也有点觉察,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曾耀珉(真要命谐音)?一派胡言,我叫你难逃公道!’他把‘真要命’三字喊出口来,自己一听,才明白不是味儿,格外怒火千丈,练子鞭扑噜噜一抖,就要动手。
  
  “不料那墙上的高个儿,一柄翘头轧把亮银刀业已擎在手内,刀尖一顺,哧地飞下身来,喝道;‘六弟闪开。呔!‘活见鬼,真要命’,你在我刀下能够走出五六个照面去,我从此不叫白日鬼。’我肚里暗笑,想不到随意取个混号,竟对了景,便随口答道:‘好,我如果要不了你的命,从此改名换姓,不叫真要命了。’

    “语言未绝,白日鬼争光耀目的刀锋,已带着风声,向胸前扫来。我一撤身,退了五六尺,趁势松开腰间如意扣,卸下鳝骨鞭。白日鬼一刀劈空,立时改招,一上步,游蜂戏蕊,刺前胸,挂两肋,刀沉猛势,复又欺到身前。我不躲不闪,微一凹胸吸腹,左手一握鳝骨鞭,‘刘海戏金蟾’斜着向上一崩,把敌人单刀崩得老高,更不容敌人再展手脚,左手一撒,右腕一坐劲,鞭随身转,唰的一个‘怪蟒翻身’,招中套招,暗藏‘乌龙摆尾’,照敌人露空的左边半个身子,连肩带背砍了下去。

    “敌人骄敌太甚,招术用老,一时躲闪不及,拼命向左边身形斜塌,躲过了肩头,躲不了背脊,只被鳝骨鞭梢如意头轻轻挂了一下,一声怪喊,跄跄踉踉退出五六步去,拼命一拿桩才没有倒下。我刚说了一句:‘朋友!承让,承让。’猛听得呛哪啷一声怪响,一股锐风,袭到背后。我慌向前一迈步,身形微塌,‘犀牛望月’,回头一看,奸猾的瘦小贼人看见同伴吃了亏,竟一声不响,一个箭步欺到身后,一坐腕,十三节练子鞭,‘乌龙穿塔’当枪使,向自己后腰致命所在,狠命地点来。
  
  “我一见敌人心毒手黑,软兵器能够使到这样地步,也是不易,似乎比那个高个儿强得多,倒不能不加意对付。这时瘦小的贼子一招走空,唰地撤回练子鞭,一反腕,又自一个‘太公钓鱼’,呼的一声,挟着风声又复当头砸来。我见招使招,一口气对拆了六七招,鳝骨鞭对十三节练子鞭,都注重的崩、砍、缠、拿,一路招数。
  
  “不过他练子鞭头上是一个锋利的枪尖,有时可当枪使,我这鳝骨鞭的头是个如意钩,施展起来,同普通的鞭招大是不同。这条鳝骨鞭的好处是坚逾精钢,柔如无骨,便是截金斩玉的宝剑,休想削得它动。敌人不论何种兵器,一经鳝骨鞭缠上,休想脱身,不过施展这条宝鞭,完全要看本人内功的功候。说也惭愧,我对于这条宝鞭还没有研究到家,尤其是头上的如意钩还不能尽量地利用,实在辜负了这条宝鞭,否则,那晚两个贼子不必多费手脚,早已死在鞭下了。”
  
  这时席上沐公爷、龙土司等,都停杯静听,面上各各耸然惊异,绝不敢掺杂一言半句,连旁边伺候的沐钟、沐毓也听得目瞪口呆,忘记了替席上斟酒上菜。瞽目阎罗左鉴秋又接着说道:“当时两条鞭的招数越来越快,一连又走了十几个照面,那瘦小的贼人,似乎把一点看家本领都已使尽,兀是没有胜利希望,面上现出焦急的神色。我却时时监视着受伤的高个儿,我自己明白,鳝骨鞭的如意钩分量不轻,坚逾精钢,而且有棱有角,虽然只轻轻地扫了一下,也够高个儿受的,冷眼看那高个儿,独个儿蹲在一边,兀是在那里扭腰转项,忙个不停。我看得奇怪,这小子捣什么鬼?我猛然省悟,被我鳝骨鞭如意头的尖角,无意中点在督脉重穴上,所以手臂能动,只直不起腰来。
  
  “我暗暗心喜,能够把两贼生擒活捉,不难诱问出贼人来历细情。主意一定,手上鞭招加紧,施展武当派黑虎鞭的绝招,把瘦小枯干的贼子裹住在一片鞭影之中。那小子一条练子鞭,这时勉强把自己门户看守住,已是不易,哪有工夫还手进招。那贼人知道不妙,一面招架,一面极力向箭道移动,嘴上却用唇典向那高个儿喊道:‘并肩子,风紧出窑。’这一喊,几乎把高个儿急死,说也奇怪,拼命地挣了半天,终于直不起腰来,情急之下,连唇典都使不上了,直着嗓子喊道:‘真要命,老六快来救我,起不来了。’

    “高个儿这一喊,瘦小的贼人才看出情形不对,心里一慌,招架略微一透慢,被我一个‘玉带围腰’,半截鳝骨鞭唰地向敌人腰里一缠,那个如意头甩过来,正撞在小腹上,痛得敌人鬼似的一声怪叫。我却乘一缠之力,不容他再做手脚,借劲使劲向外一抖,鳝骨鞭一抖之力,竟把瘦小枯干贼人,跟着鞭梢向外一甩之势,整个贼身凭空抛出三丈开外。好矫捷的贼子,身上已受鞭伤,居然还能咬牙忍疼,从空中落下时,一个‘云里翻’,依然脚先着地,正落在箭道中间的牌楼近处。
  
  “牌楼外便是国公府大门所在,这座大门原是终年不闭,崇奂峻巍,上有箭楼,宛如城门一般。门外左右矗立着两座干霄刁斗,刁斗顶杆上各扯起一面顺风旗,红边素底,中间青绒绣出一个斗大‘沐’字。那贼人一落地,逃命要紧,哪还顾及同伴,头也不回,一塌腰向大门飞逃。这时我有点失策,以为受伤的高个儿寸步难移,毋庸管他,向门外逃去的贼人,也不容他漏网,贪功心盛,立时跟踪追出门外,却不见了贼人身影,左右一看东辕门到西辕门,静荡荡的一条长街,足有一箭之路,也无遮蔽之处。转眼工夫,贼人哪有这快的身法?
  
  “在门前略一迟疑,猛然哧的一声破空微响,斜刺里两点寒星,向咽喉、心口两处袭来。当时追失了敌人,一面早已提防暗算,一见暗器飞来方向,正是右面矗立刁斗的四方石基,心内了然,慌一塌身,随手把鳝骨鞭向空一扫,避开了一镖,扫落了一镖,趁此纵落台阶,鞭交左手,我也掏出两支三棱透风紫金梭来,合在掌内。既然知道贼人隐身在刁斗下面四方白石基之后,便不怕他暗箭伤人。
  
  “一下台阶,距刁斗石台基所在约有三丈远近,我向着那面厉声喝道:‘贼子,计穷力尽,还不自己出来束手受擒,等待何时?难道还要自讨苦吃吗?’我喝道方绝,躲着的贼人尚未答言,猛听得半空里哈哈一声狂笑,这一阵笑声,骤听去真不像人的笑声,比夜枭子的叫声还难听,那时我仰头四顾,竟猜不透这笑声从何而来。
  
  “笑音方止,忽瞥见左面六七丈高的刁斗中,在星月微光之下,飞起一道灰白影子,捷如轻烟,在大门上箭楼檐口一落,才看出这人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连包头的头巾也是银灰一色,离地过高,一时看不清面目。这人轻飘飘地卓立檐口,向右面刁斗下发出严厉的口吻,高声喝道:‘你们两块料,真要把我老头子气死!凭这种看门蹲户、摇头摆尾的狗种,也降服不下,亏你们怎么活着?’这人明目张胆地一阵呼叱,冲破了沉寂的深夜。
  
  “我也被他挑逗得怒气勃发,厉声喝道:‘何处狂徒,敢到沐府薅恼?还不下来领死!”箭楼上的敌人,阴恻恻一阵冷笑道:‘你也配!’说了这句话,两臂一张,似欲飞身而下。忽见右面刁斗旗杆石上,有一人沿着旗杆嗖嗖地猱升上去,正是隐藏的瘦小敌人,手足并用,一忽儿翻进刁斗,立在上面刁斗内,向箭楼上的敌人,低低说了几句话,下面却听不出来,只听得楼上贼人,高声怒叱道:‘废物,老五早已有人把他弄回去了,还等你照顾他,快替我滚!’瘦小的贼人,被这人骂得哑口无言,一纵身,在四方刁斗边缘上,一沽脚腾身而起,落在靠近箭楼下层右角上短短的围栏内,身形一转,拐过了楼角,便看不见了。
  
  “那时我暗暗吃惊,一看贼人种种举动,箭楼上的人,定是贼首无疑。听贼人口吻,来的还不止这些人,还有未露面的已把门内高个儿救走,大约瘦小的一个,此刻也被贼首喝骂回去。我孤掌难鸣,只有监视着箭楼上的贼首,看他做何举动。哪知瘦子一溜,贼首朝我一看,猛地里两臂一抖,活像一只灰鹤冲天而起,拔起一丈多高,从空中倏地一个‘细胸巧翻云’,变为脚上头下,两臂平张,不亚于掠波飞燕,从六七丈高的空中直泻下来。
  
  “我知道这手功夫是峨眉玄门传下来的绝技,名叫‘移星换斗’,人在空中,可以像飞鸟一般,任意纵横。贼首在我面前,特意炫露这手绝顶轻功,确是不可轻视。当时贼首从高空飞身而下,势如激箭,看他来势,并非直落下地,却向我身后塑出‘双狮滚球’两丈多高的琉璃照壁上落下来。
  
  “我当时心里一动,起了先下手为强的主意。手上尚合着两支紫金梭,倏地一转身,那贼首双足刚沾着照壁顶上的琉璃瓦,我右臂一扬,两支紫金梭,联珠发出,一取头部,一取腰腹。劲敌当前,不得不略用机诈,待双梭出手,才大喝一声:‘照镖!’眼看双梭已到贼人身上,万难闪避。不料贼人一声不哼,在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身形未定,滴溜溜地陀螺般一转,金鸡独立,纹风不动,两支紫金梭泥牛人海,竟无踪迹,竟没有看出贼人用什么身手,把这样猝不及防的暗器,不离方寸,居然一齐被他接住,武功之精湛,身法之迅捷,都出我意料之外。
  
  “他这时借身形旋转之势,敌我一上一下,业已当面立定。我以为贼人必定飞身而下,一决雌雄。哪知贼人身形一定,自己低头一看两手抄住的紫金梭,一抬头,两只凶光熠熠的鹰目向我略一注视,呵呵大笑道:‘我以为谁是沐家看守门户的老弱残兵,想不到原来是你。怪不得我两个没出息的小辈被你所制,更想不到你飞蛾扑火,踏进这家是非之门。好,有你的乐子,此刻老夫另有要事,天也快亮,暂时失陪。你如果自愿惹火烧身,咱们相见有期。’说毕,身形移动,便要脱身。我又惊又怒,大喝道:‘你既然认识老夫,当然不是无名之辈,应该留下万儿,才是磊落光明的汉子。’

    “贼人被我一激,略一停顿,竟喊出我姓名来,说道:‘左鉴秋,你要明白。你前些日子假扮瞎子到我阿迷州去,混迹不少日子,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吗?其实你头一天踏进阿迷,我就知道是你,如果我要动你的话,那时我只要一举手,你哪能够活到今日!可是那时节我却不知道你也是沐家走狗,念你洗手退隐,为飞天狐所逼,实出无奈,抛家别子,远游涉险。飞天狐一半也是胡闹,所以我假装痴聋,让你安全离开阿迷。这档事,你一琢磨,便能明白。可是今天的事,其中有血海干系,你是外省人,也没有这么大的力量替沐家担当。我此刻特地再点醒你一次,下次相见,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我这样一说,大约不用我自己的“万儿”,你也明白了。如果你还有点不透,你来看,沐家早把大太爷名讳,像长生禄位一般供在这儿了。’

    “说时,伸手向照壁下面一反指,一指之后,霍地一转身,身形向下一扑,霎时无踪。我慌飞步绕出照壁一看,只见照壁外面,是一丈多开阔的小河流,河对岸密接高低不一的民房,哪还有贼人的踪影,想是越河而过,从对岸民房上跑掉了。我知道此时追他无益,一半也不敢远离府门。这时东方天空已隐隐地现出鱼肚白色,天上还存着几颗可数的寒星,远近屋瓦上及树梢上、草地上,竟不知不觉地罩上一层浓霜。晓风似箭,送来几处村鸡报晓的啼声,简直天就快亮了。
  
  “我在照壁下痴痴地立着,心里盘算了一回,只可悄悄地返回花园自己屋内。大约那时我中有心事,盘算不定,未免自言自语地漏出声来,被二公子在床上听见了。这便是我最近在府中经过的事,可愤的贼人党羽众多,其中不乏能手。贼人野心极大,泼胆如天,同寻常盗寇不一样,我们必须想个万全之策对付才好。”
  
  这当口沐公爷、龙土司听了不住点头,大公子天波更是变貌变色,不时回头向窗外假山林木之间探看,好像贼人已进园内一般。二公子天澜又是一路心思,人小胆大,不知轻重,以为跟着师父学会了几套拳脚,恨不得有机会试验一下,却听自己父亲开口道:“照此刻左老英雄一说,贼人处心积虑,不止一天。那晚老英雄碰着的贼人业已混进内院,定是试探老夫有否回府,如果没有老英雄各处巡查,设法诱出府外,也许这班泼盗弄出不法的事来。可恨本府的家将们竟这样麻木不仁,让贼人随意出入,明天非重加惩治不可!”
  
  左鉴秋慌摇手说道:“公爷千万不可动怒,这几个月内,我暗地考查府上将爷们,个个勇赳赳,气昂昂,最难得忠心不贰,只要调度得宜,大有用处。只于那晚的事,府中平安日久,不比我有先入之见,他们怎知有贼人要来?再说,将爷们平时研究的马上步下、行阵冲锋,同飞檐走壁的巧小功夫完全两路,何况这路贼人其中大有能者。看情形,贼人一探得公爷回府,定必尚有举动,请公爷千万不要大意,便是今晚我们也得严密防范才是。我另外尚有要事面禀,特地把最近府中情形,先说明一下,使公爷同龙将军先有个预备。”
  
  独角龙王龙土司静静地听了半天,此时才开口道:“左老师父所虑极是。那晚老师父碰见的贼首,大约岁数在五十以上,一个豹头鹰眼,高颧钩鼻,一脸倒卷虬髯的凶汉。”左鉴秋道:“龙将军说得很对。他在箭楼上出现时,离地过高,尚未看清,等他飞落在玻璃照壁顶上,才把面貌看得很清楚。那时我已经觉得此人面熟,后来他点明我到阿迷行医一段事,又故意指着照壁上的双狮滚球,我恍然大悟,才明白此人就是雄踞阿迷碧虱寨狮王普辂。
  
  “阿迷州的人,因为他儿子普民胜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比他老子还要凶几倍,又称他们父子为‘太狮’‘少狮’。巧不过,府外整个一座照壁上,也雕塑着一大一小的双狮,竟暗含凶徒的绰号,也许两个凶徒将来授首于这照壁之下。那时我一觉悟到贼人正是阿迷所见的盗魁,又联想到漫游阿迷时所见情形,心里格外起了恐慌,盼望公爷迅速回府的心意,格外迫切了。”
  
  沐公爷、龙土司同声问道:“老英雄原来同盗魁普辂见过一次面,究竟怎样见着的呢?”左鉴秋提起旧事来,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鉴秋在川、贵过去的一切情形,已由小犬左昆禀告,毋庸再说,只说我到贵省来,完全为的是探飞天狐巢穴,好设法报复杀妻、杀徒之仇,别事原没放在心上。但是孤身作客,毕竟人地生疏。想寻访的几个同道,出门的出门,迁移的迁移,到处碰壁,空费了许多日子。飞天狐巢穴尚未寻到,资斧眼看告罄。没奈何,搬出当年办案的老法子,利用我与人不同的一对贱目,装作游方瞎眼郎中(南方大夫称郎中),走千户,治百病,终日摇着串铃,背着药箱,出没于苗族之区。这一来颇为得法,非但遮隐了本来面目,药资所入,衣食游资都有了着落,而且从苗户中,探得飞天狐与阿迷普家苗的关系。
  
  “飞天狐近年渐渐出头横行,完全依仗碧虱寨狮王普辂的靠山,又说狮王普辂本领怎样厉害,势力怎样雄厚。年轻时在六诏山内,一天打杀两只雄狮,活捉一只母狮,说得普辂天人一般,引起了我的注意。特地到阿迷碧虱寨左近去行医,也许探出飞天狐实在消息。阿迷州五方杂处,汉回苗人各族都有,只碧虱寨内,近年普家苗略占多数。当时我寄住的一家富苗,便不是普姓,是云南归化最早,一切同汉人已无分别的宋家苗。这家家主大约同普辂别有渊源,也许是普辂得力的心腹党羽,家中也养着不少凶眉凶目、不三不四的人。因为请我医治他妻子的瘴毒,下药对症,渐有起色,对我极为恭敬,留我在他家中下榻。我乘机探出飞天狐一点消息和普家的历史,这家人还说出普辂当年一段故事,极为可笑。”
  
  原来二十余年前,普辂本是一个滇南大盗,因被官军四面兜剩,逼得他隐匿六诏山中不敢出来。那时身边只剩四五个穷无所归的死党,在六诏山中猎取飞禽走兽充饥。不知怎样,普辂在一人迹不到的险要秘境,地名叫作秘魔崖,碰着一个极厉害的怪物,却是个奇凶极丑的女子,独身住在一所天然深奥的鬼母洞内。洞内被那女子布置得锦绣富丽,耀人眼目。也不晓得她怎样弄来的,壁上地下,铺的挂的,都是珍贵无比的兽皮,满洞陈列的珠翠珍宝、名香古玩,无不是稀罕之品。

    普辂初见这样奇境,立时贪心大炽,以为这样一个丑女子,还不手到擒来,不问青红皂白,便率领四五个死党立时想鹊巢鸠占起来。哪知那个丑女子略微一显身手,便把普辂吓得半死,而且这女子一声长啸,霎时从洞外山林内,飞奔出一群金发披肩、掀唇凹鼻、力大无穷的狒狒,一个个都爬在丑女子的脚下,鼻息咻咻,做出种种亲昵样子。

    丑女子一声令下,这班比人还高的狒狒,一纵而起,提抱小孩子一般,把普辂一伙人,不费吹灰之力一个个擒入洞内,用远年紫藤,一个个捆缚手足,高高吊起,却把普辂单独吊在另一处所,看见丑女子从容进洞,走到此处,半倚半卧地靠在似床非床、铺叠五彩斑驳的兽皮上。这班狒狒争先恐后,一个个捧着大小不一的柳瓢,盛果品的,盛甘泉的,盛鹿脯的,盛黄精茯苓的,竟有盛奇香扑鼻琼浆佳酿的,形形色色,争献榻下。丑女子随意用毕,一挥手,肃静无哗地鱼贯而退。这种阵势,把高高吊起的狮王普辂看得目瞪口呆,疑惑自己在那儿做梦。
  
  可是细细注视榻上女子,黄眉倒挂,血睛怒睁,一张黄中带青的橘面孔,中间贴着一个大扁鼻子,下面配着皱纹重重的一张瘪嘴,好像老得牙都掉落一般,其哈哈一声怪笑,便可看出满嘴獠牙,森森可怖。最奇嘴角上竟有一圈黄茸茸的短胡子,头上灰黄色的头发,却结着两条辫子,分垂左右肩上。这怪物被许多凶猛狒狒一衬托,似乎比狒狒还丑怪几分。普辂看了半天,竟断不定是人是怪,自分必死无疑,不料丑女子挥退一群狒狒以后,一纵而起,走到普辂身下,伸手一托,脱出上面吊钩,便这样单手平托着,走到自己榻上一放,随手一拂,普辂身上藤束寸寸而断。
  
  普辂一发大惊,暗想这怪物有如此绝顶功夫,我横行一生,今天第一次遇到这样高手,倘能学得这样本领,便可横行天下了。一看身上绑束已断,趁势滚下床来,跪在丑女子面前,语无伦次地说道:“你是神仙婆婆,这儿是神仙洞府,知道普辂被官兵逼得穷无所归,所以点化仙境,指点迷途。普辂一世不服人,除非像神仙婆婆这样本领,只要肯收留我普辂,情愿忠心服从一世,拜列门墙。”这样絮絮叨叨,还想说个不停。
  
  那丑女子把歪嘴一张,獠牙豁露,哈哈大笑道:“我以为狮王普辂,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原来也不过如此,快替我滚起来。满嘴胡说!谁是神仙?谁是婆婆?我虽然久隐深山,忘记了岁月,论年岁,大约也大不了你多少。我们峨眉玄门上乘功夫,讲究的是易筋换骨,返老还童,活个百把岁,不足为奇。花甲以下的岁数,只可称少年;四十以下,只可称孩子。像我这点岁数,正在好花刚到半开时,小得多哩,你懂什么!像红尘中一般怡红绿快的痴男痴女,一个个都是不成气候的脆骨头,还没有见过世面,便髓竭精枯,一堆黄土伴骨了。在我看来,宛如荒冢堆中唱曲的秋虫,烂草窝内闪光的萤火,经不得一阵风雨,顿时满完。我这些话,你懂得么?”
  
  狮王普辂这时跪在丑婆子面前,觉得自己一个身子渺小得可怜,听她一顿训叱,吓得哪敢回答半个不字,慌先立身起来,赔着笑脸说道:“仙婆说的话一点不错。”这婆字一出口,立时觉悟又说错了,心想她自己刚说过“好花刚到半开时”,因此受了一顿教训,怎的又明知故犯,触了她的忌晦?该死该死!嘴一张,想改称“仙姑”,或者亲切一点,叫声“仙姊”——不如叫她“仙妹”,显得比自己还年轻,但是偷眼一看这位“仙妹”的尊容,立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实在没有这份勇气叫出口来,空自挣出一身冷汗,兀自张着老大的嘴,合不拢来,只见他上下嘴唇皮乱动,活似暗地念退鬼咒一般。那丑女子倒不理会他那个出口的“婆”字,只看着他这副怪相,有点好笑,喝道:“你怎的说了半句,又不说了?”



第三十三章、秘魔崖的丑婆子。
  
  丑婆子说话时,语气渐渐有点缓和起来,两条倒挂黄眉似乎望上轩了几轩,毛茸茸的嘴角,也露出几道笑纹。一个身子慢慢地又斜靠着榻上兽皮卷成的高枕上,左臂支着,斜托着半个头,右边两尺多长的灰黄辫子,这时垂在前面胸前,辫梢上却系着合股金丝线,下面还坠着光华耀目、大似龙眼的两颗明珠,左边一条辫子,依然也有两颗,只凭这四颗珠子,便价值连城。
  
  最奇这时丑女子态度大异,懒洋洋地半倚半躺地斜靠着兽皮榻褥上,右手还伸出枯枝一般的鸟爪,把指头装成兰花式,用食拇两指撷弄着辫梢明珠,一对三角血球眼,却在狮王普辂身上,从上到下,瞅个不停,看得普辂周身汗毛直抽冷气。这时普辂已从地上立起身来,正立在榻边,同丑婆子离得非常近。
  
  最奇,这样天然的深广奥秘的山洞,一点不黑暗,洞上面倒垂下来奇形怪状、品莹透澈的玉石钟乳上,悬挂着无数珠灯,同洞内陈列的各种珠光宝气,上下互相映射,交织成璀璨奇丽的五色光华,益显得洞中到处斑驳陆离,不可名状。可是这种瑰丽的宝光,笼罩于榻上这位“神仙婆婆”的橘色面皮上,简直是一个山魈旱魃。普辂贴身立着,越看越怕,满想从她面上寻出一处较为受看的地方,无奈看到哪儿,便怕到哪儿。
  
  最可怕她那两只三角形的血球眼,这时两道火苗似的眼光,在普辂面上、身上扫来扫去,普辂似乎被这两道无形的火箭,燃烧得汗流浃背。尤其这两支火箭射到他面上时,真有点觉得灼灼生痛,简直不敢同她对眼光。可笑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会被这个丑婆子逼得像大闺女一般,普辂恨不得把两眼闭住,眼不见,心不烦,无奈没有这个胆量,只可把自己的脑袋,慢慢往下低去,自己两道一蹶不振的眼光,自然跟着脑袋移动了视线的角度,慢慢从一对血球移到砸扁葫芦式的鼻子,又从鼻子移到破锡夜壶式的歪嘴,最后消失了橘皮色的全部面廓,顿时头目为之一爽,看到从未见过的美丽图案。
  
  原来丑婆子一件外衣非常夺目,这领长衣好像汉人的鹤披,金碧辉煌,似乎用孔雀毛夹着五彩丝线织成,周身还织出极细的图案。这种图案也特别得很,尽是奇奇怪怪的飞禽走兽。四周衣边又用极细银丝绣出一连串的髑髅,每一个髑髅的一对眼眶内,缀着两颗血红的珊瑚珠,红白分明。配着一身光怪陆离的花纹,为生平所未见。内衣看不出来,却只见下面两段黄茸茸的毛腿,瘦得像鹭鸶腿一般,套着一双香牛皮搬尖薄底靴,靴帮子也用彩漆画出古怪花样。她这一身装饰,竟不知怎样弄来的,大约整个云南,也找不出第二件来。普辂自己也是一个怪物,碰着这个丑婆子洞内的家当,真是小巫见了大巫,难怪他当作神仙洞府了。
  
  丑婆子看他痴痴地注在自己身上,哧的一声怪笑,右腿一翘,香牛皮靴子的尖头,朝普辂腿弯里轻轻一点,金刚似的普辂,竟禁不起这一点,猛觉腿肚子一软,情不自禁地一屁股坐在丑婆子的脚边。丑婆子咧嘴一笑,叫道:“喂,你不是说愿意服从我一世吗?这话是真是假?”普辂慌说道:“当然句句真言,而且……”丑婆子不待他说下去,抢着说道:“好!大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不过现在还须依我几桩事,我说出来以后,你能依得依不得,让你们自己斟酌,我还绝不勉强。”
  
  普辂不知所说何事,只可说:“请你说明,只要我力量办得到,无有不依的。”丑婆子三角眼微微一抬,说道:“我先把我的来历,对你说明。我本是大理天池山‘猓猡’一族(猓猡为云贵边境最强悍之蛮族),我母亲是‘罗鬼女官’。父亲死后,大家都尊她为‘耐德’(罗鬼女官为该族酋长正妻的称呼,酋长死后,其妻继续酋长权柄,统率本族者,尊称‘耐德’)。有一次,我母亲率领本族,同黔国公沐家军打仗,误中诡计,惨死军前。我们猓猡一族,也从此逃匿深山密沟。

    “那时我们一族还有一千多人,我年纪不过十几岁。全族的父老,念我母亲生前的好处,依旧拥戴年纪幼小的我为‘耐德’。举族渡过丽江府的金沙江,迁入靠四川的十二栏杆山中,开辟草莱,依旧聚族而居,自生自活。我年纪虽小,立志要替母亲复仇,曾经在神前折箭立誓,一天到晚,练习武艺。我们猓猡一族,不论男女都能开弓拈箭,履险如夷,比别个苗族还来得勇悍。不过练习的武器,无非飞镖飞刀之类,哪有高深的绝技。
  
  “天鉴怜我一片血诚,不料峨眉玄门碧落真人,那时正隐居十二栏杆山内。这位真人还是汉朝孟获的后代,也是我们苗族的当代伟人。打听得我的举动志向,竟允列入门墙,真人门下连我只有三位弟子,我却是第三门徒,也只有我是个女弟子。肩上两位师哥年纪都已五十开外,早已在川贵两省替师行道,而且收了不少再传弟子。照说峨嵋玄门一派武术,也同少林武当一般,各色人等都有,同是峨嵋玄门,其中也有许多派别。像碧落真人门下,可以说没有一个汉人。从我们三个师兄弟起,和两位师哥在川贵再传弟子,都是我们一类,而且我们这一派的武功,也和其他武功不同,连同属峨眉玄门的,也看不透我们的招数。
  
  “我师父碧落真人三十岁以前,一招一式,恪守峨眉玄门的传授三十以后,独处深山,悟彻武功奥窍,别创一家武术,可以说集各派武术的精华,抉道艺双修之秘钥,为其他各派所不及。因此碧落真人命我两师哥广收门人,发扬门户,预备将来一鸣惊人,在江湖上同各派武术,比一比谁弱谁强,也显得我们苗人之族,未尝无人!这样情形,正对我心思。
  
  “我昼夜用苦功,足足十几个年头,才奉命下山,同两位师哥一样替师行道。碧落真人还指定这儿六诏山秘魔崖鬼母洞,为我光大门户的根据地。我在此秘密经营已有五年,从各苗族内,挑选了九个男徒,三个女徒,此刻都在指定的练功处所。你不知这鬼母洞是一所天地造化的奇境,其中分门别户,宛如大厦,也是我师徒发祥之地。我初到此地,被一群比虎豹还凶猛的狒狒盘踞,幸我早经碧落真人传授制伏狒狒的秘法,几年下来,被我教养的比人还灵敏忠勇,将来还能弄枪舞棒哩!
  
  “现在我的来历你大概已明白了,至于我要说的几桩事,简单得很。第一桩,我们两人最好配成夫妇;第二桩,归入碧落真人门下,以后听我指挥行事,我必定使你雄踞滇南,富埒王侯。这两桩事,你能依从不能依从?干脆此刻当面说明。”说到这儿,倏地从榻上一跃而起,两道火苗似的眼光,直逼到普辂面上。可怜这时狮王普辂哪有狮子的威风,比一头小猫还来得驯良。看到丑婆子可怕面孔,心里一百个不愿依从,可是不依从,准死无疑,连带同来的几个死党也休想活命。再一看满洞的珠光宝气,同将来无穷希望,便把不愿意的不字,抹得干干净净了。这是普辂二十年前的一段笑话。
  
  “自从这两位宝货结合以后,果然那丑婆子非但本领高强,而且广有机谋,一面挥金如土,由狮王普辂出面,笼络就近苗人各族,广结党羽,势力一天比一天雄厚。先占据了六诏山相近的碧虱寨,再由碧虱寨伸张到阿迷州。儿年以后,居然在阿迷建设府第,自称阿迷州土司。就近官吏,竟被他威吓利诱,笼络得百依百顺,连省城方面大员,也被他们关节打通,竟抹掉普辂从前杀人放火的累累盗案,承认他是阿迷州土司,而且‘普土司’三字,也形诸奏章,说是怀柔之策,使他感恩戴德,报效朝廷。一旦有事,还可利用他强悍的部下,驰驱边疆,箝制反侧。这一来,他一发目空一切,为所欲为。远近苗匪,望风归附,连汉、回的亡命盗贼、犯罪流徒,都投入他门下,仗他作护身符。

    “狮王普辂虽然这样雄踞阿迷,对于他的妻室鬼母洞的丑婆子,越发怕到极处。普辂事事都要禀承而行,不敢略为违犯一点。那时丑婆子已名播远近,滇南一带替她上了一个浑号,叫作‘九子鬼母’,她居之不疑,反以为荣。提起‘九子鬼母’,没有一个不栗栗恐惧,比狮王普辂的威名还大得多,尤其各苗族中人,对于这位‘九子鬼母’真称得起敬如鬼神,畏如蛇蝎。可是她始终住在秘魔崖鬼母洞,不过这时鬼母洞内外布置,与从前大不相同。
  
  “六诏山的秘魔崖本来是一处险恶无比的奥秘之区,经她亲自布置,就着天然险要的形势,在崖前崖后、内外出人各要口,由她九个亲信男徒,率领精壮苗卒分段把守,宛如铁桶一般。崖内又大兴土木,建造起许多奇巧富丽的精舍,为九子鬼母同她三个贴身女徒弟起居之所。九子鬼母生有奇癖,最爱聚藏珍贵的古玩珠宝,那所鬼母洞便做了她的宝库,挑选十几个灵敏的狒狒,专守宝库。
  
  “这时一群凶猛狒狒生殖渐多,能够供她随意驱遣的,已比前多了一倍。这一群狒狒宛似她的一队禁兵,无事时,散处在秘魔崖外面附近的深林密窟,又无异一群守望斥候之兵。不懂出人秘魔崖诀窍的人,不用说进崖,只要一走进秘魔崖附近,那群散处林窟的狒狒嗔觉、听觉最灵不过,猛不防飞跃出来,便把来人活活擒住,却不敢私下吃人肉,立时把擒住的人献到‘九子鬼母’面前了。
  
  “那时九子鬼母已养下一个儿子,便是现在并称为“太狮、少狮’,与普辂齐名的普民胜。由九子鬼母从小传授武功,到现在足足二十余年,练成一身惊人本领,比他老子普辂,还厉害几倍。据说到了现在,太狮、少狮的部下苗卒,已有两三千人。平时散处六诏山、碧虱寨、阿迷州三处,也同普通苗民一般,可是每人身上都有一块票布(明代苗匪的标帜)、一支天鹅翎,为有事时召齐打仗的记号。
  
  “九子鬼母把秘魔崖作老巢,也是她雍容坐镇发号施令的所在,碧虱寨作为第二重门户,命她儿子少狮普民胜据守,阿迷州土司府由太狮普辂坐镇,作为第一重门户。普辂土司府内,也有几个有本领的头目,助纣为虐,作恶多端。至于互相联络,结为死党,像飞天狐吾必魁等人,尚不在内。我那时听到这样情形,表面上还极力称扬一番,免得这家主人起疑。
  
  “有一天晚上半夜时分,我偷偷跃上屋面,暗探土司府,居然被我探得一点秘密消息。我窜房越脊,直达土司府后面院子屋上。大约这天普辂没有在家,戒备也非常宽松。这进院子下面中间堂屋灯烛辉煌,笑语喧哗,一班得力头目正在屋内聚说,听出几句高声的口音,似乎这班头目正等候普辂回去,到这般时分,还不敢就睡。我在屋上探不出所以然来,一看后院黑沉沉没有灯光,也没有人走动,便轻轻跳了下去,隐身在前院堂屋的后窗下。因为里明外暗,不怕身影映照在窗纸上,用指甲戳了个小月牙孔,眈目往里偷看。
  
  “原来屋内还坐着两个年轻女子,一色紧身夜行衣服,背插单刀,腰悬镖袋,都有几分姿色。其余坐的、立的,有四五个武士装束的汉子,各个膀粗腰宽,竖眉横目,大约就是普辂手下的头目,行动言语之间,对于两个女子却非常恭敬。听口音,这两个女子是九子鬼母的婢女,听得其中一个女子开口道:‘怎的此刻还没有回来?老太命令森严,诸位不是不知道,不要说我们担当不起,便是土司自己也吃不消。我们来了这半夜,还不见回来,叫我们怎样回去复命呢?’这时有一个满脸糟疙瘩的头目,赔着笑脸答道:‘两位不要焦急。我们土司上哪儿去了,我们虽然没有知道,可是今晚是照例该回秘魔崖同老太见面的日子,土司自己哪敢疏忽。两位多辛苦,再等一忽儿,定必回来了。
  
  “说话的女子,抿嘴一笑,正要开口,那另一个女子抢着说道:‘你们不要从邪里想,你们在这儿当差,哪知我们那边的事。今晚上可与往常不同,老太在三天前,就传出令去,今晚头儿脑儿都要在秘魔崖聚齐。土司爷也是半个主子,怎能到时不露面?我们来的时候,日色还没有下山,几位要角像吾、沙两位土司、同我们少土司爷早已到了,还有分守各要口的九位门人也都撤回,一齐在老太跟前小心伺候。最得宠的三位姑姑更不用说,此刻大约连远地的人都到齐了。你们想,他老人家如果没有回去,成么?老太一发威,谁也得吓个半死。我们这位土司爷,大约也没有这个胆量。不过此刻还不回来,这是真透着奇怪了。’“她说完,一个歪鼻子的头目,忽然也言道:‘两位在老太身边,有头有脸,谁不奉承?便是本领最高的三位姑姑,也要另眼相看,比起我们来,真是一天一地了。”
  
  “两个女子被那歪鼻子极力一拍,立刻得意扬扬,笑容满脸。歪鼻子趁这机会,有意无意地探问道:‘两位说的今晚与往日不同,头儿脑儿都要到齐,究竟有什么大事呢?两个女子被人恭维得晕头转向,正想露一露自己的体面,歪鼻子这样一拍合,正搔着痒筋,立刻把其中内情抖露出来了,却被窗外偷听的我,听了个正中下怀,我还要感激那歪鼻子的一问。
  
  “原来那女子说:‘这几天九子鬼母普家老太,连得手下报告,飞天狐部下在胜境关石龙山一带难以得手,已被镇守云南黔国公大军分头堵截,剿抚兼施,杀得零星四散,难以成军。气得飞天狐要疯!老太却满不在意,对飞天狐说道:“本来我叫你不要躁切从事,你不听我的话,报仇心急,恨不得立时恢复嘉鳄,进踞楚雄,这样鲁莽,当然要失败的。我们对头是姓沐的一家,我们要在云南大举,最低限度也要把滇南八寨一律听我们指挥。可是从中作梗的也是沐家,为公为私,我们同沐家势难两立!第一步先要去掉我们对头,才能谈别的。这次在边境一番举动,只要能够占据几处要隘,便可牵制住官军,腾得出工夫来,再从内地下手,使他们腹背受制,无如指挥不得法,被官军下了先着,才这样快地散了。现在要改变办法,不必大动干戈,先派几个了事的人,把沐家老幼洗尽了再说。可是这样干法,也要四面预先布置一下,不能任意行事。过几天我把你们召集到此,面授机宜,包管一举成功,只要除掉了我们对头,其余几个,蛇无头不行,还怕他们逃上天去?这样我们便可横行无忌,你要恢复嘉崿,雄据楚雄,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老太这一番话,对飞天狐说时,三位姑姑都在老太身边,我们当然也在场,所以听得很清楚。今天召齐那几位要角,不是那个话儿是什么?定是老太亲自登坛点将,不知谁有福命,讨着这个美差。赫赫有名的沐公府,不知藏着多少稀罕物儿,去的人谁是傻子,还不尽量掳在腰里吗?’说罢,屋中糟疙瘩、歪鼻子等几个头目,都啧啧称羡!
  
  “我在窗外听得心头火发,暗想如果真有此事,将来云南要出大乱子,百姓要遭殃。我仇人飞天狐还是个罪魁祸首,可是有这一群狐群狗党护持着,我人地生疏,孤掌难鸣,真还动他不了,心里一走神,屋内说话便没有入耳,隔了片时再听,无非不相干的话,便跃上屋面,神不知鬼不觉,回转宋家苗自己的卧室了“我琢磨了一夜,想到我自己报仇的事发生阻碍,不如把听到的消息暗暗通知公爷府中,免得闹出大乱子。飞天狐能同九子鬼母等联合,我难道不会帮助沐府?邪不敌正,这般恶魔岂能成大事?我这样行事,在我公私两益,不过冒昧到府中报告,岂能相信?只可到省城再见机行事。到此以后,却巧府上发生二公子巧吸鳝血的事来,好像天公自有安排,居然同公爷见面了。这便是我得来的消息。
  
  “但是那晚府门前普辂说出我的名姓同到阿迷的情形来,到此刻还奇怪。我自问在阿迷时没有见过他,也许普辂手下有同我相识的人,我自己露了相,被他们窥破行藏,报告给普辂了。或者那晚我暗探土司府,被普辂手下能者识破也未可知。这层无关重要,不去管他。要紧是府中从今晚起,真应设法严密戒备才好。公爷同龙将军一心为国,是云南全省的福星、百姓的保障,千万大意不得。对于我报告情形,和最近府中发生的事,先后互相印证,便可明白其中很有关系了。”
  
  沐公爷仔细听了半天,忽而皱眉,忽而张目,神情非常紧张,等瞽目阎罗左鉴秋说完,悠悠地一声长叹道:“云南从此多事了!想不到普辂等猖獗至此,万幸左老英雄巧听这番消息,否则不堪设想。真要被这班恶魔得了手去,老夫一家成败,尚在其次,云南百万生灵,定要受其涂炭了。天心厌乱,使老英雄转辗光临,和老夫一见投契,大约冥冥之中,也有天意。现在我们既知贼人举动,便不用发愁,可以从容防备了。”独角龙王龙在田虎目一瞪,拍案大叫道:“万恶凶寇,沐府累代镇守云南,哪一个百姓不戴恩感德?普络等这样穷凶极恶,目无朝廷,真要把龙某气死。龙某不才,明天请公爷下令,愿本所部直捣阿迷,扫荡群丑!”
  
  沐公爷慌摇手说道:“在田不必动怒,此事关系重要,我们举动也不能不仔细。好在贼人先要对付我家,然后再图大举,我们何妨将计就计,就在府内安排网罗,叫贼人自己上钩。这样还可以釜底抽薪,免得劳师糜饷。因为我们凯旋献俘以后,忽又申奏动兵,朝廷奸臣和本省一班大员昏聩糊涂,反而事事掣肘,再经贼人奸细之排拨,我们反而不好措置了,所以万不能明来,只可暗地布置。不过有一层可虑,阿迷一班凶寇党羽众多,都是飞檐走壁、高来高去的剧盗,我府内人手确实不够应付,这层倒有点可虑。左老英雄虽然绝艺冠群,究竟一拳难敌四手。在田的勇略我是知道的,可是马上英雄与盗贼小巧之能毕竟不同,再说也不能常在这儿,替老夫夜夜防贼。这事我们倒要仔细筹划一下才好。”
  
  独角龙王蚕眉倒竖,虎目圆瞪,大笑说道:“龙某受公爷知遇之恩,早已以身许国。报效公爷,便是报效朝廷,公爷何必这样客气,倒使属下于心不安。公爷既然想到不便大张挞伐,我们不妨多多挑选精锐士卒,人府护卫。再说敝营那个金翅鹏本领非常,明日便叫他伺候公爷,也可助左老英雄一臂之力。”沐公爷点点头道:“这人倒是一个好帮手。”瞽目阎罗一问金翅鹏来历,独角龙王略说内情,瞽目阎罗微一沉思,笑道:“此君果然是个好手。可惜我那位老哥哥云海苍虬上官旭,同小徒张杰未见到来,否则也可凑个人数。”
  
  这当口,坐在下面的沐氏弟兄同红孩儿,也悄悄彼此问长道短,尤其沐天澜同红孩儿年貌相当,一见投契,早已手拉手地谈得非常亲热。听瞽目阎罗说到贼人还要来府薅恼,一点不惧怕,两人私下商量,反而想偷偷地躲在一边,看个热闹。这时红孩儿忽听自已父亲说到师哥张杰,心里想到那天失散的事来,暗想如果张师哥平安脱离虎口,也许打听出我的行踪来,便是无法探听,也必赶到省城,寻我父亲。所怕我父亲到沐府情形,同我随沐公到省一般,都打听不出所以然来,那才糟透了,不禁把自己意思,悄悄通知了沐天澜。
  
  天澜不假思索,便张口说道:“师父,此刻师哥对徒弟说,那位张师哥即使平安到了省城,不知师父在此,叫他怎样寻找呢?”瞽目阎罗笑道:“这层我已虑到。明天我本预备去探查贼党在省城何处落脚,顺便到城南从前寄寓的小客店,留个话或者字条在那儿。上官老哥同张杰定必先奔那小客店,一到便可知道我在这儿了。”一语未毕,忽然远处隐隐一阵喧哗,霎时便寂。瞽目阎罗顿时闭口不语,侧耳细听。沐公爷同独角龙王似也听到了,正要派沐毓去前面查探,猛又听得宅门口报事云板,连响三下,其声清越,在夜静之际,传声悠远,坐在花园深处小蓬莱轩内,听得逼真。
  
  云板余音未断,一阵急步奔骤之声,霎时奔到。沐钟、沐毓出屋喝问,转身同着两个雄赳赳的家将,急趋进屋。两家将单膝点地,禀报此刻在内宅前厅,已经拿获两名贼人,怎样发落,请爵爷示下。沐公爷又惊又怒,向瞽目阎罗、独角龙王说道:“果然不出老英雄所料,刚过三更,大胆贼寇便来本府窥探。”说了这句,转脸向两名家将喝道,“快去传谕,即在前厅摆设公案,本爵立刻往前,亲自审问贼寇。”
  
  两家将应声而起,刚要退出,瞽目阎罗倏地离席而起,转身向家将一点手,说道:“且慢!”慌又回头向沐公爷低声说道,“公爷洪福!贼人已自投罗网,实在可喜。不过贼人诡计多端,万一尚有余党,匿伏暗中,公爷这样到前厅审问,实在不妥,还请公爷三思。”沐公爷一听,连连点头道:“老英雄所虑,果然不错。此刻老夫也想到贼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居然一举获双,其间也是可疑。”独角龙王抢着说道:“请公爷传谕,就在此处审问贼人,也未始不可,一面多派干弁到此伺候便了。”
  
  沐公爷说道:“这样也好。”正要吩咐,却见大公子沐天波向两家将问道,“你们知道怎样捉住贼人的么?”两家将躬身答道:“下弁乃是奉命把守花园出入要口的,这事及从外面一路传递进来,叫下弁飞速禀报,细情实在不知,不敢妄对。”沐公爷喝道:“龙土司的话,你们听清楚没有?传谕他们,到此伺候,马上把两名贼子捆缚进园候审,另传本府上等家将八员,带领弓手二十名护审。快去!”两名家将,嗷应退出。
  
  这里也无心饮酒,立时散席,由沐毓、沐钟收拾过一旁,瞽目阎罗却瞩二公子同红孩儿转回里屋,不必出来,免得在贼人面前露相。堂屋居中设了一把紫檀太师椅,面前一张琴台长几,增添了一支红烛,便算临时公堂。龙土司、瞽目阎罗暗携武器,分立沐公爷左右,宛似两位护驾大将军。大公子沐天波却想到内宅自己妻室,定必闻讯惊恐,急于想回内宅。
  
  原来沐公爷夫人去世多年,平日有几名姬妾服侍。沐天波在父亲耳边,说明内宅无人照料,儿子意欲回去照料,沐公爷点头应允,叫沐钟跟去,多派得力将弁听大公子指挥,守护内宅。沐钟领命,跟大公子刚掀帘出屋,便听得檐外甬道上,灯球高举,耀如白昼,顿时热闹起来。



第三十四章、通臂猿巧擒游魂。
  
  原来八员家将带领二十名弓手,先奉命赶到,在小蓬莱周围布置起来。八名家将进来参见以后,自去分派守卫。一忽儿,国公府有职司的幕僚,带着公文,值堂的吏目,携带刑具,第二批到来,一一参见已毕,两旁排班鹄立。这时门檐高卷,近门矗起一对气死风大灯笼。灯笼上油着“世袭黔国公沐”几个朱红油大字。黑压压一班军吏们鸦雀无声,直排出小蓬莱外面。平日瞽目阎罗教授二公子天澜武艺的一片小小场圃,也被军健、胥吏们挤满,轩外沿溪一路直达园门,也是十步一岗,五步一辛,一路灯球火把,照耀不断。
  
  府外逡巡的警卫,依然不撤,靠花园围墙外一段,格外弓上弦,刀出鞘,一队来,一队去,络绎不断。片时,从花园门口,涌进一队火龙,却是沐公爷随征初回,驻在府内的一队近身卫卒。原有百余名,这时却只拨二十多名,护送差事,押解进园。当先一名把总,身形高大,全体劲装,倒提一柄轧把厚背大削刀,雄赳赳,气昂昂,带着这班差事,奔进园来,渐渐走近。从小蓬莱轩外望去,玉带溪长堤上,火光照耀出一片雪亮的矛锋,飞快的步履踏着堤上的细沙,飒飒有声,中间还夹杂着镣铐叮当乱响。

    一霎时,这队卫兵,便一阵风卷到轩外。那名把总,一声猛喝,二十多名卫兵,步趋如风。把两个盗犯,圈在练武场中,团团围守,静候上面提审。那名把总,把厚背大削刀,交与近身一名弟兄,自己一振精神,大踏步直进轩内这时排班伺候的胥吏军健,早已一路传呼,禀报两名盗犯提到。呼声未绝,那把总已躬身进屋,紧趋几步,向上单腿一屈,高声报道:“军弁张德标,今晚奉谕值夜,率领几名属弁,澈夜巡护内院,快到三更时分,从内宅前厅,拿获盗犯两名,现已押解在外,候爵爷发落。”
  
  沐公爷在上面微微地哦了一声,唤道:“德标,你随我多年,平日忠勇干练,我是知道的,今晚你当场生擒剧盗两名,真也亏你,本爵定必重赏。”张把总喜气洋洋,红光满面,慌叩头说道:“德标受爵爷恩典,理应粉身报效,不过这两名贼寇,来得奇突。最奇两贼,似乎各不相识,对骂多时,其中定有隐情,请爵爷从严追究,便可分晓。”沐公爷又略微一愕,说道:“你且起来,两贼既然同时就擒,如何会各不相识?你且把擒贼细情,说与我听。本爵面审时,也有个主意。”
  
  张把总一听要他报告细情,慢慢立起身来,嗫嚅半晌,才俯身躬背地禀报道:“德标受恩如山,不敢隐瞒,今天的事,实在太奇怪,德标到此刻,还看不透怎么一回事,再三诱哄贼人,一个都不肯说实话。”他刚说了这几句,沐公爷面色一整,喝道:“谁问你这些没要紧的事,你只把擒贼的情形,实说便得。”

    张把总吓得一哆嗦,慌又跪下,连声说道:“卑弁该死,卑弁糊涂。卑弁率领属下七八名弟兄,在快近三更时分,刚从内院后面更道,一路巡查,绕到前厅,将才停步,便听得屋面上,有争斗声音,似乎从后坡打到前坡。卑弁从弟兄们慌一齐赶出厅前天井,不料屋檐上,滴溜溜掉下一柄插子,几乎误中卑弁身上。爵爷知道,卑弁不会窜高纵矮,弟兄们也是如此。当时带弓箭的弟兄们,便预备放箭,一面派人火速知会前面能上高的将爷们,上屋兜拿,不会上高的,四面堵截。
  
  “哪知屋面一贼大呼‘下去’,又喊下面‘总爷们当心,不要被贼跑掉。’喊声未绝,果然跌下一个瘦小枯干的贼人,卑弁们刚待奋身擒住,屋面上又大喊:‘闪开!还是我来。’接着飞下一个形似乞丐的贼人,跃下来正骑在先跌下的贼人身上,还哈哈大笑道:‘臭贼,今天算你倒霉!卑弁不管他们怎样情形,当然一涌而上,一律捆缚。最奇那形似要饭的贼人,还帮着卑弁们,先拥住那个贼人,然后自己两手一背,自叫我们动手捆他。

    “卑弁们把前个贼人捆好以后,暂禁内宅下房,多派弟兄看守,一面敲动云板,传报进园,那时卑弁看得那丐贼奇怪,想先用言语探听,他却说你们不必多问,沐公爷不是已经回府吗?想沐公爷总要亲自审问,那时便见分晓。再问那瘦小贼人,却一味凶狠,向那要饭破口大骂,而那要饭的人只微笑不语,所以卑弁们都猜不透内情。爵爷圣明,一经严刑究询,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沐公爷微微笑道:“原来如此,你先下去,先提那形似要饭的贼人上来。还有一个贼人却须严密看守,待本爵分别推审以后,便可分晓。”张把总慌从地上立起身来,唯唯退去。这时沐公爷座前,虽然不是正式公堂,审案应用的朱笔砚台、惊堂木、犯由单以及刑签、刑具等件,早由值堂吏目摆列齐全。从公案左右,一直排到轩外的材官、官将、弓手、刀手,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加上座后龙、左两位,一派威严肃穆之概,真不亚于森罗宝殿了。
  
  当时张把总奉令退出,值堂胥吏已高声传呼:“带犯!”一片“带犯”之声直达轩外。一忽儿,仍由张德标,怀抱削刀,当先开路,后面四个卫勇,拥着一名蓬头垢面、破衫起履的犯人,从灯火照耀、刀斧夹峙的甬道上,牵了进来。那名犯人身量不高,态度却异常从容,昂头四顾,极无畏缩之态,刚走到甬道尽处,堂屋阶前。猛听得同堂屋并排的左右暗间窗窟窿内,一个童音的尖嗓子,惊喊道:“咦,这是我张师哥呀!”在这鸦雀无声的当口,突然来了这一嗓子,里里外外都听得逼真。
  
  那名犯人刚迈步上阶,突然听到喊声,腿一缩,四面狼顾,唇皮乱动,似乎想说话,又没法启口,略一迟疑,前后拥护的卫勇,早已把他涌进屋内。贼犯一进屋内,饶他精明能干,被满屋闪烁耀目的灯光,无数逼视的眼光和一派肃穆的眼光,逼得他迷迷茫茫,一时看不清屋内怎样情况,不由得自己低下头去。可是他一时被威仪所慑,看不清人家,人家却已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已经有人向沐公爷低低地说话了。
  
  原来暗间的尖嗓子不是别人,正是红孩儿左昆。起初瞽目阎罗叫二公子天澜,同自己儿子左昆,避到里屋,为的是贼人同沐家仇深似海,贼眼最毒,恐怕二公子和贼人对了盘,落在贼人眼内,将来没有好事,这真是瞽目阎罗精细老练的地方。但是这两个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把今晚闹贼,当作热闹,好玩的事,虽然不敢出来,两对乌溜溜的眼珠,早已凑在窗孔内,当西洋景看。
  
  看着看着,忽然喝声:“带犯!”一队卫兵拥进一个破烂叫花子的贼人来。二公子天澜只觉这名贼人,也许是个平常窃犯,与师父所说无关,可是在红孩儿左昆眼内,便不然了。在犯人走上甬道时,被两边夹道而立的军吏遮住了整个身子,犯人身量又不大高,只见着一个草巢似的头顶,从缝里穿过去。等到犯人迈步上阶,微一长身,靠左边的兵勇,一闪身,露了空当,从灯球火把的光下,突然看清犯人面孔,不是别人,正是自已日夜牵挂的张师哥通臂猿张杰,心里一惊,猛然喊出声来。

    那犯人经自己一喊,略一停步,向这面抬头,这一来,格外断定是张杰无疑。他来不及知会二公子天澜,跳下窗来,奔出暗间,悄悄从人家身后,绕到公案后面,蹭近自己父亲身旁,悄悄牵衣,告诉犯人是张师哥。耳语未毕,张杰已被众勇推进屋来。瞽目阎罗急张目注视,果然是张杰,一时揣不出内中情由,只好躬身向沐公爷,低低告诉说:“此犯便是石龙山失散的门徒张杰。请公爷审问他的来踪去迹,便可分晓。”
  
  沐公爷一听贼人是他门徒,起初听得不由得一愕,一想起张德标报告的捉贼经过,便也推测八九,悄说道:“老英雄望安,老夫自有主张。”这时,通臂猿张杰步步进前,心神略定,也已看清自己师父果然在此,最喜小师弟依然无恙,父子团圆,不觉心花怒放,精神一振,一抖机伶,不待左右军健威吓,急忙抢上几步,朝上一跪,朗声说道:“草民张杰参见公爷,求公爷恕草民夤夜进府,礼貌不周之罪。”沐公爷微微一笑,道:“你就是左老英雄的门徒,通臂猿张杰吗?”张杰应声:“是!”
  
  沐公爷两眼一看左右,喝声:“松刑!起来讲话。”令出如山,军吏们当然替张杰立时择下身上镣铐,可是下面许多军健吏目,不知内情,看得莫名其妙。尤其是把总张德标,暗想我们大爷几时同这般江湖人打交道,一见犯人的面,连他外号姓名都叫出来了。却见张杰立起身,摘除刑具以后,又向上连连打躬,却不敢同师父说话,偷眼看自已师父,卓立沐公爷座后,多时不见面,似乎显着面貌丰腴,比以前格外精神。同师父并肩立着一位,体态威武,衣饰鲜明的大汉,却不知何人,哪敢多看,慌敛神垂手,肃立一旁。
  
  只听得上面沐公爷缓缓说道:“张杰,我从你师弟左昆口中,得知有你这么一个人。因为在石龙山匪窟你同左昆失散,你师弟由我审出情由,带到本府,同他父亲见面,但不知你怎样逃出官军的看守,直到今晚进我府中,帮同捉贼。你师父、师弟都日夜挂念,本爵未审那名贼人以前,也要听一听你到此情形,你就从实说来便了”
  
  张杰原是六扇门里出来的人,心思又来得灵活,沐公爷这当堂释放,当然是师父、师弟通了关节,但是里里外外这许多人们,如果自己不宣布真情来历,谁也看得有点兀突。心里略一思索,便躬身回禀道:“草民理应禀报爵爷。那晚草民同师弟左昆,从匪窟破庙中逃出来,巧逢大军围剿。两人被埋伏草原的官军误认为逃匪,双双擒住,缚捆草中。幸官军同匪人交手,看守略松。庙中火起,逃匪愈多。草民得此机会,暗地挣脱缚束,乘乱脱逃。心里却惦着师弟,未敢远走,伏在远一点的山坡树林内,偷看官军业已得手,押着无数的俘虏,会合攻庙军队,整队返营。山口要隘的几路伏兵,也一律撤退,草民才得安然走出这座山口。
  
  “可是路径不熟,慌不择路,在崎岖的万山丛中,盘旋到天亮。登高四望,才知误入深山,不知从哪条路可通胜境关。折腾了一夜,连惊带吓,又乏又饥,外加山瘴风邪,乘虚袭体,只觉一阵寒噤,顿失知觉,竟自倒卧在荒山丛中。等到苏醒过来,已被一个老猎户,背回一所山石垒成的小屋内,藉草而卧。
  
  “那猎户是个老苗,夫妻两口,颇和善,常进城市销售各种兽类的骨肉皮张,久同汉人交易,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承他们收留石屋内,将息了十多天,才觉身体复原。可是身边银两早已失落,分文无存。一身衣服,本是从匪人身上剥夺下来的,也弄得污移破烂不堪。没奈何,谢别了老苗户。一路乞讨,又走了不少日子,昨天才挣扎到省城,一心先寻找敝业师和上官老达官,预备寻着了老两位,再设法探访我师弟的下落。
  
  “不料到了南城那所小客店,仔细一探问,店伙们说是,以前确实有一个摇串铃的走方瞎眼郎中,寄寓在此,没有几天,便不知他到哪儿去了。再问可有复姓上官,年纪已高的老达官到此耽搁,店伙竟说没有。草民满望一问便有着落,这一来宛如万丈高楼失足,一颗心迷迷糊糊的,不知如何是好,最难过的小小年纪的师弟,失散异乡,将来如何见我师父的脸,心里一急,神不守舍,迷迷茫茫地向城外大道走去,一不小心,无端碰在对头走来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一身酒气,走路歪斜,似已有十分醉性,却不料被草民误撞了一下醉鬼屹然不动,反而把草民,撞得往后倒退了六七步,几乎跌倒。草民心里一动,料到这人身上,定有功夫。那时草民,本来心乱如麻,也不知自己往何处,被他一撞,却清醒了,立定了脚,让醉鬼过去,自己也预备回城。不料醉鬼一面走着‘之”字步,一面嘴上不干不净地一路海骂,虽然口音奇特,不易听清,可是其中有几句,大约说是:今晚老子们要事在身,否则先拿你这狗头开刀。草民听得也有气,听他口吻,绝不是好人。心想横竖我也要回城,倒得盯你一下,看你往哪儿去。
  
  “这时醉鬼已向前走了有一段,因为起初没有理会,又是夜色迷离,始终没有看清他面目。这时存心盯他,掩在他背后二三丈远,不即不离地盯着他。将进城门的时候,他一抬头,向城上箭楼打量了一下,一点头,便大模大样地走进城门去了。我料他今晚在城内要作案,预先看一看城门高度,预备深夜城门关闭时翻越城墙。等到草民跟进城内,他头也不回,到了十字路口,他一拐弯,往东走去。
  
  “草民决心盯他,当然亦步亦趋,原来向东去的街道,颇为荒凉,尽头处孤零零的一座关帝庙,四围空地多房少。这时路上已没有行人,草民掩在暗处,看他毫不迟疑,到了庙前,像走熟了一般,直向庙内进去了。草民走近一看,那座庙宇只两进屋,已经破烂得不像样子,好像无人管理一般。草民料那醉鬼利用破庙做贼窝了,不敢向正门进去,绕到庙后,跃上墙头,一看中间破殿内,微有闪烁之光,似乎还有说话声音。

    “草民跳下墙,蹑足掩到殿后台基相近,略一辨别庙内情形,才认定是所荒庙,久无人住,进去的醉鬼,贼人无疑。草民又悄悄掩到后殿门旁,两扇破门都是关着。可是年久木糟,门缝离得老宽。凑近往内细看,这时天已昏黑,殿内黑黝黝什么也看不出来,只靠南殿角上,却有一支蜡烛点着,火苗窜得笔直,从这点烛光看出殿角铺着很厚的一层干草,草上面对坐着两个人,中间四块砖头,支着一块破木板。木板上除一支红烛以外,还有一把锡酒壶,板上似乎还有几包腊鸡、风鱼一类的下酒物散乱搁着。
  
  “两人都席草盘膝而坐,下首坐着的一个,只看得一个背影,大约便是从南城进来的醉鬼。上首坐着的长得瘦小枯干,猴头猴脑,便是此刻被我捉住的贼人。那时草民,听得瘦小的贼人说道:‘二哥,你到城外去了半天才回来,把我一个人丢在此地,胆小一点的,早已魂都吓掉了。看你面上,大约已经喝得差不离了,这壶酒我一个人消夜吧!’说完,把锡酒壶凑在嘴上,狂吸起来。
  
  “那位二哥却说道:’老九,你喝是喝,可是今夜不比往常,你自己应该当心点。那一晚,老五、老八略微大意了一点,如果没有老当家在场,非但两人都栽在假瞎子左老头手上,几乎连人也回不来了。事后老当家臭骂了一顿,幸而没有告诉老太,万一被老太知道,那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这一锡锭子酒,你不要以为只两斤酒,没有什么。你不知道这两斤酒是道地的“醉千红”,抵得平常的十几斤。我特地从城外咱们暗窑里拿来的,不要因此误了事,我反而害了你了。’他俩这样一问一答,被我听出话里有话,话里带出我师父来,又惊又喜,格外凝神注意地听了下去,而且知道这批贼人,人数不少,行五行八的,听口气已经折在师父手上。殿角对坐的,又是什么行二行九,城外还有暗窑。这些我都十分注意,注意地想从两个贼人身上,探出师父下落。
  
  “当时又侧耳细听,又听得瘦小行九的答道:‘二哥,你不用嘱咐我,不管酒力怎样,我心里有根。我们老太和老当家,把这件事当作了不起,依我看,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凭一个姓左的老头,有多大的尿,几百多家将更是饭桶。能够上高的没有几个,听是边境闹事以后,得力的都分派紧要关隘,协同官军把守汛地去了,留下的还不是几个老弱残兵。依我看,连我们都不用着全数出马。只要来个五鬼闹判,就可以闹他一个鸡犬不留。二哥,你信我话不信?’说完,又看他把酒壶抬得老高,凑在嘴上,看情形这两斤‘醉千红’都下肚去了。对面的老二笑骂道:‘老九,我好意对你说,不听由你,你此刻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回头就要干活,今晚也许老当家亲自出马,也许老太另外派一个拔尖儿的来,你想偷偷儿敷衍了事,恐怕不能如你的意呢!’
  
  “老九也笑道:‘你不用吓我,不喝就不喝,酒壶还你。’说着把酒壶向对面一递。那人接过,一摇酒壶笑道:‘嘿,真有你的,酒壶点滴不存,还喝什么?好好,今天定有你的乐子,想不到你比我这出名的醉鬼,喝得还凶。’“老九伸了个懒腰,立起身来,笑道:‘你酒鬼出了名,却没有听你吃醉了误过事,老太还常常独赞,说是老二,像是景阳冈打虎的武二一般,越醉越能办事。今晚我也要借点酒力,学一学二哥,也许托二哥的福,落个大脸。’“老二也立了起来,一面走动,一面嘴上啧啧两声,却没有说话,似乎被老九一阵乱捧,搔着痒筋,竟默认了。两人溜达到暗处,草民便看不清切,却又听得老九说道:‘二哥,是时候了,我要走了,你怎么样?’
  
  “老二说道:‘我实在想跟你一块儿,不过老当家吩咐,叫我等那黑姑娘到来才能走,我不敢不遵。老九,好在老当家吩咐暗探内外情形,不准露面,用不着你卖力冒险。你可得自己当心,不要违命才好。你要明白,我们不到发动的时候,不准私自乱来,免得误当家的事。千万记住!’老九随口应了一声,人已蹿出殿外。草民慌转身下台阶,急急跃出墙外。瘦小行九的贼人,好快的身法,往西急驰,宛如一道轻烟。草民恐怕迷失贼人身形,一看这段路,人影全无,慌也加紧脚步,暗暗坠在贼人身后,彼此距离,有五六丈远近。走完这段荒僻之区,将近十字大街口。前面贼人,忽一伏身,窜上民房,一晃便不见他的踪影了。
  
  “可恨草民离那所民房,还有好几丈路,近身又没有可上的房房,心里一急,飞跃至贼人上房处所,也一跃而上在那民房上,四面一探,原来这房屋,接着十字街头,高高低低的市房,黑压压的瓦屋,鳞次栉比,一直往西南,望不到头。身后东北方,都是东一幢西一幢,疏疏落落的房屋,如果想在这方面,从屋面飞行,是办不到的。那贼人定是向西南去无疑,不过西南偌大一片处所,也无法推测贼人的准处。
  
  “思索了半天,猛然想起庙内两贼口风,不是说到我师父,又说几百家将能上高的有限这句话?却替草民开了路。其实草民初到此地,实在还不知公爷府邸就在此地,更不知我师父已到公爷这儿。不过那时猜想,贼人那几句话,料得此地省城同成都也差不多,有儿百家将的府第,除非是王公世爵之家。这贼人胆大包天,竟敢在公侯府第作案吗?他们既然在这所破庙隐身,下手作案的地方,定然离此不远,也许贼人并没走远,就在相近的世族簪缨之家,也未可知。
  
  “草民有了一点下手的头绪,便从那所民房,向西南越过几所小房子,跃上一家地势较高的楼脊上,隐蔽着身形,借着微茫的月色,打量各处有无特殊阀阅之家。果然,被草民看出西南方不到半里路,立着两支冲霄旗杆,后面很长的围墙,围着无数栋屋宇,最后还有一道闪闪的银光,大约是花园里的溪流。
  
  “草民一看这所府第,迥乎不同,不管对不对,好在不远,便从屋上直奔两支旗杆所在。看得下面无人走动时,便走下地来,越过一重街道,一块空地,又从僻静处,再跃上屋瓦飞走,越走越近,一路却不见贼人身影。到了公府门前,箭楼相近,却见下面一队将爷们,弓上弦,剑出鞘,正从东辕巡逻过来,直进府门去了。一忽儿,府门内又走出一队将爷,举着一对灯球,约有二十几位,却从西辕门,绕着围墙根,巡向后面去了。
  
  “草民伏在远处一所民房上,看得府第这样势派,巡逻这样严密,心里狐疑不决,以为贼人哪敢到此下手。哪知念头刚起,下面巡逻队刚走远。猛见西墙根唰地窜过一条黑影,身法奇快,一晃眼,已上围墙,一伏身,竟平贴在围墙上。草民一惊,心想好大胆的贼人,果然来了。草民也伏身不动,看他怎样进身。因为草民伏身所在,同围墙差不多高低,看不出围墙内情形。一望那队巡逻的将爷们,已走得没有踪影,也许从那面绕回来,也未可知。
  
  “留神围墙上的贼人倒真有身手,只见他全身不动,运用壁虎功,宛如一条长虫,竟从围墙上飞快地向里移动,转眼之间,已游身到第一重大堂的侧面。大堂的飞檐离围墙尚有一二丈远,墙内却有一株高大梧桐,贴近堂屋檐,贼人一长身,唰地飞上梧桐,更不停留,梧桐树上接脚,一忽儿便已蹿在大堂屋瓦上,身形一恍,又复不见。草民也趁下面没巡逻的,跃下地来,飞奔到大堂相近的一段围墙,纵身上去。一看墙内,大堂阶下,好一大片广场。似乎听得大堂内步履杂沓,灯火通明。
  
  “草民不敢停留,仿照贼人办法,也从梧桐接脚,飞身跃上大堂檐口,避着下面的耳目、游身到大堂屋脊,露顶向里偷看,屋脊层层,重楼叠阁,不计其数,竟不知贼人隐身何处,内外更柝之声不绝。草民也觉得这样严密戒备,定然其中有事,破庙内贼人口风,也同其他盗窃案不一样。倘然我师父真个在此,最要紧的,还是寻到他老人家再说,所以草民胆大妄为,在公爷府的屋瓦上,到处乱窜,想探寻我师父的下落,穿房越脊,一直进宅门以内。
  
  “草民刚停身伏在宅门内穿廊顶上,听得下面不少人从远处一路说笑而至。这当口,猛见一条黑影,竟从天井里飞上厅檐。草民一看,正是从破庙一路跟来的贼人。草民伏身处所,离那贼人太近,已无法避面。贼人蹿上厅檐,一转身,看见了草民,也是一惊!不防他身形一塌,唰地又蹿上屋脊,越过屋顶,隐落后坡,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向草民打量了半天,忽然点手相招。草民明白他的意思,此贼以为草民一身乞丐的打扮,既非同党,也非府上之人,定是没有出息的鼠窃之辈,没把草民放在心上,所以点手相招。
  
  “草民被他这一招,倒有点愕然失措,人急智生,忽然想出一个计较,也朝他打了个手势。细听下面,人声尚未进厅,故意做出乏货嫩角一般,向贼人连爬带滚,挣命似的挣到屋脊。那贼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悄悄说道:‘朋友,我看你初次上线吧,这样的高楼大屋,我真不信,你怎样进来的。
  
  “草民肚里暗笑,一手攀着屋脊,身子往那边移。一面嘴里不住喘气,悄声答道:‘不瞒你说,我还是昨夜进来的,满想得点什么就走。想不到这几天,公府特别紧,今晚尤厉害,吓得我伏在这儿,一动不敢动,肚子饿得要命。现在我什么也不敢要,只想逃出命去。如果今晚逃不出去,与其活活饿死,不如自己喊起来,叫下面的人捉去。小偷无死罪,大约不至于把我怎样。我正在急得要命,想不到你老哥也来了。没有别的,求求你看在同道面上,携带携带,我无论怎样乏,替你巡风还可以的。’

    “草民说时,故意做出哀苦不堪的形景,贼人听草民一番哀求,又气又笑,暗地连连大唾。看他一副鄙夷不屑之态,如果下面不是人声渐近,他定要大声斥骂我如此不堪,还现什么世。还好,他只低低笑骂道:‘活宝,你大约穷疯了心了。’说了这句,一伸手,扯住我腕子,隔着屋脊一提。草民借他一提之力,也趁势越过屋脊,故意踹得大厅后坡的屋瓦咔嚓碎了两块。贼人一惊,低喝:“废物!’骂了一句,忽然侧耳细听。原来下面巡逻的人,业已走进大厅内,似已散坐在穿廊底下,彼此笑语起来。
  
  “那贼人仗着停身后坡,毫无惊慌之态,一身浓厚的酒气,直冲我鼻管。草民暗地打量,影约看出贼人,一张皮包骨的黑瘦脸,嵌着灼灼放光的两颗鼠目,颇有精神。讲到小巧之能,实在草民之上,不过破庙内一壶千日红,却帮助草民不少力量。贼人这时似已酒力发作,蹲在屋上,老是摸胸哈气。冷风一吹,说不定张口要吐。草民一看机会已到,却又一眼瞥见,贼人鱼鳞绑腿里面,左右分插着两柄插子,草民却是空拳。这当口,草民已同贼人贴近,猛然假作失足一滑,把两片瓦蹬离了原位,唰地飞落厅后檐下,立时地上‘吧嗒’一声巨响。
  
  “贼人一抬头,低喝一声:‘做什么?’草民不容他跳起身来,横着一腿踹去,砰地正踹着贼人的左胯上,贼人身不由己,骨碌碌向檐口滚了下去,眼看要跌落厅下,好厉害贼人,身子刚落檐口,却被他两手一攀承雨水的檐溜,整个身子吊在檐溜上,两脚一拳,向上一翻,又被他卷上厅檐。草民乘他立足未稳,随手揭起一叠瓦,向他砸去。贼人两足一点,竟自避开。可是这叠瓦,一到地下,响声震天。
  
  “下面大呼捉贼,上面贼人也红了眼,竟不顾一切,厉声喝道:‘鼠辈!原来你是沐家人,俺今天不把你狗头带走,誓不为人!’“喝罢猛一抬腿,从腿肚抽出一柄尺许长,两面开锋的匕首。一点足,连人带刀,直向草民刺来。来势凶猛,草民一迈步,越过屋脊,便到前坡,贼人扑了一个空,更不停留,追踪而至。但是瓦上不比平地,下面阴阳瓦最难踏实,一个落不稳,上面递出去的兵刃,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贼人吃了酒醉的亏,一阵翻腾,酒力格外汹涌,身法、步法都大减神色,加上下面弓箭手已纷纷赶到,贼人难免心慌意乱,二次赶近草民身边,左掌一晃,右腕雪亮尖锋,分心刺到。草民一侧身,飞起一腿,正踢在寸关尺上,手上匕首唰地脱手飞去,向厅前落下。贼人一失神,草民趁机一转身,巧不过,贼人正哈腰拔取左腿插子,还没拔到手中,已被草民从后面横腿扫去,扫个正着。贼人身子向前一冲,当然顺着屋坡建瓴之势,向下溜去。
  
  “可是贼人真够歹毒,明知要吃亏,却在冲下的当口,还要施展‘倒打金钟’,两手在前一按瓦面,两腿往后一登,满想趁我腿未收回,借此钩住我腿,施展‘金丝纽’,溜住冲溜之势,草民果然被他一钩之力,跌翻瓦面,却是两腿在前,顺势而下,只要两手一按瓦面,原很容易支撑住,草民却借劲使劲,顺着瓦面,两腿用力一蹬,正蹬在贼人屁股上,贼人本已一腿扫下,哪经得从后又是一蹬,箭也似的溜下去了。
  
  “草民知道贼虽然酒醉,毕竟不弱,慌大喊下面留神,自己也跟着飞身而下,特地砸在贼人身上,把贼人砸得晕头转向,使他难以逃走,这便是草民冒昧进府的经过情形。想不到草民误打误撞,真被草民找着了我师父、师弟,草民便是受公爷重责,也是甘心的。”说罢,复又跪在地,连连叩头,嘴上还说着,“沐公爷,恕草民无知,从轻发落。”
  
  沐公爷听罢通臂猿张杰一番话,不住点头,回头向瞽目阎罗笑道:“令高足所说情形,很有关系。他这样苦心孤诣地找寻师父、师弟,很是不易。我看令高足非但心术端正,人也异常敏捷干练。老英雄替老夫安慰他一下,快替他更换衣服,留在老英雄身边,也是一条臂膀。待老夫审问那贼人以后,咱们再仔细商量。”
  
  瞽目阎罗慌连声称谢,立时迈步,走到公案前面,朗声说道:“张杰,仁义的公爷念你事出无心,助擒贼寇,恕你夤夜闯府之罪,还不谢过公爷,随为师更衣伺候。”张杰高兴之下,慌又向上叩了几个响头,立起来,转身又向自己师父叩下头去。师徒一见,心里都有说不尽的悲哀,公堂上却不便诉说哀情,由瞽目阎罗领着他离开公堂,走进侧面自己卧室内,更换衣服去了。


第三十五章、黑牡丹夜探沐公府。
  
  上章说到通臂猿张杰巧擒游魂,沐公爷在后花园小蓬莱夜审贼党。张杰在公案下面说明经过,同师父瞽目阎罗、师弟红孩儿会面,走进侧室更换衣服。二公子天澜同红孩儿,也跟着进来,问长问短。天澜格外殷情,立时打发人到对面,找一套身量相同的衣服来,马上叫张杰更换身上破烂衣服,又叫人预备饮食。
  
  瞽目阎罗慌摇手阻止道:“你不必这样张罗。公爷这时提审贼人,也许要传张杰对质,我还怕来的贼人不止一个。张杰来得正巧,也可帮着办点事,哪有工夫细谈细喝?现在我先出去,张杰更换了衣服,如果肚子饿得慌,随便吃点什么,快到外面伺候公爷要紧。”张杰唯唯应是,瞽目阎罗人已出去,忽又向屋内探头说道:“昆儿当心,陪着二公子,千万不要在贼人面前亮相。”说毕,匆匆而去,到了堂屋,仍在公爷座后一站。
  
  这时那名贼犯业已提到案下,生得猴头猴脑,一对鼠目灼灼放光,骨骨碌向众人乱转,一张削骨脸,兀自罩着一层酒醉的红光。头上包巾,大约已被军健们摘掉,露着一颗尖秃的癞痢头,只脑后长着一撮黄毛,活像社庙泥塑的小鬼,通体紧身密扣,一身青的夜行衣,倒是上等丝质品。鱼鳞绑腿上原插着两柄插子,此时已由值堂吏目,致呈公案,在公案上搁着,争光耀目,一看便知,这两柄匕首锋利无比,非同常铁。
  
  当把贼犯提上来时,把总张德标,率领四名健勇,簇拥进来,一到公案下面,两旁军吏齐声威喝:“跪下!”贼人桀傲不驯,居然想充硬汉,竟悍立不跪。张德标自问腿上有功夫,平时也踢过梅花桩,一声不哼,过去朝贼犯后腿肚砰的一腿,满以为这样皮包骨的鸬鹚腿一踹就折,不敢用十分劲,从后面横腿一扫,总以为乖乖地跪下了。

    哪知事出意外,贼犯好像生背后眼似的,张德标的腿劲刚到贼人身上,贼人两腿微微向前一屈,旁边看的还以为被张德林踹得跪下去了,哪知贼人没有跪下,张德标一条右腿扫出去,离着贼人腿弯竟差了一二寸。用空了劲,一个收不住势,整个身子,旋风一般向贼人后背跌去。只见贼人两腿一崩,一长腰,似乎用了一招“靠山背”,嘭的一声,把张德标反撞回去,跄跄踉踉倒退了六七步,一个后坐,墩在地上了。张德标满脸通红,一骨碌跳起来,恨不得立时把贼人一刀两段。
  
  却见瞽目阎罗慢慢地走到公案下,一伸手,骈指向贼人后腰轻轻一点,同时左手一拍贼人肩膀,喝道:“还不跪下!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撒野的份儿!”说也奇怪,贼人竟经不起这样一点一拍,顿时插烛似的跪在地上了。贼人吃了一惊,明白遇见行家,一回头,把瞽目阎罗死命盯了一眼,横着一颗癞痢头,点了一点说道:“相好的,大约你就是假扮瞎子的左老头儿。怪不得,我们老五老八栽在这儿了。相好的,你等着,准有你的乐子。九太爷今天误中奸计,也怪我自己贪杯误事,杀刮听便。九太爷皱一皱眉头,便算不得六诏山的九鬼。”
  
  沐公爷大怒,惊堂猛拍,喝道:“大胆贼徒,身犯国法,眼看枭首辕门,还敢胡言乱道。本爵世受皇恩,坐镇南疆,哪容得你们为非作歹!还敢成群结党,深夜扰乱本府,照你们这种泼胆凶徒,便应该立时军法从事。但是本爵仁爱及民,网开一面,念你也是一条汉子,大约被人诱惑误入匪党,只要能够立时幡然悔悟,实话实说,将你们首领姓名巢穴,党羽人数,进府辱闹,意欲何为,一一从实说明,本爵或能从轻开脱,予你超生自新之路。本爵绾握军符,操生杀之权,言出法随,绝非虚言诱供,生死两路由你自己拣择。”说罢,两旁军吏,又山摇地动地喊起堂威来。
  
  无如九子鬼母手下的九鬼,哪听这一套。贼人一抬头,目露凶光,哈哈大笑道:“九太爷愿意说的,用不着砸箱摔密,百般诱供;九太爷根本不愿开口的,哪怕你摆满刀山油锅,也休想我吐露一言半语。不过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九太爷便是阿迷州六诏山九鬼之一。往常有个外号,叫作‘游魂’普二。我九太爷在你们屋上,自由自在地进出,不止一次,想不到今天,多喝了一点美酒,上了那个要饭短命鬼的当。好在我本来绰号‘游魂’,九鬼里边的一鬼,被你们一刀两断,还是个鬼,有甚稀罕。”说罢,仰天打个哈哈,忽又瞪着一双鼠目,骨碌碌向众人乱转,冷笑道,“依我九太爷看来,诸位活的日子也有限,咱们今天结个鬼缘,让九太爷先走一步,在鬼门关恭候诸位便了。”
  
  上面沐公爷,真是没有见过这样大胆贼徒,气得厉声喝道:“狂徒,你想死,偏不让你死得痛快,先打断你两条狗腿,看你横行到哪里去!”惊堂连拍,猛喝,“军棍伺候。”喝声未绝,忽听得小蓬莱屋外一阵喧哗,跑进一个家将,气急败坏地抢到公案下面,跪报“内宅起火”。沐公爷一愕,尚未发言,又奔来儿名家将,飞报起火之地,在内宅后身,靠近花园的一座锦阁。现由大公子督率家将尽力扑救,大公子说是锦阁无故起火,或有贼人余党所纵,特命飞报爵爷,请令定夺。
  
  沐公爷心里也暗暗吃惊,面上却不露形色,立时传谕,贴身几个干练材官,火速带人赶往出事地点,帮同大军扑灭起火房屋。一面传谕,阈府将弁搜捕贼党,不得自相惊扰。材官们奉命去后,沐公爷同独角龙王、瞽目阎罗两人悄悄略一计议,明知贼人施的调虎离山之计,想营救正在刑讯的贼人,但不知贼人来了多少,不便把游魂普二再留在公案下面,立命把总张德标,多带军健,先把贼人押赴就近假山洞内暂行看管,一面由瞽目阎罗率领弟子通臂猿张杰,飞身上屋,策应将爷们擒拿贼党。小蓬莱内外仍由护审的军弁们严密守护。独角龙王龙土司专任保护沐公爷,坐守小蓬莱屋内。
  
  瞽目阎罗把鳝骨鞭向腰里一缠,出屋时向龙土司说道:“将军千万不要离开此地,守护公爷要紧,老朽去去就回。”说毕,带着张杰,飞步向外就走。到小蓬莱外面留神一看,守护小蓬莱的军健们,弓上弦,刀出鞘,前前后后,守得密不通风。向玉带溪沿堤望去,也是十步一兵,五步一卒,外加巡逻的灯球火把,络绎于道,心里略觉放心。一面走,一面向张杰说道:“沐公爷安危,非但关系整个云南,连我们师徒,也有密切关联。小蓬莱内有龙将军,外有这许多军健,似乎还可以安全,但是我总有点不放心,因为我知道阿迷盗魁狮王普辂,确有惊人绝技,党羽又多,又都有相当武功,便是被擒的游魂普二,也够可以的。”
  
  张杰这时手上倒提着一柄雪亮的单刀,是临出来时,从屋内兵器架上挑选的。这时师徒二人,加紧脚步,已快走完溪上一条长堤,张杰一顺手中的单刀,向前面一指道:“师父你看,起火的那座阁上,没有多大火苗,此刻冒着白烟,想是已被军弁们扑灭。师父既然不放心,我们走出花园门,便可飞身蹬屋。师父往东,徒弟向西,在各屋上巡查一转。如果没有贼人踪迹,仍旧赶回小蓬莱便了。”瞽目阎罗微一点头,也只可如此。说话之间,师徒二人已走出园门,二人一伏身,都跃上屋檐,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分道向内宅淌去。
  
  瞽目阎罗向东,正是起火所在。越过几重屋脊,便到了那座锦阁近处。一看那座锦阁。是内宅最后一所院落中的高楼,雕梁画栋,非常富丽。这本是供佛所在,府中都称作对音阁,大约上层供着观音大士,这时观音阁,四面屋顶上,立着不少军弁,下面布着几只长梯,拿挠钩的,递水桶的,乱嚷嚷闹得沸天翻地。
  
  其实经瞽目阎罗行家一看,便知贼人并不存心纵火,无非撒了几把松香末,掺了一点硫黄,用火一引,满阁火光,足够惊扰全府了。其实观音阁纹风不动,只阁上的窗棂,略有焦灼之痕,经军健们用水乱浇,冒着腾腾的白烟,可是一股硫黄气味,随风摇曳,兀是直冲鼻管。瞽目阎罗心里明白,断定确是贼党施的调虎离山之计,完全是想营救游魂普二无疑。内宅有这许多军弁,在屋内爬上爬下,虽无大用,贼人也不致再用别计,我还得赶回小蓬莱去,才是正理。主意想定,并不露面,立时转身,望花园退回。刚飞身到靠近园门一重屋脊上,猛见靠西远近一所院落的屋顶上,现出两条黑影,一追一逃,也向园内,疾驰而来。追的身法奇快,手上晃动着一对奇形兵刃,眼看追得首尾相接。
  
  瞽目阎罗低喊一声:“要糟!”一塌腰,施展轻功提纵术,沿着内宅后身的一道风火墙,巧蹬轻纵,宛似一道轻烟,拦头迎去。前面逃的人也抬头看到,转身向这边飞奔而来。眨眼之间,已到跟前,正是通臂猿张杰,喘吁吁地说了一句:“女贼厉害,师父当心。”一偏身,斜刺里面向近墙的屋面一跃,刚让开正面,追的那条黑影,也在三丈开外的墙头上立住,兵刃交到左手,右臂一松,竟悄不声地发出两点寒星,分向师徒二人袭来。
  
  通臂猿张杰蹿上房屋,刚一转身,那点寒星,挟着一缕尖风,正向面门前飞到,总算张杰已得本门真传,慌不及一转身,顺势向瓦面一伏,只听得铛的一声,那颗寒星落在身后屋瓦上,又骨碌碌滚落檐下去了,虽然躲过了暗器,已吓得一身冷汗,不敢立时跳起身来,偷眼一看师父,却纹丝不动地屹立墙头。
  
  原来两点寒星,虽然分向两人发出,可以说同时袭到。瞽目阎罗已知来人身手不弱,恐怕暗器喂过毒药,不敢硬接,只微一侧身,哧地从耳边飞去,听到滚落瓦面的声音,便知是铁莲子、铁蒺藜一类的小巧暗器,慌举目留神贼人身形,却是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借着星月之光,看清对面女子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虽然面庞黝黑如漆,五官眉目依然位置楚楚,掩不住秀媚之气。包头青绢,在鬓旁打了个蝴蝶结,垂着尺许余绢,随风摇曳,益显娉婷。通体竟着浅色紧身密扣夜行衣,月下不辨正色,大半是杏黄色,腰束紫红洒花软巾,斜挎一具革囊,足下穿着薄底拔尖鹿皮小蛮靴,虽不是三寸金莲,也显得瘦小玲珑。最奇左手抱着一对异样兵刃,远看去银光闪闪,宛如长剑,不过剑锋上弯过来是个钩形。
  
  瞽目阎罗识货,知道这对兵刃名叫“鸳鸯钩”,是从古代吴钩剑脱化出来的,正是峨眉玄门独门传授,江湖上使这种鸳鸯钩的还不多见,想不到这女子能够使用这样兵刃,武功当然不弱,怪不得张杰落荒而逃了。心里这样一转,也无非是一眨眼的工夫,对面女子却已双足微点,窜到跟前五六步开外,一停身,右手一指瞽目阎罗,娇喝道:“对面何人?快快通名,俺宝钩不斩无名之辈。”
  
  瞽目阎罗冷笑道:“女流之辈,也敢口出狂言,老朽成都瞽目阎罗便是,你是何人,夤夜闯进府来,意欲何为?”对面女子倏地把双钩,左右手一分,钩墩上垂着尺许长流苏,随风飘拂,形态极为美观。左钩纹风不动,右钩向前一平,樱唇微启,只说了一句:“俺是秘魔崖,九子鬼母门下,黑牡丹便是。”身形微恍,竟从不到一尺宽的墙头上,欺近身来,右臂一抬,钩柄的尺许流苏,在瞽目阎罗面前一恍,左钩疾逾飘风,“螳螂探爪”,已向胸前递到。
  
  瞽目阎罗鼻孔里微微哼了一声,一矬腰,人已倒退出去五六尺,哗啦一声响,从腰中卸下鳝骨鞭,却向花园内一指道:“那边溪头,秋千架下,有块草地,你有胆量随老夫去较量较量。”说毕,不待还言,人已飞落墙外。张杰不敢停留,向女子一招手,也跟着跳向园内去了。黑牡丹大怒,喝道;“姑娘岂惧你辈,今天先叫你们尝一尝俺宝钩的厉害!”语音未绝,小蛮靴一点墙头,“一鹤冲霄”,凌空拔起一丈多高,在空中柳腰一折,双钩一分,头下脚上,活似一只飞燕,向园内秋千架,斜掠下来,其疾如矢。一近秋千架顶上,忽地用手上双钩,向顶上横木一搭,正钩住那条横木,随着下落之势,且不落地,两腿一悠,把搭在横木的双钩,变作秋千索,整个身子,悠了一个半轮形,双钩一松,恰恰正停在那支横木上。向园内深处瞥了一眼,才转过身来。
  
  这当口,阖府军弁们已得知发现女贼,正有一拨家将,领着不少的弓箭手拥进园来。黑牡丹在秋千架上一停身,远近皆见,这拨军弁们嘴上齐声高喝,呼啦啦向秋千所在包围过来,可是同时听得园内,远远人声惊喊,堤上巡逻的军健也举着兵刃,疾驰赶去。瞽目阎罗同张杰,已立在秋千架下的草地上,一听到远处的喊声,也是愕然四顾,所怕的小蓬莱出事,可是被这女贼牵制,一时不易分身。
  
  不意玉带溪对岸,玲珑太湖石上,突然发出一阵尖咧咧的哨子声音。秋千架上的黑牡丹本已一顺手上的双钩,想飞身而下,一听后面远远的哨子声音,突又屹然停住。双钩一并,伸手从腰间革囊一掏,一按樱唇,竟也发出同样的悠远尖锐的哨音。从黑牡丹飞立秋千架到贼人哨音暗和,可以说同时的动作,真是一瞬的工夫。老练的瞽目阎罗,灵敏的张杰,也闹得顾此失彼。

    这时一听女贼旁若无人的口哨遥应,瞽目阎罗又惊又怒,向围上来的军健们大喊:“休放走女贼,赶速放箭,格杀不论。”一声喊毕,军弁们四面喊声如雷,立时扳开匣弩,克克之声乱响。原来这种匣弩,内有崩簧,一发五支,连珠而出,可以射到百步开外,力量比普通弓箭大得多,据说是武侯遗制,非但沐公府弓箭手擅用匣弩,连土司们的苗兵,也能利用匣弩,而且精益求精,有比沐府所用还强胜百倍的。
  
  这当口,开放匣弩的弓箭手也有一二十名,都散立在对岸溪边的树影下。溪面甚窄,距黑牡丹立身的秋千架,也不过几十步远近。只要众弩齐发,贼人万难躲闪。哪知略微地迟了一步,黑牡丹只在秋千架身形一恍,已向靠近秋千的一座假山飞跃过去。假山离围墙不远,瞽自阎罗一看女贼要跑,可是这时匣弩乱射,满空嗖嗖之声,反而阻碍了瞽目阎罗,难以飞身追踪,只好从草地上向围墙所在赶去。果然,等到瞽目阎罗绕道赶到,黑牡丹已立在围墙上。
  
  此处面前有一座假山挡住,弓箭难到,黑牡丹从容不迫地笑道:“左老英雄,不知你受沐家怎样大恩,这样死力卫护。全是铁,能捏多少钉?凭你一人之力,无非多添一个屈死鬼。老实对你说,今天我到此,奉令下书,不愿同你拼斗。你如果想保全老命,火速离开是非之地。三天以内,用不着姑娘我挥动宝钩,自然有人来取沐家全家人头。信不信由你,我失陪了。”说毕,忽然右臂一拾,喊声,“照镖!”瞽目阎罗慌向旁一跃,嗒的一声,一件东西落下身边,拾起来一看,原来不是暗器,却是一封柬帖,裹着一块石头。瞽目阎罗抬头一看墙上的黑牡丹,踪影全无。

    这时瞽目阎罗心中,老念着小蓬莱的安危,实在不愿追出墙外,连黑牡丹投下的柬帖都来不及拆看,向怀内一藏,便要回身,但是对岸的军健们已一涌赶来,心里一动,暗想我是客身,沐府上军弁们,平时难免心怀猜疑,如果让贼人这样安然逃走,被军健们看得好像无私有弊。自己今天虽然没有同女贼交手,可是无形中,似乎处处走了下风,心里也未免动了真怒。又回头一看,不见了张杰,略一踌躇,情不自禁地上了墙头,察看墙外是一片荒野。靠沐府辕门一带,才隐隐约约有几所房子的黑影。

    又向这面园后一带望去,风声飒飒,远处是一片疏林。四面沉沉的夜色,寂无人声,哪还有贼人的影子。自己暗暗惭愧,自言自语地说道:“今天我是怎么一回事。人老了,真不中用了。贼人谅已逃远,追也无益,还是疾回小蓬莱为是。”刚想转身,忽听得那边疏林内,突然起了一阵步履奔腾之声。一个苍老的口音,喝声:“好贼!往哪儿跑!”接着一阵吆喝,兵刃叮当乱响,似已交手。
  
  瞽目阎罗慌又跃下墙外,向疏林驰去,转瞬之间,奔近林外,拢住目光,辨认跟前一带荒地,尽是高高低低土丘,疏落落,一行行的枫树夹杂着几竿寒竹。枯落的黄叶,铺了一地。树上留着极少的红叶和黄萎的竹叶,被西北风吹得飒飒乱响,林外一望无际,银光闪闪,却是一大片湖沼,竞不见呼喝争斗的人影。
  
  瞽目阎罗心里发闷,细辨这片大湖沼,通着花园内的玉带溪。疏林左边靠着围墙,一带红墙影子,绕着林左湖岸拐过去,目光被拐弯红墙角挡住,有路无路,分辨不出。推算园内位置,自己立的所在,正当园内湖山四望亭相近,离小蓬莱已不远。但是起先听到声音,何以一忽儿又不见踪影呢?嘿!便是贼党,故意如此诱敌,也要寻个水落石出才能放心,不信阿迷贼寇,有这样猖獗!瞽目阎罗这样心里自己商量,艺高胆大,不管江湖上遇林莫入的警戒,一塌身,把鳝骨鞭一顺,眼注四面,耳听八方,唰地一个箭步,窜入枫林之内。林内不敢多停,嗖嗖嗖,接连几个箭步,业已帘出林外,一片湖光,便在脚下。
  
  原来林外便是溪岸,沿岸满是随风摇曳的芦苇,一派寒塘荒凉之景。从右面望去,湖岸略具椭圆形,错落的疏林围着湖岸,望不到头,却依然没有人影。再扭头从左面一看,沐府靠湖的围墙转角,沿岸尽是柳树桩子。这时虽没有青青的柳丝,探出湖面上的高干,还挂着几条枯枝,宛如垂钓的丝纶。墙脚下柳根,蔓草之间,依稀有一条荒径,而且沿墙望去,百步开外,沿湖似有一所庙宇,同沐府花园墙相接,庙后一座水阁,还直伸到湖心去。
  
  瞽目阎罗略一转念,便又向那座庙宇奔去。相距不过一箭之路,赶到庙前一看,原来这所庙宇同沐府围墙联络,看情形大约是沐府的家庙。正门仍在园内,所以沿湖庙外围墙并无门户,路径到此,也被庙墙截住。除去用舟下湖,往前已无路可通,打量这所庙宇,金碧辉煌,规模非常宏大。前后三进,最后似乎还有隙地,通湖心水阁。
  
  警目阎罗猛然心里一动,暗想沐府这所家庙,平时定必少人走动,如果贼人在庙内隐匿,倒是极好的藏身之地。再说,先时听到的呼喝声,怎么左右两面都无踪影,也许贼人已窜入庙内,但是细听庙内,似乎也没有响动,这倒是奇事了。瞽目阎罗心里狐疑,正要跃入庙内查勘一下,猛地嘘的一条黑影,在正面前墙头上,赫然现身。这一下倒出瞽目阎罗意料之外。霍地向后一退步,未待细看,厉声喝道:“阿迷贼寇,还不滚下来束手受擒,免得老头多费手脚。”
  
  不意墙头黑影,似乎也惊愕了一下,伸手向下面一指,嘴上惊喊:“你、你……”嘴上喊着,身子已飘然而下,一落地,兀自手指着瞽目阎罗,喊道,“你……你不是鉴秋老弟吗?”瞽目阎罗一看清来人,顿时惊喜交集,赶过去手拉手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还是来人,银须乱颤满脸凄惶地说道:“老弟,好容易被我找着了。”原来这人正是从成都赶来找寻老友的云海苍虬上官旭。
  
  当时两人意外相逢,彼此惊喜之下,反而说不出话来。等到上官旭一开口,瞽目阎罗接着说道:“老哥哥,我这几天,天天盼望你到来,怎的今晚才会面?昆儿、张杰二人已先到此地,半路里还出了事,耽搁了不少日子,老哥哥先动身,怎么反落在他们后面了?”云海苍虬上官旭听得诧异万分,一把拉住瞽目阎罗农袖,着急问道:“老弟你说什么?难道昆儿、张杰背着我,也到了此地吗?怎的半路还出事吗?张杰这小子太沉不住了。我千叮咛,万嘱咐,请他照顾昆儿,哪知我一出门,他们也溜了。万一昆儿身上有个好歹,叫我怎样见老弟的面!”
  
  瞽目阎罗慌笑着说道:“老哥哥不要急,他们已平安到此,都在小弟身边,诸事容缓再告诉老哥哥。便是老哥哥这许多日子的行踪,也不妨慢慢见告。此刻最紧要的,有一句话得问老哥哥,老哥哥您此刻深更半夜,怎会在这庙里纵出墙来?请老哥哥快告诉我,此事很有点关系呢!”
  
  上官旭向瞽目阎罗面上,瞧了半天,才叹了口气道:“老弟,我一肚皮的事,真叫作一言难尽!天可怜,此刻误打误撞会碰着老弟,我算放了一半心,否则,真要把我急死了。老弟深夜一人在此,又像心有急事,大约真应了葛大侠的话,阿迷狮王已把毒计发动,老弟果真也跳进沐府是非窝了。”这几句话,说得恍惚迷离,答非所问,弄得瞽目阎罗又闷又急,两只眼瞪得老大,直瞪上官旭的面上。
  
  上官旭猛地一跺脚,说道:“嘿!我真越老越糊涂,说了半天闲伴儿,怪不得老弟焦急。老弟的事,愚兄有点明白,此地不是细谈之所,现在简短地告诉老弟,因为我已隐约听到,老弟存身沐府,而且得知九子鬼母和狮王普辂同沐府结仇,其中还有许多事,现在没有法儿细谈。
  
  “只说我,既然听到这样消息,又怕老弟果真在沐府,从别处漏夜赶到省城,为时已晚,人生路不熟的不敢乱闯,先找了一家客店,休息了一会儿,用过晚饭,问清楚了沐公府的地址,待到三更鱼跃,略自结束,偷偷地翻上屋面,一路有屋上屋,无屋之处,隐蔽着身子,拣着僻静处所,登高纵矮,绕到此地。忽见府前府后,将爷们络绎梭巡,戒备森严。府前大门,业已紧闭,只从角门出入,似乎进入都有口号,还要验看腰牌。我一看这样声势,身上又是一身夜行短靠,哪敢近前探问。
  
  “再说,老弟存身沐府,无非传言,是否确实,又没有把握,只好施展小巧之能,掩入那处疏林,捡了靠湖岸的一株较高的枫树,蹿上去暂时存身。几次将爷们巡查过来,灯球闪烁,居然没有照到枫树上面。待了片刻,忽远远看见这所庙内殿脊上,现出两三条黑影,此窜彼跃,身手个个矫捷,都从庙屋上飞进沐府去了!”瞽目阎罗两手轻轻一拍,道:“果然不出所料,贼子们在这庙内存身了,以后怎样呢?”
  
  上官旭又说道:“那时,我便想跟踪进去一探究竟,但是我存身的地位较高,沐家花园内没有土木楼台遮蔽之处,约略可以看出一点情形,只见园内似有一片很宽的池塘,靠池塘的堤上,也是人来人往,灯火烛天。可是离得太远,只能辨出人影,却看不清动作。一忽儿,前面一缕火光冲出高楼,立时人声鼎沸。府外巡逻的几队将爷们,都在此时撤得一个不剩,大约赶进府内救火去了。其实火光一现,我看得火苗隐隐冒着蓝绿浮光,便知贼人做的手脚。果然,宛如电光石火,一晃即灭,可是人声浮动,由远而近。一忽儿,园内人声惊喊,最奇还有好几支飞箭,嗖嗖地射入高空,落向墙外,有一支还直射落林内来。一忽儿工夫,这边一带围墙上,分好几处,窜出几条黑影。”
  
  上官旭说到此处略停。瞽目阎罗连连顿足道:“这样看来,沐府的家将们实在没有多大用处。我此刻正奇怪,来了半天,派好巡逻人们,怎的一个没有过来。这班人没有事的时候,可以摆个样子。一遇上事,他们自己先乱。大约从老哥哥看见他们闻警撤回,乘乱躲进府内,明哲保身,一个也不敢探头了。在老哥哥还以为他们进府救火,势难兼顾,其实沐府养着这般饭桶,真不在少数。火起时他们专司巡逻,没有他们的事,哪敢露面,无非乘乱藏进前面营房,胆小怕事便了。”
  
  上官旭笑了一笑,接着说道;“几条黑影一窜出墙外,只有一个人向那边府前驰去,还有两条黑影,疾逾飞箭向这面奔来,那时我已断定是贼人,心想如果你真在沐府内,定要追赶出来。念头刚起,两贼已飞身入林,不料贼人,眼光真够歹毒,一半也是林疏叶凋,容易被贼人看出树上有人。一个背上插着双刀的贼人,忽然一抬头,用掌向我存身的树身一拍,低声唤道:‘喂!朋友,合字儿吗?下来盘盘。’“我看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好像满不把沐家放在心上,心里未免有气,故意装傻,答道:‘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你说的哪一国话,我不懂。我在这儿看热闹,图凉爽。河水不犯井水,你干你的。’“使双刀的尚未答话。另外一个瘦猴似的贼人,却是空手,嘴里啧啧两声,抢过来说道:‘这样天气,这样深夜,到这儿来图凉快,看热闹,谁信你的话。
  
  “使双刀的在瘦猴耳边又嗫嗤了几句,一反手拔出背上双刀,递了一柄在瘦猴手上。我一看他们还想比画比画,真是胆大泼天了,一飘身,我也跳下地上。不料我飘身下树,两贼大约也有点顾忌,霍地向后一撤身,扭头向沐府围墙瞥了一眼,立时转身,向这庙宇一齐飞奔,到了围墙拐角处,瘦猴微一停身,用刀向我一指,道:‘老儿!你有胆量,上那庙去谈谈。我喝道:‘好!’立时移动身形,向二贼人身后赶去。那时,我只要向侧面墙上看一眼,也许早看到老弟立在花园墙头上了。”


第三十六章、酒鬼计劫玉玲珑。
  
  “二贼脚下不弱,眨眼之间已从庙侧墙上跃进去了。我既已出口,明知龙潭虎穴,也只好闯他一闯。我赶到切近,把随身厚背阔锋八卦刀隐在肘后,纵身跃上庙墙,一看两贼,居然并立在后殿一条石卵子铺成的甬道上。我立即飘身而下,贼人看我满不在乎,又摸不清我路道,似乎有点愕然。瘦猴似的贼人发话道:‘老朋友!俺们听你是外乡口音,也许路过此地,彼此偶然相逢,只要同沐家不沾一点亲故,江湖同源,都是俺们的好朋友,无缘无故,彼此犯不着伤和气。朋友,你要实话实说。
  
  “我微笑道:‘老夫坐在树上,本来一点不干碍你们的事,你们偏要叫我跟你们来。沐家是赫赫爵爷,老夫这样的人,与他有关无关,你两位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如果与沐家沾点亲故,也不会深更半夜坐在树上了,你说是不是?’“两贼被老头这样话一罩,将信将疑,闹得有点下不来台。不料殿屋唰的一阵微风,轻飘飘飞落一人来,一看却是个异样女子,兵器装束都显得特别,飞下来的身法,一看便知轻功提纵术已到上乘地步。
  
  “尤奇两贼,一看到这女子,顿时身望后退,垂手恭立,齐声说道:‘黑姑怎的又回身到此?’那黑姑并不答话,只用一对含威风眼,向两贼盯了一眼,却向我说道:‘老英雄贵姓?上下怎样称呼,可否赐教。萍水相逢,本不敢冒昧动问。他们恐有冒犯之处,所以斗胆启齿,以便禀明家师,警戒他们!'“我一听,那女子话虽婉转,用意却深,也故意说道:‘老朽偶然经过此地,同两位壮士相值,并无龃龉,请姑娘不要多心。倒是老朽幸遇姑娘,实在非常佩服!未知尊师何人,或许相识,也未可知。’
  
  “这样被我用话一反扣,那女子只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后会有期,定当求教。”一回头,向两贼斥道,‘还不跟我回去!’瘦猴似的贼人低低说道:‘四哥为我跌翻在人家手上,我们怎能就此回去?’“女子娇声道:“废物!哪这许多废话。不为你四哥,我还不回来呢。走!’说到走字,娇躯微恍,凌空拔起,穿檐而上,好快的身法。她只在殿檐上略一旋身,向我一抱拳,便不见了踪影。
  
  “两贼一见女子已走,舌头一伸,扮了个鬼脸,对我呲牙一笑,说了句:‘老朋友!对不起,失陪了。’也蹿上那边墙头,翻出庙外去了,却把我呆呆立在甬道上。细味女子说的‘后会有期’,似乎藏着无限机锋。贼人里边,竟有这样身手的女子,实在不可轻视。我沉了一忽儿,便返身跃上墙头,蓦见你立在墙下,再一看,才认出是老弟,却出我意料之外。老弟,这样看来,你确实在沐府存身,此刻大约追踪贼人而至。”
  
  瞽目阎罗不待他说下去,一伸手,拉住上官旭,急喊道:“此刻没有工夫细谈,老哥哥,快跟我走!”说毕,两人一先一后,急步翻身绕过墙角,便跃上围墙,跳落园内,绕过几座假山亭阁,便远远看到小蓬莱外面,黑压压围满了人,灯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昼。瞽目阎罗引着上官旭急急赶去,小蓬莱练武场上的将弁们一见瞽目阎罗到来,立时闹嚷嚷地喊道:“好了!好了!左老师傅回来了!老师傅,快进去吧!爵爷半夜不见老师傅,急得了不得,已派了好几拨人,分头找寻去了。”
  
  瞽目阎罗只可一路含笑点头,穿过练武场。二公子天澜同红孩儿已闻声飞步赶来。红孩儿一见父亲身边还跟着上官伯父,又惊又喜,慌一跃而前,向上官旭跪下道:“伯父,您老怎的此时才来?想煞孩儿了。”上官旭一伸手,抱起红孩儿,也只可笑说道:“你这孩子,太也胆大,此刻没有碰着你父亲,还以为老老实实在成都哩!”
  
  瞽目阎罗向二公子天澜说道:“后面便是我常说的成都云海苍虬上官旭。你同昆儿暂在此地伴着上官老前辈等候一忽儿,我到里面禀明了公爷,再来相迎。”说毕,替天澜引见了上官旭,便匆匆走进小蓬莱堂屋。其实门帘高卷,屋内沐公爷、龙土司和手下一班材官幕僚,早已看见瞽目阎罗同着一个白发苍苍、身躯魁伟的老者,从甬路上进来。瞽目阎罗一进屋,沐公爷、龙土司都已离座相迎。沐公爷向外一指道:“那位老英雄何人?快请进来给我引见引见。”
  
  瞽目阎罗一见沐公爷同公子都很平安,当时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慌控身答道:“那位便是鉴秋老友,成都上官旭。鉴秋追贼到围墙外面,不期而遇,特地同来甲见公爷。未得公爷许可,不敢冒昧进见。”沐公爷慌向侍立的沐钟、沐毓喝道:“快请上官老达官进内相见。”钟、毓二人立时奉命出去,引着上官旭,后面还跟着沐天澜、红孩儿,一同进屋。

    上官旭一见中间立着纱翅蟒服,须眉疏朗,另有一番威仪的人,便知是镇守云南、世袭黔国公的沐公爷,慌把背上斜挂着的八卦刀连鞘解下,递与身后红孩儿,紧趋几步,向沐公爷屈膝跪下,叩头说道:“草民上官旭,参见爵爷。”沐公爷双手微拱,笑说道:“老达官,休得多礼,本爵久仰英名,今日幸会,快请起来坐下谈话。”上官旭暗想,这么大的身份居然肯对我们这种人如此谦恭,倒也难得,怪不得鉴秋在此存身,一面立起身来,又向满屋的人行了个罗圈礼。瞽目阎罗又替他引见独角龙王,一阵寒暄,便在公案两旁,各人就坐。
  
  瞽目阎罗已急不可耐,向沐公爷、龙土司说道:“鉴秋离开此地,在内宅后园墙上,碰着一个女贼,追出左面围墙,直到花园最后靠园的庙宇墙外,巧逢敝友上官旭,才明白贼党在那座庙宇落脚。而且,今晚贼党似乎有三四个人偷进府中。据上官兄所说,贼党同那绰号黑牡丹的女子说话,语气之间,似乎又有一贼被将爷们擒住。鉴秋一心惦着此地,不便再行跟踪贼党,所以急慌赶回。”
  
  沐公爷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阿迷贼寇果然厉害!我府中空有这许多将弁,竟让三四个贼寇,来去自如,实在可虑。所以本爵久候老师傅不至,必中非常焦急。在田屡次想出屋巡查,本爵感觉此地空虚,不敢叫他离开。我派了好几拨人分头去找,想不到老英雄遇见上官老达官,这倒是不幸之幸。从此左英雄有了好臂膀,本爵也是非常欣慰。不过本爵同老达官尚是初会,未免出言冒昧。”
  
  上官旭慌欠身说道:“公爷这样纡尊降贵,草民反而于心不安。草民年迈无能,公爷如有差遣,只要草民力所能及,当然跟着敞友一同报效公爷。”瞽目阎罗一听沐公爷放着正事不说,同上官旭谦逊起来,肚里暗笑,做官的人们,专讲究笼络人心。这位公爷,在这切身利害当口,居然好整以暇,心神不乱,还能施展手腕,确是一位矫矫不群的人物,怪不得龙土司这样桀骜不驯的角色,也会死心塌地地效忠不贰了。心里想到这儿,两只眼未免向龙土司瞅了一瞅。
  
  独角龙王一看瞽目阎罗瞅他,误会了意。因为独角龙王也是急性人,正有许多话,想同瞽目阎罗商量,凑巧瞽目阎罗一看他,以为自己探问情由,浓眉一展,用手一指瞽目阎罗身后的沐天澜和红孩儿左昆,呵呵笑道:“左老师傅,你何必舍近求远,只要向你令高足同令郎二人细问,便可恍然一切了!”瞽目阎罗忽听龙土司说出这样无头无尾的话来,弄得瞠目不解。
  
  这时沐公爷却被独角龙王一阵笑声提醒,也笑道:“在田说的倒不是笑话,老师傅离开此地以后,贼人泼胆天大,居然到此薅恼。可笑这样危险的事,本爵同在田近在咫尺,竟会不闻不知,弄成木偶一般。倒被两个小孩赶走了。此刻我们正向令郎和二犬儿细问根由,说不了一二句,老师傅便回来了。我明知老师傅不放心此地,急于打听此地情形,无奈事情太来得奇特,我同在田都说不出所以然来。现在贼人都已跑掉,仍叫他们二人细说一遍,然后我们再从长计议便了。”说毕,便向沐天澜、红孩儿两个小孩点首。
  
  这时忽见一个家将进来,禀报奉内宅大公子所差,说是观音阁起火救灭以后,查勘并无大损失,只楼阁窗棂,略有焦灼之痕,全系贼人故意用硝磺之类,摇惑人心。现在内宅多派干弁上夜,严密防范,请爵爷放心。又说府中闹贼,未便向外漏露消息,业已吩咐一切人等,不准向外传言,违必重罚。大公子又说时已不早,一忽儿就要天亮,请公爷,早点回内宅安息。有未了的事,大公子回小蓬莱来,同龙将军、左老师傅商酌办理好了。
  
  沐公爷用手理着颔下疏髯,微一沉思,向独角龙王说道:“照今晚情形,贼寇处心积虑,未必就此罢手。便是我们为云南百姓安危同朝廷威信着想,岂能让阿迷群寇,任意猖獗!天波不愿本府闹贼的风声传出去,虽然不谓无见,可是没有想到,这班贼党今晚来意,完全在劫夺擒获的游魂普二。此后接二连三,不知要弄出什么花样来,哪能够瞒得住人?”
  
  独角龙王答道:“公爷所见,同职司心里一样,照在田愚见,与其坐以待贼,还不如先时照在田办法,率领一旅之师,直捣贼巢,水除祸根的好。但是事情很是复杂,不是三言两语的事。公爷班师回府,还没有好好儿休息一下,时候真个不早,诸事明天再行计议。大公子说得对,请公爷安心暂回内宅。大公子应该在身边伺候,也不必出来。这里有在田、左老师傅、上官老达官主持,议妥了方法,明天再请示公爷核夺便了。”
  
  沐公爷举目向两面座上的人看了一遍,叹了口气道:“本爵三十多岁便袭爵出仕朝廷,在京都同一班王公大人混了几年,也曾结交不少海内英豪,后来奉旨宣抚本省苗人各族,从此坐镇此间,中间也曾亲冒锋镝,经过不少次凶险之事,却没有像今晚心绪不宁的。其实只来了几个泼贼,照说何用这样小题大做?不过与先时左老师傅游历所见同本爵历次所得探报,以及这几天,贼党鬼祟行为,先后相互印证起来,贼党志不在小,我们不能不未雨绸缪了。不过同贼党周旋,不是明战交锋,行军布阵,完全是一种江湖上斗智角力的勾当,本爵实在有点茫无头绪。所幸左老师傅侠肠义胆,上官老达官因友及友,也惠然下降,本爵只有请老师傅转求上官老达官助我一臂的了。”
  
  瞽目阎罗同上官旭慌齐声说道:“公爷望安!阿迷贼寇目无朝廷,扰乱公爷府邸,就是国家叛逆,人人得而除之,何况鉴秋切齿的仇家飞天狐吾必魁,也是阿迷的党羽,正可叨着爵爷福庇,借此手刃仇人。但是刚才爵爷说的,不能不未雨绸缪,这倒是最要紧的。不过今晚爵爷确实劳累过度,一切事明天计议未晚,爵爷快请回内宅安息,一忽儿就要天亮了。二公子在这儿,有在下等照管着,爵爷放心好了。”说罢,不待沐公爷还言,瞽目阎罗吩咐沐钟、沐毓传人伺候。
  
  独角龙王也从旁极力怂恿,沐公爷拗不过众人,只得点头应允,却向独角龙王说道:“在田也不必出城回营,同本爵一块儿到内宅去休息一下。”龙土司慌忙离座,躬身答道:“在田尚可支持。再说园内尽有设榻之处,让在田在此,替爵爷招待上官老达官便了。”沐公爷明知龙土司待自己走后,同众人必有一番计议,也就不再坚邀,只笑了一笑道:“闹了半天,两个小孩子暗地拒贼的情形,依然没有听得,只好留待明天再说的了。”于是众人恭送到小蓬莱屋外,由沐钟、沐毓率领着许多贴身家将,众星捧月般护送回内宅去了。
  
  沐公爷走后,龙土司把小蓬莱前后守卫的兵弁,也传谕撤去,只留向来伺候二公子的两个书童听候使唤,其余一律遗回,让他们自去休息。这一来,小蓬莱顿时清静了许多。这里独角龙王龙土司、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以及二公子沐天澜都集在小蓬莱暗间谈话,便是瞽目阎罗师徒卧室。大家刚进房坐定,内宅一个家将,督领几个下人,挑的挑,杠的杠,一涌而进。众人细看时,原来一个挑着食盒,另外几个都肩着锦绣辉煌的衾枕帐褥之类。
  
  那名家将垂手说道:“奉大公子的命,特地送几样内厨房精制的消夜酒食,请二公子陪着诸位,随意点一点饥。大公子又说,恐怕园内预备的铺陈不干净,所以从内宅检选送来。爵爷已经安息,请诸位也早点安置。”瞽目阎罗忙笑说道:“要大公子这样费心,只好明天见面时一总道谢的了。”龙土司呵呵笑道:“睡不睡没关系,这一大盒酒菜,足够我们抵掌谈心,坐以待旦的了。来来来!我们诸事不管,且来个一醉解千愁。”这其中通臂猿张杰自到云南省城,可以说没有吃过一顿整饭,又饿又累,望着食盒里丰满的酒菜,馨香扑鼻,叫不来名的佳肴细点,真有点垂涎欲滴。那名家将倒会巴结,帮着两个书童,七手八脚,调桌抹椅,立时在房内摆好一桌精致酒席。
  
  大家略一谦逊,让龙土司坐了首席,次之上官旭,瞽目阎罗、张杰、红孩儿,下面主席,当然是二公子沐天澜了。主客六人,顿时浅斟低酌,高谈阔论起来瞽目阎罗笑说道:“不瞒龙将军,我有许多话,不敢在爵爷面前说出来。爵爷圣明不过,贼人这样举动,将来发生什么祸事,当然已经推测八九,心里当然不安,我哪敢再说什么。现在趁公爷不在这儿,我们可以放胆说话。照目前贼人举动,依我看来,很是叵测,我们真应该想个万全之策。好在龙将军是公爷最信服的人,也可替公爷做一半主,至于我们这班人,当然一切遵从将军指挥,免得自乱章法,中贼人奸计。”独角龙王双眉一挑,大声说道:“我们一见如故,千万不要谦让。左老师傅定有高见,何妨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说着话,亲自替瞽目阎罗、上官旭二人满了一杯,两人一阵谦虚。

    瞽目阎罗回头向门外一看没有人,内宅派来的那名家将,正在对屋督率几个下人,铺设床榻,便悄声说道:“照我看来,这三天内,贼人定有诡计,但是我们难以算定。贼党来府薅恼,究有几个,本领怎样?我们都没法预定。这几年贼人手下亡命之徒很是不少,不用说,倾巢而来,只来十个八个,我们便有点顾此失彼,为贼所乘了。照说府内将爷们真不少,我不敢轻视他们,不过事先总得有一番仔细调查,才能安心应敌。最要紧头一下,先得把一般贼寇镇住,使他们从此不敢轻视府内,然后我们可以缓开手来,再想法子把贼人一网打尽,替云南百姓铲除祸根,替公爷消灭肘腋的隐患。这可见老朽的一孔之见,还得龙将军大才酌夺才是。再说……”
  
  独角龙王不待他说下去,手上酒杯一放,两手拍得山响,嘴里喊道:“生姜老的辣,一点不错。老师傅句句金玉之言。老师傅这几天大约看透这儿府中,枉有这许多卫士,大半是饭桶。唉!说起来,真糟心,公爷自己何尝不明白,平时养着这许多人,年年衣丰食足,脑满肠肥,已变成了摆样儿的货色。临事想要他们卖命,那叫作梦想。不用说别的,只说眼前的事。”

    说着向通臂猿张杰一指,道,“这位令高足,好容易替他们擒住了游魂普二,缚手缚脚的,叫他们看管,愣会被贼党容容易易地劫取。张德标还吃贼人砸了一家伙,弄得半死不活。今晚如果没有二公子同令郎出其不意的来了一手,把贼吓退,恐怕贼人要深入小蓬菜了。但是我们爵爷太仁厚了,只把看守将弁训斥了几句便了事,真把我肚子快气破了。如果是我的手下,哼哼!问他们能有几个脑袋,敢这样大意。”说罢,目中出火,真有气冲牛斗之概。
  
  瞽目阎罗、上官旭知道这位龙土司心如烈火,恐怕大声一嚷,被府中家将们听去,不大妥当,慌用话岔开。瞽目阎罗却也有点诧异,因为游魂普二逃走的事,尚未知道,便向二公子天澜问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游魂被劫,却又被你们吓退,此刻何妨说出来大家听听呢?”二公子天澜笑嘻嘻地向红孩儿看了一眼,两人都笑出声来,见众人眼光都朝自己面上盯着,想听自己讲这段有趣的事,觉着非常得意。红孩儿究竟初到府内,又在自己父亲眼前,一切举动都带点忸忸怩怩,二公子天澜便不然了,年纪虽小,应对进退,很是大方,真不愧簪缨世族的翩翩公子,当时删繁扼要的说出一段话来。
  
  原来,先头沐公爷正在小蓬莱中间堂屋内,审问游魂普二时,急报内宅观音阁起火,知道有贼党扰乱,立时停审。命把总张德标多带干弁,押着贼犯游魂普二,暂在就近玉玲珑圈禁。这玉玲珑是座假山,系用本省大理云母石堆砌而成,经名人布置,极“绉瘦透漏”之致,为园中胜景之一,占地颇广,宛如小丘,当前有一个山洞,进去非常曲折。山洞上有一块镜面石,刻着“玉玲珑”三个字。洞外围着这座假山的,却是一道清溪,沿溪都是苍松翠柏。夏天在玉玲珑洞内消暑,最为相当,距离小蓬莱不过几十步远。
  
  在沐公爷意思,以为把贼犯圈围禁在玉玲珑山洞内,只看两面洞口,派人守住,无异铜墙铁壁,让他插翅也逃不出去。哪知贼党在观音阁纵火,就为的是摇惑人心,想乘机救走游魂普二。先时通臂猿张杰在破庙内偷看两个贼党对酌谈话,这两个贼党便是六诏山秘魔崖九子鬼母手下九鬼中的两鬼。先走的一鬼,被张杰暗地跟到沐府擒住的,便是游魂普二,九鬼中算他最小,排行老九。那一个是九鬼中第三鬼,因他天天离不开酒,出名叫作酒鬼,善使三截棍,武功颇有根底,在九鬼中也是算得起的角色。
  
  那时张杰因为跟踪了游魂普二,无法再顾酒鬼,其实他并没有走远,仍旧留在破庙内,等候着他们的同党。隔了片时,果然从庙外,跃进二人来,击掌声起,酒鬼从殿内,赶出来一看,原来是九子鬼母手下最得宠的女弟子黑牡丹,她带了老三捉挟鬼到了。这黑牡丹也是苗族中杰出人物。看外表也是一个琐琐裙钗,年纪不过二十左右,本领却非常高强,深得九子鬼母的衣钵。
  
  九子鬼母身边,有三个女弟子,一个个都有惊人的本领,为九子鬼母的心腹健将。六诏山九鬼在阿迷一带也算是字号人物,平日无恶不作,泼胆如天,唯独在黑牡丹等三姊妹面前,便怕得真像小鬼一般。当下酒鬼一见黑牡丹带着老三到来,顿时酒气全无,控身相逢,口中说道:“黑姑同三哥来得这样快,老九刚去了没有多时,路不远,这时大约已在那儿等着我们了。”他低声下气地说了一大串,黑牡丹全然不睬,却回头向捉挟鬼笑道:“如何,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一到这儿,便闻着一股酒味儿,大约老九也灌了不少,总有一天在酒字上面误了事,说不定小命儿也送在这上面。不信,慢慢往后看。”
  
  酒鬼一听又要受派,吓得垂手立在一边,不敢开口,黑牡丹瞥了他一眼,喝声:“快跟我走!”说到走字,人已飞上墙头,身形一转,便落在墙外了酒鬼同捉挟鬼哪敢怠慢,互相一吐舌头,慌不及一同跃出墙外,跟着黑牡丹一路飞高蹿矮,来到了沐公府。要说六诏山九鬼,个个都有一身本领,便是轻功提纵术,也都可观,但是同黑牡丹一比,便相差太远了,饶是黑牡丹脚步放慢,还闹得面红气促,所以九鬼在黑牡丹面前,谁也不敢倔强。每逢九子鬼母同狮王普辂商量好,派九鬼出去办事,平常的事不说,有点关系的事,定要在三个女弟子中,再派一个出去督率。偏巧还是有三女在内,没有一桩事不办得妥妥帖帖的。因此三位女弟子在九子鬼母面前,言听计从。
  
  这三位女弟子,大弟子绰号女罗刹,二弟子便是黑牡丹,三弟子名叫桑窈娘。这三位女弟子便是九子鬼母的魂灵,连狮王普辂对于这三位女弟子都另眼相待,所以后来许多风波,都从这三女身上发生。这次九子鬼母同狮王普辂、飞天狐吾必魁等因联络金沙江、川贵边境一带苗匪不能得手,一发把沐公爷恨如切齿,誓必一举复仇,非但要沐公爷的六阳魁首,而且想斩草除根,把沐家全府老幼洗劫一空,已经安排好计策,一步步做去。
  
  前几天,狮王普辂亲自带着四九鬼中老五、老八,先到沐府,探一探府内情形,不想碰着瞽目阎罗左鉴秋。狮王普辂迟到了一步,老五白日鬼、老八逍遥鬼全栽在瞽目阎罗手上,可是狮王普辂哪把瞽目阎罗放在心上,这一晚又派黑牡丹带同二鬼、三鬼察看府内警备情形,顺便明目张胆,下书挑战,来个先声夺人。想不到黑牡丹带着两鬼,一进府中,正逢着小蓬莱预备审问被擒的游魂普二,下面将爷们人来人往,从前面公府辕门起直到后花园,彻里彻外都有提灯带刀的家将、军弁络绎巡查,嘴里讲的都是擒住游魂普二的事。
  
  黑牡丹在屋上面,哪有听不出来的事,向二鬼暗地一打招呼,聚在僻静处所,先把酒鬼训斥了几句,说是:“我早料得,你们喝酒要误事,现在如何?果然老九栽在他们手上了。沐府上今晚,人倒真不少,但是,老九如果肚内不拼命灌足黄汤,我想绝不致跌翻在这饭桶手上。”酒鬼哪敢还言。捉挟鬼悄悄说道:“这事,还得求黑姑娘高抬贵手,想法救他出来才好。万一被老太知道(老太便是九子鬼母,苗族尊称,江南也多称老太),老二、老九不得了,黑姑娘面上也不好看。”
  
  黑牡丹柳眉一挑,黑里俏的一张鹅蛋脸,罩了一层青霜,还隐隐笼着一面煞气,只吓得二鬼大气都不敢出,偷眼看黑牡丹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向对面一座高阁注目半晌,又向园内远处,看了一忽儿,猛然喝声:“随我来!”语声未绝,宛似一缕青烟,已向园内墙上飞去。二鬼恐怕跟不去,慌拼命飞进,一路瞄着黑牡丹的身影子,拣着幽暗隐僻处所,亦步亦趋跟去,忽见黑牡丹从一株梧桐树上一个“飞燕投林”,便到了一丈六七尺开外的一座六角亭子的琉璃瓦上,一伏身,便隐在亭上葫芦顶后面,远远向下面二鬼一摇手,似乎叫他们在地上等着。
  
  二鬼也隐身在一丛花木背后,暗地向黑牡丹注意所在望去,顿时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二贼隐身所在,正是玉带溪靠花园围墙的一面,中间很宽的溪面,黑牡丹伏身的六角亭,便是两岸相通的一座玉石雕栏的七孔长桥,六角亭便建在桥上中心。对岸长堤上,宛如一条火龙,一队提灯荷枪健勇,押着中间一个铁素哪当的犯人,一阵风似的由南往北涌去,远远看出中间犯人的脑门,被火把灯球照得秃秃生光,不是癞痢头的游魂普二,还有哪个。酒鬼、捉挟鬼看得又惊又愧,恨不能立时掣出随身兵刃,杀出去救出游魂普二,但是黑牡丹没有吩咐,哪敢动手。正看得怒火中烧,猛听得身后有人口里嘘嘘发声,一回头,黑牡丹不知何时已到身后。
  
  只见黑牡丹悄悄说道:“我已看清,老九被他们拥进那边一明两暗一所小院落,前后都有不少人守护,大约他们预备审问老九。你们二人此刻,从这岸掩过去。这座七孔桥那面有卡子,你们绝过不去。稍远还有一座九曲竹桥,较为僻远,我从高处已看清没有人守看,你们可以渡过那座竹桥,便可以看到周围环着一道窄溪。中间堆着白石假山,上面怪石如林,可以隐身。我自有法把这一饭桶引出园外去。最不济也可以惊得他们章法大乱,你们便可乘机下手,到时我再来接应你们。可是心眼要放活一点,得手以后,便从这一带围墙出窑,我在亭上探清墙外很是荒凉,如果有人追下来,有我阻挡,不必惊慌,听明白没有?”两人连声遵命,自去埋伏。

    黑牡丹便到内宅后身观音阁上,从百宝囊里取出引火之物,放出一派火光,想引诱军弁们齐来救火,好让二鬼救人,哪知事情没有像所想的容易,沐府上人手太多,今晚又与平常不同,内宅也有不少将弁守护。虽然火光一冒,里外可是一阵扰,赶到救火的却是守护内宅的人,花园内很少人出动。偏在这时,瞽目阎罗左鉴秋同通臂猿张杰赶来,分道向屋上巡查。

    张杰手提单刀淌到观音阁西面一堵高墙上,便碰着黑牡丹。张杰当然不是黑牡丹敌手,略一递招,便落下风。幸亏张杰机灵,赶慌撤身飞逃,故意引黑牡丹向花园追来,正被瞽目阎罗截住。黑牡丹志在救人,无心应战,连发几颗喂毒铁蒺藜,却被敌人轻轻躲过,彼此一通名,便追踪到园内。黑牡丹在秋千架上大显身手,不料园内弓箭手已在隔溪放出一阵匣弩,逼得黑牡丹不得不纵出墙外。
  
  这样一耽搁,两鬼在玉玲珑也闹了个虎头蛇尾。酒鬼同捉挟鬼本来埋伏在玉玲珑假山内,预备乘乱劫取游魂普二。观音阁火光一起,二鬼便知黑牡丹做的手脚,可是小蓬莱周围的戒备,一点不乱,二鬼着实无法下手。不料在这当口,小蓬莱门外一阵叱喝,看出一群军健押着游魂普二,向这座假山赶来。捉挟鬼拔出背上双刀,一推酒鬼,附耳说道:“此时不下手,还待何时?”
  
  酒鬼颇有心计,悄悄说道:“且慢!看情形,定是到下面山洞里来的,想把老九圈禁在洞内。这倒好,免得我们多费手脚。只要如此如此一来,不怕救不出老九”说罢,便催捉挟鬼快走。捉挟鬼依言自去行事,这里酒鬼也飞身跃下假山,寻着玉玲珑后面山洞,竟自钻了进去。这面酒鬼钻进山洞,前面把总张德标领着八九个健卒,押着游魂普二也到了前洞。两支火把在洞口左右石缝上一插,立刻派两个健率先进洞去,穿过山洞去把守后洞门。
  
  在张德标以为这样分派,最妥当不过。眼看两个健卒,一前一后走进黑乎乎的洞内,绝不疑心洞内会出毛病,也不向进洞的二卒打招呼,喝令手下把游魂普二推进洞内,嘴上还喊道:“臭贼!你在洞内先凉快凉快,老子们在外边伺候着。如果你想逃走的主意,老子先把你两腿砸烂了再说别的。”张德标骂声未绝,忽然洞口两面石块上叭叭叭几声连响,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块飞蝗石,把两面火把一齐击落,地上火星四爆,火把立灭,洞口六七个健卒立时一阵大乱。

    张德标正贴洞立着,手上还举着一支灯球,一看要出事,喊声不好,左手灯球,右手鬼头刀,近洞一拦,猛听得头上,又是轰隆隆一声巨震,从假山上滚下一块磨盘大石,黑地里一个躲闪不及,正砸在张德标肩背,顿时吭的一声,晕倒于地,手上鬼头刀同灯球都飞出老远。洞口已黑暗无光,六七个健卒手足无措,好像掐了头的苍蝇,跌跌滚滚乱撞。贼人业已得手,从玉玲珑假山上飞跃而下,越溪而过,向小蓬莱奔去了。


第三十七章、沐天澜飞弹退贼。
  
  原来张德标派两个健卒先进洞去当口,酒鬼早从后洞进身,隐身在前洞相近处所。头一个健卒黑乎乎地走进洞内,走不到一半路,猛孤丁从身旁扑过一人,一条生铁似的粗胳膊,一把挟住脖颈子,宛似束一道铁箝,一声不哼,立时闭过气去,被酒鬼丢在一边。第二个进来,如法炮制,前洞张德标一点听不出来,可是前洞口火光熊熊,酒鬼从洞内深处望出来,看得明明白白。第三个人影进洞,张德标嘴上骂骂咧咧的,便知是老九进来了。游魂普二被众卒一推进洞内,便有一人拉住自己胳膊,在耳边低喝了一声:“快跟我走!”便知救兵到了,立时跟着酒鬼向后洞钻去。钻出后洞,两人先设法把镣铐砍开,弃在地下,飞身跳上假山顶上。
  
  恰巧捉挟鬼已绕到前洞隔溪竹桥下,飞过几块飞蝗石,将火把打灭。游魂普二气张德标不过,又推下巨石,把张德标砸得晕绝于地。得手以后,照酒鬼主意,便要离开花园,到墙外等候黑牡丹,游魂普二却说:“沐府没有几个能手,只有一个左老头儿。此刻黑姑娘尚未到来,也许同左老头儿斗上了。再说,我今晚多喝了几杯酒,竟折在稀松平常的穷要饭手上。这口气,实在忍不下去,还有老太赏我的一对吹毛断发的匕首,更是我的性命。何况这样空手回去,依然难见老太的面。二哥你索性好人做到底,陪我到那儿一走,黑姑娘也许等着我们打接应呢!”
  
  酒鬼还不知游魂普二被擒的细情,略一询问,才知真被黑姑料着,真个误在酒字上面,一想老九意思不错,如果瘟官左右没有能手保护,也许把他首级捎走,便可鳌里夺尊,堵一堵黑姑的嘴,显见得我酒鬼没有被酒误事。当下两鬼打好如意算盘,便从玉玲珑上面飞身而下。这时前洞几个兵士,已一窝蜂地向小蓬莱报信,只剩张德标半死不活的,依然躺在洞门口。两鬼跳下来,毫无阻挡,过了竹桥便同捉挟鬼会合,说明所以,三鬼泼胆如天,竟从林木隐蔽之处,绕向小蓬菜屋后。
  
  这时小蓬莱堂屋内,沐公爷、龙土司已由玉玲珑看押贼犯的兵士,飞奔回来,报告张德标被贼砸死,而且故意添油加醋,说有不少飞贼埋伏在玉玲珑顶上,圈禁洞内的贼人,恐已劫走,请爵爷飞速派人追拿要紧。沐公爷听得又惊又怒,顾不得细问情形,立指派近身几个得力家将,多带弓箭、削刀手,火速赶往玉玲珑兜拿群贼。这一来,守卫小蓬莱的将弁撤去了一大半。独角龙王龙土司忍不住,拔出佩剑,也想亲自出去拿贼,沐公爷怎肯让这位护驾大将军离开自己,慌用话拦住道:“来了几个毛贼,铲鸡焉用牛刀,在田何必亲自出去。”龙土司也明白沐公爷的心意,只可停步,按剑站立一旁。
  
  其实这时玉玲珑贼影全无,阿迷三鬼已绕到小蓬莱屋后了。游魂普二赤手空拳,奋勇当先,捉挟鬼跟踪而进,唰唰唰,三条黑影,宛如飞蛇,窜到小蓬莱屋后竹林内,略一停步,打量这所院落,只孤零零三间厅屋,后壁并无窗户,周围却圈着一道短墙,两面墙角拐弯处,灯光闪动,似有一两个人荷枪守卫。
  
  三鬼哪把这几个人放在心上,鹭行鹤伏,便想探头出林,跃上墙头,一接脚,便可从短墙飞身上屋。头一个酒鬼把三截棍合在手中,先蹑足探出林外,一看墙角守卫兵卒并不觉查,立时施展轻功唰的一个“飞燕穿帘”,向短墙头飞去,两足一点墙头,刚要腾身再起,一口气飞上房坡,不意房脊上伏着人,那人倏地手一抬,喝声下去,酒鬼还真听话,竟随声跌落墙外。好酒鬼,身受重伤,咬牙忍痛,不哼一声。随着跌落之势,两腿一拳,竟施展就地十八滚,骨碌碌滚回竹林。
  
  可是游魂普二同捉挟鬼,原想跟纵飞上,忽见老二飞上短墙,身形一晃,倏地翻身跌下,大吃一惊!两人同时一个箭步,窜出竹林,恰好酒鬼业已滚回。两人一俯身,猛看得酒鬼已变成血脸,左眼血淋淋,大约已打瞎了,不禁惊得喊出声来。不料对面房坡上,尖咧咧又喝声:“你两个混账东西也尝尝!”只听得哧哧几声微响,暗器挟着一股尖风,当头袭到。吓得两鬼没命地分向两旁一窜。
  
  饶是躲得快,捉挟鬼头上居中慈姑结已被不知名的暗器打落在地,游魂普二正伏在酒鬼身上看受伤的血眼,这样一闪,又晦气了酒鬼,他左肩上又着了一下重的,疼得他挣命似的连滚带爬,一头钻入竹林。这样一折腾,两个墙角的守卫立时惊喊:“有奸细!”小蓬莱前院将弁也立时闻声赶来游魂普二同捉挟鬼再想返身搭救受伤的酒鬼,已不可能,只好各自向黑暗中逃去,而且向左右两面分散。
  
  捉挟鬼奔逃方面,靠着玉玲珑的一条来路,却不敢望玉玲珑走,拣着幽暗无人的林木隐蔽之路,蹿高纵矮,居然被他逃到玉带溪对岸,跳上靠围墙的一座太湖石假山上面,略一停身,向四面探望,远远看到靠内宅相近一条堤上,火把照耀,人声如潮,一眼看到那边秋千架上忽然现出一条黑影,好像黑牡丹似乎已被人围上。捉挟鬼猛然记起来时黑牡丹的吩咐,慌掏出芦管做的哨子,含在口中尖咧咧一吹,果然那边黑牡丹同声遥和,却见黑牡丹在远远的秋千架上,身形一晃,人已跃出墙外。捉挟鬼不敢怠慢,慌也在这边纵出围墙。
  
  黑牡丹好快的身法,从远远的墙根,疾逾飞箭,贴墙赶来。捉挟鬼略说老九已脱身,老二受伤被围。黑牡丹只说了一句:“我还得进去。”人又飞进墙内去了。捉挟鬼略一踌躇,唰的又是一条黑影,在靠边园后一段墙内,飞跃而出,一看身影便知是游魂普二。捉挟鬼飞也似的赶去,两鬼一会合,便窜入林内,碰见了云海苍虬上官旭,也是瞽目阎罗在秋千架下,略一俄延,再跃上围墙,追踪黑牡丹,不见贼影的当口。
  
  上文业已表过,且说酒鬼在小蓬莱屋后,受了重伤,拼命挣入竹林,耳内听得众军从两面墙角抄来,又听得屋上,有两个小孩子的嫩嗓子大喊:“快向竹林内搜查,贼人逃进林内去了。”酒鬼满脸血迹,心慌意乱,哪敢再向林外窥探,咬牙忍疼,连爬带滚,拼命向林内钻去。偏巧这片竹林,地势真还恰巧,居然被他误打误撞,在竹林深处找到一条羊肠小径,提着气跄跄踉踉向前飞奔,总算幸运,黑牡丹业已闻声赶来。
  
  酒鬼这时再也支持不住,一看到黑牡丹,便有气无声地喊了一句:“黑姑娘,我栽了!”说罢,晕绝于地。黑牡丹玉臂轻舒,一把挟起酒鬼,“唰唰唰”几个箭步,便窜出老远,等待守卫小蓬莱众军弁入林排搜,哪还有踪影,连贼人受了重伤都不知道,只有房坡上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肚里雪亮罢了。
  
  这便是瞽目阅罗离开小蓬莱以后的情节,不过二公子沐天澜在众人面前所讲,也无非限于屋上发暗器,击退贼人的一幕情节。至于黑牡丹二次人园,救走酒鬼,以及游魂普二、捉挟鬼种种内情,两个孩子也是莫名其妙,在下借此补叙一番罢了。且说席上只有瞽目阎罗把先后情节互相印证,便一一了然,但是龙土司和上官旭还有点不大明白。

    龙土司尤其性急,向天澜一竖拇指,呵呵笑道:“想不到二公子同左老师傅,盘桓了几个月工夫,便有这样能耐,几年之后,便可无敌天下了,真真可喜!这事被公爷知道,还不知怎样高兴呢?不过二公子在屋上击伤贼人,究竟用的什么暗器呢?再说你们两位,不是在这屋内待着,怎会到了后房坡去的呢?”
  
  天澜听他问到这儿,似乎很忸怩,向瞽目阎罗偷偷地瞥了一眼,才笑答道:“我哪有这样能耐,不过事情来得凑巧罢了,我说出来,诸位可不要见笑!我师父初到此地,同我父亲在湖山四望亭对酌谈心,谈论武功。我师父当面施展绝技,飞出亭外,手捉空中双鸟(事见前文),那时我心中羡慕不过,恨不得立时跟师父学会这手本领。从此不见飞鸟便罢,一见鸟雀儿,便用石子乱投,自己以为这样天天练习,也许石子能够百发百中,一样可以把空中飞鸟击下来。
  
  “有一次被我师父看见,对我解说练腕、练目的武功密奥,替我预备了一升干黄豆,教我在暗室里,点起一支线香,天天远远对着一点香头的红光,凝神注目,渐渐看到香火头的红光,自然而然地扩大起来。一月以后,香火头的红光,只看我一凝神,便要变成制钱那么大。师父又教我用两指拈住一粒黄豆,在五步开外,一粒粒黄豆向香火头抖手发出。起初没有准头,一百粒黄豆,还不能击灭一次香火。半月以后,才渐渐明白运用腕功,渐渐增加击灭次数,距离也渐渐移远。
  
  “却好已到夏末秋初,师父又指点我许多诀窍。不准我在室内再打香头。每天晚上,身边带了一小袋黄豆,跟着师父在园内散步。师父教我用黄豆去掷林下草际,飞来飞去的萤火虫。萤火虫的一点小红光,正同线香头一般。不过萤火虫是活的,实在难以取准。可是我师父一举手,便能随心所欲,把它击灭了,而且双手并发,或者单手联珠,无不得心应手,喜得我欢蹦乱跳,可是逢到自己一试,实在不容易中的,又经我师父详细指点,多日练习手法,才能十中一二。
  
  “可是秋天转眼过去,萤火虫便没有了。我师父却在小蓬莱屋后,竹林枝梢上,用丝线长长地挂了许多小棉花球。竹枝随风摇摆,垂下了来的许多小棉花球,也满空飞舞,煞是好看。师父在教完正式的功课以后,便带着我到屋后,像击萤火虫一般,去掷棉花球。每次却只准用十二粒黄豆,必须一口气把十二粒黄豆颗颗都中,才算交代过去。

    “最近把棉花球都撤去,黄豆也不用了,师父到外面替我铸了一袋铁莲子,又在竹林外圈一排竹竿上,高高低低,挖了不大不小的许多窟窿,教我用各种身法、步法,用十二颗铁莲子,向竹竿上窟窿一颗颗发出去,必须颗颗嵌进窟窿以内。倘若略失准头,打在窟窿外面竹节上,也许滑向别处,但总是弹回来的次数居多,返激过来的力量不小。师父却教我蹿高矮纵,双臂齐挥,把碰在竹节上反激回来的铁莲子一一接住,不准有一颗掉在地上。诸位没有瞧见我练那手功夫的丑态,猴子似的乱蹦乱跳,真够我赶罗的。”
  
  龙土司、上官旭听他说得有趣,都大笑起来。上官旭一面笑一面细细打量沐天澜,不住点头,向瞽目阎罗说道:“沐公子骨秀神清,英华内敛。这样天生的英雄骨骼,千万人中也难得选出一二个来。左老弟真是有缘,难怪老弟用尽心机,循循善诱了。”龙土司也笑道:“二公子这样一说,我也明白了。倒霉的贼徒正钻在二公子平日练习竹林子底下,当然百发百中,吓得群贼四散飞逃了。”
  
  天澜雪白粉嫩的小手,向龙土司乱摇,笑道:“龙世叔且慢夸奖,小侄同我们这位左师兄躲在这屋内,猛听得报内宅起火,我师父同张师兄先赶了出去。照这位左师兄主意,也要溜出去,看个究竟。我胆小,心里虽想出去,但是我父亲同许多人坐在中堂,势必看见,师父又再三吩咐过,两人暗暗一商量,支起前窗上截的花格子,两人从花格子钻出去,你拉我,我托你,费了半天劲,才翻上屋檐。
  
  “我从来没有上过屋,脚下虚飘飘的立不稳。左师兄比我强得多,能够直起腰来。恐怕踏碎了瓦,被下面人听见,两人只好贴瓦伏着,慢慢地往屋脊爬去,挣命似的两手攀住鲲鳅脊,身子往上一起,刚一探头,便看见远远三条黑影,飞也似的向屋后奔来,其中一个,背后插着一对雪亮双刀,很是夺目。
  
  “我们便知贼人不怀好意,也许到小蓬菜放火的,心里却不怕,记得身边带着几颗铁莲子,原是随时猎取虫鸟玩的,便摸了出来,悄悄问我们左师兄练过暗器没有,他说在家里练过飞标,腕弱打不了多远,身边却没有带来,我随手分了几个铁莲子与他。一忽儿,对面竹林窜出一条黑影,比箭还疾,立时蹿上墙头。我一抬手,便赏了贼人一铁莲子,居然侥幸被我打瞎眼,跌下墙头去了。
  
  “贼人大约受伤不轻,立时又窜出两个贼人,似乎想把受伤贼人架进林中,我又把扣在掌内的两颗铁莲子,联珠发出,左师兄大约也发了一颗。这一次贼人有没有受伤,却没有看清,距离比较远一点,只听得其中一个贼人惊叫了一声,立时各自飞逃。守卫的军弁们也在那时赶到了。”上官旭听得有点诧异。向瞽目阎罗道:“事情也够险的,没有二公子的铁莲子,贼人也许在小蓬莱闹出事来。不过二公子仅仅几个月工夫,能够练到这样的目力腕力,实在可异,大约禀赋独厚,不同常人的缘故。”
  
  瞽目阎罗笑道:“这里面是有道理的。”便把误饮鳝血的事约略一说,又说道,“照说二公子现在两臂潜蓄的精力,虽没有千钧之力,也有六七百斤的普力。不过我的意思,应该善用这种潜蓄力量,待内功根基筑稳,四肢发育完全,精气神充沛坚固,把浮力化为实力,然后把自己特殊禀赋发泄出来,非但有益无害,便是练习各种功夫,也可事半功倍了。”上官旭、龙土司听得不住点头。
  
  瞽目阎罗忽然面色一整,向独角龙王龙土司,说道:“现在我们都已明白贼人来去情形,虽然游魂普二被贼党劫走,我们府中将弁受轻重伤的也有几个,可是贼人没有十分得手,贼党中也伤了一个。但是今晚还有一档子要紧的事,先头公爷在此,我不敢冒昧说出来,现在咱们可以大家看一看。”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封束贴同一颗铁蒺藜,送到龙土司面前,说道,“这是黑牡丹从秋千架跳上墙头,临走时裹着铁蒺藜掷下来的。我拾起时,一看束贴上写着公爷衔讳,不便拆看内容,追贼时也没有功夫。不过这颗铁蒺藜四面芒角发蓝莹莹的光彩,定是喂过毒药。将军拿着不要靠近掌心,指上罗纹较厚,撮着看,不妨事。”
  
  龙土司点点头,先把柬贴拿起,一看柬贴外面只写着“黔国公沐钧启”几个字,微一沉思,便拆开信封,取出一纸信笺,摊在桌上。不料信笺上只寥寥几句话,字写得核桃一般大,一席上的人望得清清楚楚。只见信笺上写着:“余等与汝誓不两立,三日后取汝全家首级。”无头无尾,只这两句话,下面也没有具名。
  
  龙土司识字不多,这两句却看得明白,气得浓眉直竖,虎目圆瞪,拍桌大骂道:“阿迷贼寇,竟敢口出狂言。不用说府内有这许多将弁,还有几位老英雄在此保护,便是俺龙某明日调动驻扎城外的部下,到此卫护沐府,在沐府周围百步以内,不准闲人进人一步。连沐府一草一木,大约也无法动它,且看贼徒在三日内怎样下手!”
  
  瞽目阎罗道:“将军主意甚好,不过阿迷贼党故意用江湖手段,敲山震虎,先来下书,明示期限,表面上好像贼党有极大把握,把沐府视如无物,但是也要防他别有用意,也许故意使我们在这三天内,空费精神,贼党们却待我们注意松懈、防卫不周的当口,突然大举来犯。将军部下,当然都是百战健儿,却不能夜夜在此防贼。我们这班人也不能常聚于此,总有疏忽的时候,贼党们却能以逸待劳,早发夕至。因为我猜测省城相近,定有贼党窝藏之所,也许就在城内。这样一来,沐公爷没有安枕之日了。”龙土司皱眉道:“这一层确是可虑!老师傅如有高见,务必直说出来,大家商量着办。”
  
  瞽目阎罗又说道:“从来邪不胜正,逆不顺敌。公爷屏藩南疆,执掌兵权,岂惧草莽狂寇。不过现在情形稍异,朝廷对于边疆,事事以怀柔为主。沐公爷又班师初回,未便扩动干戈。阿迷贼寇诡计多端,同本省不肖官吏,难免没有暗地联络,别具异心,又明知公爷这时难以大张挞伐,所以故意用江湖寻仇的手段,派几个有本领的贼党先来窥探府内动静,顺便下书恫吓。信内所说期限,也是半真半假,如果探得府内并无能手保护,或者人手不多,贼党自问可以得手,他们便真个照信行事了。

    “否则便用诡计派遣几个手下,随时来府薅恼,闹得府中天天马仰人翻,精疲力尽,然后突然销声匿迹,隔了些时,我们以为不要紧了,防范一疏,贼党便出其不意的,乘隙大举来犯。那时节便要堕入贼党毒计之中,不过我们可以不管贼党怎样诡计,也不管贼党来信所说三天或五天,我们从今晚起便须想一万全之策。照老朽愚见,我们人手太少,又不能直捣贼巢,暂时谈不到破贼。只能说防贼。便是防贼,也只可在三天内设法,三天之外,尚须另外想法。

    “在这三天内,我看府内弓箭手所用的诸葛连珠弩,倒是防贼的利器。不论贼党如何厉害,也难搪这种弩箭,应该多多地预备下这种诸葛弩箭,每夜分为三队,每队二十名。倘然府中熟练诸葛弩的,能够再选出几十个来,当然多多益善。这三队弓弩手,分前面、内宅、后园三处埋伏。每队弓弩手,再配上挠钩手十名,散伏在指定扼要地段,却须挑选几位干练将爷率领。其余将弁分任巡查探报,到了白天,便让他们休息。这等防范也许可以支持多日,最要紧公爷同两位公子,从此应该深居简出,晚上在内宅密室起居,身边有亲信传递命令,不必到园内涉险。这样也许使贼人难以得手,我们便可腾出工夫来,想根本铲除祸根之策。这是我浅陋之见,务请龙将军斟酌一下,以策万全。”
  
  龙土司不住点头,道:“老师傅注重弓箭手,这主意真不错。明天我再叫我营中金翅鹏挑五六十名削刀手,到此守护内宅。先把公爷同两位公子保护周密,我们便可放心对付贼人。可是贼人党羽众多,都有轻身功夫,能够和贼人交手的,只我们在座的两三个人,这么大的府第,实在有点顾不过来。这一层老师傅定然想到。依俺之意,老师傅同这位老达官久闯江湖,英名远播,定有不少奇才异能的贵友,倘然能够请到几位相助破敌,我们便万无一失了。”
  
  瞽目阎罗说道:“老朽早存此见,还想访求昔日同道,前往阿迷,同飞天狐、狮王等一决雌雄,也许叨公爷福荫,踏平巢穴,永除祸根,但是远水不救近火,就近却没有可以求助的人物。不瞒将军说,多设弓驽手,无非暂时救急的办法,实非根本破贼之策。”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静静地在一边听他们设策,许久默无一声,因为自己初到,尚不知瞽目阎罗对于沐府究有怎样交谊,这时听了半天,才略明所以,便向瞽目阎罗道:“老弟同将军所谈,已听出内情,大约贼人的细底,老弟定已略知一二。”
  
  瞽目阎罗便把自己乔装瞎郎中到阿迷一段情节,同沐公爷最近剿寇班师的事,说了一个大概。上官旭道:“噢!这样说来,老弟所知,还只表面上的一点贼情,其中有几桩重要关键,老弟还不及愚兄明白哩!”瞽目阎罗道:“老哥哥今天蓦地相逢,偏遇上贼党捣乱,没有工夫问一问老哥哥的行踪。算计老哥哥从成都动身到此,一直到今晚,已有不少日子。在墙外会面时,似乎说过今晚一到省城,又说听得小弟在沐府存身,才连夜赶来探个确实。小弟初听时,便有点奇怪,此刻老哥哥又说出另外尚有关键,老哥哥究竟怎么一回事呢?”
  
  云海苍虬上官旭叹了口气,说道:“愚兄年衰运退,处处丢人。这一次到云南来寻找老弟,几乎又送掉我这风烛残年。如果没有高人搭救,我们弟兄休想见面了。”瞽目阎罗吃了一惊,慌问所以,一桌上的龙土司、沐天澜、红孩儿也耸然惊异,齐声催问。于是上官旭迭着指头,说出一桩惊人的事来。
  
  原来上官旭从成都动身,本想从会理松坪关渡金沙江,仍走当年鸡鸣峡白草岭的驿道。想起瞽目阎罗血战飞天狐的前事,未免寒心,竟同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不谋而合,也是由川入黔,从毕节、威远经草海、可渡河入云南边境,不过比张杰等早走几天。那时云贵边匪刚刚发动,不必像张杰等远绕石龙山,可渡河尚能安然渡过,从东川府可渡驿登岸,便进入云南境界,又从东川、曲靖两府交界大幕山磨盘山一条官道,向省城走去。走了几天,居然平安无事,有一天走到嵩明州境内的梁王山,离昆明只有二百多里路,水旱都可通行。从水路走,可由梁王山下普渡河雇船,直达螳螂川到省城碧鸡关;如由旱路,须由梁王山再经兀泊峰一大段崎岖山路,才踏上嵩明州通昆明的平坦官道,较水行辛苦了一点。
  
  上官旭究竟有了岁数,贪水路少受风霜,便在普渡河口雇妥一只长行船,讲明中途不准多兜搭客,即使有一二位老实客商,请求搭载,船上想弄点外快,也须本人许可才行。途中何处停宿,何时启行,也须本人做主。这样,情愿双倍出钱,酒资还格外从丰。船上掌舵、牵夫也有三四个人,后梢还带着家眷,大约是一家子,贪图上官旭单身客,行李不多,手头宽松,说话举止又处处在行,便也乐意承揽下来。上官旭也看得舱中干净,坐卧舒适,一路可以随自己心意。船老大年纪也有五十多,手下几个副手,大约都是儿子,一路奉承,船上做的酒饭也颇可口,一路行来,凭窗观玩沿路风景,怡然自得,算计这样走法,比旱道也慢不了多少,最多七八天可到。
  
  有一天,船行到一处,岸上是个大驿站。长长的一道街,瓦房鳞鳞,店铺栉比。沿江各样船只,密层层排着,岸上岸下,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却好时已人暮,江面上起了逆风,西北角黑云堆涌,似乎便有大风雨到来。云南气候本来同别省不一样,四时虽然没有大冷大热,却常常倏晴倏雨,寒暖不时。上官旭便叫船夫下帆停泊,在这市镇热闹处所憩息。
  
  船老大手搭凉篷,向天边望了一望,笑道:“果然今夜有点风雨。这儿铜鼓驿出一种名酒,叫作醉八仙,四远驰名。客人正可上岸去随意喝几杯,舒散舒散哩!”上官旭果然被他说得动心,好在船上没有多少行李,整了整衣巾,便叫船夫搭好跳板,慢慢地踱上岸来。没有儿步远,便见靠岸一座酒楼,门口挑出一竿灯笼,灯笼上“临江楼”三个朱红大字,酒楼下刀勺乱响,酒香扑鼻,夹着座头上酒客们呼叱喝六的豁掌声。上官旭迈步进门,便有伙计殷勤接待,引上楼去。
  
  上官旭上楼一看,楼面虽不大,一色朱漆桌凳,抹得光滑异常,四壁还挂了几张山水屏条,靠江一面,排窗洞启,贴窗摆了几付座头。楼上吃酒的并不多,疏疏落落的有三四个人,靠江窗下,只有靠内一张桌上,坐着一个老僧,凭窗举杯,似乎正在欣赏隔江苍薄的暮色。上官旭只看到那僧人的背影,也没有理会,便在僧人背后贴邻靠窗一席上坐了下来,要了几斤醉八仙,点了几样时菜,细细品酌起来,有时向窗外看看江边夜景,只见窗下泊岸的船只,直排出里把路外,船上桅巅的灯笼,密如繁星,沿岸摊贩叫卖声,混在一片岸上岸下的人声中,显出这铜鼓驿夜市的热闹。再一细看,自己雇的那只长行船,便在窗下不远泊着,后梢烟气蓬蓬,大约船老大正在做饭。
  
  忽见从岸上走下一个彪形大汉,踏上自己那只船头的跳板上,向后梢船老大说话。那汉子一面问询,一面呵腰向中舱张望,说话声音不高,听不真,看后梢船老大答话神气,似乎那汉子探问的是船上客,心里不禁疑惑起来,暗想我云南没有多少朋友,尤其此地铜鼓驿,还是生平第一次经过,哪有我的熟人,也许那汉子认不清船只,问错了也未可知。却见跳板上的汉子,已转身上岸,没入人丛中不见了。
  
  片时窗外江风大起,黑云漫空,把已经高挂的星月,霎时遮得无影无踪。岸上岸下,人们乱喊雨来了,挑肩小贩们,以及江边的船夫,喧喧哗哗,都各人做各的防雨工作。酒楼临江一排格子短窗,也被江风吹得咿呀乱响。云南虽然四时温和,冬天的江风吹进屋来,也是透骨砭肌。酒楼的伙计们,慌赶来关紧排窗,在屋内又添了几支明烛,顿时显得一室光明,同楼外风载沿途,江涛汹涌的景象,宛然成了两个世界。原来这时楼外浙沥地已下起雨来了。忽听楼梯响,又上来几个酒客,分据酒座,显见得这班酒客,一半是被雨赶进来的。这班酒客一上来,伙计们一忙活,顿时显得楼上热闹起来。
  
  在这当口,楼梯口又露出一个脑袋。因为这人在楼梯上走得极慢,上官旭临窗坐着,正对着楼梯口,先见这人铮亮的秃脑门,脑后散披着短短一圈稀发,既不束顶,也不带冠,就让薄薄的短发散披脑后。顶发既秃,脑门又特别大,却又生成一副冬瓜脸,眉目鼻唇所占的位置,似乎仅及全脸三分之一,加上似有若无的两道细长眉,一对迷缝眼,似睡非睡,却有两点寒星似的光芒,从若开若闭的眼缝透射出来。皮肤却雪白粉嫩,微耸的两额颊上,隐隐一晕酒红,短鼻方唇之间,常常露着一脸笑容。上官旭蓦地看到这人又滑稽又慈祥的一副奇特面孔,心里一动,似乎记得有人说起这人的容貌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第三十八章、上官旭险里逃生。
  
  这人从楼梯慢慢地上来,全身的形态也慢慢地摄入上官旭的心目中。只见这人身量并不高,衣衫举动,满身斯文书卷之气。这样冬令,头上既不加冠,身上也只穿一领川绸单衫,腰缠丝绦,脚踏云履。最奇外面风雨交加,道路当然泞泥,这人脚上一双云头粉底逍遥履,依然净无纤尘,不沾一点泥水。这人走上楼梯,上官旭暗暗觉得两点寒星似的眼光,从自己面上一瞥而过,便到了背后先来的僧人身旁。那僧人却已立起身来,掉脸向那人点头招呼。
  
  上官旭初上酒楼,在僧人背后落座并未理会,此时看他一掉脸,才看清僧人庞眉长须,通已雪白,少说也有七十多岁,却生得河目海口,高颧广颡,精神奕奕,迥异常人。上官旭吃了一惊,暗想,不意此地遇到这等人物,不禁注了意。虽然自己背着脸坐着喝酒,却暗暗留神听那两人言谈。
  
  这时秃顶文士已在须眉皓白老和尚一席上对面坐下,伙计添设杯箸,又添了几样酒菜,转身走开,便听老和尚笑道:“师弟,怎么此刻才到?天一下雨,我们不如搭船走一程,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你看好么?”秃顶文士呵呵笑道;“你想六根清净,一尘不染,那班狐子狐孙,偏要在我们跟前摆来摆去,而且老狐狸也到了此地。偏巧他手下狐群狗党,替他探着了一个冤家对头,此刻定已飞报老孤狸,回头冤家路窄,狭路相逢,我们定有好戏看了。”
  
  上官旭听得心里又是一动,不禁停杯沉思起来。猛然一个伙计腾腾跑上楼来,手上举着长形信一封,笑嘻嘻地走到上官旭面前,把那封信在桌上一搁,说道:“老爷子,你贵姓是上官吗?”上官旭吃了一惊,点点头。伙计笑道:“此刻楼下来了一个汉子,掏出这封信来,说是奉人所差,信内一锭银子,送与楼上临窗座上吃酒的上官老达官,送到就得,不必回条,说罢那汉子便转身走去,大约你老忘记带银子,所以巴巴地追送了来。其实像你老这样规矩人,在柜上说一声,明日送来不是一样,何必使你贵差在雨头里来回地跑呢。”
  
  上官旭听得莫名其妙,听得这送信人已走,只可点头承认,先把伙计敷衍开。伙计一走,上官旭把信封拿起,便觉信内沉甸甸,硬邦邦,真像有锭银子在内,慌拆开信封,取出一看,顿时吓得心口怦怦乱跳,瞪目无言。原来信封内沉甸甸、硬邦邦的一件东西,哪是银锭,明明是一支钢镖。
  
  上官旭用不着细看钢镖上刻着的字号,一入手内,测一测分量,便知是自己的东西,同当时身上暗藏的镖,一式无二。再一细看,镖尖还隐隐留着血痕,陡然想起自己这支镖,定是飞钵峰下,暗助瞽目阎罗,发镖击退飞天狐,飞天狐带着这支钢镖逃走,当时并不在意,此刻想起来,镖上本刻着“上官”二字,飞天狐起下镖来,一看便知是我的暗器,还以为我同瞽目阎罗约好,用诡计取胜呢,当然仇上加仇,恨如切骨。万想不到改走水路,仍然被他狭路相逢,先头凭窗下眺,看见有一大汉询问自己船夫,当然是飞天狐的羽党。大约铜鼓驿也有贼人巢穴,自己不留神,上岸时定落在飞天狐眼内了。心里这样一琢磨,又惊又恨,情不自禁一拍桌子,出声叹道:“唉!这真是冤家路窄了。”
  
  这一出声,猛又惊觉,隔座一僧一俗不是刚说过,冤家路窄,有好戏看的话吗?句句都关着我的事,好像此刻送镖示警,回头觌面复仇,好似都先料到。看情形两人绝非贼党,自己却又不识。最奇那位秃顶文士又滑稽又奇特的一副形貌,原听人说起过,此时偏会想不起来,不禁扭头向隔座看去,却见一僧一俗自顾自浅斟低酌,好像毫不理会。不便多看,想起自己今天的祸事,难免满脸凄惶,哪还有心喝酒。暗想自己孤身一人,在这人生地疏的客地,万一飞天狐真个到来,定是凶多吉少。不过在这闹市里,或者不致下手,也许等我下船以后动手,也未可知。想到此地,不免口心相商,满肚皮筹划脱祸之策。
  
  忽然听得隔座那位秃顶文土,此时又开口笑道:“师兄,人人说此地醉八仙四远驰名,当得起色香味俱全的考语,在我看来,这种好酒也得分谁喝,也得看有口福没有口福。常言道得好,‘酒是祸水。’如果喝酒喝出祸来,懊悔都来不及。眼看着这样驰名的绛云酒,琥珀似的摆在面前,却不敢沾一沽唇,你说难过不难过,要命不要命?”说罢,仰面大笑。这几句话不要紧,听在上官旭耳内,每一句话,都变成锋利的箭镞,支支刺入心窝的深处。上官旭究竟阅历深沉,明知话出有因,调侃自己,并不动怒,只思索这一僧一俗,是何路道。说了这样打趣的话,有何用意。
  
  不意秃顶文士话锋不停,又听得老和尚微微笑道:“师弟,你还是游戏三昧的老脾气。在老僧冷眼看来,人生怨孽牵缠,兰因絮果,一毫勉强不来。只有把自己这颗心,安置得稳稳当当,多种福因,自然不结恶果。你说酒能祸人,何尝不能福人?其实不是酒能祸人福人,完全是吃酒的一念所起的因果。我佛说过:‘酒肉经肠过,祸福两无关。’即如老僧今天同你在此喝这酒,还有许多带血腥的鱼肉,岂是皈依三宝,口念弥陀所吃的东西。但是老僧却不怕人们称我是个酒肉和尚。因为世上许多口念弥陀、不茹荤酒的佛子,可是骨子里全做着满手血腥的勾当。此刻老僧虽然满嘴血腥,一肚酒肉,回头也许碰着有缘的,照着我佛慈悲的本旨,做些排难纠纷,锄强扶弱的勾当,岂不是一桩小小的功德?到那时候,也可以说喝这醉八仙,可以转祸为福,化凶为吉了。师弟,你说是不是?”
  
  秃顶文士口里啧啧两声,大笑道:“师兄这样一说,不用说,今天一夜工夫,师兄要造成八面玲珑的七层宝塔了。可是我又替狐狸精发愁,在这七层宝塔之下,定要压得喘不过气来,最不济也要现出原形,一溜烟逃走的了”说罢,一僧一俗都笑了起来。
  
  这一番话,别个酒客听得莫名其妙,还以为他们在那儿参禅,唯独上官旭听人耳内,句句爱听,字字宝贵,尤其是七层宝塔的一句话,明明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故意说得这样恍惚。这句话钻进耳朵,直达心房,转布四肢百脉,宛如吃了返老还童的金丹,起死回生的仙药。先时一支支钻刺心窝的冷箭,此刻也变成一朵朵娇艳郁馥的鲜花,心花怒放之际,把面前一杯酒,不管冷热,咽的一声,便喝下肚去。
  
  这一杯下肚,胆气一壮,心里也有了主意,先把贼党送来那支钢镖,纳入贴身镖囊内,刚想起立整衣,走向隔座,和一僧一俗攀谈,蓦听得楼下鸾铃锵锵急响,一阵马匹奔驰急骤之声,到楼下截然停住。霎时从楼梯奔上两个凶眉恶目的大汉,都顶着遮雨的宽边竹笠,一样地披着一裹圆风衣,衣角上尽是点点滴滴的泥浆,下面露出赤足草履,也是满腿泥浆。想是雨天道路泞泥,来路略远,飞马奔驰,兀是飞溅了一身泥浆。这两个大汉一到楼上,只向四座一瞥,便直奔上官旭一座而来。上官旭心存戒备,霍地从座上站起身来。那两汉在身边一站,一人大声说道:“尊客是成都上官旭老达官吗?”上官旭答道:“正是。老朽同两位素昧生平,有何见教?”
  
  那人两道板唰眉一展,微微冷笑道:“我们怎配同达官爷交往?老达官也用不着明知故问。先时老达官的好朋友,已有一件信物送来。老达官看到那件信物,当然肚内雪亮。现在那位朋友已在市梢一座古刹恭候大驾,离此不过七八里路,命我们飞马赶来相迎,还再三吩咐我们,说是不用提名道姓,因为达官爷自己明白,同他是好几年的生死交情,绝不会不去的。如果酒饭已经用过,快请起驾吧!”
  
  上官旭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十年,这种场面过节,岂有不知?而且料到对头明知此次自己单枪匹马,自投死路,故意仿效江湖上常常见的举动,尽量让自己饱受惊慌,嘲笑个淋漓尽致,然后再伸手报仇雪恨。主意非常歹毒。可是自己已被人挤到这种地步,就是摆满了刀山,也只可咬牙接着,立时答道:“两位这样劳步,实在不敢当。不瞒两位说,老朽今天到此,原是特地找贵当家来的。行客拜坐客,当然应该老朽先去拜望。不过老朽还有一位朋友,约在此地见面,一忽儿就到。没法儿,只可等他一等。两位暂请先回,请两位拜复贵当家,二更前后,老朽必到。一言为定,老朽也不留两位喝一杯了。”说罢,微一拱手,表示送客,其实便是逐客。
  
  来的两个汉子倒也识相,互相眼光里打了个招呼。一人慢腾腾地答道:“这样也好,老达官这样岁数,这样身份,当然不致失信。好,咱们先告退。达官爷,回头见!”一转身,便跑下楼去了。两人走后,上官旭又愁眉百结,提心吊胆起来,慌偷眼向隔座望去,顿时大吃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宛如整个身子,跌入极深的冰窖,闹了个透心凉。
  
  原来隔座的一僧一俗,已无踪影,竟不知何时下楼的。更奇近在咫尺,凭自己多年的阅历和功夫,竟会不知不觉,不晓得一僧一俗怎样走的。这样看来,一僧一俗的武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化境,本已存心上前相见,可恨被两个该死贼党上来一打混,错过了极好机会。生有处,死有地,大约我命该如此。心里一阵难过,嘴上不免长吁短叹,猛然又一转念,慌再回头一看隔座,僧俗吃过的杯箸残肴,尚未见伙计过来收拾,又想起老和尚曾说过的几句音在弦外的话,明明说与自己听,大有路见不平,伸手相助之意。
  
  先头送上镖函的伙计,又拿着一封信送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向隔座一指,道:“这边吃酒的那位老和尚真古怪,临走时,忽然想起你老是他的施主,却又不愿回身上楼,向柜上索讨纸笔,飞一般写好了这封信,马上叫我送上来,自己却又走了。”说罢,把信交与上官旭,自己向隔座收拾杯箸等去了。古人说得好,一纸家书抵万金。老和尚这封信虽然不是家书,但在上官旭看来,此刻这封信,比万两黄金还贵重百倍,真有得之则生,不得则死之慨。
  
  上官旭急忙忙把这封生死交关的信,拿在手上,先看信面写着“上官旭檀樾亲拆”几个字,便已咄咄呼怪。老和尚素不相识,怎知我的姓氏?且不管他,拆开封口,取出信笺,只见上面写道:铜鼓驿左行八里许,地名鸦嘴,寺名狮吼,原飞天狐期会之所。更鼓再响,坦然径往。老衲当于暗中翼君脱险。事毕,或能与檀樾促膝蓬底,略道始末也。老衲无住和尚。
  
  虽然寥寥几行,上官旭已是喜出望外,也可以说绝处逢生,尤其是信尾署名“无住”两个字,恍然大悟,原来这位高僧,便是四川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也是少林嫡派,鼎鼎盛名的内家宗匠。想起二十年前,走镖长江上下流,拜识一次。事隔多年,竟是觌面不识。算计这位无住禅师的年纪,现在怕不有七十开外,比自己还长了好几年,精神体魄,却依然如故,只须皓眉白罢了。又从无住禅师推想到那位俗家装束的秃顶文士,这时也陡然记起,定是他的同门师弟滇南大侠葛乾孙了。
  
  滇南大侠比较无住禅师年纪小得多,现在也不过五十,可是江湖上推崇这位滇南大侠的一身本领,和许多行侠仗义的轶事,同他神出鬼没的古怪脾气,真可以说举世无双。万想不到今天我上官旭,因祸得福,会巧遇当代大侠、高僧。葛大侠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有了无住禅师暗中护卫,已够飞天狐对付的了。
  
  可怜上官旭年迈苍苍,为了千里寻友,到了铜鼓驿临江楼,满想举杯凭栏,稍舒一路风霜之困,想不到,上得楼来,倏惊倏喜,倏危倏安,一颗心七上八落,何尝有一刻安顿,有一分享受?直到此时,千真万确的一封救命信拿在手中,才把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才始唤上伙计,重温几斤驰名的醉八仙,添配可口的菜肴,一面喝酒,一面筹划赴约的步骤。算计无住禅师信内写明三鼓时分始能前往,时间绰绰有余,尽可在此慢慢地吃喝。
  
  其实飞天狐同上官旭也是凑巧碰上,此地并无巢穴,他是奉九子鬼母的密计,从六诏山赶来,先到省城昆明,暗探官府,对于云贵交界,边匪纷纷蠢动,做何计较。他一到省城,昼伏夜出,探出黔国公沐启元已奉旨剿办,正在羽檄飞驰,调动各处官军,和几个效忠土司的苗兵。
  
  果然不出九子鬼母每所料,又是仇怨深似海的沐府出头,慌派心腹飞报九子鬼母。自己按照原定计划,带了几个心腹头目,骑着快马,离开省城,恐怕中途碰着沐家官兵,不敢走昆明到曲靖的大道,却从昆明背后绕去,出碧鸡关,渡螳螂川,经梁王山,再向东洪江、火石坡僻道,绕到云贵边界的石龙山,去指挥蠢动的苗匪。巧不过,他这天也走到铜鼓驿,正同几个手下头目,乔装客商,在临江楼对面一家宿店,打尖避雨,原想在这宿店度过一宵,第二天再走,偏巧飞天狐寄宿的一间屋子,正是临街的楼面。
  
  飞天狐向对面临江楼叫来一桌酒席,正同几个头目吃得兴高采烈,忽然一眼瞥见云海苍虬上官旭孤身一人,踱上酒楼,立时怒火上升,恶胆陡起,同手下略一计划,先差一个头目,假充酒客去临江楼下酒座暗地监视,一面在江岸停泊船只内,探出上官旭的雇船,确系孤身一人,还是路过巧遇。然后先送镖函恫吓,再派两个头目冒雨上骑,到市梢八里外看定一座古刹,作为动手报仇之地。
  
  两个头目返身回来,径上酒楼,邀约上官旭赴会。上官旭却也对答得好,两头目回到对面宿店,据实报告。飞天狐不知上官旭对答的话,全是缓兵之计,哪里来的朋友!飞天狐却信以为真,以为上官旭虽然单身过路,也许此路有他朋友住着,也未可知。素知铜鼓驿,没有能人。
  
  即是上官旭,确有朋友,也逃不出掌握之中,好像上官旭这条命,已在自己手心攒着一般。上官旭约定二更前后必到,酒楼下面,又有人监视着,也不怕他逃上天去。何况自己凭窗饮酒,对面酒楼进出的人,逃不出自己的眼光,尽可安心作乐。但是在上官旭那一面,梦也想不到飞天狐近在咫尺,楼下还埋上暗桩。
  
  其实先头那两个贼党下楼时,上官旭惊魂未定,没有察觉两人飞马而来,去时怎会听不到铃声蹄声呢?好在上官旭这时也同对面宿店的飞夫狐,自以为一样有了把握,倒吃了一顿安心饭。饭后,时间尚早,下了酒楼,先回到自己船上,向船老大去打听铜鼓驿相近,有座狮吼寺,究竟有多远。
  
  船老大笑道:“说起这儿的狮吼寺,却是个古迹。可惜有名无实,偌大一座大寺,现在弄得东倒西歪,十殿九塌。丈六金身如来佛,少臂缺腿,简直一座破寺罢了。老客官想是听了酒楼伙计们信口开河,动了游兴。”上官旭道:“这样大的市镇,怎的没有人募化重建呢?”船老大道:“这座荒寺,离市镇也有七八里路,地名叫作鸦嘴湾。一面靠江,一面靠山。那座山叫狮吼峰,峰坡便是寺脚,早年被一股苗匪烧毁。据说风水也不大好,到现在没有听人提起重修。”
  
  上官旭同船老大瞎聊了半天,探明白了地点,俄延到相当时刻,从篷窗窥探岸上,行人稀少,店铺上门,风雨却已停住,天上露出凉月寒星。只有邻舟的住客们,尚有从岸上下来的,其余寂寂无声。先时灯光辉煌、市声喧龙的景象,都在沉沉夜色中消失了。云海苍虬上官旭对船家推说有事,等自己回来,再定行止。嘱咐妥定,暗地紧束头巾,换上夜行衣靠,整顿好兵刃暗器,外披玄色风衣,飘然上岸。不意钻出船舱,踏上纵板时,忽见岸上唰地飞起一条黑影,疾逾飘风,窜上左面靠岸一家铺面的屋檐上,便不见了。
  
  上官旭这才明白,贼党已盯住自己,绝不放松。慌拢住目光,手按佩刀,借着沿江高挂的桅灯和天上星月微光,徐步向街心走去。过了临江楼,一看长长一条街,已断行人,恐怕贼党暗地阻击,施展轻功,腾身上屋,从栉比的街屋上,向左疾驰。片时到了市稍,一片田野,阡陌纵横,侧面沿江长堤,蜿蜒如带。田野尽处,一座笔架形峰影,临江耸峙,峰脚伸人江心,宛如一个顶天立地的巨神,意欲跨江而过的神气。
  
  上官旭猜度前面定是狮吼峰。从屋上向长堤细瞧,寂无黑影,堤下一二只夜行船,扬帆徐驶,划破了玻璃似的江面,潺潺水声,隐隐人耳。上官旭哪有心思赏玩江月夜景,一心只惦着那位无住禅师有否到来。明知这样人物绝不会失信,但是事到临头难免志忑不宁,只好跃下平地,向沿江堤走去。前面狮吼峰越走越近,片时到了峰脚,却见壁立危峰,石多土少。峰脚凿成一条石路,同长堤相接。转过峰脚,沿江怪石如林,树木稀疏。远远一条起伏如龙的小岗子,从狮吼峰背后蜿蜒过去,环抱江湾,足有三四里路长短,大约此处便是鸦嘴湾了。原来狮吼峰的峰脚,尽是光滑的坚石,斜伸入江,远看真有点像老鸦嘴在江心啄鱼吃。
  
  上官旭已到地头,四面打量,既不见约定的无住禅师,也不见一个贼党,更不知狮吼寺在何处,又向前走了几步,极目向前望去,江边岗脚,草木没有遮隐的地方,哪有寺院的一椽一瓦。暗想:方向、峰形和远近,都一点不错,狮吼寺虽然残破,总有寺基可寻,哪会踪影全无?也许走过了头,在长堤那一面?刚一转身,却看到这面峰脚下如林的乱石中,依稀还有一条仄径。
  
  回身走近一看,果然,在突兀不平的石坡下面,有条小道。先纵上石坡,想探一探小道通到哪儿。一到坡上,才看出这般小道,若断若续,通到一箭路开外。狮吼峰侧面峰坳内,露出残缺的一段围墙。墙内满是参天古柏,隐约露出一角佛殿。殿后藏入峰坳以内,被柏林遮住,看不出来,心想那边定是狮吼寺了。正想跳下石坡,向狮吼寺走去,忽见唰的一条黑影,审出围墙缺口,宛如脱弩之矢,似向小道这边,飞驰过来。却因小道两边,怪石如林,草木丛杂,来人忽隐忽现,看不清切。
  
  眨眼之间,忽听身后有人呼喝道:“该死的老东西!自己躲着不敢出头,却叫别人偷偷摸摸施行诡计。你记着,这是第三次了。终有一天,叫你们个个都是死数!”上官旭刚一回身,坡下一声怪喊,便见哧的一点寒星,向坡上袭来,慌不及就地一伏身,身边矗立着一人多高的一块怪石上,咔嚓一声,火星四爆,石屑纷飞。上官旭一抬身,刚看出坡下仄径口立着一条黑影,又是克克两声,两点寒星,分咽喉、胸口袭来,这一次坡下暗器,悄没声地连珠袭到,电掣星驰,奇快无比,而且正在上官旭抬身注目当口,实在不易闪避。
  
  上官旭刚喊声“不好”,却见自己面前铮踪连响,火星爆空,两支袖箭竟在面前五六步开外,从空中掉下坡来。上官旭惊魂乍定,明白自己生命呼吸之间,定是有人搭救,把敌人联珠箭中途击下来,没有别人,定是酒楼碰着的老和尚。四面留神,却没有踪影。最奇的在这一瞻之间,连坡下的飞天狐也走得无影无踪。上官旭愣愣地痴立坡上,宛如做了一场恶梦。万想不到这样险恶万分的事,竟这样轻飘飘地躲过去了,正在悚然惊疑当口,忽听得身后远远有人笑道:“替你赶跑了狐狸精,还不回去,在这儿等待什么呢?”说毕,一阵哈哈大笑。
  
  上官旭一转身,看不出说话的人落在何处,慌高声说道:“恕老朽目力不济,请老禅师现身相见,待老朽来拜谢大恩。”说毕,绝无回音。那阵笑声隐隐地还留在耳边,又似乎一面笑一面走远的样子,把上官旭弄得莫测高深。人家施恩不望报,连见一面都不能,只可怏怏地独自下坡,循原路回来。片时走到泊船所在,市上更锣当当,已报三更。却见岸下一排船只,黑沉沉的都已息灯安卧。一眼看到自己船内舱中,却漏出灯光来,后梢船老大一家子却又鼾声如雷,心里微觉奇怪,也许特地替我留着灯烛,免得我误踏邻船。
  
  心里想着,人已跳上船头,也不惊动船家,躬身钻进舱内。烛光闪动之下,猛见一位须眉皓然的老和尚,在中间木坑上,盘膝而坐。定睛一看,正是酒楼上的无住禅师,也就是自己意想中的救命恩人。这一来,又出上官旭意料之外,未免又是一愣。其实他自己心里恍惚迷离,忘记了人家字条里早说过“事毕促膝篷底”的话。那位老和尚却已飘腿下炕起立,向南微笑道:“老衲深夜闯入宝舟,尚望老施主多多担待。”
  
  上官旭慌不及躬身长揖,满脸惶恐地说道;“今天幸蒙老禅师伸手相助,得脱危难。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刚才狮吼峰下,还以为老禅师不屑赐见,飘然远引,想不到老禅师功夫惊人,已先到敝舟相候,使老朽又感激又钦佩!此后老朽风烛余年,都是老禅师的恩赐。这样的大德,岂有不谢之理。”说罢,便要纳头拜下。
  
  老和尚两臂微伸,已把上官旭架住,口中大笑道:“老施主,你我这样年纪,何必如此多礼。武当少林,本出一源,除暴安良,便是功德。何况老施主,还有点误会。替老施主解围的人,早已走远了。老衲无功可居,怎能受老施主这样的大礼呢!”说罢又呵呵大笑不止。这几句话,又把上官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想,今天碰着的事,全是恍惚迷离,像做梦一般,愣柯柯地立在老和尚面前,半晌作声不得。
  
  老和尚却反客为主,从容微笑道:“难怪老施主怀疑,且请安坐。老衲把内容一说,老施主便明白了。”上官旭这才安定心神,知道其中有事,像今晚神出鬼没的举动,以及这位老和尚居然肯光降舟中,安坐相候,定然另有说处,慌语老和尚上炕安坐,自己下首对面相陪。这种船上的木炕,无非几块木板搭成。可坐可卧,白天收起铺盖卷,中间设一矮脚小炕桌,便可用茶吃饭。当下二人一周旋,后梢船老大,也自惊醒,起来从舱缝里一张,客人已经回来,还多了一个老和尚。原来老和尚先在舱炕坐了半天,他还全然不觉,这时弄了点茶水,送进舱中间,问了客人,当夜不开船,并无别事,才回到后梢,再钻进被窝,自去高卧了。


第三十九章、古刹戏飞狐。
  
  当时老和尚无住禅师长髯拂胸,雪白如云,笑呵呵说道:“今天老施主狭路逢仇,略受虚惊,可是飞天狐他自作自受,非但讨不了好去,而且栽到了家。今晚这一场气恼,也够他受的。这事大约老施主尚未明白,便是老衲也是刚才我师弟到此略说内情,还把飞天狐视同性命的一件随身宝贝,顺手夺来交与老衲,才知今晚飞天狐吃了大亏。”说到这儿,从左臂大袖兜内,掏出一件东西,放在矮炕桌上,争光耀目,宛似紧紧卷成一盘的软银带。
  
  上官旭一见,便认出飞天狐的缅刀,又惊又喜,急问所以,偏又碰着火气全无的这位老和尚,指着桌上缅刀,点头叹息道:“现在缅甸国内,要造就这样火候的好刀,恐怕也不可得了。不论中外,总是古人肯专心一致。不惜精力,才有好东西制造出来。人人都说缅刀吹毛断发,其实我们中国,古代铸造宝刀宝剑的人才很多,便是现在就有一位,能够把千把斤精铁,在炉冶里折成二三十斤,再配合金银以及丹药等物,才能铸成斩金截铁的刀剑,还不算数,还要再冶再淬,炼成软硬兼全,柔可绕指,坚能贯犀,才算大功告成。不过没有大行家,而且要清操厚德,才配佩带此种宝物。像这柄缅刀,少说也是百年以上的旧物。物不遇主,偏在飞天狐这种恶魔身上,非但得不到宝刀的好处,反而因此造成杀身之祸。现在我们师弟将它取来,将来转赠烈土,倒是一桩美事。”
  
  老和尚话锋略停,上官旭已经喉痒难忍,急于想问狮吼峰下的真情。可是这一段话,也未尝不爱听。因为自己擅长单刀,几十年来爱刀成癖,到处物色名匠名刀,便是自己这柄厚背宽锋八卦刀,也是聘请能手,不惜物力财力,才弄到手的,此刻一听老和尚忽谈到现在便有铸造刀剑名手,不禁问道:“刚才老禅师说起,现在还有从事铸宝刀宝剑名手。老禅师定必认识,不知此人何处人氏,尚乞见告。”
  
  无住禅师呵呵大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此君便是今晚替老施主解围的人,也就是刚才到此送来缅刀的那一位。不瞒老施主说,实在就是我师弟葛乾孙,在临江楼上,老施主也见过一面了。”这一连串的话好比画龙点睛,把上官旭半天闷在心头的事,到此才一语道破。惊得云海苍虬上官旭跳起身来,喊道;“啊呀,了不得!原来今晚赶走飞天狐,是鼎鼎大名的滇南大侠!怪不得一切举动,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想不到今天连遇高人,居然蒙葛大侠暗中相助,这是何等荣幸。可惜临江楼上,觌面相逢,竟不能当面拜见,略申平时景仰之意,此刻又无缘向大侠拜谢救助之德。好在老禅师是大侠的掌门师兄,无论如何,要请禅师引见的了。”
  
  无住禅师道:“我们这位师弟,素来事事游戏三昧,令人难以捉摸。便是今晚狮吼寺一挡事,起头原是老衲的主意,后来我想起自己没有同飞天狐见过面,而且今晚的事,最好不出面,便把贼人降服。这种事,我自己明白,只有让我师弟出手,才能办得干净利落。当时同他一说,他便一笑应允,却不料此刻在老施主未来之先,赶来交我这柄缅刀,顺便说起捉弄飞天狐一段趣事。
  
  “他说他到狮吼寺当口,飞天狐已在破寺内溜达,却没带着贼党。我师弟飞行绝迹,隐身在相近古柏上,飞天狐丝毫没有觉察。只见飞天狐在大殿外道上溜达了几圈,似乎有点焦灼起来,自言自语地说道:‘要路口我已派人监视,谅老贼断逃不出我的掌握,来时先尽情凌辱他一番,再用我新得来的峨嵋秘传,龙虎追魂刀的绝招,在老贼身上试试新,搠他几个透明窟窿。再去找瞽目阎罗算还旧账,才出我心头之恨!’“他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忽然从腰间卸下缅刀来,竟在甬道上,表演起龙虎追魂刀的绝招来。这一来,柏树上我师弟,几乎笑歪了嘴。
  
  “可是飞天狐确有点门道,施展的刀法,经我师弟一看,便知是九子鬼母的传授。飞天狐自己说的新得来绝招,倒是不假,尤其是手上这柄缅刀,一经我师弟的眼内,便替这柄宝刀抱屈,在飞天狐手内,做得出什么好事,反而助他多做几桩恶事罢了。我师弟从这柄缅刀身上,便做了文章,略一思忖,悄悄从树后飞身而下,又从地上捡了几粒极小的圆石子,运用身法,声响全无,已到飞天狐身后的甬道边。恰巧,几株参天古柏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树身。隐身树后,绰绰有余。
  
  “这当口,飞天狐正扬扬得意,表演龙虎追魂刀,最后‘云龙搅尾’套着‘黑虎掏心’几手绝招,把我师弟隐身的一株古柏,当作假想敌人,在五步以外,霍地转身,一跺脚,遍体刀光,似乎连人带刀向那株古柏飞刺过来。最奇人未近树,刀已脱手,咔嚓一声,软软的缅刀竟刺入树身三寸多深,飞镖一般,钉在树上。
  
  “老施主,却不能轻视他这手功夫,刀虽脱手,人的精气神都跟着刀走,完全仗着丹田一口气劲,否则又薄又软的缅刀,哪能笔直刺进树身有三寸多深呢?照他这手功夫,原应该人随刀进,一刺之后,刀仍拔在手内,纵身后退,仍回原地。旁边人看去,应该看不出脱手飞刀,好像刀不离手一般。要到这种地步,才见功夫。那时大约飞天狐得意忘形,一见飞刀中树,新学的绝招居然能够运用功劲,贯注在撒手兵刃上,同他老师九子鬼母一般,顿时大乐,自己呵呵大笑起来。
  
  “万不料在他张嘴大笑之际,突然哧的一颗暗器,不偏不倚,正打在门牙上,立时一个门牙齐根打掉,痛得他猛一闭嘴,一吸气,不知不觉,把一颗带血门牙,咽在肚内,正合着一句俗话:打落门牙肚内咽了。“在飞天狐吃惊之际,还没有辨出敌人存身所在,蓦地又听得身后唰的一声响,飞天狐倏地一转身,大喝一声:‘谁?’他一心以为是老施主,又喊着施主台甫,喝道,‘既然到此践约,还不快滚出来受死。躲躲闪闪,当得什么?’

    “他威喝了几句,慌不及又回身一个箭步,窜到那株柏树跟前,一伸手,目光触处,顿时吓得他心头乱跳,呆若木鸡。原来这一忽儿工夫,钉在树上的缅刀,竟自无影无踪。老施主,你当然明白这柄缅刀落在何人手内了。我师弟隐身柏树后面,原打算缴械主义,想不到飞天狐无端表演起脱手飞刀来,却又半途停步欣赏自己绝技的成功,大乐特乐起来,这就使我师弟不费吹灰之力,便把飞天狐视同性命的缅刀取在手内了。头一石子,对面发去,故意使他突吃一惊,心神涣散。第二石子,又故意落在飞天狐身后,使他疑心敌从身后袭来,不得不转身查看。在他追身当口,刀已到手,人也离树,施展轻身绝技,已飞上大殿屋角,隐身后坡了。
  
  “飞天狐一见缅刀失踪,才明白受骗,情急之下,宛如受伤猛兽,在甬道上顿足大骂。骂声未绝,他又听得头上有人嗤嗤冷笑,似乎笑声出在殿脊上。飞天狐一跺脚,飞身窜上殿脊。一看前坡后坡,均无人影,而且居高临下,四面留神,也查不出一点踪迹来。飞天狐刚想跳下地来,猛听得山门外面,发出几阵铮踪清越的响声,似乎有人用指弹着刀剑作响。飞天狐耳熟能详,一听便知弹的正是自己的缅刀,一声怒吼,不顾命涌身跃下,从大殿到山门口,不过两三跃,像飞天狐一身功夫,眨眼就到。哪知山门外,依然静悄悄地不见只影,气得他愤火中烧,野心大发,宛如疯狮一般。
  
  “可是每逢他略一停步,便有突如其来的声音发动,不是冷笑声,便是弹着刀片,有时还尖咧咧地唤着飞天狐名字,倏东倏西,倏远倏近,引逗得飞天狐竖跃八尺,横跳一丈,寺内寺外,蹿高跳矮,没一刻儿稍停,摆布得他汗没气促,力竭声嘶。最后飞天狐实在有点疲于奔命,心里大约有点觉悟了,知道今晚暗中别有能者。照目前情形,今晚自己栽到家了,自己那柄缅刀已无法夺回,再流连下去,连命都保不住,连场面话都没法交代,挂着一面孔耻辱,抱着一肚皮郁火,跺跺脚,便向寺外奔去。
  
  “他走过那条小径,却碰见老施主立在坡上,原想放出联珠袖箭,在施主身上出气,不料第一支袖箭被施主闪过,二、三两支又被我师弟暗中用石子击落,这才垂头丧气地离开狮吼峰走了。那时我师弟暗中递话与老施主后,依然远远监视着飞天狐,看他真个离开铜鼓驿没有。果然,飞天狐依然向市上回来,在市稍堤上召集暗中埋伏的几个贼党,同他走到此处临江楼对门的宿店,敲开店门进去了。我师弟才下船来,向我说明经过和订下的妙计,说完,便又上岸走了。”
  
  这一段话,上官旭听得又惊奇,又痛快,又佩服,连声赞叹,感谢不止。无住禅师笑道:“且慢称谢,今晚事情,没有算完。飞天狐这种桀骜不驯的角色,绝不会有放下屠刀的一天。今晚他受了如此大辱,又失掉了宝刀,仍旧同党羽返身回来,相距又近在咫尺,故意敲开店门,一同进内,焉知不返身越墙而出,到船埠来探听虚实?说不定此刻已暗伏在岸上了。”上官旭不住点头,心想唤醒船老大,立时开船,离开此地,面子上却有点说不出。
  
  无住禅师好像明白他心意一般,含笑摇头道:“不必,片时便见分晓。”刚说到这儿,老和尚话锋一停,似乎侧耳细听,面现微笑,伸手把桌上一盘缅刀,向上官旭对面一推,悄悄说道,“快把这件东西收起来,那话儿来了。”上官旭并没有听到什么,一听老和尚这样说,定是飞天狐来了。叫自己收起缅刀,不知是何用意,这当口又不便多问,只好遵命束在腰中。一想飞天狐如果真个到来,敌暗我明,老大不便,照着平时习惯,一扭头,便要张嘴吹灭炕桌上的烛光。无住禅师连连摇手,上官旭一愣之间,蓦地听得岸上远远地有人喝道:“无耻东西,这样缠绕不休,定要显出狐狸精原形才完吗?”喝罢,嘿嘿一阵冷笑。
  
  笑声未绝,自己的船身微微一晃,似乎有人在船头跳板上,轻轻一点,跳上岸去,同时听得靠近的岸上,有人猛一跺脚,发出破锣般嗓子,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既然把事揽在身上,应该挺身出来,报上你的万儿。这样鬼鬼祟祟的一味捣乱,算什么英雄?”上官旭一听这人口音,便知是飞天狐,自己暗暗惭愧,飞天狐已经落在跳板上,自己竟未觉察,即此一端,便知无住禅师的武功造诣,也是一位了不得的奇士。
  
  念头起落之间,岸上飞天狐语音未停,起先冷笑的人,又在远处一声断喝道:“住口!我明明立在此地,谁叫你没有本领看出来呢?亏你不识羞,还想用话激我出来。老实对你说,凭你也想见我,实在有点不配。不过你们六诏山一群妖魔这样闹下去,总有一天,同你们对面。那时你想逃命不见,还做不到呢。今天你已够受的了,这是先警诫你一下,让你回去通知九子鬼母一声,她也许知道我是谁。言尽于此,识趣的,快替我滚!”
  
  这人说话时,好像声色俱厉,语语锋芒,宛似教训小孩子一般,果然厉害。这人喝毕,飞天狐绝不还口,半晌,岸上绝无声息。老和尚一对精光炯炯而含着慈祥恺恻的眼光,向上官旭看了一眼,点头微笑道:“老施主,你听出来用话吓跑飞天狐的人是谁吗?”上官旭道:“当然是葛大侠。我非但感激入骨,而且五体投地地佩服令师弟了。像飞天狐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到了葛大侠手上,用不着出面,只一顿臭骂,便把飞天狐吓跑了,真真痛快之至。”
  
  老和尚满脸笑容,慢慢说道:“老衲不便过于夸口称赞自己的师弟。可是我们这位师弟,一举一动,无不滑稽突兀,出人意表。但谲不失正,做出来的事,没有一桩不大快人心,而又道义凛然的。与其说他武功精湛,不如说他才学器识在在过人。即如今晚的事,一经说明,恐又出老施主意料之外。此刻岸上吓走飞天狐的人,其实是我师弟的替身。全凭狮吼峰下把飞天狐捉弄得淋漓尽致,成了惊弓之鸟。

    “凭着这点先声夺人,又不出我师弟的预料,料他定不甘心,以为狮吼峰的人,虽然疑心是施主的帮手,举动又有点不像,大半以为是个偶然路过,存心偷他缅刀的能人。万不料二次里又中了埋伏计,还是个替身,特地装成我师弟口音,出其不意地一顿威吓。气魄口吻,无一不像。而且句句都有斤量,说得不枝不蔓,恰到好处。像飞天狐这种粗鲁角色,哪能不落圈套呢?其实我师弟匆匆送来缅刀以后,安排好替身,早已飘然远引,此刻大约已在几十里开外,恐已到了梁王山支峰兀泊山麓了。”
  
  这一番话,又把上官旭听得目瞪口开,作声不得。半晌,才开口道:“嘿!原来还有这样奥妙,可是这位替身又是谁呢?”无住禅师且不答话,一扬脸,望着船头朗声说道:“何师侄,你下来,我替你引见一位老前辈。”立时听见岸上有人应了一声,同时船头微响,便见一个面如冠玉、猿臂蜂腰的英秀少年,踏进中舱,立向上官旭一揖到地,满面笑容地说道:“晚生何天衢,这次随待师伯和敝业师一路行来,途中敝业师常谈及老前辈盛名,早已钦佩得了不得。想不到此地巧遇,能够拜识尊颜,实在欣慰之至。”
  
  上官旭慌不及离炕还礼,便请上炕。何天衢却已从容不迫地拦住了上官旭,自己已在无住禅师下首,贴舱矮凳上,侧身告坐了。无住禅师笑道:“彼此同道,相见日长。舟中地窄,施主不必谦逊。老衲还有要事相告。”上官旭无法,只可仍在炕上相陪。这时船后梢高卧的船老大一家人,已被岸上一番呼叱,和船中的举动惊醒。虽然互相惊疑,却摸不透怎么一回事。从后舱板缝偷瞧,却见中舱又多了一位少年客人。船老大偷视的举动,怎瞒得过中舱的主客,却好上官旭寒暄已毕,无住禅师忽向上官旭附耳低言。
  
  沉了半晌,上官旭便高声唤起船家,也不说明所以,便命船家开船,移到左面市稍狮吼峰鸦嘴湾停泊。船老大莫名其妙,暗想这样不是又倒开回去了,自作聪明,猜摸客人,定是明天还要游一游狮吼寺,也不多问,便唤醒船伙,拔锚起舵,掉转船头,向鸦嘴湾摇去。七八里路片刻就到,便泊在狮吼峰脚下。时已深夜,非但岸上一带江堤,绝无行人,便是江面上,也无片帆经过,满目荒凉,只有自己这只孤舟,泊在此处。
  
  上官旭等得船已下锚,又嘱咐船老大道:“我同这两位客人,多年不见、有许多话要谈。明天何时开船,也不一定。你们只管睡觉,今晚没有你们的事了。”船家哪知上官旭的用意,听说客人不走,还要谈天,正对自己的心思。泊在这样荒凉地段,客人们深宵坐谈,无疑替自己守夜,乐得安心高卧,立时钻进后梢,补他的好梦去了。这里上官旭说道:“老禅师令我移舟此处,定有机密要事赐教。后梢船夫们蠢如豕鹿,沉睡如死,不虞泄露,便请见教吧!”
  
  无住禅师侧耳一听,后梢果然吼声如雷,此唱彼和,不觉微微一笑道:“他们虽然愚蠢,倒是无挂无牵,一家人泛宅浮家,也是乐事。”下首坐着少年却说道:“师伯说他们安乐,倘若阿迷贼党,真个不顾一切发动起来,连他们也难以安生了。”上官旭听得吃了一惊,知道话出有因,正想动问,无住禅师道:“今天我们同老施主巧遇,真是奇缘。在老施主一心感念我师弟不止,却不知我师弟也感激老施主今天的巧遇呢!”此语一出,上官旭又迷惘不解。
  
  无住禅师又说道:“这件事不发动则已,一发动不知要伤害多少生灵。如果能够事先把他消灭,在佛门弟子看来,是一件无量功德的事,也是侠义豪杰应做的事。我们那位师弟,在临江楼碰到老施主以后,临时想出主意,想把这件大功德,借重老施主身上,一步步地把它圆满做成,所以托老衲同这位何师侄留在此地,冒昧登舟,乘机说明一切。而且预料这件事,老施主没有不愿意的。”无位禅师说到此处,上官旭一发惊奇不止,正不知要他这样年迈苍苍的人,担当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无住禅师笑道:“施主不必惊疑,待老衲说明其中情由,便见分晓。”说着一指少年道,“这位何师侄,便是滇南维摩州三乡寨,何大雄何老土司的公子,名叫天衢。也就是葛师弟生平唯一无二的门徒。我师弟从来不收门徒,终年浪迹江湖,也没法收徒传艺。唯独对于天衢师侄,却是例外。因为何老土司何大雄的的确确是个汉人。滇南有身份的苗女,常常赘汉人为婿。汉人一经人赘,便须弃掉本姓,改从苗姓,生下来的儿子,苗人称作白儿子。
  
  “当时三乡寨土司,却巧也姓何。何大雄原是孤身一人,游学到三乡寨,便成就了千里姻缘,被三乡寨土司看中。虽然同姓,可是汉苗不同族,苗人也不管这些。三乡寨老土司,因为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位独生女儿,便把何大雄赘入土司府内,儿婿兼当,更不用改姓,老土司死后,便承继了土司职位。不知细情的,还把何大雄当作苗人。何大雄袭位后,便生了天衢师侄。
  
  “不意祸从天降,那时阿迷大盗狮王普辂业已出现。他窥视三乡寨土司府的富厚,纠率党羽,黑夜混入土司府内,却被何大雄夫妇警觉,长鼓一鸣,何大雄率领苗卒围杀群盗,非但没有损失,遂捉住盗党多人,立时枭首示众。漏网的只盗魁普辂及侥幸逃免的一二盗党。普辂怀恨在心,等待何大雄外出时,竟用喂毒标枪,从暗地飞枪狙击,把何大雄生生穿胸标死。
  
  “这时我们天衢师侄,仅只十三四岁,幸亏他母亲御众有法,教子有方,竟被三乡寨苗族推戴,暂摄土司职权,好像皇太后垂帘听政一般,苗族却称作‘耐德’,待天衢长成,正式承袭土司。这种事在各苗族里不算稀罕,汉官方面,也照例承认。可是天衢的老太太,颇具男子心胸,时时卧薪尝胆,誓报夫仇,希望自己儿子长成,手刃父仇,才称心意,常常督率天衢,苦练武功。苦于三乡一带没有出色的武师,时时四处派人探访,居然被她打听出葛师弟的居址。
  
  “这位老太太真有志气,悄不声地改扮普通乡妇,携着儿子向哀牢山进发,沿途吃尽苦头,受尽深山毒蛇猛兽的危险,居然至诚所至,金石为开,被他们母子俩寻到我葛师弟隐居之所。却巧我师弟从外新回,这位老太太立时领着儿子在我师弟面前,长跪求师,哭诉一番心愿。我师弟敬重她节孝双全,志坚意诚,也就破天荒地收留了这位门徒。
  
  “那时节,我们天衢师侄不过十五六岁,到现在整整六七个年头,已年逾弱冠了。讲到本领,大约已得我师弟十分之六七的功夫,要想手刃父仇,上慰亲心,大约已不致十分为难。不过现在狮王普辂,也非当年为盗时的普辂了。他同九子鬼母联合以后,非但武功精进,远非昔比,而且羽翼已成,势力通天,阿迷四近各寨苗族,威逼利诱,尽成他的附庸。维摩三乡寨距离又近,真亏何老太太暗地咬牙,明地屈心降志地归附他,这几年来总算相安无事。
  
  “但据何老太太意见,普辂并没有忘记从前的过节,以为虽然是个女子,反不上天去,迟早可以随自己手里转。他却没有注意到外面还有卧薪尝胆的天衢师侄。何老太太也掩饰得好,说是早年幼子失踪,六七年没有下落,定被匪人拐骗去了。哀牢山拜师的事,近身人没有一个知道的,非但普辂相信不疑,连三乡寨本族,也没有一个不信的。还有几个近支苗族,以为‘耐德’一死,土司职位和家产都有占据希望,拼命暗中争夺,预向普辂面前献媚奉承的很多。
  
  “可怜何老太太一心望着儿子学成惊人本领,突然归来,手刃父仇,承袭父职呢。但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现在狮王普辂已变成九子鬼母的前站先锋。普辂自己做不了主,事事奉着九子鬼母命令而行。专找普辂报杀父之仇,或者还容易,报仇以后,想母子团聚,平平安安地承袭父职,这是万难做到的,除非把九子鬼母一群妖魔鬼怪统统剿灭,才能除掉祸根,安居维摩。可是这样事,岂是一人之力所能办得到的,所以非想一个妥当办法不可。
  
  “不过这档事,无非关系着一家的祸福,尚算小事一段。还有同这档事有点连带关系,而比这档事重要万倍的,果真发动,最小限度引起苗汉残杀,全省骚动,也许播及邻省,酿成滔天大祸。这事已由我葛师弟暗地调查得清清楚楚。事情是这样的——“早年奸党魏忠贤炙手可热时,他邸中供养着江湖奇特的人,很是不少,说他潜蓄异志,不为无因,其中最信任、最敬畏的,是一个异常诡僻的道士,魏忠贤亲信奸党都尊称他叫作碧落真人。这位碧落真人非但受魏忠贤的常年供养,还同当今的乳母客氏密切交往。如果奸党异志告成,这位碧落真人便是姚广孝第二,不过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罢了。
  
  “可惜当今皇帝是位英主,登基以后,霹雳一声,首先铲除魏忠贤、客氏二人,连带这位碧落真人慌不及逃回云南老家,隐迹滇蜀毗连的边界,苗人麇集的丽江府属十二栏杆山。因为这位碧落真人原是苗人族类,据说还是汉代孟获后裔。可是这位碧落真人,确是苗族中特出的人物。一身武功,实非常人所及。他虽属峨眉玄门一派,却被他独出心裁,悟澈各派武术的真奥,独创一门拳剑。这人除出种种怪僻不正的心术,单论他一身功夫,不是恭维他,实在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现在能够同他颉颃的好手,实在没有几位,怪不得他大言不惭,在少林、武当两大派之外另竖一帜,终有一天,会一会少林、武当的能者,争一争谁雌谁雄。他这句话并不是空言,别派不知道,我们少林门下几位长者,时时预备他这句话实现时的应付方法。
  
  “前几年碧落真人极力韬晦,深隐十二栏杆山,唯以教门徒为事。近来魏、客两人死后逃亡的死党,常同他秘密交往,有所图谋。他心计至上,到现在自己秘不露面,教他手下几个得意门徒,在川、黔、滇边境以授徒别创一家武术为名,密布党羽,联络亡命,待时而动。而且他的独门武术,绝不传授汉人,所以他的门下,都是苗人族类,用心极为深刻。他自己认为门徒中最得意可以继承衣钵的,便是六诏山的九子鬼母。
  
  “据我们葛师弟暗中考察,九子鬼母虽是个丑怪绝伦的一个老婆子,论武功确与乃师不相上下,论心计诡谋及怪僻性情,更与碧落真人志同道合。这几年九子鬼母搜罗了不少党羽,占据了阿迷州一带土地,事事先丈夫狮王普辂出头,自己隐在六诏山秘魔崖秘划一切,同他师父举动一般主意。不过在碧落真人尚以为现在时机未至,九子鬼母却已等不及,这几天时时在暗中布置发动。
  
  “她第一步计划,先派几个得力党羽,煸动云南边境苗匪,扰乱边境,占据要隘。不论成功与否,借此牵动官军,使官军疲于奔命;第二步以报私仇为名,仿效江湖仇杀举动,派她丈夫率领几个有本领的心腹,先把效忠朝廷、屏落南疆的沐公府全家明杀暗刺,消灭了第一个障碍物。这两步计划尚是暗地施展,到了第三步,半明半暗,使她丈夫普辂出面,自己仍在后面牵引,用威力胁逼滇南各寨土司,悉听自己号令,预料滇南较有力量的土司,没有几个能与自己抗争的。即使有几个抗不听命,凭自己现在力量,不难一鼓而擒。
  
  “这三步计划,如果次第实现,滇南悉为已有,无异半个云南属于九子鬼母了,然后明目张胆,发动其他州府埋伏的匪党,同时并举,驱戮汉官,直捣省城。沐府既已消灭,这不易如探囊?等到席卷全省,便要请她老师碧落真人下山,称孤道寡的大干了。他们这种狂妄的野心,虽然一想情愿,无异痴人说梦,可是冷眼看到这几天云贵交界一带,苗匪蠢蠢思动,以及九子鬼母手下飞天狐等行动,都可以看得出来,尤其石龙山胜境关一带被关隘守军搜查出匪人身上都带着‘票布’(匪人奉命集合的符号),上绘双狮。官军茫然无知,其实便是狮王普辂同他儿子小狮普民胜的记号。
  
  “这样蛮干起来,且不论他们成败,试想云南一省老百姓受祸到什么地步?倘若事先能够设法消灭这场大祸,真是天字第一号的无量功德。为朝廷,为百姓,为少林、武当两派发展,连带也替我们这位师侄母子帮了忙。我们葛师弟不自量力,竟抱着这样宏愿,特地千里迢迢,派人把老衲找来,商量此事。这几天我们从哀牢山带着何师侄一路行来,想从此地到武定州边界和贵省会经州毗连的绛云岩,去找我们内家掌门师兄独杖僧计议此事。
  
  “我们少林派所称内家外家,同世上传说的不同。世上分别武功,往往称为内家、外家,其实应称为内功、外功。我们少林门徒遍天下,僧俗全有,所以分别皈依三宝的门徒称为内家,俗家门徒称为外家。这位掌门师兄独杖僧,比老衲年岁大了一二年,是我少林南派执掌祖师戒律的内家长老。我葛师弟便是少林南派外家掌门人,所以此事需要他们两位掌门人合议而行。
  
  “到绛云岩去,此地是必经之路,想不到一进铜鼓驿便在道上碰着九子鬼母手下健将飞天狐带着两三个党羽骤马进市。老衲并不认识他。何师侄偷偷儿回到三乡寨归省老母时,暗地见过飞天狐和仇人的面貌。葛师弟专为探查贼党行动,也认识飞天狐。一见他飞马进市,我们便跟踪而来,却见他在临江楼对面一家宿店下马进门,我们也进临江酒楼,却教何师侄到那家宿店暗探飞天狐行动。更想不到又遇上老施主同飞天狐狭路逢仇的一档事。
  
  “我葛师弟真个地理鬼,他非但认识老施主,而且知道老施主同飞天狐结过梁子,连老施主此番由蜀到滇的缘由他也猜度得一点大概。他说老施主业已在家纳福,忽然只身到此,定是来寻找好友瞽目阎罗来的。我问他怎样知道得如此清楚,他说从阿迷同沐公府两处暗地探得来的。老施主好友瞽目阎罗假扮瞎子,现正投入沐公府,充二公子武教师呢。”

    无住禅师滔滔不绝说到此处,对面侧耳静听的上官旭突然听出瞽目阎罗消息,立时精神奋发,长髯乱点,赶着问道:“啊,原来他进沐公府去了。老禅师说的一点不错,我正为他来的,但不知他在沐府充教师是确实的么?”无住禅师道:“大约不假。因为我们葛师弟为了九子鬼母这个女魔头,时时运用他的神出鬼没的本领,暗探贼党举动,顺便也探明了飞天狐以前在瞽目阎罗手上吃了亏,和贼党商量好报仇的计划。后来暗探沐公府对贼党举动又无觉察防备,去了几次,便发现了瞽目阎罗。再从别处得到片断的消息,四下里一印证,便了然于心了。这事且不谈,刚才老衲已把过去九子鬼母等行为说明,现在要讲到今天我们葛师弟临时想到主意,想借重老施主身上,成就这件无量功德了。”
  
  上官旭听了半天,对于借重他办此大事一节,还是莫名其妙,不禁开口道:“老朽在成都时,也听人谈起滇南大盗狮王普辂这个人,却没有知道九子鬼母,碧落真人等名声。想不到事情这样严重,怪不得老朽来时,经过可渡河当口,虽然瞧不出什么,可是沿途关隘,盘查严紧得很,行旅们也常交头接耳,神色慌张,好像不大安静似的。此刻听老禅师讲起贼党们三步计划,果真有点因头。希望葛大使施展旋转乾坤之力,挽回这样劫数,非但是件莫大功德,而且为江湖侠义、武林同源,做一个万世榜样!岂止一省生灵,视同生佛,连当今皇帝,也要铭感于心的。不过像老朽风烛残年,武功浅薄,办得出什么大事?怎的说到借重老朽成就功德上去呢?这样岂不耽误葛大侠的大事么?”
  
  无住禅师呵呵笑道:“我们这位师弟这颗心,真是玲珑七窍,起初我还疑惑他猜度出来的,未必事事合拍,此刻同老施主当面印证,才觉得他设想的计划,实在妙到毫巅。如果九子鬼母的第二步计划,真个实现,确非借重老施主不可,而且是老施主千愿万愿,求之不得的。别的事且放在一边,同老施主千里访寻的好友有切身关系。目下危机隐伏,难免与沐府同遭惨祸。老施主听到这样消息,当然急友之难,想法去救贵友,脱掉一场大祸。可是贵友瞽目阎罗因为居久交厚,师生情深,一经发难,绝不肯独善其身,悄然离去。

    “这一来,救贵友便是救沐公府;救沐公府,又无异救云南百姓,而且我们这位天衢师侄的事,也算得顺带公文一角,一举而百事俱妥。不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宛如一盘零零落落、大大小小的珠子,需要一条线索,把珠子穿成一串,成功一件东西,老施主就是唯一无二的线索了。”
  
  无住禅师说到这儿,上官旭才恍然大悟,霍地立起身来,庞眉紧锁,满面愁容向无住禅师不住拱手道:“哦,现在老朽明白了。老朽此番赶到云南来,本为的敝友单身涉险,不大放心。现在敝友那儿既然危机隐伏,葛大侠又立志挽回浩劫,老禅师又是少林名宿,俗语说得好,救兵如救火,我们何妨就此开船先赶到沐公府,通知府内。想那赫赫有名的沐公府,又在省城内地,只要事先知道贼情,不愁没有抵制之法的。”
  
  无住禅师微笑道:“老施主且请安坐。施主对于沐府情形,大约尚未明了。照说沐府中仅家将军弁少说也养着一二百人,可是历年养尊处优,过惯太平日子,一旦有事,未必有用。再说沐公爷沐启元,现在正在奉旨剿平边匪,府中稍有能力的将弁都挑选随征,助守关隘。便是沐公爷没有出征,得知阿迷贼情,调兵守卫公府,恐怕也是毫无用处的。老施主不要小觑九子鬼母,她手下确有几个厉害人物。何况飞檐越屋,暗中下手,人多并无大用。仅凭贵友瞽目阎罗一人支撑,太已危险。这样天天防贼,也不是事。
  
  “不过施主暂时可以放心,这几天九子鬼母第一步的计划,眼看没有多大用处,施展第二步,也需相当日子。因为第二步计划,专对沐家,却须等对头仇人沐公爷班师回府,然后派几个得力部下,暗进沐府,一举把姓沐的一家门洗个干净。他们这条毒计,最早也要半个多月方能发动,我们现在最要紧的,要听葛师弟同掌门长老独杖僧议定的办法。他们两位好比行军正副主将,我们恭听指挥好了。
  
  “刚才葛师弟嘱咐老衲,和老施主说明情形以后,务恳老施主和老衲、何师侄同到绛云岩聚会。在我们对付九子鬼母的计划步骤尚未确定以前,万不能让阿迷贼党得知一点风声,连沐府都不能让他知道。现在省城贼党潜伏,沐府举动,贼党时时暗地窥探,详细备知。如果老施主此时赶到沐府,有害无益。即如今晚飞天狐暗开玩笑,一点都没有露面,便是这个意思。”
  
  上官旭嘴上连连称是,心里却巴不得同瞽目阎罗见面,但是人家这番举动,关系太大,自己刚受恩惠,怎敢异议。当下商量停当,不到天亮,便命开船向来路回去,因为到武定州绛云岩仍须回到梁王山起旱。无住禅师、何天衢、上官旭三人起旱以后,又盘山越岭走了相当日子,才踏上绛云岩。龙脉绵长,和上官旭一路经过的兀泊山、梁王山、双腰峰等山脉都相衔接。到了绛云岩,便觉前面走过的山峰,都在脚下,但是抬头一望绛云岩顶,岩腰以上,便被蓬蓬勃勃的云气遮住,偶然氤氲缥缈之中,露出危峰一角,格外显得上接青冥,高不可即,而一派葱茏郁秀之气,和一路所见峰峦,大不相同,便觉此山灵气所钟,岩外已是如此,岩内更不知有多少秘区奥境,深蕴造化孕育之奇,更可想见隐居此中的独杖僧,定是一位绝世高人了。
  
  上官旭一路行来,已觉察这位无住禅师武功造诣,非自己可以测度,便是跟着老和尚亦步亦趋的何天衢,虽然绝不显露,在行家眼中,早已看出已到上乘地步。在水上舟行一段,尚不觉得,自从梁王山下上岸,走的都是崎岖山道,尤其是近绛云岩一大段山道,更是险仄难行,可是人家老和尚比上官旭年岁还大,大约知道上官旭不行,并不施展陆地飞腾之术,飘飘大袖,雅步从容,行走非常潇洒。饶是这样,上官旭还有点望尘莫及。到了绛云岩下,大家停下来,略一休息,上官旭已是面红气促,偷眼看人家,不用说老和尚,便是何天衢也比自己强得多。暗想自己江湖上混了这大岁数,怎么混的,这次来到云南,又几乎把老命送在铜鼓驿,想不到因祸得福,倒碰着高人了。如果早三十年碰着,正是访师求友的好机会,现在一切都晚了,可是跟在人家后面,开开眼也是好的。



第四十章、灵猿迎客仙鸽传书。
  
  上官旭正在暗地思想,自解自叹,坐在相近一株大松树下面一块磐石上的无住禅师,忽然也微微地发出叹息之声,向上官旭点头道:“像我们这种年纪,到了这种灵山仙境,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觉得世上一切事,都是多余。便是我们闯荡一生,自问侠义两字,尚属无愧,但是仔细想来,还逃不出‘好名负气’的圈子。不到这种离世绝尘的清凉境界,是感悟不出来的。我想老施主此刻心里也有同感吧?”
  
  上官旭微笑点头,好像彼此相喻于无言之中,却见负手背立,仰面闲望岩云的何天衢,倏地转身行近几步,笑道:“老前辈见多识广,说的话当然含有至理。不过在晚辈想来,这样龊醒世界,幸而有几个‘好名负气’的人,做些济善惩恶、扶弱锄强的勾当,替人间主持一点正义,便替天地保留一分元气。虽然一生不为己,万事替人忙,做的是痴事,可是古今来圣贤豪杰流芳百世的事业,哪一个不从‘好名负气’中翻腾出来?换句话说,也就是凭着一股傻劲干的。至于我们凭着苦练出来的功夫,既不吃官粮,也不受皇禄,犯险履危,替世间鸣不平,为人类除恶魔,真是傻而又傻。
  
  “但是天道之公,早替我们安排好崇功报德之地。譬如我们眼前这座钟灵毓秀的绛云岩,世间争名求利的人们,绝对享不到灵岩仙境的清福。有几位诗人逸士,虽然存着游山玩水的志愿,苦于腰脚不争气,只可偶然到人人可去,而且已被俗人们闹得灵而不灵,奇而不奇,有名无实的山水中,不求甚解地兜个圈儿,自己骗自己诌几句诗文,便大言不惭夸称游遍名山大川了。其实人人知道的名山大川,其中真真灵奇奥秘之境,这般人已经可望而不可接,真能得游赏之趣,不为山灵讥笑者,一发没有几人。
  
  “何况我们眼前的绛云岩,在这南微蛮荒之区,亘古难游之地,即便偶然有几个文人墨客经过岩下,一看这样高接霄汉,烟锁云封,既乏攀登力,更惧蛇虎之险,也只可望望然而去了。正唯这样,天公特留此无名灵山,秘藏仙境,专供我辈啸傲行乐之地,补偿一生傻干之功。这样灵山,一经我们攀跻,便可飞跃平常人所不能到之境,欣赏平常人难得见识之奇。山灵得我辈而成知已,我辈也得此灵山而快慰生平。大约到此境界,可以说南面王不易此乐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不在尘世造一番‘好名负气’的傻事,便不会赏识啸做山林之真趣。没有圣贤豪杰的胸襟,也不配高卧孕育灵奇的仙境,所以晚辈的意思,此刻两位老前辈感觉绛云岩是洞天福地,正是绛云岩的山灵潜移默启,暗中招手,欢迎两位老前辈,他日尘事粗了,何妨旧地重游,到此享点清福,补偿补偿一生‘好名负气’的辛苦呢?
  
  “至于晚辈,现在绝对没有这个资格,山灵也绝对不会欢迎。此刻无非叨着两位老前辈的余光,先来认一认家,将来傻干一番‘好名负气’的傻事以后,然后到了两位老前辈的岁数,还要自己问自己,好名好得当与不当,负气负的是不是天地间之正气,才敢再来哩!”何天衢说这番话时,剑眉轩动,目含情光,声调清越,极为动听。
  
  无住禅师同上官旭侧耳默听,不住点头等他说完,无住禅师倏地从松下磐石上立起身来,一拍何天衢的肩膀,呵呵笑道:“少年胸襟,应该如此。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尤其是老侄最后几句话,好名要好得的当,负气负得是天地间正气,是一点不错。想不到,老侄非但把你师父的武功,得了十分之七七八八。连你师父一肚皮墨水,也被你得去不少。否则,说不出这番道理来的。好,这才是我少林南派后起的健者,足对得住你老太太苦节抚孤的血心,也不负你师父六七年的心血了。现在闲话休提,你们看岩上有人下来了。我们不妨探听探听,山上有没有大寺院,有几条通行的山路。”
  
  上官旭、何天衢听他这样说,齐向山腰望去。果见有一群人,都背着满满的柴木筐子,隐隐约约从陡峭的山道上走下来。何天衢说道:“师伯,难道您老人家也是第一次到此吗?”无住禅师笑道:“不瞒两位说,我同独杖僧,虽然同出一源,生平却只会过一二次面,还是二三十年前。他在绛云岩隐居,还是我葛师弟新近对我说的。独杖僧在此隐迹,是否寄迹寺院,或另有别处安身,葛师弟临走匆匆一说,只说铜鼓驿事了,马上同两位赴绛云岩。走上岩去,自然会着独杖僧面,并没说出详细地点。那时我也以为地方不大,容易找着。想不到,绛云岩这样高耸入云,全崖地势,少说也有几十里的面积,所以,不能不打听一下了。”
  
  三人正商量着,那群砍柴的人已走下崖来,却是一群苗妇,老少不等,总有十几个人,人人头上缠着花花绿绿的布。耳上戴着大铁环,腰里套着桶裙,背上的大筐子,装满了枯枝败叶,比人还高,少说也有二三十斤重量。这群苗妇,背着这样笨重的东西,居然能够在这样陡峭的山道上下,确比内地的男子还强。这群苗妇嘴上咿咿呀呀,一路笑说走来,一见无住禅师僧俗三位,似乎非常惊奇,好像此地从来没有见过这等衣冠整齐的人物。无住禅师手打问讯,刚要张嘴,何天衢道:“师伯,她们口音,非常难懂。还是晚辈去探问一下。”说毕,已迎上前去。只听何天衢同一个年老苗妇,啾啾唧唧地说了一阵,老苗妇又向岩上指手画脚地说了几句。无住禅师同上官旭一句都听不出来。
  
  片时,何天衢已转身走来,眉头微锁,摇头说道:“据那群苗妇们说,绛云岩境内,一个汉人都没有。连所瓦房都看不到,哪里来庵、庙、寺院?而且,岩前岩后,绝无人烟,连苗妇都不敢在岩上结茅住家。据说这条樵径,也只通到崖上一二十丈长的一段山道,再上去,便没有路径。毒蛇怪兽,出没无常。不要说终年烟云封锁的山岭没有人上去过,便是半山腰的大森林内,也没人敢上去。这群苗妇并不是绛云岩下的土著,她们村落离此二十多里路,叫作什么琵琶峰。

    “每年交冬时节,结群到绛云岩来樵采一些干枝枯叶,不到日落,便急急赶回去。这群苗妇,倒是驯良的苗族,不过迷信得厉害,据说绛云岩上有大神,岩内奇奇怪怪的禽兽,都是大神座上鬼怪变化的。到此樵采,必先祷祝一番,才敢上山,否则,便难保性命了。这种鬼话,我们且不去管他。可是他们说的上去路径难通,绝对没有寺院等房屋,这不会假的。那位独杖僧师伯,究竟隐居在何处呢?我们想去找他,真还费事哩!”
  
  无住禅师默然半晌,一看那群苗妇业已拐过岩脚,不见踪影,抬头一看日色,似乎已向西斜,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葛师弟,言语举动,素来离奇难测,连句话都不肯痛快告诉的。现在没有法,只可先上岩去看情形再说。葛师弟既然说过,上崖便能见着独杖僧,其中定有道理,我们且上去再说。”
  
  当时三人便登上陡峭的山道。其实这条山道,也够难走的,并不是天天有人走的山道。脚底下半石半土,一脚高一脚低,沿路勾衣碍足的榛棘,触目皆是,踏着走的一条窄道上,还留着长长短短的榛棘根子,大约这条山道,还是那群苗妇上山时,随走随砍,辟出来的山径。这便可证明绛云岩上确是始古无人的。三人在林隙石缝里蹿高纵矮,走了半晌,忽然地势较为开展,前面露出一片倾斜的草坡。时交冬令,草色黄萎,近身处一大片枯草,已被那群苗妇割去,留着短短草根。上山小道,到此路尽,过去已无路迹。
  
  草坡上面风涛如雷,尽是参天合抱、藤萝缠身的古树,密层层,黑黝黝,望不到底。四面打量,如欲前进,必须穿进森林,否则退下岩来,另向岩后别寻上岩路径。无住禅师等三人功夫在身,明知这样不见天日的森林,密层层排若木城,一进林内,才知这片森林,尽是梓楠之类名贵的古木,高大得出奇,株株都在十丈以上,时交冬令,上面还是碧绿,枝叶互相纠结,宛如天幕,时时闻着一种清香,大约其中也有多年樟檀一类的林木。
  
  无住禅师笑道:“只要一见这样原始森林,和这样冬夏常青的树叶子,便知山脉地质,无一不厚。这还是离地尚近,再到直接青冥的山岭,灵秀所钟,别具异境,更可想见了。”上官旭也说道:“最可怪这样终古少人的山林,老禅师你看林上竟没有兽迹鸟蹄,也许我们尚未到高深之处。”何天衢也觉得诧异,向上一指道:“这样深密森林,怎的听不到鸟声?”
  
  一语未毕,头上唰的一声响,大家慌一抬头,只见离地十几丈高的一枝横出巨干上,蹲着一个雪白的东西,在万绿丛中,露出这样雪白的颜色,格外夺目。倏见这东西,在枝干上风车似的一翻,掉了一个身,露出毛茸茸的一个小白脑袋,一对玛瑙滚圆眼珠子,骨碌碌向三人看个不停,而且举着两只小爪,向三人一阵比画。这一来,无住禅师三人才看清是个全身白毛的小猿,却不明白小猿这样驯良,一点没有畏缩之意,而且向三人一阵比画,又是何意?
  
  何天衢猛然觉悟道:“师伯,这小猴儿倒真可爱。它比画的意思,举爪向外连推,似乎叫我们不要上岩去。”果然,何天衢这样一说明,小白猿在树枝上立起身来,欢蹦乱跳,口中也吱吱连叫。上官旭道:“难道白猿通灵,通知我们,上面有毒蟒猛兽么?”无住禅师尚未答话,上面小白猿已举爪乱摇,似乎表示上官旭想错了,不是这意思的。
  
  正在一阵瞎猜,忽见小白猿又手舞足蹈起来,向下面一招小爪,又把小爪子,伸得笔直,向林内连指。三人齐向指处望去,突见林内深处,碧绿丛中,又有一点白影飞动,疾如电掣,一忽儿已翩翩飞近,在三人头上盘旋起来,原来是只通体洁白的鸽子,嘴上似乎衔着一件东西。那树上小白猿一见鸽子飞到,似乎熟识一般,口中吱吱乱叫,举起小爪子,向鸽子一阵挥动,又向三人头上乱指,这一来,连见多识广的无住禅师都看得呆了。
  
  不料头上鸽子盘旋了几匝,猛然双翅一翻,疾如飞矢,直泻下来。三人眼前白影一晃,那只白鸽竟不畏人,向无住禅师胸前唰的一声,一掠而过,鸽子嘴上衔着的东西,竟飘飘地落在脚前。无住禅师一呵腰,拾起一看,原来是封信束,慌抬头再寻小白猿和鸽子,就在这一晃工夫,竟已失了踪迹。只树林深处,似乎有两点白影、一晃而逝。无住禅师手上举着这封信束,呵呵笑道:“这一猿一鸽定是我们掌门师兄派来做我们响导的。怎的不待我看完信,领我们上山呢?”
  
  何天衢、上官旭急向信皮上看时,只见写着“无住禅师亲拆,乾孙谨上”字样,才知不是独杖僧手笔,还是滇南大侠葛乾孙写的。林内阳光不足,三人翻身赶到林外。无住禅师慌拆开信封,取出信笺,三人同看,信上写着:时机迫切,不克稍待。独杖僧兄已偕武当名宿桑苎翁远赴六诏。弟亦遵照定策,隐迹阿速昆明之间,监察果魁行动。天衢应速潜返维摩,一路尤宜谨防贼党耳目,返乡后潜伏待命。除慈母外,不得泄露行踪。无住师兄、上官老先生请同赴嵩明嘉利泽铁笛生处,暂驻游踪。昆嵩相距非遥,时机一至,瞬息可赴。此时切忌轻动,千钧一发,所关至大,此中机倪,未便形诸笔墨也。

    信尾并不署名,只画了一个乾卦,代替葛乾孙的乾字。三人看毕,无住禅师摇头道:“我们这位师弟,总是令人捉摸不到,也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容易到了绛云岩,来个上庙不见土地,又叫我同上官老达官跑到漠不相识的叫作什么铁笛生那儿去。嵩明虽然不远,嘉利泽地名生疏,也够我们找寻的。”
  
  何天衢笑道:“铁笛生住处,晚生倒略知一二。大约师父知道,我明白他住处,所以没有详细写明。说起这个铁笛生,也是云南省的一个奇人,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谁也看不透他的年龄多大。从外表看来,宛似一个二三十岁的少年书生,可是他自己对我师父说,却已四五十岁了。没有家眷,没有房屋,一年四季,以舟为家。嘉利泽在嵩明县城东十几里地,汊港纷歧,青山横抱,有五六十里开阔,同昆明城外著名的滇池差不多。晚辈随待师父到他舟中,去访过他一次,他却从不上岸。看他舟中一切布置又文雅又富丽,真看不透他是何路道。有时我私下问我师父,我师父只微笑不答。两位前辈去访他,只要到了嘉利泽近港潢水塘,问一声就地渔户,没有一个不知道铁笛生的。访寻他,倒很不为难,只是我师父命晚辈赶速回到敝乡,大约与晚辈有极大关系,还得立刻就走。”
  
  无住禅师道:“他此举却出我意料。大约掌门师兄已定下计划,我想他们定在你家作集合之地,所以放心叫你速回。我从信内料到,他们定已知道贼党行动,将计就计,一面由掌门师兄、独杖僧会合武当派名宿桑苎翁,擒贼擒王,直捣巢穴,一面由我们师弟为首,暗地跟踪九子鬼母派出来的几个厉害贼魁,先把我们埋伏省城近处,随时通知我们,集合抵挡,使贼人两地受敌,各不相顾。这计划确是稳妥之至。这样分散贼人力量,而且出其不意,也许一举成功,同时暗中也保全沐府了。”
  
  无住禅师这样一说,上官旭两手一拍,连说:“这计划真高,不过时候不早,老禅师,我们今天能够赶到嵩明吗?”何天衢抢着说道:“今天恐怕不能。两位前辈从此地折回梁王山,已经不少路程。从梁王山再到嵩明,最少也有百把里路。时间上,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好在晚辈也要走过梁王山,才能分手。我们此刻一同起程,梁王山下市镇上,有的是宿店。耽搁一宿,明天清晨两位老前辈再向嵩明进发便了。”无住禅师点头道:“这样也好。看情形,贼人举动还要经过相当日子,否则我师弟不会叫我们去访铁笛生了。”
  
  于是三人商量定妥,依然一路同行,折回梁王山来。路上何天衢向上官旭问道:“敝业师信内所说武当名宿桑苎翁,晚辈交游不广,随待师门,也没有听说起这位大名。老前辈也是武当名家,当然知道此翁的来历了?”何天衢无非随便一问,却把上官旭闹得目瞪口呆,不好意思起来。上官旭真还被他问住了,确实不知道武当派中这位桑苎翁,而且独杖僧邀他同赴贼巢,当然由桑苎翁代表武当一派,同少林派合力打倒九子鬼母,其中意义非常隆重。这样也可以推测桑苎翁非等闲之辈,怎的自己竟不知道,实在有点惶恐。
  
  却好这时无住禅师替他解了围,笑着说道:“桑苎翁是武当名宿,听说从前是赫赫有名的显宦,从来没有在江湖上现身,上官老施主怎会知道?桑苎翁三字,是他归隐以后的别号,但是老衲也只知道这一点。桑苎翁的真姓名和武当师承及归隐地点,只有掌门师兄、独杖僧清楚,听说他们三人是生死之交。这次他们两位联袂偕行,当然是志同道合的关系。大约他们两位一到贼巢,也够九子鬼母对付的了。我们且不去管他们,倒是天衢师侄这样回乡,真得万分留神。虽然你师父定有安排,自己在路上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何天衢说道:“小侄也明白此去非但关系师门面子,也关着本身的前途。师父既然说隐迹阿迷、昆明之间,也许小侄回到家乡,便能会着我师父,立时便有分派。但愿掌门师伯同桑苎翁一出手,便制服九子鬼母。昆明这面,双管齐下,一切顺利,非但全省百姓蒙福不浅,小侄也可克偿夙愿了。”当下三人一路谈谈说说,到了梁王山下,找着一家干净宿店,度过一宵。第二天一早,何天衢乔装普通商旅,别了无住禅师、上官旭,暗暗改道,回自己老家滇南维摩州去了。
  
  这里上官旭、无住禅师二人,向本地人问明了路径,当天便到了嵩明潢水塘。就地一看形势,原来潢水塘也是嘉利泽的一处汊港,窄窄的河身,两岸尽是芦苇。芦苇丛中,尽是半水半陆的渔棚。河下大大小小的渔舟,不计其数,一直排出港外。二人踱到港口,一望嘉利泽风景,果然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四面青嶂如屏,只隐隐的一片山影,环抱着嘉利泽。江心矗立着似岛非岛的几座孤峰,高低不等,彼此似乎并不通联,宛如水晶盏中置着几枚青螺。
  
  峰上树木葱茏,蔚然秀拔。峰脚四面分布,围绕着如雪芦花。远远听出芦苇丛中,渔歌互答,却不见人。只见碧波滚滚之中,几只白羽江鸥,掠波飞舞。两人痴立港口,仿佛置身图画,竟看呆了。无住禅师叹道:“当年老衲浪迹三湘七泽,已觉美不胜收,想不到云南也有这样好地方。铁笛生在此浮家泛宅,与老渔为伍,真可说潇洒出尘,不染人间烟火气了。”上官旭道:“铁笛生以船为家,可是留神港内、港外的船只,大约没有铁笛生的坐船。要想找他,还得向港内渔户打听哩!”
  
  恰好这时有一只渔船收帆进港,满满的一船清水鳜鱼,船头上摆满了渔网等渔具。船梢一老一少推着双橹,悠然自得摇进港来。无住禅师手打问讯,向那进港的渔船上老者高声问道:“船上这位老施主,劳驾借问一声,这儿有位朋友,叫作铁笛生,老施主,知道他停船所在吗?”渔船上一老一少进港时,本已留意两人,这样一问,老的一个立时接口道:“老方丈问的是我们这儿铁相公吧?他的名号我们不知道。我们这儿的铁相公,凡是嘉利泽的渔户,没有不知道的。”
  
  无住禅师笑道:“贫僧问的正是那位铁相公。”老者不待无住禅师再说,立时向江心一指道:“巧得很,那不是铁相公的管家来了么?”无住禅师、上官旭齐向江中看时,只见远远的一叶扁舟,只一人一桨,如飞地驶向前来。看来船方向,似向潢水塘驶来。渔船上老者指着来舟,笑说道:“后梢使桨的,便是铁相公的管家。好俊的水性,出名的叫作水上飘。老方丈一问水上飘,便知道他主人的下落了。”说罢摇动双橹,自顾进港去了。
  
  无住禅师再看来船时,好快的驾法,立谈之顷,来船已驶近港口,顿时看清,后梢驾舟的汉子,年纪不过二十几岁,长得浓眉大目,两条紫黑色的健膊,虬筋密布,雄壮异常。这样冬令,只穿薄薄的一领短衫,下面还赤足草履,只把一片木桨,在水面上拍拍一阵翻卷,便屹然停在港口岸下,一耸身,轻轻跳上岸来,随手牵着一条系船的细铁链,向身边一株歪脖乌柏树上一搭,径向二人立的所在走来。
  
  两人刚想开口探问,不料那汉子已在面前躬身施礼,开口道:“敝上算定老禅师同这位老达官今天驾临,特差小的扁舟奉迎,便请两位下船吧。”无住禅师笑向上官旭道:“大约葛师弟已有先容,却之不恭,我们就劳这位壮土一趟吧!”说毕,一撩僧袍,和上官旭轻轻跳入船中。那汉子身手很是矫捷,两人方在中舱对坐停当,驾船的汉子已稳坐船尾,抡桨如飞,向江峰驶去。
  
  上官旭坐在船尾,回头笑问道:“壮士水上飘的大名,此地无人不知,水上功夫定是出众。”水上飘一面抡桨疾驶,一面笑答道:“老达官,休要见笑,此地一班渔户,厮混得熟,随意替俺几个兄弟,取个诨名儿取笑。在水上混得日子多,略识得一点水性,哪有功夫呢。”上官旭又问道:“贵上一向以船为家,倒也有趣得很。此刻我们会他,大约也在船上,不知离此还有多远?”水上飘向上官旭看了一眼,向江心那座孤峰一指,道:“近得很,便在峰后。”说话之间,船已飞驶了一段路,片时,已驶近江心峰脚。
  
  远看无非江心几座孤岛似的青峰,临近一看,才知江心并峙着四五座峰头,攒聚一处,却又个个孤立,不相联系,峰形也个个不同。最妙一叶扁舟,只在峰角掉桨一转,立刻移步换形,面貌全非,面前浩渺无涯的大泽,顿失踪影,坐的小船却已驶入一条长峡之中。两面千仞峭壁,耸然夹峙,仰望天光,深如一线,偶然一声咳嗽,两壁轰轰如雷。
  
  最奇山峡并不过长,却甚曲折。小船行入峡中,几步一拐弯,连方向都难分辨。这样拐了无数的弯,最后突然开朗。只听得四处泉声淙淙,如奏异乐。四面一打量,看清峭壁至此又划然中截,地势颇为宽旷。可是只有一面露出峰外江面,透进天光。其余三面,崖石巉巉,形如穹庐。靠江陡位的崖壑,宛如门户。崖内深坳奇形怪状的岩石,如瞰如俯,建瓴一般,探出水面老远。离水不到一丈高上面,藤萝茅荔一类的藤草,飘摇倒拂,宛如千万流苏,垂成锦帐,幔内是洞是壑,抑是崖壁,无从猜测,只听得里面,百道细泉,铮踪交响,如奏异乐。
  
  上官旭、无住禅师以为到此路尽,除非掉舟向外,从截然中断,形似门户的断壁中间,驶了出去,再向峰外绕向别处。不意水上飘毫不踌躇,健腕一翻,桨声起处,竟掉舟向流苏般藤萝里面摇了进去。二人眼前突然一黑,悚然惊异之间,船如奔马,业已穿洞而出,霎时眼前倏又一亮,幽香扑鼻,顿时又换了一样境界。还未看清四周地势,忽听头上有人朗声笑道:“佳客赏贲临,未曾远迎,乞恕山野疏懒之性。”
  
  两人急抬头看时,原来此处崖势开展,上面岩石虽然与外洞无异,却悬空倒挂,离地十丈,形成覆盂之势。下面离水三四尺以上,还有一片余地,略施人工,便如堤岸。临水一带,随着岩石内坳之势,添设了几折石栏。靠左,尚有十余级石阶直临水次,大约上舟下舟用的。那说话的人,便拱立在石级上面,却是眉目疏朗,面似冠玉,方巾朱履,宛然是一位文雅书生。主客拱揖,礼让之际,水上飘已把一叶扁舟,停在临水台阶下了。


第四十一章、嘉利泽之隐逸。
  
  无住禅师、上官旭一见岩下恭迎的文雅书生,便料定是铁笛生,慌相将上岸,互道仰慕。铁笛生倜傥风流,吐属不凡,绝对没有一点江湖气,更看不出是个有武功的人,同二人略一周旋,便抢先引路,领向崖内走去。原来天生奇岩,岩腹石壁之间,有天然的夹巷。两面依然寻丈镜面的峭壁,好似五丁巨斧,特地劈成秘谷腹道一般。壁下羊肠小径,石栏逶迤,随着曲曲折折的地形,宛如回廊。最奇的玲珑嵌空的峭壁上面,朱藤翠萝之间,夹种着无数素心兰。翠带舞空,幽香扑鼻。两岸断处,飞梁可渡。

    这样盘旋岩腹之间,突然天地开朗,已绕到岩外一座危崖之下。沙滩边,停着两只“满江红”式的精致整洁的坐船。船比“满江红”来得小巧精雅。主客在崖下一现身,船头上立时走出两个青衣垂髫书童,肃立迎客。铁笛生让无住禅师、上官旭先上船去。两人一上船,二童便导客走进中舱。
  
  两人一看中舱的布置,不禁称赞不绝。原来舱中明窗净几,布置楚楚。连脚下船板也斗榫合缝,髹漆得如明镜一般。地势又极轩敞,宛似一间雅致的静室,加上窗外的波光山影,风景宜人,真欲令人叫绝。再向舱内望去,似乎还有一间精室。并肩贴紧的邻舟,也是明窗四启,看去比这一只船,还要精致,似乎琴书满架、鼎彝罗列,想是铁笛生起居之舟了。正是观赏不尽,铁笛生已满脸笑容走进舱来,揖客就坐。二童也往来奔走,分献香茗。两人重新与铁笛生互相行礼,略道思慕,然后宾主归座,攀谈起来。
  
  铁笛生笑道:“两位来意,晚生业已尽知。乾孙兄是晚生生平第一知己。日前到此说明独杖僧的一番计划,同两位不日到此的情形,乾孙兄还要晚生参与此事。其实晚生隐迹此间,久已与世无争,疏懒之性,也不堪驱策,当不得葛兄殷殷敦促,以大义责备,只可不自量力,滥竽充数,今晚便要前往。可笑晚生以舟为家,终年漂流烟波,足迹不至城市,此番却要替葛大侠随镫执鞭,一尝红尘滋味了。”说罢大笑。
  
  两人一听,便知铁笛生定有惊人之技,否则,葛乾孙不会请他帮忙的。可是主人当夜便要离舟他往,葛师弟怎的叫我们在此候机呢?两人略一沉吟,铁笛生早已明白,笑道:“葛兄早已说过,两位另有任务,不到相当时机,不便现身。晚生遵照葛兄主意,已替两位安排好了。这一只敝船,便供两位起居之用。晚生虽然失陪,一切起居饮食之需,自有书童伺应。两位不嫌简亵,暂请屈尊几日,正可暂憩游踪。有兴时,指挥舟子们,邀游泽中。此地也有不少胜景,可以欣赏欣赏。”
  
  铁笛生这样一说,两人心里略安,慌不及拱手称谢。这样宾主如归地畅谈了半天。每逢两人探问到铁笛生身世宗派一类的话,铁笛生便微笑不答,用话岔开。两人知趣,不便交浅言深。到了晚上,居然摆上山珍海味,美酒佳肴,连所用酒器杯箸,都是镶金嵌玉,珍贵非常,好像豪富之家,益发看不透铁笛生是何路道。酒醉饭饱,铁笛生导入内舱。华灯四照,铺陈并设,锦衾角枕,华贵耀目,足见主人情重。两个垂髫书童,伺应周到,色色先意承志,真想不到碌碌风尘,会有这等享福处所。铁笛生又坐谈了一会儿,才道声安息,告辞退去,想是回到邻舟自己安寝之所了。
  
  一夜无事,第二天清晨起来,两个书童已在面前奔走,却说:“主人已于昨夜更定以后,渡舟上岸,寻找葛大侠去了,恐惊客人好梦,不敢面辞,吩咐我们转达。两位如需要什么,务请直言吩咐,千万不要客气。否则主人回来,我们要受严责的。”说罢,便替客人叠被铺床,送茶端汤,川流不息地伺候起来。无住禅师、上官旭两人一听主人已走,也只可抱定随遇而安的主意。起初,以为这样候个三四天,葛乾孙便会到来,面授机宜,不料一晃过了半个多月,非但葛大侠消息全无,连主人铁笛生都不回来了。
  
  这半个多月把嘉利泽远近的胜境都玩遍了,却也享受了不少清福,不过这样鹊巢鸠占也不是事,两人暗地一商量,想分出一个来,到省城昆明探一探消息,一个人仍旧守在嘉利泽候信,预备上官旭赴省,先同瞽目阎罗会面,探听情形。两人商量停当,便想再等三天。三天以后,再没有消息,便要实行了。不料到了第二天下午,水上飘驾着小舟,从对面潢水塘飞也似的驶回船来,急忙忙跳上两人的坐船,走进中舱,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与无住禅师,一看正是多日渴盼葛师弟的笔迹,大喜之下,慌问此信何人送来。
  
  水上飘答道:“今天我从潢水塘进嵩明县城采办应用物件,路上碰着我主人带去的伙伴浪里钻,正向潢水塘飞步赶来。一见我面,说是奉葛大侠之命,火速向老禅师送信的,见着你面恰好,你不必再进城,赶速把此信送去,今晚主人有要事差遣,还得飞速赶回才好,匆匆说了几句话,把信交过,立时转身走了。我想问一问主人这多日子在何处存身,都来不及问。我知道此信重要,也立时回船来了。”
  
  无住禅师同上官旭猜度阿迷贼党定已发动,所以这样火急,慌拆开信封。两人一看函内写着:“上官老达官务于今晚二更时分,赶到昆明沐公府同贵友瞽目阎罗会面。无住禅师一同前往,切勿进府,请至城南箭楼下止步,自有熟人迎候。切盼切盼。”信尾署着“弟乾孙拜启”。两人看毕,无住禅师皱眉道:“事已这样紧急,还是这样恍惚迷离的话,令人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们玩的什么把戏。”
  
  上官旭却喜心翻倒,盼星星似的盼到同瞽目阎罗会面的日子了,慌向无住禅师道:“葛大侠既然写得这样紧急,虽然此地离省城不远,还是早走一步的好。”这时水上飘还立在面前,笑说道:“此地到昆明省城,如从早道走,约有七八十里路。嵩明东城外有骡马行,可以赁牲口进省。如从水道走更省事,只有六十多里路,俺只用一片桨,趁着顺风,包管不用三四个时辰,便送到两位到了昆明水城外了。”无住禅师诧异道:“一人一桨,在几个时辰内,能够驶行六七十里路吗?”
  
  两个书童齐声笑道:“不然怎么叫水上飘呢!这却不是夸口,他卖起力来,真比飞马还快。”上官旭惊喜道:“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壮士的水上功夫,定是惊人的。既然如此,咱们就烦这位壮土费神,送我们去吧。”两个书童笑道:“老禅师,老达官,且不必心急。此时日向西,且在这儿用过晚饭去,包管不到上更,便到地头了。”水上飘也笑道:“正是。老两位如果在起更前到达,并不碍事。不如用了饭去,免得路上停船打尖,咱也驾驶得痛快些。”
  
  无住禅师、上官旭看出水上飘很有把握,也明白水上飘自己也乐意饱餐驾船,不便逼促人家,便依了他们主意,在船上用过晚饭,留下一纸谢笺,向主人告辞,却不敢掏出银两犒赏船上童仆,惹铁笛生俗厌,向二童道声打扰,便跳上小舟,由水上飘施出驾船绝技,如飞地向省城进发,果然不到上更时分到了昆明。二人跳下船,齐向水上飘道谢分手,由水城绕向南城,刚到南城吊桥边,突由黑暗里钻出一个汉子,一身劲装,向两人招手道:“两位从潢水塘来的么?”
  
  无住禅师答道:“正是,足下何人?”那人走到身边,在无住禅师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又向上官旭低声说道:“俺叫浪里钻,奉主人之命,在此迎候禅师,并嘱转告老达官千万照信行事。”说毕,便催无住禅师速行。无住禅师便在吊桥边,同上官旭分手,跟着浪里钻,并不过桥进城,转身向北一条小道走了。上官旭便独自进了南城,一看时候,跟葛大侠信内所说时候尚早,慢慢地向城内大街走去,向路人问明沐公府地址,存在心里。先拣了热闹所在,一座酒楼,走了上去,随意喝了几杯。挨到快到二更,遂奔沐公府而来。
  
  先在沐公府外转了一圈,果见一队队的巡逻队,络绎不绝地四面逡巡,似乎有异,便看中了府后靠左一处疏林,较为僻静,便施展身法,避着巡逻的耳目,掩了进去。到了林内,脱下外面风褛长衣,带好八卦刀,把外衣纳入包里,紧系在背上,一切停当,正想跳进沐府去,探访瞽目阎罗,不料墙内喊声大起,弓弦乱响,慌纵上一株枫树,想登高一望,墙内情形。哪知就在这当口,从墙内跳出几个贼党,也向疏林奔来,便同贼党对了盘,追到花园后面的庙里去了。这便是上官旭千里访友,同瞽目阎罗在墙外不期而遇的一番细情。
  
  这天晚上同瞽目阎罗到了沐公府,在小蓬莱深宵夜宴之间,当场向独角龙王龙在田、瞽目阎罗左鉴秋,以及沐二公子沐天澜、通臂猿张杰、红孩儿左昆诸人细述自己的经过。(以下仍接叙沐府诸人商议抵制阿迷剧盗的事。)席上的人听得其中还有这许多牵连,连少林、武当两大宗派的贤豪隐杰也要出来干预,顿时喜上眉梢,尤其瞽目阎罗、独角龙王正愁贼党厉害,府中人手不够支配,想不到天外飞来帮手,居然是鼎鼎大名的滇南大侠邀同少林、武当两派名宿,已在暗地布置,施行釜底抽薪之策。这样一来,便不愆贼党张狂了。
  
  当时独角龙王说道:“老达官照着葛大侠吩咐行事,来得这样凑巧。可见葛大侠对于阿迷狂寇的举动,胸中雪亮。便是此间我们的一切举动,葛大侠也如目睹,这样的本领,才不愧大侠二字,真令我佩服极了。还有老达官所说。独杖僧、桑苎翁、铁笛生、无住禅师诸位豪侠,虽然没有闻名,想必也是了不得的人物,恨不得立时能够见一面,才对我心思。可是也奇怪,这几位大侠,既然明白沐府同贼寇势不两立,为什么不先到沐府来,同我们公爷会一会面,也同我们商酌一下,究竟比他们两三个人东奔西跑好一点。”
  
  瞽目阎罗笑道:“我们公爷和将军爱才如命,所以有这么一说。将军哪知道江湖上行侠作义,同这几位武林前辈闲云野鹤的一般性格,连我们这位老哥哥,同他们盘桓不少日子,葛大侠究竟怎样布置,怎样下手,还是半明半昧,秘而不宣。可见那几位武林前辈,老谋深算,别有深意了。不过我从这位老哥哥此刻所讲情形推测,阿迷贼党定在这一二日内发动阴谋,不利于沐府。看情形,到时葛大侠,定必亲身到此援助,说不定,还同别位名手前来。不过,我们自己也不能全盼外援,应该严密布置一下,免得被葛大侠耻笑。”
  
  独角龙王两手拍得山响,说道;“先时左老英雄不是已提到这一层么,这回同阿迷贼寇周旋,不比出兵打仗,完全不是那回事,还是请左老英雄筹划一下。此刻时候确已不早,诸位请听,远远的已有鸡声报晓。大白天贼党没有这么大胆,敢到沐府来薅恼,我们不如趁此养一养精神,左老英雄您看怎样?”
  
  瞽目阎罗笑道:“这是将军体恤众人,不过草民怎能指挥调度,不过真个依着将军主意,此刻我们权且休息一下。好歹在明天午前,当着公爷面前,大家再计议一下,也不致误事。只是将军麾下那位金都司金翅鹏,务必早早请来才好。还有,请将军预先下令,在明天午后,务必挑选熟练弓箭手,多带弓箭帮同护卫,这层倒是愈快愈好。”龙土司道:“此层俺早已想好主意了。此刻我们散后,俺立刻派人出城,通知金翅鹏,叫他随带本营弓箭手六十名,忠勇头目二十名,限午刻赶到府中。不过公爷自己帐下的亲卫军,也有三百多名,驻扎近郊,要不要调进来呢?”

    瞽目阎罗略一沉思,摇头说道:“贼党究竟怎样举动,我们不过推测一个大概。城防郊卫,亦难空虚。公爷留驻郊外,未始没有作用。再说白天军马大队进城,难免招摇耳目,与公爷原意也有点不合。我想有将军麾下,帮同护卫,益精不在多,大约也可以了。这是草民的意见,还请将军大才斟酌。”龙土司大笑道:“俺们一见如故,左老英雄还是这样谦虚。左老英雄这几句话,俺非常佩服。便是明天俺部下进城,也要叫他们分批到府,免得张扬。好!咱们就此一言为定。明天午前,再作计议。此刻俺先告退。”说罢,喊进随从,赴别处宾馆安卧去了。

    这里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二公子沐天澜、红孩儿左昆四人团叙一室,各诉别后的事。这样一谈,不知不觉东方已白。瞽目阎罗和上官旭都是满腹心事,尤其瞽目阎罗,深知贼党厉害。沐府内,家将虽多,毫不足恃。虽然葛大侠透出援手的意思,也无非暗中猜摩,还不知道人家是何用意。如果仅凭眼前这几个老的老,小的小,实在不是贼党对手,心里一烦,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可是沐天澜、红孩儿两个孩子少不更事,伏在桌上,枕肱而眠了。
  
  瞽目阎罗对于自己出生人死,千里寻父的儿子,果然爱惜,便是这位爱徒,也是痛痒相关,非常爱护,慌把两人抱在床上,替他们盖上锦被,放下帐子,自己又同上官旭走人对室,密密商量了一回,才各自在床上闭目养神。其实瞽目阎罗哪里谈得到闭目养神,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断地想主意。他认定这一次是自己生死关头。万一沐府有点风吹草动,发生不测的事,自己一世的英名,定要断送此地,连带难报杀妻之仇。他这样一想,真比姓沐的还急,默默筹划抵敌之策。等到他想得自以为尽善尽美,人也心神疲倦,蒙眬思睡了。
  
  正在困盹交睫,似睡非睡当口,忽被门外一阵脚步声惊醒,似乎有个人急慌慌奔进小蓬莱中间堂屋。一进屋,喘吁吁地便问左老师傅起床没有,听出口音,正是沐公爷贴身伺候的沐钟。又听得伺候自己的书童,在房门说道:“莫响!老师傅刚人睡没多时。二公子和那位老达官也没有起,你大惊小怪的,闯来为什么?”却听得沐钟气势汹汹地说道:“为什么?我没有重要的事,敢来惊动左老师傅么?”
  
  房内瞽目阎罗原是和衣而睡,听得有重要事,立时惊醒。一跃而起,高声唤道:“外面是沐钟么?你进来,我起来了。”沐钟迈步进房,瞽目阎罗已立在床前,整理衣冠。慌垂手禀道:“下弁该死!惊动了老师傅安睡。”瞽目阎罗笑道:“我本来没有睡好。你且说有什么事?”
  
  沐钟道:“刚才天还没有大亮,华宁婆兮寨禄土司禄洪飞马进府,满身血污和泥泞,浑同活鬼一般。一进府门,人便跌下马来,晕绝于地。幸而大堂值夜几个随征将弁认得他,知有祸事,急忙抬进内宅,禀报公爷。公爷急得冠带都来不及,同大公子出来,吩咐先把禄土司抬进内室,洗尽血污,用参汤急救,才把他救醒过来。禄土司只在大公子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大公子向公爷一说,公爷立刻命我分头去请龙将军和左老师傅,齐到内室会面。我先到龙将军客馆内,哪知龙将军踪影全无,一问他的随从,才知他从此地散后,带了一个贴身头目,立时飞马出府,回营公干去了。我又赶到小蓬莱来禀报老师傅,请老师傅马上到内室去吧!”瞽目阎罗暗暗吃惊,回头一看侧榻,沐天澜、左昆两个孩子,抵足而眠,睡得非常香甜,慌到对室一看上官旭,也已惊醒。
  
  上官旭道:“老弟!这里面定然有事,老弟忙去,愚兄在此听信。”瞽目阎罗道:“原来老哥哥也听见了,小弟去去就来。那屋两个孩子,请老哥哥分神照顾一下。”说罢,匆匆跟着沐钟走了。瞽目阎罗一出小蓬莱,才知红日高升,已到辰巳之交。他沿着玉带溪堤岸,步履如飞,一边却想,禄洪从何处赶来,怎的又受了伤。龙土司亲自回营,也是通夜不眠,定是亲自挑选士卒去了。此君倒是一位磊落汉子,苗族何尝没有英雄,思潮起落之间,已过园门,踏进内宅。经过几重富丽的复室回廊,才到了中枢一所前出廊,后出厦,雕栋画梁,锦帷绣幕的处所,知是公爷的起居之室,恐有姬妾们在内,便在阶下停步。

    阶上一带走廊内,鹄立几个佩刀家将,早已进去一人报告去了。同来的沐钟此时也抢步上阶,先进内通察。一忽儿,大公子天波雅步而出,趋向阶下,迎着瞽目阎罗进内。一进堂屋,沐公爷已冠带整齐,拱手相迎。沐钟已把左室一重猩红软帘,高高掀起。沐公爷父子便将瞽目阎罗让入这间屋内。室内薰笼高矗,热香四溢,金碧辉煌,处处夺目。却不在此处落座。屋内几重绣幕启处,又引人一琳琅精雅的密室,却见绣幕垂垂,珠灯四照,因此室并无窗户,以灯代日,原是沐公爷办理机要之地,全府上下,无人敢进,连贴身的沐钟、沐毓,不闻呼唤,不能擅进一步。瞽目阎罗从前替二公子治病之室,还在此屋前进,到花园去另有便道。沐公爷不在家时,全屋封锁,所以瞽目阎罗也是今天第一次进来。
  
  这所又高又大的房屋,可以说全府的中枢,也是沐公府精华荟萃之地。瞽目阎罗今天居然被沐公爷请到中枢密室,足见对于瞽目阎罗的深情厚意,已视为休戚相关的了。瞽目阎罗也是受宠若惊,益发誓报知遇之恩了。当下瞽目阎罗跟着沐公爷父子走进这间密室,忽见室内软榻上隐囊高叠,斜靠一人。一见三人进室,倏地离榻而立,面上青虚虚的似有病容,眉目间却依然英气外溢。瞽目阎罗定睛细辨,原来此君便是从前白草岭鸡鸣峡分手的婆兮寨土司禄洪。
  
  沐公子一见他直立起来,慌趋前问道:“禄土司,此刻觉得好一点吗?”禄土司答道:“承大公子垂注,此刻贱躯似已回复过来了。”说了这句,慌又向瞽目阎罗连连拱手道:“左老英雄,一别数年,幸会幸会!真是何处不相逢了。”瞽目阎罗立时趋前寒暄,笑说道:“几年阔别,禄土司似乎清减得多。几乎觌面不识,今天从何处降临?又听说贵体违和,究系因何如此。”
  
  禄洪刚要答话,沐公爷慌用语拦住道:“老师傅且请安坐,荩候伤体初愈,只管躺着养神,内情由我代说好了。”说罢,随手拿起一具小玉锤子,走近一张雕花紫檀的高几,几上摆着一座汉玉磐,轻轻向磐上扣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越非常,立时听得当户垂下的锦帐外面,有人漫声问道:“爵爷有何吩咐?”沐公爷吩咐道:“叫沐钟、沐毓留意龙将军回来,不必进园,立时请到内室相见。还有小蓬莱几位老少英雄,叫他们好生伺候。二公子如已下床,叫他来一趟。快走。”幔外低低娇应一声,微微一阵碎步,和环佩叮咚之声,渐渐而远。
  
  密室内宾主刚刚就座,幔外又莺喉呖呖,禀报龙将军到来。沐公爷笑说在田回来得真快,天波快迎导。大公子奉命趋出幔外,一忽儿陪着高视阔步的独角龙王攀幔而进。禄洪一见龙土司,顿时面色惨淡,一跃下榻,向龙土司说道:“姊丈,几乎不能同你见面了!”龙土司两道浓眉一挑,虎目圆瞪,顿足说道:“俺回营时,天还没有透亮,和金都司计议了没多时,公爷派人飞马驰报,从去人口中,探知你身受重伤,便料得你在途中遭了贼人毒手。俺立时翻身出营,骤马赶来。此刻见着你面,才放了一半心。现在伤在何处,究竟怎样受的伤?你……”
  
  一语未毕,大公子天波接过去说道:“老世叔且请安坐。刚才左老师傅问到此处,家严恐怕禄土司多语伤神,意欲代说,恰好世叔到来,现在由我,把此事说明便了。”说毕,先扶禄洪依然靠在榻上,然后请独角龙王、瞽目阎罗就座,自己在下首坐定。这时又进来一个垂髫雏婢,手托金盘,依然分献香茗,在禄土司榻前,又多献了一杯浓浓的参汤,然后悄悄退出幔外。
  
  瞽目阎罗看出这间密室,连贴身伺候公爷的沐钟、沐毓都不能擅人,一切均由姬侍们伺候。公侯之家,规模毕竟不同。想不到自己不过一个捕快出身,竟在这样的地方同公侯并肩接席,这也算一跤跌入青云,出于始愿所不及的了,这也是公爷另眼相待,我老哥哥同张杰,公爷虽然青睐,究竟又差了一层,难到此地。看来公爷相待情分,非同寻常。贼人不来则已,真个到来,不管成败,只可尽我力量,拼出老命,报答沐家的了。且不说瞽目阎罗自已一阵感叹。

    这时宾主坐定,大公子天波已把禄洪受伤经过,向众人说出来了:“禄土司并未随家严班师到省,系在曲靖率领自己部下苗卒,先回华宁婆兮寨,在家中待了多日,却探得阿迷贼党猖狂的情形,异常险恶,自己华宁婆兮寨,又是阿迷通昆明的咽喉要地,最可虑的还是近在咫尺的龙驹寨。此寨属弥勒州辖地,龙驹寨土司黎思进却是狮王普辂的心腹。
  
  “龙驹、婆兮两寨中间,只隔了三四十里的一座万松山。山右是婆兮寨,山左是龙驹寨。如果两寨能合力扼守这条咽喉要道,阿迷贼党便不能任意出人。现在龙驹塞黎土司是阿迷羽党,便无法扼阻贼党。表面上还要不露声色,同黎土司照常往来。其实黎思进肚内雪亮,早知禄土司是龙将军内亲,同俺沐家休戚相关,早已视同眼中钉,早晚总有一天要出事。所以这一次家严请禄土司火速带同部下,回家防守,顺便随时探报贼情。
  
  “前几日禄土司手下探得确实消息,云贵边匪失败以后,贼党连日在六诏山秘魔崖鬼母洞集议,由九子鬼母以下,许多贼党首领,个个俱到。虽然他们集合的秘魔崖,外人断难进去,可是集议以后的举动,可以看出一点来。只见这几天,龙驹寨进出的人特别多。寨内头目等人,显得特别忙碌。据龙驹寨内头目漏出来的消息,九子鬼母几个厉害角儿,如人人知道的太狮、少狮、飞天狐、黑牡丹,以及六诏九鬼等,把龙驹寨当作落脚处所,昼伏夜行,忽留忽去,常常出没于到省城来的一条官道上。
  
  “昨天又得探报,龙驹寨内这班魔头突然走净,连本寨土司黎思进也跟着他们走了。据黎土司亲信头目漏出来的消息,别人不得而知,黎土司本人确实到省城去的。禄土司一听这样消息,当然可以推测一个大概,心里急得了不得,不顾本寨安危,匆匆把本寨得力头目嘱咐一番,便骑匹快马,偷偷从小道赶来报信。哪知不走小道,也许不出祸事。因为禄土司不敢从万松山下官道走,却从婆兮寨背后,经抚仙湖畔,穿铁关炉,再越普宁州。单身匹马,马不停蹄,连日连夜,已赶到昆明城外,滇池沿岸一带,小地名叫作银花坪,一面是白浪滔滔的滇池,一面是高高低低的土山。土山并不高,上面一丛丛黄叶飘摇的杂树林,这时正是昨夜五更已尽的时分。眼看再赶一程,便到了人烟辐辏的碧鸡关。
  
  “到了碧鸡关,进城没有多远了。禄土司原已人困马乏,可是不敢中途停留。一看银花坪地势荒凉,路上一人俱无。虽然到了省城相近,也得处处留神。不顾困乏,加上几鞭,想一口气奔到碧鸡关再说。不料奔驰不到二里路,还未出银花坪地界,猛听得身后,鸾铃锵锵乱响,蹄声错落。向自己身后疾驰而来,似乎还不止一骑。
  
  “禄土司心里犯了疑,暗想此处不是官驿。这般时候,难道也有像自己一般的奔路的吗?慌扭头回望,五更虽尽,晓色未透,后面黑沉沉的,看不出人马的影子。可是蹄声铃声,越来越近。一忽儿,铃声益发清晰,好像同自己并骑而行一般,向左侧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听到蹄声,在土山那一面。想必土山那面也有一股小道。
  
  “片时,来骑似乎飞快,已越过自己头去。霎时铃声顿止,似乎已到地头。却因中间隔着土山,无从看出,以为无关,坦然前进。走不过一箭路,土山断处露出交岔路口,夹着两面寒林之中。岔道上影绰绰三骑并立,正挡住前进之路。这一看,禄土司才觉有异,手上缰绳不由得微微一松,马蹄也慢慢缓了下来。可是起先奔驰得急,骤然一缓,离那岔道上已不到三四丈远。挡路的三骑内,突有一人大声喝道:‘来骑停步!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姓甚名谁?要命的快说实话。
  
  “禄土司明知情形不对,到此地步,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闯,绝不能透露一点畏缩之态。两腿微微一磕马腹,向前又进了几步。看出对面马上三人,个个恶眉凶目,带着武器,却不认识,料是阿迷贼党,立时手按腰剑,厉声喝道:‘陡!天下路天下人走,你们拦住俺的去路,意欲何为?识趣的,快快替我滚开,如若不然,叫你们识得俺的利害!
  
  “禄土司这样一叫阵,腰中长剑,已擎在手内,预备死命一拼。不意对面之骑,并不立时动手。中间一个使狼牙棒的贼人把狼牙棒一指禄土司,嘿嘿冷笑道:‘凭你单人匹马,还想闯过这座关口去么?那叫休想!你是谁?我们是谁?彼此肚内有数。你想整个儿回家,也可以,只要你此刻死了心,乖乖地回家一忍,不问别的事,俺们绝不难为你,还有你的好处。小子!你要明白,这是你老朋友关照的好处,让我们放你一条活路。俺们可致你水米无交,也没有这么大工夫同你废话。如果你不识相,定要往鬼门关闯,这儿便是你葬身之地。怨不得咱们不懂交情。喂!小子,咱们已经交代明白,活路在你后面,死路在你前面,怎么办?看你自己的了。
  
  “这番话又尖又毒,禄土司怎能听这一套?一咬牙,把马一催,挥动长剑,一声不哼,向前硬闯。贼徒一声狂笑,喝道:‘好小子,真想找死!’喝声未绝,三骑贼党泼刺刺一阵盘旋,立时把禄土司围在垓心。禄土司挥动长剑,上护其身,下护其马,拼出死力同三个贼党力斗。虽然跋涉长途,不堪劳累,当此生死关头,只可拼命。无奈马上三个贼党,个个都不弱。不用说战胜一个,连想脱身都不能够。前面有一个使双刀的贼人,拦腰砍来,好容易封了出去,不料马后使狼牙棒的同时一棒捣在马屁股上。还有一个使练子枪的,唰的一枪,穿在禄土司的小腿肚里。马一惊,前蹄一掀,禄土司顿时滚下马来,非但长剑撒手,跌下来时,左腿偏巧兜住了判官头上的缰绳。
  
  “那匹马后胯吃了一棒,又惊又痛,‘哧’地向前一窜,竟被窜出垓心,向岔道上没命地飞奔,可是跌下地上的禄土司一条左腿,还套在缰绳上,竟被受伤的马拖离了贼党之手。这景象原够惨的,连三个贼党也是一愕,幸而那匹马也是调理出来的良驹,拼命窜过了岔道,便屹然停蹄,否则禄土司被马一路拖去,哪有命在!这样拖了一点路,已经擦破了不少,腿上又受了一练子枪,已经成了血人了。
  
  “这时三个贼党一看禄土司被马拖过了岔道,泼刺刺赶了过去,一到跟前,刚想下马,捆缚禄土司,猛听得身边树林内,突然有人吹起笛子来,声韵裂石,振动林樾。在这深夜荒郊,居然有人吹出嘹亮的笛声,而且笛声就在近身林内,这不是怪事吗?三骑贼党相顾大诧,立时一齐兜转马头,大声喝问是谁。这一喝问,笛声顿止,林内呵呵一阵狂笑,笑声未绝,唰地从林内飞起一条黑影,宛似一只巨雕,竞凌空向三骑贼党当头扑来。马上贼人连身影还未看清,啊哟连声,纷纷从马上跌下。
  
  “同时土山后那股小道上也窜出一条黑影,比箭还疾,扑到禄土司身边,从地上挟起禄土司,一腾身,跃上贼人三骑中一匹乌骓马,把禄土司挟在鞍上,在耳边说了一句:‘不要动,我送你到碧鸡关。’这样一马双驮,便泼刺刺向省城一条路上跑下去了。禄土司本已受伤,这样一折腾,宛如做梦一般。因为被人抱持在鞍前,又是黑夜,竟没有看出救他的怎样人物。连岔道上三骑贼党,怎样结果,也不得而知,只晓得被那人送到碧鸡关,那人在耳边又说道:‘此处离沐府不远,你自己支持着走一程,我要回去交差了。’说毕,似乎往马屁股后面一溜,啪的一掌,胯下马被他一掌,如飞地向前驰去,勉强回头一看,哪有踪影,始终不知救禄土司的是谁。”这便是禄土司受伤到此的情形。沐天波这样一说明,大家才明白是这么一回事。


第四十二章、暴风雨的前夕。
  
  上集大公子沐天波说出华宁婆兮寨土司禄洪受伤经过,私室之中,大家略去了名分,便在榻前促膝秘谈,商量防范阿迷贼党的计划。商量了半天,大致已有了眉目,沐公爷又把这件大事,完全委托给龙土司和瞽目阎罗主持一切。这当口,二公子沐天澜已从花园到来,一进屋内,向众人行礼毕,便向沐公爷说道:“父亲,此刻龙叔父营中的金都司金翅鹏带领了许多弓手们到来,悄悄地从花园角门进来的,已由俺们家将接待在后面家庙内驻扎。金都司金翅鹏安置好弓手们,便到小蓬莱和上官老达官、张师哥们,谈得非常投机,顺便托儿子进内禀报。”
  
  沐公爷点头道:“他们这样进来最好,免得招摇耳目。澜儿,今天你不必到花园去了,和你大哥陪我在这儿,静静过一天吧!”天澜向众人扫了一眼,笑答道:“左师哥、张师哥一肚皮的稀罕事儿,今晚没法听了。”瞽目阎罗笑道:“今晚可不比往日,一到起更,谁也不能任意乱走,高声谈话。要紧地方的灯火都要熄灭,哪能随意谈故事呢!公爷听说你十二粒铁莲子练得不错,要你带着镖囊,在密室保护公爷呢。”天澜一听又有点高兴了,却问道:“师父,今晚贼人真有这么大胆。还敢薅恼吗?”
  
  众人都笑道:“贼人们尝过二公子铁莲子味道,如果今晚真个进来,定是吃得味道不坏,又来讨莲子吃的。”天澜嘻着嘴道:“父亲,儿子一准陪着父亲。可是左师哥也能发镖,本事比儿子大得多,何妨把他也叫来,让俺们两个孩子在一块儿。父亲也可听他讲些外面的稀罕事儿,解点心烦,岂不两便?”沐公爷笑道:“痴儿,你倒无忧无虑,但是你们两个孩子在我身边,倒也是办法,免得你师父多操一份心,准照你意思办好了。”
  
  这时,瞽目阎罗同龙土司立在一边,悄悄商量晚上的事。床上的禄土司,也觉今晚形势严重,非同儿戏,想起自己被贼人拦劫之事,余怒未息。不禁切齿道:“今晚贼人不来则已,如果真要进来送死,俺也要出一口胸中恶气。”沐公爷道:“你可不能出去,新伤未愈,最忌气愤。有他们两位主持,贼人绝做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龙土司也说道:“我们已有妥当办法。跳梁小丑在这省城,也未必能率众来犯。便是来,无非几个高来高去的巨贼,谅也做不出什么大事来。没有你的事,而且正要你在内宅帮助大公子,紧护内宅。你留在公爷身边,最好不过,责任也不轻。其余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禄土司点头道:“这样也好,其实我只有腿上被穿了一镖,其余都是皮伤,此刻内服外擦,业已如常,身上的困乏,也休息过来了。不过途中救我出险的两人,究竟是何道路,我到现在还想不出所以然来。这份恩情,却难报答。”
  
  瞽目阎罗向龙土司微笑道:“未见人影,先闻笛声,大约就是敝友上官旭所说的铁笛生了。”龙土司点头道:“果然有点像,还有送他们到碧鸡关的那一位呢?”瞽目阎罗道:“多半是铁笛生的船伙浪里钻。这人不是说过一句回去交差的话吗?”禄土司急问道:“铁笛生是谁?浪里钻又是什么人?名字从来没有听说过。”龙土司立起身来笑道:“你先闷一忽儿,也许今晚你会见着此人。此刻我们没有工夫细说,应该回小蓬莱去,调度一下,免得措手不及。”瞽目阎罗点头道:“正是。”
  
  两人便别了沐公爷、禄土司走出去了,沐天澜赶出室外,拉着瞽目阎罗再三叮咛,务必叫人把红孩儿左昆送进内室来。两人笑着答应,瞽目阎罗暗念这位高足,友义谆挚,绝无纨绔门第之见,实在难得,但愿自己儿子力争上流,同这位贵胄公子早夕相处,文武两道,得些切磋之益,将来也许附骥直上,致身青云,改换门庭。做老子的总希望自己儿子成名,瞽目阎罗当然也难免世俗之见。
  
  且说瞽目阎罗同独角龙王龙土司走进花园,到了小蓬莱内,先后走入中间堂屋,堂屋内,上官旭、张杰、左昆三人,正陪着金翅鹏谈话。金翅鹏一脸怒容,正在指手画脚,高声大骂飞天狐,不杀此贼,誓不为人一见龙土司瞽目阎罗进门,大家离坐相迎。金翅鹏又向龙土司报告,调来弓箭手六十名,头目二十名,都是挑选出来的能手,现由此地家将们领到园后家庙内暂驻,静等命令调派。
  
  龙土司道:“这样很好,白天没有他们的事,让他们自由自在地吃喝去。到了申西之交,再调派不迟。可是你此刻大骂飞天狐,好像和你也有不解之仇,难道你义父飞天蜈蚣的仇人,也是飞天狐么?”金翅鹏咬着牙点了点头,还没开口,龙土司身后,瞽目阎罗已趋前相见,同金翅鹏互道仰慕。
  
  这时云海苍虬上官旭呵呵笑道:“此刻我同金都司正讲起飞天狐屡次作祟的情节,说到万年青一案,想不到金都司的过继先人,便是从飞天狐手中夺去‘万年青’的飞天蜈蚣。我们鉴秋老弟到云南来踪迹仇人,已两年有余,想不到这两年内,飞天狐也到长江上下流,寻找飞天蜈蚣的踪迹,冤家路窄,偏在翟塘一带,碰到了飞天蜈蚣,伤在那恶魔手内。金都司到云南来,便是立志替义父飞天蜈蚣报仇来的。这一来,我们真可谓志同道合了。”
  
  经上官旭这样一说,龙土司恍然有悟,拍手道:“哦,我明白了,我们金老弟原对我说过内情,不过他来到云南不少日子,实在没有明白仇人是谁,大约此刻听上官老达官说起‘万年青’一案,才始明白的。不过这也是想情度理,凭空推测出来的。究竟你义父在翟塘受伤殒命,当场有人见到飞天狐没有呢?”龙土司这样一说,金翅鹏立刻抢着说道:“绝不是凭空推测,也不是从老达官口中听出来的。此刻我同上官老达官还没有说出所以然来,将军同左老英雄便进来了。”
  
  龙土司道:“咦?这又奇了,你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难道说,你一到省城,便知道仇人是飞天狐么?”金翅鹏摇头道:”我从昨晚三更以后,才知道的。”此语一出,非但龙土司莫名其妙,上官旭、左鉴秋等,都听得诧异起来,一屋子的眼光,都盯在金翅鹏脸上,等他说明下文。
  
  金翅鹏微微地叹了口气,才说道:“昨晚的事,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我因将军不在营中,多加了一份小心。三更以后,又起来跑出帐外,暗地向各帐篷巡视了一周。细查各篷兵卒,都睡得好好的,轮班放哨的也一个不缺,才安心返回自己营帐。不料一进帐内,一眼瞧见烛台底下压着一封书信,信皮上写着‘鹏儿收拆’。我一见这四个字,顿时心头怦怦乱跳,先不拆看,急急赶出帐外,查勘送信人是谁。
  
  “可是营门外荒郊寂寂,风消霜凝,哪有人影?贴身几个护勇,也一个不在,想已抱头大睡去了。愣愣地回到帐内,暗想世上叫我‘鹏儿’的只有一个人,这人便是翟塘黄牛峡大觉寺方丈无住禅师,也就是我唯一无二的师伯祖,金翅鹏的名号,便是这位师伯祖临分手时替我取的,那时亲口对我说,将来替你义父报仇之日,便明白这三字的用意了。此刻想起来,才明白仇人匪号飞天狐,我金翅鹏也是满天飞的巨鸟,正是飞天狐的克星。顾名思义,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可见我师伯祖,早知仇人是谁。那时大约怕我少不更事,轻身涉险,枉送一条性命,特地没对我说罢了。我想起来真惭愧。我来到云南这许多日子,流离颠沛,吃尽苦楚,连仇人一点影子都没有摸着。直到昨夜接到师伯祖手谕,同此刻这位老达官,谈到万年青一案,才约略地明白仇人同我义父结仇的原因。”
  
  金翅鹏说到这儿,便从身上掏出无住禅师的那封信来,摆在桌上请大家同看。龙土司一班人看那信时,只见上面写着:“老衲浪述至此,始悉尔得龙将军提携,甚慰。将相宁有种,好自为之。沐府寇警甚亟,尔当助将军守御,以报知遇。盗党飞天狐,尔父实死厥手。然尔非其敌,老衲当相机助尔,以瞑九泉之目。沐府上官翁,悉余近状,当为尔告。晤面在即,匆匆不赘,无住手泐。”众人看完无住禅师的信,才明白万年青案内的飞天蜈蚣,原来是金翅鹏的义父。
  
  上官旭又将路遇无住禅师、葛大侠、何天衢,戏要飞天狐,同访独杖僧、铁笛生,又同舟来到昆明的种种情由,说与金翅鹏听。金翅鹏大喜,明白师伯祖无住禅师、师伯叔葛乾孙会合少林、武当两派名宿,出来同阿迷剧盗周旋,连带着自己义父之仇,也可克偿夙愿,好几年不见的师伯祖也到了省城,可以见面,实在可喜之至,不禁兴高采烈,把自已到云南来种种经过,后来蒙龙将军提拔,沐公爷赏委都司记名,随营办事等情节,向瞽目阎罗、上官旭等说了一遍。
  
  瞽目阎罗正愁人手不够,知道金翅鹏同葛大侠、无住禅师有相当渊源,与贼党飞天狐也是不共戴天之仇,自然引为同调,极力拉拢。彼此谈了一阵,龙土司、瞽目阎罗二人又把今晚调度,阖府将弁按段分配防御贼寇的办法,详细向众人说明,一到日落时分,便要照计行事。
  
  除出大公子沐天波、二公子沐天澜、红孩儿左昆、婆兮寨土司禄洪在密室随侍沐公爷守护内宅,并不预备应敌以外,所有几位主干人物,都在眼前。便是独角龙王龙土司在田、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记名都司金翅鹏、通臂猿张杰,统共才五个人,人手实在有点单薄。可是这种心理,五人中只有瞽目阎罗有这样感觉,因为别人没有同阿迷主要盗党接触过,大半是耳闻之言。尤其是豪迈不群的龙土司,他以为在密室沐公爷面前,商量好的防御计划,注重在一个守字,完全以静制动,以逸待劳,府内有这许多弓箭手、削刀手,已经万无一失。
  
  但是瞽目阎罗表面上虽也附和着龙土司,鼓励着众人的勇气,面上一点不露声色,其实他手心里老捏着一把汗。因为他同狮王普辂见过面,以及黑牡丹、飞天狐、六诏九鬼等能耐,心里有数,另外没见过的阿迷能手,不知还有多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阿迷贼党处心积虑,不止一天,此次志在复仇,沐府情形贼党定必调查得一清二楚。不来则已,来必有恃无恐。仅凭埋伏的弓箭,做防御的利器,实在觉得不妥。唯一的希望,只盼葛大侠、无住禅师几位少林名宿,准时赶来扶助,或者能够转危为安。
  
  如果上官旭哥哥所说的独杖僧、桑苎翁、铁笛生、何天衢这几位老少隐侠,真个能够釜底抽薪,先在六诏山动手,制伏住魔头九子鬼母,使贼党们自顾不暇,回护自己巢穴,那才叫天从人愿,沐府便可一尘不惊,平平安安地渡过这重难关了。恐怕事情未必这样顺手,这几位武林隐侠,宛如闲云野鹤,举动非常人所能测度,这次出来同贼党周旋,另有他们的志愿,仅仅沐府的安危,他们真未必在心上呢。
  
  瞽目阎罗自己暗地一琢磨,总觉事情有点悬虚,表面上还得顺着龙土司的口吻说好听的。小蓬莱堂屋内,大家正纷纷谈论着,忽见沐公爷贴身家将沐钟掀帘进来,向龙土司垂手禀道:“公爷此刻下谕,吩咐外面值堂将吏们,今天省城大小官吏,如有到府谒见,或有宴会,一律推说公爷身体欠安,挡驾的挡驾,辞谢的辞谢。倘有求见将军的,公爷说,也以不见为妙。免得闲人混杂进府。”
  
  龙土司说道:“公爷所见极是,一准这样办好了。”沐钟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折子来,双手递与龙土司道:“这是公爷根据将军同左老师傅商量好的调度将弁办法。此刻又同禄将军参酌了一下,叫大公子开列名单和地段,都写在折子上。公爷说,再请将军同左老师傅、上官老达官几位过一过目,如没有什么更改,卑弁拿回去,公爷便要传令,照此分派了。”
  
  龙土司便把手上折子递与瞽目阎罗,请上官旭、金翅鹏一同观看。大家一看手折上,开得非常详细,从国公府大门起,一直到花园内,凡是要道口子,都派有标枪手、削刀手,轮班守卫,这一批便派出八十多名,专司巡逻的队伍,又组成好几队。每队挠钩手八名,正副头目各一名,随带腰刀、弹弓、灯球、捆索等件,按照派定地段,川流梭巡。这几队人马又是一百多名。这两批是在明处警备的人马。
  
  折子内最注重的是暗地埋伏的弓箭手,计分三处埋伏。第一处公府前门箭楼上,四面原本开着许多箭垛子,上下还是三层。不过,此处虽是第一重门户,却未见十分重要,只派了弓手二十名,正副头目各一名,使的是硬弓长箭;第二埋伏处所,完全以内宅正屋为中心,围着正屋四面第二重房坡上,都蹲伏着擅长匣弩的健卒,个个背里面外,怀抱匣弩,屏息隐伏,只要看到贼人从屋上欺近宅来,立时匣弩齐发,矢如猬集,无异在内宅屋面上筑了一道箭围子。这处屋面上匣弩手共派了六十名,另选派通晓武艺、精干的材官人员,一同上屋,指挥防御。
  
  龙土司营内调来的弓箭手,便有大半配在此处,还有屋上许多家将,也个个箭上弦,刀出鞘,督率几队挠钩手、削刀手,在内宅紧要处所,隐伏暗处,严密防卫。同屋上弓弩手,互相呼应。这班屋上屋下的将弁们,规定分前后夜,轮班替换,实数确须打个对折,即便是这样,也够森严的了。还有第三批埋伏,也有四十余名,一半从府内将弁中挑选出来的能手,一半配上龙土司营内调来的弓手和头目们,个个挎腰刀,背匣弩,手上还持倒须钩的长矛,预备远攻近取,无往不利。这队全身利器的勇土,算是全军的精华,派由金翅鹏率领这队人马,埋伏在花园内,随时听候龙土司、左老师傅们紧急调遣,接应各处。除这三处伏兵以外,尚有派定专司瞭望、哨探、警报、传命等散卒,也有十余名,总共动员三百四五十名,真是如临大敌了。
  
  大家看完了折子内开列的人数和分派的计划,别人还没有开口,独角龙王龙土司已拍着桌子,大声嚷道:“想不到阿迷小丑,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公爷这样一分派,不亚如铜墙铁壁。我真不信阿迷贼寇有这样大胆,便是真个冒失来到,也无非灯蛾扑火,自投死路罢了。”说罢,狂笑不止。龙土司这样大声一嚷,连上官旭、金翅鹏、张杰三人,也觉得有这许多将弁守卫,还加上这许多埋伏的弓箭手,贼人万难讨得好处,便是一座城池,也足保守一气的了。
  
  上官旭等心里这样着想,嘴上自然附和着龙土司,都说不怕贼人来,只怕贼人不来。如果夜夜这样,劳师动众的防贼,倒有点后难为继了。这当口只有瞽目阎罗沉思不语。刚想说出一番话来,被众人兜头一阵夸扬,便把想说的话拦了回去。龙土司并不理会,不假思索地把折子依然交与沐钟带回,吩咐:“回去禀明公爷,说是我们都已看过,没有什么改的,就请公爷下令好了。”
  
  沐钟接过手折子又说道:“公爷还有几句话吩咐,转达将爷和左老师傅。公爷意思,折子上虽然派了不少人,但是定法不是法,全仗将军、左老师傅同几位老少英雄随时指挥他们。公爷今天不便亲自陪着老达官们谈话,非常抱歉,请诸位千万不要客气才好。”上官旭一听这番话,慌立起身来,笑道:“公爷真是纡尊降贵,太已谦恭!请将爷回禀公爷,草民虽然年迈苍苍,也要尽我力量,报答公爷这份厚意的。”
  
  沐钟唯唯之下,却向红孩儿左昆笑道:“少师傅,我们二公子再三吩咐,务必请少师傅一同到内宅去呢!”瞽目阎罗笑道:“我倒忘记了。出来时,公爷也吩咐过的。昆儿,既然二公子要你进去,你就去吧!可得规规矩矩侍候公爷。二公子虽然比你年幼,他比你练达,万事要听公爷同二公子的话,不要失了礼貌。”红孩儿应了一声,便向众人告辞。瞽目阎罗忽然想起一事,向沐钟道:“昨夜受伤的张德标今天怎样了?”
  
  沐钟惨然笑道:“刚才外面将爷们进来禀报,说是张德标脊背骨业已折断,内部也受伤甚重,到此刻还是昏沉沉的。据外科医生说,危险万分,恐怕无望了。公爷为了此事,很是难过的呢。”瞽目阎罗点点头,沐钟便同红孩儿行礼退出,到内宅去了。沐钟去后,瞽目阎罗说道:“今晚防御贼党的事,总算大致就绪。此刻我想到阿迷贼党,既然如此妄为,省城内,定有他们落脚巢穴。我想趁白天无事到外面去探一探动静。万一侥幸,淌着了贼人寓藏之所,或者竞探出贼徒的人数和诡计,于我们防御上,岂不便利得多。”
  
  此语一出,头一个龙土司,鼓掌如雷,大嚷道:“对!这便是兵法上,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要着儿。可是左老师傅,你不能出去,也用不着你亲自出马,挑几个了事的家将,分头侦探便了。”上官旭也说道:“老弟,你这个主意是对的。不过你在贼党面前,已经露过面了,确实不宜亲自出去。再说你同龙将军是全府的主干,不便离开此地。不如我同张杰随带几位将爷出去淌他一淌。我们仗着面生,改扮作平常人模样,碰着贼党也不注意。”
  
  通臂猿张杰也说道:“昨晚我在不远的破庙内碰着贼党,也许他们还在那儿窝藏,先去察看一下。不过昨夜偷听二贼口吻,好像城郊另有一处垛子窑。偌大的一座城市,又加上四面近郊,想淌着贼徒踪迹,确也不易。”瞽目阎罗沉思之间。金翅鹏插嘴道:“我也去!我带来的几个头目,熟悉此地地理,便在他们堆里,再挑五六个人跟去好了。两位带几个头目,分淌城内。我带人专淌近郊。这样分头办事,较易着手。再说我那位无住师伯祖,上官老达官说过同他分手时,似乎没有进城,也许寄寓郊外寺院内。如果碰着我师伯祖,他也许知道贼徒巢穴所在,岂不一举两得吗?”
  
  瞽目阎罗慌点头道:“金都司高见不错。既然大家同意,就偏劳金都司,上官老哥哥带着小徒劳驾一趟。能够淌着贼窝,果然是好。便是淌不着贼踪。金都司能够会着无住老方丈,或者葛大侠,务必请到府来,让我们拜识拜识高人。这层务请金都司留意,于我们公爷身上大有关系的。”瞽目阎罗这样一叮嘱,龙土司也会意了,向金翅鹏道:“果然这层是要紧的。你们三位带着人分道一淌,不是一时半时能回来的。可是你们三位,至迟到午后,申牌时分,必须回来才好。”
  
  三人齐声答应。金翅鹏先独自赶到园后家庙内。从自己带来的队伍内,选了六名干练的头目,急急匆匆回到小蓬莱,会合了云海苍虬上官旭、通臂猿张杰,一齐改换装束,连六个头目也扮作随从模样。各人各携头目二人,随带沐府腰牌,悄悄地从花园后便门,溜了出来。分头出发,酒缉贼踪去了。
  
  这里小蓬莱屋内,只剩两位坐镇的龙土司和瞽目阎罗,却好这时沐公爷业已发令,按照折子内,交派下去。府内几位有头有脸的幕僚材官家将头目们,知道事关重大,责任非轻,一齐跑到花园小蓬莱,向龙将军、左老师傅请示一切。两人又把防御的计划,详细指示一番,又率领这班头目们,亲自踏勘指定几处埋伏所在,府前府后,屋上屋下,实地指点一阵。
  
  这一来,消磨了不少时光,却已到了午牌时分。龙土司和瞽目阎罗各处兜了一阵以后,觉得大致就绪,便把身后跟着的一班头目们吩咐退去,叫他们分头自去预备晚上应用的器械。两人也觉有点劳累,刚想回到小蓬莱休息一下,内宅听差的几名家将,已跟踪跑来,说是奉大公子所差,请将军和老师傅驾临内宅前厅用膳,大公子已在厅内恭候,听说公爷也要出来陪座呢。
  
  这时两人刚从前面大堂后边进来,遣散了一班头目们,正想从内宅更道绕向花园去。一听大公子差人来话,也毋庸客气,便轻身返回,步入内宅正门。奉命请驾的几名家将,也跟在身后,一齐穿过宅门内一条5字走廊,便见大公子沐天波已在厅前玉石阶上拱手相迎,嘴上还说今天龙世叔同左老师傅太辛苦了,家严命小侄请两位到此薄饮几杯,一忽儿家严也要出来陪话。
  
  龙土司、警目阎罗两人慌紧趋几步,连称不敢。正在主客口头谦让之际,瞽目阎罗无意之中,猛一抬头,倏地脸色大变,口里“咦”了一声,身子连连倒退。沐天波、龙土司都觉得诧异,留神瞽目阎罗面色,由惊转怒,满脸煞气,一对精光炯炯、白多黑少的眼子,直勾勾地注视厅口上面一块填青嵌金,四围雕漆二龙抢珠,中间御笔“为国屏藩”的匾额上。众人不由得一齐抬头,向匾上看去,不由得齐声惊呼。大公子沐天波也吓得飞步下阶,连喊奇怪。
  
  原来上面这块辉煌夺目的大匾,足有七八尺宽,四五尺高,嵌在厅廊正中门楣上,离地足有二丈七八尺高下。万不料,神不知,鬼不觉,竟在这块匾上,二龙抢珠的朱红珠子上,插着一柄雪亮的牛耳尖刀,而且还有一张字条,连刀钉在红珠子上,进进出出的人,竟会一个不留神,直到此刻才被瞽目阎罗发现,而且此地距离沐公爷的密室,只隔两间屋子。在这内宅重地,青天白日,竟会发现这样可怕的事,真有点不可思议了。这时众人一阵惊呼,瞽目阎罗脸色异常难看,连连摇手,低喊禁声,叮嘱众人千万不要泄露此事,说毕,一撩衣襟,微一塌身,唰地腾身而上。二丈七八高的地方,说上就上,宛似一道轻烟。
  
  众人抬头惊望之间,瞽目阎罗已施展轻功极诣,仅用右臂三指擂住檐口一根雕花短椽,左足略微点托匾的雕铜龙头,腾出左手,先把钉在刀上的字条撕下,看了一看,随手塞在怀内,然后拔下尖刀,向嘴上一衔,两臂齐施,向左移了几根椽子,伸颈向匾内仔细瞧了一阵,双臂一换,猛一转身,面孔向外茶时,才见瞽目阎罗从宅门外现身,仍从字走廊走了进来。大公子、龙土司同几名家将,依然都立在厅前等候。替目阎罗一进来,龙土司、大公子齐声探问这档事的情由。
  
  瞽目阎罗面色铁青,咬牙说道:“贼党太也目中无人了,这一手,简直冲我来的。我倒要看一看贼党们究有多大能为,能够动一动沐公爷的汗毛,我姓左的就枉活这许多岁数了!”说到这儿,把手上拿着的那柄插刀留柬的尖刀,向大公子、龙土司一扬,低声说道,“这又是贼党们的诡计,江湖上恫吓的俗套儿,不足为奇,我们且到厅内细谈。”说完这话,倏地一转身,向阶下侍立的几名家将说道:“这档事,诸位亲眼目睹的,别位却不知道。诸位又都是府内老人,千万嘴上要严密。如果外面添枝添叶地乱嚷起来,可耽误大事了。”大公子也厉声喝道:“老师傅的话,听明白没有?这档事我在公爷面前都想不说,除出你们这几个人以外,如果透一点风声,便是你们的责任。从此刻起,不准出这宅门,在厅内伺候好了。”那几名家将慌忙答应是,连说下弁不敢。
  
  大公子吩咐完毕,便邀龙土司、瞽目阎罗进厅,转入厅左一间精致的雅室。中间紫檀嵌大理石的圆桌面上,已陈列着整齐的酒肴。那几名家将忙小心翼翼地跟来伺候。大公子一挥手,喝令退出,在门外伺候,不准任何人进来。另外派一人过去,通知沐钟、沐毓转禀公爷,只说将军和左老师傅再三叮咛,请公爷不必出来,有事时将军、老师傅进内求见好了,不准多说一句,快去快来。家将们齐声答应,悄悄退出。另派一人进内传话去了。
  
  大公子立时把屋门掩上,转身亲自执壶,替龙土司、警目阎罗斟酒,请两人席上细谈。两人略一谦让,宾主三人便各就座。大公子沐天波,先自皱眉说道:“老师傅起先在他们面前,不便说明所以。可是这事真奇怪,今天清早,我在这座厅前,也走过好几次,并没发现匾上的刀柬。刚才龙世叔和老师傅率领不少人,在内宅周围、屋上屋下,调度一切,比别处格外注重,便是这座大厅也流连了许久,这许多眼光并没有发现这劳什子,何以隔不了一时半刻,世叔们此刻从外面二次进来,便突然见到一刀一柬了,这事未免太奇怪了。老师傅在屋上,踏勘了许久,定有所见。那张字条,怎样恫吓的呢?”龙土司浓眉微皱,也抢着说道:“大公子说得对。贼子们真有点鬼画符,俺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了。”
  
  瞽目阎罗摇头叹息道:“事情并不稀罕,还得怪我自己疏忽。贼子欺我太甚!我瞽目阎罗,拼出这条老命,也要同贼子们一决雌雄。现在闲话不说,且请将军同公子,看明了字条再说。”说罢,把手上那柄牛耳尖刀放在桌上。从怀里取出那张字条,交与大公子沐天波,龙土司伸过头来同看,只见上面写着:今晚三更,誓取沐氏父子三颗首级,外带龙角一支,瞎眼一对。狮王特示。大公子沐天波,一看到这几句话,不由吓得连打寒噤,面色惨变。独角龙王龙土司却气得握拳透爪,两目如灯,砰的一声,震得酒杯乱跳,汤水横流,一拍桌子,大声喝道:“不杀这头疯狮,誓不为人!”
  
  瞽目阎罗摇手道:“将军息怒,公子休惊,听我讲明情由,大家从长计议。不过这张字条,不便请公爷过目,留着也无用,大公子且收起来,无人时悄悄地烧掉便了。最可恨的,我同将军在此地前后调度时,万恶的贼子竟敢逗留此地,窃听我们的计划。等到我们调度完毕,贼子已探得我们的内情,如愿以偿,便在匾下做了手脚,显露贼党的能耐,然后从屋上悄悄逃走了。我们万料不到,白天贼子也敢在此隐身。狡诡的贼子,明知今晚不易深入,又不知我们如何布置。又料定昨晚闹了一宵,人困马乏。白天屋上无人守御。屋深地广,容易乘虚进出。这一来,竟被贼子做了手脚去了。这不是贼党本领高,还得怪我们疏忽。白天没有派得力人员,在府前府后各要道,设立步哨和巡查的队伍,遂被贼子来去自如了。”
  
  瞽目阎罗这样一说,龙土司默然无言,暗暗觉得阿迷贼党,确非易与,果然有点失着。大公子沐天波却又感觉青天白日竟容贼子隐匿内宅,窃听本府重要军情,距离密室又这样近,事情太觉危险,今晚更是可虑,实在无心饮酒了,把字条向身边一藏,又向瞽目阎罗问道:“经老师傅这样一说明,一点不错。不过贼子既然逗留此地,偷听机密,究竟藏身何处呢?再说,贼子既然这样大胆,也许此刻还隐匿暗处,预备在此卧底,晚上接应贼党们哩!”
  
  瞽目阎罗点头道:“公子所见极是,老朽也曾想到。可是老朽如果没有料定贼子业已逃走,哪敢在此安坐吃酒。因为此刻在内宅四周屋上察看,贼子逃去痕迹,颇为显然。起初老朽跃上挂匾处所,察看匾后隐藏一人,绰绰有余,而且里面尘土的痕迹,显然藏卧过人。这块匾后藏人,真是极妙的地方。还可以断定贼子在匾后隐匿已有好几次,大约公爷班师的消息传出以后,贼子时常以此为藏身之所。昨夜黑牡丹率领贼党救走游魂之后,或者回到就近贼窝,同瓢把子狮王计议之下,觉得沐府未必像所想的容易,特地再派贼党能手,到此刺探机密。
  
  “察看墙头瓦面依稀留下一点脚印,来的贼子十九是黑牡丹本人。这女贼倒不容轻视,本领机智,大异常人,但是贼党无论怎样狡狯,依然留下一手破绽。如果藏在匾内,偷听完了,悄悄一溜,我们到此刻还闷在鼓里。贼子们画蛇添足,偏又来了一手寄柬留刀。在贼子们以为先声夺人,表示挟着有难以抵抗的威力,言出必践,到时准备手到擒来。哪知这一手,无异通知我们,贼党几次三番暗探沐府,还有点摸不准我们实力,所以又派能手白天冒险掩进府来,探准虚实,再来下手。
  
  “我料得黑牡丹此刻逃回贼窝去,报告我们防御情形,也够普辂老贼皱眉的。如果被我料着,老贼感觉不易下手,今晚也许不来,也许知难而退,拖延几日。如果真个被我料着,黑牡丹这一探,反而于我们有利。我们非但缓开手来,布置格外周密,而且两位武林前辈,也许在贼党老巢阿迷六诏山方面,有了举动。普辂老贼得信定必赶回去,自顾不暇,无法再来薅恼,我们更可逢凶化吉了。”
  
  当下豪迈的龙土司、贵胄的沐天波,细听瞽目阎罗这番议论,似乎句句人耳,料事如神,非但心里十分佩服,而且一颗七上八落的心,也觉安贴了许多。其实思想与事实,往往不符。阿迷贼党雄心极大,立志复仇,非止一日,一举一动,都有精密的计划,哪能容易罢手。瞽目阎罗一半无非借此自解,安慰众心,一半到此无可奈何之际,往往从好处着想。人人如此,瞽目阎罗也不逃出例外。后文自见,这且不提。
  
  且说室内三人自宽自解,用完了午餐,又秘密筹划了一阵,觉得内宅晚上布置,虽然给贼侦探了去,但也不便更张,实在除此也没最高的方法。有这许多联珠匣弩,替贼党设想,似也无法近身。不过鉴于寄束留刀一档事,把规定的巡逻队守卫提前出动,一到申牌,便下令警备,以期格外周密,当下议定。三人到后面密室,同沐公爷、龙土司又商量了一回,却缄口不提前厅寄柬留刀一档事。

    诸事停当,龙土司、瞽目阎罗告退,回到花园小蓬莱,略事休息。冬日昼短,不知不觉日色西斜,快进申牌时分。前面沐公爷业已暗暗发令,调动派好的队伍。这里龙土司也把驻在庙内六十名弓箭手、十四名头目调集小蓬莱外面空场中。带来的头目原是二十名,其中六人,分随金翅鹏、上官旭、张杰出侦缉贼踪去了。
  
  这时龙土司、瞽目阎罗一看天色慢慢地黑下来,已报申正,三人兀自一个不回,未免有点焦急起来。却好沉了一忽儿,云海苍虬上官旭带着两名头目先自回来,却是一无所得,辛辛苦苦在昆明省城东南方整整地闲溜了一天。上官旭刚坐定,金翅鹏也带着两名头目进来了,都走得满身沙土,脚下泞泥,一进门来不及更换盥洗,便叹了口气道:“罢了,今天我受贼子们戏侮了!”
  
  龙土司第一个性急不耐,慌问怎么一回事?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刚更换了改扮的破衣破帽,从临室安步而出。不意金翅鹏一见上官旭,且不答话,拱手向上官旭问道:“老达官这一趟够辛苦的,定也遇见贼子们了?”上官旭愕然道:“说起来真惭愧!白溜了一整天,什么没有碰着。金都司想必淌着一点贼迹吧?”金翅鹏似乎也微微一愕,苦笑道:“老达官出门时,头上不是罩着一顶破风帽么,老达官赶快去搜索一下,也许多点什么的。”
  
  此语一出,非但上官旭瞠目不解,一屋子人都有点莫名其妙。瞽目阎罗却有点觉察,知道又是一件不好的事,向上官旭道:”老哥哥,金都司话里定有用意。何妨把那顶破风帽,拿出来看一看呢?”上官旭翻身进屋,一忽儿转出身来,面色立变,气得胸前一部银辑,波浪一般乱颤,手上却举着一张字条,怒冲冲地喊道:“完了,我栽到家了!白出去了一天,反而替贼子们带信来了。”说罢,把那张字条往桌上一掷。
  
  大家急看时,字条上面写着:“今晚三更,誓取沐氏父子三颗首级,外带龙角一支,瞎眼一对,狮王特示。”龙土司、瞽目阎罗一看,同大厅匾上发现的一个字不错,笔迹也是一人所写。瞽目阎罗慌把字条向掌心一团,举目留神屋内,幸喜几名头目都已退出,小蓬莱内的书童也不在跟前,转身问道:“金都司并不同道,怎的知道他帽内掖着字条呢?”
  
  金翅鹏跺脚道:“岂止老达官一人,我这儿还有一张哩!”说毕,伸手向怀内一掏,嘴上立时“咦”了一声,倏地往外一伸,手指上却夹着一个折叠好的方条儿,一看纸的颜色,便与上官旭取出来的字条不同。金翅鹏一脸惊疑之色,连声呼怪,急急把折叠的方条,舒展开来,却是一张洁白贡川纸,纸上龙蛇飞舞的一笔行草,一入金翅鹏之目,立时惊得直跳起来,连喊:“怪事!怪事!今天稀罕事儿,都叫我遇上了。”屋内的人顿时忽喇一团,个个伸长颈子看他手上那张字条,却见写着:普贼大言不惭,贼条携回反滋淆惑,特为去之。府中机宜尽泄,何疏忽如此?擒贼先擒王。防御贵扼要。调度在精不在多,匣弩可恃而不足恃。贼党诡计,虚实互用,毋为所乘,慎之慎之。葛示。
  
  龙土司识字不多,这几行草书,能够认识的没有几个字,看得似解不解。唯独瞽目阎罗咀嚼这几句话,觉得字字有斤量,切中沐府的病根,还没有看完,自己这张老面,不由得彻耳通红,心里一阵难受,竟闹得哑口无言,暗地却又恨写这字条的人,虽然明知道是葛大侠的手笔,却暗怪他为什么一味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把这种大事随意闹着玩儿,又像关照,又像现成说风凉话,算哪一套呢?可是龙土司心直口快,他看得这张字条,越发糊涂了,急得向金翅鹏大喊道:“我的老弟,你们究竟怎么一档事。痛快地说出来吧。再这样变戏法似的老玩花招,可把我急疯了!”
  
  金翅鹏一看他,真个急得脸红脖子粗,慌忙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出府时,把玉皇阁摆拆字摊那套行头又披上了,却教两名头目远远地坠在身后。我们走的方向是南城外近郊一带,这里边我还存了公私两全的主意,因为听到上官老达官说过,昨晚同我师伯祖在南城外吊桥下分手的,我师伯祖并没进城。我想也许隐身在南郊寺院内。所以我们一出南城,逢庙必进。可是走了半天,离城也有十几里,沿途寺观虽走了几处,非但摸不着贼人影子,我师伯祖的行踪,也如大海捞针。

    “时光却已近午,我改变了方针,不再走远。离开了官道,打听着近郊几处有名乡镇,拣着热闹地方走去“一走两走,走到一处近山靠水的一座村镇,小地名叫作芳甸,也有二三百户村民,中间还有窄窄的一条半里长的河,两旁也有不少店铺。我们一到芳甸街上,日色业已过午,觉着肚内饥饿,便找着一家酒饭兼全,较为整齐的村酒店。
  
  “我们三人会在一起,走进酒店。一看这座酒店,外表虽比不上城中店铺,店堂却也宽敞。最妙的店后靠河,临水搭着水阁,草窗四启。一面吃酒,一面可以欣赏河景。阳光充足,也觉暖和。我们便在水阁临窗座头上坐下,点了几样酒菜,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看到窗外碧清河面,也不过三两丈宽,对面一条长堤,通着进城官道。河内几只捉鱼小舟,摇近水阁窗下,向酒客兜卖鲜活的鱼虾。水阁内别的座头上酒客,真有俯身论价,用小筐子吊上买就的活鱼,吩咐酒家拿去整治,现烹下酒的。我们看得有趣,把半天劳累都忘记了。
  
  “正在怡然自得,忽听得对岸堤上,蹄声得得,一匹乌云盖雪的异样俊驴,驮着一个苗条女郎,披着玫瑰紫一裹圆的雪氅,头上也罩着一色的观音兜,面上却垂着一块黑纱,飞一般从官道跑上河堤。俊驴屁股后面,紧紧跟定一个瘦小精悍的汉子,一身劲装,斜背着狭长的黄包袱。那匹俊驴展开四只白蹄子,飞一般跑来。后面汉子的两条腿,竟能不即不离地跟着四条腿,跑得一般的飞快,眨眨眼,已跑过长堤穿进一座树林,望不见人驴的影子了。
  
  “我一看这两人一驴,心里便觉一动。似乎那女子跑过长堤时,还向这边水阁望了一望,手上丝鞭向水阁一指,扭面向身后汉子似乎说了几句话。虽然一晃而过,总觉异样。水阁内别的座头上,也看得稀罕,互相猜疑。这当口兜卖鲜鱼的儿只小划子,还在窗下,其中有一只渔舟,后梢坐着一个黄毛丫头,不过十五六岁,虽然面皮晒得漆黑,五官倒还端正,手上扶着一片小桨,也愣愣地望着骑驴女子的后影。人影俱杳,兀自舍不得回头。
  
  “船头上立着白发苍苍的老渔翁,提着两条鲜鱼,正向那面窗口酒客论价,一眼瞥见黄毛丫头痴痴地望着,便喝道:‘小红!你又想疯了心了?你不要造梦!我们是苦熬苦挣的安善良民,这种邪魔外道的女子,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后梢的小红,覆额的一丝黄发一动,倏地扭过头来,噘着小嘴叫道:‘爷爷,那姑娘是好人,为什么说人家邪魔外道?我们还得过人家好处哩!’“小红一还嘴,老渔翁厉声叱道:‘对!好人,是好人!你再说,看我撕你嘴!
  
  “我听他们一老一小话里有因。我慌探身窗外,向老渔翁招招手道:‘你水舱里,还养着十几条清水大鲫鱼。我也照顾你一点生意去,挑几条大的下酒。’“不意后梢那叫小红的丫头,两手乱摇道:‘客官,这十几条大的,隔夜就有人定下了。老渔翁也陪笑道:‘客官,真个对不起,这几条已有人付下定银了。我趁此兜搭道:‘偏我没有口福,轮到我买鱼,便有人定下了。我不信,定下这许多鱼,一天吃得完吗?’

    “老渔翁以为我动气,顾不得向那边窗口论价,扶着水阁的柱子,连船带人移到我的窗下,仰面陪话道:‘客官,我们吃苦饭的人,怎敢得罪照顾我们的财神爷。客官不信,你看前几位客官买的,也不是鲫鱼。这几天捉到的大卿鱼,天天有人预付双倍的鱼价,统统定了去。老汉本土本长,在这芳甸湖干这劳什子,已有好几十年,从来不敢说一句谎话,而且天天向老汉定鲫鱼的人,不是本村人。老汉看着有点岔眼,越发不敢得罪他们,求客官原谅吧!’

    “我一听这话,越发不敢放松。别的座头上几位好事客,也听出老渔翁说得离奇,并排窗口上,都探出来问道:‘芳甸湖鲫鱼,果然比别处肥嫩。可是在湖内捉鱼的渔船,不止一只,怎的天天专向你这船上定这许多鲫鱼呢?再说这儿酒客,大半是本村人,芳甸也不是什么大地方,你说天天向你定鱼的客人,肯出双倍鱼价,你却看得有些岔眼。这事有点古怪,究竟天天向你定鱼的人,是何路道,住在本村何处呢?
  
  “众人这样一问正中我的下怀,老渔翁却有点吃不住了,经众人一盘问,仿佛老渔翁对我说的一番话,连众人都有点不信的模样。最奇,窗下另外还有一只渔船上的一个青年汉子,听得也有点愕然。原来老渔翁姓吴,叫小红的小女子是他孙女。那别只渔船的汉子也开口道:‘吴伯伯你这么岁数!无缘无故哪会赤口白舌的说话。我们天天在一起,你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唯独这事情真怪道。经众位客官一说,还有你们小红,起先说的几句话,连我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老渔翁急得把手上提着的两条鱼,向舱里一丢,向小红一指道:‘都是你这个丫头惹的祸,我如果不把事情说明,我这老面没法见人了。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也不管得许多了。众位客官,我老吴同我这小孙女一向住在市梢的白蟒岩岩脚下,没有什么家当,便是两间破草舍,一只小船,靠这芳甸湖生活,乡亲们都没有一个不知。不料这几天白蟒山内,时常看到几个举动异样的人进出,走山道都像飞一般。最奇是,众位此刻看到,对面河堤跑过一个穿红衣骑黑驴的女子,也住在白蟒山内。
  
  “‘众位都知道这座白蟒山,石多土少,没有什么出产,本地人都当作古迹,不要说山内没有住户,平时连人迹都没有,连猎户们都懒得进去。有人还说白蟒山内,有鬼怪出现,劝我不要住在山脚下。诸位请想,白蟒山内既然这般境象,我见到那班进出的人,同那穿得齐齐整整的女子,老在山口进出干什么呢?
  
  “‘有一天日头下山,我同小红捉鱼回去。我这两间破草舍,虽然靠着山脚,其实就在湖边。因为白蟒山的山脚,直伸到芳甸湖边。我把捉来的鲫鱼,用湖水养在船舱内,预备第二天赶早市。拴住了船索,带着划桨渔网,祖孙二人刚钻小屋,猛听得脚步声响,那位红衣女子牵着那匹黑驴,已立在我屋门口。我们小红看得奇怪,便走出门外,打量那女子那一身装束。女子面上老是蒙着一块黑纱,这又是不常见的。
  
  “‘那女子却向我们小红细问捉鱼的事,聊了半天闲片儿,临走却掏出雪花花两锭银子,每锭足有五两重,塞在小红手内,说是一锭买鱼的,每天捉到大鲫鱼,不论多少,都留着卖与他们。那一锭说是喜欢小红,赏给她添衣服的。我慌赶出去问她尊姓大名,谢她厚赐,又想问明下定的鲫鱼,每天送到何处。那红衣女子在黑纱面幕内,只说了一句不必送,到时自然来取,也不必向别人提出此事。说完这话,便向白蟒山内进去了。
  
  “‘果然,半夜里便有人来敲门,把湖边船舱内养着的鲫鱼,统统取走了。从那晚起,每夜必定有人来取鱼,取鱼时必定又放下三两银子不等。可是来取鱼的人并不是红衣女子,每夜来的人,又不是一人,似乎装束都奇特,面貌也异常凶恶,取鱼时都不多说话,只嘱咐一句不准向人提说,说完,飞一般向山内进去了。老汉虽然多赚了几两银子,心情老是不安,摸不准他们是人是怪。此刻那红衣女子飞一般过去,诸位不是亲眼看见的么?诸位请想,这样的人老在白蟒山进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渔翁刚说到这儿,忽然截住话头,闭口无言,两只皱纹重叠、枯涸无光的黄眼珠,直注阁内,顿时脸上惨变,猛一蹲身,举起一支木桨,向水阁木柱子拼命一点,三划两划,飞箭一般离开水阁去了。我看得奇怪,回身一看,才看出自隔座,新到两个酒客,正向窗外,望着老渔翁狞笑,外加满脸的煞气,其状可怖,连别座酒客,都鸦雀无声地留意这两个新到酒客了。”


第四十三章、血雨腥风。
  
  “原来两个新来酒客,虽然全身打扮,也和普通人一般,可是一脸横肉,满眼红丝,显然的一脸凶恶之相。尤其是紧贴我背后坐着的一位,瘦小枯干,獐头鼠目,满身没有四两肉,却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袍,同这人身材极不相称,偏又坐得不安稳,刚坐下便把左腿提起,蹬在板凳上,露出鱼鳞绑腿,搬尖洒鞋,一颗尖脑袋,四面乱晃,一对贼眼珠,滴溜溜只管朝各酒座乱转,引得一屋子人,都暗地加了注意。
  
  “我带着的两个伙伴,悄悄向我说道:‘都司,这两个小子不是汉人,多半是那话儿。’“我慌用眼色,禁住他们出声。我这时也陡然想起背后的瘦小子,同刚才跟着骑驴红衣女子飞跑堤上的人一模一样,怪不得把老渔翁吓跑。想不到出得城来,一路瞎撞,倒在此地摸着一点贼苗。老渔翁所说的白蟒岩,多半是贼人住藏之所。
  
  “我心里正在不断地打主意,猛听得瘦小子对坐的贼人,忽然叹了口气道:‘人比人,气死人!昨夜那一位,漏这么一手,已经够看的了,想不到今天又来一手特别的。昨夜老二如果没有那一位,简直有点难说了。像我们老二,也是顶刮刮的人物,如果真个折在乳臭未干的小鬼手上,连我们都要窝囊死。怪不得人家在我们面前架子端得十足。空口说没用,节骨眼儿,人家真有拿手的。’说到这儿,只听得咕的一声,大约一杯酒下肚了。
  
  “瘦鬼忽然把面前酒杯一顿,恨声说道:‘咳!说过从此不喝酒,偏没记性。此刻糊里糊涂,又喝下去了,这点骨气都没有,怪不得那位骂我是废物。说真的,哪一点比得上人家。人家还是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角色哩。不喝了,不喝了。刚才看到二哥那只左眼,我心里就难过,还不是我喝醉了误的事。三哥,你也少喝,今晚大轴子戏,好歹我们露几手,转转脸。
  
  “瘦鬼对面的人笑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烂草,便是你了。这样鸡眼似的杯子,便多喝几杯,碍什么屁事?刚才那一位,大白天又露了这么大脸,我们瓢把子翘着大拇指,夸奖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那么醇的陈酒,流水般一杯杯直灌,人家喝得这样冠冕,俺们偷偷地喝一点,又碍什么?’瘦鬼哈哈一笑,情不自禁地举起酒杯,喝得咽咽有声,大约酒又不戒了。
  
  “这两人一吸一唱,别个酒座,听不出其中奥妙,我们听得却暗暗惊心,料定两人贼党无疑,而且话里带出贼党们白天又有了举动,愈发使我惊疑不止。不料猛听得当的一声脆响,瘦鬼手上的酒杯,突然掉在地上,跌得粉碎,而且两人一齐站起,面色突变,向外瞪目直视,惊慌的脸色,比刚才老渔翁骤见他们时的情形,似乎还来得兀突。
  
  “我一转脸向外看时,只见水阁门口大步迈进一个伟岸老叟,貂冠福履,缓带轻裘,宛然一位贵绅派头,但是往脸上一看,鹰瞵猬髯高颧钩鼻,顾盼之间,常露着咄咄逼人之势,进门时浓眉轩动,一对鹰目,电光似的向我们三人一扫而过,立时鼻孔里哼了一声,高视阔步地向两人座上走来。
  
  “留神座上的两人,这时逼得鬼似的,并肩垂手,退立一边。那老叟旁若无人,默不一声地竟向瘦鬼座上坐下。地势既窄,来人身躯又特高大,在我贴背坐下时,衫袖展拂之下,竟把我头上的破风兜,随着他袖角向旁一歪,几乎拂落在地,要露出我里面崭新的武士包巾。那时我来不及把自己的风兜扶正,免得露出乔装马脚,绝没有觉到老贼在我头上做了手脚。
  
  “等到老贼坐下以后,忽然同那两人说起话来。语音奇特,一字不懂。这套隐语讲完,老贼倏地起立,口音立变,哈哈怪笑道:‘这种水酒,喝得什么滋味来。走,跟我回去,只要今晚大事一了,回家去有的是美酒,准让你们喝一个够儿。’说罢,头也不回径出水阁去了。老贼一走,两贼悄不声地付了酒钱,急急跟走。那瘦鬼临出求阁时,却回过头来,一对贼眼瞥了我们一眼,冷笑一声才扭头走去。
  
  “这一来,我们一发瞧出,料定是贼党。似乎我们行踪,已被他们看出。这时我们酒饭早已毕,无非故意挨延时辰,窥探他们言动。他们一走,我赶紧掏钱会过酒账,领着两名头目急急走出村酒店。刚才老渔翁说过贼党们窝藏市梢白蟒岩内,这三个贼党定是向白蟒岩去的。我们预备盯他们一程,看一看白蟒山的形势怎样。
  
  “不料我一迈出店门,身后两个头目悄悄说道:‘都司慢走,俺们有事奉告。’我先两面一看贼踪,魁伟的老贼已在马上,鞭影一扬,泼刺刺地跑向进城路上。那两贼却慢慢地向右市梢走去,果真回白蟒山一条路上走的。老贼骑马飞跑,难以盯梢,这两贼既然回白蟒山去,便不难探踪追寻。头目们有话,缓一步无碍,便止步问他们有什么话说。两个头目,因为立在店门口不便谈话,把我引到僻静处所,向我说道:‘那穿着阔绰的老贼,在水阁内坐下以后,说了几句难懂的话,都司定也留神的。’“我说:‘是呀!我正听得纳闷,既不像江湖唇典,也不似别省土音。中间忽然夹了这段怪话,定然有用意的,可惜听不出来。
  
  “两个头目笑道:‘他们说的是猓猡蛮族的土语,不要说汉人听不懂,连普通苗族听得懂的也很少。可是我们两人从前在丽红府深山内当了几年猎户,同山内猓猡常打交道,到现在还能听出一点大概。那老贼改说猓猡土语当口,大意是说沐府内情,已由黑姑探得明明白白。今天府内派出三拨废料,满街瞎撞,想摸我们的垛子窑。黑姑路过此地,远远便看出这儿便有奸细。我此刻特地赶来一看,真得佩服黑姑娘的神眼,后面三人便是鹰爪孙改装的。
  
  “‘老头说毕,那瘦鬼便把老渔翁说出白蟒山一段事,报告老鬼,还说立时要收拾我们灭口。老头却说不必,耗子作怪,有多大的风浪?让他们多活一时半刻,先叫他们替我捎件东西去。三拨派出来瞎撞魂的,都叫他们不白出来,多点东西回去,先让左瞎子识得俺的厉害,一齐吓个半死。此刻你们先回山去,通知黑姑一声,倘若这小子不知死活,真向垛子窑探头,也不弄死他,留下点胳膊耳朵么的就得。我这张字条,仍得让他们替我捎去。
  
  “‘老头说完这几句土话,便起身走了。这便是我们两人听到的。看情形,都司真想去探白蟒山,我们不得不按实情禀明。下弁们想来,都司还是回去同我们土司商量一下的好。我一听他们的话,猛然记起老鬼在我背后坐下时,把我风兜碰了一下,本有点动疑,慌不及照顾自己乔装的内容,才马虎过去。此刻一听话里有因,慌把风兜除下,略一搜寻,便见外层帽檐内,嵌有一张折叠好的白纸条。取出一看,上面寥寥几句狂谬恫吓的话,同上官老达官帽内的一张,一字不错。
  
  “我一见字条,恨得咬牙。暗想贼人,今夜定有举动,得赶紧回府,来报告才是。但是贼巢就在面前,真个被贼党一恫吓,便不敢去一探么?如果这样,未免太泄气了。心里这样一转,猛又想起,渔船上的一老一小,无意中泄露了贼子的巢穴,贼人岂肯甘休?应该叫他们逃走免祸才是,我也可趁机向他们探个备细。
  
  “主意已定,仍叫两个头目远远跟着,同向右面市梢走去。片时走到了芳甸镇长街的尽头,地面荒凉。一面是芳甸湖,一面是山脉蜿蜒,高高低低像笔架般的峰峦望不到头。市梢尽头相隔不过一箭路,便有一座危岩耸立,仿佛当路拦着一位顶天立地的巨神。延伸到湖岸的岩脚,便似巨神的一条左腿。山脚下分出两股岔道,一条从沿湖山脚转去,另一条羊肠小道,迥迤蟠屈,似通岩腹。岩上怪石林立,树木稀疏。岩后山影层层,似乎深藏奥境。大约这座高岩,便是老渔翁口中的白蟒山了。
  
  “沿湖岸走近岩脚转角处,便看到拐过岩角,有几亩大一片地,圈着一道短篱,篱内几丛苦竹掩映着两间小小的茅屋,四面却绝无行人。岩脚近湖的沙滩上,拴着一只小舟,一看便知是老渔翁的。推测这两间茅屋,定是一老一小住的。而且小舟在此,渔翁当然回来了。我遥向头目们示意,叫他们止步。独自拐过岩角,走进篱门几步,到了屋外。一扇薄薄的白板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说话。且不敲门,侧耳一听,一个沉着的口音,似向渔翁说道:‘我故意教你把贼窝泄给傻小子听,好让他回去,在人前称能。可恨这小子,一点不机灵,被那老贼当面欺侮了个够,还不觉悟,还想到狮子窝里探头。这样不知轻重,非现世不可!’说时声音甚高,听得逼真。这人说毕,似乎老渔翁也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却听不出语意来。
  
  “我听到这番话,大为惊异,不料白板门呀的一响,门口现出一身乡农装束的人来,头上一顶毡帽,直压到眉际,嘴下还叼着一支短旱烟管。蓬蓬勃勃的烟气,在他面前好像笼了一片白雾。仓促之间,简直看不清这人面目。可是不是渔翁的身材,可以断定的。而且这人在门口略一现身,突然似有人向他身后争力一推,整个身子跌了出来。我竟来不及避开,眼看被这人撞上身来。我慌脚下一拿桩,伸手向前一架,想把这人扶住。
  
  “哪知我两手还没有到他身上,这人步履跄踉,右手兀自扶着烟管,嘴上兀自叼着,叭哒叭哒直冒自烟。似乎跌到跟前时,只用左手向我腋下一插,旋风似的转到我身后去了。我回头看时,此人竟没有跌倒,而且身法奇快。一晃二晃,人已冲出篱门,转过岩脚去了。向我身上跌来时,我一伸手,愣会沾不到他的身子。而且这样跌跌冲冲,嘴上烟管,始终纹风不动。尤其是门内同老渔翁所说的一番话,都觉得处处可疑,慌又踅近白板门,问一声里边有人么。半晌无人答应。觉得奇怪,忍不住迈步进门。屋小地窄,两闻茅屋,并没遮隔。非但渔翁不见,连那黄毛丫头,也无踪影。而且并无后门,起初明明听着两人说话,竟会人影俱无,这不是怪事吗?可是屋内捉鱼的家伙和门外那只小舟,依然纹风不动。
  
  “那时我真想不出其中道理来,慌又赶出屋外,转过山脚,寻着两个头目,一问看见老渔翁走过没有,他们摇头说:‘没有见着,只看见一个村民,似乎吃醉了酒,脚下划着“之”字步,走向芳甸镇去了。’“那时我越想越奇,探贼窝还在其次,老渔翁和假充醉汉的人,举动太似奇特。是敌是友,非先探个明白不可。匆匆向头目们一说,三人拔步又向芳甸回走。在芳甸镇一带街上和那村酒店中都转了几遍,依然找不着踪迹。这几次折腾,又消磨了不少时光。算计离城,已有一二十里开外,所见所闻,在在可疑,只好回去大家商量一下,晚上好多加点小心,于是三人便赶了回来。
  
  “不料事有凑巧,我们一路回来,刚进南城,便一眼看到白蟒山下的老渔翁和他的孙女。看他们一老一小,急忙忙正向西走。我们慌赶过去同他相见,问他们往何处去。老渔翁倒还认得我们是村酒店水阁上的坐客。面上却满脸惊慌,不肯说明去向,又不会说谎,嗫喘半晌,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看出老渔翁确是安善良民,绝非江湖人物,便领着他们到僻静处所,把自已在芳甸举动,索性老实告诉他,只问他假充醉汉从他们家里出来的是什么人。他想了又想,才老实说道,那位姓甚名谁,何等样人,他也摸不清。只晓得这人三五天以前,便寻到渔翁家中,送了渔翁几两银子,说是在这几天晚上,只要在他茅屋里,做个落脚处所。宿食两次,毋须照管。从此以后,那人一过三更必到,不到天亮就走。
  
  “‘昨天晚上二更以后却同一个老和尚到来,在我屋中讲了半天才走。从老和尚口中才听出那人是位活菩萨一般的奇人,便是白蟒山的强人硬留银子天天定鱼,也是那位奇人教我乐得收下,我才敢收下。今天刚才我们祖孙二人,正在湖边打鱼,那位奇人忽然在湖边出现,教了我祖孙一套话。故意教我划到水阁下,话里引话,乘机说出白蟒山来。我们说是说了,也不明白其中用意,万不料话未说完,每天来取鱼的强人,竟在水阁内出现,恶狠狠地瞪着我,吓得我逃命似的急急划开,知道闯了穷祸,得罪了强人不得了,拼命地划向原处想找那位奇人诉说。
  
  “‘幸而那位并不走远,用不着我开口,他便说道:“你们回去不得了!为了我闯祸,当然要替你们想安全的法子。这儿住不得了,你们立刻从这儿进城,穿城到了水西门,拿着我这张字条,向城外船埠问明嘉利泽铁相公的船子,便把字条交与驾船的老人,立时可以引你们,到一处胜此十倍的立身安命的处所。”说毕,又掏出许多银子和那张字条交与我们,催我们马上就走。那只小船,交他另有用处。我们得了从来看不到的许多银子,又有好地方去,舍掉了几间草房,原不在心上。不过多年的本乡本土,一时便要离开,铁石人也要难过。事情挤得没法儿,我们一步一回头地向城内走进来了。’
  
  “老渔翁讲毕,我便有点觉察,知道渔翁口中所称的奇人,定是借他两间茅屋做侦察贼窝的落脚处所。故意叫老渔翁到水阁下,说出白蟒山来,是专为说与我听的。种种情形参合起来,那位奇人,不是我葛师叔祖还有哪一个?他老人家从来办事,无不又诙谐又神奇的。此刻我摸出这张手谕来,又令我大吃一惊,却因此大体都明白了。
  
  “大约他老人家打发了老渔翁一老一小,自己驾着那只渔舟,又赶到白蟒岩脚,两间茅屋内。料着我定必赶去探问,便在屋内,预备好这张字条,假充两人对话,暗示我赶快回去,又假着疯疯癫癫样子扑到我身上。在那一瞬间,便在我怀里掉了包,这手功夫,已够惊人的了。大约我们府内同贼党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老人家的耳目。尤其他在芳甸逗留和一切行为,好像时时跟在我身后一般。可是我一心想会面的无住师伯祖,倒找不着一点踪影。至于我料到老达官帽上定有花样,这是在水阁内从老贼话中,猜度出来的。”
  
  金翅鹏一五一十说明以后,大家看到上官旭帽内的贼人字条,同大厅上得到的,一字不错,和金翅鹏在芳甸看过的,都一模一样。分明贼党放肆张狂,看得沐府如无物。龙土司、瞽目阎罗都气愤得眼中冒火。年迈苍苍的云海苍虬上官旭气愤之下还带着一份惭愧,白淌了一整天,贼人在自己身上做了手脚,竟会一点没有觉察,以后这张老脸往哪儿搁!瞽目阎罗看他气色不对,慌用话引向别处。
  
  却好这时申牌已过,各队伍纷纷出动。领队的正副头目,一批批到小蓬莱请示一切,顿时全府内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只有金翅鹏亲自统带的四十余名的精锐勇士,按照预定办法,集中小蓬莱练武场,随时听候指挥。全府上下特地提前饱餐战饭,摩掌擦拳,预备杀贼,倒也秩序井然,气势雄厚。大体上看来,似乎可以安心了。可是大家盼着通臂猿张杰这一拨出去的人,到了起更时分,还没有回来,连一块儿去的两个头目,也是消息杳然。连深居秘宅的沐公爷也知道了,接连派沐钟、沐毓二人出来问了好几次。
  
  瞽目阁罗、上官旭二人更是心焦,怕的是张杰落于贼人之手,凶多吉少。可是时间已到分际,府中人人都精神紧张起来。独角龙王龙土司、瞽目阎罗左鉴秋、云海苍虬上官旭、金都司金翅鹏各人带着几名得力头目,轮流巡查沐府内外,察看有没有疏忽的地方,简直没法再顾到张杰的安危了。
  
  前面楼内,终年挂着的一面大铜钮,当当两声,声震远近。人人都知道已到二更,霎时内外人声寂然。内宅全部同前后几处指定紧要所在,连灯光都不见了。不过这一晚,正逢望日,天上风定云净,一轮皎洁的寒月,清光普照。鳞鳞的屋瓦上,好似铺了一层清霜。几处崇楼杰阁,涵虚浮影,更显得光普静穆,宛似云烟缥涣的海上神山。
  
  瞽目阎罗腰缠鳝骨鞭,暗藏三棱紫金梭,足不停趾,来回在屋面上巡视。一班屋上埋伏的弓箭手,攒三聚五的,都散伏在月光背处,位置倒还稳妥。一路巡视过去,遇到有破绽的地方,便向领队的头目,谆嘱一番。有时云海苍虬上官旭从屋上淌过来,替他巡查,他便略自休息一下。独角龙王专在地上前后察看,各队伍有否尽职,也是川流不息,十分认真。花园内由金翅鹏守护,不时也跃上高处瞭望,居然平平安安地挨过了一个更次。哪知一报三更以后,不到一盏茶时,果然有了变动。果然贼人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哧的一道火花,从后花园家庙内钻天而起,其色绀碧,宛似正月元宵节放的花炮一样。
  
  这当口,瞽目阎罗、上官旭两人并肩立在昨夜贼人放火的观音阁上,取其地点适中,地势又高,可以俯瞰一切。瞽目阎罗一见家庙内升起了贼人信号,顿足道:“闹了半天,归根还漏了一着。以为家庙距离内宅已远,地又靠湖,无足重要,把驻在庙内的龙家健卒,分调开以后,只派一拨人,在花园后门一带把守,没有多留人在家庙内,贼人果然从这儿进来了。上官旭道:“贼人如果想从那处进来,可谓劳而无功。怎越得过我几处重要关口。要攻进内宅,势比登天还难。”
  
  瞽目阎罗唉了一声,道:“事情难说。贼人既然放起信号,定不止一处下手的。”话犹未已,相近左右两面的围墙外,又见哧哧两溜火花,直冲霄汉。瞽目阎罗喊声不好,墙外巡逻队出毛病了,正想分头往探,猛见下面通园门一条花径上,步履奔腾,火光簇拥。独角龙王龙土司倒提金背九环大砍刀,领着一队削刀手,如飞地赶到观音阁下,仰面大呼道:“哨探报称,贼入从园后偷袭过来。两位保护内宅要紧,俺接应金都司去。”说毕,一阵风地赶向园门去了。
  
  大约龙土司从前面闻报赶来,穿堂过户,还未知左右墙外也有贼踪哩!瞽目阎罗目送龙土司赶向园内,乘便向园内望去,远远小蓬莱玉玲珑一带,火光错落,喊声隐隐,似已同贼人接触。略一思索,还是查察两边围墙要紧,向近处埋伏的头目一招呼,同上官旭霍地一分开。上官旭趋右,瞽目阎罗向左,各自施展轻功,向中间靠近内宅的园墙淌了过去。右面围墙离内宅的房屋较左面略形宽广,因为墙内一段余地,划在花园范围内。内宅同花园的分界,中间还有一道夹墙,墙内便是圈着内宅的更道。
  
  上官旭手提厚背阔锋八卦刀,一路轻登巧纵,踱过几重院落,飞行到长长的更道夹墙上,借着月色,向下一看,离着外围墙,中间还夹着一片空地,猛然想起这边外围墙外面,便是昨夜自己掩入疏林,追踪贼党所在。不过这段墙外,却当前后的中心。白天听说此处也有通外面的角门,平时专供杂役人等进出,也是一处紧要所在,业已派队扼守,怎的此刻鸦雀无声。心里一动,便从墙上飘身而下。身方立定,对面墙根黑暗,人影错落,刀光乱闪!
  
  有人厉声喝问道:“是谁?快快报名!否则我们要动手了!”前面喝声未绝,身后也起了响动。上官旭慌答道:“老朽便是上官旭,奉公爷龙将军之命,到此察看。”这一报名,黑暗处,立时走过一人。向上官旭略一打量,冷笑道:“原来是你,此地倒还平安,不劳查看了。”上官旭一听这人说话怎的这样无理,细看说话的人,面目凶狠,穿着沐府家将的戎装,居然怀抱一对镔铁怀杖。

    上官旭对于这对怀杖,未免注目,想不到沐府家将里面,居然有能使这种兵刃的人,怪不得他狂妄了。那人一见上官旭注意他怀中兵刃,霍地向后一退,上官旭并没理会。依然问道:“诸位看到墙外的火花吗?我们墙外的巡逻队,有动静没有?”使怀杖的人,没有答语。他背后墙根黑暗处,另有一人说道:“我们看见的。大约火花起处,不是这边墙外,还隔不少路哩!我们清清楚楚听得,巡逻队刚从墙外过去。后花园闹哄哄的,大约出事是真的。我们奉命把守这两道角门,别处没有我们的事,这儿没事,不用你费心了。”
  
  上官旭虽然涵养功深,也被他们挤兑得立不住脚,转念自己总是在客情,强忍着一肚皮气,赶快拔腿便走,免得再受奚落,可是把他们的话,却信以为真。说话时也看到那批人守着的墙下,露着一道角门,而且敞着。大约门内就是更道,上官旭向前走了一程,忽然微风飘拂,隐隐听得一阵阵喊杀声音,似乎就在近处,心里一惊,无意再跃上外围墙察看墙外的巡逻队,慌不及一个旱地拔葱,蹿上近身一处房屋,由此接连,再飞跃上更道夹墙。人在高处,立时看出左面靠近内宅的几层屋面上,人影乱窜,弓弦急响,已是一片杀声。同时花园内也闹得沸天翻地,越来越近。上官旭大惊,心想贼人来了多少?难道在这省城内真要造反吗?心里一急,身子像弩箭脱弦一般,向左边内宅奔去。
  
  这当口瞽目阎罗在观音阁上,同上官旭分手后,立向左面飞驰,也像云海苍虬一般意思,想去察看左面围墙外的情形。刚翻过一重楼脊,猛见内宅正屋左面第三重一处屋脊上,赫然现出四五条人影,晃晃悠悠地直立起来。瞽目阎罗借着月色细一辨认,那几条人影,顶上一色硬翎指天,软甲罩体,竟是府中的军健。同时包围着内宅正屋靠左一面的远近屋面上,人数不等,或单或双,或立或蹲,现出不少人影来。

    所有内宅暗伏的匣弩手,差不多都埋伏在屋外圈第二重屋脊后面,距离比瞽目阎罗近得多,当然看得格外清楚,突然在左面屋脊上出现了许多自己人,弄得莫名其妙。原定屋上暗伏的匣弩,一遇贼人,立即连珠发射,不得张口出声,预备给贼人一个措手不及。无奈现在对面明明是自己人,率领匣弩手的几个头目,只得厉声喝问,不意对面寂然无声,其中只有一人,举起手来乱摇了一阵,其余都纹丝不动,呆若木鸡,一时莫名其妙了。
  
  哪知这当口,突然内宅大厅正中屋脊上,又现出三条人影。而且全身涌现,直立不动,却穿的是沐府中装束。却好这时瞽目阎罗飞一般赶到内宅正屋上,大呼这是贼人诡计,火速放箭,休误大事!这一喝,匣弩手如梦初醒,立时端弩应敌,箭如飞蝗。这种匣弩,内藏机括,连珠齐发,一发五支,五支发完,便须再装。照例弩手应分两层,前射后装,进退轮换,层出不穷,才能发挥匣弩的威力。不过在屋面上,如果没有相当训练,便觉减色。
  
  这当口,右面未现贼人,左边和前面正对大厅的匣弩连珠齐发,满空哧哧之声。月光映处,宛似从房坡屋角,喷出无数飞蛇。这一阵匣弩,端的厉害。凡在屋上现出人影来的,无不中箭。月光皎洁,看得分明,尤其正面大厅上全身涌现的三个贼人,距离既近,目标又大,匣弩一发,顿时射成刺猬一般。可是留神贼人,在这一阵乱箭之下,竟会不躲不闪,不声不哼。
  
  尤其是大厅屋脊上的三个贼人,业已攒射成刺猬一般,依然纹风不动地立着,而且纵声怪笑,声如夜鸮,非常难听。这是出乎情理的事,一班匣弩手,多数已将一排联珠箭放完,正在用迅捷的手法重引装置,看到这种怪事,未免目瞪口呆,手脚迟缓。万不料在这当口,三个射成刺猬的贼人一阵怪笑以后,突然凌空飞起,向匣弩手埋伏所在扑来。左边第三重屋脊上,突又冒出三四个贼人,捷逾猿猱,同时飞跃而至。正面三个刺猬般的贼人,先行扑到。匣弩手一阵火乱,来不及再装弩箭。有几个装好的,明看得箭射在贼人身上,竟无用处。一时心慌意乱,拔出随身腰刀迎战。
  
  不意三个刺猬般的贼人,扑到跟前,忽然一齐跌倒,却从身后跃出三个贼人,宛似身外化身。各人舞起一片刀光,一阵风似的卷将进去。一阵吱吱臂拍之声,一眨眼工夫,埋伏的弓箭手,死的死,伤的伤,一个个滚身落屋下去了。这三个贼人扫清了正面埋伏,立时翻过一重屋脊,反客为主,抄到右面埋伏的后房坡,凭着一重屋脊,掏出随身带来的石灰包,向埋伏的人堆内,一阵乱掷。霎时白雾迷漫,罩没了整个房坡。
  
  埋伏的弓手,虽然奋勇扳弩,转身向屋脊射出一排箭来,无奈贼人身子都隐在后房坡。距离既近,仰射费事,一个措手不及,当头石灰粉屑,已像骤雨似的落下,呛喉封目,难以存身,立时章法大乱,四散飞奔,无奈双目已被石灰撒迷,晕头转向,不用贼人追杀,一片践踏碎瓦之声,闹得沸天翻地,你撞我,我撞你,自相践踏,都骨碌碌滚跌而下。
  
  三贼哈哈一阵大笑,一返身,左面贼党也已摸到跟前,如法炮制,一阵石灰包,把左边的一群匣弩手搅得七零八落。两面贼人一夹攻,更是滚汤泼鼠,眼看内宅倚若长城的一道箭围子,在这一刹那间,便被六七个贼人捣得稀烂,要全军覆没了。幸亏左面这队弓手的正副头目颇有心计,里边还夹着两名略通武艺的材官,虽然身已受伤,兀自浴血拼命,领着十几名弓手,且战且退,想从侧面引贼人杀到正屋后面,知道后面也有十几张匣弩埋伏着,可以抵挡一阵。
  
  不意贼人仅追杀过一重房脊,便停步不追。六七个贼人,霍地一转身,身形散开。嘴上吹起尖锐的口哨子,一面吹哨,一面蹿过第二重屋脊,齐向内宅中心,疾驰而来。这时形势,危险万分。前面左右三处埋伏业已惨败,正屋后面第二重院落的房顶,原有一部分匣弩埋伏。前面闹得沸天翻地,偏会一点没有动静。最奇瞽目阎罗原本在正屋顶上看出贼人诡计,大呼放箭,这半天却没有了踪迹。

    云海苍虬上官旭原已听到内宅杀声,从屋上飞跃赶来,一直没有见他到来,连几个失却战斗力逃出性命来的材官家将,远远地藏在暗处,眼看内宅难保,急得暗暗念佛。试想深藏正屋下面密室内的沐公爷、禄土司、两位公子以及一班姬妾们,屋上这样大闹,岂有听不出来。禄土司同沐钟、沐毓惊急之下,几次跳起身来,想斩关迎敌,竟被沐公爷拦住不放。其实幸而有这一拦,否则真要不堪设想了。
  
  再说内宅屋上得手的六七个贼人,口上不停地吹哨子,身子却向正屋一侧飞跃而进。贼人的举动,显而易见想召集同党,立下毒手,贼人又看得正屋瓦面上静荡荡的绝无人影,一发气壮胆粗。六七个贼人,立时又越过一重屋脊,分向两面抄手游廊,淌到正屋来。刚刚纵到廊顶,猛见巍巍正屋的泥鳅脊正中,彩窑福禄寿三星后面,现出一人,一声大喝:“阿迷狂徒!还往哪里跑。”喝声未绝,沿着屋顶,长长的一道泥鳅脊上立刻现出一排匣弩手。不下二十余名,更不停留,弩机一扳,嘎吧嘎吧之声,震动屋瓦,二龙出水式,分向两面廊顶急射。
  
  这一下,出乎贼人意料之外,总以为三面埋伏都已破掉,许久后面毫无动静,便是少数弩手,也早跑掉,万想不到还有一队整齐的伏兵,而且从高下射,绝难躲避。匣弩一响,箭如雨注,霎时有两个贼人中在要处,一声狂喊,兵刃撒手,在廊顶乱滚。其余的几个慌忙的舞起兵刃,拨打弩箭。百忙里,挟起两个中箭的贼党,急急后退。苦于地势不利,左右均无遮蔽处所,非要赶速退过第二重后房坡,才能脱险。但是这一批匣弩手,与众不同,非但指挥得人,地势扼要,而且悲愤填膺,立誓杀贼,凭着二十余张劲弩,绝不容贼人逃出手去。饶贼人武艺高强,身手狡捷,也躲不开密集激射的乱箭。
  
  眨眼之间,贼人又有几个命中要害。拼命逃过第二重屋脊的,只有三人,其中一个,手臂上似也穿了一箭,连伤重跌倒的同党,也无法救走,让他躺在廊顶挣命。这班匣弩手很猛,还怕受伤的贼人逃去,立时又是一阵攒射,顿时毕命,刺猬一般滚落檐下去了。这一来,屋面下七个贼人三逃四死,眼前总算转危为安。起先中了贼人诡计,被石灰包胁迫,四散飞逃的将弁,没死伤的,此时又透过一口气来,飞速向正屋集合。会同这批匣弩手,索性集中一处,防守内宅。

    这时屋上,虽总算转危为安,可是每人一颗心,还提在腔子里。耳朵里一阵阵喊杀声音,不在屋上,却在屋下。而且越来越近,似乎贼人已攻入内宅正门,在大厅前面,空地上厮杀。其实屋上屋下,贼人同时下手。而且布置周密,分路进攻,主意非常歹毒。不过百密难免一疏,事实上却未能如愿以偿。何况暗中还有能手掣肘,胜负之数更难把握了。
  
  原来贼党早已探明沐府防御,无非依仗瞽目阎罗等有限几个人,同几队弓箭手。其余一切人等,在贼党眼中,视同废物。所以他们进攻方法,也针对着下手。贼党主要首领,便是狮王普辂。他禀承秘魔崖九子鬼母命令,把带来党羽分成三路。第一路派心腹枭将龙驹寨土司黎思进、六诏九鬼中第八鬼逍遥鬼、第九鬼游魂普二,率领龙驹寨擅长纵跃的悍目八名,兵刃之外,随带石灰包、绑索、麻核桃等应用物件。另外还扛着三个全身紧捆、嘴上堵麻核桃的俘虏。(俘虏来处下文自明。)

    这一路趋向沐府左面墙外,屏息隐伏暗处,专等巡逻队到来,明欺这几队巡逻士卒,是沐府逃选下来的乏货,派在外面凑数的。每一巡逻队不过十人,人数又少,无异送人虎口。隐伏的悍贼出其不意地蹿出来,用迅捷毒辣的手段,刀刺、枪挑、腿扫、拳击,在这一堆笨家伙身上,施展开功夫,秋风扫落叶一般,立时伤的伤,死的死,连逃回报信的人都没有一个。
  
  贼人却不等第二队巡逻到来,立时飞身墙上,把地上伤的死的十名巡逻队,一律捆得结实,吊上墙头。受伤的嘴上还多塞一个麻核桃。等到花园后面,信号一起,立时放起火花遥应,分扛着一名俘虏,一路飞跃几重院落,疾趋正屋左侧相近的屋面。贼党们自己潜踪屋脊后面,却把一群俘虏,推出前房坡,引诱得匣弩齐放。可怜这几名受伤的巡逻队,身不由己,有口难分,活活地被自己府中的乱箭射死。
  
  贼人们在匣弩未发,厉声喝问时,还故意松开一人绑索,自己躲在身后,代替这人举手连摇,诱感兵弁的心神,等到敌人看出破绽,联珠攒射,贼党竟利用死人做挡箭牌,顶着死尸向前猛进。这当口,贼党主脑黎思进、逍遥鬼、游魂普二三人,在左侧开始诱敌之际,早已带着三个紧要俘虏,趁众人全神贯注左侧时,绕道到了正面,在前面大厅屋脊上出现,也同样利用俘虏当挡箭牌,用石灰包突击埋伏的匣弩手。这一路便用这样的诡计,居然搅散了三面埋伏。却不料得手以后,吹起哨子,同党竟未能照约响应,弄得功亏一篑。这是贼人左面进攻屋上的一路。
  
  上文业已表过,还有贼人第二路派出的六诏九鬼中的吸血鬼、捉挟鬼、诙谐鬼、白日鬼四鬼率领阿迷土司府悍目八名,每名悍目手上,一柄锋利的鬼头刀,斜背四支煨毒标枪。这种标枪有八寸长的三棱枪尖子,枪杆只一尺二寸,原是苗人猎兽用的利器,讲究脱手飞掷,百发百中,极为歹毒。这一路隐伏沐府右面墙外,也用左面一样的法子,专候一队巡逻兵卒到来,意狠心毒,两头一堵,用不着赶近身边,只一阵飞标,便如数了账。

    却把巡逻队的全副军装剥下来,四鬼同八名悍目,一齐换在身上,立时由四鬼飞进墙内,掩身过去,寻着守护内外两道角门的几个家将,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猝然杀死,斩关落锁,放进墙外八名悍目。又把墙外的死尸藏过一边,依然把角门掩闭,然后在里面,一重角门下,派好两名悍目,守住退路。其余进角门,从更道绕向内宅正门进身,接迎左面屋上的一路。
  
  不料这当口,正逢云海苍虬上官旭赶来察看。贼党虽已改换装束,混过耳目,又用话把上官旭挤走,却也因此耽误了一点时机。至于贼人的第三路,由狮王普辂率领无常鬼、风流鬼两鬼和十二名骁勇悍目。这十二名悍目是狮王普辂亲自选拔出来的精锐,都能高来高去,手底下也明白,尤其膂力惊人,每人左手掩一面护身藤牌,右手一柄轧把阔锋流堂刀,斜背四支喂毒钢叉。这种钢叉同飞镖一般厉害。这一路是全军主干,接应左右两路,以内宅正屋做目标。
  
  狮王普辂定下的计划,是把派定的三路人马预先从白蟒山出发,走的却是水路。从山脚芳甸湖下船,分批混进水城,绕道至沐府后面,家庙相近的僻静处所,早已探准了沐府防御办法和进身的路线。快到三更时分,便命一二两路分左右两路出动,依计行事。狮王普辂自己率领这一支人马,跃进沐府家庙,先把看守家庙的几个军健弄死,派无常鬼、风流鬼二人各人率领六名悍目,也分左右两路。三路信号一起,攻进花园,以扰乱耳目、牵掣敌人为目的,使前面两路人马,容易攻进内宅。
  
  却不许纵火,免得招来省城内别处军马,阻碍大事。到了相当分际,穿园而过,直趋前面园门集合,但听得内宅哨子声音一起,立即跃上屋面,直奔内宅正屋。狮王自己居中,策应各处,指挥全局,而且预备亲手追取沐氏父子首级,便算大功告成。这便是贼党全盘计划。在狮王普辂以为沐府虚实早已如掌上数纹。不用说自己一身本领,沐府中无人能敌,何况手下健将、六诏山九鬼差不多全体带来,只有第二鬼酒鬼因被二公子沐天澜暗暗击瞎了一只右眼,新伤未愈,难以出力,派他率领几个悍目在碧鸡关外,预备好坐骑,等候事毕同回。原来狮王普辂踌躇满怀,以为算无遗策,在沐府事了,毋庸再回白蟒山,连夜带着沐氏父子首级,返回阿迷,手下的悍目们也乔装各色人物,或水或陆,连夜出城,在阿迷土司府集合。
  
  不过全体出动以后,其中缺少一员大将,便是屡立奇功的黑牡丹。原来这位女英雄白天在沐府大厅匾上,露了一手寄束留刀,骑着自己心爱的俊驴,率领游魂普二回转白蟒山以后,忽得秘魔崖九子鬼母的急促传令,叫她速回,另有差遗。她同狮王都吃了一惊,不知秘魔崖有何急事,平时知道九子鬼母的脾气,不愿意叫人知道的事,问差来的人也是白问,只可别了狮王,骑着俊驴,马上回去了。所以这时进攻沐府没有她的踪影。
  
  且说狮王普辂自己率领的第三路人马,首先在家庙内放起几支火花。一看左右两面,同时遥应,一声呼哨,立时无常鬼挥动一对狼牙棒,风流鬼把连环三节棍合在掌中,领着十二名悍目,从家庙跃出,踏进花园后身。两鬼各自率领六名悍目霍地分成左右两面。无常鬼趋左,正是玉玲珑到小蓬莱,直达玉带溪长堤一带路径。风流鬼趋右,是从围墙根绕到荷花池一带亭榭错落之所。可以沿玉带溪右岸,奔至秋千架一片草地。这两路贼党,一进园内,无异放进一群凶恶的猛兽。花园后身,警卫原较单薄,几处要道上守卫的削刀手、标枪手首先遭殃。幸而火花一起,园内高处瞭望的健卒,立时鸣锣报警。
  
  这时坐守小蓬莱的金翅鹏,目睹火花,耳闻警报,而且部下络绎飞报,贼人从家庙进园,明目张胆,两路抄来。金翅鹏大怒之下,不假思索,立时率领小蓬莱四十余名精壮军健,迎头堵截,一阵风似的奔出小蓬莱。自已抡起飞天蜈蚣遗留的双鞭,当先向左玉玲珑赶去。忽听得身后大叫金都司留步。金翅鹏停步回身一看,一家将如飞地赶到,趋近身边,喘着气说道:“左老师傅已看出贼党诡计是故意在园内声东击西,摇动人心,特地派人传话,叫下弁们赶来,通知金都司火速扼守花园正门要紧。又命下弁一路传谕各处警卫,一律退守园门,短兵靠后,弓箭当先。不使贼人越过这重关口,要紧要紧。”
  
  这人说毕,金翅鹏猛然醒悟,这是集中实力,扼要守险的办法,立时一挥手道:“你快去传谕,我立刻照计行事。”说毕,带着四十余名精壮军健,掉转方向,旋风一般卷到靠近内宅的花园正门。恰好独角龙王龙土司带着人,当先提刀大呼,从内飞走而出。两人一碰头,金翅鹏略述所以,龙土司也立时改计,指挥所带精壮,飞速出园。把园门紧闭,传命带弓箭标枪的,一律上屋。
  
  恰好屋檐贴近花园门两旁风火墙,足有七八尺开阔,宛似一道遮身的壕沟。金翅鹏带来的四十余名精壮,原都多背弓挎刀,还有二十多张匣弩,十几张硬弓,凭墙把守,正当贼人进攻的咽喉要路。园内情形一览无遗,颇得地势。还有近处陆续奉命退回来的削刀手,也有二十余名,却不便再开园门,趁贼人未到,从墙上吊下软梯绳索之类,爬上墙头,帮同扼守。
  
  这里刚布置齐备,金翅鹏、龙土司在屋上借着一片月光已看出玉带溪长堤上一簇人影,夹杂着闪动的刀光,疾趋而来。原来无常鬼、风流鬼左右两路包抄,沿路虽然碰着不少抵抗,却如风扫败叶一般,到后来沿路守卫望影而逃,如入无人之境。贼人不知金翅鹏改计,沿途守卫,业已奉令撤回,还以为沐府太以无能,这样用不着再费手脚,索性集合一处,从玉带溪长堤上直奔通内宅的园门。
  
  倏忽之间,两鬼同十二名悍目耀武扬威,已趋近一座玉石桥,距离园门不到一箭之路。园门所在,中间一条石子铺成的长甬道,两旁一片空旷草地,草地上几株大可合抱的参天古柏,森森挺峙。这时两鬼已看出园门紧闭,绝无人影,觉得有异,正想喝令十二名悍目停步,猛听得墙上梆子一响,园门两旁风火墙上一声大喝:“贼人看箭!”立时沿墙探出三四十名人影。
  
  弓弦一响,箭如飞蝗。狡猾的两鬼,一看硬弓匣弩齐上,唰的一个箭步,各自隐入古柏背后。十二名悍目更来得厉害,霍地四下一散,身形一缩,藤牌护体,竟拖展开地趟功夫,就地十八滚。骨碌碌,滚入柏树荫下,以树障身,躲得一个不剩。这一阵乱箭,竟没有伤着贼人一根汗毛。金翅鹏一看,赶忙止住了箭,叮嘱弓箭手各自注意几株柏树底下。每四名弓手盯住一株柏树,只要贼人一露身形立时攒射,却不必一齐放箭,免得耗费了箭。
  
  叮嘱完毕,半晌不见动静,金翅鹏、龙土司都有点起疑。有几名弓手,忍不住从墙头探出身来,搜视贼踪。猛地里对面柏树巅上虬枝交柯之处,唰啦啦一响,两道寒光向墙头射到。这边探出身去的一名精壮军健,忽地凄厉的一声长嗥,竟被一支短柄飞叉钉入肩窝,立时跌翻瓦面,毒发身死。还有一名幸而闪避得快,铮的一声,火星飞爆,雪亮的叉锋竟插在墙头砖缝里。这一来,知道贼人已揉升上树,同这面墙头,

    遥遥相对。金翅鹏、龙土司惊怒之下,梆子急响,又是一阵联珠匣弩。这次却向几株树平射,留出一部分匣弩,依然盯住树下。果然不出所料,贼人并未全数上树,故意叫一二人上去掷了两支飞叉,引诱弓手们全神贯注在树巅,却教埋伏树下的悍目,出其不意,直扑园门,竟想贴近墙根,破门而人。无奈树荫下贼人身影一动,墙头上立时射下一排联珠弩来,弓劲箭急,竟难抵挡。几次三番,都被强弩射了回来,这一来勉强把贼党镇住。

    双方这样一支持,贼人未免消耗时间,焦急不耐了。其实墙头上龙土司、金翅鹏比贼人还焦急。内宅报急的人络绎而至,虽然隔着好几重院落,望不清切,屋面上的杂乱声音,也听得出一点大概了。两人心里,宛如火焚。如果内宅危险,沐公爷有个好歹,守住这重园门,也是枉然。龙土司这时也感觉贼人势大,自己这方面,人手还是单薄。瞽目阎罗、上官旭二人,半天没有消息,定被贼人缠住,分不出身来。

    这四十余名精锐,原预备接应各处,现在却在这里把守园门,同贼党这样耗着,不是办法。暗地和金翅鹏一商量,决定由金翅鹏分出十名弓箭手,赶往内宅接应。这里由龙土司率领余众,竭力支持。金翅鹏立时带着十名弓手,从屋面悄悄地翻过几重院落,赶到内宅。金翅鹏赶到当口,正值正面左右三处埋伏,被贼人赶尽杀绝,危险万分之际。金翅鹏一看不得了,幸而身后一批二十多名弓手,一个没有脱逃,急忙镇定心神,指挥众人,悄悄埋伏在屋脊后面。

    这批弓手,一见金都司带着弟兄赶到,胆气一壮,机会又凑巧,屋面上的贼党,扫荡了三面埋伏,石灰包业已用罄,气粗志骄,毫无顾忌地直奔正屋,才被这批弓箭手一阵乱箭,杀得死的死、伤的伤,大败而逃。可是事情不算完,更不知贼党分路进袭有多少人数,耳听得前面大厅下面兵器击撞的声音和喊叫声,格外心惊胆战,断不定是凶是吉。


第四十四章、一发千钧的攻守战。
  
  原来内宅大厅前面,喊杀混战的一路贼党,便是贼人派出来的第二路。吸血鬼、捉挟鬼、诙谐鬼、白日鬼等四鬼,率领阿迷悍目八名,从右面墙外,杀死一队巡逻军健,剥下军装,乔装沐府将弁。占据内外两道腰门,用诡计混过了云海苍虬的耳目。眼看云海苍虬转身去远,由四鬼当先开路,率领八名悍目,立时趋入内宅,夹墙下的一道腰门内,从更道绕向前面内宅正门。这十二名贼党冒险从黑暗狭窄的更道,蹑足潜踪,一路疾驶,竟无沐府的埋伏的一兵一卒,霎时到了内宅正门。
  
  两扇金碧辉煌的朱红大门,紧闭得严丝合缝。上面雕檐下高高地挂着四盏宫灯,黯淡的灯光,照出门外阒无人影,连阶下甬道两面空地,罩着的一片月光,都是静荡荡的,显得鸦雀无声,夜寒似水。可是对面甬道尽处还有一座巍巍宫殿式的门楼,门楼下面满缀疙瘩铜钉的两扇巨大朱门也紧闭着。从对面门楼两面衔接蜂窝式的许多矮屋,圈着中间一片空地。左右矮屋内,灯光全无,好像没有人一般。四鬼一看内宅门外情形,心里动疑。明知对面门楼外面,便是黔国公发号施令的大堂。此地正是保卫内宅要紧处所,怎会人影全无?
  
  把八名悍目伏在更道口墙脚下,四鬼当先走近几步,打量内宅两扇朱门,坚厚异常,要想斩关直入是不易的。两旁风火墙也有二丈多高,墙上却没有铁壁倒须钩之类,估量自已四人还上得去,悍目们便不易了。猛一回头,看见头目们隐伏的上面,正是右面一排矮屋的尽头,虽与内宅风火墙不相衔接,距离却止四五尺。从矮屋上接脚,再跃上风火墙,不难飞渡。四鬼一打招呼,立时返身,走近右面矮屋。四鬼更不停留,从黑暗处接纵蹿上屋面,指挥八名悍目也一齐上屋。
  
  十二名贼党齐上屋面,正值左面第一路同党黎思进、逍遥鬼、游魂普二等,从左面屋上用诡计攻进内宅,杀散三面匣弩手之际。门外矮屋上,四鬼一听到内宅屋上业已动手,形势紧急,哪敢耽延时刻,立时举手一挥,想率领八名悍目,从矮屋上,飞上内宅墙头接应第一路。不料,宅门对面的门楼内,突然警锣当当几下。声振远近,锣声未绝,两面矮屋内,喊声如雷,门户洞启。立时每间屋内涌出不少人来,灯球高举,兵刃耀光,齐喊不要放走了强人!
  
  四鬼从屋上一看,人数真还不少,足有四五十名。不过削刀手居多数,带弓箭的似乎不少。四鬼哪把沐府将弁放在心上,喝令头目仍尽管放胆上墙。八名悍目,竟自不顾一切,已有几名从矮屋上奋身跃上墙头。下面空地上弓弦一响,嗖嗖破空之声,十几支长箭向矮屋上射来。四鬼中的吸血鬼手中一对镔铁怀杖,招数精奇,和背上十二支甩手箭,为六诏山九鬼中第一个能手,这时一看下面业已放箭,勃然大怒,向三鬼道:“你们只管上去,我来打发他们。”
  
  捉挟鬼拔下背上一对雪花亮银刀,左右手一分,也说道:“急不如快,我陪大哥收拾这班废物,让四弟、五弟先进内宅。”原来捉挟鬼在九鬼中行三,诙谐鬼行四,白日鬼行五。这当口,下面空地上一群削刀手由四五名材官率领着,奋勇向右面矮屋包围过来。不料矮屋上,吸血鬼一声大喝,两足一点,宛如一只海燕,掠空而下,捉挟鬼也跟纵而下,接连几个箭步,一对镔铁怀杖、两柄亮银刀,业已寒光森森滚入一群削刀队内。

    削刀队人数虽多,苦于领队的几名材官,武术未得真传,被两鬼一搅,立时波分浪裂,招架不住。两鬼更来得狡毒,专注意放箭的。削刀队内十几名弓手,个个带了重伤。抛弓弃箭,只顾逃命。霎时门前一片空地,血染黄沙,伤亡遍地,惨不忍睹。吸血鬼、捉挟鬼得意之下,纵声狂笑。回头一看屋上伙伴,都已跃进内宅,一个不剩。正想纵身上屋,翻进高墙。忽听得墙内杀声大起,兵刃交鸣。中间两扇朱门,吱喽喽一声响亮。白日鬼舞着一柄厚背截头刀,当先冲门而出,后面只跟着三名悍目,宛如狞鬼一般,没命地跳了出来,大呼:“大哥、三哥快来,我们老四折在窑里了!”
  
  吸血鬼、捉挟鬼大惊之下,一齐转身,向白日鬼奔去,一面留神门内情形,却是静荡荡,黑黝黝,并不见有人赶逐出来。惊疑之下,匆匆一问情形,才知白日鬼和诙谐鬼率领八个头目跃上墙头,一看墙内崇楼杰阁,广厦栉比,从正门内屏门起直接一座大厅的甬道上,盖着长长的一条乂字长廊,走廊两旁高梧翠柏,木石精奇,一派富丽堂皇之象,却无灯火,也无人影。两鬼遵照瓢把子计划,预备从屋下穿过大厅,攻入后院,接应屋上弟兄夹攻,侵入内室。

    哪知这班贼党从风火墙跃上厅前廊顶,又从廊顶跃下平地,如入无人之境。白日鬼等猜测定有暗桩隐伏,也无非像门外一般。这种窝囊废料便是十面埋伏,又有何惧。偏巧这当口,内院屋上芦笛和口哨的声音,一阵阵传入耳内。这是他们预定集合的暗号。料得第一路从左面屋上攻入的同党,业已得手。一听这种声音,喜心翻倒,哪敢再事犹疑。两鬼兵刃一举,率领众人跃上厅阶。厅内深沉,比院中黑暗。几个头目掏出火折子一扇,向四面一照,立时两侧步履奔腾,伸出十几把挠钩,齐向贼党身上搭到。

    未待两鬼施展,好厉害的八名悍目,已挥动手上的锋利鬼头刀,势疾刀沉,一阵挥霍,吱吱连声,顿时把搭上来的挠钩,砍折大半这当口两鬼已看清两旁埋伏着一二十名挠钩手,其中有几个穿着不同,手上持各种短兵刃家将,一看挠钩无功,急忙退后几步,雁翅排开,扼住厅背进内要口,预备死命一拼,嘴上齐声大呼杀贼,希望救兵赶来。哪知贼人主意更毒,并不同他们拼斗。

    八个悍目,早已掣出背上喂毒标枪,脱手飞掷。相距既近,家将又挤在一处,自然发无不中之理。惨嗥过去,立在前排的,首先遭难,立时跌倒了五六个。家将们一看情形不佳,一阵风地退入厅背屏门。贼人得理不让人,两鬼哈哈一阵狂笑,立时追踪而入。转过屏后,豁然开朗,一片皓月照澈七八丈开阔、光洁无尘的大院地。四周玲珑湖石,堆成蟠龙舞风之形,对面玉石为阶,现出一座画栋雕梁的大厦。逃进来的一班家将,这时却一个不见了。

    诙谐鬼志傲心骄,不顾一切,当先跃人院中,大喝道:“不怕死的,赶快滚出来,免得俺们多费手脚。”喝声未绝,对面右侧翻檐上唰地飞下一条黑影,却落在下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顶上,身形一长,现出一个苍髯飘胸的老者,手上一柄厚背阔锋八卦刀,向贼人一指,厉声喝道:“阿迷狂寇,竟敢混入省城,夜袭国公府,真是胆大泼天,罪该万死。要知道堂堂国公府,猛将如云,早已设下天罗地网,你们现已身陷重围,断难脱逃。还不束手受擒,等待何时?”
  
  这老者一阵威喝以后,葛地两侧喊声如雷,火光烛天。假山背后涌起麻林似的刀枪,夹杂着灯球火把,足有三十余人。其中竟有几名弓手,大约从前厅退进来的家将,也在其内。老者巍然高立,便像领队大将一般。这班人一见云海苍虬赶到,立时气粗胆壮起来,高声呼喝助威。
  
  原来云海苍虬巡查右面墙外时,这吸血鬼等乔装家将混过耳目,跃上墙头,看出内宅紧急,飞也似的赶来。在屋面上远远看见靠近花园内崇楼杰阁上,两条黑影飞跃追逐,身法奇快。后面追的身影,好像瞽目阎罗。眨眼之间,便失所在。有心赶去又怕内宅失事,心里踌躇了片时,才决计先向内宅过来。等他赶到内宅,屋上业已转危为安。前厅却又吃紧,他又翻身,向外院奔去。这一去恰是时候,替厅后家将们,壮了几分胆,才把侵入厅后贼人截住。
  
  不意贼党毫不为意,诙谐鬼手中兵刃一指云海苍虬,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几次在飞天狐手下逃得一条老命,还敢在此现世。不用说别的,今天你家四太爷在大街上一路跟着你身后,伸手在你头上变了把戏,你兀自死人一般,毫不觉察。那时要取你头上人头,不费吹灰之力。可笑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你家四太爷面前耀武扬威,真是老而无耻了。好!此刻四太爷送你回姥姥家去,免得你丢人现眼。老东西,快替我滚下去,否则四太爷要不客气了!”
  
  诙谐鬼这一阵抖弄挖苦,云海苍虬真够受的,只气得苍髯乱战,大喊一声:“狂徒休走,立时你做刀下之鬼!”八卦刀一顺,便要飞身而下,不料诙谐鬼背后,唰的一道寒光,白森森的标枪长锋,飞蛇一般的向胸前刺到。幸而云海苍虬识得此物歹毒,皎月之下,早已留神,慌一退步,八卦刀震地一抡,当的一声,把近面掷来的一支飞标磕落假山下。
  
  这支飞标一照面,两面假山背后也两张硬弓两具匣弩,借着玲珑多孔的假山,正是绝妙的射击之所。弓弦一响,两面夹击。虽然两张硬弓,没有多大威力,两具匣弩,却是霸道。贼人又聚在当院月光之下,似乎吃亏不小,哪知两鬼身手不凡。八名悍目也个个纵跃如飞,竟自一声怪吼,个个施展开就地十八滚,好像明知伏兵俱在两侧。大厦内黑暗无人,眨眼之间,一群贼党,人球似的一路滚到玉石阶下。头一个诙谐鬼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一点足,首先腾身跃上台阶。先到的几名悍目,也接踪而上。一上台阶,便是大厦前廊,平时华灯四照,灿烂耀目,此时却黑沉沉的无异深山古墓。可是贼人只要跃上台阶,两旁假山背后的弓箭,毫无所用,而且里面确无阻挡的暗卡,如被贼人穿厦而过,便与内室接近,危险不堪设想。
  
  云海苍虬尤其又怒又急,一声大吼,首先跃下假山,招呼假山背后的众将们,慌忙从后掩袭。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阶上黑暗中联珠几声,狂叫跃进廊内的贼人,活似抛球一般,一个个腾空跌下阶来。云海苍虬还疑贼人想赶尽杀绝,先来料理自己,再一看跌出来的贼人,一个个横尸阶前,尚未跃上阶去的几名贼,也看得事出意外,吓得连连后退。这时几名弓手,倘能利用时机,开弓攒射,贼人也许全军覆没。无奈事出离奇,同贼人一般的惊诧得手足不灵活了。
  
  这当口,猛又听得前廊里暗处,一个苍老沉着的声音,声若洪铁一般的呵呵大笑道:“六诏九鬼,还不速速逃命。你们瓢把子怕已九死一生,自身难保,无法顾及你们了。”院中白日鬼看得诙谐鬼同几名悍目跌得声息俱无,本已心怯,经不得黑暗中这几句刺心的威喝,更不知是人是鬼,吓得心胆俱落,连蹦带跳,带着未死的几名悍目没命地向外逃走。好在前厅无人拦阻,一路飞逃穿出大厅,竟把内室正门弄开,扭关而出。匆匆向外面吸血鬼、捉挟鬼一说所以,各各大惊失色。

    本来这许多时老不见瓢把子狮王到来,原已起疑,万不料一路破竹之势,突被后院不露面的一位怪物,一举手之间,竟杀死诙谐鬼和五名悍目。这一打击,无异万丈高楼失脚。万一黑暗中怪物说的不是虚言,我们瓢把子真个碰着厉害高手,遭了意外,恐怕我们想逃出沐府,也是不容易了。为今之计,赶速退兵,不必向原路退出,就此上去探一探我另外两路人马的动静,再做计较。如果风色不对,赶紧收拾残局要紧。
  
  一句话没有说完,猛听得大门左面墙上起嘘嘘之声,三鬼急抬头看时,左墙头突然显出一条黑影。定睛细辨,正是九鬼游魂普二。见他举手连招,情甚匆迫,吸血鬼头一个赶去,当先蹿上矮屋,再跃上矮墙会见了游魂普二,一问情形,才知左面人马比自己这一面还糟,龙驹寨土司黎思进、第八鬼逍遥鬼和四名头目统统被连珠匣弓摄射而死,只剩游魂鬼普二带着两名悍目逃出命来。其中一名悍目,腿上遭受了箭伤。九鬼游魂业已逃出左面围墙外,也因见不着瓢把子,和其余两路的胜败,重新翻身跳上围墙,不敢再进正屋,一路鷺行鹤伏绕到这儿,正碰着吸血鬼等徘徊门外进退两难。
  
  这当口,白日鬼、捉挟鬼领着没有死的三名悍目,也从矮屋上转到墙头,不敢久停,合在一起,由九鬼游魂普二领路,从屋上飞逃,一齐跳出左首围墙。一看游魂手下两名头目只剩了一人,独个儿在墙根乱转,一见众人跳下墙来,急得跳脚道:“刚才第三路弟兄跑来通知,我们瓢把子遭了毒手,内伤甚重。七寨主也力战身亡。只有六寨主率领几名弟兄,拼命背着瓢把子逃出重围,仍从庙后水路疾退,留下几只梭艇,叫他通知我们,赶速下船连夜退回阿迷,再商报仇之策。说毕,带着我们同伴,先去照管梭艇去了,留我一人在此,等候诸位到来同走。”吸血鬼等听得魂魄齐飞,立时拔腿飞奔,一阵风似的奔向沐府家庙,宛如漏网之鱼,没命地跳下梭艇,逃得一个不剩。这第三路贼人失败之际,沐府内也闹得一场糊涂,竟顾不得指挥将弁,追捕贼党,只可让这班漏网贼徒从容逃走了。
  
  原来云海苍虬和厅后院子里一班家将,眼看被十几名贼党冲进内室,万不料先上堂阶的贼人,竟会一个个跌滚出来,而且前廊黑暗中,竟有人说出这番来,把贼吓跑。非但云海苍虬莫名其妙,连阶下一班家将,也不知这人是谁,会有这样本领。云海苍虬忙于识此人是谁,早已飞步赶到阶下。却见廊下人影一晃,阶上立时现出一位皓首长须,僧袍广袖的老和尚,合掌当胸,呵呵笑道:“老檀樾,老衲们救应来迟,几误大事,尚乞老檀樾恕罪。”
  
  云海苍虬一看,认出是前晚城外分手的无住禅师,顿时又惊又喜,慌倒提八卦刀,拱手笑道:“老朽无能,幸蒙禅师驾临,赤手空拳,便把贼党吓退,令人惊服!想必葛大侠一同光临,怎的不在一起呢?”无住禅师举步下阶,朗声说道:“敝师弟尚有要事,不便久留,业已出府他往。此刻贼党们大约都已逃走,可是沐府也遭劫不小,檀樾们赶紧办理善后要紧。老衲不便久留,后会有期,就此告辞。”
  
  云海苍虬一听他要走,急得一把拉住僧袍,说道:“老朽也是作客,不过贼首狮王尚未露面,敝友瞽目阎罗此刻不知何往。葛大侠既已他去,务求禅师成全到底。”刚说到这儿,蓦听得步履奔腾,火把闪动,从大厦里如飞地跑出一拨人来。头一个是金翅鹏,背上插着一对双鞭,一跃下阶,咚地跪在无住禅师面前,叩头哭道:“苦命的徒孙,今天才得见师伯祖的佛面……”说了这句,下面的话便哽咽得说不出了。
  
  无住禅师不禁惨然道:“孩子,你起来,老衲满以为今晚飞天狐贼子必到,哪知竟没见他的踪影,想必此贼尚在秘魔崖逗留,所以老衲来不及见你一面,想立刻动身追上你葛师叔,同到贼巢寻那仇人算账。孩子,沐府正在多事之秋,你不能以私废公,待老衲替你走一遭,回来再见吧。”说罢,身子霍地一退,似欲腾身而起,猛见从内奔出二人,大声喊道:“金都司、上官老达官,千万留住大觉寺老禅师!”嘴上不绝地喊着,人已抢下阶来,向无住禅师躬身长揖。
  
  众人一看,原来是大公子沐天波,后面跟着沐钟。原来金都司金翅鹏从正屋上面指挥射手,射退贼人以后,听得前厅紧急,连忙带着一拨人跳下屋来,赶来接应。想不到贼人业已逃走,竟会见了自己师伯祖。谈话之间,跟来的一拨人内,早有几名机伶家将向后面飞报,深藏后密室的沐公爷先惊后喜,几次手下传报,三路贼人业已纷纷逃窜,心内稍安,又听得前院有一高僧突然出现,杀退贼人,身边二公子天澜、红孩儿左昆便知是无住禅师到了,慌向沐公爷略述内情。
  
  沐公爷知道贼人已退,出去无碍,便欲自己出迎。大公子慌忙拦住,自己代表赶来迎接。这时抢先下阶,见面一揖之后,控身说道:“寒门不幸,无端被贼冠侵犯,幸蒙老禅师仗义救护,家严衷心感激,特命晚生赶来迎接,务恳老禅师稍留慈驾,成全到底。”说罢,慌又转脸向云海苍虬、金翅鹏说道,“贼人虽已退走,左老师傅到此竟未露面,家严派人四出找寻,也无着落。家严和舍弟等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龙将军此刻在后内厅带人搜察隐匿,检点伤亡,也没有碰着左老师。老禅师也许明白左老师傅踪迹,务请两位陪着老禅师进入,家严也急想同两位见面商量一切哩。”云海苍虬听得瞽目阎罗失了踪迹,大惊失色,慌向无住禅师道:“老禅师和葛大侠降临时,不知见到敝友没有?但求没有意外才好。”
  
  无住禅师合掌当胸,摇头叹息道:“情孽牵缘,循环不爽。老檀樾们且休惊心,不久自明。便是老衲皈依三教,也应该无怪无碍。”说着一指金翅鹏叹了一声道:“想不到被他牵惹,千里奔波也投入是非之门了。”刚说到这儿,大厦里灯火骤明,从里到外,各处熄灭的宫灯华烛,都已从新点燃起来,顿时烁烂光明,恢复了堂皇富丽之象,一扫刚才惨暗淡之境。将弁们贼去身安,依然奔走络绎起来。几名家将,从里奔出,高呼公爷亲自迎接老禅师来了。
  
  呼声未绝,从前廊正阶下,已有无数家将分左右两行,肃立站班,直到阶下。无住禅师慌连连向沐天波道:“快请大公子拦住公爷大驾,老衲进里叩见便了。这院里躺着不少贼人,千万请公爷止步。”说毕,一撩僧袍,登阶而上。沐天波、云海苍虬、金翅鹏紧跟身后。刚步入堂里,沐钟、沐毓,戎装佩剑,夹侍着软巾朱履、举止尊严的黔国公,从后堂雕屏里雅步而出,后面跟着一大堆家将。婆兮寨公司禄洪、二公子沐天澜、红孩儿左昆也跟着出来。
  
  无住禅师口上连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脚下紧趋几步,速速向南稽首,“惊动公爷王步,实在折煞贫僧了。”沐公爷也是拱手齐眉,朗声说道:“久仰清名,今日得见尊颜,大慰夙愿,又蒙光降法驾,救护寒门,更令本爵感激不尽。大德不谢,本爵只有永铭肺腑的了。听说葛大侠一同降临,已先他往,想是清高绝俗,不肯赐见,真是缘悭之至。”
  
  无住禅师慌说道:“草野之民,怎敢同公爷抗礼。贫僧蒙公爷纡尊相迎,已是非分,至于敝师弟葛乾孙确实另有急事,不得不连夜赶往,此事于今晚贼党举动大有关联,同公爷更有莫大关系,并非矫情造作,务求公爷原谅。”沐公爷道:“哦,原来葛大侠仗义奔波,更令本爵抱愧万分。不知葛大侠如此急行,究竟怎样内情,老禅师能否见告一二?老禅师且请上坐,待本爵恭聆教益。上官老达官和荩臣(禄土司的号)快一同坐下,我们可以在高僧面前求教一切。”
  
  宾主正这样揖让就坐之际,忽然从屏门后转出两名家将,疾趋几步,单膝点地,向沐公爷禀报道:“奉龙将军口谕,我家左老师傅已被龙将军找着,系在花园墙外同贼首狮王普辂拼命血战,两人各受重伤。贼首被同党救回,左老师傅却蒙一位葛大侠救回小蓬莱卧室,内外都受重伤,身子也难动弹,龙将军意思,请少师傅、老达官快去看视。”说毕,退立一旁。沐公爷一听惊得直立起来,上官旭、沐天澜、左昆更是满眼急泪,急欲赶在小蓬莱。因公爷陪着高僧,不便露出慌张。
  
  只见沐公爷顿足道:“左老师傅对于寒门,恩深义重,这半天不见,我原提心吊胆,万一有个好歹,如何是好!”说罢,转身向无住禅师道,“老禅师慈悲为怀,道高德重,可否求老禅师屈驾,同往一视,求教一点治伤之法,老禅师能惠允所请吗?”无住禅师道:“公爷且休惊慌,这事贫僧略知一二,敝师弟葛乾孙已留下治伤之药,暂时无妨。公爷既然放心不下,贫僧且陪公爷去走一趟。”
  
  沐公爷大喜,立时命沐钟、沐毓前头带路,自己陪着无住禅师并肩而行,后面紧跟着二公子天澜、云海苍虬上宫旭、红孩儿左昆,和卫护的几名家将,却吩咐禄土司、金翅鹏会同大公子天波留在内宅,指挥将弁们检查屋上屋下贼我伤亡人数,葬埋一切善后事宜,吩咐清楚,一群人便急匆匆向花园走来,片时来到小蓬莱。里面龙土司已有人通知公爷亲到,慌忙疾趋而出,躬身迎接,嘴上说道:“在下无能,保护不周,致令公爷受惊,将弁伤亡不少,求公爷严加处分。”说罢,便要屈膝。
  
  沐公爷一把拉住龙土司臂膀,惨然说道:“你我这样交谊,谈不到此。你这样一说,我更无地自容,愧对我左老师傅了。经此一场风波,我们弟兄,唯有慎戒恐惧,各自修省,设法剿灭祸根,上报九重君主之恩,下慰殉难将士之魄。唯独对于左老师傅拼命为友,独战渠魁,护持寒门,致遭性命不测之险,本爵实在愧悔痛恨,难过已极。一得消息,特求这位无住禅师一同赶来望看,未知此刻老师傅怎样了?”
  
  龙土司一看沐公爷背后立着一位鹤发童颜的高僧,慌先趋前相见,略道仰慕,然后又向公爷禀道:“公爷望安,刚才左老师傅在床上服了葛大侠留下的秘制珍药,便沉沉睡去,此刻兀自未醒。且请公爷陪着老禅师到对屋暂坐。”于是一行人们悄悄走进瞽目阎罗卧室对面一间屋里,沐天澜和左昆两个孩子,这时实在忍不住了,蹑足屏气,三脚两步跳近瞽目阎罗室门,轻轻掀起软帘,一高一低,两颗头同时伸进门去。
  
  这一看不要紧,两个孩子同时哇的一声,便要哭出声来,猛然后面伸过铜铁般两只健膊,左右开弓,铁钳一般夹头颈一把钳住两个伸长的索子,只往帘外一甩,非但把嗓子里的哭声咽了回去,同时两个身体,也离开门外。两人泪眼婆娑地一看,却是龙土司,向他们耳边悄悄说道:“左师傅刚服下药,行散开来,正是紧要当口,如果你们一吵醒他,反面害他了。”两个孩子略一点头,急忙跑出屋门外,坐在阶上,抱着头哑声儿哭得昏天地黑。
  
  不料这当口云海苍虬上官旭也立在屋外寝室窗下,老泪纷纷,吞声而泣,衷心悲痛,不亚于阶上两个孩子。原来他一心系着老友安危,进来时跟在众人后面,并不进室,独个儿蹑着脚踪,走到瞽目阎罗卧室窗下,指甲上沾点唾沫,向纸窗指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孔,单眼吊线,凑着向床上瞽目阎罗一瞧,猛见瞽目阎罗直挺挺地躺着,身上盖着厚被,看不出什么,顶上却包扎着一圈白绢,把眉毛眼眶统统扎没,可是雪白的绢上,沁出来不少鲜红的血渍,鼻梁以下,面如金纸,全身一动不动地躺着,宛如死了一般。
  
  云海苍虬这一凑,想起前因后果,眼泪立时像开了闸一般,恐怕出声,慌忙走开,想不到一眼看到阶前也哭了一对,暗想左昆父子天性是应该的,这位二公子小小年纪,也有这样纯厚的性情,却是不易。不禁暗暗点头,正想蹲身安慰,忽见堂帘晃动,龙土司探头出来,向上官旭招手。上官旭拭干眼泪,掀帘进屋,便同龙土司悄悄进入内间。
  
  沐公爷同无住禅师正在低声谈论,无住禅师把独杖僧、桑苎翁、铁笛生、葛大侠等举动,说了一点大概。沐公爷听得又感激,又钦佩,一见两人进屋,上官旭形容惨淡,泪痕未消,便向龙土司问道:“左老师傅究竟怎样和普贼交手,怎样地受伤,你有没有亲眼目睹?”龙土司摇头道:“在田扼守那道园门,自从金都司分出一拨人带到内宅救援,在田指挥一班弓箭手,凭着一堵高墙,又同墙外十几名贼党支持片刻,贼党始终无法攻人。
  
  “这当口倏见墙外一名贼人,忽然从古柏上飞跃而下,向贼党交头接耳了一阵。便见一名贼人,向隔溪秋千架奔去,眨眼那名贼人已跃上一座假山,向围墙外一探,倏地转身连吹口哨。这边贼党一听同伴口哨,立时一窝蜂地退走。眼看他们一个个奔向那座假山,跃出墙外去了,那时还以为贼人施的诡计,不敢开门追逐,后来才知贼人们定是探出贼首狮王在墙外同左老师傅狠斗,赶去救应的。
  
  “当时墙外匪人既已退清,内宅也有人来报杀退匪党,这才率领众将弁拔关而出,向花园内排搜有无隐匿贼党。一面派了一批能力将弁,从腰门出去,接应左老师傅。片时这批人回报,两面围墙巡查了一转,不见一人,贼党也一个不见。那时在田非常惊奇,担心左老师傅孤身应敌,很是危险,怎的踪迹全无?
  
  “当时忽见伺候左老师傅的书童气急败坏地跑来,说是左老师傅已回小蓬莱,满面血污。另有一位不识姓名的人,替左老师傅包扎伤处,特地赶来报信。在田慌忙赶进小蓬莱,左老师傅已在床前坐着,面上血色全无,半个脑袋用白绢扎系,中间不绝地渗出血水,精神却依然健朗,一听到我的声音,说道:‘将军来得好,内宅已由无住禅师赶往,可以放心。
  
  “老朽虽受重伤,普贼也是朝不保夕。老朽蒙葛大侠救回此地,亲自替我敷药包伤,还留下珍贵秘药才匆匆别去。此刻老朽有许多事,要同公爷面谈。不过葛大侠吩咐立须内服留下秘药,一个时辰以后,才能醒转。好在此时贼人失了首领,蛇无头不行,有一无住禅师便可无虞。请将军急速查明伤亡贼人和府中遭难将弁们,办理善后要紧,不必以老朽为念。’他说完了这番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他自己忽然抓起床前小瓶药末,倒入口里。我慌端过一杯温茶去,左老师傅接过去一口喝干,那只手却颤抖起来,‘豁琅’一声,茶杯竟自脱手粉碎。我方进前扶住,问他身上怎样。他默然咬牙不答,半晌,猛然进出一句话来,大声说了一句:‘千万留住无住禅师,要紧要紧!说到‘要紧’二字,人已仰身跌入床中。我一看情形不对,替他扶正脚头,盖好横被,才派人飞报公爷。究竟怎样受伤的,府里的人,谁也没有看到。大约只有葛大侠是亲眼目睹的了。”
  
  龙土司这样一说,沐公爷眉头深锁,满脸愁云,向无住禅师问道:“老禅师,你看左老师傅怎样情形,不妨事吗?”上官旭也问道:“刚才老禅师说过,敝友受伤,略知一二。想必老禅师同葛大侠联袂驾临当口,见到他们格斗的了?”无住禅师道:“贫僧虽同葛师弟一块儿到此,却分两面进行。贫僧走的是左侧,所以不曾亲见。后来贫僧在屋上,看得侵犯前厅的贼人,声势汹汹,来到前院,贫僧方从后院房坡跃下,好在前后漆黑,从容窜入前院中堂,正是阻挡贼人进来的要路。这时上官老达官也从屋上飞身而下,率领众人和贼人支撑起来。贫僧正要出去,略助一臂,恰好葛师弟葛乾孙也从后堂隐身进来,他在老衲耳边,匆匆说出左老先生受伤情形。说不了几句,院中贼人竟施展开就地十八滚,巧避弓箭滚到阶下。
  
  “当先几名狠贼,竟蹿上阶来。老衲和葛师弟便在廊下,利用黑地隐身把几个上来的贼人一齐跌下阶来。那时不容贼人施展手脚,我们二人未免加了几成腿力,想必跌下去的贼人,难逃一命。此刻说起来,老衲又有点后悔!杀戒一开,又种下孽由了。那时激师弟便在暗地里向贼人们威喝了几句,居然把余贼吓跑。敝师弟便别了老衲,先自出府了,所以敝师弟所说受伤情形也只一个大概罢了!不过据敝师弟所说,贼头普辂受伤更重,早晚便得废命。从此去了一害,未始非云南百姓之福。至于左老先生,此刻昏沉不醒,乃是腹中药力催到,片时便能清醒过来,那时左老先生,自己定能说出内情来的。”上官旭一听口吻,似乎尚无性命之忧,心内稍安。
  
  这当口门帘一晃,金翅鹏进来,说是奉大公子命向公爷、龙将军禀报本府和贼人伤亡人数。说毕,献上一张名单。沐公爷一看单上开列本府殉职将弁,人数列后,计开:巡逻队二十名,内正副头目各二名;匣弩手十八名,头目三名,削刀手三名,标枪手五名,共四十九名。又格斗时受轻重伤不等者,共二十八名。又点查贼人遗弃尸体,大半攒射立毙,只前院阶下跌伤致命尸体七具,共计贼人遗尸十五具。内有贼人乔装本府巡逻队服装六具,辨认出贼人遗尸内有龙驹寨伪土司黎思进一名,阿迷伪目,号称六诏九鬼中逍遥鬼、诙谐鬼二名。
  
  沐公爷看毕,随手递与龙土司,两眼痛泪却簌簌而下,含泪说道:“本爵不能防患,致将士们遭此大劫。伤亡人数,竟比贼人多了好儿倍。虽说贼首重伤命危,但是我们左老师傅也是吉凶莫测。本爵痛定想定,实无以对列祖宗之灵,誓必统率大军,直捣贼巢,为将士们雪耻报仇。即使同僚掣肘,朝旨不许,也顾不得了。贵营调来的将弁,有无伤亡,是否一并开列?”金翅鹏控身答道:“石屏苗勇,只轻伤二名,无关重要,并未列人。不过另有得力头目,不幸事先被贼党劫走,却又被贼人绑回府来,惨死在前院房上。”
  
  金翅鹏话未说完,独角龙王龙土司倏地跳起身来,虎目圆睁,浓眉直竖,忘记隔室病人,大吼一声,拉着金翅鹏问道;“你说的话不懂,既然事先被贼徒劫走,清早我回营时,竟无人提及。偏又奇怪,会死在府内房上,真把我闹糊涂了。究竟怎样一回事?快说,快说!”其实沐爷同屋内的人,也是莫名其妙,一个个瞪着眼,盯在金翅鹏面上。
  
  金翅鹏面容惨淡,向云海苍虬看了一眼,才说道:“惨死的二名头目,便是左老师傅高足张壮士张杰带去的两人。照卑弁猜想,他们三人出府西访贼踪,定是被贼人觉察,暗下毒手,此刻又被万恶贼党,特地把他们绑进府中,施展诡计,替贼人造了挡箭牌。卑弁检查他们尸身时,非但手足紧束,口内也塞了麻核桃,自然有嘴难分,活活被乱箭射死了。”
  
  金翅鹏语音未绝,云海苍虬面色陡变,嘴上“啊哟”一声,凄然说道:“可怜的张杰,定也完了!”说了这句,跳起身来便往外走,刚一迈步,猛见门口软帘乱晃,帘外哇的一声,接着又是扑通一声,从帘外跌进一人。众人一看时,却是红孩儿左昆,二公子天澜已跟着进来,从地上把左昆扶起。左昆跳起身抱住云海苍虬,抽抽抑抑地哭道:“伯父,怎么得了!侄儿在外听得清楚,我们张师哥定已不在人世了!”
  
  这当口事出非常,沐公爷急得双手乱搓,龙土司牙根咬得咯咯乱响,连无住禅师也不断地念阿弥陀佛。金翅鹏只双手一拦,止住云海苍虬、左昆行动,向隔室一指道:“老达官千万稍抑悲声。张壮士尸身业已陈列前厅廊下,确是同两个头目一块儿遇难。三人一般的被匣弩射成刺猬一般。不过这桩不幸的事,万不能被左老师傅知道,否则火下加油,左老师傅的病体益发沉重了。”
  
  无住禅师缓缓地离座而起,向云海苍虬道:“老檀樾,鹏儿的话颇有道理。这种都是劫数,人死不能复生。这次遇劫的,不论有职无职,总算讨贼而死,同大将阵亡马革裹尸无二。说起来这许多人遭劫,贫僧同葛师弟也有罪过。葛师弟原定一交三更,便进府援助,偏是定数难逃,阴错阳差,铁笛生派人连夜赶来,通知维摩三乡寨何天衢那儿出事,铁笛生一人应付不过来,请贫僧同葛师弟连夜赴援,无奈这儿也是一发千钧,踌躇片刻,才决定先到这儿顺便查看一下,倘若府中将爷们抵挡得住,便直趋三乡寨。不意因此只耽误了片刻光景,赶到此地,正值贼党业已袭进内室,危险万分。
  
  “还算好,幸而有左老师傅孤身力战,牵制住狡毒无比的渠魁狮王普辂,贫僧们赶到便可挽救危局,否则真要不堪设想了。贫僧与左老先生平日无一面之缘,今晚左老先生大约也知道贼人势力,明知自己非普贼敌手,只为报答公爷知遇之恩,不惜拼出死力,冒死同渠盗血战,以一人之力挽救滔天之祸。这样忠诚义胆,实在令贫僧佩服之至。而且老师傅明知贫僧们必到,偏偏因此事耽误了片刻,致令左老先生力竭受伤,将爷们伤亡惨重,贫僧实在无颜见左老先生了。”
  
  无住禅师这一片话,把瞽目阎罗一番苦心孤诣,直抉出来,沐府上下一发把瞽目阎罗当作第一个劳苦功高的人物,尤其深深打动了沐公爷和龙将军的心,想起来确是这么一回事,今晚如果没有瞽目阎罗拼命牵制住狮王普辂,凭这渠魁的本领,早已飞越深院,里应外合。三路贼人,并力攻进里室定要不堪设想了。
  
  云海苍虬心中,却又是一种思索。他原存着一种固执的成见,以为葛大侠、无住禅师既然自命不凡,存心赶来救援为什么到得这样晚?如果早来一步,也许瞽目阎罗不致受伤,将弁也不致伤亡得这样惨重。这是他因好友遭祸,感情用事,暗暗不满的一点私心。现经无住禅师说明,才明白人家也有爱徒孤悬贼巢势力环境范围以内,心悬两地,致延迟了片刻,这才坦然冰释,只可一切委于之于数了。
  
  这当口,无住禅师这一番话,说得沐公爷格外难过。一室的人没有一个不满脸凄惨。左昆几次三番想拉着云海苍虬去看视张杰师哥尸身,无奈隔壁父亲,昏睡未醒,吉凶未卜,怎敢离开小蓬莱。云海苍虬起初悲痛之下,原也打算去看,此刻头脑一清,只可等候瞽目阎罗清醒了再说。大家又沉默了片时,门外沐钟、沐毓进来,悄悄报说左老师傅业已醒过来了。沐公爷顾不得再陪老和尚,头一个急脚赶去,却向沐钟、沐毓吩咐道:“快快预备参汤,让左老师傅止痛补气!”
  
  沐钟、沐毓唯唯应命之间,沐公爷、龙将军、左昆、沐天澜已向瞽目阎罗卧室鱼贯而入,最后却由云海苍虬、金翅鹏陪着无住禅师一同进房。众人一进房内,只见上面一张紫檀雕花床,床帐高悬,瞽目阎罗在床中盘膝而坐,头部又罩了一层包巾,把里面血迹斑斑的一块白绢都遮没了,仅仅露出下面半个面孔,面色依然青虚虚的非常可怕。听到众人进房的脚步声,身子一动,意思想支撑着飘腿下床。
  
  沐公爷急忙过去坐在床侧,伸手搀住,惨然说道:“老师傅,你这样拼命维护寒门,教本爵怎好报答你的恩义?唯求上天垂佑,贵体早日告痊,稍减本爵一点罪孽。可恨老师傅孤身应敌,枉有这许多将弁,竟无一人应援,否则老师傅或者不至受伤。但不知现在伤势怎样?究竟伤在何处?如果觉得气分不足,不必多言,待老师傅安全以后,咱们再谈好了。”
  
  瞽目阎罗身子微微颤动,半晌,才吁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贼人谅已退走。这样深夜,府中又被贼人捣乱不成样子,公爷何必亲自到此。草民受公爷这样抬爱,粉骨碎身,难报万一。当年草民身在公门,专与匪人作对,未免杀戮过多。又常时假扮瞎,破获剧盗,因此江湖上叫开了瞽目阎罗的绰号。这种绰号,究非仁人君子所应有。所以今晚草民两眼,生生被匪首挖去,这是天道不爽,报应循环。幸蒙葛大侠临危救护,还把小民背回小蓬莱,留下珍药,得保残喘,幸全首领。可是草民自知失血过多,中气已竭,便有仙药,也难挽救。所幸匪首普辂比草民受伤还重,不出三日,定必殒命,从此除去一害,也是云南百姓之福。再说今晚贼人虽然大举来犯,到底没有得了手去。草民也心满意足,死而无恨的了。”说罢,气促口喘,与往日生龙活虎的瞽目阎罗,宛如二人。
  
  众人一听他两眼竟被贼人挖去,还能强打精神,这样说话,无不骇然。这时左昆、沐天澜两个小孩子已扑到床前,一个喊爹,一个喊师父,哭得泪人一般,还有上官旭心如刀绞,握住瞽目阎罗手臂,老泪纷披,心如油煎,胸前雪白长须,沾了一片亮晶晶的泪珠儿,千言万话,简直不知说哪一句好!瞽目阎罗感觉到他握住的手,哆哆嗦嗦乱颤,便知他悲痛已极,长叹了一声,道:“老哥哥不必难过,生死由命,不过犬儿左昆,只有拜托老哥哥了!”说到这儿,左昆伏在床前,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
  
  瞽目阎罗问道:“昆儿,你张师哥呢?回来没有?”左昆抽抽抑抑答道:“张师哥已经……”上官旭慌得伸手一推左昆,抢过去说道:“已经回来了,此刻跟着大公子在前面料理善后。老弟有事,去叫他来好了。”瞽目阎罗摇头道:“不必叫他,回来便得,我怕的是又出变故。”这当口龙土司、金翅鹏才插进嘴去,极力安慰了一阵,且通知瞽目阎罗,说是无住禅师被公爷挽留在此,也到这儿看望你来了。
  
  瞽目阎罗听说无住禅师也在屋中,立时精神一振,两手虚拱,说道:“老禅师恕我失明,伤体未复,难以下床拜见。难得禅师仗义救护,老朽感激五衷,求老禅师看在金都司面上,多多关照才好。”无住禅师朗声说道:“左老施主,老衲久仰英名,彼此江湖同源,无须客气。吉人天相务请多多保养贵体。”
  
  老和尚周旋之间,沐钟、沐毓已从内宅煎得浓浓一盏参汤送来。沐公爷这时真是逾格纡尊,亲而接过参汤,逼着瞽目阎罗喝下。瞽目阎罗和众人一番应对,原是强自支持,已感觉神疲气喘,这碗参汤,正还得用,感激涕零地喝了下去,略一闭目养神,立觉中气上提,精神奋发,便把自己同渠魁狮王血战,敌我两伤的情形,向众人宣布出来。



第四十五章、凄惨的结束。
  
  原来瞽目阎罗在贼党三面放起火花信号之际,上官旭向右面飞行查察,自己从左淌去,正值左路贼党,业已在屋上现身,把捆绑的巡逻队做挡箭牌,淆惑匣弩手心神。瞽目阎罗远远便看出情形不对,飞一般赶近正屋,大呼休中贼人诡计,快快放箭。不料全神贯注左侧之际,猛听得身后远远一阵冷笑。瞽目阎罗霎地身形一转,倏见隔院屋角上,立着一个通体银灰色夜行衣靠的虬髯大汉,正是前几天府前照壁上见过一面的狮王普辂。
  
  因为狮王普辂指挥风流鬼、无常鬼率领悍目,分两路杀入园内,一路势如破竹,仗着自己一身绝顶提纵术,一路绝迹飞行,神不知鬼不觉地竟先闯入内宅。意思之间,接应左右两路,向内宅立下毒手,以偿夙愿。不意一近屋内,正碰着瞽目阎罗指挥弩箭手杀贼。狮王哪把瞽目阎罗放在心上,故意一阵冷笑,待得瞽目阎罗闻声转身时,两人相离也不过二丈左右。

    贼首狮王戟指喝道:“左老头儿,你应该知道本土司和沐家势不两立,像你这点萤火微光,无非灯蛾扑火,自讨苦吃。本土司与你无怨无恨,原想开导你,放你一条生路,不料你活得不耐烦,无端替沐家卖起老命来。既然讨死,还不容易吗?”说到这儿,身形不动,猛喝一声,“该死的老东西,向姥姥家去吧!”就在这一声猛喝中,右臂一抬,竟从二丈开外发出三点寒星挟着几缕尖风,向瞽目阎罗分上中下三路袭来。
  
  瞽目阎罗一看贼首立下毒手,竟施展暗器当中最厉害的风凰三点头绝招。这种手法,普通钢镖等类的暗器是用不上的,施展风凰三点头,必定是尖锐狭细,形如梅花针一类的镖针,全凭本身潜蓄的功劲,把扣在掌心的三支镖针,在运腕吐劲之际,只要掌力微一顿挫,同时发出的镖针,便分为三路袭到。警目阎罗究系见过大敌,并不发慌,立时施展武当真传,龙形一式,身形斜塌,双掌几穿,唰地身形腾起,并不过高,宛似一只掠波春燕,贴着瓦面,斜刺里窜出一丈六七,落身所在,竟与狮王普辂对了面,只隔了下面一层天井。
  
  瞽目阎罗刚想张口,狮王普辂抢先喝道:“老儿,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这叫作自己找死,本土司定必偿你心愿。来来来,咱们到空旷之处,见个真章。免得你死蛇缠腿,没了没结。只要你老儿绝艺惊人,能使俺甘拜下风,本土司立刻一尘不沾,率领孩儿们跺脚就走,连沐氏血海深仇,也冲着你老儿一笔勾销。老儿,你敢去吗?”
  
  其实瞽目阎罗正想用计把这魔头诱离内宅,这番威喝,正中下怀,慌接口道:“好!丈夫一言,如白染皂。走!老朽奉陪。”这“走”字一出口,狮王鼻子里一声冷笑,身形微晃,便转身向右驰去,身法奇快,疾逾飘风,瓦面绝无些微声响。几个起落,人已在五六丈开外。瞽目阎罗留神贼首身手,亦自暗暗点头,确实不敢轻视,慌也施展开轻功提纵术,跟着前面贼首身影,不即不离地坠在后面。倏忽间,追踪到右侧围墙上。只见贼首回头举手一招,竟自翻身跳下墙外。
  
  瞽目阎罗看出此处墙外,正是自己追赶黑牡丹,同上官旭会面的地方。不管贼首如何诡计,也只好接着,毫不迟疑,亦自飘身而下。却见狮王普辂依然向那面围墙尽头,疏林所在奔去。瞽目阎罗这时未免有点狐疑起来,抬头一看,约无别个人影,再一看贼首狮王已影绰绰背林而立,似在那儿静候一决雌雄。
  
  瞽目阎罗猛一低头,正想赶去,忽眼光所及,身前土堆下,黑乎乎地蜷伏着一堆东西,疑是贼党暗桩。月光又被这面围墙遮隔,一时真还看不清切。随手拾起,一块尖角石子,特地用了十成功劲,向一堆黑影,抖手发去。不意扑托一声闷响,一无动静。忍不住一个箭步,赶到近处,仔细一辨认。嘿!真没有料到,原来是横七竖八、血污狼藉的一大堆死尸。身上衣装虽已剥去一层,内衣上却依然系着沐府门禁查验的腰牌。想必贼人匆忙剥去一层,没有顾到此物。而且在上官旭赶到查问时,对于此物也疏忽过去。倘若索阅腰牌,乔装家将的一路贼人,早已事败拼斗了。
  
  这时瞽目阎罗一看便知心狠手黑的贼党,做的手脚,咬牙切齿,遥指贼首狮王高声喝道:“你们这样倒行逆施,天理难容!”狮王普辂呵呵大笑道:“想不到专害江湖好汉性命,号称阎罗的四川名捕,居然会有这样慈悲心肠,真是怪事了。”说罢,猛又厉声喝道,“休得啰唆,快来领死!”
  
  瞽目阎罗亦自怒发上指,更不答话,一矮身,唰唰几个箭步,便已蹿到林下,四下一打量,围场拐角一条荒径,便是家庙所在。贼首狮王岸然立在林口,正对着围场外长长的一条狭道,确是只有此处较为宽阔,周围有四五丈见方圆的一块空地。自己背场而立,双方相距足有二丈开外,冷眼看贼首狮王鹰瞵虬髯,高颧钩鼻,好一份凶恶的长相,背后斜系着三尺上下的一具狭长包袱,定是兵刃无疑,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靠也很特别,腰上挎着一具豹皮镖囊,藏的定是最厉害的镖针。
  
  在瞽目阎罗心中,早已打好主意,明知今夜自己蹈不测之险,但不把这位魔头缠住,内宅更是危险。全府中人,绝难抵挡这个魔头,匣弩对于这个魔头也没有多大用处。事出无法,只有尽自己所能,拼出一条老命,独力与贼首支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可笑贼首狮王普辂志骄气做,目无余子。好似巨猫扑鼠,明明老鼠已慑伏于利爪之下,却特意欲擒故纵,先自尽量戏侮,百般挑逗,以鸣得意。这时狮王普辂,便是这般做法。
  
  哪知道瞽目阎罗这方面,正是求之不得。明知狮王是个劲敌,自己没有胜利把握。盼的是葛大侠、无住禅师等几位名宿,言而有信,赶来救应。所以时间越拖慢,越有胜利希望。瞽目阎罗故意从容不迫,向狮王微一抱拳说道:“老朽在此做客,与你们原是无仇无怨。不过沐公爷世袭显爵,屏障南藩,究与你们有什么血海怨仇,值得你们这样大举?万一邪不胜正,闹得大军压境,那时家破身亡,悔之晚矣!”
  
  瞽目阎罗还想滔滔不绝地说上去,狮王普辂勃然大怒,大喝一声:“住嘴,哪有这许多废话!还不现出兵刃,等待何时?本土司还给你一个便宜,绝不用我得意兵器,只凭本土司一双铁掌,追取你的狗命,便绰绰有余了。”瞽目阎罗这当口早已抱中守一,凝神蓄劲,严阵以待。表面上依然微微笑道:“既然忠言逆耳,老朽一身瘦骨,倒要试试威镇滇南的狮王铁掌。”一语未绝,狮王普辂喝一声:“好!接招!”便在这一声厉喝中,身形一动,捷如弩箭,已到身前。
  
  好厉害的狮王,一照面,便用煞手,施展开黑虎门的“插花扬红”,抡开二条铁臂,风车一般,一味向前猛攻,没一下不向致命处招呼。照说这种“插花扬红”拳法,完全同“燕青八翻”是一个路数,也是江湖上大路拳法,可得看谁使唤。到了一身铜筋铁骨的狮王手中,特地利用这种刚猛一路的拳招,施展开自己独具的功劲,表面上显着看不起,似乎用不着施展绝艺,便可制敌,骨子里却抱着一力降十会,速战速决的主意。
  
  瞽目阎罗见多识广,早已料定,却因强敌当前,不得不强抑心头之火,沉着应敌,立时施展开本门内家功夫,摆开姿势,闪展腾挪,一个身子,围着贼人滴溜乱转,绝不同敌人硬架硬接。这一来,二人在这块空地上,宛如走马灯一般,片时之间,已对拆了几十招。狮王普辂冷眼看左老头子功夫异常老练,手眼身法步一丝不乱,而且识得是内家绵掌功夫,处处蹈虚避实,以柔克刚,正是“插花扬红”这一路拳法的克星。
  
  狮王猛地哈哈一声狂笑,霍地二臂一抖,健鹘凌空,倒纵出去一丈多远,立定身子,指着瞽目阎罗喝道:“老儿,你以为这样捉迷藏般鬼主意,便能逃出命去吗?那叫梦想!这是本土司故意逗着你玩,试一试四川名捕究竟有多大的道行。本土司要事在身,谁耐烦同你纠缠。老儿,拿命来吧!”说罢,倏地一声喊喝,一顿足,整个身子宛同激箭一般,飞跃过来,身形一落、拳招立变,竟施展开峨嵋派秘传截手法十八字诀,挑、砍、拦、切、封、闭、擒、拿、抓、拉、撕、扯、括、挑、打、盘、拨、压,捷比虚猱,猛如疯虎,而且刚柔互用,虚实莫测。
  
  这一来,瞽目阎罗暗地心惊,果然狮王名不虚传,慌忙把自己一身本领,尽量施展出来,也只办得个勉强招架,稍一漏空,便遭毒手,一看不好,救应又未见到,心里一急,正值狮王依仗两只铁腕,连下绝招,左臂虚拦,右掌胸前面一吐,倏地变成铁扫帚,迎面扫来,掌风飒然有声。这一招是截手法中最厉害无比的手法,只要被他扫中,立时满面开花,成为血人。
  
  瞽目阎罗究有二十多年纯功,喝一声来得好,便在这一喝声中,下面倒踩七星步,上面“拨窗望月”,顺势一个滑步,便倒退出去六七步。虽然闪开了敌人绝招,可是左腕上被敌人的掌风微微扫着了一点,便觉痛如刀割,心里一惊,慌忙两手扶腰,松开鳝骨鞭的如意扣,霍地身形一转,立时宝鞭飞舞,夭矫如龙。
  
  这时瞽目阎罗全神注敌,抱定一拼,绝没有思索的余地。狮王普辂也怪目如灯,恨不得一掌把瞽目阎罗击死,一见瞽目阎罗竟逃出自己铁掌之下,已经掣出随身兵刃,嘿嘿一阵冷笑,便不停留,身形一挫,一个箭步,竟自赤手空拳,大踏步赶去。两臂一错,骨节咯咯山响,竟舞起两条铁臂,投入一片鞭影之中。
  
  这一次,真是性命相搏,彼此抵瑕蹈隙,生死只争呼吸之间。照说瞽目阎罗手上那条金丝鳝骨鞭,软硬兼全,是件无上利器。同赤手空拳的狮王交手,应占着上风。无奈狮王晋辂天生一具铜筋铁骨,又得峨嵋派秘传,力沉气足,功夫毒辣,竟不把鳝骨鞭放在心上。而且越战越勇,拳招屡变。倏而超距如风,骈指如戟,用的是点穴功夫,倏而声如沉雷,指如钢钩,又展小鹰爪之力,赶得瞽目阎罗只顾招架,难以还手。
  
  二人战了片刻,瞽目阎罗已有点气促汗出,一想不好,自己本原体魄,都没有狮王雄壮,工夫一长,一口气提不住,便遭毒手,外援又没有到来,内宅无人抵挡,此时谅必凶多吉少。看来生有处,死有地,今夜是我瞽目阎罗尽命之日,不如拼出这条老命,和这贼首同归于尽!他心里刚这样一转,手脚便已疏神漏空。狮王身手何等迅捷,嗖嗖嗖连环进步,左臂荡开鞭影,右掌进身一吐,便向华盖穴按来。瞽目阎罗一看自己漏了破绽,慌不及含胸吸腹,身形向左一塌,右腕一翻,鳝骨鞭呼的一声,怪蟒掉尾,贴地猛扫。
  
  好厉害的狮王,两足微点,身形拔起七八尺高,凌空一个“细腰巧翻云”一个筋斗翻落在瞽目阎罗身后,疾逾劲风,唰的一掌,向瞽目阎罗后腰砍来。瞽目阎罗气吁吁的暗喊不好,哧的一个旱地拔葱,勉强躲过一掌,身形未定,狮王已如影随形,转到身前。又是实胚胚跺了一脚,向迎面骨踢来。瞽目阎罗明知自己的身法散乱,已被敌人欺近身来,如被踢上,腿骨立折。一咬牙,不躲不闪,呼的一声,鳝骨鞭抡圆了,连人带鞭,向敌人当顶压下。
  
  普辂一看这真叫拼命,下面一收腿,身形微微斜塌,右臂一起,向当顶压下来的鳝骨鞭,虚势一撂,便被轻轻挡开,霍地又一长身形,左臂一攒劲,猿猴献果,左虚右实,一拳又向胸前袭到。瞽目阎罗迭遇险招,敌人身法奇快,已有点封闭不住。一看敌人身手疾如狂风骤雨,绝不使自己缓过气来,恶狠狠一拳又捣到华盖穴上,相差不到分寸之间,急忙脚尖点地,身形陀螺般向左一转,右腕一使劲,鳝骨鞭顺势一个泼风横扫,就以为这一招,可以脱出毒手,缓开势来。
  
  哪知狡狠毒辣的普辂,那一手原是虚招,料定瞽目阎罗只有向左转身的一法,他却一伏身,避过鞭劲。右腿一上步,左臂一起,正把旋扫过去的鞭梢勒住。借劲使劲,身随鞭走,力沉势猛。瞽目阎罗一个身子,反被他牵得欺向敌人身上。瞽目阎罗刚喊出一声不好!狠毒的普辂左手带住鞭梢,两肩一错,右手“骊龙探珠”,两指已点到瞽目阎罗面上。这时瞽目阎罗目裂发指,视死如归,急把握鞭的右手一撒,一侧身,喊一声“不是你便是我”,用尽最后平生的功力,猛地一腿横飞,正踹在普辂小腹下面。
  
  这当口二人血战,一来一去,一上一下的绝招,可以说不先不后,同时发出。在瞽目阎罗被普辂迫得走投无路时,存心拼命;在普辂却以为左老头已战得精疲力尽,连招架也是勉强,哪有还手余地,这一招“骊龙探珠”如被闪开,接连再下一招毒着儿,便稳稳制敌死命。这一志骄气盈,才弄得两败俱伤。
  
  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瞽目阎罗一声狂吼,同时腾的一声,普辂一个魁伟身躯,倏地凌空飞起,被瞽目阎罗横踹出一丈多远,跌下来正撞在林口的一株歪索子枯杨树上,手上夺来的一条鳝骨鞭,早已震脱了手,斜飞出去。巧不过正挂在歪索树上面叉枝上,一个身子被树身一反震,又弹出老远。
  
  好厉害的狮王,虽然受了重伤,依然神志不乱。反借着树身一震之力,双腿一蜷,一较劲,居然没有跌倒尘埃,依然直立地上,可是面色大变,发如飞蓬,龇牙裂嘴,左手捧着小腹,非常怪样,瞪出一对血球般的眼珠,恶狠狠向瞽目阎罗一看,只见瞽目阎罗纹风不动,立在原处,可是脸上一对白多黑少,神光充足的眼珠,业已失掉,只剩两个血窟窿,骨嘟嘟直冒血花,满脸血汗模糊,形如厉鬼,端的凶惨可怕!
  
  普辂璨璨一声怪笑,把自己右掌在胸前一舒,掌中赫赫露出两颗血球。正是从瞽目阎罗脸上挖来的一对眼珠,普辂似乎得意已极,一阵狂笑以后,倏地把右掌向嘴上一送,一阵乱嚼,竞把一对眼珠吞咽下肚,一指瞽目阎罗,张着血污狼藉的阔嘴,呵呵笑道:“左老头儿,你现在当配称瞽目阎罗了。这时要取你性命,不费吹灰之力,但是本土司绝不欺侮双目失明的人,这样足够你消受的了。本土司要事在身,现在要失陪了。”
  
  普辂意气飞扬地说完了这几句话,刚要迈步,忽听得头顶上有人嘿嘿冷笑道:“好凶狠的泼贼!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替俺留下狗头,再走不迟。”语声未绝,普辂身后,紧贴歪索树的另一株高大的树上,“唰啦”一响,一条黑影宛似一只巨雕,向普辂当头罩下。普辂倏地一旋身,非但来不及招架,连人影都没有看清楚,猛觉自己头顶上,被极大的掌力一拍,宛如被千钧铁锤在脑门上击下,全身一阵剧震,登时天旋地转,昏绝于地。
  
  普辂刚一躺下,花园墙头上,忽然现出十几条黑影,从墙头上飞驰而来。眨眼之间,已从拐角处跳下场来,大喊休得逞凶,六诏九鬼在此!头一个风流鬼“哗啦啦”展开手上三截棍,没命地当先赶到,一见歪脖树上瓢把子业已死在地上,尸身边立着一个身穿村农装束的人,头顶卷边毡帽直压眉际,一身紫花布裤褂,白布高腰袜子,脚上却穿着长行蒲草鞋。这人低着头,背着双手,细看狮王死尸,对于花园场上跳下一班人来,好似不闻不见一般。
  
  头一个风流鬼便急了,不问青红皂白,当先赴到这人身前,大喝一声,一抖三截棍,呼地带着风声,斜肩挟背向这人猛力击去。那人一字不哼,慢条斯理的,待三节棍切近,微一仰脸,一侧身,左臂往上一穿。说也奇怪,不即不离地把力沉势猛的三节棍,化得劲消力解,好像蛇蜕一般,委了下去。未待风流鬼收招,那人霍地一上步,右腿一起,喊一声:“去!”风流鬼吭的一声,一个身子,轻飘飘的。活似断线的风筝,凭空飞越,直跃出二丈开外,跌下来,扑的一声,宛似一摊泥,直挺挺地躺在场基下早已跌死了。手上那支三截棍,也远远地震落在一边。
  
  这一下,把风流鬼身后赶来的无常鬼和几名悍目给镇住了。想不到风流鬼一照面,便已交代。我们瓢把子定是给这人毁的,我们全过去,也是白搭,但是不过去又怎样呢?无常鬼正在进退为难,那人却又招手道:“过来,你们不配同我过手,我也不愿难为你们,快把这两具死尸,抗回窝去。识趣的快走,迟一步,你们这几条狗命便难保了!”说罢,连正眼都不向他们看一看,一转身,向瞽目阎罗所在走去。
  
  这时瞽目阎罗因失血过多,人已萎顿于地,其实也同死了差不多。那人叹息了一声,一蹲身,先掏出一粒丹药,纳人瞽目阎罗口内,然后把他扛在肩上,一纵身,便飞上场头,跳进内宅去了。这便是瞽目阎罗孤身血斗,身受重伤的经过。等到龙土司命人到墙外寻查,瞽目阎罗已被人救回小蓬莱。连树林下昏绝地上的狮王普辂,和被一腿踹死的风流鬼,也被贼党们扛的扛、背的背,逃得一个不剩。所以分派出去的人,看不到一点踪影。
  
  这时瞽目阎罗把自已经过详细说明,众人才一一明白。听他说到双目被贼首狮王挖去,普辂也被人一掌击昏,真是奇凶极惨,听之栗然。而且说话的又是受伤的本人,两眼已失,居然还能侃侃而谈。连豪迈雄伟的独角龙王,也听得变貌变色。一屋的人神情虽各不同,却都鸦雀无声,连一个微微咳嗤的声音都没有。瞽目间罗又继续说道:“那时普辂昏死,风流鬼昏死,和老朽被人救回此室,自己实已昏迷不省。只觉自己背上被人击了一掌,神志才回复过来。
  
  “只听得耳边有人说道:‘左老先生,你且定一定心,我预先替你纳入一粒固原保命九转丸,这是少林本门秘传的救命丹,随身连带着止血生肌七宝散,我来替你敷上伤处,随后我再留下一瓶丹药,服下去只要过一时三刻,便可恢复本元。’说罢,便动手替我上药扎伤,一面嘴上说道,‘今夜你力战失血,时间略大,难免伤处进风。这层却须好好保养,切记切记!今夜你不自量力,独战渠魁,这点苦心,不愧血性汉子。俺葛某一步来迟,令你蹈不测之险,倒使俺心中不安。
  
  “不过俺们来迟了一步,却是别有原因,以后你定能明白的。至于你的对头贼首普辂,经你尽命一腿,原已伤及丹田,又经俺用金刚掌在他天灵盖致命处击了一下。俺恨他太已毒辣,这一掌未免用了十成力,已把他内脏震裂,不出三日必死。还有一个贼党六诏第七鬼,自己来送命,也被俺一脚踢死,这人不值一提。不过那时你已昏迷,此刻对你说一声,也叫你吃帖顺心丸。至于前面一群贼党,由俺师兄无住老和尚抵挡,蛇无头不行,贼首一伤,这班鬼头鬼脑的贼党,也反不上天去。你放心好了,现在你多多保重,我不能久留,连夜赶往阿迷。那边的事,比沐府还紧要十倍哩!’说到这儿,头上业已包扎停当。
  
  “说也奇怪,在我耳边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听得清楚,也明知说话的人,便是救自己的滇南大侠葛乾孙。无奈一口气老提不上来,嗓子眼里宛如堵着东西一般,尽力想说话,苦于不听使唤。等到葛大侠,替我上药完事,猛觉头脑一清,丹田一缕凉气,箭一般冲喉而出,葛大侠三字,也从喉底吐出声来。
  
  “这时葛大侠已经预备出门,听到我突然一声怪喊,似乎由屋门口倏地一旋身,又似听出我微微一声叹息,才说道:‘左老先生尚有何事赐教,我委实急须赶路,后会有期,再见吧!’我心里一急,拼命地喊道:‘求葛大侠略微留步,老朽自知命在旦夕,只有一事死难瞑目。沐二公子天澜禀赋异常,智慧出众,请大侠看在垂死的老朽一片苦心上,成全这个孩子吧!’我说到这儿,业已力竭声嘶,再也说不下去了。
  
  “只听得葛大侠略一沉吟,突然发话道:‘也罢,就把这事抵偿我来迟一步的罪过,报答你为友卖命的一片痴心好了。’话音未绝,人已走得不知去向。一忽儿,龙将军便带人赶来了。以下的事,在座诸位都已明白,毋庸再说。老朽现在全仗葛大侠惠赐的珍药支持精神,不过苟延残喘,多活几日而已。”
  
  瞽目阎罗说到这儿忽然战抖抖地举手虚拱,向无住禅师坐处说道:“老禅师屈驾到此,令老朽感激不尽。刚才老朽请求葛大侠,成全二公子一档事,幸蒙葛大侠慨然允诺,将来还请老禅师从中玉成才好。因为老朽想到今天的事没有算完,恐怕这层怨仇,固结不解。沐府又是将门世族,沐二公子又天生是武圣人门人,能得葛大侠、老禅师两位提携,哪怕绝艺不成,将来上能保国,下能保家,都是老两位之赐。非特老朽铭感九泉,沐公爷定亦感激不尽的。”说到这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身子摇摇欲倒。沐天澜、左昆原在两旁扶着,眼泪汪汪地慌把瞽目阎罗放倒床上。
  
  这时一屋的人没有不伤心惨目,尤其沐公爷泪如雨下,暗想左老师傅到此地步,还一心照顾俺沐家未来的安危,连自己儿子都不提及,这种舍命为友的义气,实在少有。万一有个不测,教我如何过得去。沐公爷想到此处,心如刀绞。眼泪婆娑地走到无住禅师面前,连连打拱,悄悄问道:“左老师傅,这样情形,恐怕不祥,务求老禅师想法救他一救。”
  
  无住禅师慌离座而起,合手当胸道:“公爷休急,左老英雄暂时绝无危险。虽然伤势过重,只要百天以内,调养得法,没有变故,便没有危险了。天佑吉人,想必平安无事。公爷且请宽心,现在最要紧让他静心调摄。我们挤在这间屋内,反而于病人无益。”说到这儿,点手叫金翅鹏近前吩咐道,“阿迷方面,事情很是叵测,于沐府关系尤大。你葛师叔祖先行赶往,老衲也有点不放心。好在此地业已无事,你帮助龙将军好好照顾左老英雄,老衲此刻先要告退了。”这几句话沐公爷听得清楚,慌拦住无住禅师道:“老禅师,你看窗外已现晓色,一忽儿便要天亮,老禅师何妨稍停片刻,待天亮日出,再走不迟。”
  
  无住禅师微笑道:“公爷哪知贼党内情。今夜贼党死伤不少,贼首普辂命悬一发,九子鬼母手下,一见这样情形岂肯甘休。倘若先发制敌,直捣老巢,使贼首们措手不及,无暇远顾,府上岂不安如泰山?何况阿迷方面业已发动,其中还另有别情,老衲已与葛师弟约定,必需连夜赶赴才好,所以老衲只可就此告辞了。”说罢,又轻轻走到床前,向瞽目阎罗稽首和南,微微叹息道,“左老英雄,万事都有定数。老英雄这片血心,凡是江湖同源,谁不钦佩?葛师弟素不轻诺,既然当面应允,定能成全老英雄这番心愿的。老衲暂时告别,请老英雄自己多多保重吧!”说完这番话,才转身向沐公爷同众人一一为礼,便一踏步向外走。门帘一晃,人已出去。
  
  沐公爷和众人慌跟着送了出去,哪知掀帘出屋,已不见老和尚踪影,却见沐钟、沐毓从外面进来禀道:“刚才有一条黑影,飞鸟一般,从堂屋飞出来,穿上屋帘。卑弁们喝问何人,只听出老和尚口吻,在屋上答话道:‘老衲急行失礼,请诸位转禀公爷。后会有期,请勿远送。’说罢,人已无踪无影了。”
  
  沐公爷愣柯柯地立在堂屋门口,半晌,才叹了口气说道:“现在我才明白草野之间,埋没着不少英豪杰土。万想不到我们封疆大吏,手握兵符,到了困难危险当口,还得依仗这几位草野豪士出来帮助我们,说起来实在太惭愧了。”身后龙土司答话道;“在田此刻心里感想也同公爷一般,可是话又说回来,能够得到这般草野英雄臂助,在封疆大吏当中,恐怕没有几位。像公爷忠心为国,泽彼草野,才能感动这般人出来奔走哩!”
  
  沐公爷微笑道:“未必见得。多半还亏我们左老师傅在此同气相感,才蒙这几位闲云野鹤的侠士光降到此。暂且不去说他。我一心愁着左老师傅受伤过重,唯求天相吉人,失明以外,没有别的变故才好!”说罢,迈步望瞽目阎罗卧室走。忽见云海苍虬上官旭立在户门口,躬身说道:“左老弟此刻正在静卧。公爷也辛苦了一晚,保重贵体要紧。草民斗胆,请公爷回步安息一下才好。此地有草民照料,请公爷放心好了。”
  
  龙土司从旁也说道:“上官老达官说得也对,左老师傅的病体,不是一天调养得好的。一忽儿天要大明,公爷快请回内宅吧!”说罢,便喊进沐钟、沐毓伺候。沐公爷点头叹息道:“好,我依诸位便是。我不进去惊动老师傅了。不过我真不放心,我万分对不住左老师傅,现在有许多话无法说,要紧的先设法把左老师傅身体恢复了再说。葛大侠留下的药不多,我看请一位高明的伤科大夫看一看才好。”龙土司、上官旭又附和了几句,才把沐公爷送回内宅。这当口东方屋角已微微透出晓色,沐府内从这天起,一面办理伤亡将土的善后,一面调养瞽目阎罗的伤眼,倒也平安无事。
  
  现在调转笔头,跟着无住禅师的行踪,要叙述阿迷及秘魔崖,何天衢同铁笛生等方面的事了。且说葛大侠门徒何天衢,自从在梁王山下同无住禅师、上官旭两人分手,遵照师命,改扮行装,潜回自己老家滇南维摩。(事见前文。)居然被他瞒过贼党的耳目,偷偷地回到自已家乡。白天还不敢露面,等到夜深更静,才敢折近自己土司府。好在自己从师练艺这些年,每年总有一二次偷偷地回府来看望母亲,知道自已母亲卧室在土司府最后一进的高楼上,自成一所院落。楼上侧室只有两个粗婢,伺候母亲。楼下也有从前父亲手下两个得力头目,现在年纪已老,留在内宅照应门房。其余都在前面屋内,无事不得擅进内室。这般深夜,倒不怕泄露消息。
  
  何天衢这时蹑足潜踪,绕到自己屋后,自己母亲住的这所高楼,已在眼内,抬头一望,黑沉沉的没有灯光,大约都已睡熟。前面土司府的更鼓、刚打完五更。何天衢没有回家,已将近一年光景,此刻和自己老母只有一墙之隔,想起父亲血海般怨仇,同老母守寡抚孤,忍辱负重的一番苦心,不禁酸泪沾襟,热血如沸,愕愕地望着楼窗,半晌没有移动。这当口,忽然从屋后远远一丛树林内,闪出一道灯光来。同时脚步声响,似乎有两个人向这边走过来了。
  
  何天衢猛一惊觉,慌一伏身,唰地跃退丈许远,躲进一丛矮树背后,偷看来人何等样人。却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墙脚,忽地灯光息灭,影绰绰两条人影转过墙角,走近何天衢原先立身的几下,忽然停步。只听得一人说道:“你何必这样胆小。这档事,何老婆子还在梦里呢!便是被她看出一点痕迹,一个老婆子,还不是在咱们手心里转,怕她怎么?”
  
  何天衢心里猛地一惊,慌屏气细听,又听得另一人说道:“你不要看得太容易。我们府内忠心那老婆子的人,真还不少。另外不说,老婆子楼下两个老东西,年纪虽老,手底下很有几下子,每人身边几支毒药镖,更是难惹。这两个老东西一心维护老婆子,形影不离,要想下老婆子的手,非得先除掉那两个老东西不可。好在日子还有几天,让她一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怕她逃出手去。”
  
  这人说到此处,暗地里何天衢已听出一点大概,立时怒火中烧忍耐不住,刚想跃出身去,捉住两人,细问情由,猛见墙头上探出半身黑影,一声不响,右臂一晃,向下面唰地发出一道寒光。只听得刚才说话的人“啊哟”一声,踉踉跄跄,退出好几步远,顿时跌倒,痛得满地乱滚。另一个刚一抬头,墙上的黑影业已全身涌现,猛地向下一跳,向那人当头压下。那人身手倒也利落,霍地向后一退,刀光一闪,业已型出腰刀,护住前身,低声喝问是谁。
  
  从墙上跳下来的并不答话,一落地,抖手一扬,又是一道寒光,向那人发出。那人一伏身,背后铮的一声,一支短短的毒药镖正插在墙角基石缝内。墙上跳下来的一发不中,早从背上拔出一柄厚背锯齿刀,一个箭步赶过去,举刀就杀。那人居然把一柄腰刀施展开,很有点家数,两人哑声儿战了片刻,墙头跳下来的,似乎不敌,刀法散乱,步步后退。
  
  这时何天衢已认出墙上跳下来的正是自己府内出名叫他火鹁鸽的老头目。这时一看火鹁鸽究竟手老力衰,不是那人敌手,正想现身捉贼,不料事出意外,那人正在心狠手黑,步步进逼,想把年老的火鹁鸽刺死,忽又见那人背后墙角下倏地转出一人,一举手,低喝一声:“替我躺下!”那人真还听话,腰刀立时应声撒手,往前一冲,一声不哼,便扑倒地上起不来了。
  
  这一来,何天衢又复停住身形,倒要看个究竟了。只见火鹁鸽对于敌人倒地,一点不惊奇,也不问来人是谁,一俯身,掏出缠束,便把扑倒的人四马攒蹄捆个结实。墙角放暗器的人,也走了过来,笑道:“那一个被你这一镖,谅已毒发废命。这一个中了我们独门子午钉,无非一时昏厥过去,还有法救得转来。”火鹁鸽顿足切齿道;“那一个被我一镖打死,正是他吃里爬外的报应。我恨不得千刀万剐,才出我心头之恨。这样毒发身死,还是他的幸运。这一个,是恶贼飞天狐的死党。来一个,杀一个才好,怎的你还要救他。”
  
  这人笑道:“今天我来的时候,听我主人说,你家小主人今晚不到,明晚准到。让他自已问明贼人的口供,也是好的。”火鹁鸽叹口气道:“我们耐德真是女中丈夫,这档事连我也瞒得如铁桶一般。我虽然知道我们土司有位公子,只知道从小遗失,满以为被凶贼一网打尽,万想不到我们的耐德有这样心胸,居然暗地里教养成这么一位强爷胜祖的少土司。你偷偷地讲与我听时,你不知我心里这份痛快,就不用提哩!照你此刻一说,我们少土司就要回家。这一来,我倒又有点发愁,万一被凶贼知道,宛似火上加油,发作得更快了”
  
  那人说道:“你这叫多虑。你想你家少土司此番回家是奉葛大侠的师命的,有葛大侠做主,自然万无一失。你这样发愁,才叫多虑哩。”火鹁鸽搔了搔头皮,连忙说道:“你说得也对,但愿上天保佑,我家少土司平安回来。”火鹁鸽刚说到此处,何天衢早已忍耐不住,心想火鹁鸽忠诚不贰,这人虽然不知道底细,似乎深知我家的事,必是有来历的,现身出去,大约不妨事的。略一思索,一转身,便飞跃而出,紧趋几步,到了二人跟前,低声喊道:“火鹁鸽,你还认得我吗?”
  
  何天衢一跃而出,倒把两人吓了一跳。火鹁鸽一听话风,慌抢前一步,仔细认了又认,猛地呵呵一声大笑,双手一张,拦腰抱住何天衢,立时老泪纷纷,呜咽说道:“我的少爷,还有点小时模样,老奴认得,老奴认得!”何天衢也被他感动得酸楚难言,却怕他感情激动,大声叫喊,慌悄悄道:“快快噤声!深更半夜,惊动旁人,泄露机密,不是玩的。”火鹁鸽一听这话,慌不及束手后退,低声道:“老奴知道,老奴该死。”
  
  何天衢又悄问道:“这一位没有会过面。承蒙这位壮士暗助一臂,制伏贼人,在下理应感谢!”说罢,向那人连连拱手。那人倏地避过一边,连连摇手道:“少土司休得多礼,俺叫浪里钻,奉俺家主人铁笛生之命,到此保护老夫人,迎接少土司的。”火鹁鸽也过来说道:“这位大哥是昨天到的,业已见过我家耐德。从昨夜我同老巴和这位大哥轮流守夜,侦察这地上两人的举动,想不到今夜非但捉住他们,而且迎着了少爷,真是天大的喜事。不过这位大哥嘴够紧的,此时才说出少爷回府的事。想是我家耐德怕我火鹁鸽的一冲性子,不留神说溜了嘴,所以关照这位大哥不说的。可是到底我知道了,见着少爷了!”他一张嘴,鞭炮似的说个不停,倒把何天衢、浪里钻招乐了。
  
  何天衢心想这火鹁鸽年纪快到六十,还是这样火暴性子,可见一片忠心,又令人可敬可爱,当下向浪里钻道:“贵上我曾经拜见过,确实是位豪杰。便是老哥这手子午钉,腕劲准头,实在令我钦佩。可见强将手下无弱兵了。”浪里钻笑道:“少土司爷快不要称赞。我家独门子午钉,只要打在要穴上,子不见午,午不见子,准死不活。早年在江湖上很享过盛名,都叫作‘追魂子午钉’。后来我家主人隐迹埋名,嫌这子午钉过于歹毒,轻易不肯传人。可是有这一桩好处,子午钉打上以后,只要不到对时,审查这人并无大恶,用我家独门秘药一治,立时便能醒转,同好人一般。我没出息,偷学了几手,总打不好。今天误打误撞,却被我打了上。现在我们先把这个死的,快点掩埋起来。”
  
  火鹁鸽道:“且慢,我进去拿家伙去。”说罢,一纵身上了墙头,翻进墙里去了。一忽儿,先后跳出两个人来,都扛着掘土的铁铲。火鹁鸽和浪里钻立时抬起那个死尸,向远处走入树林。还有一个却把铁铲一丢,伏在何天衢脚边说道:“我的少爷,你还认得老奴阿巴吗?可怜我家耐德一番苦心,虽然对我们说小主人从小遗失,老奴心里却有点疑惑。我们老伙计火鹁鸽的火暴性子,我也不敢提起。此刻睡梦里被火鹁鸽推醒,匆匆一说墙外打死贼党奸细情形,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少爷回来了,便同他跑了出来,此刻老奴还疑惑是做梦哩!怪不得昨天耐德满脸笑容,对我说我们三乡寨现在虽然危险,却从危险里要拨云见日了。那时我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到此刻才明白了一半。我的少爷,体态容貌,活脱像我当年老土司爷。老奴快活死了!”

    说罢,满面泪容地立了起来,又说道,“我的少爷,既然回家来,还不快进去见我家耐德。”何天衢道:“我此番回来,还不能露面。你们两人可得谨慎一点,这事确关系不小。”老巴连连应道:“老奴理会得。现在让他们两人料理尸身,老奴陪少爷悄悄进去吧!”何天衢向地上一指道:“这个贼尸,把他提进墙去,我还得向他口供。”说罢,一呵腰,把贼尸拾起,一点足,施展一鹤冲霄,竟从墙外跃上靠墙上的楼檐。墙外的老巴,一看小主人有这样本领,乐得嘻着嘴暗暗点头,也慌拾起铁铲跳上墙去,却从墙头再盘上近身楼檐角上,向何天衢悄悄说道:“少爷,你把贼人交我,我自会安排,保管人不知鬼不觉。耐德住在楼上中间屋内,少爷尽管进去,却不要惊动侧屋的人。”
  
  何天衢遂把肋下夹着的贼党交与老巴,自己在楼檐口微一耸身,便跃到中间楼窗口。侧耳一听,楼内微微地起了一阵蟋蟀之声。正想弹指扣窗,忽听得里面低唤道:“外面是衢儿吗?”何天衢大喜,慌应道:“母亲!孩儿回来了!”语方出口,中间一扇窗户,已慢慢地开大了。何老夫人一闪身,何天衢已跳进窗内,立时跪倒行礼,立起身来悄悄把墙外情形一说。
  
  何老夫人叹口气道:“儿呀,你大约还不知道这儿的细情。为娘身在虎口,祸福尚难预定。幸蒙葛老师处处庇护,还有一位葛老师好友铁笛生暗地到此,见过一面,才知道我儿奉师命回家来。今夜为娘的一夜未曾交睫,刻刻盼望我儿来到,却不料此刻听出墙外有了响动,赶快起来,从窗窟窿里向外张望,只见火鹁鸽从墙头跳出身去,又听得墙外似有交手的声响,霎时便寂,又听得似乎有人哭笑的声音。正猜不出何事,半晌,却见我儿身影跳上来了,为娘才放了心。

    “儿呀,咱们娘儿俩,此时还不能明目张胆地露面。葛老师本叫你只见为娘一人,现在事有凑巧,偏逢着贼党到此。在火鹁鸽、老巴、浪里钻三人跟前露了面,这三人虽然无碍,到底违背了师命,总是我子年轻沉不住气,这且不管。可是我儿此番回来,与往年不同,大约在家中要隐藏几时,等候葛老师的命令,再定行止。此事为娘想定多时,这间楼内虽然没有外人到来,伺候为娘的两个婢子,住在隔室,须瞒不过三人的耳目。这两个婢子,虽也忠心不贰,可也蠢得厉害,难免不透出风声。
  
  “这事关系咱们娘儿俩的大事,万万大意不得。幸而为娘想到这楼顶上,中间尚有一层望阁,当年你父亲在世时,原是防备盗贼用的。阁宇虽小,却用粗竹、山石垒成,颇为坚固。四面并无门户,只有四个小方窟窿,内有厚板遮蔽。人上去时,却须从为娘床顶天花板上去。这时楼上没有灯火,我儿看不出来。其实这个楼顶天花板,做就了一扇活户,在床顶上伸手便可推开。天花板内另有小梯,直通楼顶阁内。我儿白天隐藏阁内,晚上等两婢回房,便可下来同娘相见了。”
  
  娘儿俩正在嘁嘁喳喳地讲话,猛听得窗户上有人轻轻弹了一下,低声唤道:“少爷,墙外的事已妥当了。捉住的贼党,已由浪里钻用独门秘药救转,请少爷陪着耐德悄悄下楼去,到楼下火鹁鸽屋内,审问贼党口供,再定办法。”何老夫人听出是老巴口吻,便走近窗口道:“不必多言,我下楼便了。”说罢,窗外声音顿寂。何老夫人道,“咱们下楼去吧!”何天衢便扶着自己母亲,从暗地里走出卧房,慢慢摸到扶梯边,把自己母亲扶下楼去。原来这种楼房,完全是苗族式的房子,楼下都是山石垒成,上面一层才用坚木做柱,也有搭起四层高的。各土司府聚堂,便是这样建筑。
  
  当下何天衢同他母亲到了楼下,火鹁鸽已在楼梯边迎候,把母子二人引到左边一间宽大的石屋内。地上两支一人多高的铜烛台上,点着明晃晃的两支巨烛。何天衢扶着他母亲步入室内。才看清这间石室足有三丈见方。全屋只有靠南一个窗口,用兽皮挡住,不使通光。屋内并无陈设,靠北墙角上摆着两张床塌,大约是火鹁鸽、老巴两人用的。墙上挂着几件皮鞭、苗刀,弓箭之类,近床一张木桌,围着几把硬木椅子,其余便没有什么了。
  
  火鹁鸽把两张木椅子端在中间,请何老太太、何天衢坐下。何天衢却不肯坐,便在何老太太背后一站,问道:“他们两人把那贼党弄到哪里去了?”说犹未已,烛影一晃,老巴在前,浪里钻在后,抬着四马攒蹄的贼人走进屋来。把贼人向地上一掼,便向耐德行礼。何老太太却用客礼对待浪里钻,向他再三道劳。
  
  何天衢一看地上的贼人,已用黑巾把他耳目扎没,明白这主意很高,使贼人蒙头转向,不知身在何处,也看不出是谁。这时老巴把进出的门户一关,走过来向何天衢耳边说道:“这儿离前面头目们住的房子尚远,这间又是四面石墙。少爷亲自讯问贼人口供,不妨事的。”何天衢点头走到贼人身边,略一思索,便蹲下身去,向贼人身上一推,用滇南乡音,很和平地问道:“喂,朋友,你是哪一位?怎会落在他们手中?其中有什么事,你快实话实诉,一忽儿他们到来,我便没法救你了!”
  
  凑巧这个贼子被子午钉打得昏迷不省,刚才经浪里钻用本门秘药,播开牙关,灌了下去,抬到屋中,放在地上,才悠悠地回复了一点知觉。只觉眼前昏黑一片,猛地想一翻身坐起,哪知自己手足已被人捆在一起,哪能移动分毫,这才记起前事,知道落在人家手中了。这时听得耳边有人说了这番话,口吻和平,好像不是敌人。贼人逃命要紧,慌接口道:“我是飞天狐吾土司派来的人。刚才同这寨一位头目,出名叫穿山甲的路过墙外,被一老鬼暗箭所伤,同时遭擒。你老如果能够救我性命,我至死不忘大恩,定必厚报。”
  
  何天衢假作失惊道:“穿山甲是我胞兄,怎的把你丢在此地?我胞兄怎的不见?你们究系为了何事被擒?快说快说,我好救你们。”贼人一听说话是穿山甲的兄弟,信以为真,又怕时机迫切,少时即逝,慌得贼人脱口笑道:“我叫快腿韩四,同你令兄是老友。这几天普老太九子鬼母派兵调将,忙个不停,据说第一步先独霸滇南,然后再夺取省城。这儿三乡寨,也是一个紧要处所,主持的又是一个老婆子。我们吾土司自从被沐公爷夺了基业,飘荡了不少年头,到现在还没有落脚处所,便在普老太面前,指明要这三乡寨暂权存身。起初九子鬼母并没有答应。这几天吾土司从边境回来,又提到此事,九子鬼母才答应了。说是等狮王从省城成功回来,非但三乡寨,连整个维摩州都要归我家吾土司了。吾土司乐得了不得,确有点等不及,先派我到此卧底,探报这儿耐德的举动。
  
  “前几天,我来到此地,巧逢你的令兄。两人一谈,你令兄愿意助我成这件功劳,说是这档事只凭我们两人,便可成功,只要得便把耐德刺死,吾土司便可走马到任。我听了他的主意,连夜回到阿迷向吾土司报告。吾土司大喜之下,允许事成之后,重赏你们令兄。所以今天我又赶回来,悄悄和你令兄到寨后酒店里计议。到了二更时分,两人慢慢地走到此地,你令兄预备引我进寨,多约几位同志,见机行事。想不到耐德手下两个老鬼这般歹毒,倒吃了这老鬼的亏了。不知此地是何处,老鬼又到何处去了?幸蒙老哥到此,也是我家土司洪福,将来定有补报之处。事不宜迟,我话已说明,你快替我解开绳索好了,我自有法脱身。”
  
  何天衢知道他说的不假,一看自己母亲和火鹁鸽、老巴、浪里钻三人,都朝自己微笑点头,大约赞美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把贼党机密都诱出来了火鹁鸽向贼人看了一眼,向何老太太、何天衢做了个手势,伸出右手,立掌向下一斫,表示不留话口,立时杀却之意。何老太太略一思索,立时面罩青霜,向下一点头。何天衢骈指立下,只向贼人心窝一点,贼人吭的一声,两腿一蹬,顿时糊里糊涂地一命归阴了。火鹁鸽、老巴二人立时把贼人尸体抬了出去,和穿山甲一般掩埋起来了。屋内只剩何氏母子同浪里钻三人。
  
  何老太太道:“衢儿,你只知其一还不知其二哩。前夜里铁大侠笛生暗地到此,通知为娘,便是贼人口里所说的,说是我家仇人普老贼不久就想杀死咱全家,一面把滇南各寨占为己有,尽力排除异己之人。为娘这些年提心吊胆,委屈就全,普贼何尝忘记前事,以为一个老婆子无足轻重,到时举手便可杀却。哪知天佛保佑,蒙我葛恩师成全我儿,维护我们娘儿俩无微不至。此番我儿奉命回来,铁大侠也说我儿学艺已成,报仇之日,就在眼前,叫我儿暂时不要露面,时机一至,你恩师自有命令到来。现在只要防吾必魁凶匪急不及待,暗下毒手好了。铁侠客又怕火鹁鸽、老巴二人,年老力衰,特地派这位壮士暗地保护。这种恩德,全仗你葛老师庇荫,我们娘儿俩应谨记于心。”
  
  何天衢唯唯之间,浪里钻道:“现在少土司已经回来,老太太万无一失。小人暂时告退,回复我们敝上一声。大约我们敝上同葛大侠,不久定要到此。不过这儿穿山甲失踪,飞天狐那边不见贼党回语,定要起疑,不久也许贼党另生诡计,少土司千万当心一二。此刻时候不早,小人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说罢向他们母子控身行礼,径自走了。片时,火鹁鸽、老巴二人埋完匪尸进来。大家一计议,照何天衢意思,打算单身到阿迷土司府暗探一下。何老太太怕儿子单身涉险,推说未奉师命,不准轻动,等葛、铁两位大侠到来再说。
  
  从这天起,何天衢就在楼顶小阁内,昼伏夜出,暗地保护何老太太。一面巡查三乡寨各头目有无生异心,像穿山甲一般的人。这样过了不少日子,居然风平浪静,自己三乡寨内也没有奸细发现。自己老师同铁笛生也没有消息,何天衢倒有点不耐烦起来,静极思动,屡次想到阿迷去暗探贼党动静,总怕自己偶然离开,母亲遭受危险,几次三番委决不下。
  
  这样又挨了几日,有一夜,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何天衢在小阁内拂拭自己心爱的一柄长剑。这柄长剑从尖到把手处,足有四尺八寸长,一指宽剑身通体发出蓝荣荣的鳞光,精铜作镡,金丝缠把,右手执住剑把,左手食拇两指箝住剑尖,向怀中一弯,便成半月形,把左指一放,顿时铮的一声,依然笔挺。而且发出铮琮清越之音,半晌始绝。
  
  剑名“灵金”,是他师滇南大侠葛乾孙早年亲自搜集古代兵器,掺入上等缅铁,在哀牢山费了不少日月,用古时秘法铸成这柄“灵金宝剑”。在何天衢成功得到师门心法,剑术也有相当造诣当口,便把这柄“灵金”剑赐予何天衢。他得这柄宝剑以后,又专心一志向老师请益,在这柄剑上下了不少功夫,自问可以不负师门,才敢佩带身上,坐卧不离。这时一心想用这柄“灵金”剑施展师门绝艺,克报父仇,显扬门楣,一发视同性命,每天一到晚上二更以后,夜静人寂,先把“灵金”剑拂拭一番,然后还剑人鞘,背在肩上,走下望阁,先到自己母亲房中略坐片刻,候母亲睡熟,悄悄从窗口窜身而出,巡查全寨,原是天天如此。想不到这一夜,掀起了石破天惊的平地风波,从这风波里又生出儿女英雄的风流韵事。

发表于 2023-1-8 14:31:3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这书好像和《塔儿冈》《玉龙岗》《龙岗女侠》中的内容是重复的。
朱贞木的小说多是没完本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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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22 11:36:2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的辛苦校对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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