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杯

臆寒

一、风七公子的眉毛
高歌的腿放在桌子上，屁股挂在凳子上，头倚在地上。
五天前一大清早他就来到这个店里，然后他开始喝酒，一直到第五天傍晚，还在不停地喝，方圆十里以内的酒都已经被他喝光。
没有人记得他到底喝了多少。
没有人记得，并不表示没有人注意到他。
有人统计，他每天喝酒的姿势至少有一种变化。第一天，他是坐着喝；第二天，他是趴着喝；第三天，他躺在凳子上喝；第四天，他的头在地上，脚在地上，只有屁股还挂在凳子上，可他还在喝；第五天，他完全已经头下脚上，他仍然在喝。
照这么喝下去，要是到了第六天，他会做个什么姿势出来？
很多人都在等，因为他们实在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新奇更特别的姿势了。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打赌下注，第六天、第七天的时候，高歌是不是会浮到空中或者钻到土里面去喝？
没有人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看到。
因为在第五天的时候，小店里面来了一个遍身蓝色的女孩子。
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如湖水般晶莹的蓝绸衣服，扎着蓝色的发带，戴着蓝色的手套，甚至连她的头发也带着几丝怡人的浅蓝。
她静静坐下，静静看着高歌。
她的瞳也是蓝的，蓝得像深秋的晚空一般清亮高远，而又像黑夜一般深邃莫测。
“你们出去，”她轻轻叹着气， “我有事想要对他说，无论谁听到了，我都会很不高兴。”
她的语气很轻很柔，可是到了别人的耳朵里，就像带着某种令人无法拒绝的神奇魔力。
这种感觉已经很明显地告诉这里的每一个人，只要她不高兴，别人就会不高兴，至于是怎么个不高兴法，她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
因为就在她这句话说出来不到二十个弹指的时间里，屋内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高歌，还有她。
高歌居然坐了起来。
他手里还捧着一个大大的酒坛子，坛子已经空了一半，然后他就把酒坛举过头顶，坛口朝下，把酒从头上淋了下来。
现在他的样子实在很像一只刚从锅里提出来的落水公鸡。
他已经连醉了五天五夜，醉得连哪里是天，哪里是地都已经分不清楚。
但他的眼睛偏偏很明亮，一点也没有喝醉酒的样子。
他在笑，看着女孩子笑。
女孩子也在笑，她笑的时候鼻子会微微皱起，眼睛也眯得像两弯新月。
“听说，你曾经连喝了十一天，第十二天还去吹牛堂赢了五百零九两银子，一张牛皮筏，五只青瓷碗，十七根象牙筷子？”
高歌摇头：“你少说了一样东西，非常重要的一样东西。”
女孩子歪着头：“说来听听。”
高歌轻轻放下坛子，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黄鼠狼刚偷吃了七只小母鸡那样得意。
“眉毛，”他竖着两根手指，“两条眉毛。”
眉毛也能赢？
他看着女孩子吃惊的表情，淡淡一笑：“我听过一个传说，吹牛堂堂主风七公子的两条眉毛能够说话，你信不信？”
女孩子摇头。
高歌笑了笑：“我也不信，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
“你看到了没有？”
“我没看到，因为他的两条眉毛只会对女人说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能说出好听的话。”
女孩子叹了一口气，幽幽道：“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
高歌道：“你现在就算能够见到他，也看不到那两条会说话的眉毛了。”
女孩子道：“哦？”
高歌伸手拍拍头，做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因为他两条会说话的眉毛已经被我刮掉，换成了两只会跳舞的小王八。”
女孩子噗嗤一声笑了：“那他岂不是早已活不下去？”
高歌道：“愿赌服输，他能不能活下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女孩子突然皱皱眉，冷冷道：“但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和你还是有一点关系的。”
高歌道：“说来听听。”
女孩子道：“你很快就没有酒喝了。”
高歌闭上了嘴。
这五天五夜，他一共喝掉了二十三坛酒，用掉了一百七十三两又五钱银子。
现在他的身上一共只有八两八钱银子，十二个铜钱，还有一片碎玉。
“所以，你应该想个办法找一点酒钱，然后再回来喝七天七夜，最好能把这座店也一并吃下去。”女孩子看着他，“我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高歌叹了一口气：“你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简直好得要命。”
女孩子道：“既然很好，为什么不试试？”
高歌道：“怎么个试法？”
女孩子顿了顿，缓缓道：“据说你是近十年来最好的江湖猎人，只要有人肯出钱，无论怎样的事情你都愿意去做，并且无论怎样的事情都难不倒你，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高歌道：“有时候是真的。”
女孩子道：“莫非有时候不是真的？”
高歌道：“当我不高兴的时候，无论什么事都不是真的。”
女孩子道：“你现在高不高兴？”
高歌道：“现在有一点高兴。”
女孩子道：“当你高兴的时候，是不是无论什么事情你都会答应？”
高歌道：“除了我不高兴做的事情，其它的事情我都答应。”
“那么……”女孩子缓缓抬起头，双瞳中布上了一层神秘奇异的蓝，声音也慢慢变得空远，“如果我给你一万两银子，请你帮忙找一件东西，你愿不愿意？”
一万两银子当然不是小数目。
有人愿意花一万两银子去找的东西，当然更不会是平常之物。
高歌突然有一点兴趣了：“什么东西？”
女孩子只说了两个字：“魔杯。”
高歌像是被人一脚踩住了尾巴，起身就走。
女孩子冷笑道：“莫非你一听到这两个字，马上就吓得变成了老鼠？”
高歌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门外。
“富贵钱庄，一万两，不要银票，要十足的纯银。”高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三天后我来找你，那时候最好有一匹快马，一大袋干粮，一壶好酒。还有，顺便把我的酒钱付了。”

臆寒

二、轮回台
高歌划着独木小舟，在湖心找到绿衣女子的时候，她正倚在一艘画舫的朱栏上，侧着头细听着何处传来的软唱。
蓝色的影，碧绿的湖，天光温婉，美人如斯。
她看到高歌的时候，就轻捋着淡蓝色的发丝，对着他微微一笑。
高歌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浅灰色的衣服，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肤色不算太白，也不算太黑，但呈现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古铜色，整个人看起来不算太高，也不算太矮，但显得极其均匀健壮。
“你很准时，”她盈盈笑道，“看来我这一万两银子并没有白花。”
高歌扬了扬眉头：“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躲到这里来，万一找不到你，你这一万两白银岂不是花得太冤枉？”
女孩子淡淡道：“我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这万把两银子。”
高歌只觉得鼻子都快要吹起来了。
好在女孩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对着独木舟上的高歌伸出了左手。
她还是戴着那一副做工极其精细的纯蓝色手套。
“需不需要我来帮帮你？”她问。
当她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她就知道已经没有必要继续问下去了。
因为在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高歌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女孩子不由赞道：“好轻功，果然是好轻功。”
高歌四周看了看，也叹道：“好船，果然是好船。”
女孩子道：“若不是好船，又怎能载得了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高歌大侠？”
高歌一点也不客气。
画舫的正中，是一张精致的八仙小桌，桌上摆着一壶轻温小酒，两双筷子，两只青玉小杯，五个小菜，两碟蜜饯，一盘新果。
这里只有两张椅子。
高歌挑了上座，倒了一壶小酒，夹了一小片蟹酿橙。
酒清凛，菜鲜香。
酒是大意酒坊刚酿出的“一品酿”，菜是湖滨别院特别推出的“小八仙”。
高歌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又夹了一大片“鱼心笋”，吃了两个鲜桃蜜饯，这才抹抹嘴，示意女孩子坐下。
“现在你可以说了，”他顺手满了一杯，仰头一饮而下，又剥了一颗“七窍莲”放进嘴里，缓缓道，“在这个地方，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保证绝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
女孩子轻轻摘下手套。
她的手很美，十个指头纤长柔白，嫩如春笋。但她的指甲却是蓝色的，一种奇异的带着一点青色的蓝。
“我有三件事想要告诉你。首先，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你很可能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女孩子道。
“什么地方？”
“轮回台。”
高歌睁大了眼睛：“就是人死之后，灵魂转世的那个轮回台？”
女孩子笑了：“如果你认为是，那么它就是，如果你认为不是，那么它就不是。”
高歌叹了一口气。
江湖中奇怪的地名还真不少，他总不可能每一个地方都知道。
“好，只要你带我去，我就去。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第二件事情，就是寻找魔杯。”
高歌道：“就是江湖传说中那个至阴至邪的，可杀人于无形中的魔杯？”
女孩子静静看着自己蓝色的指甲，冷冷道：“魔杯并不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因为它本来就在这个世上，在一个叫轮回台的地方。”
高歌突然笑了。
这件事他根本就没相信过。
如果江湖中有一百个人的话，那么至少有九十九个人是不相信真有魔杯存在的，剩下那一个，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传说。
“我知道你根本就不相信有魔杯存在，”女孩子道，“既然不相信，那么你为什么不去试试？”
“怎么试？”
“试试是不是真的有轮回台，是不是真的有魔杯，试试轮回台是不是真的有鬼灵，试试魔杯是不是真的那么至阴至邪，见者必亡，试试你的魂灵能在那个地方存在多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手指头也在不停地跳动。
高歌就这样看着她的手，看着她的指头。
她指头的每一次跳动，都好像带着一种令人说不出来的奇怪的节奏。
“轮回台是一个饱受诅咒的地方，据说在远古时日，那里曾是一片润泽富硕的平原，后来九天十地七百二十诸魔在此相会，便有地火涌出，焚毁了那里的村庄和生灵，凝成了如同千笋凌天的魔指，锁住了十万亡魂野鬼，此后，那里便成了极凶之地。”女孩子的声音渐渐变得怪异空灵，“我想要你去的地方，就是这个极凶之地，就是这片饱受折磨和诅咒的地方，你去不去？”
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
如果真有，高歌敢不敢去？
高歌死死盯着她跳动的手指。
她的指头竟似有一种令人无法摆脱的魔力，越到后来，越是激烈。
高歌的心也跳得越快。
她手指的跳动和自己心的跳动，好像已经有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高歌想把自己的目光撤开，可是他已不能。
因为他的脖子已经僵硬。
手已经僵硬。
嘴唇已经僵硬。
全身都已僵硬。
甚至连目光也已僵硬。
他只看到白色的手指，蓝色的指甲。
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谁？
莫非，她就是一个来自于阴界的使者？
高歌已经问不出来。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个响声，一种只有传说中的地狱才会出现，人间绝对不曾听到过的响声。
然后一切都已结束。

臆寒

三、七月鬼门关
高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疾风像咆哮的恶魔，卷起狂沙枯叶，拍打着破败的窗户。
这是一间空旷阴冷的石屋，四周全是厚重的青石，只在一角燃着一盏昏黄的桐油灯，忽闪忽灭，屋内暗影也随之游移，如荒原上粼粼跃动的鬼火。
高歌就躺在一张极其简陋的木架床上。
他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那个全身蓝色的女孩子。
她正坐在一张青石凳上，用一把蓝色的梳子，轻轻梳理着自己蓝色的头发。
“你好，”他伸了个懒腰，很是惬意地靠在床上，微笑道：“这世界真是太小了，想不到我们居然又见面了。”
女孩子道：“这是什么地方？”
高歌道：“轮回台？”
女孩子冷冷道：“你好像猜错了，这里不是轮回台，这里是地狱，阿鼻地狱。”
高歌跳了起来，抚掌道：“地狱？好，真是太好了！”
女孩子看着他，她的目光在暗黄的灯影下显得更加清澈而妖异，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下地狱了，你看起来还很高兴？”
高歌道：“我已经很久没下过地狱了，现在能回到老地方看看，我为什么不高兴？”
女孩子道：“你什么时候下过地狱？”
高歌道：“好像还是上辈子的事情。”
女孩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奇怪得要命。”
高歌没有否认。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
在船上的时候，他明知道酒里有迷药，可他还是一口一口喝了下去；明知道女孩子的手不能看，可他偏偏要目不转睛盯着她的手。
因为女孩子要带他来的，必定是个极其隐秘的地方，就算自己不喝酒，不睡觉，她也会想别的办法让自己看不到来路的样子。
既然如此，何需费神。
“我记得那一天你告诉了我两件事，第一是去轮回台，第二是寻找魔杯，”高歌道，“那么第三件事是什么？”
“第三件事？”女孩子侧过头，蓝色的双瞳在灯光下流出几分难以掩饰的悲哀，她的声音也渐渐轻了下去：“第三件事就是，你不能死，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活着走出轮回台。”
这就是第三件事？
女孩子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吁了一口气，淡淡道：“天亮之后，你一定要去找一个人，他叫吴万财。”
吴万财，一个很平凡很普通的名字。
“吴万财？”高歌道，“难道魔杯就在他的手里？”
“我不知道，据说这里只有他见过魔杯，所以你需要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女孩子道：“因为我不能去。”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就转到油灯的暗影后面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高歌起身挑亮了油灯。
可是女孩子已经消失，她转到暗影后面去之后，就像幽灵一般神秘消失在这个地面上。
她从何处来，又去了哪里？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存在，或许，她本是幻化了千年的游魂。
天亮的时候，灯油已经枯竭，风已经停止。
他走出门外的时候，才看出来这似乎是一家客栈。
残缺的招牌，剥落的朱漆，大堂内摆着四张破旧的桌子，透过偏门，就能看到厨房里面漆黑的土灶台。
一切都是旧的。
只有门上的符是新的。每一道门上，都贴着一张崭新的灵符，赤红的朱砂点印看起来十分鲜艳夺目。
大堂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
只有老板。
老板蜷坐在临近柜台的矮木凳上，肩上搭着一条土灰色的半旧麻袍，披散着乱发，手里拿着一根笛子。
他的面前是一炉香，天光明净，香头明灭，烟雾袅袅不散，香炉下有一堆尚未烧尽的纸钱，还在冒着许许青烟。
他把笛子横在嘴边，吸气纳声，吹了起来。
他吹得非常认真，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因为他的笛子根本就没有笛孔，一个都没有。
他的每一个笛孔都是用墨笔画上去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他为什么会去吹一支根本就没有笛孔的笛子？莫非他根本就是个十足的疯子？
高歌就站在他的对面，看他吹笛子。
老板微闭着双目，嘴唇翕动，手指也随着某种韵律欢快地跳动着，像是沐浴在三月的暖阳下，嗅着鲜花的气息，躺在嫩绿的草地上数着天上的流莺。
接着，他僵硬的嘴唇开始变得柔然，他的眼中也充满了如春风一般的柔情。莫非，是他的情人从某个神秘的角落悄悄走到他身后，蒙上了他的眼睛？于是，在他沧桑灰暗的脸上，又泛出了几丝只有年少时才有的红晕。
横笛无声。
他的笛子是吹给谁听的？
为什么在他的面前还有一炉香，一堆纸钱？莫非他是在怀念某个早已逝去的故人？此情此景，诡异凄凉，高歌也不觉有几丝寒气从背后升起。
高歌叹了一口气，一个字也没有问出来。
老板终于停了下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中隐藏着一种怨毒而悲伤的神色。
“你听到我的笛声了吗？”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听见了吗？”
高歌能说什么？
“你听不见，”老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的笛子，本来就是吹给阴间的游魂听的，你只是一具游动的躯壳，你当然听不见。”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某种无可奈何的感慨：“昨天晚上的时候，我看见她来了，她坐着花轿，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漂亮，虽然我知道我和她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但是我真的看到她了，二十年了，她一点都没有变，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好开心。”
她是谁？难道就是他早已逝去的初恋情人？
高歌决定不再待下去。
他要找吴万财。
可他刚要出去，就被老板叫住了：“你不要出去，你不要出去啊。”
高歌不由站住。
老板战战巍巍地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张浅黄色的灵符，突然又对着门口拜了下去，声音也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恐惧和颤抖：“今天是七月初一，是鬼关开门的日子，你若上街，没有灵符护身，必遭恶鬼纠缠啊……你成了冤魂恶鬼与我无关，但是我求求你，不要再给我的客栈带来厄难了！”
世上真有恶鬼孤魂？
高歌虽然不信，但这话从一个半疯半傻般的客栈老板口里说出来的时候，他仍觉背脊涌起一阵寒凉。

臆寒

四、阴债
吴万财并没有万财。
吴万财家里只不过有几千亩良田、怀里随时随地可以掏出个七八千两金票而已。
虽然这个地方叫轮回台，与传说中阴灵转世的所在同名，但是吴万财始终认为，只有这个充满妖狐鬼怪和幽灵恶魔传说的地方才是他的天堂。
一大早起床，就已经有一大盆热腾腾的洗澡水在等着他，水面上铺满了刚从晨露中采摘回来的鲜花花瓣。
他有个习惯，每天早晨起床后泡半个时辰的热水澡，然后在澡盆里面呼吸着鲜花的香甜气味，享用四成熟的小牛腰肉和混了芥末生虾的小蛋卷。
他每天早晨都只吃这两样东西。
浴盆边的两位小姑娘一看到吴万财走进来，就低下头吃吃地笑，她们一个走上前为吴万财宽衣，一个俯下身为他脱靴子。
她们都只有十六岁，对很多事情都感到既害怕且新奇又羞涩。
但是昨天晚上他已经为她们解除了一切疑虑。
他已经四十六，但他精赤着身子的时候，却和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没什么区别。
他的肌肉依旧匀称结实，他的腰板依旧挺拔笔直。
小牛腰肉和生虾蛋卷很快就由一个戴着帽的青衣小童送了进来。
八两小牛腰肉，三个蛋卷，还有一壶刚温出来的小酒，一个墨绿色的略泛着金色的杯子，放在一个鸳鸯戏水大青花瓷盘里。
一个女孩子轻轻为他捶着背，另一个女孩子就用两根纤长白皙的指头夹着一小块小牛腰肉往他嘴里送。
吴万财只吃了一小口，接下来是应该吃生虾蛋卷的时候了。
对这样的生活，他一直感到非常满足，也非常愉快。
已经二十年了，在这二十年里，他的每朝每昔、每时每刻都过得很圆满，他从不厌倦，也从没想到会有结束的一天。
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娶了七房太太，家里养了十多个丫鬟。
当然，有时候丫鬟们所能做为吴万财做的事情，绝不仅仅是一个仆人那么简单。
这一点无疑是令吴万财感到最满意的一个地方。
可是在他转过头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样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他的早餐只吃小牛腰肉和生虾蛋卷，二十年来无不如此，一次也没有例外过。
但这一次他的盘子上除了这两样东西以外，分明多出了一盏酒壶，一个墨绿色的普通酒杯。
可是他从来不喝酒，从小到大，连一滴酒都没有沾过。
莫非是老管家一时糊涂，忘记了他从不更改的饮食习惯？
他看了一眼那个新来不久的小童。
他本来不应该看的，但他还是忍不住看了看。
只看了一眼，然后他的瞳孔就开始收缩。
因为他看到了一把刀，一把疾飞过来的刀。
刀不在手上，不在空中，也不在谁的咽喉上。
刀在青衣小童的眼睛里。
目刀，目光若刀。
他从没看到过这么锋利怨毒的眼神。
他突然感到全身冰冷，从头至脚都已变得冰冷。
两个本来柔软缠绵得像二月暖春一般的女孩子也已在瞬间僵硬。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吴万财突然从澡盆里面跳了起来，伸手去抓放在一旁的金背大砍刀。
虽然过了足足二十年安定舒适的生活，但他的功夫从未放下过，当然，他的刀也从不会远于离自己伸手三尺的地方。
在轮回台这个地方，不会有人向他寻仇，也没人有机会暗杀他，但是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人到哪里，刀就到哪里。
这无疑是个极好的习惯，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这世上就一定没有意外发生。
现在刀已在手里，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已经上了岸，吴万财的心里顿时觉得安定了不少。
他自信已有八成的把握，一刀挥出，就可以砍下青衣小童的头颅。
但是他没有。
因为青衣小童说了一句话。
“我是来要你还债的，二十年前鬼门开关的日子，你曾向阴界的使者借过一笔债，现在应该是你还回来的时候了。”
这句话虽然是从一个小童口中说出来，但听起来极度嘶哑低沉，凄恻哀怨，似乎并不是从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的。
今天正好也是七月初一，也是鬼门开关的日子。
“二十年……鬼门开关……”吴万财木然地重复着这句话，双目中突然布上一层极度惊惶、极度恐惧的神色，“你……你是阴界的使者？”
他全身的力量，似乎都在这一瞬间被吸空。
他已握不住刀。
刀掉在地上，发出经久不绝的颤鸣声。
高歌走在街上。
轮回台像是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弃的孤儿，伏卧在千千万万凌天的孤峰中间。
放目望去，每一座孤峰都像一根巨大的魔指，直刺苍穹。
高歌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就已经走遍大江南北，但像轮回台这种奇特怪异的地形地貌，他不仅没见过，甚至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这是不是神鬼之力所为？
九天十地七百二十诸魔齐聚轮回台，地火涌出，凝成魔指，锁住十万亡灵，莫非这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轮回台是一个集镇，横纵八街，看起来居然不小。
这个地方的每一栋房屋都是用暗黑色的青石砌成，屋顶则用一种更加灰暗的青瓦铺就。
这里满目的冷灰阴郁，绝对找不到一丝年龄的印迹，无论是魔指山，还是居住的房子，似乎在亘古蛮荒之前就已经存在，并将永无竭日地存在下去。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一点声响都没有。
今天是七月初一，传说中这一天鬼关开门，群鬼游走，所以每一家每一户的大门都紧紧关闭着。
每一道门上都贴着灵符，黄的纸，黑的墨，朱红的印。
街面上全是烧过的纸钱和燃烧殆尽的香头。
风起，满街纸钱便随风飘散，如幽谷冥界四处飞舞的黑蝴蝶。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高歌慢慢向前走。
他的手心紧紧攒着一张符。
这张符是客栈老板给他的。
他本来根本就不相信群鬼出关的传说，但当他看到街上这种萧瑟冷郁的景象后，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他感觉自己根本就是穿行在另一个世界的。
——一个鬼魂居住的世界。
他要找吴万财。
他本来可以在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的，但今天这里偏偏安静得像一座坟墓一样，一个人都没有。
他只能继续向前走，说不定前面就能遇上一个不怕恶鬼缠身的人，能给他指一条道路。

臆寒

五、秘密
高歌终于看到了一个人。
确切点说，这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倒更像一个刚从煤炉里面爬出来的小鬼。
高歌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人。
这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他赤着脚站在街的中央，茫然地四处张望，穿着一身早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破衣服，脸上糊满了亮黑色的纸灰，鼻孔下悬着两条攸进忽出的青龙。
高歌慢慢向他走了过去。
“你在找什么？”高歌脸上挂着笑，语气尽量显得温和一些，“我能不能帮帮你？”
小孩子看着高歌，像是看着一匹长着三条腿的马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很小心地试探着问道：“你……是人？”
高歌皱了皱眉：“我当然是人，难道你认为我是鬼？”
小孩子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再也不理他。
高歌想不到这么快就吃了闭门羹，只能诞着脸道：“你知不知道，小孩子不理别人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小孩子道：“我要找的，你又不能帮我，我为什么要理你？”
高歌道：“万一我能帮你呢？”
小孩子翻着白眼看着他。
过了很久，他才吸溜着两道青龙，缓缓道：“我在找鬼，听大人说，今天满大街都是孤魂野鬼，但是我一个都看不见，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鬼出来看看？”
这个要求确实比较难为高歌。
如果真的有鬼，他又何尝不想捞一个看看？
高歌只能苦笑：“好端端的你找鬼干什么？你知不知道鬼的样子是非常吓人的？”
小孩子昂着头：“我怕什么？”
他对着高歌勾了勾食指：“你把头凑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高歌只能把头凑上去。
小孩子把嘴凑到他耳边，非常神秘地说道：“我在有一个地方安排了很多很多神兵神将，专门是用来捉鬼的，你想不想去看看？”
高歌突然站直了身，冷冷道：“我不去。”
小孩子冷哼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胆小鬼，你根本就不敢去。”
高歌眨了眨眼：“除非你也答应我一个条件，否则你想都不要想我去看你的神兵天将。”
小孩子高兴极了：“什么条件？你是不是要给我买糖吃？”
高歌只能叹气。
要是每个孩子都这么认为，那全天底下的糖岂不是早就要卖光了？
小孩子看着他：“你不说话？那么你就是答应了？”
高歌故意沉着脸：“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要是说了实话，我不仅要去看你的神兵神将，而且要给你买糖吃，很多很多的糖。”
这种好事情谁都喜欢。
小孩子当然不算太笨，所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拉着高歌的手就往一条巷子里面钻。
他实在很害怕高歌突然反悔。
高歌只有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谁也数不清穿过了多少个巷子，然后他们就已经到了镇外。
小孩子指着前面：“看，我的天兵天将就藏在那根小魔指的下面。”
高歌这才发觉，原来这里居然是一大片坟场，风吹过，满目的白幡猎猎飞舞，如夜魅扬起的舞裙。
坟场中间竖着数十根天然形成的石柱，看起来尖颖瘦削，像是千年骷髅扬起的指头。
高歌不由抬起手紧了紧领口。
他实在是感到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冷。
小孩子却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撒开退就往坟堆里面跑，看样子就像是久在异乡的游子回到家一样高兴而亲切。
高歌还能怎么办？
小孩子在一根石柱前面停下，拍着手又叫又跳：“神将神兵，诸鬼诸神，魑魅魍魉，四野游魂，我们家来客人了，快出来欢迎客人了！”
这里是他的家？
莫非这个小孩子居然是个从阴界跑出来的鬼灵？
小孩子指着摆在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很少殷切地叫道：“坐，请坐，快请坐。”
高歌居然照着他的话一屁股坐下了。
小孩子蹲在他旁边，很是得意地问道：“这个地方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很好？”
高歌道：“好，简直好极了。”
小孩子道：“你还没见过神兵神将呢！”
高歌道：“我能不能看看？”
小孩子道：“当然可以。”
于是他转过身，使劲把手伸入石柱的缝隙中去。
高歌吃惊地看着他。
莫非他所说的神兵神将竟然会躲到石头的裂缝中去？
“好了，”小孩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他请出来了。”
高歌站起身，想要去看个究竟。
想不到小孩子大叫起来：“你不能站起来看，我的神将只能让我请过来，你只能悄悄看一眼！”
于是高歌也跟着神神秘秘地、躲躲藏藏地朝小孩子紧捧着的双手中“悄悄”看一眼。
只看了一眼。
然后高歌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张口打呵欠时天上正好掉下一只蛤蟆到嘴里一样。
“就是这个？”高歌瞪着双眼，他觉得自己只差一点就被一口气噎死了。
“对啊，”小孩子很得意地笑着，“怎么样，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你是不是应该很佩服我？”
高歌叹着气：“好，简直是好极了！”
这是他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第二次说“好极了”。
他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语言了。
小孩子一本正经地道：“这是一个秘密，所以这件事只有你和我知道，你绝对不能告诉其他任何人。”
高歌点头。
除了点头，他实在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他当然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他相信，这件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那个人的表情绝对会比自己精彩一十倍。

臆寒

六、台阶
高歌当然没有兴趣继续留在坟地参拜小孩子的神兵神将。
但他也足足用掉了四两银子才打听到吴万财的下落。
因为他根本无法想到，之前废话比满街狗屎还多的小孩子，在这一刻居然会变得如此惜言如金。
当他掏出第一两银子，问小孩子“吴万财住在哪里”的时候，小孩子随手向前一指：“那边。”
然后他就闭上了嘴。
看起来要是没有第二两银子到手，你就算用铁锹也不一定能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
高歌当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小孩子拿到第二两银子，又说了两个字：“向左。”
然后他又不说话了。
如果他的嘴是灯，那么雪白的银子就是油。
没有油，灯当然不会亮；没有银子，嘴当然不会说话。
这小孩子倒深谙待价而沽的道理。
高歌掏出了第三两银子。
这次小孩子接了银子，只是用一种很得意的眼神看着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难道这一两银子打了水漂？
高歌的身上居然还有银子。
于是他掏出了第四两银子。
小孩子毫不客气地伸手接过去，塞进裤裆里。
看来你就算给他一座山，他也能塞得进去。
但他的两片嘴唇还是像两扇上了锁、生了锈的铁门，第四两银子砸在上面，连印子也没一个。
高歌只觉得有些头大。
他掏出了第五两银子。
他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小孩子接了第五两银子还不说话，他就要把这家伙按在地上，先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上十五个巴掌再说。
想不到小孩子居然没有伸手接第五两银子，而是拍着手又跳又叫起来：“你真笨，你真傻，你真是个大蛤蟆！”
高歌瞪着眼：“我是大蛤蟆？”
小孩子道：“对啊，我说了左边就是左边，左边那一片都是吴万财的家，现在你懂意思了没有？”
高歌挠着头。左边那一片看过去至少也有一两百间房子，莫非都是吴万财的家？
他觉得自己现在不仅笨得像只大蛤蟆，头更是大得像个大冬瓜。
但小孩子也不太像是在骗他。
“那你知不知道吴万财是住在哪一件房子里的？”
小孩子没有伸手去接银子。
看来他也不知道。
这里没人知道。
好在高歌毕竟是高歌，既然人家不知道，他也绝不会在这里多耽搁一刻。
所以当小孩子抬起头来的时候，刚才还站在他面前数给他银子的那个人突然不见了。
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孩子揉揉眼睛，再使劲眨眨眼睛，又用力摇摇头。
现在他终于确信了，他没有眼花，那个人确实不见了。
一个人若是在坟场里面突然不见了，往往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钻到坟里面去了。
自己是不是遇上鬼了？
现在他才觉得害怕。
怕得要命。
虽然他每天都在嚷嚷要抓一两个鬼回来玩玩，但真正见到鬼之后，他又吓得全身瘫软，几乎连爬都爬不动了。
高歌当然不是鬼。
心中有鬼，世上就有鬼，心中无鬼，世上就无鬼。
高歌只是有时候比鬼还要精灵一点而已。
这里的房子都是一个样，没有谁能说得出东家与西家看上去到底有什么区别。
高歌也看不出。
但是他能看脚印。
吴万财足足有几百间房子，足以说明他本是个极其富足的人。
但是每每富贵的人行藏都要显得隐蔽一些，有的甚至根本就足不出户，因为他们若经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总会惹上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的。
有时富贵所能带来的不仅仅是享受，还有麻烦。
财富越多，麻烦越大。
所以高歌开始看台阶上的脚印。
台阶都是用青石砌成的。
有几个院子前面的台阶几乎已被磨平，青石完全被剥掉了轮廓，有的地方甚至光滑得像一面镜子。这些迹象表明这是个非常热闹的所在，几乎每天都有不少人从这里进进出出。
吴万财会不会住在这里面？
高歌继续看下去。
多数院子前面的台阶都不大光滑，也没有多少鞋底带来的泥土留在上面，有的甚至连最粗糙的轮廓都没有磨掉，不过毕竟偶尔还是有人在上面走一走的。
但是有一个院子前面的台阶却是从来没有被人踩过，青石上面已经长满了墨绿的青苔。
这好像是个早已经被时光忘掉的角落。
高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已经到了院子里面。
他当然不是推开大门走进去的，他是从房顶上翻过去的。
他翻墙和上房的本领绝对无人能敌。
高歌也不知道自己的推断对不对，但有时候的反向思维却是不能没有的，何况就算找错了地方也没关系，他可以翻出去重新再找。
他刚落下地，就听到有人拍掌赞道：“好轻功，上房不摇，下地不动，如鸢轻巧，如铁沉实，果然是好轻功。”
高歌知道自己这次算是猜对了。
院子很大，但是什么都没有。
里面有一个朱漆红檐黑瓦的小院，门开着。
门前摆着一张太师椅。
太师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白衣人。
他看起来不算太年轻，也不算太老，但极度精壮，精壮得像一头随时可以一跃而出，噬人于非命的猎豹。
他用中指在弹着刀，金背大刀。
刀光寒，寒如冰。
刀声起，如龙吟。
他手里拿着刀，当然不会是他在拍手，也不会是他在说话。
声音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来的。
一个长发掩面，黑衣黑袍的人。
这个人就站在太师椅的后面。
他背着一柄剑，一柄像火一般血红的剑。
但是他太瘦，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从地上吹到树上去。
他的剑更瘦，整个剑鞘看起来还没有一寸宽，真不知道他的剑拔出来之后到底会有多窄？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柄剑却很长，差不多足足有五尺长，若是交手的时候，他的手臂要是能把这柄剑拔出一半来就已经很不错了。
莫非，别人还要等着他把背着的剑解下来，放在地上一点一点慢慢抽出来不成？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他们都已经在这里等自己很久了。
高歌很是礼貌地笑了笑。
毕竟私闯别人的住宅的，往往不是强盗就是贼，就算不是贼，至少也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贼心。

让你飞

古风成熟。开篇很不错，后面很诡异。期待写完。

轩辕随意

楼主此文还写了第七章，但貌似从七章之后已经停更近一年了。

寻花

第七章为： 温一刀的刀

juycabletv

写得很不错啊，很是让人有一口气追着看的感觉。

已经很少有这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