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她的脸,一块翠绿色的丝巾从头顶垂落,覆在她脸上,只有小巧而上翘的鼻尖,从下面微微凸显了出来。 她吃吃地笑着,吐出来的气息喷到丝巾上,仿佛一阵涟漪荡漾在碧水上;点漆般的双眸,在半透明的丝巾后,也仿佛有春波流动。 沈不凡也笑了,一笑之间的风流倜傥不输少年,让他的整个人一下就变得年轻生动起来。然后,他才用极温柔的姿态把她揽在怀里,凝目看着她,柔声道:“看起来,你还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就是好极了。”红衣女子满意地叹息道:“给你关在笼子里太久了,还有什么能比飞出来透透气更享受的?” 她旋转脚跟, 老实不客气地坐到沈不凡的膝上,一条手臂勾住他的脖项,双唇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更何况,一直陪伴左右的还是一个小伙子。” 沈不凡故意板起脸,道:“那你又回到我这老头子身边做什么?” “因为我发现他实在是一个好男人。” “好男人?” “善解风情的男人是好男人,不解风情的男人更是好男人。” “他是更好的那一种?” “如果我年轻二十岁,说不定真的和他私奔了。” 沈不凡嘴角牵动,居然又笑了。 小铜炉上的白瓷瓶里温着酒,他拿了过来,缓缓饮下一口。 有酒喝的时候绝不吃醋,这也是好男人的原则。 拥个满怀的女人温香如玉,馥郁的体香就在鼻端萦绕,他根本也没有吃干醋的必要。 红衣女子从他手里夺过酒瓶,居然也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 舍弃一个好男人,她的心里当然不会太痛快。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再开口,只听见“游龙剑”破空发出的尖锐的声音,犹如厉鬼呼啸。 红衣女子秀眉渐蹙,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沈不凡道:“你在为那个好男人担心?” 红衣女子摇摇头,道:“我只是在为自己担心?” 沈不凡道:“哦?” 红衣女子道:“游大少爷若真的杀了他,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做‘藏剑山庄’的媳妇?” 沈不凡展颜一笑,道:“这个你大可放心。” 红衣女子还是摇头:“可是今天的游大少爷看起来很凶。” 沈不凡道:“任何人到了他那样的绝境,都会很凶。” 红衣女子道:“他只有杀了陈旧,才能活下去?” 沈不凡点点头,又摇摇头。 红衣女子显然不懂他的意思,正要问下去,就在这时候,呼啸的剑风声突然断绝,甚至连那一直如潮水涌荡的乐音也没了声息。 死寂犹如一记重锤,把一切都敲得粉碎。 沈不凡的脸色不禁有些变了,眼中光芒闪动,显露出惊疑之色──这情况显然不在他的预计之中。 不在他意料中的事还没有结束,只听“呼”的一声响,一股炽烈的热浪猛然从通气孔道冲了下来,“劈劈啪啪”,木头在烈火中爆裂的声响,紧接着不绝于耳地传了下来。 地面上显然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地下的空气也在开始发烫,沈不凡深深吸了口气,就听见惨呼声又开始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犹如拂晓里的鸡啼。 他的脸色变了,真的变了。 墙壁上的画像在一波波的热浪下,似在扭曲变形,仿佛都活了过来,投射出的眼光显现出诡秘莫测的一面,仿佛带着死亡的气息。 这座堂皇的陵寝,现在看起来,才真的像一座坟墓。 沈不凡拿过了红衣女子手中的酒瓶,凑到唇边,想要再喝一口。 他的手还是很稳,他还能沉得住气,可是突然“波”的一声脆响,酒瓶居然瞬间粉碎。 也就在这一瞬,红衣女子腰肢扭动,游鱼一样从他怀里迅速滑了出去。 倾出的酒,立时洒满了沈不凡的前胸,四溢的酒香里,隐隐飘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他却不撒手,任凭碎瓷深深嵌进了手指,鲜血顷刻间就流满了手掌,竟似流得比酒还要多些,他却似毫无知觉,动也不动,只痴痴看着胸前的酒水渗进衣杉。 “这是三十五年陈的女儿红。”过了半晌,他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要是再准一点,就是三十八年。”红衣女子一离开他的怀抱,就闪到桌子对面,身上的轻衫在热浪中翩翩舞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火红的蝴蝶,眩目而妖异。 沈不凡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今年也正是三十八岁了。” 红衣女子嫣然道:“难为你还记得。” 沈不凡点点头,又摇摇头。 红衣女子这次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薄纱后透出的目光已利如刀剪,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宁见阎王脸,不见芙蓉面。”沈不凡的笑容里终于透出一丝苦涩意味,道:“我没想到这句话在过了十年之后,依然应验。” “芙蓉美面芙蓉剑,一见如到阎罗殿。”红衣女子喃喃道:“只可惜‘芙蓉剑’杜红英十年前就已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你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你的禁脔,你的工具,甚至是你的女儿。”她的话音轻柔,宛如梦呓,当中没有怨毒,也没有任何情绪,可是话到最后,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只和疯子一线之隔,完全不可理喻。 沈不凡还能沉住气,等着她笑完,这才道:“你是在怪我一直没有给你名分?” “我早就没了那份奢望。”红衣女子道:“我只是没料到,在你身上耗尽了青春,最后却成了沈三娘。” 沈三娘!这真是一个充满嘲弄的名字,当中却又蕴藏了一个女人多少的青春和血泪! 沈不凡道:“你对我觉得很失望?” 沈三娘道:“我对你早就没有再希望什么。” 沈不凡逼视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所以,你就想要我死?!” 沈三娘道:“一个女人若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好歹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沈不凡轻声低吟,终于缓缓吐出口气,缓缓点头,道;“我懂了。” 他的确懂了。 只要他一死,他身后留下的秘密,足够她用十足十的赤金、去铺就她的那条后路。那是令人无法估量的财富.,更何况还有权势──足以令女人都热衷的权势! 财富和权势,本就是培育阴谋和背叛的温床!这睿智了一生的老人,又岂能不懂这道理。 他仿佛在轻轻的叹息,仿佛在感伤着什么,眼光垂落到手上的伤口上,看着仍旧涌流不止的鲜血,面上渐渐泛起一阵酒醉般的酡红,亦同时泛起了一种令人无法解释的笑意。 或许他比谁都了解,人在这个世上,本就是靠爱活着,而又倚仗着阴谋权术生存。 沈三娘冷冷的目光,牢牢地锁着他,满是戒备之色,仍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沈不凡面露的回光返照的气色,让她把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但那讳莫如深的笑色,又让她把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但即便他又在弄什么玄虚,她也并不是太在乎。 如果说整件事从头开始,算是一出经过精心安排的好戏,那么,现在戏已到了落幕的最后时刻。 曲终人散,通常意味着揭晓所有的谜底,而失败者,势必将被埋葬。 只要这个垂死的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么他留下的一切,势必会尽数落入她的手中,那的确是可以令女人都颠倒的财富,即便她要分出一半给另外一个人,却是她的心甘情愿。因为那个人,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眼前的这个老男人却还没有断气,手上的血还在流,在滚烫的空气里很快就变成紫黑色。 沈三娘冷眼冷笑。 一个垂暮的老人,能有多少血可流? 本来放血正是破解“蝶茧”之毒的不二法门,但酒中的毒却是她特意加了料的,就算沈不凡流尽了身上最后一滴血,除了只能令他速死,再无益处。 通常情况下,一个女人如果决意杀人,往往做得更绝情、更残忍,根本不会给人幸免的机会。 这一点,沈不凡当然也很清楚。 铜炉上还温着另外一瓶酒,当然是防备有失预留的后手,他拿起来,毫不迟疑,一仰而尽。 如果说,察觉到第一瓶酒里有毒,他的自残放血是一种本能的自救,那么现在,他则是在自杀。 ──一个人如果到了该死的时候,还想侥幸活下去,不但愚蠢,而且可笑。 沈不凡脸上就带着这淡淡的嘲弄之色,喃喃道:“这世上真心想要自由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穷尽毕生精力,都不过是在寻找一副合身的枷锁......” 无论这是牢骚,还是忠告,都已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壁上的长明灯已在一波波的热浪下,逐盏熄灭,空气也已变得灼热而稀薄。 沈三娘慢慢坐到了地上,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的气力。 她从未想到过事情竟然会发展得如此顺利,沈不凡本不该以身犯险出现在这里,他们事前的计划里本来也没有这一步。虽说计划并没有完全按照事前设计好的发展,但收效已达到了目的──应邀前去的世家子弟,相互火拼,无一幸免,他们背后的家族也即将掀起一番更大的火拼,鹤蚌相争,“大地会”正好可以乱中渔利。 陈旧的出现虽然是个意外,却也无关大局。 沈三娘想不通沈不凡为什么要仓促布下一个局,又亲自坐镇,单单只是为了取陈旧的性命。 这一切简直就好象是他在自掘坟墓,完全找不到解释的理由。 他甚至没有在最后关头,做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搏。 沈三娘轻轻地在喘息,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也已渐渐爬上了心头。 在这间漆黑、酷热、深埋地下的坟墓里,再没有比听到自己独自的呼吸声,更能令人恐惧的事了。 因酷热流出的汗,又因酷热而干,她感觉自己就快要变成了一具干尸。 她全身都帖服在了地上,只听见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