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玉道:“所以他一定会用轩辕一光做鱼饵,来钓我们这三条大鱼。”
唐紫檀恍然道:“所以我们就算找不到轩辕一光,他也会让我们找到的!”
唐玉微笑道:“所以我们只要找到轩辕一光,就可以找到赵无忌!”
现在第二个结也已解开了,第二个扣子也扣紧。
唐玉道:“在这种情况下,赵无忌一定会安排一个陷阱,让我们上钩的!”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他一定会躲在黑暗中,等轩辕一光把我们引出来后,他就在暗中突击,只要能一击命中,先杀了我们一个人,剩下的两个,以他们的武功就可以应付裕如了。何况他们还可以找这里大风堂分舵的人做帮手。”
唐紫檀冷笑,道:“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唐玉道:“对他来说,这算盘并没有打错,因为他绝不会想到我们已算出他在这里。”
唐紫檀道:“这一点很重要。”
唐玉道:“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虚实。”
唐紫檀道:“他至少知道我们有三个人来了。”
唐玉道:“但他却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谁,也算不出我们的实力。”
唐紫檀淡淡道:“他们当然更想不到唐玉也来了。”
唐玉好像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道:“我在川西那小客栈里,故意出手不中,非但让他逃走,还让他带走一枚毒蒺藜,就是为了要让他低估我们的实力,让他以为那种毒蒺藜已经是我们最厉害的暗器。”
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若低估了我们,就是自找死路!”
唐紫檀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这一战他们必败无疑?”
唐玉道:“但是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对他们有利的条件。”
唐紫檀道:“什么条件?”
唐玉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他们至少已占了地利。”
唐紫檀承认。
唐玉道:“他们对唐家的暗器,当然还有点顾虑,所以他们一定会找个对他们最有利的地方,来布下这个陷阱。”
唐紫檀道:“什么样的地方对他们最有利?”
唐玉道:“第一,那地方一定要很空阔,让他们可以有闪避的余地。”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第二,那地方一定要有很多可以让他们躲避的掩护。”
他接着又解释道:“树木,就是种很好的掩护,如果树木浓密,暗器就很难命中。”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第三,那地方一定要在他们的地盘里,他们就可以把那地方全都埋伏下他们自己的人,譬如说,那地方如果是个酒店,他们就可以把店里的掌柜和伙计全都换上大风堂的子弟。”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可是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他们这样做也有坏处。”
唐紫檀又不懂了:“什么坏处?”
唐玉道:“像这样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多,如果我们能猜到他们选中的地方是哪里,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那里布下埋伏。”
朱掌柜忽然道:“我知道这么样一个地方。”
唐玉微笑道:“我正在等着你说。”
朱掌柜道:“城南有个狮子林,地方很空阔,树木很多,有个露天的酒馆,那地方的老板,正好是乔稳的老朋友。”
他又说明:“乔稳就是大风堂留驻在这里的分舵主。”
唐玉笑道:“对他们来说,这地方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朱掌柜好像很想戴罪立功,有所表现,所以显得很热心,很卖力,抢着问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样布置人手?”
唐玉道:“我要先到那里去看看才能决定。”
朱掌柜道:“什么时候去看?”
唐玉道:“我想他们一定会选在明天黄昏前后发动这件事,所以我们也用不着太急。”
他笑了笑又道:“从现在到明天黄昏,还有差不多十个时辰,十个时辰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
十个时辰的确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他们准备做些什么事?
唐玉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大风堂的心腹地区里正式行动,所以我们不动则已,一动就要惊人,要杀尽他们的锋芒锐气。”
他那双本来很温柔妩媚的眼里,已变得刀锋般锐利。
他淡淡的接着道:“这一次我们不但杀轩辕一光,杀赵无忌,杀乔稳,还要杀尽大风堂留驻在这里的人……”
他一连说了四个“杀”字,脸上却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这时候风更大了,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
唐玉声色不动,微笑着道:“这一次我们要把大风堂从这里连根拔掉!”
二、
无忌道:“一路盯着你到这里来的那三个人,我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轩辕一光道:“你准备怎么做?”
无忌沉思着,没有回答。
轩辕一光道:“要钓鱼也得选个好地方,我知道有个狮子林,地方很大,有很多树……”
无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过。”
轩辕一光道:“空阔的地方,容易闪避暗器,树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护。”
无忌道:“可是空阔的地方,也容易被他们逃脱,而且他们又在暗处,我们的人手却不够。”
轩辕一光说道:“你认为那个地方不好?”
无忌道:“不好。”
轩辕一光道:“那么你──”
无忌又打断了他的话,忽然问道:“你是怎么混进唐家堡的?”
轩辕一光道:“从表面上看来,唐家堡就像是个繁荣的市镇一样,里面有几条街,几十家店铺,只要你说得出来的,那里都有。”
无忌道:“既然有店铺,当然就难免要和外面的生意人来往。”
轩辕一光笑道:“一点都不错,所以我就扮成了一个从辽东来的大商人,带了一大批长白参和一大批皮货,大摇大摆的进了唐家堡。”
无忌道:“后来他们怎么看出了你这位大老板是冒充的?”
轩辕一光道:“唐家有个小王八蛋,赌钱的时候跟我做手脚,被我痛打了一顿,后来──”
他没有说下去。
在那种时候还要赌钱,还要揍人,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微笑道:“我记得赌徒们有句老话。”
轩辕一光道:“老话通常都是好话,多少总有点道理。”
无忌道:“有时候,道理还不止一点。”
轩辕一光道:“你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
无忌道:“从赌上输出去的,只有从赌上才能捞得回来。”
轩辕一光笑道:“有道理,实在有道理。”
无忌道:“上次他们从赌上抓住了你的尾巴,这次你不妨再让他们抓一次。”
轩辕一光道:“只要有得赌,我总是赞成的。”
无忌道:“树木虽然是种很好的掩护,可是还有种掩护比树更好。”
轩辕一光道:“那是什么?”
无忌道:“人。”
有赌的地方,当然有人,只要赌得热闹,人就绝不会少。
有轩辕一光在,当然不会不热闹。
轩辕一光忽然摇头,道:“这法子不好。”
无忌道:“为什么不好?”
轩辕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没有长眼睛,若是打在别人身上,那些人岂非死得冤枉?”
无忌道:“唐家堡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们的家规,他们的暗器更珍贵,绝不会乱放暗器,伤及无辜的。”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越多,越乱,他们越不敢随意发暗器。”
轩辕一光道:“可是在混乱之中,我们岂非也一样找不到他们?”
无忌道:“我们可以找得到。”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大风堂在这里有个分舵,分舵里至少总有几十个兄弟。”
轩辕一光总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赌钱的,都是大风堂的兄弟?”
无忌道:“每一个都是。”
轩辕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们每个人的样子都看清楚?”
无忌道:“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们身上做一点我们自己能看得出,别人看不出的标记,唐家的人若是来了,那就……”
轩辕一光抢着道:“就好像三粒老鼠屎掉进了白米堆里,连瞎子都能把它们摸出来!”
无忌笑道:“一点也不错。”
轩辕一光忽又摇头道:“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点不好。”
无忌道:“哪一点?”
轩辕一光大笑道:“跟我赌钱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赢他们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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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道:“这地方该杀的人并不少,可惜我只杀了四十四个。”
朱掌柜刚喝了一口茶,听见这句话,吓得一口茶都从鼻子里呛了出来。
唐紫檀却好像已司空见惯,只问了句:“哪四十四个?”
唐玉道:“乔稳和他那分舵里的四十三个兄弟。”
唐紫檀脸色也变了:“你不能等到杀了赵无忌之后再杀他们?”
唐玉道:“不能。”
唐紫檀道:“你不怕打草惊蛇?”
唐玉道:“不怕。”
唐紫檀不说话了,也已无话可说。唐玉自己倒了杯热茶,慢慢的喝下去,才微笑着说道:“昨天晚上,我本来已决定要好好睡一觉的,我也不想冒着那么大的雨去杀人。”
唐紫檀忍不住问道:“后来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唐玉道:“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唐紫檀道:“什么事?”
唐玉道:“我忽然想到,树木并不是最好的掩饰,还有一种更好的。”
唐紫檀道:“哪一种?”
唐玉道:“人。”
唐紫檀显然还没有听懂。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就一定会想到我们绝不会把比黄金还珍贵的本门暗器,浪费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唐紫檀道:“本门的暗器,不到必要时,本来就不能随意出手。”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就会叫大风堂的子弟,扮成些不相干的人,他和轩辕一光就可以混在那些人里面,让我们不敢发暗器。”
唐紫檀嘴里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想得很周到。
唐玉道:“那些人,都是他们的自己人,我们一去就好像三条黄鼠狼走进了一群老母鸡里去,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们非但不能用暗器打他们,反而要变成他们的箭靶子。”
唐紫檀也叹了口气,终于承认:“如果赵无忌够聪明,一定会这么做的。”
唐玉道:“看起来他不像是一个笨人。”
唐紫檀道:“的确不像。”
唐玉道:“所以我只好冒着大雨,连夜赶去杀人了。”
唐紫檀想了想,又忍不住要问:“现在他们岂非还是一样可以混在人丛里?”
唐玉道:“不一样。”
唐紫檀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这些人只要不是他们的自己人,他们可以混进去,我们也一样可以混进去,他们认不出我们,我们却认得出他们。”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想到要这么做的人,当然就不够聪明了。
唐紫檀并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棺材板一样的脸上却是全无表情,只淡淡的问道:“你想他会怎么做?”
唐玉道:“我们杀了乔稳后,他一定更想杀我们!”
唐紫檀道:“当然。”
唐玉道:“所以最迟今天晚上,轩辕一光就会露面的。”
唐紫檀道:“他会在哪里露面?”
唐玉道:“狮子林。”
唐紫檀道:“还是狮子林?”
唐玉道:“说不定他也认为这地方不理想,可是他绝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朱掌柜忍不住插口,道:“狮子林的地方很大……”
唐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道:“今天早上我去过,现在刚回来。”
朱掌柜闭上了嘴。
唐玉道:“狮子林一共有三个门,我想他一定经过最热闹的几条街,从人最多的一道门走进去,因为他本来就是要我们发现他。”
唐紫檀道:“进去之后呢?”
唐玉道:“我想他一定会在‘花月轩’的茶座里找个位子坐下。”
唐紫檀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那里背面临水,左右两面都是花圃,所以虽然是个四面敞开的竹栅,却只有正面可以出入,我们一走进去,他就可以看见。”
他又道:“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本事,不管我们怎么改扮,他总是一眼就能够看穿。”
唐紫檀道:“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这个人,据说他是花五姑的门下,暗器、易容、和软功都是一流好手。”
唐玉道:“那时候赵无忌很可能已躲在附近,说不定已经在茶座里。”
胡跛子也忍不住要插口,道:“我可以认得出他来。”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不是你昨天见到的那个人呢?”
胡跛子也闭上了嘴。
唐玉道:“就算他是的,经过易容改扮后,你也未必认得出。”
胡跛子不敢辩驳。
唐玉道:“那地方的人很杂,经常有各式各样的小贩走动,要饭的乞丐也不少,每个人都可能是赵无忌,所以我们一定要让他先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出手,他的真面目就要当场现形了。”
唐紫檀沉吟着,道:“从那两个人的伤口上看来,他的剑法不但极快,而且极准,如果让他先出手,岂非太危险?”
唐玉又淡淡的笑了笑,道:“连切肉都有危险,何况是去杀人。”
唐紫檀拿出了火镰火石,准备点他的旱烟了。
唐玉道:“他知道我们有三个人,我们就要让他看见三个人。”
这句话,谁都听不懂,但是谁也没有问。
唐玉又道:“轩辕一光坐下,檀叔,小猴,和老朱就去把他围住,甚至可以把身份亮出来,让他知道,是唐家的人来了。”
朱掌柜又忍不住问道:“我也去?”
唐玉道:“赵无忌见过跛哥,所以只有你去。”
朱掌柜道:“可是我……”
唐玉道:“我知道你是临时被拉去充数的,赵无忌却不知道,他只知道唐家来三个人,现在既然看见有三个人露了面,而且随时都可能要轩辕一光的命,他当然就会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那时候我当然早已到了那里,只要赵无忌一出手,他就死定了!”
这计划的确很周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他都算得极准,而且说得很详细。
只有一件事,一个细节,他没有说出来。
──唐紫檀、唐猴、朱掌柜这三个中,很可能有一个人要死在赵无忌剑下。
以赵无忌的剑法和速度,这种可能性很大。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不足轻重的细节而已,只要他能手刃赵无忌,别的事都无关紧要,别人的死活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他知道唐紫檀他们很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可惜他们根本别无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出更好的计划来。
因为他比他们都聪明。
知道自己比别人聪明,无疑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唐玉愉快的舒了口气,道:“吃过饭之后,你们就可以开始准备行动了。”
唐紫檀道:“你呢?”
唐玉道:“现在,我要去睡一觉,可是,你们到花月轩的时候,我一定已经在那里。”
他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们如果看不见我,也不必担心。”
唐紫檀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我一定会尽量扮得让你们认不出来。”
唐紫檀又问:“为什么?”
唐玉道:“你们如果认得出我,看到我的时候,神色总难免会有点不同,说不定就会被赵无忌看出破绽来。”
他微笑着又道:“赵无忌是个聪明人,很可能比我们都聪明。”
他嘴里虽然这么样说,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样想的。
他当然比赵无忌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
他对自己绝对有信心。
三、
轩辕一光道:“你是不是还想要我把他的出来?”
无忌道:“是的。”
轩辕一光道:“什么时候?”
无忌道:“今天。”
轩辕一光道:“什么地方?”
无忌道:“狮子林。”
轩辕一光道:“还是狮子林?”
无忌道:“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他笑着,慢慢的接着道:“我记得那里有座茶座,叫花月轩。”
轩辕一光道:“那是个好地方。”
无忌道:“今天下午,你先在大街上兜两下圈子,然后就到那里去等鱼上钩,我不露面,他们绝不会出手的。”
轩辕一光道:“你呢?”
无忌道:“我先到那里去等。”
#########################################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三个人从外面那条碎石小径上走了过来。
三个人都穿着青衣衫,白布裤,一个肥胖臃肿,一个猴头猴脑。
另外一个高瘦老人,手里托着管烟杆,腰身很长,腰杆挺得笔直,走起路来上半身纹风不动,冷峻严肃的脸上,全无表情。
看见这三个人,轩辕一光的瞳孔立刻收缩。
他已看出这三个人中,至少有两个是从川中一路盯着他下来的。
尤其那猴头猴脑的年轻人,就算扮成个大肚子孕妇,他也能一眼认得出来。
现在他们果然来了。
这年轻人和那胖子都不足虑,最难对付的无疑是那抽旱烟的老头子。
轩辕一光甚至有点担心。
因为他怀疑这个老头子很可能就是名震江湖的唐二先生。
这老头子当然不是唐二先生,而是唐紫檀。
他心里正在冷笑。
因为唐玉虽然决心不让他们认出来,他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他一眼就看出了两点破绽。
──那个一直在哭的小孩,只穿了袜子,没有穿鞋。
──这小孩哭得太厉害。
一个跟着老祖母出来的小孩,本来绝不应该哭得这么凶。
一个慈祥细心的老祖母,带着小孙子出来玩,也不该忘了替他穿鞋。
唐紫檀立刻断定这老祖母就是唐玉。
──这个小孩是在熟睡中,被唐玉“借”来用的。
唐紫檀很想走过去,给这年轻人一点教训,教给他一点礼貌,让他知道老年人还是应该受到尊敬的。
这种事当然不会真的做出来,他们毕竟都是唐家的人。
唐家内部虽然也像其他的家庭一样,难免会有些争执。
但是他们在对付外人时,却绝对联合一致。
现在他们要对付的是赵无忌。
不管怎么样,能够想到“借用”别人家的一个小孩,来掩护自己,总是件很聪明的事。
唐紫檀相信赵无忌和轩辕一光都绝对不会想到这一点。
所以他对这次行动更有信心。
但是他看不出谁是赵无忌。
谈生意的三个人太肥胖,下棋的两个老头子太衰老。
这些都不是可以伪装的。
那两对夫妻也不像。
两个妻子的确都是女人,两个丈夫,年轻的一个眼神虚弱,显然是因新婚房事过度,年长的一个目光迟钝呆板,都绝不是有武功的人。
剩下的就是两个卖零食的小贩,和一个提着大水壶的堂倌。
这三个人一个缺了半边耳朵,一个满脸麻子,正准备替轩辕一光去加水冲茶的那个堂倌,粗手大脚,显然是劳苦出身。
赵无忌并不是劳苦出身,也没有缺半边耳朵,更不是麻子。
究竟谁是赵无忌?
唐紫檀很想把这些人,再仔细观察一遍,可惜,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轩辕一光面前。
如果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时候赵无忌根本不在花月轩。
轩辕一光一直在注意唐紫檀。
这老人脚步轻健,两边太阳穴微微凸起,走路时双肩纹风不动。
这些都是武功高手的特征。
一个有经验的武林高手,准备要对付一个人时,当然会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这个人身上。
现在他的目标是轩辕一光,但是他没有太注意轩辕一光,反而对那个一直在逗着孙子的老太婆显得很有兴趣。
不管多老的老头子,都不会对一个老太婆感兴趣的。
能够让老头子感兴趣的,通常也是年轻的小女孩。
难道这老太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轩辕一光也来不及仔细观察了,因为这时候唐紫檀他们已经到了他面前。
正在往茶壶冲水的堂倌,仿佛也感觉到这三个人的来意不善,吃惊的向后退了出去。
轩辕一光却很沉得住气,居然对他们笑了笑,道:“请坐。”
他们当然不会坐下去。
唐紫檀冷冷道:“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轩辕一光道:“不知道!”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是个小姑娘,我一定会以为你看上了我,所以才一直盯着我,只可惜你比我还老还丑。”
唐紫檀棺材板一样的脸上,还是丝毫无表情,他不是容易被激怒的人,也不想斗嘴。
唐猴却忍不住道:“我们的确看上了你一样东西,准备把它带回去。”
轩辕一光道:“你们是不是看上了我的脑袋?”
唐猴道:“对了。”
轩辕一光大笑:“这颗脑袋我早就不想要了,你们赶快拿去,越快越好!”
可是他们并没有动手。
三个人忽然解开了外面的青布衫,露出了腰边的一个革囊。
革囊旁边还挂着一只鹿皮手套,唐紫檀的一只已磨得发光。
这正是唐门子弟的标布,江湖中大多数人只要一看见,就已魂飞魄散。
轩辕一光却笑了。
无忌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赵无忌。
现在他们跟他一样,也在故意拖延,等着赵无忌露面。
──无忌为什么还不出手,他还在等什么?
轩辕一光笑道:“你们这个袋里装的是啥子?是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心却沉了下来。
他终于看到了赵无忌。
赵无忌居然不在这花月轩里,居然还远远的站在一座假山上,好像准备隔岸观火。
他想不通无忌这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这三个人迟早总是会出手的。
只要他们一出手,他就死定了!
夕阳满天。
小河里水波闪动,花园里有个女孩子偷偷的摘下了一朵红牡丹。
这时胡跛子也在附近,在一个很奇怪,很特别,绝对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
他相信绝对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但是他却可以看到别人。
每个人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他看见唐紫檀他们三个人走进花月轩,看到唐紫檀对老太婆的那种奇怪眼神。
他心里觉得很好笑。
惟一让他想不通的是,赵无忌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现在唐紫檀他们都已把鹿皮手套戴上,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管赵无忌是不是出手,他们都要出手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件胡跛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样吃惊过。
他几乎忍不住想逃走。
但是他绝对不能动,绝不能露出一点吃惊的样子来。
否则他也死定了。
唐紫檀慢慢的戴上了他的鹿皮手套。陈旧的皮革,温暖而柔软。
这是只小鹿的皮。
他十七岁的时候,捕杀了这只小鹿,一个辫子上总喜欢扎着个红蝴蝶的小姑娘,亲手为他缝成了这只手套。
他和他二哥都很喜欢她。
后来他虽然得到了她,他的二哥却得到了江湖的声名和荣耀。
现在那个辫子上扎红蝴蝶的小姑娘已在地下,唐二先生的声名和荣耀却仍如日中天。
当时那个小姑娘如果嫁给了他的二哥,情形会变得怎么样?
人生就是这样子的,你得到某些东西时,往往就会失去另外一些。
所以他从不后悔。
每当他戴起这只手套时,他心里就会泛起种异样的感觉,总会想起那些难忘的事,想起那辫子上扎红蝴蝶的小姑娘,在灯下为他缝手套的样子。
在这种情况下,他本没有杀人的心情。
可是每当他戴起这只手套时,总是非杀人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惊人的变化,忽然发生了!
那个粗手大脚的堂倌,忽然将手里提着的一大壶滚水,往朱掌柜的头上淋了下去。
卖瓜菜的麻子,忽然从篮子抽出把尖刀,一刀刺入了朱掌柜的腰。
缺耳朵的人把一篮子芝麻糖往唐猴脸上洒过去,芝麻糖下面竟是藏着石灰。
唐猴大吼,冲天拔起,手里已抓了把毒砂。
他的毒砂还未发出,那三个肥肥胖胖的生意人已扑过来。
三个人身手居然都极矫健,行动配合得更好,一个人以桌子作盾牌,一个人撒出个绳圈,套住了唐猴的腿,另外一个人吐气开声,“砰”的一拳打在唐猴背脊上,力量猛烈惊人。
唐猴的背脊立刻被拍断,落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已软瘫如泥。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下棋的两个老头子也已出手,竟以江湖少见的打穴手法,用三十二枚棋子打唐紫檀的穴道,手法又快、又重、又准、又狠,竟是一流的暗器高手!
唐紫檀一个肘拳打倒麻子,骨头碎裂声响起。
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地窜出,一片黑蒙蒙的毒砂,夹带着四枚毒蒺藜,也同时洒了出去。
这一击是否能得手,他已顾不得了,他的目的并不是伤人,而是自救。
老人的筋骨,虽然已经硬化,可是历久不懈的锻炼,使得他的身手仍然保持敏捷。
他的腰在空中鱼尾般一掠,身子已飞鸟般掠出栏杆外。
他早已算准,只有后面的这条小河,是他惟一的退路。
他相信他在水里的功夫,也仍然和他的轻功提纵术一样,绝不比任何年轻人差,只要他能跃入水里,就绝对安全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叱!
“回去!”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临河远眺的华衣人,忽然转身,挥手,宽大的袍袖卷起一股劲风。
他的气力本已将竭,整个人都被这股劲风带动,身不由主,退了回去,落下地时连脚步都已拿不稳。
被他打断肋骨的麻子还倒在那里,痛得满脸都是黄豆般大的冷汗,这时忽然咬了咬牙,就地一滚,手里的尖刀毒蛇般刺出,刺入了他的腰。
冰冷的刀锋,就像是情人的舌尖般轻轻滑入了他的肌肉。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可是他的心已冷了。
以他多年的经验,当然知道什么地方是致命的要害,这一刀实在比毒蛇还毒。
这麻子的出手好狠。
麻子一击命中,刀已撒手,原地滚了出去。
他知道这老人绝不会放过他的,却没有想到暗器来得这么快,光芒一闪间,两枚毒蒺藜已打在他的左颈后。
他没有感觉到痛苦,可是他的心也已冷了。
中了这种毒药暗器的人,会有多么悲惨的结果,他也听说过。
他的身子突然扑起,夺过那缺耳人手里的刀,一刀就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他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唐紫檀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只要不拔出这把刀,他就不会倒。
他只要还能够站着,他就绝不肯倒下去。
没有人再出手。
骨头硬的人,无论成败死活,都同样会受到别人的尊敬。
那高大的华衣人忽然叹息,道:“你是条硬汉,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人都绝不会再动你。”
唐紫檀盯着他,道:“你是谁?”
这人道:“我姓张,张有雄。”
唐紫檀哑声道:“南海七兄弟的张有雄?”
张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我们有仇?”
张有雄道:“没有。”
唐紫檀道:“你是为了赵无忌?”
张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种事?你不怕唐家报仇?”
张有雄道:“因为他拿我当朋友,为了朋友,我什么事都做。”
对江湖男儿来说,这理由已足够。
唐紫檀忽然长长叹息:“只可惜我没有交到你这种朋友。”
他已将死在这个人手里,奇怪的是,他对这个人并没有怨恨。
他恨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临阵退缩,出卖了他的人。
那小孙子早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老祖母”仿佛也吓得缩成了一团。
唐紫檀本来连看都不想看他的,刚才他如果出手,他们并不是绝对没有机会。
唐紫檀本来还对他抱着希望,想不到他竟是这种懦夫。
现在唐紫檀已完全绝望了,却还是不想出卖他。
他们毕竟都是唐家的人,既然他这么怕死,为什么不索性成全他?
但是,他看见他们因他而惨死,心里有什么感觉?以后他活着是否能问心无愧?
唐紫檀终于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气愤和怨恨,也包含着惋惜和怜悯。
这时候他已感觉到内部在大量出血,血并没有从他刀,口里流出来,却从他嘴里流了出来。
他忽然笑了。
因为有个他一直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现在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绝不会有一口用紫檀木做的棺材。
于是他拔出腰上的刀!
刀锋拔起,刀口里射出来的鲜血,几乎溅到无忌衣服上。
轩辕一光看着他进来的,虽然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的理由,可是轩辕一光知道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现在唐家的三个人都已倒下去,这件可怕的事终于已结束。
年轻的妻子缩在她丈夫怀里,苍白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她又怕、又羞、又急,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她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裤裆已湿透。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丈夫情况更糟,几乎每个人都能嗅到他屁股下发出的恶臭。
他的妻子反而比他镇静得多,正在想法子,应该用什么法子,让她的丈夫站起来。
那个老祖母已抱起她的孙子,一拐一拐的往外走。
无忌忽然道:“请等一等。”
老祖母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无忌却已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吃惊的抬起头,看着无忌。
无忌却笑了笑,道:“老太太,你贵姓?”
老祖母的嘴,一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无忌又问:“这孩子是你的孙子?”
老祖母点点头,把孩子抱得更紧。
无忌道:“晚上天气已渐渐凉了,你为什么不替他穿上鞋子?”
老祖母好像吃了一惊,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的孙子没有穿鞋。
孩子又在她怀里哭起来,无忌脸上虽然在笑,眼睛却冷如刀锋。
老祖母弯下腰,忽然把这孩子拎起,用力往无忌脸上砸过去。
无忌只有伸手接住,这个弯腰驼背的老祖母,却已箭一般窜出了栏杆。
孩子在无忌的手里又哭又叫,又踢又打。
老祖母身形展动,竟施展出“蜻蜓三抄水”的轻功身法,在花圃间接连三个起落,已掠出六七丈外。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叱:
“漏网之鱼,你想往哪里逃?”
叱声中,一条人影从花圃间飞起,迎上这个老祖母,一拳击出。
看见了这个人,老祖母竟似已吓得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声惊呼还没有发出,咽喉下的软骨和喉结已经被打碎了。
无论他知道什么秘密,都已永远没法子说出来。
他倒下去时,眼泪也已涌出。
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谁也想不到这个人的出手这么狠!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不但年轻,斯文,秀气,而且脸上总是带着温柔动人的微笑。(注:他就是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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