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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先生是最优秀的写“侠”的武侠作家（参见我写的《一个孤独散步者的武侠遐思（四）》），在他的几十部武侠作品中，将“侠”抒写演绎得尽致淋漓，妙绝空前。在他的最优秀的代表作品之一《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开篇第一章节是《飞刀与快剑》，引出了这部小说的两个主人公：李寻欢和阿飞。
长期以来，在评论界和读者中都有一个通例的看法：那就是李寻欢是古龙笔下当之无愧的第一大侠。我却觉得这种看法很是有点片面和简单。
刘若愚先生在《中国之侠》中，对中国文化侠士总结了八条信念和特征：“一是助人为乐；二是公正；三是自由；四是忠于知已；五是勇敢；六是诚实，足以信赖；七是爱惜名誉；八是慷慨轻财。”我们就从这八个方面结合作品本身来解读。
（一）助人为乐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为侠客的本分，所以在江湖中闯荡的人，常常都会抱打不平。
但我常常怀疑李寻欢所有的一切助人为乐行为的真实目的。
他第一次看见阿飞在雪中孤独而行时，他说：“上车来，我载你一段。”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可是阿飞拒绝了，拒绝了他这近似嗟来之食的施舍，因为任何人都觉得这并非是助人为乐，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
江湖中这种恩赐太多，人们常常会在能够的时候，如果又用不着让自己付出太多，总会做出一副很“助人为乐”的样子，就如上面所举的李寻欢一样。在古龙的另一部书《流星·蝴蝶·剑》中的老伯就是靠施舍他的友谊来纵横江湖。因为这样的恩赐有时的回报是很丰厚的。
江湖中的人如果欠了别人，一样情况下是会加倍的偿还的，这是武侠中比比皆是的。
李寻欢所做的一切助人为乐，我想也不过是为了在一定的时候得到回报而已。
就像龙啸云，他救了李寻欢。只是他虽然得到了回报，但后来的结果这“回报”却并非一定是福。
而这种恩赐吕凤先也做过，而且吕凤先付出的还要更多一点。
像吕凤先这样的人都能够付出太多，是因为大家都明白江湖中“有恩报恩”的这种游戏规则，而像李寻欢这种人好像是一定会回报的，所以吕凤先敢让阿飞刺一剑。
而李寻欢向阿飞的施恩，我想是他有一双慧眼，一眼就知道阿飞这种人会对他有用，所以不断地倾注他的友情，后来甚至去求吕凤先帮助阿飞振作，我想也不过是在上官金虹的压力下急于想找一个盟友，如若不然，在二年多的时间里，明知林仙儿是那种会把男人带下地狱的人，他为什么不去寻访阿飞而一个人躲在孙驼子的酒店中呢？结果也证明了李寻欢的付出是值得的，阿飞总是不顾一切来救他。
李寻欢还曾经大言不惭地标谤：他的飞刀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救人的。这一理论在他的弟子叶开那里到了经典的程度。
可是他看着碧血双蛇在他面前杀人却无动于衷，还有金钱帮把武林群雄像猴子一样赶到孙驼子酒店外，他更是无动于衷。他不杀蓝蝎子，因为蓝蝎子还有泪流，可是胡媚就该死？胡媚更流泪，更有情，胡媚甚至以求死在情人手下而无憾，可是李寻欢这时却在装醉。
也许，因为这些人不值得他出手一救，这些人不会给他回报。
可是阿飞就不同了。
他助铁传甲，肯定仅仅是因为铁传甲是李寻欢的朋友，他几次不顾一切去救李寻欢，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李寻欢回报的──李寻欢所谓的关心曾经被他狠狠地拒之门外，甚至要与他断义！
阿飞来江湖中闯荡的唯一目的也许就是为了出名，可是在他杀死了梅花盗后他明白了他甚至不能在江湖中出名，因为他不是江湖中人，他只是阿飞，只是一个纯粹的侠者。
（二）公正
李寻欢只是一个老江湖，对他有用的人，在江湖中有地位的人，他会认真的对待的，其它的人，他就不屑一顾了，所以他才会看着碧血双蛇乱杀人，而不知道生命本是公正的。所以他才会对游龙生蔑视，因为游龙生的武功至少要练七年才赶得他──虽然他最后假惺惺的把游龙生当作朋友，因为游龙生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杀大欢喜菩萨无意中救了李寻欢。所以他才会尊重阿飞、郭嵩阳、吕凤先、甚至上官金虹，因为这些人是不可随便得罪的。
他对铁传甲，也许从来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朋友，而当一个仆人。我只知道我是不会叫朋友跟我赶车的。他也许就从未帮铁传甲想过，想过如何帮铁传甲解开他思想上的死结和现实中的仇恨。
而阿飞就不同了。
我看到阿飞用剑在施耀先的车厢上刻下“我为你复了仇，我骑走了你的马”时，会莞尔一笑，但看到阿飞救铁传甲和开导铁传甲一节一定会热血沸腾。
别人要逼铁传甲，他也就逼赵正义，用一种很公正的方法来表明他的想法：“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他开导铁传甲：“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力求生！”、’老天为你做的事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你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然后古龙先生特意又写了下面一段：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已去送死！”
就是这样，李寻欢一十七年没有帮铁传甲想通的问题阿飞三言两语就打通了。
尤其令人拍案的话是公孙雨骂阿飞：“放你妈的屁！”阿飞道：“我妈放屁，你妈也放屁，人人都难免要放屁，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三）自由
侠客的最大特点我认为也许就是在于他有完全的人格和自由的心灵，我在《一个孤独散步者的武侠遐思（五）》中说过。
李寻欢是个老江湖，老江湖做事自有老江湖的一套。虞二拐子和查猛来问他金丝甲的下落，李寻欢的作法是想把真正盗金丝甲的人黑蛇找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许是因为他重新入关，不想多惹江湖中的麻烦。
可是阿飞的做法呢？既然不是我做的，就不能冤枉我，快剑之下，虞二拐子，查猛、黑蛇全做游魂，他难道要向这些人解释？
“田七爷的话就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真是快人快剑！
李寻欢明知道赵正义等一干人并非其类，却虚与委蛇，最终自受其害，相反阿飞救铁传甲，他根本不用多说，因为多说无用，他只做，他觉得铁传甲不是那种卖义兄的人，他就要救他，即使拔剑也无妨。
李寻欢与少林方丈还要互相合什为礼和抱拳一揖，阿飞只冷冷问道：“既然不是（梅花盗），我们可以走了吗？”“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真令人叹服!
我每看到赵正义就想起《天龙八部》中的铁面判官单通，古龙让我高兴的是让赵正义明明白白地死在阿飞的快剑之下，而不像单通那样死得不明不白。
侠客的自由不仅不能受江湖习气，江湖人情所拘，还有最大的两个敌人：友情和爱情。
李寻欢即使是在年轻的时候，也把自己的自由让位于友情，而且居然为友情所困牺牲自己和伤害一个无辜的女人林诗音，而阿飞当李寻欢的友情损害到他的人格完整时，不管这种友情也许是为了他好，他毫不犹豫地反击李寻欢，要与他断义绝交。阿飞还一句让人称道的话：“不是我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的酒，我也绝不喝！”何等的率性任侠。
面对爱情时，大家只看见了阿飞受困于林仙儿，可是一个初历江湖的男人，遇上的是林仙儿那样的一个仙子加魔鬼的女人，他男性的需要甚至要林仙儿用手帮他解决，没有人会不陷进去的。还有就是他在最受林仙儿深据的时候，也可以为了李寻欢去死而不是沉陷其中不能自拔，后来阿飞在第六十五章轻轻挣脱林仙儿时，他就完全挣脱了自己的枷锁，成了一个自由的人，而李寻欢却也许一生也无法挣脱他自己作茧自缚的情网！
（四）忠于知已
因为李寻欢是老江湖，他就像那些在南极生活的人总会把多余的粮食留在路上，以便说不定哪一天自己恰巧就用得上它一样，李寻欢知道施恩，知道结交用得着的朋友，因为李寻欢的出发点就是为了回报，注定了他不会忠于知已。
他为什么要让铁传甲离开他？就是因为怕铁传甲身份暴露后给他带来麻烦？
前面也说到了，他明知道林仙儿会害阿飞，可是他就放放心心地躲在孙驼子的酒店中二年里不闻不问只顾林诗音。
当然他更忘记了铁传甲。
看看阿飞，无论何时，一听到李寻欢有难，都毫不迟疑地前去救他，不管有多困难，尤其是第二次去救李寻欢时，他在败在荆无命手下后，居然又再一次冲来救李寻欢。
“要杀他，就得先杀我！”
而且他这时甚至可以不顾他心目中的仙子和圣女林仙儿（第五十七章）。
“我死了，她还是能活下去。”
这种为友情不顾生死，忠于知已，能不叫人读来回肠荡气！
李寻欢可以找照顾林诗音的理由不管阿飞，阿飞却可以明白地告诉自己为了朋友可以不顾自己最爱的人。
（五）勇敢
李寻欢在爱情上当逃兵就不用再提了。
他想帮助阿飞，脱离林仙儿，可是自己不敢去杀，却去求吕凤先去杀，做事婆婆妈妈，莫名其妙，妇人之状。
这还是小处。
李寻欢是老江湖，老江湖有一个优点就是识相，所以他一直不敢与上官金虹正面冲突，金钱帮为恶江湖，他可以像个聋子一样不闻不听。
只有上官金虹向他挑战，他就不敢正面约上官金虹决斗，甚至他的好友郭嵩阳可以说是为他而死，他也只有说几句气话而已，而不敢直奔金钱帮去找上官金虹，连上官金虹也没有考虑李寻欢主动去找他，只是想当时可不可以回转身去找李寻欢，真是懦夫。
其实江湖本来就是真实而且残酷，连孙老先生虽然对上官金虹的作法很是愤怒，却也只能在一旁看着，最多说几句，甚至想让李寻欢去与上官金虹斗，他就从没想过自己要去除掉上官金虹。他与上官金虹长亭一战，只不过因为那并非真正比武和决斗，他又算准李寻欢会赶去，上官金虹会惊走。
孙老先生不敢去斗，李寻欢当然也不敢，上官金虹加上荆无命，几乎已是天下无敌，大家都是老江湖，都心知肚明，李寻欢也许早知道上官金虹不会放过他，有他们相斗的一天，所以拼命要拉上阿飞一起闯江湖，他不会拉上孙老先生的，因为两个都是老江湖。
李寻欢唯一一次主动出现在上官金虹面前，是知道荆无命已经离开了，而且上官金虹已经遭到连续打击，信心不足时。
可是，上官金虹挑战的书信最终还是送到了他面前，他还是没有逃过。
他就算躲在孙驼子酒店里，林仙儿还是要把他逼出来。
可是阿飞就不同了。他才不管他的对手有多强大，他只做他认为该做的事！
以单剑真赴高手云集的兴云庄救人还不算的话，那直赴金钱帮总舵救李寻欢那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
前面举过，他就算已经败在荆无命剑下了，可是为了李寻欢还要战！
（六）诚实
阿飞一直是诚实的。
这个一直与野兽打交道的少年只知道野兽虽然凶恶，却还不会骗人，他在江湖中后才知道人其实比野兽更凶恶，因为人更奸诈。
所以他才会轻易地让林仙儿摆布在掌心。
但他也从来不改自己，从不因为别人骗他他也就骗人。
李寻欢去看他的时候，他清楚地告诉梅花开了多少朵。
这个细节真该为古龙先生浮一大白。
阿飞就是阿飞！
他过得不好就不好，他从没有想过瞒李寻欢。
如果换一个人，换李寻欢一定要装着过得十他舒心地样子，好让他的朋友不为他担心。
阿飞不。
他喜欢林仙儿，就喜欢，就算他后来有些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甚至他对林仙儿这份感情可能会已经让江湖中很多人耻笑，他还是一样面对自己的感情，他那时还是爱她，所以才会有他直斥李寻欢那一幕。
古龙说过：一份感情，只要你把它用得特别的真，那就是任何都无可指责的。
李寻欢呢？
在对待龙啸云和林诗音他们三个人的感情上，如果他能够诚实，能够勇敢，也许就不会出现三个人的悲剧。
我一直怀疑一个事实。
李寻欢是从来不醉酒的。龙啸云说他平生唯一醉的一次跟李寻欢几乎把家中的藏酒都喝完了，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李寻欢“还可以用正楷将杜甫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丝不苟”，在孙小红第一次和他喝酒时，好像也醉了，其实却也是装醉，可是在与孙小红赶回去与上官金虹决斗的时候，却莫名其妙睡过了头。
如果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孙小红用了药，我只知道连五毒童子的毒都不能放倒他。所以我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李寻欢是故意装睡。
他不敢与上官金虹决斗，算准孙小红会求他爷爷去挑战上官金虹的。
他也盼孙老先生替他杀了上官金虹，就如孙老先生曾经希望他去除掉上官金虹一样。
李寻欢甚至事后还假惺惺地责怪孙小红误事，谈来真是令人反胃。
还有郭嵩阳代他出战。
以他的老酒鬼，难道看不出郭嵩阳是装醉？
他也许也是算准了郭嵩阳会代替他去的。
李寻欢曾经吹嘘自己：“从没有错杀一人。”可是在江湖中，谁又是该杀的，谁又是不该杀的？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又有哪一个是该杀的，哪一个是不该杀的？
（七）爱惜名誉
阿飞从一踏入江湖，就不讳言是为了出名。
李寻欢这时几乎是一个“死人”──感情已经杀死了他的一节，江湖打滚多年，又让他对什么都淡漠麻木。
李寻欢好像对什么都已经不在乎了，别人骂他浪子，败家子，负心人什么他都不在乎了，哀莫大于心死了，这样的他，没有什么名誉值得他爱惜的。
阿飞甚至在有人侮辱林仙儿时，也不顾一切地去杀了对方。
只有李寻欢，才是看破一切后的冷漠。
我常常想，也许李寻欢和阿飞就是古龙的两种心情，一边是中年人的落寞，一边是不服老，渴望活力的心声，如果能够见到八五年前的古龙，那该多好。
（八）慷慨轻财
连自己爱人都可以抛弃，世间已无任何一样东西值得李寻欢留恋了。
万贯家财挥去对他而言，只不过像丢弃一张手纸一样轻松，谈不上慷慨。
对于知道食物的可贵，知道生命的可贵的阿飞来说，对于穷的连酒也买不上的阿飞来说，我只知道他杀了虞二拐子和查猛后并没有留下金丝甲，而是想留给李寻欢。
我不想再分析下去了。
我只知道古龙笔下第一侠者应该是阿飞。
楚留香这种中年人的情怀不是侠，江湖本来就是属于年轻人的。
在江湖中摔打得久了，就会失去最初的激情，就会感到倦，就会对什么都会没有兴趣，就会变成一个冷淡无情的人，三少爷谢晓峰就是这种例子。
陆小凤眼睁睁看着老刀把子（木道人）戴上武当掌教的头冠却不能拔刀相向，因为他懂江湖规矩，他会按照大家的江湖原则玩江湖这个游戏，他不能打破，所以他不能率性任侠。
铁中棠、沈浪这两个几乎完全相同的人，年轻却如中年人一般阴沉忍定，他们也许是一个合格的大英雄，却并非纯粹的侠者。
王动，郭大路是古龙为友情而牺牲侠性的人物，他们所有的一切行为只是为了证明他们够朋友，但仅仅有“义”还远远不够“侠”的他部，不能与阿飞并列。
唯一值得一比的也许是萧十一郎，那个高咏首“人皆怜羊，我独怜狼”的大孩子，可是，他在对沈壁君的感情上，比起阿飞用情的真与直，也差了好远好远。
但阿飞不能叫大侠，我怕这一个“大”会让人与金老先生的“侠之大者”联系起来，这跟我心中的侠相左，阿飞，他就仅仅是一个负剑的侠者。
古龙笔下第一侠：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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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3 10: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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