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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柴田炼三郎《海盗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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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7 10:55: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海盗之恋

作者:柴田炼三郎,对古龙后期风格影响很大的日本作家,曾经当过鬼子兵。


(一)
适逢秋季。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道门壮四郎仰面躺在一片红土地上,遥望着蓝天中的一朵白云。他不知道这朵白云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处,好似自己如今的处境。
过去的二十八年已化作了一场梦,什么也没留下来。将来会怎样?他不知道。唯一知道确实存在的,只有现在。
他没有悔恨,也没有希望。在这晴朗的蓝天下,在这寂静的山坡上,沐浴着秋日的阳光,享受着孤独的安宁,这就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阖上了眼。一动不动地静静躺了一会儿,也许,有半刻钟吧。
一个脚步声渐渐逼近,终于,在身边停了下来,他微微地张开了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雪白的脚。那脚立在地上,距他约三四米远,纤细柔美,雪白迷人,不可思议地让人觉得妖艳无比。
他的视线慢慢地往上移。突然他怔住了,被一个幻觉攫去了整个身心:
——狐狸精!幻化作了美女的狐狸精!
这也难怪,来者太漂亮,衣着太华丽了。她身穿方格花纹齐膝短外套,色彩之鲜艳华美,为壮四郎见所未见。腰间佩着短刀,头上裹着丝头巾。
两只大眼明亮迷人。两片红唇娇艳欲滴,仿佛雨后红叶一般。年纪不会超过二十。
“是逃亡武士吗?”话音清脆,犹如银铃一般,壮四郎这才发现来者原来是个姑娘。他感觉失礼,霍地一下翻身坐起来,看见姑娘腋下还挎着个竹篓,竹篓中装着松茸。
“这地方这么乱吗?姑娘出门采松茸还得带刀。”
“不是常有散兵游勇出没吗?像你一样的。”姑娘冷冷地说着,伸手到竹篓中抓出松茸,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壮四郎一直看着这姑娘。他感觉她的眼睛在放着光,就像猫的眼睛一般。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那眼光充满了诱惑,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要是在京城周边倒也难说,可这里是九州,而且如此荒僻,有哪个败亡武士会到这儿来?声明一下,我不是吃了败仗逃过来的,而是信步漫游,不知不觉到了这儿的。”
“不是有些武士打了败仗,失了主子,又不想再投新主子,结果就到这儿来了吗?”
“来干吗?”
“你不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不知道。”
姑娘听了也不答话,绕过壮四郎径直走到断崖边,用松茸指着下面远方说:“看那船!”壮四郎站起来,并排站到了姑娘身边。
有如一条白色腰带般蜿蜒弯曲的海湾里,停着两艘玩具般的船。他对船一无所知,只觉得那样子有些古怪。
“那船怎么啦?”
“败亡武士就是想上那船,才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的。”
壮四郎这才恍然大悟。
“海盗?”
“没错。日本这么小,干吗都要挤在这里拼得你死我活的?可以到大海对岸去抢呀,那里财宝多得是。别说是明国各州各县,就是安南、广南、柬埔寨、暹罗、吕宋、爪哇、加里曼丹岛……也一样,哪里都是金银遍地,珠宝成堆的。扯上帆随风漂去,漂到哪就抢到哪。”
壮四郎的脸上表情骤然认真起来了。
“嗯!”就在这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
“喂,带我去。”姑娘莞尔一笑。
“看来你也还是来做海盗的。”
“怎么说都成。总之,引我去。”
“要想上船,必须先见过我父亲。”姑娘说着,先行一步朝前走去。壮四郎跟在她身后,沿着陡峭的坡道往下走,坡道上有用树枝砌成的台阶。他一步一步地往下走,一个巨大的野心却在他心中一点一点地迅速膨胀,渐渐地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膛。
对!我一定要干!
他感到自己的手、自己的四肢都充满了力量,他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干这件大事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和那些打了败仗失了主人、不得不求活路于海上的败亡武士不一样,他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己主动要来当海盗的。
突然,姑娘一声尖叫,转身冲进了身后的灌木丛。
壮四郎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巨大的蝮蛇,正向后曲起尺余长的脖子。他腾地一下,向前迈了一大步。
蝮蛇的第一次攻击落了空,没有咬着姑娘的雪白腿肚子。它愤怒地张开了大口,闪电般朝着第二个敌人扑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壮四郎手中白光一闪,蛇头高高地飞了起来,重重地落在了姑娘身旁的草丛里。
姑娘目瞪口呆地望着壮四郎。
“走吧!”壮四郎笑了笑,抬腿向前走去。像是要把他吞下去似的,姑娘紧盯着他的后背跟了上来。壮四郎的动作太快了,姑娘根本就没看见他是如何拔刀、砍蛇、收刀入鞘的,她至今还不清楚那蛇头是怎么掉的。


(二)
“叫道门壮四郎?道——门——”
在一个古色古香、仿佛禅院书房般的房间里,一个气度不凡、和这房间一样优雅的老人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壮四郎,一边若有所思地自语着,努力地在久远的记忆中搜寻着。
他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凭肘上,似乎中了风,已不堪一击,但他那宽阔的肩膀和眉宇间的明显刀疤却使他显得庄重威严而不可侵犯。
“你原本就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是。”
“可曾打过仗?”
“十七岁那年夏天就开始打仗了,或投上杉或从朝仓或跟随浅井,全凭当时高兴。”
“也就是说你运气不佳,没撞上一两员敌方大将,得了他的首级来换功名?”
“小卒一个,哪来的这般能耐。”
“不必过谦了,老夫知道你的厉害。”
老人听姑娘向他低声描述过壮四郎快如闪电的杀蛇事情,而且那不让人有丝毫可乘之机的端坐姿势也清楚地表明此人必定身手不凡。
和老人一样,壮四郎也在偷眼打量着这绝非山野农舍、倒仿佛是禅寺书院的室内陈设,一边在心中猜想这老人肯定非同凡响的来历。你看那壁龛里的菩萨画像,状如龟鹤的烛台,墙上的鱼鼓,架上的汉典,还有那无腿案几上的香炉,从香炉中徐徐飘出的一缕缕名贵沉香的淡雅幽香,一切的一切,全都显得高贵而典雅。
——难道是曾经领有一国的大名?
刚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推测似的,方才的采松蕈姑娘换了一身娇媚艳丽的奢华衣裳,端着茶具,步履娴静地走进了房间。
“来此入伙当海盗的落难武士全都粗俗蛮野,全是无名小卒,在战场上绝不可能戴金盔穿金甲。……只有你,无论出身、教养都与他们似乎不一样,为此老夫无法同意。”
老人呷着茶,静静地说道。
“老先生方才不是问鄙人,是否原本就浪迹天涯吗?是的,鄙人正是如此一个流浪者,无论倒毙何处都毫不足惜。鄙人只愿做一个天涯孤客,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之事。”
“但如今已非海盗的时代。足利将军的气数已然穷尽。战乱即将结束,天下就要统一。织田信长已经进京,其权威已不可动摇。尽管将军义昭还在笼络武田晴信 ,企图讨伐信长,但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当老夫闻说信长火烧比睿山,赈粮京都百姓,资助贵族修了皇宫时,老夫就坚信天下一统已指日可待。上杉、武田、筒井、松永,还有毛利、长宗我部、德川、北条等等,他们全都不是信长的对手。……对了,道门大人,如今正是你施展才能的大好时机,何不去为信长效力?如此必不难成为一国一城之主。”
老人说着睁大了眼睛,敏锐地注视着壮四郎。
但壮四郎丝毫不为所动,他平静地拒绝了老人的忠告。
“鄙人不喜欢信长此人。”
“大人今春可曾据守小谷城?”
老人身在九州僻地,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壮四郎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改口谈起了自己的师傅:
“鄙人恩师是名剑客,名讳冢原卜传。他终其一生独行天下,不曾事人,今年以八十二岁高龄辞世而去。虽如此,他从军参战只为磨砺武艺的日常教诲,至今仍铭记在鄙人心中。鄙人愿为恩师的这一遗志而奋斗终生。”
“虽如此,却也未必要当海盗吧?”
“但能和大明国勇士交手,不更能磨砺武艺吗?”
他面带微笑,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

姑娘坐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的半边脸,眼神隐瞒不住她激动的心早就被这个年轻陌生武士给牵走了。
突然,老人加强了语气,直截了当地说道:“大人要当海盗,并非仅此一个理由吧。”
壮四郎沉默了片刻,果决地抬起头来朗声答道:“家父曾任朝贡使,不料中了明国奸计,惨死他乡。鄙人上船当海盗,也是为了要替父报仇。”
“嗯,说的是!”老人的表情变得明快起来。
“对了,想起来了。道门——道门政兴,可是令尊?”
“正是家父。先生也认识?”
“终生难忘。老夫也曾当过朝贡使,如何能忘记!二十余年前令尊惨死他乡,成了不归之客。数年后老夫奉旨使明,同样也受了欺骗,对明国商人的深仇大恨至今难忘。当然,令尊是足利大将军的使者,而老夫是大内家的使者……”
“是怎么回事?可否请老先生告诉鄙人?”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于是老人根据自己的经历,对壮四郎父亲的遭遇不幸和死于非命作了如下这般推测:足利将军遣往明国的朝贡使在明国屡屡引发事端,这不是明国之过。
日本于南北朝动乱之后极度缺少货币,为此足利氏只能通过与对岸大陆的贸易来获取铜钱。同时,由于当时倭寇活动猖獗,尤其需要和平外交。最初的朝贡使是足利义满派出的,带去了致明国皇帝的国书,送去了黄金千两、骏马十匹、上等和纸千帖、折扇百柄、屏风三对、大铠甲一领、轻圆甲一领、剑十柄、砚匣一个与文几一张,换回了许多永乐铜钱。自此之后向明国派遣朝贡使就成了历代足利幕府的一个重要政策。
然而近年来,朝贡使与明国人之间却不时有争执发生。
究其原因,既有日本人傲慢无礼逞凶斗狠,也有部分明国商人奸佞狡诈。原来朝贡使往返一趟时间有限,若是去程多费了时日,在京城又多逗留了一些日子,返程就必然匆忙紧迫,非急着赶路不可。但数百万文铜钱又十分沉重,若一时雇不到足够的人夫,便无法将它由北京挑回来。
为此常在售卖货品的同时,分批将售卖所得铜钱托那些来北京做生意的南京、浙江一带商人先期带回。朝贡使则待返回南京或浙江后再去讨要回来。但有些商人奸诈狡猾,你去讨要时他却躲了起来,只教店里人回说主人尚滞留京城,未曾归来,或说去了朝鲜,不在家里等等,总之是左右推托,不肯归还托他带回的铜钱,于是自然就起了纷争。
争执中一些日本武士怒从心起,按捺不住,难免就要拔出刀来,杀入那商人家去,闹出了命案。于是明国捕快闻讯赶来,围了朝贡使馆舍,引发了混战。
壮四郎的父亲想必也是遭了此等事变,化作了异乡泥土。
听了老人的叙说,壮四郎更坚定了要当海盗的决心,他斩钉截铁地说:“家父长眠他乡,就算闻说鄙人做了倭寇,相信也绝不会反对的。”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老人只好无奈地点头同意了。老人名为须贺重成,出于对明国人的仇恨,自任朝贡使失职罢官后便做了倭寇头目,在大陆的沿海各地无不恶名昭著。


(三)
倭寇都是些剽悍凶残之徒,通常轻装出阵,上衣花衫,下着短袴,身上背着一柄长剑,驾驶着悬有八幡大菩萨旗的小船随风而行,神出鬼没于茫茫大海上。北起大陆沿海,南至南方诸岛,所到之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令人发指。
说倭寇随风而行,一点不假:东北风肆虐时,他们藏身于萨摩或五岛至琉球一带静待时机。一旦北风刮起便可南犯广西,东风则扰福建,而若是南风劲吹,则可远袭天津乃至辽阳。
倭寇兴起于日本的南北朝末期亦即中国明王朝的建国初期,虽然腹背受敌,受到了明王朝与日本政府的双向打压,势力却年年扩大,活动日渐猖獗,为害不断加剧。
为防御倭寇侵扰,明王朝不得不构筑了庞大的海防。仅仅为了保卫福建一地,政府便将三分之一的海边居民编入军队,同时筑城十六座,驻军一万五千人严加防守。上海等地当时都只是零星分布有十余户渔家的小村落,就因地处黄浦江边,倭寇常由此登陆,为防倭寇而修了城池,之后才逐渐发展并繁荣起来的。
当时明国人谈倭色变,以至于小孩尽管哭闹,一听说“倭寇来啦”便也立时止住,不敢再哭。
倭寇对明国最大规模的一次侵扰发生于日本天正二十二年 。这年须贺重成当上了倭寇首领,为向诈了他钱财的明国商人复仇,亲率倭寇两千余人来犯大陆。
为此他建造了方百二十步的巨大舰船,连舰数百,由平户扬帆出海,首先攻破了昌国卫,继而犯太仓,拔上海后沿长江逆流而上,掠江阴、攻乍浦,偷袭金山卫,以疾风横扫落叶之势直扑南京而来。
诈了他钱财的商人就在南京。
在嘉兴他们曾与明总督、兵部尚书张继的大军发生了正面冲突。战斗极其惨烈,双方都死伤惨重,明军战死一千九百人,倭寇折损七百余人。
因此有人提议就此罢兵,退回日本,但被重成断然拒绝。
他率敢死队一百余人由杭州西上直扑无锡,最终兵临南京城下。打破城门后放火烧了仇人店铺,又在南京市面疯狂烧杀抢掠了两天两夜,而后才未折一人地扬长而去。据说他们离去之后南京仍紧闭了所有的十二座城门,许久之后才又开放,让人出入。
之后二十年,须贺重成一直君临平户,成了倭寇的总头领。
五年前他患病后行动不便,便在山脚修了宅邸,过起了悠闲自在的隐居生活。不幸的是他只有美保代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因此总头领一席至今空缺,所有事务则由亲信门太郎、次郎、四助、四郎四人分担,共同处理。
壮四郎寄寓重成家后的第五天下午。
由海岬尽头传来了螺号长鸣的呜呜声。
海盗大队远征归来了。
小城平户的大街小巷顿时沸腾了起来,男女老少五千多人争先恐后地涌向了海边。
壮四郎也和美保代一起来到了海边。
海面上,大小舰船排作一列纵队,舳舻相继,浩浩荡荡地由远而近,将到海边时一字形横向排开,停了下来。那景象之壮观,让壮四郎不由得一阵怦然心动,一股跃跃欲试的激情油然涌上了心头。
为首的是载重七百石的燕尾形大船八艘,紧随其后的是小型快船十七八艘,全都悬着八幡大菩萨旗,迎着海风猎猎飘舞着。楼塔边围着栏杆,立着柱子形成了城堞;楼塔上围着黑幕,成排张挂着大三角旗、旗幡和灯笼,其间长枪、火炮林立,在西下夕阳的照射下放着晃眼的光芒,那种威风凛凛、傲然挺立的样子令所有男子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也插翅飞上船去,扬帆出海,到万顷波涛中去潇潇洒洒走他一遭。
所有船上的火炮齐鸣刚一结束,海上、陆上的狂喜就达到了高潮。无数的小船有如万箭齐发般驶离了岸边,又如大群沙丁鱼般冲向了海盗船。
不一会儿——
海岸上的战利品堆成了小山,欢迎的人群簇拥着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的勇士们,在海边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但在这欢声笑语的旋涡中,明显也夹杂着许多妇女孩子的哭叫声。他们在悲痛欲绝地呼唤着自己的丈夫或父亲,但他们的丈夫或父亲却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在稍稍远离岸边的一个地方,壮四郎与美保代肩并肩地伫立着,静静眺望着海边的这一骚动。
“似乎没回来的男人也蛮多的。”
壮四郎低声自语道。美保代听了没有转过脸来,依旧望着前方海边,冷冷地答道:
“这就是大海男人的命运。”
就在这时,有个男人分开人群,笔直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此人身高六尺有余,身材壮健如山,但身穿光鲜绿汉服,脚蹬短筒布靴子,样子显得有些滑稽,但比衣着更异样的是他那张可怕的脸。脸上从额头穿过右眼直到脸颊,犹如长虫一般趴着一道粗大的伤疤。而且,许是小时患过天花的缘故吧,无论鼻梁还是两颊,整张脸上都布满了麻子,那形象之丑之怪,就是一万人之中恐怕也难觅得一个。
“那就是门太郎。”
美保代轻声告诉壮四郎说。
壮四郎听人说过这门太郎是重成的四大亲信船主之首,因而现在听了美保代的介绍,便笑着问道:
“那么,这个叫门太郎的,迟早要被选作你的良人了?”
美保代听了没有回答,只紧紧地锁起了眉头。确实,要选这样的丑八怪作夫婿,想必是谁都会犹豫再三,决心难下的吧。
门太郎慢慢地走到美保代面前站了下来,递过了手中的一柄折扇。
“这是你想要的。”
“谢谢。”
美保代说着接过折扇,轻轻打开来细细观赏。只见这柄折扇以象牙作骨薄绢作面,象牙扇骨上镶着金珠,薄绢扇面上绘着翔龙,用料之考究,做工之精巧,一望而知绝非等闲之物。
“为了这柄扇子,我们死了七个弟兄。”
但美保代似乎无动于衷,只微微地笑了笑,算是作了回答,一边仍然陶醉在那精美绝伦的折扇中。
门太郎转向壮四郎,独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两人三目相交的那一刹那间,壮四郎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快。门太郎似乎也有同感,为此两人不约而同地都迅速别过脸去,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但就在这一刹那间,俩人心中都已非常清楚,自己与对方是不共戴天,水火不相容的。


(四)
当晚,平户城里欢歌笑语,举城欢腾,直至次日黎明方才安静了下来。
但在重成府中,则按惯例由门太郎、次郎、四助、四郎等大小头目齐聚一堂,展示各自的战利品。当然,最主要的战利品是数以百万计的永乐铜钱。
此外还有许多金银布帛与珍贵器物。
重成按比例分配完战利品后,召开了庆功酒宴。他首先叫出壮四郎来,向大家作了介绍:
“此是老夫畏友、已故道门政兴公子壮四郎,望大家以客礼待之。”
重成介绍时,壮四郎明显感觉到了门太郎那只独眼的刺人目光,犹如一把匕首般要刺穿他的身体的刺人目光。
酒过数巡。
杯盘渐渐狼藉,屋里点上了蜡烛,从妓院里叫来的妓女们弹起了助兴的新罗琴。
伴着琴声,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美保代舞着长袖,翩翩然地飘入了宴会厅。
——亲爱的郎君啊,我心上的郎君;
收起你的弓弩,交给我你的箭筒吧;
十五的月亮哟,你可别出来;
天一见晓我的郎君就要把家还;
睡过了十七八再分离,犹如浮萍离了水;
而下一个十七八夜还会再有吗?
怕是要等到枯树开花吧……
她手持着门太郎送的扇子半遮着面,轻歌曼舞,娇艳无比。袖裾翻飞,香飘四座;明眸含媚,脉脉传情;纤手灵动,如鱼戏水;腰细如蜂,行于白日或无影;轻摇微曳,恰如嫩竹摇微风,那舞姿那神态,真是妩媚妖娆,风情万种,让人不由地为之心驰神往。
看着美保代的舞蹈,壮四郎第一次感到她像个女人。
——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女性特点,而故意让自己的言谈举止粗鲁得像个男人呢?
对此他深感疑惑而不能理解。但当他偶然将视线转向了门太郎时,他顿时恍然大悟,一切都明白了。
仿佛要把她吞下去似的,门太郎的独眼正直勾勾地盯着美保代,眼神中熊熊燃烧着被迷了心窍的男子的近乎疯狂的欲火。
——是吗?是为了不被这男人娶走,这才有意收敛甚至舍弃了女性的妩媚与风情的吗?
曲终舞止,美保代退入了隔壁房间,而门太郎却像傻瓜一般依然呆呆地张着他的大嘴巴。
“好啦,这回该我来啦。”
四郎抽出大刀,踉踉跄跄地来到了房间中央。
“欸……欸……哟……”地高喊了几声后,他放声吟道——
渺渺茫茫浪泼天,
霏霏拂拂雨和烟,
苍苍翠翠山遮寺,
白白红红花满川。
这是嘉靖年间,一个倭寇在由绍兴府去往曹娥江途中作的一首诗。
但门太郎没有打拍子应和他的汉诗吟诵,他摇摇晃晃地立起身来,走到了重成的面前。
“老爷,我门太郎已无法忍耐了。请将美保代小姐嫁给我吧!拜托了!”
说着他张开双臂,低下了头,上身几乎整个贴到了地上。重成低下头,久久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言语。
“求您了,老爷!请将小姐嫁给我吧!”
恰此时,美保代换好了衣服,正要从隔壁房里出来,听见门太郎有如呻吟般说的这么一句,脸色陡然一变,立刻又缩了回去。
“老爷,您为什么不开口呢?是许还是不许都没关系。这么半死不活的折磨死人了。我自觉面孔丑陋,因而一忍再忍,直至今日。但今天我已再也忍不下去了。我只要美保代小姐!……什么海盗总首领,我不想当!我丝毫也没有这野心。总首领,您可以让次郎当,也可以让四助,让四郎,让谁当都可以。我只要美保代小姐……”
见堂堂六尺大汉竟借着酒意,不顾体面地挖心掏肺苦苦央求,壮四郎不觉感到了一丝怜悯,此前对他近乎敌意的反感也明显地淡了。
重成轻轻地咳了一声。
“门太郎……”
“噢……”
满带着期待与不安,门太郎抬起了那张丑陋的脸。
“老夫没意见。”
“噢!那,那么……”
“等等,老夫是没意见,但美保似乎还不想嫁人。老夫对她提过婚嫁的事,但她不听,说是还想再逍遥自在一年……别误会。不是因为讨厌你。是任性。就是任性……自小被当作男孩抚养,自然对男女之情就知道得少了些,暂时还不太明白。不过,看她今晚跳的这舞,似乎有些春心萌动了……等等,请等等,等她一年……”
“一年……”
门太郎鹦鹉学舌般回了一句,神情中明显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沮丧与失望。但他很快就恢复了理智,恭恭敬敬地说道:
“一年之后就嫁给我吗?若能得您金口一诺,我就等。”
“除了你还能给谁?给谁谁也不敢要吧?大家不是都怕你吗?”
重成有些僵硬地微微笑着,话语中颇带了几分嘲讽。


(五)
突然——
壮四郎从睡梦中被惊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他察觉到屋外有人,虽只是微微的一点点动静,却明显是人,而且正在逼近纸隔扇。
习武者的日常训练让他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能够听见常人听不见的微小响动。
纸隔扇被一点一点地慢慢拉开,随之一股微风悄无声息地轻轻吹了进来。随着微风,一点微弱的泛红灯光也微微跳动着爬进了房里的榻榻米。
紧跟着灯光,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一个娇媚的身影,而当他终于看清了身影的主人时,他不由地瞪大了眼睛,惊呆了。
来人是美保代。
她身上只披着一件红色的丝绸睡衣,而且只是随意地披在身上,就仿佛是将窄袖衣服当作了长罩袍一般,那样子之美艳,也许只能用“妖艳”两字来形容。
面对着全身僵硬,有如石膏像般呆呆站在被褥一角的美保代,壮四郎猛地瞪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避开了壮四郎的严厉责备的目光,美保代像梦游患者般出神地呆呆望着虚空,而那儿什么也没有。
“怎么啦?”
壮四郎抬起上身,严厉地问道。但美保代没有回答,她依然表情呆滞,精神恍惚。
“被人误会了怎么办?快,赶快回去!”
被他这么一催促,美保代这才微微颤抖着嘴唇,蹙起了美丽的双眉,双眼转向壮四郎,眼眶中溢出了滚滚的泪水。
“这究竟是怎么了?半夜三更的,怎么就到了这儿,哭起来了呢?”
“我……”
或是哽住了吧,她刚要回答,却又突然止住,一边就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弯,跪了下来。但紧接着,她的脸又腾地一下由白转红,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不顾一切地脱口说道:
“我不想嫁门太郎。”
“你要不想嫁给他,不嫁不就完了吗?要抗议也不该找我,要找令尊呀!”
“我爹他,他哪知道我的心!我……我……”
话没说完,她突然像老鹰展翅一般张开双臂,扑到了壮四郎身上。
她首先寻找的是壮四郎的嘴唇。壮四郎条件反射般别过脸去,伸出双手要把她推开,却不料触到了她那一对高耸的乳房,一种柔软的感觉登时有如闪电般传遍了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战栗,几乎就要失了理智,不能自持了。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他原本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把美保代推开的。对于他来说,这原本应是易如反掌的一件事。
但今天他却没能推开美保代,而是相反地,被近乎疯狂的美保代推倒了,仰面朝天向后躺倒了。
“住手!快住手!”
他嘴上在拒绝着,体内的年轻热血却在沸腾着,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感受着美保代身体的柔软和温暖,都在大口大口地吮吸着她那诱人的、让人神魂颠倒的香味。
只是在他的大脑中还残存着最后的一点点理性,而支撑着这一点点理性的,是他对美保代那目光的反感。因为在她那能勾人魂魄的目光中,明显带有一种为实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残忍。
终于,他扭过了美保代的双臂,按倒了她,狠狠地摔了她几个耳光。
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了美保代的身体,看到了她那胸脯、手臂、大腿全都裸露无遗时,他又立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晕眩,仿佛意识正要离开自己远去似的。他一跃而起,跑出了房间,如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跑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月光清冷,天空中高悬着仲秋夜的圆圆月亮。
在他的身后,美保代仍在撕心裂肺般地剧烈抽泣着,久久而不停息。


(六)
又过了十来天,壮四郎登上了海盗船,头领是四郎。此番是小规模出海,只有大船两艘,目的地不是明国大陆,而是南方诸岛。
四郎性格豪爽,心直口快,他问壮四郎:“知道战略战术吗?”听说多少懂得一点兵法后,他便二话不说,拨了二百余名手下喽罗给壮四郎,让他全权指挥。
壮四郎先顺路到琉球,对部下二百余人进行了二十天的平地攻防训练。训练立竿见影,马上就发挥了作用。乘着东风,壮四郎率众海盗由洋山之南进入临观海边,想在这儿补给淡水,却不料遭到了明军的阻击。
好在他未雨绸缪,事先做了准备,在明军后方埋伏了一队人马,待到拂晓时分从前后两面发起了进攻。进攻之中,壮四郎手持折扇每一指挥,众海盗便立即或四队或六队地灵活变换了队形,充分发挥了伏兵的作用。这就是倭寇著名的蝴蝶阵。这一仗倭寇大获全胜,明军四散而走,而倭寇只有一人战死。
接着他又在菲律宾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一天,一艘中国商船在菲律宾售完货后正要返航,却被藏身某小岛的壮四郎发现了。他自带二十余名喽罗,划着两只小船冲上前去,夺了这艘中国商船。而后以船上水手为向导,大摇大摆驶进了马尼拉湾内的洛克莱基多尔。
但由四郎指挥的大船却弄错了航向,误闯帕兰库耶,发现后慌忙掉头,要折回马尼拉时,被当地土人发现了。土人误以为是南方摩洛族人的定期来犯,急忙报告了西班牙驻军长官。驻军长官闻报大惊,急忙带着一队士兵赶往海岸边。
祸不单行,四郎发现来人后急令手下开船逃走,慌忙中船撞了暗礁,搁浅不能动了。
“事已至此,只好拼了。”四郎死了心,率全体海盗跃入水中,游向了海岸。海岸上,西班牙驻军正严阵以待。但不知为何,仿佛是害怕他们手中寒光闪闪的日本刀似的,那些驻军一见他们上了岸,一枪不放,立即后撤。
四郎见了大喜,率手下七十余名喽罗乘胜追击,大声呐喊着冲进了稀疏的树林子。但就在这时,就见树林对面的炮台上火光一闪,随着一声巨响,四郎和众喽罗全都血肉横飞地倒下了。
当时壮四郎已登陆卡加延河口,听到这一不幸消息,立即回兵帕兰库耶。但他没有强行登陆,而是将船队泊在洋面上,只带了五名喽罗,划着两只小船上了岸。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们先摸上炮台,三下五除二地砍倒了守军十余名,毁坏了大炮三门,然后冲入军营,放火烧了营房。
日本人的勇敢与日本刀的锋利给西班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们在记录中留下了许多赞叹之辞。
翌年初春,壮四郎平安返回了平户。他对自己的骄人战功缄绒口不谈,但那些打心眼里佩服他的部下却免不了要四处夸耀,他于是一跃而成了当地的大英雄。
但他不喜欢受人吹捧。为躲避纷扰,他避居到了远离市镇的一户渔民家中,每天只漫步山野,逍遥自在。每十天美保代总会来找他一两次,但他一直都对美保代敬若贵宾,不给她以任何一点亲近的机会。
如此过了约有百日,时至初夏,门太郎到明国大陆大肆烧杀抢掠后也满载归来了。但壮四郎有意避开了他,既未去海边迎接,也不参加在重成府举行的分赃大会。于是到了第三天,门太郎遣使来请,说有要事,需马上与他相见。在妓院里,门太郎热情迎接了他。
“啊,可喜可贺!我听说了你在菲律宾的赫赫战功。”他一进门,门太郎就装出一副心无芥蒂、光明磊落的样子来,大声地向他道贺。
“听说四郎死了,但有你这样的文武奇才来独当一面,我们就更有信心了。祝贺你!”
见门太郎突然变得如此亲热,他略微感到了一点迷惑,但也并未多想,痛痛快快接过了门太郎递上的酒杯。
“不过我今天可是有一样宝物要送给你老兄的,还请务必笑纳。”
酒过数巡,两人都有了些许酒意,门太郎抓住机会,神秘兮兮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什么东西?”
“美女一个。”
“若是需要女人,我自会去找。”
“但这么漂亮的女人,只怕你劫掠大明国一百回也难得撞见一个的。来吧,好歹看看总可以吧。”
“既如此漂亮,你为何不留着自己享用?”
“哈哈哈哈,你看我这脸,像妖怪似的,她会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吗?可要用武力强迫,那又太可惜了,所以我一直没下手。如今老兄既已取代四郎做了头领,这便正好给你做个贺礼。”经不得门太郎的再三催促,他终于立起了身。
但往内室只一探头,他便傻了眼,呆了。室内坐着个姑娘,身穿黄金缎唐装,上绣淡红色牡丹,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但那漂亮却真如门太郎所说,是天下无双的。
她长发垂腰,乌黑闪亮;娥眉微蹙,高贵优雅;水灵灵的明眸拖着细长的眼角,樱桃般的小口上嵌着绛红的朱唇两点,只须看上一眼,便能让人魂不守舍。更何况那皮肤白嫩光滑得近乎透明,简直就像是映着朝阳的白绢一般,真是美似天仙,胜似天仙。还有那肩,那腰,都是那么纤弱婀娜,柔顺典雅,纤弱得让人不敢用力搂抱,生怕稍一用力就要将她融化了,令她如水般消失了。
“怎么样,满意吗?”看着壮四郎那如醉如痴、忘了自己忘了周围其他一切的样子,门太郎煽情地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是贵人家千金?”
“什么贵人家,掠来时看那家,充其量不过是个村长。怎么样?要献给大将军也一点都不寒碜吧。”说着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壮四郎的背,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当天,壮四郎在那房里坐了有半刻多钟。其间那姑娘一直静静地坐着,身子一动也未动;壮四郎也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呆呆地看着那姑娘,仿佛被勾走了魂似的。当他终于逃出了那房间,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来到走廊上时,他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我爱她。”
从次日开始,他就每天都到这妓院来了。
这姑娘叫李英。壮四郎让一个懂得明国话的妓女转告李英说,自己每次来,她只要请自己喝一杯茶就可以了。
每天啜着李英为他泡的一杯茶,在李英房里度过的那一刻钟,从此就成了他的全部人生。他并非不想拥抱李英。之所以至今还没有拥抱李英,那是出于他作为一个年轻人的天真与浪漫。
因为李英太过姣好,太过纤弱了,他不想破坏这种美好。他希望就这么尽可能长久地欣赏着,品味着,直到自己再也按捺不住那个冲动为止。明珠已经在握,没有必要那么急着破坏它。在相互都把自己的心交给对方之前就这么静静地守望着,欣赏着,这也是每一个爱情俘虏者的共同弱点。
壮四郎每天都上妓院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平户城的大街小巷。美保代也风闻了这件事。当时她的脸唰地一下就没了血色,变得像纸一般惨白了。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那家妓院,抓住李英对她悄悄说了些什么。她会说明国话,而且说得很流利很地道。


(七)
美保代夜访李英后的第二天。
“什么?!”壮四郎如往常一般走进了妓院,走进了李英的房间,李英战战兢兢地递给了他一张纸片,他朝那纸片上只一瞥,便不由地大声惊叫了起来。
纸片上写着:“妾父日本大名。”笔划流畅,字迹娟秀,很是漂亮。
“真的?”在他充满疑惑目光的逼视下,李英低下了头,迟疑了好一会儿之后,用微微颤抖的手再次提起了笔。他接过这第二张纸片后,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纸片上写的是:“父名道门政兴。”
“胡说!我父亲不可能还活着!”他紧紧地抓着那张纸片,满脸通红地吼叫着。突然,他猛地抓住了李英那瘦弱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大声问道:“老实告诉我!是谁让你来骗我的?说!是门太郎吗?”
李英痛苦地抬起了眼泪汪汪的双眼,祈求般地寻找着壮四郎的视线。但壮四郎已气昏了,他的头脑一片混乱,他已根本理不清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了。
他猛地一下推开李英,重重地摔过来一句话:“混蛋,说什么鬼话!想骗我吗?!”
但当他看到李英满脸沮丧地垂着头的可怜样子时,他的心又软了。他默默地递过了纸片,让她继续写下去。
李英又一次提起笔来写道:“妾愿速回父亲身边。”盯着纸片上的这八个字,壮四郎神情忧伤,神色沮丧。他呆呆地立着,久久地一动也不动,仿佛是凝成了一块石头一般。
三天后的黎明时分,美保代突然惊慌失措地冲到了门太郎家。
“出什么事了,小姐?”门太郎迎到大门口,一看见变了脸色的美保代,便不由地瞪大了他的独眼。
“壮四郎……壮四郎他……带着李英……要出海了。”
“哈哈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就是这事呀。壮四郎这家伙,该不是要带李英晋京逛街吧?”
“不、不是!他要去明国。”
“他不可能没和我们打个招呼就去明国。”
“不,不,肯定是去明国!我知道!他早就想要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我当然知道!”
“口说无凭,不算数!有确切证据吗?”
“证据……要什么证据?……你要不信,我就不求你了!”她不耐烦地说着就要往回跑。门太郎见状,急忙挡住她说:“等等,小姐!你看上壮四郎了吗?”美保代紧紧地咬着牙齿,瞪着门太郎。
“他要带着李英从这里永远消失,我正巴不得呢!哼,看来是有人节外生枝,在这事里插了一手。小姐,你要我把壮四郎抓回来吗?你找错门了!”
“我没让你把他带回来!”
“那么,是要把他宰了?”
美保代点了点头。
“那好!”


(八)

门太郎与美保代赶到海边时,壮四郎船上的三十六支橹已高高扬起,就要出航了。门太郎厉声高喊着,叫停了船只,随即飞身跳上了一只舢板,
美保代跟着也跳上。不一会儿——在用松脂填塞了接缝的船尾甲板上,壮四郎冷冰冰地迎接了门太郎与美保代的不速之访。
“壮四郎!你不会不知道八幡船的规矩吧?!”门太郎的左手已经握住了腰刀。
“你以为你能赢我吗?”壮四郎冷冷地微笑着回了一句。
“放肆!”话音未落,东天的浓云突然绽裂,仿佛有朱丹铸就的万千金箭同时射向了大海一般,朝阳放出了万道金光,如雨一般倾泻在海面上。与此同时,船尾甲板上的两把钢刀也在朝阳中反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长长的两条黑影静静地趴在甲板上,一动也不动。
“呀啊!”门太郎突然一个箭步,扑了过来。
“噢!”见一道白光劈头砍下,壮四郎急忙向右侧,顺势挥动手中钢刀,自下而上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门太郎倏地向后一退,躲过了这一刀。但不等他喘过气来,随着“呀啊!”的一声大喝,早又有一剑刺了过来。
门太郎也不简单,就在来剑仅以一纸之差就要刺到身上时,他一扭身避过了来剑,举刀过头似要砍下,半途却又突然变了刀路,拦腰横扫了过来。
就在这一刹那间,也不知壮四郎一剑刺空之后是如何改变套路的,只见他往后一纵身,退了有数尺之远。
与此同时却听得门太郎一声惨叫:“唔!”随即见他无力地垂下了刀,痛苦地扭曲了脸,慢慢地,上半身歪向了一边,扑通一声摔倒在了甲板上。他由脖根到心口,被砍出了一道深深的裂口。不远处,壮四郎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船上一片寂静。突然,美保代莫名其妙地大声叫喊着扑向了壮四郎。壮四郎平静地用力要推开她。
“求求你了。别走!别走!是我让李英骗你的!她父亲不是什么日本人!根本不是!说父亲是道门政兴,那是假的!我……我……我以为只要骗你说李英和你同父异母,你就会死了心!啊,原谅我!别离开我!”但她这一席语无伦次的自白却让壮四郎转忧为喜,脸上现出了喜色。
——是吗?李英果然不是我妹子。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喂!”他朝一个手下使了个眼色,命他把美保代带走。见有人来拉,美保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抱着壮四郎。
“不!不!我不走!你一定要走,我就跟你去!”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的抵抗是毫无意义的。
她苦着喊着,踢着打着,但终于还是被放到了舢板上。见舢板划离了大船,壮四郎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发出了起航的指示。
“不!不!带我去!带……”在他身后,美保代还在撕心裂肺般凄厉地哭叫着,但那哭叫声渐渐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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