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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柴田炼三郎《孤剑不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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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7 22:27: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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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刀光闪处看虚无

李长声

  我为什么活着?
  
  发出这个疑问的,不是未经世事、彷徨歧途的年轻人,而是五十五岁的小说家柴田炼三郎。他三十五岁获得直木奖,四年后创作日本武侠小说史上的典型形象“眠狂四郎”,从此为周刊杂志写连载,周复一周,像上班族一样,工蜂般笔耕不辍,从不曾间断。过了知命之年,仍同时在四个周刊杂志上连载着小说,还要上电视、下酒馆,如日中天,却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被一点点削掉,同时对一切事情都产生了空虚之感,喟然自问。

    日本作家爱自杀,甚而令一位中国名作家感叹中国之所以少见伟大的作家,就因为中国作家自杀的太少了,想来当时爱读柴田小说的芸芸读者或许要担心,他这般厌世,可不要一走了之。幸而他接着说:就当那时候死掉了……这种心情使我任何时候都放胆行动,却没有投笔蒸发的勇气。那时候没死掉是一段怎样的经历呢?
  
  柴田炼三郎生于一九一七年。他夫人回忆,说他写男人写得好,但写不来女人心理,因为家里三个兄弟,没有姐妹。柴田自道,从祖父到两位兄长都从来不说谎,惟有他是说谎大王,天生有讲故事才能。向溺爱自己的祖母表明要当个文人,得到支持:你从小爱撒谎,能派上用场。

    喜欢恶搞的柴田也为之哑然。从小好读书,小学二年级已读完六年级课本。语汇丰富,令师生惊叹,也许是这种资质使他上庆应义塾大学选择了中国文学科系,毕业论文是《鲁迅论》。在校开始写作,频频发表于校刊《三田文学》。佐藤春夫有弟子三千,柴田是其中佼佼者。不愿进政府机关或大公司俯首听命,就职于日本出版协会。
  
  二十五岁应征人伍,喝酱油装病,正好医生是老同学,给他开了个莫名其妙的病名,病退回家。但不久又被征召,上运输舰当卫生兵。暗夜行驶在巴士海峡,被美军潜艇击中了两颗鱼雷,舱底一千六百多士兵几乎全部随辐重沉人海底,只有甲板上的少数人得以跳海,而浮海不死者更寥寥无几。

    柴田在海上漂浮了七个小时获救。死里逃生,却不曾把巴士海峡漂浮写成小说,仅仅这样说:“只是茫然地漂浮在海上”,“在我的思维中,那几个小时完全是空白的”,“假如我是利尔亚当伯爵那样的天才,就不会把那几个小时只当作空白弃置吧”。利尔亚当(1838一1889)是法国小说家,出身贵族,在漂泊与贫困中坚持反世俗的精神主义,作品有《残酷故事》、《未来夏娃》等,柴田文学从形式到内容都深受其影响。
  
  柴田曾写道:“作家不论写怎样荒唐无稽的小说,虽程度有所不同,却必然把自己的经历编入其中。我眼下正写着的小说《眠狂四郎无赖控》刀光剑影,当然是对读者奉献的过剩空想的产物,那也编入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巴士海峡没死掉的经历是不可能加以虚构的事实,他越是不写,那阴影越是笼罩在人生及文学上。

    活人看着死,而他用死过一回的眼睛看着生,仿佛从死里得到的生不再有尊严,要加以折磨。这种自虑具有现实意义,是日本战败,处于美国占领下,对环境压抑的自虐。从日本战后文学来说,柴田表现了与野间宏、大冈升平等作家同样的战争体验,只是文学类型有所不同罢了。一九四五年从战场生还,复刊《日本读书新闻》,编辑《书评》杂志。
  
  身高一米六十八,足以让周围仰视。总是像浮世绘上的歌舞伎艺人那样撇着嘴,据夫人说,那就是在微笑。近来成出版热点的白洲次郎就表示过不满,说是拿柴田这种人没办法,介绍大公司头头,他也不像样点点头,再不能给他介绍人。柴田自有魅力,好些后辈作家围着他,如远藤周作,说他看上去可怕,其实很会照顾人。

    柴田常说作家要放荡无赖,和他交往十多年的黑岩重吾认为他并非无赖派,从来都严守交稿时间即足以证明。像井上靖、松元清张、五味康佑一样,柴田是“二刀流”,既能写“时代小说”,也能写“现代小说”,《善魔之窖》描述了战争期间在日本出版协会工作的生活。
  
  做了多年编辑,转而靠一支笔维生。给低俗的色情杂志写稿子,遭佐藤春夫训诫,改邪归正,写出《耶稣的后裔》,便获得直木奖。那年月不像现今,获奖也没人像苍蝇似的盯上来约稿,寂寞了四年。一九五六年新潮社创刊《周刊新潮》,约柴田写武侠小说。据说从中里介山的《大菩萨岭》主人公机龙之助的名字得到启发,也要给自己的第一个剑侠起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好名字,对,谁都不能不睡觉,就让他姓“眠”。那么,性格、境遇呢?浮想日本故事中的英雄,要尽力不与他们雷同。

    “武侠小说的主人公以往不是求道的精神主义者,就是正义汉。而且,拔刀大摆臭架子,装腔作势。家世显赫,对于女人是清教徒,一切都过于理想化。我就要一一反着来。”始自中里介山的机龙之助,到林不忘的丹下左膳,大佛次郎的赤穗浪士,武侠小说主人公向来是日本式虚无主义者,似乎也借以避开对嗜杀成性作出解释。“眠”也虚无,可虚无的原因呢?
  
  混血儿,面貌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便带有虚无的宿命,就好像社会上引人注目的美国大兵与日本女人之间的混血儿现象。刀也不再是“武士的灵魂”,完全是凶器。圆月杀法像催眠术一样使对手丧失抵抗力,战无不胜,也不是要把眠狂四郎写成剑豪,而是让他走与剑豪正相反的路,必须背着现代罪恶感,左右为难地活下去。柴田曾四读《宫本武藏》,塑造了与武藏截然不同的狂四郎形象,极富魅力,文笔也超越吉川英治文学的拉杂冗长,像冷漠的管理社会般直截了当,更具有现代的节奏与速度,兼有西部电影的效果。
  
  周刊上连载《眠狂四郎无赖录》的同时,又在日报上相继连载《遗剑知情》、《孤剑不折》,再加上《美男城》,这三部小说的时代背景前后相连,主题都是写人生的虚妄,自成系列。连载《孤剑不折》之前柴田写了一段“作者的话”:德川幕府确立了长达三百年的封建制度,毕竞像一大伟业。为此,奠定牢固的根基之际,需要施行可怕的黑暗政治。我总好选的主人公是反抗这种强权的时代牺牲者。以孤剑缔造一国的时代已过去,这时被置于以孤剑反抗那强权的命运的人怎样活,对此,与前作《遗剑知情》一样,作者抱有巨大的梦想。
  
  柴田曾说过,大众总是在期待着什么,大众文学的乐趣就在于因应那期待。大众对《孤剑不折》主人公源四郎期待什么呢?武侠小说不同于其他小说,魅力是一把剑,凭着小说家天马行空的想像,它可以替读者实现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愿望。空斋善于相剑,说源四郎的剑不吉利,但决斗之际,宫本武藏的养子宫本伊织手中的名剑却咔嚓一声折断了,或许这就是大众的期待,虽然作为时代的失败者,源四郎所作所为终归是虚无。
  
  不过,正如鲁迅所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柴田故居在东京都内的高轮。他崇拜鲁迅,文笔也满是汉文调,有时还穿上中国长袍,但室内布置完全是西洋趣味。有专架摆放自着,或许他忽而愕然,自己究竟写了几万张稿纸呢?写了如此之多,尚未厌倦,是麻木呢,还是神经过于强大?据夫人说,柴田写不出来时焦躁不安,但人过五十,就变得安静了。他打算六十岁封笔,安享晚年。
  
  柴田炼三郎卒于一九七八年,享年六十有一。



第一节:驹场野

  秋日,一只孤鹰翱翔于清澄的蓝天之上,缓缓画出一道圆弧。宁静耀眼的阳光盈满天空。昨日午时,一场暴风雨来袭,在天地间翻腾肆虐,直至入夜后才离去,宛如一场恶梦。但是那暴力的遗痕,却狠狠改变了旷野的原貌。放眼望去,萱草随风起伏,群树被扯去叶片,枝丫断折。蜿蜒流过原野的河水,浊水高涨,处处可见急涡漩流。
  
  不过……虫儿们想必之前在那场骇人的暴风中悄悄藏身某处,此刻在草丛下热闹地鸣唱,叫声中满含愉悦的生命活力。这时,远方的丘陵上,蓦然出现一道人影。这是黎明后,旷野迎接的第一个人,感觉得出此人也平安度过那风强雨急的一夜。他身穿棉布窄袖衣,头戴深编笠[注一],但身体并未淋湿。他踩着不疾不徐的步履,但因为身形奇伟,看起来有其独特的步调,映照在萱草上的影子,移动迅速。
  
  此路沿河而行,旋即转进栎树林内。就在他来到此地时——林中突然传来一群快马奔驰而来的马蹄声,这名浪人侧身站在草丛上。策马而来的人,个个头戴阵笠、身穿战袍和野袴。栎树林对面正是驹场野。驹场野的意思是练马场。这名浪人以为骑士们会就此飞奔而去,一直静立不动,孰料马匹突然一阵嘶鸣,在他面前高高扬起前脚。
  
  “喂!”带头的骑士扯着缰绳,厉声向他问道,“你到驹场野做什么?”听他问话的口吻,已完全将这名浪人当作可疑人物看待。浪人隔着笠缝仰望那名骑士,不知为何,始终默而不答。
  
  “混账!”骑士见对方沉默无语,认为自己猜想得没错,阵笠下的双眼目光炯炯。同一时间,他身后的三名骑士也迅速从马背上跃下。但真正骇人的,是那名浪人的态度。他分别被三人包夹左右和背后,断了退路,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要押走你!束手就擒吧!”即使骑士坐在马背上如此喝斥,浪人仍是不为所动。尽管承受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杀气,却依旧默默维持静立的姿态,看得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而这群骑士也拥有此等判断的眼光。骑士们不发一语,步步进逼,缩短包围的距离。待自己的身躯已完全进入刀圈内时,浪人这才在编笠内开口道:“你们何时进了柳生门下?”声音低沉,但清晰。骑士们的阵笠上印有将军家教头:柳生但马宗矩的家纹。
  
  “什么?你是什么人?”正面的那名武士厉声吼道。其他三人原本内心斗志高昂,此刻却不禁流露出慌乱的神色。
  
  “菅、大馆、那须、庭濑——”浪人不慌不忙,冷冷地道出包围在他身边的骑士们各自的姓氏。
  
  “在小野道场的两千名门徒中,你们理应被视为日后的四大天王才对……你们何时背信忘义,改投靠柳生门下?”刻意压低的语气,反而显得尖锐,直直刺进武士们的肺腑。这时,包围浪人左侧的武士,惊骇地瞪大双眼。
  
  “啊!你是……”浪人回应这声惊呼,将深编笠甩向身后。现出一个前额宽大、鼻梁挺直,一派剑客模样的年轻面容。略微凹陷的双眸,投射出冷峻异常的目光,其深邃的五官则是无比紧绷。
  
  “神子上源四郎!”他正面的武土如同呻吟般道出这个名字。那副神情和口吻,呈现出他们最惧怕的人物终于出现在眼前的强烈震撼。三年前,伊藤一刀斋的嫡传——小野派一刀流始祖次郎右卫门忠明与世长辞,那是宽永五年初秋的事。在头七之夜,小野道场突然有名门徒下落不明。这名青年天赋异禀,深受师傅忠明赏识,特赐予旧姓(小野忠明本姓神子上,字典膳),亦即眼前这位源四郎。
  
  他一封书信也没留,就此杳然无踪,没人知道他离去的原因。忠明育有二子,名为忠也、忠常,两人也都是使剑能手,但面对源四郎的神技,也不禁冷汗直流。如今,源四郎再度飘然返回江户。而且,他初逢的对手,竟是离开小野道场,转投柳生道场门下的昔日同门,这难道是上苍刻意作弄?半晌过后……他们挑选林中一处可能是近几年失火造成的空地作为决斗场所,现场只有几株枯树残存。四周看不见这处空地。
  
  源四郎以一株枯树当后盾,一把长逾三尺的笔直长剑,持青眼[注二]架式,双目紧盯眼前的敌人。寂静依旧。冷风飒然而至,抚弄着树梢,吹过清澈的天空。他们各自选定位置,纹风不动,就此陷人胶着的状态,不知会这样持续多久。就源四郎而言,他并不期望展开这场决斗:而就这四名武士来说,这是无从退避的结果。因为他们满心以为,源四郎今日现身,就是为了斩杀他们这群背叛小野道场,改投柳生门下的叛徒。
  
  四人双眸圆睁,散发狂乱的目光。不知又过了多久——太阳西移,从草丛间穿透而来的光箭,映照出源四郎那略显苍白的深邃侧脸。而他那深沉冷澈的目光,依旧沉静不动。与源四郎剑尖轻触,持续承受他目光注视的那须,终于鼓起全身的刚猛之气,打破眼前的胶着。接下来短短数秒间,他之所以压抑这股刚猛之气,隐忍不发,是为了将这股气传向其他三人,让彼此的气息脉络连成一气,以求决胜于瞬间。
  
  蓦地,“喝啊!”一声呼喝破空而来,那须往地上一蹬,五体宛如化为钢制的弹簧。就在那一刹那,—源四郎仿佛被呼啸而来的刀风给吹跑般,猛一翻身,绕至枯树背后。倘若是昔日道场内的源四郎,一定会挡下这一击,将它一剑弹回,展现高昂斗志。这三年来,不知他在何处领悟了何等精妙的绝技,只见他如同蜻蜓般轻灵,避开那如怒涛般刚猛的攻击。
  
  那须的白刃深深砍进枯树里。其他三人见源四郎的身影没人枯树背后,不约而同地叫了声“噢”。当他们发现此等出人意表的藏身本领,是为了掌握他们的破绽时,一切已然太迟。紧接着下个瞬间,源四郎箭步蹿出,一阵闪光伴随疾风而来,他们无力招架,脸部、肩头、身躯纷纷中剑见血,当场倒地。源四郎以其中一人的野袴擦拭沾血的刀身,还刀入鞘,正欲快步离去时,突然以锐利的目光回身而望。草丛中发出一阵窸窣声响,他神经敏锐地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感觉得出此人非泛泛之辈。源四郎毫不张望,视线笔直地投向草丛上的一点。
  
  “有什么事吗?”源四郎以和缓的声音唤道。潜伏者依旧悄然无声,没任何反应。
  
  “既然被我发现了,就干脆一点,出来吧!”源四郎催促道。这时,一名以灰巾罩头、一身布衣穿着、个头娇小的人影从草丛中站起身。腰间插着刀,右手握着火枪。乍看像是名猎人——源四郎静静打量着对方,突然眉头微蹙。
  
  “你是女人对吧!”而且很年轻。源四郎跨出一步,正欲向她走近时,对方迅速举起火枪。当然了,它还未点燃火绳,称不上是武器。不过,她像敏锐的小动物般,本能地做出警戒动作,从态度中可以感受到她的胆识。源四郎停步对她说道:“敢带火枪到驹场野,胆量不小,想必有什么原因吧。”当时幕府尚未明文禁止江户方圆十里[注三]内携带枪炮,但已严禁当地猎人携火枪擅闯将军家的猎场。一旦被发现,将以死罪问处。
  
  “在这座猎场里,我们都是幕府不容的有罪之身。还是趁早离开的好。”源四郎留下这么一句,转身离去。对方还是默而不答。源四郎边走边在心中暗忖——那女子不像是普通猎户人家的女孩。圆睁的双眸,目光晶亮,那份美仍留在他眼中。细挺的鼻梁和嘴形,显得高雅脱俗。女子的倩影莫名地萦绕心头,源四郎甩着头,想将她从脑中挥除。不管那名女孩有何企图,都与我无关。他如此喃喃自语。
  
  沿着暴风雨摧残后的原野走了约七八百米的路。源四郎越过一座高耸的丘陵,眯眼望向那纤细的萩草[注四]与芒草构成的一片茫茫绿海。武藏野的景致在遭逢天灾后,反而更增添一分雄伟的韵味,唤起源四郎的幻想。源四郎的视线笔直望向原野中央,从橡树和竹林中升起一缕白烟,看起来恰似昔日武藏七党[注五]的烽火。当然了,眼前这肯定只是农家祥和的炊烟。
  
  从短暂的幻想中回神后,源四郎感到饥肠辘辘。昨晚在破旧的樵夫小屋避风雨,天一亮便横越旷野而来,至今仍粒米未进。他加快脚步,走下丘陵。走近林中一看,有一间从树丛间露出的屋舍,不像是一般农家。从外观看来,似乎是来头不小的乡绅隐居之所,可能祖先是有名的武将吧。四周围着围墙,长有野菇的老旧冠木门紧闭。源四郎沿着围墙,拨开萩草,绕往后门。围墙后面,有一座土墙建筑。窗户紧紧地嵌着铁栏杆,显而易见,是抵御外敌的建筑。源四郎立于窗前,竖耳凝听,得知建筑内有人。
  
  “有人在吗?”他出声叫唤,等了一会儿,从窗口探出一张白皙的脸蛋——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源四郎望了对方一眼,不禁怀疑:咦,她生病吗?这名少女的面容,就是这般纤弱、没有生气。不过,她那病弱纤瘦的模样,令人觉得她住在这种古宅里相当合适。

  “在下是一名旅人,因为绕远路行经原野,此刻有些肚子饿。可否请您分些残羹剩饭给在下?请恕冒昧,在下身上带有些盘缠,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这样啊……”少女虽然点了点头,但眼中带有一丝为难。
  
  “不,您不必请我人内,只要从窗口丢给我就行了。”令人意外的是,少女并未从窗口丢出食物,而是打开建筑旁的木门。
  
  “请进……”少女如此邀约。
  
  “方便吗?”源四郎反而有些踌躇。少女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蜉蝣的薄翅般微微泛青,显得楚楚可怜,让人怀疑她是从病床上勉强起身。
  
  “因为家里没人,没什么好招待您……”少女的态度彬彬有礼,举止高雅。
  
  “不,我只要能果腹就行了。我早习惯连日露宿,以野味充饥。您若是太周到,在下反而不好意思吃呢。”原本木讷寡言,不善与人交际的源四郎,之所以这般谦冲有礼,也是因为过去从未与如此长居深闺的姑娘交谈。源四郎流露出心中的顾虑,少女似乎对他忠厚的模样有好感,清瘦的脸庞嫣然一笑,再度邀源四郎入内:“请进。”
  
  这里是与主屋以游廊相通的一间别房,屋顶由薄板打造。玄关前的屋檐颇深,造型古色古香,典雅沉稳,显见屋主的茶道造诣颇深。走过布满苔藓的石板地,进人玄关时,少女已恭谨地守在土间![注六]内一隅,静候源四郎走进屋内。就在他从入门阶梯处抬脚踩向榻榻米时,源四郎听见少女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少女的视线投向入门阶梯处,那里沾了块红色的污渍——是源四郎的脚印。
  
  “啊,真是对不起。”源四郎急忙从怀里取出手巾准备擦拭。
  
  “不,我来就好……”少女急忙前去擦拭,却再度发出一声惊呼,为之一怔。因为源四郎衣服的下摆也沾有血渍。源四郎生性不善说谎胡诌。
  
  “在下刚才杀了人,会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惊扰您之处,尚请见谅。”他如实以告,向少女赔礼。少女面如白蜡,呆立原地。但旋即恢复平静,优雅地行了一礼,往内走去。源四郎被带往客厅。坐上客座后,他望向四周那些颇有来历的装饰。这不是一般乡绅的宅院。他再次有这样的感觉。不久,少女再次走回客厅内,手中拿着黑木盒和白棉布。
  
  “请用药。”少女柔声说道,源四郎感动地回望她一眼。他心想,这名少女怕血,却没改派下女拿药给我。
  
  “感激不尽。”源四郎接过药,突然有股冲动,想详细解释自己杀人的原因。但他觉得此话一出,反而显得虚假,于是忍住了。少女离去后,源四郎卷起下摆,望向右脚的伤。是那四名武士的其中一人扫出的刀风,在他身上留下的惟一擦伤。抹完药后,少女就像早已等在一旁似的,拉开拉门,端来饭菜,还附上酒。

    源四郎正色报上名号,“在下师承剑客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名唤神子上源四郎。”少女回以一礼:“我叫美音。”源四郎踌躇了一会儿后应道:“其实,我杀的人是……”他正要说明时,少女抬起脸摇摇头:“很抱歉,我就算听您说明此事,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所以,请您先用膳吧。”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源四郎执起酒杯。菜肴虽然是以现有的食材做成,但调味相当用心,酒也相当甘醇。源四郎大快朵颐,一扫而空。这几个月来,不,是多年来早已遗忘的人情味,深深渗进这名孤独剑客的身心。
  
  “感谢您的招待。”源四郎双手搁在膝上,由衷感谢。
  
  “请在此好好休息……我去为您铺床。”美音准备起身。源四郎急忙唤住她:“这怎么行呢,您应该是玉体违和,在此静养吧?若真是如此,在下不就太麻烦您了吗?”
  
  “不会的。”美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然而,她的微笑却难掩一丝落寞。美音暂时走出房外,待源四郎躺下阖眼后,再度悄悄回到房内,手中捧着被单。当被单披在源四郎身上时,一股扑鼻而来的熏香,令他无比感动。源四郎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此悉心的照料。这名举止高雅温柔的少女,以满含神秘熏香的被单,包覆这名从修罗场带来血腥味的男人。上苍究竟赐予少女何等的人生呢?

    募然间,为了持续保有那娴淑、谦恭、圣洁的天性,未来恐怕难以幸福——源四郎在脑中如此想着,急忙挥除那不吉利的预感。就这样,源四郎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不觉间,源四郎昏沉沉地睡着。接着,他感到某种气息朝他逼近,就此醒来,这样说并不正确。源四郎的神经敏锐,就算在梦中,也会对周遭的变化立即作出反应。
  
  他并非在有意识的情况下作出反应。事实上,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刹那前,他仍安稳地身处睡梦中。突然有凶器无声无息地破空而来,即将碰触身体的瞬间,他从不休息的神经,会令全身作出反应。眼前这种情况也是如此。一把长枪陡然袭来,源四郎轻灵地滚向一旁。袭击者拔起刺进榻榻米内的枪尖,准备刺出第二枪时,源四郎已稳稳端坐在地上。
  
  “……哼!”他并未伸手拾起一旁的长刀,而是以冷峻的眼神望着对手说道:“原来是你。”袭击者虽已改换成一身华丽的窄袖便服,但确实是刚才那名女猎人没错。源四郎再度望见她那充满敌意的双眸展现妖艳之美,心中有一种亲近感。
  
  “真是凑巧。我不知道这是你府上,还来这里叨扰一餐。请你相信,我别无所图。那位美音小姐,应该是令妹吧?她和你不同,是位温柔的姑娘。希望你别责怪她,是我自己厚着脸皮进来的。”尽管有把尖锐的枪尖指着自己,但源四郎仍旧露出毫无畏惧的笑容,拾起刀,从容地站起身。丝毫不责怪对方想取他性命的举动,也不问缘由,就此转身准备离去。这名个性刚烈的年轻女子,看他神色自若,实在不愿就此善罢甘休。
  
  “休想走!”女子猛然移步前往外廊,持枪的架式又增添了几分杀气。源四郎静静回望她一眼:“你想怎样?凭你的本事,还杀不了我。劝你别意气用事。我对别人的事向来不感兴趣。就算你在策划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阴谋,对我来说也一样。”尽管源四郎无意揶揄,但对方白皙的脸蛋却因感到屈辱而泛红,源四郎见状心想,看来,此女相当好强。
  
  这时,长枪陡然刺出,源四郎侧身一把握住枪头下缘:“虽不知你有何企图,但我希望你刚烈的个性不要牵连令妹,惹来不幸。”语毕,源四郎以迅捷如电的身手,一拳击中对方要害。女子当场瘫软,源四郎连看也不看一眼,快步从庭园的庭石间走过。

  注一:整个罩住脸部的斗笠,虚无僧时常佩戴。
  
  注二:中段架式,剑尖朝着对手双眼。
  
  注三:十里将近现今的四十公里。
  
  注四:萩,中文的植物名为胡枝子。
  
  注五:武藏七党是平安时代后期到镰仓、室町时代,以武藏国为中心,势力遍及邻近诸国的同族武士集团总称。
  
  注六:日式房子入门处未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


第二节:支配者

  那是一张下巴略显富态,肤色白净,看起来约摸四十几岁的脸孔。细长的双眸,绽露出沉稳的光芒,脸上似乎永远都挂着微笑。事实上,就算对坐在面前的人心怀敌意,这名女子还是会以她那富态的模样展现娇柔的一面。但若是对自己人,则像变了个人似的,目光带有锐利的寒意,充分显露出本性。春日局(注一],这名号在江户城内,可说是无人不晓,分量重如磐石。
  
  她那不满五尺的富态身影只要一出现,现场众人登时紧张万分。此刻,有名年轻侍女正绕到她背后替她揉肩按摩,她负责这项工作已快半年,但每次春日局稍微移身,侍女便担心是否不满意自己的按摩方式,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可思议的是,这名妇人拥有的权势,当代无人能及,但她的前半生却始终成谜,她自己也从未向人提及。
  
  据说她姓斋藤,名福,父亲是明智光秀的麾下,斋藤内藏之介利三;母亲则是出自稻叶通明家,但此事无人能证实。说她是斋藤利三之女,此事也很令人怀疑。就斋藤家的祖谱来看,据说斋藤利三有十个儿女,长男虎松比父亲早死,次男甚平在山崎之战中捐躯,以下的多名子女,上从三男利宗,下至幺女福,身为叛贼的遗孤,连落叶之声都能令他们心惊胆跳,始终四处流离。不过,没人亲眼目睹过她悲惨的成长遭遇。

  世人无从质疑的事实,是她长成后成为稻叶重通的养女,后来嫁予美浓的豪族林正成,生下正胜、正定、正利三子,而后与夫君离异,直到庆长九年德川家光诞生,才被召为乳母。至于她成为稻叶重通的养女之前相关的事迹,则一概不详。也有人暗中私语,说她老谋深算,只要当自己是叛臣的遗孤,便可隐瞒自己的身世之谜。不论真相为何,这名聪慧的女子肯定在幼年时代尝尽落魄之苦,才会造就她心机深沉的人生观。
  
  侍从悄悄人内,拜倒行礼。“大炊大人求见。”春日局颔首,旋即起身。最近刚完成的雄伟白书院,木香仍新,大炊头土井利胜在里头拍着扇子,一开一阖,望着外廊前方种满树木的庭园。乱世讲究武略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是需要治世智略的时代,幕府内的政治大权,有尽归这名老中[注二]一人之手的迹象。他的容貌魁伟,但神韵总带有一股飘然之气,能令他接触的人心情放松。
  
  春日局一坐在他面前,他立刻说道:“亚相大人愈来愈恣意妄为了。”声音相当响亮,毫不忌讳。亚相是骏河大纳言忠长、将军家光的弟弟,小他三岁,母亲同是崇源院浅井氏。少年时代,家光乳名“竹千代”,忠长则叫“国松”,这位弟弟集父母万般宠爱于一身。当时舆论认为竹千代总有一天会被废嫡,而由国松接任第三代将军。秀忠夫妇也曾公然对外提及此事。
  
  但最后的裁决者,却是人在骏府的德川家康;竹千代的乳母,亦即现今的春日局,在当时那几年所投注的心力,远非外人所能想像。春日局以其才智,深受家康礼遇,此事令浅井氏很不是滋味,而这也是她厌恶儿子竹千代的原因之一。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竟敢仗着前代将军的权势,耀武扬威,旁若无人!浅井氏始终心怀憎恨。妻子的情感自然也会感染丈夫秀忠。
  
  浅井氏原是淀君[注三]的妹妹,因为政治联姻才嫁入江户城。她与丈夫秀忠感情和睦,但很不讨家康欢心,而她也从未试着讨好家康。欠缺理智的女性,其阴沉的情感在大奥[注四]这个特殊世界里,变得更加扭曲,导致面对同样是亲生骨肉的两个孩子,对一方冷淡疏远,对另一方却又百般溺爱。春日局曾针对此事写下一份手札:

    大权现大人(家康)在世时之恩德,令人感念。崇源院(浅井氏)憎恨主君(家光),可谓深恶痛绝,而台德院(秀忠)亦然。在其策划由庶子(忠长)接任将军时,大权现大人于骏河听闻此事,旋即表示,若主君双亲对其如此深恶痛绝,不如将主君唤至骏河,当权现大人之子,日后担任第三代将军。

    就在主君即将前往骏河之际,权现大人却突然驾崩。然而,其意见传往江户,台德院及崇源院皆就此改变心意,不再为难主君。此外,权现大人曾清楚向土井大炊头交代遗言“若两人才干不分轩轻,(日后秀忠过世时)天下须交由家光掌理”。此无上厚恩,主君铭感五内,由衷感激,未曾稍忘。
  
  就这样,竹千代成为第三代将军家光,国松成为权大纳言亚相,封为骏、远、甲三国五十五万石大名,直至今日……

  土井利胜与春日局脑中,有一份冷澈坚定的意志:为了德川家,必须立刻树立第三代将军的绝对权威。一切都是为了德川家!在这样的意志下,家康杀了长男冈崎信康,放逐松平忠辉,处死自己的孙子越前少将忠直。而在家康辞世后的现在,这位曾一度被父母视为第三代将军继承人,天性聪敏的儿子,若是继续留他在人世,将会是个祸害。
  
  忠长没有野心和哥哥争夺天下,但他从小不管在哪方面,都和哥哥平起平坐,甚至比哥哥更受宠爱。即使到了现在,他对身为将军的哥哥还是抱持一样的态度。骏、远、甲三国,原是德川赖宣的领国,是秀忠强制将赖宣移往纪州,赐予忠长,但忠长还是向人坚称:“我身为弟弟,领有五畿内[注五]的领地,以大阪城为居城,是理所当然的事。”
  
  天下浪人充斥。大阪之役后,诸大名被撤藩者,细数如下:

    松平忠辉四十五万石。
  
  福岛正则四十九万八千石。
  
  田中忠政三十二万五千石。
  
  最上义俊五十七万石。
  
  本多上野介十五万五千石。
  
  松平忠直六十七万石。
  
  蒲生忠乡六十万石。
  
  这些被撤藩的大名,其底下的浪人们至今仍怀抱战国时代的美梦,心怀期待的武士们,手中的刀仍未生锈。忠长的存在就这群为数众多的浪人而言,显得魅力十足,这应该不是土井利胜和春日局自己疑神疑鬼。
  
  “亚相是怎样恣意妄为?”春日局面无表情地问道。
  
  “他让服侍多年的家臣和新雇用的武士持真刀比试,张贴缉捕密探的公告,还向家司鸟居淡路守咆哮,要他滚回江户。看在家臣们眼中,他的眼神、口吻,都益发显得疯狂。”
  
  “他从小就有疯狂的征兆了。”春日局目光冷漠,望向远方。

    那是忠长十二岁那年的事。他学习枪炮,进步神速。某日,他看西边城郭的外濠有野鸭群聚,立即冲向前,从桥上开枪射击,射中两只。他命侍臣拾回野鸭,拎着前去献给母亲。将军夫人大悦,将它熬煮成肉汤,给将军家的晚膳加菜。秀忠听闻这是国松射中的野鸭,非常满意,举杯饮酒,后来猛然想起,询问他是在哪里射击。
  
  国松说明是在桥上射击后,秀忠蹙起眉头:“这怎么行!这可是朝主城郭开枪啊。虽是无心之举,但不能推诿塞责。”结果,随行的三名侍臣切腹谢罪,忠长却仍若无其事地说道:“城堡本来就是盖来挡子弹和弓箭的。”春日局说他从小便有疯狂的征兆,指的便是此事。
  
  “不过,此事目前不急。”利胜以含糊的口吻说道。
  
  “对了。”春日局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此说道,“听说驹场野那四名柳生道场的人,遭人杀害。”
  
  “哦。”利胜定睛回望春日局。
  
  “最近要举行猎鹑,想必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驹场野近年来被指定为将军家的狩猎场,春天在此猎雉,秋天则是猎鹑。不过,这两年多来时局不靖,一次也没办过。这次的猎鹑,特获家光同意,春日局率领大批大奥侍女,预备盛大举行。奉命担任警备任务的柳生道场,却传出年轻武士在准备时遭人斩杀的消息。
  
  “不如这次暂不举办,您觉得如何?”利胜提出忠告,但春日局回以一笑。
  
  “侍女们都很期待呢。还是举办吧。”
  
  “这样啊。但马守(柳生宗矩)应该会缉捕歹徒,不过,我也会想想办法。”
  
  “但马大人再过不久也会前来。”
  
  “嗯、嗯。柳生道场的人是帮得上忙,但也很可能成为敌人下手的目标。但马守自己得小心提防才是。”利胜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那么,我先告辞了。”语毕起身。看起来不像是多重要的会谈,但两人已将重要的内容告知彼此。利胜透露了骏河大纳言忠长的行径,想必春日局很快便会向家光通报,至于会如何处置,可能还会再等上一段时日。另外,关于春日局告知的驹场野事件,利胜应该也会调查凶手是否出自春日局的政敌。
  
  从双方的交谈中可以明白,利胜向各大名派出的密探,便是从柳生道场内厉害的剑客中精挑细选而来。但马守不光是担任将军家的剑术总教头,也担任政治上的“心腹”,暗地里承接探查诸国动向的困难任务。为了会见春日局,但马守柳生宗矩缓步走在大奥入口处,一面往内走,一面回想昨天道场发生的事:昨天心血来潮,本想指导一名高徒练剑,却在执起木刀的瞬间,微感晕眩。此事未曾有过——我已垂垂老矣!
  
  他当时全神贯注,不让对手及周遭门人察觉,但一回居室后,胸中顿时无限感慨,全身虚脱无力。他想起父亲石舟斋宗严。石舟斋于庆长十一年辞世,享寿八十岁,但当时他虽已年近古稀,却还能与宗矩过招,剑中蕴含壮烈的气势。庆长五年,石舟斋虽已年近七十五岁高龄,却能亲手逮捕背叛柳生家的家臣松田,只见他拔出腰间佩刀,以利落非常的刀法,一刀斩断松田的首级。
  
  晚年时,石舟斋是个平凡慈祥的白髯老翁,以和柳生庄的下人们闲聊作为惟一的娱乐,而且已远离书剑。但只要他凝聚心神,其森然剑气依旧能令观者为之一凛。他能一刀斩断松田的首级,可证明他二十年前的愤怒丝毫未减。柳生只拥有大和的蕞尔之地,所以势必得看准时运兴衰,逐利而行,用心维护家业。宗严为此可说是煞费苦心。
  
  永禄十一年,织田信长拥将军足利义昭,以破竹之势上京时,宗严马上通晓上意,入其麾下,被召往京都,任命为平定大和的先锋,后来他跟随筒井顺庆,大显身手。当然了,他期待自己的功劳能换来奖赏,但得到的,却是柳生领地惨遭没收,就此黯然退隐。只因家臣松田向筒井顺庆告密,说柳生暗藏私田,欺瞒上司,恣意胡为。
  
  当时父亲遭受责难,那怒不可抑的模样,宗矩至今仍历历在目。父亲从未显现如此激动的神色。在此等悲惨际遇下,宗严隐居改号石舟斋,剃发皈依,往后始终过着朴素的生活,直至终老。而今,但马守已年过六旬,才深知父亲是何等杰出的剑术家,心中无限景仰。剑禅如一,这是但马守传承自父亲的心法。反复钻研此道,达精妙境界,欲更上一层楼,得将内心置于物外,方能领悟剑法之真正奥秘——此乃剑禅如一的理论,为世人所熟知。
  
  换言之,但马守的剑法奥义“兵法家传书”第一义的“无刀之卷”,便是展现此道。但马守因为结识泽庵和尚,而更加坚信父亲传承的心法是正道,并极力阐扬此乃剑客的极致境界,毫不避讳。如今他却开始对此反省,真的能达到剑禅如一的境界吗?剑禅如一的理论已滔滔不绝地流向世间,四处蔓延,但这时候,最先提倡这套理论的但马守,心中却起了疑惑。
  
  这也是因为自从但马守担任将军家总教头后,日渐飞黄腾达,但回顾自己的作为,却令他暗自羞惭。身为一名剑术家,这是不该有的行径,但为了幕府,他一直昧着良心行事,这令他深感懊悔。这二十多年来,但马守在守护将军家的名义下,让自己、儿子和高徒们,去从事密探的悲惨任务。为了不让世人发现柳生一门担任密探的事,才如此极力主张剑禅如一的理论,不是吗?
  
  之所以无法断然否认“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但马守借由柳生一门的暗中运作,已除掉许多大名。倘若父亲尚在人世,不知道会怎么说。有时蓦然想到此事,便感到一阵寒意。持剑与人对峙,却意外感到晕眩的但马守,突然嫌弃起自己,心中黯然,这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在白书院等候的春日局,完全没察觉但马守陷人质疑自我的懦弱心态中,她以对待自己人的严肃表情相迎。
  
  “但马大人,我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春日局的口吻听来平淡,但当中却蕴含深层的含义。
  
  “是的,已将近二十五年了。当年您风采迷人。”但马守嘴里这么说,但却一脸沉重的神情,低头望向榻榻米上的一点。春日局定睛注视着他:“您那时候光是往我面前一坐,便散发出一股不知该说是剑气,还是剑客魂之类的气势,教人打从心底觉得惊骇。正因如此,一些难以启齿的无理请托,我反而能毫无顾忌地向您明说。”
  
  “您的意思是,我现在看起来年迈苍老是吗?”
  
  “不。我的意思是,您呈现出雄浑的沉稳风格,心思深远难测。女人上了年纪,便藏不住心事,男人则反而更不易让人窥探出心思。”这种口吻充满嘲讽,不过,但马守却松了口气。我难以掩饰的消沉模样,反被对方作了另一种解读。真该庆幸!但马守笑着道:“有事请尽管吩咐,我将全力以赴,以示忠心。”
  
  “我听说您有门徒在驹场野遭人斩杀……”
  
  “原来您已听闻。说来惭愧,至今仍不知是何人所为。”
  
  “猎鹑活动将照预定举行。”
  
  “这……”但马守承受春日局严厉的眼神,“我会加强警备。”
  
  “不……”这名老奸巨猾的女人摇了摇头:“那可能是憎恨我的人所做的挑衅。若真是如此,猎鹑当天,对方一定会现身取我性命。倒不如松懈警备,让对方靠近,您觉得如何?比起猎鹑,我觉得猎捕歹徒更为有趣。但马大人,请务必要生擒活捉。”但马守重重地颔首:“遵命。”不过,但马守心里明白,此事并非真如春日局所想。
  
  那四名刀下亡魂,全都是来自小野道场的门生。就在但马守接获报告的瞬间,他便在心中暗忖:两家门派的嫌隙,终于爆发流血冲突了。世人口中的“御流仪”,如今只剩柳生流,曾几何时,在人们的印象中,小野一刀流已不再是将军家的总教头。然而,小野一刀流也是“御流仪”,这是不争的事实。为何会有如此的差异?有些见多识广的人指出,但马守与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的人格差异,正是原因所在。
  
  的确,忠明是名天才剑客,即使到了晚年,仍不改其孤傲不羁的行径。当时的剑客都认为,若是持剑对决,忠明比但马守略胜一筹。《明良洪范》[注六]亦有记载——某日,将军家欲试两人武艺,特命侍臣埋伏于走廊处,急召两人前来,待其通过时,以木刀袭击。但马守以扇子挡下一旁袭来的攻击,轻声说了一句“辛苦了”,就此通过。
  
  忠明则是在侍臣藏身的前方两公尺处猛然驻足,冷冷斥喝一声“荒唐儿戏”,旋即转身折返。殿内评断此事,得到的结论是——就武艺而言,洞烛机先的忠明技高一筹,但他未晋见将军便擅自离去,过于桀骜不驯,但马守的修养则远胜忠明。在俸禄和地位方面,柳生家与小野家自始便相差悬殊,忠明对此深感不满,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总而言之,忠明辞世后,小野道场益发显得冷清。

    遭人斩杀的,是背弃小野道场,改投靠柳生道场的门生。但马守会有这样的预感,也是想当然尔。经过半晌的沉默,春日局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我想,您派去骏府的门生们,个个都本领高强,不过,听说亚相贴出了缉捕奸细的告示……”但马守对这名发福的老女人微感厌恶。
  
  “我也听说亚相常因为一点小事而神经紧绷。德川家的人就是流着这种血。”身为臣属不该说的话,春日局却直言不讳。的确,有不少情况让人质疑德川家的血统是否带有疯狂的因子。先是家康的长子信康,他便是个例子。其母筑山夫人怨恨丈夫家康,密谋报复,在一旁唆使信康,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信康弃自己的妻子(织田信长之女德姬)于不顾,沉迷女色,最后甚至怀疑服侍德姬的随身侍女为密探,朝她大吼“你这个破坏我们夫妻感情的坏蛋!”

    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路拖往德姬房间,当着德姬的面,拔出佩刀,刺穿侍女喉咙,朝她的脸不断践踏。此外,信康在庭苑设宴时,认为自京都请来的舞者所做的表演,侮辱他是一名武夫,为此大发雷霆,一箭射杀对方。还有,某次出外放鹰狩猎,归途遇见一名僧人,信康竟若无其事地说“今天猎物这么少,全都是因为遇见这名和尚”,用绳索套住僧人脖子,绑在马鞍上,策马疾驰,将他活活拖行至死。
  
  德姬将信康接受筑山夫人唆使,与武田胜赖勾结一事,通报给父亲信长知情,在书信中曾详述信康的此等恶行。家康最后葬送他最心爱的这名长男,也是出于无奈。信康切腹时,年仅二十一岁。结城秀康(德川家康的次男)也有很多违背伦常的脱序行径。秀康之子忠直,自恃武艺高强,与忠诚的家臣过招,认为对方故意让他获胜,愤而斩杀对方,此后干尽荒唐事。家康的六男上总介忠辉,也有不少离谱的行径,最后终究自取灭亡。现任第三代将军家光的行为,也常受这种疯狂血统的影响,让人看了替他担心。但马守见春日局如此露骨地直言此事,一时无言以对。
  
  “倘若您的门生有人被捕,您也不担心吗?”
  
  “我没教过他们如何招供……”但马守如此应道,避开春日局直视的目光。他觉得自己似乎从很久以前便很厌恶这个老女人。
  
  “既然但马大人如此明说,我也就不担心了……期待令郎们的好表现。”最后加上这么一句,这种说法更加令但马守感到不悦。长男十兵卫三严、次子宗冬、三男俊矩,都已在武者修行的名义下出外旅行。事实上,十兵卫人在九州岛,探查岛津家的动静;宗冬人在四国,俊矩人在奥州,各自都有密探的任务在身。
  
  “在下也老了。陪将军练剑,已略感无法负荷。或许也是将军剑技日益精纯的缘故吧……”但马守露出沉稳的笑容,行了一礼,就此起身离席。虽未曾向人提起,不过但马守心知肚明,家光毫无用剑的才能。只会用蛮力,甚至连剑技都不愿学习。自己只能适度陪家光舞刀弄剑。
  
  小野忠明则不是这么做。他曾公开说“既然将军想习剑,我何须忌惮”,毫不客气地出剑击向家光,使得家光从此再也不找忠明——身为一名武术家,忠明这样才是光明磊落,不卑躬屈节。但马守暗自认同他的做法,不过,又另有考虑:将军家成为剑术高手又有何用。家康将军常说,大将剑法与士卒剑法之分,在于大将剑法只须学习足以护身的胆识与智略,无须如同士卒剑法般,以杀敌为目的……身为教头,实在不必当真朝将军出剑。

  注一:德川三代将军家光的乳母。稻叶正成的妻子。家光得以继承将军之位,其功不可没,后来被赋予掌理大奥的大任,权势盛极一时。
  
  注二:幕府家臣中最高职务,相当于政务总理。
  
  注三:丰臣秀吉的侧室,名茶茶。
  
  注四:德川幕府将军的生母、正室、侧室和各女官的住处。
  
  注五:畿内五国: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
  
  注六:江户时期的历史笔记。


第三节:剑相

  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下,江户市街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屋海。历经庆长、元和之治,德川家的天下日渐稳固,而市街的景气也日渐兴盛。江户城从庆长九年夏天的第一次大修筑,到今年的第四次修筑,其构想已大致完备。周围约八公里长的外濠涨满着水,受濠水清洗的巨岩石墙,与其上方绵延的松绿相互辉映,呈现历史悠久的雄伟景观。
  
  主城郭的五重天守阁矗立于森林彼方,在旭日的照耀下,屋瓦白墙熠熠生辉。幸桥、虎之门、赤坂食违、四谷、牛达、小石川、筋违、浅草桥的外城门,也都壮阔完工。以人称舞鹤城、总面积九十万平方公尺的大城郭为中心,与宏伟的大名宅邸相连,市街四通八达。山手(地名)大牛是武家宅邸,环境清幽;来到城下市镇,买卖兴盛的景象呈现出蓬勃朝气,往往令乡下人看得眼花缭乱。
  
  在本町通的室町街——摆满唐绫锦缎等各种布匹的店家,屋檐相连。以江户人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街景算是极为井然有序。在具足町——小樱缄[注一]、卯花绒,状似枫叶的绯绒、射干种子的黑线绒等,各种盔甲排成一列,展现出百花齐放般的艳丽。在通町——古今中日的木刻本、中国舶来品、纸、画轴、木器家具、药材、桧木作品等店家,鳞次栉比。
  
  在大传马町、佐久间町—虽是一般的商家市街,但富豪的宅邸群聚于此,两三层楼的高楼装设有黑色的串窗,吸引人们的目光。走过日本桥,来到喧闹的鱼市场。相州外海刚捕上岸的鲣鱼、房总九十九里海滨捕获的樱鲷,活蹦乱跳地闪动着鱼鳞。中桥满是歌舞伎、人偶剧等表演剧场。堺町则是一条花街柳巷,吸引寻欢客在此逗留。
  
  “松柱、竹编门、茅草小屋——白色牵牛花,绽放屋檐上,蚊香频熏炙,模样惹人怜。”这句话描述了当年的江户风貌,但如今已不复见,成了过往烟云。暌违三年,神子上源四郎再度回到这异常兴盛的府城之地。蕴含海潮气息的海风,扬起白色的尘埃,熙攘人潮在这条大路上来来往往。
  
  秉承战国时的威风,披着皮制战场外罩、留着络腮胡、威严十足的武士,衣服上的家纹宛如在夸耀先人的威名。还有身穿羽二重窄袖便服、上下连身绫缎礼服的年轻武士,感觉就像成长过程中从未体验过战争滋味,全赖显赫家世庇荫。旗本汉[注二]得意洋洋地炫耀近来开始流行的怪异服装——白色质地的衣服,腹部画着猴子想捞取水中月影的图案。
  
  穿着菖蒲草布料的缩脚裤,缠着头巾的,是修行武者。带着头戴市女笠的妻子,自己则是顶着茶筅发[往三],东张西望,目光被周遭景致吸引的武士,想必是奉命轮调,首次前来江户的藩士。背着大包行李,带着数名孩童,一身布衣的男子,肯定是想到这一带经商的生意人。旅行僧、卖热食的小贩、骑马武士、飞脚(注四]、青年熙来攘往,不绝于途。
  
  源四郎混在人群中,踩着静悄的步履。昔日在小野道场时,不知在这条大路上来回走过几趟,如今才间隔三年,却已变得如此陌生。全新兴建的府城一派新气象,原本用茅草和木板盖成的屋顶,已泰半改为屋瓦,老旧的暖帘,曾几何时也已换新,有些店家加宽了店面,昔日的空地则盖起了雕梁画栋的三层楼大澡堂。我记得这一带有家膏药店,以前被木刀打伤时,常顺道来这里买药。如今已改换上印有京都染布屋屋号的暖帘。记得以前那里有一整排卖热食的摊贩……

    现在已建起一座大仓库,里头存放摄津池田所酿的酒。不过,贩卖“京都货”的大店家还是依旧开门营业,一眼便能认出。所谓的“京都货”,意指京都来的货品。不论衣服、鞋子、酒,还是糕饼,皆是上等货,全部来自京都。江户要做出能引以为傲的产品,还得再等上好几年。只有在繁盛的江户,才有贩卖“京都货”的店家。市街景致日新月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哎呀,等一下。你是源四郎吧?”蓦地,有个响如洪钟的声音如此唤道,源四郎转头而望。眼前是一座屋檐斜倾、茅草屋顶的房子。源四郎曾经见过这里。它似乎建造于家康入主江户前,样式极为老旧,不论周遭环境如何日新月异,它还是一副与己无涉的顽固模样。里头住的是什么样的人,源四郎从未见过。
  
  此时,隔着昏暗的土间望去,在黝黑的屋柱旁入门台阶处,蹲着一名像猴子般矮小的男子,眼中透射光芒,正注视着源四郎。出声叫他的,并非这名男子。后方的炉子对面坐着一名体格魁梧的老武者——是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
  
  “啊,这不是……”源四郎露出无限怀念的微笑,走进土间。当年收养源四郎这名浪迹天涯的孤儿,看出他剑术的天赋,让他拜小野次郎右卫门为师的,正是彦左卫门。
  
  “你这个不走正道的家伙,竟然连我都不告知一声,便就此下落不明。你到底跑哪儿游荡去了?”老武者扯开嗓门吼道,但脸上眉开眼笑,看来相当开心。这名老者从十几年前收养源四郎起,他的样貌和言行举止便未曾有丝毫改变。甚至让人怀疑他生来就是这副模样,而且一过就是七十个年头。源四郎郑重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致歉,但对于离开江户的原因和去向,则是只字未提。彦左卫门也未继续追问,只是向他确认道:“源四郎,你没忘了修炼剑术吧?”
  
  “不敢稍忘。”
  
  “那就好……想必你不会再回小野道场了。不过,如果你想回去,我可以替你说一声……”
  
  “是有意顺道去问候一声,不过,我还是想走自己的路。”
  
  “难道你想开道场?自创新的流派?”彦左卫门激动地问道。
  
  “我适合四海为家,打算日后再踏上旅途。”
  
  “那也好。江户这地方愈来愈无趣了。”就大久保彦左卫门而言,无趣的并非只有江户。这世上的一切他都看不顺眼。凡事都令他不满。他这种顽固个性造就的特异言行,可说是远近驰名。那是他平时不满的情绪展现。数年前,土井利胜曾宴请彦左卫门。一阵天南地北的闲聊后,土井利胜将一匹栗毛的骏马牵至庭院说道:“此马曾在第三场大阪之役中上阵,如今一样为我效力,是我珍藏的宝贝。”
  
  彦左卫门闻言露出冷笑:“阁下当时被员田军追赶,原来就是骑上这家伙才得以逃脱是吧?当真是匹快马。”他如此应道,大摇大摆地走向庭院,拍打着马颈,故意接着说:“你真是效忠主子的忠马,成功载着主子逃命。每年的那一天,利胜大人想必都会亲手喂你秣草吧。”在家康和秀忠面前,这名老人一样毫不顾忌。心情好时,他谈论昔日的胜仗……心情差时,便朗声高谈我方凄惨的败仗,极尽扫兴之能事。
  
  他的乖张脾气出于天性,但也可说是时代趋势使然。这名老人生于永禄三年。天正三年,他年方十六,加入家康麾下;天正四年参与远江干之战,斩下敌将首级;接着于天正九年,在高天神攻城之役,与城将丹波守冈部长教交锋;天正十一年,转战信浓小诸;天正十三年,再次转战相木、上田,战功彪炳。最后一次建功,是在元和元年的大阪夏之阵中,担任枪奉行冲锋陷阵。
  
  当时正好是攻陷大阪那年,彦左卫门五十六岁,这是他人生得意与失意的转折点。从战云密布的时局一路活到风平浪静的江户太平盛世,是一种不幸。他的辉煌战功所换来的报酬,实在微薄不堪。彦左卫门在大阪之战后,只从他外甥大久保相模守的领地中取得两千石的俸禄。这还不是幕府直接赐予,而是相模守授意,算是陪臣的待遇。之后相模守被撤除职位,彦左卫门只剩下三河额田郡里的一千石俸禄。
  
  太平盛世来临后,曾立下汗马功劳者遭到疏远,精于公务、擅长粉饰者受到重用,正是所谓的偃武修文。除了一身魁梧身躯和大声斥喝的嗓门外,别无长处的旗本,愈来愈不受重视。大久保彦左卫门变得更加刚愎固执,老爱出言嘲讽,引人蹙眉,或是挑人毛病,这是他排遣心中郁闷的惟一方法。源四郎面带微笑,望着这名一切如昔的老人:“改日再到您府上拜访。”语毕,行了一礼,准备就此离去。
  
  这时,站在屋柱后的那名矮小男子微微移动身子:“抱歉,可否借看一下您的佩剑?”男子的声音沙哑、阴沉。源四郎这才正视这名矮小的男子。他的容貌古怪,看不出真正年纪。虽然相貌称不上丑陋,但那阴沉的模样,却令人印象深刻,久久挥之不去。浮肿的眼皮沉沉地垂落,细长的双眼透射出异常锐利的目光。
  
  “不用担心,源四郎。让他看吧。这个老头的惟一嗜好,就是看剑客的佩剑。”彦左卫门说完后,向那名男子道:“空斋,这位年轻人在剑术方面,可是天下无人能及的天才呢。连他的师父小野次郎右卫门晚年也自叹弗如……你就替他看看这把剑的命运吧。”那名叫空斋的男子,朝源四郎伸出双手。源四郎不得已,只好连同剑鞘解下佩剑,递给对方。
  
  这是一把未刻刀铭的剑,为其师所赠。据说师父此剑是家康亲赠,至于是何人打造,师父未曾提及。空斋口衔怀纸,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天际。源四郎见他目光蕴含凄厉之色,微微感到一阵寒意。空斋仿佛就此化为雕像,动也不动。他并非在鉴赏这把剑是上品还是劣品。鉴赏刀剑有其形式,得一再翻转细看。空斋并未这么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那把剑。虽然剑身没有刀铭,但却是把傲人利剑。剑身弧度小,长逾三尺。铁质青澄,剑身白亮晶莹一如水晶,丁字刀纹极美。剑尖锋利,白刃深遂,刃界秀丽,带有砂流。
  
  “唔……”空斋低吟一声,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利落手法还剑归鞘。
  
  “这是何人所造?”彦左卫门探头问道。
  
  “是村正[注五]。”空斋以毫不犹豫的口吻断言道。
  
  “竟然是村正。源四郎,这把剑不是次郎右卫门送你的吗?”
  
  “是的。听恩师说,那是东照公(家康)退隐骏府时,赐给他的离别纪念。”
  
  “哦,次郎右卫门获赠的是村正?”彦左卫门突然一脸惊诧。村正的剑对德川家而言,是禁忌之物,村正对德川家下了诅咒。这项流言在宽永时代可说是无人不晓,拥有村正的大名和旗本,都是秘藏不宣。这都是因为家康的祖父清康,于天文二年十二月遭家臣安倍正丰杀害,当时正丰的佩剑正是村正。
  
  此外,家康的父亲广忠,于天文十五年三月,被家臣岩松八弥以村正所铸的长枪刺伤大腿。家康本身也曾在战场上遭村正铸造的长枪所伤。经过这些偶然的事件,家康对村正相当反感。有一次家康见秀忠被小刀伤了手指,还开玩笑道:“能令德川家见血,或许这也是出自村正之手呢。”侍臣事后查探,证实的确是村正。

    因此,村正所铸之剑,被视为诅咒德川家的不祥之物,佩带其剑,便会被视为对幕府有谋反之心。如此邪剑,为何家康将它赠与将军家教头小野次郎右卫门呢?倘若在不知这是村正的情况下相赠,那就不成问题,但若是明知故赠,家康心里肯定别有用意。彦左卫门纳闷的便是此事。
  
  “空斋,你确定是村正没错?”彦左卫门向空斋提醒,加以确认。
  
  “你怀疑我的眼光吗?”空斋瞪着彦左卫门,接着将视线移向源四郎:“你最近杀过人对吧?”源四郎颔首。彦左卫门睁大眼睛问道:“哦,和人持剑决斗是吧?对手是谁?”
  
  “柳生道场的人。”源四郎并未隐瞒。
  
  “终于动手了是吧?是你主动向对方索战吗?”
  
  “我并未向对方索战……是不得已的结果。”源四郎大致说明了原委。彦左卫门听得频频点头,语毕——“背弃小野道场,改投入柳生门下的杂碎,听说人数不少,终于遭天谴了。大快人心……源四郎,别管那么多,把剩下来的那些家伙也全都宰了吧。剑虽利,不磨同样斩不断。用你手中的村正,将那些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杀个精光。让那些像庚申冢的三猿[注六]一样,只顾自身苟安、胆小怕事的大名和旗本,吓得屁滚尿流吧!”
  
  彦左卫门声如洪钟,将过往的行人吓了一跳,纷纷往门内窥探。源四郎静静望着空斋问道:“如果它是村正,试问其剑相如何?”空斋单眉微微抽动:“剑尖造得相当好,但乱纹似火,此乃大凶。剑尖下方三寸处,镐筋与刃纹之间的地肌带有黑星,此乃横死之瑕疵。刃区上方一寸处,浮有新月,此乃最大之凶相。灾事不断,失禄,克家人,难逃水火之劫,最后终将殒命。有新月之剑,通常不宜佩带。”空斋就像在夸耀自己的观相眼光般,如此说道。如同人有人相,剑亦有剑相,从天象乃至于各种草木生物所呈现之样貌,皆可看出吉凶,当时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空斋,你不是在吓唬人的吧?”彦左卫门惊讶地问,空斋冷冷应道:“我句句属实。佩带此剑,必招来灭亡。”
  
  “源四郎,太不吉利了。这把村正送给这位老头吧。”彦左卫门使劲地摇着头,如此说道。
  
  “不,听他这么说,我反而决定终生佩带此剑。”源四郎并未特别加重语气,而是心平气和地应道。
  
  “为什么?你想试试自己的运气是吗?”
  
  “剑客生于剑,死于剑。即便我败给剑相而死于非命,身为一名剑客,吾亦无悔。”
  
  “胡说。源四郎,我看你根本就是自恃武艺高强,不畏剑相。”源四郎笑而不答。空斋在一旁低语道:“贵者负势而骄人,才士负能而遗行。危也,危也!”但源四郎对此置若罔闻。就在这时候,马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路人急忙避让,惊呼连连。一名正巧行经这家店门前的老翁,大吃一惊想要闪躲,但却躲避不及,趴倒在疾驰而来的快马前。

    马背上坐着一名年轻人,身穿一件蝙蝠外罩,上头有亮眼的乱菊图案,长袖翻飞:“愚蠢的东西!”对方傲慢地朝那名闪避不及的老翁厉声喝斥,听那尖锐的声音,此人是名女子。彦左卫门不禁从炉边站起身叫道:“啊,是小姐!”马匹扬起尘沙,扬长而去。源四郎立即来到马路上,扶起那名倒卧的老翁,将他抱进屋内。
  
  “没有被马蹄踢伤吧?”彦左卫门伸长脖子张望。
  
  “他已断气。”源四郎答。彦左卫门眉头深蹙,低叹一声。空斋缓步来到土间,蹲下身来,让老翁枯槁的双手盘在胸前。
  
  “可惜了这么一位良善的好人……六兵卫,你就好好往生极乐吧。”空斋为他低声诵经。
  
  “悍人骑悍马……再怎么像个男人婆,也要有个分寸啊!”彦左卫门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哪家的小姐?”源四郎问。
  
  “是将军(家光)的妹妹。”这句话连空斋也大吃一惊,转头望向彦左卫门。
  
  “原来如此……”源四郎颔首。此事时有所闻。提到家光同父异母的妹妹广姬,她厌恶一切女性的技艺,喜好武艺,从十岁起便向柳生但马守习剑,进步神速,如今才十九岁的年纪,已获传小太刀的奥义。据说广姬的父亲秀忠见她过于醉心剑术,对她略加训斥,结果广姬板起面孔,一脸正色地驳斥道:

    “男人有武士道,女人却无武士道,我不知有此事。神代记中记载,天照大神背负装有千支箭之箭筒,甩动弓弭[注七],手持剑柄,威风清啸,步伐震天。在神话时代,曾组成黄泉女军,而在景行天皇西征时,亦有多名女酋长加人助阵。征讨虾夷之上毛野形名之妻,也曾利落地佩带丈夫之剑,张起十把弓,让手下女军以弓弦奏乐。至于巴御前[注八]、板额[注九],更是人尽皆知的女中豪杰,不必赘述。

    然时至现代,人们却擅自认定女子就得娇弱,躲在男人背后,只让女人学习耍薙刀[注十]做做样子,实在可笑。近来天正年间,越后长尾为景之妾松江,在为景战死越中时,年方二十。当时便已披上绯绒盔甲,头戴半月头盔,手持片镰长枪,驰骋沙场,这您难道不知道吗?日后若有战事,我也想腰插大刀,手持长枪,策马驰骋,挺身扞卫我德川家。见孩儿潜心修习武术,您身为将军却出言责备,孩儿实在悲叹不已。”
  
  女扮男装,脚跨悍马,做起这些事来毫不顾忌,正是这位大小姐的写照。
  
  “源四郎——”彦左卫门突然嘴角轻扬,向他唤道:“那匹悍马可能会再回到这里,要不要在这里等她,给她一点教训?”源四郎并未马上回答。远方再次传来那阵马蹄声。
  
  “源四郎,动手!”彦左卫门喊道。
  
  “虽知这是无益之举,如同儿戏,不过……”源四郎以平静的口吻应道,从入门台阶处站起身。当小姐骑着马来到门前,源四郎同时也冲出门外。就在那一刹那,源四郎的身躯卷起一阵疾风,挡住骑士的去路,犹如一只黑色的鸟影从路上掠过。瞬间,一阵难以名状的怪异嘶鸣传向空中,那匹悍马以后脚高高立起!它已少了两只前脚。前脚的两处切口鲜血狂涌飞溅,化为一道血虹。就在它轰然倒地时,那名骑士展现利落的身手,昂然立于地面。
  
  “混账!”她因愤怒而涨红的白皙脸蛋,美得惊人。她拔出小太刀,越过暴露在阳光下的马腹,朝源四郎欺身而至。
  
  “哦!愈来愈有意思了!”彦左卫门人在家中,眼中闪着光芒。空斋依旧弓着背,蹲踞在屋柱后。冷冷地说了一句,“剑相的大凶就快出现征兆了。”当广姬进逼至两米的距离时,秀丽的蛾眉猛然浮现惊诧之色。因为源四郎双手垂放,手无寸铁。就连广姬也没见他有拔刀出鞘的动作。他迅速蹿出,拔刀疾斩,砍去悍马的前脚,就此停步,同时还刀入鞘,如此神速的连续动作,也难怪广姬一时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这堪称是魔刀配上神技。
  
  “是你干的好事吧?”广姬的厉声质问,令源四郎失笑。
  
  “没错。”
  
  “混账,你这是在报仇吗!莫非你是丰臣的余党?”源四郎望着她步步进逼的小太刀刀尖心想,确实有一手!当时正好有数十名像是刚从野外奔驰回来,一身外出装扮的骑士,出现在五十米外的十字路口上。走在前头的骑士朝这边望了一眼,转头向身后身穿大将外罩的人说道:“啊,那不是广姬小姐吗?”
  
  “嗯……快去阻止。”
  
  “是!”骑士策马赶至,呼唤广姬,下马挡在广姬面前,瞪视着源四郎,向他喝斥道:“你犯了什么无礼之举?如果明知她是大御所[注十一]的千金,还敢对小姐无礼,绝不轻饶!”这时答话的并非源四郎,而是广姬:“喂,别在这里碍事!快让开!我要杀了这个瘦浪人!”
  
  “小姐!”这时,有人策马而来,加以劝阻。广姬抬头往马上瞄了一眼,旋即一脸不悦地转向一旁。此人正是老中赞岐守酒井忠胜。在城内,他是连土井利胜和春日局都敬畏三分的惟一重臣。日后他将就任大老一职,官拜四位少将,皈依法号空印;家光驾崩时,他奉遗命辅佐其幼子家纲,世人尊他为一代贤相,但此时尚值壮年,甫三十出头。忠胜下马催促道:“小姐,请上马。”广姬狠狠瞪着源四郎,动也不动地问道:“瘦浪人,报上名来。”
  
  “神子上源四郎。”
  
  “今日的屈辱,我记住了!”
  
  这时,背后传来彦左卫门的朗声大叫:“改天一决雌雄如何?要不要立告示牌?”广姬转头骂道:“老不死的臭老头……”此刻不仅忠胜在场,连彦左卫门都出面了,她明白情况对自己不利,只好翻身跨上忠胜的马。
  
  “神子上源四郎,他日我必将斩下你的项上人头!”广姬撂下这句狠话,就此扬长而去。忠胜望着那匹死马,接着转头面向彦左卫门:“老家伙,是你指使这名青年做的吗?”彦左卫门脸不红气不喘地指着那头死马说:“赞岐大人,您觉得怎样?身手很利落对吧?那匹马冲过来的时候,他从前面飞奔而过,刷的一声,一刀便解决了。这样的刀法堪称连天狗都为之震惊的神技啊。放眼当今,有这等本事的人,恐怕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忠胜仔细端详源四郎的面貌:“你叫神子上源四郎是吧?是小野次郎右卫门的亲人吗?”
  
  “没错。是次郎右卫门比自己儿子还要器重的爱徒。”彦左卫门代为回答。忠胜倏然欺向源四郎,悄声问了一句,不让周遭人听见:“就是你在驹场野斩杀了柳生道场的人吗?”
  
  “没错。”源四郎无畏无惧地应道。驹场野一带属酒井家管辖,一名巡逻的藩士发现那四具尸骸,旋即向忠胜通报。每个人都是一刀毙命。如此利落的刀法,足见对方是一等一的剑客。有藩士看出这四名死者皆是由小野道场改投柳生道场的人,此事当然也传入忠胜耳中。他直觉推测“也许是这名男子”,果然被他料中。源四郎毫不畏惧的态度,他看了大为激赏。
  
  “你最好尽快离开江户。”忠胜简短有力地留下这句话后,命侍臣牵马来,跨上马背。他转头面向彦左卫门,留下一句,“老家伙,你也差不多该人土了吧。”彦左卫门望着那一行人骑马离去,喃喃低语道:“幕府阁员中,受器重的竟是这等人物,真是令人感叹。德川家到了第三代,实在让人感到无比落寞啊。”此时源四郎已走远。他一面走,一面感受着空斋从背后刺来的目光,心中略感不快。

  注一:用来绑束盔甲的绳索。
  
  注二:旗本的青年武士或仆人,标新立异,成群结党,行径近乎无赖。
  
  注三:从室町时代到江户时代的武士发型之一。
  
  注四:类似现今的快递。
  
  注五:室町时代的知名刀匠,所铸的剑被视为妖剑。
  
  注六:这三只猴子,分别采不见、不闻、不言的动作。
  
  注七:弓的两端搭弦处。
  
  注八:源义仲的侧室。
  
  注九:镰仓时代的一名勇妇。
  
  注十:像关刀般的长刀,刀的部分较小。
  
  注十一:前代将军的尊称,亦即德川秀忠。


第四节:复仇少年

  ……河津三郎有二子,名为一万与箱王,分为五岁与三岁。父亲命丧表弟之手。时光荏苒,兄弟年岁已至七、五,虽尚年幼,但已有杀敌为父报仇之念……某日上佛堂参拜,兄一万焚香供花,弟箱王定睛凝望佛像,向兄长询问佛像之名,名曰不动,误听为仇敌之名工藤,见佛像携剑持绳,怒目而视,心中益发忿恨,几欲冲向前去,打落其首……[注一]

    在街上漫步、朗声吟唱歌谣《望月》的,是一名年方十二三岁的少年。积满旅途尘沙的头发,蓬乱犹如杂草。脸和手脚已黑得不能再黑。身上穿着因油垢而泛光的圆袖短衣,楮皮细腰带内却插着一把小刀,右手握着一把木刀当作拐杖。他一面以木刀挥打路旁的树枝,一面唱着《望月》,虽是无师自通学会的歌谣,但节拍和抑扬顿挫却唱得有模有样。
  
  擦身而过的行人当中,有人是个中好手,听闻后为之一惊,忍不住赞叹道:“哦,唱得好!”不论路人是否倾听,他都一副与己无涉的态度,潇洒无比,让人看了也不禁投以微笑。不久,当他从街道来到浓密的老松林内时,少年发现左方的大鸟居,伸长脖子念出老旧匾额上的文字“武藏国总社铃森八幡宫”。

  “嗯……就快到江户了。”想必有人告诉过他,只要越过铃森,便已来到品川[注二]。
  
  “顺便参拜一下吧。”少年钻过鸟居,走进幽静的神社内,在前往社殿的途中,发现一颗和他脑袋一样大的石头。
  
  “嘿咻!”他试着滚动石头。
  
  “什么嘛,根本就不会响嘛。”少年不服气地咕哝道。铃森八幡宫神社内的石头,只要滚动便会发出铃声,这个传闻已传递远处。铃森的地名,便是源自此一传说。少年似乎以为,不管神社内的哪颗石头,只要滚动都会发出声音。他发现另一颗石头,又试着滚了几下。
  
  “啐!”少年暗骂道,“以前的人可真爱说谎骗人。”他不屑地说道,朝社殿走近。不过,他还是安分地阖眼双手一拍,合掌朗声祈愿道:“神啊!我室伏修太郎就要进入江户了。请助我一臂之力,成功斩杀柳生但马守!”他准备以这娇小的身躯,收拾那位名震天下的大人物。他黝黑的脸庞,涌现无畏的认真神情,证明他坚定的决心。
  
  “神啊,柳生但马守也是人,我修太郎也是人,不可能杀不了他吧?我一定要取他的性命。我的本事不及但马守,请神明以神力助我。神明保佑。”少年似乎以为拍手愈多次,愈能受神明保佑,双手拍个不停,接着拾起木刀,转身向后。这时,修太郎看傻了眼,双眼眨个不停。不知何时,一名参拜者就站在他背后——是名头戴市女笠的年轻女子。
  
  “别吓人好不好。我还以为是遇到了狐妖呢。”走路没半点脚步声,而且冷不防地出现在这四周围绕蔽天老树、昏暗幽静的世界里,这种印象难怪会让修太郎产生联想。斗笠下的白皙脸庞嫣然一笑。
  
  “抱歉,我没恶意。”
  
  “那还用说。我和你又没任何瓜葛。”
  
  “说得也是……不过,你刚才许的愿,任谁听了保准都会吃惊。”
  
  “你在笑我对吧。随你笑吧!”
  
  “不,我没笑你。有这样的决心,在你成为一名厉害剑客之前,不论要承受十年或二十年的艰苦修行,想必你都办得到。”
  
  “别说傻话了。柳生但马守现在已是个老头,等我长大,他早死了。”
  
  “这么说来,你打算现在就收拾他?”女子惊讶地望着少年。
  
  “那当然。”修太郎意气风发地展眉应道。
  
  “这么做太鲁莽了……”女子低语道,脸露哀戚之色,仿佛此事与她切身相关似的。她正是在驹场野外郊的豪族宅邸里,见神子上源四郎上门索食,给予热诚款待的美音。
  
  “什么鲁莽!我还只是个孩子,但马守应该会掉以轻心。我要乘其不备解决他!”
  
  “令尊在比武中败给了柳生大人是吗?”
  
  “才不是呢。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我是要为主子报仇!”
  
  “什么!”美音不禁再次朝这名好胜的少年脸上打量。
  
  “你的主子是一位剑客吗?”
  
  “不,他是堂堂正正的大名。但马守害我家主人被撤除藩位。主子在切腹时,单独接见我,吩咐我要努力修行,成为天下第一剑客,打败柳生流。”当时的光景重现眼前,修太郎眼中噙满泪水,双唇紧抿,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的主君并没有要你现在就替他报仇啊。”
  
  “不,才不是呢!”修太郎使劲摇头。
  
  “主君都切腹自尽了……家臣却没人说要替他报仇。我好不甘心……所以当时我便下定决心,在心里告诉我自己,可恶!既然这样,就由我来取他性命吧!”
  
  “可是,你还这么小,未免也太……”美音无限怜悯地说道,修太郎狠狠瞪视着美音,就像把她当成仇敌般。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会杀了他!”他朗声喊道,接着猛然往外冲去。
  
  “啊……喂!”美音急忙唤住他。修太郎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从这里往北走十二公里,有一处叫驹场野的地方。你只要向人打听秩父宅邸,马上就能找到。我叫美音。请你务必要到寒舍一坐。”美音诚挚地说道。
  
  “嗯。想去的话,我自然会去拜访。”修太郎留下浅浅一笑。
  
  “……多年仇与恨,今日愿已偿,明月可为证,仇敌已伏诛。”修太郎再度朗声朝蓝天吟唱歌谣,昂首阔步于大道上。渡海而来的舒爽晨风,吹过路上光影交织的松树群,扬起路面尘埃。
  
  “咦?”令修太郎驻足的,是一只停在路上的白色海鸟,正睁大蓝色的眼珠,动也不动地原地伏下。
  
  “好!”修太郎手持木刀,持青眼剑势。海鸟就像瞧不起小孩似的,把头转向一旁——臭鸟!修太郎眼露精光,倏然移步向前。他将木刀高举过顶,见海鸟仍是那可憎的模样,动也不动,心中暗自叫好。
  
  “喝!”他使劲一刀砍下,想将海鸟击个粉身碎骨。叩!结果却是地面发出这声巨响。修太郎双手发麻,手中木刀就此脱手落地。
  
  “小鬼!你干什么!”一声可怕的咆哮从前方传来,转头一看,一名抬轿前的轿夫手捂着前额,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狠狠瞪视着修太郎。肯定是修太郎的木刀打向地面时,击中小石子,弹向了对方。若是诚心道个歉,此事便可收场,偏偏修太郎却是哼了一声,微笑以对。
  
  “我可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什么?臭小鬼!”轿夫将空轿丢向一旁,快步朝修太郎飞扑而来。修太郎迅速拾起木刀,心想要是连区区一名轿夫都打败不了,我要怎么取柳生但马守的性命!他的脸、肩、手、足,登时涌现一股不像少年该有的勇猛斗气,朝轿夫喊道:“放马过来吧!穷鬼!”
  
  “哦,挺嚣张的嘛,竟敢和我动手!”轿夫满心以为自己可以轻易将木刀夺下,张开双臂,朝他扑来。修太郎露出皓齿,微微冷笑——这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原来就这么点能耐。修太郎见状,心里暗笑对方。那树瘤般硕大的拳头朝他的头部挥来,他依然游刃有余。猛然低头,躲过一拳。

  “喝啊!”修太郎发出一声刚猛呼喝,木刀扫向那名浑身浓毛的大汉小腿。
  
  “好痛,好痛!”大汉眉头纠结,将近六尺的高大身躯就此翻倒在地,连站在远处的旅人看了也不禁失笑。
  
  “喝!”抬轿后的轿夫从轿顶抽出棍杖,露出满口黄牙,双肩肌肉偾张,飞奔而来。修太郎毫不畏怯。
  
  “一刀流必杀!看招!”只见他扬起剑眉,鼓足丹田之力朗声大喊。
  
  “少在那里鬼叫!”对手使足了劲,迎面一杖呼啸而来。
  
  “唔……”修太郎本想咬牙挡下这一击,但木刀却发出一声清响,被弹向天际。
  
  “可恶!”突然意识到敌人魁梧的身躯压迫而来,修太郎娇小的身躯绷紧神经,全力与之相抗,腰间小刀寒光一闪,就此出鞘。
  
  “去死吧!”轿夫正欲砍下第三击时,被蹒跚站起的同伴挡在前方,急忙移向一旁。修太郎并未放过这个可乘之机。
  
  “喂!”他放声大喊,像一团火球般冲向敌人跟前。
  
  “啊啊!”比起腰间的疼痛,低估这名小鬼的大意之举,更令轿夫恼火,他手中的棍杖挥了个空。
  
  “知道厉害了吧!”修太郎撂下这句胜利的豪语,像小鹿般迅速奔离。
  
  “臭小鬼!别想逃……”一人弓着背,腰部沾满鲜血,另一人跛着脚在后头追赶,这幕光景再度惹来看热闹的群众讪笑。然而,有个令众人马上收起笑容的状况,等在修太郎前方。两辆空轿迎面走来。
  
  “喂!快抓住那个小鬼!”跛脚的轿夫唤道。怎么回事?四名纳闷的轿夫就此停步,发现修太郎右手闪亮的白刃,以及随后追赶的同伴染血的腰间。
  
  “啊,可恶!”
  
  “小鬼,竟敢在这条大路上撒野!”轿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咒骂,不约而同地拿起棍杖,蜂拥而来。修太郎快步朝右方的海滨奔去。然而,脚力终究比不上轿夫。后头追赶的,可是扛着载人的车轿,两小时跑八公里路,连一滴汗都不流的轿夫们。就在修太郎穿过海边倾倒的松树林,来到沙地上时,终于被对方追上。这下死定了!修太郎脑中闪过豪迈悲壮的觉悟,背靠着一株松树,持小刀摆好架式,大喊一声“来吧”。虽还是个孩童,但他那全力散发的杀气,令这群粗暴的大汉为之一怔,一时沉默无语。待堵住四方的去路后,正面传来男子的咆哮。
  
  “小鬼!你不想活命是吧?”
  
  “我才不向你们这些穷鬼屈服呢!”修太郎毫无惧色,回望对手的目光。
  
  “哼,将他的尸体丢进海里喂鱼!”在这句豪语的号令下,四人将包围的圈子往内缩减一步。但这时候,他们又静止了片刻。那名腰部被砍伤的轿夫,在同伴之中也算是打架的能手。就算因为对手是小孩而小看他,但会伤成这样,这名小鬼应该是有过人之处。因此,他们对那把染血的小刀特别小心提防。修太郎娇小的身躯散发的杀气,也令他们明白此人并不简单。要给这头走进死胡同的小鹿致命的一击,必须四人呼吸一致,好从四方一同攻击。修太郎心想,再过几秒,自己便会呕血倒地,凄惨地死去。终于,正面的敌人高高举起棍杖。
  
  “喝啊!”其他三人也配合这一击摆好动作。就在那一刹那,“南无大慈大悲!”从松林中传来响如洪钟的佛号。轿夫们大感意外,为之一愣—一就在这时,出现了令人惊诧的光景。一名黑衣人以迅如疾风之姿飞奔而来,一把抱起修太郎的身躯:“抱歉。”黑衣人从容地留下这么一句,从沙地上疾驰而去,迅如飞箭。
  
  “啊,可恶的家伙!”
  
  “站住!”轿夫们纵声狂吼,奋力直追,但是看对方那超乎常人的飞驰速度,他们追不到五十米便宣告放弃。殿后的人喊了一声“那个人是忍者”,就此停步。既然是忍者,追也无用,轿夫们陆续驻足。眼看忍者愈跑愈远,化为远方的一粒小豆,就此融人刺眼的阳光中。轿夫们愤愤不平地折回大路,再度扛起空轿。

    同一时候,解救修太郎的那名人物,正坐在离大路不远处的一间佛堂外廊上,递给修太郎一个饭团,笑眯眯地望着他大快朵颐的模样。此人长得凸额、斜眼、暴牙,奇丑无比,却给人一种潇洒爽朗之感。想必是他天生的个性吧。看上去年约三四十岁。身穿着灰色的圆袖窄衣,下身则是同样灰色的缩脚裤。像修行者一样,头戴黑头巾,腰间插着一把长刀,看不出此人的来历。
  
  “嗯,真好吃。”修太郎舔着指间的饭粒,如此说道。男子频频点头,向他揶揄道:“如果不是肚子饿,想必能再多杀一人。”修太郎略显羞惭地应道:“大叔,你全瞧见啦?”
  
  “当然。你的胆识令人钦佩。佩服佩服。”
  
  “大叔才厉害呢,健步如飞。”修太郎打从心底赞叹,两眼发亮。
  
  “嗯……”男子扯下一根胡须。
  
  “大叔,你是伊贺或甲贺的忍者对吧?”
  
  “不……”男子摇头。
  
  “就算不是忍者,跑得快的人还是很多。”
  
  “不过,像大叔你这么能跑的人,实在绝无仅有。希望我也能跑得像你一样快……该进行怎样的修炼才办得到?”
  
  “我这是习惯使然。从小被差遣工作,就是盲目地东奔西跑,不知不觉间,就这样练就了飞毛腿。”男子眼望远方,流露出回想过去的眼神,接着向修太郎问道:“你没有父母吗?”
  
  “没有。我孤零零一人,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和我一样。你故乡在哪里?”
  
  “若狭。”
  
  “若狭是吧。”男子似乎对该地有些记忆,“那是个好地方。现在是由酒井忠胜大人担任小滨的城主对吧。”
  
  “大叔,你去过若狭吗?”
  
  “嗯,当然去过。你住在若狭哪里?”

  “小滨湾一处叫赤礁崎的海岬,听说我就是被遗弃在那里。”
  
  “被遗弃?”男子眉头微蹙。
  
  “我出生不到半年就被遗弃了。不过,我好像是武士之子,身边放着这把刀。这可是一把好刀哦,是三条宗近呢。”
  
  “哦,宗近……谁收养你?”
  
  “敦贺的大谷吉政大人。就是在关原之战中,令德川大军大吃一惊的大谷吉隆大人的亲弟弟。”修太郎得意洋洋地撑大鼻孔,但旋即眼中又蒙上阴郁之色:“可是吉政大人和他的公子吉邦大人都死了。无奈啊!”他愤愤不平地拾起一颗小石子,丢向对面的松树。
  
  “原来是大谷吉政大人收养的你啊。”男子感慨良深地望着修太郎的侧脸。实在偶然。名为黑兵卫的这名男子,昔日曾受过大谷吉政的厚恩。此事日后有机会再谈。大谷吉政与兄长吉隆并称智谋之将。不过,吉政和兄长不同的是,他与石田三成交恶,因而未参加关原之战,才没走上灭亡之路。后来吉隆的五万石领土全被没收,转由松平秀康持有,至于吉政的一万五千石领土则是原封不动。
  
  吉政于十年前过世,同时也决定了大谷家灭亡的命运。毋宁说,之前能一直平安无事,委实不可思议。吉政的嗣子吉邦十二岁当上藩主,这十年来过得如履薄冰,最后终于被幕府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切腹自尽。他自幼便了悟自己终将死于非命,所以一直对人生充满豁达,是个言行斯文的青年。他切腹时从容的态度,甚至有人特地传报给将军家知情。修太郎从懂事以来,便侍奉这位年轻城主,视他如父兄,无限景仰。此刻光是想起吉邦那俊秀的容颜,便不禁悲从中来,眼眶满是热泪。
  
  “你要到江户去吗?”
  
  “是的。”
  
  “去江户做什么?”
  
  修太郎本想如实以告,但急忙又闭口不语。因为他心想,要是我坦白告诉他,我要去杀柳生但马守,这位大叔也许会捧腹大笑。之前在铃森八幡宫遇见的那位漂亮大姐,不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吗?更何况是这位身怀惊人绝技、与忍者相比毫不逊色的大叔,他一定会大感吃惊。
  
  “怎么了?有什么目的吗?”黑兵卫注视着修太郎的脸。
  
  “我想成为一流剑客。”修太郎答。
  
  “原来如此。”黑兵卫重重颔首。
  
  “如果你想成为天下第一的剑术名人,我倒是可以帮你个忙。”
  
  “真的?大叔,你认识江户哪位有名的剑客是吗?”修太郎一脸认真地问道,黑兵卫表情略显踌躇,接着拔了三根胡须。
  
  “不,我没特别认识什么剑客……”
  
  “这样怎么行。如果不是一流的师父,还不如不要拜师的好。”
  
  “这样说也有道理……不如你上柳生道场去见但马守大人,这样如何?”
  
  “不要!”修太郎满面怒容地摇着头。他反应太过激烈,令黑兵卫为之一愣。
  
  “咦?你讨厌柳生大人吗?”
  
  “说什么柳生大人,不必用大人来尊称他!”修太郎怒气冲冲地迈步离去。黑兵卫急忙从外廊跃下。

  “等等。不必那么生气吧?”他追向前安抚修太郎,没想到他每跨一步,上半身便一阵摇晃,身子往右倾。黑兵卫是个跛子。修太郎发现后,为之瞠目。
  
  “大叔!”
  
  “哦,这个啊。五年前我被流弹射中,我可不是天生跛脚哦。”
  
  “可是大叔你……”
  
  “你是指跑步对吧?所幸我没忘了怎么跑。”怎么会有这种事?他跛得这么严重,竟还能跑得和以前一样快?修太郎虽然年幼,也不禁怀疑。黑兵卫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看你好像很讨厌但马守呢?”
  
  “没错,我讨厌他。非常讨厌!”
  
  “伤脑筋……这就难办了。好吧。好恶分明,这样也好。我正好也要到江户,我们就同行吧。”
  
  “好啊。”
  
  “嗯,好在我没被你嫌弃。”黑兵卫满意地点了点头。


  注一:这段谣曲是《曾我物语》中的故事。
  
  注二:江户的地名。江户时代为东海道五十三次的第一驿站。


第五节:姐妹

  日暮时分,从铃森八幡宫归来的美音,走进别房,静静坐了半晌。从小她便身子孱弱,去年春天突然没来由地呕血,此后身心益发虚弱。像今日这样远行一趟,感觉全身发热,脚底虚浮,她担心自己不久于人世,独自潸然泪下。我得怀抱希望才行……她试着如此说服自己。怀抱希望……美音扬起泪汪汪的双眸,注视着空中的一点,这时她突然想起某个面容。是前日来到这间别房的浪人,名叫神子上源四郎。
  
  他光明坦荡地告知自己因不得已的缘由而杀人,那沉稳的态度充满男子气概,令美音印象深刻。她让对方在此午睡,自己回到主屋,这时姐姐丝耶已经返家,于是她告诉姐姐此事,孰料姐姐向她问过对方的样貌后,突然脸色一沉,一把拿起长枪,悄悄潜入别房。美音忐忑不安地前往一观究竟时,已不见那名浪人的踪影,只剩下姐姐独自一人,怅然若失地呆立原地。
  
  美音松了口气,对姐姐一句话也没说,就此转身离去。姐姐也无意告诉她为何要杀神子上源四郎。并非因为这对姐妹感情冷淡,而是两人自幼个性南辕北辙使然。姐姐好胜、热爱习武,也拥有足以胜任的健康身体。妹妹则是完全相反。此外,五年前这对姐妹家中遭逢不幸,使得两人个性形成更大的反差。两姐妹的父亲是担任幕府御目付的刑部少辅丰岛明重,乃武藏国久良岐郡富冈乡(现今的横滨市金泽区富冈町)的领主。
  
  丰岛家是桓武平氏一族的秩父武常所建立的名门望族。秩父武常于天喜二年跟随源赖义、源义家父子,为了征讨安倍贞任、宗任,转战奥州,立下彪炳战功,因而赐姓源氏。至其曾孙清光一代,担任武藏权守,于南武藏奠定稳固势力。《吾妻镜》[注一]亦有记载——秩父清光与其子清重,皆在源赖朝讨伐平家之军伍中效力,立下功勋。
  
  进人镰仓时代后,丰岛氏坐镇丰岛城(平冢城),与河越、畠山、江户氏并称关东武士,武名远播。建造石神井城、练马城者,也是丰岛氏。到了室町时代,丰岛氏的厄运开始降临。文明九年,勘解由左卫门尉丰岛泰经,与太田道灌交战败北后,统治长达四百年的领地悉数拱手让人。四十年后,丰岛赖继以下总国府川城(现今的茨城县利根町布川)为根据地,于常总之野致力于重建先祖之武威。
  
  其子兵卫尉赖重继任第二代府川城主后,于天正十八年,丰臣秀吉讨伐小田原北条氏时,加入浅野长政麾下,转战小田原、箱根、忍等地,立下战功,但不幸于攻打忍城时身负重伤阵亡。赖重的嫡子,就是两姐妹的父亲明重,赖重阵亡时,年仅十二,他自觉肩负丰岛家之威名,勤奋习武,废寝忘食。文禄三年正月,明重受德川家康起用,虽年仅十六,但当时不论他的威仪还是态度,都已具备一名堂堂武将该有的威严。
  
  之所以随即获赠久良岐郡富冈乡的领地,并非全然是受父亲赖重的战功庇佑。对于家康的提问,明重总能应答如流,展现出堪为领主的风范。庆长十九年十二月的大阪冬之阵,以及隔年元和元年的夏之阵,明重受命担任御使番(战场上,向各诸侯阵营传达大本营号令的职务)。至于御目付一职,则是早在几年前便已担任。家康移居骏府时,明重也一同随行。家康过世后,他被秀忠召回江户,重新受命担任御目付。这再度证明他的才能备受器重。
  
  明重以赤诚坚守武士道,确实堪称是战国末期的俊才。侍君以忠、崇先敬祖、信仰笃厚,对领地施行仁政,致力做百姓表率。如此杰出的明重,日后却突然在江户城西城郭殿内,拔刀斩杀老中主计头井上正就[注二]。美音随时都能想起五年前那天早上的光景,一切历历在目。他们的宅邸位于芝田村町。美音一如平时,和姐姐丝耶、弟弟继重一起坐在玄关上,目送父亲进城。那年丝耶十八岁、美音十六岁、继重十四岁,姐弟间各差两岁。
  
  父亲明重正好年届五旬。身穿长裤,带着母亲从屋内走出的父亲,面貌沉稳一如往常。不过,这天早晨他并未就此从这三名姐弟面前走过,而是停下脚步,缓缓逐一注视他们的脸庞,眼中满是温柔与慈爱。美音发觉母亲低着头,难掩悲伤之色,胸中感到心神不宁。丝耶始终仰头望着父亲,继重则是垂眼望着膝盖。
  
  “虽然你们都很清楚,不必我再重申,不过……”父亲以平静的口吻说道,“武士在踏出家门时,须随时有暴尸街头的觉悟……武士道所背负的宿命,有时为了节义,即使抛却性命亦在所不惜……武士生于该生之时,死于当死之际。倘若为父就此一去不归,就当是殉志而去。明白吗?”父亲脸上带着微笑。这是怎么回事?爹发生什么事了吗?一股令人全身冻僵的不安袭向美音。父亲走下入门台阶时,丝耶突然朝他的背影朗声唤道:“爹,祝您一切顺利……”

    只有丝耶已大致猜出父亲是抱持何等决心步出家门。父亲默默无语地转头望向长女。他的表情转为严肃,就像外人般。重重点了个头,就此离去。轿子载着父亲消失于门外后,母亲仍静静坐在原地。继重来到母亲身旁问“爹准备做什么”,但母亲只是微微摇着头,默而不答。当天未时(下午两点),刑部少辅丰岛明重于江户城西城郭松之廊静候,一见老中主计头井上正就从帝鉴之间[注三]步出,便朝他大喊一声,“喂,主计头!”旋即拔刀从他左肩斜砍而下。
  
  “你……你干什么!”正就腰间佩刀只拔出两寸,便气力尽失,双膝发软跪地。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还记得吗?”明重挥出第二刀,砍向正就的颈项。警备十人组一位姓青木的武士,急忙从背后抱住明重,放声大喊,“这里是殿内啊!您快冷静下来!”但这时正就已瘫倒在走廊的血泊中。明重静静地反握佩刀,一口气从自己的腹部刺下,连身后的青木也一同刺穿,双双殒命。隔天傍晚,这起行刺事件才传至田村町宅邸。警吏率着一队人马前来通报。他们将宅邸团团包围,家人及侍从的一举一动皆受到严密监视。

    三天后,使者前来宣旨,命嫡子主膳正继重切腹谢罪。这是令人意想不到的重罚。年仅十四的继重,伏跪于榻榻米上听旨,一时面如白蜡,血色尽失,陷人失神状态。使者走向无法动弹的继重面前说道:“令尊临终时,表现极为壮烈。你身为丰岛家最后一名男丁,也应勇敢地照规矩来走。”和蔼地将手搭在继重肩上,继重双目紧闭,眼角泪如雨下,双唇颤抖。
  
  翌晨。在秋日清澄的晴空下,继重一身白衣,端坐在铺满白沙的庭院上,神色从容地切腹自尽。一旁代为斩首的,是柳生道场的高徒户泽新八郎。继重临终前的悲壮气度,令他动容,于是他在继重下葬的芝万年山青松寺内寄宿七天,为继重祈福。丰岛家遗留的寡母和两姐妹,也于七天后搬离田村町宅邸,迁往驹场野外郊的这座旧宅。当晚,母亲也追随丈夫及爱子的脚步,自裁身亡。
  
  美音至今仍不明白父亲为何刺杀井上主计头。姐姐丝耶肯定知情,但美音从未向姐姐询问此事。不过,当丝耶将母亲的遗骸放在床上,自己坐其枕边时,突然声嘶力竭地发出悲愤的叫喊,令美音大吃一惊:“春日局!你这个奸妇!我一定会报此深仇!”接着,丝耶转身望向美音说道:“美音,你听好了,这件事你务必牢记在心。幕府内除了赞岐守酒井忠胜大人外,全都是我们姐妹的仇敌。”不知是何人告知,丝耶相当清楚重臣会议对刺杀事件的讨论情形。
  
  在殿内对老中犯下此等恶行,就算将丰岛家满门抄斩亦不为过,而且这样对后世才有警惕之用,正当众人意见一致时,惟独酒井忠胜不表赞同,他朗声主张,大名要报仇雪恨,殿内正是一处绝佳场所,而且主计头连回对手一刀都不可得,就被人斩杀,相较之下更是难堪。若说争斗,双方皆该罚,如今只灭丰岛家,对井上家却全然不追究其责,未免有失偏颇,更别说是要将丰岛家满门抄斩,此言委实荒谬至极:若真采取此种处分,则武士之意气将就此沦丧,与市井妇人无异。
  
  为了贯彻武士道精神,就算在殿内动刀也不必忌惮,忠胜如此大胆疾呼,大力鼓舞了那些感叹太平盛世无用武之地的旗本们。在这样的契机下,甚至激起他们对施政不满的怒火,展现出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氛。最后裁定嫡子继重切腹,撤除家名,没收领地,但惟独酒井忠胜不肯签名同意。若无忠胜力排众议,姐妹俩恐怕也无法活命。丝耶只告诉美音这些,其余的事则是缄口不言,这是她身为大姐的考虑。丝耶已下定决心,要手刃夺走她们父母的元凶春日局,但她不想将病弱的妹妹卷人这场风波中。
  
  “美音。”庭院传来姐姐的声音,美音猛然回神。她急忙起身,打开拉门应道:“我在这里……”丝耶入内,以冷峻的侧脸向着妹妹,维持这个姿势沉默了半晌。
  
  “你到丰岛的清光寺去……”
  
  “咦?”美音深吸一口气,注视着姐姐。王子十条野。一片苍茫的葭原、萱野,是姐妹俩祖先兴起之地。武藏权守秩父清光昔日居住的场所,至今仍在。附近有座寺院,名为清光寺。此外,在丰岛这块土地上,还有一座西福寺,为江户近郊的六阿弥陀之一,据说这也是秩父清光所建。美音幼年曾听奶妈说过关于兴建西福寺的悲伤故事。秩父清光本有一位貌美的女儿,嫁入足立郡的地头足立少辅家中,但后来两家起了争执,女儿被迫离异。女儿悲伤不已,当晚逃离宅邸,于附近的浅间渊投水身亡。
  
  翌晨,家中一阵骚动,一只女儿豢养的猴子不断悲鸣,奔往相同的场所,跃人水中,这才发现女儿的遗骸。父亲清光前往膜拜那智权现[注四],为女儿祈求冥福时,得到一株灵木,于是将它放入海中,诚心祈求能在那智权现的引导下,漂往领地武藏丰岛郡。清光的祈求并未落空,数月后,灵木果真漂往一处叫丰岛熊野木的地方。

    当时正巧行基菩萨巡礼至该国,于是清光便以灵木雕成六尊阿弥陀如来,分别供奉于武藏六所寺院内。在丰岛家被太田道灌灭亡之前,领地内大大小小的地方不断创造出这样的缘起来历,说明了长期受丰岛家统治的因缘。此时,丝耶命妹妹前往该地。清光寺的住持与明重素有交谊。
  
  “要搬离这座屋子吗?”
  
  “没错。”
  
  “姐姐,你要去哪里?”美音问到一半,猛然惊觉,就此噤声。美音已明白姐姐的决定。
  
  “美音,你不想去清光寺吗?”丝耶将目光转向美音,表情极为严肃。
  
  “我不能继续待在这座屋子吗?”
  
  “不行。”丝耶冷冷地摇了摇头。美音低头不语。片刻的沉默后,美音低着头嗫嚅道:“姐姐已决心要刺杀春日局了吗?”丝耶双眸一时绽放精光,但并未回答,只说了一句,“到清光寺替父母上香的事,就麻烦你了。”语毕,丝耶就此起身。美音对走向庭院的姐姐问道:“你何时动身?”
  
  “明天。”丝耶简短应了一句,迅速走回主屋。明天!美音一阵茫然,望着天空发呆。无法令姐姐改变心意的悲伤,化为伤痛,朝她全身蔓延。父亲在九泉之下,真的希望她杀春日局报仇吗?美音不知。她任凭黑暗缓缓笼罩屋内,独自静坐,忍着悲痛。从父亲年轻时便服侍在侧的忠仆加平,像影子般来到别房时,美音的身影早已隐没于黑暗中。
  
  “您不点灯的话……夜气会伤身哦。”加平一面说,一面走进房内,以打火石朝烛台点火,关上防雨窗。
  
  “丝耶小姐吩咐老仆,明天陪同您前往清光寺参拜。”美音颔首。
  
  “丝耶小姐是否有什么打算?”
  
  “我没听说,”美音答完话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加平,你知道大久保彦左卫门先生的住处吗?”
  
  “知道。”
  
  “前往清光寺参拜的路上,我想前往拜访。请你帮我带路。”美音如此请托。

  注一:又称《东鉴》,为编年体史书,用变体汉文和日记体裁写成,具体作者已不可考,成书约为镰仓时代后期。
  
  注二:主计头是官名,为主计寮的长官。
  
  注三:帝鉴之间是大名在江户城内的聚集处。
  
  注四:权现,以菩萨的模样现身的,日本旧有的神明。


第六节:深夜访客

  亥时(夜晚十点)将过。伊豆守松平信纲从晚饭后便全心投入修改武家诸项禁令的工作中,忘了疲劳。为了因应现代的情况,家康制定的武家诸项禁令有修正之必要,而伊豆守便是于今年夏天奉命负责这项工作。这些日子以来,伊豆守日以继夜地投入这项工作中。所谓的武家诸项禁令,是以德川作为立法精神,彻底加以贯彻的禁令。将外样[注一]、亲藩[注二]、谱代[注三]等诸大名,悉数置于德川幕府的恩惠下,正确来说,应该是置于德川幕府的桎梏下。

    此乃家康参考贞永、建武等法规所制定的法律,但却比它们更为严苛。潜心修习文武骑射之道、忌好色、禁博弈、重礼节等,都是些堂而皇之的条文。但禁止筑城,诸大名参勤交代[注四],禁止私下通婚,服装与乘轿的规定严格区分等,都意味着对幕府的绝对服从。此外,像是奖励俭约、禁止群饮逸游等,在平时形同虚文,是极为稀松平常的条项,不过一旦要制裁大名,却马上能发挥惊人效用。

  所谓的法律,皆是如此明了易懂而又冠冕堂皇。但实际行使时,却能马上变得毫不合理,化为恶魔般的暴力,此事古今皆然。假设有位大名基于善意,让各个乡村盛大举行祭礼。此举将违反禁令中的“诸国武士应俭约自持”的条项,而以品行不端的名目,被下令退位隐居或闭门思过。几乎所有被移封、减封、撤除藩位的大名,都是遭受这些禁令的迫害。
  
  如今,伊豆守在修正这些禁令时,更是心有所感,认为势必得大幅修正这样的严刑峻法。例如大小诸侯来往于江户与领地间的参勤交代,其随行的人数若不缩减,国库与百姓的劳务都将无法负担。关于禁止筑城一事亦然。根据之前的条例,只要石壁和墙门略微改建,便会触法。事实上,也有大名因为修建坍塌的城墙而被撤藩。得正确地追加条文,明定修理城郭无罪。
  
  话虽如此,不谕如何修正,武家诸禁令的立法精神依旧不会有丝毫动摇。只要不是以社会上实际施行的惯例为基础,另行全面归纳后所拟定的法律,便会与人民的幸福有严重落差。不对!这种禁令得从头推翻重拟才行!伊豆守想必多次在心中呐喊,但他的身份必须为幕府效力。为了守护德川家,才被赋予这样的身份,这是他的命运。
  
  伊豆守势必得屏除个人成见,忠于职守。他好不容易今年才刚以等同宿老的身份担任要职,加赠一万五千石,成为三万石的大名,获赐封地忍城。尽管智慧伊豆的名声响亮,但在幕阁中并未拥有实权。智慧伊豆,他自幼便已崭露头角。家光生于庆长九年七月,当时幼名为长四郎的伊豆守年方九岁,受召加人小姓(而后的御伽)[注五)的行列。
  
  起初获赐三人扶持(注六],日后又加赠两人扶持,成为合计有五人扶持的小姓。由于工作辛苦,其他小姓们一有机会便溜到其他地方游玩,惟独长四郎会代替其他人执勤。在少主隔壁房间就寝时,也都不忘以脚趾放在出入的房门上,从小便展现出过人的才气与忠诚。某次他奉年幼的家光之命,为了捕捉麻雀,半夜掉进庭院的池子里。
  
  尽管秀忠一再向他逼问,他仍是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少主的名字,一肩扛下所有罪名。就算被装进袋子里,让他饿肚子,他还是守口如瓶。据说日后秀忠曾对夫人说:“能辅佐我儿者,非长四郎莫属。”长四郎二十五岁时,获赠领地,俸禄五百石。智慧伊豆的轶闻不可胜数。关于伊豆守用扇子的图案当家纹的由来,故事如下:

    昔日他还是小姓时,家光有一次闹脾气,说庭院的桥身弯度不好。若是桥身好走,便不中看;如果中看,却又不好走。不知该采用怎样的斜度才好,始终想不出理想的设计。这时,长四郎挺身而出,张开扇子说道:“做成这样的弯度如何?”他的建言传进秀忠耳里,由于当时正巧在日光建造东照宫,于是便以扇子的曲线来设计神桥的拱桥。某个夏日傍晚,蚊虫聚集,家光命人赶紧焚烧红豆杉木。正当侍从们不知所措时,伊豆守闻言,教他们将仓库里的棋盘拆来烧。

    秀忠生病时,想试试灸穴治疗,命人带稻草来。但城内一时之间无法筹得。侍从们找伊豆守商量后,他立刻提议要他们切开新榻榻米充当稻草。整修皇居时,也曾发生一件趣事。房间的天花板外缘若不用白木,改用漆木,费用可以减半,于是伊豆守下令照办。但奉行[注七]却不愿遵从,向他禀报道“天子头上不得用漆”。伊豆守闻言后笑道:“那么,天子冠帽的用漆又该如何解释?”今年春天,伊豆守获赐忍城时,领内的村长们纷纷进城拜见。

    伊豆守向他们问道:“自古有所谓的隐形蓑衣、隐形斗笠[注八]、如意宝槌[注九]、延命囊这些东西,诸君可曾知道?”众人回答,曾在童话故事里听闻,但未曾见过。伊豆守闻言后笑着说:“那我就告诉诸君吧。例如下雨,众人都不到田里工作,而耽于玩乐时,有人穿上蓑衣斗笠,不让邻人发现,偷偷到田里工作。如意宝槌自然就是铁铲或锄头了。就这样,不让懒惰的人发现,勤奋工作,自然会大富大贵,财宝也会随着人们的内心而涌现,只要以德处世,自然会长命百岁。延命囊就在人们心中。”
  
  不过,愈是在世人面前显露才华,愈会惹人嫉妒,四处树敌。伊豆守在城内的地位并不安稳。伊豆守听见走廊传来的脚步声,这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来,望向黑色架子上的水时钟。子时将至。
  
  “禀报!”轮值的侍臣在门外唤道。
  
  “嗯……”
  
  “有位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浪人,深夜求见,此刻在门外守候,不知大人如何处置?”深夜时分,一名浪人要求晋见,若换作是其他大名宅邸,肯定被当作疯子处理。但这座宅邸的主人,连对身份低下的武士也很感兴趣。
  
  “带他进来。”伊豆守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带来这里吗?”
  
  “无妨。”侍臣退下后,伊豆守目光炯炯地望着空中。因为他想起三年前,同样的深夜时分,那名带着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的遗言前来的青年,他竟然有办法活着回来!感慨中夹杂着惊讶。当他观看次郎右卫门的遗言时曾心想,这名青年恐怕是再也无法活着回到江户了,甚至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次郎右卫门的遗书写道:吾壮志未酬身先死,手持这封遗书之青年,乃吾惟一信赖之弟子,他将继承吾志,前往骏府,若有幸得以生还,望请多加庇护。大意约略如此。

    次郎右卫门的壮志究竟为何?也就是将那些奉春日局和土井利胜之命,潜人骏府查探骏河大纳言忠长行径的柳生道场高手,全部斩杀,一个不留。这是伊豆守委托次郎右卫门执行的工作。伊豆守担任家光的辅佐要臣,与其弟忠长从未有亲密的交谈。因此,面对企图让忠长走上绝路的春日局和土井利胜,就算他与之合谋,也不足为奇,伊豆守并非站在与他们对立的立场。

    然而,伊豆守却决定防患于未然,不让忠长面临厄运。他只是基于不想让这片国土重燃战火的考虑。前代将军秀忠自从三年前后水尾天皇让位,举行第一百零九代女帝的即位大典,他亲自前往京都拜见的那时候起,身体状况便一落千丈。回到江户后,遭逢夫人辞世,秀忠身心更显虚弱,病情每况愈下。任谁也看得出来,他已不久于人世。
  
  因此,春日局与土井利胜为了在秀忠死后树立新的威权,认定忠长绝不能留,并向柳生但马守传达此一密旨。随着父亲秀忠的死,忠长也将走上灭亡,这是他注定的命运。迎接秀忠的死神即将到来。春日局与土井利胜势必得赶紧安排好一切。忠长为了避开自身命运的劫难,理应谦冲自律,以保有自己在将军家的名分,但偏偏他却反其道而行,傲慢、放肆的言行不断累积。
  
  从柳生道场里挑选密探,派往骏河调查其行径,这是毁灭忠长的必要措施。伊豆守看穿他们的企图,担心日后忠长被撤除藩位时,会展开困兽之斗。一旦忠长举兵反抗,充斥天下的浪人们,肯定视此为千载良机,朝骏府蜂拥而至。尽管那只是亡命之徒的无谓挣扎,但整个国家将因此而大动干戈,血流成河。绝不能逼亚相起兵谋反!伊豆守下定决心,但他在幕阁中仍未握有实权。幕阁中能阻止春日局与土井利胜阴谋的人,惟有赞岐守酒井忠胜。

    然而,忠胜却因为某件事而决定弃忠长于不顾。伊豆守只能孤军奋战。杀光潜入骏府的密探,绝不能让他们回到江户。这是伊豆守该采取的非常手段。伊豆守挑选的合作对象,是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忠明之所以立刻同意这项请托,诚如伊豆守所料,是因为他对柳生但马守怀恨已久。忠明承诺会辞官隐退,以游历诸国展开武者修行的名义,执行这项工作,然而……隔壁房间的隔门开启,接着,三之间的隔门也往左右开启。源四郎坐在对面,刀置身后。

  “到这边来。”伊豆守出声唤道,以眼神示意侍臣退下。源四郎缓缓入内,单手置于榻榻米上,向伊豆守行礼。伊豆守静静端详,心中大为感佩,才短短三年,他竟然已有如此深厚的修为!伊豆守的剑技未有过人之处,因此,他并非从源四郎的模样中看出通达奥义的剑术高手所散发的气势。不过,眼前这名青年却带有连其师忠明都不具备的沉稳气质,若说这是从死地中脱险归来者所呈现的特有气质,也难怪伊豆守会如此震撼。
  
  “我本以为你已不在人世了。”伊豆守坦言道,“能活着回来,不简单啊。”
  
  “是先师在天之灵的庇佑。”
  
  “杀了几人?”
  
  “杀了七人……有一人让他给逃了。”当初,伊豆守当然是命他在不被人看出身份的情况下,逐一收拾对方,既然逃脱了一人,源四郎也回到江户,表示此事已被对手识破。若没被识破,想必源四郎此时仍留在骏府,查探新的密探,暗中袭击。
  
  “你今晚刚回江户吗?”
  
  “不,三天前。”
  
  “可有让柳生的门人认出你?”
  
  “恐怕已被认出。因为我并未刻意躲藏,而且还在大路上露脸……”非但如此,还斩杀了将军妹妹的爱驹。此事应该已传得沸沸扬扬。
  
  “小心为要。”伊豆守的口吻中隐含慰劳之意。
  
  “大人……”源四郎从原本垂首的姿势立起身。
  
  “在下此次返回,实乃有事禀报。”源四郎双眸带有晦暗之色。
  
  “但说无妨。”伊豆守催促道。源四郎隔了一会儿,才开门见山地说:“依在下所见,亚相大人恐怕已经疯了。”伊豆守双唇紧抿,目光炯炯地回望源四郎。源四郎的表情始终不显露丝毫情感。
  
  “他在城内,命令没有犯错的家臣们持真刀比武,作为酒宴余兴;到野外不狩猎,却是掳掠农妇,加以蹂躏。这绝非正常人应有的行径。请恕在下逾矩臆测,亚相大人也许天生人格便异于常人。”
  
  “嗯……”伊豆守不得不表示同意。酒井忠胜之所以弃忠长于不顾,也是因为他的狂悖举止。那是家光与忠长年少时发生的事,当时他们的称呼仍是竹千代与国千代。国千代备受父母宠爱,使得他偏激的性格更加骄纵。某年,竹千代罹患天花。国千代得知此事后,大声说道:“哥哥想必已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可以替他取个麻脸将军的绰号。”

    他见属下送餐来,询问饭菜是否和哥哥一样,属下回答是,他闻言后一脚将饭菜踢翻,大叫道“我不要变成麻脸。”此事传进大奥,将军夫人急忙命人替他准备和竹千代完全不同的饭菜。酒井忠胜就是听闻此事,才会激愤不已:“德川家的坏血统,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将来肯定会替他招来悲惨的命运。”据说忠胜曾向亲友如此坦言。
  
  “亚相大人不肯听辅佐家老们的谏言是吧?”伊豆守明知多此一问,却还是问了。忠长有三位辅佐家老,分别是甲府城主土佐守鸟居成次、挂川城主筑后守朝仓宣正,以及家司淡路守鸟居忠彦等三人。
  
  “那三位辅佐家老,不像有舍命劝谏亚相大人的气概。”伊豆守沉思了一会儿,向他问道:“亚相大人是否有叛意?”
  
  “像在下这等局外人,无从得知此事。不过,在下倒是知道,新任用的家臣中似乎有人图谋不轨。”源四郎曾多次潜人骏府城内。某夜,他发现有位气质刚毅的年迈武士,在忠长面前讲解兵法,讲的是江户城的攻城策略。因为是兵法讲解,自然可以随意举例,而且忠长是为了德川家着想,考虑到万一江户遭人攻城,该如何展开完善的防御,若真是如此,此举自然可以谅解。
  
  然而,忠长在聆听讲解时,脸上泛着冷笑,这证实情况并非如此。那名武士提到,江户这座固若金汤的名城,除了从西北乘着风势采火攻之外,水攻无路,全力蛮攻亦无胜算,讲解得鞭辟入里,而他的态度之认真令人不得不猜想是否心怀鬼胎。日后源四郎展开调查,得知此人是楠流的兵法学者牟礼乡左卫门,是前几年被撤藩的福岛正则家臣。
  
  伊豆守听源四郎提到对方讲解江户攻城策略一事,不禁阖上双眼。真的无法阻止了吗!他深感绝望。秀忠已病人膏育。伊豆守听大奥的御医说,秀忠只剩半年的光景可活。也许将会重燃战火!他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时,陡然全身一阵战栗。他突然张大双眼,语气刚硬地唤道:“源四郎!”
  
  “在……”
  
  “有新的任务要委托你。”
  
  “敢问何事?”
  
  “把你的性命交给我。替我杀了春日局!”伊豆守斩钉截铁地说道。源四郎果然不简单,只见他定睛注视着伊豆守,双目未曾稍瞬。
  
  “已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已下定决心。非得让春日局从这世上消失不可!”伊豆守看起来就像是为了让决心更加坚定,而刻意大声说出来说服自己。
  
  “源四郎!你的回答是什么?”在伊豆守的催促下,源四郎望向榻榻米上的一点应道:“遵命。”他自始至终都展现出沉稳的态度,令伊豆守大为满意,同时也隐隐感到可怕。
  
  “感激不尽。在此向你道谢。”伊豆守低头行了一礼。源四郎双手撑地向伊豆守回礼后,接着说道:“不过,春日局鲜少出城。”
  
  “不,有的。后天应该就会出城。”伊豆守莞尔一笑,如此应道:“荏原郡目黑有座驹场野。听说春日局征得将军同意,将率领大奥的侍女们前往猎鹑。”源四郎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前几天他行经该处时,被视为可疑分子,遭人前来驱赶,原来就是这个缘故。自从决定举办游猎,驹场野早从一个月前便已加强警备,严禁闲杂人等进入。
  
  “伊豆守大人。”
  
  “什么事?”
  
  “前些日子,有四名柳生道场门人担任的警卫,在驹场野遭人斩杀,此事想必您早已听闻。”
  
  “是你杀的吗?”
  
  “事出无奈……”
  
  “嗯。”伊豆守与源四郎四目对望,沉思片刻后说道:“我派大久保彦左卫门暗中与你随行吧……依我看,但马守应该不会因为那起事件而加强警备,不过还是得采取必要手段,来支持你的行动。大久保这位老头很适合。”就在此时,源四郎突然目光一亮,仰头望向天花板。伊豆守猛然一惊,顺着源四郎的视线望向天花板,但他感觉不出任何异状。
  
  伊豆守转头望向源四郎,发现他的视线在天花板上缓缓移动。他正以双眼准确地追踪悄声躲藏在天花板上的歹徒。伊豆守悄悄让手中佩剑微微离鞘,拔出剑后,剑柄朝前,抛向源四郎。源四郎一接过长剑,旋即运起一股无声杀气,将长剑对准天花板上的某一点掷出。啪嚓一声,剑身插向天花板,源四郎得知一击得手,朝伊豆守说了声“先走一步”,奔回三之间,拿起自己的佩剑,快步往走廊奔去。
  
  “嗯……”伊豆守望着鲜血从自己的佩剑上滴落,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发现那把剑微微一晃,明白对方已从身上拔下这把剑,转头想唤回源四郎。这时,源四郎已卸下防雨窗,来到庭园。伊豆守伸手握住身旁的银铃,想传唤家臣前来,但旋即改变想法——源四郎应该是不会让对手逃脱才对。源四郎很善于追踪,伊豆守对他相当放心。
  
  谈到大名宅邸的构造,随着家世和地位的不同,格式也都有严格的规定,例如正门两侧的两番所[注十]屋顶,该采搏风板式建造或是屋檐式建造,石墙的迭法和窗外格子的摆设又该如何处理。这些都会随着外样、谱代、俸禄的高低而有所不同,不能擅自作主。虽然也有例外,像霞关并伊大宅的赤门、外樱田黑田大宅的黑门、本乡加贺大宅百间相连的方格墙壁长屋,连一扇窗也没设,号称盲长屋。但建筑的构造规模再大,也得完全遵照幕府的设计图兴建才行。

    因此,深谙此事,而且在骏府曾多次潜入大宅的源四郎,早已明白歹徒会从何处现身,采何种逃走路线。果然不出所料。源四郎看见,在月光下屋瓦闪着黑光的屋顶某端——亦即稚儿栋[注十一]旁,蓦然出现一道人影。此时,不知源四郎作何盘算,只见他迅速藏身在水钵后方的树丛里。那名歹徒从稚儿栋上放下一条绳索,以坠落般的飞快速度落向地面。
  
  咦?源四郎借着月光,发现歹徒腋下夹着一个东西。好像是钱箱。难道是窃贼?他应该伤得不轻。但看起来,他对偷来的钱还是相当执着。好胆量。源四郎躲在树后,暗暗苦笑。视线紧盯着那冲过庭园的迅捷身影,心想好奇怪的跑法。此人的跑法不同于忍者。若是带着脚伤奔跑,应该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单手置于怀中,可见那里就是伤处。
  
  尽管捧着沉重的钱箱,但速度还是一样惊人。倘若他不是捧着钱箱,凭源四郎的腿力一样追不上他。所幸他没抛下钱箱逃跑。源四郎看准歹徒会沿着一条汇入大池子的大水沟,消失于常绿树的丛林里,他立即从主屋前绵延的铺石上疾奔而过,迅如飞箭。方向虽然不同,但这是为了绕到前方包抄。
  
  源四郎的推测无误,歹徒从水门逃出大宅。水门当然是紧闭的,水沟在此满溢,形成一道小瀑布,落向外头宽广的沟渠。歹徒顺着瀑布,活像一尾大鱼,跃出水面。他从沟渠里爬向幽静的路上,打了个哆嗦,喃喃自语道:“挨了一刀!真是我卍字黑兵卫毕生最大的疏忽!”语气相当洒脱。接着,他小跑步奔向前方的老杉林中。那里备有一匹做人的骏马。
  
  实在令人错愕。正当黑兵卫以为财宝已经到手,解除紧绷的神经,朝马匹走近时,却在马匹前方三米处呆立。竟然有人骑在他的马上。黑兵卫原本差点放声大吼,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不住向后退却。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马背上传来一个声音喝道:“站住。”正因为黑兵卫能敏锐判定敌人的强弱,所以在这瞬间喊出的这声制止,发挥了效用。我不是他的对手!黑兵卫已有自知之明。源四郎在树缝间洒落的月光下微微一笑:“这匹马既然是你所挑选,想必定是匹快马。你有伤在身,又捧了个钱箱,纵使速度再快,也绝难逃脱。”
  
  “嗯……”
  
  “束手就擒吧。”
  
  “在下投降。此物原封不动归还。”黑兵卫递出钱箱,源四郎并未收下。
  
  “你是跛脚吧?”
  
  “是的……”
  
  “若非生来就这样,想必无法跑得这般快速。你在哪里学得这身本事?”
  
  “因为我从小过着如同猴子般的生活,所以……”
  
  “你只是一般的盗贼吗?”
  
  “您的意思是,我是为了其他目的而潜人吗?”男子愤愤不平地反问。想必此人心想,盗贼是正正当当的职业,不能与窃取他人秘密、或是以猎艳和杀人为目的歹徒相提并论。源四郎暗自苦笑,转以严肃的态度喝斥道:“你偷听伊豆守大人和我的谈话,不可饶恕。”
  
  “既然长着耳朵,当然会听到。但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盗贼的话岂能相信。”

  “武士大人!”黑兵卫昂首,脸上神情极为认真:“既然这样,我向您请教!昔日庄子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想必您也知道这句话。偷钱的人被杀,窃国的人却成了王侯,这是什么道理?乡下人和武士的差异,是一方偷钱,一方窃国,就偷这件事而言,两者并无不同。然而,武士一言被视为金石,盗贼一言却被视为谎言。唉呀,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自私了……我卍字黑兵卫虽为一己之私欲而偷窃,却不会杀人!”
  
  “贤臣治理国家,施行仁政,泽被百姓。你窃取钱财,可会施舍穷人?”黑兵卫一时无语。
  
  “怎样啊,黑兵卫?”
  
  “有时候我也……”
  
  “看你高兴是吧?”
  
  “可以这么说。”
  
  “治国为政,可不能全凭自己高兴。没错,盗贼也有三分理。不过,另外那七分罪,可不能容你找借口搪塞。”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要我这颗人头对吧?也许我认罪伏法的时候到了,您动手吧。”黑兵卫洒脱地一屁股坐向地面,合上眼。几秒钟的时间过去。黑兵卫睁开眼,仰头而望。
  
  “您不动手吗?”在他纳闷的催促下,源四郎冷冷地应道:“你看起来像是个可靠的汉子。”
  
  “这得看对方是什么人……”黑兵卫语带讽刺地回嘴道。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岂敢……”黑兵卫缓缓站起身,未先征询源四郎同意,便将钱箱放在他前面的马鞍上,执起缰绳:“我在天花板上蹑脚行走的本事,从未被人识破。阁下是第一人,而且还一刀击中了我。不仅如此,连我的马都被您占了……不当您的家仆怎么行呢?”语毕,黑兵卫开怀地朗声大笑。

  注一:指亲藩和谱代以外的大名。
  
  注二:藩主与德川家有血缘关系的藩。
  
  注三:又称世袭大名,是指从德川家康时代便一路追随,代代世袭的大名。
  
  注四:是江户时代的制度,各藩的大名须前往江户替幕府执行政务一段时间,然后再返回自己领土执行政务。
  
  注五:小姓是将军身旁的侍从,御伽是陪少主游戏的小姓。
  
  注六:扶持等同于家人的津贴,两人扶持约每日有十合的白米,亦即一升的白米。
  
  注七:职务名。
  
  注八:妖怪或天狗的道具,穿戴后可隐形。
  
  注九:一寸法师得到的宝槌,可变出任何东西。
  
  注十:两番是书院番和小姓组的合称。
  
  注十一:屋脊末端呈两段式时,下方较短的屋脊。



第七节:萩乱

  无比宽敞的道场,之所以有两根粗大的圆柱,从地板一路贯穿天花板,就是这个缘故。构造简朴,天花板上有漏雨的污渍,壁板处处破洞,诉说着过去激烈练剑的情景。尽管同是将军家的教头,但比起柳生道场,如此穷酸的模样,总是令访客吃惊。正面较高处榻榻米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以粗笔字写着:“水月之本心”。这是伊藤一刀斋剑法书中的一句,由次郎右卫门忠明亲笔挥毫。
  
  当初挂上这幅画时,如此宽敞的道场都挤满了门徒,但随着师父仙逝,就像拔掉梳子上的梳齿般,门徒人数骤减,凸显出道场的宽敞空荡。如今,在道场一侧排成一列的门徒,仅二十人不到。而坐在另一侧的,则是叩门要求比武的修行武者,共有七八人。在柳生道场绝对看不到这副光景,因为但马守严禁与他派比武。
  
  然而次郎右卫门却同意外人提出持真刀比武的要求,两派形成强烈对比,反映出开山始祖的特质。就家世而言,两者已落差悬殊。柳生家为小柳生城的城主,相较之下,神子上家原本不过是小小的神苑卫士,隶属于伊势神宫的神职荒木田家。非但如此,从次郎右卫门懂事起,便被逐离该职,在松坂过着贫困的生活。他十六岁离乡背井,二十二岁获准拜伊藤一刀斋为师,据说中间这段时间,次郎右卫门与强盗为伍。
  
  次郎右卫门之所以由旧姓神子上改为小野,是因为在安房守北条的居中牵线下,曾进幕府为官任职,不过,关于安房守牵线一事,据传有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告别师父一刀斋,孑然一身前往江户的次郎右卫门,拜访友人宅邸,询问柳生宅邸的所在处。友人向他询问拜访柳生家的理由,他回答自己欲与但马守一决胜负。友人闻言大惊,向他劝谏道,与但马守持真刀对决者,至今仍未有人生还。
  
  次郎右卫门不听劝告,前往柳生宅邸,以伊藤一刀斋嫡传二祖之身份,要求与但马守持真刀比武。次郎右卫门于玄关静候,半晌过后,传话者前来告知,要他将腰间的长短佩刀置于接待室,前往道场。次郎右卫门在道场又坐了半个时辰[注一]。但马守终于现身,一袭武士礼服,坐在正面的主座上,以冷漠的眼神望着次郎右卫门说道:“依本道场的规矩,对前来要求真刀比武者,采斩杀的方式进行,这样阁下有办法抵挡吗?”
  
  意思是不给刀剑。次郎右卫门神色自若地颔首,起身靠向武者窗[注二],往庭园窥望,正巧有一名小厮在烧柴,于是将他唤来,讨了一根烧剩的木柴。次郎右卫门从窗口接下木柴,微笑着说道:“在下以此物与你过招。”正巧当时安房守北条在书院做客,目睹了这场奇妙的比武。但马守尚未与对手交锋,便已抛下本欲仗剑惩治对手的从容气势,不得不全身运起刚猛之气。而手持木柴当剑的次郎右卫门,则宛如化为一道迷离热气,散发出不可捉摸的玄妙气势。
  
  两人对峙半个时辰后,但马守从次郎右卫门的细微动作中看出破绽,举刀过顶——就在这一刹那,次郎右卫门迅速欺身向前。但马守犹如被下了定身咒,这刀迟迟无法砍下,双眼圆睁,这时,次郎右卫门低声说了一句,“得罪了!”以木柴前端的黑炭戳中但马守前胸,再微微向后跃离两米远。据传日后安房守曾问但马守,当时为何未能一刀砍下,但马守回答道:“只能说,当时我觉得自己高举的长剑虚而不实。我至今仍觉得,忠明双眼投射出的,不是人的目光。”
  
  也许这场比武只是街谈巷说,但世人认定两人的剑术有相当差距,却是毋庸置疑。只不过,正因为身怀绝技,次郎右卫门的个性也异于常人。比起保有将军家教头应有的风范,次郎右卫门更遵守武术家的节义。某日,有位大名向次郎右卫门请托,说藩内有人想见识阁下的剑法。次郎右卫门猜想对方可能是想比试过招,于是便应道:“用不着客气,请他出来吧。”
  
  一名藩士持木刀摆出架式,次郎右卫门看了一眼,向他喝斥道:“像你这种半吊子,也想见识我忠明的剑法,真是逾矩!”藩士恼羞成怒,脸色发白,步步朝他进逼。次郎右卫门垂持木刀,随意向前走去,伴着一声呼喝,击落藩士手中木刀,接着又一刀击向对方双手。藩士当场昏厥,在小姓们的搀扶下退场,双手就此废了。据说现场气氛尴尬极了。次郎右卫门就算对将军家,也毫不阿谀奉承。
  
  某日,秀忠对亲信们阐述自己对剑道的看法,次郎右卫门听闻此事后,来到秀忠面前,直言不讳地说道:“所谓剑法,常人在习得中等剑技后,便善于说理,总好在拔刀前先谈刀论剑一番。所谓剑理,若不曾站在生死关头,便无法领悟,坐而论剑,如同在旱田里学泅水,此举不可为,不可不慎也。”
  
  有人在两国桥畔搭起戏台做剑术表演,次郎右卫门毫不客气地用铁扇打对方脑门,打到铁扇都弯了,对方呕血不止。在殿内,满座尽是诸侯的场合里,他还趾高气昂地对但马守说:“带着钝而无锋的佩刀,不与人过招练剑的柳生流,未免太不牢靠了。”仗着刚烈剑法,死守自身节义,终生与冷霜之剑相伴的次郎右卫门,会被将军家疏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次郎右卫门在世时,小野一刀流却在他出神入化的剑术魅力下招揽了众多门徒。而在次郎右卫门辞世的三年后——小野道场昔日的盛况,已成了一场遥远的梦。正因如此,如今守护道场的,个个都是在几近呕血的激烈练习中熬了过来、剑气盈身的剑客。尽管门徒人数日渐流失,但却不断有修行武者上门比武,想一剑扬名,呈现出讽刺的景象。此刻有一人昂然立于道场中央,一击便打败交手的修行武者,高喊“下一个”。他是道场内的第一高徒,高垣弥九郎。
  
  “在下向你讨教……”一人如此应声,霍然起身,是名高逾六尺,动作彪悍的年轻浪人。
  
  “嗯!”对手行了一礼,手持钝而无锋的长刀摆好架式,弥九郎见状后嘴角轻扬。因为他看得出对方历经了严格的修炼。

  “喝!”
  
  “嗯!”就在两人剑尖互触的瞬间——弥九郎往地上猛力一蹬,一刀倏然斜砍而下,浪人以刀锷挡下。弥九郎和这名浪人皆脸色涨红。
  
  “厉害!厉害……快趁现在出剑啊!”正当两人全力相搏时,面向大街的武者窗却传来一声忘我的声援。一双小手紧握着窗条,自己也鼓足了劲,涨红着脸,此人正是报仇少年修太郎。一位好心的市民让他跨在自己肩上,这时却缩着脖子,慌张地喊着:“哎呀!小鬼,你撒尿了!”伸手朝修太郎的大腿捏了一把。
  
  “别吵!安静别动!”修太郎好似在训斥家仆般,如此喊道,紧盯着眼前的比武。市民没有生气,反倒是感到诧异。
  
  “真是个荒唐的小鬼。”市民感到一阵冰凉从背后滑落,皱起眉头,一把抓住修太郎的双脚,将他从肩上甩落。
  
  “可恶!混账!”修太郎就此倒吊着悬在半空。不过,修太郎还是看完弥九郎将那名浪人击倒的整个过程。他一屁股跌落地面后,立即弹跳而起,大声喊道:“好,决定了!”眼中闪着光芒,朝道场正门直奔而去。从巨大的冠木门到玄关,一路铺满了白沙,达一百公尺长,在秋日艳阳的照射下,里头空无一人,悄然无声。修太郎穿过大门,昂首阔步,大摇大摆。玄关处的杉门紧闭。
  
  “开个门好吗?”他朗声请人开门。但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应答,只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道场的吆喝声和踩踏地板的声响。
  
  “开个门好吗!”修太郎声嘶力竭地喊着。前后约喊了五次,这才传来一阵脚步声,开启杉门。一名年轻的门徒探出头来,一脸诧异地俯看着修太郎。
  
  “有什么事?”
  
  “请恕冒昧……”修太郎早作好准备,摆出十足的剑客派头。
  
  “在下是若狭国大谷吉邦的家臣,名叫室伏修太郎。此次前来,有事向小野师傅请托。望请代为通报。”年轻门徒看这名脏兮兮的少年如此大方地报上名号,不带半点怯意,一时看傻了眼,无言以对。
  
  “请代为通报。”修太郎再次催促道。
  
  “有什么事?”门徒冷淡地反问。
  
  “见了之后,我再当面禀告。”
  
  “师傅不在。”
  
  “那么,刚才在道场上和修行武者们交手的那位也行。”
  
  “你是想入门拜师是吗?”
  
  “不是。我……在下是想恳请贵道场帮忙。”
  
  “帮忙什么?”
  
  “你只要代为通报就行了。”
  
  “混账!”年轻门徒撂下这句话后,就此关上杉门,往内走去。
  
  “啐!搞什么嘛,我可是完全遵照礼法在走啊!无礼的家伙……”修太郎愤愤不平,在原地驻足了半晌后,下定决心,暗叫一声“好!”脱下磨破的草鞋,在入门台阶处留下脚印,径自走向杉门,将它打开。铺有榻榻米的走廊,笔直地通往屋内深处。修太郎毫不迟疑地往前走去。宽敞的主屋宛如一座空屋,不见半个人影。来到走廊尽头,绕向垂直的转角,沿着面向中庭的走廊而行,便已来到道场。
  
  别派人士等候处

    打开写有这行字的杉门后,是一间铺有木板的房间,上头躺着三名修行武者,模样相当难看。是刚才败在弥九郎手中的那群人。当中甚至有人疼痛难耐,发出沉重的呻吟。修太郎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快步通过,走向道场。弥九郎正与不知第几名修行武者对峙。修太郎坐在这群修行武者的末座,目光炯炯。这场比武一点都不精彩。修行武者的木刀被弹向天花板,自己则是踉踉跄跄冲了三米远,撞向壁板,就此倒地不起。
  
  “剑道以刻苦修行为第一要务,但在那之前,应该先思考自己的五体是否具备成为剑客的能力。”弥九郎语带训斥地说道。修太郎不住点头称是。我有!我有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天分。修太郎在心中呐喊。
  
  “下一个。”弥九郎如此喊道,轮到上场的修行武者一脸紧张的神情,起身行了一礼说道:“请赐教。”就在这时一名门徒快步冲进道场,凑向弥九郎身边说道:“已查出源四郎的住处!”弥九郎简短地应了一句“很好”,接着宣布,“今日的比武到此结束。”将木刀递给门徒后,往内走去。神子上源四郎回到江户后,还未曾回到昔日的道场。不知过了多久,修太郎走出道场,站在正门外,迟迟不见高垣弥九郎走出。还不快点出来。修太郎等得不耐烦,靠在向阳的围墙上,打了个呵欠。
  
  “高垣先生想斩杀源四郎吗?”
  
  “那当然。一定是非杀不可。”
  
  “可是,若没师父(当时的道场主人忠常)同意,恐怕不能随意决斗。”
  
  “不,师父也认为,要是源四郎回来,绝不放过他。”
  
  “到时候动起手来……想必很值得一看。”
  
  “源四郎这三年来若没怠惰修行,高垣大人也不见得能得胜哦。”修太郎望着门徒们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原来如此!那名厉害的武士,想抓住一名干了坏事而四处躲藏的家伙,取他性命。有意思!他在心中暗暗叫好,下定决心要跟在弥九郎身后看好戏。到底是怎么了?不会是打消念头,不想解决对方了吧?要是改变主意的话,那就太无趣了。我还没看过剑客决斗呢。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一饱眼福!修太郎静不下来,突然拔出小刀,瞄准空中飞翔的蜻蜓。
  
  “喝!”他娇小的身躯一跃而起。
  
  “啊,修太郎!”这时,一名头戴市女笠的女子恰巧路过,发出一声惊呼,就此停步。身后有一名背着包袱的老仆随行。修太郎回过身来,笑着喊了一声,“嗨,姐姐。”两人曾在铃森八幡宫碰过面。美音就像遇见离家出走的弟弟般,白皙的脸上泛起愉悦之色,走近同他说道:“太好了。你一切平安。”
  
  “那还用说。尽管我有八幡神的庇佑,但柳生但马守也不是说杀就杀得了的对手。”
  
  “别、别那么大声……会被人听见的。”美音紧张地四处张望。修太郎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向美音问道:“姐姐,你要出门旅行是吗?”
  
  “我要到丰岛的清光寺去。”
  
  “哦,姐姐,难不成你要出家为尼?”
  
  “不,别乱说。”
  
  “那你为什么要去寺庙?”
  
  “因为我得独自一人生活才行。”
  
  “和我一样吗?”
  
  “说得也是。”美音微微一笑,神情落寞。
  
  “修太郎,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免了吧。”修太郎使劲地摇头。
  
  “谁要去寺庙啊!我虽然是孤零零一人,但我胸怀大志,不会感到寂寞。姐姐,想必你是因为没有生活目标,才会这样垂头丧气。若是到寺庙去的话,会让你觉得更落寞,甚至想要轻生哦。”美音被少年敏锐的观察力打动,以意志消沉的口吻说道:“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是没有生活目标。”

  “这怎么行,你得振作一点。我对一切所见所闻,都觉得很有意思。待会儿我还要去看两名剑客决斗呢。”
  
  “哗!”美音这才发现这座大宅是小野道场。
  
  “是这座道场的人要决斗吗?”
  
  “没错。这座道场里最厉害的武士,要收拾一名干了卑鄙勾当而四处藏身的家伙,好像叫源四郎什么的。”源四郎、美音闻言,登时脸色大变。
  
  “你说的源四郎,是神子上源四郎先生吗?”
  
  “姐姐,你认识这个人?”
  
  “如果是神子上源四郎先生,他绝不是坏人!”美音坚决地说道,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哦,若真是这样,那就更有意思了……他很厉害吧?”
  
  “是的,非常厉害!”这时,高垣弥九郎终于大步从门内走出。小野道场位于一座水塘旁。弥九郎从水塘沿着外濠,笔直朝芝口而去。在武家的住宅区中,这一带全是大名的豪宅,雄伟的宅邸屋脊相连。江户的城市规划,在当时已井然成形。街衢以江户城为中心,外濠为分界,分为城郭内与城郭外,而外濠外围,又可分成府内与场末。
  
  府内与场末的区分,是以下马定杭来标示。也就是说,立起写有“自此杭内,不得乘坐驮马”的下马定杭,从此地开始禁止小者、中间、农民、马夫骑马入内。江户内连接城郭内的地区,大多是大名的上屋敷[注三],是武家宅地中的高级住宅区。芝地的增上寺以北一带,便算是高级住宅区。附带一提,说到武家宅地,可分成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添屋敷、藏屋敷、抱屋敷、大绳地、町并屋敷等名称。

    上屋敷是主人的住居,下屋敷是宅邸修缮或火灾时暂住之所,或是辞官后的隐居所;中屋敷则是只有大诸侯才能持有。这些宅邸都是幕府所赐。添屋敷是屋敷的添地,藏屋敷是仓库,抱屋敷又称地代屋敷,是由以前作为收税地的农地收购而来,大绳地为大番[注四]以下的旗本组屋敷;至于町并屋敷,则是供大夫、画师、和尚、能剧演员、女官等居住。
  
  这片武家地占去江户泰半的土地,市民所住的町屋,则挤在剩余的狭窄地区内,江户市街明显地日益扩张。弥九郎走在武家地中的高级住宅区,宽广的大路自然是不见人影。在西沉的秋阳照耀下,一侧因背阳而形成暗影,惟有一边的高墙净现白壁,呈现出一幅幽静的美景。修太郎与美音离弥九郎三十几米远,沿着暗影处紧紧跟随。美音并非受修太郎之邀而前来。她见修太郎尾随在弥九郎身后,自己也不自主地跟了过来。

    不久弥九郎行经樱川的大街,穿过曹洞宗的巨刹——万年山青松寺的大门。文明年间,太田持资命僧人云冈建造这座寺院。大永四年,寺院毁于战火中,天文年间僧人德阳再度重建。此寺后有含海山耸立,前有樱川的清流,向来有江户第一美景的美名。寺内有吟窗院、清岸院、传叟院和考寿院的子院。弥九郎朝考寿院走去,向一名清扫院内落叶的僧人问道:“听说有位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人在此借住,在下特来拜访……”
  
  “他住在别房……”弥九郎颔首,微微仰望天空,估算时辰。
  
  “烦请代为转告,就说高垣弥九郎在爱宕权现北方的只园社前等他。”
  
  “现在吗?”

  “是的,此事紧急。”昼月高挂天空,如烟雾般迷蒙,仿佛在告知黄昏即将来临。僧人朝弥九郎离去的魁梧身躯望了一眼后,绕向屋后,以菩萨般通达的口吻喃喃自语道:“此人目光犀利绝伦……虽同是剑客,却和源四郎先生不同,剑气锋芒毕露。”罗汉堂与藏经阁当中,建有一座茅草屋顶的庵房。人称本寺英才的俊德和尚,三年来一直都在此处坐禅,默诵开祖道元禅师所着的九十五卷《正法眼藏》。
  
  源四郎便是借住此地。因为师父次郎右卫门与住持素有交谊。此时源四郎正端坐房内,拔出佩剑仔细端详。日前,一位名叫空斋的奇特人物指出这把剑蕴藏不祥剑相,他蓦然想起此事,这才重新拔剑检视。当然,源四郎既然是为剑而生的剑客,自然也明白剑有剑相,可借此看出吉凶。只不过,他向来不太相信此道。
  
  空斋默默检视过这把无铭佩剑后,断定它是出自村正之手,剑相大凶。一般公认村正所铸的剑,不论模样或质地都有相州的风格,刀茎的形状是底端粗、前端细,从七八分处开始弯绕,与武藤正宗相似,刀刃深沉,银沙纹样颇多,白刃深邃,刀尖亦有乱纹,弯幅颇深。然而,源四郎此刻竖起的这把佩剑,剑身没有弯度,采丁字乱纹、砂流、如水晶般亮白的剑身,与村正的特征完全相反。
  
  空斋为何将这把最不像村正的剑断定为村正呢?源四郎不认为空斋是误判。难道当中另有隐情?还是说,这才是真正的村正?源四郎心想,总有一天,得向那个模样阴森的人问个清楚才行。这状似火焰的乱纹、黑星,还有新月,真的是大凶吗?也许是大吉呢?他凝视白刃时,体内反而有股纯净之力自然涌现。
  
  “神子上先生。”庭园传来僧人的叫唤。源四郎应了一声,还剑人鞘,打开拉门。
  
  “有事吗?”
  
  “有位名叫高垣弥九郎的武士,说他在邻山的只园社前等您。”
  
  “谢谢告知。”源四郎神色如故,向僧人颔首。僧人离去后,源四郎孤独的脸庞陡然流露严峻之色。弥九郎果然还是来了。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两人在道场内,虽有十年的同门情谊,但由于个性相左,始终无法成为知心好友。自己回到江户后,势必得和柳生道场的敌人以命相搏,此事源四郎早有心理准备。至于小野道场的昔日同门,不肯原谅他昔日无故离开道场的行为,而前来惩治他的人,恐怕就属弥九郎了,此事源四郎同样也有心理准备。
  
  对手是弥九郎。这三年来,他的剑技想必是更加精纯了。昔日在道场,源四郎的快剑常打得弥九郎站在地板上无法招架。源四郎基于对师兄的礼貌,总是在那一瞬间收剑,绝不会一剑砍下。若是单就往日的记忆,他并不觉得自己与弥九郎交手,会败在他手下。但三年的时光,对一名年轻的剑客而言,在钻研剑术上是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一段时间。
  
  这期间,弥九郎应该是天天勤上道场磨炼剑技。反观源四郎,他承继师父的遗志,前往骏府,昼伏夜出,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与正规的剑术修行完全绝缘。尽管他斩杀了七名柳生道场派出的密探,但都是在黑暗中一剑暗杀对手,并非光明正大的决斗。每次收拾对手,甩落刀上的血水,他总会莫名地嫌弃自己。源四郎明白,在剑术方面,他已不敌弥九郎。但源四郎还是认为,自己和弥九郎交手也许能打个旗鼓相当,因为这三年的黑暗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赐予他一种跳脱生死杀伐的无形架式——让他始终都能保持平静的心境。
  
  师祖伊藤一刀斋景久曾在《剑法书》中写道:招式乃天中地阴阳这五形。古人有云,招式不出阴阳两者,正是体中之剑,剑中之体。阴之招式暗藏阳变,阳之招式暗藏阴变。欲善用招式者,外实则必内虚。只留心双脚招式者即是。无内外虚实之差别者,本派称之为无形招式。不解此理,而留心招式者,与对手相合,则转眼得胜,与对手不合,则转瞬败落。必胜之理不在招式,而在正确之剑理。换言之,师父次郎右卫门忠明从一刀斋那里继承了无形招式。源四郎昔日与师父出外旅行时,曾听师父提起自己晓悟无形招式的那刹那。那是次郎右卫门奉一刀斋之命,与师兄小野善鬼决斗,最后战胜他的那一刹那。
  
  “我当时并没想到是自己获胜。可说是恍惚失神。直到因师父的声音回神后,才发现善鬼的尸体。”次郎右卫门说。那场决斗发生在盛夏,天地受酷热烧灼,万物皆屏气敛息的正午,在相州小金原的辽阔原野上举行。当时,小野善鬼曾与师父一刀斋起争执。起因于德川家康派使者前来,表示有意延揽一刀斋的一名高徒为臣,于是一刀斋便从两名弟子中,推举师弟神子上典膳。此举令善鬼大为光火。善鬼与典膳的实力相差悬殊,典膳从未赢过善鬼。当然了,善鬼原本也一直深信师父会推举他入幕府任官。

  善鬼原是名在淀河撑船的船夫,目不识丁,在不改粗俗本性的情况下,仗着惊人的天赋,不断磨炼剑技。一刀斋告诉他们两人,最后能在原野上存活者,将赠予传家宝刀“瓶割”与奥义证书。这把名为瓶割的宝刀,便是菊一文字。菊一文字是住在备前福冈的刑部尉则宗,因身为名匠,获准在刀茎处镂印菊花纹章,才得此称号。绑好东衣带的善鬼与典膳,两人间隔两米远,同样剑持青眼,迎面对峙。
  
  事后典膳才听师父提起,两人犹如化为岩石,沉默对望,达半个时辰之久,但无限漫长的时间,感觉却只是转眼一瞬。两人在同一时间开始缩短彼此距离。刀尖互触——当两人进入凄绝的刀圈内时,坐在一旁大石上的一刀斋突然朗声喊道:“典膳获胜!瓶割归你所有!”这句话尚未说完,典膳已挺胸举刀过顶,摆出大上段架式。
  
  “吼!”善鬼目眦欲裂,几欲喷出血来。因为师父已将宝刀赠与典膳。善鬼满怀怒火,朝典膳身体甩出一道剑光,典膳也在心无杂念下砍出一道刀风——究竟何者较快,据说连一刀斋也看不出来。最后脑门血花飞溅的,是善鬼。
  
  “南无!”一刀斋朝尸体合掌行了一礼后,向茫然失神的爱徒唤了声,“走吧,典膳。”这才让他回过神来。以一剑一理为主,达一心不变之极致,乃此流之宗旨,一刀流之名也是源起于此。一刀斋以技、理一体之剑法,教导制胜之法。我若不胜,则敌亦不败。敌若不胜,我亦不败。我之所以不胜,乃因攻敌善守之处。反之亦是此理。因此,必须先明白自己的弱点,并了解敌人的弱点。故一刀流有以下三位:

  威(不转之位)
  
  移(捧心之位)
  
  写(水月之位)
  
  所谓威,是以静具千变,不动而制敌。所谓移,是以动应万变,以相同气势往左右移动。所谓写,又称残心之位,仿佛映照水中月,跳脱生死,映照敌之心境。当然,要领悟个中要诀,需要卓越才能与刻苦修炼。如今,承继此剑法的弥九郎与源四郎,正要一决胜负。弥九郎身怀剑技,源四郎心怀剑理。很遗憾,我获赠的是村正,不是瓶割。源四郎内心清澄如水,如此暗自低语后,把剑插在腰间,就此步出庵房。他绕往方形的斗室,拜见住持,告知此行也许将一去不返,接着便快步通过院内,走出寺门。
  
  “啊,应该就是这个人。”源四郎将视线移向这名声音高亢的少年,发出“哦”的一声,剑眉轻扬。美音与源四郎目光交会,就此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向他行了一礼,胸中一阵翻涌。源四郎走向她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
  
  “啊,是的。”美音颔首。源四郎意外发现这位早已忘在脑后的姑娘,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很不巧,我正好有急事要办。”
  
  “不,我……”美音急着想回答,却不知从何说起,修太郎站向前替她回道:“不是的。我们是来看叔叔你和人决斗。是我带这位姐姐来的。”源四郎朝少年望了一眼,突然发出“噢”的一声惊呼。朝修太郎不住打量,低声自言自语道:“……真像!”
  
  “怎么了?我长得像谁是吗?”修太郎纳闷地转动一对眼珠。
  
  “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她长得很美……”
  
  “女人是吗?”
  
  “嗯……”源四郎颔首。
  
  “那名女子是若狭人吗?”
  
  “不,不是。”
  
  “那就不是了。她不会是我娘,只是刚好长得像而已。”
  
  “你是若狭人?”
  
  “没错。不过我是名弃婴,被丢弃在小滨湾一座叫赤礁崎的海岬上。”源四郎闻言皱起眉头,流露悲沉之色。
  
  “你叫什么名字?”
  
  “室伏修太郎。”
  
  “室伏?”源四郎对这个姓氏没半点印象。但他只望了少年一眼,便感到大受震撼,迟迟无法消散,就像某种感应,伫留在源四郎心中。十年前,源四郎曾受过一位名叫志津女的女子无微不至的照料。当时若无她的全力庇护,源四郎恐怕已不在人世。志津女虽然自己身世坎坷,却仍不顾性命地保护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少年源四郎。从懂事以来,从未享受过母爱的源四郎,对志津女这位待他犹胜自己母亲的妇人,一直铭记在心,至今未曾一日稍忘。

    志津女应该还活在世上!源四郎如此深信,并相信日后会再重逢。他刻苦练剑,为的是那天到来时,能成为一名杰出的剑客。志津女与源四郎是在残酷的兵荒马乱中别离,两人高声呼喊彼此的名字,就此各自远去。难道志津女之后平安无事,嫁作人妇,并生下这名少年?就算真是如此,志津女在若狭海边遗弃这名少年,肯定还是没能摆脱悲惨的命运。一念及此,源四郎感到心中隐隐作疼。至于修太郎,只有起初的短暂片刻以为这位剑客或许认得自己的生母。他凭借单纯的直觉,认定自己应该站在源四郎这边,满心祈求他能在决斗中获胜。姐姐说得没错,他不是坏人。我欣赏他!
  
  “叔叔,这场决斗你会赢吧?你一定会赢对吧?”
  
  “这我不知道。”源四郎笑着应道,“胜败只有天知晓。”
  
  “不!叔叔你会赢!我喜欢你!”美音在一旁听修太郎说得如此坦率,心中好生羡慕。初次见面,仅聊了三言两语,修太郎便已作出决定,说出心里话。美音就没这样的勇气。我也喜欢您。请务必要战胜对手。美音很想这么说。不,她很清楚地在心里这样说道,但就是没有勇气说出口。
  
  “那我告辞了。”源四郎微微行了一礼,迈步离去。
  
  “姐姐,我们走吧。”修太郎兴致盎然,想跟向前去。源四郎转头以平静的口吻阻止道:“最好别跟来。”
  
  “我想看你们决斗。”
  
  “那不是女人和孩子该看的。”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不普通的小孩哦!”修太郎气呼呼地大喊。
  
  “修太郎,神子上先生决斗在即,你不可以打扰他……神子上先生一定会平安获胜归来。我们在这里等候吧。”美音柔声安抚修太郎。
  
  “不要!不要!我要去看!”修太郎发狂似的使着性子。源四郎见修太郎甩开美音的手,快步跑来,便向他投以冷峻的眼神。
  
  “你想成为一名剑客是吗?”
  
  “没错。我有远大的志向!柳生但马守杀害我的主君,我要向他报仇!我一定要练就一身绝世武艺!”源四郎颔首:“你的主君是大谷吉邦大人是吧?”
  
  “正是!柳生但马守派密探潜入若狭,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主君。主君才为此切腹!只有我能替主君报仇雪恨。我一定要手刃但马守!此仇非报不可!”
  
  “好,我明白了。你这等气魄实属罕见……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真……真的?”修太郎眼睛为之一亮,拉高音调问道。
  
  “如果我能赢得这场决斗,平安归来的话。”
  
  “嗯……”
  
  “你就在这里等吧。”
  
  “可是……”修太郎不服气地撅着嘴,源四郎口气强硬地向他说道:“你若不肯接受,我们就不必有任何瓜葛!”修太郎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源四郎以眼神向美音示意,“麻烦你了”,快步离去。祝你平安!美音朝他的背影投以无声的叫喊。有种揪心之痛,令她为之一窒。美音现在终于明白,爱一个人的欢喜与不安是何种滋味。
  
  源四郎远去的身影,突然从大路转向通往爱宕山上的捷径时,美音这才发出一声轻叹,流露思慕之苦。源四郎的身影旋即消失在一整面盛开的萩花丛中。一阵秋风随后吹来,翻弄萩叶,白光闪动,片片花瓣随风轻舞,姹紫嫣红。美音紧握修太郎的肩膀,热泪盈眶:您要为我活着回来!

  注一:一个时辰为两小时。
  
  注二:武家所装设的一种窗户,为粗大的纵向或横向格子窗。
  
  注三:这里提到的屋敷,为宅邸之意。
  
  注四:江户幕府的职称。战时在沙场上打头阵,平时则是负责江户城内的警备工作。


第八节:去来坡

  爱宕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千仞之山,悬崖壁立。山顶的权现神社,是石川六郎左卫门尉于庆长八年奉命所建。本地佛[注一]是胜军地藏尊,出自行基大士之手,是驱退火灾的守护神。要登山有两条路,分别是男坡和女坡。男坡位于正面,峻直陡峭,石阶有八十六阶。有人惧其陡峻,未攀登便折返,所以石阶下备有香油箱。女坡在男坡右方,顺着山腹蜿蜒而上,坡势平缓,有一百零七阶。
  
  每月到了二十四日的祭拜日,参拜者众,山下商人群聚,设摊摆店热闹非凡,但平日冷冷清清,少有行人往来。源四郎沿着流经山麓的樱川而行,一路上只遇见几名排成一列的虚无僧。武家宅邸沿樱川两岸而建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这时候仍是一处松柏茂密、竹林连绵的凄清之所。一侧是辽阔的农田,可放眼远眺宇田川町。田埂间樱树处处可见,春日时节引人前来观赏,但如今是深秋的黄昏时分,惟有萧萧寒风呼啸而过。
  
  由于是逆风而行,而且心思全放在待会儿要与弥九郎在山顶会面的事上头,源四郎完全没察觉这群擦身而过的虚无僧们,在远行数步后突然一同转动头上的深编笠望向他。源四郎陡然左转,朝爱宕山而去,虚无僧们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围着头领聚在一起。

  “竟然在这处好地方遇上了他。”头领以威严十足的口吻说,“等他下山时,杀了他!”
  
  “不过……”其中一人插话道,“他的脚程颇快,太阳下山后,恐怕会摸黑逃走……”
  
  “绝不能让他逃走!”头领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他插翅也难飞!虽然不知道他想求什么愿,不过,就在这里等他吧,就当是宿敌的一份情谊。”其他人皆沉默不语,他们不是对头领说的话心有不服,而是因为深知源四郎可怕的过人剑技,心中暗自紧张。从役行者堂所在处的登山口走了八十六级石阶,终于抵达山顶。
  
  穿过运庆作金刚力士伫立的仁王门,拜殿在老松的围绕下,弥漫一股森严肃穆之气。一袭白衣的神官,悄声从源四郎面前走过。右转轻步而行,来到太郎坊权现神社,再接着往内走,是一间间屋檐相连的茶店,但在草帘的包围下,里头悄然无声,不见人踪。顺着北方的山崖,祠堂林立,有额堂、弁天堂、八幡社、大神宫社、春日社、荒神社、祇园社等。
  
  当源四郎正欲朝右边的祇园祠而去时,仁王门右侧的钟楼发出当的一声巨响。此刻正值申时(下午四点)。七声钟响朝人世扩散。得把钟响当作地狱修罗之声的,是弥九郎,还是我呢?源四郎心想,在祇园祠前等候的对手,肯定也是同样心思。他伫立原地,听完那余韵回荡、声声相连的七声钟响。
  
  祇园祠隐没在茂密的松林前,无法窥见。西倾的落日已卸去耀眼的光环,呈现赤红的模样。影子从源四郎脚下长长地向前延伸,消失于树林间。正当他缓缓向前跨出一步时,陡然察觉一道穿透树丛投射而来的杀气。此时已不容他停步,两人可说是从那一刹那展开决斗。源四郎稳稳地一步步走向死地。在走出昏暗树丛的这段时间,只有一个懊悔的念头掠过源四郎心中,那就是忘了先缠好东衣带[注二]。然而,这股懊悔之念,旋即被他抛诸脑后。
  
  真正令源四郎停步的,是来到开阔空地时,一阵朗声大喊:“你可来啦,源四郎!”弥九郎站在只园祠高耸的外廊上。白色的头巾沐浴在夕阳余晖下,显得特别醒目。他这身决斗的装扮,充分展现出凛然之姿。彼此相隔约十三米,两人好似化为石像般,不动如岳。此刻谁处的位置较为有利,显而易见。源四郎站在满地落叶,微微窸窣作响的地面。弥九郎位于高达源四郎胸口的只园祠外廊。
  
  等候的人是弥九郎,当然得由源四郎主动前进。若不前进,反要求弥九郎下来,是剑客之耻,暴露自己的浅薄。源四郎轻踩着落叶,步步逼近。当然,他不会傻到自己走进弥九郎得以跃下袭击的刀圈内,他陡然停步,问道:“弥九郎,这场决斗经过小野师父的同意了吗?”语气坦荡。
  
  “你这个叛徒,未免太狂妄了!竟然还敢厚着脸皮回来,我们小野道场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这不是决斗!我弥九郎今日是来收拾你这个叛徒!”尽管承受如此咆哮,源四郎却只是微微冷笑。背叛师门,改去投靠柳生道场的人,你们予以纵容:对默默离开的人,却不肯饶恕。弥九郎不可能没发现当中的矛盾。

    换句话说,弥九郎是对源四郎个人怀有恨意。倘若离开道场的是别人,就算日后回来,他应该不会追究。若能收拾源四郎,弥九郎日后在小野道场的地位将牢不可破。此种念头,包藏了剑客引以为耻的虚荣。战意昂扬的斗气中,掺杂着不纯的邪念,没在刀剑之中显露,实属幸运。三年来潜心修炼,获得满满的自信,令弥九郎认为在刀剑交锋中,那小小的虚荣不会造成任何阻碍。
  
  “来吧!”弥九郎杀气腾腾地朗声大喝。源四郎依旧不动。
  
  “弥九郎,你别忘了,师父生前严禁同门私斗。”他冷静地说道。
  
  “住口!”厉声喝斥的弥九郎,侧脸被斜阳照得通红,那模样与源四郎之前行经的仁王门金刚力士极为神似。
  
  “你连师父下葬都没来送别,就此不知去向,现在竟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你还想当这是私斗,这种心态实在可恨……再这样问答下去,太阳都下山了!拔剑吧,源四郎!”源四郎以行动代替回答,只见他身子倏然滑向右方,快步移动。弥九郎面向他,转动全身。
  
  源四郎挑选的,是看准机会,错过不再的有利位置。他正后方是缓缓倾沉的鲜红落日。弥九郎咬着牙,口中沉声低吟,面向迎面一直线射来的斜光,不禁眯起双眼。源四郎的身形看在弥九郎眼中,完全是一道黑影。就在这时弥九郎已失去绝对有利的位置。源四郎一步踩进敌方跳跃劈砍的刀圈内。他的无言,更胜“来吧”的大喊。
  
  “喝!”弥九郎盈满全身的斗气,借由这声长啸爆发,高大的身躯犹如长了翅膀,腾空跃起,拔剑往源四郎头顶疾挥而下。白刃以数十分之一秒的速度画出精确的弧线,但从他跃起的位置到刀尖的半径内,却不见得有一击必杀的准确率。因为弥九郎的双眼在阳光的照耀下,视力已减损泰半。源四郎游刃有余地闪向一旁,准确摆出八双[注三]的剑姿。
  
  “唔!”一剑挥空,四肢用力过猛的弥九郎,双脚一踩地,旋即本能地举刀摆出大上段架式,此乃同归于尽的舍身招式。紧接着下个瞬间,他才发现源四郎摆出的是八双。弥九郎仿佛被一箭从头到脚贯穿,战栗不已。源四郎以冷静如水的眼神,看着一击失手的弥九郎那全神贯注的动作。这对弥九郎而言,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这时修太郎与美音出现在山麓的大门下。修太郎实在无法捺住性子在青松寺门前等候,所以向美音说:“姐姐,我不会走上去,只是在底下等。这样总可以吧?”不论美音再怎么劝阻,他都不听。不得已,美音只好一再叮嘱,“那么,只能在石阶底下等哦”,带他前来……来到大门底下,修太郎似乎又开始无法待在原地等候,频频偷瞄那陡峻的石阶,开始以食指在鼻子底下摩擦。美音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修太郎便会迅如脱兔地往石阶上冲去,于是轻轻伸手搭在他肩上。
  
  “这石阶真高呢。到底有几阶啊?”
  
  “有八十六阶。”

  “嗯,不过,要是有人叫我一口气冲上去的话,我愿意试试看。”
  
  “修太郎!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
  
  “没错,我们讲好的。我只是说,我可以一口气冲上去,不必休息。”美音一面担心,一面感受当这种胡闹小子的姐姐是何心情,心里颇为开心。
  
  “要不要走到前面的鸟居那里?”
  
  “不,就在这里等吧。”
  
  “到鸟居那里等不也一样吗?”
  
  “才不一样呢。修太郎,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就像映在镜子上一样,我看得一清二楚……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知道啦。”修太郎一副拿她没辙的态度,靠向粗大的圆柱。
  
  “真的没问题吗?那名来自道场的武士,是个厉害的剑客呢。”
  
  “神子上先生比他更厉害。”美音虽然如此应道,却再度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一想到源四郎与弥九郎凄绝的对峙光景,美音不禁闭上眼。正当她想祈祷时,耳畔响起从大路上飞驰而来的马蹄声。似乎来者不少。看着看着,美音和修太郎不由自主地被这群骑士迅如雷霆之势所吸引,目光投向大路。带头的是一名身穿长袖和服的年轻武士,披着一件花朵图案的蝙蝠外罩,他猛然把马头转向寺院大门,令美音他们大吃一惊。马匹的飞蹄未歇,一口气越过小桥,跃进大门内,美音和修太郎急忙避开,望着随后追来的武士们神色紧张地跃下马来,大声喊道:“小姐!请您停马!”

  “请您配合!”但那名年轻武士却是柳眉轻扬,朱唇紧抿,马鞭使劲一抽,在石板地上发出清亮的马蹄声,从鸟居底下穿越。
  
  “那家伙是女的!”修太郎脱口喊道。美音瞪大眼睛目送对方离去,轻声说道:“是广姬!”虽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她的容貌,但对于她喜爱女扮男装的事早已有所听闻,所以此刻听闻这些威武的武士们称呼她小姐,美音立即晓悟。
  
  “小姐!”
  
  “等等啊!”武士们从美音他们面前通过时,广姬已来到石阶下。
  
  “哇,那家伙打算骑马跑上石阶!”修太郎大声喊道。对只是骑马在原野上奔跑感到不满足,甚至想冒险骑马冲上爱宕山的石阶,确实是个爱好武艺又傲慢的大小姐。对随从而言,万一小姐坠马受伤,势必得切腹谢罪,所以他们死命想阻止小姐以身犯险,但小姐似乎骑得比他们还快。拉开五米的距离,甩开紧跟的随从后,广姬高声大喝驾的一声,往马腹一蹬。
  
  马匹面对这严峻的命令,虽然一度扬起前脚,但最后还是在充分调教的顺从习性下,微微甩动马鬃,就此快步拾级而上。随从抵达石阶下时,广姬骑乘的马匹已位于二十阶的高处。情势演变至此,已不能再放声叫喊,或是在石阶上踩踏出任何声响。因为此时投入冒险情况的广姬,正集中精神,若是因此受到扰乱,反而会造成憾事。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祈祷她平安走完石阶。随从们个个暗自吞着唾沫。就在这时候,没想到有人藏身在高约二十阶处的树后,出面打断她的冒险。倏然现身的,是以深编笠遮住长相的虚无僧。此人随手伸出猿猴般的长臂,一把执住马缰。
  
  “无礼的家伙!”广姬勃然大怒,马鞭疾挥而下。对手非但轻易躲过这鞭,还将马鞭抢去。
  
  “混账!”广姬手按剑柄。但虚无僧的动作快了一步,他伸手按住广姬正欲拔剑的手。这时,从两旁丛林中蹿出七八名虚无僧,挡住了前方石阶的去路。
  
  “混账东西,放开我!”广姬被人抓住手肘,大为光火,奋力想要挣脱。随从也纷纷奔向前。
  
  “这位可是将军的妹妹,广姬小姐啊!不得无礼!”听闻这声斥责,虚无僧们还是不肯让步。惟独抓住广姬手肘的那名头领,向后退了一步。广姬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猛然拔刀斩向对方,但却挥了个空。对手以不避不让的沉稳动作闪过这一剑,剑尖从他的深编笠前掠过。广姬这才明白这名僧人实力深不可测,微感战栗。这名头领并未取下斗笠,毕恭毕敬地向广姬行了一礼:“我等奉将军之密令行事,有所顾虑,不便以真面目相见,请您见谅。之所以阻拦小姐练习骑术,乃因这处石阶将沦为一处修罗场,望您今日先打道回府,改日再来。”
  
  “沦为一处修罗场?你们要杀人是吗?”广姬眼中闪动好奇的光芒,如此问道。
  
  “正是。”
  
  “对手是谁?”头领有些踌躇。

  “是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一名浪人。”
  
  “什么,神子上源四郎!”这个名字,广姬未曾有一日稍忘。
  
  “你们要杀神子上源四郎?”
  
  “小姐认识源四郎吗?”
  
  “认得!”广姬本欲接着说出激愤的话语,但不知为何,突然闭口不语。可恨的家伙!在这之前,广姬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源四郎此刻很可能会被柳生道场派出的密探们所杀,广姬理应大呼痛快才是,但相反地,她心中的情感却错综复杂,分不清是困惑还是狼狈。但下个瞬间,广姬极力反抗这样的自己。
  
  “斩杀神子上源四郎,也是我广姬的心愿!”她朗声说道。这声音也传至石阶下躲在鸟居后方的美音与修太郎耳中。
  
  “可恶!他们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修太郎气得横眉坚目,肩膀和拳头因用力而颤抖。美音也吓得心底一寒。怎么办?此时可能正在进行残酷的决斗,源四郎已不见得能完好无伤地战胜对手了,偏偏又有可怕的敌人在此等候。而且敌人还不止一人,这群虚无僧看起来个个都不像是泛泛之辈。美音憎恨在一旁教唆的广姬。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别人。
  
  “姐姐,怎么办才好?”修太郎激勤地问道。这时,“修太郎,我们从女坡上山吧!也许赶得及!”
  
  “好!”
  
  “小心不要被他们发现哦。”两人屏气敛息,蹑足而行,从鸟居后走出,朝右方奔去。
  
  一方持上段架式,一方剑持八双,刀锋划过斜阳,空中白光闪动,散发刀剑的气味,双剑紧紧交缠。双方的杀气,凝聚于双剑交锋处,两人的身影沉静。在此种漫长的胶着状态下,剑客的生命贯注于身心各处,为了以下一击决定胜负,此种心无杂念的状态能持续多久,正能印证剑客之修为。当双剑保持距离对峙时,脑中想的只有祈祷对手露出破绽,乘暇抵隙。
  
  咫尺距离,目光灼灼,双方处于进退不得的僵持中,一旦选择了这种连力量也无法发挥作用的空间,思考力也会从体内流失。惟一剩下的……没错,就只有眼睛。瞠目瞪视、未有稍瞬的双眸,汇聚全身精力,静静等候。若继续这样下去,很快便会被黑夜笼罩,倘若体力与精神支撑得住,甚至有可能持续到天明。
  
  然而,所谓的决斗,只取决于有限的能力,有时还会受自然的微妙变化所扰乱。打破这个僵持情况的,是从头顶飘降的一片枯叶。巴掌大的枯叶,一碰触刀尖,便顺着刀锋滑落。正好来到弥九郎的视线前方。那是命运的分歧。一时间,弥九郎的视野为枯叶遮蔽。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源四郎自然不可能放过。
  
  “唔!”他布满周身的斗气含于口中,隐而未发,陡然沉身。
  
  “啊!”弥九郎发出犹如猛兽的咆吼,为了支撑单脚所受的冲击,他本能地朝空中挥出一剑。源四郎已滑过地面,离他两米之遥。弥九郎仍以单脚之姿站了数秒之久,堪称奇迹。弥九郎巨大的身躯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心想,害我露出破绽的落叶在哪里,懊恼地持剑往地面扫去。
  
  “等、等一下,源四郎!”当他呻吟似的扯开嗓门喊叫时,源四郎已离他三米远。然而,来到石阶口的源四郎却陡然停步,沉默不语。他势必得再次做好一决生死的心理准备了。他望着那群沿石阶悄步走来的虚无僧,本能告诉他——柳生门的人来了!源四郎后退五米远。虚无僧们一踏进寺内,旋即以缓慢的步履摆出半圆的阵形。迎面而立的头领,缓缓揭开深编笠。浓眉贴近的大眼,有一双国内罕见的茶褐色瞳孔。鼻梁与颧骨异常突出,是令人一眼难忘的特征。
  
  “神子上源四郎!去年我们在骏府见过面!”在他的炯炯目光下,源四郎反而显得神色自若,应道:“真后悔当时没收拾你。”柳生左马介宪严,但马守与小妾所生,与长子十兵卫三严同年。在柳生流中,操使豪迈的二刀流,更与二刀流高手十兵卫过招,足以令其生畏,是名剑术卓绝的剑客。

    源四郎潜入骏府,得知柳生家的密探头领是左马介宪严,便一直找机会想取他性命,但最后终究未能得手。左马介于今年春天返抵江户。难道我终究得死在这处寺院里?源四郎以了悟生死的冷静眼神,确认那陆续摘下斗笠的对手当中,有三人曾经见过。左马介朝倒卧前方的弥九郎瞄了一眼,什么也没问。

  “你想一对一决斗对吧,神子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源四郎冷然拒绝。
  
  “好!有胆识,那你就一人抵挡我们八剑吧!”左马介撂下的口吻,尽管带有嘲讽的意味,但不能以此就认定他个性傲慢。左马介手下这七名剑客都是剑术精纯的高手,若与源四郎单打独斗,能打个旗鼓相当。左马介心想,源四郎拒绝一对一决斗,若只是想趁乱斗之中,找机会逃脱,那实在是可笑之至。
  
  “动手!”在他一声令下,藏在七根手杖内的白刃,不约而同地亮出。惟独左马介未拔刀,后退一步。源四郎仍是两手空空,像芒草的花穗般,面对那高低略有不同,但全部摆青眼架式的剑尖所围成的弧线,只见他孤影伫立,目光凝定。刀圈缓缓缩小一步的距离,七名剑客又朝地面跨出一步。这时,源四郎也以羽毛般轻灵的步履向后跃离一米远。当他双脚落地时,不见其拔刀的动作,手中长剑已立在右肩处。
  
  “来吧!”他以丹田一语喝出。眼前的七剑,也倏然拉开间隔,两端开始缓缓拉近。源四郎做好敌人逼近的准备,定身不动。宛如化为岩石,不动如山,静静守候。他掌握的时机,应该是对方一击袭来后,露出破绽的刹那吧。与其说是处于生死交界,不如说是身陷死地者求生的本能,会使其出剑发在意先。源四郎融身于真空之中,心神凝聚。敌人的动向与刀光剑影,映入他眼中,就如同飘落的枯叶、移动的日影。天地如此沉静的瞬间,恐怕只此一回了。
  
  “喝!”一声呼喝,划破这寂清的山气,右方的剑客朝地面使劲一蹬,一剑劈来,但见他在杀气的顶点鼓足刚猛气蕴,全力爆发。当中带有相当的威吓意味——在多人围攻的情况下,此人抱持牺牲自我的悲壮觉悟,迅如疾风,挺身向前。当然了,源四郎的八双架式理应能弹开对手的猛击。他之所以没出剑,并非脑中下达的命令,而是他保命的本能选择的做法。源四郎以凭空消失才足以形容的神速,从对手攻击的位置上消失。
  
  “唔!”攻击者发现自己这一剑挥空,紧咬着牙,持剑往上扫去,砍向源四郎逃走的方向。源四郎的飞影,已蹿出两米远,袭向左侧的敌人。当然,左侧的敌人并未大意。不过,此人心想,等见过右侧的同伴使出舍身攻击后,身为第二攻击者的我再用这招对付。就算换作其他人站在他的立场,应该也同样会在想过之后采此招数。
  
  第一名攻击者料想第二名攻击者会使出全力一击,因而挺身挥剑。第二名攻击者摆出因应的架式,准备出招,这是很理所当然的安排。然而,源四郎先让第一名攻击者打向他的幻影,再猛然欺近第二名攻击者。虽称不上是攻其不备,但左边这名敌人一时间要变换接招的架式,脑中势必得先闪过这个念头才行。换言之,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与源四郎本能地飞身攻击,这当中些微的时间落差,决定了胜败。
  
  “啊!!!”临终前的嘶哑叫喊传向空中。源四郎从他喷洒的血虹下钻过,往前奔出三米远。前方是断崖。他猛然驻足,再次摆出八双的架式。

  “来吧!”他的叫喊,与目光炯炯的面貌,同样凛凛生威。剩下的六剑,并未因同伴喷出的血雾而展现一丝狂乱之色,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站在后方的左马介,面对源四郎漂亮的胜利,脸上甚至流露率真的赞叹之色。静寂再度降临。源四郎就不必提了,包围他的六名僧人,也静止不动。鸟儿似乎也畏惧这股杀气,蜷缩在高高的树枝上。好不容易找到振翅的机会,飞向高空,拍翅声扰乱了寂静,但这场骇人的对峙仍持续数分钟之久。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石阶口传向修罗场——有人出声喊叫,但不是来自对峙的双方:“神子上源四郎,看我的厉害!”左马介转动视线,看见那名一身男装的大小姐突然拔出佩剑,他急忙喝斥道:“小姐?不可啊!”但广姬随着自身的剑气展开行动,飞快地向前冲去。
  
  “源四郎!接我这刀吧!”仗着学过几招,她有勇无谋的一路冲进刀圈中,一步步朝源四郎逼近。
  
  “小姐!快退下!快退下啊!”左马介大步走向前,向她吼道。广姬仍径自前行。源四郎陡然改持下段架式。怎么回事?虽然目光和神情维持不变,但心中却感到纳闷。广姬表现出鲁莽的攻击模样,其实这么做别有用意。她凝视源四郎的双眸如此诉说着。接着她朱唇微启,没出声,但明显在说些什么:“快逃……快逃!”她应该很恨我才对啊?源四郎心中不解。
  
  “喝!”广姬迎面一剑砍下。源四郎以刀锷挡下这剑,同时看出广姬以唇语反复说着“快逃”两个字。源四郎滑动单脚,离开断崖后,广姬又鼓起全身之力向他推来。转眼间,源四郎和广姬都从现场消失。如同日后的《江户名胜图》所记载,“此山悬崖壁立,凌空而去……耸然如人云端。”这座寺院旁的陡峭断崖,任谁也无法涉足。特别是当时,仍保留武藏野远古时的样貌。底下的万丈深渊,长满苍翠的松柏,阳光亦难照及。
  
  “糟了!”暗叫不妙,朝崖边奔去的左马介和其同伙,伸长脖子往下窥望,但一切已尽掩于苍茫暮色中。只有地底传来树枝断折的声音,这座吞没两人身躯的断崖,再度恢复原本的静悄。
  
  “从原野绕下去看看。”一人如此叫道,正欲往外奔去时,左马介唤住他说道:“不用了!”源四郎或许跌成了残废,留住一命。但小姐就……一想到这里,左马介马上明白,这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才是明智之举。
  
  “我们走。”他冷冷地说道,快步离去。待会儿遇见等在石阶下的随从们,他打算以一句“小姐好像绕到女坡那边去了”搪塞过去。寺内又恢复原本的凄清,过了一会儿……

    “咦,没看见耶!”有个娇小的人影跃向女坡的石阶口,朝昏暗的空地定睛凝视,如此喊道。美音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等不及歇口气,便以颤抖的声音问道:“怎……怎样?”
  
  “啊,那里!”美音发现修太郎手指的地方,有个横卧的黑影,一时吓得停住呼吸。修太郎快步冲向前去查看。
  
  “是从道场来的那名武士。叔叔赢了!”
  
  “啊……”美音深深吁了口气。
  
  “神子上先生逃走了。一定、一定是这样没错!”她如此断言,并极力说服自己相信。这时,伏卧地上的尸体突然低声呻吟。
  
  “哇,他还活着!”修太郎吓得向后跃开。

  注一:日本的本地现身说:主张“权现”是佛和菩萨假借日本神明的姿态“现身”,而对日本诸神设定了其对应的本地佛。
  
  注二:决斗时会先以束衣带缠好衣袖,以方便行动。
  
  注三:左脚向前,手握刀柄置于右腋处,刀身直立。


第九节:花容

  ……有风声。从昏迷中醒转的意识,向他如此说道。他并未听见风声,而是以为在他体内狂乱吹拂的,是风。事实上,风在高空中吹得猎猎作响,但源四郎此刻躺在深邃的谷底,风声传不到这里。他以为是风的东西,正摇撼着他的身体,源四郎就此微微睁眼。树缝间露出微白的晴空。四周静谧无声,宛如一座世外桃源。
  
  源四郎这才明白,在他睁眼之前,那场山顶上的恶斗所用的力量始终持续着。迷糊的意识将它误以为是风声。右手还握着长剑。当他想举剑时,所有感觉一口气恢复,告知他四肢与胸口的疼痛。他咬紧牙关,强忍疼痛,以剑为杖站起身。所幸是跌落绝壁下的湿滑苔地。一旁是层层叠叠的岩石,若是撞上,肯定粉身碎骨。他想移步,却因剧烈疼痛而忍不住呻吟,急忙靠向一旁的岩壁。
  
  小姐呢?他突然想到,环视周遭。郁郁苍苍的老松,枝叶厚厚一层,将谷底笼罩在黑暗中,视线不佳。不过,从附近的地面上,看不到她那身华服的鲜艳色彩,倒也教人难以置信。两人是抱在一起坠落,广姬理应躺在他旁边才对。这是怎么回事?源四郎感到纳闷,沉思了一会儿,不经意地抬头望向朝阳射下的光束。
  
  “啊!”他微微发出一声惊呼。在他头顶约三公尺高的绝壁上,有株巨树粗大的树枝横向伸出,广姬就俯卧其上,双臂与乌黑的长发垂落。朝阳照向她的手臂,白皙的肌肤清楚浮现,美艳无比。源四郎足足花了两刻钟之久,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瘫软的广姬从高处抱下。让她平躺在苔地上,迅速检查她的身体后,发现她毫发无伤,近乎奇迹。
  
  源四郎本想唤醒她,但仔细一想,最后还是决定抱起她失去意识的柔软身躯,往密林中走去。源四郎负重的双臂,早已麻痹得感觉不到疼痛,但他还是紧紧抱着广姬。麻痹蔓延至肩、腰,以及双腿,但是他灰暗严肃的表情未有丝毫改变。历经千锤百炼的身躯,只要意志坚决,便经得起任何行动。借着朝阳的光线,他辨识方位,踩稳踏出的每一步。
  
  “唔……唔……”广姬微微呻吟的睡脸,源四郎连瞧也不瞧一眼,此刻他几乎已达到无我的境界。走了约有一百米远,树林仍无尽绵延,破晓前的昏暗已经过去,高处传来阵阵鸟鸣。来到某地后,源四郎驻足,一时不知该往右还是向左。这时广姬微微睁开眼,悄悄仰头望着源四郎的汗水,以及沾满尘土的刚毅面容。

    稍前她就已经恢复意识,得知源四郎正抱着自己行走后,广姬感到一股胜过疼痛的陶醉感传遍全身。之所以佯装昏迷未醒,是为了想再多感受一会儿这股陶醉感。因为源四郎停下脚步,广姬这才猛然一惊,睁开眼来。源四郎那刚毅的面容一映入眼中,广姬突然心跳加剧,从那一刻起,她成了坠入情网的少女。怀中这名将军妹妹此刻心境兴起此等微妙变化,源四郎浑然未觉,他选择往右而行。
  
  就在他往前走了约一百米时,源四郎蓦地目光湛然。弥漫林间,缓缓流动的晨雾,蕴含一股忍香的气味。所谓的忍香,是忍者焚烧的道具。乃是以楮木浸泡虾蟆油后加以焚烧,随着火量的大小,气味飘散的距离会有所不同。此外,为了让人知晓距离的远近,还会控制气味的浓淡。源四郎登时晓悟距离不远。
  
  “黑兵卫——”源四郎向林中发出低沉但清晰的叫唤声。这时,宛如有一道疾风拨开灌木般,窸窣作响,某株巨树背后出现一道头戴黑头巾的矮小人影。
  
  “您无恙否?”男子眯着斜眼,以不慌不忙的口吻如此问道,接着摇摆着上半身,倾向右侧,一跛一跛地走来。
  
  “来得好。”
  
  “我是您的家臣。主人有危急时,自当为主人效力。”黑兵卫嘴里说得若无其事,但昨晚他到青松寺的庵房探望源四郎,正巧从修太郎和美音那里听闻他与人约战爱宕山一事。之后黑兵卫所采取的行动相当机灵,令人激赏。 黑兵卫先是一口气直奔山顶,发现高垣弥九郎倒卧在神社执事所旁不住呻吟,同时也向一名神官打听得知,他躲在暗处目睹源四郎与广姬一同坠崖。事先确认过坠落地点后,他看出非进入密林中搜寻不可。于是急如星火地奔向原野,抵达一看,当地正有数百名幕府武士来回巡视。
  
  黑兵卫立即心生一计,他化为农民,走向其中一名幕府武士,向他扯谎道:“如果你们是要找一名浪人和一位年轻武士的话,他们已经不在这座密林中了。”还说他原本牵着马,却被那名浪人抢走,浪人一手夹着那名昏厥的年轻武士,往西逃去……事后,黑兵卫整夜在密林内来回奔找,却苦无所获,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忍香上,静静蹲踞原地,等候天明。不过,他的辛劳丝毫不显于色,展现出盗贼天生开朗的习性。
  
  “……那么,由我来背吧。”黑兵卫背过身去。
  
  “有劳你了。”源四郎将广姬交给黑兵卫,眼前骤然紫烟缭绕,头晕目眩,忍不住靠向一旁的松树。
  
  “您怎么了?”源四郎闭着眼摇了摇头。
  
  “用不着替我担心。”嘴巴上这么说,却禁不住剧烈地喘息。这时,广姬突然从黑兵卫背后抬起头道:“你伤到了要害。得赶紧医治才行……”黑兵卫吃惊道:“原来你早醒了。看来我背错人了……”从广姬身上松开手,将她放下。广姬忘了自身的疼痛,走向源四郎道:“抱歉。你背我走的途中,我就已经醒了……这次换我来照顾你。来。”主动要让源四郎扶着她走。这名娇纵的大小姐,有生以来第一次起了温柔的女人心。
  
  “…您若是玉体无碍,就请自行回馆邸吧。”源四郎合着眼如此说道。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
  
  “恕我直言,这样会给我添麻烦。”黑兵卫听源四郎说得如此冷淡,微微一笑。
  
  “小姐,我家主人说得没错。就由在下送您走到大路吧。”
  
  “才不要呢!”广姬使劲地摇头。
  
  “您跟着我,想做什么?”经源四郎如此追问,广姬一时踌躇无语,为了甩开心中的踌躇,她朗声应道:“我想嫁你为妻!”黑兵卫大吃一惊,像乌龟般缩着脖子。源四郎则是瞠目望着广姬,沉默无言。广姬看到源四郎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怜悯之色,登时全身为之一热。
  
  “请你答应!”她发狂似的投向源四郎:“娶我为妻!拜托你!”源四郎并未推开广姬,但不知怎地,他竟颓然垂首,身子缓缓滑落地面。广姬撑住他的身子,转头望向黑兵卫,表情严峻:“你知道伊皿子的竹芝寺吗?”黑兵卫不置可否,眉毛挤成八字形,咬着指甲。
  
  “背起你家主人。”广姬如此命令,黑兵卫向她提出忠告,“小姐,您冷静一点。这不是女人家该有的行径哦。”黑兵卫看得很清楚。广姬假装依偎在源四郎身边,其实暗地里握紧拳头,击向他的心窝——把自己喜欢的男人打昏,确实很像这名大小姐的作风。黑兵卫颇感不悦。
  
  “像你这种下人,休想指使我。来,快背起他。”
  
  “不用您吩咐,我也会背他。不过,我家主人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哦。”
  
  “我会成为他的妻子!”广姬断然应道,迈步前行。黑兵卫摇着头低语道:“唉,《源平盛衰记》中有言,惟女人与下人者,即便聪颖,仍属思虑浅薄……”广姬板起脸孔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走了四五步后,广姬也自言自语道:“……惟女子,温柔心慈——我记得《源氏物语》里有这么一句。为人妻之后,我发誓一定会像这样。”她的声音突然带有一丝温柔。虽不是名毒妇,但两人终究无缘,神子上源四郎另有合适的女子。黑兵卫暗自在心中低语,这时,他脑中突然浮现昨晚在青松寺的庵室里,与修太郎同行的那名女子温柔的面容。
  
  目前为止,和主人比较匹配的,就属那女孩了……他独自莞尔,嘿咻一声,背起源四郎瘫软的沉重身躯。主人,您快醒来吧。我独自一人,实在赶不走这位好胜的小姐啊。来到密林终点,广姬查看原野上是否有幕府武士搜索她的行踪,确认没有半个人影后,她这才松了口气,再次向黑兵卫问道:“你知道伊皿子的竹芝寺吗?”
  
  “知道。”
  
  “到那里去。”
  
  “可是我家主人住青松寺……”

  “不,要送去竹芝寺。”广姬为何坚持非去竹芝寺不可呢?因为这座古刹有以下这段缘由——很久以前,一名住在竹芝庄的男子,奉命担任宫中火焚屋的卫士,他上京都后,夜夜焚烧篝火,护卫前庭。某夜,公主来到竹帘旁,靠着屋柱注视着他,男子不知情,一面清扫前庭,一面自言自语。
  
  “唉,今日会有这种遭遇,过这种无趣的日子……也许都是因为以前在家乡时,整天看着那捞酒进酒壶用的葫芦勺。每当吹南风,它便北边响;吹北风,它就南边响;吹西风,它便东边响;吹东风,它就西边响。”公主听了心想,这是什么样的葫芦勺呢?对此颇感兴趣,突然推开竹帘说:“你过来一下。”招手叫男子过来。

    男子惴惴不安地蹲在栏杆下,公主向他命令道:“我想瞧瞧你刚才说的葫芦勺。你带我去。”男子惊恐不已,浑身发抖,但在公主热切的请托下,不得已,只好背着公主偷溜出宫。在走过濑田桥时,为了阻断追兵,毁坏约两公尺长的桥身,历经七天七夜,这才回到武藏国。

    此事在宫中引发轩然大波,四处派人搜寻后,有人说曾见过某某模样的男子,身背一名容貌秀丽的千金小姐,逃向东方,官员心想,这肯定是来自武藏国的卫士。于是立即派出追兵。最后终于在一座破旧草堂里找到公主,但公主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样,向追兵说道:“会有今日的结果,也是因缘所造成。来到这个家中展开生活后,住得颇为自在,我已不想再回京。”

    公主心意坚决,难以劝说,不得已,追兵们只好返京禀奏。天皇听闻后下令,“无可奈何。即便将那名男子定罪,公主恐怕也不会回来。只要那名竹芝的男子在世一天,武藏之国就交由他掌理吧。”于是御使再次前往,将那间破旧草堂整建得与宫中如出一辙,让公主安住。不久,公主产下一子,天皇赐姓武藏。公主逝世后,其住家改为寺院,命名为竹芝寺。

    广姬想起这个年幼时听过的故事。黑兵卫当然不懂竹芝寺这项由来,只能百般不愿地听从广姬的命令行事。从某户农家后院,两匹马朝伊皿子驰骋而去。不久,前方大路上出现两条人影。那两人走向田间小路,笔直朝这里走来,其中一个娇小的人影,胡乱挥舞着一根短棍,扯着嗓门喊道:“喂!喂!黑兵卫大叔,你在吗?”但只有回音给了回应。另一个较高的人影没有作声,随后走来,有点跟不上速度。
  
  “黑兵卫大叔!跛子大叔!快点找到人啊!你这个笨蛋!”
  
  “修太郎,不可以这样说话。”少年被责备后,停下脚步,眯着眼望向爱宕山沐浴在朝阳下的苍翠密林,紧抿着嘴。天明后,美音与修太郎再次爬向山顶,从神官口中得知源四郎与广姬坠崖,以及黑兵卫前去解救他们两人的事。修太郎对黑兵卫大为光火:那位大叔搞什么嘛,之前不是当自己和忍术高手一样,很引以为做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找到人!
  
  他心里焦急不已。修太郎一点都不认为源四郎会有什么万一。弥九郎就已经很厉害了,源四郎比他更强,不过是跌落断崖罢了,绝不可能就此丧命。但美音和修太郎不同,她深深被可怕的不安所搜获,挥之不去。在脆弱的少女时代,曾遭受重大打击的美音,面对这样的情况,总会往最坏的方面去想。她那善良心肠外的身体并不健康,所以常会神经紧张。
  
  走出青松寺时,她已被极度的不安吞没。当她从神官口中听闻此事时,在心中惊呼:啊!果然!顿时感到眼前紫烟缭绕,头晕目眩。这阵冲击引起发烧,美音下山时,只觉得脚下虚浮,几欲腾空而起,很不舒服。一来到田间小路,美音便放慢脚步,数度痛苦地张嘴微微喘息。
  
  “黑兵卫大叔!你已经不在那里了吗?”修太郎双手附在嘴边,朝密林叫唤,在回音消失前,一直仔细巡视,过了一会儿,他暗啐一声,转头想对美音说些什么。
  
  “咦?”修太这才发现美音脸色有异。
  
  “姐姐,你怎么了?脸色好苍白。”修太郎快步跑来,美音勉强想挤出微笑,但就连这样的力气也不剩。她就地蹲下,阖上眼说道:“我只是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这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仿佛身体要被吸入地面般。我不能在这里倒下!美音单边的腰和手触地,极力想撑住身体。
  
  “姐姐!你振作一点!快抓住我!”修太郎发现美音的情况非同小可,大为惊诧,急忙执起她的手,让她扶着自己的肩膀。前方林间似乎有户农家,但他没把握是否能扶着美音走到那里。
  
  “这下伤脑筋了,可恶!”当她以困惑的眼神朝大路环视时,一队骑士正好飞驰而来。
  
  “喂!”修太郎朝那班人朗声叫唤,举手挥舞,“借我匹马!这里有个病人……”其实就算没叫他们过来,对方原本也会绕往此处。眼前逐渐走近的,个个都是穿着气派的武士。带头者脸蓄白髯、目光炯炯,那威风八面的模样,令修太郎不由自主地自惭形秽了起来。
  
  “怎么了?”对方厚实的嗓音相当和蔼,修太郎旋即振作精神道:“她身体不舒服。请你们用马载她到那里的农家去。”老人探头俯看美音的脸,眉宇微蹙。
  
  “这不是丰岛明重大人的千金吗?”语毕,翻身下马,朝美音走近。
  
  “嗯,长得与夫人年轻时一模一样……事情发生至今,也已经五年了……”老人感慨良深地端详。美音强忍喘息,缓缓睁眼。她因发烧而迷蒙的双眸,映照出但马守柳生宗矩的脸庞。美音的血液瞬间冻结,但也因此甩却热烧,意识清明。夫人长得国色天香,女儿的美貌也毫不逊色。但马守回想那颇负盛名的美貌,向前走近,美音却蹒跚地站起身。
  
  “我记得你们是一对姐妹,你是妹妹吗?”但马守如此询问,美音却默而不答,只朝他行了一礼。
  
  “修太郎……”美音出声催促,迈出虚浮的步履。
  
  “姐姐,上马吧……”
  
  “不用。我已经好了。”美音以意外刚强的声音如此应道,握紧修太郎的手,在他的搀扶下,努力踩稳走出的每一步。但马守并未出言留住她。因为这女孩躲避他的原因,他心知肚明:她似乎有病在身……可怜啊!她今日会落得几欲倒卧路旁的悲惨境地,我也该负起一部分责任……但马守如此暗自低语,目送那楚楚可怜的倩影远去。但马守一行人从田间小路来到枯草平偃的原野后,策马疾行,马蹄声飞快远去。美音仍继续前行,没有倒地。
  
  “你不要紧吧?不休息一下吗?”修太郎颇为担心,多次抬头观看美音没有血色的苍白面容。美音每次都微微摇着头。不久,两人发现一座破旧的乞雨堂,美音在修太郎的搀扶下终于抵达该处。朝破旧的外廊坐下,靠向格子门后,美音取出手巾捂着嘴。血块涌上喉头,恶心作呕的不舒服感挥之不去,但她始终没吐出口。持续喘息了半晌后,胃中翻腾的感觉终于平复。
  
  “对不起,修太郎。”美音放下捂在嘴边的手巾,挤出一丝虚弱无力的微笑。修太郎感起眉头,十足大人样地说道:“向对方借马不是很好吗?虽然那位老伯看起来一派威严,但待人还挺亲切的。而且你们不是认识吗?”
  
  “修太郎。”美音眼望远方。
  
  “你不是要杀他吗?”
  
  “你说什么?”
  
  “他就是柳生但马守大人。”

  “咦!”修太郎弹跳而起,“可恶!那家伙就是柳生但马守?”修太郎怒目切齿、高耸双肩、双拳紧握,美音静静望着他说道:“想杀但马守的人,不是只有你。他也可以说是我的仇敌。”修太郎以困惑的神情回望美音。
  
  “女人和小孩,是杀不了但马守大人的。与其憎恨别人,我们不如改为想想该如何爱人。修太郎,这是我对你由衷的请求……”若为平时的修太郎,肯定是大声悍然回绝。但眼前这名佳人苍白如雪的病容,看在少年眼中无比高雅,犹如仅绽放一天便凋谢的花朵,美艳绝伦。



第一○节:猎场

  破晓。驹场野外郊宽敞的旧宅邸里,换上一身猎装的丝耶,独自坐在空荡的房间里,以恍惚的眼神望着空中。为双亲及弟弟复仇的日子终于来了。我这双纤细的手,是否真能一偿夙愿呢?她挥除心中的不安,极力保持内心空明,从整装完毕后,她一直静坐不动,达两刻钟之久。原野上流动的浓雾,从紧闭的拉门缝隙送入寒意刺骨的冷气,但她浑然未觉。
  
  当地的居民称这间屋子为“秩父宅邸”,是祖先武藏权守秩父清光时代所建。随着时代推移,它历经各种改建,但武藏野以其大名自豪的传统,仍在这间厢房的外观中保留了古味,带有一股庄严之气。如同涂漆般发出黑光的巨大屋柱、天竺样式的放射状格子天花板、吹寄菱栏间等,都保留了原样,与昔日祖先所见别无二致。
  
  装饰在壁龛处的小樱绒盔甲,是祖父兵卫尉丰岛赖重于小田原战役时所穿戴。丝耶就像突然听见祖先的声音般,双眸炯然生辉,环视厢房。倘若自己今日不幸丧命,这座宅邸便无人可继承。妹妹美音应该会在清光寺住持的安排下,嫁作人妇。宅邸内不会说话的一切景物,皆静静注视着这名丰岛家的末裔。丝耶缓缓起身,踩着静悄的步履走入佛堂。佛堂前排供有三座牌位,分别是她的双亲与弟弟。后面还摆有上百个牌位。
  
  丝耶点起明灯,双手合十,静立良久。爹!娘!弟弟!请你们保佑丝耶!她的祈祷就此结束。若能收拾春日局,我也希望能到你们所在的世界去。丝耶静静等候三人在天之灵给予的回应。丝耶和美音的父亲刑部少辅丰岛明重,究竟是因何种理由,而在殿内拔刀刺杀老中主计头井上正就呢?在此必须稍加陈述。
  
  这五年来,丝耶听闻世人对她父亲的批评,全是无情冷漠之语:丰岛刑部的确是廉洁之士,但为了维护义理,过于急躁,不识现今讲究和平之世道,动辄发怒。说到底,此人个性守旧,仍保有主张以武力夺天下、喜好争战杀伐的战国余风。不过是在撮合婚事上有所怨怼,便在殿内斩杀老中,这样算不得爱惜名节,也称不上不畏威权。更甚的是,竟以血染污了主君的居处。
  
  的确,世人传闻丰岛刑部伤人的原因,总免不了嘲讽他个性急躁。在此就先来描述其缘由吧。刑部明重奉老中雅乐头酒井忠世之命,负责撮合老中主计头井上正就的长子河内守正利,与大阪町奉行兼堺政所奉行——越前守岛田直时的女儿。起初明重推辞,但在酒井忠世严词命令下,他也只能屈从。
  
  正因为明重为人忠厚,接下这份差事,所以他为了促成这项婚事,三度往返于江户与大阪,最后终于进展到洽谈婚期的阶段。然而,某日家光的乳母阿福(春日局)突然传唤明重,声称是奉“将军之命”,向他吩咐道:“将军有旨,河内守井上正利应与羽前山形城主土佐守鸟居忠政之女成婚,望您能谅解。”明重错愕地问道:“此事主计头大人也已知悉吗?”
  
  “当然。若无当事人的父亲提出要求,如何能获得将军同意?”春日局冷然道。明重立即策马赶往井上的宅邸。主计头正就见他来访,向他敷衍道:“虽是我提出的要求,但却是福夫人的意思,既然将军已经同意,也只能奉命照办了。”明重一时茫然无语。就明重而言,这并非他自己主动撮合的婚事。他与越前守岛田直时,从青年时代便有深厚的交谊,他甚至不太赞成让岛田的女儿嫁予河内守井上正利为妻。
  
  明重是因为酒井雅乐头告诉他:“井上主计头从以前便听说岛田越前守之女才貌兼备,衷心期望能娶进门当儿媳。此事将军也有所悉。”他才勉强接受。这是何等的侮辱!简直就是突然翻脸不认账。明重猜测,这项婚事破局,肯定是背后有政治阴谋暗中施压。但既然是将军的旨意,就算背后的行为再怎么不可饶恕,身为幕臣,也只能默默退下。
  
  明重立即派信差前往大版,告知岛田越前守婚事破局一事,并对自己没能看清真相致歉,表明自己难以容忍此事。越前守回信道:“因小女一事,致使阁下出了差错,万分愧疚,还望您多多忍耐。”但明重最后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宽永五年八月十日未时,明重于松之廊挥刀杀人的模样,彻底展现了武将的名节。
  
  只挥两刀,便就此了却主计头正就的性命,尽管轮值十人组的青木小左卫门从背后抱住他,他仍是从容不迫地反持沾血的白刃,一口气由自己腹部刺下,直透青木腹部,两人一同毙命。与日后内匠头浅野长矩斩杀高家上野介吉良义央的场面相比,明重守护名节的方式应该是更为壮烈。内匠头为二十五岁的青年,却只在一名佝偻老翁的前额留下小小的刀伤。
  
  老中们对此刺杀事件的裁议,只有酒井忠胜一人力排众议,坚持为了维护武士道,就算在殿内挥刀也不必忌惮。此事先前已曾述及,这是因为忠胜已看出明重心里真正的想法。明重并非只是因为婚事破局,愤而斩杀井上主计头。他明白主计头与阿福之间丑陋的关系,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又加上土井利胜,垄断朝政,令明重忧心。
  
  在若干年前的元和八年,上野介本多正纯被撤藩,领地宇都宫十五万石遭没收,流放出羽国由利时,明重担任目付役,随正使前往。本多正纯赏识明重的人品,一见他到来,立即请人客厅,向他透露自己被撤藩的真相。原来一切都是井上主计头与将军家乳母阿福一同策划的阴谋。撤藩表面上的理由为三条罪状:一、私造枪炮;二、欺瞒幕府的关所,偷运枪炮通关;三、未经申请,私自维修宇都宫城的主城石墙。这些罪项确实触犯了“武家诸项禁令”。

    但是像本多家这样的名门,为何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撤藩呢?本多正信、正纯父子,是创立幕府时的第一功臣。家康最信赖的谋臣,正是本多正信。而正信毕生也多方献策。正信长家康四岁,彼此以唇齿相依的关系一同度过壮年期。正信确实没有过人的战功。不过,他几乎可说是家康惟一的咨商对象。

    而且自古以来谋臣常是窃权的危险人物,但家康从未对正信抱持过这样的不安。正信以谋略助家康完成霸业,自己也因而享有上野八幡一万石的小小封地。而其子正纯,也继承了正信的忠诚。甚至可以说,从关原之役前后至大阪之役,约家康晚年的二十年间,在本多父子的智谋运作下,一直循序渐进地推动统一天下的大业。

    例如庆长十九年,大阪冬之阵缔结和平协议时,破坏大阪城墙,掩埋护城河的人,正是本多正纯。这已远超出协议的范畴,堪称是大规模的破坏,所以大阪方面频频派遗使者前来抗议,但正纯谎称发烧,不愿接见。他持续破坏城墙,最后只留下主城。来年攻击时,之所以能轻易攻陷大阪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正纯的狡诈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家康对外人极为宽大,对身边的人却严厉得近乎苛刻,就连对儿子秀忠也常是态度冷淡。处在他们父子之间,殚心竭虑使他们能保持圆满关系的,也是本多正信与正纯。若无本多父子,家康与秀忠的关系或许最后终会决裂。再举一例,秀忠于关原之役中,会师稍有延迟,引来家康的不悦。这时正纯出面道:“这绝非少主之责。是家父佐渡守误算所致,将军如要怪罪,请惩罚家父。即便赐死,亦甘愿承受……”
  
  尽管有人批评他为主君而弑父,实不应该,但他因此而深受家康信赖,这也是事实。总之,说起正纯的行事干练,当代无人能及,不亚于其父正信。他父亲正信于大久保忠邻失势,成为江户首席执政时,正纯已是骏府第一号大红人。《武功觉书》中亦有如下记载:东照宫(德川家康)对正纯至为信赖,从他十八岁,尚以乳名弥八郎自称时起,便时常与其密谈……

    权现大人(德川家康)提到其父亲佐渡守,总是说“佐渡,你这样做,那样做”,但对其子上野介(正纯),则总是说“上野先生,请这样做,请那样做”,措辞颇为客气。当然了,家康死后,本多父子的势力一落千丈。父亲正信于家康薨逝后的第五十天过世,正纯登时完全孤立无援。加上因为行事干练,所以四处树敌。
  
  “可恶的本多上野介,仗着有前代将军替他撑腰,专横跋扈。看你现在会有什么下场!”有不少人背地里这么想。不过,将军秀忠并未忘记正纯在关原之役中替他说情之恩,于家康薨逝后,仍大幅赠予封地。尽管正纯过去的权势如日中天,但俸禄却只有区区两万石。秀忠以宇都宫城赠予正纯,以十五万石酬报其功劳。倘若本多正纯晓悟自己的时代已过,如今政权已转至大炊头土井利胜与雅乐头酒井忠世手中,以敬而远之的态度,从老中的位置退下,肯定不会面临被撤藩的命运。
  
  但正纯并未这么做。非但如此,他还与土井利胜对立。造成他们两人见面不打招呼也不交谈的直接主因,便是主计头井上正就担任老中一职的问题。推举主计头正就担任老中的,是土井利胜,而此事正是家光的乳母阿福暗中托付交办。正纯从家光当上将军的那一刻起,便已看出阿福与土井利胜将联手掌控江户城,败坏幕府朝纲。换言之,他们想让井上主计头坐上该年安藤重信死后空出的老中职位,为的就是想扩张势力。
  
  正纯坚决反对。他所举的理由是井上主计头的伯父曾犯过大逆之罪。主计头的祖父是曾服侍德川家康祖父清康的大藏大辅阿部定吉,是名忠心不二之臣。然而,定吉的长子弥七却突然犯下斩杀清康的大逆之罪。定吉的忠心人尽皆知,他继续担任辅佐清康之子广忠的老中职务,但对儿子犯下的大逆之罪深感羞惭,于是自行断了子嗣。他除了弥七外,还育有一女,但他不招赘养子,而是将女儿嫁给半右卫门井上清秀。后来生下的孩子,就是主计头正就。
  
  正就身为一名武将,不曾有过任何功勋,但他母亲是秀忠的乳母,所以他常伴君侧,担任过纳户头、小姓番头、小十人徒步众头等职务,一路平步青云。人们称他是名好官,颇获好评,但也有部分人士讥讽他是擅长笼络大奥侍女的佞臣。不管怎样,正纯坚持主张,他是弑杀家康祖父的逆臣之外甥,绝不能让他加人老中的行列。然而,当时没任何一位幕臣认同正纯的主张,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众人无视于正纯的反对,井上主计头就此加人阁老之列。
  
  而为了让正纯失势,悄悄查探祸因谋害他的人,正是主计头。根据记载,元和八年四月八日,为了举办家康七周年忌日法会,将军秀忠前往日光参拜,十二日离开江户城,十四日夜宿于本多正纯的宇都宫城。十九日完成一切仪式,离开日光,原本准备再次留宿宇都宫城,却临时变卦,转往壬生。结果只有主计头井上正就一人进人宇都宫城,巡视旅馆的构造。
  
  因为秀忠离开日光来到今市时,突然收到主计头递交的一封密函。密函是秀忠的姐姐——奥平信昌之妻派急使送达。上野介本多正纯图谋不轨,请您多加小心。此信是她亲笔写给主计头。秀忠于是派主计头担任正使,前往宇都宫,向正纯告知道:“此次至日光参拜,劳你多所费心,所以此番你不必前往江户述职,在宇都宫休息即可。”
  
  密函中提到的图谋不轨,指的是私造枪炮、杀害幕府派来监督宇都宫城修筑的根来同心百人;虽然提出修筑宇都宫城二之堡、三之堡的申请,却连主堡的石墙也一并改建、城内的殿舍改建构造古怪等。当中有夸大之辞,也有不实捏造,但有一半却是事实。正纯的想法与密函的指控相反。他因为过于替将军的安危着想,这才调集枪炮,建构防备完善的旅馆,以防范事变发生。正纯过于为将军尽心尽力,反而为自身招来灾祸。
  
  五年后,清廉耿直的明重,蒙受春日局与井上主计头给予的莫大耻辱,脑中想起本多正纯说过的话。好!这时候,惟有在殿内斩杀井上主计头,让幕府阁员好好反省,才是服侍过三代将军的忠臣应有的报恩之道。我要让天下人明白,何谓真正的武士道!明重下定决心后,付诸执行,毫不迟疑。

  且说,此刻的丝耶,正静静伫立在那三座以悲运收场的牌位前。当她正想迈步离去时,感觉父亲的牌位突然微微震动,于是她转过头去。丝耶心念一转,认定那是错觉,她严厉地斥喝自已:都这个时候了,难道你想退缩吗,丝耶!她回到厢房里,拿起火枪,对她将永远弃置的老家连看也不看一眼,就此快步穿越庭院,迈向苍茫原野。
  
  流动不停的朝雾,令远处的橡树和竹林显得迷蒙,如今正被朝阳驱散。在淡然无光的晴空下,原野已转为静候寒冬来临的颜色,满溢着洗涤丝耶心灵的庄严意境。原野上高低起伏的层峦叠嶂,淡如迷梦;一望无尽的芒草,其波浪起伏犹如云影般迷茫。丝耶眯着眼,伫立于原野上的一隅……昔日新田义贞掷骰子横渡多摩川以来,武藏七党武士便在这座原野上驰骋,其马上英姿化为幻影,浮现彼方:武相[注一]之兵天下无敌。
  
  这句话是赞扬以武藏为中心的关东武士何等骁勇。即使额头中箭,也绝不能背后中箭。这是武士们的家训,以此教导族人及亲属,可说是这片辽阔的原野孕育出这股气概。月亮起自草原、没于草原,武藏武士在此等壮阔的景致下教化身心,造就崇尚侠义的武风习俗。他们不是受朝廷任命的武官,而是在此原野的一隅营生,耕作百坪大的农田,经营牧场的地方土族。
  
  保留原始样貌的大自然,教导他们生活,让他们勇敢强健。他们从牧场内精选良马,用心饲养,调教成迅如飞箭、奔驰利落的千里马,日夜跨于马背之上,逐猎野兽,使得血液中充满高昂斗志。据说武藏武士上战场时,眼中了无生死,父死子不惧,子丧父不退,跨越死尸,不停战斗。我体内也流着武藏武士的热血!丝耶扬起蛾眉,在芒草中昂首阔步。
  
  这天,春日局以及从大奥中选出的二十多名侍女组成的队伍,于正午时分抵达驹场野。这支队伍是采代行参拜的形式,所以气派十足,令路上的行人看得目瞪口呆。春日局坐上总莳绘外观的轿子,女官和侍女们则乘坐红网代真输纹的轿子,排成长长一列。轿子两侧当然有女侍、添番、伊贺忍者等随行,此外还有道具(长刀)、挟箱、长柄伞、索马、骑马供、供侍、徒士押(步卒)、茶便当、供枪等人随侍一旁,规模不亚于二十万石以上的大名队伍。
  
  除此之外,目付、书院番、新御番、御小纳户、数寄屋坊主、小十人等,已早一步抵达猎场。大久保彦左卫门那张红黑色的脸也混杂在旗本当中。这名静不下来的老人,在充当住处的寺院境内频频骑马乱逛,故意大声打着喷嚏,朗声说道:“伴女人出来游乐,我浑身伤疤不断悲叹,隐隐作疼哪。”
  
  一名寺僧路过,猛然向他喝斥一声:“我问你!”彦左卫门吓了一跳,回头而望,寺僧故意出言挖苦道:“让四处追赶禽兽的杀生之徒进解脱门内休憩,如何?”伊豆守松平曾私下悄悄告诉彦左卫门,今日恐会有事发生,并委托他佯装追赶肇事者,助其逃逸,所以彦左卫门才自愿要求随行。

    彦左卫门听闻袭击春日局者,正是神子上源四郎,一时为之瞠目,但旋即心中下定主意:这样也好!源四郎那小子,空斋断定他的佩剑是村正,看出剑相大凶,莫非他命中注定今日起事?彦左卫门想起当时源四郎说过的话:“剑客生于剑,死于剑。即便我败给剑相而死于非命,身为一名剑客,吾亦无悔。”以源四郎的剑术,要斩杀春日局并非难事。我得亲眼一观才行!彦左卫门更加突显平日的乖僻行径,同时内心感到许久未有的激昂。
  
  “来这里放鹰狩猎,光是换装就浪费了一个时辰(两小时)。等猎物闻到脂粉味,就来不及了……哎呀,太阳都快下山了!”正当彦左卫门如此大喊时,心中陡然掠过一丝不安:不见半个柳生道场的人出现!之前迟迟没能察觉,实在糊涂。因为春日局外出时,向来一定会有几位知名的剑客混在随从当中。事有蹊跷!老人眉头紧锁,策马冲出环挂紫色帐幕的山门,大喊道:“鹰野支配官在哪里?”一名随行的下级武士应道:“应该在鹤寄河堤对面。”
  
  “嗯。”老人猛然策马往该处奔去。鹤寄河堤在橡树林中一路蜿蜒。彦左卫门一面驰骋,一面留意林中,不敢大意。倘若有柳生的门人埋伏,一定就藏身此处。春日局肯定已请但马守派出高手埋伏在暗处,以保护她的安全。这个推论应该没错。然而,彦左卫门沿着河堤疾驰,却始终察觉不出任何异状。负责猎地巡视的人员所在的鸟见屋舍,在前方露出人母屋样式的巨大茅草屋顶。彦左卫门一口气奔抵该处,鹰野支配官人在庭园里,正望着停在鹰匠头拳头上的白斑猎鹰。彦左卫门向他唤道:“辛苦了。我是大久保忠教。”
  
  “哦,老先生。”鹰野支配官挤出笑脸,朝他走近,“见您老当益壮,真替您高兴。”
  
  “在进棺材之前,我的眼、耳、口,还有手脚,都会活动自如。”彦左卫门如此说着,朝屋内投以犀利的目光。同一天早上,在伊皿子竹芝寺的方形斗室内,神子上源四郎做了恶梦,蓦然睁眼。醒来后,登时忘却是何种恶梦,只觉得心里很不舒坦。似乎仍微微发烧,眼球略感疼痛,牙根发酸,四肢绵软无力。他知道广姬两天前带他来这里。不,何止知道,昨晚广姬突然把脸凑向他,他想推开,无奈使不上力。
  
  尽管四唇交接,他还是没任何感动,只觉得厌烦:她为什么喜欢我这样的男人?他心里感到纳闷,暂时任凭广姬为所欲为。源四郎的高温有如火烧,广姬当然不会压在他身上太久。旋即把脸移开,紧握他的手,后来住持叫唤,她就此离去……源四郎耳边听见她衣裙发出的声响,就此失去意识:如果能走,我今天非离开不可……源四郎如此暗忖,双眸定向天花板上的一点,努力想恢复视力,但只是白费力气,徒惹头痛。这时,黑兵卫悄然无声地走进:“您现在身体怎样?”
  
  “好多了……给你添麻烦了。”
  
  “真正麻烦的人是您啊。那可真是一位倔强的大小姐。”
  
  “小姐她做了什么吗?”
  
  “她听了住持的忠告,先骑马回城里告知一声,打算在这座寺院小住一段时日,还说中午以前就会回来。”
  
  “我可不想娶将军的妹妹为妻。”
  
  “说得是!那位小姐行径有点疯狂。”黑兵卫这番话,唤起源四郎以前想过的事:德川家的血统不太正常!
  
  “对了……”黑兵卫有点担心地眨着眼说道,“春日局的放鹰狩猎,好像是在今天举行……”昨天源四郎虽受高烧所苦,却突生预感,事先命黑兵卫去调查此事。我的预感果然没错!源四郎心中暗叫不妙: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杀不了春日局。但我和松平伊豆守约定在先!错过这次机会,不知下次春日局何时才会再步出大奥。源四郎倏然起身。
  
  “啊,您、您打算做什么?”不愧是黑兵卫,他一直很担心源四郎得知此事后,会拖着病体赶往驹场野。

  “您现在的身体,实在不能外出。如果有什么事,就由在下代劳吧。”
  
  “这件事只有我才能办到。”
  
  “那是您一切安好的时候……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身体,连挥剑都有困难。”黑兵卫从源四郎那苍白的面容中看出非比寻常的坚决之色,不禁连声劝阻。
  
  “我与松平伊豆守大人有约。你在天花板上应该也偷听到了才对。”黑兵卫倒抽一口冷气,在心中暗忖:这下棘手了!
  
  “去牵马来,黑兵卫。”
  
  “可、可是这……”
  
  “这是命令——牵马来!快!”老天保佑!黑兵卫紧闭双眼,点了点头:“没办法了。不过,您一定要让我陪同。”
  
  “不,我一个人去。”
  
  “那即便是命令,我也不要牵马来。”
  
  “混账!”源四郎踉踉跄跄站起身,欲取立在壁龛处的佩剑。
  
  “您就是这种不屈不挠的脾气,令我着迷啊。”语毕,黑兵卫走出房间,前去牵马。
  
  春日局及侍女们,全都身穿胴服,脚穿霰小纹束脚裤,披着黑色覆轮背割外罩,一副男装打扮,于未时(下午两点)进入猎场。只有春日局一人头戴将军所赠的白银卷边斗笠,手持白色麾令旗,不论从多远看,一样醒目。鹰匠头拳上停着家光爱用的那只白斑猎鹰“白雪”,从春日局面前走过。白雪脚上绑着红绳,这证明它去年捕获了进献天皇的白鹤。
  
  依照惯例,随从只有数名中小姓、持座椅的小姓、马夫、道具员,以及两名伊贺忍者。不过,树荫、河堤下、小河边、路边佛堂后面,都暗中有警戒的目付和武士把守。在驹场野狩猎时,率领着骑马势子[注二]、诸番头底下众土兵,由骑马势子、诸番头、组头、番士、目付、徒士头高举红旗,小十人及徒土等势子翻动蓝旗,朗声高喊,一同行进,这是日后才有的光景,亦即太平盛世的军队演练。
  
  在当时,这才是真正的放鹰狩猎,就算没派势子驱赶禽兽,一样猎物丰硕。鹰匠头转头望向春日局说道:“猎场风和日晴,非常理想。”从午后起,白云涌现,烈阳趋缓,风势也随之减弱。穿越草原上的缓坡,走进橡树林后,鹰匠头解开猎鹰脚上的绳索,递向春日局道了声“请”。春日局让猎鹰停在自己的拳头上,微笑道:“好锐利的双眼。”端详它那威猛沉静的模样。
  
  白雪很清楚自己已来到鹰野,只见它抬头挺胸,瞠目而视,眼中精光湛然,斗志昂扬。春日局来到立于林边的白色大吹贯旗旁。前方一百米远处,小河波光潋滟。彼岸是郁郁苍苍的黑森林。森林里有几名鹰匠,这位鹰匠头挥舞红色麾令旗下达指令后,他们纷纷以竹竿敲打灌木,潜藏林中的鹌鹑登时振翅飞向空中。尽管有两三个小黑点从森林飞向空中,但春日局手上的白雪仍是定身不动,静静注视着它们的去向。
  
  “局大人。”鹰匠头出声提醒,春日局高举拳头。猛鹰振翅留下一道翼风,朝森林上空扶摇直上,迅如飞矢。转瞬间,已来到鹌鹑所在位置的数倍高。化为空中一个小黑点的白雪,如流星坠地般,看准一只鹌鹑飞降而下。鹌鹑惊觉猎鹰来袭,正想逃离时,已然太迟,被白雪的尖喙利爪击中。鹰匠头将竹笛凑向嘴边吹响,猎鹰收起展开的双翅,陡然飞回原本的高空,如同黑影掠过。才一眨眼的工夫,它已直线飞回,停在春日局的拳头上。
  
  “噢,果真了得!”春日局大为赞叹。挨了一击的鹌鹑,落向小河附近的草丛。三名小姓奔向前去,这时,跑在后头的一人突然望向灌木包围的洼地喊道:“什么人?”同一时间,砰!原野上响起一声枪响,白雪从春日局拳头上展翅飞向数尺高的天空。子弹擦过春日局头上的卷边斗笠。
  
  “有刺客!”小姓们不再捡拾鹌鹑,纷纷脸色大变,拔刀冲向那处兀自冒着白烟的洼地。一名猎人打扮,个头娇小的狙击者,从洼地蹿出,以敏捷的身手冲向前,犹如在草丛间跳跃的野兽。
  
  “就是他!”“抓住他!”树荫、河堤下、小河边的草丛、佛堂后——大批护卫人马从四面八方涌现,朝那飞快的人影疾奔。我要抢下大功!丝耶化为一只野兽,撒腿狂奔。如同溃堤的奔流般自八方涌来的敌影,她完全没瞧在眼中,甚至不觉得恐惧。春日局!好歹也要给她一刀!这惟一的念头如同烈火,在她娇小的身躯里燃烧。丝耶看准高大的吹贯旗下发亮的白银色卷边斗笠,鼓足全身之力,发狂似的向前跃去。
  
  “这家伙!”“喝!”护卫的武士们发出短促而锐利的叫喊,高举的长剑疾砍而下,却都纷纷挥空,离丝耶一两尺远。丝耶的身影可说是迅捷如风。一会儿佯装奔向右方,接着转向左方,一会儿看似猛然往前冲,其实却是跃进洼地里,丝耶疾奔的模样,当真是变幻莫测。她逐渐逼近春日局……遗憾的是,有七八名蒙面武士,先前不知藏身何处,此刻突然现身围住春日局,保护她的安全。
  
  “喂!可恶的刺客!”草原的一端,扯着大嗓门如此喊道的,正是大久保彦左卫门。老人大声咆哮,将保护春日局的蒙面武士喊成了刺客。南无!他催马快跑,疾如流星地赶至。此人好像不是源四郎!这份直觉令他稍感宽心。源四郎那小子,难道是打算先派这名小厮开枪,让众人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再乘隙取春日局性命吗?虽然这么想,但现在已不可能办到。柳生道场的人,已团团守在春日局周围。糟了!彦左卫门在心中大喊不妙,驾马向前奔去。丝耶来到近二十米处,被一名小姓挡住去路。
  
  “喝!”小姓想在春日局面前大显身手,只见他朗声呼喝,大刀一挥。丝耶往地上一蹬,朝他冲去。
  
  “啊!唔!”丝耶右手的白刃一闪,小姓就此侧身倒卧。就在这时候——蒙面武士当中的两人,踩着无声的脚步走向前。彦左卫门在这时赶抵,厉声喊道:“那家伙交给我来收拾!”
  
  “老先生!”一名小姓奔向他,欲拉住马辔。
  
  “蠢货!”彦左卫门扬脚踢中那名小姓的脸。丝耶甩落刀上的血,举刀过顶,厉声大喊:“春日局!”她那晶莹剔透的白皙脸蛋,沾着点点血沫,带有一股凄绝之美:“刑部少辅丰岛明重遗孤丝耶领教!”春日局闻言,瞠目而视:是明重的女儿!她一时为之愕然。
  
  “什么?你是丰岛刑部的遗孤?”彦左卫门喊道。丝耶豁出性命,欲全力冲向春日局。然而,面对挡住去路的蒙面武士,她连挥刀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人绊了一脚,踉跄跌落草地上。神子上源四郎在远处的森林中目睹这幕光景。他身旁有四名鹰匠被击倒在地。源四郎的病体满怀悲怆的斗志,正欲向前冲去时——丝耶早一步开枪。
  
  源四郎自己也没自信能收拾春日局。但他已在心中抱定主意,要让春日局发出恐惧的悲鸣,而且此刻有熟悉战场策略的彦左卫门在场,若能巧妙利用他的行动,或许有可能成功逃脱。但没想到半路杀出同样想取春日局性命的人,令源四郎成为阿修罗的计划就此受阻。原来她是丰岛明重的长女!源四郎躲在树后,黯然注视着一身猎人打扮、被武士们架走的丝耶。

  注一:武藏国与相模国。
  
  注二:势子是指在猎场上赶出鸟兽,防止它们逃往他处的人。


第一一节:白珠香

  “或许这正是幸与不幸的分界点。”背后突然传来黑兵卫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违背命令赶来。源四郎立即下定主意:“黑兵卫!”
  
  “在!”
  
  “我们去救那位姑娘!”
  
  “咦?”黑兵卫伸长了脖子,“她是个姑娘?”
  
  “嗯,和修太郎同行的那位姑娘,是她的妹妹。”
  
  “噢……”
  
  “要借重你的力量。”
  
  “只要是您吩咐在下办事,自当欣然遵命,不过……此事有点棘手。有那群蒙面客在一旁碍事。”
  
  “他们是柳生道场的人。”
  
  “那就更不好办了。”
  
  “放手做就对了!”黑兵卫一脸担心地望着源四郎苍白的病容。
  
  “一切交由老天安排了。”黑兵卫低声说道:“我去做扰乱敌阵的准备。”
  
  “好。”两人悄悄步出森林,像鸟影般从小河上掠过,跃进杂草丛生的洼地。丝耶双手反剪,被反绑高吊在身后,被押至春日局面前。春日局莞尔一笑,静静俯看着她:“你将自己父亲的疯狂行径,怪罪到我身上是吗?”丝耶恶狠狠地瞪视着她,沉默不语。
  
  “长得真俊……可惜了,被莫须有的迷妄所陷,将就此香消玉殒。”
  
  丝耶嘴唇颤抖。
  
  “女人就该活得像个女人。可惜现在告诉你这个道理,已经太迟了……”
  
  丝耶笔直地抬起脸来:“像你这样,就活得像个女人吗?”她如同烈火般锐利地出言反击。
  
  “呵呵呵……”春日局呵呵而笑。
  
  “正因为我有女人的用心,才能担任将军的代理人啊。”就在这时,丝耶朝春日局脸上吐出一口唾沫。唾沫落向她胸前,春日局登时脸色铁青。丝耶被一名小姓踹倒,急剧喘息。
  
  “臭丫头!我会让你知道,你的固执将会付出多大的代价!”春日局撂下狠话后,转身迈步离去。柳生众门人紧随其后。春日局在橡树林内快步往回走,数度在心中痛骂:臭丫头!就像丝耶朝她全身吐满口水般,春日局心中充满不悦。近来从没发生过让这名老女人如此震怒的事。不,若只是震怒,她能将它转化为复仇心,思考接下来该用何种残忍的手段来收拾对方。
  
  她的震怒,在难以名状的狼狈冲击下激烈爆发。不论遭遇何种情况,皆不失冷静理智,是她向来引以为傲之处。对方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自己却在她拼死的瞪视下感到畏怯,从那一刻起,宛如脚下地面坍塌般的不安向她袭来。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尽管她压抑心中的不安,愤怒布满全身,但那如同泥巴般紧黏心中的不快,却始终挥之不去。
  
  女性极端排斥对自己进行心理剖析。就这个层面来说,她是个严重的胆小鬼。就像害怕染病而就此生病的胆小鬼。春日局目前的情况正是如此。难以承受的焦躁感,令她情绪激昂,几近疯狂。她一面走,一面感到寒意袭身,战栗不已。这时,从她刚才离开的场所传来尖锐的叫声,春日局为之一惊,差点跳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她歇斯底里般放声大喊道。半数的柳生门人不发一语,像飞箭般冲向树林。春日局尽管在这群精挑细选的剑客戒护下,仍觉得周遭的树木就像化为无数的伏兵,惊恐不已。那处插着麾令旗的场所,尽掩于迷蒙的白烟之中。因为黑兵卫朝地面投掷的一团火球引发爆炸。这是忍术地遁十法中的烟遁法。柳生门人赶往现场时,源四郎已抢下彦左卫门的马,一把抱起丝耶,骑在马上。
  
  “喂!可恶,混账!”彦左卫门动作夸张地拔刀叫嚣,外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柳生门人却是看得咬牙切齿。这个怪脾气的老头,想借这次的谋反,一吐平日的积怨。彦左卫门见柳生门人疾驰而来,大喝一声,朝自己的爱马臀部轻砍一刀,这教人更加确定他的行径可疑。马儿因刺痛而高声嘶鸣,以妖魔附身般的神速飞奔而去。
  
  “站住!偷马贼!”老人举刀紧追的模样,引来柳生门人苦笑连连。他的爱马卷起一阵旋风,横越草原,越过鹤寄河堤,冲向大路。丝耶紧靠着救命恩人的背,但她尚未察觉此人的身份。不过,隔着衣服传来男子的体温,炽热犹如火烧,令丝耶颇感讶异。守在大路上的武士们感到可疑,纷纷涌向大路中央喝斥:“什么人?”“停下来!”
  
  但马匹的奔腾之势,根本不将这样的阻挡看在眼里,强行突破而去。这名骑士利落的骑术,令丝耶大感痛快。大路笔直往南而去。约摸三年前,此地成为伊予宇和岛侯伊达氏的领地,广为开垦农地。快马转眼已飞越那块新开发地,进人丘陵的森林中。源四郎的眼中映出重重树林,当某座樵夫小屋映人他眼中时,他拉紧缰绳,阖上眼,极力平复急促慌乱的呼吸。丝耶这时看到他的侧脸,惊愕地尖叫一声。
  
  “下马。”源四郎阖着眼催促道。丝耶一时说不出话来。前些日子,在驹场野转眼间击毙四名敌人,到她家索食的这名浪人,当时丝耶以为自己的企图被他识破,想取他性命。源四郎当然不是丝耶所能对付,而且他离去时展现出利落潇洒的模样,令丝耶为之愕然。她万万没想到,今日出手相救的竟是此人!她从妹妹口中得知,此人名唤神子上源四郎。
  
  “下马!”源四郎再次催促,“我还有急事要办……”
  
  “请问……”我得说些什么才行……丝耶愈是焦急,思绪愈是纷乱。这时,源四郎再也承受不住浪潮般袭来的晕眩,身子一软,俯卧在马背上。丝耶这才明白,源四郎正发着高烧。我得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才行。她就此清醒,暗自下定决心,心中登时涌现一股不可思议的喜悦。接着改换丝耶执起缰绳:“神子上先生,您再忍耐一会儿。”她单手绕至源四郎胸前,紧紧抱住他,往马腹使劲一蹬。
  
  约摸半个时辰后——麻布青山的大路,气派的大名府邸围墙一路绵延,有名头戴市女笠的女子随着一顶车轿疾行,她是丝耶。轿内的人不消多说,当然是昏迷的源四郎。丝耶从市女笠下抬头仰望大名府邸那近二十米宽的矢仓门,上头布满华丽的金色藤花,此乃后藤家的雕刻作品。人的命运,前后差别竟是如此之大!她心中无限感慨。这是青山忠成的府邸。
  
  家康进人江户时,在诸侯面前摊开地图道:“只要有人骑着老马在这一带绕一圈,那块地就送他。”语毕,青山忠成向前请命,依言照做,果真获赐这块宅地。丝耶的父亲与青山家素有交谊。兼任江户町奉行与关东总奉行的播磨守青山忠成已逝,如今改由嫡子伯耆守忠俊当家,与雅乐头酒井忠世、大炊头土井利胜共享将军补傅的荣誉。父亲忠成以戴罪之身退职,就此谢世。但儿子忠俊在家光还叫竹千代的幼年时代,曾担任其老师,日夜用心熏陶教诲,最后辛劳终于得到回报。
  
  当年兴起竹千代废谪传闻时,忠俊只全心期望幼君能变得聪慧贤明,一概不沾惹政治上的纠葛,谨守刚毅耿直的人格。可说是他的忠义换来今日的地位。华丽的矢仓门闪耀着荣誉,丝耶不禁比较起自身的悲惨境遇。但丝耶并不知道,在土井利胜与春日局的阴谋下,就连青山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伯耆守忠俊被撤除老中一职,感叹贬谪之悲凉,已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此刻,西沉的初冬斜阳,余晖洒落矢仓门上,发出短暂的光辉,正象征着青山家的命运。丝耶比照自身的遭遇,心中感慨凄凉,就此从门前走过。过了半个时辰,偶然的事就此发生——丝耶悄悄叩门。那是位于店家林立、建筑新颖、而且灯火通明的本町通上,一间屋檐歪斜,显得别扭顽固的茅草旧屋——这是空斋的住处。大门开启,探出空斋那阴沉的脸孔,丝耶沉默不语地注视着他。空斋那眼皮又垂又肿的细眼,发出一缕精光,他默默后退,迎丝耶人内。他转头望向丝耶,示意要轿夫将车轿抬进屋内。
  
  “里头是谁?”空斋问道,丝耶并未回答,待轿子在土间落定后,她才向空斋请托道:“我希望您能帮忙。”空斋认出此人是神子上源四郎,眉宇登时为之一僵,一对细眼绽放更加骇人的光芒,但终始紧闭双唇。丝耶请空斋帮忙,将源四郎扶进屋内的房间。火炉旁,丝耶与空斋相对而坐,两人沉默了半晌。不久,空斋将薪材丢进火中,阴气沉沉地说道:“失败了,对吧?”
  
  “您的预言说中了。”丝耶答。惟一知道丝耶将展开复仇行动的人,正是空斋。空斋过去便对丝耶提出忠告,“你一个女人家,杀不了春日局。”丝耶对这名阴森的人物,并未特别尊重,也不认为他是自己人。她只是认为空斋的判断力值得信赖。
  
  “你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空斋向丝耶投以诧异的目光。
  
  “他救了我。虽然有病在身,但他却快步冲了过来,抢下大久保彦左卫门先生的马,将我带走。”
  
  “他为何救你?”
  
  “不知道。”
  
  空斋的细眼静静凝睇旺盛的赤红火焰,沉默不语。
  
  “空斋先生。”
  
  “嗯……”
  
  “我是否该就此死心,不再刺杀春日局呢?”
  
  “没错……”空斋低咳了几声后,接着道,“想杀一个自己杀不了的人,实在愚蠢!不过,以你的个性,是否真能就此死心断念呢?”丝耶这时听闻屋内传来源四郎的低声呻吟,微微站起身。空斋突然挺直他弯驼的背,向丝耶道:“我认识这名男子。他不知是因宿世的罪业,还是受祖先罪孽殃及,面相带有凶色。而且他的佩剑是不祥的村正。劝你最好别和他扯上瓜葛。”

    丝耶一时稍显踌躇,但旋即眉宇展现好胜之色,向空斋请托道:“此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弃他于不顾……空斋先生,您应该有退烧药吧。可否请您赐药?”空斋动也不动,置若罔闻。经丝耶一再请求,空斋才缓缓起身,走向角落的一只旧竹笼。在里头掏索了好一会儿,取出一个小铁盒。丝耶将它搁在膝前,毫不迟疑地掀开盒盖,一股难以形容的芳香扑鼻而来。蚕丝里摆放着一颗如鸟蛋般大的白珠(珍珠)。这颗略带桃红的银白色珍珠,纯洁无瑕,硕大浑圆,带有一股神秘之气,令丝耶大为惊叹。
  
  “这是从奈良三月堂不空绢索观世音菩萨的宝冠上偷来的宝物。”空斋如此说道。奈良三月堂是天平五年,圣武天皇命良弁僧正兴建,乃东大寺最古老的伽蓝[注]。本尊不空绢索观世音菩萨被视为宁乐时代佛教美术之极致。寺内留传的良弁之作,乃干漆镀金,高一丈二尺。头顶的宝冠饰有无数颗白珠,众所皆知。这颗硕大的白珠,恐怕就是宝冠中央那颗象征菩萨光明的耀眼宝珠。然而,从海底采集得来的白珠,怎么会散发芳香呢?丝耶看得目不稍瞬,空斋嘴角挂着浅笑道:“白珠不会散发气味。是从宝冠上偷来后,才给它加上香味。只要让发烧的人嗅闻,便可不药而愈。你拿去试试,这颗白珠就送你吧。”
  
  “只要借我用一下就行了。”
  
  “不,就送你吧。我留着没有意义。惟有像你这种世所罕见的美女持有它,白珠才有它的价值。你就收下吧,不用客气。”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丝耶恭敬地起身收下。空斋紧盯着丝耶走进屋内的背影,眼神充满贪婪的情欲。源四郎如同死人般仰躺不动。坐在枕边的丝耶,悄悄拿着白珠,抵向源四郎的鼻孔。过了一会儿,丝耶莫名地长叹一声。半个时辰过去。丝耶发现源四郎微微眨着眼皮,不禁发出喜悦之声。源四郎朝天花板投射茫然的视线,剑眉微蹙,想确认自己置身何处。丝耶紧张地注视着他。源四郎缓缓转动眼珠,发现有张脸正凝视着自己,莞尔一笑说道:“哦,原来是你。”听他这么说,丝耶不禁心中一阵雀跃。本想答话,但源四郎接下来说的话令她为之一惊。
  
  “美音小姐是吧。抱歉,我爽约了……没回青松寺找你们。”源四郎说到这里,阖上眼,努力调匀呼吸。美音和他见面!丝耶内心立即被一股近似忌妒的强烈情感所占据。美音没去丰岛的清光寺,反倒去了青松寺。原来是因为他在那里。丝耶如此判断,觉得妹妹背叛了她,怒火中烧。妹妹并不知道她今天的计划。所以神子上源四郎不可能是受妹妹之托,而来到驹场野。她肯定是瞒着我这位姐姐,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想必修太郎很生气吧。这也没办法。你看我这副模样,实在惭愧。”源四郎如此自嘲,再次睁眼,视力突然变得清晰。他“噢”了一声,双眸为之一亮。丝耶想投以微笑,无奈脸颊僵硬。
  
  “您醒啦。”她只如此说道,连自己都觉得语气极为生硬。源四郎苦笑:“把你误会成令妹。请见谅。”
  
  “哪里。看来,美音也受您照顾了。”
  
  “不,没什么……”源四郎再度阖眼。丝耶沉默了半晌后,像要吐出什么苦涩之物般地说道:“我曾经想杀害您,但您不计前嫌,还救了我。这是为什么?希望您能告诉我原因。”丝耶以刚强的眼神注视着源四郎的睡脸:“您有病在身,为何还来救我?”
  
  “一切纯属凑巧。”源四郎应道。
  
  “凑巧?”
  
  “没错,我凑巧前往驹场野,如此而已。”
  
  “不!”丝耶摇头,“我不认为是凑巧。您病得不轻,为何还前往驹场野?”
  
  “这和你无关。”源四郎的悍然拒绝,令丝耶猛然回神。自己非但没答谢他的救命之恩,反而摆出审问、怪罪般的态度,这令丝耶对自己深感嫌恶。我这个女人,怎么个性如此刚烈呢!
  
  “对不起,请您原谅……”丝耶低头道歉。源四郎朝丝耶膝上的白珠望了一眼。
  
  “刚才闻到一阵香味……就是它吗?”
  
  “是的。这屋子的主人说它治疗高烧非常有效。”丝耶将它拿近,源四郎深吸一口白珠的芳香,再次环视房间。
  
  “这是谁的住处?”
  
  “屋主名叫空斋,原本在伊势神宫担任祈祷师。”
  
  “空斋……”源四郎立即想起空斋那阴沉的模样,以及当初他断定自己的佩剑是村正,夸口说剑相大凶时的态度。

  “你认识他吗?”
  
  “是的,去年初刚认识……”
  
  “你送我来这里,他有对你说些什么吗?”
  
  “没有……”丝耶嘴巴上说没有,内心却反复想起空斋那不祥的预言。

  注:即寺院。


第一二节:月夜斩

  思慕走情路,种满粟与黍。缘悭难相见,归途心凄楚。一名马夫高声吟唱近来流行的《弄斋节》谣曲,来到屋檐相连、略显肮脏的客栈大街,他走进某间屋子的土间后,扯着嗓门喊道:“大事不好了!”防雨门开启,三四个人转头望向他:“原来是阿熊。你的鬼话我们早听腻了。”
  
  “你少乱说。你们这些家伙成天赌博,对世事一无所知。现在整个江户到处在调查人们的身份,吵得沸沸扬扬,你们却完全不知道。若是干过什么坏勾当,还在这一处闲晃,当心锒铛入狱。”
  
  “那你就快说吧。如果讲得好,赏你个橘子吃。”其中一人拿着他正在吃的橘子,朝这名马夫炫耀是当季刚采收的。就算不是,当时这种水果价格昂贵,一般苦力根本吃不起。阿熊吞了口唾沫:“在鹰野,有名女子扮成猎人模样,朝将军的乳母春日局开了一枪,就此坠马。一对眼珠子像蜻蜓一样转呀转的,口吐白沫。”
  
  “真的还是假的啊,阿熊?”里头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这次你要是再骗人,我就再也不坐你的马车哦。”
  
  “别这么说嘛。你们有哪一次上我的当?”
  
  “你就这么希望我们相信你的吹牛吗……真令人感动啊。就信你这次吧。春日那个老太婆吓得癫痫发作,然后呢?”
  
  “这可不是我胡诌的哦。”
  
  “知道啦。”
  
  “现在官府的人正四处调查可疑人物,查得滴水不漏,到时候你们肯定会大吃一惊的。”阿熊使劲擤着鼻涕,“谁教你们都不知道这场大风波,眼睛和肚脐都长到背后去了。”
  
  “子弹射中春日局了吗?”
  
  “这个嘛……我干脆从头说起好了……”
  
  这时,门外走进一名头戴深编笠、身形奇伟的浪人,穿过土间正准备往二楼走去。他一听到春日局的名字,登时停步,在阶梯下驻足。
  
  “这名女子年约十六七岁,肤色白净,长着一对大眼,挺直的鼻梁就像一路从脊椎骨长出似的,当真是国色天香。头绑白头巾,身缠红束衣带,腋下夹着一把长一丈三尺的长柄大刀。哎呀呀,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春日局!”阿熊模仿说书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说着。
  
  “混账,你刚才说她是开枪耶。”
  
  “别担心,因为她把火枪藏在腰间。”
  
  “算了。然后呢,那位美人儿怎么了?”
  
  “只见她右手长刀,左手火枪,逐一撂倒成群的敌人,无奈敌众我寡。毕竟她正值二八年华,正是容易害臊的年纪,当她在意凌乱的衣服下摆,伸手擦拭鼻头的汗水时……”
  
  “混账!”一块橘子皮飞来,正巧击中阿熊的脸。

  “喂!”站在阶梯下的浪人,从深编笠中叫唤阿熊。
  
  “啊,有什么事吗?”
  
  “你刚才所言,是否属实?”
  
  “谁骗你来着,大家都管我叫老实熊呢。”
  
  “是哪一处鹰野发生的事?”
  
  “听说是目黑的鹰野。”
  
  “春日局怎样了吗?”
  
  “那个老太婆……不,局大人她平安无事。大家都说,是将军的威光耀眼,令对方的火枪失去了准头。”
  
  浪人朝防雨门内转动深编笠,问道:“冒昧请问一句,你们是否听过将军在路上斩人试刀的传闻。”男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噤口不语。当时的局势仍充斥着杀伐之气。暗夜立于街巷斩杀路人,以测试自己的剑技,印证刀锋的利度,这项风气从庆长年间一直延续至今。旗本当中,甚至有人夸口自己是千人斩。最近江户外城及府内各处十字路口,都设有警卫,但要根除这项恶习,几乎不见任何功效。
  
  “你有听说吗?”
  
  “嗯,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听说将军讨厌女人……为了打发无聊,可能偶尔会到路上斩人试刀吧。”浪人似乎已从这种拐弯抹角的对话中,察觉出传闻已在市内传开。他默默转身,往楼上走去。浪人走进肮脏的小房间内,低矮的天花板几欲碰到头顶,他取下深编笠,端正坐好。这是一名足以用典雅来形容的俊美青年。肌肤细致犹如年轻女子,肤色白净,不论眼鼻眉唇,全都长得漂亮细致。粉红色的耳朵到颈项一带,甚至有股媚态。
  
  不过,他那对细长的双眸精光湛然,显见此人是名剑术精纯的剑客。年约二十二三岁。他那洒脱的眼神,从敞开的窗户望向逐渐昏暗的晴空,悄声低语道:“将军斩人试刀……看来这趟江户之行没白来了。”他俊美的脸庞露出淡淡的微笑,但看起来带有一丝诡异的狂妄。到了点灯时分,下女端来晚膳,顺便奉上留宿名簿请他签名。年轻人执笔写下:“浪人宫本伊织”。他是宫本武藏的养子,在西国声威远播,是人们口中的年少英杰。
  
  数年前,丰前的小笠原忠真听闻宫本武藏之威名,特地邀进藩内,礼遇有加,屡屡请他出任藩士,但武藏并未答应,最后改由伊织出任。但伊织当时正值剑术修行期间,讨厌侍奉主君的枯燥生活。才出仕两年,便擅自出外展开武者修行,就此四处云游,最后终于来到江户。听说从明年初开始,会在江户城内吹上上览所举办御前比武,以从中挑选各地的剑客,伊织也是为了参加比武而来。
  
  不过,伊织另有目的,前来江户的途中,他顺道绕往骏府一趟,就此有了目的。伊织数年前跟随养父武藏,受邀在骏府城住了半年多。当时他担任大纳言忠长(亚相)的练剑对手。忠长与伊织相当亲近,超乎身份的尊卑,伊织也很敬仰忠长。但此次顺道前往拜访,见到忠长极端的改变,令他惊诧不已。伊织拜见忠长时,他独自一人茫然地坐在大厅垫高的房间里。身旁甚至没有带刀的小姓随侍。伊织移膝向前问候,忠长嘴角露出落寞的微笑,但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眸却没半点笑意。
  
  “你已成了一名大剑客了。你的威名都传进这座城里了。”忠长如此说道,随手拿起放在身后的长刀,“这把剑送你。是青江贞次。”语毕,他把剑抛向伊织膝前。
  
  “您看起来似乎气色不佳……”
  
  忠长摇着头应道:“我病的不是身体,是心。我害怕自己会发疯。”
  
  “这话怎么说?”
  
  “嗯……”忠长朝另一边的拉门使了个眼色。伊织从前来拜会的时候起,便已发现拉门后面有人,他再次朝门后提高警觉。显而易见,那并不像是为了保护忠长安全而刻意安排的卫士。伊织霍然起身,悄声走近拉门,一把拉开。躲在门后的,不是近侍,而是一名年迈的侍女,脸上满是狼狈之色。
  
  “你为何在此偷听!”忠长见伊织出言斥责,加以制止道:“伊织,够了。别管她。”伊织拉上门,回到原本的座位后,忠长向他说道:“谁是江户派来的密探,谁又是自己人,我已经无法分辨。真要怀疑的话,可能每个人都是江户派来的……没错,就连你,我都忍不住怀疑是否为土井利胜派来的密探。像我这么疑神疑鬼,恐怕已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了。”语毕,忠长哈哈大笑,笑声充满空虚。伊织后来在城内待了十多天,独自一人暗中探查,确认忠长所言确实不假。
  
  伊织与忠长告别时,虽未多说什么,但心中早已抱定主意:将军晚上会在路上斩人试刀!这项传言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得知此事的伊织,暗自窃喜,认为这是天助我也。就从今晚起,开始挑夜路走吧。正当伊织暗自在心里自言自语时,听见一个快速冲上阶梯的脚步声,冲进邻房大声喊道:“哇!可恶……姐姐,帮我包扎伤口吧。”来者是少年修太郎。
  
  “哎呀,你是怎么了?”在床上休息的美音大吃一惊,急忙坐起身。修太郎伸出左手,手腕处血流不止。额头破皮,嘴唇破裂,牙齿整个染红。
  
  “你到底和谁打架了?”美音急忙处理伤口,对这名每天找大人打架、有着鲁莽性格的少年,感到惊讶不解。修太郎来到江户后,一直住在这间客栈,带着生病的美音回来后,已待了十多天。由于身上的盘缠充裕,就算在此长住,也不必担心。而且在此出入的皆是下层阶级的人们,尽管谈吐举止略嫌粗野,但人情味浓,所以美音也就这么一天拖过一天,在这二楼的客房里调养身子。
  
  “是那些旗本汉。留着大胡子,翘得跟鸟尾巴似的,跩个二五八万,吹嘘自己是柳生流的剑客。我看得一肚子火,臭骂他们一顿。结果他们就像钟馗一样,涨红了脸……”修太郎才刚讲到这里,登时从楼下的土间传来一阵吵闹的叫嚣。
  
  “啊,来了!”修太郎弹跳而起,终究还是难掩恐惧之色。
  
  “修太郎,你快逃!从窗户逃向屋顶!”美音催促道。
  
  “我才不逃呢!”
  
  “可是对手不止一人吧?”

  “有三个人。”
  
  “这样的话,太逞强了……这时候只有逃走方是上策。快,快点!”美音使劲将修太郎往窗户上推。但这时候,旗本汉已走上楼梯,踩得乒乓作响。旗本汉,又称六方者[注一],头发不论是随意往脑后梳,不绑发髻、在颈后绑成一束切齐的马尾,或是人称褐藻的蓬头乱发,全都充满杀伐之气。而且他们全都蓄络腮胡,涂上混蜡的松脂,让胡子往上翘。服装也同样古怪,一件异常华丽的骷髅图案棉衣外,缠上三圈白色腰带,腰间插着红色剑鞘的长短刀。是一群终日将心思放在标新立异、逞凶斗狠上的年轻人。
  
  “那个小鬼住这里是吧?”那群咆哮着打开房门的男子,意外看见眼前站着一名体态婀娜的美姑娘,正护着那位少年,众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哈哈哈……好个大美人,就算摆在深宫三千佳丽中,也一样艳光夺目。”
  
  “这只小狗乱吠,倒是让我们意外在牛粪堆里发现一朵鲜花呢。”
  
  “今天真是见识到什么叫柳腰雪肤了。当真走运!”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蜂拥而人。
  
  “吵死了!你们这群畜牲!”修太郎气得全身发抖,手按短刀刀柄,发狂似的大喊,但那群无赖已没人注意他。
  
  “他还只是个孩子,请各位高抬贵手。”美音强忍心中恐惧,手按在修太郎肩上,慢慢移步退向墙边。
  
  “在下是旗本朱面组的松河藤十郎。”位在中央的男子报上姓名后,其他人也陆续朗声报上名号。
  
  “我是同组的参海柿五郎。”
  
  “我是同组的鸭屋市郎太。”
  
  “我是同组的椎名三郎左卫门。”每个人的眼光都像是紧盯猎物的毒蛇。
  
  “……请高抬贵手……”美音再次说道,把脸转向墙壁的方向。四人不约而同地向前逼近一步。
  
  “别过来!你们再过来的话……”修太郎不自主地拔出短刀。
  
  “修太郎!不可以!”美音急忙加以制止,但有一人早一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修太郎高举短刀的手腕,高高抬起。同一时间,另外两人从美音背后一把按住她的肩、手,捂住她的口。美音既羞又怒,但却无力挣脱。她与修太郎就此被拆散,男子们伸手袭向她的胸和腰,就像遭受野兽袭击般,令她感到绝望。
  
  “可恶!可恶!可恶!”修太郎被扭住手臂,就张口咬;被捂住口,就用脚踢,始终不停反抗。
  
  “烦死了,臭小鬼!”一人抡起大拳头,击向他心窝。
  
  “唔!”修太郎白眼一翻,往后便倒。
  
  “小姑娘,你要为弟弟的无礼道歉,这份心意我们朱面组欣然接受。”松河藤十郎不怀好意地邪笑,移近他那满是络腮胡的大脸,想和美音耳鬓厮磨一番。背后有只手,一把握住美音隆起的胸脯。来自旁边的一只长手,则滑过美音的腰际,欲抚摸其下腹。美音感到剧烈的晕眩,不禁阖上眼。就在这时,“真是不堪入目!”入口传来一声冷峻的喝斥。美音为之一惊,睁大眼睛,眼前站着一名模样俊秀的浪人。
  
  “你这家伙是什么来路……”
  
  “你是男娼是吧?”

  “凭你那瘦弱的手臂,也想和们我朱面组动手,别笑死人了,退一旁去吧!”但这名美男子丝毫不为所动:“跟你们这些无赖多说无益是吧!我会废了你们身上某个部位,无人能幸免。自己挑个部位吧。”美男子昂然说道。
  
  “臭小子,口气还真大!”朱面组这几名男子,人如其名,个个涨红了脸:“有意思!瞧我在你那张小白脸上划几刀!”
  
  “出来!到外面去!”男子们转移注意时,美音趁机使出全力挣脱,奔向修太郎身旁,一把抱住他。宫本伊织神色自若地朝美音瞄了一眼后,不发一语地快步走下楼梯。朱面组随后追上。在当时,江户市内有两派结党的无赖,分别是旗本汉与町汉。双方都以行侠仗义自居,但既然首重武勇,拿手的自然是打斗闹事,对社会危害甚巨。不过当时人们无时不追求武勇,而这种打打杀杀的粗暴职业,可用来彰显男子气概,所以世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默许这是正当的行径。
  
  侠义风气早在庆长年间便已展露。根据记载,家康于庆长十七年夏天,见江户的恶少结党聚群,奇装异服,在市内横行,情况严重,特下令禁止。曾有一位姓柴山的高阶旗本,因旗下一名小姓犯错而加以惩罚时,这名小姓的朋友闯入,刺杀柴山。经调查后才得知,各旗本的小姓皆盛行仿效侠客结党聚群。其人数出奇众多,所以家康才下令禁止。但这种侠客风气,还是随着天下太平而日益盛行,多次打压仍不见功效。
  
  庆长时的“歌舞伎艺人”,不久也成了旗本汉或町汉,在江户市内横行跋扈。天下太平后,儒教的教义成为绝对权威,人们相信四书五经是人伦大道之规范,世人的举手投足间,皆开始受其约束。战国的惨剧已成过去,在江户出生长大的年轻人一再听闻祖先的丰功伟业,因而心生自卑感,看不起自身的脆弱。武士不仅须收敛力量,保持沉默,还得被难以忍受的繁杂形式束缚。为了保有地位及荣誉,日常起居、去留进退,都被命运紧紧牵制。
  
  确立阶级制度后,武士只留下华而不实的自傲。代代世袭的旗本八万骑正足以作为代表。他们的祖先全是家康的股肱之臣,功劳非比寻常,但获赠的权力与财富却极为贫乏。俸禄微薄,但权威崇高,造就了他们奇妙的自傲。旗本们的无赖、野蛮、放纵、侠义,全是没有实权的自傲,所呈现的反叛行径。旗本们与大名作对,对百姓蛮横胡为,是想借由平日浪荡不羁的行为,纾解心中的抑郁。
  
  以昼为夜,以夜为昼,夏天关紧拉门,四处立起屏风,围着大火盆,穿上三四件窄袖衣,大啖热乎乎的乌龙面;到了冬天,则是在庭院泼水,拉门整个敞开,松开衣服挥扇,喝凉水吃冷面。人夜后,横行于市街,大口喝酒,随处躺卧路旁,在星空夜露下就地而眠。继承武士血脉的他们,想极度放纵自我,自然会采取这种行径。但他们的行径愈来愈有残暴肆虐的倾向,反而苦了百姓。
  
  夜半路上谁通行,是加贺爪甲斐守[注二]、窃贼,还是阪部三十?从这句流行的谣曲,便可看出当时市井小民的不安。官府方面,采取由书院番的小姓巡逻市街的制度,称之为“辻番改”,但这些官差反而惹来旗本汉的冷嘲热讽。庶民们不许设立自治制度。就算路上通行的市民不小心碰到旗本汉的佩剑,就此被问罪斩首,脑袋飞落地面,周遭的人们也只能在一旁吓得发抖,冷眼旁观。
  
  面对旗本汉的横蛮,市井无赖们结党聚群与之对抗,是必然的结果。以当时的习惯来说,出身平民,崇尚武力的人,大多沦为赌徒,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后来他们以花街柳巷为中心,与旗本汉争强斗狠。为了维护由市民们的财力所造就的花街的繁荣,要找防卫队来,自然只能找町汉。不论哪个时代,无赖们的争斗,总是以花街柳巷为舞台。当胜利者享受妓女们的喝彩时,侠客一词也就此诞生。
  
  如今,旗本汉与町汉在江户市内的对抗,可说是如火如荼。旗本汉有六法组、白柄组、大小神只组等十几组,町汉除了幡随院长兵卫所率领的浅草组外,也有十几组。月明如水,照得脚下的原野一片明亮。朱面组的四人已拔剑,剑尖连成一路,将宫本伊织包围其中。他们个个口气狂妄,果然剑术也都不俗。伊织尚未拔剑,双手垂放,静止不动。
  
  风仿佛离此甚远。只听见阵阵风声,不断充斥着死寂的杀气……在月光下,四人的目光蕴含高昂斗志,射向伊织。伊织那五官鲜明的俊秀面容,在阴影遮蔽下,美得带有一股邪气。蓦地,他脸上浮现一抹浅笑:“要斩杀你们,似乎不需要用眼睛。”伊织道出狂妄之语。
  
  “什么!”

  “混账!”
  
  四把利刃透着怒火,各自在空间中展开行动。在这瞬息之间,伊织后移一步,大喝一声,“如法暗夜剑!看招!”以肉眼跟不上的神速从腰间拔剑出鞘,摆出八双剑势。只见伊织双眸紧闭。他认为人生尽在于剑,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挥剑。即便化为盲人,与多名敌人交手,伊织也不认为这是怪异之举。
  
  “唔!”朱面组的这四名无赖,同时感受到屈辱和震慑,个个背后感到一阵寒意游走。伊织摆出目中无人的守势,其架式不显丝毫破绽,充斥着骇人妖气。那群无赖仿佛中了定身咒,全身无法动弹。过了半晌:“不攻过来吗?”这句话说得小声,却锐利地传进四人心里。接着又过了数秒,伊织的八双架式缓缓转为青眼。他手中白刃的移动,让四人眼中出现难以名状的恐惧。就在伊织的剑完全摆出青眼剑势的刹那,一名无赖似乎已晓悟自己的命运,明白非出手不可。只见他举剑摆出大上段架式,扑身一跃。
  
  “喝!”伊织的白刃正渴求拿人祭刀,欢喜地发出一声呼啸,往对方的身躯横扫,拉出一道黑色的血丝,立即朝第二名祭刀者而去,寒光疾闪。长剑斩向来袭的敌人,顺势再挥向第二名敌人,动作一气呵成。第二名敌人犹如稻草人般,被伊织这斜砍的一剑从肩膀直贯腰间,来不及做任何抵抗。第三名敌人好似见血发狂的猛兽,全身肌肉鼓足了劲,大吼一声,疾砍而至。

    伊织在头顶数寸处弹开这一剑,迅速翻身。哈的一声呼喝,往地上使劲一蹬,朝第四名敌人扑去。恐惧的本能令这第四名敌人向后退却。紧接着下个瞬间,伊织的身躯已卷起一道疾风,跃向第三名敌人。伊织行如鬼魅,当真是变幻莫测。那第三名敌人当然没空喘息。伊织的动作就是这般神速、这般令人惊骇。第三名敌人发出近乎悲鸣的大叫,毫无意义地朝空中挥出挡御的一剑。
  
  伊织的魔剑从他的脑门一剑砍下。接着,他气定神闲地面向第四名敌人,从容摆出青眼的架式。这第四名敌人早已斗志全无,在草地上拖着脚步,不住后退。伊织紧追不放,以行云流水的动作快步前行。蓦地,这第四名敌人犹如因极度恐惧而发狂般,胡乱挥舞着长剑,拔腿想跑。伊织毫不留情,朝他背后给了一剑。伊织以其中一人的长袴拭去剑身的血渍,还剑入鞘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踩着悠然的步履,离开决斗场。
  
  离町家路约两百公尺远,当伊织走过草地,来到灯火通明的十字路转角时,他转头望向身后。在他身后约摸三公尺远,有个矮小的人影:“你为何尾随我?”伊织如此问道,并未使用凶恶的语气。对方一直保持固定的距离,紧随在他身后。经这么一问,那名黑影人毫不羞惭地走近。在辻番所的亮光下浮现一张阴沉的脸,此人是空斋。
  
  “在下名唤空斋,是遗世隐居的闲人。”他报上名号后,伸出左手,指向伊织腰间,“在下想鉴赏阁下的佩剑,所以才一路尾随。”
  
  “有何用意?”
  
  “它看起来像是把名剑。在下一向好观名剑之剑相。当然了,不会收您分毫。”
  
  “若是一般的刀剑鉴识,无法看出剑相,你有这个自信吗?”
  
  “听取在下的忠告,更换不祥的佩剑,因而守住身家性命,长保安泰者,不在少数。”
  
  伊织冷笑着听他道出豪语后,没开口拒绝,而是迈步离去。空斋认定他已答应,随后而行。回到客栈后,伊织并未向邻房的姑娘与少年告知决斗结果,他走进自己的客房,先将佩剑立在壁龛的立柱旁,接着坐在地上,拿起放在火盆上呜呜作响的铁壶,喝了口白开水。这时空斋缓缓走进,向他请托道:“可否让在下鉴赏呢?”
  
  “既然这是你的嗜好,那就成全你吧。”伊织冷冷地应道。
  
  “冒犯了……”空斋执起长剑,口衔怀纸,拔剑出鞘。剑尖朝天而立,凝定不动。伊织双臂盘胸,凝望着热气推起铁壶壶盖的模样,由于空斋沉默良久,伊织瞄了他一眼。只见空斋目光骇人,连伊织看了也为之一惊,莫名紧张了起来。
  
  “嗯……”历经漫长的沉默后,空斋发出沉声低吟:“这是三条宗近[注三]。”
  
  “没错。”刀形纤细,中锻、直纹细致,铁材微泛紫黑光芒。刀镐略宽,刀身雪白。它的白,宛如以青绢包覆白玉般,沉在底部,上头微微泛青。刀刃有华丽的乱纹,刀尖紧实,白刃深远。仿佛望着望着,灵魂便会就此被吸入剑中一般,确实是把名剑。伊织看空斋那陶醉的模样,露出满意的微笑:“剑相如何啊?”空斋这才回过神来,朝他点了点头:“属吉相。”

  “嗯。”
  
  “不过……”空斋静静注视着伊织,“有一处地方,有两颗流星交会,这个瑕疵是大凶。”
  
  “这代表什么含意?”
  
  “短命之相。”空斋直言不讳。伊织依旧面不改色地应道:“若是遇上胜过我的剑客,自然会落败。身为剑客,这不足为奇。”
  
  “您说得没错,不过……有这处瑕疵的三条宗近早晚会遭遇的敌人,已明显可见,您务必要当心。”
  
  “这位敌人是谁?说来听吧。”伊织重新凝望自己的名剑,空斋看着他说道:“是村正的主人。”
  
  “村正!”伊织回望空斋。“此话当真?”
  
  “在下发誓绝无虚言。”
  
  “嗯……”伊织那清秀的容貌,明显流露开朗之色,向空斋催促道:“你认识的人当中,谁是佩带村正的一流剑客,说来听吧。”空斋毫不迟疑地应道:“小野道场的第一高手,神子上源四郎。”

  注一:不容于四方的六方之人,有无赖之意。
  
  注二:加贺爪真澄,有名的粗暴旗本汉。
  
  注三:一条天皇时代的知名刀匠。


第一三节:逢魔十字路

  啪……啪……黑兵卫双膝并拢跪地,弓着背,已有半个时辰之久,他百无聊赖,只好拔起下巴的胡子,一根根放在置于膝盖的手背上,排成一排,已经排了十几根……他不时抬眼往烛台对面偷瞄,但静悄悄坐在那里的人,就像成了一尊佛像般,纹风不动。伤脑筋……到底是怎么了。

    黑兵卫摇了摇头。他心想,我这个人就是太好心了。实在没必要像个忠仆似的,这么恭顺地守在这里,而且主人也没命令他这么做。不过,主人在危难时,她挺身相救的这份恩情,黑兵卫觉得自己非得代替主人回报不可。广姬正在发怒,怒不可抑。黑兵卫认为平息她的怒火,送她回去,是自己的责任。但广姬丝毫没有离开竹芝寺房间的打算。就这样,过了约摸半小时之久……

    “黑兵卫——”广姬侧脸面向他,朗声叫唤。
  
  “在。”黑兵卫急忙挥除手背上的胡须,跪着转身。
  
  “源四郎先生解救的那名女子,叫什么名字?”
  
  “这个……”黑兵卫颇感不耐,他心想,为什么年轻姑娘疑心病都这么重?
  
  “在下已多次告诉过您。只知道对方好像与春日局大人有仇。料想是某位被撤藩的大名家千金……”
  
  “黑兵卫,你没吐实吧?”
  
  “在下岂敢。像在下这般诚实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了。这是在下惟一自豪的事。”
  
  “不,你有事瞒着我!”广姬摇头道。她那近乎疯狂的专注目光,看得黑兵卫全身发毛。
  
  “在下绝无隐瞒。”广姬不信。
  
  “休想骗我!”
  
  “在下不敢。”
  
  “黑兵卫!那名女子是否与源四郎先生订有婚约关系?”
  
  “您别开玩笑了。哪有这种事……”
  
  “不,我很清楚。就算没有婚约,至少也是情投意合吧!”
  
  “对方和主人并不认识。”
  
  “别瞒我……如果不是情人,为什么源四郎会拖着病躯骑马赶赴驹场野呢?”
  
  “那是因为主人到那里有事要办……”
  
  “你想骗我,我才不会上当呢!”语毕,广姬难忍激动情绪,突然抓起桌上的香炉,抛向黑兵卫。黑兵卫双手探出,一把接住,心中大喊——既然这样,那就随你去吧!但他终究还是没起身离去。若不是这位大小姐现身,主人现在想必已曝尸爱宕山上了。不,我要忍耐!忍耐!

  “小姐,有件事,我能向您发誓。我家主人还没有情人。在下身为他惟一的家臣,可以向您发誓保证。”尽管黑兵卫如此断言,但脑中却掠过美音的面容。
  
  “既然这样,那源四郎先生为何要救那名女子?”
  
  “这个嘛……古人不是说过吗,见义不为,无勇也。”
  
  “对方想刺杀春日局,也算是义吗?”
  
  “在下觉得很英勇……”
  
  “我不要!”广姬发出这声刺耳的尖叫,双手握拳,敲打自己的膝盖:“源四郎是我一个人的!”哎呀呀,简直跟疯子没两样。黑兵卫就像害怕被她的疯狂给吞没般,举起硕大的手掌朝脸上摸了一下。
  
  “黑兵卫!”经历漫长的沉默后,广姬这次改为沉稳的口吻叫唤,但这样反而让人感到阴森可怕。
  
  “您有何吩咐?”黑兵卫刻意以憨傻的语气应道。
  
  “我爱源四郎先生。爱他入骨!”广姬远望闪烁的灯影,如此说道。黑兵卫第一次听她如此坦诚的告白,心中暗呼一声“噢”,视线转向广姬。这位好胜的大小姐,没想到也会流露如此哀伤的神情。
  
  “小姐,在下晓得。”
  
  “可是……源四郎先生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心意。我说得没错吧,黑兵卫?”
  
  “关、关于这点,像在下这种下人,真的不知道……”
  
  “他完全不懂我的心意。就算懂,源四郎先生也讨厌像我这样的女人吧。”黑兵卫双臂盘胸。至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黑兵卫!”广姬的叫唤声再度变得尖锐。
  
  “在。”黑兵卫急忙松开交盘的双手。
  
  “就算他讨厌我也无妨!我还是爱他!爱得无法自拔!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源四郎先生!”
  
  “在下一定会代为传达您的心意。”
  
  “我想和他见面,亲口告诉他。带我去见他。”
  
  “在下也想让您见主人一面,可是主人不知去了何方……这一阵子,想必外头盘查得甚紧……”
  
  “他和那个女人一起躲起来了是吧?”广姬光是想像,便已流露出坐立不安的神情。
  
  “关于这点,请您放心。主人告诉在下,他们会在途中分道扬镇。”广姬凝望空中,若有所思,半晌后低语道:“我要回去了。”
  
  当天夜里。每当昏暗的烛台灯火闪烁,家具映在墙上的巨大黑影便会随之摇曳。源四郎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凝望这幕景象,接着缓缓起身。虽然高烧已退,但还是微感晕眩。他整装完毕,左手提起爱刀,就此走向客厅。丝耶独自一人静坐在火炉旁。
  
  “啊……”她投以惊讶的目光。源四郎就地坐下,微微向她行了一礼,说道:“这些时日,谢谢你的关照。我想就此告辞。”
  
  “可是……您的身子应该尚未完全康复……”丝耶神色不安地说道。她的担心的确没错,不过,之前丝耶完全处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中,直到源四郎前来道别,这才感到错愕。换言之,丝耶在照料源四郎时,认定两人目前皆受官府搜捕,处境相同,离开这里时,应该也会一起同行。在这样的心境下,她对源四郎的爱慕之情已孕育而生,只是丝耶自己不知是否已清楚明白。总之,源四郎前来告别后,丝耶女人的哀愁油然而生,不自主地感到惊惶。
  
  “我不能老是在这里叨扰,况且,我自己也有事要办。”源四郎望着炉火,语气平静地说道。
  
  “您如果不喜欢这里,我可以替您另寻住处。请您再静养些时日,好吗?”丝耶听出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哀求,这才清楚晓悟自己的孤寂。我不想孤零零一人!那是突然自心底涌现的请求。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是必须与你告别。”他的语气极为坚决。
  
  “空斋先生说,近来官府正严密四处盘查呢。”丝耶近乎呐喊地说道。源四郎望着丝耶那刚强的眼神。他冷静的表情,令丝耶心中激动不已:我不想就这样与他分离!我想跟他走!丝耶在心中呐喊。源四郎向她行了一礼道:“告辞了。”就此起身。丝耶的心跳变得像警钟般,又响又急。然而,“我不想和你分离”这句话,她始终喊不出口。源四郎来到土间后,丝耶弹跳而起,但此刻她双眸燃烧着爱慕之情,除了定睛凝望外,不知该如何是好。当源四郎伸手搭向大门时,丝耶猛然想到某事。
  
  “请留步。”她出声唤住源四郎,赤脚走下土间,递出白珠道:“这个……请您带在身边。”源四郎避开丝耶炽热的目光,略显踌躇,但最后还是接过白珠说道:“那我就收下了。”我会再和他重逢!一定会的!丝耶不禁暗自在心中立誓。源四郎就此离去,回到炉边,丝耶像虚脱般,茫然望着柴火,不知过了多久。
  
  “你怎么了?”幕地,土间传来这声询问,丝耶猛然回神。空斋不知何时已返家,站在她面前。她告诉空斋,“神子上先生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空斋眉头微蹙,“以他现在的情况,要是被柳生的门人发现,肯定无法逃脱。”丝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我留过他了!我已全力挽留他了!
  
  “丝耶小姐。”空斋朝她的侧脸投注冷漠的视线,脸上泛着讽刺的冷笑:“你喜欢那个男人对吧?不过,你命中与他无缘。劝你还是死心吧。依我看,那个男人命不久矣。”
  
  厚云布满天空,夜已深。在这个动荡的时代,此等暗夜会随着红轮西坠而增添夜色。护城河旁的大路已悄无人踪,只有鱼儿跃离水面的声响不时响起。城门开启,走出一小队人马,提在前头的灯笼,朦胧的红光渗进黑暗中,让人想到狐火。黑暗中仿佛有迷雾飘动。那是画有总莳绘的华丽轿子,窗上印有葵纹[注]。

    轿夫四人,轿子两旁各有两名像是伊贺忍者的武士,而后头约两公尺处,还紧跟着三名蒙面的武士。虽然来到大名官邸区的小路,却不见轿子走进任何一间宅邸,反而在宽敞的大路中央快步前进。两侧树木茂密高大的海鼠墙一路绵延,途中不会与人错身,队伍顺着缓坡而下,来到外濠边。
  
  “停轿!”轿内传来一声命令,轿夫们静静地将轿子放在地上。一名伊贺忍者在轿前摆好草鞋,开启轿门。轿内走出的人物,以白绢蒙脸,身上的外罩同样印有葵纹。一名武士从后面朝他走近,这位人物对武士说道:“但马,今晚我一个人走。”
  
  “万万不可。”出声拒绝者,是柳生宗矩。
  
  “不,今天我一定要一个人走。”将军家光以任性的刚强语气说道。
  
  “将军。”但马守悄声道,“如今此事已在市内传开,难以掩盖,属下明白您为了试新刀非这么做不可。但属下担任随从,绝不能离开您寸步。”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剑术吗?”
  
  “您误会了。因为有不少前途茫然的浪人,结党聚群四处游荡,您千金之躯绝不能稍有闪失。”
  
  “有意思!你不是教过我一次对付多人的狮子乱刀吗?”
  
  “将军!”但马守语气严厉,欲责备家光的任性。家光不予理会,已快步向前走去。一切纯属偶然。但日后回想,这可说是上天巧妙的安排。借着外濠水面上那称不上光线的荡漾波光,源四郎沿着这条大路而行。一旁大名官邸的海鼠墙一路绵延到尽头,转而是一片树林。这时,源四郎本能察觉有异:咦?他并非借由眼耳察觉异状。他超乎常人的感觉,之所以能在瞬间准确查知潜藏于黑暗中的杀气,全是拜他过去多次出生人死的经验所赐。
  
  那是他全身经过千锤百炼的经历,下意识的反应,就连源四郎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来了!在他领略的刹那,全身的神经也已做好准备,但他的姿势、步伐、速度依旧保持原样。只不过,此刻的源四郎面对强敌,已无体力散发惊人剑气。是什么人?这是问题所在。如果只是一般的斩人试刀,要躲开攻击,不需要多利落的身手。不太对劲。这道杀气非比寻常!这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源四郎常是借由敌人的杀气,于电光火石之际全身涌现应战的力量,但此刻却觉得力量不够,表示这名潜藏的敌人,杀气非比寻常。他缓缓走了数步。森然死寂的漆黑森林中,一切静悄。是我多心了吗?正当他认为是自己病体初愈,出现错觉时,前方三米远的路上,一道黑影从林中蹿出。此人腰间寒光一闪,已拔剑握在手中。原来如此!源四郎这才恍然大悟。眼前出现的敌人,并非什么剑术高手。真正可怕的,是藏身林中的人。

  “浪人!”家光朗声叫唤,“你这条命我要了!觉悟吧!”源四郎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看出对手并非普通的旗本后,立即鼓起全身之力。
  
  “我要出招啰!”家光剑持青眼,步步逼近。源四郎从他的青眼剑势中,看出柳生流特有的缓慢浮沉动作。江户市内的传言果然不假!源四郎也已听闻将军在路上斩人试刀的传闻。如果此人是将军,那么,藏身背后林中的人肯定是柳生但马守。难怪他从树下暗处投射出的杀气,会如此与众不同。可恨!源四郎咒骂自己的病躯。要是此刻保有平日健康的身体,这可是和但马守一较高下的绝佳时机啊。
  
  和但马守交手,源四郎自信不会落败。今晚此地会是我的葬身之所吗?没落入官府搜捕的天罗地网,却成了将军试刀的冤死鬼,源四郎深感宿命的讽刺,不禁苦笑。不过!源四郎丹田运劲,坚决地告诉自己。绝不能轻易死在但马守剑下!家光拉近距离后,发出“喝”的一声威吓叫喊,举剑持大上段架式。源四郎依旧双手垂放,不动如岳。他感觉到背后但马守已从林中来到路上,朝他投以高昂斗志。但马守见源四郎的背影不显一丝破绽,为之咋舌,心中暗自低吟:是名高手!
  
  喝!家光不知天高地厚,正欲一剑砍下时,但马守也看准机会,朝源四郎背后发出威猛的一喝。源四郎未被他这一喝所震慑,他向前踏出一步,拔剑一挥,将家光的剑震飞。紧接着下个瞬间,源四郎清瘦的身躯一转,与但马守对峙,剑持八双。从家光手中飞出的长剑,在夜空中飞舞,落人远处的护城河里,传来噗通一声。
  
  “喂,但马守!”源四郎将病躯涌现的精气全贯注于这声喝斥中。但马守这时已拔出爱刀,剑持青眼。净现在黑暗中源四郎的身影,以及鬼气逼人的剑气如烈焰般冉冉而升。但马守见状,为之战栗。犹如夙敌小野忠明复生,前来与他决斗一般。源四郎这八双的架式,确实是从小野忠明师父一刀斋那里继承的“一刀流水月秘法”。
  
  八双原本是守势,但源四郎此刻剑尖直立,比向天际的静止动作,不为防御,也没有难以突破的稳定态势,而是预告将舍命击出石破天惊的一剑。因为八双一般是将右肘收于腋下,但源四郎却是左肩向后收,右臂绕至胸前,左肘贴向腋下。换言之,他完全露出右半身的破绽,诱敌出剑攻击。敌方疾砍而下的一阵刀风,与我方扫向右侧的一道白光,这电光石火的快慢之分,是胜负关键。
  
  然而,源四郎要使出这招,前提是自己得先踏入但马守的刀圈内。这便是人称不要命的一刀流骇人之处,也是讲求剑禅如一的柳生流最忌讳之举。源四郎的每一步都不显踌躇,如同于地面滑行般,缓缓朝但马守逼近。同一时间,源四郎手中的长剑,也开始缓缓改为横持。一面前进,一面倒放长剑,这一连串动作,在黑暗中画出美丽流畅的景象。
  
  但马守如同脚下生根,在原地定住不动。不知何时,空中的厚云已退散,露出斑斓星光。倘若源四郎能很自然地以此精妙的动作进入但马守的刀圈内,或许这一剑便能扫中但马守的身躯。他的五官就不必提了,就连头发、指甲,全身的一切,都为了这场战斗而逐步动员。尽管源四郎历经超乎常人的锻炼,但他的病体终究还是无法负荷。他要主动攻击,实在过于勉强。滑出五步后,源四郎陡然感到一股犹如冷水淋身的寒意。
  
  唔!源四郎瞪大双眼,全力抵抗寒意,但面对敌人逐渐加大动作的浮沉剑尖,他有种几欲被吸人刀圈的错觉。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努力挥除这种感觉。之前平静如水的动作,因此而露出一丝破绽。但马守见到岂会放过,若非这时家光大喊一声,“但马,杀了他!”但马守肯定会以疾风之势袭向源四郎,将他斩成两半。家光的叫喊,反而令但马守踌躇。相反地,源四郎因此猛然使出舍命一击。

    无言的斗气贯穿黑暗,源四郎在仅差一步的距离下蹬地一跃。若是一般剑客,面对如此刚猛的横扫,绝对无法招架或闪躲。然而,但马守已从容地看出源四郎的破绽,告知他向后跃离较为有利。源四郎一剑挥空,斩向夜气,旋即回剑重新摆出青眼,动作快得骇人,不给但马守丝毫反击的机会。然而,当源四郎剑持青眼,大喊一声“来吧”时,他的身心就像被一把巨槌敲碎,陡然崩毁。但马守冷眼望着源四郎在他面前踉跄前倾。
  
  “但马!”家光见对手已蹲在地上,可是但马守仍摆出下段架式,动也不动,令他感到不耐烦。
  
  “怎么了?”
  
  “无法继续决斗了。”
  
  “什么?”
  
  “此人似乎有病在身。”家光快步来到但马守身边时,源四郎好不容易将快要坠入深渊的意识拉回,以颤抖的手将长剑置于膝前。
  
  “杀吧!”但马守见他态度从容,再次觉得此人绝非等闲!
  
  “报上名来。”源四郎左手按在膝上,撑住身子,不假思索地应道:“神子上源四郎。”
  
  “呃……”但马守发出一声惊呼:他就是神子上源四郎!早在数年前,他便已得知这名青年的存在。道场派出的密探陆续在骏府遭人斩杀,这项报告传回后,他才了解此人是柳生一门的可怕对手。当他听闻小野道场投靠的四名剑客在驹场野遭杀害时,他原以为是小野场道的主人小野忠常所为,心中已做好心理准备。两家门派的争执,终于引发喋血事件了!然而,当他确认神子上源四郎返回江户的传闻无误后,他便有个直觉:也许是这名年轻人所为!

  从骏府归来的左马介宪严一行人回报,他们偶然发现源四郎的行踪,在爱宕山上袭击,最后未能得手。但马守知悉后,更是对源四郎的超凡剑技深感震惊。左马介率领的七名剑客,个个都是足以在道场内担任代理师父的高手。据说神子上源四郎被这七名剑士包围,毫无惧色,甚至出其不意使出攻击,令其中一人在完全来不及防御的情况下,俯卧血沫之下。尽管源四郎在这之前,已先和同门的高垣弥九郎决斗,耗费不少体力。最后却还是全身而退……

    “神子上源四郎……我听过这个名字。”家光道。就在这一瞬间,但马守心中有个强烈的念头:我实在不想杀这名青年!身为剑客,这是很微妙的复杂心理。他心里没半点施恩求报的念头,只是欣赏这名天赋异禀,并将剑术才能磨炼得炉火纯青的青年,舍不得就此让他从世上消失。
  
  “将军。”但马守就像是要保护源四郎般,绕到家光面前行礼道:“此人是小野忠明的爱徒。”
  
  “嗯……”
  
  “在下推测,他可能是忠明一刀流水月秘法的惟一传人。”
  
  “是吗?”
  
  “若真是如此,不如眼下先放他一马,他日再唤至将军跟前,表演水月秘法,肯定对剑道发展有莫大贡献。”
  
  “这样也不错。”家光爽快允诺。这时,颓然垂首的源四郎缓缓抬起头拒绝道:“我神子上源四郎不接受柳生但马守的假慈悲!”
  
  “这不是慈悲,只是将这场胜负延至日后再战。”但马守如同训斥般,以严厉的口吻说道。此时,持灯笼的随从已走近。柳生道场的高徒在灯笼的亮光照耀下,紧盯着源四郎看,“啊”地发出一声惊呼:“师父!您知道此人是谁吗?前些日子在鹰野,解救袭击春日局大人的那名姑娘,和她一起逃脱的歹徒,就是他!”

    这名高徒不知他就是神子上源四郎,但他在驹场野担任春日局的护卫,目睹源四郎救丝耶脱险。这时,正好有两道黑影走在通往外濠大路的林中小径上,朝这里接近。灯笼照向脚下的灯光,之所以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是因为提灯笼者每走一步,身体便严重往单边倾斜,此人乃是黑兵卫。跟在他后头的人,不消多说,自然是广姬。
  
  “啊!”黑兵卫突然停步,透过树林间的幽暗,望向大路上的光景。他发现某人在灯光下浮现的身影,心中陡然兴起一个直觉:那个人是……约摸两年前,将军家光曾在隅田川的浮桥上,命一群血气方刚的旗本在寒天下游泳,当时黑兵卫曾在河畔上俯看过家光。那时隅田川上仍未架桥,因为阁老认为架桥有损这处天险,反对架设。只有将军家举办活动,才会架设浮桥。
  
  一直到日后万治三年,才架设第一座大桥(两国桥)。明历的一场大火,因为当时没有桥梁,城下的百姓无处可逃,不是葬身火窟,便是溺水而死,成了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幕府这才决定架桥。不过,虽然没有桥,但住在市内的百姓行动相当自由,也能就近欣赏将军家举行的活动。黑兵卫清楚记得家光的长相。不会有错,是将军。
  
  “怎么了,黑兵卫?”广姬在背后问道。
  
  “现在暂时不能往前走。”黑兵卫摇着头说道。广姬也定睛远望。两人发现一名全身受缚,被人从地上架起的男子。啊!黑兵卫暗叫不妙。
  
  “啊!”广姬也在同一时间轻声惊呼。灯笼的红光清楚映照出那人的侧脸。
  
  “黑兵卫!”广姬不禁一把抓住黑兵卫的肩头。
  
  “小姐,现在不能轻举妄动!柳生但马守也在场!”黑兵卫犹如变了个人似的,严厉制止。

    注:德川家的家纹,幕府的象征。


第一四节:邪宗门

  “啊,是鹤。”一个娇小的身躯从橡树林中蹿出,如此朗声喊道,笔直朝丘陵的缓坡上奔去。坡顶的草丛里,立着一对体态优美的白鹤,待少年来到它们身旁四米远时,这才展开巨翅,轻灵地舞上高空。
  
  “啐!”少年暗骂一声,捡起石头,朝它们飞离的身影丢去,接着转头唤道:“美音姐!”头戴市女笠,拄着手杖的美音,出现于山脚下。
  
  “走这边才对,修太郎。”
  
  “到坡顶上休息一下吧。”修太郎不予理会,一屁股坐下。走过上野来到这里,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一望无垠的武藏野,放眼望去尽是草木。缓缓起伏的丘陵,也仅有零星几株树叶落尽的杂树,呈现一片淡淡的冬日景致。浮云蔽日的苍穹洒下天光,大地上的草木全无半点生气,这幕萧瑟光景,令这两名来自江户市内的少年与姑娘莫名感到一阵落寞。
  
  “美音姐,清光寺离这里很远吗?”修太郎拔起枯草含在口中,以不满的口吻问道。
  
  “不,就快到了。你看,那里不是有座微尖的山丘吗?就在它对面。那一带已经算是丰岛郡了。”

  “嗯……丰岛是美音姐祖先的姓氏对吧?”
  
  “是啊……”
  
  “曾经统治过这么大片的土地啊。后来被德川家康给灭了是吗?”
  
  “不,早在德川将军之前便已灭亡。”
  
  “被谁所灭?”
  
  “一位叫太田道灌的人……”美音指着东南方一隅。
  
  “那一带有座平冢城,听说城池固若金汤,但最后还是在太田道灌的火攻下被攻陷。接着练马城、石神井城也一一沦陷……”修太郎薄唇紧闭,仔细聆听,突然应道:“接下来换江户城要被攻陷了。”美音大吃一惊。
  
  “修太郎,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不为什么。他们坐拥江户城,已经威风了三代,接下来应该会出现某位厉害的武将来打败他们吧。这是一定的!”
  
  “修太郎!”美音难得会板起脸孔瞪着少年。
  
  “中国古时候有本叫《战国策》的书,里头有句话提到‘以乱攻治者亡,以邪攻正者亡,以逆攻顺者亡’。你明白意思吗?许多已故的武将,脑中只想着武家的荣耀,野心勃勃,想完成一己之霸业,所以当他们达到目的时,势必得将地位和权力让给下一位敌将。这是错误的。管子曾说过‘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让人民受苦的,正是战争。只为了一名武将的野心,要让成千上万的人民受多少痛苦呢?战争已经太多了。如今国家好不容易才走向和平。我们只能祈求今后幕府内的人好好主政,为百姓谋福。”

  “可是……被德川家消灭的那些大名,他们的家臣又该怎么办?要他们忘了仇恨,安分地当个老百姓吗?这是武士之耻啊。他们可是武士啊。武士信奉的是武士道!主君被人杀害,岂能躲在被窝里哭泣!”修太郎激动地说个不停。
  
  “修太郎……”美音反省自己刚才强迫少年接受的态度,改为柔声相劝,“你认为武士很伟大,老百姓很卑贱是吗?”
  
  “武士可是奉献生命,战死在主君的马前啊。老百姓却只是负责翻土,种种米麦而已。”
  
  “所以你认为战死很伟大,种米麦很卑贱是不是?”
  
  “生为男人……想当一名武士,是很理所当然的。”
  
  “你说得没错。可是,肚子空空可没办法打仗哦。正因为有百姓耕种米麦,才有办法打仗。不,武土应该是为了让种米麦的百姓能过和平的生活,才和敌人打仗,保卫家国才对。”
  
  “我知道啦。没人攻打江户城总行了吧。德川家永远统治天下,这样你高兴了吧。”修太郎愤愤不平地捡起地上的石头,使劲掷出。
  
  “对不起,修太郎。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美音远望萧瑟的原野。
  
  “正因为出身武士之家,我的祖先才会全部命丧刀下…”祖父兵卫尉丰岛赖重,加人秀吉征讨小田原北条氏的大军,在攻打忍城时战死。父亲明重在殿内挥刀斩杀老中主计头井上正就,自己也自杀身亡。美音的弟弟主膳正继重身为家中继承人,年仅十四岁,便随父亲切腹谢罪。弟弟在聆听使者的残酷宣旨时,美音就在邻室。
  
  “令尊死得壮烈。你身为丰岛家最后的男丁,也应壮烈切腹。”当美音听使者如此宣布时,内心强烈的反抗,以及全身的颤抖,令她永生难忘。爹杀人之罪,为何要由弟弟来背负呢?美音无法明白。她不知道父亲是因为何等无法隐忍的原因,而斩杀老中,但为此而必须让年仅十四岁的弟弟领罚切腹,这样的处分令人无法接受。
  
  十六岁的美音忍不住憎恨这人世所定的规矩。母亲、姐姐、还有美音,都不许观看继重切腹的模样,但担任介错[注一]的柳生道场高徒户泽新八郎一刀挥落时的刚猛呼喝,传进一旁忐忑不安的房内时,她们三人感受到一股犹如身受刀斩的冲击,双目紧闭。检使人内告知,“非常壮烈的切腹。不愧是武藏名门之后,令人佩服。”虽不知当时母亲和姐姐心中作何感想,但美音却是在心中死命摇头,无声地呐喊着:弟弟,你为何生在武士家呢!
  
  美音如今将修太郎当作自己那不幸的弟弟,百般疼爱。所以她希望修太郎能有和平的未来。半个时辰过去,两人穿越原野,绕过某个丘陵山脚,正要来到一处狭窄的溪谷时,突然同时停步。那是什么?两人面面相觑。枫树林中传来一阵悠扬的乐音。似乎不是笛声,也非尺八,曲调相当陌生。两人隔着树丛窥望,发现一座以木片铺成的人母屋样式屋顶。
  
  “去看看吧。”修太郎立刻打算将好奇心付诸行动。
  
  “可是……”美音显得踌躇。他们是为了抄近路,才碰巧选上这条羊肠小道,所以这处远离大路的溪谷,肯定是专为避人耳目所挑选的场所。看来,也只有必须远离人群的人,才会把此地当住处。
  
  “还是算了吧。”美音催促修太郎快离开此地。但修太郎并不听劝。
  
  “有什么关系嘛。现在正好是中午,不如请对方帮我们做个便当……”的确,这乐器的旋律蕴含了悲切,扣人心弦。美音被乐音吸引,走进枫树林,心中微微有股不安的预感……

    “嗯……”当修太郎来到一处地点,眼前雅静的宅邸景致尽收眼底时,他发出一声沉吟,“就像是落魄大名的隐居处。”连这名少年也看出这栋宅邸有一股高尚不容侵犯之气。冠木门两旁,粗大的角竹彼此间隔一公尺的距离,井然排列,形成竹林,这也是用心维护的景致。整面冠木门长满了野菇,洋溢古色古香的典雅气息。
  
  “修太郎。”美音朝紧闭的大门望了一眼,拉住修太郎的手。
  
  “我们就别再靠近了吧。”
  
  “这怎么行!都来到这里了,就进去吧。怕什么!”修太郎一步步走近,一把推向大门旁的竹编小门。
  
  “有人在吗?”修太郎扯着嗓门叫唤,那阵乐音就此戛然而止。此处典雅的气息,就像某位大名喜爱乡野闲静,钻研茶道,因而挑选这处林泉之地,搭建茶室。站在屋檐向外延伸的玄关处,微微飘来一阵芳香,这更令美音对自己的不请自来感到忸怩羞惭。修太郎还是一样毫无顾忌。
  
  “有人在吗?”
  
  “请稍候……”有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应道,笔直的走廊深处门板开启。走来一名年近半百、气质高尚的妇人。她朝站在玄关的美音与修太郎望了一眼,一脸纳闷地在走廊上驻足了片刻,接着才走近:“请进。”她单膝跪在榻榻米上,双手交叠摆放单膝的姿势,是很高贵的动作,此乃身份高尚的大名夫人向身份低的访客问候之礼。
  
  “我等素昧平生,贸然登门叨扰,尚请见谅。”美音恭谨地告诉对方,自己在旅途中听闻那从未听过的奇妙乐音,为之神往,因而循声来到此处,希望有缘能叨扰一餐。
  
  “小事一桩。请入内随意就座。”妇人笑容可掬地答应,唤婢女前来。美音与修太郎绕过屋檐下的袖壁,走进庭内。导人溪水的细流,在阳光下微微闪动着亮光,两人被引领走过这饶富野趣的园间小路后,眼前是一片石板地,上头设有个小茶亭。
  
  “请在此稍事休息。马上为两位端茶来。”婢女领两人人内后,返身离去。
  
  “美音姐,刚才那位大婶举止不俗,很像大名夫人呢。”
  
  “可能以前是吧。”
  
  “她一个人住这里吗?”
  
  “这就不得而知了。”
  
  “想必很孤单吧。当女人真吃亏。家没了之后,就得自己孤零零地住在这种地方。”话才刚说完,修太郎便猛然惊觉,伸手敲了一下脑袋。
  
  “啊,对不起!我忘了美音姐也是。”
  
  “你说得没错。当女人真的很无趣。”美音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低语道,不过,我很清楚身为女人的幸福是什么。她眼前浮现源四郎的面容:你现在人在哪里?从他面容浮现的那一刻起,美音便感到胸口隐隐作疼。离开江户来到这里,她心中有些后悔,因为她担心再也没机会和源四郎见面。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只和源四郎见过两次面,对他的思念竟是与日俱增。想必他还不明白我的心思。这样也好。美音如此说服自己,因为她自认病躯无法长命,对凡事不抱希望。
  
  美音自从父亲、弟弟、母亲过世后,便认定自己这一生绝不会有幸福降临。就是这样的念头,让她原本的纯洁天性,更加透明无瑕。偶然以飘然之姿出现的源四郎,就像一道光箭,在她孤独的心底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原本沉睡于心中的一切,因这道光束而觉醒。然而,她内心的表面,尚未激起任何涟漪。美音的态度和举止,仍和认识源四郎之前一样。这正是美音的悲哀。就算永远无法与源四郎重逢,美音也能悄悄地活下去,静静迎接死亡的到来。
  
  婢女端来热茶。这时,修太郎已将炒饭塞满嘴。美音客气地道了声谢,接过热茶。修太郎喝了口茶之后,向婢女问道:“那位大婶是什么人啊?”婢女默而不答,只回以一笑。祭完五脏庙后,少年再也坐不住。

  “啊,修太郎。”美音才刚出声制止,修太郎已一溜烟地跑远,旋即已跑在园间小路另一头。美音本想随后追赶,但仔细想想,还是决定待在原地。修太郎满心好奇,那个乐器,我要瞧个仔细。他来到主屋的天花板边条处,悄悄往上爬,单眼凑向柱子与拉门间的缝隙。在宽敞的厢房内,那名年近半百的妇人就坐在对面,目光静静投向壁龛的挂轴。那是什么?
  
  那是连修太郎看了都觉得古怪的一幅画。图中一名身穿雪白长衣的女子,怀抱一名光溜溜的婴儿,女子如波浪般起伏的长发呈白银色,后方画有光彩夺目的金色光圈。长衣下摆流动的白色物体,看似白云。非但如此,仔细一看,背景的云端之上,还站着一个人,模样庄严地伸出双手。好像如来佛……修太郎以为那是尊奇怪的佛像。妇人手中还拿着佛珠,所以他认定那是佛像没错。
  
  这时,妇人口中诵念着祈祷辞:“我们的天父,愿您的名受显扬,愿您的国度来临,愿您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如同在天上。求您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您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阿门。”咦!好古怪的经文啊。
  
  “……万福玛利亚,您充满圣宠,主与您同在……您在妇女中受赞颂,您的亲子耶稣同受赞颂……天主圣母玛利亚,求您现在为我们临终时的罪人之身祈求天主……阿门……”咦?她称自己是罪人呢。这位大婶是罪人吗?正当修太郎感到纳闷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刹那间,修太郎以野性动物般的迅捷身手从上头跃下,躲在袖壁前的石灯后。石灯周遭长满茂密的木贼,从外廊看不见修太郎的身影。其实他没做坏事,大可不必躲藏,但少年敏感的本能命他这么做。
  
  三名骑士走进门内,个个黑布蒙面,模样看似某地的藩士。带头者翻身下马,是名高逾六尺的大汉。他低声向身后两人说了些话,是一种奇怪的语言。修太郎从石灯后窥望绕过袖壁的三人时,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带头的那名大汉,他那眼窝深陷的双眼,有对炯炯生辉的蓝色眼珠。修太郎立即明白厢房壁龛上的挂轴为何。天主教徒!他小小的心脏,以惊人的速度跳个不停。
  
  就一般人而言,天主教徒的存在就像瘟疫般,令人避之惟恐不及。这里是天主教徒的藏匿处!修太郎感到眼前发黑。怎么办?我得告诉美音姐才行!这里顿时摇身一变,成了残忍可怕的馆邸。修太郎觉得,若想逃离此地,非得全力一搏不可。可恶!腋下冷汗直流。那三人没察觉修太郎藏身暗处,走进厢房后,便解下黑布。当中只有一名外国人,其他两人相貌堂堂,一看就知道是某处的旧家臣。

    外国人在妇人对面坐下后,摇着头以生硬的语调说道:“没办法、没办法了,志津女……”名唤志津女的这名妇人,脸上蒙上一层黑雾:“没办法了吗?”她以悲痛的声音重复说道。
  
  “你的预感没错。”外国人说。眼前这名大汉,被江户的天主教徒尊奉为传达天主福音的圣者,他就是耶稣教会的传教士胡安·葛雷克,日本名为寿庵。自沙勿略开教以来,日本的天主教派在幕府雷厉风行的打压下,几近全灭。在传教初期,主要以九州岛及京都、大阪地区的传教为主,在秀吉发布禁令之前的四五十年间,除了山阴地区外,日本西半部到处都有天主教的存在。他们的寺院、学校、医院,也所在多有。
  
  在京都,他们于秀吉特赐的土地上建造一座名为“天使圣母”的气派教堂,设有欧式回廊与美丽的庭园。还在长崎建造大型医院,分别收容了上百名病患,日本人也参与这项事业,募得不少捐款。天正十五年,秀吉突然发布传教士驱逐令。统一天下后,开始连人们信仰的自由也要剥夺。不过,秀吉这项打压的举动,应该只是一时兴起。
  
  接着掌握天下大权的家康,对天主教派的打压意图更是强烈。但另一方面,他也采取利用外国教士促进海外贸易的政策,所以家康对许多方面都睁只眼闭只眼。由于颁布了禁教令,而且九州岛各地有像加藤清正那样近乎疯狂的憎恨举动,导致迫害、殉教事件频传。但在江户,家康为了海外交通,对传教士相当礼遇。据说担任口译的胡奥·罗德里格斯(Joao Rodrigues)等人,能自由进出于京都或伏见的城门。本多正纯也常保护传教士,向家康说情。
  
  史料记载,庆长十年,日本全国有五千五百名新受洗的信徒。家康把将军一职传给秀忠那年,暗示着天主教徒们灾难的命运即将到来。秀忠一方面在江户市内逮捕天主教徒,另一方面却又礼遇担任外国使节的教士。江户原本在八丁堀有座名为“玫瑰圣母”的教堂,浅草也设有方济会事业之一的麻风病患收容所。然而,生性保守的秀忠,还是逐步厉行禁教令。
  
  最早的大迫害,在庆长十七年爆发于骏府和江户。秀忠听闻旗本当中有人受洗,为之盛怒,命人彻底调查。同时下令破坏教堂。当时旗本中的要人原主水逃亡,所以幕府趁此机会,定下每年突击搜捕的方针。庆长十八年,终于逮捕了一名交易使节,传教士索特洛(Luis Sotelo),以及二十七名教徒。二十七人当中,除了武士外,也有木匠和门卫。
  
  这一年,各地的天主教徒被逮捕或处死的情况不少。由于大阪冬之阵开战,迫害的情形看似有暂缓之势。传教士们讨论后,认定这是活动的好机会,但那不过只是昙花一现。随着丰臣家灭亡,德川名副其实地握有天下大权,要展现其为政的严峻,打压天主教是最好的方法。在国外通商方面,荷兰与英国已逐渐夺取先来者的势力,所以幕府已没必要为了通商而利用天主教的传教士。牧师禁止入国,从此传道成了地下活动,不断躲避追捕,与迫害对抗。
  
  不过,秀忠的政策仅只是逮捕江户、京都、大阪的信徒,予以处罚,当作是杀鸡做猴。就算西班牙王的使节前来,也不表示欢迎,拒绝接见,不收赠品,直接遣返,以此作为恫吓传教士的间接手段。元和九年,家光接任三代将军后,他的打压更为严厉。为了让世人了解幕府的威严,迫害的处刑总是举行得特别盛大。
  
  该年,旗本的重要人物原主水及其他五十多名教徒,与安杰利斯、加尔维斯这两名传教士一同被捕,于芝海岸(现今的田町九丁目)接受火刑,其殉教之惨烈,连混在围观群众中的信徒见了,也不自主地跃进竹栅栏内,恳求一同接受火刑,此事史料上亦有记载。家光听闻信徒中也有小姓组的武士后,撂下豪语道:“数年后,我要让全日本没有半个天主教徒。”当时江户尚有数千名信徒。
  
  宽永元年,五男七女遭受火刑,死在狱中的尸骸也一起被投人火中。宽永三年,麻风病患收容所被夷平,六十八名患者被关进大牢,悉数病死。宽永六年,一群身份不俗的人,夫妻连同孩子共十三人,被处以浸水的责罚。一位名叫中川清左卫门的浪人,被浸在水中三天,最后被人以竹刀砍下首级,但他断气前,始终诵念着耶稣之名。宽永八年,有五个家庭遭火刑,一名不满一岁的女婴,在父母面前活活被杀死。
  
  …详细情形不胜枚举。而就在昨天,幕府终于在江户市内各个十字路口立起告示,颁布最严苛的政令。那就是对每一位江户市民进行宗教调查,并命他们踩踏圣画[注二]。同时,还悬赏给密告天主教徒者,对象若是传教士,赏金两百枚银元;若是信徒,赏金一百枚银元。此外,一人有嫌疑,其家人及兄弟姐妹皆视为同罪,处以火刑。若有人胆敢以文字批评政令,四处张贴,也视为信徒拘捕。此公告正是对天主教徒的最后通牒。
  
  厢房里悲痛的沉默仍持续着。志津女长叹一声,低语道:“为了守住幕府的尊严,不知已有几万条人命被送往天主身边了!”寿庵葛雷克静静注视着志津女惨无血色的脸,沉默不语。其他两人也低着头,动也不动。不久,寿庵以沉重的口吻说道:“志津女,你要不要去长崎?长崎目前还算安全。”但志津女摇头应道:“我要留在这里。”
  
  “可是……这里不久就会被发现的。”
  
  “江户市内不是还有上千名信徒吗?他们不管遭受何种迫害,也不会逃离江户。”
  
  这时,其中一名武士突然板起脸,犀利的目光扫向庭园:“什么人!”外廊发出的叫唤声,与修太郎如同脱兔般迅速从木贼后冲出的动作,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站住!”武士纵身一跃,欲制服修太郎。他的长臂搭向修太郎肩膀——就在那一刹那,修太郎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划出。武士见他是名少年,一时松懈,发出“唔”的一声呻吟,右手腕血花飞溅。
  
  “臭小子!”另一名武士瞠目瞪视,跃向庭园。
  
  “我岂会让你们抓到!”面对这样的危机,令少年燃起粗暴的野性,为之热血沸腾。他丝毫无惧。修太郎佯装逃跑,向前奔了几步后,转身面向对手,双脚立定,大喝一声“来吧”,摆出青眼的架式。不论斗志还是架式,都足以令武士吃惊。
  
  “小鬼!把刀子放下!”
  
  “才不要呢!你们是天主教徒!就是你们破坏天下的规矩!”他扯开嗓门大叫。志津女来到外廊,见到这名小恶鬼,好像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呼,“啊!”武土们发现要空手逮人诸多不便,彼此互望了一眼。于是那名手腕受伤的武士,跑去拿了一根六尺长棍来。在此同时,美音也脸色大变,从细流旁的园间小路快步奔来。
  
  “修太郎!”美音在前方三公尺远处放声大喊,一时喘不过气来,双膝一软。
  
  “不、不可以!修太郎!不能这样……快把刀子……收起来……”但修太郎仍是横眉竖目,龇牙咧嘴,维持原本的姿势向美音说道:“美音姐!他、他们是天主教徒!”
  
  “什么!”美音蹒跚地站起身,就此呆立原地。志津女也已走下庭园。
  
  “可否交由我来处理?”志津女向武士们如此说道,走到修太郎面前。修太郎瞪视着她那优雅的模样,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短刀。“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修太郎充满敌意地耸着肩。
  
  “你叫什么名字?”
  
  “啐!”修太郎暗骂一声,“要问对方姓名之前,得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基本礼貌。”

  “啊,我向你道歉。我叫志津女,是西国一位已故大名的妻子。”
  
  “我叫室伏修太郎。这位是美音小姐。美音小姐的祖先曾是统治这一带的望族。”室伏修太郎?志津女暗自复诵这个名字,似乎没任何印象。“你的故乡是哪里?”
  
  “若狭。”
  
  “什么!若狭!”志津女脸色微变,“你在若狭长大,父母是若狭人吗?”面对这个问题,修太郎马上露出激愤的神情。他觉得志津女瞧不起他,心生反感。面对少年敏感的神经,志津女一时显得过于心急。修太郎会坦率地告诉黑兵卫、源四郎,还有美音,自己是从小被丢弃在小滨湾一处名叫赤礁崎的海岬上,但不知为何,对这名气质高尚的陌生妇人却感觉难以亲近。他大叫道:“我当然有父母啊,不然我怎么诞生、怎么长大!”
  
  “这……话是这样没错……”
  
  “我有父母!我爹是名了不起的武士,他生前是大谷吉政大人的旗本!”志津女为之一愣,噤口不语。美音一直观察志津女的表情,闻言后猛然一惊,从后头伸手搭在修太郎肩上,轻声道:“修太郎,人家如此客气地问你,你也该好好回答才是啊。”修太郎肩头使劲一晃,甩开美音的手。
  
  “这位大婶想问我是不是孤儿。我才不是孤儿呢!我爹是大谷吉政大人的得力右手!怎样?”修太郎发狂似的纵声大吼。
  
  “修太郎!”美音用力抱住他。
  
  “我明白了。”志津女明白是自己态度不对,和善地颔首,低头向修太郎行了一礼,说道:“我绝没轻视你的意思。我向你道歉。”修太郎皱起鼻头,撅着嘴。接着把短刀插入刀鞘,向美音催促道:“美音姐,我们走。”美音走到志津女面前说道:“失礼冒犯之处,敬请见谅。由于我们贸然来访,造成您的困扰,实在抱歉。我们正欲离开江户前往他处,所以您大可不必顾虑。在此答谢您的厚意,也希望您能让我们离开。我发誓绝不泄露贵府之事。”
  
  志津女怅然一笑,慰言道:“姑娘是丰岛家的后裔,本应好好促膝长谈一番,在此一别,日后恐无相见之日。你看来身子赢弱,要好好保重才是。”修太郎已快步朝大门走去。美音一再鞠躬答谢,随后跟上前。志津女静静回到厢房,寿庵低声道:“那名少年,和你有几分相像。”志津女沉默了半晌后,悄声答道:“这只有天主才知道。”另一方面,美音来到原野后,向修太郎责备道:“修太郎,你为什么向那位大婶说谎?”修太郎使劲踢飞地上的石子,应道:“我就是觉得火大嘛!”

  注一:陪同在切腹者身边,在当事人切腹后,挥刀斩其首级,助其解脱者。
  
  注二:命民众践踏圣母或耶稣的图像,以证明自己不是天主教徒。



第一五节:走进光明

    源四郎突然恢复意识。他置身于漆黑如墨的幽暗中。感觉黑暗中有股神秘的光芒,就像黄泉国黄昏的微光,这表示源四郎的神经依旧敏锐。他躺卧在草席上。草席下的黄土,冷彻肌骨。好像是牢狱,会是地牢吗?他不动如岳,睁眼凝视眼前的黑暗。此刻他想的不是被捕的悲惨,而是对自己尚活在人世,感到安心。但马守不杀我,有何企图?心中像水一般的冷静,让他感到受生命的力量。源四郎试着深呼吸,吸人潮湿而带有霉味的夜气。
  
  “你醒啦?”黑暗中传来某个声音。他没发现身旁有人。
  
  “你是谁?”源四郎坐起身,定睛凝视,但不见人影。
  
  “我现在去点灯。”对方如此说道,开始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不久,耳边传来像是敲击打火石的声响,从声音的方向亮出红光。坐在烛台旁的,是一名首如飞蓬、衣衫褴褛的男子,看不出多大年纪。源四郎看出此人双眸清澈。
  
  “您被扛进来时,正发着高烧。现在都痊愈了。您年纪轻,身子骨又强健,真令人羡慕。”那名囚犯如此说道,胡须中露出微笑。
  
  “这里是哪里?”源四郎问,囚犯略显诧异地反问:“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被捕后就昏迷了……”
  
  “我们信徒全都关在这里。”
  
  “信徒?”这次改为源四郎讶异了,“你说信徒,指的是……”
  
  “噢……这么说来,您不是信徒啰?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您不知道这是哪里了。这里是小日向的天主教徒监狱。”天主教徒监狱!源四郎为之错愕。我为什么会被关进天主教徒监狱?
  
  “真搞不懂!”源四郎低吼。那名囚犯注视着他的模样,一脸纳闷的神情。
  
  “阁下该不会是被误认为信徒吧?”
  
  “不,不可能。我被捕的原因明确,而且逮捕我的人是柳生但马守。”
  
  “嗯……”囚犯沉思了一会儿,“不过,如果逮捕您的理由无法公开,而得暗中监禁您,这里是最适合的场所。但马守当然会想到这点,因为隔壁就是柳生家的别馆。”经这么一说,源四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隔壁就是但马守的别馆。肯定是但马守请求将军把我这名俘虏交由他处理。就将军而言,我是他斩人试刀选中的牺牲品,他当然不会拒绝但马守的请求。
  
  “我叫神子上源四郎。”源四郎端正坐好,报上名号,对方闻言后问道:“神子上,你是小野次郎右卫门先生的亲人吗?”
  
  “是恩师所赐姓。”

  “噢……原来如此!”囚犯眼睛为之一亮:“次郎右卫门先生与我,昔日曾是林家道场的同窗,一同听道春老师讲学……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原主水。”
  
  “咦?”源四郎大吃一惊,重新仔细端详对方。
  
  “我听说原主水先生去年被捕人狱,在芝海岸遭处火刑……”囚犯黯然而笑,回应他的疑惑:“此刻在这里的,是一具行尸走肉。不过,确实是原主水没错……被遭处火刑的,是我的替身。”
  
  “幕府之所以留我不死,是为了将江户的信徒一网打尽。”以旗本之身投入天主教派,后来成为江户重要人物的原主水,在庆长十七年首次被捕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四年后,他巧妙脱逃,跑到骏府藏身时被捕。但当时他背后被烙印,遭到放逐,暂时没有生命之危。他再次于江户被捕,是十年前——元和九年。如果被处火刑的人是他的替身,那么,此人已在牢中待了十年之久。对他那绝不屈从的信念,源四郎不由得肃然起敬。
  
  “恕我冒昧问一句……”源四郎注视着主水问道,“我实在不懂,你们为何将守护教门看得如此重要……”
  
  “这和我们不懂幕府毁我教门的疯狂之举,是一样的道理。只要阁下不懂天主的恩宠,便无法明白信徒们的心境,为何遭受迫害、身陷火刑,却仍面带微笑、不断祈祷。”主水语气中展现的气魄丝毫不减。源四郎重新环视牢内,是一座地牢。四周被发霉泛白的石墙所包围,天花板是龟甲纹路的厚桧板,外围嵌有铁框。角落设有石阶,上面一道铁格子拉门紧闭。连一扇窗也没有,外界的空气要泄入地牢,只能透过那扇门的缝隙。可以想像门外还另有两三道防护。不可能以人力强行突破。
  
  “原先生,您在这座地牢待多久了?”
  
  “四年。”
  
  “四年!”源四郎心中黯然:我可能连十天都受不了。
  
  “是信仰赐给您忍耐的力量吗?”
  
  “没错。”
  
  “您至今仍未放弃逃离这里的希望吗?”主水莞尔一笑,回望源四郎:“只要活着,就不放弃希望。这是我的信仰。”源四郎突然很想详细向主水请教天主教的一切,但旋即心念一转,怀疑这对剑道有何帮助。
  
  “总之,得设法逃离这里才行。”源四郎道。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必急。若天命如此,自然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我和你们不同,我不信神,也没有多年待在黑暗中的耐力。我只能仰赖自己的力量。”
  
  “阁下还年轻,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主水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不语。源四郎突感焦躁难捺,霍然起身,沿着墙边绕了一圈。接着走上石阶,检查那铁扇格子门。他思付能否打破天花板。最后只感到绝望。主水注视着他,低声道:“只要没有奇迹发生……”奇迹!源四郎静静回望主水。
  
  “为了忍受这样的苦难,或许需要你的信仰,但如果信奉你那不愿伸出援手的天主,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你又怎么说呢?”
  
  “神子上先生,您可曾想过死后的世界?”
  
  “不曾。”
  
  “我们相信有天国。天主在等候我们的到来。”
  
  “请恕我直言,那是为了摆脱死亡恐惧的一种想法吧?”
  
  “不,不是这样的。”主水以平静的口吻,开始说起神的尊严与慈悲。然而,听了他的说教,只是让源四郎益发觉得愚蠢。耶稣实现一切愿望,为万物之源。创造世上万物,是没有起始,亦无终结的惟一真神——这类的教义,源四郎终究还是无法接受。就在这时候,一行华丽的队伍来到这座天主教徒监狱前。从画有总莳绘的轿子内步出的,正是广姬。
  
  广姬秀眉微蹙,望着丈余高的围墙连绵数十公尺长的肃穆外观。墙上无数的利刃,由内向外排列。对于天主教,广姬只知它是邪教,对它没半点兴趣。像是拒绝踩踏圣画,因而被钉死在架上,或是十三岁的少年因为年纪轻而被免刑,于是他谎称自己已十五岁,欢心接受火刑。每当她听闻这些事迹,总是心想,怎么会有人如此愚蠢?她不觉得可怜,反倒是有些轻视。

    如今,她望着这座囚禁了上百名,甚至上千名信徒的监狱,心中只觉得厌恶。若非得知神子上源四郎被囚禁此处,不管任何理由,她都不会想造访这里。监狱负责人大目付井上筑后守底下的与力[注一),接获看守大门的门卫通报,得知广姬驾临,急忙出外迎接。向广姬问完安后,战战兢兢地询问其来访的目的。
  
  “我听说地牢里有个顽固的家伙,关了十余载,依旧不改其信仰。我想见他,听他说说看天主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可是小姐,这不是您的身份该做的事啊。”与力脸色大变,加以婉拒。
  
  “我并非对天主教感兴趣。只不过,这名男子虽然信奉邪教,但十多年来却甘愿忍受任何拷问,我很想看看此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小姐,此人不同于其他犯了罪行而被拘禁此地的囚犯。请您仔细想想在此设置地牢加以监禁的原因。此外,若无大目付许可,在下绝不能擅自作主。”
  
  “我是将军的妹妹!难道我还得向井上筑后守磕头请托不成!”随行的侍女走到与力身边,悄声对他说道:小姐只要话一说出口,绝不会更改,此事我们会极力保密,就请您配合吧。与力坚持要请大目付亲自跑一趟才行。广姬见情况僵持不下,快步走进门内。与力狼狈地挡住其去路,但面对一路前进不予理会的广姬,当真是束手无策。他绝不能碰广姬一根寒毛。这名与力已做好切腹谢罪的心理准备。
  
  “带我到地牢去。”广姬以心意坚决的平静口吻命令道,“你只能这么做。”这座宽敞的府邸相当于长崎的出岛,上下合计四千余坪。里头有仓库、警卫房、审讯房、牢房、斩首房、火刑房、首级房。此地原本是井上筑后守的别馆,而他当上大目付、宗门奉行后,便趁此机会将它改建为监狱。与力在前头带路,从审讯房后面穿过仓库间的小路。地牢位于一座看似普通警卫房的建筑底下。与广姬随行的,有两名侍女、五名女官、一名随扈、一名伊贺忍者。

    这名伊贺忍者身穿绣有家纹的黑色木棉短外罩,始终低着头,他每走一步,上半身便严重倾斜,是个跛子。来到这座警卫房样式的建筑前时,这名伊贺忍者暗暗嘴角轻扬。此人凸额、斜眼、暴牙,奇丑无比,至于他的身份,应该不必多做说明。他和广姬早已做好准备。与力从同心[注二]那里取得钥匙,走向紧闭的格子门门锁前。广姬回头往后瞄了一眼。伊贺忍者抬眼回望,在不被人看出的情况下,表示同意。大门嘎的一声开启。就在这时,一名老武士悄声来到这一行人背后。
  
  “小姐……您不可以有不法的企图哦!”这声中气十足的沙哑嗓音,令广姬为之一惊,回身而视。映人眼中的,是柳生但马守那犹如巨岩般雄伟的身躯。
  
  “你的意思是,我图谋不轨啰?”广姬重新恢复镇定,以尖锐的口吻回击。但马守气定神闲地笑着说:“您心里打的主意,真要老夫亲口说出吗?”广姬见但马守一副凡事了然于胸的态度,不禁为之光火:“那就说啊!我到底有什么企图?”
  
  “那老夫就直说了……”但马守以犀利的目光,凝睇广姬那激动的粉脸。
  
  “前些日子,一群虚无僧在爱宕山上袭击小野道场的神子上源四郎时,小姐您也在场……”
  
  “那又怎样!”

  “听说小姐之前曾受源四郎侮辱,为了报复,您当时突然挥剑斩向源四郎,没错吧?““我想亲手收拾他的性命!”
  
  “真是这样吗?”广姬为了抵挡但马守的目光,必须全力怒目相对:“你的意思是,我是故意放走源四郎啰?”
  
  “此事由您自己说,应该比较不会有压力吧。我们习武之人,终究还是摸不透年轻姑娘的心思,不过,神子上源四郎还真是福报不浅呢。”
  
  “喂,这话什么意思!你太失礼了,但马!”
  
  “老夫明知失礼,还是得说。小姐,您可是贵为将军的妹妹啊!务必谨慎行事,不得有轻率之举。您是德川家的一分子,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请您谨记在心……”
  
  “我不要!我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我要顺着自己的想望过日子!”
  
  “古往今来,能随兴度日,终其一生者,又有几人?我们人生在世,就得忍受悲苦。纵使大海再宽广,鱼儿跃动的场所仍旧有限。即使天空再辽阔,鸟儿飞翔的范围仍有边界。请您好好思索这个道理。”但马以诚恳的面容加此劝谏。广姬沉默了半晌后,突然脱口道:“但马,我已是神子上源四郎的妻子!”
  
  “您说什么?”但马守不禁皱眉。周遭的人个个脸色大变。广姬凝望远方道:“我和源四郎在伊皿子的竹芝寺共度了几夜。”
  
  “小姐!”但马守厉声喝斥。广姬将视线移回但马守脸上:“我身为人妻,前来探望狱中的夫君,有何不对?但马,难道我还要向你请教什么是妇道吗?”

  “小姐!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该说这种话。”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谎称自己是源四郎的妻子吗!我句句属实。我身心都已献给源四郎了。”在听闻此事的众人当中,化身伊贺忍者的黑兵卫心中暗暗惊呼:哎呀呀,女人一旦开始钻牛角尖,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日后主人要是听闻此事,不知会是什么表情……他表情转为严肃,摇了摇头。这时,黑兵卫发现但马守的目光正投向自己,急忙缩头。
  
  “但马!”广姬陡然双膝跪地:“我跪下来求你了。”她双手撑地,向但马磕头。
  
  “请让我见源四郎……求你放了他。他犯了何罪?是将军自己忘了身份,在路上斩人试刀……”
  
  “小姐!”但马守厉声训斥,令广姬起身。广姬泪眼婆娑。她陡然转为柔弱的眼神,向但马守哀求,但马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以和蔼的语气道:“小姐,源四郎的身份非比寻常,已非但马所能作主。不过,既然将军已察觉源四郎的剑术过人,或许另有想法。在事情明朗之前,请勿轻举妄动,弄巧成拙。”但马守一面说,一面望着黑兵卫,不知有何含义。
  
  似乎已过了几个昼夜。被囚禁在这昼夜难分的黑暗中,无从得知何时是一日之始。在这段时间里,源四郎与主水并未多作交谈。他们泰半的时间都是各自沉思,一动也不动。我受不了!!源四郎突然像发作似的霍然站起,为了压抑心中的焦躁,他望着默默端坐一旁,全心祈祷的主水。当黑暗持续过久,源四郎便会向主水讨灯火。今天——也不知是白天还是晚上,源四郎醒来坐起身后,主水主动与他攀谈。
  
  “神子上先生,您有父母吗?”
  
  “没有。从我懂事起,便由他人养育。”
  
  “在何地?”
  
  “大阪城。”
  
  “大阪城!”主水脸露惊诧之色:“您是在大阪城内长大的?”
  
  “没错。”源四郎想起大阪城沦陷那天,烈焰冲天的景象:“大版城被攻陷时,我才十岁。如今回想,能够大难不死,还真是不可思议。”
  
  “您一个人逃难吗?”
  
  “不,有位妇人护着我逃难。若没有她,我当时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就算能够幸存,日后也会沦为盗匪之流。要成为剑客,简直是痴人说梦。”
  
  “是那名妇人收养您吗?”
  
  “我三岁时,被丢弃在若狭海滨……”
  
  “噢,这么说来……”
  
  “虽然印象模糊,但我记得好像是搭船而来。”源四郎感到心头一热,一时语塞。
  
  “那名妇人后来怎样?葬身城内吗?”
  
  “不,不可能。我相信她还活着。我一直坚信,我们日后总有一天会再相见。我鞭策自己成为一名剑客,就是为了那天的到来,她叫志津女。”主水闻言,脸色大变:“您说她叫志津女?”源四郎看见主水那闪动异样光芒的双眼,心中一阵激荡:“没错,是名叫志津女的妇人。你认识她吗?”
  
  主水并未立即答话,他沉思了一会儿后,颔首应道:“认识。”源四郎大为吃惊,等候主水接着说。主水开始娓娓道来:“大阪城沦陷时,也有数名传教士一同面临战败逃亡的命运。当中有一位名叫胡安·葛雷克的传教士……”这位日本名叫寿庵的传教士是西班牙人,出生于格拉纳达(Granada)的贵族世家。十六岁时,他投人耶稣会的修行,二十三岁那年出国到东洋传教。行经印度来到天川(现今的澳门),在当地教授神学,十年后,他得知日本的天主教徒遭受迫害,因而挺身渡洋而来。庆长五年,当时他三十四岁。
  
  他在长崎学会日语后再前往京都,在上京管理传道所多年。他也曾在大阪工作,之后前往北国,在越中、能登、加贺传道。北陆地区的传道工作,是高山右近定居金泽后才开始逐步展开,寿庵就是在当时受右近之道而前往。庆长十九年的大放逐时,连加贺的前田家也无法保护高山右近。因此寿庵也只能离开北国。
  
  过没多久,寿庵潜身于大版。恰巧这时大版与关东对抗,许多浪人陆续聚集,忙着准备开战。寿庵走进这群浪人当中,向他们阐述天主的教义,得到不少信徒,也因而进入大阪城。寿庵寄住在明石扫部的宅邸。在那里,他认识一位名叫志津女的女性。在寿庵的教化下,投入天主教派,成为最虔诚的信徒之一。
  
  “志津女夫人和寿庵老师一同从战火中平安地逃出城外。”源四郎听主水如此告知,一颗心跳个不停:“那她现在……也一切平安吗?”主水微笑颔首:“她一切安好。”
  
  “噢!”源四郎顿感一阵感动涌上心头,双肩起伏:“她现在人在哪里?”
  
  “就在江户郊外。”
  
  “郊外?”源四郎感到无比焦急,一刻也不想待在这处地牢。
  
  “神子上先生。”
  
  “是。”
  
  主水的模样在源四郎眼中登时变得可敬:“阁下应该过不了多久,便能逃离此地。”
  
  “您也会一起离开。”
  
  “不,这四年的时间,我已看清自己的命运。之所以还抱持活下去的希望,是因为另有预感……阁下和我不同。您年轻力壮,应该能靠自身的力量,化不可能为可能……我看着阁下,心中有这种感觉。”
  
  “您能获次郎右卫门先生赐姓神子上,想必胆识与本领皆高人一等。您愿意助本教一臂之力吗?阁下想向志津女夫人报恩,若能答应我的请托,志津女夫人一定非常欣慰。”
  
  “我明白了。日后若能逃离此地,我保证会挺身尽我绵薄之力。”
  
  “感激不尽。”主水鞠躬行礼,“我之前向您说过,幕府之所以留我活命,是为了利用我将江户的信徒一网打尽。”源四郎颔首,主水低声而笑。
  
  “其实不只是这样。他们别有目的。武田信玄私铸的黄金,约五十万两,我知道其藏暖地点,他们想遥我招供。”五十万两!源四郎大为震惊。如此庞大的军费究竟藏匿何处,委实难以想像。
  
  “从我被捕以来,忍受了各种拷问,但我始终拒绝招供。”昔日武田信玄挖采丰富的天然金矿,打造定位货币及金币。据说规模相当庞大,还设置金币铸造所,由松木、野中、志村、山下四家负责。世人称之为甲金,拥有极高的纯度,日后多次经过重铸,增加为五倍、十倍。
  
  “我想请您确认那五十万两的藏匿地点,然后向志津女和寿庵老师通报。”主水正膝端坐,以平静的语气说道。源四郎允诺。这时,源四郎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执烛台站起身。他朝天花板高高举起烛台,一直四处张望,接着转头回望主水,向他说道:“也许有人会偷听。”

    主水闻言并不吃惊:“只要阁下能平安重见天日,必定不会轻易落人敌人陷阱。”语毕,主水拿起一根筷子,开始在地上画图。过了约摸两个时辰。源四郎再次朝天花板投射犀利的目光,这次天花板上明显有人潜伏。源四郎全神贯注地窥探动静后,突然展露欢颜:“是黑兵卫吗?”他如此叫唤后,上头传来叩、叩、叩三声回应。
  
  “看来,你的预感成真了。”源四郎道,接着他朝天花板说:“黑兵卫,天花板无法破坏,请你再另谋办法。”对方传来叩、叩两声响应。不久,送来简陋的饭菜,源四郎喝了口冷汤后,向主水说道:“原先生,这里头掺了忍者用的安眠药。”
  
  “原来如此,先让我们呈假死状态,运出狱外,再解救我们是吧。”主水莞尔一笑,将冷汤喝个精光。源四郎望着他的模样,心中莫名兴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注一:江户时代,在奉行、大番头、书院番头等官员的指挥下加以辅佐的角色。
  
  注二:与力底下工作的官差。


第一六节:隅田河滩

  天空湛蓝旷远,无风无云,阳光和煦,让人觉得春天似乎已经降临。隅田川映照出空中飞舞的红嘴鸥的雪白身影,其充沛宽广的水流,显得悠然闲适、清澈美丽。一艘小船缓缓从护城河划出,那单调的摇橹声,为这悠闲的景致增添了几分贴切的音律。
  
  “呵啊……”一名长时间躺在船内的船客,发出这声满是困意的呵欠。船夫就像在观赏什么罕见之物般,不时偷瞄这名长相典雅的美男子。此人身披华丽的红色武士外罩,里头一袭浅黄色的窄袖便服,从他枕在脑后的双手袖口露出里头的红绢,此乃男戏子喜爱的穿着,因为能在白皙肤色的衬托下更显鲜艳,增添几分姿色。
  
  “船夫。”
  
  “在。”
  
  “本以为江户到处尘埃密布,满是马粪牛屎,没想到也有如此好风景。”
  
  “您说的是……再往上走,景色更好呢。”嘎吱……嘎吱……船夫摇着橹,船身缓缓晃动着那名躺卧的青年,向前划去。靠近下总[注一]的岸边,密林连绵,树丛间露出大名别馆的白色高墙。
  
  “客官。”船夫唤道。

  “何事?”
  
  “不好意思,有艘御座船[注二]来了,我们在那一处水潭边等候片刻吧。”
  
  “御座船?”这名美男子霍然起身。
  
  下游确实有艘十桨船,船首立着鲜红的葵纹旗,后头跟着三艘猪牙船[注三],溯河而上。
  
  “将军家的船是吧……”
  
  “不,应该是春日局大人的船。因为今天是初一,每个月她都会代替将军前往浅草寺参拜。”
  
  “哼,春日局是吧……别理她,船夫,我们先走。”
  
  “客官,这样会被问罪的,万万不可。”船夫猛摇着头。深绿色的水潭处,河水拍打着老树树根,船只悄悄滑入此处。当御座船来到其前方时,船尾出现十多名侍女,个个服装华丽,人比花娇。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明显看出当中有名贵妇。那名老妪就是春日局是吧。这名船客望向她。这时,一名侍女快步跑到船尾,抬头仰望天空。“嘿!”她娇喝一声,右手衣袖扬起,从她手中射出一枚飞镖。
  
  飞镖反射阳光,破空而去,但在头上低空盘旋的红嘴鸥却没任何变化。它们悠闲地享受飞翔在阳光下的快乐。那模样就像发现有人在瞄准自己,却认定对方一定射不中,丝毫没瞧在眼里。接着换另一人站在同样的位置上,吆喝一声,掷出飞镖,但同是虚掷。御座船就此停桨。可恼的是,飞鸟们没有要飞离的意思。于是第三名侍女再度瞄准掷出,这次准头不错,但却连扰乱鸟儿飞行的弧线都办不到。
  
  “可恶!”一名侍女气愤地大叫,声音一路传来。
  
  “去参拜观世音的路上,以射鸟为乐是吧。”这名美貌的船客嘲讽地低语道,接着缓缓站起。
  
  “船夫。”
  
  “在。”
  
  “看我击落一只飞鸟,掉在春日局头上给你看。”船夫惊诧地望着船客。他那白皙和善的脸庞,满是自信的傲气。只见他随手从怀中取出三支发簪状的飞镖,证明他精通此术,而且随身携带备用。这艘船离空中的飞鸟将近二十米远。这名船客右手一支飞镖,左手两支,以潇洒的眼神仰望。他突然眯起双眼。说时迟那时快,他右手闪动,第一支飞镖激射而出。飞镖化为一道闪光飞去,还未飞抵鸟群,第二把飞镖已由左手移至右手,破空而去。接着又射出第三镖。

    那三支飞镖顺着笔直的轨道,排成一列飞向天际。奇妙的是,第一只飞鸟被击中后,第二只飞鸟宛如被它坠落的轨迹给吸人般,雪白的腹部中了第二支飞镖,接着第三只飞鸟就像自愿被射中般,自己上前送死。然而,它们落下的地点互异。一只掠过船尾,坠人水中,一只撞向葵旗,落在旗下,最后一只则是横躺在春日局面前。那兔起鹘落间的利落身手,令春日局和侍女们看傻了眼。

    这名美貌的船客见自己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后,露出夸耀的微笑,就像在说:见识到了吧!他那华丽的外貌,已足以令侍女们惊艳。春日局向身畔的侍女低语几声,侍女旋即向猪牙船上担任护卫的小纳户众下令。猪牙船急忙朝水潭划来:“奉春日局大人之命前来询问。不知阁下大名为何?”
  
  “宫本伊织。”这名船客朗声应道,连御座船上的人都听得见。侍女们为之哗然。宫本伊织的名声,早已名震大奥。
  
  “在原地等候大人吩咐。”猪牙船返回御座船报告。伊织蓦然转为冷漠的神情向船夫问道:“船夫,红嘴鸥不能吃吗?”
  
  “是、是的……因为有臭味。”船夫缩着身子应道。
  
  “呵呵呵呵。把臭到吃不得的飞鸟,献给坏到惹不得的老太婆。”
  
  猪牙船再次驶近:“春日局大人说想召见你。快上船!”伊织嗤之以鼻地笑着:“我拒绝。”
  
  “你说什么!”小纳户众勃然变色,“春日局大人要任用你!”
  
  “任用?哈哈哈哈。”伊织放声大笑,露出白皙的颈部。
  
  “无礼!”
  
  “什么无礼!我宫本伊织是和德川家无缘的浪人。就是因为不想被将军的乳母任用,我才过着云游四海的生活。我击落飞鸟,并非是因为渴求俸禄。这些在大奥任职者,万一有事发生,要如何以他们这等不入流的武艺保护将军大人安全。虽说只是一时的余兴,但委实不该在众目睽睽下做出此等贻笑大方之举,所以我才稍加惩戒。我若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歹徒,见住在大奥的尽是这些身手拙劣的侍女,定会认为大奥是取将军首级的绝佳场所。尽管我与德川家无缘,但身为一名剑客,眼见治不忘乱之心已被习于太平的大奥给抛诸脑后,也不禁为之悲叹……你去替我转告春日局。她对我的身手如此惊叹,要如何掌理大奥呢?”
  
  眼前这名侍从就不必提了,就连御座船上的众人,听他高声道出此等凛然豪语,也纷纷大感震惊。纵使只是比喻,但胆敢肆无忌惮地说出“取将军首级”这等狂语,实在傲慢至极。但不知为何,春日局并未动怒,也未派随从前去问罪。御座船再次划动那十余把船桨,缓缓溯流而上。
  
  “客官……”船夫仍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叫唤躺卧船上的伊织,“这、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好不好?”
  
  “跟在御座船后面……”
  
  “我就是为了到浅草寺参拜,才雇这艘船。”
  
  “可、可是春日局大人他们也要去参拜,我们最好等他们上岸后再去……”
  
  “你是船夫,只要负责划船就行了。”伊织冷冷地说道。宫本伊织擅长飞镖术一事,只要看他养父武藏的生平事迹,便不会觉得意外。伊织于武藏死后第十年立了“小仓碑文”,碑文左方有一条写道:或掷剑,或投木刀,逃跑者皆无从躲避,其劲道之猛,犹如强弩,百发百中……养由基之射艺亦难出其右……养由基是中国传说中的骁勇武将,其射箭技艺出神入化,一旦被他瞄准,无人能躲。见于《春秋左氏传》成公十六年晋楚鄢陵之战。
  
  至于武藏是如何练就这身飞镖术,则无从得知, 《丹治峰拘笔记》中有言:武藏自幼轻视父亲无二之武艺,常出言批评。虽是孩童,但无二对此总是耿耿于怀。某日,无二在削制牙签时,武藏人在半丈远处。无二陡然以手中短刀当飞镖,射向武藏。武藏微微侧脸,短刀就此插向身后屋柱。无二盛怒道:“你平日批评我武艺,放肆!”再度投掷飞镖,武藏同样侧脸避过。但他最后终究还是触怒其父,离家前往播州,到舅舅出家为僧的庵堂投靠。时年九岁。
  
  父亲无二斋当然不是为了杀害自己的儿子,才掷出飞镖。他肯定只是想吓唬吓唬武藏。可能就是此举令武藏开始注意飞镖术。日后武藏与实户梅轩交手时,飞镖术派上了用场。当时武藏仍在潜心修行,锁镰刀这种怪异的武器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识。梅轩当时正值壮年,魁梧的身躯满是自负,自认只要有这把武器在手,便天下无敌。他确实以这项武器击毙十余名强敌,而且每击败一名对手,便会再多加一些巧思。
  
  他左手高举着大镰刀,刀柄末端有条连着秤锤的长锁链,右手将秤锤舞得虎虎生风,步步进逼,那模样实在骇人。武藏则是以青眼的剑势紧握一把略短的长剑。然而,武藏早已听闻梅轩锁镰刀的厉害,不打算与他硬碰硬,心中已另有盘算:用飞镖来破解!他很有把握。武藏总是将大小与形状皆适合投掷的短刀藏在左胸前,以便右手随时拔出。
  
  因此,他与梅轩对峙时,架式中暗藏策略。他左手持剑,故意伸长成一直线。当然了,他摆出左半身面向对手的姿势,右手则是按着短刀刀柄,以便掷出。日后流传武藏当时的架式如下:左手持剑,微微摆在右下方,接着剑尖指天,左半身面向对手,佯装小心不让长剑被锁链缠住的模样,右手按向短刀刀柄。话虽如此,此种阴形架式是用来对付敌人持长枪突刺,所以这种说法应该有误。
  
  武藏其实是将长剑伸长为一直线,让它缠住锁链,然后立刻拔出短刀,一个箭步向前,一刀斩落。梅轩也佯装要缠住武藏的长剑或左手,其实是想攻击他眉间,手里挥舞着秤锤步步逼近。梅轩缩短了距离,自认胜券在握,陡然甩出秤锤,朝武藏面门呼啸而去,而武藏也在同一时间,将右手短刀掷向梅轩胸际。
  
  就在那削成六角形的秤锤以近如薄纸的距离,从武藏侧开的脸部掠过时,梅轩发出“啊”的一声低吼。短刀深深刺入他的胸膛。紧接着下个瞬间,武藏的长剑已移向掷出飞镖的右手,跨步向前,大喝一声“见识到厉害了吧”,以大上段架式疾斩而下。梅轩的身躯被斩成两半,喷出一道血雾。
  
  相传武藏自创二刀流的刀法,不过,在他大部分的决斗中,都是靠飞镖术取胜。伊织自然也从养父武藏那里得到飞镖术的真传。伊织之所以能在小仓城主右近大夫小笠原忠真手下任官,也可说是因飞镖而结缘。忠真是飞镖的能手。大阪之役时,忠真与当时信州深志(现今的松元)的城主:父亲信浓守秀政、兄长忠修一同出战,结果父亲与兄长皆战死沙场,忠真则是仗着拿手的飞镖术逃过一劫。

    因此,当天下太平后,忠真还是潜心修习飞镖术,设计出竹筏形的长剑,专程派人送至备前,请长船佑定打造,勤练不辍。忠真招聘宫本伊织,也是因为听说他专精飞镖术。不过,当时的剑客普遍认为飞镖是一种卑鄙的暗器,不屑为之,而武藏在《兵法三十五条》及《五轮书》中,也未曾提及。但他却将这项技艺传给养子伊织,望其流传后世。
  
  话说,柳生流老早便已潜心钻研对付飞镖的方法,亦即所谓的无招之招。柳生流秘传“活人剑之卷”当中的十字飞镖神妙剑便是。此剑术乃是趁飞镖飞至之前,已看出其高低去向,画十字予以击落。有一说指出,年轻时的但马守曾在柳生庄与武藏过招,两三度败在其飞镖之下,因而牢记在心,反复钻研,最后终于练就出十字飞镖的秘技。
  
  总之,伊织到江户的目的之一,便是想代替养父打败但马守的十字飞镖。若在吹上御苑中举行比武,伊织打算向但马守挑战。为此,他刻意在春日局面前展现这项绝技,好在大奥里打响名气。伊织刻意摆出傲慢姿态,以求招怨,但春日局却未加以问罪,就此离去,让伊织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哼,也许春日局这老太婆已看出我的计划。那也无妨。这名长相典雅的青年,除了挑战但马守之外,还有另一个远大的目标。
  
  “客官,已经到了。”在船夫的叫唤下,原本一直阖着眼的伊织,缓缓坐起身。
  
  “那就是浅草寺吗?”河滩对面,可以看见观音堂全新的茅草屋顶。

  “是去年烧毁后,又重新建造的。”
  
  “哦。”从河滩一路笔直延伸的大路上,已看不见春日局一行人的身影,但伊织还是一脸狐疑地走下船。伊织见识过京都寺院的宏伟,眼前这江户引以为傲的名胜,在他眼中看来是如此寒穆,令他既惊诧,又轻蔑。因为是渔夫们从河里捡到的观音像,所以就适合这种程度的规模是吧。前来参拜的善男信女,个个模样穷酸,令伊织益发傲慢:取得了天下,却造不出文化。蓦地,某个遐想从他脑中掠过:如果用我拿手的飞镖贯穿将军家光的胸膛,德川家将马上土崩瓦解,各地群雄四起,再度以京都为中心,展开天下霸权的争夺。我一只手便能翻覆天下!这是何等壮烈、狂妄的想像。

    伊织走进被原始的乔木林围绕的寺院内,独自冷笑。今日天气温热,参拜者不绝于途。站在寺院前一看,尽管历经重建,但规模还是显得小家子气,伊织认定这是幕府吝啬所致。他甚至懒得合掌膜拜,径自走向寺院右方的小亭。里头摆有古绘马[注四],底下写有一段文字:

    唐世祖时,有一杨子华者。尝画马于壁,夜听啼旷长鸣,如索水草。天下号杨子华为画圣。且其绘于圣宫门两庑下之人马,皆有流汗之迹。庆历中某夜,忽闻人马之声。天明后观之,竟是流汗,且至今仍在。此古绘马亦同,初挂之时,每夜脱框而出,啃食院内野草,破坏农田,故添画曳绳,使之不能出。

    哼,骗三岁孩童!伊织暗自嗤笑,正欲离开时,背后察觉到数道凶狠的目光。他立即回身,见七八名奇装异服的旗本汉站在前方数尺之遥。伊织回望的双眸过于潇洒,令对手一时不知所措。伊织向后退开五六步后,对手一人朗声喊道:“喂!”伊织不予理会,径自走着。
  
  “站住!”旗本汉快步冲向前,将伊织团团包围。伊织仍不停步。
  
  “我叫你站住。”正面一名男子咆哮道。伊织只是脸上挂着冷笑。
  
  “有什么好笑的!臭小子,你明知我们是朱面组的人,还敢笑是吧!杀了我们四名兄弟的浪人,就是你吧?”
  
  “正是。”伊织神色自若地应道,接着又不疾不徐地迈步离去。
  
  “很好!能在这里遇见你,是观世音菩萨的保佑。来一较高下吧!”
  
  “我就是为此,才走来河滩这里。”
  
  “什么?这么大摇大摆?”
  
  “别大声嚷嚷。这种场面不适合善男信女看。而且,对即将死在我刀下的你们来说,也不太好。”
  
  “少吹牛皮!”朱面组的人个个露出狰狞面容,与伊织那气定神闲的潇洒神情形成强烈的对比。来到河堤后,伊织并未立刻走下河滩,而是朝下游而去。
  
  “你不下去吗?”旗本汉叫唤着,但伊织置若罔闻。走进森林,从林中穿出后,他才默默走下河堤。那一带不见人踪,惟有蔚蓝的河流与满地的白石。选定立足处后,伊织这才逐一端详对手的脸。这时,从下游走来两条人影。站在前头的,是一名头戴市女笠的妙龄女子,跟在她身后的,则是空斋。
  
  “丝耶小姐。”空斋出声叫唤后,一口痰哽在喉中,咕噜作响,“依我的直觉,春日局不会到浅草寺参拜。到浅草寺代为参拜,肯定只是借口。我猜她其实是到其他地方散心去了。”市女笠底下那张沉默不语的脸庞,显得紧绷又冰冷。丝耶听闻春日局搭乘御座船前往浅草寺参拜后,为了再次展开暗杀,特地离开藏身处前来。至于一派轻松地跟在后头的空斋,则是自愿跟随。
  
  “丝耶小姐,我不是叫你别报仇。不过,报仇有报仇该有的手段……你败给了自己刚烈的个性。我能向你保证,绝对会帮你想出一个成功报仇的好方法。我自有良策!”这名模样阴沉的人物,难得以如此热忱的口吻说话,他那肿垂的细眼发出寒光,扫向丝耶身影,如同伸舌舔舐般。其实空斋心里想说的是:只要你愿意和我一夜温存的话……就算要我牺牲生命,也会替你除掉春日局!这句话,他不知已在心里说过几遍。
  
  此刻他迟迟说不出口,也无法付诸行动,显现出痴迷者的懦弱。没错!这名平日看似冷眼世俗、嗤笑苍生的男子,仍保有为年轻美女痴醉的人性弱点。不论空斋再怎么费尽唇舌,丝耶始终不愿搭理,他也只能随后紧紧跟随,空斋突然对自己的窝囊感到恼火。之前也曾犹豫要不要用迷药迷昏她,强渡关山,当时要是能狠下心就好了。一阵懊悔涌上心头。蓦地,丝耶停下脚步。
  
  “啊,那是……”空斋顺着丝耶的视线方向望去,不禁微微惊呼。在河滩之上,一名身穿华服,昂然而立的青年,被手持白刃的旗本汉团团包围,却仍不拔剑。他正是经空斋看过剑相,断言其佩剑三条宗近带有短命之相的宫本伊织。哼!朱面组想替那一夜被斩杀的伙伴报仇是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螳臂挡车,自掘坟慕。空斋暗自冷笑。
  
  果然,朱面组的愚蠢,下个瞬间便得到证实。一人从旁挥砍而来,就此展开决斗的序幕。伊织以迅捷无伦之速,于刀光剑影中跃动。站在远处观看,那鲜红的飞沫喷飞,堪称是幅美景。当伊织的翻转动作结束,河滩上已有七具尸骸横陈。伫立中央的伊织,等候其中一具尸骸苏醒,摇摇晃晃站起身。
  
  “还要打是吧?”伊织冷笑道。
  
  “可、可恶!”对方眼和口满是血污,燃起最后的生命火焰,挺身高举长剑。伊织向前一步,朗声一喝:“休想苟活!”一剑斩落。对方右臂被断成两半,一记漂亮的斜斩,从颈部直贯胸膛。这名旗本汉如枯木般倒落。伊织以左手手背拭去前额的溅血,轻步走向河边清洗刀身,顺便洗了把脸。他那沉着冷静的举止,一时令丝耶看得出神。空斋窥望她的侧脸,脸上旋即蒙上阴沉的忌妒之色:“丝耶小姐,走吧。我曾经见过那名年轻人。他和神子上源四郎一样,面相带有凶色。别和他有瓜葛为妙。”空斋催促道。但丝耶却定住不动。伊织朝河堤走近后,空斋开始感到焦急。

  “丝耶小姐!”他的口吻变得有些粗暴。这声音令伊织抬眼望来。咦?伊织略为偏头,望着河堤上这名年轻女子藏在斗笠下的白皙脸蛋。接着,他望向空斋,这才哦了一声,微微一笑。他快步走上河堤,目光紧盯着丝耶说道:“原来是认错人了!把你错认成一位名叫美音的姑娘。”对伊织的美貌看得出神的丝耶,这时猛然回神,反问道:“您认识舍妹?”
  
  “哈哈哈……原来是令妹,难怪长得这么像。”
  
  “您在何地见到舍妹?”
  
  “在小田原町一家脏乱的旅馆里。”
  
  “旅馆?舍妹应该已不在市内才对……”
  
  “她和一名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起。那名少年嘲笑自称朱面组的旗本汉,所以我代他和对方打了一架。刚才那一幕,就是之前打斗的延续。”伊织说完后,开朗地哈哈大笑。接着将目光移向空斋:“那一晚,这位仁兄跟在我后头,替我的佩剑观看剑相。还说剑相大凶,我会短命。”空斋似乎想说些什么,嘴里咕哝着,但没出声。
  
  “对了,我得向你问清楚才行。你曾经断言,说我日后必须一决雌雄的对手,是佩带村正的神子上源四郎对吧?”丝耶闻言后,脸色大变。
  
  “我曾前往小野道场,但神子上源四郎已被逐出师门……你应该知道他人在何处,告诉我吧。我将按照你的预言,与他一较高下。”
  
  “我……”空斋显得狼狈不堪,“我不知道神子上人在何处。您自己找寻吧。”
  
  “空斋先生!”丝耶瞪视着空斋,“你为什么怂恿他与神子上先生决斗?”
  
  “如果你是恶意胡为……我绝不饶你!”丝耶厉声喝斥道。空斋态度陡然转变:“我绝非恶意胡为!是剑相告诉我,神子上源四郎的佩剑村正,与这位武士的佩剑三条宗近,近日将会相会,双剑为了噬血而交锋,此乃宿命。”
  
  “才不是呢!”丝耶大喊,“你恨神子上先生。所以你一见这位武土剑术精湛,便怂恿他与神子上先生决斗,取其性命。一定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恨神子上?没道理!”尽管空斋如此辩驳,但在丝耶那不像女人该有的刚强气势震慑下,不禁向后退却。这时,伊织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姑娘,如果此人该杀,我可以代劳。”就在这时,空斋发挥本能的敏捷速度,冲出两米远。
  
  “丝耶!你与我为敌,日后一定会后悔!”空斋满怀憎恨地喊道。他一面撂狠话,一面观察伊织的态度,不敢大意。
  
  “要杀他吗?”伊织再次询问。
  
  “不必了。”丝耶转头对空斋说,“空斋先生,你说源四郎先生的佩剑是村正,不是真的吧?”
  
  “当然是真的!”
  
  “你骗人的伎俩,我看得一清二楚。”伊织闻言,双眼燃起骇人的目光。
  
  “臭老头,你竟然设计骗我!说我短命……饶你不得!”语毕,伊织向前跨出一步。空斋没命地奔出河堤。
  
  “哈哈哈哈哈!”伊织目送他逐渐远去的身影,觉得有趣,朗声大笑。

  “我是刑部丰岛明重的长女,名叫丝耶。”
  
  “我叫宫本伊织。”
  
  丝耶闻言后,重新端详这名剑术卓绝的剑客:原来他就是……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说的丰岛明重……可是之前在殿内斩杀老中的那位烈士?”
  
  “是的。”
  
  伊织也知道此事,令丝耶颇感欣喜。

  注一:现今的千叶县北部,位于东京的东边、隅田川东岸。
  
  注二:天皇、将军、大名等贵人所坐的大船。
  
  注三:江户时代的一种小船,没有船顶,船首尖突,船身细长。
  
  注四:供奉在寺院里,作为祈愿或酬神的木牌。



第一七节:密探行

  “哈、哈啾!”在林中的暗处,一声响亮的喷嚏打破寂静。明月高悬,照得森林外的大路一片雪白。空中有一层薄雾,前方天主教监狱的雄伟外观,朦胧地融入雾中。时辰已过三更。
  
  “真慢。”黑兵卫打完喷嚏后,开始打起呵欠,对系在身后的马匹轻唤一声“吃吧”,递出食物。马伸长脖子吃将起来。
  
  “我们人还真是奇妙……”黑兵卫自言自语着。这名总是独来独往的男人,早已习惯这样的自问自答:“明明没任何缘由,我就这样喜欢上他。没错,比爱上女人还要严重,当真是打从心底喜欢他。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真是怪事一桩……但我就是喜欢。这样也好。像我这种天生不走大路,专挑小巷钻的男人,因为这样的缘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对方,还成为他的家臣,这样也不坏。现在根本就是他怎么做,我就怎么跟。啊!”
  
  黑兵卫突然站起身来。小门开启,一名下人拉着两匹驮马走了出来。黑兵卫发现马背上各自放着一只大木箱,嘴角轻扬:“干得好!”黑兵卫目送那名下人拖着缓慢的步履走过大路后,自己也跨上马背,穿过森林飞奔而去。黑兵卫还得再花上半个小时,才能赶到汤岛圣堂旁的马场迎接那两匹驮马。
  
  “辛苦了!”黑兵卫站到下人面前,递给他一些碎银。
  
  “不会有事吧,老大?待会儿我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要是东窗事发,我这颗项上人头可会保不住呢。”
  
  “这件事,光凭我的本事是做不来的。你就当这是幕府情理兼顾的一种圆融处置吧……来,把木箱卸下。”黑兵卫以充满活力的口吻催促着下人。木箱陆续被卸下。
  
  “喂,帮我一下。”黑兵卫迅速切断绳索,命下人掀开盖子。下人抱出瘫软的尸体,平放在地上,黑兵卫立即将自己的耳朵靠近尸体胸口,仔细聆听了半晌。
  
  “好!”他用力点了点头。
  
  “还有呼吸吗?”下人窥望月光下那张熟睡的脸庞。此人正是神子上源四郎。乍看之下,与死人无异。接着,当黑兵卫打开另一个木箱,与下人一同搬运时,“咦!”黑兵卫大吃一惊。因为那冰冷的肌肤,触感与源四郎截然不同。多年来的丰富经验,告知黑兵卫情况不妙。
  
  “怪了!”黑兵卫急忙将此人扶起,让他躺卧在源四郎身旁,朝涂满树脂的纸绳点火,趋前查看那张白蜡似的脸孔。
  
  “糟糕!他醒不过来!”黑兵卫难过地摇着头,“他年事已高,而且长年待在牢中。似乎是体力负荷不了如此剧烈的药效。”黑兵卫显得不知所措,只有源四郎先生成功地暂时假死。对黑兵卫而言,此人就算没能成功复活也无所谓,但源四郎似乎承诺要救出此人,所以他觉得这不是单纯一句任务失败就能交差了事。伤脑筋!
  
  “老大……”下人惴惴不安地叫唤着,“我可以离开了吗?”
  
  “不,再等一会儿。尸体不能就这样丢在这里。”
  
  “得带到粪坑丢弃吗?”
  
  “此人不是无名尸体。待主人醒来后,我再跟他商量。”
  
  “可是……等他醒来,天都亮了。”
  
  “也只能这么做了。”黑兵卫神色自若,伸手朝脸上抹了一把。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源四郎终于睁眼。
  
  “噢,您终于醒了!”黑兵卫一整夜不眠不休地搓揉源四郎的四肢,见他醒来,高兴地欢呼。源四郎仰望着黎明前月淡星稀的天空,陷入完全恍惚的状态,半晌之久。不久,就像意识寻见了线索,顺着它往外爬一般,源四郎开始恢复原本的思考力,就此迅速清醒。
  
  “黑兵卫……”他移转目光,望向黑兵卫的脸。
  
  “进行得很顺利呢,主人。”黑兵卫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源四郎霍然坐起身。动作轻灵无比,令黑兵卫大感惊奇:他以前应该做过抵抗麻药的修行。黑兵卫推断得出。源四郎朝躺卧一旁的尸体望了一眼。
  
  “很遗憾,这位已经……”黑兵卫告知后,源四郎颔首道:“我也早有预感,真是过意不去。不过,他本人似乎也早已有所觉悟。”
  
  “这样啊……那这具尸体该如何处置呢?我已请人牵马候在一旁……”
  
  “我带走他的头发和指甲,剩下的交给你处理。”
  
  “明白了。”黑兵卫唤来下人,再次将剪下头发和指甲的尸体装人木箱中,指示他下葬的地点。源四郎接过长短两把佩剑后,跨上黑兵卫骑来的马匹。
  
  “黑兵卫,后天正午在吉原[注]角町的京花屋碰面。”
  
  “噢……”黑兵卫吃惊道,“您要召妓吗?”
  
  “嗯,听说京花屋有位名叫红叶太夫的绝世美女。就召她来。”源四郎语毕,立刻掉转马头,从马场上扬长而去。黑兵卫偏着头,纳闷地目送他离去,喃喃自语道:“好啊。不过,他应该是另有打算吧。”

    我还活着!源四郎放蹄疾奔,如此自言自语道。此刻已微见天明,但大路上依旧昏暗。在黎明前万物沉睡的世界里,这一人一骑卷起冷风,响着清亮的马蹄声,利落地呼啸而过,感觉无比痛快。他全身没有一丝疲劳残存,重获新生的欢愉盈满身心。感觉之前在地牢里贮存的精力,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了。
  
  源四郎已经察觉,背后有人正配合他骑马的速度,一路尾随。从他上马的那一刻起,便已发现此人藏身远处。能以徒步追赶马匹者,非密探莫属。来追啊!源四郎脸上挂着浅笑,显见他还游刃有余。这名密探从他变成尸体,被运出天主教徒监狱的时候起,便一路尾随,在马场上也是很有耐心地从远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可以断定他是奉了柳生但马守之命。不愧是但马守!天主教徒监狱里的人,肯定都相信他和原主水是真的丧命。惟有但马守识破这是假死的伎俩,而且佯装不知,命属下一路监视。源四郎直觉他与主水在交谈时,天花板上有人窃听。从那时候起,他便已做好心理准备,就算自己假死脱逃,身边也不断会有人紧盯着不放。
  
  真正可怕的敌人是但马守。但这对源四郎而言,反而可说是生存的意义。如果我不是有病在身,应该有办法打败但马守。但马守自己应该也这么认为。但马守打算从旁夺取主水托付我的那五十万两藏匿的黄金。我将以这把孤剑抵御!身为男子汉,这是一项值得全力一战的工作。
  
  咦?追踪的黑衣男子突然停步,伏地细听地面的动静,马蹄声竟然离奇地消失。就在通过町家通,左右为松林包围之处,前方是一整片草原,大路笔直延伸,没有岔路。他自信没跟丢目标。这是怎么回事?这名被指派的密探顿显狼狈。他从地上弹跳而起,以锐利的目光扫向林中,迅如疾风地奔向草原。不见踪影!可说是像烟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恶!”密探沉声低吼。就在此时,后方突然响起蹬地的马蹄声。糟糕!密探心知不妙,摆好架式。见源四郎从林中出现后,这才明白他消失的原因。这一路飞奔,都只顾找寻他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实在大意。原来他和马匹都躺卧在地上,让我一时追过了头。转眼间,源四郎已飞奔而至,坐在马背上朗声笑道:“请回去代为转告,我神子上源四郎保住一命,似乎是托柳生先生之福,在下心里觉得欠他一份恩情。”密探不发一语,向后退却一步,流露出想跃往两旁逃逸的神色。
  
  “还不肯放弃跟踪是吧?”
  
  “那就没办法了!”在对方跃向右方的同时,源四郎也驾马腾空跃起。紧接着下个瞬间,密探跃离两米远,但马匹也跃向他面前,他大吃一惊,反射性地拔出腰间的佩剑,但已慢了一步。为何源四郎早已看出我会跃向右方呢?正当密探兀自惊诧时,肩头受了一记强烈的冲击,仰身倒地。源四郎在黑暗中画出弧线的长剑,化为一记快鞭,策马疾奔,逐渐化为草原上的小黑点。
  
  犹如受曙光召唤般,浓雾飘荡而来,不久,原野、树木、道路,都被清一色的白雾所包覆。除了两三只飞鸟慌张地振翅飞出浓雾外,万籁俱寂。叩……叩……大路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对方以固定的步伐走来,树梢从浓雾中探头时,他已来到森林底下。黎明时分走在这条大路上的,是一名武士,但他单脚是木头做成的义肢。
  
  小野道场的高徒高垣弥九郎,虽只剩单脚,但他为了恢复不输常人的行走速度,每天清晨总要走上近十二公里的长路,勤奋不懈。弥九郎被源四郎横膝断去一脚后,还不满十天,便以木头插入兀自渗血的伤口中,展开步行练习。为了取源四郎性命!弥九郎为了这个念头,不畏任何痛苦。如今他行走的神速,与信差相比毫不逊色。
  
  今天也会是好天气。他望着高空,穿行林中时,突然听见某处传来低声呻吟。弥九郎发现一名俯卧地上,将草地染红的黑衣男子,他立即明白对方是名忍者。他扶起男子,发现他的致命伤是凌厉的一刀所造成,明白他已回天乏术,于是凑向他耳边喊道:“说出你的遗言吧。”
  
  “替我……转告柳生……”
  
  “什么?柳生!”
  
  “……拜托你!”
  
  “转告什么?”
  
  “神子上……源四郎……人在……吉原……京花屋……”弥九郎心中发出凄厉的叫喊:源四郎!找到你了,“好,我明白了。要向柳生道场通报,说神子上源四郎人在吉原的京花屋对吧?”密探微微颔首,就此瘫软断气。
  
  注:江户时有名的花街柳巷。


第一八节:妓女的祈愿

  江户的花街柳巷,德川家康刚入城不久,城中便已设立青楼。庆长初年,麴町八丁目设有十数家,镰仓河岸同样也有十数家,而在大桥内,柳町也有二十余家分布各处。花街也有助于江户的繁荣,所以幕府也认同它的存在。

    有位北条家的浪人,名叫庄司甚右卫门。庆长初年,他听闻江户逐年繁荣,也暗自盘算要闯一番事业,于是招来骏州客栈业者二十余人,与他们商量道:“要是把你们旗下那些替旅人洗脚的女侍带来江户,开设青楼,肯定能大赚一笔。你们觉得这主意如何?”众人旋即表示赞同。
  
  但因为是做生意,害怕在城里开店会被问罪,所以他先租下荏原郡荒井宿场的海边土地,就此开店营业。正门入口挂上三尺宽的藏青色店家布帘,两端系上铃铛。每当有顾客上门,穿过布帘,铃铛便会丁零作响。娼妓们听了,马上向前迎客。因此人们称此地为铃森(这不同于刑场的铃森)。
  
  家康喜好放鹰狩猎,常到近郊游猎,偶尔也会驾临品川,在那里盘桓半日,顺便到铃森海边休息。庄司甚右卫门就在这时候看准机会,将娼妓们打扮得美艳动人,端茶伺候。家康得知这些女子是娼妓后,笑着道:“江户也愈来愈有京都味了。”因为京都的公卿们常出外游山玩水,招娼妓作陪。
  
  甚右卫门听得出家康龙心大悦,旋即上前恳请在江户内设一处花街。一年后的元和三年,终于获得上级许可。幕府赐给紧邻葺屋町的一处约四十七平方公里的荒地。此地芦苇丛生,所以原本名唤葭原,为了加以庆祝,而特别改名为吉原[注一]。从东北一路往南划分市街,以本町为中心,分别是京町、江户町、伏见町、坍町、大阪町、角町、新町。柳町、镰仓河岸、麹町的娼妓们,全部移往此地(相当于现今日本桥的和泉町、高砂町、住吉町、浪花町一带)。当时幕府的高层合议后,对甚右卫门定下五条戒律,仍流传至今。
  
  一、倾城町外,不得从事倾城买卖[注二]。且今后在倾城游廓内,不论何人前来叫买,皆不得遣倾城出游廓外应召。
  
  二、买倾城者不得逗留超过一天一夜。
  
  三、倾城之服装,采绀屋染,一律不得穿着带有金箔银箔之服饰。
  
  四、倾城町之土木修建不得华丽,可役须按江户町之规矩执勤。
  
  五、不限武士市民,只要有来路不明人士徘徊,调查其住所后,认定可疑者,应尽速向奉行所通报。
  
  规定就是如此严格。事实上,当时是个社会杂乱无序的时代,这样的管束已相当宽松。评定所[注三]的集会日。会各派三名顶级娼妓在一旁侍候。当时士大夫尚未看轻娼妓这个行业,因为就连家康本身也有接受娼妓奉茶的例子。不得出游廓外应召的禁令,只是形式,当时有个名词称此为“町卖”。只要有人叫买,再远也去:据说都是以到神社、寺院参拜作为借口。
  
  不过,因为这里地处荒草漫漫的冷清湿地上,每当日落西山,通往大门的道路便不再人声鼎沸,不见半点人踪,盛况只见白天。上吉原买春者,身上自然备有白花花的银子,往往成为落魄浪人或歹徒觊觎的对象。游廓建在这多所不便的偏僻之地,而且随着娼妓不得出现于市内的禁令颁布,到处都开始兴建澡堂,配有接待的汤女,与男客陪睡,这对吉原也是不小的冲击。
  
  到吉原玩乐只限于白天,这对客人来说也是件麻烦事。为了招揽客人,游廓内不时会举行女歌舞伎、劝进舞、舞狮等表演,以炒热人气,这是当时的情况。今天也一样。一步人大门,便传来喧闹的乐音:不过,冷风飕飕、红轮西坠的时刻已即将到来,街上络绎不绝的行人,步履似乎显得有些匆忙。
  
  有人挑选好青楼,登楼而上。有人雇轿从大门离去。就在人们各自决定好去向,街上人影稀疏时,一名头戴山冈头巾,身穿华丽蝙蝠外罩,身材高大的武土,拨开一户青楼的红染暖帘,来到屋外。是宫本伊织。他仰望夜空,低声说了一句,“下雨了吗?”正欲向前走去时,一名游女赤着脚,快步从暖帘后追来,她身穿红色睡衣,酥胸和小腿微露。
  
  “你竟然……趁我洗澡的时侯……真是个薄情郎!”女子喘息不已,紧抓着伊织的衣袖。伊织只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地甩开她的手。娼妓并不畏缩,反而更加恳求:“求求你,再进来嘛。只要再半个时辰就好,好不好嘛。算我求你啦。”过路的嫖客们借着灯火看见伊织头巾下的美貌,个个笑着心想,原来如此,也难怪娼妓拉着不让他走。
  
  但这个念头旋即从他们脑中消除。那名娼妓突然按住胸口,像虾子般弓着背,当场瘫软倒地。摆脱纠缠的伊织连看也不看一眼,迈着悠哉的步履离去。这名娼妓忘了自己的工作,一味展现女人柔弱的模样,会让人看了心烦也是情有可原,但伊织一拳将人击昏,转身离去的冷酷做法,令嫖客们看得目瞪口呆。
  
  “喂!”一名身形奇伟的壮汉见状,大手一张,挡住伊织去路。这看在众人眼中,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臭小子,你仗着自己那张小白脸,到吉原来玩乐,离开时还这么不识趣,什么意思啊!”
  
  “要你多事。”伊织冷笑道。
  
  “混账!你要是想走出那座大门,得先从我胯下钻过!”那名威猛的武士高高抬起长满络腮胡的下巴,横向拔出一把大刀锷、红刀鞘的长刀,卷起装有铁丝的衣服下摆,向一旁跨出大步。站在远处的人看到他这模样,也不禁为之瞠目。伊织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只要钻过去就行了吗?”
  
  “没错,快钻吧。”威猛的武士挺着胸膛。
  
  “只好这么做了。”伊织后退两步。一旁驻足围观的民众心想,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没骨气,对伊织颇为鄙夷。伊织陡然身子一沉,紧接着下个瞬间,如同一道鸟影从地上掠过般,以惊人之远飞快滑行,转瞬间已钻过对方胯下,这一幕令围观群众为之愕然。令人惊讶的还不只如此。伊织在对方背后两米处站起身,头也不回,向前走出四五步时,那名之前一直昂然而立的武士,竟然像枯木般往前轰然倒卧。
  
  看得瞠目结舌的人们为之一惊,发现从此人胯下流出汩汩血潮,染满地面。伊织在钻过胯下的同时,短刀出鞘,往上一刀,从腹部直透背后,当他立定时,已还刀人鞘。如此利落的刀法,没人看得清楚。众人就像在看什么妖魔鬼怪般,望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伊织就此缓缓步出大门。他走在游廓外护城河的木桥上,轻声哼唱从娼妓那里学来的小曲:苦侯不见君,投枕解心愁。枕头本无罪,无奈受牵连。
  
  他已回归平静的步履突然停步,因为一位静静迎面走来的浪人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陡然感到神经为之一震。这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明,近乎异常的敏锐直觉,与这名错身而过的浪人本身持有的剑气碰触所致。也可以说是对手敏锐感应出他尚未消除的杀气,而他也感应出了这点。与他擦身而过者,正是神子上源四郎。
  
  伊织回身注视源四郎的背影,源四郎并未转头。伊织感到很不是滋味。瞬间!伊织全身喷发骇人剑气,顺着黄昏的微风,击向源四郎背后。源四郎陡然停步。我已杀了他!伊织深信不疑。的确没错。源四郎宛如从梦中惊醒般,在那一刹那,感到背后有股冷若冰霜的寒气游走。

  他本想立刻转身摆好防御架式,但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他有多次身陷死地,在刀口下绝处逢生的经历,本能地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因应。背后袭来的这股剑气,确实凌厉至极,非比寻常,可说是从未遭遇。但那终究只是剑气,而非真剑。我身上并无出现任何异状。这时候若是回头,双方目光将会激荡出激烈的火花。显而易见,这将引发无法避免的严重后果。
  
  对方肯定以为自己已斩杀我,对此感到满足。只要让他满足,我继续往前走别回头,便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源四郎不喜欢没来由地与人厮杀。他再次迈步而行,踩着同样的步调,从桥上走过。伊织仍伫立原地,静静地瞪视着源四郎,接着他突然微微感到一阵烦躁,朝源四郎唤道:“冒昧请问一句。”双方已有一段距离,不至于激荡出火花。源四郎缓缓转头。
  
  “阁下若是名剑客,为何躲避在下的挑战。”伊织趾高气昂地质问。
  
  “你刚才杀过人对吧?”源四郎道。
  
  “没错。”伊织回瞪。
  
  “剑客的决斗,应该挑选双方都不会有任何遗憾的时间和地点。”源四郎说。
  
  “呵呵呵……”伊织冷笑,“剑法出自战场,以血召唤血,有什么不对?”
  
  “这会造成我的困扰……”
  
  “什么!”
  
  “吾师曾经训示,惟剑,只要一心明净,便可映照出八方事物,不应时时心存贪胜之念。”

  “嗯!你的意思是,要日夜常保心气不动、不止是吧?”留心于重要时刻求胜的武士,总是时时穷究获胜之道,而轻松得胜。伊织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狭路相逢,发现一个敏锐察觉自己心境的对手时,那伴随本能的斗魂,教伊织无法就此走过。
  
  “阁下是一刀流吗?”
  
  “正是。”
  
  “在下是宫本伊织。看阁下应该是小野道场的神子上源四郎吧?”他说这番话时,心中并不笃定。难道说?他心里有这份直觉,这才试着询问。源四郎应道:“如果你想和我一决胜负,希望能另择他日,等候时机成熟之日到来。”
  
  “说得可真悠哉!”
  
  “倘若你不能等,恕我无法奉陪。”源四郎作了一揖,迈步离去。他果然就是神子上源四郎!伊织深感空斋的预言不假。我将会杀了他,还是命丧他刀下呢?他甚至觉得这是宿命的安排。伊织不想错过这个机会,猛然兴起一股向他挑战的冲动。之所以能抑制这股冲动,是因为源四郎这番话合情合理,始终无法从他脑中挥除。
  
  好!我一定会和你一战!伊织觉得,战胜源四郎,是成为一位伟大剑客的第一道关卡。伊织继承了养父武藏逐一击败宿敌的威猛斗魂。眼前是木香仍新的青楼。造型气派、礼貌讲究,全力为娼妓们塑造出一种有别于汤女的气质,这就是吉原。被领往二楼厢房的源四郎,见姑娘们如同接待大名般地侍候他,不禁苦笑。他倚着壁龛的立柱,阖眼静候。他就是宫本伊织是吧!他恐怕是我生平最强的劲敌。从走进大门的那时候起,这个念头便一直在脑中萦绕。耳边传来衣服下摆的摩擦声,他立刻挥除这个念头。
  
  “打扰了。”拉门开启,眼前出现一名低头鞠躬的娼妓,源四郎朝她瞥了一眼,眉头微蹙。咦?那千娇百媚的秀丽脸蛋,仿佛曾经见过。
  
  “小女名叫红叶太夫。大爷今日来访,不胜欣喜。”这名娼妓位阶颇高,若无人介绍,初次登楼者还无法召见。源四郎将手中的一把土交给对方,这才得以召见。这把土是他从天主教徒监狱的地牢带来。请他将这把土交给这位娼妓的,是原主水。红叶太夫关上门,来到源四郎身旁,卸除娼妓的假面具,转以认真的神情问道:“我们的领导者……过世了吗?”
  
  源四郎不发一语,颔首示意。红叶太夫低下头,泪湿双膝。源四郎望着她的侧脸,脑中记忆重现:原来她是那名少女。那是七八年前的事,当时源四郎还留着前发,在小野道场代替下人打杂。晚秋的黄昏时分,源四郎外出办事时,在路上发现一位老太婆和一位少女,被一条大红狗攻击,不知该往哪儿逃。看那名少女的装扮,似乎是某旗本家的子女。老太婆像是她的奶妈。

    源四郎一见那只红狗凶狠的目光,顿时明白那是条疯狗。他立刻冲向前,一刀将它砍成两半。老太婆不断合掌向他道谢,但那名十二三岁的少女展现的态度却教人意外。她目不稍瞬地注视着源四郎擦拭剑身,还剑人鞘,接着突然以大人的口吻责备道:“武士的剑,不是用来杀狗的。”当时源四郎还年轻,闻言后无名火起,向她说道:“我要是不杀它,你们会被咬伤的。它是一条疯狗。”
  
  “不,就算是疯狗,也不该玷污象征武士魂的佩剑。”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对?”
  
  “用刀背打就行了。如果是疯狗,就该由官府的人来抓。”
  
  “小姐!”老太婆惴惴不安地加以制止,但少女还是以严厉的目光直视源四郎。
  
  “忘记武士修养的人,我最讨厌了!我不向你道谢。”语毕,少女转身快步离去。那位老太婆一再道歉,源四郎瞪视着少女娇小的背影。好个可恶的丫头!当时他为之怒火中烧。但不知为何,日后少女那番话,总不时会在脑中浮现,比讲堂的严肃教诲还要刻骨铭心。昔日的少女,正是眼前这名娼妓。
  
  “请问……”眼眶泛泪的红叶太夫出声叫唤,源四郎这才回过神来,向她回望。“我们的领导者被监禁的地牢之土,您为何能持有呢?”
  
  “我也曾被囚禁该处。”
  
  “啊!”红叶太夫睁大眼睛,“这么说来,您也是……”
  
  “不,我只是个不抱持任何信仰,与天主教毫无任何瓜葛的剑客。因其他原因而身陷图圆。不过,在凄惨的地牢里,我与主水先生朝夕相处,逐渐了解彼此,这才代为送上主水先生的祈祷之土。”这时送上了酒菜。
  
  “请用。”在红叶太夫的劝进下,源四郎执起期满酒的酒杯,凑向唇边,就此停顿。
  
  “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因为我不好饮酒……”源四郎如此应道,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你原本应该是某户旗本家的千金吧。”红叶太夫为之一惊,注视着源四郎。
  
  “很久以前,我曾见过你一面。”
  
  “咦?”
  
  “你当时才十二三岁。你教我明白什么是武士道。”红叶太夫闻言后,发出一声惊呼:“您是当时出手解危的那位英雄……”源四郎微微一笑:“你当时严厉训斥,说我以狗血污损身为武士灵魂的佩剑,成何体统。”
  
  “啊!”红叶太夫清楚忆起昔日光景,重重点头。
  
  “真是羞愧难当,不知该如何向您道歉才好……请原谅小女的无礼之举。”她恭敬地鞠了一躬。
  
  “不,我不是为了要你赔罪,才让你想起那件往事。我甚至觉得该向你道谢。你那番话,至今我仍铭记在心。”
  
  “不,哪儿的话……我蒙您解救,竟然口出狂言,日后每想起此事,总觉得惭愧不已……当时我总以为家父平日常说的话绝对没错,自以为是,就此脱口而出。真是不识好歹。还望您见谅。”
  
  “你这样向我道歉,我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来喝一杯吧。”源四郎举杯递向前。红叶太夫定睛注视着源四郎,替他斟酒:“不过,我很高兴。没想到当时那位恩人,会为我带来领导者的祈祷之土。”时间静静推移,转眼已半个时辰过去。双方迎面而坐,鲜少交谈,源四郎多喝了几杯。
  
  “我去别房为您铺床。”红叶太夫正欲起身,源四郎唤住了她,加以拒绝道:“我不打算在这里过夜。”
  
  “您有急事在身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
  
  “既然这样,请在此留宿一夜,让我侍候您。”红叶太夫不等源四郎回答,便径自离去。源四郎阖眼倚着壁龛的立柱:我醉了吗?他微感四肢倦怠。原本打算向红叶太夫问出志津女的住处后,便立刻离去,但他刚离开地牢,置身青楼明亮温暖的灯光下,一时眷恋不舍离去。
  
  “打搅了。”一名丫环以稚嫩的声音说道,走进房内。她手中拿着一封信,展现出调教得宜的礼数,脚掌紧贴地面而行,单膝跪地道:“适才外头有人托小女转交此信。”源四郎接过信一看,收信者是他没错,但发件人却未署名。
  
  “对方何等模样?”
  
  “是一位武士。”源四郎拆信阅读:“长剑欲交锋,磨砺系腰间。汝若为剑客,莫惧沦为刀下魂。倘若胆怯而拒,汝所卧青楼,将瞬间化为乌有。时间:半时辰后。地点:游廓外南方之日暮池。”应该是宫本伊织等不及所寄来的战帖吧。源四郎第一时间如此猜测,但他旋即又念头一转:如果是伊织,应该会署名才对。会是谁呢?知道我上这处青楼的人,除了黑兵卫外,应该已无他人。难道是那名密探重伤没死,回到但马守身边吗?就算是如此,应该也不会下这种战帖才对。

    没办法了。源四郎下定主意。如果对方知道他在这里,便可视为非除不可的敌人。这处青楼若是遭人纵火,自己也过意不去,而且幕府一旦调查此事,自己办起事也来也诸多不便。源四郎向那名丫环道:“请代为转告,就说我知道了。”要她先下楼去,接着自己从柜子里取来砚台和怀纸。他执笔画下平面图,接着把纸折好收进袖子中,起身离开厢房。他认出方向,行走于走廊上,向一名从拉门内走出的丫环打听红叶太夫的房间。
  
  “客官,您不能进倾城的房间。”这名丫环以通情达理的口吻说道。
  
  “红叶太夫已经去铺床了。她人应该在房里才对。”
  
  “既然是这样,请往这边走。”那名丫环在前头带路,转头嫣然一笑。

  “太夫迎至茶室接待的客人,您是第一位。就当作是您前世修来的福气吧。”每个房间都传来三味线[注四]的乐音,有人唱着谣曲。来到后院,沿着竹木贼铺设成的围墙,在露天的地面走了几步后,来到一处造型风雅、布满胡枝子花的中门。当时正好明月东升,茶亭桧皮铺设成的宝盖形屋顶,在月光下缓缓浮现。映照在圆窗拉门上的灯光,渗人暗夜之中。丫环快步走向前唤道:“小姐。客人等不及,自己来了。”少顷,里头有些动静,茶室的单边拉门开启。
  
  “请进……”源四郎走近说道:“我突然有急事要办,得离开此地。”红叶太夫为之一惊,白皙的脸蛋探出门外,仰望着源四郎:“今晚您不回来了吗?”
  
  “我想回来,但也许无法如愿。届时,有件事想拜托你。”源四郎从衣袖中取出平面图:“请将这个……”源四郎正欲说明时,红叶太夫不知想到了什么,温柔地握住他的手劝请道:“我泡杯茶给您喝。请进。”她的眼神,与其说是劝进,不如说是坚决的恳求。这四张榻榻米大的茶室,洋溢着静思冥想的禅院气息,以简朴之美迎接着源四郎。充分展现出利休[注五]所提倡的“和敬清寂”意境。
  
  壁龛上挂有《论语·学而》篇的一句,“礼之用和为贵”。挂轴下方铺着草席,上头供奉装有神酒的素烧瓶,以及装有净米的高杯。放在三叉青竹上的陶器,垂落一条灯芯的白色尾巴,灯影摇曳。怎么看都不像娼妓接客的场所。源四郎隔着炉火坐在客座,默默注视红叶太夫泡茶的动作,心头为之一凛:这……看得出,她泡茶的技艺已达茶道的巅峰境界,而她借由一丝不苟的严谨,保有高雅的举止,更是令人为之瞠目。
  
  不论剑道还是茶道,一旦穷究其理,便会展现出同样的严谨态度是吧?源四郎不得不承认,将茶碗置于帛纱之上,递向他膝前的那双白皙小手的每一根手指,都蕴含着严谨。源四郎对茶道并无了解。他向红叶太夫告知此事,红叶太夫嫣然笑道:“茶道之法,说有便有,若无便无。请喝吧,希望能合您的口味。”
  
  “这样啊……”源四郎双掌捧着茶碗,啜饮一口。人口尽是苦涩。红叶太夫垂眼静静望着炉中的凄美火焰,低语似的问道:“您要去与人决斗是吗?”她为什么知道?源四郎猛然一惊,望向红叶太夫低垂的秀丽脸庞。
  
  “这么说,或许冒犯了您……我从您的脸中,感觉出一股剑气。”红叶太夫低着头说。
  
  “剑气……”源四郎如此低语,莫名感到一股羞惭。红叶太夫静静望向他。瞬间,源四郎那冰冷阴郁的侧脸,令红叶太夫不自主地为之心跳急促。她从很久以前便有预感,会和这名年轻剑客再度相遇,像这样迎面而坐。她出身旗本世家,以武门为荣。在沦落倾城之前,尝遍无法向人倾吐的悲苦辛酸,遭许多男人玷污,这一路走来,她始终紧闭心灵,从不向人展现真心。她突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一切都是为了与这名年轻剑客相逢而发生。不禁令她感到心慌意乱:“神子上先生……”两人目光交会。红叶太夫脸泛潮红:“如果……您能避开今晚的决斗,可否请您不要赴约呢?”
  
  “你认为我剑气毕露,不够沉着是吗?”
  
  “不……”红叶太夫摇头,“对我们这些信徒而言,您就像我们领导者的代理人一样重要。”
  
  “你误会了。我没有成为天主教徒的善根。我杀过许多人,今后也会继续这样杀人。我背负着与上天背道而驰的宿命。”
  
  “不,我的意思不是说您会成为信徒。我认为您会为我们广大的信徒,作出极大的贡献。”红叶太夫如此坦言,确信自己的预感没错。源四郎垂眼望着炉火,默而不答。在这短暂片刻里,只有挂在火炉上的茶壶,壶口发出阵阵鸣响。源四郎低声告诉自己“非去不可”,取出平面图,向红叶太夫道:“万一我没回来,再劳烦你向信徒们通报一声,确认这里是否真藏有五十万两黄金,并告知传教士寿庵。这是原主水先生托我办的事。”红叶太夫目不稍瞬地注视着源四郎道:“您一定会平安归来。”
  
  “我不知道。我有预感,对方似乎是个强敌,也许设下了陷阱。”
  
  “为何您非去不可?”
  
  “对方放话,我若不去,将纵火烧毁此处。”源四郎说完后,重新端正站好,低头行了一礼:“再次承蒙你的忠告,感激不尽。剑气显露于外,表示我仍有待磨炼。我会谨记在心。”语毕,他持剑站起身。

  “我会在此恭候您归来。”红叶太夫双手按在榻榻米上。那是一种恭送良人远赴战场的心情。然而——就在源四郎走下土间时,她突然觉得有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请等一下……”在这声叫唤下,源四郎回过头来,剑眉微蹙。面无血色的清瘦脸蛋,满溢着女人哀伤的表情。

    当红叶太夫的胸口和肩膀开始急促喘息时,她抛却之前伪装的冷静态度,顾不得衣摆的凌乱,快步冲向前:“神子上先生!”源四郎困惑地抱住那迎面扑来,紧紧依偎的年轻娇躯。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源四郎猛然一把推开红叶太夫,朝屋外走去。现场只留下一阵轻声呜咽。

  注一:芦苇的原文为葭,葭原音同吉原。
  
  注二:倾城指娼妓。
  
  注三:幕府的最高裁判机关。由老中、大目付、目付、三奉行等重要人物列席合议。
  
  注四:日本的一种三弦琴。
  
  注五: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千家流茶道之祖。曾侍奉过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



第一九节:乱麻

  咦?在夜路中,每走一步,身子便严重倾向一边的黑兵卫,定睛注视前方吉原灯火通明处,一名走在前方的男子。此人和他一样,踩着无法维持上身平衡的步履,不过,听脚步声就知道,此人不是跛脚,而是装着义肢。但真正令黑兵卫纳闷的,并非此事。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他因为工作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带有极度敏锐的戒心。黑兵卫猛然改变步法,以无声、轻盈、如同滑行般的流畅步法,紧迫在后。来到距离将近四米远时,再度恢复原本的步行方式。
  
  这时,走在前方的男子猛然回头。悄然无声地靠近,然后又突然发出脚步声,对方当然会起疑。黑兵卫的目的就是要引对方回头。厚厚的乌云迟迟不降雨,而被风吹走,月儿在远处的高空露面。啊!黑兵卫认出对方的身份后,登时紧张起来。但他丝毫不显于色,只是一跛一跛地加快脚步,越过对方。对方并不认识他,所以他很放心。他已超越对方两公尺远。
  
  “喂!”对方出声叫唤。黑兵卫转过头来,步履未停。
  
  “什么事?”他佯装出怯生生的态度,一副市井小民的模样。对方并未上当。
  
  “你认得我对吧?”
  
  “不,我从来没见过您。”
  
  “你没吐实吧?”此人的义肢突然在地上发出一阵清响,急迫而来。黑兵卫双脚运行,不显慌乱之色,但双方仍旧保持同样的距离。
  
  “你这家伙擅长忍术!你不是普通人!”
  
  “因为我是名信差……”
  
  “少胡扯!”男子猛然挥剑疾砍而至。高垣弥九郎义肢使劲一蹬,向前跃出近两公尺远。
  
  “您怎么动粗呢。”黑兵卫轻盈地向后跃开,语气中显得游刃有余,这令弥九郎更加暴跳如雷:“混账!”他大吼一声,长剑持大上段架式,高举过顶,那瘦削的面容,说像恶鬼也一点都不夸张。连黑兵卫看了也不禁心底发毛。等等!他脑中立刻浮现某个直觉。难道此人知道主人在京花屋,才特地前来?
  
  “高垣弥九郎先生!”原本一直佯装不认识的黑兵卫,突然厚着脸皮直呼对方名讳,露出一口白牙。他那盗贼的斜眼,原本就给人一种狡诈、带有嘲讽意味的印象。
  
  “唔!”弥九郎怒不可抑,几欲全身都要喷出火来。
  
  “你果然在跟踪我!”
  
  “哪有啊……倒是你自己,因为这点小事就发火,证明你内心急躁,有什么可怕的目的。可见你身为一名剑客,还不够沉着……”
  
  “可……可恶!”弥九郎猛然向前跃出两米远。但这次他手中的长剑一样只在夜气中发出一声呼啸,挥了个空。
  
  “哈哈哈,以你这双脚,肯定无法达成目的。劝你打消念头吧。”
  
  “混账!你是神子上源四郎的手下对吧!”
  
  “总算说溜嘴了吧,是你自己招的。你在公平的决斗中落败,现在却又对我家主人心怀怨恨,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你这可恶的杂碎!”
  
  “你连我这种杂碎都不如,又怎么对付日本首屈一指的一刀流高手呢?”
  
  “……唔!”弥九郎从喉中发出语意不明的低吼,发狂似的猛追,却一个踉跄倒地。就在这时,源四郎已离开游廓,走在杂树稀疏的萧瑟原野上。走在月光下,任凭冷彻肌骨的夜风吹拂,感觉适才的青楼灯火已离他无比遥远。也许是因为突然有股柔情感怀涌上心头的缘故。红叶太夫那白皙身躯的柔软和温暖,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这是源四郎从未有过的体验。
  
  我到现在仍不知道女人柔软的肌肤是什么滋味。他现在才想到此事。为何红叶太夫突然紧紧抱住他呢?源四郎当时似乎隐约能明白她的心境,于是将她搂在怀间,但转身离去后仔细一想,女人复杂的心思、难解的举动,终究不是个性粗犷的他所能理解。源四郎抬头仰望,看着明月在流动迅速的浮云中忽隐忽现。
  
  他的感慨,在空中描绘出某人的面容。不知那姑娘现在怎样?他指的是美音。她似乎身体颇为赢弱,该不会现在正卧病于某处吧?美音和那位名叫修太郎的少年一起目送源四郎上爱宕山决斗时,那清澈、温柔的双眸清晰地留在他记忆中。那对双眸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她到底想说什么?源四郎一直不敢妄加揣度。
  
  突然见那名美丽的娼妓落泪,令源四郎想起美音的面容。那位姑娘该不会是喜欢我吧?他向自己问道。就在他如此自问自答时,这才猛然发现,从那时候开始,美音便悄悄走进他心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果能活命,应该就能重逢。源四郎对着明月如此说道。这时,深邃的杂树林里发出水鸟慌乱的振翅声。日暮池就在那里。
  
  源四郎的意识就此被拉回现实,同时变得敏锐。水鸟一同振翅高飞,证明敌人杀气高涨,已做好迎击的准备。虽然战帖上没有明说,但可以从中推测,林中有人埋伏,设下奸计。他为之驻足,略显踌躇。我该就此穿越这座森林吗?还是绕道而行?因为直觉告诉他,在他抵达池畔前的路上,敌人会在树下设下埋伏,攻其不备。该如何是好?
  
  孤身犯险时,惟一的有利之处,便是可以随意采取奇袭的战法。源四郎听说,宫本武藏之所以总是战无不胜,就是因为善用此术。《孙子兵法》也提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虽孤身一人,也要当自己有千万大军,并懂得运用之术,此乃战国名将的名言。但源四郎对兵法所容许的旁门左道相当排斥。
  
  兵,应者胜。敌人挑战,不得已而应战时,自身必须冷静如水。敌人惊动水鸟,可视为自己乱了阵脚。用谋之人已失去沉着冷静。好!源四郎已做好心理准备,光明正大地迈步朝前走去。眼前是月光照不到地面的浓密树林。现在已一步一步走人死地。四周草木皆兵,必须绷紧神经。冷风吹过树梢。源四郎势必得提防冷风突然吹向地面,吹得群树沙沙作响的那一瞬间。
  
  他感觉杀气盈满整座树林。唔!来吧!每走一步,他那堪称斗气的应战之心便益发清晰。来到某个地点,他突然驻足,为了平静逐渐盈满全身的血气,让呼吸恢复平顺。他的身躯被透过树缝洒落的月光照得光影斑驳,已完全暴露在潜藏林中的敌人面前。就在他继续前进数步时,就像渴求这股杀气般,一阵强劲的风声滑过地面,冲进树林间。

    接着,它摇撼着枝叶,飞向高空,四周又归于原本的寂静。腿!飕!从左右两旁的黑暗中,传来尖锐的弓弦声。同一时间,源四郎的长剑从腰间滑出,配合弓弦声发出一声呼啸。两支箭都被断成两截,落在源四郎脚下。紧接着下个瞬间,源四郎迅如鬼魅地奔出五米远。在疾奔的同时,已拔出小刀,朝前方的黑暗中射去。
  
  “唔……啊!”一处看似樵夫堆成的柴堆后,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源四郎的行动既快又准。他发挥迅如飞燕的快腿,白刃水平地画出一道圆弧。弧线掠过一棵树,树干自然是被断成两半,然后从树梢处开始缓缓倾倒,高处的树枝上出现某个人狼狈的身形。那是以第三支箭瞄准源四郎的伏兵。只听得一声轰隆巨响,人和树一同倒地,此时源四郎早已冲出树林,站在池畔的草丛间。
  
  从两旁的灌木丛里,猛然刺出两把长枪朝他袭来。源四郎从容地握住其中一把长枪的枪头,斩断另一把。草丛中顿时蹿出七八名黑衣人。源四郎不发一语,双眸绽放锐利精光: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敌人拔剑后,全都摆出下段架式。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出其中一道黑影是精挑细选的高手。尽管双方距离逾九米,但朝源四郎投射而来的杀气仍旧惊人。
  
  源四郎迈步向前,自行走入那可怕的必杀剑圈内。就在这时候,“喝!”就像从地下冒出似的,背后突然有名伏兵展开袭击。源四郎清瘦的身躯陡然转开。两把剑折射月光,寒光跃动——紧接着下个瞬间,源四郎从黑血喷飞处跃离两米远,并顺势以疾风之远拨开荒草,冲向敌阵。黑影人也因应他的行动,持下段剑势,迅速拉开距离。源四郎选定位置后,朗声道:“我已看出各位是柳生道场的人。与人决斗却不知对手身份,死后肯定心有不甘,若是宿命中的对手,即便败了,心中亦无憾。”
  
  柳生流有一招奥义叫“月阴”。那是从日月阴阳中,选用月与阴的剑法奥义。月有形,照明暗夜;阴无形,代表黑暗。正因为有月光,才看得见阴。例如在暗夜决战时,看不见敌人的身影,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这样要以什么作为对象呢?敌我双方都像在黑暗中探物般,挥刀扫动地面。看出对手以长剑探寻时的光影,展开攻击。
  
  当然了,架式是剑尖朝下的下段架式,当敌人看准我方小腿出剑时,配合其剑身的光芒,接连使出反照出我方剑光的快剑,此称之为“月阴”。月阴又转化出“山阴”这项奥义。这是阴阳表里,对敌人的变化能应付自如的一种动作。山阴又转化出宛如烈风吹袭海面,激起波涛的“浦波”这招秘技。敌阵向源四郎预告了这项战法。现在正是时候!源四郎此刻身处的情况,必须竭尽全力,将恩师传授的一刀流绝妙秘技尽数施展。
  
  其“法形”共有十招。表为电光、明车、内流、浮身、拂舍;里为妙剑、绝妙剑、真剑、金翅鸟王剑、独妙剑。例如当中的“拂舍”,便是瞬间斩断敌人双臂的快剑。那是神子上典膳改名小野忠明,刚来到江户时的事,在江户郊外的膝折村,有名剑客斩杀七名无辜村民,强占一户民宅。村长赶往江户,向官府投诉。幕府派小幡勘兵卫景宪担任检使,命忠明前往斩杀对方。
  
  忠明抵达该村庄后,前往那户民宅,以平静的口吻唤道:“我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奉命自江户前来。看你是要到屋外一决胜负,还是由我入内,你可从中择一。如何?”那名剑客素闻忠明之大名,奔出屋外应道:“能亲眼见识一刀流的厉害,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请与我公平决斗。”但双剑连交锋亦不可得。那名剑客剑持青眼,忠明快步向前,随手挥出一剑,便已断其双臂。接着他转头望向景宪问道:“是否要斩其首级?”
  
  “斩!”听到景宪的回答,忠明颔首,一剑斩落那名靠在墙边的剑客首级。这招剑法是从野太刀杀法中衍生而来。就柳生道场的剑客而言,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源四郎使出一刀流的这十招法形。柳生但马守知道,一刀流的神技并未传给小野道场门徒,而是由源四郎一人继承。当然了,若是挟众围攻,源四郎势必得全力施展那十招法形组合成的快剑:乱曲、风杨、分身等神技。这些绝招都是以口相传,需要不断地修习。
  
  若能抵挡这些神技,击毙源四郎,便能对柳生流的绝招再添加新的巧思。一刀流的奥义中,有一招“八方散乱”,用在原野上的决斗,一次对付多名对手。不管敌人再多,只要闪躲身法巧妙,敌阵人多反而彼此阻碍,通常真正出剑攻击者只有一人。所谓八方,意指四方四隅(隅是“内角”,方是“外角”)。若能退向四方四隅,加以转化,即便遭人团团包围,也不必将每个人都视为对手,只要明白对手只有一人即可。眼下源四郎即将施展小野忠明苦心孤诣的乱曲、风杨、分身等惊世绝招。以柳生流而言,势必得瞧个仔细。
  
  “……我要出招了!”正面的敌人持下段架式,从草丛上快步进逼而来。源四郎只是右手垂放,握着长剑。白刃对准源四郎的小腿,划出一道白光。源四郎若是随之往地上一蹬,攻击者便会从“月阴”转成“山阴”,接着再使出“浦波”,接连攻击。源四郎并未上当,他只是微微后退。敌人扫出的刀身,水平向右方挥去,这个姿势停顿了片刻。接着,这名敌人上身慢慢斜倾,轰然倒卧草丛中。不知何时,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刀。尽管有一人倒地,敌人还是按兵不动,源四郎默然无语,视线扫过眼前的众人后,缓缓从尸身中拔起短刀。
  
  “换我出招了!”源四郎长剑剑尖指地,短刀则是笔直伸向前,姿势神秘莫测,开始移步向前。杀气在迎接迸裂的瞬间。源四郎的身影腾空跃起。黑色血花朝空中喷洒,敌人在惨叫的同时踉跄倒地,源四郎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袭向下一个敌人。这时,敌阵为了施展柳生流独特的虎乱单手斩,朝源四郎快步绕圈,欲捕捉他迅捷的身影。
  
  同一时刻,红叶太夫坐在茶室内,耳听水壶煮沸的汽笛声,暗自祈祷源四郎能平安归来。先前一时忘我,依偎着源四郎哭泣的难堪之举,令她感到羞惭,但也仅只是一会儿。待羞惭过后,心境反而出奇的空明。之所以熄去灯火,让月光照进屋内,也是为了想进一步感受这样的心境。炉火在月光下燃起柔美的火焰。这并非一般的薪柴。火焰之所以飘散微微清香,是因为里头掺有沉香。
  
  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待女人的幸福降临我身上。红叶太夫在心中低语。现在它终于来了。一位值得托付一切的男人,今晚出现在我面前。这位命中注定与我邂逅的男人,在这里静静接受我的沏茶款待。听完我冒犯的话语后,他点头表示同意,就此只身远赴死地。他一定会再回到这里。我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会对他有所帮助……红叶太夫猛然回神,开始沏茶。
  
  此刻的源四郎正身处凄绝的修罗场,将性命托付手中长剑,与敌人以命相搏。红叶太夫沏了这杯茶献给他。她将茶碗搁在帛纱上,递向无人的前方:“来,请用!”就在这时,门口无声地飘来一阵冷冽夜气……登时一股不样的预感从脑中掠过,她的身躯为之僵硬。她想像成浑身是血的源四郎化为幽魂,站在门口。红叶太夫提不起勇气转头。
  
  “你是红叶太夫吧?”那声音并非源四郎,红叶太夫就此摆脱咒缚,朝门口望去。眼前站着一名以黑布蒙脸的武士。
  
  “小女子正是红叶,您是客人的话,很不巧,今晚……”红叶太夫正要出言婉拒时,被男子打断:“我不是寻芳客。”对方走进屋内:“把神子上源四郎给你的东西交出来。”红叶太夫为之一惊,眼睛瞥向一旁应道:“我没从神子上先生那里收到任何东西。”
  
  “你的脸色告诉我,你收了。”一个阴森骇人、直刺肺腑的声音。先诱源四郎前赴死地,源四郎当然会做好心理准备,同时向红叶太夫托付后事。他们再动手抢夺。确实是妙计。在跟踪源四郎的那名密探被斩杀后,柳生道场的人旋即逮捕那名用马搬运棺木的下人,逼他供出源四郎的去处。下人曾听源四郎对黑兵卫说过一句,“在吉原的京花屋碰面”。
  
  ……红叶太夫晓悟自己无法摆脱此人的胁迫,对方并非泛泛之辈,但她丝毫没有要交出平面图的意思。对深信有天国存在的人而言,死不足为惧。但遗憾的是,她未事先将平面图藏在没人知道的场所。平面图就放在红叶太夫怀中。她抬起清澈的双眸,望着这名入侵者:“这是武士不应有的卑劣行径。”
  
  “废话少说。快把平面图交出来。”
  
  “敢问阁下大名?”
  
  “已经有命丧刀下的觉悟是吧?”
  
  “那也无可奈何。”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乃柳生左马介宪严。”
  
  “神子上先生应该会为我报仇。”
  
  左马介闻言后,低声轻笑:“你的态度令人刮目相看,不像是名娼妓。如果你是天主教徒的话,就算死,应该也不会难过吧。”红叶太夫并未答话,她移动双膝,背对着左马介,合上双眼,口中轻声祈祷。柳生左马介步出茶室,像一阵风似的远去后,已过了一段时间。黑兵卫在丫环的带路下,穿过中门,来到青楼内的露天地面。
  
  “这位小姐……”
  
  “什么事?”
  
  “你应该是孤儿吧?”面对如此冒失的询问,那名丫环似乎有点恼火,转头以严厉的口吻反问:“为什么您这么问?”丫环打从心里瞧不起这名斜眼、跛脚、模样丑陋的男子。
  
  “如果你有父母,绝不会将这么可爱的孩子推人泥沼。”
  
  “这里才不是泥沼呢。”
  
  “尽管会开出美丽的莲花,但泥沼终究是泥沼。”这客人说话真没礼貌!丫环气得七窍生烟。因为他说自己是神子上源四郎的家臣,有急事求见,我才好心替他带路,没想到这名残废这么无礼,一点都不知道分寸。
  
  “……在那里。”丫环伸手一指,马上转身往回走。
  
  “哈哈哈……生气了。”黑兵卫在月光下一跛一跛地朝茶亭走去。咦?圆窗内一片漆黑。莫非是见月色甚美,到户外赏月去了?黑兵卫朝拉门走近,出声唤道:“晚安。”没人应答。果然不在。没办法,只好不请自人,在里头等了。他如此告诉自己,轻轻打开拉门。黑兵卫全身神经陡然为之绷紧,他闻到一股血腥味。往内一看,一名娼妓俯卧在火炉旁的惨状映人眼中。他迅速冲进屋内,心中黯然。
  
  啊,没救了!她被斜砍一刀,就此丧命。这是怎么回事?黑兵卫感到纳闷,盘腿坐在原地,旋即又站起:源四郎先生现在不知道怎样了?真不可思议!源四郎最后毫发无伤地踏上归途。他身陷敌人围成的虎乱单手斩剑圈中,使出快剑,连毙三人。当时远处响起一声尖锐的笛声。接着,柳生道场的人一同后退,留下源四郎一人在原地,就此退去。
  
  源四郎有自信还能再多斩杀几人,但他没想过还有命能望见游廓的灯火。他望着眼前一片苍茫的芦获原野中,那如同群星聚集般,粲然晶亮的美丽游廓,一面走,一面觉得仿佛置身梦中。那些密探一旦盯上敌人,就不可能中途放弃才对……更何况对柳生道场的人而言,我在骏府接连斩杀他们送来的高手,是他们恨之人骨的仇敌。就算会再多几人丧命,也一定能收拾我。难道是但马守下的命令?若真是如此,但马守为何要下此命令?源四郎百思不解。
  
  这月光下清瘦的身躯能毫发无伤,委实不可思议。我还活着!他一再于心中低语,但并不觉得欢喜。四肢仍贮满了锐气,以应付突如其来的袭击,而且不知为何,在走回那笙歌不辍的脂粉乡时,每走一步,心头便一阵不安……走进大门后,大路上不见半个人影。眼前只有等候客人的轿子,这时候已没有店家在外头招呼寻芳客。挂着长长暖帘的入口处,闪耀着明亮的灯光。

    源四郎沐浴在灯火与月光交杂的光芒下,缓缓步向京花屋,有个人从暗处投以锐利的目光。源四郎!此人在心中大喊,但身体仍静止不动。他看得出源四郎身上蕴含了一股神秘的精气。之所以没上前厮杀,并非因为胆怯。毋宁说是因为看了他的精气后,为之肃然。高垣弥九郎仍旧是名流的剑客。
  
  “啊,您回来啦。”源四郎穿过主屋,来到后门时,走廊传来丫环的声音。
  
  “红叶太夫还在茶室里吧?”
  
  “是的。”丫环凑近。悄声说道,“您要小心哦。”
  
  “怎么了?”
  
  “有名斜眼、跛脚的可疑男子,来这里找您呢。”
  
  “哈哈哈,他是我的家臣。”
  
  “怎么会?”丫环双目圆睁,突然变得态度冷淡,低声说了一句“好怪的家臣”,便快步往前奔去。源四郎正欲穿过中门时,正好撞上快步跑来的黑兵卫:“啊!您平安无事……”黑兵卫发出开心的声音。源四郎微微一笑:“受不了太夫沏的茶,偷偷逃走是吗?”
  
  “主人!”黑兵卫悄声道,“太夫被人杀了!”
  
  “什么?”源四郎就像冷水淋身般,呆立原地。
  
  “被人一刀毙命。”
  
  源四郎满腔怒火。原来是这么回事!他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柳生道场的人一听见笛声,便如浪潮般退去。他们先诱我离开,再向红叶太夫夺取我交给她的平面图。源四郎走向茶室,四肢因前所未有的愤怒而微微颜抖。走进室内,抱起那可怜的尸体时,他想起那红唇曾说过的话。对我们这些信徒而言,您就像我们领导者的代理人一样重要。
  
  她已作出预言:您将为我们信徒作出极大的贡献。源四郎深切觉得,不论他喜不喜欢,现在已置身于这样的立场下。募地,源四郎锐利的目光投向炉火中。被抹平的灰烬上,留有文字:“柳生左马介”是用平假名所写。为了在火灰上留字,太夫肯定是全力燃起她即将消逝的生命之火,拾起火箸。
  
  原来如此。杀人抢夺平面图的人,就是柳生左马介!源四郎的宿敌!在骏府时,他担任柳生方面的密探统领,亟欲收拾源四郎的性命,但始终未能得逞。而在爱宕山上,他也将源四郎逼入九死一生的绝境,但最后还是被源四郎逃过一劫。两人的第三次交锋,势必得由源四郎主动。
  
  “黑兵卫。”
  
  “在!”
  
  “和我一起被运出地牢的人,是江户的天主教徒们视为生父般景仰的原主水。”
  
  “噢……我听过传闻,他……”
  
  “主水先生知道武田信玄约摸五十万两的私铸金藏匿处。”
  
  “五十万两!真教人不敢相信。”
  
  “主水先生已告诉我地点。”
  
  “噢!”
  
  “我将它画成平面图,交由这位倾城保管,却被人夺走。”
  
  “嗯!”黑兵卫沉声低吟。源四郎让红叶太夫的尸体面向北方,双手盘放胸前,从角落搬来矮屏风,立在前方。

  “主人。”黑兵卫的斜眼目光一亮,“接下来要立刻启程前往是吗?”
  
  “你要和我去吗?”
  
  “好像有点鲁莽呢?”
  
  “那里可能会是我们的葬身之所。”源四郎现在才想到,柳生道场的人之所以饶他不死,是担心平面图万一是假,那五十万两将就此永远埋藏地下。
  
  “不过,眼睁睁把五十万两黄金拱手让给敌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身为盗贼的黑兵卫这番话,确实是打从心底感到不甘心。
  
  “不,我不会眼睁睁拱手让人!”源四郎斩钉截铁地应道。


第二○节:孤雁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那是单调的倾轧声。然而,在迎接清新朝阳的古刹居室里,这声音却显得既祥和又适切。那是纺蚕丝的声音,纺丝者正是美音。说来神奇,自从来到王子十条野外郊的古刹清光寺后,美音午后常有的微烧已不再犯,食欲也增进不少。朝夕接受暮鼓晨钟的心灵洗涤,置身在远离俗世的静谧中,美音的面容逐渐恢复少女应有的美丽气色。
  
  然而,她并非全心纺丝,心无杂念。从事此种单调的工作,只会更让美音加深某个念头:我是为了他,才在这里纺丝。当寺院里的一名男仆将他多年收集来的天蚕茧交给美音时,美音便起了这个念头:我来替他做一件衣裳吧。不知从何时起,美音心中已打定主意,非神子上源四郎不嫁。她觉得源四郎似乎也明白她的心意。

  呼啦呼……呼啦呼……大火燎原,雉鸡啼哭。后院传来修太郎的歌声。旭日东升时,他便往外头跑,到了中午才气喘吁吁地跑回寺院,一阵狼吞虎咽后,又像一阵风似的,不见踪影……日复一日皆是如此。望着新月,夜夜悲泣。月儿弯弯,似母客颜,引人心悲。呼啦呼……呼啦呼……夜夜悲泣。美音听闻那悲戚的曲调,蓦然一阵心痛。
  
  ……修太郎其实也很渴望有父母。她想起在那户天主教徒的宅邸里,修太郎朝那位名叫志津女的贵妇扯着嗓门大喊的光景:“我才不是孤儿呢!我爹是大谷吉政大人的得力右手!”修太郎激动地大喊。事后来到原野,美音问他为何要说谎,修太郎扬脚踢起石头应道:“我就是觉得火大嘛。”

    那名妇人一看到修太郎,便神情有异。感觉他们两人的长相有几分神似。难道说……当妇人听修太郎提到自己的故乡在若狭时,脸色为之一变。因为她也想到了。也许修太郎也从那名妇人身上强烈感受到了些什么,所以才会突然那么激动,还说谎顶撞对方吧……一定是这样没错。美音心想,得再次带修太郎到那座宅邸去拜访才行。
  
  “美音姐!”修太郎冲进土间里,“我实在受够了!”他耸起娇小的双肩,语气强烈地说道。
  
  “什么受够了?”
  
  “待在这种地方,我实在受够了!”
  
  “可是,我们才刚来这里没多久啊。”
  
  “我原本是想忍着点,直到你身体痊愈为止……你身体已经好了吗?我们离开这儿吧。”
  
  “去哪里?”
  
  “江户啊。”
  
  “回江户做什么?”
  
  “做什么?你明知故问。当然是去找那位武士啊。他答应过我的,说要帮助我除掉柳生但马守。”
  
  “这……”
  
  “我都知道。美音姐,其实你也很想和他见面对吧?而且你喜欢他对吧?”美音在修太郎的注视下,也不隐瞒,颔首应道:“对…”
  
  “既然这样,身体痊愈了,就不该再磨蹭下去了。我们走吧,上江户去。”

  “可是……”
  
  “你们女人真麻烦。明明想去,却又犹豫不决。”
  
  “修太郎,你个性真急。”之前美音连做梦也没想过的事,此刻突然从修太郎口中说出,令她感到心中隐隐涌现希望:到江户和他见面!之前就像奉命不能这么做似的,一直有什么东西束缚着她,如今它已轻松解开,立刻令美音感到雀跃不已,这样做也好。没人会责备我。我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和他见面!
  
  “可是……”美音不安的目光望向修太郎,“江户那么大。我们可能很难找得到他的行踪。”
  
  “这个简单。他是浪人,住处向来固定。不妨向青松寺的住持询问他的去处,还有黑兵卫大叔可以问。只要找一处路口立个告示牌,写上‘黑兵卫大叔快出来’就行了。美音姐,走啦。”
  
  “修太郎,你脑筋真好。”
  
  “那还用说。以我室伏修太郎的手相,如果生对时代,是能统治天下的帝王之命呢。”
  
  “谁替你看的手相?”
  
  “黑兵卫大叔。他虽是名盗贼,但学识渊博,知道不少事。最适合当那位叔叔的家臣了。”美音沉思了一会儿后,意志坚决地说道:“那我们就走吧,到江户去。”
  
  “真的?好!我们走。”修太郎脸上满是光彩,拍手叫好。
  
  “可是,就算见到了神子上先生,你也不能要求他立刻去找柳生但马守报仇哦。”
  
  “知道啦。”
  
  “因为你个性很急,我有点担心。”

  “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只想向那位叔叔学剑。只要给我三年的时间,我自信能成为一流剑客。我可不是在吹牛哦!”
  
  “我知道,你很有天分。因为我看你每天早上都在后院挥木剑练习。”
  
  “就这么决定了。现在就走。”
  
  “看,你就是这么急躁……”美音如此训诫,但脸上却难掩心底涌现的欢喜。美音与修太郎在清光寺住持的送别下动身前往江户。这天,原野上吹拂着暖和的微风,仿佛在告知春天从今天开始降临。事实上,春天到来的证据俯拾皆是。森林里的常绿针叶树树梢,略显黄色的透明嫩叶在阳光照耀下不断生长,掺杂在针叶树当中的落叶阔叶树也纷纷冒出油亮的嫩芽。
  
  两人走在原野的道路上,到处长满青翠的嫩芽,一片绿油油。小鸟在空中轻唱,小动物掠过草丛的身影充满生命力。修太郎喜不自胜,用自己削制的木剑看准他能攻击的猎物,忽左忽右地跃进草丛中,接着又回到美音身边。这时,美音听见野兽尖锐的叫声,停下脚步。
  
  “你这个畜生!”修太郎高举木剑,欲再次挥击,剑下跃出一只小狐狸。
  
  “修太郎!”美音觉得可怜,出声制止,但这时候,负伤的小狐狸已跃出三米远,灌木的嫩叶为之晃动。
  
  “想拼命是吧!”修太郎随后紧追。
  
  “修太郎,放它走吧。”美音的话,少年根本听不进耳里。才一眨眼的工夫,修太郎已冲进前方的森林中。树丛间隐隐可见神社屋顶的鲣木。如果那是狐仙的话,修太郎也许会遭受可怕的惩罚……美音心里颇感不安。迟迟不见修太郎返回,美音心中益发不安。不得已,她只好进森林里查看。她朝遮蔽阳光的昏暗林中窥望,试着叫唤修太郎,但只传来自己的回音,没人应答。美音心中忐忑不已。这时,美音大吃一惊。在一座严重腐朽、仿佛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塌的鸟居底下,修太郎整个人埋在土中,深及胸口,头部颓然后仰。他已经昏厥。
  
  “修太郎!”美音奔向前,想使劲将他拖出泥土外。刚痊愈不久的美音,就连修太郎娇小的身躯也觉得无比沉重。好不容易拖至腰部的位置时,美音突然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胸口一阵作呕。她强忍着将修太郎整个拖出,放在地面上,猛然感到眼前紫烟缭绕,头晕目眩。不好了!恐惧布满她全身。美音的直觉告诉她,这荒废的神社有一股魔气!
  
  因为心里有预感,觉得可能是小狐狸作祟,所以美音屏气避免吸入魔气,全力将修太郎拖离数米远后,一把背起了他。在走出森林之前,美音多次差点双膝一软,就此跌倒。她喘息不止,好不容易才来到原野上,这时她已精疲力竭,将修太郎放在草地上。修太郎这才发出呻吟声。
  
  “修太郎!振作一点!快睁开眼睛!”美音双手捧住他的脸颊,用力摇晃,修太郎眼皮颤动,微微睁眼。
  
  “啊!太好了!”修太郎似乎觉得有些刺眼,双眼朝长长吁了口气的美音脸上聚焦,低语道:“我……怎么了?”
  
  “你在神社入口处,掉进坑洞中了。”
  
  “掉进坑洞……对了,我掉进洞里了。”
  
  “你闻到瘴气而昏迷对吧?”
  
  “嗯。当时只觉得味道好臭。我试着挣扎,却就此不省人事。”
  
  “那就是你追赶狐狸的惩罚。”
  
  “嗯……说得是。”修太郎坦然认错。少年很快便恢复了元气,迅速站起身。
  
  “修太郎,我有件事要拜托你。”约摸过了两个多时辰,当两人横越原野时,突然空中隆隆作响,下起一阵大雷雨,两人跑进一座老旧的阿弥陀堂屋檐下躲雨。美音突然向修太郎如此说道。
  
  “什么事?”太阳从云缝间露脸,朝倾盆而下的水幕照射耀眼金光。修太郎对眼前的美景看得出神,随口反问。
  
  “是关于那座天主教徒宅邸里的大婶。”
  
  “嗯……”
  
  “修太郎,你想不想再见她一面?”美音欲言又止地说道,修太郎望了她一眼,表情中带着不像少年该有的心思。修太郎定睛望着她,不发一语,美音投以温柔的微笑。
  
  “如何?想不想见她?”美音向他劝进。修太郎把脸转向一旁,板起脸孔:“我不要!”这并非强悍拒绝的口吻,感觉意志并不坚决。
  
  “为什么不?”
  
  “那位大婶看我的眼神,就像把我当小乞丐似的。”
  
  “不,才没有呢。你回答说自己的故乡是若狭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她才问你是否有父母,是否在那里长大。”
  
  “那位大婶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道……也许你长得很像那位大婶的亲人吧。”修太郎流露困惑的眼神,咬着指甲。
  
  “修太郎。”
  
  “什么事?”
  
  “你的名字……是你被遗弃在小滨湾海岬边时,就已经取好的名字吗?”
  
  “是啊,是大谷吉政大人替我取的名字。”
  
  “所以那位大婶当然不知道了。可是你一定长得……”美音正要重复同样的话语时,修太郎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
  
  “不,怎么会不重要呢。”难得美音会以强硬的语气如此应道。
  
  “我不需要父母。不需要那种抛弃我的无情父母!”
  
  “他们应该不是因为讨厌你,才遗弃你的。我猜一定有他们的苦衷。”
  
  “谁管他们有什么苦衷……无情就是无情!美音姐,要是你生下神子上叔叔的孩子,遭遇了什么困难,你会抛弃孩子吗?你说啊!”突然劈头被问这么一句,美音不知该作何回答,同时心头一震:我生下神子上先生的孩子!做梦也没想到的假设,从修太郎口中说出,美音顿感两颊烧烫如火,啊,若真是那样的话!
  
  “美音姐!”修太郎大声叫唤,“你有没有在听啊!到底怎样?你会不会抛弃孩子?”美音表情认真,不自主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会抛弃呢!就算死,我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
  
  “看,我就说吧。不可能会抛弃嘛。抛弃自己孩子的母亲,是世上最无情的人。”修太郎不屑地说道,静静凝望逐渐放晴的原野,双眸微湿。美音猛然回神,伸手搭在他肩上:“啊,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
  
  “美音姐,你用不着向我道歉。雨停了,我们走吧。”修太郎催促道。
  
  “嗯,走吧。”美音已放弃带修太郎到那座宅邸去的念头。两人并肩走了约三百米。修太郎拾起一根竹子,边走边挥打路边的野草,突然转头向美音问道:“美音姐,你觉得那位大婶会是我娘吗?”
  
  “不……我没这么想……”美音略显慌乱地摇着头。
  
  “我讨厌天主教徒,不过,如果你坚持要去的话,我倒是可以陪你去一趟。”
  
  不久,半个时辰过去。美音与修太郎走进之前见过的狭窄溪谷。修太郎驻足了一会儿,往林间窥望:“今天没听见那个声音呢。”
  
  “咦……对呢。”美音耳畔浮现当时那悲切的旋律。说来也很不可思议,从那天起,美音耳畔常不时会响起那乐音,令她深感怀念。不久,两人站在可以眺望宅邸全景的场所。修太郎朝美音望了一眼,向她问道:“美音姐,我们该怎么和她打招呼?”
  
  “打招呼?”
  
  “因为我们这次来没什么理由啊。”
  
  “不过……”美音静静注视着修太郎,“那位大婶一定会很高兴地欢迎我们。”
  
  “这谁知道啊。”
  
  “不,一定会的。”
  
  “哼……”修太郎突然紧咬着嘴唇,使劲挥动着双臂:“你果然认为那位大婶就是我娘。我没说错吧?是不是?”美音已不再掩饰:“修太郎,若真是这样……你会怎么做?”修太郎沉默了半晌:“什么也不做!”他态度冷淡地应道,“我一点都不会因为这样而高兴。”
  
  “你真的一点都不高兴?”
  
  “当然是真的!我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人。今后也会独自一人活下去。”美音明白那是故意说的反话,她执起修太郎的手,不发一语,迈步前行。走过角竹林立的竹林,来到冠木门前,两人面面相觑。大门不仅敞开,甚至还有一扇门遭到破坏。不安涌上心头。怎么了?两人惴惴不安地往门内窥探。看了之后,两人皆大吃一惊。屋檐向外延伸的玄关处,有个人躺卧其中!美音与修太郎感到强烈不安,像石头般在原地呆立了半晌。
  
  “有人被杀了!”修太郎悄声说道,美音才下定决心,向前迈步。死者是名武士。就是先前想抓住修太郎的其中一人。往内一看,走廊上也有一人俯卧。
  
  “美音姐!”修太郎紧紧抓着美音的手,“怎、怎么办?那位大婶会不会也……”
  
  “不!不会的!”美音使劲地摇头。屋内到处都有抵抗的痕迹……挂在客厅壁龛上的圣母玛利亚像也被撕裂,但已不见其他死者,完全成了一座空屋。难道会……美音闪过一个念头,催促修太郎快走,沿着园间小路,前往当天他们用饭的小茶亭。现场只有斜照的祥和日光。
  
  “被带走了。”修太郎道。美音感到无比疲惫,往茶亭内坐下后,茫然望着从眼前流过的溪水。信仰异国的神明,为什么不可以?她脑中涌现这个念头。信奉神明,竟然被视为一种恶行!
  
  “美音姐,天主教徒被抓走后,会被处火刑对吧?”修太郎这番话,令美音全身战栗,仿佛冷水淋身。她脑中闪过那位气质高雅的妇人被绑在十字柱上,受烈火烧灼的模样。美音觉得脑中做此想像的自己,也成了一名残酷的人。
  
  “修太郎。”

  “嗯。”修太郎露出极为安分的表情。
  
  “那位大婶应该是不会被处火刑才对。”
  
  就在美音与修太郎心情沮丧地走到冠木门前时,远方的丘陵山脚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两人马上直觉有危险。
  
  “快躲起来。”
  
  “好。”
  
  两人快步冲进枫树林中,悄悄蹲着藏身。似乎有两名骑士走进溪谷,明显正往这里接近中。他们似乎来得颇急,马蹄声旋即变得响亮。修太郎悄悄伸长脖子,美音见状,急忙加以阻止。走出溪谷时,马匹停步,两人似乎展开交谈,传来说话声。接着两人分道而行,马蹄声再度扬起。一人往美音他们原先走来的原野方向而去,另一人则是朝林中奔来。躲在灌木丛中观看的美音,清楚看见那名巧妙从树丛间穿过的骑士身影,不禁“啊”地发出一声惊呼。修太郎也同时站起身。
  
  “黑兵卫大叔!”两人一同出声叫唤。
  
  “噢!”黑兵卫急拉缰绳,转头以斜眼定睛而视。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面!”当真是意想不到。黑兵卫翻身下马,朝快步奔来的两人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成了天主教徒啊?”
  
  “才不是呢!”修太郎气喘吁吁地说道,“大叔,你又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奉主人的命令。”黑兵卫笑嘻嘻望着修太郎和美音,“太好了!想必这也是天主教的神明所安排。”

  “请问……刚才往那边去的人,是神子上先生吗?”美音问。
  
  “没错!我马上就会随后跟上他。”美音竖耳聆听那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心中突然一阵激动。
  
  “虽然是巧遇,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黑兵卫如此说道,望向那座天主教徒宅邸。
  
  “我们是来找宅邸里的那位大婶。”修太郎说。
  
  “噢……大婶?”
  
  “她叫志津女。”美音告知后,黑兵卫伸手拍了一下前额:“我也是来见志津女夫人的。”
  
  “咦?”
  
  “我家主人小时候曾受过志津女夫人厚恩。”
  
  “哇!”美音和修太郎尽皆惊讶。
  
  “你们又为何来找志津女夫人?”美音一时不知该不该回答。倒是修太郎爽快地回答道:“美音姐说,她可能是我娘。”
  
  “噢,这是真的吗,美音小姐?”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所以才来进一步确认,但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不在这儿?”
  
  “是的。”
  
  “那会去哪儿呢?我得替我家主人传话呢。”
  
  “她被官府的人抓走了。”修太郎喊道。黑兵卫无言,侧着身,一跛一跛地朝屋内走去。美音和修太郎各自有不同的感怀,等着黑兵卫返回。不久,黑兵卫一跛一跛地从冠木门走出,神色悲痛地摇着头低语道:“这下子没救了。”修太郎眨了眨双眼,又重复了一次先前对美音的问话:“天主教徒会被处火刑对吧?”
  
  “照规定是如此。火刑实在是太惨了,热得叫人吃不消。太悲惨了!”黑兵卫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美音想对修太郎说些什么。修太郎转身向后,快步奔离,眼看他身影愈来愈小,消失于溪谷间,在那里放声呐喊。


第二二节:毒 .

  源四郎策马疾奔,朝逐渐升起的红月而去。一路疾驰,心中隐隐感到不安。目标是富士山形状的森林。原野的辽阔,他早有心理准备,但太阳下山后已过了一段时间,却仍未发现那座森林的踪影。他对记忆中的平面图感到不太确定,甚至觉得自己走偏了,该往北走的路,却走成了往西。会是那个吗?他发现前方净现一座森林,于是勒马定睛凝视。形状看起来不像富士山。好像不是。他转移视线,确认方位。方位没错……他心中暗忖,得将目标放得更远才行。

    就在这时候遥远的南方有一阵马蹄声乘着夜风而来。源四郎听出来者为数不少,脑中登时闪过一个预感。好!他心中已拿定主意。迅速翻身下马,割下铺在马鞍下的毛毯,将它撕裂,缠在马蹄上,用意是消音。他再次上马,以流星赶月之姿朝南方疾奔。在满月的红色淡去,开始绽放银光时,源四郎已来到一处从台地通往溪谷的船形坡道上。
  
  杉木遮蔽了原野,林中相当深远。这对源四郎而言,是绝佳场所。他巧妙地驾马奔进杉林中。对方离我还很远。他对自己策马疾驰的速度相当满意,已经成功地绕到对方前头。不久,数名骑士匆忙地驾马出现在坡道上。源四郎在树下暗处微笑。被我料中了。肯定是柳生道场那班人。我神子上源四郎在此!他在胸中激昂狂啸。
  
  “还没到吗?”
  
  “不,就快到了……”那群骑士从源四郎面前通过时,有一番简短的交谈。源四郎笑着听他们的对话。穿过杉林后,便来到平地,接着绕过松树繁茂的断崖下。源四郎等候马蹄声被断崖阻挡,再也听不见之后,猛然驾马向前疾奔。他原本计划要一路追踪到目的地,但现在改变主意,打算强行袭击。总共有六名敌人。不可能全部斩杀!他上半身伏靠在马鞍前方,拍响马鞭,迅如飞箭地冲下坡道。殿后的骑士惊觉背后有人靠近,转头查看时,双方已距离不到二十米。
  
  “是什么人?”前方的人也纷纷转头。
  
  “来者何人!”殿后的骑士朗声询问。源四郎坐起身,接连挥动马鞭,如同妖魔来袭般,飞快地逼近。来到将近五米的距离时,他手中长剑在月光下闪动寒光,摆出八双架式。
  
  “喂!”
  
  “啊!”对方发出短促又尖锐的惊讶叫喊,源四郎则是潇洒地喊道:“神子上源四郎来也!”他不让殿后的骑土有机会拔剑应战,迅如流星地笔直冲向前。
  
  “喝!”他长剑一挥,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杀得对手往后仰倒。紧接着下个瞬间,他已恢复原本的八双架式,映照月光的明亮双眸,紧盯前方的敌人。
  
  “唔!”这名敌人想让前方的四人拉开距离,单手握着长剑向源四郎刺来,另一只手握住缰绳,想掉转马头。此举来得突然,马匹受惊,高高地扬起前脚。就在这一刹那——源四郎已来到他身旁,击落敌人手中长剑。此人双手发麻,陡然往前倾倒时,源四郎一剑斩向他后颈,当源四郎从旁飞奔而过时,他已从马背上消失。一剑击倒一人。源四郎以堪称神技的快剑,又将两人撂倒在地。

    剩下的两人明白自己被追杀,情势不利,分别往左右两旁逃窜,一人冲向松树林,一人逃往浓密的草丛。源四郎毫不迟疑,往后者追去。草丛里若有牵绊马脚的草木,想必追不了多远。由于土质坚硬,草质软柔,为了追杀这名全力逃窜的敌人,足足奔驰了两百米远。这是源四郎的误判。他担心另一人逃脱,心里焦急,最后终于追上眼前敌人,挺身挥出一剑。

    但这剑失手,敌人跃往地面。源四郎耳闻背后快速远去的马蹄声,心中暗叫不妙,对自己的误判深感后悔。只要放走一人,就算一口气杀了这五个人,还是等同白费力气。因为密探结党行动时,一定会分组行事,彼此保持间隔的时间和距离,以防有任何变故。源四郎见敌人微微流露怯意,向后退开一步。既然放走了一人,斩杀眼前这名敌人已无任何意义。
  
  “滚吧。”他冷冷撂下这么一句,朝马匹走去。对密探而言,接受敌人的慈悲,是莫大的屈辱。男子得知自己的恐惧已被对手看穿,怒吼一声:“一决生死吧”,腾空跃起,疾砍而来。源四郎在草地上陡然沉身,一剑横扫而出。一声凄厉惨叫被吸进夜空时,源四郎已纵身上马。已听不见逃走那人的马蹄声。此时追已无益。源四郎定睛凝视月光下的原野。夜霭笼罩大地,无法看出他欲前往的森林位于何处。
  
  “嗯……原来如此。”壁龛上的圣母像被撕毁的客厅里,黑兵卫双臂盘胸,接连重重点了三四下头。听完美音与修太郎交替地说明完原委后,黑兵卫明白志津女也许就是修太郎的生母。
  
  “得早点告知主人此事才行……”
  
  “叔叔他到底上哪儿去了?”这也是美音想问的问题,她静静注视着黑兵卫。
  
  “他去找五十万两黄金。”

  “什么?五十万两?”
  
  “就是武田信玄遗留的黄金。我家主人知道它的藏匿处。”
  
  “哇,真教人吃惊。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找到之后,就归叔叔所有吗?”
  
  “关于这件事……”黑兵卫微微一笑,“要是他将那五十万两献给志津女夫人,你觉得怎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献给那位大婶?”
  
  “告诉主人这个秘密的,是江户天主教徒的领导者原主水先生。换句话说,原主水先生本来想用这五十万两来扩展天主教。可惜他命途多舛,被囚禁地牢,无法向同志透露此事。这时,刚好有神子上源四郎这名剑客被关进牢里,他欣赏其人品,这才向他托付遗书。”
  
  “叔叔他并不是天主教徒啊。”
  
  “他的确不是天主教徒,可是主水先生得知他曾受志津女夫人的厚恩,所以向他说出这个秘密。”
  
  “叔叔他打算将这五十万两交给那位大婶吗?”
  
  “没错。他打算报恩。”修太郎咬着指甲,暗自沉思:“如果我真是那位大婶的儿子就好了。”
  
  “因为可以继承那五十万两吗?你可真贪心。”
  
  “才不是呢!”少年使劲地摇头,“我要为美音姐重建丰岛家。没错!就算没替德川家效力,只要能像以前一样,当个有权势的豪族,那样就行了。”
  
  “哈哈哈,有那五十万黄金,可以聘用数十名以一挡百的浪人,还能据守在秩父山中,盖一座城堡。到时候,小姐你就可以当女城主了。”黑兵卫顺着少年的梦想附和道。
  
  “修太郎,你不要老想这种事。”美音加以训诫。
  
  “美音姐,我这可不是空想哦……叔叔也是个浪人对吧?可是以他的能力,就算当地位再高的大名也不成问题。”

  “没错、没错。我黑兵卫敢保证。他勇敢、刻苦、重情义,年纪轻轻便已成如此大器,当真是世所罕见啊。”
  
  “所以啰,只要让他成为美音姐的夫婿,重振丰岛家,不就行了吗。那五十万两就应该这样用。”
  
  “好主意!一点都没错。”黑兵卫往膝盖使劲一拍。美音忍不住热泪盈眶。修太郎不知何时已明白她潜藏心中的想法,马上便拟定出这项计划,这份体贴的心意令人感动。同是孤儿的这份孤寂,让两人真心相待,培养出更胜姐弟的情谊。
  
  “那么,你和我一起向志津女夫人恳求吧。”
  
  “好。”心地善良的盗贼和个性好强的少年,相视颔首。就算志津女同意,美音也无意收受那五十万两黄金。不过,要是能成为神子上的妻子,就算只有一天,隔天便会死去,她也愿意。但她没勇气说出口。
  
  “黄金的藏匿处在哪里呢?您听说过吗?”
  
  “听说在十条野北边,有一座富士之森。在镰仓的繁盛时期,森林里供奉着和箱根权现地位相当的权现神社。在足利时代之前,神社里香火鼎盛,但曾几何时,已荒废无人问津。据说那处神社里埋藏了五十万两黄金……”美音闻言为之战栗,心头狂跳:就是那里!就是那座充满魔气,差点令她和修太郎丧命的神社。
  
  “修太郎……”美音喘息着说道,“神子上先生去的地方就是那里!那座神社!”
  
  “咦,原来是那里!那里藏有五十万两黄金啊?”瞧修太郎的神情,已完全将先前遭遇危险的事抛诸脑后。

  “原来你们知道啊?这又更加凑巧了!”黑兵卫咧嘴而笑。美音表情严肃地注视着黑兵卫道:“请您快赶过去,情况不妙。那里有可怕的东西,请通知神子上先生,要小心留神。”
  
  “可怕的东西?”黑兵卫纳闷地回望美音。
  
  “修太郎曾因为追赶小狐狸,而掉进鸟居底下的坑洞,就此昏迷。那不是普通的坑洞。”
  
  “对了!我掉进坑洞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就此不省人事。”修太郎露出认真的眼神。
  
  “我当时想将修太郎从洞里拉出,但闻到臭气,顿时感到一阵晕眩。”
  
  “嗯嗯!”黑兵卫双臂盘胸,偏头沉思。
  
  “之所以没人前往那座神社参拜,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可能有什么东西在作祟吧!一定是这样没错。那不是普通的瘴气……黑兵卫先生,请您快点赶去!”美音说得无比认真,但黑兵卫却是听得半信半疑:“我对怨灵或狐狸的作祟,向来是不太相信……”
  
  “不、不!这是我和修太郎的亲身遭遇。千真万确。”
  
  “那不是有东西作祟,应该是有其他原因吧。”
  
  “也许是吧。不过,那里真的很危险。”黑兵卫站起身:“我还是赶快随后跟上吧。不过,我家主人对毒气应该很敏锐才是。若没这项本事,便不配自称剑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抵达富士之森的源四郎,未直接从鸟居底下穿越,实属幸运。因为他想绕往神社后方埋伏,等候敌人到来。要绕往后方,必须通过令马蹄湿滑的湿地。不,应该说是源四郎看出此地不宜硬闯,才刻意采用这个手段。
  
  这座森林相当宽广。他一面驱策马匹前进,一面克服难行的路面。他发现这并非普通的森林,过去这里肯定是豪族的堡垒。三面为湿地包围的地形,易守难攻。昔日豪族们为了巩固自身的利益,将持有地捐献给京都的权势之家或是近畿的大寺院,作为庄园。自己则自称是庄长或庄司,像以前一样握有土地的实权,还让子孙世袭。但没过多久,庄长或庄司的地位受到后来蹿起的地头势力压迫,逐渐瓦解。
  
  从足利中期到元龟天正这段期间,庄园的纷争不断上演。原本武藏野的豪族们就是地方政府的官吏,他们见中央纲纪不振,趁势夺权,扶植势力,经营自己的庄园。就算国守任期结束,返回京都,他们还是会派子孙在当地长住,慢慢扩张势力。从平安朝末期到镰仓时代,几乎都是这些大小豪族盘踞武藏野各地。统称为武藏七党武士。
  
  七党武士素以刚勇着称,同时他们生长在原始的野地上,未受学问的熏陶,个性单纯,所以感恩重义,但忘恩负义也常是旦夕间的事。换言之,亟欲追求领地安稳的急躁,使得他们在进退的拿捏上显得草率。这项传统到了战国时代仍旧延续,豪族们面对逐渐灭亡的命运,却无力回天。这富土之森,恐怕也是其中一位豪族为了抵御来袭的西国大军,所特地安排的最后堡垒。
  
  源四郎将坐骑留在森林里,找寻荒草茂密的小径。树木渐显稀疏,脚下碰触一处像是宅邸遗址的石阶。眼前的树木是松树,朦胧的月亮高挂树梢。顺着树梢望去,可以看见月光下浮现朵朵白花,是迎春花。白天看是黄色,但夜里在月光的演染下,则是惹人怜爱的白花。以前住在这座宅邸的人,应该对此颇为钟爱。蓦然心中一阵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令人想起这里也存在着无常人世的如梦人生。也许在此栽种迎春花的,是一名惹人怜爱的美丽少女。他想像此女生长在武藏野中,随着四季流转,感受喜乐悲伤,孕育出善良的心性。也许是战火来袭,她那柔美的身影也随宅邸一起黯然消失。源四郎伫立原地,望着前方隆起的土墙。一看便知,此地曾有一座宏伟的宅邸。募然间,眼前浮现美音的面容。若能在这远离俗世的森林中盖一座草屋,与那位温柔的姑娘结为夫妇,共同生活……

    源四郎心中如此想像:她想必会是个贤妻,我也会是良夫。他如此期盼,觉得这并非无法实现的事。源四郎在月光下莞尔一笑。每当我欲人死地涉险时,总会在心中想起那姑娘的面容。她未曾与我立下誓盟,甚至可说是毫无瓜葛的外人。但为何总是萦绕我心。这位长年只有孤独相伴的男人,第一次在心中留下美丽倩影。源四郎并不否认,他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再次聚首。说来也真不可思议,他一直深信美音也爱着他。

    要平安度过今晚!他向自己如此说道,越过土墙遗迹。穿过浓密的竹林,来到神社北门。即使在夜里,也同样看得出荒废的景致。围墙崩场,屋顶的大千鸟和轩唐破风都已毁坏,向下垂落,墙板破烂不堪。源四郎从本殿旁绕过,走进币殿[注)。月光洒落的币殿内,布满蜘蛛网,每走一步便会发出难听的嘎吱声。
  
  来到币殿与拜殿的交界处,源四郎驻足而立。殿内以栈唐户作隔间。源四郎在此候敌前来。他双臂盘胸,不动如岳,凝神细听,欲听清楚远方的动静。就此过了约两刻钟。听见了!然而,源四郎在黑暗中蹙眉,因为他们听见一匹坐骑的马蹄声。只能分析是那名逃走的人独自前来。这是怎么回事?原本料想会有十几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奔进森林里,没想到现在只来了一人,令源四郎猜不出敌人是何心思。
  
  也许是因为主队行事谨惯,在森林外待命,先派一人前来侦察。不管怎样,源四郎只能静观其变。笔直穿过鸟居而来的那匹马,其激烈的嘶鸣声,表示他一路从原野上疾奔而来。翻身下马的黑衣人,毫不踌躇地拾级而上,走进拜殿。接着他敲击打火石,点燃备好的纸烛。红色的灯光如浪潮般,陡然从他手中向四方扩散开来,驱逐了黑暗。从栈唐户的缝隙间定睛凝视的源四郎,见对手也正望向他,就此看出对方的心思。他已有心理准备。
  
  “在下有事向神子上源四郎先生禀报。”对方如此唤道。源四郎静伏不动,默而不答。
  
  “在下几经思考后,想成为您的伙伴。”这就是他要说的事。原来如此!源四郎恍然大悟。但他还是沉默了半晌。
  
  “神子上先生,这绝非虚言。在下名唤桑田镰之助,于两年前加人柳生道场。原本师承马庭念流,身负继承本门正统剑术之重责。之所以加入柳生流,是因为奉有窃习柳生流剑法之使命。”
  
  “在下并非因那五十万两而见利忘义,而是敬慕您一刀流的神技。”
  
  “神子上先生!在下可向神明立誓!”
  
  源四郎见桑田的口吻极为认真,就此现身:“你刚才说,你奉有窃习柳生流剑法之使命对吧?”
  
  “没错。”
  
  “意思是,你已窃得剑法,达成使命了吗?”
  
  “这……”
  
  “如果尚未窃得,你为何背叛?”
  
  “因为阁下的一刀流剑法精妙绝伦,令在下深感佩服……”
  
  “呵呵呵……”源四郎冷笑。
  
  “这么说来,他日你看其他流派剑法精湛,你便会背叛一刀流,对吧?”
  
  桑田无言以对,本能地后退一步,脸上微露战栗之色。
  
  “想骗我神子上源四郎,该想个更好的法子才对。你若真心想背叛柳生一门,身为一名剑客,此乃义理不容之举。无论如何,你今日都将命丧此地!”源四郎冷然道出此语,倏然滑步向前。桑田熄去灯火,立即向后跃出数尺远。源四郎并未拔剑,而是静静向前逼近。桑田不住倒退。泻入殿内的月光洒落一地,在月光的映照下,两道人影缓缓移动。
  
  就在那一刹那,桑田的黑影如狗急反扑般,猛力反击。源四郎使出迅如电光的居合拔刀术应战,无声无息。桑田冲向墙壁,一刀插向墙面,就此屈膝倒地。黑兵卫背对着渐露曙光的天空,策马疾奔。薄雾在一整面草海上流动。飞鸟和野兽都仍在沉睡,没有被马蹄声惊醒的动静。一片烟雾迷茫的世界。
  
  照理来说……黑兵卫自言自语道:想盗取这五十万两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但现在却反而不想让人夺取,这样的命运安排还真是讽刺啊……也许是我金盆洗手的时候了,不再干盗贼,改为老实地侍候主人,当一名忠诚的家臣……富士山形状的森林,已浮现在前方不远处。黑兵卫相当谨慎小心。他在前方远处的森林里系好马,掠过草丛,抵达森林,不让人察觉。来到可以望见鸟居的地点,他潜伏了一会儿,确认眼前的寂静没有异状后,这才慢慢走近。
  
  “噢!”来到鸟居下,黑兵卫瞪大眼睛,望着境内的景象,暗自吞了口唾沫。这景象委实凄惨,约摸有十多具人马的尸体横陈一地。
  
  “嗯!”看来美音的所言不假。一看便知,这群人马并非遭人斩杀,而是中了古怪的毒气。没错!黑兵卫正要踏步向前,便闻到一股臭味。所幸他懂得闭气之术。急忙往境内环视,确认没有源四郎在场后,就此走进拜殿。里头有名武士被人利落地一刀斩杀。这是主人才有的身手。黑兵卫有此直觉,进一步往币殿走去。
  
  “喂!”他出声叫唤,但只有自己的回音。怎么回事?他心生不安,但急忙打消这个念头。主人肯定是为了避开毒气,而先离开此地。他如此告诉自己。

  注:参拜者献上币帛的地方,位于本殿与拜殿中间。


第二三节:狂雨

  四周过于寂静时,便会觉得某处发出微妙的声响。丝耶一面缝制窄袖便服,一面聆听那声响。那是要给宫本伊织穿的窄袖便服。这座民房位于千驮谷的古刹圣轮寺附近,丝耶与伊织一起移居此地,已有两个多月。自从在隅田河滩结识伊织后,丝耶就这样跟着他回到客栈,当晚被他侵犯得逞。
  
  在伊织的劝酒下,丝耶不觉间多喝了几杯,就此喝醉,说来是自己过于大意。当她猛然醒来,发现自己衣衫尽褪,裸身躺在伊织壮硕的臂弯中。完事后,伊织从床上起身对她说:“我喜欢你。将喜欢的女人据为己有,一点都不足为奇。如果你不喜欢我,大可当这是恶梦一场,忘了这一切,就此离开。”
  
  然而,丝耶并未离去。可恨的男人!一开始她以这种眼神望着伊织,但为时不长。每晚睡在伊织的臂弯中,丝耶不知不觉间,已认定这是宿命的安排。不久,丝耶开始感到不安,担心自己不知何时会被抛弃。莫非这表示自己现在若被伊织抛弃,便无法独自生活?伊织会在江户待多久?他在此盘桓的目的何在?他若离开江户,会前往何处?
  
  丝耶不知道。伊织没说,她也没问。丝耶下定决心,不论伊织去哪儿,她都要跟到底。对春日局的复仇念头也已淡化,她终究只是个年轻姑娘。自从在此租屋后,丝耶对为人妻的生活多所用心。伊织总是不定时地外出、返家,他不在家时,丝耶陷入无穷尽的寂寞中,常是听到他回家的声音,才猛然回神。
  
  此刻也一样。在夜晚的寂静中,丝耶机械性地动着手指,耳间那渗人体内的无声之声,感受这份孤独。幕地,她听见远方隐隐传来诵经声,想必是圣轮寺已开始做日课。丝耶竖耳聆听了半晌,想起了一首歌:愿此身清圣无暇,心中明月显光芒。这是西行法师所写的一首歌。保元二年秋末,法师往东而行,来到芦苇随风翻飞的武藏野。尘外之身布满旅途风尘,从芒草中走出,复又走人。这时一阵风起,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诵经声。
  
  咦?西行抬起斗笠,环视四方,在诵经声的引领下迈步前行,来到一座由茅草盖成的草屋。一名僧人头顶覆雪,双眉凝霜,面向经桌,正专心三思地诵念法华经。西行出声叫唤,老和尚这才缓缓回头,回以安详的微笑,请他入内。室内宁静无声,空无一物。在西行的询问下,老和尚娓娓道来:“在下本是郁芳门院的武土,屈指一算,约摸六十多年前,女院意外亡故,在下感叹人世无常,亲手切去发髻,离开京都,于乡野间游荡,最后在此山野中长住。也许是朝夕诵念法华经之故,如今已寒暑不侵,虎狼不袭,有时会有神圣的天童来访,留下食物,故不受饥饿之苦。”
  
  西行心想,这与《天诸童子[注]以为给仕》的经文相仿,可见此人已有仙人之躯。郁芳门院是白河天皇之女提子内亲王,据传美貌古今无双。此人肯定是偷偷迷恋郁芳门院。西行原本也是侍奉鸟羽上皇的北面武土,因感叹俗世无常,才弃武向佛。两人境遇相同,感慨良深,就此促膝长谈,直至天明。离别时,西行便吟咏此歌相赠。丝耶心想,那名老和尚的草屋也许就在附近。诵经声戛然而止,过了约半个时辰后……

    丝耶蓦然发觉后院似乎有人潜伏。会是什么人?丝耶的直觉相当敏锐。她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短剑,悄声走向后院。后院是一片浓密的竹林。不知何时下起小雨,从竹叶上掉落的雨滴声。让夜晚的寂静更显凄清。她将耳朵贴向门板,静静感受屋外的动静。消失了。会是我想多了吗?她改变想法,但还是在原地静止不动。虽说官府的搜捕行动已暂时中止,但她的身份终究还是不能大意。她虽未向伊织坦言此事,但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伊织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个秘密。

  “好,既然这样,我就帮你取春日局的性命吧。”她心中多少也期待伊织会这么说。但不想被伊织抛弃的女人心,令丝耶变得懦弱,能让目前的生活长久持续下去,比一切都还要重要。目前丝耶最害怕的,就是捕快找上门。看来真的是我多心了。丝耶如此告诉自己,返回起居室。这时,丝耶就像冷水淋身一般,呆立原地。有个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潜入屋内,坐在她面前。是空斋。
  
  “太无礼了!”霎时的惊愕消失后,强烈的愤怒令她放声大喊。
  
  “我知道自己无礼。”空斋下垂的双眼发出幽暗的寒光,神色自若地说道。丝耶此刻对自己之前竟会找这种人商量事情,感到不可思议。世上竟有如此阴沉的人。光是看着他,便觉得连自己的内心都被染黑。那矮小的身躯仿佛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毒气,令人感到厌恶。丝耶与他保持距离坐下,空斋呵呵冷笑道:“丝耶小姐,看来,你终究是个弱女子。没想到你会被宫本伊织那种冷酷的男人所骗。”
  
  “我才没被骗呢。”
  
  “如果不是被骗,那就是被他蹂躏了。可怜啊,你已经抱定主意,今生非得紧跟着那个男人不可了。担心有一天被他抛弃,终日不安,令你憔悴不少。”
  
  “住口!”丝耶为之光火,瞪视着空斋,“你是为了鄙视我,才刻意找出我的住处,像只偷吃东西的猫,偷偷潜入屋内吗?你真该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愧!”

  “哪儿的话。我一点都不感到羞愧。之前我为了你,一直祈祷你能一切平安。我给你的忠告,可曾有错?就因为你不信任我,只凭自己的智慧和力量独断独行,才会一再失败,落得这番田地。沦为宫本伊织的玩物,不久后被弃如敝履——到时候,你可就愧对刑部丰岛明重长女的身份了!”丝耶霍然起身:“出去!”
  
  “我会出去。”空斋冷然一笑。丝耶登时全身鸡皮疙瘩直冒:“不想死的话,就趁伊织先生还没回来前,快点走吧。”
  
  “我不怕死。”空斋神色自若地应道,缓缓站起身。丝耶本能地后退一步,摆好防御架式。就在那一刹那,空斋右手扬起。
  
  “啊!”丝耶以双手抵挡朝她面门飞来的石头,但甫一碰触,石头旋即粉碎,扬起漫天尘烟,当她发现这当中带有令人昏迷的魔力时,已然太迟。空斋迅速逃往隔壁房间,待尘烟平息后,他才缓缓返回。肤光胜雪的玉肌、翠羽般的秀眉、覆盖明眸的长睫毛、如花含露的朱唇,此刻这些全在空斋臂弯中。我可以为所欲为。就像这句话所说的一样,丝耶此刻任凭摆布。
  
  这年轻水嫩的女人,抱在怀中是什么样的重量呢?秀发的气味、柔肤的香气,还有从凌乱裙摆间露出的滑腻白皙的小腿。空斋不住急喘。这些年来,空斋摆出对情色不抱任何兴趣的态度,暗地里却紧盯丝耶那益发美艳的身形。有谁知道,这丑陋矮小的身躯里,潜藏着迷恋丝耶的热情。

    他不像蛇一样,一有机会便下手。也许他会永远将这个秘密埋藏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偏偏来了宫本伊织这个长着一张小白脸的剑客,使得这名阴沉人物心中狂野的兽欲涌现。为了逮住这个机会,这一个月来,他一直暗中摩拳擦掌。现在丝耶就抱在我怀中!这不是梦!饥饿的野兽捕获猎物的欢喜,令空斋伸出颤抖的手掌,一把揪住丝耶隆起的酥胸。就是这个!这就是我渴望的东西!他浑浊的双眸圆睁,口吐烈焰般的气息,拥抱丝耶的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
  
  “唔……”丝耶在昏迷的意识下,因痛苦而呻吟。这是我的!我绝不放手!死也不放!空斋将丝耶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我要堕入邪道!无所谓!就算堕人邪道,被打入地狱,我也心满意足!空斋嗅闻那沉重的女人躯体,走进雨中。冰冷的雨水、包围四周的深沉黑暗,对空斋而言,就像是帮助他的伙伴。在这下雨的暗夜,想必路上不会有行人。压在肩上的重量,反而对空斋的五感有着强烈的刺激。
  
  空斋就像被附身似的,踉跄而行。这时,令空斋猛然回神的,是远处传来的声音。那是从京都传来,近来正流行的弄斋调:见面而扬名,岂可算扬名?未见而扬名,才是真扬名!噢!是伊织!空斋在黑暗中暗自冷笑。他主动告诉我,他回来了。空斋摸黑走进杂树林内,悄悄让丝耶横卧在草丛中,屏气敛息。伊织带着三分醉意返回。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灯。伞和灯笼都印有家纹。噢!他去过土井大炊的宅邸。空斋直觉感到疑惑,他认定伊织受邀一定有事。紧接着下一瞬间,空斋全身为之冻结。
  
  “唔……唔!”丝耶发出低声呻吟。南无阿弥陀佛!空斋大吃一惊,急忙捂住她的嘴,但伊织已为之停步。透过濡湿的黑暗,他将目光投向杂树林。
  
  “怎么回事?”伊织突然朗声唤道。空斋紧咬着牙,心中暗暗叫苦。我的计划都完成九成九了,他的欢喜是如此短暂。怎么办?我岂能就这样拱手交还!如果有双翅,他巴不得就此抱着丝耶飞向云端。
  
  “喂!”伊织大摇大摆地朝草丛走来,“谁躲在那里?”可恶!该死的家伙!空斋在心底发出无声的焦急呐喊。
  
  “你不回答,想必是可疑分子。”伊织逼近到五公尺的距离时,空斋发疯似的大叫:“别过来!你再过来,丝耶就没命!”他从腰间拔出短刀,抵向丝耶胸部。
  
  “嗯!”伊织高高举起灯笼道,“空斋,原来是你!”空斋呼吸急促,重复同样的话语:“喂!别过来!你要是再过来,这个女人马上没命!”
  
  “你这家伙……”伊织冷笑道,“你爱上丝耶啦?”
  
  “不行吗!我爱上她又哪里不对了!”
  
  “是没什么不对啦。你要爱哪个女人,是你的自由。不过空斋……她现在可是我宫本伊织的妻子啊。”
  
  “我知道。你蹂躏了她,把她豢养在租来的房子里。你早晚都会抛弃她……”
  
  “我会不会抛弃她,轮不到你来插嘴。不过老实说,我是有点腻了。”
  
  “住口!夸耀自己的冷血,有什么好得意的!”
  
  “哈哈哈哈!”伊织朗声大笑。
  
  “被女人迷恋的男人,和迷恋女人的男人,终究是谈不来的。不过,眼下有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被迷恋的男人对那个女人已经厌倦了,而迷恋的男人则是想要那个女人。既然如此,被迷恋的男人索性就把女人送给那个迷恋的男人吧。”
  
  “唔……”空斋听闻伊织出人意表的提议,发出一声低吟。
  
  “爱带往哪儿去,随便你。”伊织很干脆地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准备离去。倘若空斋能像以前一样,站在一名冷静观察者的立场,想必绝不会对伊织的举动松懈戒心。如今的空斋,只是个为爱痴狂、满是烦恼的男子。伊织的冷酷态度,令他憎恨,也令他放心。伊织并未放过这个机会。就在他再度转身的刹那,由怀中拔出的飞镖已从右手激射而出。
  
  “唔!”空斋握住短刀的右手手背被飞镖刺中,空斋身子向后弹开,霍然站起。伊织迅如疾风地欺身而至。伴随着一声恐惧所发出的怪叫,空斋后退数尺远,一把抓住怀中的麻药球,往前投出,但却从伊织头顶越过,远远飞向后方。尽管明白无从遁避,但四肢还是发狂似的舞动不停,但却连两米都跑不到。
  
  “唔……啊!”他撞向树干,就像当它是救星般紧紧抱住,同一瞬间,背后一刀已朝他呼啸而来。从右肩斜砍而下,空斋连同树干被一斩为二,跌落地面。
  
  “哼!”伊织不耐烦地抖动身子,甩除从树枝洒落身上的雨水,缓缓往回走向丝耶身旁。他蹲下身摇晃她的身躯,喊了声“喂”,没任何反应。该不会已经被空斋给侵犯了吧!伊织心中起疑。干脆杀了她吧?接着脑中涌现可怕的念头。今晚伊织受土井利胜之邀,前往其宅邸时,利胜告诉他,最近有意撤除小野一刀流担任将军家教头“御流仪”的头衔,并询问伊织是否有意愿以教头的身份开设道场。
  
  “这是春日局大人的希望。她似乎很欣赏您的本事。”利胜如此说道,微微一笑。比起本事,你的俊俏脸蛋才是令春日局动心的真正原因!其实这才是利胜心里想说的话。伊织并未马上显露喜悦之色,他回答要考虑几天,就此告辞离去。当春日局的走狗,当然是伊织深恶痛绝的事。但身为一名剑客,能被称作“御流仪”,具有无比魅力,那是他期盼的崇高地位。
  
  接不接受另当别论。伊织回来的路上,可说是志得意满。要是我当上教头,这个女人便成了绊脚石。伊织如此思忖。要杀了她吗?伊织再次自问。等等!伊织想起自己前来江户的目的。之前顺道前往骏府,拜见大纳言忠长,见他转变甚巨,大感吃惊。后来听他抒发心中落寞的感受,我不是下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决心吗?为了忠长,我要斩杀其兄长将军家光!放手一试吧!伊织曾如此暗自立誓。
  
  如今只因土井利胜一句话,说要推荐我当教头,我便因而心志浮动!伊织不禁对自身的轻薄感到羞惭。伊织也是自诩天下第一的剑客。他重新想起养父武藏那孤傲的精神。我不能当春日局那奸妇的走狗!伊织心中如此呐喊,他抛下丝耶,以他平日的步履,在雨中快步离去。
  
  丝耶一直到雨势止歇,东方天空露出鱼肚白时,才恢复意识。她双眼微张,一时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迷蒙的双眸仰望树梢。接着丝耶猛然一惊,坐起身,发现空斋的尸骸俯卧在前方数米远。她旋即感到一阵纳闷:为什么我会被丢弃在这里?斩杀空斋的,一定是伊织。这个直觉令她感到疑惑:我的身体理应被抬回家中才对。她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丝耶踉跄地站起身,确认身上没有被空斋侵犯的痕迹后,走向道路。
  
  伊织已经不在家了吗?这份不安在丝耶心中扩散。她小跑步回到家门前,悄悄从后院走进……伊织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正睡得香甜。丝耶茫然望着他的睡脸,过了良久,才突然感到一阵激烈的颤抖:这个人竟然这么冷酷!虽然救了我,却弃我于不顾,毫不在乎地独自回家就寝。

  注:原文天龙童子为误写。


第二四节:流水谱

  正月二十四日,前代将军秀忠辞世,享年五十四岁。将军家光于二十七日将秀忠的灵柩移往增上寺,并在该日于城内召见外样大名,试探他们的动向。之后,他在密室单独召见土井利胜,交付以下数项规定,作为从明日开始实施的方针。
  
  一、今年家光将亲自率领数十万大军上京都,一显幕府声威。

    这是因为前几年后水尾天皇未先知会幕府,便让位给公主一宫,使得朝廷与幕府处于尴尬的状态。后水尾天皇多年来一直对幕府多所怨怼。这是秀忠之女和子入宫后所结下的梁子。武家之女入宫的例子,只有建礼门院[注一],而且平清盛还是让她以后白河法皇养女的身份入宫。因此,在讲究先例的朝廷里,对和子入宫一事颇为不悦。不过,她强行入宫后,皇室的土地和进贡都随之增加,皇室拮据的经济也多少因而好转,但武家人却也开始全面对宫中和朝廷展现权力,当然会益发惹来不满。
  
  从天皇乃至于朝廷百官,都在武家的钳制下无法动弹。我心虽如止水,仍为俗世感伤,纵使此身沦落,早已弃不足惜。这是后水尾天皇抒发满腔愤慨的一首和歌。他擅自让位,便是最大的报复:纵使你幕府权势再大,对我的皇位也无可奈何!这时的家光,打算更进一步对朝廷展现幕府的权威。
  
  二、更加严格地管束大名。为了杀鸡做猴,先拿亲弟弟骏河大纳言忠长开刀。
  
  忠长从去年起,便通过金地院崇传、天海,表示自己毫无叛变之心,他听闻秀忠病笃,恳求前往探病,但最后还是未能获准。家光打算除去这个可怜的弟弟,以达到恫吓诸大名的效果。就冷酷的性情来说,他远非家康和秀忠所能比拟。家光将外样大名召进城内,如此说道:“两位前代将军昔日曾与诸卿同列,所以诸卿深受厚遇,但我生来便是将军,打算今后以等同谱代的方式来对待各位。若有人觉得不公,我给各位三年的时间,可回藩内决定去留。以刀剑争夺天下,才符合武士的名誉。各位不必多所顾虑。我还没什么临战经验,各位不妨来试试我军的厉害。”家光想借着二代将军逝世的机会,树立将军的绝对威严。而除去忠长,原本就是土井利胜所期盼。
  
  三、将天主教徒全部赶出日本,一个都不能留。
  
  家光心里已拟好完整的锁国计划。就像对待朝廷、大名,以及浪人一样,他认定对外国也同样采取高压政策,是最好的护国做法。当时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已关闭平户商馆,就此撤离。吕宋岛派使节前来,努力想维持交易,但身为派传教士潜入的主谋国,吕宋岛自然是被拒于门外。只剩荷兰保有平户,葡萄牙保有长崎,但在贸易方面都诸多限制。国人渡海到国外,也被严格禁止。只有奉书船(朱印船)[注二]才能渡海到他国。
  
  家光禁止天主教,并非只是为了防止传教士潜入,他还有更进一步的远大企图,那就是远征天主教的巢穴吕宋岛。数年前,肥前岛原的城主松仓重政提议,只要幕府能赠与十万石的朱印船,他愿意独力征服吕宋岛。幕府同意,让他前往吕宋岛视察。重政以拜访被放逐吕宋岛的高山右近为名,频频派吉冈九左卫门和木村权之承渡海前往,查探地形和内情。可惜后来重政壮志未酬身先死,一场雄图霸业就此落空。好!本将军亲自率军讨伐!家光无时不想着这项壮举(若不是发生岛原之乱,也许家光便会渡海远征,历史将就此改写)。总之,当时禁教执行得极为彻底。
  
  其实早在去年岁末,大纳言忠长便奉命前往甲州鸟居成信的领地闭门思过。此事并未公之于世,对忠长而言,这命令无疑是晴天霹雳。秀忠当时已病重,没心思命忠长闭门思过,这是土井利胜与春日局密谈后所做的处置。利胜对家光提议:“请下令让大纳言大人自行前往甲州,检讨过往的行径。”此事获得家光许可。家光当时本以为弟弟的事可就此解决。但没想到密探回报,忠长前往甲州后,博得诸位大名同情,认为“处置过于冷酷无情”。
  
  据传还有人说,“至少等大御所过世后再这么做也不迟吧。”家光心想,等到秀忠过世,肯定又会有人说,“大御所之所以会这么早死,都是因为听到亚相奉命闭门思过的消息所致。”我的确是个冷酷无情的哥哥。只要我坐在将军的位子上,德川家要保有百年甚至千年的太平,就需要这样的冷酷。我不只要让忠长闭门思过,还要借此让诸大名打从内心感到恐惧!
  
  因此,家光才命令利胜除掉忠长。他的冷酷之中,大概还带有个人的复仇意念,这点无从否认。家光很清楚父母深爱弟弟,更胜于爱他。特别是母亲崇源院,她溺爱弟弟,待家光有如继子,此事令家光心有不甘,无一日稍忘。崇源院是淀君的妹妹,和姐姐一样是个大美人,但个性偏执、做慢,而且还歇斯底里。她对忠长的爱相当极端,对家光的虐待也同样极端。
  
  糟糕的是,偏偏秀忠很惧怕这名妻子。证据是秀忠非但不敢让自己的庶子保科正之冠上松平的姓氏,还因为忌惮妻子,而不敢和他见面。妻子厌恶长子家光,所以秀忠也不敢疼爱。家光在乳母阿福(春日局)一人的疼爱下长大。春日局偏执的个性,和崇源院相比不遑多让。不过她的聪明才智,就远非崇源院所能比拟了。因此,她一再隐忍,为了让家光当上将军,接连使出厉害的手段。打从一开始,她就将长子继承家业的名义作为护身符……

    说起来,家光与忠长打从一出生,便在崇源院与春日局两个女人的操弄下,处于敌对的命运。而家光也因为对生母的憎恨,以及长期接受春日局暗示性的偏执教育,成为一名冷血无情的人。秀忠辞世的那一夜,森川出羽守追随自尽,不过,他并不是因为仰慕大御所才切腹。出羽守深获崇源院信赖,从小便偏袒忠长。因此,春日局和土井利胜暗地里恨他人骨。秀忠在世时,他躲过被处分的命运,但秀忠辞世后,他必定会遭受可怕的报复,此事显而易见。因此出羽守不得不追随自尽。
  
  众人都知道,家光二十年来,从未和出羽守说过半句话。倒是忠长,至今仍不了解家光的性情,还抱着一缕希望,实在愚昧。忠长到甲府闭门思过后,写了约六十多封书信送往江户:“我人在远方,担心父亲身体,此心可鉴,愿能前往江户附近探望……”他恳求能探望病笃的父亲。
  
  “此次因心中挂虑,这才贸然遣使前往,若有过失之处,尚请见谅。”并以此道款。
  
  “今后凡事都将听从众老中指示。”还向昔日的家臣土井利胜低头,并以誓纸悲惨地谢罪,清楚陈述内心的想法。但到头来,这些书信终究还是在春日局与利胜手中被揉成纸团。利胜奉家光之命,当晚找来松平伊豆守,将命令写成书信,命他付诸执行。当天,伊豆守回归宅邸,晚膳时端坐不动,一直待在起居室内,不让家臣靠近。
  
  武家诸项禁令的修订工作已经结束。伊豆守端坐沉思,沉默不语:要让德川家的磐石稳固,得付出如此大的牺牲吗?他对此感到忧闷。回想过去许多灭亡的大名。每个人都称不上犯了多大的过失,都是因为应该灭亡,才会被灭,包括了松平忠辉、福岛正则、田中忠政、最上义俊、本多上野介、松平忠直、蒲生忠乡……此刻连大纳言忠长也……只要土井大炊担任老中,就还会陆续有牺牲者。他心中如此暗忖。
  
  伊豆守并不厌恶利胜,也很认同利胜的政治手腕,但他一点都不值得尊敬。可以断定利胜没有大人物的器量。有个关于利胜的逸闻,相当有名。某次利胜拾获一个遗落席间的中国绢丝,便将随身侍从大野仁兵卫叫来,向他吩咐道:“仁兵卫,把这块绢丝收好。”仁兵卫接过后,不经意地敞开一看,发现只是一块不到一尺长的中国绢丝。仁兵卫是名生性严谨的武士,他将这块绢丝收在腰袋里。一旁的侍从们在主君面前忍着不敢笑,但心中却对主君的吝啬颇为鄙夷。日后甚至有人说,连一块微不足道的绢丝碎片都这么宝贝,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三年后的某日,利胜的短刀带尾绳松脱,他蓦然想起此事,刚好仁兵卫也在一旁,于是他便问道:“几年前我托你保管的那块中国绢丝呢?”仁兵卫打开腰带,恭敬地取出绢丝呈上。利胜以那块绢丝做成带尾后,向老臣寺田与左卫门下令:“给仁兵卫加赠三百石俸禄。”事后,利胜对那群吃惊的侍从们说道:“听好了。你们知道这块中国绢丝是何处制造的吗?这可是从中国远渡万里波涛而来的物品。不论是一尺一寸的丝线,都不该轻易丢弃。只要想到纺织的辛苦,就知道它得来不易。我讨厌暴殄天物。仁兵卫能谨守我的命令,将它收放在腰袋里直至今日,很不简单。各位,因为一块一尺长的绢丝,而赐予三百石的俸禄,你们还觉得我吝啬吗?”
  
  初闻这项逸闻时,伊豆守一点儿也不认为利胜有何了不起。倘若是名商人的逸闻,应该很神气。但若是幕阁的首席老中,则未免过于穷酸。伊豆守听闻利胜曾召集旗本的年轻武士们,予以开导:“治国以富为本,此事自不待言。糕饼店的孩子不会吵着要糕饼吃,我也希望诸君这样。富足便不会起贪念。”给恒产,求恒心,这确实是为政者的心态。太史公《货殖列传》有云: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
  
  利胜若是时常留心此理,让德川霸业为民谋福,为何又会接连铲除大名呢?在他这种做法下,不知造成多少人三餐不继。伊豆守从利胜的心思和行动中感到严重的矛盾。例如眼下忠长被逐出骏府一事,其家臣们又该如何自处?当初跟随忠长的人,高达九成是旗本的二男或三男。在这不再是以战功求取功名的时代,那些昔日被拔擢前往新领地任职的家臣们,心中想必是喜不自胜。但如今,这一切全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
  
  如果说,为了树立德川家的权威,而造成如此多人的牺牲,也是无可奈何之事。那么,利胜平时就不该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伊豆守今日见过利胜出示的数项实践方针后,不禁心中黯然:三代将军实在不是一位明君。他心中了悟。但德川家的天下,应该还是会延续下去。尽管家光继承了德川家冷酷的性情,但德川家还是建立在稳若磐石的根基上。
  
  昔日应仁之乱时,若非英明的主君,想要让臣属尽忠,上下一心维护国家秩序,可说是难如登天。但松平德川氏的主从关系长久,三河武士道已发展得牢不可破。从松平亲忠到家康,这长达六代的三河武士,其团结的程度非比寻常,绝非一朝一夕便可瓦解。谱代——亦即世袭之主与世袭之家臣之间长久的情谊,每经历一次战乱便加深一分。东有今川,西有织田,在两大强敌的夹击下,不断处于逆境中,君臣一起尝尽艰苦。
  
  家康的父亲广忠在十三岁时,因为大伯父内膳的缘故而被逐出国外,仅有七八名随从相伴,逃往伊势。到了十五岁时,他到骏河投靠今川氏,十七岁那年春天,才得以人主冈崎。家康则是在六岁那年充作人质,在送往今川氏的途中,被织田氏掳走,七岁移往骏河,到了十九岁才得以回归冈崎。这两代主君的辛苦流浪,造就了三河武土坚定不移的忠义之心。
  
  大久保彦左卫门的《三河物语》也曾提到:不论主君身在何方,只要是为主君效力,我等全员皆身先士卒,父子、伯叔、甥侄纷纷战死,浑身满是疮痍。那段时间尾张来袭,我等全力抵御,日夜劳心劳力,思及竹千代大人至今仍未能回归冈崎,人人皆悲从中来,长吁短叹。在周遭的强敌逼迫下,三河的君臣之间形成了难以分割的凝聚力。

    就像十八世纪时,普鲁士的霍亨索伦家族(Hohenzollers),在法、俄、奥三强的环伺下,备尝艰辛,因而赢得举国一致的团结力量。该王室在十九世纪初,也因为受拿破仑的压迫,而获得普鲁士人民热诚的支持,才短短数年,便成功扫除外敌。两者颇为雷同。难道只能束手无策!正当伊豆守合上眼,在心中低语时,他感觉出隔壁房间有人。伊豆守猛然睁眼,但他并未喝斥“来者何人”,而是以自己为中心点,估算放在壁龛的佩剑与拉门间的距离。他怀疑是刺客。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伊豆守顿时领略,此人的气息不含杀气。
  
  “进来吧。”他以平静的口吻催促。拉门滑顺地开启,眼前双手撑地行礼者,正是神子上源四郎。
  
  “原来是你。”
  
  “夜半时分,以盗贼般的方式前来,请您见谅。”
  
  “听说你被但马守逮捕了,没想到你竟然能成功脱逃。”伊豆守已知晓此事。
  
  “在下必须前来向您谢罪。”源四郎走进房内,反手关上拉门后接着道,“在下本欲在驹场野暗杀春日局,但最后未能成功,如今已无机会。”
  
  “无妨。我的请托也过于鲁莽。如今就算让春日局从这世上消失,也无任何帮助……源四郎,你知道亚相大人在甲府闭门思过的事吗?”
  
  “略有耳闻……”
  
  “你曾经告诉我,亚相大人请军法家讲述江户城的攻城策略,我当时还很担心就此燃起战火呢。哈哈哈哈,是我自己杞人忧天了。德川的根基极为稳固。尽管大御所已驾鹤西归,但幕府丝毫没有松动之象。亚相大人终究还是背负了灭亡的命运——将军决意不给亚相大人活路。”源四郎抬起头,凝望伊豆守沉痛的神情。
  
  “源四郎……”
  
  “有何吩咐?”
  
  “武土要在这世上生活,实在很不容易。你不这么觉得吗?”
  
  “伊豆守大人,莫非您接下了取亚相大人性命的工作?”源四郎问。伊豆守以自言自语代替回答:“人生在世五十载,与天地恒久相较,如梦似幻。当年织田信长跳着舞,吟唱此曲,前往讨伐今川义元……说得好啊。”接着他静静望着源四郎,向他建言道:“源四郎,你不离开江户吗?”
  
  “伊豆守大人。在下有件要事非办不可,是以今晚特地前来恳求。”源四郎以坚定的眼神回望。
  
  “要是我不愿意听,你会怎么做?”
  
  “那也无可奈何。在下只好独力奋战。”
  
  伊豆守的表情仍是一贯的冷静:“说来听听吧。”
  
  “是关于此次在王子十条野,一位名叫寿庵葛雷克的传教士以及他底下数十名天主教徒被捕一事,想请您帮忙。”
  
  “你和天主教有关系?”
  
  “当中有些因缘。”源四郎告诉伊豆守自己在天主教徒监狱的地牢里与原主水一同生活,并偶然从天主教徒口中得知自己少年时待他如子的那名妇人下落,但就在他欲前往会见的当天,妇人却被人掳走:“若未能解救那位名叫志津女的女子,在下将自责终身,沦为一名忘恩负义之徒。”志津女已确定遭处火刑,连踩踏圣画的步骤都免了。既然他们是忍受过一切迫害,残存至今的最后一群信徒,加以拷问,要他们放弃信仰,只是白费力气。他们全部会在地狱烈火的缠烧下,朗声祈祷,道出回归天国的欢喜,就此葬身火中。
  
  “源四郎。”
  
  “在。”
  
  “你乞求我饶恕其中一名信徒的性命,这要求会不会太过分了点?能否救得了她,你不妨自己想想当中的道理。”
  
  “此事无须大人明言,在下也知晓。这是在下经过深思后所作的请求。”

  “不可能的。”伊豆守道。
  
  “希望您能化不可能为可能。”源四郎丝毫没有退让之色。两人沉默了半晌。伊豆守打破沉默道:“源四郎,你该不会就这样要我出手解救吧?”
  
  “当然……”源四郎重重地颔首,“伊豆守大人,您知道武田信玄的私铸金吗?”
  
  “你说的是甲州金吗?”对于私铸金银的事,伊豆守自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金银当作货币来使用,就像铜币一样,已行之有年。当然也有私铸的行为。以金银铸制来统一货币的人,正是秀吉。进人丰臣时代后,一般经济光靠不够成熟而且低廉的多种铜钱混用,已不足以应付。而且在交易时也不够方便,惹来不少民怨。诸侯相互争夺矿山所在的领地,进行挖采精炼,以铸造货币。一直到庆长年间,德川氏推动货币制度的重大改革之前,这种情况始终持续着。
  
  在私铸钱币当中,最有名的是中国的大内氏、甲州的武田氏,以及加贺的前田氏。大内氏的领地内有石见银山。加贺前田氏有加贺生产的大小两种金币,名叫花降银。为了在领国加贺、越前、能登三国通用,他将国内各座山挖采的银矿交由加贺国武藏的武藏治郎兵卫和金屋彦四郎,命他们开设金币和银币的铸造所,以手上镰仓时代的花降银为范本,铸造金币和银币。通称甲金或甲州金的,当然是只能在甲州通行的金币。甲州天然矿产丰富,高纯度的金币要制造多少就有多少。因此,金币铸造所的规模也比较大,除了制作统一货币及碎金碎银外,仍有余力。
  
  “你说的甲州金怎样呢?”

  “约摸有五十万两,原主水先生向在下告知其藏匿地点。”
  
  “原来如此。”聪明的伊豆守马上晓悟:“之所以一直留这位江户的天主教徒首脑一命,原来是为了得到那笔甲州金。”
  
  “主水先生也这么说过。主水先生在遗书中托付在下前往调查黄金所在地点,向寿庵葛雷克通报此事。”伊豆守内心暗忖:若有五十万两甲金,可再改铸成一倍的量。
  
  “你确认过了吗?”
  
  “在下曾前往该处,但无法亲眼确认。”
  
  “为什么?”
  
  “那五十万两似乎被藏匿作为军用资金,为了防止遭窃,地底埋藏了剧毒。”
  
  “嗯……”伊豆守曾在武田流军书中见过一条规定提及,“军用金须以剧毒包覆藏匿”,所以对源四郎这番话不疑有他。
  
  “柳生道场的密探们知道地点,他们与在下分别前后抵达,但一时大意中了剧毒,已悉数丧命。”
  
  “原来是这样。不过,若真是如此,但马守应该会向大炊大人报告此事,这不会是只有你才知道的秘密。”
  
  “不……”源四郎摇头,“但马守看出主水先生会向在下透露藏匿地点,为了让在下从地牢逃脱,刻意暗中帮助在下的一名手下。最后但马守的计划成功,从在下这里得知了地点,但在下认为但马守不会轻易说出秘密。”
  
  “像但马守这种人物,应该马上便明白是剧毒所造成……五十万两黄金毕竟不是小数目,非区区数人便能掘出。”
  
  “你告诉我藏匿地点,要我和但马守争夺是吗?”伊豆守笑着说道。源四郎再次双手撑向地面,恭敬地行了一礼:“求求您救志津女一命,将她交给在下。”伊豆守并未马上回答。源四郎再次恳求,他这才干脆地应道:“何不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救她脱险呢?”源四郎犀利的目光冷冷回望,伊豆守神色自若地承受他的目光:“我能做的,就是决定行刑的地点。”源四郎闻言,登时明白该怎么做:“感激不尽。您的大恩,在下永生难忘。”

  注一:平清盛的次女。
  
  注二:持有幕府老中出海证书的船。


第二五节:冥途之路

  江户日本桥。这个名称全日本的幼童都知道,但奇怪的是,不知命名者是谁。依据《庆长见闻集》记载——庆长八年,首次架设日本桥。因位于大河之上,故由两边往河中建筑石墙,以此架设。底板上方长三十七间四尺五寸、宽四间二尺五寸[注]。自从架设此桥后,便制定从此桥到诸国的里程。换言之,以日本桥为起点,前往五官道(东海道、中山道、日光官道、奥州官道、甲州官道),每一里(三点九公里)会建一个一里冢。人马租金的规定也就此变得明确。
  
  桥的南端立有告示牌,详细记载了运费、脚夫运货、朱印驿马苦力数目、中继苦力、中继驿马的数目、人马租金等。告示牌上除了写有道路相关规定外,也列有一般刑法、五伦及生活相关禁令,天主教相关禁令,金钱、买卖、结社等相关禁令。因为全江户就数这里的通行人数最多。今天也一样。在徐徐春风中,贫富贵贱、上行者、下行者、远行者、归人、队伍、车轿、牛马……往来如织,不绝于途。在杂沓人潮中,一名昂首阔步的少年、一名市女笠下露出白皙下巴的少女,以及一名每走一步上身便倾向一旁的矮小汉子,感情融洽地排成一列,来到桥边。
  
  “哎呀……这么多人是打哪儿来的?”少年充满活力的双眸闪动,毫不顾忌地大声嚷嚷,看来他来到江户后,还是第一次走这座桥。
  
  “修太郎,”少女从市女笠下柔声规劝,“你走慢一点。”少年就算撞了人也不道歉,这种态度令美音替他捏了把冷汗。之前与旗本汉大打出手的事,修太郎早已忘得精光,也许他又会在江户惹出什么轩然大波,令人不安。走在后头的黑兵卫只是笑眯眯地望着修太郎昂首阔步。来到告示牌前,修太郎突然一股脑儿地往人墙中钻去。
  
  “哇!美音姐!黑兵卫大叔!”他从人墙中发出响若洪钟的叫喊。美音与黑兵卫大吃一惊,互望了一眼。淹没于人群中的修太郎持续喊叫着:“美音姐!黑兵卫大叔!”
  
  “伤脑筋,又怎么了?”黑兵卫与美音走近后,群众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告示牌的栅栏外头,立着一个还留有原木香气的告示牌,修太郎就站在它前头。这是私人立的告示牌,算是利用此处官府的公告场所。两人凑向修太郎身边,抬头看告示,同样发出一声惊呼。
  
  公告

    致神子上源四郎先生:日前狭路相逢,瞬息之间,已知两剑无法并立。利剑急需用,时时磨利佩于腰间。诛龙之剑不斩蛇。何时何地皆可,只盼双剑交锋,一展绝学,全力一战。汝应于此告示牌空白处答示日期、场所。待十日一过,若仍不见答示,无疑是向天下人自曝怯懦,耻辱将延及来世。特以此誓约向神明立誓。
  
  如同公告之文书

    宽永九年阑春初一

    宫本伊织  留

    “唔!”黑兵卫长长地低吟一声。
  
  “大叔!这位叫宫本伊织的武士,之前在客栈时就住我们隔壁。他武功高强,强得离谱呢!”修太郎呼吸急促地说道。
  
  “他当然强啰。他是西国第一剑客宫本武藏的养子,听说剑术还在他养父之上呢。”黑兵卫不知所措,一张脸皱成一团,无意识地拔下两三根胡须。美音则是告诉自己:神子上先生会接受这场决斗。而且一定会获胜!伊织那优雅的美貌,洋溢着冷酷如冰的表情,这画面在美音脑中浮现,令她感到微微战栗,但她仍如此坚信。
  
  “大叔!”修太郎抓着黑兵卫的衣袖,“叔叔人在哪里,你快去找啊!”
  
  “好!”黑兵卫重重点了点头,向美音笑着道,“请你们等我。今晚我会找出主人的落脚处,然后再前来迎接你们。”美音闻言,难掩心中激动。美音与修太郎的住处早已选定。是从美音父亲年轻时便一直随侍身旁的忠仆加平,其后来投靠的外甥家。位于本乡加贺邸后方的贫困工匠街。
  
  “那我赶快去办这件事。”黑兵卫朝修太郎肩上轻拍一下,就此离去。这时,群众中有数名头戴编笠的武士,其中一人从编笠的洞口朝黑兵卫投射出锐利的视线。此人义肢拄着地面,正是高垣弥九郎。其他人皆是小野道场的高徒。

  “金谷、小森,你们跟踪那个驼子。这样就会知道源四郎的藏身处了。”弥九郎低声吩咐道。两名高徒迅速绕出人墙,迈步离去。虽然黑兵卫的脚程奇快,但在大白天下,不管距离多远,他那特别的模样一看便知,对他相当不利。因此随后跟踪的人,得以保持充分的距离。就连敏锐的黑兵卫,也因为一心找寻主人的下落,而没能察觉背后有人尾随。另一方面弥九郎与三名高徒,则是紧跟在美音与修太郎身后。
  
  “美音姐……”修太郎露出略显成熟的眼神,抬头望向美音市女笠下的脸。
  
  “在叔叔与人决斗前,我们能和他见面了。”
  
  “是啊。”
  
  “可是,这次的对手比前一个还要厉害得多呢。不会有问题吧?”
  
  “修太郎,你认为神子上先生会有危险吗?”
  
  “不,他一定会赢。”
  
  “那么……你就别再说那种让人担心的事来吓我。”
  
  “美音姐,我……”修太郎牵着美音的手说道,“我认为叔叔与美音姐日后一定会结为夫妻。真的!”美音不发一语,凝视远方:“那是梦……”她悄声道。
  
  “梦?怎么会是梦呢?一定会成真的!我的直觉向来很准。”修太郎鼓足了劲说道。
  
  “修太郎,我从小便不抱持任何美梦。这一路走来,我对任何事都死心断念……因此,就算只拥有美梦,也是幸福的……”
  
  “拜托,所以我才说女人最懦弱了。只拥有美梦,那多没劲儿啊。梦轻飘飘的,就像云朵一样,转眼就消失了。”修太郎指着飘浮在空中的一朵白云。美音也抬头仰望:“说得也是……转眼就消失了。”
  
  “够了!别再说这种丧气话。这不是梦,是希望。希望就快要实现了,你要把握住它。美音姐,你得振作一点。”
  
  “修太郎,你好像我哥哥似的。”美音笑了。
  
  “女人一坠入情网,就像傻瓜一样,无精打采,这样是不行的。好在我不是生作女人。”修太郎说得一副通晓事理的模样,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时,美音发现有个女人横越前方的十字路口,为之一惊。那是……她突然心里一阵悸动,很像是姐姐丝耶。美音差点不自主地冲向前去,但她想到姐姐认出她时,脸上会出现的激动表情,登时令她停步。姐姐要是遇见她,肯定会严厉地质问她为何回江户。不善说谎的美音,一经质问,一定瞒不住秘密。对不起。美音在心中向她道歉。如今姐姐和我已走在不同的命运道路上,此事她心知肚明。
  
  “美音姐,怎么了?”修太郎转头望向驻足的美音,如此问道。美音低头望着脚下,迈步前行。此女果然是丝耶。尽管遭受如此冷酷的对待,但她还是无法离开伊织身边。五天前,伊织就此一去不返,所以她自己主动来到江户市内找寻。虽然她现在还是捕快搜捕的对象,但她已管不了那么多。对自己的悲惨顾影自怜,却又无法斩断烦恼,这就是女人的悲哀。

    丝耶要前往的地方,是柳生但马守位于小日向的住处。因为她想起伊织曾经说过,“没和柳生但马守比试,我绝不离开江户”的话。丝耶毫不犹豫地朝守门人报上名号,说自己是丰岛刑部之女丝耶,要求晋见。旋即被引领入内,进入书房。丝耶明白昔日父亲明重与但马守素有交谊,她相信但马守至今仍会以善意对待丰岛家的遗孤。她说服自己,别把但马守想成是春日局的人马。但马守不会逮捕我。即便人已坐在书房里,她仍如此自言自语。不久,但马守人内,一就座便向她问道:“你之前都藏身何处?”丝耶低着头应道:“我未受任何人庇护。”
  
  “袭击春日局一事,是老早就计划好的吧?”
  
  “是的。”
  
  “你不觉得此举过于鲁莽吗?”
  
  “我当时已做好舍命的觉悟。”
  
  “或许是吧……你自认报得了仇的这份勇气,值得嘉奖,但终究还是鲁莽。老夫认为,你父亲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复仇。”
  
  “但马守大人。”丝耶抬起面无血色的脸庞,“您要逮捕我吗?”
  
  “那是奉行所的工作。不过……”但马守莞尔一笑,“你来寒舍见老夫,同样鲁莽。倘若你是想请老夫帮忙的话,劝你打消此念头。”但马守这番话,直刺进丝耶心底。丝耶低着头,双唇紧抿。
  
  “出手救你的人,是一位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浪人对吧?”
  
  “是的。”
  
  “他曾落人我手中,但后来让他给逃了。”但马守笑着说道。但马守推测丝耶大概是听闻源四郎被捕的消息,前来恳求与他见面。丝耶抬头望着但马守,流露出初闻此事的神情:“但马守大人,我……”丝耶话说到一半,复又垂眼望向地面,“我现在是宫本伊织的妻子。”
  
  “宫本伊织的妻子?”但马守大吃一惊,向丝耶投以锐利的目光。
  
  “伊织说过,他是为了与您比武,才来到江户。他来拜访过您吗?”
  
  “不,没有。就算他来了,本派也不会与别派人士比武……”丝耶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像波浪般摇荡:他不会已经离开江户了吧?绝望重重压在她肩上。但马守静静端详她的神情:“你还不知道宫本伊织在日本桥上立告示牌的事吧?”
  
  “咦?”
  
  “他向神子上源四郎下战帖。”
  
  “什么!”丝耶双目圆睁,“他要和源四郎先生……”当然了,此刻丝耶脑中浮现的,是空斋的预言。据剑相透露,神子上源四郎的佩剑村正,与宫本伊织的佩剑三条宗近,近日将会相会,双剑为了噬血而交锋,此乃宿命。空斋曾如此预言。预言就快成真了!在天下第一人潮汹涌的场所公然下战帖,对方身为剑客,绝无不受之理。
  
  “那我告辞了。”丝耶说要告辞,但马守没理由慰留。红颜薄命。他只能投以怜悯的眼神。  

    这是人住的地方吗?走下杂树繁茂的坡道时,眼前的住宅区令美音的脚步突然变得沉重许多。有茅草屋顶的房子只有寥寥数间,大多是上头铺放石头的木板屋顶,这些贫穷破旧的小屋,每一户似乎随时都会倾倒,它们密集聚在一起,支撑着彼此。美音有生以来首次见识这样的光景。远隔一百米,便传来熏人的臭味。
  
  “哇,美音姐,这种地方你一定住不惯的。”修太郎坦率地说道,“还是别住了吧。只要待上三天,恐怕连身体都会烂掉。”
  
  “可是……”美音和修太郎身上的盘缠已所剩不多。
  
  “还是别住的好。美音姐,我们去青松寺,拜托他们让我们在别房暂住吧。”
  
  “可是得在这里等黑兵卫先生和我们联络才行。”
  
  “只要请人传话,说我们去了青松寺,这样不就行了?”
  
  美音思考片刻后应道:“就这么办吧。”她也觉得这处宅地难以居住。事实上,走上坡道的男子那一身破烂的穿着,以及朝她不住上下打量的眼神,令美音极度反感。
  
  “修太郎,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跟对方说一声……”美音如此吩咐,修太郎闻言后摇了摇头。
  
  “美音姐,还是你在这里等吧。我代替你去。我什么样的地方都敢去。要是美音姐你自己一个人去的话,可能会被抓来吃呢。”修太郎从美音口中问出加平投靠的住处后,快步向前奔去。美音略感疲惫,就此在路旁的大石头上坐下。有两名远看分不出是男是女,身上略显肮脏的女人,背着大大的重物朝坡上走来,从美音前方走过时,其中一名女子指着美音放在膝盖上的手道:“喂!你看!简直就像银鱼一样白。”
  
  “也许是观世音菩萨哦。”她们毫不客气地窥望她市女笠下的脸庞,美音急忙低下头去。修太郎站在一座腐朽的长屋巷子口,这里似乎打从江户城建造至今,一直维持原样没变。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令修太郎鼻头皱成一团,不住眨眼,他猛然扯开嗓门叫唤:“喂!加平老爷爷的家是哪一间?”在他这声叫唤下,约摸有三户人家从门口探出像怪物般的脏脸。
  
  “是哪一间?”修太郎朝离他最近的一张脸询问,那人转头望向下一张脸。
  
  “加平指的是住松助家的那位老爷爷吗?”
  
  “啊,应该是。”修太郎在住户的指引下,走进巷弄里。因为数天前的一场雨,地面至今依旧泥泞。他站在那户住家门前,里头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打扰了……”修太郎展现武士的风范,先出声知会后,再打开木门:“请问加平先生在吗?”
  
  “啊……您是哪位?”修太郎看见有人从昏暗的木板地上坐起身。
  
  “美音小姐来了。”
  
  “美音……啊,是小姐!”老仆吃惊地站起身。
  
  “小姐怎么会来这么肮脏的地方呢?”

  “因为没地方投宿。不过,因为这里实在太脏了,我劝她不要住了。”
  
  “这、这当然。小姐一定住不惯。”
  
  修太郎带着加平走出小巷,对他说道:“老爷爷,全江户最穷的人都住这里了,对吧?”
  
  “也许是吧。不过,住在这里的,也可说是全江户最善良的人。”
  
  “应该不是善良,是傻吧?”
  
  “你这孩子嘴巴真毒。”
  
  当两人走上坡道时,两名女子神色惊慌地快步奔来:“大、大事不好了!”
  
  “掳人啊!”
  
  修太郎闻言大惊,踮脚张望,已不见美音踪影:“这位大婶,被掳走的,可是一名头戴市女笠的姑娘?”
  
  “没、没错!”
  
  “可恶!”修太郎像头小鹿般,向前飞跃而去。掳走美音的,是一路尾随的小野道场武士。高垣弥九郎一路同行来到半途,突然下令:“把那姑娘掳来。”弥九郎心里打的主意,是以这名姑娘作钓饵,引源四郎前来。这几名年轻武士明白他的用意后,因为良心不安而略显踌躇,但他们一路见识弥九郎那宛如着魔的可怕执着,所以明白非这么做不可,就此动手执行。美音被一拳击昏,瘫倒在其中一人背上。走出杂树林后,道路绕着宏伟的加贺宅邸高墙而行。路上的某处应该已备好轿子。
  
  “没想到神子上也有女人。”
  
  “我还以为他一辈子不近女色呢。”这两名高徒如此交谈着,一时疏于防范四周,这时候,从杂树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站住!”
  
  “那小鬼追来了!”
  
  “不得已,只好杀了他。”
  
  “不,这关系着小野道场的名誉。把他击昏就行了。”然而,这名飞扑而来的少年砍出一剑,攻势凌厉,不容小觑。他大喝一声砍来的这一剑,男子勉强避开,为之咋舌。这……其中一人不得不拔出佩剑,举剑摆好架式,承受少年烈焰般炯炯的目光。莫非神子上曾指导过他?他们在心中暗忖。背负美音的男子,站在数米外,蹙着眉头说道:“不好对付呢。”
  
  “喝!”修太郎往地面一蹬,第二剑就此出手。他的剑被弹开,在自己冲势过猛的反作用力下,像颗球似的往后翻了个跟斗。但紧接着下一瞬间,他就像装了弹簧般,立即轻盈地弹跳而起。修太郎已化为一个不要命的小阿修罗。
  
  “可恶!”他高举着剑,毫不顾虑对方所摆的架式,向前猛冲。承受攻击的一方也无法轻松应付。
  
  “唔!”男子鼓起斗气,猛然侧身,击落修太郎刺出的短刀。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厉声叫唤:“你们在干什么!”修太郎朝声音的方向望去,认出是那名单脚的武士。
  
  “啊!是他!”他娇小的身躯重新燃起斗志,正想冲过去拾起地上那把短刀时,“臭小子!”随着一声斥喝,刀背向他袭来。
  
  “啊……”修太郎的嘴张得老大,在逐渐消失的视野中勾勒出美音白皙的面貌,就此向前倒卧。
  
  “不过是个小鬼罢了……花田,你真没面子!”高垣弥九郎如此训斥,命令背着美音的男子加快脚步。前方道路转弯处停着一辆轿子,将美音放进轿中时,弥九郎这才看清楚美音的容貌。
  
  “噢!”他发出一声惊呼,深深被美音的美貌所打动。可恶的源四郎!眼见宿敌拥有此等国色天香,令弥九郎兴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恨意。为了增强对源四郎的憎恨,不论是嫉妒还是羡慕,弥九郎都不以为耻。我要提着源四郎的脑袋给这名姑娘看,看她悲叹落泪!让自己化为复仇鬼,是弥九郎生存的意义。
  
  “高垣先生,要去哪里?”一人如此询问,弥九郎想了一会儿后命令道:“去吉原。”
  
  “去吉原?做什么?”
  
  “把这娘儿们卖掉。”年轻武士们面面相觑。
  
  “我要用卖来的钱,买她的身体。”弥九郎口出狂语,发出阴森的笑声。修太郎置身云中:“我死了吗?”他如此说道,不安地环视四周。什么也看不到。眼前只弥漫着茫茫白云。
  
  “我好像真的死了。”他强忍着几欲涌出的泪水,站起身。尽管脚下虚浮,但没有从云上坠落的不安。他无精打采地迈步前行,突然感到无比寂寞。双手拢在嘴边,扯开嗓门喊道:“美音姐!”声音向四方扩散,传向远方,在远处微微形成回音,就此消失。
  
  “可恶!”他理应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处,但为何此刻会如此寂寞呢?修太郎情绪激动,正欲向前奔去时,发现远方的白云中隐隐浮现一道人影,为之一惊:是那位大婶!确实是那位名叫志津女,住在天主教徒宅邸里的妇人。是我的……是我的母亲。修太郎本想如此呐喊,却暗自吞了口唾沫。那是何等苍白、冰冷的脸庞啊。修太郎静静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摇起了头:我一个人就够了!我才不需要什么母亲呢!我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一个不像是自己声音的巨大响声,包覆他全身。那响声令他恢复了意识:“噢,你醒啦!”修太郎讶异地仰望眼前一名老爷爷的脸庞,瞬间弹跳而起:“糟了!美音姐被带走了!”他想往前冲去,但背后被刀背打伤的剧烈疼痛,令他当场双膝发软。修太郎气喘吁吁、泪如雨下,老仆难过地望着他,无言以对。日暮的昏暗,静静笼罩大地。
  
  注:一间相当于一米八。


第二六节:狂姬

  “我不要!”广姬突然以挥剑砍人般的激烈口吻,朝坐在对面的春日局大吼。春日局没先知会一声便前来,闲话家常一番后,佯装突然想起,提到了这门亲事。她请广姬考虑与土井大炊头的次男利正这门亲事,广姬毫不考虑便放声咆哮。原本广姬一直是以平静的神色应对。甚至侍女们看了,还觉得小姐今天心情愉悦。就连春日局也在广姬恶狠狠的目光瞪视下,一时无法接话。
  
  “局,你今日是专程为此事前来的吗?”
  
  “我认为这是一桩好婚事……”
  
  “可否请你别擅自作主?”
  
  “利正大人有哪一点您看不上眼吗?”春日局渐渐恢复原本的神色,沉稳地问道。
  
  “我并不讨厌利正。只是我谁都不嫁。”
  
  “那可不成啊。”
  
  “如果是战国时代,被当作牺牲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如今德川家的根基并没那么脆弱,得靠我嫁人来求取国泰民安。我死也不嫁给自己讨厌的对象!”要说服这名任性的丫头可不是件简单事。春日局心中暗自叹息。这名狡狯的将军家乳母,明白现在不管再怎么费尽唇舌,都只会导致反效果:“我希望日后有机会再和您讨论此事。我猜将军早晚也会有所指示,所以在那之前,希望能先知会您一声。”语毕,春日局行了一礼,准备起身离去。
  
  “就算是将军下的命令,我也要照我自己决定的路走。”广姬对春日局那言不由衷的沉稳态度颇感不悦。
  
  “请您务必考虑自己的身份……”这句忠告,已经有太多人对广姬说过。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广姬冷笑。
  
  “局!”广姬突然面无表情地唤住她,春日局冷冷地回望:“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已有夫婿了。”
  
  “您说什么?”春日局不禁愕然,露出骇人的目光。广姬微微冷笑:“我已挑选好我要嫁的男人了。”
  
  “请留意您的言行。您是将军的妹妹,岂能做出此等……”
  
  “比起当将军的妹妹,我宁可以女人的身份过活,不违背自己的真心。”
  
  “您应该明白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该做。既然您生在如此尊贵之家,就有您该走的路。倘若您一步走偏,辱没家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那么,别说是将军了,就连东照权现大人(德川家康)在天之灵也都将因您而蒙羞。”这句话是春日局的王牌,但是对广姬起不了半点作用。

  “我最瞧不起三从四德这种老掉牙的礼教了。一想到女人的幸福就在那走偏的道路上,我更要走偏,无怨无悔。局,我的夫婿是个没有家世背景的浪人!”广姬说。
  
  “我只能说您这样的举止过于疯狂。”
  
  “虽是没有家世背景的浪人,但他的人品、器量却远非那些旗本所能比拟。只要他长剑在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是名剑客?”
  
  “是小野次郎右卫门的爱徒,神子上源四郎。”
  
  春日局为之一愣:之前刺杀我的,是丰岛刑部的女儿,而救她脱逃的,正是神子上源四郎,此事春日局也早有所闻。
  
  “小姐!”春日局此刻的表情,完全显现出她刚烈的性情:“那位名叫神子上源四郎的人,是幕府四处搜捕的罪犯,您知道吗?”广姬的回答极为平淡:“我早知道了。”多说无益。春日局心念一转:“此事我向将军禀报,不知可好?”她冷冷地威胁道。
  
  “无妨!”广姬很干脆地应道,随即起身离席,身上罩衫翻飞,就此消失于隔壁房间。看了就有气!春日局来到走廊上,思索着该如何处置此事。广姬回到房间后,在桌前坐了一会儿,她的炯炯双眸望向空中的一点,泪水缓缓夺眶而出:我也不想活了!她无声地呐喊:要是能与源四郎共度一宿,就算死也甘愿!侍女在走廊上叫唤:“奴婢可以进来吗?”

    广姬悍然拒绝,站起身,脱去衣裳。少顷,改为一身年轻武士打扮的广姬,窥探房外的动静,蹑足走过走廊,走进空房内,轻盈地往榻榻米上一蹬,跃向通风窗,拆下天花板的木板,钻进里面。半晌过后,广姬从马厩牵出爱马,直直朝后门疾驰而去,厉声喝斥,要守卫开门,迅如疾风地扬长而去。
  
  “小姐!”守卫大叫。随后急忙向上级禀报,宅邸上下为之哗然。侍女们皆目睹小姐与春日局之间的争执。她们听闻小姐说要嫁神子上源四郎为妻,纷纷为之愕然:小姐已下定决心,不再回来了!众人心里皆这么想。当时是封建体系已确立的时代。倘若广姬被问罪,而走上灭亡的悲惨之路,在身旁服侍她的人,当然也得陪着一起入葬。这可是件大事!侍臣们脸色大变,快马加鞭地紧追在广姬身后。然而,不论哪条路都寻不着广姬的踪影。因为怕消息走漏,只能向奉行所求援。
  
  大久保彦左卫门忠教的宅邸,位于骏河台的旗本宅院町。身为一名俸禄千石的旗本,他的宅邸实在过于窄小。一辈子光棍,期望能战死沙场的彦左卫门,认为有一栋小屋可住便已足够,丝毫不以为意。屋内除了盔甲外,没半样家具,庭园里荒草丛生。他将家仆的人数减至最低,家中没雇用半个女侍,生活可说是单调至极。一名身穿华服的年轻武士,骑着马来到其玄关前,朗声叫道:“有人在吗?”老人慢吞吞地前来应门。
  
  “噢,这是……”他认出来者是女扮男装的广姬,大吃一惊,双目圆睁。不过,这名老者向来对女人怀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不愿马上拜倒行礼。
  
  “您是哪位啊?”他故意装傻。
  
  “我是广姬!你不可能不认得我。”
  
  “广姬我当然知道。可是,将军的妹妹不可能来拜访我这位老头啊。如果是有非拜访我不可的要事,不会连个事先通报也没有,而且应该会带着随从才对啊。”听他如此责备,广姬心想,好个怪脾气的老头!心中怒火中烧,回瞪他一眼,不得已只好改口道:“那好。就当我只是个普通的武家姑娘,前来拜访。”
  
  “那我就以粗茶相待吧。”彦左卫门觉得女子习武极为荒唐。他认为女人只要待在家中养儿育女,这样便已足够。古谚有云:就算女人为你生了七个孩子,依旧大意不得。这名老人对此深信不疑。虽是将军的妹妹,但是对彦左卫门而言,她和佛经教义中长有十二支角[注]、秉性不良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尽管迎广姬走进书房,自己却占据上座,也不问候一声,劈头就问道:“敢问有何贵干?”
  
  “你与神子上源四郎是熟识吧?”广姬强忍怒火,如此问道。

  “没错,老夫十多年前收容了他,后来将他交由小野次郎右卫门照料。”彦左卫门说完后,又再补上一句,“那小子不会又砍断小姐您坐骑的马脚了吧?”语毕,彦左卫门微微冷笑。广姬想起当时的光景:“原来是这么回事。当时是你命令源四郎动手的吧?”
  
  “看来,您还没忘了当时的屈辱。”
  
  “不……”广姬摇着头,表情平稳:“从那之后,发生了不少事。”
  
  “嗯……发生了不少事?”
  
  “彦左卫门!”
  
  “何事?”
  
  “要是我已认定非源四郎不嫁,你怎么说?”
  
  老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为之一愣,一时无言以对。
  
  “我已向春日局表明我的决心。”
  
  “唔……”老人沉声低吟。胆子可真不小!
  
  “我已无法回府邸了。我要到源四郎身边……永不离开他。我希望你能带我去见他……我求你了。”广姬双手撑地,低头鞠躬。老人顿显狼狈。
  
  “且、且慢!”他站起身,移往下座。
  
  “源四郎知道你对他的爱意吗?”
  
  “知道。”
  
  “他知道?可是,老夫不认为源四郎会接受你。他是名剑客,一生以腰间的佩剑为妻……”

  “彦左卫门,连你也和柳生但马守、春日局他们抱持同样的看法吗!”
  
  “不,你有这样的决心,老夫不反对。但诚如老夫刚才所言,源四郎他……”
  
  “源四郎会不会拒绝,要等见过面之后才知道,不是你所能预料。你只要带我去见源四郎就行了。望你成全!”
  
  “小姐,老夫不知道源四郎的住处啊。”彦左卫门以冷淡的口吻回道,摇了摇头。半晌过后,广姬走出玄关,她已获得彦左卫门给的提示:“你到日本桥的告示牌看看。”这是彦左卫门的建议。照彦左卫门的想法,只要叫广姬到日本桥去,捕快们绝对会发现广姬。他送广姬离去后,回到起居室:“真伤脑筋。要是广姬真的配了源四郎,这可是震惊天下的话题啊。够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源四郎竟然会被这种凶婆娘给看上。”
  
  他摇着头,伏案挥毫。这几年来,彦左卫门惟一的工作就是编写《三河物语》。其目的是将自己参与六十多场战役的功勋写成文字,流传后世。打从心底以身为德川氏开国老臣为荣的这名老人,写着写着心中益发不满。比起他立下的功勋,这区区千石的俸禄实在少得离谱。今天他开始描述这项不满——拥有丰厚俸禄者,具备以下五种条件:

    一、对主人干戈相向的叛徒。他们似乎最后都能荣华富贵。

    二、随波逐流,尽管受人笑亦不以为耻者。

    三、服侍将军机灵,善于在酒席间奔忙者。

    四、善进谗言,诋毁他人,令周遭人畏惧者。

    五、来路不明者。
  
  相对地,无法坐拥厚禄、仕途坎坷者,其条件如下:对历代主人别无二心、未曾干戈相向、重忠义、尚武艺、不善服侍将军、视谗言为劣行、身为谱代久矣。……久居谱代者,往往无法取得厚禄,纵使与厚禄无缘,亦不应舍弃原本之信念。老人写毕搁笔,眉宇间流露一股固执的落寞。
  
  “嗯!”他沉声低吟。三河开国至今的老臣,始终以武道为目标,因而疏于幕府之道,亦即文饰之道。然而,一旦面临战乱,这群文饰之徒又有何用?德川氏有今日隆盛,全赖武道之士的辛劳。但为何天下太平后,武道之士尽被葬送,惟独文饰之徒独享尊荣?彦左卫门只能于《三河物语》中,尽情抒发心中不满。广姬过去从未只身一人外出,没带半名随从。从骏河台到日本桥,是一条简单好走的路,但她最后还是迷了路,来到不见屋舍的荒烟蔓草之地。
  
  咦?也难怪她会讶异。这时,她向一名路人询问“日本桥该怎么走”,结果反而更糟。那名工匠似乎正好心情不佳,正巧又遇上这名年轻武土以狂妄的语气询问,工匠心想“嘿,别笑死人了”。因而存心整她一番。连日本桥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学人家穿这种流行服饰。大概是供某位大名玩乐的男妓。
  
  “日本桥只要沿着这条路直直走就行了,就算闭着眼睛走也会到。”
  
  “远吗?”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广姬立即策马疾行。但不论她跑得再远,始终到不了闹街。寺院和大名宅邸的高墙一路绵延,走完高墙后,眼前又是一片凄清的草地。不对!那个人骗了我!广姬既急又怒,急忙掉转马头。这时大路中央有名头戴编笠的武士缓步走来,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红色武者外罩。尽管已逼近到三米的距离,此人仍未有避让的动作。广姬不予理会,认为就算被马蹄所伤,也是对方自找,打算一口气疾奔而过。就在那一刹那“啊……”广姬并未遭受任何冲击,但身子却从马背上被抛飞,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就此跌落地面,马匹跑远。广姬咬牙切齿,立起单膝,一副痛苦的模样。
  
  “呵呵呵……”头戴编笠的武士低声轻笑,注视着广姬。广姬好不容易才站起身,踉踉跄跄。
  
  “喂!”武士朝她走近,欲伸手搀扶。这时,广姬陡然拔出腰间佩剑,斩向对方。当真是令人错愕。此乃看准对手破绽使出的一击,但对手却轻松地沉身避开,广姬这一剑只从他的编笠上横扫而过。武士重新站起身,头上的编笠纹风不动。
  
  “可恶!”广姬剑持青眼,逐步缩短双方的距离。全身被杀气笼罩的武士,其不动之姿未显现任何迎战的锐气。他双手垂持,静候对方的第二击。那修长的站姿,可用优美来形容。广姬也习武多年,当然看得出对手此等沉静姿态,其实是在夸耀自己身怀变幻自如的惊人秘法。若是正式决斗,自己绝非敌手。尽管心里明白,但个性刚烈的广姬还是神情激愤,斗志高昂:南无!八幡神保佑!她不禁暗自祈祷,无声地在心中呐喊。
  
  “呵呵呵……”对方复又从编笠中发出冰冷笑声:“不错!有天赋。”此人以冷峻的口吻夸赞:“不过,你终究是女人,就算再怎么锻炼,仍旧有限,可悲啊。”
  
  “住口!”广姬大为光火,踏步向前,挥剑疾斩。对方犹如在闪避孩童挥动木棍般,轻松避开,接着说道:“我看你是将军的妹妹广姬,没错吧?”广姬此刻已没有余力冷静思考,脑中只有憎恨与懊恼。手中的长剑接连使得虎虎生风,浑然忘我。若是常人,绝难躲过如此凶狠的快剑,但眼前这名强敌好似陪孩童玩耍的大人,以悠哉的动作闪避,在薄如纸张的些微差距下,令广姬剑剑挥空,步步后退。最后广姬气喘吁吁,摆出上段架式,朗声喊道:“报上名来!”对方并未报上姓名,而是缓缓取下编笠。广姬为之瞠目,对他柔美的容貌颇感意外。
  
  “我就告诉你吧。我乃西国浪人,名唤宫本伊织。”他的声音中带有对自己名字的自豪。宫本伊织!广姬以前曾听一名侍臣提过这位西国剑术天才的传闻。据说他的武艺犹胜养父武藏。传闻宫本武藏与人交手时,对手砍来的刀锋或刺出的剑尖,几乎都快擦中其前额或是胸口,但他总是处之泰然,既不侧身避让,也不挡架,而是趁对手一剑挥空时展开反击,就此战胜敌手。
  
  门徒不解,向他询问,武藏回答道:“这称作识破刀锋,在比武时最为重要。若非平日修习此识破距离的绝技,他日面临重要时刻,亦即突遇对手攻击的刹那,便会躲避不及。若是为了躲避对手的刀锋,而移动五体来闪避,便会露出破绽。识破刀锋,乃为了避免五体做出无益之举……该如何识破刀锋呢?秘诀就在于掌握敌人刀锋,与自身维持一寸的距离。只要能识破这一寸的距离,则不论对方下砍抑或突刺,都无法动我分毫。倘若无法办到,则只能挡架或避让。不过,一开始要识破一寸的距离,极为困难,须先从五六寸练起,接着再逐步缩减为四寸、三寸。”
  
  事实上,武藏在指导门人练剑时,总会正确指出识破的距离。养子伊织的识破距离在一寸以内。武藏问他:“听说你能识破到五分的距离是吧。”伊织回答:“请您试试。”伊织率先绑好白色头巾,步入道场。武藏见其态度可憎,手持真剑来到木板地上,挥剑疾砍而至。伊织微笑而立。武藏的刀锋将伊织头巾断成两截,但其前额依旧完好无伤。广姬此刻正以这名可怕的天才为对手:“你就是宫本伊织?”
  
  “正是。”伊织回以可怕的微笑。广姬使劲地摇头,呐喊道:“我绝不会认输的!”
  
  “我可没叫你认输哦。是你叫我报上名来,所以我才报上自己的名号。”
  
  “拔剑吧,宫本伊织!”广姬发狂似的大叫,声嘶力竭。
  
  “广姬!老实说,我喜好女色。”
  
  “住口!粗俗的家伙!”

  “其他男人心里喜欢,嘴巴却不说。我则是毫不掩饰。我特别喜欢像你这种比男人还好胜的女子。”
  
  “住口!住口!”广姬向前砍出绝望的一剑。伊织以看似缓慢的动作向后退开一步:“将你这种出身高贵、个性好强,而且世所罕见的美女据为己有,是男子汉梦寐以求的事。”广姬气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杀不了我,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宣布,你的娇躯将任凭我摆布。”
  
  广姬往地上使劲一蹬,乱挥蛮砍。结果,伊织夺走她手中长剑,将她双手反扭。
  
  “真柔软呢。此等柔若无骨的玉肤,最让男人沉醉。”伊织故意在她耳畔低语。
  
  “放、放开我,你这卑劣之徒!”
  
  “一旦到手的猎物,岂有放手之理。我将占据你!让你再也不想离开我!”
  
  “可、可恶!”广姬死命挣扎,但只是白费力气。广姬愈是挣扎,愈是激起伊织的欲火。
  
  
    注:有一说法指称,女人有十二支妒嫉的角,每生一个孩子,就掉一根,待生完十二个孩子,便不再有妒嫉之心。



第二七节:花之疾风

    真是可靠!黑兵卫一跛一跛地走着,自行绽放笑意的嘴角觉得直发痒,于是他不时拔去脸上的胡须。他望着前方数步远的源四郎迈动轻盈的步履,心里觉得安心可靠。自从动身寻人后,黑兵卫便以和猎犬相比毫不逊色的嗅觉,准确地找出源四郎的藏身处。源四郎一见黑兵卫,便笑着问他:“跟在你后面的是什么人?”哎呀!我太大意了!完全没察觉背后有人跟踪的黑兵卫,急忙欲往门外冲去。
  
  “不必了!”源四郎加以拦阻,自己则是迅速走出屋外,没过多久便返回屋内。黑兵卫见他还是一样的表情,纳闷地向他问道:“怎么了?”
  
  “是以前道场里一起练剑的同伴。”
  
  “噢……那么,是小野道场啰?”
  
  “嗯。”
  
  “为什么要跟踪我?”
  
  “可能是受高垣弥九郎的指使吧。”源四郎说。
  
  “原来如此。那么,他们肯定是从日本桥的告示牌那里,便一路跟踪我……您已杀了他们吗?”
  
  “不,我只用刀背击昏他们。告示牌又宣布幕府的新禁令了吗?”
  
  “才不是呢。”黑兵卫用力地摇头,“是有人立告示牌,说要和你决斗。”
  
  “和我决斗?”源四郎眉头微蹙,但旋即料到是怎么回事:“是宫本伊织对吧?”
  
  “没错。”黑兵卫一字无误地复诵告示牌上的文句。源四郎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语道:“真是麻烦。”
  
  “麻烦?”黑兵卫心想,这不像主人会说的话,因而向源四郎反问。
  
  “比起当一名剑客,我现在更想当一个普通人……真刀对决,并非我生存的意义。比起斩杀宫本伊织的快意,救人的喜悦还远胜百倍。”他终于说出口了!黑兵卫重重颔首。他看得出,源四郎对于和伊织的决斗毫无畏惧,他甚至拥有必胜的自负。黑兵卫告诉他,美音与修太郎在本乡等他。源四郎闻言后,立刻站起身道:“我要见他们。”离开藏身处,走了约八公里路,源四郎似乎有事沉思,一路上不发一语,黑兵卫也默默跟在后头。就在他们来到松树林旁时,源四郎就像猛然回神般,转过头来:“黑兵卫,我好像听到女人的叫声。”
  
  “我确实也听到了。”
  
  “好像是挥剑的吆喝声。”
  
  “是这样吗?”源四郎一听到那声叫喊,登时想起:那不是广姬的声音吗?与之前在爱宕山上,广姬挥剑砍来时,从她朱唇间进发的吆喝声一模一样。
  
  “似乎是在森林前方的道路上。去看看吧。”
  
  “嗯……应该是你认识的女性。”黑兵卫睁大他的斜眼,不发一语,朝林中奔去。就在这时,广姬朝伊织大喊,“报上名来!”悄声穿过树林的黑兵卫,一见广姬那年轻武士的装扮,差点发出惊呼。接着令黑兵卫吃惊的,是那名头戴编笠的武士报出的名号:“我就告诉你吧。我乃西国浪人,名唤宫本伊织。”这可是件大事啊!黑兵卫犹如野兽般飞快掠过树林,奔回源四郎身边后,立即告知刚才的危急情况。
  
  宫本伊织要侵犯广姬!此事连源四郎也为之错愕。然而,源四郎却没有行动。倘若此刻出手解救广姬,便圆了伊织的愿,非得和他决斗不可。现在的源四郎没这个意愿。那不过是伊织自己下的公告。愿不愿接受他的战帖,全凭我个人的意愿。诚如先前向黑兵卫抒发感怀所言,源四郎丝毫没有以剑客的身份扬名于世的野心。若是与伊织决斗,就此丧命,那么谁能解救即将遭受火刑的志津女。
  
  “黑兵卫——”
  
  “在!”
  
  “我要去见那位姑娘和少年。你有没有办法可以救广姬?”
  
  “这……”

  “你好好想一想。拜托你了!”源四郎留下这句话后,就此迈步离去。一时间,黑兵卫侧头纳闷不解。他才刚在心里暗夸主人可靠,却听见这样的回答,心中不禁微感失望。主人刻意不和宫本伊织交手!他心中感到不满。尽管如此,眼前情况紧急,不容他有所犹豫。啧,不管那么多了,放手一搏吧!黑兵卫再次冲进林中。
  
  这时,如前所述,伊织宣布“你的娇躯将任凭我摆布”,广姬则是一阵乱挥蛮砍,最后佩剑被夺,双手遭反剪。可恶!这样算什么名扬天下的剑客!黑兵卫躲在树后窥望,在心中大喊。就黑兵卫而言,虽然这位大小姐个性骄纵,让人不知该如何侍候,但也正因如此,对她有一股亲近感。黑兵卫望着广姬被击昏,全身瘫软的可怜模样。我一定要救她!他在心中立誓。
  
  半个时辰后,源四郎沿着本乡加贺邸高墙边的道路,来到杂树繁茂的坡道上。在昏暗迷蒙的洼地里,有两三盏灯光渗进薄暮的昏暗中,如同萤火般闪烁。好贫困的地区啊。美音的容颜在源四郎脑中浮现。他心想,这应该就像是淤泥中的莲花吧。他走下坡道,向一位居民询问:“请问加平老先生住哪儿?”这时,对方突然露出警戒的眼神,朝源四郎上下打量,一句话也没说,就往长屋的巷弄里奔去。

    怎么回事?正当他感到诧异时,巷弄里突然一阵骚动。一群穿着肮脏犹如乞丐的男女,个个表情凶狠,手执木棍、锄子、石块,蜂拥而出。源四郎一时为之愕然。众人朝他一拥而上。
  
  “混账!”
  
  “看我宰了你!”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打死他、打死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高举着武器。石块纷纷飞来,源四郎感到莫名其妙,斥喝一声:“还不住手!”
  
  “还敢说呢!你这个无耻之徒!”
  
  “你今天休想活着离开!”
  
  “把人家姑娘拐走还不够,现在连小孩都要是吧!”
  
  源四郎听闻他们的叫嚣,为之一惊:“喂!你说被拐走的,是加平以前服侍的那位姑娘吗?”
  
  “用不着装蒜了!”又一颗石块飞来。
  
  “住手!”源四郎以凛凛神威压制众人。在他的气势震慑下,众人这才发现自己误会了。
  
  “拐走那位姑娘的人,是像我这样的浪人吗?”在他的询问下,一名女子应道:“是名武士。”
  
  “怎样的武士?”源四郎向女子走近时,加平拨开人墙走向前:“莫非您就是神子上源四郎先生?”源四郎朝说话的老翁颔首。

  “你就是加平吧?”
  
  “是的。”
  
  “依你看,掳走美音小姐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这……”
  
  “看起来不像幕府的人吗?”
  
  “看起来不像……”
  
  此事对加平的打击不小,使得旧疾更加严重,终日卧病在床,他是听闻外头的骚动才出来观看,现在再也无力站立,就此跌坐地上,双手撑地。源四郎环视居民,询问有无现场目睹掳人经过的目击者,结果完全没人看到。源四郎扶起加平:“那位叫修太郎的少年呢?”
  
  “……他像发狂似的,喊着说要救小姐回来……”那名少年一定不会安分地在这里等候。源四郎想起他那撂下豪语,说要收拾柳生但马守的神情。眼下也只能等修太郎回来了。源四郎背起加平,走进破屋里,度过一夜。隔天旭日初升时,躺在火炉旁的源四郎被门口的开门声吵醒,就此起身。修太郎无精打采地走进土间,一见到源四郎,立即露出难以形容的悲伤神色,耸着肩。
  
  “怎么了?”源四郎以温柔的口吻唤道,修太郎突然双唇紧闭,嘴角下垂,双眼眨个不停,豆大的泪珠就此滚落。源四郎起身走向前,伸手搭在他肩上:“不要哭。我一定会救回美音小姐。来,进来吧,告诉我美音小姐被掳走时的情况。”在他的催促下,修太郎坐在火炉旁,任凭泪水沾湿双颊。想必他一夜没睡。眼窝尽是黑眼圈,唇色如土。
  
  不久,源四郎从修太郎口中得知,掳人者当中,有一人是独脚。另一方面,掳走广姬的伊织与随后尾随的黑兵卫,他们这边的情况又是如何呢?伊织抱着不省人事的广姬,跨上马背疾驰而去。随后追赶的黑兵卫,为了怕跟丢,可说是铆足了全力,挥汗如雨。才一眨眼工夫,伊织已来到千驮谷古刹圣轮寺后方的一间屋子。不知伊织有何打算,只见他将广姬留在马上,自己则是迅速走进屋内。
  
  “丝耶!”伊织叫唤。薄暮的昏暗悄悄渗进屋内,里头幽静无声,没任何动静。
  
  “嗯……看来是出去了。”伊织微微冷笑,转身走向门外。伊织打算杀了碍事的丝耶,再将广姬带进来。广姬从马背上被抱下时,微微呻吟。伊织双手抱着她的身躯,再次悄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将军的妹妹啊。”他让广姬仰躺在榻榻米上,点亮灯,朝她的睡脸凝望了半晌,接着开始脱去广姬的长裤。伊织卷起她的下摆,露出白皙的小腿。伸手放在她小腿上,柔软温热的少女肌肤,紧贴在他掌中。
  
  这女人身上流有家康的血。我要让她成为我的女人!伊织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运势。他始终深信,自己傲视群伦的用剑天赋,以及俊秀的容貌,都是上天理应赐给他的,这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这名年轻人认为太阳是为他而运行,心高气傲,从未尝过任何耻辱。养父武藏曾对伊织说过:“你有夭折,而且是横死的面相。自己要多加留心。”当时伊织笑着应道:“爹,可能您年轻时也有这种面相吧。”伊织从不认为自己会死在别人剑下。
  
  怎么办?蹲踞在树下暗处的黑兵卫,望着屋内的灯火,如此自问。要如何才能救出广姬呢?他的机智始终无法发挥。再这样磨蹭下去,就来不及了。他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无奈对手实在不好对付。此人是世所罕见的高手,就连主人源四郎与他交手,也未必一定能获胜。伤脑筋!他想遍忍术中的各种方法,但似乎每一项都对宫本伊织起不了作用。
  
  没办法了!黑兵卫已做好命丧刀下的准备。正当他站起身,准备从树下走出时,发现有个人影沿着草丛间小径走来,他急忙又躲进黑暗中。来者似乎是名女子。这条路只通往那间屋子。黑兵卫在黑暗中仔细凝望,差点叫出声来,此女的侧脸与美音长得一模一样。过了数秒他才告诉自己,那是别人。是不相干的外人,只是刚好长得像吗?

    黑兵卫感到纳闷,紧接着下个瞬间,啊!他发出无声的叫喊:是美音小姐的姐姐,丝耶小姐!虽然不曾和她当面说过话,但之前在驹场野时,他见过源四郎在丝耶危急时驾马救她离去的那一幕。没错,她一定是丝耶小姐。然而,丝耶为何要走进宫本伊织的住处?他感到狐疑。
  
  “喂!”黑兵卫打定主意,出声叫唤。丝耶猛然转身摆好架式,那是经过一番苦练的人才有的迅捷身手,没半点破绽。黑兵卫就此现身,向她说道:“依我看,您是丰岛大人的千金,丝耶小姐对吧?”
  
  “你是什么人?”
  
  “请小声一点。”黑兵卫举手加以制止。
  
  “在下是神子上源四郎的家臣,名叫黑兵卫。”
  
  “咦?”丝耶惊讶地望着这名又矮又丑的男子。
  
  “恕我冒昧,可否请问您和宫本伊织先生是何关系?”在这样的询问下,丝耶不能回答自己是伊织的妻子。既然他是神子上先生的家臣,想必是来打探伊织的情况。丝耶在返家的路上一直思考关于伊织与源四郎决斗的事。当然了,她身为伊织的妻子,自然希望丈夫能获胜。但丝耶也不希望源四郎落败。不,也许丝耶心底反而还希望伊织能命丧源四郎剑下。因为一旦伊织从这世上消失,丝耶便可从当他妻子的痛苦中求得解放……不管怎样,就丝耶的立场来说,让源四郎知道自己已成为伊织的妻子,是最难忍受的事。
  
  “我和他只是认识而已……”
  
  “意思是,您来拜访他啰?”
  
  “没错。伊织……不,宫本先生已经回来了吗?”
  
  “他已经回来了,还带了个人。”

  “咦?带了个人?”
  
  “将军的妹妹。”
  
  “是被他掳来的,掳来当他的妻子。”
  
  丝耶一时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此……此话当真?”她的声音充满妒嫉。黑兵卫在心中冷笑:我的直觉果然没错!一个女人家,夜里到别人的住处拜访。黑兵卫推测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请您亲眼确认。”黑兵卫对这种唆使的手段感到有些卑劣,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请原谅!他暗自在心中道歉,伸手指着前方。丝耶一时如同化为石头般,呆立原地。她静静望着家中亮起的灯火。将军的妹妹,那不就是广姬吗……听说是名热衷武艺、比男人还好胜的大小姐。丝耶想起伊织说过的话:“我不喜欢只会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像巴御前那样,跟随木曾义仲(源义仲)驰骋沙场的女人,才是我所钟爱。”
  
  他会对我这种女人感兴趣,也是因为我有一股想向春日局复仇的热情……原来如此!伊织想抛弃我,改要广姬!烧灼全身的强烈忌妒不断涌上心头,丝耶咬牙切齿,双拳紧握,几乎快把骨头给捏碎:你休想!我绝不让你得逞!我要杀了伊织,然后自杀!丝耶迈步向前,全身充斥疯狂的杀气,就连黑兵卫看了也不禁颤抖。他向丝耶规劝道:“丝耶小姐,请您先想想办法。”丝耶根本听不进他的忠告。
  
  此刻与之前在驹场野袭击春日局相比,毫不逊色。她悄悄潜入庭院,绷紧神经,消除身上的气息,步步朝灯影逼近。不知何时,她已拔出怀剑握在右手中。一击便要取你性命!丝耶祈祷似的,在心中呐喊。在灯火中,丝耶看见了。伊织将仰躺者的衣摆掀开,手从对方腰间往膝盖游移。就在这一刹那,丝耶蹲踞的身子陡然站起。
  
  “唔!”伊织听闻黑暗中有利刃破空而来,急忙扭身闪躲,但慢了一步。利刃重重地刺进他左肩,比起受伤的冲击,自己的一时疏忽,更令他大为光火。
  
  “唔……”伊织咬牙呻吟,从左肩拔出怀剑,拿起佩剑站起身。
  
  “丝耶!你这个臭婆娘!”伊织强忍痛楚,在逆光下昂然而立的模样,丝耶见了只有一个感想:禽兽!丝耶脑中首次兴起轻蔑的念头:绝不能死在这种男人手中!她清楚地告诉自己。
  
  “丝耶!我要宰了你!你别跑!”伊织一跨步向前,丝耶就像被弹开似的,转身便跑。
  
  “唔!”伊织纵身一跃,立于庭院,开始一路猛追。他的体魄非常人所能比,这么点小伤,并不会影响他的奔跑速度。黑兵卫在远处目睹伊织中剑,认定他受伤不轻。这么一来,他应该杀不了丝耶小姐。他心里这么想,不过,他想得过于天真。总之,黑兵卫是这么认为,所以他迅速绕往后院唤醒广姬。丝耶狂奔,伊织紧追。他们穿过森林,越过小河,掠过草地,来到寺院围墙旁的大路时,丝耶终于被命运之神舍弃。她被树根一绊,往前扑倒。
  
  “贱人!”伊织往地上一蹬,跃出近两米远,一剑朝她背后斩落。
  
  “啊!”一阵笛声般的尖锐惨叫,从丝耶口中进发。她缩着头、肩膀、四肢,在地上匍匐,仍想逃离。
  
  “知道厉害了吧!”伊织犹如一头恶鬼,如此叫嚣着,又朝她砍了两三刀。接着,伊织肩头上下起伏,像风箱般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靠向围墙。
  
  “混账家伙……”他如此低语,低头望向妻子那再也无法动弹的尸骸。在这名冷酷的剑客心中,似乎仍有一丝良心,微微感到心痛。伊织摇了摇头,对自己说道:“这么点小伤……我是不会输给神子上的!”


第二八节:生命的羁绊

  小野道场的第二代掌门人次郎右卫门忠常,在书房里翻阅亡父的日记。忠常是家中的次男,长男忠也继承父亲的师父伊藤一刀斋的衣钵,改名为伊藤典膳,长住镰仓。换言之,一刀流自此分为伊藤派与小野派。伊藤派的门人中,有龟井平右卫门、间宫五郎兵卫、沟口新五左卫门,都是剑术不在师父忠也之下的高手。但小野道场的忠常,却后继无人。
  
  神子上源四郎离开道场,高垣弥九郎成了独脚。忠常自己这些年也常卧病在床。他和父亲一样个性刚烈,所以听闻“柳生流天下第一,一刀流天下第二”的传闻,心中极为排斥,多次在冲动的驱使下,想上柳生道场要求真刀对决。尽管以过人的天赋自豪,但无奈身体病弱,这份焦急再加上旗下没有优秀门生的遗憾,使得忠常性情变得急躁,甚至有人背地里说他连模样都变了。近来也和哥哥忠也渐行渐远。
  
  微微能安抚他心中焦躁的,便是亡父的日记。个性率直、厌恶阿谀的忠明,日记里所写的一切,毫无虚假。他简洁如实地记载,字里行间总令忠常感受到鬼气逼人。昔日,忠明曾奉密令前往萨摩。他受岛津藩的剑客濑户口备前之邀,前往其宅邸比武。不过,忠明明白濑户口备前已识破他密探的身份,想取他性命,所以此行已抱有一死的觉悟。
  
  在他被引往书房的途中,有一座约十坪大的木板地道场,里头早已候有二十多名孔武有力的年轻藩士。就在忠明行经半途的瞬间,众人纷纷拔剑袭来。忠明朝八方转身,刀光瞬息间,已有八人丧命,五人重伤。忠明自知已无法完成任务,就此奔向国境,欲离开萨摩。这时,早有数十名敌人埋伏途中。忠明立即让六名敌人命丧刀下,七人负伤。接着,在前方两公里处,一名敌人手持长逾九尺的镰枪,等在路旁。忠明一剑了断对手。此人正是濑户口备前。忠常继续翻阅亡父的日记。
  
  ……本流刀法,之所以名为一刀流,乃源自于始祖伊藤一刀斋之故。名为一刀流,在其意境。始于万物太极之一,终于无极之十,再起于无极之十,归于太极之一,如同此理,以一刀变万化,收于一刀,复又始于一刀。一刀流有活刀流化之意,流化即“舍弃”之意。本流需要舍弃(又曰不争,舍弃心念之意,剑技亦然)。所谓舍弃者,起于一刀,舍于一刀。但舍弃之理难以晓悟。

    在此以门前的屋瓦为例。以屋瓦叩门,便会有人前来开门。这时,已完成用处之屋瓦理应舍弃,若是携进席间,反而成为累赘之物。一切只因未能舍弃。剑技亦然。若有该攻击处,便应出剑击之,完成其用处,因此,有舍便会再起。虽说千变万化,但道理皆同。在于出剑与否之本心。此乃舍刀之极致。此外,所谓“流”,亦即水流。掌握时机毫无滞碍,如同水流。然而,流水之势宏大。流经高山,横越溪谷……

    外廊一阵脚步声走近:“禀报。”在这声叫唤下,忠常从日记中抬眼:“何事?”
  
  “神子上源四郎厚着脸皮回来了。”
  
  “什么!”忠常瞪大双眼,望向拉门上的一点:那家伙!一阵强烈的憎恨在他心中形成漩涡。为了压抑这股怒火,他沉默了数秒之久:“叫他到道场等候!”
  
  “明白了。”门徒起身后,忠常突然想起某事,向他吩咐道:“屏除闲杂人等,只留源四郎一人。”
  
  “是。”门徒快步走向玄关。忠常将日记放回盒内,站起身。但他并未立刻前往道场,为了平静心神,走进起居室,拔出亡父连同证书一起遗留给他的爱刀葵下坂康继,是家康赠与忠明的宝刀。下坂康继原本称作大宫市左卫门,是江州下坂的居民,但他个性刚烈,与朋友争执后,一连斩杀两人,就此逃亡北国。起初他在越前的乘谷设置风箱,之后柴田胜家到领地就任,将主城定于北庄,他也迁往该处。
  
  大宫市左卫门蛰伏甚久,到了中纳言秀康成为领主,他才开始受到赏识,为其铸剑。所铸佩剑极为精良。秀康进江户时,向家康展示,家康鉴赏后道:“好一位手艺过人的名匠。叫他到江户来为我铸剑。”他全心铸炼的一把佩剑,令家康大为感佩。历经三年的厚遇,家康以“康”字赠名,特许他在刀身刻镂葵纹。接着,康继因为在大阪之役中立下功劳,京都的伊贺守金道特赠与他“日本锻冶宗匠”的称号。
  
  在冬之阵开战前,家康曾向伊贺守金道下订:“三个月内,请铸造一千把刀。”金道与康继商量后,康继回答:“倘若京都所有刀匠都充当我的临时徒弟,参与铸造,也许赶得及。”金道向家康提出这项要求。家康向京都所有刀匠下令后,康继便代替金道担任总指挥,命刀匠们铸造他想要的刀剑。最后于三个月内,成功打造上千把刀剑,而且每一把皆打造精良。这批刀剑作为打败丰臣的宝剑,日后颇受武士们珍藏。
  
  大阪城在夏之阵中化为灰烬,自秀吉以来收集的天下名剑,尽在战火中烧成废铁。钟爱刀剑的家康向本多忠胜下令道:“闻名天下的宝剑就此废弃,实在于心不忍。不如请康继重新铸造吧?”康继奉命在京都重新打造这数把名剑,名气因而更加响亮。此刻,次郎右卫门忠常自剑鞘中拔出的,正是康继第一次为家康铸造的宝剑。忠常凝望这二尺三寸的秋霜剑,以此平静心神后,还剑入鞘,霍然起身。
  
  源四郎端坐于数十坪大的道场中央,他一见忠常出现在高处的榻榻米上,便双手撑地,行了一礼,但并未道出半句谢罪之语。忠常静静地注视着他:“源四郎!”他厉声叫唤,锐利得如同一把利刃。

  “在。”
  
  “是你自己舍弃道场,今日返回,是何居心?”
  
  “回您的话。”源四郎抬起头,“在下是奉师父遗言,执行命令,这才不告而别。”
  
  “什么遗言?”
  
  “此事必须保密,请恕在下无法奉告。”
  
  “住口!”忠常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了。
  
  “连对第二代掌门人都不能透露,便可断定没这种遗言。竟敢厚着脸皮回来……我看你是回来侵占道场的吧?”
  
  “在下目前只是个浪人,甚至不敢以一刀流自称。今日是因为遭逢势无可避的急事,这才抱着受您训斥的觉悟前来拜见,在下原本并无返回道场的念头。”
  
  “你说的急事是什么?”
  
  “高垣弥九郎犯下不可饶恕的恶行,望您能将他交由在下处置。”
  
  “弥九郎他做了什么?”
  
  “他掳走在下熟识的一名女子。”
  
  “混账!”忠常勃然大怒,“身为剑客却为女色迷昏了头,互相争夺,成何体统!”
  
  “请别误会。是弥九郎失去理性。他因在下而失去一脚,为了泄愤不择手段,犯下此等恶行。”
  
  “住口!”忠常站起身:“要我交出弥九郎,你得先和我真刀对决!”源四郎并未马上答应。他那片刻的沉默,被忠常视为傲慢之举,令他怫然不悦,几欲发狂。
  
  “站起来,源四郎!”忠常厉声斥喝,一脚踩向道场的木板地。
  
  “不得已,只好奉陪了。”源四郎缓缓站起身,走向架在壁板上的木剑处。
  
  “源四郎,用你的佩剑和我决斗!”忠常咆哮。但源四郎不予理会,也不挑选,便随手拿起一把木剑。忠常两鬓青筋直冒。待两人迎面对峙后:“你蔑视我的剑术,这才用木剑对我的真刀吗?”
  
  “在下完全没这样的心思,只是不想对师父不敬。”
  
  “师父?你口中的师父是在说我吗?”
  
  “不,是您手中的下坂康继。在下将它视为先师,不敢以真刀相向……”
  
  “哼!真会说话!”忠常猛然拔剑,剑鞘抛向身后。当然了,木剑算是等同于真刀的武器。只要手臂有过人的力气,再加上精纯的剑技,要击碎对手头盖骨亦非难事。早年宫本武藏便是一击取下佐佐木小次郎的性命。这是没有裁判的对决,而且是对危险没任何设限的时代。双方距离九尺……两人以白刃与木剑相隔,持青眼剑势对峙,仿佛这处宽敞的道场空间盈满骇人的杀气,就此化为真空。
  
  两人沉默无语,沉静如岳,炯烔目光在空中激荡着火花,不知这样的胶着状态还会持续多久?其实,之前忠常从端坐道场中央的源四郎身上,感受不到一丝剑气,甚至令他对源四郎柔和的态度感到狐疑,但两人展开对峙后,源四郎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全身燃起一股骇人的气势,犹如蒸腾热气,令忠常微感战栗。这是……忠常此刻面对一位和他所知道的源四郎完全不同剑气的剑客,他势必得施展全力。
  
  凝定不动的木剑,好似映在清澈水面上的树影般平静,但下一刹那它会如何变化,如何行动,完全无从预料,而且它正步步进逼。忠常自己也察觉,源四郎和他的目光虽然都像磨利的枪尖般锐利闪耀,但本质却迥然不同。源四郎的目光,是为了战斗而注人一切感觉,充斥着毫无杂念的生命力。而我的目光,则是因憎恨而燃烧。平时的修行,讲求保持心境冷静如冰,以赢得胜机,但此刻明显纷乱不已,难以自持,并伴随着焦躁。
  
  忠常并不认为自己不如源四郎。他历经长期正统的磨炼,让他明白自己的天赋有多高。尽管源四郎经历过许多真刀决斗,可是一旦展开这种比武,我会让他对胜负完全改观。忠常的剑,蕴含了一刀流的奥义。借由过去的经验,源四郎明白,在乱斗中他会发挥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惊人神速及剑技。但眼下这种情况,却不容他施展这样的身手。忠常青眼的架式,封锁了他的行动。
  
  ……既然明白率先出手对自己不利,重点就在处于这种紧迫的真空状态下,体力与精气能持续多久。一方为树,一方为石。在不断流逝的时间中,这两个躯体逐渐消耗生命力,就此拉开差距。不久,差距显现在脸上。源四郎的目光益发炯亮,紧闭的双唇,嘴角闪过一丝冷酷的暗影;至于忠常,他的面相则是渐显苍白紧绷。双方对峙还不到半小时,他全身的毛孔仿佛开始喘息般,明显流露疲态。忠常将胸口朝喉头涌出的块体又咽了回去,不让痛苦显现于外,实属不易。然而,忠常的体力已不允许他继续处在这种凄惨的胶着状态下,他只能使出舍身的一击。
  
  “唔!”忠常陡然双目圆睁,如同在冰上滑行般,向前冲出三尺远,如同猛鹰展开急袭,往地上一蹬,猛然虎跃。同一时间,源四郎宛如乘着旋风扶摇直上一般,腾空跃起,退开约两米远。忠常的白刃斩向源四郎的黑影。一击失手的空虚,令忠常发出不寻常的低吼。就在这一刹那,忠常的肺部破裂。啊!他口中喷出大量鲜血。
  
  “呕!”源四郎为之愕然,垂下木剑,注视着忠常悲惨的模样。忠常以剑为杖,挺着上身,一只手颤抖着取出怀纸,擦拭嘴角。接着,他双肩上下起伏,努力调匀呼吸,端坐在洒满一地血雾的地板上。源四郎也将木剑搁在身后,跪坐地上。
  
  “是我输了……源四郎。”忠常以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嘴角露出自嘲的浅笑。
  
  “请您好好休息……”源四郎劝谏道。让这名病弱的天才感到绝望,源四郎深感后悔。忠常摇头:“……高垣弥九郎已被逐出师门。”源四郎担心忠常会再呕血,静静望着他,心中颇为不安。
  
  “我听说弥九郎将某位姑娘卖到吉原,便将他逐出师门……那位姑娘,可能就是你熟识的女子。”将美音卖作妓女!源四郎全身战栗:弥九郎!你不是人!
  
  “……去吧,杀了弥九郎!”忠常低语道。
  
  《礼记·乐记》有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人随其天性之不同,命运也大不相同。从小便明白人生无常的美音,被化为复仇恶鬼的单脚剑客掳获后,无力抵抗,尽管被卖到花街柳巷,但仍保有清白之身,便是这个道理。一切纯属偶然,美音就住在红叶太夫命丧柳生左马介宪严剑下的茶室里。
  
  这家青楼的主人,并非为人宽宏,讲究人情。只因美音之前被带来此处时,曾微微呕血。青楼主人衡量美音的美貌与病弱,暗自盘算,认为只要给她一段时间疗养,还是相当有利可图。青楼主人打算先让她一个人好好静养,日后看准时机,遇上家财万贯、自居风流的大商贾登门寻欢时,再派她好好侍候。
  
  美音带有一股高雅脱俗之美。青楼主人一见到她,立刻想起京都岛原的花魁吉野太夫。若非有病在身,从明天起,她马上便能成为吉原首屈一指的花魁!想必青楼主人一定很不甘心。至于她为何会被带来此地,根本没必要细问。这姑娘看起来,似乎连倾城是何种工作都不知晓。
  
  “应该是落魄大名的遗孤吧。”这也会是个卖点。青楼主人待卖主离开后,对美音温柔地说道:“看来您吃了不少苦。在下经营这家小店,懂得分辨哪些姑娘上得了酒席,哪些姑娘不行。况且您还有病在身,实在可怜。眼下养好身体是第一要务。所幸后头有一间空出的茶室,您就在那里好好静养吧。”美音对那亲切背后的可怕念头不疑有他,因为她深信救星很快便会出现。
  
  今晚也一样。美音独坐火炉旁,聆听那如同浪潮般传来的弦琴乐音。焚烧的薪柴不知是何种树木,火色甚美。她凝望的双眸,清澈明亮,不带妄念。不论置身何处,只要是属于自己的时间,美音总能心平气和地静坐。庭园铺石传来有人快步行走的脚步声。
  
  “您好。”传来一个快活、可爱的声音,“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打扰了。”两袖在胸前合拢,踩着小碎步走进茶室内的丫环,朝火炉旁坐下。
  
  “今晚可真冷。”丫环天真无邪地缩着身子。她看起来还不满十岁,这么小就被带离父母身边,到这种地方工作!美音充满怜悯地望着丫环端正的五官,可以想见几年后定是个大美人。丫环回望美音,向她问道:“您不会觉得寂寞吗?”
  
  “不会啊。”
  
  “真的?”
  
  “因为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独处。”美音笑着回答,丫环闻言,秀眉微蹙。
  
  “可是,要是自己一个人睡这间茶室的话……”她话说到一半,就像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似的,露出畏怯的眼神环视四周。
  
  “怎么了?这间茶室有什么可怕的故事吗?”美音柔声问道。
  
  “您要是听了,肯定从今晚开始不敢一个人睡。”
  
  “不,我不怕。因为我从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应该不会被恶灵附身或诅咒才对。曾有人在这里惨死吗?”
  
  “是的。”
  
  “是谁?”

  “一位叫红叶太夫的小姐……”
  
  “她是什么样的人?”
  
  “像您一样美丽又孤独的花魁。”丫环仿佛从美音脸上看见那位薄命红颜的面容,朝她不住端详。
  
  “您也是武家出身吗?”丫环问。美音颔首。
  
  “太夫也是。您一定身世坎坷。”丫环如此说着,悄悄伸手进怀中掏索,取出一个小东西:“太夫送我这个。”是个青铜十字架。
  
  “她告诉我,只要随身带着它,一定能获得幸福。”她是天主教徒吗?美音猜想,她大概是被悲惨的命运捉弄,为了忘却哀伤和痛苦,才转为追求信仰吧。
  
  “想必她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是的……”丫环噙着泪水,以小指拭泪。
  
  “为什么这样的好人,最后会落得惨死的命运呢?”
  
  “有位年轻武士上门,当太夫的客人。那位武士是太夫以前的熟识……我第一次见太夫那么开心地招待对方。过去太夫从未让客人在这座别房里过夜,但那一夜,她却打算这么做。”
  
  “一定是太夫来到游廓之后,第一次遇见能以心相许的客人。”从少女的小嘴道出满含女人心思的言语,美音之所以能面带微笑地聆听,想必是她在不知不觉间,心情已融人游廓的气氛中。
  
  “不过,那名武士来路可疑,他突然收到某人约见的书信,就此离去。他在展信阅读时,表情极为凝重,肯定是要与人决斗。我悄悄前来观看别房的情况时,太夫正依偎着那名武士哭泣。”
  
  “那名武士就这样一去不回吗?”
  
  “不,他曾经回来。但当时太夫已遭人斩杀,就此香消玉殒。”丫环双唇微颤,两行热泪滑落脸颊。
  
  “不知道下手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丫环突然浮现怒色。
  
  “我猜是那个男人。就在那名武士回来前,有位斜眼、驼背、跛脚的男人来过。”
  
  “咦!”美音为之一惊。那不是黑兵卫先生吗?若真是如此,那名武士不就是神子上先生吗?
  
  “当时我替他带路,真是个很讨天的男人。他还对我说,如果你有父母,绝不会将这么可爱的孩子推人泥沼……”一定是黑兵卫先生没错!美音突然心脏狂跳。
  
  “那名武士是不是叫神子上源四郎?”
  
  “我不知道名字。他回来时,我告诉他来了一名可疑男子,请他多加留神。他笑着说,那是他的家臣。”啊,果然没错!美音不自觉地吁了口气。
  
  “金弥……金弥在哪里?”传来老鸨粗大的嗓门声。
  
  “啊,在叫我了。”丫环弹跳而起,奔出门外。美音重新环视茶室内的景致,在脑中想像源四郎接受那名薄命红颜泡茶款待的景象。如果是我,也会难忍别离之苦,而依偎着他哭泣。美音如此告诉自己。虽然这么说,但她却很怀疑自己是否有此激情,能坦然展现自己的爱慕之心。不!我爱神子上先生,更胜自己的性命!惟独这件事,不管在何地面对何人,我都敢坦言不讳!我想见他!一股撼动美音病体,像烈火般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不自主地站起身。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名丫环冲了过来。那对圆亮的大眼张得老大,气喘吁吁。
  
  “怎么了?”美音投以纳闷的眼神,那名丫环正要说话时,却像喉头有东西卡住似的,突然使劲推着美音:“到底是怎么了?”
  
  “快、快逃!您快点逃!”
  
  “逃?”
  
  “又有不幸的事要发生了!您快逃啊!”在她死命的催促下,美音一面站起身,一面询问:“我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那名武士来了!”
  
  “那名武士?”隔了一会儿,美音大叫一声。是神子上先生!
  
  “你说的武士,是红叶太夫在茶室招待的那位吗?是不是?”

  “没错!就是他!所以又有不幸的事要发生了。您会被杀的!”
  
  “不!不!不!”美音使劲摇头。欢喜像浪潮般包覆她全身。神子上先生到这里来了!我能和他见面了!
  
  “没关系的,金弥。我和那位武士是熟识。我能活到今天,就是为了见他一面。”
  
  “不,这怎么行呢。他会带来厄运的。太夫就是这样才丧命啊……”
  
  “金弥,女人为了爱,可以不惜性命。等你长大后便会明白。我若不能和他见面,才真的活不下去。请你带神子上先生来这里吧。”丫环当美音被死神附身,以悲痛的眼神望着她:“我是一片好心,您却不领情,我不管了!”丫环以弃之不顾的口吻说道,转身朝外走去。美音急忙取下镜盖,揽镜自照。我不能让他瞧见我的病容。我得用美丽的笑脸迎接才行!美音感到焦急,急着想拭去脸上的憔悴。她首次取来青楼主人借她的化妆道具。
  
  “真的吗?你没骗我哦?”在走进露天空地的中门处,丫环决定看对方的回答,来判断要不要开门,展现出勇敢的气势。
  
  “真的。我从不说谎。”源四郎笑着回答。
  
  “她和太夫一样,感觉很孤独。但她一听闻你到来,马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心不已。就和那晚一样……拜托您,武士先生,请您答应我,今晚一定要在茶室里过夜,别留她孤零零一人,好吗?”
  
  “我答应你。”
  
  “真的?”
  
  “我可以发誓!”

  “不可以反悔哦!”拉完钩钩后,丫环迅速把门打开。源四郎没花多少工夫,便查出美音被卖往这座青楼。他佯装一般的客人上门寻欢,正巧遇见红叶太夫的贴身丫环,请她带路,实在走运。他静静走在露天空地的铺石上,脑中浮现红叶太夫的面容。也许是太夫的在天之灵,引导我和美音重逢。那一晚,他赴约前往决斗场地,一路上想着美音。心想日后也许会再重逢。没想到两人重逢之地,竟是红叶太夫殒命的茶室!
  
  他不禁感叹这份奇妙的因缘。他站在门口,尚未叫门,美音已前来相迎,双手撑地。美音本想说些什么,但似乎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见她不发一语,低头行礼。她一直在等我。源四郎有此直觉。他同样不发一言,走进室内,坐在火炉旁。说些话吧。两人微感焦急,就此四目交接。就在那一瞬间,两颗心紧紧系在一起,彼此完全了解对方的心意。沉默了半晌后,源四郎开口道:“终于见到你了。”
  
  “是的……”美音重重地点头。
  
  “虽然一直没机会和你好好促膝长谈……”美音满怀爱慕之情,凝望着源四郎,双目未曾稍瞬、静静等候他的下一句话。
  
  “不知不觉间,你已常驻在我心中。”我也是!美音在心中大喊。
  
  “你我一样孤独……所以才会心意相通吧。”源四郎如此说道,莞尔一笑。
  
  “我……”美音如同喘息般,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不知该说什么好,朱唇微颤。
  
  “我已从黑兵卫那里得知你的心意。”
  
  “是。”
  
  “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保有健康后……才会有幸福。”
  
  “是。”我得好好活下去!美音此刻坚强地激励自己。得让身体变得强健!我要成为他的妻子。她在心中暗自低语,脸泛潮红。那羞怯又自怜的神情,激起源四郎的年轻热血。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毫不犹豫,执起美音的纤纤玉手。美音的小手炽热。源四郎低头望向那仿佛只要用力一捏就碎的小手,低语道:“好美……”

    美音突然全身微微发颤,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心中兴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痛楚。心爱的人握住自己的手,会产生这么不可思议的痛楚吗?美音低头合上眼,祈求这份痛楚能永远持续下去。源四郎轻轻搂住美音的细肩。美音宛如化为一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入源四郎怀中:“我要带你走……我们一起生活。”


第二九节:秘剑

  就在这时,可以望见游廓灯火的草地小径上,有七八个黑影不发一语地行走。惟有带头者的服装不同于其他人,而且他脚上装着义肢,走在地上叩叩作响。在他身后排成一列的黑衣武士们,像是昔日在日暮池迎击源四郎的柳生道场密探组。高垣弥九郎被小野道场逐出师门后,便投靠密探组。

    这名小野道场的高徒,为了贯彻复仇的执着信念,不择手段,向敌人通风报信,甘于沦为走狗,他只一味在脑中想像神子上源四郎血雾喷飞,倒卧血泊中的画面。一名负责监视的无赖,得知源四郎进人游廓找寻美音的事,立即向他们通报。弥九郎明白源四郎不是他能独力斩杀的对手,于是改为向柳生左马介求助。源四郎,今晚就是你的死期!这几天,他脚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疼,使他执着的信念益发激昂,近乎疯狂。
  
  “高垣兄……”背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弥九郎回头,与柳生左马介头巾下那对因月光而闪闪生辉的双眸互望:“你说神子上爱上一位名叫美音的姑娘是吧?”

  “没错。我有一位在小野道场的心腹向我通报,说源四郎为了救出那位姑娘,而前去打听我的住处。”
  
  “嗯……”左马介望着弥九郎再度斜倾上身向前迈步的背影。
  
  “你似乎对神子上恨之人骨呢。”
  
  “没错!只要能收拾源四郎,我不惜一死。”之后又走了两百多米,来到上空映照着红光的游廓。
  
  “高垣兄……”左马介再次唤道,“你刚才说,只要能收拾源四郎,不惜一死,对吧?”
  
  “没错。”
  
  “这次我们一定会取他性命。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左马介冷言道。弥九郎矍然一惊。他会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表示他历练尚嫌不足。
  
  “你说什么?”弥九郎转身反问,这才发现,打从刚才起,左马介冷峻的目光便一直蕴藏对他的杀意。
  
  “我说,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左马介以没有抑扬顿挫的低沉嗓音清楚地说道。弥九郎以义肢在地上使劲一蹬,往后跃离一米远。
  
  “你竟然设计我!”他纵声咆哮。
  
  “我没设计你。从你来求我们帮忙的那时候起,便已注定是这样的结果。”
  
  “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你已没有一名剑客应有的气概。留你活在世上,只会多一个堕落的无赖。”
  
  “住口!”弥九郎迅速拔剑在手,剑持青眼:“我没料到柳生左马介竟是此等阴险的小人,算是我瞎了眼。来吧!”他将刀尖微微抬高二寸,朝刀身注人一刀流一刀斩的刚猛斗气。左马介并未拔剑。他率领的七名刺客却一同拔剑,像一阵风似的奔向弥九郎两侧。弥九郎光凭单脚,根本无法抵御。
  
  “唔!”弥九郎笔直朝单独留在正面的左马介冲去。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刀风朝他背后呼啸而来。这一剑从弥九郎左肩掠过,这证明他的剑技仍未衰退。一人豁出性命,十人亦不能敌,接下来的数分钟,弥九郎展现此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斗志。就连左马介看了也赞叹一声“厉害”,不得不拔剑出鞘,抵挡弥九郎的攻击。在弥九郎的奋战下,一死一伤。然而,左马介手下这班人,毕竟是从柳生道场内精挑细选的高手,在他们的团团包围下,弥九郎的奋战不可能持久不衰。他的眼、耳、口、肌肉、甚至每一根头发,都因斗志而舞动。
  
  “喝啊!”他发出近乎猛兽咆吼的吆喝,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朝四方闪躲,施展扭转战局的迅捷身形,几欲打乱敌人的杀阵,但随着身心的消耗,在白刃形成的牢笼中跃动的狂乱,已开始控制了他。密探组以执着的耐力,等候弥九郎出现疲态。弥九郎是从十五岁开始,便刻苦练剑的一流剑客。敌人的策略,他当然心知肚明,但他就是无法冲破那白刃的牢笼。在后方三米远,双臂盘胸,静静观战的左马介,颔首下令道:“可以了!动手!”敌方的黑影不约而同地解除先前的包围圈。
  
  “喝!”
  
  “哈!”

  “呀!”敌人接连发出厉声呼喝,刀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可恶!我岂能死在这里!我要活下去!弥九郎在心中呐喊,胡乱挥刀,但肩膀、手臂、身体、双脚,都接连感受到冲击。尽管身受刀伤之苦,但弥九郎还是不停狂奔,他的灵魂可说已化为恶鬼。他已完全丧失人类的感觉和意识。我才不要死呢!弥九郎以刀为杖,昂然而立,心中无声地叫唤。他已气空力尽。
  
  左马介缓缓移步走近。“你最后的奋战表现相当不错。”可、可恶!弥九郎瞪大双眼。左马介一剑挥出,斩向他的面门。真是讽刺。青楼里有十二名丫环,受托将战帖转交源四郎的,偏偏又是金弥。金弥见对方像黑影般离去后,如同冻结般,在原地呆立良久,无法动弹。怎么办?她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名武士果然是死神。金弥心里恨透了源四郎,很想把这封信撕个粉碎。
  
  等明天早上再交给他吧。她如此暗忖。但若真这么做,今晚肯定无法安眠。少女只能乖乖将信送往茶室。正当金弥悄步来到露天空地时,源四郎正起身要带美音离开。源四郎认为没必要付钱替美音赎身,而且他身上也没那么多钱。美音从源四郎那里得知自己是被卖往青楼,为之错愕,对于这样不告而别,有种犯罪的感觉。
  
  “走吧。”源四郎冷静地催促道。
  
  “真的不要紧吗?”

  “大可光明正大地离开。我们又没做亏心事。”源四郎笑道。然而,他一感觉到有人走近,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视线移向门口。他看见有封信从门缝中塞了进来。美音以不安的眼神望向源四郎,但见他表情平静,走向土间拾起那封信,这才松了口气。源四郎拆封后,展信阅读,神情如旧。
  
  “请问……是什么事?”面对美音的询问,源四郎面不改色地说道:“总之,先离开这里再说。”
  
  “是……”美音颔首。金弥双手抱胸,蹲在门口,完全没察觉两人已从后门逃走。柳生左马介对源四郎指定的决斗地点,是王子十条野的尽头,亦即那处暗藏五十万两军用金,充斥浓浓魔气的场所。决斗的前一夜,源四郎带着美音抵达丰岛清光寺,走进佛堂后方的别房。这是美音的祖先丰岛权守清光住过的馆邸。

    清光出家后,此处建造了宏伟的寺院,但两度惨遭祝融,如今一片荒废的景象,寻不着往日的踪影。重建的正殿、佛堂、方形斗室,规模都小,所以供奉弁财天的泉水也已干涸,掩埋于荒烟蔓草中。只有这间别房还微微留有当时的样貌,让人遥想起和武藏江户氏一同争霸的往昔风采。两人在灯火下对坐时,源四郎温柔地说道:“你应该累了,躺下来休息吧。”
  
  “不,我不累……”说来很不可思议,美音并不觉得累。自从与源四郎见面后,体内便盈满活跃的年轻生命力,她心里有这种感觉。美音似乎尚未察觉,快要油尽灯枯的火光,最后会绽放艳丽的光芒。她喜滋滋地打开随身的包袱,取出一件黑色纺绸男装。这是美音在青楼的茶室里精心缝制而成。
  
  “请您穿上它。”
  
  “感激不尽。”源四郎欣然起身,脱去满布尘埃的旧衣裳。这时,那封书信从他怀中掉落,在美音面前敞开。美音不经意地低头望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这句文字像闪电般,在美音眼中闪过。得知指定的决战日期就是明天早上。源四郎心里明白,美音势必会看到这封信,他就此穿上新衣。他望着向他递出腰带的美音,双手微微颤抖……两人再次迎面而坐时,源四郎以沉静的口吻道:“我的生命也许只到今晚。”美音睁大双眸,像少女在使性子般,不住摇头。源四郎微微一笑:“所以今晚我要你当我的妻子。”美音朱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她口中传出的,只有一声“啊……”的悲切喘息。喜悦与不安,以同样的劲道在美音病弱的身躯里奔流。
  
  “到这边来。”源四郎唤她过来。美音往前坐,源四郎伸出双手抱紧她。美音将脸埋进他浑厚的胸膛,眼泪夺眶而出。

  “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口中如此祈求。借由这句话,美音在获得爱情的勇气下觉醒。女人应该为了这一刻,全力展现上天赐予的温柔与美丽,美音已不再犹豫。
  
  “我是为了您才降生这世上!”她使尽全力,紧紧依偎着源四郎,清楚地如此说道,“您不能死……我想要幸福。请您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源四郎紧搂着那不住颤抖、惹人怜惜的纤瘦身躯,心中也充满爱的感动。
  
  “我会活下去的!我不会死!”
  
  “我好高兴……”源四郎爱抚她那柔顺的黑发,慢慢低下头去,与娇喘的美音四唇交接。美音合上眼,一个不像人世的恍惚世界在她眼中朝四方扩散。欢喜的战栗渗进她的四肢百骸,接着连意识也逐渐远去。幸福!我好幸福!她在心中持续呐喊。过了好一会儿,相接的四唇才分开,美音白皙的脸蛋泛起潮红,源四郎凝望着她,感到美艳不可方物。
  
  “美音!”他轻唤道。
  
  “在。”美音睁眼。
  
  “我与你已永远合而为一了!”
  
  黎明到来。美音静静望着从防雨门缝隙泻入的数道白光。终于还是天亮了!美音一直祈盼黎明不要来,时间竟然转眼就这么过去。她祈求躺在一旁呼吸规律的源四郎不要醒来。她悄悄沉浸在为人妻的幸福中,但不允许她这么做的悲伤,却一分一秒地镂刻在她心中,度过这寂静的片刻。我是在做梦吧?源四郎低声发出无意义的梦呓。

    我得起来才行!美音如此告诉自己。身为人妻,得送良人离去,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美音想起父亲决定斩杀仇家那天,出门离去时,母亲那沉稳的态度。身为剑客的妻子,必须有送良人前赴决斗场的觉悟。美音悄悄从床上坐起。正当她想起身时,突然有股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涌上喉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但她极力忍住。我现在不能倒下!我要以笑脸送行!美音整理好仪容。
  
  这座别房的庭院荒草丛生,但仍留有昔日丰岛家豪宅的余韵,井水清澈如昔。美音拉着棕榈绳,想吊起水桶。这时,一股温热之物以挡不住的力道从喉咙涌向口中。美音抓着绳子,屈膝跪地,张口呕向脚下的石头。鲜血在石头上扩散开来。啊!美音身心皆在颤抖。可怕的事终于来了。她合上眼,在呼吸困难的状态下拼命祈祷:神啊!请您至少让我活过这天吧!美音发现寺院的方向有说话声朝这里走近,就此猛然回神。急忙拉起水桶,清洗石头上的鲜血。远远便发现美音身影的,是黑兵卫与修太郎。
  
  “美音姐!”修太郎像头小鹿般,一跃而起,快速奔来,一把抱住美音:“美音姐!真的很对不起!”美音强忍眼前紫烟缭绕的晕眩,稳稳抱住使劲朝她依偎过来的修太郎。
  
  “修太郎,你道什么歉呢?这下大家全聚齐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我……”修太郎抽抽噎噎地抚着美音的背。
  
  “修太郎,救我的人是神子上先生。我一直相信神子上先生会来救我。”美音如此说道,轻抚着修太郎的背。
  
  “这么说来,叔叔他也在这里啰?”
  
  “是啊,他在。”修太郎突然大声叫道:“嗯,我懂了!”
  
  “美音姐,你终于成为叔叔的妻子了,对不对!”
  
  “是啊……没错。你说对了。”美音把脸靠向修太郎头上,如此应道。
  
  “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修太郎由衷地祝福。然而,站在一旁观察美音的黑兵卫,在开口祝福前,却不禁因担忧而蹙眉。啊,不妙!他心中黯然低语。上天竟然对这位身心皆美的姑娘这么残酷!她已不久于人世。如果能折寿给她,我很乐意这么做……如果办不到,至少也希望她和源四郎两人能有十天的日子好好独处。
  
  “啊!”黑兵卫急忙奔向前。因为美音突然昏厥,倒在修太郎身上。
  
  “叔叔!”修太郎神色慌张地冲进别房。黑兵卫抱着全身瘫软的美音走来,听修太郎大喊:“叔叔不在里面!”他忍不住怒吼道:“怎么可能?”
  
  “真的不在嘛!”
  
  “不!可能是在附近散步吧……”然而,当黑兵卫走进房内,让美音躺在床上时,修太郎向他指出一张放在诵经桌上的纸条:虽仅一夜相伴,但此情长久,你我皆命如朝露,既然相信未来之幸福,便无须追求仓促之别离……珍重。
  
  阅毕,黑兵卫摇头。武士就注定得如此无情吗!他盘起双臂,静静凝望美音那色如白蜡的睡脸。修太郎似乎也深深感叹美音悲戚的命运,端坐在她枕边,屏息不语。待半个小时过去,美音这才眼皮颤动,微微睁眼。
  
  “噢……”黑兵卫和修太郎皆靠过来看她。
  
  “……源四郎先生。”仿佛源四郎就坐在身旁般,美音以气若游丝的声音叫唤。这名好心的盗贼和好胜的孤儿,面面相觑,神色黯然。
  
  “请您一定要活着回来……不论敌人再多再强……您也绝不会输……我相信您……请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也会好好活着,等您回来……请您答应我。”她的双眸已失去光芒,无法辨物。黑兵卫和修太郎紧抿双唇,强忍呜咽。
  
  “……请您一定要活着回来……”这句低语,成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遗言。此时,乳白色的天空正绽放耀眼的光芒。源四郎驾马赶抵富士之森时,已过巳时(上午十点),而约战的时间是辰时末(上午九点)。之所以迟到,并非是为了让敌人感到焦急,而是途中突然心神不宁,有股不祥之感,所以他掉转马头,折回清光寺。当时美音已不在人世。源四郎朝她那宛如沉睡般的遗容凝望良久。
  
  “等着我。”他留下这句话,再度上马。为他送行的黑兵卫和修太郎纷纷大喊,要他平安归来。源四郎此刻感觉自己恐怕是无望生还了。那位对他恩重如山、犹胜生母的恩人,他得亲手救出她才行。尽管肩负此等重要使命,但源四郎却被迫得和眼前的强敌一决生死。自己是否能活过明天,只有天知道。此刻,源四郎心境空明。之前他躲在神社后方,等候敌人到来,今日则是在鸟居前弃马,悄悄穿过鸟居。他将所有策略屏除脑外,因为时间已过,敌人肯定早已在现场等候。惟有凭借腰间长剑,发挥自身的斗志。
  
  来到社内中央,他陡然停步。从巨大老树的树梢洒落一地斑驳阳光,源四郎沐浴其中,静止不动。社内一片死寂,没任何动静。地底涌出的毒气早已泄尽。源四郎知道,松平伊豆守已悄悄掘出埋藏的黄金,运离此地。虽说是悄悄运离,但伊豆守却率领了数百人前来挖掘。柳生的密探组无从阻止。五十万两黄金应该已放进江户城内的金库。这是怎么回事?正当源四郎感到狐疑时,有个人影悄然无声地从正殿现身。这是!站在石阶上,令源四郎瞠目结舌的这名敌人,并非柳生左马介,而是宫本伊织。伊织瞪视着他,大喊一声“神子上源四郎,你来得真晚”。证明他此刻前来,是为了与源四郎决斗。
  
  “我明白你向我下战帖,但我尚未决定时间和地点。”源四郎冷言道。
  
  “住口,我已收到你的答复了。”
  
  “那是有人设下的奸计。《史记》有云:‘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这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源四郎朗声说道,要让藏身暗处的敌人听见。
  
  “那也无妨。只要赢的老虎再收拾那头驽犬就行了。”伊织昂然耸起双肩,撂下豪语。
  
  “我的目的,就是尽情施展剑术奥义,与你一较高下。至于假冒回复者有何企图,根本就微不足道。我和你就像日月无法并存,此乃宿命。拔剑吧,神子上源四郎!”伊织全身散发骇人的杀气。源四郎仍旧秉持沉稳的态度,提出忠告。
  
  “《孙子·虚实篇》也有云:‘善战者,制人而不受制于人。’希望你好好想想,你我此刻正受制于第三者。”源四郎从黑兵卫那里得知,伊织被丝耶射出的怀剑所伤。战胜负伤的敌人,毫无光彩而言。
  
  “多说无益!拔剑吧!”伊织迅捷如电地拔出爱刀,持八双架式。
  
  “听说你受伤不轻。”源四郎始终不愿与他交锋。
  
  “住口!我宫本伊织既然宣布与人决斗,就算只剩单手单脚,也一定会赴约!这是剑客的尊严!神子上,你还不拔剑!”伊织单脚走下一阶,摆出像猛禽紧盯猎物的姿态。源四郎立于地面,伊织位于石阶上。两人位置利与不利,一目了然。彼此相隔近四米的距离,源四郎不顾自己的不利条件,迟迟不愿改变位置,只因对方有伤在身。因为在这样的位置关系下,双方正好条件相当。
  
  “快拔剑!”伊织三次叫喊。因为自己有伤在身,对方刻意让彼此条件平等,伊织的自傲无法容许这种事发生。他应该是想让源四郎先拔剑,然后猛然冲下石阶,对他说一句“吃我一剑”。但源四郎仍是双手垂放,沉默不语。
  
  “唔……”伊织咬牙切齿,白皙的脸蛋慢慢涨红。时刻已到。伊织微微扭腰,右手握住长剑,剑尖指天,架式古怪至极。如果是单手持剑,应该是左手才对。换言之,是右手拔出短刀的二刀流招式。咦?源四郎感到讶异,但同时也对伊织接下来会展现何种意外绝招充满期待。这表示他仍感到从容。
  
  “我要出招啰!”伊织朗声预告,同时右手高举过顶。就在那一刹那,他已取出暗藏怀中的飞镖,激射而出。先高举长剑,摆出大上段架式,以光芒扰乱敌人视线,再击出飞镖——此乃养父武藏独创的秘招。飞镖迅如闪电地射向源四郎所站的位置——不,正确来说,是掠过他原本所站的位置。源四郎之所以能躲过这九死一生的险境,只因为他全神注视伊织的左手。伊织左手的动作神速无比,绝不会出错,但源四郎闪躲的速度又更胜一筹。凑巧的是,飞镖贯穿的空间彼端,发出一声惨叫。

  源四郎并未回头,伊织也没将目光投向该处。这座空间盈满凄厉的杀气。秘招失手的伊织,改持下段架式,缓缓走下石阶。源四郎仍未拔剑。伊织单脚踩向黄土,就在那一刹那,源四郎向后跃离。不见源四郎拔剑,他人已立于剑身后,伊织立于原地凝睇着他。
  
  “喂!”双方历经数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伊织口中发出一声宛如呻吟般的叫唤。
  
  “来吧!”源四郎以压低的嗓音应道。伊织在地上向前滑行了两米。在灿烂阳光下,这两对眼眸蕴含着让这世界瞬间归无的剑气,激荡出肉眼看不见的火花。之后……不知过了多久。说到这处决斗场上会动的物体,只有两人脚下长长的影子。若有人目睹他们此种怪异的对峙方式,一定会担心他们将永远这样持续下去。因为两人的身影映在第三者眼中,完全看不出丝毫的优劣差异。
  
  生命力的消耗程度极为惊人,在两人体内形成明显的落差。就伊织而言,肩伤是他严重的负担。疲劳从肩伤向外蔓延,开始袭向四肢百骸。不久,伊织眼前开始慢慢弥漫灰烟。在他逐渐迷蒙的视野中,源四郎的身影忽远忽近,左右摇曳。唔!伊织将全身机能发挥至极限,想维持斗志与气势的均衡。但源四郎的身影终究还是从他眼中消失。到此为止了!伊织反而在剑气发挥至极致的完全虚无中,感受到超脱生死的平静。
  
  “喝!”他往地上猛力一蹬,一剑击出。跃向黑暗空中的身躯,竟是如此轻盈!伊织站在他跃下的地点。他站着失去意识,达数秒之久。就像薄薄的纸一张张撕去般,伊织的视力逐渐恢复。真不可思议。为什么我会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他苏醒的意识,道出心中的纳闷。接着,他明白这是自己挥剑斩向对手后所摆出的残余动作。我斩杀他了吗?他一时间产生错觉。
  
  应该没斩中才对。因为挥剑击出的刹那,那股空虚令伊织感到绝望,他就此失去意识。完全恢复视力的伊织,首先发现的是远方一具俯卧在老杉根部的尸体。那并非源四郎。伊织明白,他朝源四郎投掷的飞镖,碰巧贯穿躲在老杉树后的密探胸膛。那家伙!伊织在心里低吼。一股难以名状的屈辱在他心中激荡。躲哪儿去了?此时当然会感到纳闷不解。正当他想转移视线时,却猛然一惊:我的宝剑,三条宗近从刀锷上方三寸处断成两截!
  
  我输了!一股悲戚像浪潮般包覆他全身。我竟然输了!伊织就像一名梦游的患者,步履蹒跚地往前走去。源四郎站在石阶上,静静凝望他的背影。他早已还剑人鞘。此刻源四郎想起空斋曾断言这把剑的剑相。他说这把剑是村正,佩带者必会丧命。这绝不是村正。剑相并非大凶,而是大吉。源四郎如此告诉自己。其实源四郎与伊织对峙时,已明白柳生左马介在背后埋伏,心中已做好必死的觉悟。然而,左马介竟死在伊织的飞镖下。


第三○节:随云而去

    江户的最后三十七名天主教徒,于该年晚秋,在临品川湾的丘陵上处以火刑。这天,灰云低垂,强风冷冽,教人怀疑是否送来了寒冬。单边五十四米长,围成方形的竹围外,聚集了数千名围观的人群。有武士、市民、农夫,各式穿着的群众,占满了山丘上,现场气氛明显与观看盗贼或丰臣余党斩首时的情况不同,每张表情都是阴暗紧绷,与阴郁的阴天和寒风极为相衬。
  
  因为遭处刑的囚犯们,一直到昨天都还是这群围观者亲近的邻居。为了对自己的信仰保密,他们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邻人完全没有察觉。邻人得知他们是天主教徒时,感到既错愕又惊恐,但正因为他们了解这群侍奉天主的信徒平日严以律己的生活,所以基于个人的情感,仍不免在他们临终之际,深深寄予同情。排成一列的三十七座十字柱上,身穿白衣的囚犯被五花大绑架在上头,但这幕光景反而呈现一种悲壮之美。
  
  距离柱子三尺余的地方掘出一条长沟,里头堆满木柴。沟深五尺。木柴已事先浸过水。为的是不让火烧得太旺。也就是要慢慢凌迟受刑者。真正令群众百思不解的,是这三十七人脸上全都洋溢着开朗神情。他们的眼眸一同望向乌云低垂的天空。此刻,他们正要上天国拜见天主,心中满是欢喜。天主的圣光从天际洒落,神圣的天国号角响彻千里,嘉许我们这群殉教者,大天使加百列亲自下凡迎接,他们如此坚信不疑的信念,正要发挥力量,助他们度过可怕的苦难。
  
  “……我主耶稣在十字架上拯救世界,礼拜苦业……饶恕我们的罪……”每个人口中都诵念着祷告词。寿庵葛雷克绑在右边的柱子上。志津女则是绑在左边。
  
  “点火!”坐在高位上的检使下令。手握火把的狱卒走向木柴。这时,众信徒一起朗声祈祷:“请开启天国之门,救赎之牺牲—一敌军折磨我,我们更要同心协力,阿门……”木柴像枪声般噼啪作响,开始冒出黑烟。木柴事先浸过水,所以没有火焰,黑烟在强风下愈来愈浓,包覆住信徒们的身影。黑烟形成漩涡,陡然改变流动方向,在浓烟中露脸的信徒们,个个仰望苍穹,神情平静,祷告的唱和声更加响亮。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清亮的马蹄声,一人一马出现在竹围入口处。现场驻守的两名狱卒大喝一声,长枪交叉,欲加以阻挡,却被轻松弹开。
  
  “敢来闹场!”
  
  “恶徒!”狱卒大声怒吼,但奇怪的是,惟独位居上座的检使冷冷望着闯人者迅捷的身影。他早已预期会有此事发生。因为松平伊豆守事先吩咐过他,“希望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名骑士笔直朝左侧的十字柱子奔去。数名狱卒举着长枪随后紧迫,但闯入者一下马,他们却只隔着三米的距离将他包围。这名身穿便服的浪人,大摇大摆地走向前唤道:“大婶!我是源四郎!”他心怀万般感动,报出自己的姓名。黑烟下的白脸为之一变:“噢!你是……”
  
  “大婶!源四郎对大婶您,从未有一日稍忘!”
  
  “我、我也从来没忘过你啊!”在这特别的场所,志津女与源四郎两人暌违十多年后重逢,当然会遥想起昔日别离的情景。没错,两人昔日在烈焰熏天的大阪城内分离。神奇的是,今日又是在烈焰中相逢。
  
  “我要救您!”源四郎大喊一声,拔剑就要往十字柱子上的绳索砍去。这时,因怀旧而忘却身受烧灼之苦的志津女,突然转为严肃的表情:“不可以!”她悍然拒绝。
  
  “您说什么?”
  
  “你自己看,我岂能独自一人苟活?”
  
  “可是……”
  
  “我将在此结束生命。被召返天国的时刻来临了……请你让我就此离去吧。”
  
  “大婶!”源四郎早已料到志津女会拒绝独自获救。风向转变,源四郎钻过朝他吹来的黑烟,欲迅速靠向志津女身旁。这时,志津女以如天之声般神圣不可侵犯的口吻喝斥道:“不可以!”
  
  “你不可以到我身边来……你若是救了我,我将活得犹如行尸走肉!我会恨你的……你快退下吧!”
  
  源四郎当场呆立原地,动弹不得。在她这声斥喝下,源四郎想起自己少年时,被志津女严厉训斥的回忆……他明白自己在志津女面前,仍是以前那个小男孩。心中有股撕裂般的痛楚。
  
  “大婶!”源四郎潸然落泪。
  
  “源四郎!”志津女也红了眼眶,“从今天起,我会在天上守护你,看你过幸福的日子。你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脚下一阵风扬起,形成漩涡,在风势的助燃下,浓浓黑烟底下突然涌现烈焰。源四郎数度想冲进烈焰中,但他紧咬着牙,强忍这股冲动,双手紧握,骨头几欲就此捏碎。志津女映照在红火中的容颜,看起来无比崇高脱俗。祈祷声愈来愈小,最后完全无声,三十七根柱子已被火舌吞没。

    万里无云的秋空之上,有只飞鹰画着圆弧,悠然鸣叫。这里是清光寺的墓地,从刚才便一直有人低声诵经。使得明亮的寂静更显肃穆。在两座原木做成的墓碑前,站着一位手拈佛珠,口念佛经的白鬓老僧,他身后站着源四郎、黑兵卫,以及修太郎。对这对薄命的姐妹回向后,三人打算就此离开江户。源四郎晦暗深沉的双眸凝望着美音的墓碑,未曾稍瞬。
  
  我活在世上,对任何人都没半点帮助!这是他此刻心中的感想。在驹场野救了姐姐丝耶,她却死在宫本伊织剑下。当过一夜夫妻的妹妹美音,甚至没和她道别,便就此呕血殒命。还有那名昔日给予无限慈爱,恩重犹胜生母的妇人,也在他面前活活被烧死。仔细想想,仗剑而生的剑客,手中的长剑根本救不了任何人。这股黯然的感慨,仿如古沼里的浊水,重重地沉淀在他心底。
  
  诵经结束了。三人各自在口中轻声道出悲伤的离别话语,在墓碑前双手合十。半个时辰后,此时的武藏野已带有一股萧瑟之感,源四郎、修太郎、黑兵卫三人依序走在贯穿武藏野的大路上。手持短棍挥打杂草的修太郎,率先打破沉默:“叔叔,你打算去哪里?”双臂盘胸,望着脚下的源四郎,在他这声询问下抬起头,望向远方的原野。
  
  “是啊,该往哪儿走好呢?”他如此回答,望着宛如泼墨画般的群山峰顶涌起一团浮云。
  
  “去哪儿都行。”修太郎以开朗的口吻道,“不管叔叔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身后的黑兵卫莞尔一笑,暗暗点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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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8 09: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孤剑不折我记得是一本很厚的书,你这一个页面多少字啊?总感觉字数好像有点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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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8-10 17:32:19 | 显示全部楼层
chen820414 发表于 2023-7-28 09:13
孤剑不折我记得是一本很厚的书,你这一个页面多少字啊?总感觉字数好像有点少

这部小说纸质书字数最多的一页转换为电子书一共820多个字符,下面是原书中字数最多的一页的内容:中文字符总数: 701 个  中文标点总数: 102  行(段)总数: 10



那时候没死掉是一段怎样的经历呢?
  
  柴田炼三郎生于一九一七年。他夫人回忆,说他写男人写得好,但写不来女人心理,因为家里三个兄弟,没有姐妹。柴田自道,从祖父到两位兄长都从来不说谎,惟有他是说谎大王,天生有讲故事才能。向溺爱自己的祖母表明要当个文人,得到支持:你从小爱撒谎,能派上用场。


    喜欢恶搞的柴田也为之哑然。从小好读书,小学二年级已读完六年级课本。语汇丰富,令师生惊叹,也许是这种资质使他上庆应义塾大学选择了中国文学科系,毕业论文是《鲁迅论》。在校开始写作,频频发表于校刊《三田文学》。佐藤春夫有弟子三千,柴田是其中佼佼者。不愿进政府机关或大公司俯首听命,就职于日本出版协会。
  
  二十五岁应征人伍,喝酱油装病,正好医生是老同学,给他开了个莫名其妙的病名,病退回家。但不久又被征召,上运输舰当卫生兵。暗夜行驶在巴士海峡,被美军潜艇击中了两颗鱼雷,舱底一千六百多士兵几乎全部随辐重沉人海底,只有甲板上的少数人得以跳海,而浮海不死者更寥寥无几。


    柴田在海上漂浮了七个小时获救。死里逃生,却不曾把巴士海峡漂浮写成小说,仅仅这样说:“只是茫然地漂浮在海上”,“在我的思维中,那几个小时完全是空白的”,“假如我是利尔亚当伯爵那样的天才,就不会把那几个小时只当作空白弃置吧”。利尔亚当(1838一1889)是法国小说家,出身贵族,在漂泊与贫困中坚持反世俗的精神主义,作品有《残酷故事》、《未来夏娃》等,柴田文学从形式到内容都深受其影响。
  
  柴田曾写道:“作家不论写怎样荒唐无稽的小说,虽程度有所不同,却必然把自己的经历编入其中。我眼下正写着的小说《眠狂四郎无赖控》刀光剑影,当然是对读者奉献的过剩空想的产物,那也编入了一些自己的经历。”巴士海峡没死掉的经历是不可能加以虚构的事实,他越是不写,那阴影越是笼罩在人生及文学上。


    活人看着死,而他用死过一回的眼睛看着生,仿佛从死里得到的生不再有尊严,要加以折磨。这种自虑具有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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