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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向恺然(不肖生)全集之始于民国5年初载短篇集[校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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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5 07:43:0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3 07:53 编辑

       离泰兴城七八十里路的乡下,有一个小市镇,名叫唐家镇。那唐家镇也有五六十户人家,姓唐的居十之七八。虽是各门各户的居住,从表面上看去各挣各的家业,各谋各的生计,而骨子里却有一种极坚强的团结力。满清入主中原的时候,唐家单单有一个人到这唐家镇住下来。那时并没有市镇,不过一荒村,地名当时不叫做唐家镇。
       后来这一个姓唐的,在本地娶了妻,生了子女,一代一代传下来,人口渐渐发达。因贪那地方不当往来要道,乱世也没有兵灾匪患,子孙都不舍得离开这发祥之地。房屋住不下,就在左右加造一所。久而久之,便成了个小市镇。异姓人也参加进去,唐家镇的地名,即因此叫了出来。
       传到光绪初年,唐家男女还住在唐家镇的,已有四五百人,分做四五十个门户。公奉一个年尊序长的为家主。这时的家主叫做唐辉宇,是一个举人。平日治家的法度甚是严整,然这一族既有四五百名男女,俗语说,世家大族,保不住男盗女娼。就因为人口太多,自然免不了贤愚杂出。任凭唐辉宇治家如何严肃,族大丁多,总有些不守家规的男子,不遵妇道的女子。
   
       唐辉宇的侄孙辈中,有一个名叫棣华的。同胞兄弟三人,棣华最小,一般人都叫他唐三。遇了个欢喜开玩笑的,在三字下面替他加一个藏字,叫他唐三藏。于是唐棣华就得个唐三藏的绰号。唐棣华当十一二岁的时候,在许多同宗兄弟当中,算他极顽皮无赖。天生他一身蛮力,最喜寻人厮打,同宗兄弟没有不曾被他打跌过的。有时跌重了,受了伤,闹得唐辉宇知道了,抓过来跪在祖宗堂跟前打几百小板,罚跪半日。唐棣华哼也不哼一声,责罚完了出来,不到一刻功夫,故态复作。
   
       唐辉宇那时就对自己的子侄说:唐棣华将来长大成人,好便好,不好是要惹灭族之祸的。这话说过没多久,一日唐棣华忽然失踪了。他父亲派人四处寻找,毫无下落。唐辉宇知道了叹道:但愿他永远失掉了不回来。只怕在我死了之后,他却跑了回来。那时没人能管得住他了。我很失悔不早下手,使他成个残废的人。
       当时曾听得唐辉宇说这话的人,口里不敢辩驳,心里都不以为然。大家背后说:唐棣华不过是小孩子当中很顽皮的,等到年纪大了,有了些经验阅历,就自然会把顽皮性质改了。古来多少英雄豪杰,不曾出头的时候,家族都认为败子;及至出了头,才知道英雄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唐棣华此时顽皮,跑的不知去向,安知十年八载之后,不造成一个大人物回家来,为宗族交游的光宠呢?唐家的人,除唐辉宇外,对于唐棣华之失踪,都抱着这么一种很大的希望。
   
      光阴易逝,转瞬过了一十六年。唐辉宇已死,继续唐辉宇为家主的,是唐辉宇的大儿子唐启林,就是希望唐棣华衣锦荣归的一人。只是唐棣华一去十六年没有消息,唐启林的脑筋里也就渐渐的把唐棣华这个人忘了。
   
       这日忽有一大队扛挑行李的脚夫,约莫有二三十个。抬的抬,挑的挑,都是很沉重的皮箱篾篓,一直扑奔唐家镇来。有三个骑马的少年跟着,一个年约二十七八,气宇轩昂,衣服华丽,像个武官的模样,骑的是一匹高头骏马。其余两个的年纪,都不过二十多岁,却是达官保镖的装束,背上都插着武器,雄赳赳气扬扬的。到唐家镇上,脚夫都把行李歇下。
       三人也同时跳下马来,把唐家镇的人,都惊得呆了,不知是哪里来的达官贵人,有这么大的声势。大家都疑心这唐家镇并不当往来要道,绝非由此地经过,在唐家镇休息片时的。再看那华服少年,果然引着两个保镖走进唐棣华家里去了。镇上的人一打听,才知道那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阖族人希望发达的唐三藏。
   
       这时唐棣华的父母都已死了几年,两个哥子都已娶妻生了儿女,专靠种田生活。唐棣华突然回来,两个哥子见面都不认识。本来未成年的人,相貌是旋长旋有变态①的。唐棣华从十一二岁的时候离别,在外面经过了十六年,居移气,移体,两个哥子当然不认识他。他倒能认识两个哥子。
       兄弟相见之下,自是悲喜交集。叫脚夫把行李扛挑进来,皮箱篾篓里面,不是金银财物,便是绫锦衣服。顷刻之间,唐家镇添了一家富户。唐棣华到家主唐启林跟前禀安。唐启林见了,好不欢喜。忙问这十六年中,在外面如何发达的。
       唐棣华回答,那年被人拐到甘肃,卖给一个富家为奴。在富家听了四年小差。因闯了一点儿祸,怕主人责罚,偷逃出来。投到军队里面当兵,征苗子得了许多功劳。一步一步的升迁,做了一任游击。因纪念着家中父母亲族,情愿辞官回来。所有带回来的银钱财物,都是征苗子的时候受的赏赐。合计做官所得的俸禄,足有十来万,计算已够生活了,所以宁肯回来,图个骨肉团聚。
       唐启林听了这番话,更是欣然说道:“当你走失了的时候,我就料定你有衣锦荣归的这一日,今日果然被我料着了。”唐家一族的人,自此没一个不推崇唐棣华的。
   
      唐棣华说唐家镇的地方太荒僻,自己带回的金银宝物太多,没有保镖的人在家守护,恐怕有强徒前来劫夺,就将那两个保镖留在家中住着。唐棣华有时去什么名胜所在游览,也把两个保镖的带在身边护卫。在唐家镇住了两年,娶了泰兴一个绅士家的小姐为妻室。唐棣华渐渐觉得唐家镇过于荒僻,没有赏心悦目可以流连的所在,就带了两个保镖的到泰兴城里,狂嫖阔赌的好些时。
   
       这日清晨,唐棣华才起床,即有一个人前来拜会。保镖的问那人姓名,那人不肯说,只说见面自然知道。唐棣华只得教请进来。一看那人有五十来岁年纪,生得慈眉善目,温蔼非常,但是面上现了一种极正大的气象,使人见了不敢存个轻侮之心。那人见面,不待唐棣华开口问话,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便是何五太。闻老弟已来城里住了不少的日子,特地来瞧瞧。”
       唐棣华连忙拜下去说道:“小弟该死,因不知师兄的尊居在哪里,没来请安,反劳师兄枉顾,真是罪过。”
       何五太拉了唐棣华起来说道:“以我的愚见,老弟还是回唐家镇去住着的好,此地久留无益。”唐棣华起来诺诺连声的应是,让何五太坐。
       何五太拱了拱手道:“只瞧瞧你就得哪,用不着坐。我说的话,望老弟不要忘了。”说毕,即转身出去,唐棣华在后面恭送。
       何五太阻住道:“不可不可。”竟扬长而去。
   
       唐棣华就在这日离了泰兴。也不回唐家镇,带着两保镖的到南通州去了。他三人去南通州不久,刘谨信便得了武城县的缺。何五太派遣薛镇功、张武和跟随刘谨信上任去后,这日忽有两个行装打扮的健汉,年纪都在四十上下,每人肩上栓着一个小包裹,由一个公差打扮的人,引进何家来。
       对何五太的徒弟说:有重要的公事要见何五太老爹。何五太得了徒弟的传报,出来招待。只见那公差打扮的人上前请安说道:“我们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今日来见何老爹,是要拜求老爹救我们一救。”随指着两个背包裹的说道:“他两人是南通州送缉捕公文来的。”
       这两人连忙上前,向何五太请安。何五太让三人到客房里请坐。三人谦逊不敢。何五太道:有话坐下来好说,不用客气。三人才斜着半边屁股坐下。
   
       公差打扮的人首先开口说道:“近两年以来,邻县江阴、靖江、荆溪、宜兴一带,都出过好几次大劫案。一案也不曾办穿,只有泰兴一县,托老爹的威名鸿福,幸不曾闹过这种乱子。江阴、靖江各县办公的兄弟们,见泰兴四邻都出过同样的大劫案,只泰兴一县两年来鸡犬不惊;在两年以前,各县并没有出过这么大的劫案。
       “因此疑心那做案的人,若不在泰兴,便是泰兴因有何老爹的威名镇压,做案的不敢在老爹所住地方放肆。各县办公的兄弟们,正合力在泰兴仔细侦察,才略得了些儿门径。这两位老兄是从南通州来的,原来南通州本极安静的,我们正推测做案的不在泰兴,必在南通。这两位兄弟一来,才知道我们推测的错了。南通的案子,烦两位面禀给老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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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6 07:4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3 07:54 编辑

       何五太遂将眼光移到这两人身上,只见一个精悍些儿的起了起身说道:“这几年来,南通州附近各县接连不断的闹明火执仗的大劫,害得一般做公的弟兄们叫苦连天。只我南通州平安无事,终年没一些儿风吹草动。各县做公的弟兄们看了这种情形,以为老鹰不打窠下食,犯案的必在南通。
       “一个个到南通来踩缉,因此我南通虽不曾出什么案件,而我们既同吃了这碗公家饭,各县的弟兄们为办案而来,我们也不能不帮同踩缉。只是费尽心力,得不着一点儿线索。不过我们也只要做案的不在南通州给我们为难,邻县的事,能帮忙的帮忙,不能帮忙的时候,我们是不担责任的。
       “谁知近十多日以来,连南通也保不住安静了。十多日之中,呈报明火抢劫的竟有五处,其中还有两处杀伤了事主。这么一来,我们吃了这碗公家饭的就身不由己了。在南通明查暗访了几日,仍得不了线索,估量做案的必是泰兴人。因此我两人奉了公文到泰兴来,侥幸在泰兴倒查出一点儿门路来了。
       “原来距泰兴七八十里乡下,有地名叫唐家镇,镇上多是姓唐的居住,其中有个绰号唐三藏实叫唐棣华的,从十二岁的时候走失在外,直到两年前才回唐家镇。据那地方人说,唐棣华回家的时候声势甚是不小,皮箱篾篓不计其数。带有两个保镖的,这两年来就住在唐家。唐棣华时常带着两个保镖的出门。回来总是挑的抬的,行李异常富足。
       “唐棣华并不做何项生意,查他三人所到之处,都是狂嫖阔赌,并没干过一桩正经事,也没人见他们结交过一个正经朋友,形迹很属可疑。而南通五处事主的呈报都异口同声的说,破门入室动手抢劫的,只有三个人。
       “那两处受了伤的,就因为进来的只有三个人,事主仗着自己也练过些武艺,不把三个贼人放在心上,恃强打起来。谁知三个贼人的本领都十分高强,事主哪里是对手呢?所以受了伤,金银仍是被抢劫去了。
       “我们再查访唐棣华练武艺的来历,全没人知道,大概是在外省学得来的。我们原打算径到唐家镇捉拿唐棣华,并那两个保镖的。只因打听得三人还不曾回唐家镇,据地方人说,在一月以前就到泰兴城里来了。我们回到泰兴一访问,才知道他们住在泰兴的时候,某日清晨,何老爹曾到过他那里会谈一次。
       “我们因此特来拜求老爹,无论如何要求发慈悲,救我们一救。我们明知道老爹在泰兴是正大光明的大绅耆,必是为要保全地方,才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不过老爹明见万里,我们这般伴福沾恩的捕快,如何是唐棣华等三人的对手?
       “便是访着了他们落脚的地点,前去捕拿,也徒然打草惊蛇,不啻放他们一条生路。我们就不知道老爹有去会过他们的事,也是免不了要求老爹的,除了老爹实没有能收服他们的人。”
   
       何五太见这人滔滔不断的说完了,神色自若的点头笑道:“不错,唐棣华是个强盗,我早已知道。为他们不曾在泰兴做案,我也上了几岁年纪,就懒得多管闲事。我那日去看他,确是见他们在此地狂嫖阔赌,恐怕嫖赌到了手边无钱的时候,不暇顾虑,公然在泰兴开我的玩笑,不能不亲自招呼他们往别处去。我也不知道他们此去便到了南通,于今三位老哥将这事来责成我,不是我有意推诿,实在我也禁他们不过。徒然栽一个跟头,没有益处。”
       这三人见何五太已承认了早知唐棣华是强盗的话,怎么肯由何五太推辞不去呢?当下三人说尽了诚恳哀求的话,最后竟跪在何五太跟前,非何五太答应不肯起来。何五太也料知非应允不能脱身事外,只得一口担任同去。只要捕快把唐棣华落脚的地点,访查实在了,何五太便前去捕拿。这时就有五六县的捕快,穿梭也似的访查唐棣华下落。
   
       唐棣华的消息也很灵通。这里何五太担任捉拿他,他已知道了。即时离开了两个号称保镖的同党,独自在南通一个寡妇家中躲着。那寡妇的年纪,虽已有了三十多岁,风韵还是很好,生成一种悍泼的性质。丈夫在日,就和南通几个有名的痞棍姘识。丈夫死后,更是肆无忌惮了。窝娼窝赌,无所不来,并开了一个鸦片烟馆子。南通上中下三等的人物,都有一部分与这寡妇有交情。寡妇择肥而噬,不是有些资格的,还休想闻着她的气味。
       唐棣华论岁数正在壮年,论像貌更堂皇魁伟,加以手头宽绰,随时随地可任意挥霍,没一点儿吝啬的样子。寡妇不知道唐棣华的底细,见了这么资格齐全的人,自然中意,就和唐棣华姘识起来了。
       唐棣华既知道外面逮捕自己的风声紧急,逆料有何五太在内,不能大意,就打发两个同伙的到外省暂避。他以为那寡妇和他要好,绝不至害他,竟将实情告知那寡妇。并把在南通抢劫得来的金银珍宝,交给寡妇收管。寡妇满口应允他,教他安心躲着,外面断无人知道。
   
       五六县的捕快,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把这秘密所在,访查着了,连忙通知何五太。何五太到南通先安排了几十名壮健捕快,将寡妇的房屋层层围住,准备唐棣华逃跑出来的时候,即挡住去路,上前擒捉。何五太只带领了两名会武艺的捕头,直撞进去。
       凑巧那寡妇正从里面出来了,见了他们三人,虽不认识,那寡妇的心性很灵巧,一见便已猜透是来逮捕唐棣华的;知道回头给信已来不及,反而迎上来低声向何五太问道:“三位是来办案的么?”
       何五太一看这说话的神情,好像是预先约做了他们内应的一般,心里也以为果是众捕快事前买通了的,随把头点了一下,也低声问道:“他此刻在哪间房里?你引我们去罢。”
       寡妇向里面指了一指,做了做手势道:“他一个人在里面吸鸦片烟,只是那房间有个窗户朝着后院,他见三位进去,必从窗户逃跑,须先分一位打这边绕到后院,悄悄的把窗门关来,就在窗外把守着,万无一失了。”
       何五太心以为然,当下分了一个捕头,由寡妇引着去了。何五太才带了这个捕头,照着寡妇所指的房间进去,只见唐棣华横躺在烟榻上睡着了。何五太这时若存心要唐棣华的性命,当然是容易办到的事。无奈何五太生性仁慈,又和唐棣华有同门之谊,不忍乘其不备,便下毒手。哪知这一念仁慈,险些儿倒送了何五太的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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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6 07:44: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3 07:56 编辑

        原来何五太的师傅是天宁寺的一个和尚②,传授何五太武艺的时候,那和尚正在天宁寺,后来因不守法规,被住持驱逐出了庙。出庙之后,就在太湖里当一个盗魁。因到泰兴一带踩水(即打听何处有可以下手抢劫的富户,谓之踩水),遇见唐棣华在一座山里,爬上树探了窠。
       和尚见唐棣华才十一二岁,上树下树身体非常矫捷,一时心里高兴,就把唐棣华拐回太湖,朝夕教以武艺。唐棣华习练十几年,功夫已在何五太之上。和尚每年必来何五太家一次,所以何五太知道唐棣华的履历。
       唐棣华也因知道何五太是他的师兄,才不敢在泰兴做案。
   
        这回何五太被逼无奈,同来捉拿唐棣华,既没有伤害唐棣华的心,见唐棣华睡着了,即上前将唐棣华按住说道:“你今日自作自受,休得怨我。”
        唐棣华惊醒时,见已被按住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全身本领不能施展,遂哀求道:“我已深悔以前的行为了,自愿寻死,只求师兄不拿我送官。送到官跟前,必要受尽千般刑辱,叫我供出同伙来。我是个值价的汉子,宁肯死在师兄面前,办案的得了我的尸身,也可以消差了。”
        何五太是个长厚人,听了这话很近情理,心想将他送到官厅,供出师傅和自己来,也是不好。即对唐棣华说道:“你犯的罪横竖免不了一死,能自己寻死,确是值价多了。我既依你的,成全你的威名罢。”
        何五太刚才松手,唐棣华已乘何五太不备,一个鲤鱼打挺,将脚跟对准何五太前胸扫去,哪来得及避让,被扫倒在烟榻旁边。唐棣华趁势跃了起来,这捕头还不曾出手,就被一拳打倒了。何五太跳起来追时,唐棣华已冲出了寡妇的家。何五太尚且捉拿他不住,围守在外面的捕快,当什么用处呢?看且没看得分明,唐棣华早从头顶上蹿将过去了。
   
       唐棣华逃了没要紧,只苦了何五太,是个有身家的正经绅士,只因和唐棣华同门练武的嫌疑,经此一番证实,更不能脱身事外了。亲自到各处侦查了一会,查不出唐棣华的踪迹。何五太只得对官厅负完全责任,只求宽限时日,必能将唐棣华拿到。在未曾拿到以前,并担保唐棣华绝不敢再在这几县犯案。
       官厅碍着何五太是个正经绅士,他的女婿又是个进士,现任武城县的知事,不能逼迫何五太克期将唐棣华拿获,但求能担保此后不再犯案,也就不十分严厉的追究了。
   
       何五太亲自侦查不出唐棣华的踪迹,知道唐家的家法从来严肃。遂到唐家镇会着那个家主,将唐棣华犯案及捉拿的情形,告知了一遍,说道:“官厅本来要派兵来围剿这唐家镇的,在我知道尊府的情形,是不曾察觉唐棣华所说征苗子做游击的话,是一派临时捏造的胡言。大家相信实有其事,以致不加管束。官厅得了这种解释,才将派兵围剿的举动从缓。
       “我与唐棣华有同门学艺的情分,也不忍见他到案受刑,最好由尊府的家法,把他治成一个废人,并令他剃度出家。再由我出名,将尊府处置的实在情形,呈报官府,当可留着他一条性命。便是尊府,也不至受他一人的拖累。”
        那家主一听何五太的话,唐家四五百口男女,多是安分的良民,当然惊慌害怕。即时召集阖族的男丁,开了个会议,一致议定,多派人出外查访,务必把唐棣华弄回来,听凭家主处置。
   
       自己家里人查访,比较捕快自是容易些儿。不到一两个月工夫,竟把唐棣华找回来了。家主开了祠堂门,请出历代祖先的牌位来,教唐棣华跪在跟前。家主面数他的罪恶,家庭制裁的力量真大。任凭唐棣华为通天彻地的本领,千军万马阻拦他不住,一到了这种时候,浑身的武艺不能施展一点儿出来,自愿受家法。当着祖宗牌位,断去两条大腿。从此削发披缁,出家忏悔罪孽。
       家主说好,即命唐棣华的两个胞兄动手,把唐棣华两条大腿断了。雇了一个粗人,陪伴唐棣华到关帝庙做和尚。
   
      泰兴人人都知道的没脚和尚,便是这么一个来历。在下有个无锡朋友,与何五太家有些亲戚关系,知道这事很详细。述给在下听,在下还遗忘了许多。
                                                                                                                                                                              [三校完毕]
————————————————————————————
碧落赋_半剑飘东半剑西  
①        原文的“变态”,指模样有变化。
②        向恺然专门在《侦探世界》上发表《天宁寺的和尚》,后将载。
                                                                  
          (全文结束,插图见《平江不肖生 武侠创作考证》,链接
               https://bbs.gulongbbs.com/forum. ... 4024&extra=page%3D1
           第1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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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7 08:02:3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4 07:29 编辑

§04
    

(初载于《红玫瑰》1925第一卷第36,页码为1-20)
      现在长江流域的武术家,不知道秦鹤歧这名字的,在下敢武断说一句,是绝少绝少的了。普通知道秦鹤歧的,可分出两种性质来:一种是知道秦鹤歧武艺高强的,秦鹤歧今年活到六十三岁了,还不曾逢过敌手;又很有几次的机会,使他显出惊人的能耐来,所以声名扬溢,远近皆知。
      一种是知道秦鹤歧为伤科圣手的,江湖上有一句老话,未曾学打先学药;可见得学打的人,都是要研究研究伤科的。只是武艺既有强弱之分,伤科的学问,当然也有精粗深浅之别。秦鹤歧的武艺和外面一般负盛名的大武术家比较,自是当仁不让,他自己也未必承认弱似哪个。若和他秦家历代相传的祖宗比较,则他这一身武艺,就不免有一代雄鹰一代鸡的遗恨了。但是秦鹤歧的武艺,便赶不上他自己历代祖宗。
       至于伤科,却又比他历代祖宗更研究得精到。这一则是由于他性之所近,二则由于最近几十年来,欧西的医学,盛行于中国,使他有可资参考与佐证的所在。因此他的伤科,不但继承祖训,且能发挥而光大之。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秦鹤歧伤科既研究到这么精到,悬壶几十年,经他手治好的,不待说是盈千累万的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声名又安得不震惊遐迩呢?不过依上说两种性质,知道秦鹤歧的,仅知道秦鹤歧是个善伤科的武术家罢了。至于他家武术的来源,以及他本人几次显出惊人能耐的事实,外面知道的人很少。
   
      在下震惊他的声名,已有好几年了。虽苦于没有机会去拜识这位武术界的名宿,然间接从秦鹤歧的朋友口中,所得来的消息,已有不少了。并有几件在武术中,是很有价值的。在下素性喜表扬人的武德。像秦鹤歧这种于武术中有价值的事实,在下尤乐为之宣传。
      不过希望看官们不要拿着当武侠小说看,但在下所知道的,究属传闻之词,中间或者不免有不实不尽之处。是又希望比在下知道详细的看官们,加以纠正,或另写一篇出来。使知道秦鹤歧的程度,和在下差不多的人看了,能更知道得详尽些。那就不是在下一个人的希望,可说是宣传武化的人所应尽的责任啊!
   
      闲话少说,却说秦鹤歧的原籍,并不是上海人。他以前第八代的祖宗,康熙年间才从山东迁到上海浦东来,就在浦东落了业。至于他这第八代祖宗迁到浦东来的历史,也是武术界中一段很有价值、很有趣味的故事。要写秦鹤歧的事迹,就不能不先将这一段有价值有趣味的故事写出来。
      秦鹤歧的八代祖,说的人已不能说出他的名字。说的人因与秦鹤歧有朋友的关系,随口以秦先生代之。在下图着落笔时的便利,不好任意杜撰一个名字,也只好跟着人称呼他秦先生。
   
   秦先生当少年的时候,生性喜欢练武艺。山东是个民性最强悍的省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因为民性强悍的缘故,练武艺的从来非常之多。但看中国的响马贼,只山东一省出的最多,就可以证明山东会武艺的人多了。秦先生既生性喜武,又生长在这历来尚武的山东,从十几岁研练到二十多岁,其造诣自不待说是很有可观的了。不过武艺这种东西,造诣是没有止境的,强中更有强中手。要做到登峰造极这一步,无论什么人,竭多少时间的力量也做不到。这便是所谓天外有天,永无穷境的缘故。
   
      秦先生苦练到二十八岁的这一年,在山东的声名,已是震动一时了。会武艺的一享了盛名,在中国武术界的惯例,自然免不了有同道中人,前来拜访。拜访的原因,异人同辞的都说是慕名。其实何尝是慕名?忌名也罢了!拜访的目的,也是异人同辞的说是领教,其实领什么教?无非想打倒人,以成全他自己的声名罢了!当时来拜访秦先生的,一个也逃不出这两种的范围。
       只是那时秦先生的本领,虽仍是不能说做到了登峰造极的这一步,然普通来拜访他的,却没有一个能达到了来拜访的目的。落在一般襟怀狭小故步自封的武术家,练武练得了这种成绩,纵不昂头天外,骄气逼人,也可以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再和初练的时候一般下苦工夫了。终成大器的人物,毕竟不同。
       秦先生越是在山东打得没有对手,越觉得中国之大,本领强似自己的人必然很多;并相信越是有真本领的人越不会无故找寻同道的动手;要求自己的本领有进境,势不能不亲往各省细心访求。好在秦先生那时父母已经去世,自己又因练武的关系,不曾娶妻。单独一个人,来去没有牵挂,正好出门访艺。因多年就闻得少林拳棍的名,遂径到河南少林寺。
       谁知少林寺拳棍,只是历代相传的声名。那时寺内的和尚,并没有练拳棍的,秦先生大失所望。在寺内盘桓了多时,才知道众和尚中,有两个老和尚,年纪都在七十岁以上了,武艺高到不可思议。其来历没人知道。秦先生便在寺内从两老和尚学艺,直学到三十九岁,已经过十一年了。
   
  这年少林寺不知为了什么事,被官军围剿,大约牵涉着种族革命的关系在里面。官军在夜间将少林寺包围,用火箭向寺内乱射。官军存着聚而歼之的念头,所以围得水泄不通。一声儿不警告,就四周用火箭放起火来。寺内几百僧众,从梦中惊醒,都慌乱不知所措。
   
       秦先生当这种时候,真是艺高人胆大,哪里把这些官军放在眼里。但是因有两个师傅在跟前,不敢鲁莽举动罢了。便在两个师傅面前请示道:“弟子愿一身当前,将重围冲破,救一寺僧人性命。” 老和尚从容说道:“劫数如此,不可救也。你不在此劫之内,你自逃生去罢。以你此刻的本领,能不伤一人出去,仍以不伤人为好,免得自重罪孽。”
       在这说话的时候,正殿已经着火了。老和尚催秦先生快走。满寺僧人号哭的声音,惨动天地。秦先生见师傅不许他救众僧人,不由得着急道:“ 弟子一人逃去,两位师傅怎样呢?师傅不走,弟子宁守在这里。” 说时也流下泪来。
      老和尚挥手说道:“ 你能逃,还着虑我两人不能逃吗?” 秦先生听了这话,才恍然两师傅的本领,在自己数倍以上,岂有逃不出去之理。只是这时四围都已着火,总不免有些觉得两师傅都是八十岁的人了,自己做徒弟的不在跟前,心里实在放不下,因此迟疑不肯走。
      老和尚似乎知道秦先生的用意,遂捏了一捏指头说道:你快向东南方逃去。在五里外某处一株大松树顶上等我,我只待经过这劫便来。你此去东南方甚利。秦先生至此才向两老和尚叩了几个头,施展出十一年来所得的功夫,就在院中凭空一跃,即飞出了重围。
   
      回头看少林寺时,已烧得如一座火山。因牢记两师傅的吩咐,在五里外松顶上等候,不敢停留,顷刻奔到了指定之处。秦先生才飞身上了松树顶,天色已将发亮了。只见半空中远远的来了四盏红灯,越来越近,定睛看时,原来就是两师傅每人两手擎两盏斗大的红灯,凌虚向东南方飞去。
      经过松顶的时候,都含笑对秦先生点头,转眼就没入云雾之中去了。秦先生从松顶上下来,因两师傅有此去东南方甚利的话,便不回山东原籍,一路寻觅可以安身的地点,到浦东就住定了。渐由小本经营,几年之后,即成家立室起来。
   
      两个老和尚也到了秦先生家里,一个没住多久,仍出外云游,不知所终。一个直在秦家住到一百零三岁,就在秦家圆寂了。老和尚所有的本领,都传授给秦先生,秦先生也活到一百多岁,见了曾孙才死。
      秦先生的伤科,自然也是精妙极了。连同武艺,一代一代的传下来,到秦鹤歧已是第八代了。中国武术家能历代流传,不坠不失,像秦家这样的,只怕也可说是绝少绝少的了。
   
  秦鹤歧从小即苦练他家传的武艺,也不找人较量,也不向人夸张。秦家的家教是绝对不许子弟学了武艺在外面逞强的,因此秦鹤歧练到三十多岁,虽练了一身本领,除同道的人知道而外,便是浦东本地方人也少有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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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7 08: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4 07:33 编辑

       这日秦鹤歧因闲着没事,在外散步,顺便到一家茶楼上,想喝杯茶消遣消遣。上楼就拣了个临街的座位坐下来。秦鹤歧虽生长在浦东,却并不曾在这茶楼上喝过茶,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原来这茶楼是一个船户开设的,平日在这楼上喝茶的人,船户居十之八九,不过有一二成商民。
       船户有什么事须集会的时候,照例以这茶楼为集会的地点。遇了这种时候,这茶楼便不卖外客的座位。有时就不是集会而来这楼上喝茶的船户太多了,没有座位,也得强令外客腾出座位来。一般商民都畏惧船户人多势大,每每不敢表示反抗的意思,忍气将座位让给船户。后来浦东人都知道这茶楼是船户的势力范围,已没人肯上去喝茶了。
   
       秦鹤歧不知道这种情形,才上楼坐定,还不曾喝了一杯茶,凑巧紧跟着上来了一大帮船户,约莫有四五十个。这时在楼上喝茶的,已有十多个人,不待说尽是船户。惟有秦鹤歧一人,非其同类。衣服容貌,谁也能一望便知道不是个驾船的人。那四五十个船户上得楼来,登时把楼上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
       剩下五个人走到秦鹤歧所坐的这张桌上,挥手教秦鹤歧让开。秦鹤歧既不知道这茶楼的性质,也从来没听说有这种无理的事。并且这五个船户,都只挥手大喝让开让开,没一个肯略假词色,说句温和些儿的话。
   
       秦鹤歧正当壮年气盛的时候,如何能受这种横不讲理的待遇?当然坐着不动。据理和船户争道:“凡事得论个先来后到。我一般的花钱来这里买茶喝,并非不给茶钱,为什么就这么教我让开呢?”
       这五个船户也都是从来没见过有不同业的人敢在这楼上不肯让位的事,听了秦鹤歧的话,不但不自觉得理亏,倒比秦鹤歧的气更来得大。其中有一个性急的,早忍不住,对着秦鹤歧的面孔,大呸了一声道:“ 你聋了呢,还是瞎了呢?” 这呸一声不打紧,却呸了秦鹤歧一面孔的唾沫。
   
       秦鹤歧到了这时分,无论有多大的度量,也不能忍耐了。托地跳起身来,就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 你们难道都是些强盗吗,怎的竟这般不讲理?你们不聋不瞎,也应该知道我秦某不是好欺负的。” 秦鹤歧这几句话,倒骂得这五个船户怔住了。五人的心里都以为这茶楼在浦东开设的日子不少了,浦东人没有不知道这茶楼是船帮的势力圈,从来教外人让座,无有不唯唯遵命的。
       今忽然见秦鹤歧这么强硬,而说话的口音又分明是浦东人,何以竟有这般胆量呢?五人因是如此心理,所以一时倒怔住了,不好怎生摆布。同时两旁桌上的船户,便不暇思索,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早已挺身抢过这边来,指着秦鹤歧回骂道:“ 你不是好欺负的,我们倒是好欺负的?我们也没工夫和你多说,请你滚出去打听明白了再来。” 边骂边动手来拿秦鹤歧。
   
       秦鹤歧见有人动手来拿,反笑起来说道:“ 好的,看你们人多便怎样!” 趁那人来到切近,只伸手用两个指头轻轻在腰眼里点了一下,那人登时两腿一软,身不由主的痿瘫了下去,眼也能看,耳也能听,心里也明白,只浑身如喝醉了酒的一般,没丝毫气力,连四肢都柔软如棉,不能动弹半点。
       余人见这人无故倒地,虽也有觉得奇怪的,只是都是些脑筋简单的人,哪里知道见机呢?一人不济,三四人一拥上来。秦鹤歧一用不着解衣捋袖,二用不着躲闪腾挪,只两手穿梭也似的在每人腰眼里照样各点一下,顷刻之间左右前后,横七竖八的躺了二三十个,就和一盘眠蚕相似。
       座位隔离远些儿的,因不能近秦鹤歧的身,才看出这纷纷躺下,一躺便不能转动的情形来,不由得都惊得呆了。任凭这些船户有万丈高的气焰,天大的胆量,眼见了这种情形还有谁敢上前来讨死呢?
   
      秦鹤歧点倒了二三十个船户之后,等待了一会,不见再有人上来,才高声向这些座上的说道:怎么呢,要送死的请早,我也没工夫久等。众船户有面面相觑的,有以为打死了这么多同伙,势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溜出去叫地保街坊的。秦鹤歧高声催问了几遍,见终没人再敢上来,便跳过躺着的船户的身体,待提步往楼下走。众船户自是不肯放秦鹤歧走,然也不敢动手来拿,只得大家将秦鹤歧包围着。
       年老些儿的就出头说道:“ 你打死了我船帮里这么多人,就想走吗?没这般容易的事,我们这里已打发人叫地保去了。” 秦鹤歧从容笑道:“ 很好,我正待去叫地保来收尸。你们既打发人去了,我就等一会再走也使得。” 回身坐下。
   
       等不一会,有两个船户跟着地保和几个街坊绅士来了。一上楼,船户就指着秦鹤歧向地保道:“ 他就是凶手。地保、街坊都认识秦鹤歧的,见面很惊讶的问道:就是秦先生在这里吗?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他们船帮里人来报,说这楼上打出了几十条人命,把我们吓得要死,急忙赶到这里来。秦先生府上是浦东有名的绅耆人家,这里到底为着什么?”
       秦鹤歧便把争座的言语、动手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茶楼的招牌上并不曾写明不许非船帮的人买茶,如何能在人一杯茶还没有喝了的时候,教人让座呢?即算这茶楼上有这习惯,也应该向人将情由说明,要求通融办理才是。然要求尽管要求,人家花钱买来的茶座,让不让还只能凭人高兴。
       “不论如何,断没有恃众欺人,硬动手要将人打下楼去的道理。这楼不是才开张不久的。我今日初次上来,就遇了这种对付,可见得平日在这里,曾受他们欺负的已不知有多少人了。他们不先动手打我,我只一个人在这里,绝不会先动手打他们。
       “他们既仗势打人,又经不起人家的打,只一个一下就打得都赖在地下不肯起来,请诸位去仔细瞧瞧,看是不是伙同放赖,想借此讹诈我。”
   
       地保和街坊齐向躺着的船户一看,只见一个个都睁眼望着人,脸上也没一点儿不同的颜色,只不转动,不说话。地保拣一个望着自己的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躺着不起来,身上受了伤么?”
       这船户只将两眼动了一动,仍不开口,一连问了几个,都是如此。
       地保说道:“秦先生是浦东的正经绅士,他家历来待人很和平的,并且这回你们船帮里人多,他只得一个人,料想他不至无缘无故,动手打你们。你们于今又没打伤什么地方,何苦都赖在地下不起来干什么呢?你们报事的人也太荒唐。现在一个个面不改色的睡在这里,说什么打出了几十条人命。”
       船户中有两个略有些见识的说道:“我帮里人若是想借此讹诈,就得装出受伤的样子,不会都睁开眼望人。分明是姓秦的用点穴的功夫,将我帮里人点成了这个样子。仍得姓秦的动手,才能救得转来。”
   
       地保和街坊听了这话,才恍然秦家的武艺是历代相传,有很多人知道的。遂转向秦鹤歧道:“他们都是些不懂道理的粗人,秦先生不必与他们计较,请秦先生看我等的情面,将他们救起来。再教他们向秦先生赔罪。”
       秦鹤歧笑道:“我要他们赔什么罪?诸位先生教我救他们容易,只是要这茶楼的老板出面和我说个明白,看他为什么不在招牌上将不卖外客茶座的话写出来,是不是有意把外客招来,受他船帮的欺侮。他把这道理说给我听了,我不但愿将这些人救起,并愿向他赔罪。”
       地保即高声说道:“这里的老板本也太糊涂了。他茶楼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为何还躲着不出来?”当下就有个堂倌出来说:“老板病了。不能起床,因此没有出来。”
       地保和街坊绅士久已知道这茶楼是船帮人开的,素来横不讲理的驱逐外客,也都有心想借此勒令茶楼老板取消这种恶例。听了堂倌的话,即正色厉声说道:“胡说,什么病这般厉害,不能起床,抬也得抬到这里来。这里老板不到,休说秦先生不答应,我等也不答应。他店里出了乱子,他安闲自在的睡着,倒累得我等来劳唇费舌,于情理上也恐怕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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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7 08:22: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4 07:35 编辑

       众船户急欲救人,又见地保街坊都动了气。这些船户平日倚着人多势大,欺侮单弱客人,是再厉害没有的了。及至遇了力量声势都比他们大些的人,认真和他们交涉起来,便吓得都缩着头不敢露面了,巴不得把老板拖出来,抵挡一阵。也跟着地保街坊催堂倌去叫老板。
       这老板自然也是和众船户一类欺软怕硬的人物,并不是真个有病,只因知道这回遇了对手,自觉理亏,不敢出头,才教堂倌说病了的话。堂倌这时被逼不过,只得到里面如此这般的向老板说。
       老板明知非自己出来,这事不能了结。只索硬着头皮,跟堂倌一同出来,仍装出有病的样子。出来除向地保街坊道谢,并向秦鹤歧赔罪而外,没有道理可说。
   
       秦鹤歧到了这时候,在势不能不强硬到底,据理教训了这老板一顿。地保街坊也勒令这老板从此取消驱逐外客的恶例。老板当众答应了。秦鹤歧才使出手段来,在躺着的船户身上每人按摩了几下,按摩过了的就霍然跳了起来,一些儿不觉着痛苦。秦鹤歧自从显了这回手段之后,浦东才无人不知道他的本领。
   
       秦家祖遗的产业,原有三四万。传到秦鹤歧手里,因经营得法,那时已有七八万财产了。有七八万财产的人家,在浦东地方,当然要算是一个富户。
       三十年前的银行业不曾发达,富户将银钱存放银行里的很少。除了买田购地而外,余下的银钱多是搁在家里的。秦鹤歧家既有七八万银子财产,通常存放在家中的银钱,至少也有一千八百。因此远近一般做没本钱买卖的窃贼,无时无刻不转秦家的念头。
       无奈秦家的房屋,因是祖传巨宅,异常坚固。想从墙壁上凿窟窿进去,实行偷盗,是一件绝对不容易办到的事,并且秦家是远近知名的好武艺,而秦鹤歧在茶楼上显手段的事,更传播得四境皆知,那些窃贼越是不能达到目的,越是念念不忘。
       酝酿了多时,居然被一个会些武艺的窃贼头目,邀集了二三十个亡命之徒,也都懂得些武艺的,打算趁黑夜偷进秦家,硬把秦鹤歧杀翻,抢了银钱远走高飞。
   
       那时好像是八九月间天气,秦鹤歧为图练工夫便利起见,不曾和他夫人同室。独自一个人,住在一间很宽大的房子里面。每夜须练到二更过后,大家都安睡了许久才睡。秦鹤歧所睡的房间及入睡的时刻,窃贼都探听得明白了。派定了某人先动手,某人紧跟上去,某人从旁帮助。任凭秦鹤歧有登天的本领,乘正在睡着的时候下手。
       八九月间天气,既不能盖多厚的棉被,又不能穿多厚的衣衫,要杀翻尤比较冬季容易。众窃贼布置得铁桶也似的严密,无论如何绝不任秦鹤歧有逃生的门路。才趁月色无光的这夜,相率到秦家来。
   
       秦鹤歧这夜练过了武功,觉得有些疲倦了,就上床安歇。窃贼的种种布置,事先没得着丝毫音信。照例一上床就入了睡乡。但是练武艺的人,本来睡觉比寻常人警醒些,而秦鹤歧又处于夜夜防盗的地位,不待说更不敢放胆鼾睡。
       刚合上眼矇眬不久,猛觉有人撬得房门响,惊醒过来。一听就知来了不少的人。连忙翻身坐起来,正待下床,黑暗中觉得有很尖锐的东西朝着自己胸前刺来,来势甚为凶猛。哪来得及避让,只顺手往旁边一牵,恰好牵着了一枝矛杆。
       来的势猛,这一牵的势更猛,那矛已脱离贼手,直射向床角落里去了。那持矛的贼不提防这一牵的力量有这么大,赶不上提脚,已扑地一跤,向床前跌下。秦鹤歧哪敢怠慢,下床一脚踏在贼背上,只将足尖一紧,贼哇的叫了一声就这么死了一个。
       第二个紧接着上来,迎头向秦鹤歧一刀劈下。秦鹤歧背后被床缘抵住,不能退步闪开,只得仗着身上的硬工夫,明知劈来的是一把单刀,也不害怕,举右手迎上去,刀锋正劈在手掌上,谁知这使刀的贼极刁,将刀顺势往自己怀中一拖;
       不问什么硬工夫,遇刀只能受砍不能受拖,这一拖就险些把秦鹤歧的右手掌截断了,只痛得秦鹤歧冒起火来,也顾不得右手掌的伤痕怎样,左手朝贼人胸前,屈一个食指,一钉锥戳去。贼人哎哟了一声,还不曾倒地,秦鹤歧的右手早到,一把撩住贼人的下阴,也是一拖,可怜连小肠都拖出来好几尺。用不着说,这贼也登时倒地死了。
       第三个使一条檀木齐眉棍,没头没脑的劈将下来。秦鹤歧更懒得避让,踏进迎头一拳,连喊叫的声音都没有,贼人的脑袋已被这一拳打做三四开,脑浆迸裂,也不能活了。这三个能耐高些儿的贼都死了,以外的不敢单独上前,然也不甘心饶了秦鹤歧就走。大家逼在一间房里,与秦鹤歧混战了一会。
       毕竟二三十个贼人手中所持的刀矛棍棒之类的武器,都被秦鹤歧在黑暗中夺了。个个都剩了一只赤手空拳,没有恋战的资格了,才相率逃去。秦鹤歧因打死了三个之后,不由得心里软了,不忍再下毒手打人,只要夺了各贼人的武器,使不能伤自己就罢了。所以众贼能不受伤逃去。若秦鹤歧不如此存心,尽着平生本领施展出来,这二三十个毛贼,一个也休想有活命。
   
       等到秦家的妇孺老弱,以及仆婢惊醒起来时,众贼都已逃去了。房中除三个贼尸外,满地都是武器,有多半被秦鹤歧随手折断了。秦鹤歧脱衣看自己两条臂膊,也现了无数的伤痕。不过都是皮肤上的轻伤,只右手掌伤了筋骨,他自己既是伤科圣手,家中有现成的伤药,毫不费事的就治好了。
   
       这事自免不了要报官相验,官厅派员验了尸,问明了格杀情形,十二分佩服秦鹤歧的本领。逆料贼人受了这回大创,必然要来寻仇报复。官厅知道秦鹤歧是个极正直的人,饬地保将贼尸葬埋之后,即送了一杆六响手枪给秦鹤歧作自卫之具,免得遇急难时赤手和有武器的贼对搏,致受伤害。秦鹤歧得了这杆手枪,胆量自然更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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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17 08:24:5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4 07:37 编辑

       这事没经过多少时日,那些从秦鹤歧拳头底下逃得了余生的恶贼,果然又纠众前来,意图报复。这回秦鹤歧却发觉得早些,贼人正在撬后门的时候,秦鹤歧还不曾睡。听了响声觉得有异,即抽了手枪,蹑足到后院。听撬门的声音很急,快要被贼撬开了。
       忙向天开了一枪,才对着后门高声说道:“劝你们不要再来和我姓秦的为难,上次他三人若不下毒手要我的命,我也不至要他们的命。上次已开了你们一条生路,还想来报复我吗?官厅于今已给我这手枪自卫,你们的武艺就比我高强,料也当不了这手枪。就进来也讨不了便宜去。”
       秦鹤歧说完这几句话,外面登时没一些儿声息了。自后便没人再敢前来尝试。
   
       秦鹤歧三个字的声名,自经过这一度的宣传,比上次在茶楼上显手段,更容易使闻名的人震骇。因为茶楼上虽也一般的打倒了二三十个人,然都是些毫不懂得武艺的船户,又在白天。船户不知道秦鹤歧是何许人,存着骄矜欺负人的念头,不提防秦鹤歧有这么厉害,所以都被点倒在地。
       至于这二三十个窃贼,都是挑选了会武艺的。黑夜乘秦鹤歧不备,二三十件兵器,打秦鹤歧一双空手,竟打成如此一个结果,安得不骇人听闻呢!
   
       宣统元年天津霍元甲,因与英国大力士奥皮音订了约在上海比武。霍元甲一到上海,就闻到了秦鹤歧的名,特地到秦家拜访,这时秦鹤歧已住在英租界戈登路了。与霍元甲会面,彼此谈论得很投契。自然双方都存着钦佩的心思。秦鹤歧评判霍元甲的武艺,几句话说得异常中肯,说后不久便应验了。
       秦鹤歧说霍元甲当练武艺的时候,因急于做手上的工夫,将身上的工夫忽略了些,以致手上工夫先成功,身上还没到成功的时候,若尽手上的工夫使出来打人,受着的固然是受不了,而自己身上也不免受伤。这话说出来,在外行固是不明了这道理;便是内行,也多有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的。
      及至霍元甲在张园摆过一个月擂台之后,身体上果然发生了毛病,起病虽尚有其他的原因,而秦鹤歧所说的这种弊病,得居原因之一大部分,许多内行朋友才相信秦鹤歧的话应验了。
   
      霍元甲被小鬼毒死后,有些会武艺的人,研究秦鹤歧评判的道理。秦鹤歧说道:“这道理不容易明白吗?且拿一艘海军战舰做比譬:二万吨战舰上的巨炮,在二万吨的舰上开起来,有十二分的威力;无论什么坚城要塞都可以攻破。然若将这种巨炮移到一万吨,或几千吨的舰上,不开则已,开则载炮的舰必先自受了伤损,这就是因为吨数太小了,受不起那么大的反动力的原故,拳术何独不然?
       “一拳打出去的力多大,反动力也有多大。霍元甲右拳打出去的力,足有八百斤;而身上所能受的,才四百余斤。不用全力打人,没有妨碍。一用全力,自己身体就先吃不住了。这便是霍元甲致病②的大原因。”一般人听了这种比譬,不由得不佩服秦鹤歧的见解高妙。
       数年前,唱武生的戏子赛活猴来上海唱戏,闻了秦鹤歧的名,也是特地到秦家拜访。赛活猴的武艺也是曾下过死工夫的,平生不大肯许可人。会着秦鹤歧的面,谈了些武艺中的言语,究竟看不出秦鹤歧的本领来。又有些不敢明说要比试比试。
       一则恐怕敌不过秦鹤歧,跌了跤,便无面目再在上海立脚;二则见秦鹤歧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又不是拿武艺在外面夸张骗饭吃的人,无缘无故的说要较量武艺,总觉有些说不出口似的。因此只坐谈了一会就起身作辞出来。此时的秦鹤歧,早已矜平躁释,炉火纯青的了。哪里还有无故想和人较量武艺的心呢?见赛活猴作辞,即殷勤送出大门,拱手道再会。
       赛活猴忽然觉得既会了面,安可虚此一行;念头一转,便不暇仔细思量,趁秦鹤歧拱手的时候,猛不防双手在秦鹤歧脉腕上一按,打算用平生气力,将秦鹤歧的拱手按下。谁知秦鹤歧的手就和生铁铸成的一般,哪里按得动丝毫呢?
       秦鹤歧随手往上一领,便把赛活猴的身体领得悬空起来了,不能上,不能下,只得恭维秦鹤歧道:“到底名不虚传,黄忠不老,拜服拜服。”
       秦鹤歧笑着从容放下说道:“领教了。”赛活猴不觉羞得满面通红而去。
       秦鹤歧事后向一般朋友说道:“赛活猴倘在二十年前,和我开这玩笑,就不免要请他吃点儿小亏。在今日来见我,实不能不算是他的幸运了。”
       前年山东马良到上海来开全国武术运动大会,还请了秦鹤歧出来。当场演了些他祖传的武艺,给一般人见识见识。只可惜在下没这缘法,不曾去瞻仰这位老英雄的丰采。
                                                                                                                                             [三校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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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赋_半剑飘东半剑西  
①     历史上有过三次火烧北少林事件,第一次在北周,第二次是隋朝, 第三次是民国1928年,与小说的民国人秦鹤歧的八代祖不太符合。比较接近是公元1674年,康熙令满清军队  兵分三路攻进南少林,将少林寺一把火夷为平地,僧人方丈全部烧死!原因是线报称反清复明的团体藏在南少林,小说称“种族革命”,因此大致是1674年事件,不过不是小说的“河南少林寺”。这片段姑且作为小说家言接受。
②    1989年修建霍元甲陵园时,对霍元甲遗骨进行化验,证实是被毒死的。而霍元甲多次比武后有外伤、患有呛咳症,也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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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3 07:31: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4 07:41 编辑

§05
                                    熊    与    虎
                                   作者:向恺然

              (初载于《红杂志》第二卷第30期总第80,页码为9-14)

       易枚丞对我说,他在吉林的时候,有一次雇了一辆骡车,坐到什么地方去。在路上无意中看见那骡夫的右耳,缺了大半截,仅剩了下半截的耳根儿,不像是生成的,也不像是被刀割了的,忍不住就问那骡夫道:“你这右耳的上半截怎么没有了呢?”
       骡夫见枚丞问他的耳朵,似乎很得意的样子说道:“说到我这耳朵,登时身上就得打一个寒噤。我这耳朵,是被一只极大的黑熊抓去的。”
       枚丞是个生性好奇的人,听说是被极大的黑熊抓去半截耳朵,便喜得连忙问道:“怎么被熊抓去了耳朵,却不曾把命送掉呢?”
   
       骡夫笑道:“这就要算是我的造化了。我从前不是赶骡车的,当二十几岁的时候,最欢喜肩着鸟枪,到各处山野中猎鸟兽。这年秋天,阴雨了半月,一日天气初晴,我就肩着鸟枪出外,走到一座山里,正在拿眼向四处张望,看有可以下手的鸟兽没有,陡然发现对面一个山坡里有一只极大的黑熊,和人一般的两脚着地,慢慢的走动。
       “我这时所立的地方,与那熊相隔约有百步远近,中间横隔着一条山涧,山涧两岸的芦苇有五六尺高,很是浓密,涧中有二三尺深的水。我心里明知道这东西厉害,只因仗着中间有这么一条山涧阻隔,以为他①不能飞过来,因此便不惧怯,并想一枪打中他的要害。我们出外找猎,身边本带了两种子弹,一种是群子,打鸟雀的;一种是独子,打野兽的。
       “平常枪里装的多是群子,因为遇野兽的时候少,遇鸟雀的时候多。此时既发现了那熊,立时把独子装在枪里,蹑足潜踪的走到涧边,在两岸没有芦苇的地方站着。熊的眼睫毛最长,不自己用手撩起来,两三丈远以外便不能看见。我走到涧边的时候,熊并不曾知道,正掉转身躯来朝我立着,两手向两边抓着小树枝玩耍,胸口里纯是白毛。
       “我估量相隔不过十多丈远,我枪的力量还能多打数丈,已在正好下手的距离以内,再不下手更待何时?遂对准他胸口白毛一枪轰去,不偏不斜打个正着。我只道他也是血肉之躯,要害处中了这么一枪,必然仰后便倒,我单独一个人能打死这么大的一只黑熊,拖回家去岂不可以惊动许多人?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眼睁睁的望着他,只等他仰天躺下,我就过山涧那边去。
       “谁知这东西真厉害,一颗枪子打在他身上,他哪里当一回事,一些儿不改变他平时从容的态度,弯腰抓了一把泥砂草屑,再抬起身来。我看中弹的所在,淌出许多鲜血来,将胸口的白毛染红了一大块。他把手中的泥砂草屑向伤处揉擦了几下,仿佛敷上了一些伤药的样子,这才用两手撩起两眼的睫毛来,抬头向我这边一望。我立的地方没有芦苇,一眼就望着我了。
       “我当时觉得他这一眼有很大的威力,不敢停留,立起来拖着鸟枪回身就跑,没回头看,也不知他怎生跳过山涧的,仅跑了四五十步远,忽觉右耳一冷,好像有什么冷东西挨擦了一下的样子,从右耳擦过就到了右肩上,身体便不由自主向后仰面倒下来,鸟枪脱手掼了几尺远。
   
       “我倒在地下看那熊,已在我身边立着,我待翻身起来逃走,他只用手在我胸口按一下我就仍旧躺下,翻不起身来了。我到了这时,惟有紧闭两眼等死,但是两眼闭了好一会,并不觉身上有什么痛楚,只觉肚皮上有很重的东西压着,不甚好吐气,慢慢的张眼看时,原来那熊坐在我肚皮上,抬起头望着天笑。
       “我腰里带了一把小尖刀,我打算抽出来,乘他不备拣要害处再戳他一下。却苦刀把坐在他屁股底下,抽不出来,只得轻轻的替他搔痒。畜牲尽管厉害,知识毕竟赶不上人,我替他在屁股上和腿弯里搔痒,他很觉快活,渐渐的把屁股悬空,让我好搔。我巴不得他有此一着,越发替他搔个不住。他搔得快活,把屁股更悬高些。
       “是这么三五次后,屁股已离我的肚皮有四五寸高了,我左手仍不住的搔着,右手缓缓的将尖刀抽出来,顺过刀尖对准他谷道②只一下戳去,连刀把都戳进去半寸。他受了这一伤,跳起身带着尖刀就跑,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我这时爬起来,才觉得右耳痛彻心肝,地下淌了一大块鲜血,上半截耳根不知被抓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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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3 07:36:2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4 07:42 编辑

       易枚丞笑道:“倘若熊没有这么笨,有他那么大的力量,又有那么顽固的皮肉,如再加以机灵还了得吗?山中一切的野兽都要被他征服了呢。”
       骡夫点头道:“熊尽管有这么笨,无论什么野兽没有不怕他的,能勉强和熊抵抗的只有老虎,然老虎也还是不敢随便与熊相斗。平常老虎遇了熊,多是老虎先自避开,不与熊对面,熊是从来不避虎的,不但不肯避,反得追赶着虎要吃。不过虎的脚步快,一纵一两丈远,熊追赶不上罢了。
       “只是熊最有耐性,决不因他自己笨钝就灰心不追赶老虎,尽管老虎已逃得无影无踪,他仍是不舍,照着老虎逃去的方向,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追赶。老虎逃了一会,回头不看见熊追来,就坐下来休息。熊追赶老虎是不停留的,十九在老虎坐下来休息的时候追上。老虎见熊追来又跑,熊又不停步的追,如此追上了好几次,追得老虎无路可逃了,只得把心一横,转身与熊相斗。”
   
       易枚丞问道:“老虎的爪牙都厉害无比,举动又比熊迅捷些,认真和熊相斗起来,只怕熊也不见得斗得过老虎。”
       骡夫摇头道:“其名虽说老虎和熊相斗,其实老虎哪里敢认真与熊斗一下两下?斗的时候,老虎只朝熊坐着不动,熊伸着两手来抓老虎,老虎等他来到切近,耸身一跃,从熊头上跳到熊背后,随即掉过身又坐着不动。熊抓了个空,知道虎跳到了背后,也回转身来,又伸着两手去捉,老虎又跳了过去。
       “是这么跳了无数次,老虎自觉跳得又饥饿又疲乏了,只管把熊撇下来,自去寻觅可吃的东西充饥。熊此时并不追赶了,也不去寻东西吃,就在这相斗的地下,弯着腰从容不迫的扯草拔树,用意在等歇与老虎相斗的时候,免得草树碍了手脚。老虎去寻着东西吃饱了,知道逃跑不掉,仍回身到原处依着初次的斗法,斗到饥疲不能支持了,又撇了熊自去休息,自去寻东西吃,吃饱了再来。
       “是这么得经过六七日,熊始终不肯离开相斗的地方,去觅些食物,也不肯略略的休息片刻。斗到四五日,必有两亩地大小的所在,没有一寸青草,没有一株小树,都被熊在老虎去休息和觅食的时候拔除干净了。斗到四五日以后,熊的两只眼睛都气红了,举动倒渐渐的快了,老虎在这时候就得特别的留神,万一稍有不慎,一下被熊抓着了,便休想挣脱,十九被熊撕裂着吃一顿饱。
       “若这虎能与熊支持到七八日,熊已饥疲不堪,就奈虎不得了。虎见熊饥疲得立脚不住了,才聚精会神的猛扑过去,一口就咬住熊的喉嗓,半晌还不敢放口,必待熊已死去不能动弹了,才放下口来。”
   
       易枚丞问道:“熊为什么七八日不去寻东西吃呢?”
       骡夫笑道:“熊的性情最骄傲,最托大,他并不把老虎看在眼里,以为一下就吃着了,有现成的粮食在眼前,用不着另去别处寻东西吃。越斗的日子多,越赌气非拿这老虎充饥不可了。他吃不着老虎,就怪地下的草木妨碍了手脚,所以老虎一去,他便趁着空闲的时候扯草拔树。然而饶你老虎机巧,仍是被熊抓着吃了的时候居多,老虎吃着熊的时候不过十之二三罢了。”
   
       甲寅年在日本,易枚丞同我到上野动物园,看了两只绝大的白熊,我说:“这东西笨到了这个样子,纵然有力如虎,也不足畏惧。何以西人小说或笔记上都说熊厉害无比,是什么道理?”
       易枚丞听了笑道:“我初次看见这东西的时候,也和你一般的心理,以为不足畏惧。后来在吉林听了一个骡夫说出一番故事,才知道这东西可怕之处,就在凡事从容不迫。换言之,就在笨到了这个样子。”
       我问骡夫说出一番什么故事,易枚丞便在归途中将以上记的情形述给我听,并说老虎虽是可怕,遇着老虎的人只要就近有树,爬上树去就可以避去危险了。
       惟有熊这东西,身体虽笨到了这个样子,然他能上树,遇了他的人,除了会跑的才有几成可望逃开以外,便别无免死之法了。
                                                                                                                                               [三校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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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赋_半剑飘东半剑西  注:
①        他    :民国初期,她、它、他,都通用“他”。
②        谷道:后窍,本指直肠到肛门的一部分,此处指熊的肛门附近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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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4 08: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2-24 08:29 编辑

§06
                                三个猴儿的故事
                                 作者:向恺然
     (初载于《红杂志》1923年第50期,页码为318-372)

      在下闲居无俚①的时候,每欢喜将平昔耳闻目见、稀奇古怪的事情,在脑筋里如电影一般的轮回演映。事情越是奇怪,演映的次数便越多。时常遇着演映好笑的事,不知不觉的就独自纵声大笑起来。家人不知就里,突然闻得大笑之声,每每疑心有客来了,或走来问和谁说笑。
   
       在我脑筋里轮回的次数最多,觉得最奇怪、最有趣的,惟有三件猢狲的故事。一件是亲眼看见的,二件是听得人说的。但虽是听得人说的,却不是出于虚造。随手写将出来,自觉比较普通像由心造的小说,兴趣还来得浓厚些儿。
   
    (一)
   
       我十二岁的时候,在长沙乡村中蒙童馆里读书。同学的共有十六个,以我的年纪为最小。这一十六个同学都因离家太远,就在馆里寄宿。惟我离家不远,本可以不寄宿,不过小孩心性欢喜人多热闹,也借着自修便利,和许多同学鬼混做一块。
       夜间还有谁肯拿着书本,认真用功呢?只等先生一关了房门,上床我们便各自干各的顽皮事业了。或是白天在外面偷了人家的蔬菜鸡鸭等,到夜间煮了吃;或是趁夜间悄悄的出外钓人家池塘里养的鱼,摘人家棚架上的瓜菜;最高尚的顽皮事业就是下象棋。
       我那时因年纪比一般同学的小,夜间出外做小偷的勾当不敢同去,恐怕被人家发觉了,追赶起来,逃跑不快。同学的也怕因我误事,不教我同去。除我之外,还有几个或因身体孱弱,或因胆量太小,不能同去的,便在馆中坐地。只是他们偷了东西回来,我们坐在馆中的,煮吃的时候仍能享同等的利益。
       我们不能陪同出去的,连我共有五人。一个个都眼睁睁的盼望出外做小偷的同学得胜回来,好大家享些口福,谁也不肯先上床安睡。我们五人既都不肯先睡,而面面相觑的坐着又苦无聊,于是就围坐在一盏油灯底下,分班下象棋。
       我的象棋程度最低,只能坐在旁边观阵。他们四人钩心斗角的下,有时为一颗子相争起来,闹得先生听见了,就得受一顿臭骂,棋子烧毁,棋盘撕破。因此相约动子不悔,无论如何不许开口说话。谁知就在这不许说话的当中,生出极有兴趣的事来了。
   
       这夜是九月下旬月出,在半夜以后,当小偷的同学不曾回来,我们照例寂静无声的下棋。在那沉沉夜气的当中,忽听得窗外院落里,有两个翅膀扑拨的声音,越扑越急。我那边乡里,本来时常有猴子偷人鸡鸭的事。我们一听那翅膀扑拨的声,同时五人一般的猜度,各人都低声说:“猴子,猴子。”我靠窗坐着,一掉头就从纸缝向院落里张望。
       是时,弯月初升,微风弄影,院落中一草一木,皆如浸在清明秋水之中,纤微毕见。只是并不曾见有猴子在那里,翅膀扑拨的声也停息了。然我心里总不相信真个没有,仔细定睛向树阴里搜索。猛然树枝一响,却被我见着了,原来果是一只猴子,正用左手支着一个小小的红色布袋,右手抓住一只淮鸭的颈项,拼命的往袋口中塞。
       只是鸭大袋小,哪里塞得进去呢?塞一下,鸭翅膀便扑拨几下,惟颈项被抓的太紧,叫不出声来。猴子见塞了一会塞不进袋去,忽又停住不塞,望着鸭子发怔,像是在那里想主意似的。是这么停止一会,又跳过一边,仍是如前一般的塞,翅膀也如前一般的扑拨。
       我最初张望的时候,不曾看见也不曾听出声音,想必已是在那里望着鸭子发怔。我们看了,都不做声,各人都把口掩了,恐怕笑出声来,打算看那猴子怎生摆布。只见那猴子一连换了几个地方,但不肯换手,好容易塞进大半截到袋口里面去了。只因不敢将那抓颈项的手放松,而左手支着袋口,也是不能松的。右手一抽出来,鸭头便也跟着出来了。
       看那猴子的情形,确是着急的厉害。末后用一脚抓住鸭颈项,一脚仿佛抓住一边翅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支开袋口,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往鸭身上蒙罩。奈鸭的翅膀始终是亮开的,照起首时的塞法,倒可塞进去半截,及改用这个方法,更一片鸭毛都装不进去。
   
       我们躲在房中偷看的人见了这情形,实在是忍笑不住。有一个同学的平常最喜打石子,手法也还不错,相隔十多丈远近的狗,他用石子打去,十九能打中狗头。蒙馆附近咬人的恶狗,没有不曾挨他打过的,都是见了他就跑。这时,他看得手痒起来,却苦房中找不着石子,一看桌上有个圆形的墨水缸,随手拿起来。上半截的窗门是开着的,轻轻踏在椅上,探出半段身体,对准了,一水缸打去。
       猴子正在一心想装鸭子,没分神照顾房里有人暗算。水缸正打在他脊梁上,这一惊非同小可,吱吱的叫了两声,撇下鸭子布袋便跑。我们都从窗门里翻出去,想追赶一番,只是等我们翻到院落里看时,猴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遗下两个布袋,都只尺来长。一个空的,一个里面装了一只熏腊了的鸡子,不知从哪里偷得来的,我们倒落了一顿饱吃。
   
       过不了几日,接连下了几天秋雨,同学的夜间不能出外作小偷,安睡得比平时早。这日,一个姓周的同学对我们用质问的声口说道:“你们是哪一个使促狭②,把我的笔尖都剪秃了?害得我大字卷子都不能写。”
       我们一听这话,都很觉得诧异,齐声答道:“谁无端剪你的笔尖做什么?”
       姓周的道:“你们且来看看。”
       姓周的房间,就是那夜我们五个人在他座位下棋发现猴子的。当下我们同到座位跟前。他从磁笔筒里抽出一把笔来,一枝枝脱去笔套给大家看道:不都成了秃头秃脑的东西么?
       我们接过来仔细一看,哪里是剪断的呢,竟是用火烧成那秃头秃脑的模样。有两枝写大字的笔,毛上还沾着茶油。我们才断定是在油灯上烧秃的,然也猜不出是谁使的促狭。姓周的气忿得向空乱骂了一顿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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