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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向恺然(不肖生)全集之始于民国5年初载短篇集[校对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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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6 08:44:5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24 编辑

§10
                                  神             针
                                 作者:向恺然
        (初载于《红玫瑰》1924年第一卷第11,页码为1-15)
   
       凡是能造成一门绝艺的人,必有一种与寻常人不同的特性;或是性情极恬静,或是志意极坚强,都是造成绝艺的原素。这篇所记述的是一个最近的人物,上海人知道的最多。其人其事,实在有可记述的价值。
       这人姓黄,名石屏,原籍江西人,就是十年前在上海很享盛名的针科医生。这黄石屏的针科手段,直可以说是超神入化,一时无两。他一生使人惊诧叹服的事迹,很多很多。在下于今要记述那些事迹,就不能不从他学得这针科绝艺的来由着手。
   
       却说黄石屏的父亲,在山东做了好几任的府县官,为人甚是清廉正直。很能得地方百姓的爱戴。做清官的当然不要非分的钱,因此做到五十多岁,家中仍没有多少积蓄,不能在家安享。晚年才得了宜昌的一个厘金局差事,然得了这差事不久,跟着就得了个风瘫半身不遂的病,终日躺着不能动弹。
       延尽了名医,服尽了汤药,只是没有效验。黄家的亲朋戚友,都以为这是年老送终的症候,没有诊治希望的了;就是黄石屏兄弟,以及他父亲本人,也都是这么一种心理。所应办的一切后事,多已办妥了,只等这口气咽下去就完事。
   
       这日忽然门房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年纪约有七八十岁了,口称要见黄局长,特来给黄局长治病的。黄局长心想:我这病原是不治之症,这和尚既说特来给我治病,或者有特别的能耐,能将我的病治好也不可知;便是治不好,也没有妨碍。遂教门房将和尚引进来。
       不一会,门房引进一个老和尚来,黄局长看那和尚,虽是须眉如雪,可以看得出是年事很老的人;然精神充满,绝无一点儿龙钟老态,身体魁梧,步履矫健,远看绝看不出是有了年纪的。那和尚进房,即合掌当胸,向黄局长笑道:“老施主还认识老僧么?”
       黄局长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只是脑筋中记忆不出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只得答道:“惭愧惭愧,别后的日子太久,竟记忆不起来了。”
       和尚笑道:“无怪老施主记忆不起,俗语说得好,百个和尚认得一个施主,一个施主认不得一百个和尚。老僧便是蓬莱千佛寺的住持圆觉。当日因寺产的纠葛,曾受过老施主的大恩,时时想报答老施主,无如老施主荣升去后,一路平安,没有用得着老僧的时候。十多年来,老僧逢人便打听老施主的兴居状况,近日才听说老施主在宜昌得了半身不遂的病症,多方诊治不好。老僧略知医术,因此特地从蓬莱县动身前来,尽老僧一番心力。”
   
       黄局长听了,才回想起做蓬莱县知县的时候,有几个痞绅,想谋夺千佛寺的寺产,双方告到县里,经几任县官不能判决,都因受了痞绅的贿,直至本人到任,才秉公判决了,并替寺里刊碑勒石,永断纠葛的事来。不觉欣然点头说道:“老和尚提起那事我也想起来了。那是我应该做的事,算不了什么。老和尚快不要再提什么受恩报答的话。”
       当即请圆觉和尚就床缘坐下。圆觉问了问病情,复诊察了好一会,说道:“老施主这病非用针不能好,便是用针,也非一二日所能见效,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才能恢复原来的康健。”
       黄局长喜道:“休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载,只要能治好,即十分感激老和尚了。”圆觉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全是金针,粗细长短不一。一点药石不曾用,就只用金针在病人周身打了若干下。打过不到一刻,病人就觉得比未打针的时候舒畅多了。次日又打了若干针,又更比昨日舒畅些。于是每日二三次不等,到第五日已能起床行动了。
       黄局长感激圆觉和尚,自不待说。终日陪着谈论,才知道圆觉不但能医,文学、武事都高到绝顶。彼此谈得投契,竟成了知己的朋友。
   
       有一日,圆觉慨然说道:“我生平学问,只有针科为独得异人传授。当今之世,没有能仿佛我万一的。我多年想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我死后此道失传,但是多年物色,不曾遇着一个可传的人。这种学术若传之不得其人,则为害之烈,不堪设想;因此宁肯失传,不敢滥传。”
       黄局长问道:“要怎么样的人,方能传得呢。”
       圆觉道:“这颇难说,能传我此道的人,使见我的面,我即能一目了然。”
       黄局长有四个儿子,三个极精明干练,只有第四个黄石屏,身体既瘦弱,性情复孤僻。从三四岁的时候,就不大欢喜说笑;后来越长越像个蠢人。同玩耍的伙伴,欺侮他,捉弄他,他不但不抵抗,竟像是不觉得的一般;因此左右邻居以及亲戚故旧,都认定黄石屏是个呆子。
       黄局长也没有希望他成材的念头,只对于那三个精明干练的认真培植。这时听了圆觉的话,便说道:“不知我三个小儿当中,有能传得的没有。”
       圆觉诧异道:“多久就听说有四位公子,怎说只有三位呢?”
       黄局长面子上难为情似的说道:“说起来惭愧,寒门无德,第四个直是豚犬不如,极不堪造就。这三个虽也不成材,然学习什么,尚肯用心,所以我只能就这三个看是如何?若这三个不行,便无望了。”
       圆觉点头道:“三位公子我都见过,只四公子不曾见过,大约是不在此地。”
       黄局长叹道:“我就为四小儿是个白痴,绝不许他出来见客,并非不在此地。”
       圆觉笑道:“这有何妨,可否请出来见见。世间多有痴于人事,而不痴于学术的。”黄局长听了,甚是不安,只管闭目摇头道:“这是没有的事。”圆觉不依,连催促了几遍。黄局长无奈,只得叫当差的将黄石屏请出来。
   
       这时黄石屏才得十四岁,本来相貌极不堂皇,来到圆觉跟前,当差的从背后推着他上前请安。圆觉连忙拉起,就黄石屏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满脸堆笑的向黄局长说道:“我说世间多有痴于人事,而不痴于学术的。这句话果然验了。我要传的徒弟,正是四公子这种人。”
       黄局长见圆觉不是开玩笑的话,才很惊讶的问道:“这话怎说,难道这蠢材真能传得吗?”
       圆觉拉着黄石屏的手很高兴的说道:“我万不料在此地,于无意中得了这个可以传我学术的人。这也是此道合该不至失传,才有这么巧合的事。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罢,仰天大笑不止。
       那种得意的神情,完全表现于外,倒把个黄局长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圆觉如何看上了这个比豚犬不如的蠢孩。只是见圆觉这么得意,自己也不由得跟着得意,当日就要黄石屏拜圆觉为师。
       圆觉从此就住在黄家,但是并不见教黄石屏打针,连关于医学上的话,都没听得教黄石屏一句。只早晚教黄石屏练拳习武,日中读书写字。黄家人至此才知道黄石屏不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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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6 08:47: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25 编辑

       黄局长任满交卸了归家乡,圆觉也跟着到江西。黄石屏从圆觉读书习武三年之后,圆觉才用银朱在白粉壁上画了无数的红圈,教黄石屏拿一根竹签,对面向红圈中间戳去,每日戳若干。戳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的戳去。戳到后来,将红圈改为芝麻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才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个穴道上,有一点绣花针鼻孔大小的红点,黄石屏也能用钢针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便中什么穴。
极软的金针,能刺入粉墙寸多深,金针不曲不断,圆觉始欣然说道:“你的工夫已到九成了。”自此才将人身穴道以及种种病症,种种用针方法传授,黄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领悟了。
黄石屏学成之后,圆觉方告辞回山东去,又过了十多年,才坐化蓬莱寺中。
   
       黄石屏的父亲从宜昌回原籍后,也很活了好几年才死。黄石屏生性异常冷静,不仅不愿意到官场中营谋钻刺,并不愿经营家人生产。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没有什么产业。他又欢喜吃鸦片烟,除一灯独对,一榻横陈之外,什么事也不在他意下。
       没有多大家产的人,如何能像这么过日子呢?不待说一日亏累似一日。看看支持不住了,饥寒逼迫他没有法子对付,只得到上海来挂牌替人治病,得些诊金度日。
   
       那时南通州的张啬翁,还没有生现在当智利公使的张孝若公子,就得了个阳萎的症候。虽讨了个姨太太,只因不能行人道,姨太太子宫中的卵泡无法射破,就有一肚皮的儿子,也不得出来。黄石屏因世谊的关系,和张啬翁很相得,彼此来往得甚是亲密。
       见张啬翁日夕愁烦没有儿子,便问张啬翁有什么暗病没有,张啬翁将阳萎不能行人道的话告知了他。黄石屏道:“这病容易,我包管你一索得男。”张啬翁听了,知道他医道极高明,连忙问如何治法。黄石屏道:“如何治法,暂可不说。等嫂夫人的月事来了的时候,你再来向我说,我自有方法。”
       张啬翁果然到了那时候来找黄石屏,黄石屏在张啬翁下身打了一针。作怪得很,这针一打,多久不能奋兴的东西,这夜居然能奋兴了。于是每月打一次,三五个月之后,智利公使便投了胎了。张啬翁喜极之余,又感激黄石屏,又钦佩黄石屏,不知要如何酬谢黄石屏才好。
       黄石屏却毫不在意,一点儿没有借此依赖张啬翁的心,仍是在上海行医,门诊收诊金二元二角,每日至少有病人二三十号。
   
       有一个德国妇人,腰上生了一个碗口大的赘疣,到德国医院里去求治,医生说非开刀不可。那妇人怕痛,不敢开刀。就有人绍介黄石屏。那妇人邀绍介的同到黄石屏家,只打了三次针,共花六元六角钱,赘疣即已完全消灭了。德妇感激到了极处,凡遇同国人病了,就替黄石屏宣传,引自己做证据。只是德国人是世界上第一等迷信科学的人,听了绝不相信。就是疑信交半的,也不肯拿身体去尝试。
   
       这日那妇人有个女朋友,也是在腰间生了一个赘疣,大小位置都差不多。那妇人便竭尽唇舌之力,劝那女友到黄石屏那里去。女友已经相信了,答应愿去,女友的丈夫却抵死不依,定要送到本国人办的医院里去。那妇人不能勉强,然仍不肯决然舍去,跟着女友夫妇同到医院里。经医生看了,也说非用刀割开不能好。那女友听得要动刀,登时吓得面色改变。
       那妇人乘机说道:“是吗,我那次到这里求治,不是也说非开刀不能好的吗?我于今不开刀,毕竟也完全好了呢。”
       医生听了那妇人的话,觉得诧异,忙问她那赘疣怎么好的。她即将黄石屏如何打针的情形,详述了一遍。医生摇了摇头问道:“那打进肉里去的针,是空心的呢,还是实心的呢?”
妇人道:“三次我都要针看了,都是实心的,比头发粗壮不了许多,连柄有六寸多长,打进肉里去的,足有二三寸。”
       医生又摇摇头问道:“抽出针来之后,出了多少血呢?”
       妇人道:“一滴儿血也没出,也不觉得很痛。等我知道痛时,针已抽出来一会了。”
       医生道:“这腰间的动脉管,刺破了极危险。那中国人用的既是实心针,可知不能注射药水,怎么刺两三下,居然能将这般大的赘疣消灭呢?这是没有根据的事。”
       妇人气忿起来争辩道:“怎么是没有根据的事,我这腰间的赘疣,就是因给那中国人刺三针消灭了,不就是根据吗?”
       医生见妇人生气,便赔笑道:“我说没有根据,并不是说你的话没有根据,是说这种治法,于学理没有根据。你不要误会了生气。”
       那女友既不敢教医生开刀,只得劝丈夫牺牲成见,同去黄石屏家试试。他丈夫遂和医生商量道:“不问那中国人的治法,于学理有不有根据,我们不妨以研究的意味同去瞧瞧。果能治好,固是我等所希望的;便是治不好,有先生同去了,也还可以有方法应急挽救。”
       这医生是德国的医学博士,就是这医院的院长,在上海所有的外国医生当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当下也就发动了好奇念头答应同去。于是四人一同乘了汽车,由那妇人向导,到了黄石屏家。
   
       这时正是黄石屏门诊的时候,一个两上两下的客堂房做诊室,十多个病人,坐的坐,卧的卧,都挤在这一间房里。黄石屏手执金针,在这人身上戳一下或两三下,这人即时立起来,说已好了。在那人身上戳一下或两三下,那人也即时立起来,高高兴兴的向黄石屏作揖道谢。好像和施用催眠术一般。
       那医生眼睁睁在旁看了,简直莫名其妙。有些地方那医生认为万不能用针戳下去的,而黄石屏行若无事的只管往下戳,并似乎绝不经意。戳过了的针,也不消毒,随手用一块绢帕略揩一揩。那医生用科学的眼光看了,直是危险万分,然眼见诊室中十多个病人,只一会儿工夫,都被戳得欢天喜地的去了,却又不能不相信有点儿道理。
   
       那妇人等治病的都走了,才上前给黄石屏绍介。那医生说得来中国话,寒暄了几句之后,即和病人的丈夫商量了一会,向黄石屏道:“我这个女友,腰间生了一个这么大的赘疣,听说先生能用针射得消灭,不知是不是确实。”
       黄石屏教这女子将赘疣露出来看了看,点头说道:“这很容易治好。”随用手指着那妇人说:“这位夫人也是生了这么一个赘疣,也是经我三针打消灭了。”
       医生道:“这是我知道的。不过我这女友的胆力很小,他愿多出些钱,想请先生包她治好,无论先生要多少钱都使得。只是得写一个字据,担保没有危险,不知先生可不可照办。”
       黄石屏听了不高兴道:“我这里门诊的章程,每人一次只取二元二角,多一文也不要。先生贵友便有千万的钱,在我这里也没用处。我在这里应诊了二十年,治不好的病,我绝不担任诊治,连二元二角钱也不要。治得好的病,就是我的良心担保。二十年来经我手治的,还不曾发生过危险。贵友相信我,就在这里治,不相信我,请另找高明。上海做医生的很多,不是我一个。”
       这段话说得那医生甚是惭愧。病人因亲眼看见黄石屏治好了十多个人,更相信不疑了,定要在这里治。黄石屏照例绝不经意的样子,拿针在赞疣旁边戳了一下,只戳得这女子哎呀了一声。随即站起来,向前后左右动了几下,笑道:“已好了十分之四了。”那医生惊奇的了不得。黄石屏约了这女子明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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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6 08:49:3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26 编辑

      第二日原可以不须医生同来的,但那医生因觉得这种治法太希奇了,要求同来观诊。也只三次,就将赘疣射得完全消灭了。医生每次同来,已和黄石屏混熟了。自后每日必到黄家观诊,渐渐谈到要跟着黄石屏学。黄石屏道:“这不是你们外国人能学的东西。”
       医生道:“中国人既能学,哪有外国人不能学的道理呢?”
       黄石屏道:“从表面上看了,不过用针向肉里戳一下,实在戳这一下不打紧,其中却有无穷学问在内。外国人不认识中国字,不精通中国的文学,无论如何也学不会。”
       医生问道:“应读些什么中国书呢?其中最难学的是什么呢?”
       黄石屏道:“最难读的是《黄帝内经》,最难学的是人身周身穴道部位。”
       医生问道:“我听说中国有一种拳术,是专点人身穴道的,什么穴道点一下便得死,什么穴道点一下便得病,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回事呢?”
       黄石屏笑道:“岂但确有这么一回事,想学我这种医术,就非先练好这点穴的本领不可。”
       医生做出不大相信的样子说道:“然则先生此刻已有这点穴的本领么?”
       黄石屏道:“没有这本领如何敢拿针在人身上乱戳呢?”
       医生问道:“好好一个人,果能点一下就教他死,点一下就教他病么?”
       黄石屏道:“这当然是办得到的事。”
       医生道:“可以试验给我看么?”
       黄石屏道:“可是没有不可以的,不过这东西不是好随意试验的,因为关系着人命,谁敢拿人命为儿戏呢?”
       医生道:“只要先生肯试验,我这身体就可以给先生做试验品。为研究学问,便牺牲我这生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黄石屏摇头笑道:“那如何使得,并且先生不是真要研究学术,不过不相信真有这么一回事罢了。若是真要研究学术,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品,先生可知道人生只能死一次的么?死了就不得复活,却怎么研究呢?”
       医生道:“不是也有点过之后,只病不死的吗?就请把我点病如何咧?我实是不相信有这么一回事,所以要亲身试验。”
       黄石屏笑道:“你我好好的朋友,你不相信,我不妨缓缓解释给你听,到使你相信为止,用不着拿自己的贵重身体做试验品。”
   
       黄石屏越是这么说,那医生越不相信,定要黄石屏试验。黄石屏被逼得没有法子推托,只得说道:“先生若定要亲自试验,就得依遵我的条件。”
       医生问道:“什么条件?可依的我无不依遵。”
       黄石屏道:“先生得找一个律师来做证人,写个字给我。先生的目的,是希望我点病,真个病了不能怪我。”
       医生大笑道:“这何待说。但是手续上是应该如此。”那医生即日找了个律师,写好一张字,交给黄石屏。黄石屏就在接那字的时候,不知在医生什么穴上点了一下。医生当时一些儿不觉着,坐了一会,见黄石屏只管闲谈,绝不提到点穴的事上面去,忍耐不住了催道:就请当着律师试验罢。
       黄石屏笑道:“早已试验过了,特地留着你回医院的时间,请即回去静养罢,用不着服药的。”
       医生半信半疑的回医院。才回到自己房中,就觉得身体上不舒适,初起像受了寒的一般,浑身胀痛,寒热大作,坐也不安,卧也不稳,行走更是吃力,然还以为是偶然的事。弄了些药服了,服下去毫无效力,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连闹了两昼夜。实在忍苦不下了,只得打发汽车将黄石屏接来。
       黄石屏见面问道:“先生已相信有这么一回事了么?”
       医生勉强挣扎起来说道:“已相信确有其事了,这两日实已苦不堪言,所以特请先生来,看有方法能治么?”
       黄石屏道:“这很容易,立刻便可使先生恢复未病以前的原状。”说时伸手在医生身上抚摸了几下。医生只觉手到处,如触了电机,连打了几个寒噤,周身立时痛快了。医生从此佩服黄石屏的心思达于极点,一再要求传授。
       黄石屏道:“我不是秘不肯传,只因这种学术,上了三十岁的人要学就不容易了。中国人尚不容易,何况外国人呢?”
医生说:“我可拍电到德国去,要医科大学选派二十个年龄最轻的学生来学如何?”黄石屏仍是摇头不肯。医生只索罢了,馈送黄石屏种种贵重物品,黄石屏概不收受。那医生和黄石屏来往了七八年,始终没得着一点儿窍妙。
   
       到民国三年,袁世凯正在日夜想登大宝的时候,和曹孟德一般的得了个头风病,一发就痛苦万状。那时没有陈琳愈头风的檄,就只得遍觅名医诊治。不过那时候所有的名医,多是有名无实的名医,谁也不能把那头风治好。嵩山四友之一的张啬翁,因感念黄石屏的好处,就将黄石屏保荐给袁世凯治头风。
       袁世凯以为黄石屏也不过是一个普通懂得些儿医道的人,知道黄石屏在上海,就下令给江苏省督军,要江苏督军转饬黄石屏进京。黄石屏冷冷的笑道:“我做医生,吃我自己的,穿我自己的,听凭你们叫来叫去吗?你们的清秋梦还没醒啊!”睬也不睬,只当没有这回事。袁世凯见黄石屏叫不来,若是不相干的保荐的,叫不来就拉倒,谁再过问呢?只为是嵩山四友保荐的,不能马虎,亲笔写信告知张啬翁。
       张啬翁叹道:“进贤不以其道,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遂也亲笔写了封信,派遣一个和黄石屏也有些儿交情的人,送给黄石屏,要黄石屏瞧着张啬翁的情面,无论如何,须进京去一趟。
       黄石屏却不过张啬翁与来人的情面,便说道:“要我进京使得,不过得依我的条件:第一,我见了袁世凯不能称他大总统,只能称慰庭先生;第二,我原是靠行医吃饭的,此去以三天为限,每天诊金一万元,共三万元,先交付,后动身;第三,我此次进京,是专为治袁世凯的头风,袁世凯以外,无论什么人有病,我都不诊。依得我这三件,就照办,依不得时,谁的情面我也顾不了。”来人往返磋商了几次,毕竟都依了。
       三万元的汇票,已到了黄石屏姨太太的手中。黄石屏才青衣小帽,轻装就道。到京只两针,便将头风治好了。袁家眷属见来了这么一个神医,争着赠送黄石屏银钱礼物,要求黄石屏诊病,黄石屏一概谢绝。第二次来要求时,黄石屏已上火车走了。
       黄石屏也是晚年才传了两个徒弟:一个姓魏名亭南,一个姓胡名敬之。胡敬之现在也在上海悬壶应诊,手术之神,也不减于黄石屏。


                                                                                                                                                                 [三校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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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7 08:26:3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30 编辑

§11
                          一个三十年前的死强盗
                                 作者:向恺然
       (初载于《红杂志》第二卷第44期总第94,页码为11-18)


       在下有一个十多年的同乡老友张君,为人甚是精明干练,思想也甚新颖,对于神鬼怪异的事,从来是力辟荒谬,绝对不相信世间所谓神鬼狐祟等等乃实有其事。最近四五年来,在下和他都为着衣食的问题,各干各的生活,彼此不能会面。直至昨日,张君忽因其职务上的关系,到了上海,承他念旧之雅,顺便来探望在下一遭。
   
       他来时,在下正展开一张稿纸,提起笔来打算做个短篇小说,却因踌躇着篇中情节还不曾落笔写下,张君一来自不由在下不搁笔,另换一种脑筋和他谈论别来情事。彼此东扯西拉的谈了一会之后,张君忽然笑着说道:我昨日在轮船码头上买了一份新闻报,看那《快活林》里面《点将会》所记的神怪故事,就想起我亲身经历的一桩怪事来,可惜我不是《点将会》里的健将,不能拿这桩怪事去应卯。
       在下听了张君这话,顿时想起他几年前是个绝端不相信神怪的人,此时说出这话来,不待说他之所谓怪事必然怪得有个样子了,遂连忙说道:“你虽不是点将会里的健将,我却是一个贩卖希奇古怪的人,你把怪事趸给我,包管你有最好的销路。”
       张君点头笑道:“你知道我在五年前是个极不相信真有什么神鬼的人,常说世间如真有神有鬼,总得使我亲眼见见我才相信。嗄嗄,谁知这次真使我亲眼看见了。不但我亲眼看见鬼的形象,并亲耳听得鬼的声音,哪怕比我再倔强十倍的人,教他是我这么经历一次也不怕他不相信世间确有鬼。
   
      “我经历这事在去年九月十四日,我这时正在长沙县当第二科的科长。九月十四这日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和我家乡打邻居一个姓杜名梓如的,忽到县公署来看我。这杜梓如也是个读书人,因为身体弱,吸上了鸦片烟,干不了什么差事,就仗着笔底下来得,闲常替人家做词呈、包打官司,不论官司输赢,总得叨光些银钱酒食,原是个没多大出息的人,只因和我家多年邻居,我有时不能不敷衍他。
   
       “这日杜梓如跑来说道:‘我特邀你同去福源巷会一个客,你务必给我个脸同去走走。’我心想福源巷是长沙堂班聚居之所,和上海的清和坊一样,因笑问道:‘你邀我去会的是堂客么(湖南呼女人为堂客)?’
       “杜梓如正色道:‘不是,不是,是个正经绅士。陈八太爷你知道么?’
       “我点头道:‘不错,福源巷里面那一所很大的公馆,陈八太爷在前年花了两三万银子买了做住宅,你就是邀我去会他吗?他前月为退佃的事还在这里告了状呢。’
       “杜梓如笑道:‘我邀你去正是为那退佃的事,不过你不要误会了,以为我是因他告状的事求你帮忙。他仰慕你,托我介绍,想结交你是真的。’
       “我说:‘退佃的事本也用不着我帮忙,我有何德何能,他平白无故的仰慕我什么?你不要瞎扯淡。’
       “杜梓如指天誓日的证明了好一会,我却不过情面,只得和他同去到了陈公馆。
   
       “陈八太爷出来款接得十分殷勤,我疑心杜梓如是有意要借我在县公署充第二科科长的职衔,替他自己撑场面,思量这种举动也就太可怜了。在陈公馆吃过了夜饭,陈八太爷亲手搬出烟灯枪来,就在花厅前面一间陈设很精雅的房里,宾主三人轮流吞云吐雾起来。
       “陈八太爷等到烟至半酣,才向我表示想结纳的意思来,原来县公署附设了一个禁烟局,平日对于禁烟,本是不过奉行故事而已。省长总司令以及各师旅长都是贩烟贩土的大股东、大老板,教一个在县知事手下的人如何敢认真说出‘禁烟’两个字?但是认真禁烟虽属不敢,然借着这招牌敲一般没抵抗能力的百姓的竹杠倒是雷厉风行的。
       “陈八太爷的财产谁也知道是长沙头等富绅之内的,他的鸦片烟老瘾也是有耳共闻的,禁烟局垂涎了多日,只因他那公馆太大,不容易检查,他正在刻刻防范的时候,恐怕冒昧去检查,没检查出证据倒弄得不好下台,并且也找不着一个肯负报告责任的人,所以还在酝酿之中,不曾成为事实。
       “陈八太爷自然早得风声,知道这种事多是由下面发动的,巴结局长以上的人不中用,要用釜底抽薪之法,惟有利用有相当资格的人,自己拿出点儿钱来托这人去买上嘱下,暗里将这事情消灭,免得成了事实,花钱费事还得丢失面子。承杜梓如的情,拿我做有相当资格的人,在陈八太爷跟前保荐了,却又怕事先向我说穿了不肯去,所以含糊其词来邀我。
       “陈八太爷当面托我帮忙,我自不能不应允。这类事情认真说出来,当然不是有品行有身分人干的,只是我既在政界中混饭吃,混了这么好几年,思想眼光都混的改变了,在当日你我同读书的时候以为龌龊不干净的事,现在都认做当然的事了。”
   
       在下听到这里,禁不住笑问道:“你既认做当然的事,却为什么拿来当怪事说给我听呢?”
       张君也笑道:“怪事就来了,我若不把这当然的事说给你听,觉得以下的怪事太没有来由。于今闲话少说,书归正传。我当时和陈八太爷杜梓如谈论到夜间十点多钟,因雨下的很大,我便不回公署里去了。
       “陈八太爷道了安置,自回里面去安歇,我也有睡意了,正打算解衣上床,猛觉一阵冷风吹来,壁间悬挂的字画条屏都被吹得乱翻乱舞。我以为是陈八太爷刚才出去不曾把房门带上,强烈的秋风因此刮了进来,才待回头向房门望去,陡听得杜梓如在烟炕上一蹶劣爬起来喊道:‘哎呀,又来了。’
       “这喊的声音非常激越,非常尖锐,一听就知道是受了极大惊吓的人逞口喊出来的。我连忙掉转身看杜梓如时,只见一个身躯高大的汉子,青衣青裤青布包头,面朝杜梓如立着,看不出是何等容貌。杜梓如浑身如筛糠一般的抖战,目瞪口呆的望着大汉,脸上已没一些儿人色,那种害怕的样子谁也形容不出。
       “那大汉发出外省的声音,很严厉的说道:‘你这东西,全无心肝。我上次托你的话,你既当面答应了我,为何不对主人说?’说到这里,朝着杜梓如脸上一口吹去。杜梓如跟着这一吹往后便倒,倒在烟坑上一动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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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7 08:28: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33 编辑

       “我立的地方离大汉不过五六尺远近,想走上前问什么事,只眼睛一霎,那大汉便不知去向了。我这才不由得大吃一惊,紧走到杜梓如跟前,打算拉他起来,问个明白。谁知杜梓如已昏迷不省人事了,只口里吐出白沫来,我只得高声呼唤,把陈家的几个下人惊醒了,跑来探看。
       “我将方才所见的情形,对他们说,他们也都觉诧异,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忙着用姜汤解救杜梓如,陈八太爷也出来了,直闹到天光将亮,才把杜梓如救转来。
       “杜梓如说道:几乎把我吓死了,我两月前不是在这里住了一夜吗?那夜因天气很热,八太爷在这房里吸烟,同吃到十二点钟才进去。我一个人烧烟烧得发起迷瘾来了,就横躺在炕上,昏昏沉沉的睡去。约莫睡了一小时,因手撩在烟灯上,痛得我惊醒了。
       张眼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青衣青裤青布包头的汉子,坐在前面椅上一言不发。我以为是八太爷当差的,我正有些觉着一个人寂寞,便招手叫那汉子到烟炕上坐,好陪我谈谈。那汉子真个起身到炕上坐了,我烧好了一口烟让他吃,他只摇摇头,不说什么。我问了几句八太爷的家事,他也不答白。我正疑惑难道这人是哑子吗?忽见他立起身来,就烟炕前面向我跪下。
       我慌忙坐起问有什么话说,不用这么客气。汉子才开口说道:‘先生,不用害怕,我是不会害人的。我是鬼,并不是人。’
       当下我听他说出是鬼的话,心里确实有些害怕,但是已到了这一步,只好强自镇定,看这鬼的脚上仿佛着的是草鞋,大着胆问道:‘你既是鬼,和我幽明异路、人鬼殊途,到这里来找我做什么呢?’
   
       这鬼像是很悲哀的说道:‘我是贵州人,生前练得一身好武艺,两三丈高下的墙,只脚尖一点就上去了,穿房越栋毫无声息。只因结交了一般不正当的朋友,专一打家劫舍,在贵州一省境内也不知犯了多少案子,仗着有这一身本领,寻常捕快无奈我何,尽管犯的案子堆积如山,总不肯出贵州一步。
       去今日三十年以前,因为我结拜兄弟八个人同去劫一个单身珠宝客商,谁知那客人的本领比我们兄弟高强多少倍,我们八人中已有六个被他杀死了,只有我和一个姓金的脚底下比六人来得快,逃得了性命。
       不过性命虽逃出来了,两兄弟的力量究竟有限,全省的捕快都合力同心的与我们为难,有八个人便不怕敌不过,只剩了两个人,毕竟不敢尝试,于是和姓金的商量就逃到湖南来。到长沙的这日,探听得这公馆非常富足,家藏珠宝极多,就在这夜我兄弟二人同来劫抢。我们打房檐上下来,公馆里的人都睡熟了,如入无人之境,一口装珠宝最多的小皮箱被我先拿到手。我们从来是做了买卖事后大家均分的,谁人动手谁人把风都没有分别。
       我那时既得了那口小皮箱,便招呼姓金的,得的彩已够了,不用留恋。姓金的知道我那箱里的东西不少,谁知他就起了毒心,同从屋上逃走的时候,冷不防一刀将我劈死,把尸身掼在两墙的夹缝里面,独自得了那箱珠宝出家做和尚去了。
       可怜我的尸身在这公馆的夹墙缝里,腐烂到于今没人发觉,我这冤是没有申雪的时候,就只因我的骨殖在这夹墙缝里不曾掩埋,每当秋雨淋漓起来实在不安得很。
       这公馆的主人虽更换了几次,然都是正走红运的贵人,我不敢出来求情,难得换了此刻这个主人,所以我特来求先生,请先生向这里主人代达一句。’
   
       这鬼说完,我已吓得不知怎么才好,或者曾随口答应了他。这鬼只一晃便不见了。我事后仔细一想,这话对八太爷说不得,一则八太爷才买这公馆不到两年,我若把这话说出来,八太爷必不敢再住在这里了,并且万一这话传流出去,想找个接买的人都很难,八太爷待我很好,我不可使他吃这大亏;二则这鬼说三十年来,这公馆的主人都是走红运的贵人,因不敢出来求情,然则八太爷便不是走红运的贵人么?我想若把这话说出来,八太爷听了必不高兴,甚至还要说我存心捏造这些话来挖苦他。
       有这两种原因,我所以决计不说,以为鬼真有灵,不妨当面向八太爷去求。哪里想到他昨夜是这么对付我,他那面相之难看,真是教人说不出画不出。
   
       “杜梓如述了这一段鬼话,直把我和陈八太爷一干人都惊得面面相觑。陈八太爷说:‘这公馆并没有夹墙,只有东边是紧靠隔壁房屋建筑的,两墙相连,或者就在那里面。’随即叫了两个砖瓦匠来,拆卸了些檐瓦,用绳索吊了个大胆的工人,下到墙缝里寻觅。果然寻出一副枯骨来,皮肉衣服早已腐烂得没有形迹了。
       “陈八太爷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具棺木,将枯骨装殓了,请了几个和尚念了三昼夜经,送到南门外义冢山里掩埋了,算是完结了这一桩怪事。你说这事怪不怪,我若不是亲身经历的,谁说给我听我也不会相信。”
   
       在下不觉呆了半晌说道:“你是个不相信鬼怪的人,又说得这么确切,我也用不着下什么断语,
       好在我正要做一个短篇小说,且将你所说的情形一字不遗的写出来,给研究神怪的人们去研究便了。”


                                                                                                                                [三校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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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8 08:51: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35 编辑

§12
                                 侠 盗 大 肚 皮

                                 作者:向恺然
       (初载于《红玫瑰》1925年第1卷期第31期,页码:P1-13)
                         [1925年2月28日.农历2月初6 ]

       提起强盗,是人人害怕的,是人人厌恶的。虽有些小说书上,写得某某强盗,如何慷慨仗义,如何劫富济贫;然究竟实在有没有这一回事,大是疑问。因为从来做小说的人,十九是不得志的文人,怀着满腹牢骚,无可发泄,又忿恨一般贪官污吏,赃私枉法,虐民肆恶,有意把强盗写得如何慷慨仗义,如何劫富济贫,以愧那些为官作宰的。
       专一描写强盗的《水浒传》,就是这种立意,所以处处显得官吏的行为不如强盗。只是写便这般写,至于实在事情,是不是这般的呢?恐怕无论是谁,也不能十成相信。尽管施耐庵存着这种心思写强盗,然也不过写得一般强盗比较奸淫掳掠的官军,贪赃枉法的官吏好些。
       不能把强盗写得与大多数人民同休戚,得大多数人民的爱戴。此外小说书上所写的好强盗,更不过列举几桩救人急难的事罢了,从来不见有强盗的行为,能像福建侠盗大肚皮的。
   
       大肚皮在闽县被杀的这一天,远近穷苦的人,手提香烛纸马,赶到法场来祭奠痛哭的,男女老幼共有万多人,即此已可见他平日的行为了。只可惜说大肚皮的事迹给在下听的,是一个中年的女子。这女子虽生长闽县,目击大肚皮被擒、被杀以及万人哭奠的情形。
       然当时这女子的年齿尚幼,事隔二十余年,已把大肚皮的姓名忘了;只知道大肚皮是长乐县人,因为他少时跟着长乐有名的拳师余长吉练武艺,喜练一种气功,名叫虾蟆功。这种虾蟆功,仿佛像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练到好处也可以不避刀剑。
   
       大肚皮在练的时候,因不甚得法,功虽练成了,然肚皮练的比寻常人特别高大,望去就和害臌脏病的一般。但是他的肚皮虽特别高大,然与普通大胖子的大肚皮不同。普通大胖子的大肚皮,是块然一物,丝毫没有作用的。他这大肚皮却能伸缩自如,和一个大布袋相似。平时尚不甚大,惟有到了须运用肚皮的时候,就大的骇人了。他吃饭每顿至多能吃一斗二升糙米,每吃四升米,必将裤带放松一次,连放三次,便不能再吃了。
       他仰面躺在地上运气将肚皮鼓起来,教人推着载重七八百斤的大车,铁轮盘接连在他肚皮上辗过去,能不断的辗数十遍。轮盘辗过的所在,不现一点儿痕迹。福建的气候热,他时常袒开肚皮,仰面睡在竹床上乘凉。苍蝇不能在他肚皮上立足,一落到他肚皮上,就身不由己似的向上跳了起来。和他接近的人故意拈些黄豆,轻轻放在他肚皮上,也是和苍蝇一样,一着肉就跳起一尺多高。
       因此大肚皮的声名,在他不曾做强盗的时候,已远近人都知道。平常肚皮大的人,行止举动,无不十分笨滞。惟他的肚皮虽大,行动倒矫捷绝伦,高来高去,一些儿不因肚皮大了有妨碍。
   
       他为人天性最厚,他父母早死了,对兄嫂极恭顺友爱。以至性待朋友,遇朋友有为难的事,他必尽力量帮助,比自己的事还认真。他家里虽贫寒,然他身壮力强,又没有妻室儿女,不见得便没有生活的能力。何至这般天性笃厚的人,会做强盗呢?说起来奇怪,大肚皮其所以做强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天性太厚了。不曾读得书,不知道立身行己的大节,专一以感情用事。
   
       他有一个最要好的朋友,是一个教蒙童馆的,家里的景况,和大肚皮差不多。大肚皮所居附近,读书的人很少,一般人对于这个教蒙童馆的读书人,都很推重。这个教蒙童馆的,并不是因科名失意、暮年潦倒,特设帐以作育英才的。
       这人的年纪,那时才有二十多岁。因为他父亲是读书的,小时候就在他父亲手里,读了几年书。他父亲一死,家中贫寒,无法可谋生活,只得仗着小时候读过些诗云子曰,足有哄骗三五岁小孩子的本领,大胆设馆授徒。每年的收入,也只得一个长工的工价。
   
       大肚皮与他家相隔不远,彼此朝夕见面,甚说得来,就结义为兄弟。大肚皮因自己没了父母,对这把兄的娘,如对自己亲娘一般孝敬。他得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必先送给他这义母吃。这日他义母病死了,把兄家中一文的积蓄也没有,衣衾棺椁,一件也没准备。天气又热,不能多停在家里不装殓。
       他把兄只急得走投无路。他心想我把兄除我之外没有要好的朋友,他既无力葬母,若我也不能帮助他,眼见得我义母的尸臭了腐了还不能安葬,只是我于今也一点儿力量没有,却怎生是好呢?
   
       大肚皮独自踌躇了一日夜,想来想去,除了去大户人家偷盗,没有旁的方法。于是大肚皮就在这夜,实行做起贼来,偷了几百两银子,全数送给他把兄。他把兄正在急得无可奈何的时候,黑眼珠看见了白银子,自然心中得着了安慰。但是他把兄知道大肚皮的家境,以及在外面的交游,绝不是仓卒之间能取办得出这多银子的。一面收受这银子,一面免不了要盘问这银子的来历。
       大肚皮也不相瞒,老实说给他把兄听了,并说道:“做贼倒是一件极容易的事,不过屋瓦太薄了,脚踏上去难免没有声响。幸亏我逃走得快,等到那家的人被响声惊醒了,追赶出来时,我已跑了多远了。”
       他把兄在他身上打量了几眼问道:“你脚上穿什么东西去的呢?”
       大肚皮道:“自然穿草鞋去,难道穿学士鞋去吗?”
       他把兄摇头道:“不是这般说。学士鞋固然穿不得,草鞋也是不能穿的。”
       大肚皮笑道:“那么不是要打赤脚吗?赤脚如何能跑路,并且跑起来的响声,比穿了草鞋的更大。”
       他把兄道:“我问你脚上穿什么东西去的,谁说要打赤脚。且等我办好了我母亲丧葬的事,做一双好穿的鞋子送给你。你有了那么一双鞋子,此后到人家屋瓦上行走,便不愁有多大的响声了。”
       大肚皮听了这话,觉得他把兄是读书识道理的人,都赞成他做贼,可见得贼不是不可做的。再一转念,远近邻居生计艰难的很多,富贵人家的银钱盈千累万藏着,没有用处,我并不费事的把它偷来,按家分送给人,生计艰难的得了,岂不欢天喜地的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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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8 08:53:53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37 编辑

       大肚皮这念头一定,也不与他把兄商量。帮着他把兄将葬事办妥之后,没几日,他把兄果然做了一双鞋送他。细看那双鞋实在做的巧妙,形式和平常的草鞋相似,只是全体用麻和鸡毛编织的,鞋底的鸡毛更厚。大肚皮穿在脚上,背着人在屋瓦上试跑了一阵,果是毫无响声。大肚皮原练了一身好本领,又有了这种鸡毛鞋,去偷盗那些没有抵抗能力的富豪,又谁能挡得他住呢?
       他又没有党羽,始终是独去独来。夜间偷盗了金银到手,也不带回家中贮藏,随手就在外面什么人也不注意的地方安放了,并做一个标记在安放金银的所在。白天便四处闲行,留心探访一般穷人的生活状况,遇有鳏寡孤独,生计实在艰难的,他也不送人金银,恐怕金银上有特别的记认,这人拿去使用,受了连累。
       必将金银去换了柴米衣服,暗中送给人家。有时也亲自出面帮助人。他把兄就因屡次得了他的帮助,蒙童馆也不教了。到福建省城里谋干差事。
   
       凡事只怕不做,既做了不论如何秘密,久而久之,绝保不住没人知道。大肚皮接连不断的做了十年强盗,虽一次也不曾破过案,然公门中人因远近的穷苦小民,莫不称颂大肚皮的功德,也就知道大肚皮的银钱来历,不甚妥当。
       不过公门中人,也多有曾受过大肚皮接济的,只要公事能马虎过去,谁也不忍认真与大肚皮为难。大肚皮的把兄,因有大肚皮源源接济,在省城得了海防承发吏的差事,全家搬到省城居住。大肚皮每到省必住在把兄家。
   
       那时有一个姓伍的候补道,初从北京到福建来,并没得着差事,外面也没有阔名,只大肚皮调查得这姓伍的候补道家中极是豪富。在伍道到省没几日,就在伍道那里偷得了一柄珍珠如意,十只玛瑙酒杯。偷伍道旁的东西不打紧,这两样宝物是伍道传家之宝,价值巨万,如何能不认真追究呢?挟着阔候补道的势力,问闽县要人赃两获。
   
        闽县知事自不敢怠慢,勒限捕役缉拿。但是平常捕役哪里拿得着?不但拿不着,究竟是不是大肚皮做的案,还没人能断定。并且大肚皮虽是长乐籍,长乐却没有大肚皮的家。大肚皮平日到省必住在他把兄家的事,外面并无人知道。因此闽县的知事虽勒限缉拿,然屡次逾限,仍是毫无影响。
       那知事恐怕耽延久了,赃物出了海,更难缉获。只得悬一千两银子的赏,但求人赃两获。捕役中虽也大家拟议,这种大案子,不是大肚皮没第二人敢做。只是一则不敢断定,二则畏惧大肚皮的本领高强。尽管县知事悬赏一千两,也无人挺身出来与大肚皮为难。
   
       伍道急切想收回这两样传家之宝,见悬赏一千两还没有动静,遂由他失主加悬二千两。有了这三千两的赏银,不知不觉将大肚皮把兄的心打动了。大肚皮哪里想得到世间竟有这般狠毒的人。因听得有人传说失主加悬了二千两银子的赏格,海防厅的人,想得这笔重赏,已分派许多人四处侦缉。
       他思量区区三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海防厅不过要发这一点儿财,我亲自送三千两银子给他们便了。好在我把兄正在海防厅当承发吏,我暗中将三千两银子,托他转交,想必可以无事。大肚皮仗着有把兄照顾,自己本领高强,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这日带了值三千两银子的金叶,并四百两纹银,直到他把兄家来。先将四百两银子交给他把兄道:“这一点银子,送给大哥弥补家用。我已有多少日子不到大哥这里来了,想必手中也很窘迫。这回我还有点儿小事,要求大哥帮忙。”他把兄是个生性极刁狡的人,听了大肚皮这话,即问道:“就是为那珍珠如意和玛瑙酒杯的事么?”
       大肚皮失惊似的问道:“我并不曾来向大哥说,大哥怎么知道?”
       他把兄笑道:“瞒得过别人,也瞒得过我么?”
       大肚皮点了点头道:“大哥同事的也都知道了么?”
       他把兄拍着胸膛说道:“凡事有我,老弟管他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用不着过问;更用不着害怕。我兄弟已有一个多月没有聚会在一块儿了,今日且痛饮几杯,快活快活罢。”
       大肚皮听了,绝不疑虑,真个与他把兄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他把兄闲闲的说道:“伍家被窃的消息一传到我耳里,我就能断定这案非老弟不能做。不过我心里有些替老弟着急,因为那两件东西,不是寻常的珠宝,不但在福建暂时不能露面,便是出海也非在三五年以后不可。又怕你存放那东西的地方不妥当,落到别人手里去了,你白费精神尚在其次,那样可宝贵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实太可惜。你安放的地方还妥当么?”
       大肚皮笑道:“大哥请放心,那地方再妥当也没有了。”
       他把兄道:“毕竟安放在什么地方?在你自以为妥当,未必真妥当。你且说出来,我说是妥当,便是真妥当;若我觉得不大妥当,仍以移到别处为好。”
       大肚皮道:“不是我不肯说给大哥听,只因我从来不问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那么安放,一次也没有失过事,可见得确是再妥当没有了。不到可以取出来的时候,无端移到别处去,倒不妥当了。”
       他把兄见他这么说,恐怕他生疑,连忙改口说道:“老弟既觉得再妥当没有了,便不移动也好。不要弄巧反拙,倒因移动生出意外来。只要那两样东西安放得妥当,以外什么事都用不着顾虑。我有一桩事要问老弟,前月那姓伍的候补道到省的时候,同时还有一个姓钟的候补道,也是初从北京到福建来。姓钟的排场比姓伍的阔得多,并是个世家子弟,老弟为什么单偷姓伍的,钟家却去也不去呢?”
       大肚皮笑道:“大哥何以知道我没有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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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8 08:56: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4-27 18:38 编辑

       他把兄道:“不见钟家报案,自然是你不曾去。我想钟家的贵重物品,必然比伍家还多。”
       大肚皮笑道:“专就外面的排场,哪里看得出实在。我若真个不曾到钟家去,倒可多留三百块钱,送给大哥使用。就为他家那排场太阔了,害我白跑一趟。谁知他家不仅没有一点值钱的物品,反在一口衣箱里翻出几张当票来。有当一百块的,也有当五十块的。
       他家到省不久就当了这几票东西,阔排场完全是假充的,是不待说的了。越是这样没有钱的候补官,越不能不做出有钱的场面。这种人的苦楚,我知道他比穷苦不堪的小民还要难受。那时我身边带有三百块钱,原打算送给大哥用的。一时因看了那当票心软,就拿出来和当票纳入那口衣箱里。我想钟家无意中得了那三百块钱的横财,绝想不到是从哪里来的。”
他把兄笑道:“像你这样去偷人家的钱,反送钱给人家的事,从来也没听人说过。钟家自然想不到那三百块钱是从哪里来的。”
   
       二人一面谈论,一面喝酒,大肚皮不知不觉的已喝得有几重醉意了。忽然向他把兄问道:“我听说海防厅的人,为想得那三千两银子的赏,四处侦缉做这案的人。大哥在海防厅里干差事,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必知道底细。若果只为三千两银子的事,我看算不了什么,犯不着小题大做,替那些瘟官出力。”
       他把兄不知他已准备了三千两银子,想收买海防厅的人心,以为他这话是出于小心谨慎之意。连忙摇手答道:“海防厅管的是这些事,出了这种案子,上头又追比得紧,四处侦缉做案的人,自是题中应有之义。老弟不必多虑。”
       大肚皮听了,便不提出收买的话了。他把兄存心算计他,不怕他不喝的烂醉。乘大肚皮醉倒之后,用绳索牢牢的捆起来,他把兄才亲去闽县报告。
   
       县知事得报喜出望外,即时派了许多干役,把大肚皮提到县衙。大肚皮直到堂上才醒转来,张眼向四周望了一望,只恨了一声,就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听凭拷问,不肯实供半句。只说须我把兄上堂来对质,我才肯实说。县官弄得没法对付了,只得传他把兄上堂对质。他把兄到此时倒觉有些惭愧,不好意思见大肚皮的面了。然既做了出首的人,却又不能不上堂对质。
   
       大肚皮一见他把兄上堂,即大声喊道:“大哥你好,恭喜你三千两银子到手了!你须知道我不是不肯招供,因为我若老实供出第一次行窃的事来,显得我不是个汉子。自己情愿干的事,倒连累别人,所以我抵死不肯说实话。
       “幸亏我在大哥家里,不曾把收藏那两样东西的地方说给大哥听,逼得大哥不能不在堂上与我相见。若大哥知道了那东西收藏的所在,此时早已派人取到这里来了,还怕我不吐实吗?我既直认了供,大哥就可安然得三千两银子,坐在家里享福,怎用得着上堂来看我这强盗呢?
       “于今你既肯出面与我对质,你也不要惭愧,也不要害怕。我不幸与你拜把了十多年,尽管你为三千两银子害我的性命,我绝不屑学你的样,也翻转心来害你。你安心下去罢。我从头至尾的案子,一切都招了。”
       他把兄见他如此说法,一大堂的人又都眼睁睁的朝这把兄的脸上望着,一时良心发现,真是说不出的难过。竟成了一个如痴如呆的人,不知要怎生才好。大肚皮连声催促道:“你快下去罢,我若有一个字连累了你,也不算是汉子。”
   
      大肚皮望着他把兄退下去了,才一五一十,将平生所做的盗案尽情供了出来。所劫得的财物,一点一滴的都散给了穷苦的人。他本人不嫖不赌,没一文钱的产业。其中也有几桩杀伤了事主的案子,有的因事主行为太恶毒,一念不平杀以泄忿;有的因事主反抗,不得不杀伤图逃。
       珍珠如意和玛瑙酒杯,都藏在闽县境内乌石山上山石级的第六十三级石板下。县官问他偷了这两样宝物,打算怎生处置?他说打算等到追捕的风声平息了,将东西运到上海,卖得大宗款项,回福建办那年大风灾的赈济。
       综计大肚皮平生所做的盗案,共有二百三十多件。始终不曾有一句话,连累到他把兄身上。只因杀伤事主的案子太多了,想为大肚皮开脱的人虽多,然法律上说不过去。大肚皮也自知既破案,便不能免死,要求早杀了事。
   
       自从大肚皮被捕消息,传播远近,凡是曾受过大肚皮好处的人,无不下泪,痛骂这把兄是禽兽不如的东西。大肚皮就刑的这日,手提香烛纸马到法场来祭奠的,都是些无知无识浑浑噩噩的穷苦乡民。
       也不知道大肚皮犯了什么罪要杀,万口同声的都说大肚皮是他们的恩人,屡次救他们的急难。今日听得大肚皮要杀了,忍不住不来祭奠一番,聊表感激之意。万多祭奠哭泣的人,一个衣衫整齐的也没有。
   
       他把兄这次虽得三千两银子的悬赏,然遍福建的人无一个不因此事鄙弃他,不与他交接。大肚皮做了十多年强盗,原没有一个党徒,但是福建全省的贼盗,都替大肚皮抱不平,争着偷盗大肚皮把兄的财物。
       把兄搬到什么地方,盗贼跟到什么地方。防也防不了,躲也躲不了。他把兄能有多大的产业?莫说被偷穷了,一月三迁,连搬也搬穷了。大肚皮死后不到三年,他把兄已穷得精打光了,到处无人睬理,竟至乞食都无门路,活活的饿死了。
      临死的时候还有许多受过大肚皮好处的人,指着他唾骂了一顿才断气。这事福建的老年人多知道。在下所听的,不过是大肚皮的大概情形罢了。
                                                                                                                                                                              [三校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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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结束,插图见《向恺然(不肖生)武侠创作考证》,链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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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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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8 08:58:2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5-1 07:45 编辑

§13
                                 绿   林  之  雄
                                 作者:向恺然
       (初载于《红玫瑰》1925年第1卷第37期页码25-41&第38期页码33-45)


       广西绿林暴客之多,远甚于东三省的马贼。近数十年来,官厅因其羽党太多,势派太大,剿捕不易,只得改用怀柔手段。设法将其中有势力的头目招抚,给他一官半职,就责成受抚的,捕治他昔日的同党。小人得志,狗脸生毛。受抚的头目,在绿林中原具有雄厚的势力。再加以官厅的力量,去对付一部分力弱的同党,自然容易见功。陆续是这么办下来,广西一省的治安,才渐渐的比较好些了。
   
       在下这篇所记录的,不是此刻广西的绿林,是四十年前广西的绿林。在下是湖南人,不曾到过广西,对于绿林的情形,原不详悉。此篇所记录的,不过绿林中的一人一事,由故老传述得来的。
   
       据说那时广西的风俗,一般人都崇尚科名。有资产的人家子弟,小时候为延师教读,或不能独立延师的,就附在别人家塾里去读,只要八股文能勉强成篇,便由教师领着去出考。进学谓之跨铁门槛,跨过了铁门槛,才能算是读书人。进了学之后,继续孜孜不倦的做科场功夫,命运好,科名有分的,一路青云直上,便造成了金马玉堂的人物,荣宗耀祖,夸示乡闾。
       即科甲无缘的,也只要家有铜山,不难拿出些钱来,自司道以下的官员,清室中兴以后,都可以花钱买来的。为官作宰,衣锦乘肥,也可算得是大丈夫得志于时。若是一没有好命运,二没有多资财,年年跟着许多童生出考,年年榜上无名,从十几岁考起直考到三十岁,还不曾得着一个秀才,捐官又没有力量,这人就决心不再朝仕宦这条路上走了。不朝仕宦这条路上走,却朝哪一条路上走呢?
   
       广西人生性好赌博,便朝赌博这条路上走。竭自己力量所能及的,筹措赌本。田产房屋,以及衣服器具,固然可以卖尽押绝,得资充作赌本,有时没有这类可以押卖的东西,就是妻室儿女也能或卖或押。钱一到手,便向梧州去大赌一场。这人一生成败,就看这一场赌博的结果怎样。
       赌的得法,侥幸赢了若干,这人自己计算,所赢的足敷下半生衣食了,即捆载而归。将押去的田产或妻儿赎了回来,安闲自在的过下半世生活。虽赶不上为官作宰的那两种人荣显,然尚不失为袭丰履厚的富绅。也可出入官衙,呼奴喝婢,神气并不颓唐索漠。惟有倾家荡产在梧州赌博的时候,手风不顺,结果输个精光,自信没有捞本希望的人,就决心朝绿林这条路上走了。
   
       那时广西的绿林,所用的武器一色都是十三响无烟枪。普通称呼那种枪为十三太保。有了那么一杆枪,便够做绿林的资格了。十三太保的枪价,那时连子弹只须十九两五钱银子。在赌博手风不顺的时候,就得留出二十两银子,紧系腰间。身上的衣服裤子,到手滑时都可剥下来做押注,而这二十两买枪的银子,是无论如何不肯动用的。
       入绿林之后,最要紧练习的本领,就是枪法。十三响无烟枪虽是由西洋贩运过来的,然射击的方法并不仿效西洋。大约是由富有经验的绿林豪杰创造的。几十年传下来的方法,就拿现在欧西各国最新式的方法来比较,也赶他不上。西式立射,用枪兜抵住右边肩窝,前胸是对着敌人的。
       绿林式则不然,左手托枪,枪兜即抵在左肩膊上,不过右手拨机时略为帮扶而已。身体是侧着的,目标既小,敌人便不易瞄准。只是战时立射的机会很少,跪射、卧射的时候多,即就跪射、卧射而论,绿林的方法也比欧西的强多了。
       西式跪射用右膝跪地,屁股坐在右脚踵上,左手托枪,肘抵左膝盖,上身姿势与立射无异。是这般的目标,仍是很大,而右脚五指几负全身的重量,跪射略久,即痛不可当,立起时每多麻木。
       绿林的跪射方法,则目标较小,又舒服多了。跪下的也是右脚,惟将脚底放倒,仿佛盘膝而坐。左足向前伸直,左肘抵左腿上,身体向前略俯,瞄准的姿势与立射相似。至于卧射的方法,就更好了。广西多山,绿林中人,尤须凭借山陵险峻,树木秾密,以为掩护。
       西式卧射,都是扑地而卧。身体侧重左边,没有仰卧而射的。若在半山之中,须向山下攻击,用西式卧射方法,不啻自将身体倒悬。要立起更不容易。
       绿林中人在此等当口,就有一种仰卧射击的方法,头朝上,脚冲下,仰卧山腰。右脚交加在左脚上,竖起来叉开拇指,将枪管夹住,仿佛炮架一般。对准山下,高下随心,左右任意。无论鏖战多少时间,没有疲倦麻木的弊病立起放倒,都毫不吃力。
       练习枪法,须兼练爬山下。绿林中人多是赤脚,只是那种赤脚,不是初入绿林的人所能做得到的,最快也得一两年后,才有那般成绩。什么成绩呢?就是练成极厚极硬的脚板皮。广西的山,岩石的居多。石尖、石角,仿佛刀叉。不论草鞋穿在脚上,行走不甚方便,即算勉强能走,也容易破烂,难于更换。遇官军来剿的时候,常伏匿山中若干昼夜不能出,从何处得多少草鞋来供给呢?
       不但须练习得脚板皮极厚极硬,两手及肩膀膝盖的皮肤,都须练得和牛皮、象皮差不多。庶几上山的时候,缘岩走石,攀藤附葛,才不至滑溜。每逢紧急的时分,下山来不及跑,或直立起身体奔跑,易招敌人枪击,多是将枪枝靠身抱紧,就地一滚而下。不问如何高,如何陡峻的山,从山顶直滚到山脚,身体不会受一毫一发的损伤。这便是普通一般绿林的看家本领。
   
       至于这一般绿林所拥戴的头目,也有除这种种普通本领而外,别无本领的。全仗着在绿林中的资格老,认识的绿林人多,或为人慷慨仗义,喜尽力帮助同类,为同类所心服的。广西一省的绿林头目,以具这两种资格的居多。独具特别能耐,雄踞一方的绝少。
       数百年来,凭仗一身特殊的本领,在广西一省绿林中,享绝大的威名,受全省绿林的推戴,只要是绿林中人,无论识与不识,及资格如何老,势力如何大,闻名没有不畏惧的,就只有罗金菊一人。
   
       罗金菊仅在广西干了三年绿林生活,一没有徒弟,二没有同党。他本人离开广西之后五六年,还有用罗金菊的名义行劫以图避免被劫之家报官,及官厅受理缉捕的,即此可以见罗金菊声威之大了。罗金菊不肯向人说籍贯,人因他说的是桂林省城的话,都认他做桂林人。其实他能说好几省的话,福建、广东的话,都说的和福建、广东人一般无二。究竟是不是广西人,至今无人能证明。
   
       他在广西做第一次劫案。就在思恩府属一个姓连的连家堡富豪家。那姓连的虽不能算是思恩府属下的首富,然珍贵之物,实以他家收藏的最多;并以他家为最横行暴道。仗着家里有人做京官,州县官不敢问罪他家,所行所为全仿效着各种小说中所写的土豪恶霸。天理、国法、人情三件事,绝不放在心上,简直无恶不作就是了。
   
       思恩府属的绿林,那时也不在少数,然没有转连家念头的。一则因连家堡的人平日多暗地与绿林中头目交往,常有相当的馈赠;二则连家堡的房屋和一座小规模的县城相似。族中有一百多壮健的男丁,雇用的庄丁及聘请来家教练兼保护的武士,也有一百多名。老弱妇孺除外,他家随时可出一营人的兵力。四周护庄的河及砖石筑成的堡垒,小县城尚远不及他家的设备。堡垒上排列大小的炮,绿林中人所用的枪械,他家无不完备,并子弹充足。
       广西绿林虽多,然大都势力分散,各自一部分,不肯合作。要将连家堡攻破,至少也非有三五千的兵力不可。绿林用的都是小枪,未占据了山寨正式落草的,没有大炮。攻这种堡不用大炮,固是攻打不下;就有大炮,也得旷日持久,方有攻破的希望。官兵一到,内外夹攻,绿林不是自寻死路么?因此绿林中人,就不受连家堡的馈赠,也奈何他家不了。何况头目曾受了他家的馈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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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2-28 09: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半剑飘东半剑西 于 2023-5-1 07:47 编辑

       这一夜连家堡忽然被盗劫去了许多极珍贵的宝物。室内外毫没有贼人出入的痕迹。只将贮藏宝物的箱箧,用极锋利的刀划破了。安放宝物的所在,遗下一个罗布手巾包,打开看时,里面包着一朵金纸扎成的菊花,以外什么形迹也没有。这种被强盗抢劫的事,在广西原不算什么稀奇。不过这案子出在连家堡,就不由人不称奇道怪了。
       罗布手巾包金菊花,连家堡的人虽料知是这么做案的特别标帜,然这类标帜苦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过。连在绿林中资格最老的头目,都不知道这标帜是什么人的。连家为保全威信,警戒将来计,不能不将被劫的情形报官。连家的主人,即时叫人做了报呈,打发一个很精干的同宗管家,带了报呈及强盗遗留之物,去县衙里禀报。这管家时常出入官衙,各衙门的三班六房,牢头禁卒,无不是把兄拜弟,各有交情。
   
       这日管家奉他主人的命,从连家堡出来,跨上一匹走马,走了十多里路。经过一家火铺,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多岁读书人模样装束的人,立在过路亭当中,迎马头拱了拱手笑道:“连管家,久违了。三番五次想来贵堡奉看,只因一身的俗事太多了,抽不出工夫来。难得今天无意中在此地遇着,赏脸下马喝我一杯寡酒如何?”
       这管家看这人并不认识,只是听他的言语,看他的举动,确是素来熟识的样子。心想这人既知道我是连管家,不待说是在哪里见过的。我当了好几年的管家,在我手里办的事太多,人见我面熟,我见人面生的事,是免不了的。看这人衣服齐整,气概大方,不像是一个缠皮没出息的汉子。他请我喝酒,必是有事情想请托我,我只要存中能得些油水,不费气力的事,又何妨与他方便方便。
       这管家一面心里这般计算,一面在马上也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老哥的厚意,本当遵命,无奈此刻实在因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不敢在此地耽搁。老哥有话,就请在这亭子里吩咐罢。”
       这人笑着不依道:“喝酒不过见点儿人情,我要说的话很多。连管家就有天大的事,也得请下来谈谈。若错过了这时候,连管家便后悔也来不及了。”
       连管家见这人说得如此珍重,只得跳下马来。这人紧接着问道:“管家说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究竟是什么事呢?”
       连管家道:“我自有我的事,老兄可以不问。只看老兄邀我下马是为什么事?”
       这人从容笑道:“我并没有旁的事,所为的就是你的事。你不是要赶到县里去报案吗?”
       管家诧异道:“我去报案你怎么知道,你可知道报什么案么?”
       这人笑道:“我如何不知道。你那堡里昨日被不知姓名的强盗劫去了好几样宝贝,临去时留下了一条罗布手巾,一朵金纸扎的菊花。你去县里就是为报这案,是不是呢?”
       管家翻起两眼望着这人发怔,半晌才点头说道:“昨夜才出的事,我们堡里的人尚有许多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
       这人道:“我怎么知道的道理,你也可以不问。我且问你,你家主人打算报了案又怎么办?”
       管家道:“报案请县太爷派人缉捕,不愁县太爷不出力拿办。我家主人只不住的打发人到县里催促,问县太爷要人赃两获就是了。以外不打算怎么办。”
       这人又问道:“你说这案子县里办得了么?”
       管家道:“朝廷要县官干什么事的?他办得了也好,办不了也好,在他治辖之下出了这种案子,总是非责成他办不可的。”
       这人摇头笑道:“依我的意思,你还是回连家堡去的好。对你主人说,昨夜被劫去了的东西,已去之财,自认晦气罢。休说去县里报案是白费气力,便去京控也不中用。你主人也不思量思量,寻常本领的绿林,能到连家堡人不知鬼不觉的劫去好几样宝贝么?你若定要去惊官动府,好便好,只怕反惹发了那强盗的脾气,倒要接连到你连家堡来,将你家所有的珍藏宝物一律劫去。我想你家也奈何他不了。”
   
       连管家听了偷眼向这人打量了几下问道:“老兄府上在哪里?我竟把老兄的尊姓台甫忘了。”
       这人哈哈大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还会了面,此刻就记不起我的姓名住处了吗?你不相信,只须回去问问你同堡的人,看谁不知道我罗金菊。”
   
       这话才说出口,一手就把连管家手中握住的缰绳夺了过去。连管家还不曾看得分明,罗金菊已耸身上了马背。那马也奇怪,平时并不抢蹬的,此时这罗金菊才跳上马背,便放开四蹄飞也似的跑了。
   
       连管家当了半生精明强干的奴才,这回因事出意外,竟呆若木鸡的站着,眼睁睁见罗金菊夺马奔去,一点儿挽救的方法也没有。直望着罗金菊跑的没有踪影了,才恍然大悟,这罗金菊就是昨夜劫连家堡的强盗。留下的罗布金菊花,不啻是自己将姓名留下。这管家既听了罗金菊这番警告,又被夺去了代步,不能再去县里了。只得折身仍回连家堡来,将半途遇罗金菊的情形,丝毫不敢遗漏,报知了家主。
   
       这家主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能忍受得下这种恶气?当下听了说道:“这狗强盗乘我家没有防备,黑夜来偷去几件东西,算得了什么本领?他若是真有本领的,应该不怕我家去报官。为什么半途把你拦住?他越是对你说这种恐吓的话,越显得他是心虚害怕。把你的马夺去,就是怕你不听他的话。他以为我胆小,听你一说惹发了他脾气,他倒要接连来将我家所有宝物都劫去的话,必然畏惧。
       “真个不敢去惊官动府了?哈哈!这话只能哄骗三岁小孩。他当强盗的人,我家珍藏的宝物,他果能劫得到手,还讲什么客气吗?我报官惹发了他的脾气,他就来劫,然则我昨夜以前,并不曾将他报官,没什么事惹发了他的脾气,却为什么无端前来行劫呢?我不是胆小可欺的人,任凭他这狗强盗怎生来恐吓我,我不但要责令官府缉拿他,并要悬赏格,委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拿他。他敢再来连家堡,我就佩服他罗金菊的胆量。”
       管家见主人这般说,只得诺诺连声应是。
   
       这家主随即改派了几个人,另加了一队武士护送,带了报呈等物,匆匆到县里报案去了。一面发帖将思恩府属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秘密请到连家堡来。在被劫的第三日,去县里报案的,领了一名委员,并八名精干捕役,同来连家堡勘验,详询被劫那夜的情形。家主殷勤款待,留委员在连家堡住了。
       八名捕役分头去各地明查暗访。这家主口里虽对自己管家说大话,不怕罗金菊再来,然毕竟不能不严加戒备。传令堡内三百多名壮丁,日夜分班轮流巡察。护庄河里也加派了巡船。通宵灯烛辉煌,照耀得内外通明。就是一只苍蝇飞过,也能看得分明。这日县里委员到不一会,发帖去请的几个有名绿林头目,也都悄悄的来了。
       因这几个头目都积案如山,官府久已悬赏侦缉,他们这种头目,本身既没有特殊本领,如何能不怕官府捉去呢?所以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到连家堡来,恐怕在路上被做公的撞见。已到了连家,知道就有做公的撞见了,也不敢在连家堡拿人,倒放胆多了。
   
      这家主款待绿林头目,比款待县委还殷勤十倍。亲自陪着几个头目,在一个很幽深的花厅里饮酒作乐,并计议罗金菊的事。绿林头目听了罗金菊在火铺里拦阻管家报案,及夺马而逃的情形,同声说道:
     “这东西怕人报案,不用说是怕官厅悬赏缉拿他了。就这种举动,即可见他是无能之辈。这东西到思恩府属的所在来做案,连我们那几处地方,都不去拜访拜访。更不打听这连家堡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就胆敢冒昧下手,不仅轻视了连家堡,也太瞧不起我们了。不必尊府悬赏委托我们。我们论规矩也不能饶他。好在我们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又知道了他的面貌身段。大家对付他一个人,哪怕他的本领登天,也要拿住他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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