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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和田龙《忍者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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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7 14:00: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部小说已拍摄成同名电影,豆瓣链接: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6806780/


忍者之国

和田龙  著



  时值战国乱世。忍者的发源地、弱小的伊贺国竟敢挑战强大的织田军,他们意欲何为?与此同时,伊贺第一忍者无门正带着心仪的女人阿国逃亡,他们最终能否逃出险境?

第一章。
  
  天正四年(1576年),正值战国时期。已经到了十一月二十五日,水稻收割完毕,小麦播种也该结束了。就在这天的清晨。伊势国(现在三重县的大部分地区)的南部,有个叫三濑谷的村子。虽被称做村子,不过是稀稀拉拉地散落着一些农家,剩下的不是农田就是荒地的偏僻乡野。四位骑马武土的身影出现在晨雾笼罩的三濑谷。他们都是一身武士的装束。
  
  “大膳,别犹豫了。”一位名叫长野左京亮的武士,对与他并排行进的日置大膳小声地说。在左京亮的马腹部,横着一把四尺多长的大太刀,随着战马的颠簸,太刀发出节奏整齐的轻微撞击声。左京亮是个身高仅有五尺左右的小个子,尽管穿着便服,还是能看出他的臂膀非常厚实强壮,这个人能把四尺以上的大太刀当竹竿一样随意玩耍。
  
  “不能再犹豫了。”左京亮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重复道。但是,大膳依旧沉默无语,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这家伙,到这个节骨眼上改主意了?)左京亮等大膳的回答等得不耐烦了,禁不住朝他转过脸来。大膳是位身高超过六尺的魁伟男子,长长的手臂只是任凭缰绳牵带,身子随着战马摇晃。矮小的左京亮不得不后仰着,抬头看这位巨人一样的同伴。
  
  (不会到了最后关头,吵嚷出不干之类的话吧?)左京亮看着凝视前方的大膳,心里起了疑问。
  
  “长野大人,请您不要再说了。”跟随在两个人后面的柘植三郎左卫门小声劝告。——关你什么事!不买账似的转过身来的倒是大膳。大膳和左京亮都过了三十五岁。四十二岁的三郎左卫门,虽然年龄仅比他们大几岁,但老成持重却远远超过了他俩。不止是性格方面,三郎左卫门连的外貌体态也显得老气横秋。他的额头上已刻满深深的皱纹,身体像是干瘪了似的又瘦又小,乍一看,会让人联想到饱经人世沧桑的七旬老人。
  
  大膳很不喜欢这个貌似老者、倚老卖老、咬文嚼字的三郎左卫门。他还有厌烦这家伙的真正原因,左京亮对此心知肚明。——请您安静,正当三郎左卫门用眼神制止大膳时,行进在最前面的男子朝三个人转过身来,“怎么回事?”这说话的口气,全然不顾他们紧张的情绪。虽说这男子只是位十八岁的毛头小伙,稚气未脱,却是三位武士的主人。
  
  “没有什么事情。”三郎左卫门对年轻人恭恭敬敬地回答。青年是织田信长的二公子,织田信雄。那时,他已娶了北畠具教的六女,成为具教的养子,改名为北畠信雄。这四个人,说起来算是刺客。不,准确地说,他们好像还不能被称做刺客,因为他们还带着一些士兵。信雄是来杀他的岳父北畠具教的。具教是前方伊势国的统治者,前任的伊势国司。
  
  北畠家以伊势南部的多气为根据地,是威震伊势国的日本战国大名。他们从南北朝【南北朝:日本南北朝出现在1336-1392年间,介于镰仓、室盯两个时代之间,当时日本南北各有天皇,南朝北朝相互攻战——译注】时期起,就效忠后醍醐天皇,成为与足利尊氏对抗的南朝顶梁柱,是由朝廷委任且具有实权的“三国司”之一。北畠家具有很强的实力,即使足利义满统一南北朝后,也无法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只得用拉拢的手段来维持关系。
  
  尽管如此,北畠家骨子里依旧与北朝足利幕府为敌,三番五次叛乱。幕府惧怕他们的势力,只得再三颁发赦免令。“应仁之乱”后,幕府的武威一落千丈。进入战国时代,北畠家的势力从伊势南部的老地盘开始,向中部、北部扩展,到了具教的祖父材亲的时代,北畠家已成为名副其实的战国大名。从北畠家第一代被委任为国司的显能至今,具教已是第八代。
  
  (大膳,只有狠了心干呀!)左京亮在心中呐喊。伊势武士大膳和左京亮的祖上都曾经是北畠家历代的重臣和友人,对于这两位武士来说,北畠具教是他们过去侍奉的主人。
  
  (不能再犹豫了!)左京亮再次转过身,仰视大膳。大膳只是死死地凝视着前方的贵族宅邸。山脚下那被称为三濑御所的公馆里面,就有他们要杀的对象。三濑御所里的具教已预感到危险的来临,他仔细检查了心爱的太刀,重新把它收回刀鞘。这一年,具教仅有四十九岁。
  
  “该日清晨,具教着睡衣端坐于壁炉旁。”据神户良政写的《势州军记〉记载,这是个寒气逼人的早晨,具教一身睡衣静静地坐在火炉旁。
  
  “请您快离开吧!”跑进来的是具教的六女,凛。——最后在三濑御所相见,是几年前的事了?几天前,丈夫信雄在田丸城这么问凛。平时从不到内宅的丈夫,冷不丁地扔出这样的问话,让她马上嗅出了血腥味。凛当机立断,细心嘱咐侍女对自己的出走要守口如瓶。当天夜晚,她偷偷地混出城,翻越六里多的山道,心急火燎地赶回了三濑谷。
  
  “凛呀。”看着今年已满十六岁的如花似玉的闺女,具教一边微笑着招呼,一边在火炉上烤着手。
  
  “我要见你的丈夫。”
  
  “父亲大人!”
  
  具教并不打算轻易把自己的人头交予他人,因此,他在认认真真地烤火,保持手掌温暖。
  
  “你来得正好。”具教边说着,边把手伸向身后的小盒子,盒子被随意地摆放在装饰隔板架上。他打开盒子,从中取出一个小茶筒:“这是小茄子。”北畠家秘藏的珍贵器物。正因为包括信雄在内连续十代的北畠家都是威震伊势国的名门豪族,因此搜罗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个小茄子堪称珍品中的珍品,能与世人熟知现存的“国司茄子”等文物相媲美。
  
  “这可是我们家珍藏的名贵茶筒,价值连城。把它毫发无损地带出去,永远看护好。”具教说完,把小茄子递给了凛。其实,这只不过是让闺女逃生的借口而已。万幸的是,女儿充分感受到了父亲的心愿,迅速点了下头,转身飞快地冲出了客厅。
  
  (妈的,原来宝贝就放在那种地方呀!)有一个年轻人这么嘀咕着,对眼前父女悲壮诀别的一幕无动于衷。小伙子不在下面的客厅坐着,而是缩在梁柱子上。他叫文吾,今年十九岁,出生在伊贺国(现在的三重县西北部)阿拜郡河合乡石川村。后来,文吾取了生养他的村名为姓,改名为石川五右卫门。
  
  (怎么办?)是去追小姐带的小茄子呢,还是亲眼观赏北畠具教的下场?奉伊贺国喰代的地侍【地侍:又称地士或国侍,即日本中世时期的土豪武士,他们并不任职于墨府,而是在当地拥有势力。僚仓末期,随着幕府权力的表退,他们便在乡村掌握实质的支配权,并逐渐走向小领主化——译注】百地三太夫之命,文吾和与他同为下忍身份的伙伴一起潜入三濑谷,此时,那个忍者正扮作农夫守在公馆外面。文吾的思路很快就被打断了。家臣带着几个男人往这里走来,他们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外面的走廊回荡。
  
  (——三个人吗?)文吾没有数清楚脚步声。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显得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其余两位的脚心几乎保持在同一个高度,行进中身体既没有上下起伏,也没有左右摇摆。即便是涉世未深的文吾,也分辨得出后面两位是武功超群的主儿。长野左京亮和日置大膳都跟随在信雄身后,脚底轻轻擦滑着地面行进。
  
  “打扰。”信雄收起放肆的足音,进入具教所在客厅的前厅,左京亮等人也随之而人。
  
  (又使这套令人作呕的伎俩。)左京亮一边向后窥视,一边咂嘴。后面跟着的是柘植三郎左卫门。也不知是怎么练就的,他尾随在三人身后,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信雄大人,好久不见呀。”具教打了招呼,照旧在火炉旁烤着手。心爱的太刀横卧在他身体的左侧。
  
  “啊。”信雄傲慢马虎地回了一句,吩咐三位武士在他身后等待,大模大样地盘腿坐下。
  
  “你到我们北畠家已经几年了?”具教话音刚落,信雄就朝具教露出揶揄的冷笑。
  
  “你不会忘记是哪一年输给我父亲的吧?”
  
  (可没有输哟!)左京亮回想起在伊势南部的激战。那是几年前的大河内之战,信长和具教进行了残酷的交锋。当时,信长控制了岐阜城,开始进攻伊势,没花几年工夫,软硬兼施地逐一降服了伊势的北部、中部地区,紧接着便把矛头指向北畠家的大本营——伊势南部。具教率领一万左右的兵力,固守在大河内城中,迎击据说有五万或七万不等的信长大军。这就是日本史上著名的大河内之战。大膳和左京亮跟随具教,顽强地坚守着大河内城。
  
  “日置大膳、长野左京亮及下属各位武士,提长枪,舞太刀,杀人信长军中,皆创下赫赫战功。”据《势州军记》记载,大膳和左京亮等人常常打开城门,主动杀入敌阵,沉重地打击了信长的军队。具教是位深得部下爱戴的主君,在被信长切断粮草的围困战中,他从固守城池的第一天开始,就吃与士兵们同样的食物,和士兵们同甘共苦。具教军队成功地抵抗住信长军长达五十多天的猛烈围攻,最终,信长提出将他的次子信雄(当时的茶筅丸)过继给北畠家做养子的条件,具教方面才接受议和,双方罢战。
  
  ——我们赢得了人质。当时,北畠家这么认为。但随着信长的势力日益扩大,具教不得不同意,把本该给亲生儿子具房的北畠家继承权及国司职位转让给信雄。因此,北畠家的家臣也只好跟随信雄,为织田家效命。
  
  (大河内之战,北畠家绝没有输!)左京亮在心里反复念叨。不过,(如果想到后来的事情,当时的胜败其实已见分晓。)事到如今,才能痛彻心扉地感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北畠家开始走向灭亡。具教也后悔自己的错误决定。
  
  “没错,中了你老子信长的计,最后输给了他,被你这样的女婿抢走了北畠家户主权。”说完,具教招呼信雄身后的男人,此人正把恶毒无礼的放肆凶光射向自己。
  
  “柘植三郎左卫门,我知道你这个家伙会来这里的。”
  
  “哟!”左京亮斜眼观瞧,一向恭敬模样的三郎左卫门,正用从未见过的怒目瞪着具教。
  
  (——原来如此呀。)左京亮也知道其中缘由。三郎左卫门是属于北畠家一族的木造家的重臣。木造家之所以很快地投降了信长,并成为信长大军侵略伊势的向导,都是三郎左卫门在暗中策划推进。具教获悉木造家背叛后,派遣数千大军包围木造城,同时,杀了三郎左卫门交给自己的人质——三郎左卫门的妻子和九岁的女儿。闺女首先被杀。据说,临刑前,她转向母亲,说了声:“妈妈,咱们下辈子再见吧。”面对凄惨可怜的母女,在场的刽子手无一不落泪。

    女孩被绳索勒死后,又被扎在枪头上竖立起来,朝着三郎左卫门藏身的木造城示众。妻子也被同样处置。——这个恶魔!尽管三郎左卫门知道是自己惹的祸,但是,从木造城里看到妻女的尸首后,仍对具教产生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是乱世的规矩呀。”具教判断着三郎左卫门眼神里的含义,同时,一口咬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的。接着,他把目光转向身材魁梧的大膳。
  
  “可是,我真没料到,日置大膳,你这位和我一起坚守在大河内城、以一当千的勇士,竟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大膳仍然低着头。
  
  (抬起头来!)左京亮觉得大膳像是被具教的威严所压倒,不由得在心底里叱责。
  
  (你小子该顺服的不是三濑御所,而是信雄大人。)
  
  “恕我冒昧,铲除没有能力治理国家的人,这也是乱世的规矩。”突然,左京亮替大膳回答。这倒不是失礼的还嘴,左京亮直言不讳地表达了他对身处乱世的态度: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具教倒是不讨厌左京亮,微微一笑说道:“我心里常嘀咕,你这见风使舵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背叛我哟。”(“吾常念,此厮,终会谋反。”《势州军记》)当过国司的具教,不愧为乱世英雄,在自己性命攸关之际,还能开玩笑,嘲弄左京亮。
  
  “信雄,七年前,你小子到了我们北畠家。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会有今天。”大河内之战发生在七年前,是永禄十二年。也许是不服输吧,具教说完后,扫视了一下四人。
  
  “什么时候开始呀?”
  
  “左京亮。”信雄一声喊,左京亮几乎同时应了声“是”,便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尽管个子矮,但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像火球一般,朝具教所在的上房猛扑过去。左京亮事先观察好,具教的长枪放在架子上,他一跨过门槛,就迅速抓起枪,边冲边喊:“我来了!”具教仍然纹丝不动地坐着。
  
  “左京亮,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具教咆哮,抬头盯着猛闯进来的左京亮。
  
  “对不起!”只见左京亮左脚猛踩地面,用枪狠狠地朝具教扎了过去。但是,枪尖刺了一个空。具教只是轻轻地歪了下脖子,便漂亮地避开了。不仅如此。
  
  (怎么会……)左京亮惊叹。在与枪尖交错的刹那,没人看出具教何时拔出了他心爱的太刀,电光一闪似的,枪头落了地。
  
  (原来三濑御所的武艺这么高超呀!)
  
  具教的太刀又被收回到鞘里。
  
  “忘记了?”具教面对左京亮,露出无敌的微笑。
  
  “虽然我北畠具教曾经是国司,但和足利义辉公一样,都拜受了冢原卜传的刀术,是这个混沌世界的武国司哟。”冢原卜传创立了新当流刀术,他不仅传授刀法,还把绝技“一之太刀”单传给了具教。连继承卜传家督的嫡子冢原彦四郎都没能得到这门绝技,以至于日后,流传出彦四郎欺骗具教,设法套出绝技的逸闻。
  
  “三濑御所,好对手!”左京亮大喊道。这也是位尚武的血性男儿,面对敌人,如果对手武功高强,会感到异常兴奋。左京亮只握着一杆枪柄,对威风凛凛的具教露出了笑脸。但是,具教的太刀再一次在空中闪电般地滑过,枪柄又短了一节。左京亮的笑容瞬间而逝,他一边从腰间拔出小太刀,一边向外面的客厅跌跌撞撞地逃跑。信雄立刻慌了手脚失去刚才镇静的样子。
  
  “三郎左,快上!”他哀号般地命令柘植三郎左卫门。
  
  “用不着你这家伙帮忙。”左京亮躲避着具教的太刀,发出怒喝。左京亮和大膳一样,露骨地对三郎左卫门表示出轻蔑的态度。三郎左卫门虽然得了信雄的命令,但一听到左京亮的狂言,就克制住出手的冲动,他不是那种没羞没臊硬要来助战的人。他把信雄藏在自己身后,朝客厅的角落移动。信雄在三郎左卫门护卫下,嚷道:“大膳!”大膳似乎化作了一块巨石。命令声对他没有产生一点儿影响,他依然纹丝不动。
  
  “大膳,你不救左京亮吗?”当信雄再次扬起悲鸣般的尖叫声时,大膳由石头疙瘩变成了勇猛武士。长长的小腿迅速向前伸出,猛地竖起右膝,同时,朝信雄怒吼一声:“能对过去的主人下手吗?”大膳用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雷鸣般的声音咆哮。
  
  (还在念着旧主呀!)左京亮躲闪着具教的太刀,心里不再对大膳抱任何希望。他对这位朋友的内心世界非常了解。左京亮所知道的大膳,是位心地坦荡、极端崇尚武士道的男人,这样英勇的武者怎么会和他人聚在一起,共同刺杀原来的主人呢?自己还对他抱有幻想,本来就可笑。
  
  (不过现在,你小子可是信雄大人的武士大将军!)但是,大膳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信雄,而且,毫不掩饰自己敢作敢为的性格。直到现在,什么事情都要和新的主人顶撞抬杠。
  
  (你也想落到三濑御所这样的下场吗?)左京亮三番五次地劝告,大膳却充耳不闻,更有甚者,到了刺杀旧主的紧要关头,又和信雄发生冲突。
  
  (这个无药可救的大浑蛋!)左京亮晃了一眼正支着一条腿怒视着信雄的大膳,不由得在心里臭骂起来。就在此时,稍没留心,他一脚踩在自己的裤裙角上,摔了个跟头。
  
  (完了!)左京亮躺在地上,朝上一看,具教已把太刀举过头顶,冲了过来。万幸,具教的上方横着一块拉门的木柱。
  
  (能反败为胜!)左京亮不假思索地横卧下小太刀,摆好突刺的姿势。这是长刀的短处,如果太刀砍入门楣,具教那柔软的身体就会被左京亮的小太刀穿透。但是,具教用卜伝斩击术把门楣一刀斩断,进而击落了左京亮的小太刀。
  
  (这么厉害!)左京亮赤手空拳,被逼到了客厅角落的柱子旁。
  
  “左京亮,接招!”具教在左京亮的正前方,正准备用太刀劈砍下来的时候。单腿跪地的大膳微缩一下高大身躯,朝具教侧面猛地跳去,从具教的身边蹿过的瞬间,他用佩戴的短刀在具教的身上划了一道。
  
  “大膳!”具教发出野兽般的怒号。大膳保持出刀后的姿态,再一次变成了巨石,一动不动,具教“咚”地一脚踢翻了他。大膳庞大的身躯砸烂了纸拉门,朝着里院飞去。
  
  (原来如此……)左京亮终于明白大膳为何特意来到三濑谷,他一定预料到自己参加讨伐可能会陷人苦战。
  
  (这小子是为了救我而来的!)左京亮紧盯着跳到里院的具教,松了口气,接着,随信雄和三郎左卫门一起,跑到面对里院的廊子旁。大膳的这一刀,成为具教的致命伤,腰窝处被深深地切了开来,皮肉绽裂,已能看到里面的肠子。具教沉着冷静地把手指插入伤口,顿悟自己已离死不远。
  
  “大膳,好好听着。”大膳跪拜在地上,纹丝不动。具教用只有大膳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是出人意料的话!
  
  “从此以后,伊势,将名副其实地变成织田家的地盘。大膳,你小子如果还是他们家臣的话,那就一心一意地为他们的安宁着想。今后,你就和织田家同生死、共存亡!”
  
  大膳跪拜在地上的身躯变得更加僵硬。
  
  “我身为武士,已竭尽全力,你赢了!”具教扔掉太刀。
  
  “大膳,给我最后一刀。”
  
  “我不能!”大膳抬起上半身,一屁股坐到地上,顺势往后退去,摆出与钢铁巨汉完全不符的幼稚动作,以此来拒绝旧主的请求。
  
  “快动手!”被具教叱责后的大膳,愈发变得像孩子一般,猛烈地摇晃着大脑袋,“我不能!”

  “大膳,你不明白吗?”具教话音刚落,表情突然僵住,一下子朝大膳庞大的身体倒了下去。仔细观瞧,具教的后脖颈处插入一支伊贺人爱用的棒手里剑,几乎全没入肉骨里。
  
  (那个家伙是伊贺人。)文吾在公馆上方的梁柱间挪动,放眼能看到廊子和里院的动静,他睁大眼睛,从头到尾目睹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也注意到,是廊子旁三人中的一位武士向具教投掷了棒手里剑。
  
  “柘植!”面对身旁躺着的具教的尸体,大膳大叫了一声那个武士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竟敢从背后偷袭旧主!忍者之辈就不能堂堂正正地决一生死吗?”
  
  ——柘植的祖上,原本是伊贺国居民弥平兵卫宗清之后裔。根据《势州军记》记载,柘植三郎左卫门出身于伊贺。伊贺国居民弥平兵卫宗清,即在平安末期帮助源赖朝逃过一劫的平宗清,三郎左卫门就是宗清的后代。柘植氏曾是拥有众多伊贺忍者的地侍,到三郎左卫门的时代,移居伊势,侍奉前面提到过的木造氏。正因为三郎左卫门是伊贺人的缘故,大膳和左京亮才露骨地看不起他。
  
  ——这帮家伙不仅没有梦想,也不讲义理人情,更不遵守武土风俗。《人国记》里的“伊贺国”篇章中有这样一段。此书记载了各地方的风土人情,传说连武田信玄都非常喜欢阅读。也就是说,战国时期的伊贺人被视为“武士以下或以外之徒”,大膳和左京亮也对伊贺人抱有同样的成见。不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信雄的父亲信长好像格外偏爱这位三郎左卫门,特地委派他成为信雄的重臣,甚至把信雄监护人的权利也交给了他。
  
  (真的这么讨厌伊贺人吗?)在梁柱上的文吾,为自己刚才没能听出准确的杀手人数找到了理由。正因为三郎左卫门是伊贺人,他才能悄然无声地移动行走。
  
  “不要胡来,大膳。”信雄在廊子旁发出尖叫声。眼看着怒气冲冲的巨人大膳大踏步朝三郎左卫门逼近,信雄不断地嚷嚷:“我请求你不要胡来!”
  
  “乱喊什么!”大膳怒吼一声,眼睛里像冒出了火,死瞪着三郎左卫门,一点儿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大膳在战场上喜欢戴火焰形立标的头盔,穿涂抹朱红色漆的铠甲。敌人一看到这身朱红色的打扮,就会方寸大乱、不知所措。但是,三郎左卫门面对气势汹汹扑来的大膳,丝毫没有露出畏惧的神态,他悄悄地把手放进武士便服的袖兜里。突然,传来惊天动地般猛烈的枪声。
  
  (怎么回事?)文吾放眼望去,心里咯噔一下,有几百条枪吧。他一蹬房顶的木梁,身体飘了出去。在里院的信雄立刻跑回屋内,朝大门口赶去,三郎左卫门和左京亮也紧随其后。
  
  “大膳,快点儿跟上。”左京亮回头招呼道。但是,大膳充耳不闻,小心翼翼地抱起具教的遗骸,步履坚定地朝客厅走去。他是想安置好旧主的遗体吧。他的动作和神态中流露出这样的情感——老子哪有闲工夫陪你信雄这狂躁的小子。此后,家臣芝山秀时把具教的首级带走,埋进三濑谷北面栉田川附近的山里,就是现在被叫做“北畠具教卿首冢”的地方。
  
  在公馆门前的白沙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尸体,他们是具教的亲信,已被信雄等人率领的武士干掉。信雄从门里跑出来,对尸体不屑一顾,直接冲向簇拥在庭院大门前的手下。
  
  “躲开!”信雄分开武士,挤到人群的最前列。具教的公馆位于山脚下方,从这里可以望见门外的村落。农屋散布在田地中,到处可见尸体,可能是被几百条枪打死的吧。再往前方观瞧,怎么出现了大部队?
  
  (那不是……)看着看着,信雄的脸色急速变得惨白起来。
  
  (那面带有永乐通宝图案的旗帜……)
  
  “是父亲大人,为什么父亲大人会来伊势?”军队中央分开一条道,一位骑马武将在几个武士的陪伴下朝这里飞驰而来。那种狂放不羁的骑马架势,一看便知道是父亲织田信长本人。太田牛一写的《信长公记》中记载,在刺杀具教约二十天以前,信长曾经到过京都,四天前晋升为内大臣。作为谢礼,他向朝廷献上了两百枚黄金、沉香、贵重卷轴等物,同时,拜领了朝廷封赏的御衣。
  
  “织田公风光无限之态,无人可及。”牛一记录了主公信长获得的荣誉。不过,信长在背地里正谋划着如何完全控制伊势国。信长秘密下令,不仅要杀掉北畠具教,甚至要诛杀北畠一族的所有成员。在信雄居住的田丸城下,生活着具教的次子具藤、三子亲成以及长女小阪的前婿坂内兵库头等人。暗杀具教的当天,他们被以共进早餐为由招入城里,遇害身亡。和具教沾亲带故的大河内教通同样也在田丸城下生活着,适逢居家养病的时候,被谎称来探病的人谋杀。
  
  另一位具教的亲戚坂内具信命运也相当悲惨。住在田丸城下的他,很快就察觉到骚乱,感到势头不妙,便立刻加强了自家的警备。但是,信雄的手下包围其住宅后,困守在屋子里的具信家臣贪生怕死,敌前倒戈,把具信团团围住,乱刀劈死,并砍下他的脑袋带出宅邸投降。据《势州军记》记载,在同一天里,北畠一族的十三口人被屠杀。信雄一直单腿跪在地上,静静地恭候着骑马进入三濑公馆的信长。
  
  “笨蛋们,还誓死效忠北畠呀!”信雄的头上飞来信长威严的声音,也许是对着横在白沙地上的死尸说的。
  
  (父亲大人,信雄已经圆满地完成任务了。)信雄低下头,仍然一言不发,等待父亲的表扬。但父亲招呼的却是别的武士。
  
  “这不是柘植吗?”信长的声音真挚温暖。其实,信长和三郎左卫门在去年就见过面,当时信雄也带领伊势的兵将参阵,在越前围攻一向宗农民起义,时间隔得不算太长,还不至于达到亲热问候的程度。信长甚至用开玩笑的口吻亲切地说:“你看上去像是伊势人喽。”三郎左卫门不是那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人,听到信长套近乎的话,也只恭恭敬敬地回答一声“是”,便把头低得更深了。
  
  (这下该轮到我了吧。)信雄微微地吸了口气,调整好姿势。
  
  “长野左京亮,你的宝贝大太刀怎么不见了?”信长接着叫了左京亮的名字。左京亮也是信长公铭记在心的人。在大河内城战役后的开城之际,因信长诚恳的邀请,左京亮和大膳一起拜见了他。
  
  “在客厅里,大太刀就等于是个废物。”曾经是敌军主帅的左京亮回答。
  
  (为什么是这样?)信雄感到自己正快速变得心灰意冷。就在这时,“三介。”这不是信长在叫自己的名字吗?三介是信雄的小名。

  “在。”信雄忍不住猛地抬起了头。
  
  “那是什么?”信长用手指向信雄的背后。信雄转过身去,后面有个女人,是凛,具教的女儿,自己的妻子。在此之前,低头参拜的家臣也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姑娘的出现。
  
  “你这个婆娘,不是在田丸城里面吗,什么时候跑到这个地方来的?”
  
  “你怎么能……”凛嘶喊道。
  
  “你怎么能把父亲大人……”凛猛地拔出护身短剑,朝着信雄刺来。
  
  “混账东西!”信雄下意识地蹦起来,开始东逃西窜。其他跪拜着的家臣也都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大苁包。”信长狂喝一声,开怀大笑。据《常山纪谈》记载,信长常以此来嘲讽办事无能的家伙。被呼为“大从包”的信雄,明白父亲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
  
  “谁也不要动手!”信雄恼羞成怒,拔出腰间的短刀,朝着凛跑去。凛为躲避锋芒,身体往旁边移动,不料却撞上了大膳。大膳这时刚从屋里出来,踏入白沙地。
  
  “大膳,抓住这婆娘。”信雄命令道。大膳用可怕的目光瞥了一眼信雄后,用身体磕碰了一下凛。
  
  “把她带走。”大膳把因受震荡失去知觉的凛交给自己的卫兵,让他们躲藏到公馆里去。
  
  “大膳,你竟敢……”正当信雄变得更加气急败坏的时候,“禀报大人”,一位家臣从公馆外面叫着跑了进来,“有几个行踪可疑的家伙从公馆里面跑了出去。”与此同时,从公馆外边传来几声枪响。信长收起洪亮的笑声,下马回身走到大门前。他朝门外观察,发现军队前方的田间小道上,有两个男子在狂奔。他们奔跑的速度异常惊人。在追赶逃跑者的队伍中,已经有几位骑兵冲到了前面。在田间小道上逃跑的家伙,正是文吾和他的伊贺同伴。他们身后传来了枪声。
  
  (种子岛那种鸟枪能射到这么远吗?)文吾暗自嬉笑,应该把追兵甩得差不多了吧,转过身去观瞧,却发现几位骑马武士正急速逼近。
  
  “妈的!”文吾一边跑着,一边把手举到头上探摸发髻。接着,他手里出现了几个铁菱。
  
  (这可贵着呢。)撒菱,有以天然菱角和竹子为素材制成的,也有铁制的。用铁打造的铁菱价格昂贵。文吾向后撒着铁菱,心里斤斤计较着。铁菱刺穿了马蹄,战马的脑袋激烈地撞击地面,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是伊贺的家伙呀。”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追兵全都人仰马翻在地,扬起了阵阵沙尘,信长嘟囔道。
  
  “日置大膳!”信长大声叫道。
  
  “在。”大膳走到信长身旁,连招呼也不打,并排而立后,也朝门外观望。他和信长站在一起,明显比信长高出一个脑袋。
  
  “大膳。”信长仍然看着前方的逃跑者,“能自由自在地使用强弓的天下第一武士!我在进攻大河内城时,你的弓箭让我军吃了不少苦头呀。”
  
  大膳最擅长的武艺是射术。他继承了日置流射术,此术可与时至今日仍在箭道界兴盛的小笠原流射术媲美。正统的日置流射术,是由近江源氏佐佐木氏的一族吉田家继承,也被称为吉田流。这位被冠以日置之名的大膳也深得此射术的精髓。
  
  “这一次,你要为我干掉那些伊贺人,让我开开眼。”信长说完后,就取过身旁亲信抱着的缠着藤皮的弓,硬塞进大膳的怀里。
  
  “这是在安土特意为你小子定做的,相当于五人拉力的强弓。”此种强弓非寻常武士能使。提到五人拉力之弓,意味着必须具备与源为朝同样的弓势(拉弓的力气)。源为朝是平安末期大闹九州的传奇武将。信长似乎对源为朝颇感兴趣,据《常山纪谈》记载,信长曾对家康说:“德川大人成为源氏的话……”,并赠予源为朝使用过的箭头。
  
  ——你小子有像源为朝那样的武功吗?信长发出了挑衅。当时的武士可忍受不了这样的挑逗,听了此话,必定怒火冲天,因过于想证明自己的实力,有时甚至不惜舍弃自身的性命。大膳也正是这种武者的典型。大膳怒目朝下瞪着信长的脸。
  
  “把我的箭拿来。”他大声地命令自己的家臣。“遵命!”家臣往回跑去。信雄看着父亲和大膳的交流,满心嫉妒。(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大怂包”。)
  
  等家臣拿来装箭的箭筒后,大膳拔出一支来,有十六束(一束是指拇指以外四指并排的宽度)长,比普通的箭要长出两束以上。前方箭头的造型也很奇特。
  
  “凿子头呀!”信长发出好奇的声音。这是一支头部像是装着一把小凿子的箭。周围的人愈发簇拥到信长和大膳的身边,后边的武士为了一睹大膳的绝技,也都踮起脚,探出身来观望。大膳慢慢地把箭尾搭扣在箭弦上。据日置流射术的秘籍——双脚踏地犹如房子的地基一般牢固。大膳如秘本所示一般,伸展开双脚,奋力站住,拉开了强弓。
  
  ——拉弓的时候,要想象着让自己的身体硬塞进弓和弦的中间。这是一般武士绝不可能达到的力气功夫。四周围观的武士扬起欢呼声,眼看着弓弦被拉弯,当弓和弦变成圆形时,大膳的身体也化作了该圆的中心线。能看见箭头前方正变得越来越小的伊贺人。
  
  ——箭须从绷得满满的弓弦上挣脱,最重要的是忘记自我和弓箭的存在,达到人箭合一的境界。大膳的脸上失去了表情,就在周围观瞧的武士以为他快要失去知觉,都屏气凝神盯着他的时候,伴随着切开空气的飒飒响声,凿子头的箭“嗖”地朝猎物猛扑过去。
  
  “准备往下跳吧!”文吾叫了起来。从三濑馆的大门里逃出来后,他们只顾拼命往前跑,不想撞上了断崖绝壁,万丈深渊下面的宫川已出现在眼前。文吾打算跳到河里去。正当文吾回头看同伴的刹那,飞来的凿子头箭切断了同伴的右脚跟,箭的威势仍不减弱,横穿过宫川,扎进对岸断崖的岩石里。

  “那、那是什么呀?”文吾不顾发出惨叫的同伴,面色苍白地朝三濑馆的方向望去。难道说箭是从那个地方飞来的?
  
  “文吾。”同伴哀号着向文吾伸出手来,“把我带走吧!”
  
  “开玩笑吧。”文吾露出冷冷的表情回了一句。
  
  “求求你,帮助我回到伊贺去!”
  
  “如果你是我的话,会带我回去吗?”文吾讥笑着问道。文吾一点儿也不古怪,伊贺人全都这副模样,不论牺牲谁,自己的生命最重要,这是以文吾为典型,不知道什么是理想、什么是义理人情的伊贺人共有的“常识”。同伴也是这类伊贺人中的一员,听文吾这么说,就死了心,落到了地面上;同时,他的脑袋也飞了出去,是被第二支凿子头箭铲断的。
  
  “什么样的弓箭呀?”文吾一缩脖子,纵身跳下断崖。宫川是条朝伊势大神宫流淌的河流,方向和伊贺正相反。文吾不得不在途中从河里爬上岸,再折回伊贺。
  
  “为什么住手?”信长质问放下弓箭的大膳,眼睛依旧盯着逃亡者的方向。刚才有足够的时间再射杀另一个伊贺人。
  
  “已经给您看了我的本事。对不起,我不欺负弱者。”在这种场合,大膳也是位不计后果的壮士,勃然大怒时,即使面对信长,也敢如此出言不逊。左京亮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何止是左京亮一人,在场的其他武士都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不过,信长出人意料地说:“真是爽快的家伙!”还抿嘴一笑。虽说信长对自己家臣的极端苛刻挑剔,却有个古怪脾气,偏爱像大膳这样耿直、坦率、有能力的武士。

  “大家听着,”信长转过身来面对士兵,用响彻四周的洪亮声音说,“千万不要轻易向邻国伊贺挑衅,要知道,那是个充满虎狼之徒的国家。”伊贺是伊势的邻国,很久以前,它曾是伊势国的一部分,但即使信长现在完全征服了伊势,信长仍命令手下不要攻击伊贺。与伊贺国境相连的不只是伊势国,这个时期,信长还压制了与伊贺国境相邻的近江国(现在的滋贺县)、大和国(现在的奈良县)。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贸然向伊贺发起进攻。信长对攻打伊贺这件事,表现得极为小心谨慎。



第二章:

  伊贺国以四面群山环抱的上野盆地为中心,东边与伊势国相接壤,其间,铃鹿山地到布引山地绵亘南北的山脉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风。根据藤堂元甫在江户时期编纂的《三国地志》记录,伊贺国的疆域为“东西八九里多,南北约十里多”,俸禄在十万石左右。这是个小国。就在这么个小国,现今已被确认的中世【中世:指镰仓、室町时代——译注】城馆竟有六百三十四处,另外,好像还有两百三十四处没有被确认。

    虽然,不能区分这些城馆各属于哪个时期,但总共有八百六十八处城馆密密麻麻地散布在伊贺国中。这是个异常惊人的数字。据《势州军记》记载,战国时期,伊贺有六十六位地侍。只是不知道是否是这六十六个人拥有八百处以上的中世城馆。姑且不论这六十六位地侍到底拥有多少城馆,当初建造这么多数量的要塞是有理由的。
  
  据《伊乱记》(江户初期菊冈如幻编)中记载,镰仓幕府灭亡以后,伊贺国近二百四十年间,简直像没有守护一样。即使有守护,也是形同虚设,起不到稳定和统治整个地区的作用。实际上,甚至有的守护被地侍赶出了伊贺。这一时期,在其他国家诞生了战国大名,出现了支配更广阔地域的势力。但在伊贺,小领主(地侍)乱立,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当恶劣。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建立起异乎寻常数量的中世城馆,互相征讨,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忍术也因此被磨炼出来。
  
  “招募忧国之士、邪恶豪勇,实行残暴的独裁……忘掉自己的身份、地位,享用无上的荣华富贵……毫不顾及亲子连枝的情义,只知道欺下乱上,日夜讨伐。”在《伊乱记》中,这样记录着战国时期伊贺的状况。地侍们庆幸没有强迫压制他们的大势力,唯我独尊,互相争执不下,不管是父母和子女,还是别的亲戚关系,都想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同书还记录了地侍们掀起的战斗(更确切地说,是动刀子打架一类的事件),全都是为了一些不成争吵理由的鸡毛蒜皮之事。
  
  文吾从三濑馆脱身,在布引山中朝着伊贺方向攀爬的同一天,在伊贺,司空见惯的战事也一如既往地展开着。百地三太夫手下的三十几位下忍,正在猛烈攻打下山甲斐的据点,(位于伊贺国比奈知乡上比奈知)。说是战斗,不过是地侍之间的争斗而已,用小冲突来表达也许更为合适。
  
  (为什么而战?)在下山据点的城郭内,下山甲斐的嫡长子平兵卫坐在城馆的廊子里,愁眉苦脸地抬头看着建得高高的土垒。在土垒上面,父亲下山甲斐把身子探到要塞外,大声指挥着手下:“快装子弹!别停止射箭!”

  (虽说是小冲突,也一定会出现丧命的家伙。)平兵卫面对父亲的背影,心中这么唠叨着。大约一个时辰前,父亲甲斐面无人色地回到据点,大声吵嚷道:“开战啦!”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百地家的喽啰就把要塞包围了起来。
  
  (反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别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其实,这次战斗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但是,这次冲突事后演变成大战的开端,这是平兵卫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哥。”平兵卫的弟弟次郎兵卫气得晃着膀子冲到城馆的廊子里,“干吗不杀出去?有兄长和我这样能耐的人在,不费吹灰之力,立马就把百地家那帮虾兵蟹将全都收拾了。”
  
  次郎兵卫虽然长得高大魁梧,但身手轻盈敏捷,擅长隐身术,特别是在刀术方面,下山家的下忍中,无人可与之匹敌,甚至常常被认为超过了嫡长子平兵卫。最重要的是,他喜欢杀戮,堪称伊贺忍者的代表。出人意料的是,嗜杀如命的他,又是常常能和下忍随意开玩笑的性情温和的汉子。
  
  (弟弟算是个本性单纯的人。)在平兵卫看来,很多伊贺人具有次郎兵卫这样的禀性,他们的共同点还有:享受第一,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平兵卫并不讨厌次郎兵卫,反倒是挺喜欢这位憨直的弟弟。
  
  “次郎兵卫。”平兵卫语调缓慢,郑重地告诫弟弟:“即使对方是敌人,他们也有双亲和孩子,他们也是人呀。千万不可轻易大开杀戒!”对伊贺人而言,平兵卫算是个另类。崇尚讨伐和杀戮的伊贺人,几乎没有一个人会体贴同情别人,在认为欺骗、先下手为强高于一切的伊贺忍者的巢穴中,平兵卫这样的男子只能被当做“怪人”。次郎兵卫是伊贺的“有识之士”。

  “哥,别讲傻话了。”次郎兵卫俯下身来,睁大了眼睛死盯着怪人的脸。这当儿,异变突起。城馆的廊子下面冒起了黑烟。
  
  “嗯?”平兵卫立刻站了起来,本能地把手放到了别在大腿部的双刀旁。浓烟顷刻间在要塞里扩散开来。下山家的下忍们正眯缝着眼四下观察时,薄刃般的手里剑自四面八方飞袭而来,从他们眼前掠过。
  
  “要塞被攻破了,对方有很多人。”下山家的下忍们时不时被裹进黑烟里,他们放声叫喊着,大有开始自相残杀的势头。平兵卫猛地伸手夹住从眼前掠过的一把手里剑。
  
  (——这是……)是八方手里剑。它与普通的手里剑不同,质地非常轻薄,几乎可以浮在水面上,而且,向八方突出的刀刃微微地弯曲着。
  
  (——那个家伙来了!)平兵卫脸色微变。正当下山要塞充满浓烟的时候,据点外,百地三太夫手下的老忍者木猿发起了牢骚:“主公,咱们是不是该撤退了?”他那年近七十的身体似乎禁不住久立,战斗开始至今,一直斜靠在一根长枪上。已经有两个下忍受阻击而死,不用说,木猿不是在哀悼同伴的死。在伊贺国内,如果地位相当于佃户的下忍死掉的话,他的那份农活就要让其余的人分担。木猿是在担心要多干活。

  “门已经开了。”主君百地三太夫边回答,边把胖胖的圆脸转向木猿。已经快要六十的人了,在他统辖的伊贺国喰代村里,只有他一人的脸上堆积着肥脂。
  
  “眼,看呀。”三太夫用手指着堡垒方向冉冉升起的黑烟。
  
  “是无门嘛!”木猿立刻叫了起来。无门……别说是在百地家,就是在整个伊贺国,他的武功亦堪称“盖世无双”,他是三太夫宠信的忍者。别国的大名曾想向三太夫支付巨额银两,只为雇佣这个人。不过,他是个十足的懒汉。凭仗着自己高超的武艺,最近甚至连主人三太夫的命令,有时都敢拒绝执行。
  
  “那家伙来参战了呀!”就在木猿再次叫喊的时候,要塞的门被猛地打了开来,浓烟中闪现出无门的身影。
  
  “呛死人了!”无门从架在空壕上的吊桥走来,用手在自己面前不停扇动。而据点外百地家的下忍们一下子蜂拥到了桥上,争着冲杀进去。
  
  “犯傻呀!”桥上的无门向擦肩而过的同伴打招呼,脸上还皮笑肉不笑的。
  
  “什么犯傻呀!”见同伙对自己的冷笑报以责难,无门补了一句:“一定会有箭立马飞过来。”话音未落,箭羽从弥漫的浓烟里接二连三地飞射出来,冲在最前面的百地家下忍相继中箭。但不知是何种功夫,无门背对着要塞大门,头也不回,却轻而易举地闪避开从背后疾驰而来的利箭,末了,还反剪着手抓了支飞箭。

  “我可警告过你们。”无门对着已成尸体的同伴发着牢骚,扔掉手里的箭,正准备离开战场。这时,从伊势归来的文吾来到三太夫的身边。
  
  “主公,北畠具教被干掉了。”
  
  “不出所料呀!”三太夫死死地盯着要塞,没露出一丝吃惊的模样,他唤来身旁的下忍,命令道:“召集十二家评定众【评定众:是一种共和议会制形式的会议组织——译注】。”
  
  “我想……”文吾显出急不可耐的样子,凑到三太夫的面前。文吾如女人般姿容秀美,传说后来偷了三太夫的女人。也许是因为长得像后生的缘故,到现在还是一副娃娃脸。但就是这个脸庞粉嫩稚气的年轻人,也同其他伊贺人一样,喜欢讨伐,热爱杀戮。汇报完侦查工作后,他心急火燎地想投入这次“狂欢”。三太夫用下巴指了一下要塞,示意“去吧”。文吾朝要塞的桥上冲去,看到迎面而来的无门。无门正要脱卸手上的护甲,好像没有继续参加战斗的意思。
  
  “无门,才刚打开大门呀。”
  
  “我可不干动刀子伤人的事。我的任务已完成,要回去了。”无门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正合我意呀!)文吾内心暗喜。无门丝毫不感兴趣的事情,文吾却相当在乎,因为他把比自己大十多岁的无门当成了竞争对手。
  
  “无门,你可别跑回来哟!不然我的猎物会减少的。”文吾没大没小地说完后,与无门擦肩而过,无门冲着文吾的背影讥讽地问道:“拿到小茄子了吗?”
  
  “偷鸡摸狗算什么,我会用那种雕虫小技吗?”日后赫赫有名的大盗文吾,此时相对偷盗而言,更热衷杀戮。文吾对无门扔出狂妄的一言后,便飞奔过桥,消失在黑烟里。文吾刚一穿过大门,就发现脚下滚落着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抬头一看,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卷着烟尘而来。是次郎兵卫。文吾一确认敌手,就把刀垂直地立在右前方摆出八双架势,猛扑了上去。
  
  (奶奶的,我怎么是他的对手!)文吾的能耐并不像他自吹的那么高强,一交手便“哇”地大叫一声,倒翻了个跟斗躲到一边。已经有十几个百地家的下忍闯入了下山要塞。他们为了寻求敌手,在要塞里乱闯,堵住他们去路的正是下山平兵卫。
  
  “是平兵卫!”百地家的下忍刷地一下,就把平兵卫包围了起来。平兵卫的本事在伊贺国是众所周知的,只是他不喜欢胡乱开杀戒,百地家的下忍们误以为他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而小看了他。
  
  “请原地返回。”平兵卫用手止住百地家的下忍。
  
  “快拔刀子吧。别闹着玩丢了小命!”百地家下忍的侮辱变得愈发厉害。伊贺人不可能这样怜恤他人。——这家伙没啥本事。百地家的下忍欣喜地举起刀,一同劈砍过来。
  
  (切!)平兵卫啧了一下嘴后,双手扣住两腿上挂着的双刀,纵身在敌人面前晃了一圈。等他转回原先站立的位置,下忍们的刀也总算劈了下来。准确地说,战刀不是劈下来而是落下来的。刀子扎在地面上,刀柄上只有下忍们的手还死死地攥着。
  
  (我可事先警告过你们!)有的敌人连手臂都被一起砍了下来。听着他们的哀号,平兵卫愁云满面,把双刀收回刀鞘。
  
  “那么,我这就回家了。”无门出了城堡,边继续脱卸护手甲,边向百地三太夫打招呼。取下从手背覆盖到手肘的护甲,里面露出几枚手里剑,不止在护手套里,头发中、衣服里,无门在全身各个地方都暗藏了手里剑。无门穿着的是众所周知的忍者服,其实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
  
  平日里,掌握了隐身术的下忍,包括无门在内,都只不过是百地家的佃户。被称为忍者服的装束,既是他们的战斗服,同时也是他们干农活和日常生活时穿的服装。除了到其他国家的公共场合不穿以外,在国内作战时,他们就裹上最利于活动的忍者服,即农民的田间工作服。
  
  忍者服的裤裙和骑马者用的裤裙一样,下摆越来越窄,是为了干农活时便于活动;膝盖以下至脚踝扎紧的绑腿,还有穿戴的护手、护肘等,是为了防止蚂蟥及各种虫子蜇咬手脚。整套装束都是深蓝色的,和现代的劳动布一样,那是传说毒蛇讨厌蓝色的缘故。
  
  “杀了下山甲斐的老二次郎兵卫。”三太夫命令正在变身为日常打扮的无门。但是,无门已开始解另一只护手,且没有停下的意思。
  
  “三十文永乐钱怎么样?”三太夫耷拉着脸提议道。尽管如此,无门仍不停止。
  
  “四十。”没有住手的样子。五十、六十,酬金在上涨,末了,三太夫说出“一百文”。
  
  “嗯。”无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好”,干净利索地把护手甲又缠回到两只手腕上。
  
  “木猿,借用一下。”抢过老忍者支撑身体的两间【间:六尺三寸为一间(约191cm),一平方间为一步,三十步为一亩,三百步为一段(亦称“反”),每反约合991.74平方米——译注】长的长枪,无门朝着要塞疾风般驰去。他边跑着,边把枪对着城堡的空壕掷去,完成这动作时没有减缓一丝奔跑速度。就在长枪扎进空壕底部,直直耸立起来的瞬间,无门像只怪鸟一般,一个筋斗跃向空中。
  
  ——真枪攀登术。江户时期,藤林保武编写了《万川集海》,该书是伊贺和甲贺的忍术密传集大成之作。书中记载了这门绝技,使用两间长的枪柄攀登近三间的高度。飞到空中的无门,以长枪的金属箍为踏板,又是一个筋斗,一气越过了土垒的墙壁。
  
  “乖乖!”木猿惊叹道:“在那小子面前,城门形同虚设呀!”即使是年轻时的木猿也达不到无门这个水平。无门带着地动山摇的气势降落到要塞中。黑烟散开变得稀薄起来,下山家的下忍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无门的身影。
  
  “是无门!”下山家的下忍顿时陷入了混乱。

  (果然是无门呀!)尽管战斗还在继续,下山平兵卫再次坐回到廊子里,无门的出现也让他大惊失色。
  
  (为什么他会来这里?)刚才从手里剑的形状,平兵卫一度推断可能是无门。但最近一段时期,无门已经收刀没有出来再战。
  
  “妈的!”文吾不满地唠叨,他勉强抵挡着次郎兵卫的进攻,不禁皱起眉头,“无门这家伙,还是想来凑热闹呀。”无门落地后,在原地不慌不忙地环视四周,并没有摆出战斗架势。虽说下山家的下忍包围了上来,但也一样没有战意。
  
  (不对,可不“一样”。)平兵卫对无门释放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磁场感到错愕。
  
  (我们的下忍全都失去了斗志!)
  
  “咱们就这样,很好!”无门扬起了和紧张战斗不相称的悠闲自在的声调。
  
  “拜托各位,不管怎么说,两年多没玩刀了,我不希望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就在此时,退缩在城馆附近的父亲下山甲斐朝次郎兵卫叫了一声:“喂”。他用下巴朝无门的方向示意,算是下达了“干掉无门”的命令。
  
  (糊涂呀!)平兵卫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不能和无门打!你不是他的对手。”倒是平兵卫的这句话,驱使次郎兵卫把注意力转向了无门。
  
  “什么?”次郎兵卫发出一声怒吼后,撩起一脚踢飞文吾。本打算玩弄死他的。
  
  “小毛孩儿,快滚回去好好练功吧!”教训了文吾后,次郎兵卫就朝无门直冲过去。
  
  “无门!”次郎兵卫边喊,边摆好了八双架势。听到敌手叫自己名字,无门转过身来,但仍没摆出战斗架势,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猛扑过来的次郎兵卫。
  
  “嗨!”次郎兵卫大吼一声,用刀朝着无门的脑顶劈砍下去。无门只是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着逼近的刀锋,身体却纹丝不动。
  
  (——斩了他!)就在次郎兵卫满怀信心的瞬间,耳旁飞过一阵疾风,无门隔着次郎兵卫的肩膀,突然探过头来。
  
  “好快的身手呀!”无门已绕到次郎兵卫的背后,和次郎兵卫的脸并排在了一线,面带些许赞叹的神色说道。
  
  “他妈的!”次郎兵卫一回头,刀也顺势横劈到身后。但他只看到扬起的尘土,却不见无门的踪影。次郎兵卫的头顶被轻轻地戳了一下,抬头一看,只见无门正用一只手在他上面拿着倒立。

    “好!”无门用单手一按,身体远远地弹射了出去,和次郎兵卫拉开很大距离。
  
  (——弟弟被无门耍着玩儿哪!)平兵卫感到了恐惧。次郎兵卫接二连三地劈砍过去,无门只用上半身来躲避,而且几乎是闭着眼睛,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次郎兵卫必死无疑!)呆立不动的平兵卫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帮助次郎兵卫,正打算跑到弟弟身边,却为时已晚。
  
  “你,谁呀?”有完没完呀,别给脸不要脸。无门似乎流露出这种不耐烦的心情问次郎兵卫。
  
  “下山甲斐的二公子,平兵卫的弟弟,下山次郎兵卫。”
  
  “什么?是你呀!”无门的脸上浮出残忍的笑容,接着,把手放到收藏在裤裙裙板旁的双刀上,双刀是这个人喜欢用的兵器。这个时代并没有划一不二的规定,非要用什么武器来打仗。人们可根据喜好改造自己的武器。当时,甚至在枪或刀的长短方面也没有规定。有位叫渊本弥兵卫的武士,挥舞着一根长一丈(三米多)直径四寸的顶梁柱作战。更有甚者,还有的武士自身没有什么特别喜好,连兵器也不带就上战场,从敌人那里抢过什么武器就用什么。
  
  对无门而言……他使不满一尺的短刀,而且是双刃刀,两把刀交错横斜着别在裙板上。无门反剪的手搭在刀上,朝次郎兵卫猛扑过去。刹那间,倒持的双刀被送进了次郎兵卫的心脏和咽喉。
  
  “妈的!”文吾意识到自己和无门之间的力量相差悬殊,心中不由生妒。平兵卫大叫一声“次郎兵卫”后,就呆在原地动弹不了了。要塞里的下忍也被无门超群绝伦的武艺所震慑。只有身为次郎兵卫父亲的下山甲斐脸颊上泛出了一丝微笑。
  
  “那,我就告辞了。”无门从次郎兵卫的尸体上拔出双刀,像是刚完成了一项普通的工作,正准备撤离要塞。
  
  “你他妈的,无门!”平兵卫怒吼,两手搭着绑在大腿上的双刀,朝无门迅速逼近。无门一确认平兵卫身上也有双刀后,马上就迎着这位下山家的嫡子大踏步而去。脸上浮起轻蔑的笑容。

  ——还双刀哪!平兵卫这么解读无门笑容里的内涵。无门和平兵卫的身材很相似,消瘦且富有韧性,在伊贺人中,两者都算长得高的,年龄也大致相仿。也许正因为有这么多相似之处,无门看他很不顺眼,才立刻对平兵卫的挑战产生反应。
  
  (你这家伙……)平兵卫见无门进入攻击范围,反手抽出双刀,与此同时,无门也拔出了双刀。随着四刀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音,两人的双刀都在对方的心脏及脖颈处的几寸前交叉而止。无门还想愚弄对方,带着讥讽的笑容。
  
  (这家伙……)平兵卫的双刀也对准无门的胸膛和脖颈,与无门的双刀发生激烈的碰撞。无门还在笑。不过,当平兵卫全神贯注发力后,无门的笑容也一扫而去。平兵卫知道这种场合的用力方法,微微地加点儿腕力,又能瞬时放松。这种玄妙的反复用力是敌人察觉不到的,凭借这种功夫,不知不觉中刀锋渐渐地、渐渐地贴近敌手的身体。无门用的也是这种功夫。照理说,应该没有别的伊贺人掌握这门绝技,原因在于这是无门自己琢磨出来的武功技巧。
  
  ——是个强劲的对手!无门终于意识到两人势均力敌。想到这儿,无门对准平兵卫的胸口扬起一脚,平兵卫也同时踢飞了无门。两人的双脚用力抓着地面,滑开到三间左右的地方才停下,立马又摆好双刀战斗的架势。

    就在这个时候,钟声急切地响了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钟声,好像伊贺国所有可被称为“钟”的发声物都响了起来,汇成了多重奏。更加奇妙的是,钟声响后,刚刚还挥舞着各种兵器的下忍们都突然停止厮杀,无门和平兵卫也不例外,中断了对拼。下忍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下山甲斐在他们中间悠然自得地朝着土垒方向穿梭。等他在土堡上探出上半身,发现三太夫后,便大声召唤:“喂——三太夫,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是十二家评定众开会,仗就打到这里吧。”三太夫也大声回答。钟声是刚才三太夫命令下忍召集十二家评定众发出的信号。由于这个时期的伊贺国缺失强有力的战国大名,在六十六位地侍间,形成了一种被称为“伊贺惣国一揆【伊贺惣国一揆是战国时期伊贺的自治共和体制。没有国主,每一族组成一党,各族一起制定共同规则,对于重要事情,各党之间互相传递文件,依照不同情况,以联合签名等形式来决定。他们从伊贺地侍中选出十二个代表来负责运作这个机制。——译注】”的同盟。
  
  该同盟的制度在《伊贺惣国一揆规章》中被具体化。第一条是:“当他国者入侵本国(伊贺国)时,憋国要团结一心,共同反击。”条约清楚地表明,这里的一揆是一种纯粹的军事同盟。尽管六十六位地侍之间的关系实在糟糕,但在对抗伊贺国的侵略者方面,大家倒能一个鼻孔出气,并肩作战。从这六十六位地侍中选拔出来的,是被称做“十二家评定众”的十二位地侍。几经改选,在天正四年,百地三太夫和下山甲斐也都成为了评定众的一员。
  
  同盟还规定,只要钟声一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评定众都要立刻赶到会议所的平乐寺去集合。由于这个规定,三太夫和甲斐终止了冲突,下忍们也停止了你死我活的战斗。三太夫招呼道:“一起去平乐寺吧?”甲斐也爽快地回答:“好,请等一下,我马上就来。”轻松得如同接受同伴去干农活的邀请一般。
  
  ——为达目的,要先下手为强。杀人越货等事如同家常便饭。一代代继承了这种处世哲学的伊贺人,不仅对剥夺他人的生命没有丝毫感伤,即使知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也不会过于认真严肃地对待。成为地侍左右手作战的下忍,即所谓的忍者,也都怀有同样的处世态度。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血肉横飞的残杀,陆陆续续地走出要塞,有的甚至还和敌手打着招呼。平兵卫,也应该熟悉伊贺人的这些习惯吧。
  
  (——可是)这个怪人想。(弟弟遇害了!)
  
  “父亲大人。”平兵卫的声音很粗暴。
  
  “咱们家的孩子被人杀了呀!”
  
  “怎么啦?”甲斐正在上马,对平兵卫的话表示出诧异。
  
  (什么呀?这种表情!)见父亲对弟弟的死没有流露出半点儿伤感之情,平兵卫差点冲上前去把父亲从马上拽下来。父亲接下来的话,更刺伤了平兵卫的心:“老二如同下忍。下忍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嫡长子是平兵卫。这个地方的风俗是,如果平兵卫将来成为下山家的主人,就可以对当佃户的下忍吆五喝六。次子等人,不是被授以忍者之术当做下忍使唤,就是因为武艺平平而被送往寺院,出家当和尚。
  
  “这浑蛋小子!”甲斐说完后,骑上马走了。
  
  (什么……)平兵卫气得身体直发抖。还有一位男子,把平兵卫逼进了绝望的死胡同。他,就是无门。
  
  “那小子身手倒是挺快的。”无门好像在说次郎兵卫。他的声音悠然自得,大大咧咧地走近平兵卫。
  
  “别靠近我!”平兵卫气不打一处来,迅猛地摆好双刀,做出攻击架势。
  
  “干什么呀?”无门一缩身向后退去。
  
  “战斗结束了。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无门歪着脑袋打量平兵卫,露出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这家伙也是那类没心没肺的人呀!)无门也不是伊贺人中的例外。无门自觉无趣,朝一个正要走出要塞大门的年轻人叫了一声:“文吾。”便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都是些什么家伙!而且……)看着无门边笑边“啪啪”地拍打年轻人的脊背,平兵卫暗自思忖。
  
  (而且,我真糊涂呀!事到如今才注意到……)
  
  “——这些家伙不是人!”平兵卫小声嘀咕后,双手更紧地握住了双刀。

  平乐寺是现在伊贺上野城旧址的真言宗寺院,是祈祷国家平安的敕愿所,由平清盛奉后白河院的敕命修造的伽蓝。它的规模相当庞大,《伊水温故》一书中有记载:“有诸宇之伽蓝,三十六坊寮,寺领七百石。”该书是江户初期菊冈如幻在对伊贺国内的神社、寺院和历史遗迹等进行实地考察后编写的。这所巨大的寺院,位于上野台地这个重要的地理位置,通过后期修筑的城郭能够了解它的规模相当宏大。平乐寺四周围起了瓦顶板心泥墙,近乎要塞的构造。
  
  这个如同城堡般的平乐寺,被十二家评定众当成了会议所。遇到重大议题的时候,评定众以外的地侍也来参加集会,有时会议所要扩展到寿福寺、大光寺。位于平乐寺南面的夜叉门,由双层阁组建而成,因表面涂的是朱红色,因此也被称为赤门。百地三太夫率领无门等下忍,穿过赤门,进人平乐寺。下山甲斐也由平兵卫等人陪伴着来到寺院,然后,和三太夫两人一起,步人作为会议室的正殿。
  
  十二位地侍的下忍在寺院内等候。连这些下忍也被告知,织田家不仅降服了近江国、大和国,现在又控制了伊势国。显然,话题就是这紧迫问题:——伊势军队会打过来吗?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说木猿,”百地家的下忍就那个话题询问起老忍者。
  
  “如果伊势方面发起进攻的话,谁付我们钱呢?”下忍们关心的事只有这一件。光靠租种农田的收入,难以维持生计,为此,他们被各国的大名雇佣,靠承接搜集情报、暗杀行刺挣钱,贴补家用。不用说,酬金大半落入首领地侍的手里,尽管如此,这些钱仍是下忍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之一。如果伊势的军队入侵伊贺的话,就没有名正言顺的雇主了。
  
  “保卫伊贺国的战争,谁来付咱们钱?”不断有下忍来问木猿这个问题。
  
  “主公们不是会付的吗?”文吾一边插嘴,一边把手里剑掷向数间以外的靶子。据《伊乱记》所述,平乐寺也是下忍们磨炼武技的练功场。忍者们早上四点左右起床,整个上午忙于农活,下午开始,在平乐寺练隐身术等武功。
  
  “文吾,你还是忍者吗?说这话,别人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疙瘩。百地老爷子才不会付咱们工钱呢!”无门用鼻子哼笑着,心不在焉地从怀里摸出了手里剑。
  
  “白干哟!”说完,抖出了薄刃般的八方手里剑。投掷手里剑称“打”。无门纵向劈打出手里剑,但是,手里剑开始时是朝偏离攻击目标的方向飞出的。下忍们多次目睹过这个绝技,不过每次看都会惊叹不已。看上去似乎只有一枚的手里剑被打到空中后就化成好几枚,每枚都进行高速旋转,最终朝目标蜂拥而至。八方手里剑扎人所有目标的中心。这就是无门在下山要塞使用的绝招,飞散开来的手里剑从四面八方攻击敌人,令对方难以招架。
  
  “教教我吧。”文吾凑到无门跟前恳求道。

  “放你的狗屁。我就靠这功夫混饭吃的,怎么可能教你呢!”无门有点儿故弄玄虚,其实这手里剑的打法也没什么特别的技巧。手里剑的八个棱角如薄刃般向外弯曲,纵向投掷后,按照常理,由于空气的阻力,它还会飞回投掷者的手中。现在,只是把攻击目标放在八方手里剑旋转的轨道上而已。听了无门的回答,文吾心里感到很不爽快。正在此时,正殿的大门“吱呀呀”地打了开来,十二家评定众的地侍鱼贯而出,来到外面的廊子里。下忍们不约而同跪拜在地,以示敬意。
  
  “我们十二家有了共同的决定。”三太夫作为代表,宣布会议结果。
  
  “咱们如果与织田家为敌,国家就会灭亡。因此,趁现在织田军刚降服伊势之际,十二家评定众决定归顺织田家。”下忍们跪拜着,吵吵嚷嚷起来。
  
  ——要卖国呀?不是那种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喊声。
  
  ——织田家会按时付我们钱吗?是这种担心眼前利益的唧唧喳喳。
  
  “不可理喻的蠢材。”在《伊乱记》中,已故的北畠具教曾经这么评价伊贺人。这是因为伊贺人对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贪恋。无门对刚才询问木猿的下忍说:“太好了!首先,咱们不会白干了。”话音落地,无门一个人从跪拜的众人中站起,穿过赤门扬长而去。
  
  “这不是无门嘛!”在正殿外的廊子里,十二家评定众的成员之一,以阿拜郡三田乡的音羽为根据地的音羽半六露出揶揄的笑容说道:“三太夫大人,您对那家伙真是恩宠有加呀。”虽说是正规场合,三太夫也不会责难不辞而别的无门。但正如半六嘲讽的那样,对能挣大钱的无门,即使是主人三太夫,也不得不对他忍让三分。三太夫朝半六耷拉下脸,继续传达命令:“因此,派下山家的嫡子下山平兵卫作为使者到伊势,向伊势国司北畠信雄传达十二家评定众的意向。百地家的下忍文吾作为仆人一同前往。”发表完众议的结果后,十二家评定众也宣布散会。
  
  “又要让我去伊势呀。”文吾和平兵卫搭着话,不知不觉地靠了过来。平兵卫却对文吾置之不理。在从下山据点到平乐寺的一路上,他不断思考着一件事情,内心汹涌澎湃。
  
  (一定要让这帮人面兽心的家伙尝点儿苦头!)盯着络绎不绝涌出赤门的伊贺人,平兵卫暗下了决心。无门出了平乐寺,沿着久米川畔朝东走去,一路欣赏着刚刚开始发芽的麦田,他要回喰代村。百地三太夫的老巢喰代村,曾经是奈良兴福寺的寺院领地。很久以来,伊贺国大都由这种南都【南都:即奈良,与北都京都相对而言——译注】的寺院领地组成,其中以东大寺的寺院领地居多。但是,这些寺院领地现在基本上被地侍霸占分割殆尽了。百地三太夫也把本该向兴福寺上缴的地捐纳入到自己的怀里。

    无门不是回自己的家。麦田尽头的山脚下,建造着百地三太夫的要塞,当地人称百地要塞。要塞沿着山的斜面逐级而上,本城墙、内城墙、第三层围墙,还配置了出丸【出丸:日本的城郭内部按照不同用途被划分成一个个小区城,主要是为了保障万一敌人攻陷了一个区域,其他区域可继续存活、战斗。这种区域被称做“曲轮”,也被称为“九”。独立建筑在城外的曲轮,亦称“出丸”——译注】。它比伊贺国内的其他要塞要大出好多,格外引人注目。
  
  在高大土墙环绕的主郭旁,有个超过一反【反:面积单位,约合991.74平方米——译注】水田那么大的池子,无门等伊贺下忍就是在这个圆形池里被迫接受了忍术的技能。无门回到这个池子旁的小屋里。
  
  “我回来了。”无门进屋后,背对着他的小屋主人转过身来。是一位少年。
  
  “哟,是你呀!”少年扫兴地说:“谁请你来的呀。”就又埋头干自己的工作。无门偷眼观瞧少年手上的活儿,他正在研磨手里剑。少年是位铁匠,和铁匠父亲一起从近江的日野漂泊到伊贺,几年前,父亲去世了。少年已经从父亲那里学到了打铁技术,现在可以替代父亲从三太夫那里直接领取俸禄。少年不仅擅长做锅盆等生活用品,还能得心应手地打造手里剑和刀剑等兵器。三太夫命令做大型器具一类的力气活时,佃户们也会来帮个手,但基本上都是少年一个人完成。村里人丝毫不关心少年姓甚名谁,而是直截了当给了他一个绰号:“铁”。
  
  “铁。”无门也这么叫。
  
  “又做了好多呀!”
  
  “碍你事啦?”铁一边工作一边回答。
  
  “你要是指望和伊势作战,那算盘就要落空了。咱们要投靠织田家了。”
  
  “你说什么?”铁转过身来。除了百地家的火枪,铁独自承包了其他所有武器制造的活儿。那些兼做佃户的忍者如果想要武器,也到他这里来订货,当然,买武器的钱由佃户自己承担。铁预测伊贺会和伊势发生战事,因此打制了大量的手里剑。这些不同种类的手里剑,都是铁摸透了下忍们的喜好而特制的。
  
  “买这些东西的家伙,嗨,不会再有了吧。”无门看着堆积如山的手里剑,恶作剧似的笑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回你自己家去!”铁扔下手里的活,抬头看无门。
  
  “我不是没办法嘛,阿国不让我进门!”
  
  “话虽如此,你也不能两年赖在我家呀!”铁狠狠地剋了无门。阿国,是杉原将监武士大将军的女儿,两年前,无门从西国【西国:日本关西地方——译注】的安艺国(现在的广岛县西部)把她诓骗到了伊贺。但不知是何缘故,无门自从偷了阿国后,就跑到铁的小屋里住下,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老窝待过。
  
  “那种女人,得趁早赶走。”铁曾近距离看过这位被无门勾到手的女子,尽管在少年的眼里她也是花容月貌、婀娜多姿的姑娘,但女子那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度,着实让铁憋了一肚子无名火。
  
  “那种女人有什么好的?”
  
  “你这小鬼还太年轻,现在怎么会明白这其中的无穷乐趣?”无门嗤笑着说。
  
  “百地家的下忍都说你是个大傻瓜!”铁恶狠狠地砸出了怨言。无门的女人名声特别不好,提起她,村里人无不知晓。无门把双刀连同刀鞘一起解下,抛出一句:“把它们磨了。”就又出了小屋。
  
  “去哪儿?”
  
  “我的老窝。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你最好别再回来了!”铁冲着关上的门咆哮道。
  
  (哼!)铁满脸不高兴,从刀鞘里拔出了无门的双刀。刀刃上裹着一层薄薄的血脂。
  
  (那浑蛋!)铁意识到,无门两年来第一次开了杀戒。
  
  (发生了什么事?)铁莫名其妙地感到忐忑不安。无门的小农舍在喰代村的尽头,从铁的屋里出来,要穿过几家茅屋和几片田地才能到。
  
  (有啥好神气的!)暮色开始飘荡,踩踏完麦苗【踩踏麦苗:小麦旺苗有消耗养分、抗寒能力下降等害处,必须加以遇创,人为躁踏麦苗就是一种很好的手段——译注】的庄稼人对无门翻起白眼。无门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无门在喰代村遭到佃户们的排斥。对佃户们来说,烦他的理由有一箩筐。无门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讨人厌。
  
  但这个不讲理的男人,(关你们屁事呀!)像要表达满不在乎的心态,他高扬起下巴,悠然自得地走在田间小路上。奇妙的是,这个目空一切的无门,愈接近自家小屋,下巴也愈发向里收起,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他的背也开始驼了,身体似乎突然变成年长了四十岁的老人模样。等他没精打采、好不容易挪到小屋前,太阳也完全落了山。
  
  “我回来了。”无门手脚沉重、慢吞吞地拉开了移门。眼前出现的是配有火灶的土间【土间:日本农村的房屋,进门处一般只铺着土,叫土间,相当于我国旧式建筑的堂屋。里屋比土间高出一截,销地板或席子,脱了鞋再进去——译注】。不如说,整个小屋都是土间。
  
  “床在什么地方?”当无门第一次带阿国进这间屋子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虽然,做饭的地方和起居室之间摆着根横木,但可以说,它们之间几乎没有一点儿落差,因为,哪边房间都露着泥土。在所谓的起居室里,也只是敷衍了事地铺满了草席,屋子中央挖了一个火炉。无门心思重重地打开门,正要迈入小屋时,发现阿国就在火炉旁。
  
  “您回来啦。”阿国把头转向无门微微地歪了一下,算打招呼。不过,问候的态度里,没有半点儿对男子的谄媚。她,不露一丝一毫的表情。世上没有比美人的冷若冰霜更让人感到恐怖的事了。无门领教过好几次这种表情的威力,这一次,他也早早地泄了气。
  
  “这……”伴着一丝有气无力的声音,无门打怀里摸出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从三太夫那儿讨价还价要来的拼命钱。
  
  “有一百文钱。”无门畏畏缩缩地隔着横木递上了钱袋。阿国连瞟都不瞟一眼。无门微微地吸了口气,“那,怎么样呀?”手撑在席子上,他把身子探了过去。
  
  “什么怎么样?”
  
  “你看,都这么长时间了,能不能让我搬回来住呀?”
  
  “无门大人。”阿国的膝盖在草席上转了半个圈,她正面朝向了无门。仔细看,她身下的席子叠了好几张,难怪起居室的这儿那儿都露出了泥巴地。
  
  “请您到这儿来。”阿国用手指了一下自己跟前的地方,那里没有席子。
  
  “是。”无门回答后,跨过横木坎,到了阿国的指定地点,收齐双膝,恭恭敬敬地跪坐在泥土上。阿国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装钱的袋子。
  
  “首先,我不能收这个。”
  
  “为什么还不收呢?”
  
  “无门大人。”
  
  “是。”
  
  “您把我从安艺国我父亲那里拐来的时候,说过什么话吗?”
  
  无门清清楚楚地记着自己曾经夸下的海口,但是,他歪着头装傻:“不记得了。我当时说了很多,不知小姐指的是哪些话?”阿国一开始就没指望得到正儿八经的回答,她打断了无门:“我可是伊贺首屈一指的忍者,所以,这辈子都不会让阿国小姐为钱担心;所以,请和我一起回伊贺去,结为连理。”阿国进行了自我回答,模仿了一大段无门当时的自吹自擂。
  
  “您没有说过这种大话吗?”狠狠训斥孩子一般,阿国正颜厉色地说道。迄今为止,类似的唇枪舌剑重复过多次。到末了,都是无门理屈词穷。
  
  “话虽如此……”无门做了个怪样。阿国也如同往常一般,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您没有说过吗?”
  
  “说了。”无门重新把脊背挺得笔直。阿国指着钱袋:“那,这又算哪门子事?”
  
  “是钱呀!一百文永乐钱。”
  
  “无门大人。”
  
  “是。”
  
  “这一年里,您带了多少钱回家?”
  
  “这个,加上这一百文,总共是一贯三百文左右吧。”
  
  “错!是一贯两百八十六文!”阿国突然扯开了嗓门喊道。
  
  “是吗?”无门把头转向一边,想掩饰自己开始变得不耐烦的面孔。阿国爱唠叨钱,不是没有道理。阿国的父亲是俸禄千石的武将,她在安艺国娘家的生活非常奢侈,和佃户无门的生活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阿国眷恋和娘家一样豪华的生活,她盘算出,一年至少需要四十贯永乐钱(一贯等于千文),才可将就维持自己理想的生活。
  
  “正因为如此,”初到伊贺,阿国就和无门约法三章,“等您每年都能挣到四十贯的时候,咱们才结为夫妻。”从那以后,阿国把无门赶出了家门,自己占据了无门的小农舍。无门也不得不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这个约定,跑到铁的小屋里借住。但是,不管无门怎样绞尽脑汁,他一年也挣不到四十贯。更何况,无门把阿国带到伊贺后,就放弃了来钱最多最快的杀人营生,手头显得愈发拮据。

    为此,无门改变策略,一个劲儿地向阿国炫耀自己的谋生之道,展示自己的多才多艺,试图以此打动她,期望即使达不到她要求的四十贯,也能允许自己回来住。阿国不清楚无门干活挣钱的内容,只是对他在干忍者的行当略有耳闻。说到底,她根本就不在乎无门干什么。对阿国而言,她关心的不是他工作的内容,而是他能捧回多少银两。
  
  “您是什么意思啊?”阿国依然滔滔不绝地数落无门。
  
  “无门大人,您真有心要和我结为夫妻吗?”
  
  “我?当然是真心的。”无门撅着嘴回答。
  
  “我从安艺国带出来的金子早晚会用光,到那时,我就不得不向父亲赔不是,回到他的身边去。”阿国虽然唠叨,但实际上,她来伊贺的两年里,把从安艺国出逃时带出的金子,毫不吝啬地花费至今。在西国长大的阿国,好像特别害怕寒冷的冬天,一刻不停地烧木炭,让小屋温暖得和夏天一般。无门也注意到小屋出奇的热,却不敢提一个字。因为他长了记性,知道发牢骚的话,会招来什么样的反击,他可不愿意自讨没趣。无门往上翻着眼珠子,边偷看阿国边说:“以后,请小姐不要再说回家乡的话,好吗?”
  
  “不想让我说的话,就好好多挣点儿钱回来。”
  
  “您说得对!”无门单手握拳与另一手掌相击,行了个拳礼。说到这里,阿国更觉伤感,就又发牢骚,这也是无门习以为常的事情。
  
  “什么忍者、忍者的,原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其实,在伊贺就是个农民!伊贺第一的忍者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您真是第一吗?说起来,无门这个绰号到底是什么意思?”无门听到这里,基本上已是心不在焉了。阿国提高声调又问一遍:“什么意思?”
  
  “什么?”
  
  “我在问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真实的姓名?”
  
  “因为没有机会使用真正的名字呀,就算说出真正的名字,对方也不知道你是谁,村里的人也都如此。”就在此时,无门注意到了解救他的脚步声。
  
  “啊!”
  
  “干吗?”阿国一点儿也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
  
  “木猿。”无门话音刚落,就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阿国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打扰你们了吗?”阿国打开门后,拄着拐杖的木猿正站在那里,得意地微笑着。无门迫不及待地要摆脱阿国的追问,哪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呢?进来吧。”一边大声地发出邀请,一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就差没抓住木猿的手,把他引到火炉旁。见木猿进屋,阿国起身要走。
  
  “上哪儿?”无门问。
  
  “到外边去。”
  
  “请不要离开三间以外的距离。否则,我感受不到你的气息。”

  “我讨厌您使用这种令人作呕的功夫。”阿国赌气地扔了句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夫人好像讨厌忍者呀。”木猿苦笑着看着无门。
  
  “一点儿不错。”无门也微笑着应和。
  
  (这老爷子,来这里干什么?)心里泛起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这是伊贺人之间一对一说话时的共同心理。在《万川集海》一书中,木猿,即“下柘植的木猿”,是被具体提名的十一位身为隐忍术高手的忍者之一。这绰号的由来,据说是战斗时,他能在树木间自由飞移,连猴子见了都瞠目结舌。事实上,这位老忍者最得意的功夫,是模仿鼹鼠,用伊贺的方言叫“凹皋佬”。木猿,曾经是以土遁高手而闻名四方的忍者。尽管他现在上了年纪,可对这种人绝不能掉以轻心。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无门一声不响、目不转睛地看着曾经的着名土遁高手的脸。
  
  “无门呀。”木猿满面微笑,开始谈论白天发生的事件。在三太夫正准备离开平乐寺的时候,百地家的一个下忍竟失礼地对主公三太夫说:“关于无门的事情……”
  
  “你直说吧。”三太夫对下忍露出温和的微笑,这微笑像是在表达,主子我现在心情不错,你说什么,我都可以听听。
  
  “无门那个家伙在伊贺人的内战中,竟然领取例外的报酬。我们也冒着生命危险拼杀,您能否也给点儿报酬?”在伊贺国,因为小摩擦司空见惯的缘故,没有报酬也成了这里的惯例。无门在下山要塞杀次郎兵卫时,向三太夫索取了酬金,已是破例之事。这位下忍也希望自己与无门享有同等待遇。
  
  “就这事呀。”三太夫笑容依旧。
  
  “知道了,你们喜欢这么做也行。”
  
  “真的吗?”
  
  “我还会骗你吗?”
  
  提建议的下忍,欢天喜地和同伴正要走出赤门的时候,被一把刀从背面劈穿到了腹部,当场毙命。其他下忍马上摆开架势,围拢上来,刺客大声喊了一句:“这是主公的命令!”下忍们应了声:“是吗?”便轻描淡写地撤开,回喰代村去了。无门听到这里,面无表情地说:“那小子吃了豹子胆。”无门也和其他下忍一样,没有丝毫怜惜被杀同伴的心情。问那个吝啬的三太夫要钱,就如同恳求对方杀掉自己一样的愚蠢。
  
  “无门,为了你,那个老乡被干掉了。”木猿坦言道,是他这个老忍者奉三太夫的命令杀了那个下忍。
  
  “以后别再死乞白赖地问主公要钱。想要钱的话,就到其他国家的武将那里挣去。”木猿言下之意,不仅指出主公对无门的特别垂青,还强调了乡里人对他产生了反感。
  
  (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无门嘲笑着木猿徒劳无益的提醒:“这可不行,玩刀之人,性命朝夕难测。万一死了,好不容易拐来的女人不就抱不成了?白干活的话,我亏大了!”
  
  “你小子,两年都不动刀了。你封刀的这些日子,为了填补你的空缺,到别国当差的下忍死了多少,你不会不知道吧?”
  
  (谁关心这种闲事!)无门心中冷笑:“我最关心自己的性命。”说完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还有,就是阿国的欢心。”他扬起了半边眉毛。木猿依然微笑,叹了口气:“你竟然拐来武士门第的千金!女人抱过后就该扔掉。”
  
  (一点儿没错。)无门对自己的愚蠢行为也感到十分惊讶。两年前,无门奉三太夫之命,被西国雇佣,为其收集情报。和以往一样,顺便寻花问柳一番,东打听西打听,得知安艺国某身材魁梧武士将军的女儿有闭月羞花之色,是位绝代佳人。她就是阿国。无门立刻开始行动,潜入阿国所在的城馆,摸进了她的寝室。倒挂着看阿国的面庞,果然是位名不虚传的美人,楚楚动人的睡姿让无门痴痴地凝望了好一会儿。无门慢慢靠近她的脸,直到快脸贴脸的地方才停住。
  
  这个忍术很简单。用鼻子和女人同步呼吸片刻。眼见自己的呼吸和女人的完全一致时,再用双手紧紧地夹住女人的脸蛋儿,让她清醒过来。男人紧盯着近在咫尺睁开的双眼,送入一种自己的雄心锐气,就能夺去女人内心的自由。这时,只要你下命令,女人愿摆出任何痴态。
  
  “干什么呀?”但是,阿国一睁开眼,却朝着几乎紧贴自己的无门呵斥道,“闪开!”无门以前从未失过手,但不知是何原因,他的法术在阿国身上不起作用,失灵了。接下来无门的表现实在寒碜,让他丢了老脸。无门一紧张乱了方寸,露出了农民老土的腔调,像是要勾引村姑睡觉一样,开始唠唠叨叨那些海誓山盟的老套。最后,竟夸下海口:“这辈子都不会让您为钱的事情担心,所以,请小姐随我到伊贺去,咱们做夫妻。”
  
  “好,我同意。”阿国马上给了个肯定的答复。这么爽快,反倒让无门吓得心里扑通一跳。
  
  “只是,”阿国把无门推到一边,然后趴到他的身上:“除非哪一天咱们正式结为夫妻,不然,就合欢这一次。”和着女人特有的香气,阿国喃喃细语,一番云雨事后,他们出了寝室。阿国在这里那里倒腾出不少金子,然后随着无门去了伊贺。
  
  “所以,现在连小屋都被她霸占了。”木猿笑得露出了黄牙。
  
  “一点儿没错。”无门这么说着,大致猜到了木猿此行的目的。
  
  (别过来!)无门在心里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自从两年前,那个女人来了以后,你小子就不务正业,主公都很难请得动你了。”木猿还挂着笑,继续说道:“对于忍者来说,无须多愁善感!你小子是不是动了真情?”——就是生养七个崽子,也不能把心交给女人!三大忍术密传中,与《万川集海》齐名的《正忍记》(另一本,据传是服部半藏写的《忍秘传》)这么记载。如果产生信任,就会产生感情,时时动情的话,就会使需要冷酷无情的忍者之术衰亡。
  
  “像这样的女人,让我来结果她吧?”木猿探问道。
  
  “这可不行!”无门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木猿,只有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木猿也依然微笑着:“那你就得死!”边说边拔出藏在拐杖里的刀,横砍了过来。
  
  (又来这一套呀。)无门苦笑着,腾空跃起。啪啦一下,屁股落在了房梁上,哈哈大笑起来:“木猿,你已经老了!”
  
  “时光不饶人哪。”说完这话,木猿才终于收起了微笑,回复到老忍者平日里的愁眉苦脸,好像在说“我老爷子打不过你,所以放弃了攻击”。无门也心领神会,敏捷地从梁上跳回凉席。这时候,两个人都注意到外面的情形不对劲。由于外面寒冷,阿国蜷缩起身子,蹲靠在小屋的木板墙上。突然,有个人遮挡住月光,影子正好笼罩了阿国。是文吾,全身带血。他本该去伊势的。
  
  (啊!)就在阿国吃惊得要叫出声的刹那,无门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木猿依旧提着杖刀,背对着他俩,警惕地注视着黑暗的四周。文吾倒了下来,发出异常巨大的响声。但是,无门和木猿看也没看他一眼。
  
  “要是将来派不上用场的话,就杀了他。这样可以节约点儿粮食。”无门和木猿把昏倒的文吾带到了百地要塞的院子,百地三太夫走到回廊里,面无表情地扔了一句。一听到三太夫的命令,木猿立刻拔出杖刀,双手握住刀柄,朝着文吾的咽喉处,举刀就要抡去。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话。

  “等等!”无门制止了木猿。当然,他不是在可怜文吾。文吾的嘴角微微地动了起来,像是在嘀咕什么胡话。木猿也注意到这个变化,于是收起了刀。无门把脸靠近文吾的嘴角。
  
  “听出什么了吗?”无门长时间地凝视着文吾的嘴,木猿等得不耐烦了。
  
  “什么也听不清楚。”无门回答后,发句牢骚“真不想这么做呀”,就把食指和中指伸进文吾的口中。他用手感受文吾舌头的蠕动,让自己的舌头与之同步运动,但不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从无门的嘴里吐出:“我被下山平兵卫砍了。”通过文吾舌头的运动,揭示出下面的事件:本该前往伊势的平兵卫,刚出了位于伊贺境内的伊势地口,要进人布引山的时候,突然回转身,拔出双刀砍了文吾。当时,文吾正挑着担子跟在他后面,担子里面装的是平兵卫的会客正装。
  
  “这伤应该能让你坚持到喰代村。带着这伤转告百地三太夫,下山平兵卫将带着伊势的军队重返伊贺!”文吾的胸被劈裂开来,面对跪着的文吾,平兵卫正颜厉色地说完后,转过身,又开始朝伊势的方向大踏步走去。也许,平兵卫不仅在伊贺国内,在别的地方都可算是个过于耿直的怪人。这种性格的人都有一个通病:喜欢走极端。生父对弟弟次郎兵卫之死的冷漠反应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以此为由,他对伊贺人强烈憎恶,并发展到要采取行动把伊贺人斩草除根。
  
  “主公。”无门抬头看三太夫,抽出两根手指。

  “下山平兵卫是个叛徒。”三太夫自始至终没变过表情,仅仅用鼻子哼过一次而已。这时,下山平兵卫已来到伊势军队设置的关卡。在关口两侧燃烧的篝火旁,有一伙哨兵正在巡逻,当其中一位上来盘问时,平兵卫自报家门:“我是伊贺地侍下山甲斐的嫡子下山平兵卫。”然后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见北畠信雄大人。”哨兵们觉得这愣头青太无法无天了,一下子都把六尺护身棒对准了他。
  
  “等等!”平兵卫制止了他们的行动后,先从腿上卸掉了双刀,接着,把身上暗藏的四方手里剑和棒手里剑什么的都掏了出来,堆成了一座小山。哨兵们又准备上前制伏他时,“还没好!”平兵卫边说,边把右手放到左肩上,调整了一下气息后,发了力,“嗯!”随着骨头摩擦发出疹人的声音,他的左肩膀脱了臼,接着,右肩也离开了正常位置。
  
  “把我绑起来吧!”平兵卫命令道,盘腿原地坐下。哨兵们见此骇人举动,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次日清晨,下山平兵卫就被带到了信雄的所在地——田丸城。信雄原先住在从北畠家抢夺来的大河内城,在暗杀北畠具教的前一年移居到了田丸城。
  
  (田丸城已今非昔比,更加气派了。)平兵卫骑着马,在通过城的正门时,为织田家的财力所震撼。田丸城曾经是北畠家的据点之一,平兵卫看到过它以前的模样。

    当时的田丸城建在位于田边的丘陵东部的玉丸山上。等它成了信雄的居城后,进行了大规模的土木改造工程。首先,把玉丸山从田边丘陵分断开来,重新在玉丸山上修筑了本丸【本丸(一之丸、本城):城的中心地带,平时是城主生活起居的地方,战时是指挥部。在近代城郭里,这里也是天守阁或政府的所在地——译者注】、北之丸、二之丸【二之丸:直接防卫本丸的区域,可以用来储藏武器、弹药、兵粮。平时为了做防守的准备,一般这里也会建有城主的临时住所。一般来说,二之丸以内的部分都被称做“内曲轮”或者“内城”——译者注】、三之丸【三之九:对本丸提供间接的防守,同时也是直接防守二之丸的曲轮。主要由城的外郭广大空地组成,平时是家臣的住宅、养马场等的所在地——译者注】等各曲轮。

    城外还挖掘了宽度近十间的护城河,壕堑壁全都是巨石堆砌而成。仰视山顶的本城,还耸立着三层楼的天守阁。
  
  “不得不再把你绑起来,请忍耐一下!我一定会安排你和主公见面。”说这话的是柘植三郎左卫门,眼睛里充满了诚意。他的马和平兵卫并排行进着。——有个自称是下山平兵卫的伊贺人出现在伊势地口的关卡。深夜,三郎左卫门收到了这个通知。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带着自己的家臣,匆忙出了位于三之丸的宅邸,心急火燎地赶往关卡。三郎左卫门曾是十二家评定众的一员。不仅认识平兵卫的父亲下山甲斐,也见过几次幼年时的平兵卫。
  
  “长成大人了!”在哨亭看到平兵卫后,三郎左卫门发出欣喜的感叹声。可是,平兵卫一见到三郎左卫门,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哭着说道:“那些家伙,都不是人!”
  
  (哎呀,这小伙子……)三郎左卫门对他刮目相看。
  
  (和我是一路人!)三郎左卫门也是对伊贺的人情世俗绝望的“怪人”。和平兵卫一样,为了消灭伊贺,起先想依仗伊势北畠家的势力,便投靠了北畠家的一族木造家。但是,当时北皇家的家主北畠具教虽然制订了征服伊贺的计划,却迫不得已半途而废。因为织田信长率军从北面开始进攻伊势,具教只得集中所有力量保全自己。北畠家已经帮不上忙了。正当三郎左卫门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与日俱增的信长的势力,信长以破竹之势横扫着伊势,三郎左卫门又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这个人为了击溃伊贺,策反木造家很快地投降了信长。听了平兵卫的这句话,三郎左卫门什么都明白了。
  
  “松绑!”命令哨兵后,三郎左卫门当场向平兵卫保证,让他与被尊称为“御本所”的信雄见面。三郎左卫门回到三之丸自己的宅邸,吩咐下忍要殷勤接待平兵卫,随后又亲自前往信雄所在的本丸。三郎左卫门向信雄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好不容易才说服主公答应平兵卫的进见请求,并恳求主公召集日置大膳和长野左京亮等重臣也列席。
  
  正午过后,信雄的重臣都聚集到了本丸的大厅。重臣各坐大厅两侧,再次遭到捆绑的平兵卫被带到末席的中央坐下。过了一会儿,信雄才出现在上席处,一脸的不乐意:“是你吗,说什么要向我汇报情况的伊贺人?”说完后,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转向柘植三郎左卫门。——这家伙不会突然挣脱绳索,冲上来伤害我吧?信雄的脸上这么写着。三郎左卫门察觉到了这个意思:“他已经自己把两个肩膀弄脱了臼,而且,我们绑得非常结实。他现在已经不可能使用金蝉脱壳之术了。”
  
  “有什么事情就直接对我说吧。”信雄觉得安心后,催促平兵卫。平兵卫自报家门后说:“伊贺的家伙都不是人。在下恳请御本所,用您强大的武力打到伊贺去,把那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斩尽杀绝!”
  
  “你这个伊贺人建议我攻打伊贺吗?”信雄不禁哑然。突然,长野左京亮把身子转向信雄,猛地开口道:“御本所,这个人说不定是带着十二家评定众的密令来的。如果轻率攻打伊贺,必定会中敌人圈套。”说完,又把头刷地转向三郎左卫门。
  
  “柘植,你这家伙为什么同意让这样的人来拜见御本所?你也是和他们一伙的吧?”
  
  “请您说话注意点儿!”三郎左卫门针锋相对地反击左京亮。接着,转向信雄:“御本所,您信得过我三郎左卫门吗?”
  
  “你想说什么?”
  
  “如果您信得过我三郎左卫门,也就可以相信这位平兵卫。”
  
  ——话虽如此。信雄显出苦涩的表情。迄今为止,有好几批伊贺刺客奉十二家评定众之命前来行刺。他们一番花言巧语取得信雄的信任,在有机会接近信雄的时候,妄图加害。但三郎左卫门凭着他伊贺人独特的嗅觉,一一识破了他们的伎俩,信雄才化险为夷。因此,在这一点上,他的眼力远比左京亮等人值得信赖。
  
  “就算万一中了圈套,咱们也不会失败。”三郎左卫门继续说道:“情况非常清楚,左京亮大人。”伊贺的正规兵力,打足了算也就五千。与此相比,伊势有将近三倍之多的兵力。
  
  “那么为什么这个家伙要鼓动咱们到伊贺去?”左京亮不能打消自己的怀疑。
  
  “您还没明白吗?”三郎左卫门指着平兵卫动情地说:“因为这个小伙子打心底里憎恨伊贺,已经彻底背叛了他们。”听着重臣的舌战,信雄变得愈发焦躁起来。——这些家伙在搞什么?在谈论伊贺人拉我们去、不拉我们去的话题之前,不是还有其他先要注意到的事情吗?
  
  “咱们根本就不可能进攻伊贺。”信雄几乎发出怪声叫道:“都忘了吗?父亲大人吩咐过的事情。不要轻易对伊贺下手,你们是怎么听这个指示的!”他的话音刚落,三郎左卫门就笑了起来。笑声显得特别轻松愉快。
  
  “御本所,”三郎左卫门用试探性的目光看着面露不解之色的信雄:“您是这么理解您父亲大人的指示的吗?”
  
  (不好!)左京亮一下子看透了这个奇妙的把戏。他识破了这个伊贺人将要用狡猾的言语操控信雄。
  
  “柘植,你要忽悠御本所吗?”左京亮怒喝一声,转向信雄:“御本所,您不能再听这个伊贺人的话了。”但为时已晚,信雄已经被这个伊贺人的言语所迷惑,被牵着鼻子走了。
  
  “左京亮,不用你管。”信雄阻止左京亮后,又发出了敦促:“三郎左,说来听听。”
  
  “那就恕我直言。”三郎左卫门对信雄低头行了一个礼:“在下认为,那个指示是句反话,织田大人真正的意图是,希望只靠御本所您自己的力量来夺取伊贺。现在伊贺人又来投诚,天赐良机,正好有了进攻伊贺的借口。”三郎左卫门牢牢地抓住了信雄的弱点。他话还没说完,信雄就变了脸色,默然沉思起来。重臣们见势不妙,也都跟着信雄变得沉默寡言。
  
  但有个人毫无顾忌。他就是日置大膳:“你们这帮家伙,真让我觉得好笑啊!”这个大块头,发出了与此时气氛格格不人的洪亮声音,说的内容也与议论的主题毫不相干:“他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就那么点儿人,消灭他们,根本就算不上建功立业。讨伐弱者的战斗,我日置大膳可不参加。”大膳的这番话,充分展现了他特有的武士英雄气概,不想这却成了最终驱使信雄下决心攻打伊贺的要因。
  
  “我已经决定了。”信雄喘着粗气,斩钉截铁地说:“进攻伊贺!”信雄正面否定了大膳,明确表示要攻打伊贺,除了三郎左卫门以外,其他重臣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起来。他们心里不服,却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但是,信雄敏感地捕捉到重臣们的不满。——这些家伙,只因惧怕我老爷子的武威,才做出一副尊重我的样子。虽说表面上尊重也是理所应当,但这让信雄的心变得极端敏感。重臣们基本上比信雄大上二十多岁,他们不经意的表情和动作,都能让这个年轻主子产生过敏反应。
  
  可笑的是,信雄还要用语言来表达出这种过激的心理反应,态度也变得歇斯底里:“有什么不满吗?要是对我不满的话,可以去找我父亲说嘛。”到头来,还是仰仗老子的威望。信长的威望有明显的效果,重臣的目光一致朝下,开始数地板上的木纹。三郎左卫门见此情形,不失时机地继续鼓动信雄:“既然如此,那就要在伊贺修筑一个屯兵点。”
  
  “该怎么办?”
  
  “在伊贺有个丸山城,是北畠具教卿命令修筑的,建到一半便放弃了。咱们可以完成这座城堡的建设。”三郎左卫门提出了战略方案。
  
  (为了进攻伊贺,再一次修筑丸山城呀?)三郎左卫门的建议出人意料,大膳微微地吃了一惊。大膳当然知道旧主具教曾经打算征服伊贺的计划,甚至知道那也是三郎左卫门蛊惑的结果。那是发生在信雄入赘北畠家之前的事。北畠具教为了征服伊贺,建丸山城作为据点。该城距离平乐寺东南约三里,在山田郡依那具乡下神户村境内。不用说,它是在伊贺国内。不知是何缘故,伊贺人那时竟然允许异乡人在伊贺国内修筑城堡。
  
  到伊贺去取得这个筑城许可的,也是柘植三郎左卫门。但是后来,具教因本国北方受到信长的威胁,不得不增强伊势的防卫,便终止在丸山筑城,调回了自己的军队。这事让三郎左卫门感到非常沮丧,也促使他日后成为织田家侵略伊势的向导。这在前文中已提到。
  
  “伊贺人会再次允许外人在伊贺筑城吗?”信雄提出了这个重臣都抱有的疑问,三郎左卫门立刻回答:“在下愿意再次前往伊贺,以御本所使者的名义,让十二家评定众答应咱们在丸山筑城。”
  
  “三郎左,行吗?”
  
  “如果熟悉伊贺人弱点的话,应该十拿九稳。北畠具教大人也曾用过这一手。”正当他要继续说明“这一手”的时候,“我也去。”大膳大声说道,一边还挖着耳朵,显得很无聊的样子。
  
  “哼,不知刮的什么风啊!”信雄冷笑着讥讽道。
  
  “我自有想法。”大膳抬起半边眉毛,也冷笑应对。之后,信雄下令把平兵卫监禁在城内。虽然三郎左卫门反对,但平兵卫倒是乐意接受。
  
  “既然如此,就等三郎左卫门和大膳准备齐全,即时前往伊贺。”信雄下达命令后,便离开了大厅。三郎左卫门回到城内自己的住宅后,先派出了打前站的使者。两天后,和大膳一起前往伊贺。
  
  十二家评定众接待了柘植三郎左卫门派出的先遣使者,并在三郎左卫门和日置大膳到达的当天,等候在平乐寺的正殿里。
  
  “伊势派使者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一位评定众面带愁容地问。伊势的先遗使者只传达了三郎左卫门和日置大膳要来伊贺的消息,便迅速返回了伊势。
  
  “大战原本不可避免,要是平兵卫这小子成了叛徒的话,他们的到来肯定就是战争的前兆。”说这话的是音羽半六。也许是浑身骨头节儿疼痛的缘故,他一刻不停地在按摩肩膀呀、手腕呀这些地方,这会儿,又把手揉到了脖颈后面:“我说甲斐,你有何高招来处理这烂摊子呀?”下山甲斐只报以冷笑,一言不发。尽管甲斐已五十多岁了,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显得异常年轻,常常让人误以为他是二十多岁的小伙。不仅是甲斐,十二家评定众个个都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轻十几岁,或许是他们把所有的劳苦都让下忍担当的缘故吧。
  
  “哎,三太夫。”半六见甲斐不作答,露出不快之色,转而把溜光粉润的面孔朝向百地三太夫。他已模模糊糊察觉到了什么事情。
  
  “你和甲斐发生冲突的时候,为什么要派出无门杀了平兵卫的弟弟次郎兵卫?”半六放低了声音问。三太夫纵声笑了起来:“半六,事到如今,你才注意到?”
  
  “是为了让平兵卫背叛伊贺吗?”半六追问,声音压得更低了。三太夫转而变成微笑,把眯着的眼睛眯缝得更细,慢慢地点了点头。
  
  “甲斐,你小子竟然对自己的儿子施计吗?”突然,半六转回身,朝甲斐叫着问道。
  
  “嗯,没错呀。”甲斐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老谋深算的骄傲。据甲斐说,他为了杀掉信雄,已经先后给好几个忍者下了密令,陆续派遣他们到伊势去行刺。但是,全被忍者出身的柘植三郎左卫门识破,计划都归于泡影。
  
  “所以,只好使用苦肉计,牺牲自己的两个儿子。平兵卫被蒙在鼓里,觉得冲突事件是真实的,没人逼迫他,完全是心甘情愿地背叛了伊势。”甲斐停顿一下,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扫了一圈评定众后,继续滔滔不绝:“平兵卫本来就是个怪胎,亲眼目睹自己的弟弟被人杀害,要是不能报仇雪恨的话,肯定会跑到伊势去。接下来,柘植三郎左卫门也一定会赞同他,说服信雄那小子派军队到伊贺来。北畠具教要求在丸山筑城的时候,就是柘植那家伙前来充当使者的。”
  
  “原来,那场冲突只是一个圈套呀!”三太夫和甲斐的谋略,让半六也感到毛骨悚然。不过,忍者之术原本就该这样。跳呀翻呀什么的武功不是忍术的本质。使用肉体来工作,是无门等下忍的职责。三太夫等地侍主要靠智慧、计谋来驱使下忍为之卖命。解读被施了计的对手的“心”态,一旦抓到“心”理上的破绽,就能牵着对方的鼻子走。这就是忍者之术的最高境界。
  
  凡是人,都不愿在对方面前暴露自己的弱点,控制、把握住这个尺度的“心”,伊贺人称之为“无门的一关”,即没有门的关卡。打破这个关卡,找到对方弱点,在决策者的眼中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因此,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万川集海》中仅有几处描写了当时十二家评定众的心境。

    在“定能入侵之夜的八条注意事项”中,恬不知耻地记载:“有悲伤之事后二三夜,易入。”意思是,乘人之危,还要找最佳时机。遭遇悲伤事的人家,悲者产生困乏、松懈不是在当天,而是在第二或第三天,可乘此最佳时机,偷偷潜人。另外,《正忍记》中也有一段:“己祸于人,视为劣举,世之常理也。然,忍者不觉耻。”意思是,忍者不在乎嫁祸于人。普通人觉得把自己的灾难推给他人是非常卑鄙的,因此不屑一顾。但是,忍者却乐此不疲。这样的价值观对于当时具有雄韬伟略的武士来说,也不能忍受。
  
  “忍者乃下贱之职,不适武士。”寒川辰清在《近江舆地志略》一书中对伊贺忍者如此评价,表达了作者对忍者的憎恶之情。

    甲斐揭开计谋真相后,十二家评定众出现了动摇。半六等人大发雷霆:“发什么神经呀?为什么挖空心思地引狼人室?”半六指出,允诺北皇具教在丸山筑城,是统治丸山依那具乡的小泉家的一己之意,不是伊贺各家的整体意思。那时,也有类似伊贺惣国一揆和伊贺十二家评定众这样的同盟,但没有明文规定。因此,伊贺的其他地侍尽管担心北畠家的威胁,但对于小泉家处置自家领地的决定却无可奈何,只得在筑城开始后认可。也有对此事的反省,于是各家共同制定了《伊贺惣国一揆规章》。
  
  “太自说自话了!”半六大声斥责。何况,信雄率领的伊势军队,足足超过了一万人,伊贺才有五千左右的兵力,怎么能够与之抗衡。
  
  “伊贺会赢!”三太夫用坚定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意欲阻断评定众的动摇。
  
  “伊势不是坚如磐石。”根据三太夫的判断,伊势的信雄犯了一个大错,竟让北畠具教的旧臣杀害旧主。这些旧臣的“无门的一关”不可能不因此而变异,心理不可能不产生扭曲。
  
  “被迫参与秘密杀害旧主,一定会让某些北畠旧臣仇恨信雄。”——日置大膳。三太夫特地提到了这个名字。大膳极度重视武者风范,特别厌恶讨伐弱者,与信雄的关系也搞得很僵,这些情况三太夫都了然于胸。
  
  “大膳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下达了攻打伊贺的军令,他肯定会拒绝参战。”大膳虽然只率领两千左右的士兵,但毫无疑问,如没有大膳这样的武士加盟,伊势军队的士气就会减半。
  
  “如果日置大膳不参加,剩下的知名武将就只有长野左京亮了。”一个评定众随口说道。见胆怯动摇的气氛在渐渐缓和,三太夫抓住时机,乘胜追击地补充:“如果打败信雄的军队,就等于打败了织田家的军队,伊贺的勇名也将威震天下。”
  
  “这样一来,下忍的订单也会多起来吧?”半六快速判断,情不自禁低吟着问道。如果能够打败所向披靡、制霸日本中部的织田家,那么反抗织田家的各地大名,将争先恐后地雇佣伊贺的下忍。毋庸置疑,每个下忍的雇佣金也就能直线飙涨。
  
  “归根到底,”三太夫狡黠地笑着转向半六,“破了信雄这兔崽子,我们就会发财呀!”半六听后,双手交叉胸前,点着头陷入了沉思。然而,令人担心的是这个谋略的关键部分:“日置大膳,真的会拒绝进攻伊贺吗?”正当半六询问三太夫时,下忍进入正殿跪报:“禀报各位大人,伊势的使者已经翻过了长野岭。”
  
  “半六,你马上可以亲眼见到大膳这小子了,仔细观察后,相信你会同意我说的话。”三太夫笑容依旧地说道。

    日置大膳和柘植三郎左卫门以及几十个随行家臣,闯人布引山地,翻过长野岭,通过阿波口,进入伊贺境内。
  
  “够狠的呀,一针见血地击中了信雄的要害!”大膳骑在马上,对与之并肩而行的三郎左卫门说道。大膳一侧,有条小河流淌着,与其他顺群山蜿蜒而下的泉水溪流汇合,最终形成服部川。如果信雄率军进人伊贺,只能沿着这条河流前进。
  
  “无论如何,我都要拿下伊贺。”三郎左卫门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我投靠织田家,就是为了这个夙愿。”大膳不知道三郎左卫门的心里竟然埋着这样一个秘密。
  
  “你自己就是伊贺的,为什么这么憎恨伊贺人?”
  
  “我在伊贺,还曾经是十二家评定众成员之一的时候,有个评定众和其他家族发生冲突,要借我的下忍,被我拒绝后,就杀了我的儿子。”
  
  “就因为这件事吗?”大膳心里一咯噔,转过身看着三郎左卫门的侧面,这个伊贺人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凄凉。
  
  “我到十二家评定众那里去申诉,没有一个人在乎,满脸摆着这种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神态。他们的冷酷无情和下山平兵卫说的一样。”——伊贺的家伙都不是人。三郎左卫门说完紧绷起嘴角。听了这个伊贺人令人诧异的告白,大膳大感意外。(这家伙!)——也许不像想的那么坏。话说回来,为了个人夙愿,就非要把伊势国出卖给织田家?

    “你不也是那些忘恩负义之徒的同类吗?”大膳抛出这句话后,加快马速,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与其他武士不同,大膳讨厌伊贺人有他自己独特的原因。这要从大膳的出身说起。实际上,这个人的祖先也是伊贺人。根据《三国地志》记载,努力帮助源赖朝逃过劫难的平宗清有三个孩子,他立长子为日置氏、次子为福地氏、三男为北村氏,让他们分别住在伊贺的下柘植、上柘植、中柘植。下柘植有日置氏的氏神——日置神社,这个事实强有力地证明了日置氏是伊贺人。另一方,三郎左卫门属柘植氏,祖先也是平宗清,日置氏和柘植氏本是同根同源的一家人。
  
  (但是——)每当大膳想起自己是伊贺人时,必定会联想起一个人的名字。他就是日置流射术的祖先日置弹正正次。大约在大膳降于人世的一百年前,日置弹正正次出生在伊贺。他武功盖世,创立的箭术在战国时期分化出诸多流派。他令大膳把持自我和心中的根。大膳坚持使用武士的表艺箭术,过分地表现武土风范,就是因为受到祖上这位伊贺人的影响。
  
  话虽如此,也只有大膳这么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和三郎左卫门不同,他并没有在伊贺生长。北畠家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他佩服的人,倒是他们敬畏大膳的武艺。大膳跑开后,三郎左卫门不慌不忙、慢慢悠悠地驾马前行。这时,穿着一身忍者服的伊贺人接二连三地从树后闪现出来。随从的家臣立刻摆出了战斗架势。
  
  “没事儿。”三郎左卫门吆喝了一声。伊贺人把三郎左卫门围了一圈,同道而行。无语,像是要带他们去平乐寺。突然,“主公!”有个人叫道。三郎左卫门从马上往下看,那个伊贺人抬起头,是副苍老的面孔。

  “这不是木猿吗?”三郎左卫门发出了亲切的声音。木猿原本是侍奉柘植家的下忍,不愿意随三郎左卫门去伊势,这个老忍者就留在了伊贺。三郎左卫门在伊贺的时候对下忍非常好,这也是他被视为怪人的理由之一。现在,这位木猿的旧主带着平易近人的调子说:“离开我们家后,如今在侍奉哪家呀?”
  
  “我在百地家哟。”木猿低下头回答。
  
  “木猿,你也变老了,拿手的土遁术不会也荒废了吧?”这句话是三郎左卫门的失误。衰老对于这个老忍者来说是个沉重的话题。岁月不饶人,在一人独处的时候,木猿对自己忍术的衰退感到如坐针毡。伊贺人特有的、阴沉沉的愤怒充溢了木猿的心。——定要宰掉这个人!老了,就被人家说了这么一句,就轻易决定了性命攸关的事。但这也就是伊贺人的能耐,不露一丝杀意。
  
  “是啊,这还真不好回答呀。要是能向您献丑的话,也只有在战场上啦。”——用土遁术杀你!要是伊贺人的话,也许能听出这句话的潜台词。不过,三郎左卫门没能听出来,他微微地笑了。这个人已经忘记了伊贺人的思维方式。驱马小跑而去的大膳,也被来带路的伊贺人围拢。
  
  “嘿。”向大膳打招呼的是无门。
  
  “怎么?是你呀。”
  
  “还是这么巨大呀!”无门嘲弄般地抬头讥讽道。其实无门的话也没错,魁梧的大膳骑在马上,在地面上的人眼里,他的“巨大”更被夸张了。无门中等身材,像这样消瘦的家伙,大膳的一只手都可能把他捏死。
  
  “我可当过你的雇主哟,说话不能客气点儿吗?”大膳禁不住苦笑起来。在大河内战役的时候,为了搅乱织田军的阵脚,大膳曾经雇佣过无门。那时这小子老老实实的,单腿蹲跪在院子的白沙地上。不料,战事一结束,没了雇佣关系,竟然这么出言不逊。
  
  “要是付钱的话,不管你要求礼仪,还是要其他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
  
  (不愧是伊贺人呀!)大膳并不讨厌无门。他讨厌像百地三太夫那样老奸巨猾的地侍。听从地侍使唤的无门等下忍虽然翻脸就不认人,但是大膳却不会生气,相反,把他们看做是缺根筋的山兽,有点儿可爱。
  
  “后来怎么样了?和安艺的小姐成夫妻了吗?”指的是阿国。大膳竟然知道这事。多半是被别国雇佣的伊贺下忍闲得无聊,和人东拉西扯时,当笑料抖了出去,这样传来传去,就传到了大膳的耳朵里吧。真是如此的话,无门的“妻管炎”话题一定成了全国传播的情报。
  
  “还不知道吗?她已经是我老婆了。”无门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好像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眉毛不停地抽动起来。不知怎么回事,一提到阿国,这个忍者高手的言行就会变得幼稚,比小孩还不如。
  
  “还是忍者嘞,说谎还露馅呀!”大膳展开大口笑起来。不久,大膳一行人穿过布引山地,进入上野盆地。沿着服部川,通过下阿波。在穿过川北的村落时,还是鲜明的峡谷景色,等快到平田的村落时,四周已呈现出被山峦环抱的盆地面貌。在大膳前方的台地上,能看到像是城郭模样的建筑。

  “那就是平乐寺。”无门没精打采地指了一下。八平乐寺内拥挤不堪。大膳率先穿过赤门。十二家评定众的下忍一见伊势使者来了,立即分立两侧,腾出一条通往正殿的路。无门刚进院子,也不向大膳打声招呼,就一头扎进下忍堆里,不见了踪影。
  
  (真是个没情没义的家伙!)大膳忍不住小声地冒出一句,依旧骑在马上朝着正殿行进。紧随着的是徒步的武士,有几个人肩上还扛着看上去很重的担子。
  
  “哟,挺顽强的嘛!”扎进下忍堆里的无门,朝一个人打了声招呼,顺便用巴掌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此人就是文吾。
  
  “哎,疼,疼啊!”正如无门所说的那样,文吾基本恢复了元气。
  
  “是饥渴丸起的作用吗?”文吾一听到这句问话,就露出厌烦的神情。饥渴丸是一种营养品,据说服用三粒,身心疾劳就能全消。它的制法是:人参10、荞麦粉20、小麦粉20、山芋10、繁缕1、薏苡仁10、糯米20的比例,混合搅拌均匀,用酒熬煮,制成丸药。
  
  “是呀,味道太他妈的差劲了!”虽然药效不是很确定,但好像对文吾还是起了作用。大膳骑着马从这两个人面前通过。
  
  “我在伊势见过那个家伙!”文吾小声告诉无门。

  “啊,是日置大膳。”无门说完,又用下巴示意:“看他手臂。”
  
  “是猿臂。”意思是猿猴的胳膊。大膳原本已是六尺多高的巨汉,但还长有一双奇异的长胳膊,甚至连那魁梧身材都与之不配。
  
  “神射手的秘密就在于那双猿猴一般的手臂呀!”文吾终于认识了在伊势把同伴射成两半的弓箭手,不由得感叹:“合情合理。好威风的武士气派!”他看大膳都快人了迷。接着,三郎左卫门也过去了。
  
  “我在三灌御所也见过那个人。”
  
  “是柘植三郎左卫门,曾经也是十二家评定众的一员。他对伊贺大失所望,先投奔伊势的北畠具教,现在变成了信雄的人。”无门一边介绍,一边观望十二家评定众到正殿外迎接大膳和三郎左卫门。两位伊势武士在评定众的引领下,消失在正殿里,挑担子的一众武士也紧随其后。正殿里有一个八尺高的如来佛坐像,是春日的佛像工匠精心制作的。十二家评定众背对着佛像坐成一排。日置大膳和柘植三郎左卫门面对佛像落座,其他随从待在两人身后。
  
  “柘植大人,好久不见呀!听说您在伊势取得了很大的成功。”音羽半六开了第一炮。半六不可能不知道三郎左卫门到伊势去的理由,尽管如此,还厚颜无耻地露出谄媚的笑容。三郎左卫门也像是伊贺人那样逢场作戏地说道:“哪里哪里,我离开伊贺的时候,心里还觉得特别难受。”他恭敬地表达了歉意,甚至还低下了头。
  
  “瞧您说的。”半六说完后,转向大膳:“这位是日置大膳大人,伊势首屈一指的武士呀!”
  
  “恭维话就免了吧。”大膳不像三郎左卫门那样老成,对于半六送出的笑容,毫无顾忌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那么,”半六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大膳的生硬态度,“伊势的御本所派遣使者到伊贺来,有什么公干哪?”
  
  “好,言归正传,我来向十二家评定众禀报。”三郎左卫门恭敬礼貌地大声说道:“伊势的御本所欢迎十二家评定众以及伊贺所有的豪族,都能成为织田家的给人。”
  
  “是吗?”半六含糊地答道。欢迎成为给人。也就是说,织田家将承认伊贺地侍对领地的所有权,作为交换,他们要加入织田家的军团。但是,对于一向随心所欲行事的地侍来说,这个提案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不过,”看到十二家评定众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三郎左卫门紧跟着说:“御本所还说了,如果大家接受这个请求,愿意帮助各位再建丸山城。”先提出评定众可能不接受的条件,再提议赠送一座城堡。如果唐突建议单单白送一座城的话,定会引起伊贺人的怀疑。当然,对于三郎左卫门而言,根本就不会将城平白无故地赠与对方。他的如意算盘是,等城竣工后,就立刻抢占,作为进攻伊贺的据点。他始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用武力征讨伊贺。
  
  (伊贺人会怎么出牌呀?)大膳来回审视着十二家评定众。
  
  “太荒唐了,在伊贺国内建什么伊势人的城堡?这怎么可能答应呢!”下山甲斐叫了起来。不用说,这是按照百地三太夫的意图演的戏而已。——打算再建丸山城,以此作为据点侵略伊贺吗?三太夫早就清楚地预料到了信雄在丸山筑城的险恶用心。三太夫想让对方来进攻伊贺,心里倒是举双手欢迎这个提案。但是,轻易地答应筑城,说不定会引起对方怀疑,猜透自己的心思。
  
  “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这个提议。”像是下定了决心,甲斐再一次怒吼道。
  
  “你看不是!”大膳露出了愉快的神色,对三郎左卫门咬耳朵。正如这些伊贺人所言,怎么会有让他国的人到自己国家来建城的傻子。
  
  “没有说要建伊势人的城堡。这个平乐寺,现在对于十二家评定众来说,显得过于拥挤狭小。我们将献上一座四周环绕石围墙、护城河的当今最先进的城堡。”三郎左卫门依旧耐心地对着甲斐解释。
  
  (真厉害!),大膳非常惊讶。三郎左卫门的表情里面竟然满是诚心实意的样子。鄙视这个伊贺人的心情不由得又涌上了心头。经三郎左卫门耐心的说明,伊贺人好像有点儿感兴趣了。
  
  “带天守阁吗,就像田丸城那样的?”甚至还有人提出了问题。
  
  “当然附带天守阁。”三郎左卫门一边向身后等候的随从示意,一边继续说道:“而且,伊势方面绝不会让伊贺人白帮忙,筑城的一切费用,我们全包。”话音刚落,随从武士把从伊势担来的箱子猛地一个个打了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地装满了金块和银块。金光四射,满堂生辉。十二家评定众一看到里面的钱,不约而同地骚动起来。何止是骚动!——若给金银米钱,皆大悦……《伊乱记》中这么记载了当时十二家评定众笑逐颜开的模样。
  
  “是个不错的建议吧。”三太夫也做出一副垂涎三尺的表情向每个十二家评定众询问道。评定众们也假装看傻了眼,不停地点着头。
  
  (还真有这样的傻瓜呀!)对眼前展现的伊贺人本性,大膳惊讶到了极点。傻呀!什么在伊贺筑城,这侵略目的不明摆着吗?这些家伙起先还有点儿脑子,产生过一丝怀疑,可看到金子银子后,就像没了魂一样。我当有什么高招呢。北畠具教曾让三郎左卫门到伊贺来,说服这里的人在丸山筑城的“这一手”,只是到处花钱的招数而已。——如果熟悉伊贺人的弱点的话。
  
  (三郎左卫门对信雄说的“弱点”,就是这么点儿事呀?)大膳内心这么感叹,突然大声喊道:“你们都是傻瓜吗?”大膳特意向信雄提出让自己到伊贺去,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我说,”两只猿臂交叉在胸前,大膳满脸惊讶之色:“你们不明白,这是信雄要进攻伊贺吗?一旦筑城完毕,伊势军队就会扣下城堡的。”大膳揭露信雄的意图,打算粉碎进攻伊贺的计划。
  
  ——浑蛋!愤怒瞬间写在三郎左卫门的脸上,他狠狠地瞪了大膳一眼。突然,殿内回荡起爽朗的大笑声。是半六。半六听了大膳的反对意见后,心里完全同意了三太夫先前的分析,这个巨汉仇视信雄,这个大呆瓜一定会拒绝攻打伊贺。
  
  “您说得太好了。”半六一边不停地点头:“这正是我们在考虑的事情。”大膳一时半会儿没有理解半六要表达什么意思。半六带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说:“您说得这样直白,反过来不正好表明这里面没有阴谋吗?”在大膳看来,半六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像是看到已经很久揭不开的锅里飞进了一只肥鸭子。接着,三太夫又递上了一根“大葱”,添油加料地说:“没错,信雄大人要想拿下伊贺的话,还要干筑城这样脱裤子放屁的事吗?只要来一次突然袭击,就全搞定了。我们哪是信雄大人的对手呀?”这位也是张开了嘴大笑。
  
  (这可真是无可救药!)大膳不得不闭上嘴,一言不发。
  
  会谈完毕。由十二家评定众陪着,大膳和三郎左卫门来到正殿外的廊子里。院子里的下忍,目光都集中了过来。三太夫宣布:“伊势的御本所,欢迎咱们伊贺人成为他的给人。如果十二家评定众接受这个请求的话,作为友好不战的证明,他将帮助咱们再建丸山城。”话音刚落,下忍不约而同地皱起眉头,发出了不满的吵嚷声。当然,这些不满里面没有为国担忧的声音。似乎没人想到因为丸山筑城,会使伊贺全国陷人被侵略的危险。
  
  ——这不等于丢了忍者的工作吗?

    ——修城的话,不会给工钱吧!

    都是只担心眼前利益的牢骚。身为佃户的下忍一年大半的时间用在农活上,农闲时,作为忍者被其他国家雇佣去,挣点儿小钱。但是,要让自己在本国筑城的话,一方面可能拿不到工钱,另一方面可能没有时间去干忍者的营生。不过,等三太夫说出下面的消息后,下忍们又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另外,参加筑城的人,会直接领取织田家给的报酬。”
  
  “哟!”无门发出了像是意料之外的声音。对着胃口被吊起来的无门,木猿凑上来问,“怎么想的?”

    “让咱们同意再建丸山城什么的,这,不会变成将来他们攻打伊贺的跳板吗?”
  
  “要是能挣到钱,我可不在乎这些。现在手头正紧着呢!”无门说着,鼻子里哼出了笑。不过,他说出了全体下忍的共同想法。面对眼前的景象,正殿外廊子里的大膳惊讶得呆若木鸡:(这些家伙,脑子里进水啦?)十二家评定众和下忍们一个个全是大傻瓜。看着评定众们精心策划上演的、诚实面对自己欲望的金钱奴隶大戏,大膳完全被套了进去。对于本来就认为伊贺人在武士之下的大膳来说,十二家评定众的言行虽然让他感到意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条件反射。抱有如此成见的大膳很容易就上当受骗,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三郎左卫门用斜眼瞪着大膳,小声责备地说:“如果这些家伙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儿,您的一句话,差一点儿让进攻伊贺的计划流产!”可以说,正因为三郎左卫门熟悉伊贺人的脾气,所以比大膳更轻易地上了钩。这个人以为,只要让金银的光芒闪烁,异议就会顷刻化为乌有。他太小看了伊贺人,过于相信自己的谋略。不久以后,三郎左卫门将亲身体验到伊贺人不是蠢材的事实。


第三章:

  据《三国地志》及《伊乱记》等书记载,丸山城是座山城,建在山脚一座周长为七百九十六间、山高三十间左右的小山上。这座城,被认为是“天正伊贺之乱”的发源地。竣工后,在本丸以下,二之丸、西之丸等地方甚至配备了秋之丸的出丸,三层的天守阁巍然挺立。柘植三郎左卫门急于筑城。因此对一些“事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三郎左卫门手下的伊势武士监督着筑城的伊贺人。
  
  伊贺忍者的筑城表现令人望而生畏。因为他们是樵夫的后裔。很久以前,南都修建了很多寺庙,向寺院提供大量建筑木料的就是他们的祖先。他们在树间自由穿梭,大批的树木眨眼间就被砍倒。忍者功夫就是在山间劳作中诞生的山岳武术,经千锤百炼后演变而成的。
  
  “能这样高效建筑城堡的也非他们莫属了呀!”三郎左卫门在本丸俯瞰各曲轮的建设情况,伊贺忍者的充沛体能和矫健身手,再一次让他感叹不已。眼皮底下的二之丸,各个仓库的支柱一根根被立了起来,在柱子和柱子之间,凿子和锯子等工具上下飞舞。紧张有序的劳动场面里,却有一个人在偷懒。是文吾。他像是在闹情绪,坐在柱子的根脚处。
  
  “喂!”来了个倒霉蛋—一个监管二之丸的伊势人盯上了文吾。
  
  “别停下!你知道我们付你多少钱吗?”武士抬着强健的下巴,朝文吾大声训斥。
  
  ——哼。文吾露出鄙视对方的笑,站起身,朝二之丸的角落走去。那里没有需要干的活,也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去哪儿?”伊势人追了上来,文吾一回头,“噗”地向他吹了一口气。不仅仅是气。几根针随着气流扎进了伊势人的脖颈。
  
  “干什么?”伊势人用手摸着脖子问道。
  
  “这个都不知道?马钱子呀!”看着全身开始痉挛的伊势人,文吾冷笑着回答。马钱子的皮和种子里含有的番木鳖碱能够麻痹中枢神经。如果是小剂量,可以当做兴奋剂使用。文吾等伊贺忍者喜欢把它含在嘴里,但对于没有抗体的伊势人来说,效果就太明显。他死了。
  
  “哎呀。”抱头叹气的是无门。他正在天守阁的台基上搬运横梁,一见此景,立刻放下手上的活儿,一蹬圆柱子就跳到了旁边的树上,猴子一般上蹿下跳着,不一会儿就飘落到文吾的面前。
  
  “你这不是添乱吗?”无门一边把伊势人的尸体顺着山坡踢下去,一边发着牢骚:“以后别再干这种出格的事了!你不是很清楚吗,这里的工钱相当高!你这么乱来,不就要砸了大家的饭碗吗?”
  
  “我可没有同意要投降伊势哦。筑城这样的活儿我绝对不干!”文吾一脸的不高兴。投靠了伊势,战斗就不可能打响。对于年轻的文吾来说,战争的魅力远胜于金钱。
  
  “我呀,想杀人。”
  
  “哇,真是让人恶心的爱好呀。”无门把头扭向一边,摆出一副作呕的样子。三郎左卫门也目睹了文吾的恶行。尽管如此,仍冷静地对旁边的家臣说:“放他一马。先加紧完成修建工程。”他命令手下把此事当做意外事故处理。等到丸山城修筑完毕,就把你们这些伊贺人斩草除根。到那时,就能为死去的伊势人雪恨。
  
  伊贺人在夜里辨别东西的视力很强,但作为监督的伊势武士却没有这个本事,所以,原本夜以继日推进的工程计划作了修改。建筑工程在农闲期进行,每天都不间断,到了黄昏就结束。收工螺号响起,伊贺人停止作业,从面向南方的正门陆陆续续地出城。城门口,伊势武士亲手递来当天的工钱。绳子上串着一百五十文永乐钱,无门拿着沉甸甸、摞在一起的钱刚要走。
  
  “无门大人。”等在护城河对面的阿国向他打着招呼。这段日子,她心情不错,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有时嘴角上甚至还挂着笑。但不知什么原因,无门今天听到她的声音,脸上立刻浮起了阴云。无门明白阿国为什么会眉开眼笑。因为这段时期,他每天都会交给阿国一百五十文工钱。没看现在,呈上永乐钱后,她不仅说声“您辛苦了”的慰问话,还亲呢地把手搭了上来。筑城工程开始后,无门每天雷打不动地参加劳作,拿回一百五十文的日收入。不用说,一百五十文统统上缴阿国。到今天为止,总金额应该超过阿国规定的四十贯了。
  
  (可是……)无门和阿国一起走着,身不由己地回头看了一眼丸山城。
  
  (不用多久,城就要建好了。)毫无疑问,工程一结束,就会失去这么上算的工作。没了这笔诱人的收入,阿国的高兴劲儿就会消失。
  
  “哎哟,这个织田家出手可真大方呀!”抬头看着无门的阿国,笑容和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美丽。何止是大方啊!每天一百五十文,仅用二十天,就能挣到四口之家一年的口粮。无门尽量不去看阿国的笑脸,“是啊,人家是要打天下的,一定有用不完的银子吧。”
  
  十年前,信长开始使用“天下布武”的印章,宣称要统一天下。信长的大本营在安土城,现在,正与大阪的石山本愿寺为敌,进行着艰苦的战斗,最近,又派遣羽柴秀吉到中国地方【中国地方:即日本本州山阴、山阳两道,包括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山口五县。平安时代日本以京都为中心,按距离远近将国土命名为近国、中国、远国三个地区,中国之名沿用至今——译注】。这一系列的行动都表明了他正一步步地推进称霸日本的计划。
  
  无门不是不了解信长的野心和势如破竹的信长大军。什么希望伊贺人成为织田家的给人,还搭上丸山筑城这么好的交换条件,其实都是障眼法。明白人都能轻易地看出,丸山城一旦完工,就会立刻变成织田军武力讨伐伊贺的桥头堡。但是,与其这个愚蠢忍者没有想到这一步,倒不如说,他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因为,他只在乎阿国的好心情。

  “我说……”无门提心吊胆,斜眼瞧着阿国。
  
  “什么?”
  
  “不久,城就要造好了。”无门暗示了工作即将结束。但阿国笑容依旧。
  
  (多半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吧?)无门凑过去紧盯着阿国的脸,“我是说,建筑的活儿完了以后呀,你看,这么好的收人……”为了刺探阿国的心情,无门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直说了出来。
  
  (怎么样?)无门带着一种雄心锐气,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国的双眸。但这一会儿,可不是在施展忍术,而是男人在暴露自己内心的秘密,恳求的眼神像是在说“请您别生气呀!”。
  
  “雄心锐气”仿佛起了作用,“是这样的。”阿国不是还带着笑在说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惊愕得合不拢嘴的无门,阿国视如无物。
  
  “城堡当然不可能永远建造下去。”
  
  “是呀。”无门带着疑惑,硬着头皮附和道。
  
  “不过……”阿国接下来的话,终于让无门解开了她的微笑之谜:“十二家评定众全都会成为织田家的给人的,这样一来呢,何止是四十贯呀?无门大人,您的前景无限美好,一定会出人头地!”无门知道得非常清楚,只要翻过一座山,就能到近江国甲贺,那里的地侍泷川一益,自从效力织田家后就飞黄腾达起来。更有甚者,地位远低于地侍羽柴秀吉,连自己的出身都不明了,其从奴隶到将军发迹的事实连小孩子都知道。
  
  (要让我变成那样的人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无门希望的是和阿国开开心心地在一起,偶尔干点儿忍者的营生,挣点儿小钱,每天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听说,织田家用人非常粗暴,织田这个人也会突然发怒殴打家臣,是个喜怒无常、捉摸不透的主子。在这样的人手下忙忙碌碌地干活,寻找发家致富的机会,无门光想象一下,脊背就会发凉。但又不能向阿国道出这样的苦衷。
  
  “是呀,原来如此。”含糊不清地回答,无精打采地回家。尽管超过了四十贯,无门还是没回自己的家。他向阿国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便朝铁的小屋走去。
  
  “无门,快回你自己家去!”对铁的抱怨置若罔闻,无门进门后在土间一骨碌躺了下来,斜眼望着铁的方向,哭丧着脸悲叹:“哎呀,女人真是可怕呀!”当然,到了这个地步,只有按照阿国说的做。只能拼命地干,累断腰为止,在织田家寻找成功的机会。
  
  果不其然,丸山城刚刚竣工,信雄就翻脸不认人了。在工程预定完成的前几天,信雄派泷川雄利(北岛家一族,木造具政的次子,泷川一益的养子)率领几千人马分成小队陆续进入伊贺,在丸山城与柘植三郎左卫门会合。日头高挂之时,城堡迎来了竣工。也就在此时,城内四下布满了伊势武士。

  “无门,情况不妙呀!”在二之丸到正门蜿蜒曲折的大道上,木猿边走边轻声对无门说道。无门回头望去,只见身强力壮的伊势武士全副武装,正在驱赶伊贺人。——要是干完了活,就给我立马走人。他们连推带拉,盛气凌人地威吓道。
  
  “要夺城啦!”木猿再一次小声嘀咕。
  
  (会吗?)到了这个节骨眼,无门还不相信伊势的军队会侵占城堡。不,他是不愿相信。如果伊势士兵抢占城堡的话,那么信雄希望伊贺人成为织田家给人的说法就是谎言。如果这是谎言的话,阿国的好心情不就要烟消云散了吗?
  
  (怎么会呢?不会抢吧。)与其说是看法,不如说是希望。无门等人走近正门的时候,照亮他这一丝希望的机会来了。百地三太夫在前面走着,三郎左卫门从大门旁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这么长时间,您辛苦了!对于伊贺忍者的工作表现,伊势的御本所也感到非常佩服。”三郎左卫门还深深地鞠了个躬。三太夫也笑容满面地回应道:“哪里哪里,都是贵国指导有方,托你们的福呀!”
  
  “不成敬意。”三郎左卫门命令士兵打开了几个箱子,里面的金银夺人眼目:“这是御本所赠送的贺礼。这段时期,大家辛苦了,从明天开始起,好好地休息,慢慢地消除一下筑城的疲劳,守城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你看嘛!)无门嘲笑木猿悲观的看法。他们这样做怎么会夺城呢?——无门这个睁眼瞎。面对嘲笑自己的无门,木猿惊讶到了极点。不管哪个伊贺人,都能透过这样的虚情假意嗅出火药味,感受到战争已不可避免。话虽如此,连木猿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三太夫说一声“那我们不客气了”,就大摇大摆地出了正门。下忍们紧随其后,无门和木猿也出了城。三太夫一行刚出了城门,身后的大门就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猛地被关上了。
  
  这一刻起,史上被称做“丸山战役”的战斗开始了。据《伊乱记》记载,它发生在天正六年(1578年)十月二十五日。城门一被关上,笑容就从三郎左卫门的脸上消失了。他严厉喝令:“这群伊贺人应该是最后一批了。加固所有城门,绝不能让伊贺人潜人!”另一边,来到城外的三太夫听见身后城门紧闭的声响,头也不回,“好了,该烧了吧?”像农民烧荒时那样的轻松语气,低声自语着。
  
  (什么?烧?)无门惊讶地看着三太夫。木猿以及其他下忍也露出和无门一样的表情盯着主人。三太夫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众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大伙儿也赚了不少钱吧,现在这城的使命也该结束了。”谁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个人除外。他接受了密令,已经开始行动。他,就是文吾。天守阁建在本丸内,这里有三十来个伊势武士。文吾从天守阁的石垣上纵身一跃,飘落到他们中间。
  
  “是伊贺人吗?”武士们紧张地摆开了架势,但看到文吾的狼狈模样,都松了一口气。文吾像刚从水里被捞出来一样,浑身湿漉漉的。
  
  “瞧你这熊样,怎么回事?”武士们满脸狐疑。文吾答道:“火要烧来了。”
  
  “哪里有火?”
  
  “那不是!”文吾向天空举起食指的瞬间,高高耸立的天守阁上,所有的格子窗户同时蹿出了火舌。文吾迅速拔刀切断了几个仰天发呆的武士的喉管,然后叫道,“来追呀,来追呀!”挑衅着,从山坡滑了下去。文吾滑下去后,又布下阻挡的火墙,把追赶的伊势兵逼了回去。眨眼间,本丸就被笼罩在一片烈火中,三十几个武士全都葬身火海。
  
  不知是何原因,从本丸开始的大火不断朝下方蔓延开来。其他国家的武将特别惧怕伊贺忍者的一个原因,就是忍者擅用火术。忍者对火术异常重视,这在《万川集海》的“忍器篇”中有所体现,书中用最大篇幅记载了近两百个制作火药的配方。大火不仅吞噬了本丸,还朝二之丸扑来。此时,三太夫一行正在回喰代村的路上。他们沿比自岐川行进,从这里,能清清楚楚看到火焰席卷丸山城的绝壮场面。
  
  (哇啊!)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城堡被烧得红彤彤的。无门看着眼前的景象,真想抱头痛哭。哪还有在织田家建功立业的机会,和织田家交战已在所难免。熊熊燃烧的城堡在无门眼里,变成了烈火般大发雷霆的阿国。各曲轮的仓库等木制房屋似乎还被埋了火药,火势尤其旺盛,一下子就被烧得一干二净。
  
  (哎呀……完了完了!)无门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那边有人兴高采烈地跑来。是文吾。他和无门并排而站,“看到没,我的杰作?”满脸露着这样的得意神气,接着把目光转向城堡。无门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他满怀怨恨之情瞪着神气活现的文吾。
  
  “回喰代村去。接下来的事,让其他家族的人来收拾。”三太夫开了口,于是大家转身开始过比自岐川。
  
  “快逃!”城里,被火焰追赶的柘植三郎左卫门拽着信雄派来的泷川雄利在大道上狂奔。他们先闯入西之丸,撞到了折回的武士们,才知道此路不通,三郎左卫门又和武士们一起朝正门仓皇逃窜。已经能看到正门了,他回头瞄了一眼,只见后边路上,火龙正把成堆的武士吞没。
  
  “快开大门!”三郎左卫门大声命令跑在前面的武士。正门开了。这本是一座刚刚竣工的城堡。完工前,城里虽还没有居民,但每个月已有了赶集日。城外是一大片农田,长满了等待收割的稻子。三郎左卫门等人跑出正门,过了壕沟桥,一半的士兵刚涌出城堡的时候,成群的伊贺人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乍一看,还以为稻子全都变成了人。是下山甲斐和音羽半六的下忍。
  
  “放!”甲斐一声令下,火枪和短弓齐射,伊势兵接二连三倒地。
  
  “直接回伊势!”三郎左卫门在武士们的掩护下,猫着腰继续奔逃。他带着泷川雄利朝比自岐谷边打边退,抵挡追兵的武士数量一路减少。到了傍晚,终于穿过比自岐谷,又翻越了布引山地,几乎是遍体鳞伤地逃回了田丸城。——两阵之军兵,死伤达数千人。《伊乱记》记载了这次战斗的惨状,伊势方面的损失占了大半。另外《伊水温故》中称,埋葬双方死去将士的地点是在枅川还是才良的附近,但现在已无法确定其具体所在。
  
  (非得阻止那家伙不可!)丸山城被攻击的次日黄昏,田丸城的二之丸到正门的大路上,长野左京亮心急火燎地跑了下来。他在追日置大膳。正如十二家评定众判断的那样,大膳拒绝参加进攻伊贺的战斗。两个时辰前,日头还高挂着,信雄就下令摆开宴席。正在他饮酒欢笑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位家臣,说有柘植三郎左卫门的消息。
  
  (顺利夺取丸山城了吗?)信雄心里扬扬得意,酒宴也是为了成功夺城而设的。一出大厅,信雄就看到三郎左卫门和泷川雄利,他们的衣服破得连城下乞丐都会嫌弃,背上还带有刀伤。瞧两人这副狼狈样,就什么都明白了。
  
  “伊贺人干的吗?”信雄脸色突变,大声喝道。三郎左卫门如实禀报了事情的经过,“我方将士阵亡了一千多人。”还对自己的无能表示歉意。不一会儿,住在城下宅邸里的重臣们被召集过来,到大厅召开评定会议。大膳和左京亮也在其中。其实,谈不上是在合议,光听到信雄叫嚷了好几遍“立刻进攻伊贺”。——为什么伊贺人要烧毁丸山城,做出故意激怒我们伊势人的举动呢?大厅里的重臣们谁都没有去考虑这个问题。
  
  正如《伊乱记》记载的那样,“该国(伊贺)勇士,古往今来,短虑之举,远近闻名”。——建筑丸山城,可以赚钱,挣到钱后,立刻烧毁。烧毁丸山城是伊贺人特有的“短虑”的结果,在此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忍者就没有考虑过。重臣们都这样看待毁城的理由。所以,当信雄吵嚷着“进攻伊贺”的时候,重臣们总觉得是被强迫参加欺负傻瓜的战斗一般,心情变得非常郁闷。他们对丸山筑城原本就不感兴趣,也是三郎左卫门强行坚持后,大家才勉强同意的。
  
  “御本所!”大膳对信雄大声喝道,洪亮的声音让信雄下意识地停住了叫唤。大膳猛地站起来,铁塔一般低头看着信雄:“日置家拒绝参加攻打伊贺!”说完,甩开大步出了大厅。左京亮大吃一惊。非得阻止那家伙不可!他也没和信雄打声招呼,就去追赶大膳。左京亮出了正门,在壕沟边追上了大膳:“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刚才在大厅不是对信雄那小子说了吗,回七日市的城堡去。”大膳转头说道。大膳因刺杀北畠具教有功,封了七日市的土地,建了自己的城堡。左京亮也成了山田野城的主人。
  
  “现在丸山城被烧了,如果不进攻伊贺的话,反会让御本所失去面子。大膳,假使你拒绝参加攻打伊贺,御本所说不定就会攻打你的城堡哟。”左京亮使出浑身解数来说服对方。可是,大膳自嘲似的笑了:“比起讨伐愚昧无知、没有实力的伊贺人来说,这样更好呀。”
  
  “大膳,你这家伙……”左京亮怒气冲冲。
  
  “听着!左京亮,”大膳打断了他的话,表情严肃地说:“北畠具教大人亲口命令我,让我结束他的生命!他是担心,我不这样做的话,我的家臣会遭不测呀。根本就没必要去杀人家!北畠家像西沉的太阳,早晚会衰亡,咱们只是杀了濒死无力的人。别人我不管,我大膳再也不干恃强欺弱的事情了!”被逼参与暗杀旧主,大膳心里受到深深的伤害。当时,只是对信雄表示气愤说了些牢骚话而已,没有采取任何实际的反抗行动。每当想起此事,大膳就很厌恶自己。左京亮不是不理解大膳的心情。
  
  (但是,现在的世道不就是这样的吗?)左京亮对想不开的大膳感到生气:“这就是乱世!唯有强者才能给天下带来真正的安宁。软弱之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顺从,就是灭亡!”这方面,也许左京亮想得非常开。虽说是乱世,谋杀旧主的话,还是有人会来谴责,甚至被政治利用,在今后成为被讨伐的对象。不过,左京亮的见风使舵是有原因的。这个人属于长野家一族,长野家曾经以安浓津为根据地统治伊势的中部地区。在过去的很长时期,长野家和北畠家纠纷不断。
  
  北畠具教把次子具藤送到长野家当户主,最终控制了长野家。这与后来信长把信雄塞进北畠家的情况如出一辙。此后,信长征讨伊势中部,长野家赶走了具教派来的具藤,取而代之迎来了信长的弟弟信包作为户主,在信长和具教对决的大河内战役中,长野家作为信长一方参加了攻城战斗。本书前面已经说过,左京亮跟随具教坚守住大河内城。对于长野家而言,北畠具教是侵略者,但在大河内战役中,左京亮反对自己家族的决定,坚持效忠具教。
  
  不过,左京亮的忠诚也就到此为止。——主君真是善变!多愁善感如同裹脚布。在长野家长大的左京亮没有更多的内疚,从此变得铁石心肠。在这之后,左京亮又轻易地背叛了信雄。织田信长在本能寺自杀后,羽柴秀吉计划篡夺信长的天下,信雄和德川家康联手,想阻止他的阴谋。在信雄和家康的联合军挑战秀吉的所谓“小牧·长久手战役”中,作为前哨战,秀吉派麾下的武将攻进信雄的地盘——伊势支城。原属信长的重臣们,基本上站在秀吉这边,左京亮也选择了秀吉。
  
  “长野左京亮,为秀吉方参战。”《势州军记》中简单地记载了左京亮的行动。最后,左京亮死于非命。跟随秀吉后,他成为了织田信包(成为秀吉麾下)的手下。左京亮和一个名叫家所清次郎的家臣关系恶劣。有一次,双方骑马擦肩而过,马镫磕碰了一下。马镫相碰就意味着“寻衅”,对方快速拔刀劈砍,左京亮当场身亡。
  
  “长野,虽可称刚强者,但数次行不义,因此作为报应,今,被年轻武士家所斩杀。”对参与暗杀具教,后又背叛信雄的左京亮之死,同书下了冷冷的断语。但是,像左京亮这样的处世方式在当时并不少见,这在群雄割据、战火不断的乱世里倒不如说是明智的选择。大膳明白,左京亮为了生存,不得不见机行事,有时甚至不择手段。
  
  “左京亮,你是对的。”但他又接着说:“不过,我既不会跟随信雄去打伊贺,也不会这么束手就擒!”说完,转身朝城下自己的宅邸走去。
  
  (这一次,我可要和信雄打上一仗,壮烈地战死。)大膳暗下了决心。左京亮只得眼睁睁地目送着大膳离去。
  
  “大膳回心转意了吗?”长野左京亮刚回到大厅,信雄就急不可耐地打听。尽管刚才左京亮闷声不响地出去了,信雄还是察觉到了其中的原因。信雄有这个本事,能极度敏感地捕捉到重臣们的一举一动,连对方动一下眉毛,信雄都能清清楚楚地读懂他的心思。
  
  (去说服大膳了呀。)当左京亮擅自离开大厅时,信雄这么猜测还算到位。可是(左京亮一定乘此机会,和大膳推心置腹一番,希望两人和好如初),信雄还要小肚鸡肠地这么计较。正因为如此,当问“回心转意了吗?”的时候,他带着满脸的不乐意。
  
  “大膳还是拒绝参加进攻伊贺的战斗。”左京亮挺直他那健壮的脊背,平伏在地上禀报,接着,不慌不忙地抬起上半身,从容不迫地说道:“御本所,如果大膳不参战,您还要坚持出兵伊贺的话,在下也和大膳一样,拒绝参战。”暗杀具教的时候,大膳救了他。为报救命之恩,左京亮已下定决心追随大膳。
  
  “没有大膳的雄威,大人可能赢不了伊贺。如果进攻伊贺,一定要有百分之百的胜算。要是在与弱小的伊贺交战时有什么闪失,御本所的威信将一落千丈。”左京亮正面对着信雄,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将在自己家里等候评定的结果或是您的处置。”说完,微微地低了下头就要起身。——说我要输?信雄气急败坏、满脸通红。而且,是因为缺了大膳才会输给伊贺。——骗人吧。
  
  “等等。”信雄制止左京亮后,朝重臣中几乎唯一可信赖的人询问道:“三郎左,说说你的意见。”三郎左卫门低下头,虽然他猜到大膳会反对,“缺了大膳,咱们必败无疑。”但是,他没有想到大膳竟然大胆到这个地步。——缺了大膳,伊势军队就没有胜算。三郎左卫门能够清楚地想象到战争的结果。他是个老实人,尽管他迫切希望打击伊贺人,但预测到了败北的结果后,还是如实地回答了。
  
  “是这样吗?”信雄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看着重臣们。
  
  “进攻伊贺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到时候再说。”信雄也没有表态如何处置大膳和左京亮,就宣布会议解散。散会后,信雄命令三郎左卫门把下山平兵卫囚拘到北之丸的地下石牢里。因为他怀疑,平兵卫是奉了十二家评定众之命来的。三郎左卫门虽然不这么认为,但也不得不照办。   

  “还不来呀?”在十二家评定众中间响起了焦躁的声音。因为从丸山城陷落以来,已经快一年了,信雄完全没有要进攻伊贺的苗头。对于信雄而言,除了大膳不参战以外,还有别的理由阻碍他出兵伊贺。就在丸山城被毁后,信雄和他的部队被调往摄津。因为担任围攻石山本愿寺的一翼,掌管摄津国(现在的大阪府北部以及兵库县东部)的荒木村重企图谋反,躲进了大本营的摄津有冈城。

    到天正七年的年初为止,信雄一直在摄津的战场上。等解决摄津的任务后,同年四月,又到了播州(现在的兵库县西南部)协助秀吉攻打中国地方。在此期间,伊势几乎没有任何兵力。信雄根本不可能来攻打伊贺。天正七年的秋季,信雄终于回到伊势的田丸城。十二家评定众的焦躁不安才平静下来。
  
  “要打过来了吧?”甲丸城下忍山人海,当下忍报上刺探来的消息后,十二家评定众欣喜若狂。更让评定众们高兴的是,这一年的南征北战,大膳始终没有跟随信雄,而是一直待在七日市城里没有出来过,上下不和非常明显。大膳说不定不久就会对信雄举起叛旗。
  
  “不过,”平乐寺正殿会议所的床上躺着音羽半六,他问三太夫:“虽然知道大膳不会参加战斗,但是,信雄不会因此取消整个攻打伊贺的计划吧?”三太夫和下山甲斐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下头,转向半六,报以信心十足的笑容。——这些事情,早在意料之中。其他十二家评定众的成员都这么理解。三太夫站起身:“没错,既不让大膳参战,又能叫信雄出兵的话,还必须撬开另一个‘无门的一关’。”又要操控哪一个人的心?
  
  “是谁呀?”半六边起身边问。
  
  “无门爱慕的女人呀。像这种外来的女子,没有杀了反而让她逍遥自在地活着,你们觉得是为什么呢?”三太夫说完,打开正殿大门,走到外面廊子里。十二家评定众也紧随其后。院子里被下忍们挤了个水泄不通,听到开门的声音,大家都把目光聚了过来。
  
  “大家给我听好了。”三太夫大声下达命令:“信雄这小子不久后就会带军队来攻打伊贺,所以,伊贺的下忍们必须把守住阿波口、马野口、伊势地口这三个重要关口,我们要好好迎击来犯之敌。”《伊乱记》记载了三太夫类似的话:“应于此战中,光荣战死,抛尸山野,光宗耀祖,流芳千古。”可下忍们听了后,没有临战前的热血沸腾。——真的吗?我的天呀!
  
  一时间,消极退缩的情绪在下忍中蔓延开来。真要为保卫自己国家而战是不会有银饷收入的,况且,对手又是强大的伊势军团,更糟的是我们先挑衅了对方,他们才报复而来的。——这活儿怎么干呀?伊贺人利益得失的小算盘打得飞快。可能只有文吾带着满面喜色说:“太好了!”有个人为众多的下忍们代言。
  
  “要是开战的话,谁付咱们钱呢?”无门朝着廊子大叫道:“这场战争,没有其他国家的人来雇佣咱们。咱们是拼着性命打仗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来补偿呀?”
  
  (——无门这小子还是跳出来了呀。)三太夫暗自窃喜,但脸上摆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你这家伙,国难当头了,还提钱吗?”厉声回绝道。三太夫这一招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平时仅授予无门额外报酬的“特权”,在这次对伊势的战役中失效。另外,他没把日置大膳不参战这一有利消息告诉下忍们。
  
  “现在是非常时期。烧毁丸山城,也是因为咱们看穿了信雄要夺取伊贺的阴谋。事到如今,信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攻打咱们是早晚的事。为了自己的家园,只有奋勇迎敌。”保家卫国,人人有责。三太夫厚颜无耻地慷慨激昂了一番。最后,他宣读了《伊贺惣国一揆规章》的条文。——于他国入侵本国之际,您国应齐心协力抗之。
  
  “在伊贺生活的人,如果违背这条法令,就要做好相当的思想准备。”——不遵守,就杀!三太夫对无门劈头盖脸说道。规章是地侍之间签订的东西。当然,对受地侍支配的下忍也具有同样的约束力,下忍必须遵守。无门露出苦涩的表情,转身分开拥挤的人群,背对正殿朝赤门而去。
  
  (快回去吧!)对着无门远去的背影,三太夫在心中大声念叨:(快回去转告那个女人。)一想到无门将变得六神无主、狂躁不安,三太夫就窃喜不已。
  
  (肯定要挨骂了!)无门拖着沉重的脚步,没精打采地朝自己的农舍小屋走去。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自从得知丸山城被烧毁后,阿国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也就是说,阿国的心情又变得不好了,而且变本加厉,态度越来越恶劣了。这从无门的身上就能看出来。修筑丸山城的时候,他精神抖擞,显得愈发年轻。可是,现在又变得萎靡不振,像百岁老人一样干瘪。
  
  “你好。”无门微微地拉开门,身体滑溜溜地缩进小屋中。没敢看阿国的脸,但他知道阿国就在灭了烟气儿的火炉旁。无门当然知道她在哪里,刚一进门,他就切身感受到她投射来的冰冷目光。
  
  “那个……”无门直愣愣地盯着灶子开了话头:“伊势的信雄就要打过来了。”
  
  “这还用说吗?把城都烧了,人家还会袖手旁观?”阿国冷冰冰地说。
  
  (老调重弹吧。)长痛不如短痛,下决心把该说的说了,尽管他清楚将会有什么结果,但无门很快就被这个念头所控制。
  
  “即使参加战斗也不会有补贴。”无门努力装出特别轻松的语调,像是在传达“小鸟在飞呀”这样的日常生活小事。效果当然很差。
  
  “你是说,去参加可能付出性命代价的战斗也不会有任何收入吗?”阿国立刻正颜厉色地反问。那态度表达得很清楚,我可不答应这样的事情。无门能料到她这一步的反应,也准备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刚才在平乐寺,三太夫那老爷子说了,谁要是不参战,就将受到严厉惩罚。”说完后,目光才开始转向阿国,道出了一路上想到的方法:“所以我寻思着,咱们一起逃到其他国家去吧?”
  
  “您准备逃到哪里呀?”
  
  “哦,京都那样的地方。”
  
  “您打算在京都靠什么为生呀?”被阿国这么一追问,无门顿时哑口无言。突然,他灵机一动,妄图垂死挣扎:“我说小姐呀,露几手杂技呀变戏法什么的,不就有钱了吗……”话还没结束,阿国便激动起来:“当乞丐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面对阿国的凌厉攻势,无门已经没有还嘴的能力,模棱两可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阿国毫不留情地继续发泄着不满:“你本来就知道我连忍者都不喜欢,现在得寸进尺,还要当乞丐!我可没有信心扔下自己的家,和一个乞丐生活在一起。我坚决反对逃到其他国家去!”话说到这分儿上,无门只得投降:“好,咱们哪儿都不去。”说完,他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起来。

    (信雄这浑蛋,就不能打消进攻伊贺的念头吗?)要是信雄能宽恕焚烧丸山城的事情,打消进攻伊贺的念头,我就不用和日置大膳等人为敌,拼个你死我活,只要不白干,阿国的心情也许会好起来。正在做白日梦呢,无门冷不防苦笑着招呼道:“还不下来吗?”他不是在对阿国说。随后,头顶上传来“嘿嘿”的嘲笑声。是文吾。
  
  “真是名不虚传的妻管炎呀!”全然不顾被吓了一大跳的阿国,文吾从梁上飘了下来。无门依然哭丧着脸:“什么事?”
  
  “从没有过的事情。”
  
  “用叶语术。”
  
  “叶语术”,只不过是一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来说话的功夫。因为旁边的人听着像是叶子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故得此名。
  
  “从没有过的事情,下忍们要开评定会议。”
  
  “地点呢?”无门也用嘴唇发出叶片摩擦的声音。
  
  “平乐寺正殿的房顶上。太阳下山就集合。”
  
  “我去。”
  
  尽管阿国像看怪物一样地盯着他俩,这两个伊贺人全然不予理会。黄昏时分,无门先回一趟铁的小屋,然后出了门。他在没有月光的黑暗中飞奔,芒穗时不时地掠过身体,终于在平乐寺的赤门前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两层楼上的房顶,密密麻麻的亮点子转向自己。那些眼珠子宛如夜行野兽一般闪着光。一刹那,点点珠光又全都消失,是深蓝色农民装起了作用吧,屋顶上陷入一片漆黑。

  (天哪,伊贺所有的下忍们都到齐了吗?)穿过打开着的赤门,脚步刚落到院子里的时候,无门微微地吃了一惊。一边前进一边环视四周,不仅是前方的正殿,还有内殿,甚至连其他殿堂、佛塔等所有建筑的顶上,都有数不清的眼珠子在闪着疹人的光。
  
  (瞧这光景,谈的事情好不到哪里去哟。)无门微皱着眉纵身而起,又在一棵树干上借了把力,轻盈地落在正殿的屋顶上。
  
  “嗨。”他向先到的下忍打了声招呼,来到凤凰瓦房顶上坐下,同时确认了都是哪些人。可能已经开始谈论了,大家脸上都显得很沉重。木猿和文吾也在。不知为什么,文吾撅着个嘴。
  
  “我说,在谈什么呢?”无门想缓解一下紧张气氛,做了个怪样。先到的下忍中也混杂着其他家的下忍,其中有个绰号叫“下柘植的小猿”,他原是柘植三郎左卫门的手下,后来三郎左卫门投靠伊势,他就转而侍奉长田乡朝田的福喜多家。小猿用叶语术开始说:“无门,你说得没错。这次战斗和以往大人们之间的小冲突不同,咱们已经伺候不起了。”在《万川集海》中,小猿和木猿不相上下,都名列于十一位隐忍术的高手中。他身材像小孩一般矮小,曾经通过上水的导水管,单身潜入伊势的田仓城,一把大火使城陷落,创立了奇功。
  
  “对手是日置大膳和长野左京亮,没钱白忙活的话,绝对不合算。”小猿摇晃着脑袋发牢骚。下忍们都认为大膳参战是铁板钉钉的事。
  
  “说了这么多,结论是什么呢?”无门催促地问,老忍者木猿代替小猿回答:“说要逃跑。”
  
  “什么?要逃跑吗?”无门吃了一惊,面带惊愕转向院内,用叶语术问道:“大家是怎么想的?”叶子摩擦般的沙沙声立刻响了起来。
  
  (哇!)
  
  “想逃跑的家伙真不少呀!”无门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木猿补充道:“除了福喜多家,还有泷野家、町井家、田屋家的下忍也都说要逃跑。”
  
  “有这么多吗?”一半的战斗力要逃跑。伊势的兵力应该有一万多,现在与之对抗的伊贺兵力才两千五百人不到,用只有伊势五分之一的兵力去迎击伊势大军……

    “咱们百地家怎么样?”无门禁不住要去揪木猿的前襟。
  
  “大部分人也说想逃。”
  
  “不会吧!”无门不由自主地扯了一嗓子,声音在院内回荡开来。
  
  (这仗肯定要输!)无门感到毛骨悚然。事到如今,他除了留在伊贺作战以外别无选择。
  
  “不给钱的话就不参战,大家这都是跟你学的呀。”无门的作风好像传遍了其他家族,小猿冷嘲热讽道。
  
  “我会留下的!”满脸不高兴的文吾说。无门终于明白这年轻人为什么一直绷着个脸,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指望这只好斗的小公鸡。
  
  “是吗?”几乎带着哭腔回应后,无门问:“木猿呢?”如果连这位曾经叱咤一时的忍者高手都不参加的话,那真是必败无疑了。
  
  “老朽已是风烛残年,如果能在这样的大战中让我的土遁术有用武之地,那我就死而无憾了。”木猿结结巴巴地表示参战后,反问道:“无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无门自问。
  
  (逃吗?)一想到逃,眼前便浮现起阿国的脸庞,当然,是不高兴的那一面。
  
  “怎、怎么可能逃呢!”无门抱着自己的脑袋。在眼角的余光中,无门看到小猿矮小的身体朝屋顶边上移动着,“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他正要往下跳。
  
  “等等。”制止小猿的不是无门,是布生家的下忍。布生家的下忍决心留在伊贺,他们拔出了刀,“你们不是不知道逃跑是什么样的大罪!现在还是要钱的时候吗?”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是想用武力来阻止对方,打消其出逃的念头。
  
  (布生家,好样的!)无门在心里为他们助威,但这只是昙花一现。木猿摆出一副老资格忍者的派头,责备布生家的下忍:“强扭的瓜不甜。生拖硬拉地逼着想逃的人参战,到时候,他们只会临阵倒戈,这样反倒变成我们的敌人。你们要是忍者的话,绝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木猿说得不错,原本心底就摇摆不定的忍者到时候一定会投敌。卖乖讨好的方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他们逃跑,免得壮大敌人的队伍。

  “话说回来,小猿,你要发个誓,逃跑后不要到敌人那里去。作为交换,我们也不把逃跑的事告诉主人。”
  
  “行。”小猿立即回答。终究是忍者的约定,形同虚设。布生家的下忍思忖片刻,最终收起了刀。
  
  “对不住了。”小猿说完,孩童般的身体跃入黑暗的空中,落到院子后飞驰而去。接着,其他下忍从各个建筑物的顶上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去。
  
  “等等,我说,你们先等等。”无门也顾不上用叶语术了,急得大叫起来,但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
  
  “那战场上见吧。”木猿顺着绳子哧溜溜地滑了下去,也走了。文吾接着一声:“回见。”绷着个脸,一个鹞子翻身上了半空中。
  
  “哎呀呀,这事儿闹得!”无门面对眨眼间变得空无一人的院子,不知如何是好,发起呆来。尽管无门不得不参战,但他从没想过要牺牲。这个人对自己的能力还是相当自信的。不过,光靠一个人死拼硬打,也扭转不了败局。必须留在伊贺的话,伊贺就不能灭亡,否则一无所得。
  
  (既然这样,除了阻止战争爆发外,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吗?)无门绞尽脑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只有去和伊势人交涉!)无门跑出平乐寺后,朝着伊势飞奔起来。
  
  伊势的熟人,也只有日置大膳。日置大膳所在的七日市城位于注人伊势湾的栉田川的上游,因为建在栉田川岸边的台地旁,河流成了天然的水壕,易守难攻。从信雄的田丸城西面过来约十里地。大膳在居城闭门不出的这段日子里,偶尔和家臣一起深入自己的领地高钵山去猎鹿。这一天,大膳打到猎物后朝猎人小屋走去,日头完全落下去的时候,一行人才到。这里是他每次必停的落脚点。
  
  (甚平这老家伙,一定又要耍小性子了吧。)大膳淘气地笑了。年逾七旬的甚平,至今仍独自一人住在猎人小屋里,靠打猎为生。甚平是大膳领地的属民。也许过了古稀之年,感到世间没什么可惧怕的了,即使是领主大膳让他宰杀猎物,他也会毫无顾忌地露出厌烦的表情说:“这可是最后一次。”不过,每次他都会分解好猎物,带着动物的皮和肉造访七日市城。
  
  “甚平!”大膳在小屋前喊道。里面传来一声“吵死人了”,和往常一样,没有一点儿对领主说话的谦卑口气。
  
  (这老头有意思。)大膳苦笑起来。甚平从小屋里出来。
  
  “麻烦把这鹿杀了。”
  
  “我可不乐意。”和大膳仿佛斗嘴取乐一般,甚平不改以往的腔调。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伊贺人呀。”甚平把低着的头抬了起来,但那不是甚平,而是无门。
  
  “快抓住这家伙!”大膳大喝一声,家臣们立刻把无门围了起来。
  
  “别忙,别忙。”无门像是要打消家臣们的紧张情绪,嘿嘿傻笑着解下了双刀:“你们现在可以绑我了。”他把手向背后反搭,盘腿坐了下来。大膳不假思索道:“把他的肩膀弄脱臼再绑。”
  
  “哎哟,你还知道这个。”无门皱了下眉头。肩膀脱了臼的无门,手和身体被绳子勒了几十圈,像紧扎的肉粽一样被扔进了猎人小屋。
  
  “嚯,竟然还有地板呀!”无门在土间支起身体嘟哝着。与无门的小农屋不同,这里的地上铺着地板。伊势的猎人小屋都比伊贺自己的家要显得气派。
  
  “你来干什么?”大膳仅带三位家臣进了小屋,在横木上落座后,目光朝下盯着无门。斜眼看去,甚平躺在土间的角落里,腹部在微微地上下起伏,好像没死。
  
  “听说,你不打算进攻伊贺?”无门死盯着大膳的脸。尽管全身被五花大绑,但他还是轻松地跪坐着。
  
  “谁告诉你的?”
  
  “甚平好像什么都说了呀。”无门讥讽地笑道。是吗,甚平说的吗?大膳心里这么想着,苦笑起来。
  
  “像伊贺人这样的弱者,我日置大膳这样的武士怎么会去打?”大膳不屑一顾地说道。不止是大膳,当时的武将虽惧怕伊贺人神乎其神的忍术,但都不认为伊贺人擅长正经八百的大规模正面交锋,因为至今为止,他国的武将雇佣伊贺人参加各种各样的战役,只让他们乘敌方麻痹大意时,做些偷偷摸摸的活儿而已。——浩浩大军压过去的话,伊贺人一会儿也坚持不了。和别的武将一样,大膳也这么认为。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陪信雄去泄愤。即便是你们伊贺的不对,我也不会去。”大膳挑明了说。——这样的话,伊贺不就能打赢了吗?这样的念头在无门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但立刻被否定掉。伊贺的下忍有一半要逃跑,即使大膳不参战,伊贺也肯定会输。
  
  “信雄怎么样?”无门试探着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
  
  “你能不能劝劝信雄不要出兵呢?”
  
  “我要是去劝告这小子,他反而会更加起劲地叫嚣着去打你们。”大膳露出的神气里像要表达:“别说这种傻话了!”
  
  “再说,你们突然袭击了丸山城,谁都会恼的,更何况是信雄?”
  
  “只有亲自去和他本人谈了吗?”没错,谁都会恼的,无门的叹气声里含着这样的无奈。
  
  “这绳子呀……”无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让肩膀脱臼逃离是初学者干的事,伊贺第一的忍者呢……”说着,就吸了一大口气,接着猛地吐出。就在这个瞬间,无门的身体发出了可怕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骨头碎了一样。躯体缩得越来越细,像一根棒子。
  
  “卸掉肋骨哟。”在众多忍术中,最难以置信的就是这个自由自在控制骨骼的功夫。伊贺忍者中有这样的人,从小就被人为地重复骨折,日积月累,对骨折的状态习以为常,就能完成一些正常身体所做不到的动作。绝大多数的人恐怕都在训练的过程中死去了。练成这种功夫的人无外乎两种:仅仅是运气好或是具有异常体质的人。无门属于这两者中的一个。
  
  “但是相当痛哟!”无门眼眶里充满着泪水说道。随着肩膀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被绑在身后的手腕子回转着伸到了头顶上,再往前面旋转后,绑在身体和手腕上的绳子“哧溜”脱落下来。接着,手背也发出了“啪吱”的疹人声音,一刹那,手腕上的绳子也自行解开了。
  
  (——这就是忍术吗!)大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连他这样的武士都忘了该干什么,只是盯着无门的绝技出神,更不用说那三位家臣,表情像木偶一样僵在了那里。不一会儿,从旁边的水罐里面冒出了烟。《万川集海》的“忍器篇”中,也记载着水篝,它是一种水中燃烧的火药,在设定的一段时间后自燃。大膳眼见着无门的身影消失在烟幕中,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家伙!)大膳猛地拔刀横扫过去。砍到的只是烟雾。大膳蹿出了猎人小屋。无门的动作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留在外面的几位家臣全都昏倒在地。小屋周围已不见了无门的踪影。放眼望去,通往山下的小路上,马背上的无门在树林间忽隐忽现,急速地移动着。
  
  (嗨。)大膳跳上了战马,但马支撑不住他的重量,“咕咚”一声就倒了下来。
  
  (怎么回事?)细看马蹄子,脚筋被割断了,其余的马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厄运。
  
  (浑蛋……)大膳勃然大怒之余,冷静一想。无门肯定是去了田丸城,他的武功这么高强,轻而易举就能进入信雄的寝室。
  
  (——要真是这样的话,信雄就会没命!)大膳想到这里。
  
  (该死!)他叫醒了家臣们:“我去田丸城。你们马上回七日市城,把我的马带来。”一下完命令,大膳就朝东边飞奔而去。
  
  
    无门快马加鞭,十里的路一口气被甩到了后面,抵达田丸城下,已近亥时。从飞奔的战马上跳下,径直朝城里跑去。脑袋上已经蒙好了藏青色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疾风一般跑过了房屋林立的城下町【城下町:日本当时的城市以领主居所为核心,领主居所周边为直属式士团和工商业者聚集区,称为城下盯。城下盯与领主居所之间以城墙相隔——译注】,终于看到前方宽约十间的护城河。
  
  (久违了呀。)无门边跑着,边把手伸进围腰带里,取出两枚薄薄的土瓷片,它平时是用来保护金色靶子的。他没有放缓奔跑的速度,把土瓷片朝着护城河掷去。面向对岸的石墙,两枚土瓷片一前一后等距离刚触碰到水面,无门已来到护城河边,腿一使劲,身子就飘到了空中。一只脚悄无声息地落到一枚土瓷上,脚尖轻轻一点,人又飞到空中,土瓷发出轻微的声响裂了开来,沉人水底。随着另一枚土瓷片“噗”的碎裂声,无门贴到了石垣上。护城河的水面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伊贺人说的“阳忍”,是通过化妆打扮等手段,让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人敌方。与此相对,“阴忍”就是不让对方察觉,偷偷潜入。无门在使用阳忍、阴忍的时候,都按照秘籍里写的那样来做。首先,他趴在地上。《万川集海》里记着一招“鹌鹑隐藏术”。说是术,未免有点儿夸张,仅仅是为了不让自己眼睛的反光引起敌人注意,只要静静地趴在墙壁或地面上即可。
  
  无门像壁虎一样趴到地上后,就这样“咝溜咝溜”地朝着本丸匍匐前进。途中,要攀爬好几座石垣,通过好几个曲轮,他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地面。——舔人行之道,若呈盐味,即常行之道。根据《正忍记》的描述,人们平常通行的道路带有咸味。凭这一点,无门就能确定哪些是警戒士兵的巡逻途径。无门选择没有咸味的地方匍匐前进,终于到了本丸。他藏在没有点亮的石灯笼后面,凝视着天守阁脚下的御殿,信雄应该就在那里。看着看着,能看出沉甸甸的御殿微微地凹陷。
  
  (信雄这小子睡了呀。)无门嘴角露出一丝笑。——房主若眠,房梁似陷。(《正忍记》)在清晨,有的忍者把缠着小石头的丝线悬挂在房梁上,石头距地面几公分,到了夜里,石头碰到地面,就证明主人已人睡。无门从石灯笼的影子后面爬出来,一纵身上了御殿的屋顶,在估计是信雄寝室的地方停下,拆掉中央部分的瓦片后,潜人进去。
  
  不到四分之一时辰,无门搬掉了寝室的天花板,悄然无息地飘落到信雄的枕头前。无门目不转睛地倒着看信雄的脸。
  
  (这脸蛋瓜儿真好看呀!)看着信雄孩子般胖乎乎的脸,无门禁不住苦笑起来。都说信长是个美男子,这个信雄的容貌好像是继承了他爹的。
  
  (那么……)无门从腰间拔出双刃剑,贴到信雄的喉咙处。信雄立刻醒来,猛地伸手去拿枕边的刀。但……(这个吧?)对方像是这么问着,在眼前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刀,信雄就又沉默地躺了下去。
  
  “是信雄吧?”无门用叶语术低声问道。喉头被双刃剑顶着,信雄点了点头。
  
  (这可怎么办?)无门有点儿惊讶。醒了的信雄,越看越像个娃娃脸。他的脸和无门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无门的脸像在骷髅上贴了一层皮,鼻子尖尖,眼睛如同野兽一般熠熠发光。
  
  “多大了?”无门下意识地打听。信雄用手表示二十一岁。
  
  “和年龄相比,面孔过于稚嫩,我看你苦还吃得不够。”无门用鼻子哼笑了一下。
  
  “我说信雄,”气鼓鼓沉默着的信雄想爬起来,无门仍用剑压着他,继续说:“就在今天夜里,忘掉攻打伊贺。如果没忘,这个无门大人还会到你的枕边来吹风。很恐怖吧!要是觉得我可怕的话,就忘掉伊贺吧!”
  
  “你叫无门?”信雄轻声问。
  
  “别出声呀!”尽管无门握剑的手加了点儿力,但信雄的小孩子气还是超过了他的想象。要是大人的话,一定会听话保持沉默,先躲过眼前一劫,可这位年轻少爷完全不知道忍耐。
  
  “你这家伙,以为我会听你这忍者之辈的指手画脚吗?”信雄发出能在府邸中回荡起的怒喝声,并迎着刀尖挣扎着想支起上半身。
  
  (闹着玩吧?)为了防备值班卫士,无门把双刃剑从信雄喉咙处移开。不出所料,两个卫士从第二间屋子里拉开隔扇门冲了进来。
  
  (傻蛋!)无门用空着的手在内领里一探,同时打出两只棒手里剑。手里剑深深地插进卫士们的额头里,无门看也不看倒下去的卫土,再次用剑顶住信雄。尽管如此,信雄继续狂叫:“我信雄一定要斩尽杀绝你们这些虎狼之徒!慢说是男人,就是妇女小孩,所有的脑袋,我都要砍掉,还要暴尸街头。”唾沫星子四下飞溅着,甚至都有要扑过来抓住无门的气势。
  
  (是吗?)在无门的内心,伊贺人特有的黑暗愤怒开始打起转来。——阿国的人头落地。无门的脑袋里,只认为信雄是这么说的。
  
  (活腻歪了?)这个原本残忍无比的男人的心被黑色染了个遍。
  
   (剥夺他所有的尊严!让这小子一丝不挂后,再砍掉他的脑袋。)无门想到这里,抿嘴笑了起来。于是,猛地扯下头上包着的深蓝布,把脸暴露给了信雄。这是伊贺忍者告诉对方“必来杀你”时,必定展露的行为。
  
  “这样的话,你这脑壳先寄存在你身上。我将在战场上亲自取下你的脑瓜,让你身败名裂,再送你进地狱!”从没有听过对自己如此恶毒的诅咒,信雄身不由己地瘫软了下去。无门喷出了怒火后,一个信雄的近侍跳了进来。无门又拔出另一刀,双刀轻快地刺进对方的喉头和心脏。
  
  “你给我过来。”无门带着近侍的尸体,一蹬壁龛的柱子,蹿上了房顶,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无门侵入信雄寝室的半个时辰后,大膳跳上从七日市城追赶上来的战马,隆隆马蹄声中,飞驰进了田丸城的正门。城内已经乱作一团。信雄的家臣手里全都拿着武器在四下搜寻。连那些必须守卫在信雄身旁的年轻侍卫,也似在黑暗中游泳一般手脚并用,到处乱窜。有一个近侍,边跑边叫“主公大人让我……”连让大膳询问信雄是否平安的时间也不给,说自己要到城下重臣们的宅邸去紧急报告,在大膳的眼前一晃,就跑远了。这个近侍是无门冒充的。

    大膳没有注意到刚跑过去的近侍有什么异样,一带马缰上了朝向本丸的路:“御本所,没事吧?”叫喊着奔进信雄寝室的时候,信雄已近半癫狂状态,歇斯底里狂呼乱喊:“快命令大家出兵!集合起来后,进攻伊贺!”尽管有几位家臣呵护着信雄,信雄依然在他们手里挣扎着狂叫不已。大膳突然轻轻地打了信雄几巴掌:“冷静点儿!没受伤吧?”说着从头到脚查看了一下信雄的身体,没看到什么伤。
  
  信雄终于意识到大膳的到来:“你他妈的大膳!”信雄怒火的锋芒全指向了这个巨汉,好像刚才是大膳潜入寝室一样:“还有什么脸到我的城里来?好好听着,没有你这家伙的力量,我信雄照样消灭伊贺!”
  
  (什么……)听了信雄的这番话后,一种直觉在大膳的脑袋里一闪而过。但猛一下子,大膳没能理解那瞬间即逝的感觉,直愣愣地盯着信雄,停止了其他动作。
  
  “你在听我说话吗?”信雄的一声狂叫,让大膳回过神来。
  
  “再说一遍。”大膳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
  
  “什么?”
  
  “刚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于是乎,信雄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说没有你,照样攻打伊贺!”
  
  (怎么回事?)大膳还是不能理解刚才闪过的念头。突然,他转过身,从信雄的寝室里飞奔而出,方向是监禁下山平兵卫的北之丸地牢。大膳一跑到平兵卫的牢前,就对着在那里结跏趺坐的伊贺人叫道:“告诉我!”
  
  “什么事?”
  
  “你到伊势来的理由?”

    平兵卫想了一会儿,开始静静地说:“弟弟被杀了,他叫次郎兵卫。是无门干的。”
  
  “你是仇恨无门,才来建议攻打伊贺的吗?”
  
  平兵卫摇了摇头,叙述了百地三太夫和自己父亲下山甲斐发生的那场摩擦:“虽然我弟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战斗结束后,竟没一个人为弟弟哀悼。连父亲甲斐也是如此!”说完后,平兵卫张开了半闭着的眼帘:“伊贺那帮家伙没有人心!从古到今都干的是欺君卖主的营生,让伊贺人变得禽兽不如。不能再让那样的家伙活在这个世上!”最后结束道:“——那帮伊贺家伙不是人!”
  
  (这句话,我在哪里听过一次。)大膳刮目相看。据大膳的观察,平兵卫说的是真话,真是如此的话,这个人一点儿不像伊贺人。和他一模一样的男人,自己身边不是有一位嘛。——柘植三郎左卫门。
  
  (那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全身心想着歼灭伊贺的三郎左卫门,鼓动北畠具教修筑了丸山城,尽管中途而废。平兵卫也说要毁灭伊贺,棋子推进一步,再建丸山城,但筑城完毕后被烧毁。现在到了伊势军队一定要进攻伊贺的局面。——同样的事情,两次发生,而且是同样的理由。
  
  (这纯属巧合吗?)——这不是巧合!大膳思考着。如果不是巧合,就应该认为整个事件的起因在于伊贺内部的那场小冲突,而且是伊贺人故意策划的。——伊贺人想引诱信雄侵入他们自己的地盘。
  
  (为什么?)大膳苦思冥想。让信雄大军人侵的话,伊贺的败局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有这么傻吗?)——对方一定握有胜算、胸有成竹才这么做的。顺着直觉的线索往上摸索,大膳终于看清了刚才在自己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直觉全貌。
  
  (——是我!)大膳想起自己在平乐寺的言行举止,直言不讳地反对信雄决策的傲慢态度。
  
  (他们料到我会拒绝参加进攻伊贺。)——他们估计我不参战的话,伊贺会赢。这个自尊心过强的人这样说服了自己。我大膳不出战的话伊势必败,别人这么判断也是相当正确的。
  
  (他们竟然这么评估我的能力吗?)
  
  “平兵卫。”大膳倒是露出喜色,大喊道:“我陷入了十二家评定众的圈套。是他们想要信雄进攻伊贺。他们利用了我不恃强欺弱的特点。刚才无门潜人了御本所的寝室,御本所气得失去了理智,事到如今,已经没人可以阻止战争的爆发。”
  
  “不可能!故意让一万多人的大军来攻打自己,这难以想象。难道说烧毁丸山城也是要挑衅信雄大人吗?”平兵卫提出质疑。大膳扬扬得意,扬起了下巴:“是我哟。他们估计我不会参战。甚至连我也成了十二家评定众手上的棋子。”说完,拔刀劈开了木制牢格。

  “平兵卫,跟我来。”大膳又一脚踢破牢格后,大踏步地朝外走去,脚步充满了力量和信心。
  
  “伊贺人的军事谋略有这么厉害呀!”回到本丸的日置大膳,在廊子里边走边对跟着自己的下山平兵卫感叹。名将之所以被称为名将,是因为擅长和敌人斗智。归根究底,就是能读懂敌人的“心”。
  
  (要是这样的话……)伊贺十二家评定众不就称得上是黑暗处的名将吗?——无门那个傻蛋潜入信雄寝室,也一定是十二家评定众操控的。
  
  (打!)——值得一战的对手。大膳这么判断。
  
  “他们哪里是弱者,小看忍者的武略倒是我的麻痹大意。”大膳高兴地喊道,沿着廊子跑起来。
  
  “打扰。”日置大膳回到信雄寝室的时候,长野左京亮和柘植三郎左卫门等重臣已聚集在一起。大膳到隔壁房间坐下,让平兵卫待在自己身后。
  
  “还在呀?”信雄瞥了一眼大膳,好像恢复了平静。大膳行了个礼,宣言道:“禀告御本所,我日置大膳接受您进攻伊贺的命令。”
  
  “什么风让你脑子现在热了?”信雄报以冷笑。大膳没有计较,“恕我直言,如果没有我大膳就攻打伊贺的话,御本所必败无疑,这就是伊贺十二家评定众的战略。这位下山平兵卫也是他们打的一张牌。”信雄和重臣们无一不面露困惑之色,齐刷刷地盯着大膳。
  
  “您是什么意思?”三郎左卫门也带着纳闷的神色率先问道。
  
  “咱们都认为平兵卫是自己背叛伊贺的,但事实上他的叛离是十二家评定众暗中操纵的结果。所以,三郎左卫门,甚至连你也没有看透平兵卫带来的危险。”大膳接着分析了十二家评定众战略的关键部分,甚至有点儿自鸣得意起来:“他们算定没我参战的话伊贺会赢,所以,伊贺人一直在挑衅御本所。”
  
  (怎么可能?)三郎左卫门难以相信大膳的话。确实,大膳不参加战斗,伊势必败。但能说从最初的起因——平兵卫背叛伊贺开始,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十二家评定众下的套,他们能如此神机妙算,算到大膳不会参战,而且信雄也会出兵吗?
  
  (难道我一心只想着歼灭伊贺,失去了冷静判断吗?)他左思右想,还是不能心服口服,看看平兵卫,这个人也是满脸的怀疑。但三郎左卫门不得不认可大膳的分析,因为事实上,形势正按照大膳说的那样在发展。大膳指出的伊贺十二家评定众的战略,依然在发挥着它的效力。这里不就有一个人,正愤慨激昂地叫嚷着拒绝大膳参战,要独自进攻伊贺吗?是信雄。
  
  “你这家伙竟厚着脸皮说出这样的话!”这位信长的二公子瞪着大膳,慷慨陈词:“你自高自大、信口开河!没有你这样狂妄的家伙,我照样打进伊贺!”接着,一边叫嚷“你们也一样!”,一边威严地扫视重臣们:“如果你们也不是从心底里发誓效忠我的话,就不要参加攻打伊贺!我只带领我的人马去!”信雄几乎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劲头在吼。
  
  “你这小子,别给我装疯卖傻!”大膳打断了信雄,站起身冲到信雄而前,一把抓住信雄的前胸:“毫无疑问,这里的每一位,都是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才跟随你的。我说参加攻打伊贺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你这小子!”到最后,大膳咆哮起来。信雄也不服输地怒吼:“你敢这么说呀!”
  
  “那又怎么样?”大膳抓紧信雄胸口拉近自己,差一点儿脸碰脸,死死瞪着对方。——他找死!左京亮见此情形焦急万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这位朋友一点儿也不拿捏分寸就和盘托了出来。不过,岂止是左京亮,连所有的重臣们都感到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信雄不服输地反瞪了大膳一会儿,突然,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怎么回事?)大膳不由得松开了手。信雄一边后退着,“你、你们能理解我的心情吗?”一边朝着重臣们哭诉:“你们这样的武士,从小到大努力出人头地,对谁都不服输,争取到了现在令人羡慕的地位,你们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吗?你们看不起我,这一点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你们有像我父亲这样的家长吗,有天下第一的父亲吗?无论你怎么努力都超越不了的父亲,你们有吗?”说完后瘫软在地,继续抽抽搭搭地哭着。
  
  (是这样呀。)在大膳眼里,这个青年的能力非常有限,但更加不幸的是,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变得极度敏感。这样的男人,背靠着做视群雄的父亲信长,被大家一直忽视着。(这个人一定是从生下来到现在,总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这样的自责始终折磨着他。)看来,对待北畠家重臣的高压态度,也是打肿脸充胖子,拼命想掩盖自卑演的戏而已。
  
  (还是个孩子。)大膳低头看着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的信雄,禁不住产生了怜悯之情。信雄吸泣着又开口:“对不起呀。”依然低着头道了歉:“大膳、左京亮,对不起!我错了,让你们去杀北畠具教。”哭声里面夹杂着颤音,又喃喃自责着“对不起”。大膳听到这里心头一紧,再次抓住信雄的前胸,把他一下子拎了起来,接着猛力打去。
  
  (这样一来,我的仇恨就既往不咎了。)这算是大膳的和解宣言。从这时起,大膳成了信雄家中头号心腹和主要战斗力。之后,在本书先前提到过的“小牧·长久手之战”中,日置大膳和泷川雄利及家康的家臣服部半藏等将领,坚守在伊势松之岛城里,对抗秀吉派出的简井顺庆、藤堂高虎等人的军队。左京亮却跟随了后者。——人皆赞其武威云云。(《势州军记》)
  
  大膳屡次三番冲出松之岛城,杀得敌人胆战心惊。“小牧·长久手之战”结束后,家康非常欣赏大膳的威武善战,向信雄提出请求,希望大膳能成为他的家臣。当时的信雄,和家康的实力有天壤之别,他哭着让大膳离开了自己,大膳成了家康的家臣。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件事之后没多久大膳就过世了。“日置大膳,因家康所盼,为其臣,早亡也。”在《势州军记》里有关大膳的记载到此就结束了。
  
  被大膳痛打的信雄飞到了一间左右的地方,带着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抬头看着揍他的铁塔汉子。
  
  “御本所。”大膳从容镇静地面对信雄:“您的父亲大人发出了不要轻易攻打伊贺的命令,其真正的意思是,有本事就独自打下伊贺给他看看。因此,北畠家臣团遵奉御本所的命令,参加攻打伊贺。”接着跪拜下来。左京亮、三郎左卫门等重臣也都效仿了大膳。信雄呆呆地望着跪拜在地上的重臣,过了一会儿工夫才缓过神来,低声下达了命令:“请各自回领地调集军队,尽快到田丸城下集合。”他是带着深感愧疚的语气下达的命令。重臣们听到命令后,立刻异口同声地回应:“是。”十二家评定众的算盘落了空。伊势军队上下团结一致,一定会像怒涛般涌入伊贺。
  
  “我对信雄说了那样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刚从田丸城里脱出身的无门颇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但最终还是决定先回伊贺。黑音中骑着从大膳那里抢来的战马,风驰电掣般地往回赶,嘴里还不时地嘟哝着。
  
  (信雄这傻瓜肯定要来攻打伊贺了,伊贺的下忍们又在议论着如何逃跑。)
  
  真叫人头痛啊!
  
  (这么看来,伊贺死定了呀。)无门觉得思绪纷乱如麻,懒得再想下去了。途中经过了大河内城。白天的话,在山上应该可以看到,它为田丸城的改造工程提供材料因此被拆毁。
  
  (嗨,瞎操什么心?船到桥头自然直。)睡意渐渐袭来。毕竟干了那么多事,出平乐寺后径直去了大膳的领地,绑了甚平,见到大膳又卸掉了肋骨,还潜入田丸城威胁信雄。包括马跑的距离,一晚上已经移动了将近二十五里路。无门在马上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往西进入了山中,但过了堀坂岭一带,终于支撑不住了。
  
  (这个地方?)无门觉得眼熟,这附近应该有个被称做“伊势山上的修验道”的灵地。北畠家进行祈祷的饭福田寺就在此地,听说具教被暗杀时,寺院也被烧毁了。
  
  (在那里应该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无门到了寺院旁,下战马扔掉了近侍的服装。抬头看,奇石怪岩高耸林立,一派修验道灵地的森严气氛。无门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岩石,终于来到天然石洞前,这里曾是修验道的开山祖师役小角修行之所。
  
  (咦?)无门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自己的耳边不是传来了祈祷声吗?难道役小角还在这里修行?
  
  (搞什么东西。)一定是困得犯迷糊了。九百年前役小角就死了!岩洞中,檀木在火炉里熊熊燃烧,修行者嘴里念念有词。——嚄啵喇伉犸佴依傞唲佧。他说着奇怪的话。修行者身后,聚精会神盯着火焰的正是凛——北畠具教的女儿,她身边有两位侍女。修行者把木头投进炉子,就在火焰往上蹿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你有什么愿望?”突然,岩洞里响起了回声。难道神真的显灵了?其实是无门发出的声音。侍女们大惊失色,有一个甚至禁不住哭了起来,连在祈祷的修行者也显得惊慌失措。他们中间唯独凛一个人纹丝不动地端坐着,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火焰。
  
  “替我的父亲北畠具教报仇,杀了信雄这个奸人!”
  
  (好!)藏身于火焰后面的无门喜形于色,眼前的这个妇人是信雄的妻子。无门知道,北畠具教被杀后的三年左右的时间里,她一直被软禁在田丸城内。这可怜的女人,从田丸城里逃出来,特地跑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北畠家祷告地,想咒杀信雄呀。
  
  (可是……)无门苦笑。(那修行者不过是在念防治疫病的咒语而已。)也就是说她请了个骗子。伊贺忍者在修炼过程中要学习修验道,在传授忍者秘法的书籍中记载的护身符制作方法等项目便来源于此,战斗前,掐诀的手法也是受修验道的影响。所以无门一眼就看穿了眼前的修行道人是个滥竽充数家伙。
  
  (她是从哪儿找来这么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好像具教的女儿想报仇都快想疯了,要依赖这么个假货。
  
  (这样的话……)无门把手伸进了火里。大吃一惊的是修行者,他的手被一只突然从火焰中伸过来的手紧紧抓住。老实说,火已经小了下去。但身处岩洞里的人猛一看,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这只手是从红莲般的火焰中浮现出来的。他们的心理承受力原本已相当脆弱,于是对眼前的景象信以为真。这是无门搞的鬼,乘人之危是伊贺人的拿手好戏。
  
  “你这家伙……”无门瞪着被吓得魂飞魄散、快要昏过去的假修行者。
  
  “快滚出去!”被无门的呵斥声一震,修行者惨叫一声跑了出去。石洞外面是断崖。无门拨开火焰来到了凛的面前。凛等人并没注意到,他只是扔掉了在她们面前闪晃火光的木头而已。
  
  “我是伊贺人,叫无门。”看着从余火中蹿出来的无门,凛和侍女们才慢慢清醒过来。
  
  “是忍者吗?”凛露出轻蔑的神情问。
  
  “没错。不过我的本事可不止这些哟。”无门说完后,把脸猛地凑近凛,“怎么样?拜菩萨还不如拜我呢?”他猥亵地笑了。凛一下子用手合紧衣领摆起防御架势。
  
  “别误会,别误会!”倒是无门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忙摇摆双手表示没有冒犯之意,接着用手画了个圆,说:“是这个呀!”凛把手从领口移开,依然坐着,抬头看无门,“我听说伊贺人靠忍术换钱,你是说我花钱就能买到信雄的脑袋?”
  
  (好!)看对方感兴趣了,无门暗自窃喜,但为了标高自己的身价,反倒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那当然。不过,我的佣金可不便宜哟。”说完还扬起了一边的眉毛。凛死死盯着无门的脸:“把它拿出来!”看侍女还犹豫不决,凛又喝了一声:“拿出来!”侍女才勉勉强强递上一个小绸巾包。凛打开绸巾里面的小盒,把东西取了出来,又除去好几层包着的布,露出一个茶叶筒。
  
  (莫不是小茄子?)无门睁大了眼睛。是名副其实的小茄子。无论何时何地,凛都把父亲的这个遗物放在自己的身边。与其说是怀念父亲,不如说是规诫自己不要忘记对信雄的仇恨。
  
  “这值一万贯。”也许是小看伊贺人,认为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凛只说了小茄子的价格。
  
  (没准,是个真货呀!)无门看着凛的眼睛,拼命克制住内心的狂喜,这下没错了,眼前的一定是小茄子,因为他能感觉到侍女们正气得发抖,对他怒目而视。
  
  “那就一言为定。”无门说完,迅速取走小茄子,从岩洞里飞身而出,转眼消失在悬崖下。
  
  “小姐!”无门一走,侍女们叫道。
  
  “没关系。”凛冷静地安抚她们:“我的愿望实现了。一定是上天听到了我的祈祷,派了这个人来帮助我。”那个时代的人们祈求神灵的性质和我们现代人不同,他们更相信神的显灵是以一种具象的形式出现。所以,凛认为无门的出现是神灵相助的结果,而凛的这种反应在当时来看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虽手无缚鸡之力,但终于能为父亲报仇,我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凛带着满足的微笑面对侍女们说。飘落到悬崖下面的无门早已忘了对凛的承诺。
  
  (天上掉下了金元宝!)一见小茄子,无门的困劲儿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逃!)把这个给阿国看,说服她一起逃到京城去。他欺骗了凛,丝毫没有感到内疚。欺骗是忍术中的最根。谁上了忍者的当,那是他活该倒霉。
  
  (嗯?)仔细看,脚下躺着摔死的修行者尸体。再抬头看悬崖上面,闪过一丝不样的预感。他又一次跳上悬崖。回到岩洞中,四处散发出血腥味。
  
  (果然如此呀!)张望洞内,不仅是凛,另外两位侍女都用刀自杀了。无门用鼻子哼了一声:“笨蛋,对忍者的话信以为真。笨蛋该死!这和我没关系。”
  
  无门策马扬鞭,到伊贺时已近晌午。进人喰代村后,为了添补武器,先去铁的小屋。进人小屋,看到铁汗流浃背地坐在那里。

  “大家都来买武器了。”铁擦着汗说,“很多人要抛弃主公,准备逃跑哟。”事不关己的口吻。
  
  “大家都这么说吗?铁,那你呢?”
  
  “托主公的福,我才能活到今天,要知恩图报。”
  
  “佩服!佩服!”无门用鼻子哼笑着,买下了所有定制的手里剑。幸好铁有大量的存货。铁依旧坐在那里,递上装着手里剑的袋子,抬头凝视无门:“无门,你是怎么打算的?”
  
  “逃呀。”无门脱口而出。
  
  “这样的话,你就快点儿走吧。喰代村的其他人要等快开战的时侯再逃。”先老老实实待在伊贺,帮助做些战斗的准备,眼看就要开战的时侯,趁着混乱逃跑。
  
  “是吗?”无门回答后,“我走了。”打开门就要出去。铁依旧一动不动,无门只能看到他的侧面。
  
  “无门!”
  
  “嗯?”
  
  “不知羞耻吗?”
  
  无门歪起半边脸:“不知道呀。忍者,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门关了。
  
  (什么呀?)无门有点儿生气,朝着阿国的小农屋走去。

  (我可不欠三太夫那老头的情嘞!)被强迫学习了忍术,拼死拼活地干,可辛苦所得大都让三太夫拿去了。
  
  (对这样的家伙讲什么恩义呀!)他感到恶心。到了小农屋。无门摇醒了喜欢睡懒觉的阿国,马上就说:“逃吧。”
  
  “您怎么又提这件事?我不是说过我讨厌那样做吗?”阿国揉着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
  
  “我会实现自己在安艺国对你的诺言,咱们一块儿跑吧。”因为有小茄子,无门胸有成竹,根据死去的北畠家女儿的话,它值一万贯哪。只要把这个宝贝拿出来,阿国一定会扑人自己的怀里。他拿出了小茄子,把怎么到手的经过稍加了修改,谎称:“这是从田丸城里偷出来的。”
  
  “把这个当本钱,咱们做生意吧。到了京城,咱们就结成夫妻,怎么样?”无门一反常态,用直截了当的口吻劝说阿国。但阿国的反应出乎无门的意料:“卑鄙的家伙!”阿国大喝一声:“伊贺的上上下下都在备战,无门大人却要逃跑吗?”——小瞧她了嘛。阿国斩钉截铁地说完,背过身去。
  
  (开玩笑吧?)前一阵子,不是说因为没有钱才不出逃的吗?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令无门顿时乱了方寸。无门是伊贺人,竟不参加保卫伊贺的战斗,要逃亡,这种念头本身就让阿国感到不快。她甚至认为,与其逃跑,倒不如参战,即使不给钱也值得。因为心底里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之前她找借口对无门说,没有钱不能逃跑。这一点证明了阿国不愧是武士的女儿,武士珍惜名誉,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家乡逃跑。无门不是不知道阿国心里有这样的想法。
  
  (是武士特有的那种……)当受到侵略者威胁,土地被掠夺的时候,武士们会奋不顾身英勇抗击。如果见到敌人就逃之夭夭,是不可饶恕、遭人唾弃的。
  
  (愚蠢之极呀。)无门难以理解阿国所说的“卑鄙”是什么意思。忍术里,没有说不能用卑鄙手段,反倒是崇尚卑鄙,靠欺诈获得谋略上的成功不就是忍术的正道吗?
  
  (死了不就什么都玩完了吗?)无门对着阿国的背影心里默念。阿国好像听到了似的,回过头:“我绝对不离开伊贺!”说完,又背过身去。
  
  (看样子,我只能吓吓她了。)无门眯缝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国的背影。
  
  “那个……”
  
  “什么?”阿国依旧背着身子回答。
  
  “想逃跑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您说还有谁要逃?”
  
  “还有……”无门叹了口气,“一半以上的人。”
  
  “骗人!”阿国条件反射般转向无门。
  
  (上钩了!)无门心里鼓起掌来。
  
  “昨晚在平乐寺集会后才知道的。”
  
  “这样的话,伊贺会有怎样的结果呢?”
  
  “会灭亡吧。而且,我昨晚还见了伊势的北畠信雄。”
  
  “骗人!”
  
  “千真万确。那家伙还说了,连女人孩子也不会放过。”
  
  “女人孩子也……”阿国心里完全丧失了斗志,但还有点儿不甘心,盯着火炉的一处,就再也不开口了。
  
  (现在应该趁热打铁!)无门端正地跪坐好:“战斗一打响,伊贺就会输,伊势军队会把这里统统烧光。那样的话,阿国小姐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吧。”好像与己无关似的,无门扭向一边说道。听了这话,阿国浑身战栗起来。无门随后变了腔调,面对阿国坚决果断地说:“安艺国生长的阿国小姐,没有与伊贺同生共死的义务,您应该和我一起跑。”阿国默默无语地沉思片刻,最终勉勉强强点了下头。


第四章

  天正七年(1519年)九月十六日,也就是无门潜入信雄寝室的几天后,伊势军队集结在田丸城下。这天的拂晓,距城大约一里地的宫川旁,聚集了总数一万一千多的兵马。信雄位于中央,日置大膳、长野左京亮、柘植三郎左卫门等武士大将军分居他的左右两侧,在队伍前方一字排开。
  
  “听着,伊势的武士们!”信雄在马上叫道:“这是伊贺人先挑起的战斗,那咱们就该毫不迟疑地打到伊贺去,让他们尝尝伊势武士的厉害!”真不愧是万余人的军队,黑压压的一大片,信雄的声音无法传到每一个武士的耳朵里,仅火把照着的前面几百个武士威风凛凛地回应“是”。
  
  “大膳!”信雄喝道。大膳双腿一夹马肚,战马径直向前走去。他仰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雄狮般的吼声。声音最初低沉,慢慢地变得洪亮起来,前面的士兵应和着他的声音,接着,越来越多的士兵加人进来,一直延及队伍最后。雄壮的声音响彻云霄,这样的咆哮是他在出征前必定举行的仪式。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下山平兵卫夹杂在这庞大的队伍里面,激动地捏紧了拳头。有了日置大膳加盟的信雄大军一定能摧毁伊贺!
  
  (我们是正义之师!)平兵卫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吼声。现场扬起的呐喊声惊天动地,令所有武士的血都沸腾了。
  
  “进军!”在咆哮声中,信雄大声下达了命令。
  
  十六日黎明,伊势大军从田丸城出发,开始向伊贺挺进。战前会议决定了三条进攻路线,它们分别是阿波口、马野口、伊势地口,都是取自伊贺的地名。布引山地像巨蛇一般横卧在这三条路线前面,军队首先要翻越这道天然屏障。各进攻路线的负责将领是:阿波口北畠(织田)信雄马野口柘植三郎左卫门、长野左京亮伊势地口日置大膳步兵几乎在全力奔走,行军速度快如流星。一万多人的军队在山间蜿蜒行进的情景,犹如一条巨蟒正朝着猎物猛扑过去。
  
  到了平生附近,这条巨蟒变成了三个头的怪物。信雄的军团沿着长野川,三郎左卫门和左京亮的队伍顺着种原川,大膳的部队依着云出川,各路人马继续向西推进。向阿波口进发的信雄兵力共计八千骑,是这次攻打伊贺的主力军,手下武士大将军有生驹半左卫门、城户内藏之助、天野佐左卫门、池尻平左卫门、津川源三郎、土方彦三郎等。信雄的军队即便到了夜里,也不打照明继续前行,直到长野才停下,布下阵营后准备休整一个晚上。越过前方的长野岭就是伊贺。

    朝着马野口的柘植三郎左卫门和长野左京亮带领一千五百骑,也毅然决定夜间行军。三郎左卫门手下的穿戴与众不同,一般遇到大战的时候,都会穿戴铠甲,但攻打伊贺,却都换上了忍者服,移动起来悄无声息。这是平兵卫的献策,他认为伊贺人之间的战斗,速度是胜败的关键。在伊贺人的神速面前,甲胄等物如同没有抵挡作用的脂肪。平兵卫也一身忍者打扮,夹在冲往马野口的军队里。三郎左卫门和左京亮的队伍到了鬼瘤越难关前面的原才停下休整,等待天明。

    鬼瘤越的前方就是伊贺。朝着伊势地口挥军而来的日置大膳,行动最为诡秘。因为伊贺人认为他不会参战,为此,大膳的士兵都伪装成长野左京亮的手下。率领着一千三百骑的大膳做出了更加大胆的举动,他把兵力分出一半,自己带着六百多骑,披戴夜幕率先潜人伊贺境内。在伊贺边境的青山岭上,干掉了伊贺的哨兵,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山岭。从伊贺境内的伊势地村观望,越过布引山地山麓的一座小山的山谷里,大膳才停止前进,安顿人马歇息,等待天明。另一半人马到了青山岭前,就在伊势境内的垣内待命。
  
  伊贺人不是没有察觉到伊势方面的动静。十二家评定众在阿波口、长野口、伊势地口的各关卡,设置了烽火台,从这里能够俯视伊势平原。下忍在伊势军队变成三头怪物的时候,发现了风驰电掣般行进的部队。哨兵立即冲下山,报告了各关卡的守将。此时已到信雄出兵这天的傍晚。
  
  “终于来了!”自从在平乐寺发布了对伊势作战的宣言以来,百地家负责阿波口的守卫三太夫便开始积极备战。听了下忍的急报,不由得喜上眉梢。
  
  (无门这小子,好像去过田丸城了呀。)三太夫陶醉于自己的老谋深算中。如果硬要参加多半要失败的战斗,还拿不到钱的话,那个无门昼思夜想的女人一定会怨声载道。那样的话,脑子里缺根筋的无门,一定会凭借他的武功潜人田丸城,去威胁信雄。信雄那崽子的反应,不言而喻。无门和阿国这一对棋子,使三太夫策划的谋术一锤定音。他没有把大膳多半不参战的预测告诉下忍们,也是为了加强无门的焦躁心理,是谋术的一环。
  
  “没有日置大膳吧?”三太夫先向下忍确认,答案是没有看到大膳的队伍。朝各关口而来的敌军主将和兵力,根据旗号判断,阿波口方面是北畠信雄的一万大军,马野口方面是柘植三郎左卫门的两千兵马,伊势地口方面是长野左京亮的两千军兵。各路人马都在布引山地前面的伊势领地内布下了夜阵。
  
  (计划成功了!)三太夫仰天深深地吸了口气。以三太夫为首的伊贺地侍,自以为精通兵法,善于解读人的心理,竟没一个人料到下忍会逃跑。地侍们原本就不把下忍当人看。下忍幼年的时候,就被施以残酷训练,“绝对服从主公的命令”被灌输到脑子里,并不断加以强化。下忍们伴随着恐怖长大成人后,“绝对服从命令”这一奴性已经渗透到他们的骨子里,哪怕主子一声“马上给我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下忍完全成了地侍手中的道具。既然是道具,就没有心,没有心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去劳神解读呢?三太夫也不例外,完全没把下忍放在眼里。
  
  “把敌军的情况告诉各关卡,多加注意。”三太夫用高扬的声调命令下忍。
  
  “就等明天了!”马野口的守将下山甲斐听了下忍的通报后禁不住叫了起来,他将对抗柘植三郎左卫门的部队。迎战准备还在进行,左妻川流入马野村,在此冲刷形成一块扇形地,下忍们在这里挖了五百多个地穴。扇形地的弧线部分被森林围绕着。
  
  “让柘植三郎左卫门和他的手下尝尝咱们土遁术的厉害!”甲斐下达了命令。等敌人一到这里,下忍将同时从土中涌出,犹如死人复苏一般,突现出现在敌人眼皮底下,不知所措的敌军一定会阵脚大乱。这时候,再让潜伏在森林里的三百下忍包围上来,一举歼灭。甲斐觉得他的这招万无一失。
  
  太阳落山前,下忍们仍在挖掘自己隐身的洞穴。其中的一个洞穴中,横躺着木猿。
  
  “主公还是选择了马野口呀!”听说三郎左卫门要攻打马野口,木猿残忍地笑了。马野口是鬼瘤越难关的必经之路,对熟悉伊贺的三郎左卫门来说,这里是最佳的进攻地点。木猿得到甲斐的首肯,投身到了马野口的守军当中。
  
  “捅吧!”木猿把眼睛朝向天空,对站在洞穴旁拿着棍棒的文吾下了命令。
  
  “你一捅,我就会暂时死亡,那样,我的呼吸就会停止。”木猿脸上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仿佛在说:年轻人,这功夫可别乱模仿哟。这绝技只有木猿等极少数人会使。文吾观察了其他洞穴,下忍们都各持一根有出气口的小竹筒躺在里面,再覆土于身上。留心看的话,能发现露出地面的一节节小竹筒,像是在特意告诉敌手,这底下埋着你的冤家对头。

  “我暂时死去,盖上土后,无论什么人都窥探不出我的所在,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土遁术。”木猿扬扬得意地说。
  
  “竹简呢?”
  
  “那怎么能要?” 木猿神气活现地回答着,拔出了刀:“好,捅吧!”用手指着胸窝处。
  
  “真的没事吗?”文吾带着半信半疑的神情,双手把棍举过头顶,狠狠地捅了下去。
  
  “这个二百五!”没想到木猿假死前发出这般痛苦的嘶喊:“真要被你打死了……”便再也不吭一声,陷入了假死状态。文吾只觉得木猿是在开玩笑。
  
  (这样掩埋的话,他可能永远就这么躺着起不来了吧。)他“嘿嘿”地笑着,欢快地把半死不活的老忍者用土埋好。
  
  “喂!”甲斐对文吾招呼道:“你这小子又不是我们马野口的。”信雄的进攻路线阿波口才是百地家负责的。
  
  “因为木猿是土遁术的高手,才被允许调换战场,你这样的黄口小儿在这马野口晃荡什么。”甲斐不分青红皂白地训了文吾一顿。
  
  (这可怎么办呀?)文吾低下头。夜色已深。知道明天开战,无门等逃亡者一定趁着黑夜开始四下逃散了吧。
  
  (如果早一点儿对主公坦白的话,也许就会好一点吧?)他倒不是在担心无门等人会发生什么意外,而是,当三太夫注意到无门等人的逃亡后,一定会“为什么不早报告”地追问个不休,让他心烦。
  
  (嗨,去其他的阵地。)文吾回一声:“是。”鞠了一躬表示明白后,朝着阿波口相反的伊势地口跑去。那是信雄最强的军团,日置大膳担任主攻的战场。
  
  黎明时分。阿波口的三太夫催醒下忍,又开始大声叫嚷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战术:“听好了!”三太夫脚下大约有五间深的悬崖下面,流淌着一条河。是服部川。通往阿波口的山道,沿着蜿蜒曲折的服部川向远处延伸。
  
  “北畠信雄的军队,如果想通过阿波口,必定要沿着河岸的蛇形道路前进。队伍一旦到了这里……”三太夫说到这里,用手指着服部川下流的山道,那里构筑了土垒工事。
  
  “那里有咱们三百个士兵,就像个堤坝一样,将阻止敌军前行。到时候,信雄他们就是瓮中之鳖,我们要从他们头上降下箭雨。”三太夫将阿波口大约一千人的兵力中的七百主力安排在悬崖两侧。黑暗中仅靠火把的话,看不清埋伏在沿岸悬崖上的下忍,但他们一定会拿着火枪和短弓,等候着沿服部川而来的信雄大队。
  
  (哎呀?)崖上的士兵怎么这么稀稀拉拉的?三太夫突然起了疑心:“无门不在吗?”三太夫不假思索地叫出了无门的名字。于是,面对悬崖下方趴着的下忍,道出了晴天霹雳的消息:“无门啊,是不是早已脚底抹油,开溜了呢?”下忍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
  
  “何止无门,百地家的木猿和文吾等其他人也都溜之大吉了。”下忍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似乎在说老头子反应这么迟钝,脑子一定出了问题。
  
  (什么?)三太夫重新环视了一下悬崖上方,下忍的数量明显少了,可以说减了一半呀!
  
  (为什么?)三太夫如堕五里雾中,找不出一丝下忍私自行动的理由。更何况,没有逃跑的下忍,不是应该早一点儿报告吗?
  
  “浑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三太夫抓住下忍的肩膀,气愤地把他翻转过来,尽管如此,下忍的脸上依旧带着冷笑,“因为我不是你百地家的人,没有告诉你的义务!”
  
  (糟糕……)部署在阿波口的兵力,当然不止是三太夫的下忍。队伍由几十家地侍的下忍七拼八凑而成,其中有领地在阿波口附近的村井家、中仓家及安冈家等。
  
  (长期以来彼此间互相仇视,到末了竟得到这样的结果呀!)三太夫瞪着下忍,追悔莫及。这个下忍一定横下了心:宁可战斗失败,也不愿把同伴逃跑的消息提前告诉你这样的人。三太夫突然斜眼看去,发现铁混杂在士兵中间。
  
  “铁,你也知道无门逃跑吗?”三太夫恨穷发急,竟对小孩撒气。铁趴在地上,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悬崖下面,看也不看三太夫一眼。
  
  (你小子知道呀!)三太夫暴跳如雷,但是,转念一想:(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必须叫回无门他们!)现在终于看清楚了,悬崖上稀稀拉拉散落着的下忍情况一目了然,这不像是火把照亮的。
  
  (天亮了呀。)三太夫猛地抬头,眺望长野岭上的烽火台。浓烟已弥漫上天。
  
  (晚了……)三太夫几乎气炸了肚子。正在咬牙切齿时,报警的螺号声从山上飘了过来。进攻阿波口的信雄军队又开始挺进了。各关卡的守将担心万一防线被突破,事先在上野盆地中埋伏了两千下忍,但这里也有一半以上的人已作鸟兽散。
  
  (这能打赢吗?)三太夫不禁发起抖来。不止是阿波口,从马野口至鬼瘤越的烽火台,也都传来震天的螺号声。螺号的重奏声在整个盆地反复回荡,越发让伊贺人感到,本国之危迫在眉睫。
  
  在朝御斋岭去的半山腰上,无门听到盆地对面的山上传来震天响的号角声。
  
  (开始了?)打扮成商人模样的无门把头转向上野盆地,阿国女扮男装,也装扮成商人。逃亡队伍中,有几百个人同道而行,他们用被称做“七方出”的七种手法,扮成出家人、禅师、山行者各色人等。无门俯瞰上野盆地,那里散乱着无数晃动的点,那是犹豫不决、不知要不要避难的伊贺人,都是些不参加战斗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像一群迷失路途的羔羊。避难所事先就定好了,分别是平乐寺、寿福寺以及大光寺。无以计数的点很快就汇成了三条人流,开始朝三个寺院移动。螺号声停止了。
  
  “走吧。”无门麻木不仁地说完,转向阿国。
  
  从马野口被赶出来的文吾,来到了伊势地口。伊势地口的守将是音羽半六。从青山岭蜿蜒而下的青山川,流到伊势地口附近时,被横着的一片巨大森林阻挡住了去路。这片森林呈独立之状,凸在山体之外。丧魂林。当地居民这么称呼它。如果在深夜子时穿越森林,人的魂魄就会被吸掉,变得精神恍惚。要想进入伊贺的话,必须通过这片丧魂的森林。半六在这片林子的树上,安排了一千左右的下忍藏匿着,准备等敌人走过的时候,从上方展开突袭。不过等到了天亮时分,半六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伏击战上。
  
  (已经逃跑了吗?)伊势地口那些计划要逃跑的下忍好像都不见了踪影。文吾目睹半六的失态,不由得皱起眉头。
  
  “把逃跑的人给我带回来!”半六在下忍中间到处乱跑着,大声命令。五百多名下忍依然留在了伊势地口,没有一个人动。
  
  “要是他们现在回来的话,还来得及!”半六的叫声里带着哭腔。刚才,其他关卡都响起了报警的螺号声,传达敌人开始进攻的消息,不知什么原因,被派遣在青山岭烽火台的半六的哨兵却没有发出任何的信号。
  
  “长野左京亮这小子不熟悉这里的山路,行动遇到麻烦了吧。”半六仍旧蒙在鼓里,不知道攻击伊势地口的是大膳。大膳的先锋已经收拾了青山岭的哨兵,所以既没升起督促伊势地口加强警戒的狼烟,也没有吹响螺号。半六做梦都不会料到敌人已经到他眼皮底下了。半六发现了文吾:“你小子不是百地家的下忍吗?”他猛跑了过来,像是要抓住文吾。
  
  (还有闲工夫大呼小叫呀?)文吾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不过,半六已经失去往日的矜持,没有训斥,而是来哀求:“文吾,你去把那些逃跑的下忍带回来吧!”
  
  (那是白费劲。)文吾把轻蔑的眼光投向狂躁的半六,半六没有在乎文吾的眼神,恳求地叫道:“在敌人的军队到来之前,快点儿去叫他们回来吧!”这时,背对着山的文吾注意到了,山麓附近的小山顶上,巨大战马的蹄子“咚咚”踏击而上:“不,已经晚了。”说着,把手指向身后。
  
  “什么?”半六顺着文吾的指向望去。越过从青山岭过来的几个山坡,在山脚旁的小山顶上,巍然屹立着一位高大的骑马武士。——那!不幸的是,这位养尊处优、保养极好的地侍,视力也超乎常人的好。那个铁塔般的武士,身着朱红色铠甲,头盔上竖着火焰形立标,全身像被火团簇拥着。对手只要看一眼这个火焰般的铠甲,说不定就会摇摇晃晃地被吸过去,把自己的首级交出。
  
  “那不是日置大膳吗!”半六大叫,因恐惧脸部都抽筋变了形。
  
  “是大膳吗?”文吾转过身,望着山顶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再看,山顶上勒住缰绳的火焰武士身旁,骑马武士一个接一个地横向排了开来,数量越来越多。
  
  “那就让我待在这个伊势地口了。”文吾不容分说地扔下一句,撇开呆立的半六,在附近找了一棵树,猴子般爬了上去。其他下忍也没感到奇怪和动摇,镇定自若,沉默不语,开始“沙沙”地攀爬各自已经选定的树木。
  
  “这个仗要输!”半六的魂魄像被吸掉了一样,晕晕乎乎地嘟囔道。日置大膳伫立在山顶上,胸有成竹地俯视着伊贺。
  
  (好啊,痛快地干他一场吧!)他猛然睁大了眼睛,催赶战马,沿着悬崖般陡峭的山坡飞驰而下。大声激励手下,“弟兄们,跟我上!”如果问日置家的武士,“你珍惜生命吗?”回答一定是“珍惜呀”。究其理由,答案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为了等到有一天能荣幸地为主公大膳战死疆场,我会珍惜自己的生命。”大膳的家臣个个身穿黑色铠甲,见主公大膳打了先锋,他们也都毫不犹豫接二连三地冲下悬崖。从伊势地口的山脚下看去,宛如黑色瀑布飞流直下。
  
  “让伊贺人见识见识日置家的勇武吧!”大膳转过身对着骑马武士们,高高地举起了右拳。

  “来了!”在阿波口,守将百地三太夫匍匐在地上神经质地说道。监视着悬崖下方服部川沿岸的伊贺人已有所察觉,他们听到了无以计数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是信雄队伍顺山路而来时发出的。这天清晨,大雾笼罩着阿波口。从雾中蜿蜒的山道上渐渐走近的信雄先锋人马,已在悬崖下露出了身影。
  
  “稳住!要等到他们靠近下流的拦截口再动手。”三太夫喃喃自语。他并没有下命令,但悬崖上的下忍已经准备好飞绳,锁定了山道上的目标。守候在下流土垒的伊贺人,也准备好了火枪,等待即将正面而来的敌人。
  
  (赢定了!)三太夫不由得笑了。对危险处境全无察觉的敌人源源不断地涌来,现在正从三太夫的下方通过。近在咫尺的距离,下忍们伸出手去,说不定就能割下对方的头来。三太夫早已作了安排,趁敌人不备,先一阵排射,在敌先锋队溃散之际,下忍们从悬崖上飞降下去,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惊慌失措的残兵败将必沿着这狭窄的河岸小道返身而逃,把自己的后续部队挤回伊势境内不可。
  
  (敌人从河岸小道进军,道窄人多,施展不开手脚,我们兵力虽减了一半,打他个措手不及,也照样能赢呀!)三太夫心里有了把握后,笑意更浓了。但他的笑容瞬间消逝。
  
  “咔嗒”,起先只不过是微弱的声音。

  (什么声音?)三太夫凝视着悬崖下面,侧耳倾听。还没等耳朵完全竖起来,原本微弱的声音由远至近、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声响。隆隆的地鸣声从三太夫他们潜伏的悬崖上方的山顶处传来。
  
  (难道说……)三太夫猛地把目光从悬崖下方抽回,把头转向左手边的山顶。整个山体像要崩塌了似的,信雄主力的七千人马,在山坡上铺展开,雪崩一样地冲下来。
  
  (——这么多人马,从什么地方涌出来的?)沿着河道而来的敌军不过一千人。信雄率领主力部队披荆斩棘,硬闯出一条路,奔袭阿波口。——金伞状的马标【马标:武将在战场上向敌方夸示武力,让本方识别其所在而于自身周围设直的标记——译注】,威严地从浓浓晨雾中伸展出来,宛如旭日升起。《伊乱记》从这里开始描述信雄袭击阿波口的情况。信雄骑在马上被中军簇拥着,金伞状马标在身后耸立。他和士兵们一起以惊人的速度沿着斜坡猛冲下来。
  
  “砸烂他们!”信雄挥动令旗,与此同时,三太夫也跳了起来:“迎击敌人!”他发出了怒号。下忍们翻转身,迅速寻找山坡上的大树,以此为挡箭牌,迎战扑过来的信雄主力。信雄再次挥舞令旗。他没有叫停的意思,想凭借这强大的进攻气势冲散伊贺人。战鼓紧跟着舞动的令旗响了数次,冲在前面的先锋官随即发出了命令,一眨眼的工夫,信雄引以为豪的火枪队员率先跑出队伍,在离主力部队数间远的前方,单腿跪地,摆出射击姿势。
  
  三太夫大吃一惊:“什么?火枪的数量竟有……”没说完,嘴巴就张着不能动了。信雄的经济实力远非伊贺人能比,他带来了一千多人的火枪手,以三太夫为首的十二家评定众低估了信雄拥有的火力。三太夫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忘了命令自己的下忍开火。
  
  “射击!”信雄的先锋官大叫一声后,一千个枪口同时喷出了火。山间回荡起巨响,这才让三太夫回过神来:(妈呀!)他趴到地上。毕竟飞来了一千颗子弹,仅仅一次排射,就狠狠地打击了下忍们。没有及时躲藏的下忍被大量散弹打得稀巴烂,不见了踪影。藏在细小杂木后面的偷懒家伙,连同枝叶一起被击飞。
  
  (——要输了!)三太夫伏在地上痛心疾首,又偷眼看悬崖下面。沿着河岸进军的敌人,因为侥幸没有遭到来自悬崖上方的攻击,轻而易举地冲垮了路上设置的土垒障碍,顺着河岸继续深入。当初的计划,万一敌人冲破土垒,就会遭到埋伏在前方盆地附近伊贺人的狙击。但是,那里有一半以上的下忍也逃跑了。这样的话,沿河岸而去的敌军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消灭他们,并一定会杀个回马枪,沿着山坡而上。
  
  (那样一来……)“就要被两面夹击了呀!”三太夫几乎要哭出来。
  
  伊势地口,日置大膳率领的人马冲下嶙峋陡峭的山坡,眨眼间逼近了山脚。留在垣内的后续部队也追了上来,大膳的先锋部队到达山脚时,他们也出现在了山顶上,准备往下冲。
  
  “来吧!”文吾蹲在丧魂林的树枝上,一锁定逼进的大膳身影就迅速拔出腰间的忍者刀。树上的其他下忍见文吾开了头,也都刷刷地拔出了刀子。大膳驱马奔驰,身旁流淌着青山川,他的视线沿着河流往前移,一片巨大的森林凸显出来,像要阻挡住河水的去路。
  
  (就是它呀。)大膳看到森林后,急速勒紧了马缰。看大膳骤然停下,家臣也都按照事先计划全都用劲勒住马缰,呼啦啦地一字横向排开。尽管大膳未曾来过伊势地口,但他知道这座森林,还知道伊贺人称它为“丧魂林”。毫无疑问,这是柘植三郎左卫门告诉他的。——伊贺人一定会潜伏在森林里,从树上攻击。三郎左卫门已经预料到了伊贺人的战略部署。大膳看着前方的森林,轻轻地吐了口气。森林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迹。
  
  (用那个试试吧。)大膳眯缝起眼睛,举起了左手。于是,一百名士兵跑到队伍的最前列,手里各拿着一个直径七寸左右、鸡蛋模样的东西,上面还固定了绳子。他们晃动身体,使劲抡转起绳子。
  
  “是焙烙火矢吗?”文吾看到大膳的士兵在旋转的东西,心里微微一惊。球是由两个被称做焙烙的素陶器拼合而成,伊贺人在这个球里面放人火药和小石头等物,作为炸弹使用。焙烙火矢不是伊贺人特有的武器。村上和毛利水军都用它对抗过织田信长的水军,令信长军队头痛不已。
  
  “不过,忘了点火哟!”文吾笑了。通常,焙烙蛋附带一根导火线,点着后投向敌人,但是不知为何,大膳的军队旋动着的陶器却没有。
  
  “他们还不会使吧?”文吾正在嘲笑的时候,大膳用手刷地指向了丧魂林。随着大膳的信号,带着绳子的焙烙火矢一起被释放到了空中,乌压压地朝森林飞来,噼里啪啦撞到树梢上,顿时四分五裂,液体四下飞溅。如果是普通的焙烙火矢,这时候应该爆炸,小石子四溅。但这个焙烙火矢溅出来的却是红色液体。
  
  “难道说这是……”文吾沐浴着飞溅而出的红色液体,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战战兢兢地舔了一下手上的液体。
  
  (果然……)有血的味道。是赤狗的血。血里混入了菜子油和苏子油,虽尝不出什么特别味道,也一定拌入了癞蛤蟆眼珠子干燥后磨成的粉。按照口传的比例进行调配,就制成了可燃性极高的油。
  
  “是赤犬油!”文吾大呼,再看大膳的军队。视线前方出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大膳的三百弓箭手已把火矢搭在箭上,正拉开弓弦。
  
  “噫!”文吾发出惊愕怪声的瞬间,“放!”大膳咆哮道。三百弓箭手松了手,几百支火矢密密麻麻呼啸而来,叮叮当当砸进了树木,森林顿时化作一片火海。
  
  “这真厉害!”森林像是发生了大爆炸,目睹这般惨烈情景,大膳也惊叹道。不用说,“赤犬油”是三郎左卫门送给大膳的,为了表示与北畠家臣团的友好交往,大膳爽快地接受了。
  
  (这玩意儿有用吗?)当初大膳还半信半疑。大膳将凿子头箭搭在那把信长赠送的强弓上。
  
  “他们要出来了!”吱吱吱,拉开弓,大膳凝视着森林吼道。弓箭手又都搭上了利箭,静静地等着。火焰从文吾待着的树下迅速上蹿。
  
  “这下倒霉了!”只见旁边树上忍者服被点燃的下忍,霎时间就变成了一个火团。
  
  “哎呀呀!”这绝不是因为同情别人而发出的肺腑之声,文吾张着嘴巴说不出第二句话,接下来,不就该轮到自己了吗?变成火球的下忍还在原地坚持了一小会儿,但即使坚持不动火也不会灭呀,难以忍受的下忍带着火冲出了森林。他拼死突进的前方,大膳正静侯着。
  
  “来了呀!”等化作火球般的伊贺忍者跑近后,大膳松开绷紧的弦,凿子头箭在近距离的杀伤力巨大无比,下忍的身体被上下一切两半。当一分为二的燃烧肉块砸到地面的瞬间,满身是火的伊贺人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从一片森林火海中蹿出来,朝着大膳的队伍飞舞而来。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自杀式冲锋。弓箭手正等着他们。
  
  “放!”大膳一声令下,弓箭手同时放箭,三百支箭铺天盖地尖啸而来,伊贺人有的在空中被击中,有的被钉在了树上。文吾进退两难:“该怎么办呀?”瞅了一下旁边的树,有个被烧死的下忍挂在树枝上。
  
  (好嘞。)文吾眼前一亮,又转眼狠狠地瞪了一眼前方的大膳。纵身跳到旁边树上,抓住烧死的尸体一起落到地面。幸好,这里没有火。文吾藏在尸体下,凝视着大膳的举动。大膳刚放完一支箭(时机到了!),文吾推开尸体,朝大膳猛冲过去。但大膳换箭的速度也快得惊人,搭上箭后,注意到冲过来的文吾,立刻把箭对准了他。
  
  “是小孩儿呀。”大膳把箭又放了下来。文吾身手敏捷,高呼“日置大膳”,脚一点地凌空跃起,忍者刀也对准马背上的大膳直刺过来。
  
  “嗬!”大膳心中叫好,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刀锋,一把将文吾的手腕拧到了背后,对着疼得龇牙咧嘴的文吾说:“你知道我是日置大膳,还敢拿刀砍我?好小子,挺勇敢,我饶你不死!”他手腕轻轻一抖,文吾的身体似一束稻草飘飞出去,掉入几间外的青山川里。大膳毫不在意文吾被扔到了哪里,重新盯着前方的森林。密林完全化成了火海,已经不可能再有伊贺人跑出来了。
  
  “冲过去!”大膳手一指前方,不顾森林火海,率先驱赶战马扎入熊熊烈焰中。

    战斗伊始,十二家评定众就处在劣势。而此时的无门和阿国等一行人终于快到御斋岭了。无门转身眺望上野盆地。同道的几百位下忍和他们的家属,也都在回头看着这块曾养育他们的土地,将来再也见不到的家乡——伊贺国。不过这块土地对于下忍来说,也是他们不愿再多看一眼的地方。他们从小到大受贪婪无情的地侍欺压剥削,没有一个人想将来重归故里。无门也怀有同样的心情,从伊贺逃跑本是件令人神清气爽的快事。
  
  但斜眼偷瞧阿国后,无门心里开始变得七上八下。随着临近御斋岭,阿国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阿国在无门的吓唬下,勉强同意逃亡京城,但随着远离危险,感到人身安全后,开始变得从容镇定,心底里蓦地涌上武士之女原有的气概时,就会说出一些“为什么非要逃跑呢”之类的话,甚至开始了自我反省。——为什么会逃跑?是因为无门大人说了那么些骇人听闻的话。——话虽如此,屈服于他的威胁,自己不是也有问题吗?思来想去,归根结底——是无门大人的不对。
  
  (反正,她又要开始闹了。)阿国满脸的不高兴,言辞里还带着含沙射影的讽刺。无门觉得她的这些心理变化非常荒唐,不由得担心起将来的生活。无门倒不是为钱烦恼,手头上有了小茄子,京城的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但就为了钱,反倒会使阿国因为在关键时刻抛弃伊贺而感到后悔。今后一辈子,阿国可能闷闷不乐,不断地唠叨此事,纠缠折磨自己。只要阿国自身带有内疚感,无门就逃不脱干系,别指望能有舒心太平的日子过。虽揣摩不出十二家评定众的谋略,无门却能清清楚楚地看透阿国的心理变化。
  
  (怎么办?)无门心不在焉地再次俯瞰伊贺国。从盆地对面的布引山地那里,传来微弱的枪声和喊杀声。
  
  (看样子,只有参战了。)和信雄妻子凛的誓约早被丢在了九霄云外,铁的质问“不知道廉耻吗”也如同蚊子叮了一口大象,不痛不痒。无门自始至终,只在乎阿国是否笑口常开:“我还是决定去。”话脱口而出后,连自己都感到震惊。
  
  “去哪儿?”
  
  “战场。”阿国听到无门的话,脸上微微露出诧异的表情,“您打算一个人去吗?”
  
  (那还用说吗?)别的下忍没有无门的这种特殊情况,毫无疑问要继续他们的逃亡之旅。
  
  “那当然。”无门点头。阿国带着自豪的目光看着无门,把手伸进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包塞进无门的怀里,她的举动让无门惊叹不已。是小茄子。
  
  (——原来如此!)无门当即明白了阿国的意图,同时,他领悟到了阿国内心的真正所求。那种在忍者看来别国人常常表现出来的奇妙冲动——为了荣誉和信念可以抛弃一切。阿国献出的是小茄子。无门举起小茄子,在头顶上晃动着,大声喊:“这里有一万贯!”是钱!这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了周围所有下忍们的目光:“这是北畠家的小茄子。如果谁去参加战斗,我会付钱,每个小兵的人头十文,每个将官的脑袋十贯,信雄的首级五千贯。咱们应该互相争功才是。”
  
  话音还没落地,下忍们便议论纷纷:“赶快把这情况传递给所有的同伴,向我报名的人立刻奔赴战场。”在周围越来越激昂的声音中,无门扯开最大嗓门喊道,“现在正是拿你们多年修炼的忍术来换取大钱的时候!”下忍们的欢呼声达到了顶峰,同时,他们把无门的话用叶语术传给一个接一个的下忍。在所有逃跑路上的背井离乡者们,瞬时间接力了这人心大快的消息。现在无门的周围已不止几百号人,而是聚集了近三千忍者,一时间,整个山体像是沸腾了起来。
  
  无门闭着眼睛,倾听沙沙作响的“叶语”,等大伙争相传递的声音平息后,他把小茄子放到阿国的手掌上:“拿上这个,在平乐寺等我。”深情嘱咐后,无门就离开蜿蜒山路,从山坡处疾驱而下。
  
  “无门大人。”
  
  “嗯?”无门转过头。
  
  “您可不能死呀!”阿国说着,泪水差点儿涌出眼眶。
  
  (我要的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无门心中暖洋洋、乐陶陶,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阿国的爱情。当然,他可丝毫没打算战死,于是抿嘴一笑说:“别忘了我是无门,阎王爷现在不会要我的。”扔下这句话后,又追风逐电般地往山下冲去。无门在树木的缝隙间穿梭着,脱掉了商人的服装,露出里面熨帖得体的忍者服。边跑着边戴上了手背套,凌空时扎上了绑腿,一落地,头上也围好了藏蓝布巾。
  
  追随无门的下忍数量在急速地增加,他们也都施展轻功,在冲下山的时候改换成了忍者服。无门变一身忍者服后,把藏在怀里的两把刀子插到了腰板上,接着提速,沿着山坡一口气连续飞跳而下。无门腾空而行时,身体高高地飞舞,头上缠绕的藏蓝布巾被风吹得呼啦作响,这让他感到非常惬意。最终以霹雷之势降到了山脚,转身看山,三千个为钱而战的亡命徒山洪般泻下。
  
  (都是好了疮疤忘了疼的家伙。)无门苦笑一声,抢在三千人的前面,又轻盈地飞奔起来。似乎为了平均获得战功,忍者们默契地分成了三组各一千人,似尖刀般分别插向阿波口、马野口和伊势地口。无门直奔信雄攻打的阿波口。阿波口的下忍们继续用火枪和短弓应战着。不过是边退边射,下忍们大都失去了战斗意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信雄军队的进攻速度如雪崩之般,没有一丝放缓的迹象。
  
  “不妙!”三太夫焦虑地说。他和下忍们一起,从固守的山坡一点点往下移,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再往山下撤退的话,就会很快与沿着河岸下行后顺着山脚杀上来的信雄分队撞在一起。)正思虑着,下忍们的火枪声停止了。没子弹了。信雄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长枪手出列!”命令道:“捣烂他们!”挥动了令旗。长枪手们渐渐加快脚步,枪尖一溜齐,沿着山坡汹涌而下。
  
  (糟糕!)一个人逃吧。三太夫抬头看着信雄派出的长枪队,突然又把目光转向山脚,信雄分队的一千人已夹击上来。
  
  (这么快就来了!)三太夫脑子一片空白,呆若木鸡地站着,下忍们也蒙了。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如果跳下悬崖的话,将会遭到头顶上火枪的排射,不言而喻,身体会在空中变成马蜂窝。
  
  (这就是刚愎自用的后果呀!)正当三太夫咬牙切齿、后悔不止的时候,不知怎的,山脚下逼上来的信雄分队停止了进攻。
  
  (怎么回事?)三太夫的视线迅速向队伍的尾部搜索。敌军队伍的末端好像开始混乱起来,而且渐渐地向前波及。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满脸狐疑死死地盯着,眼见混乱快到分队的最前列,三太夫终于明白了。随着钢刀截断骨头的斩击声,一个个敌人的头颅飞舞到上空,血花四溅开来。不止在三太夫的附近,整个信雄分队都变成了屠宰场,不仅首级乱飞,手掌和带着鞋子的脚也都不时地飞上了天,空中下起了人工血雨。
  
  (那是……)根本不把对手当人,毫不留情的劈砍,那种残忍至极的杀人方式……

    “是伊贺人?”三太夫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与此同时,最前列的敌人倒向了地面,无门冲了出来。紧接着,冒出了本已逃之夭夭的下忍们。
  
  “无门,你这浑蛋!”三太夫禁不住叫道,无门瞥了他一眼。
  
  “过后再责骂吧。”说完,从三太夫眼前掠过。
  
  “无门!”又有人叫他。是铁。不愧还是个孩子,脸上露出无比激动的表情,他做梦也没想到无门会回来为拯救伊贺而拼杀。
  
  (有这么夸张吗?)无门苦笑着说:“让你久等了。”一路跑着扔下了这句话,朝着沿山坡冲下来的长枪队而去。以无门为首逃亡组的一千下忍,和敌人一样横向铺展开来,顺着山坡向上攻去。
  
  “是援兵吗?别停下!”信雄发出怒喝。信雄的长枪手也不敢停止进攻的势头,把枪头一起对准了逼近的忍者们,开始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傻蛋!)无门不停地冷笑,奔跑中摸了一下怀里,手中便出现了十枚极薄的手里剑。无门的视线锁定了骑马武士。这位像是先锋官的骑马武士,在一排手执长枪士兵们的守护下策马挺进。
  
  (先拿下那位的脑壳吧。)无门眼里闪烁着残忍的光,没有放缓突进的速度,迅速扬起双手,向左右两边一抖,十枚手里剑都朝目标的侧面打了出去,同时,从腰间拔出了刀。
  
  “抓住他!”骑马武士看到无门朝自己急速奔来,便大声命令手下。这时间,手里剑在树缝中穿行,继续回旋着。等回旋完毕,就认准守护骑马武士的长枪手们直扎而来。
  
  “什么!”在前面奔跑的十个长枪手,全都是脖子的致命处中了手里剑,狗啃泥似的栽倒在地。见自己的防护墙瞬间消失,骑马武士不禁大骇。
  
  “叫你狂!”骑马武土朝着逼近的无门举枪刺了过来,但眨眼间不见了无门的身影。
  
  “好迟钝呀,武士!”声音在骑马武士的身后响起。无门已落在了武士坐骑的屁股上,一手扣住骑马武士头盔,两指插进眼罩内往后一掰,另一只手执刀顶在露出的咽喉上,大声叫道:“伊贺人,听着!”声音之大,山鸣谷应。
  
  “我已经出了价,每个小兵的人头十文,每个将官的脑袋十贯,信雄的首级五千贯。”回声也传到了信雄的耳朵里:“什么?我的头标价五千贯?”战争中,主帅的首级一直是敌人虎视眈眈之物。只是,一旦自己被标了五千贯的价码后,那种胆战心寒的阴森滋味又怎是旁人所能体会到的呢?信雄不知为什么全身发起抖来,觉得自己立刻就要被群狼一般见钱不要命的伊贺人碎尸万段。
  
  无门给敌人的首级都标了价,现在伊贺人的眼中,敌人就如同闪闪发光的金银财宝。无门标完价后,率先把手插进“钱山”里,做了示范:“那么这十贯,先让我无门收下了!”一边叫着,一边用刀抹了骑马武士的喉头,然后高举起割下的脑壳。
  
  “什么?是无门!”信雄禁不住叫出了声,对于他来说,这名字就是恐怖的代名词。要真是那个不费吹灰之力潜入田丸城的忍者,他一定也能轻而易举地穿过这层层士兵的护墙,突然来到我的面前:“快杀了那个叫无门的家伙!”只为杀一个下忍,还要劳主帅亲自下令。原先失去战斗意志的下忍听了无门的喊声后,如同打了强心剂一般,战意急速高涨,和逃亡组的下忍一起,像野兽一样朝着最前列的长枪手扑去。
  
  敌人的首级上耷拉着赏金的价牌,下忍的眼睛全都变了颜色,他们贪婪地盯着这些人头,争先恐后挥刀而上。为了证明是自己捕杀的猎物,有的下忍挖出了敌人的眼珠子,有的削掉了敌人的耳朵,有的在敌人嘴里塞进叶子和小树枝,麻利地做好标志后立刻放在一边,又扑向下一个脑袋。下忍们终于体现出了自己的真实实力。在近乎发狂的伊贺人面前,信雄军队的冲锋势头完全停止了,何止是停止了攻击,先锋部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种混乱渐渐地向信雄的方向震荡过去。
  
  “顶住!不要乱了阵脚!”信雄恐惧地大叫。
  
  柘植三郎左卫门和长野左京亮的人马到达马野口的时候,信雄在阿波口正处于劣势。他的队伍途经乱石林立的鬼瘤越险关,费了不少工夫才来到下山甲斐打埋伏的地方——左妻川下流的扇形地,因此比其他伊势军队更晚开战。
  
  “应该就在这里。”沿着河岸而行的三郎左卫门放眼望去,注意到了前方那块被森林环抱的扇形地。这位曾是十二家评定众一员的人几乎行进在队伍的最前列,他只在自己前面安排了几个士兵。为了保护三郎左卫门,下山平兵卫也走在他的前面。
  
  (再靠近一点吧。)平兵卫的父亲下山甲斐盯着三郎左卫门的军队,心里默念。甲斐藏在扇形地下方的森林里,作为马野口的守将,尽管他知道下忍们逃走了一半,原本应该潜伏在森林里的三百人也全都不知了去向,但还是决定孤注一掷,仅靠余下擅长土遁的下忍来一决雌雄。不过,甲斐的这个决定眼看也快要泡汤了。三郎左卫门在行进中不停地仔细扫视着扇形地。
  
  “柘植大人。”平兵卫发出了警戒。
  
  “我知道。”三郎左卫门回应后,命令部队停止前进,沿着扇形地的边缘铺开了队形。
  
  (为什么停止前进?)就在甲斐露出困惑的表情时,三郎左卫门发出了令甲斐最为担心的命令:“给我往地上捅!”
  
  (什么!)甲斐全身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在三郎左卫门看来,这种埋伏愚蠢至极。——能看到竹筒呀。三郎左卫门哑然失笑。为了亲自破除伊贺人的战术,他和左京亮商量,让自己的部队当先锋,左京亮的人马编入第二梯队。—一不过,面对这样的拙劣布阵,先前大可不必多虑,自己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平时不用枪的三郎左卫门士兵现在人手一杆长枪。
  
  “对准有竹筒的地方扎!”三郎左卫门发出指示,士兵们一同举枪往地面刺去。本应该从土里杀出来的下忍们,凄厉惨叫着突然坐起,等临死前的喉音终止后,僵直的上半身才又倒回土里。
  
  “前进!”听到三郎左卫门的指挥,士兵们边穿刺地面,边向无人的荒野推进。不过,也有漏网之鱼从士兵们雨点般的枪尖下逃过了一劫。是木猿。不靠竹筒也能潜伏在土里的木猿避开了枪尖的戳刺。当最前列的士兵快到木猿隐埋的地穴旁时,地面突然裂开,老忍者破土而出,支起单膝,刀子向上捅去,敌兵瞬时成了串烧。
  
  “是木猿吗?”三郎左卫门在被捅穿的士兵的正后方喊了一声。他,才是木猿真正想刺杀的猎物。从土里复苏,刺杀敌人,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是木猿的条件反射而已。在攻击的过程中,木猿始终处于一种睡眠状态。三郎左卫门的一句“木猿吗”,让这个老忍者终于苏醒了过来。
  
  “什么,只是一个喽啰兵呀?”得知刺杀的不是三郎左卫门后,木猿有点儿遗憾地唠叨了一声。尽管心有不甘,声音里透出的也不过是钓到小鱼时淡淡的不满足。木猿见三郎左卫门在平兵卫的保护下向后退去,“不过,开眼了吧,主公,我的土遁术?”他得意地笑着,从敌人的尸体里拔出了刀。

  “啊,武功不减当年呀!”三郎左卫门停止了后退的脚步,像表扬小孩子做得不错那样,用亲切的口气赞道。
  
  “但是……”末了,三郎左卫门把没有出口的话咽了下去,眼神里蒙上了一层悲哀,接着,用眼睛示意木猿看四周。不看不要紧,一看可让木猿打了一个激灵,“怎么?”他突然狂叫起来。扇形地里,几十个潜伏土中的下忍保持着和木猿一样的突刺姿势,有刺中敌人的,也有落空的,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嘴里没含着竹筒。木猿引以为豪的土遁术,到如今已变成了陈腐落后的伎俩。
  
  “我说木猿,就这么点儿兵,你打算怎么打呀?”见木猿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三郎左卫门平静地劝道。不靠竹筒,凭真正的土遁术存活下来的伊贺人,仅只这露出身影来的几十位而已。再下去的一带地方,还会有一些依旧埋在土里的下忍,但从这么大的扇形地来看,他们的势力过于单薄。而他们要对抗的,是三郎左卫门和左京亮率领的一千五百兵马。
  
  “这无疑是以卵击石。”三郎左卫门继续开导木猿:“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拉你一把,加入我的队伍吧!”木猿噗地吐出一口气,扔掉忍者刀,就地盘上了腿,带着自嘲的微笑。
  
  “砍吧!”
  
  “我给主公看了我目前的土遁功夫,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狠狠心把我杀了吧!”三郎左卫门的士兵听到此话,立刻挺枪刺来。
  
  “等等!”抽风似的,木猿又用手制止了他,开始说起了怪话:“我说下山平兵卫,伊势的水你还没喝几天吧,怎么耳朵就变迟钝了呀?”
  
  “什么?”平兵卫不知木猿要说什么,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木猿用鼻子笑道:“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吗?平兵卫,你已不配当忍者了!”他重新转向三郎左卫门:“主公,你说我们就这么点儿兵,包括这些吗?”狂喊后,用手指向了头顶。木猿比在马野口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更早注意到了周围的异常情况。本已逃跑的一千个下忍在树木间蹿高伏低,飞速地出现在敌人上方,舔着自己的嘴唇,急不可耐地低头锁定伊贺士兵的脑袋,就像看到美味一样。
  
  “柘植大人,快撤!”平兵卫猛地护住三郎左卫门,就在拔腿要往后跑的瞬间,一千个下忍飞落到了他们的最前列。后方山坡上的左京亮也看到了这个情景。
  
  “哈哈,伊贺人也敢从正面展开攻击呀。”来到敌军先锋正前方的伊贺人,不约而同地朝标着价码的脑袋扑去。
  
  伊势地口,日置大膳率领的一千三百人马从火海中穿了出来。
  
  (神兵天降呀!)在熊熊燃烧的丧魂林的不远处,守将音羽半六藏在茂密的草丛中,亲眼目睹大膳军队所向披靡,变得哑口无言。半六产生了错觉,大膳的人马就是从天而降的火神,将要用这红莲般的火焰把伊贺烧个干干净净。
  
  “大膳这畜生闯人了伊贺。”——伊贺已经完了。半六似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一般叹息道。此时,逃亡的一千下忍还没赶到伊势地口。由于大膳的大胆决定,在开战前一天率队潜人伊势地口,所以短时间内就成功地捣毁了伊贺人的防线。大膳的部队突破伊势地口后,以破竹之势穿过下川原和寺胁,沿着木津川北上。如果继续沿着河前进的话,就会到达平乐寺的南门(俗称赤门)。大膳依旧在队伍的最前列策马扬鞭。进军途中,烧得面目全非的丸山城惨景在众人眼前掠过。
  
  (下手够狠的。)抬头看着右手边的丸山城,只剩下一些烧成焦炭的木柱东倒西歪,大膳不禁心中发狠,加快了马速。
  
  (我得好好地跟你们伊贺人算这笔账。)大膳正带着冒火的眼神注视着前方,突见木津川的对岸急速奔来一千人左右的军团。他们开始蹚浅滩了。一千人的军团是从京城或大和的方向而来,显而易见,那不是伊势军队的进军路线。
  
  “伊贺人哪。”判断出来者的身份后,大膳凝视着逼近的军团。——是白,是黑?如果迎面而来的敌人看上去是白色的,代表他胆怯;如是黑色的,表明士气高涨。这倒不是什么故弄玄虚。假使对方惊恐的话,身体自然向后仰,暴露出全部的脸部,因此看上去是白色的;假使对手勇敢无畏,他就会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由于身体前倾着冲刺,对手更多看到他的头盔或草笠形盔,因此看上去是黑色的。——是黑的呀。奇怪,伊贺人的士气异常高涨。看上去黑压压的,甚至连周围景物好像都被染成了暗黑色。

    大膳依旧快马奔驰,吆喝一声“十兵卫”。这是在叫一位名叫城户十兵卫的武士。十兵卫长得非常笨重,大膳的手下平时都会拿他当笑料来耍,不过,大膳知道这个人说一不二,服从命令如同巨岩一般从不动摇,他就是粉身碎骨,也会狙击这帮伊贺人前进的。十兵卫一抖马缰赶了上来,大膳果断地交给他一半人马。
  
  “到岸边布阵,挡住那帮伊贺人。”大膳在疾驰的马上下达了命令。
  
  “遵命!”十兵卫带着迟钝的表情回答,让人不禁要追问他是否真的明白。他向后续部队发出了指令,率领六百兵马离开了主队,面向渡河进攻而来的伊贺人布下了战阵。
  
  “剩下的人跟我直取平乐寺!”大膳命令道。等他再回头看时,十兵卫的一群人马正急速地变小,大膳重新注视前方。健马急驰,尘土飞扬。阿国就在平乐寺。
  
  阿波口,信雄的部队完全处于劣势。一心为了钱财的亡命徒们在树林间上蹿下跳,从四面八方袭击敌人。阿波口已经变成敌我不分的混战。——不知有几千自相残杀的死伤者。(《伊乱记》)有的下忍取下敌方人头,剥去铠甲,立刻化装成对手的模样,轻而易举地接近信雄的士兵,再割下他们的首级。这使得信雄的士兵们变得疑神疑鬼,开始同室操戈。

    无门不去做偷换铠甲欺骗敌人的麻烦事。
  
  “嘿。”他冷不防地落到敌人正中间。他特意选在树木特别繁密的地方,大吃一惊的敌人慌不迭地要把长枪转向无门,但均被旁边的树干挡住。在从山岳武术演变而来的忍术面前,习惯于平地作战的信雄士兵根本不是忍者的对手。无门抿嘴一笑:“在山里作战,武器一定要短。好好记着,来世再用!”说完,双刀就把前后左右敌人的脖子全抹了一遍。
  
  “十文、二十文、三十文……”无门一边杀着,还一边算账。总金额已超过十一贯五百文。对无门来说,一一斩下对方的头颅实在是件麻烦事。取而代之的是割裂敌人的脚掌作为自己的标志。据《武将战功记》记载,自古以来,割断脚掌就是给敌人致命打击的手法之一。信雄亲眼看到了无门屠宰自己士兵的场面,无门已经冲杀到了自己的可视范围之内。
  
  “就是那个人!”无门的身手明显不同于其他的伊贺人。信雄确认无门的身影后,“集中所有的种子岛火枪,快点儿杀了那个人!”像要赶快抖落附在身上的魔鬼一般,信雄大声叫道。
  
  “这样会伤到咱们的人。”身旁的骑马卫士劝告信雄后,一踹马镫,开口道:“请您不必担心,在下会取下他的人头。”说完后,猛抖一下马缰。无门正忙着割敌人的脚心,算他的账。一匹战马顺着山坡闪电般而下,眨眼间来到无门跟前,武士挺枪便刺。
  
  (捣什么乱呀。)无门还在继续做标记,微微地腾空一跃,避开了枪尖,落地后,接着专心致志割剩余的脚掌。骑马卫土勒紧缰绳,掉转马头,再次向无门冲来时,这个伊贺人也已处理完身边所有的脚掌。无门正面抬头看着马上的武士。
  
  “对忍者之辈,不屑自报家门!”武士做慢地扔下一句,自然无门也不知对方的大名了。武士从停止的马上狠狠地刺出两间多长的长枪。
  
  (别小瞧人!)无门高高地劈起一条腿,脚底搭上枪尖后,顺势踩到地上。卫士不知是何招数,再也抽不回自己的长枪。
  
  “你干什么?”骑马卫士发出怒吼,疯了似的拼命拽他的枪柄。于是乎,这个伊贺人无畏地笑着,沿着枪柄顺顺溜溜地蹿了上来。
  
  “妈的!”骑马卫士不得已放开了长枪,同时迅速拔出太刀,对准逼近的伊贺人的身体横砍过去。这一瞬间,骑马卫士已经死了。无门一蹬即将松落的长枪枪柄,凌空一跃,轻轻落到了马屁股上,身后骑马卫士的头紧接着“咕咚”一声掉在地上。
  
  “可怕!”信雄吓掉了魂。忽见旁边有其他骑马卫士拉开了弓。
  
  “射死他!”他带着哀求的声调对引弓的卫土说。无门正在马背上弯腰专注地割尸体的脚掌,他成为绝好的射击靶子。——危险!是铁瞪大了眼睛。瞄准无门的敌人没能躲过这位少年的火眼金睛。
  
  “无门!无门!”铁急忙连声大喊无门的名字。
  
  “嗯。”无门在马上悠闲自在地哼了一声。冷箭破空而出。朝着无门的后脑勺飞速扎来。无门都懒得回头看,手向后一伸,轻轻松松地夹住了箭。——哎。铁惊奇地张大嘴巴。
  
  “铁,干什么呀?”无门扔了箭问道。——没什么。已经结束了。铁用双手在面前摇晃示意,兴奋得说不出话。
  
  “打仗的时候,不要乱叫,会分散注意力的!”无门有点儿不高兴地说着,他转移了视线,一眼看到那脸颊丰满的美男子。
  
  (信雄你小子,在老子背后放冷箭呀。)无门的脸上浮现出残忍至极的表情。信雄看着无门的一连串攻击,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再看无门向自己投射来阴毒的视线,灵魂更是出了窍。如果身边没有家臣守护的话,这位主帅一定会禁不住当场瘫软下去。
  
  (是你大爷来了,你大爷!)正当无门伸长脖子,想让信雄好好看清楚自己的脸时,拯救信雄的消息传到了无门的耳朵里。
  
  “平乐寺陷入危机!”有一个朝无门奔来的下忍这么喊道。
  
  “什么?”无门从马屁股上滑下,来者报告说日置大膳的军队已经突破伊势地口,正朝平乐寺急进。
  
  “大膳?那家伙说话不算数嘛。”那个浑蛋,竟信口开河骗我说不参战。无门皱起了眉头。阿国在平乐寺。
  
  (要信雄的首级,还是阿国?)答案是再清楚不过的。无门再次飞身上马,一探怀抖出了手里剑。手里剑笔直地朝信雄的方向急旋而去,但打中的却是信雄的贴身骑马卫土。手里剑深深地嵌进他的额头,卫士“咚”地栽到地上。
  
  “他故意打偏的!”信雄打着哆嗦喃喃自语。看马上的无门,也知道信雄说得没错。无门保持着抛掷手里剑的姿势,毒蛇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信雄。
  
  (脑袋暂时保留在你身上,给我在这儿好好待着。)无门在心中默念后,掉转马头奔下山去。
  
  平乐寺院内一片混乱。烟从赤门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从二楼屋顶上可以看到烟雾中还夹杂着火苗。赤门外面着了火。日置大膳的部队很快来到这里,对着赤门发射了几百支火矢。
  
  (怎么办?)眼看火苗蹿了进来,阿国两腿直打哆嗦。下忍们的老婆孩子还有老人在东跑西蹿。各门集中了所有的下忍,但有战斗力的男人不足三十个。
  
  (只有拼了!)不愧是武士的女儿,关键时刻,阿国从一个完全丧失斗志的下忍手里夺过长枪,背对赤门,大声喊道:“大家听着!事到如今,只能靠咱们女人、孩子来守卫平乐寺。母亲保护孩子,孩子护卫母亲!”阿国此言一出,下忍们的老婆也立刻下定了决心。伊贺的女人原本都有武功基础,她们时常和男人待在平乐寺,一起练习武功。女人们纷纷掏出手里剑,拿起长枪,面对赤门摆好了战斗姿势。阿国转向熊熊燃烧的大门。
  
  大膳在平乐寺的外面,聚精会神地看着赤门。
  
  (——到时候了。)嗖地抽出一支凿子头箭,搭上弦,拉满了弓。目标是赤门中央的细缝。浓烟滚滚,几乎看不到大门。一阵风过来,趁烟雾消散、露出大门的片刻,(走!)大膳放了箭。箭带着呼啸声逼近大门,被中央的缝隙漂亮地吞吸进去,射断了巨大的门闩。凿子头的箭飞到院子里,并没有放缓飞行速度,从阿国的脸庞边掠过,像横冲直撞而来的木桩一样把后面的下忍射飞了。
  
  (这是什么呀?)阿国禁不住又战栗起来,外面射箭的敌人多半是个超乎常人的大力士。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大门慢慢地向内敞开,仿佛在召唤刚才放箭的大力士进来似的。就在这一瞬间,大膳怒吼:“冲进去!”便把弓扔给随从,取长枪,蹬马腹。大膳冲在最前面,其他人马紧随其后杀向赤门。几个下忍在高墙上,用短弓狙击大膳的军队,无奈人数太少。
  
  ——消灭他们。大膳挥手向后续骑兵指示。骑马武士边骑边射,探出上半身的下忍几乎都让敌箭扎成了刺猬,翻滚跌落到墙外边。大膳一逼近燃烧的赤门,便用枪尾的金属箍砸向门扉,伴随“轰隆”一声巨响,门倒了一大半。女人们见一巨汉闯进来,便抛出了手里剑。
  
  (这是什么?)女人无力的手打出的手里剑根本不可能穿透铠甲,再说瞄得也不准。大膳听着手里剑被铠甲反弹回去的可笑叮当声,露出苦涩的表情。
  
  (连女人也会扔奇怪的东西。)他皱起了眉头,大声喝道:“我是日置大膳。”一瞬间,不止是围在大膳周围的女人,连小孩都僵在了原地。倒不是因为大膳的嗓门大,是因为大膳这个名字的分量,他就像恶魔的化身一样,让伊贺的妇女儿童感到恐惧。
  
  “扔掉手里的家伙,就饶你们不死。快放下武器!”对围着自己的女人,大膳不断发出警告。伊贺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放下了武器,陆陆续续闯入赤门的骑马武士,插到女人孩子和大膳之间。平乐寺被控制住了。但只有一个人,就是阿国,没有向大膳屈服。阿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绕过其他骑马武士,迅速跑到骑在马上的大膳跟前,举枪刺了上去。
  
  (还没完没了了。)大膳轻轻一闪身避开了枪尖,脸上显出了困惑。光看这个女人的外表,美得让你窒息。不过,女人越是美丽,拼命的模样就越是恐怖狰狞。
  
  “挺让人害怕的,无门的老婆也是像你这样的女子吗?”大膳惊讶地小声说,女人再次挺枪扎了过来。
  
  “还不是老婆!”阿国厉声驳斥。

  “难道说你就是无门的……”
  
  女人刺出了第三枪作为回答:“我出身武土家族,你不要客气,按照武士的习惯和我交手吧!”话说绝了,当时的武士不会因为对方是女人说这话就不当真。
  
  “你说的哟。”大膳眼睛一闪,立刻驾马跑出二十间左右拉开了距离。院子里的人避开骑马的大膳和站立的阿国,远远地围观两个人的拼杀。
  
  “女人,姓名?”大膳掉转马头问道。
  
  “阿国。”
  
  “阿国,接招!”大膳一蹬马腹,战马开始起跑,咆哮着提高马速,以绝对压倒对方的气势冲向阿国。连有名的武士听到大膳的咆哮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僵,更不用说阿国了。她听到大膳的怒吼后,灵魂就出了窍,像根小木棒似的傻站在那里。
  
  “别怪我不客气!”进入攻击距离后,大膳怒喝一声,猛地送出枪去。刹那间,一个魔鬼似的黑影以闪电般的速度卷起阿国的腰,蹿向了空中。枪尖刺了一个空。
  
  “嗯?”大膳猛地朝上望去,只见一位忍者服打扮的男子抱着阿国从空中飘过。
  
  “无门?”大膳叫道。无门抱着阿国,施展轻功在树上跳跃,接连踹了几棵树干借力,最后轻轻地落到正殿的屋顶上。阿国的身体还是硬邦邦的,呆呆地看着无门。无门温情地看着阿国:“你怎么这么傻呢,和那么大个的男人动手,不是很危险吗?”他做了一个鬼脸,接着俯瞰院子。
  
  “喂,大膳,你要对我老婆干什么?”
  
  (骗谁呀!)——刚才那个女人说了,她还不是你的老婆呢。大膳苦笑。无门又跳回院子,表情非常冷峻可怕。和这个伊贺顶级忍者交手,一定要小心谨慎,大膳刷地收回了枪。阿国战战兢兢地伸出脑袋,往下看院子里的情形。眼底下,无门正精神抖擞地朝骑着马的大膳健步而去,胆子大得包了天,双手还摇摇晃晃地空垂在下面。几个步兵赶忙跑到大膳跟前,对着无门举起长枪。面对枪林,无门依旧没有放缓步子。
  
  ——快点儿拔刀呀!阿国心焦如焚。正当阿国焦躁不堪的时候,接下来的瞬间令她的惊恐也达到了极点。面对快要接近的无门,长枪齐刷刷捅了出来。
  
  ——啊!阿国吓得猛然闭上了眼睛。阿国合上眼睛的时候,无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双刀,劈入扎来的一排枪尖中,左右拨开挨在一起的两根,顺着缝隙疾风般地钻了进去。对方要想再刺,当然必须抽回枪,但无门的迅猛没有给他们留下机会,没等抽回枪,无门已贴近他们身边。敌人的喉咙就在无门的眼前,这么近的距离,长枪完全成了无用之物。无门眼中凶光一闪,双刃剑扫向他们的喉管。阿国再睁开眼睛时,步兵们全都倒在了地上。

    无门的气息丝毫不乱,稳如泰山地站在尸体当中,鲜血顺着垂下的双刀静静滴下。——他没有骗我!
  
  “我可是伊贺最棒的忍者!”无门嘿嘿地傻笑,嘴里又蹦出了那句口头禅。对于微谎成性的无门来说,这句话可能是唯一的老实话。阿国目睹刚才的场面,终于心服口服。无门慢慢地转身,再一次朝大膳逼去。这次,骑马武士撇开伊贺的妇女儿童,从四面八方齐奔无门而来。无门先往后跳了一步,微微弯曲膝盖,窥伺八方动静。
  
  (——跳吧?)正当无门身体再往下沉的时候,蜂拥而至的骑马武士身后,几个下忍猛扑了上去。
  
  (终于来了呀。)无门环视四周,从各要塞奔来的下忍接二连三地翻入高墙。
  
  “爸!”孩子的呼喊声。
  
  “老公!”喊叫自己丈夫的女人声音。身为人父人夫的下忍,为了营救自己的老婆孩子,匆匆赶到了平乐寺。
  
  (嗨。)空出了手的无门,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膳,大膳正毫不费力地拨开全力抱住他的下忍。
  
  (取下这颗大脑袋吧。)他弯下腰,准备一跃而起。
  
  “无门大人。”声音从正殿的屋顶上传来,是阿国。
  
  “做什么?”注意力被打断,无门有点儿不高兴地望着屋顶。
  
  “要是伊贺第一忍者的话,就该去取主帅的首级。”
  
  “啊啊,是信雄的人头吧。”

    “五千贯不要让别人抢去了。”
  
  (到末了,还是要钱呀。)无门禁不住皱起了眉头:“稍等,我就去拿这笔钱。”大声说完,一眨眼穿过了混战地带,无门一蹬地翻过了高墙。在护墙外面,下忍陆续赶来。留守寺外的伊势守卫队忙着招架来势凶猛的下忍,无暇顾及寺内。
  
  (平乐寺目前应该挺安全的吧。)无门注意到,大膳只带了六百多人,平乐寺内外各安排了一半人马。与此相对,现在不断赶来的下忍数量正要超过侵略者。无门没有料到,大膳在途中还分给城户十兵卫六百多人,那些奔赴伊势地口的下忍现正遭遇十兵卫人马的阻击。
  
  (马……)战马正悠然自得地吃着草,无门一抓马缰,纵身而上。
  
  (值五千贯的家伙,可别出事呀。)他心里念叨着,猛踢马肚子。
  
  柘植三郎左卫门的人马被迫和刚刚赶到马野口的一千下忍进行着苦战。为了保护三郎左卫门,连曾经和无门打了个平手的下山平兵卫也感到力不从心。
  
  (必须向后撤。)平兵卫背对着三郎左卫门,沿着山坡慢慢地向上移动,下忍们像豺狼一般疯狂围攻三郎左卫门。平兵卫用手里剑飞杀、用刀斩毙最前面的下忍。
  
  (——糟糕!)平兵卫心中一凉,原以为被手里剑击毙的下忍蓦地站起来,朝三郎左卫门直扑过去。
  
  (没打准。)注意到时已经晚了。平兵卫此时在与其他下忍搏杀,一时抽不出手来。
  
  (柘植大人危险!)正懊悔,奔袭三郎左卫门的下忍被一根枪尖穿透。
  
  (怎么……)平兵卫回头,只见长野左京亮军团的七百人横向铺开,投人到混战的第一梯队中。
  
  “看到了吧!”左京亮高举着枪,上面扎着下忍的尸体,他跑到第一梯队的最前列掉转了马头,其他骑马武士紧跟着他,有的枪上也像串糖葫芦一样扎着伊贺人。左京亮一甩长枪,抖落尸体:“柘植,退下吧,接下来该我们武士出场了!”和往常一样,带着讥讽三郎左卫门是忍者的口气,他帮了柘植的忙后,显得更加目空一切。平兵卫松了口气,也不去理会左京亮的刻薄,催促三郎左卫门向后撤。左京亮环视着敌我双方绞缠在一起的马野口战场,三郎左卫门的士兵已把伊贺人转交给了自己的人马,沿着左妻川逆流而上。
  
  “嗯?”左京亮突然发现,在混战的人群中有一团人缩在一起,外围的几个伊贺人警戒着四周。他们是下山甲斐和他的下忍。
  
  “不保护我吗?”甲斐嚷嚷着。其他下忍得知悬赏敌人的首级后,立刻把甲斐抛在一边,四下寻找敌人的脑袋去了。只有五六个人还留在他身旁。无门的提议从统一指挥伊贺军队的角度来看,虽极大鼓舞了士气,但也产生了奇妙的弊端。

    “你是这帮人的头儿吗?”左京亮朝着这伙人吼道,冲到他们附近,才觉得四周的树木很碍事,操纵长枪很不方便,不能随意地把枪对准甲斐。
  
  “记住长枪的弱点!”甲斐气急败坏地像要挑战似的怒吼道。如果甲斐知道眼前的这位肩膀异常宽厚的男子是长野左京亮的话,就不会讲话这么不谨慎了。
  
  “哈哈。”左京亮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谢谢忠告!”他扔掉长枪,拔出挂在马腹部四尺多长的大太刀。甲斐一看到大太刀,脸上的血色眼见着就退了去,成了一张白纸:“难道你是长野左京亮吗?”——左京亮的大太刀。这把刀,在伊贺无人不知。甲斐也听人说过,大太刀根本不把武士铠甲当回事,一刀能连人带甲一劈两半,被砍尸首惨不忍睹。这么看来,甲斐穿的忍者甲胄就更禁不住一击了。
  
  ——不好!甲斐和护卫他的下忍一起,准备奔向混战中的下忍堆里去。但是,左京亮发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命令:“大家伙!先别管其他人,咱们的敌人就那家伙一个,宰了他。”甲斐回头张望,见左京亮以及周围的骑马武士全都朝他的方向猛冲过来。危急关头,守护甲斐的下忍感到大事不妙,也变得冷酷无情,他们不再围拢着甲斐,都拉开了和这场战争真正主谋者的距离。
  
  “浑蛋!”甲斐破口大骂,下忍却像骂声回荡开来的波纹,越来越远离他们的主人。——我死定了!他猛然藏到了树干后面。也就在这时,甲斐发现了自己儿子的身影,平兵卫正护着三郎左卫门从混战中撤退。
  
  “平兵卫!平兵卫!”对着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的儿子,甲斐拼着死命喊叫:“救救我!”甲斐不停地嘶喊:“原谅我!给你下了套,引诱伊势军队来攻打,这是我们十二家评定众的计谋。不过,这也都是为了你呀。为了给你尽可能多留下一些田地,才这么做的呀。”甲斐叫着,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此时,左京亮的战马猛地来到他的背后,一声狂啸,仅用右手高高抡起了大太刀。
  
  平兵卫转过身去,背对父亲默默无语:(为了这次战争的死难者,接受报应吧。)心中回答甲斐的时候,左京亮的大太刀劈了下来。周边的人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太刀不仅把甲斐的身体分成上下两段,还拦腰劈断了树干。
  
  “怎么样?”左京亮勒住马缰,甲斐的上半身飞落到他前方的地面,接着大树干也慢慢地倒了下去。
  
  “好厉害呀!”木猿无精打采地说,他结束了土遁攻击,就像完成了工作一样,爬上树,坐山观虎斗。从伊势地口逃出来的文吾跳到了木猿旁边的树上。
  
  “听说砍一个将官的脑壳能拿十贯,是真的吗?”木猿听了文吾的询问,用下巴示意树底下的战斗,“正因为有赏,场面才这么壮观嘛。”眼皮底下的扇形地,三郎左卫门的军队已经撤退,改成第二梯队,取而代之的左京亮率领七百兵马现在也被伊贺忍者不断压迫着。步兵还算幸运,骑马武士损失巨大。几个忍者围攻一名骑士,把武土从马上拽下后乱刀齐下,末了,他们必定还要争抢戴着头盔的人头。
  
  “不赖嘛。”文吾虽对钱不太感兴趣,但有赏金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好奇地环视四周,物色值钱的猎物。看着看着,发现有个挥舞大太刀勇往直前的武士。就是他吧,文吾一嘀咕,轻点树枝,落到正左右劈砍的左京亮面前。
  
  “先干掉他的马。”文吾招呼周围的下忍,手里剑对着马腹飞去。下忍也学着文吾的样子,接二连三地甩出了手里剑。
  
  “对马下手,卑鄙无耻!”左京亮怒吼道,他不知道这是白白浪费唾沫,和文吾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
  
  “对伊贺人说卑鄙是很可笑的哟。”夹着笑声,文吾继续打出手里剑。战马终于坚持不住,横翻在地,左京亮不得不站在地上,左手迅速拔出了二尺多长的小太刀,右手高高举起大太刀。文吾和周围几个下忍慢慢缩短了攻击距离。
  
  “来吧!”左京亮困兽般地咆哮。
  
  无门离开平乐寺后,大膳狂吼着上下挥舞长枪。他的枪头极其硕大,足足超过了两尺。加上大膳臂力惊人,执枪横扫,秋风卷落叶一般,几个下忍的脑袋便飞上了天。无门对自己的功夫过于自信,小看了大膳。大膳的盖世武功让下忍胆战心惊,趁下忍渐渐失去斗志,骑马武士顺势狂刺乱砍,下忍死伤惨重,大膳军队又控制了局面。
  
  (那个人怎么这么厉害?)屋顶上的阿国呆呆地看着巨人般的大膳。这个男人的勇猛已超出了常人,宛如天神在世。
  
  (——要是无门大人在的话……)她为轻率地让无门去杀信雄而感到后悔莫及,俯瞰院子里,伊势人马已把伊贺人逼到角落里。大膳猛仰头看屋顶上的阿国。
  
  (哇!)阿国吓得差点儿从上面掉下来。她紧贴着屋顶上的瓦片,壮着胆子回瞪大膳,这时,有位骑马武士疾驰到了他的身边。阿国哪里晓得,骑马武士是从阿波口派来的传令兵。他好不容易穿过平乐寺外面的混战区域,心急火燎地钻进院子,发现大膳后,飞驰近前,跳下马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御本所身处危境,请火速援救。”
  
  “什么?”大膳瞪大眼睛朝下看传令兵。
  
  “敌人攻势凶猛,我方已支持不住,眼看就要全线崩溃,请立刻增援阿波口。”传令兵单腿跪地,带着哭腔恳求道。——怎么办?抛开快要平定的平乐寺奔赴阿波口?正当大膳在梳理思绪的时候。耳边响起恶魔般的低吟声,想诱使大膳再次背叛:“请留在平乐寺,对信雄可以见死不救。”
  
  原来是一位老臣从马上探身过来。他叫太田彦三郎,不过,别管他姓甚名谁,因为大膳的家臣多多少少都抱有和彦三郎一样的想法。家臣只对自己直接服侍的主人表示忠义,他们敬服大膳,但对逼他们斩杀过去主公的信雄,心中只有憎恨,觉得没有去相助的必要。
  
  “咱们正和敌人交手,事后谁也不会责怪您。”恶魔再次来咬耳朵。
  
  (——借刀杀人?)如果说大膳一点儿都没有这种想法,那是骗人的,他非常理解家臣给自己提建议的心情。
  
  “我说彦三……”大膳对这位老臣抿嘴一笑,接着击退了恶魔的诱惑声:“我还能第二次背叛自己的主公吗?”斩钉截铁地说完后,用洪钟般的大嗓门发布命令,其他武士不知发生何事,停止了攻击,全都把目光投向大膳,“各位,从现在起,咱们要去阿波口救御本所。千万别迟了,只要还有口气,就给我尽力赶过去。”掉转马头,大膳率先冲出赤门。
  
  “快逃吧!”阿波口,信雄的骑马武士对主公大喊。
  
  “信雄方从名将到无名小卒,数以千计被杀。”据《伊乱记》记载,仅在阿波口,就有至少千人以上的死者。守护信雄的八千大军,曾经那么厚实的人墙,已变得非常稀薄。现在混战几乎在信雄的眼皮子底下展开。尽管如此,信雄还是没有逃。
  
  (怎么能逃呢?)信雄只能打断了牙齿和着血往下咽。这位织田信长的二公子没告诉父亲,他正在擅自进攻伊贺。更倒霉的是,已经损失几千人马,如果现在夹着尾巴逃跑的话,一定不会被饶恕。(已经逃不掉了。)刚下定决心环视战场,就见远处山脚方向,有个人策马流星般赶来。不是武士。那个人裹着一身黑色装束,紧紧贴在马背上,直冲这里而来。
  
  (——是那个家伙!)“是无门!”信雄在这个战场上,已经好几次感到这样的恐惧了。
  
  “全都给我去杀了他!”他命令守护自己的骑马武士。武士们回一声“遵命”,带马提枪顺着山坡而下。无门见几位骑马武士像是从主帅帐下出发,但他没有放级马速。阻挡的敌兵被马冲翻,被马蹄踩烂,无门看也不看一眼,朝着信雄的方向奔上了山坡。伤痕累累的战马终于精疲力竭瘫倒在地,发出一声轰响,此时,信雄派出的骑马武士也已逼近,无门顺势一点地,迎着他们凌空跃去。
  
  ——信雄你小子,睁大眼睛好好瞧着!无门在空中深吸一口气,先踹了第一匹马的脖子,此时他已从腰间拔出了双剑,接着,蹬了第二匹马的脖子,点了第三匹,数到第六的时候,无门能清楚地看到几乎成了光杆司令俊站在那里的信雄。
  
  ——又见面啦。当无门借第六匹战马脖子的力升空时,他身后,六位骑马武土戴着头盔的首级依次滚落地面。无门头也不回,继续轻点树干朝信雄跳跃而去。
  
  “五千贯!”无门大喊着,架好双刀,径直对准信雄冲去。
  
  (性命不保!)信雄像僵直的木乃伊,硬邦邦地站在那里。
  
  “无门!”叫喊声从跳跃的杀人机器后面炸雷般袭来。无门本能地在空中转过身,看到大膳快马加鞭迅速接近,在仅十间的距离已拉弯强弓,凿子头箭紧接着飞了过来。——切。无门厌烦地咂一下嘴,急速含上一把刀,腾出的手抓住了射到眼前的凿子头箭。
  
  ——这么烫!手掌和箭发生摩擦,产生热量。箭头虽停在了眼前,但无门的整个身体却被箭的强大冲击力带出很远,拉开了和信雄的距离。趁这个空隙,战马奋鬃扬蹄飞驰到两人之间,大膳立马横在无门面前,让信雄躲在他的背后。
  
  “快给我枪!”大膳扔掉弓,低头紧盯无门大声喊。信雄慌忙从残余的近侍手里取过枪,哆哆嗦嗦交给骑在马上的大膳。
  
  “什么箭呀?”无门发着牢骚,甩掉手上的箭,慢慢地站起身。无门和大膳对峙着,他们之间仅有数间的距离。大膳像要保护信雄,伸展开长臂猿似的左手。无门带着嘲笑,大步流星正面朝大膳走去。大膳冷眼瞧着无门快速逼近,等他到了攻击范围,狮吼一声,枪锋破空刺出。无门迅敏地高抡一腿,将枪尖顺势踩到地上。
  
  “起。”大膳正要摇晃枪尖,无门的另一支脚也已踏上枪杆,他准备继续顺杆而上,取大膳的人头。
  
  ——哼哼。大膳笑了:“无门,你可别错把我当成了喽啰兵哟!”话音未落地,枪柄被大膳握得发出“嘎吱吱”的响声,接着大膳惊雷般狂吼,吐力拔山河之气,连枪带人举了起来。
  
  “有这等力气?”无门看自己虽使出千金坠的功夫,但身体依旧被挑往空中,非常惊讶大膳的神力。大膳不顾无门的惊愕,手腕使劲一抖,无门的身体像是被击起的绒球一样,高高飞射上天。在空中既无可以借力的地方,也无藏身之处,无门的被动完全是轻敌所致。无门身不由己地往空中升,听到大膳戏谑道:“无门,精力耗尽了吗?”无门往下看,大膳扔掉了枪,拔出了太刀。无门终于开始降落,不幸到了大膳的太刀攻击范围,他在空中斜着挨了一刀。
  
  “无门被砍了!”旁边的下忍惊叫了起来,离尖叫声不远的铁猛然转过头来,只见被劈的无门像块烂布一般,狠狠地砸在树干上,再摔到了地上。
  
  “无门!”铁大声地呼喊,但无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信雄“哈”地松了口气,朝着无门的“尸体”走去。大膳却突地伸出手臂挡住了信雄,信雄疑惑地抬头看大膳,只见大膳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无门。
  
  “他不可能还活着吧?”信雄再次把目光转向无门。趴在地上的无门尸体似复苏的幽灵一般,弓起了背,慢慢地站了起来,双脚站定后,头忽地抬起,眼睛里锥子般的寒光射向了大膳。
  
  “是连环甲吗?”大膳瞥了一眼自己的太刀,刀刃缺了一个小口,劈砍的时候,他就觉得手感有点儿异常,原来是这个原因。无门不停地转动着脖子,目光依旧锁定大膳。他将一把刀插回腰间,腾出手来轻轻地敲打从肩到胸部被砍中的部位,确认自己毫发未损后,缓缓地将手探入怀里。
  
  “弄坏了。”他喃喃自语着,从身体里面拉出了滑溜溜的东西,是由金属链子制作而成的锁甲上衣,扔到地面时,变成了一堆铁链山,让人感到相当沉重。无门不仅去掉了被砍坏的锁甲上衣,接下来把手伸进裤裆,提溜出了防刃裤。据说足利尊氏也曾使用过这种锁甲裤。无门的这条锁甲裤一直长到脚踝。
  
  “你这小子……”大膳看着高高堆积起来的铁链子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全身裹覆着这么多的铁链,该有多重呀!
  
  “……穿着这身铁衣,身体还能这么……”
  
  “在战场上,我可从来没有脱掉过。”无门说着,轻轻地摇晃自己的脖子,发出“嘎哒嘎哒”的响声:“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会怎么动。”无门狂妄地笑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大膳不得不承认无门确实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但视网膜上留下的残像告诉他,无门已往自己的右手方向去了。
  
  (右手吗?)大膳猛地往右边看去,依然不见无门的身影,但瞧几间外的树皮轻轻飘落。
  
  (无门用脚点过那棵树。)这样一来,(左手吗?)迅速把头向左转。这些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无门从大膳的正前方一跃而起,点了右边的树干,再借了左边树干的力,已闪到大膳的眼前。
  
  (怎么会!)再看到无门时,两人相距只有几寸,大膳不知所措。
  
  “去死吧!”无门冷冷地说道,朝着大膳的脖颈刺出一剑。大膳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扔掉右手的太刀,手掌迎着双刃剑而去。

  (——嗤。)无门的剑穿透手掌,也刺透了臂甲。在大膳疼得闭上眼睛的刹那,剑被拔走,无门的身影又消失了。
  
  (在哪里?)大膳紧张地四下张望。只有无门坚硬的脚跟摩擦树干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回荡着。
  
  (他在哪里?)等眼睛跟到发出声音的地方后,那里已没了无门的人影。
  
  “御本所,快离开我!”大膳正狂叫的时候,无门从头顶展开了攻击。虽然看不到无门的身影,大膳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凭直觉抬头向上看。
  
  (跑这儿啦。)用未受伤的左手倒拔出小太刀,想挥开逼来的双刃剑。
  
  “傻瓜!”无门微微一笑。他瞄准的是大膳的左掌,握着小太刀的手掌很快也被捅穿了。
  
  (我让你跑。)大膳再次忍受剧痛,扔掉小太刀,左手反而迎着剑推压进去,双刃剑深深地插进手掌。剑插到底的话,就能抓到无门的拳头。大膳的巨掌急速穿刺到剑柄,一把捏住了无门的右手。但无门的反应更胜一筹,瞬间自行让手腕和手背脱白,右手滑溜溜地从大膳的巨掌中抽了出来。接着,左手拔出插在大膳手掌中的剑,一点战马的脑袋,倒翻筋斗,稳稳地落在大膳的前方。
  
  (这是个什么怪物!)大膳心中无比震撼。双方隔了几间的距离,无门静静地站着。无门收起剑,左手捏住右手,优哉游哉地把骨头复位。嘎啦啦……随着骨头相碰的沉闷声,无门的手骨都恢复到了原位。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大膳,不断开合着手掌。大膳的双掌在不停地流血,已经不能拿武器了。
  
  (——难道说,天要绝我吗?)大膳凝视着无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无门拔出了双刀,朝着大膳冲来。开始,一大步一大步地飞跳着,慢慢地加快步伐,就要接近大膳时,像要趴在地上那样沉下上半身,直直地扑过来。凌空一跃。在空中飞进时,同时刺出了双刀。
  
  (死!)就在大膳万念俱灰的刹那。
  
  “趴下,大膳!”传来信雄的尖叫。大膳刮目相看。喊声是从大膳的身后传来的。接着传来熟悉的微弱弓弦声,是有人在用尽全力拉开自己那张五人拉力的强弓。
  
  “推弓拉弦不要用手腕,使腰背!”大膳正视前方狂吼一声,上半身突然倒向马背。大膳趴到马背上的瞬间,进人无门视野里的是信雄拼死的模样,他正用五人拉力的弓拉开一支叫征矢的战斗箭。征矢射了出来。
  
  ——切。无门微微咂了一下嘴。此时,箭穿透了胸膛。箭穿透了无门,继续直飞,扎进了前面的树干上。不过,被箭钉住的只是无门的忍者外套。
  
  (可恨的无门,又失踪了。)大膳四下扫视,“御本所,”回头看信雄。“事到如今,仗就打到这里吧。快撤回伊势!”肩膀上下起伏,不停在喘着粗气的信雄重新扫视了一下战场。只有几个卫士守护在信雄身边,剩下的全都投入到混战中。伊势武士大都被伊贺人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看那情形,也坚持不了多久。没有一丁点儿获胜的希望。信雄静静地点了点头。
  
  “收兵!”大膳对着乱成一锅粥的战场大叫。
  
  马野口,长野左京亮的军队几乎陷于崩溃状态,七百名武士一半以上已成了无头尸。左京亮被文吾等人包围着,也已遍体鳞伤,被下山平兵卫救了出来。不止是平兵卫,退到第二阵的柘植三郎左卫门也率领人数不多的残部再次杀回到第一阵,尽管只是很短的时间,伊贺人还是往下流方向退后了一点。
  
  “柘植大人说要担任殿军。”平兵卫冲散了文吾等人的包围网,一边大声叫喊着,一边拖着左京亮往河的上流走去。三郎左卫门的军队拦住伊贺人的时候,左京亮的人马在往后撤,处于这样的劣势,毫无疑问三郎左卫门是在找死。
  
  “怎么能让忍者这类的人当后卫军呢?”左京亮对平兵卫大吼。他没有怀疑三郎左卫门的能力,而是自己一直看不起伊贺人,要是被三郎左卫门救的话,就会失去武土的脸面。
  
  “长野大人。”平兵卫忍不住发起火来。此时,阿波口信雄主力部队退却的消息已传到了马野口。
  
  “御本所率部撤退了,阿波口的敌人马上就会冲到这里。您要是把柘植大人看做武士的话,就接受他的请求吧!”左京亮紧闭着嘴沉思了一会儿,大声叫道:“柘植!”三郎左卫门猛地转过身来,这个伊贺人已跑到左京亮的前面,投入到乱战中。左京亮瞪大眼睛凝视着三郎左卫门,终于又开口:“过去对你的失礼,包括我朋友大膳的那一份,在这里向你表示歉意。请你原谅!”三郎左卫门听了后,对着左京亮用劲地点了点头。平兵卫接受三郎左卫门的命令,保护左京亮撤回伊势。
  
  “快点儿走吧!”他一边催促,一边拉着左京亮掉转头往回撤。三郎左卫门目送了一眼登山而去的左京亮等人,立刻转向混战中自己的士兵。这个人发出了最后的命令:“各位,从现在起,柘植家担任后卫军。柘植家的勇士要不惜用生命代价,保证长野家的兵马平安无事地返回伊势。现在,应该让伊贺人看看咱们柘植家的厉害!”三郎左卫门的话给士兵们打了一针强心剂。
  
  “是!”齐声呼应后,士兵们迅速横向排开,形成一道铜墙铁壁般的防卫线。木猿坐在树枝上,悠闲自在地看着三郎左卫门激动的样子。
  
  “老大,很能说呀。”木猿冷笑着横扫一眼树下的战场,伊贺人一齐冲入三郎左卫门的防御线中。
  
  “让我会会你。”木猿轻点树枝,落到树下,慢吞吞地跟在突击的伊贺人后面。最先攻击三郎左卫门的是文吾,但有几个士兵守护着三郎左卫门。——我一个人行吗?文吾跑着拔出刀子的时候,感到身后有几只棒手里剑带着风声呼啸而来。——怎么回事?快逾电光石火,棒手里剑擦过文吾的耳边,击中了三郎左卫门身边所有的护卫。文吾猛地回头一瞥,看到木猿还摆着打手里剑的姿势。
  
  (干掉他。)木猿用眼睛示意。文吾跑近三郎左卫门,举起刀正面劈砍下去,三郎左卫门拔刀接住了文吾的一击。呼。文吾吹了一口气,把嘴里的暗针吹进了三郎左卫门的眼窝里。
  
  (哎哟。)三郎左卫门闪身想避,文吾趁势绕到他的身后,用刀顶住了三郎左卫门的喉咙。三郎左卫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已到。
  
  “叫什么名字?”他问身后的伊贺人。
  
  “我是百地三太夫的下忍,出生在石川村的文吾。”通透响亮的声音没有一点儿杂质。想想看,刚才眼前的那张脸还显得相当稚气。
  
  “你不还是个小孩吗?”三郎左卫门呻吟一般喃喃低语,这语调里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未来的担忧,而忘了自己即将人头落地。但他的这份操心是对牛弹琴。文吾可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年轻人,不会细心酌量他说的话:“木猿,看到了吧。这十贯是我的了!”

  “没有一点儿人性了呀!”三郎左卫门自言自语,他闭上眼睛,露出凄凉的微笑。文吾引刀,一下子割断了三郎左卫门的脑袋,大呼小叫着把三郎左卫门的首级高高地举起。——伊贺人取柘植首级后,欢喜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伊乱记》)伊贺人砍了三郎左卫门的头后,欢呼雀跃,士气更加振奋。这里面也一定混杂着文吾的声音。残留在马野口的三郎左卫门的人马仍坚决执行着主公的命令,一边继续顽强抵抗,一边向后撤退,为左京亮的退却争取时间。为此,等回到伊势时,原本是伊贺人的他们已损兵折将了一大半。
  
  伊贺人胜利的消息传到了平乐寺。
  
  “伊势的军队全都被打退了!”从马野口奔来的下忍大声报告。他不是来对下忍的老婆孩子说的,而是对本应守护平乐寺的几个十二家评定众汇报。下忍的叫声过后,许久不见人影的评定众们才从正殿里连滚带爬地出来。
  
  “无门大人呢?”阿国追问从马野口赶来的下忍。
  
  “无门大人没事吧?您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吗?”
  
  “无门他早死了。”下忍轻描淡写地回答,转身向评定众走去。这个下忍在马野口血腥厮杀,根本没有看到在阿波口浴血奋战的无门。对于提心吊胆挂念夫君的人来说,这个回答无疑是最恶毒的。阿国要是伊贺人的话,一定不会这么问。这个忍者丝毫不念他人的心灵会备受折磨,身为伊贺人,只想从恶作剧中得到一点儿娱乐而已。

  “无门大人他……”阿国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瘫软在地。
  
  “信雄卿亦被伊贺势的妖术所迷,各路均被打得落荒而逸……丢马弃甲,于深夜仓皇失措地翻过长野岭。”《伊乱记》记载了信雄大败的情况。他们失去了战马,丢掉了武器,狼狈不堪地再次翻越长野岭,到了深更半夜的时候,才进入伊势领地。等残兵败将连滚带爬地进入田丸城,已是大战后第二天,九月十八日的黄昏。
  
  回到城里的信雄和日置大膳一起,在城门大开的二之丸门口环视着田丸城,也不顾在二之丸的其他家臣是否听见,大声说道:“我真是个大傻瓜呀!”眼底下正门的广场,夕阳的余晖洒在层层叠叠、东倒西歪的伤兵残将身上,痛苦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能够发出惨叫的伤兵还算幸运,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人相继死去。
  
  “像我这样的傻瓜,可能在天底下都找不到第二个!”
  
  “一点儿没错。”大膳也在俯瞰着城内悲惨的场面。他点点头,赞同痛恨自责的信雄。
  
  “不过,如果御本所是傻瓜的话,那我也是名副其实的傻瓜。我们要把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印刻在自己的心里,从傻瓜开始,牢牢记住教训,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大膳看着前方说道。他们注意到,从广场到二之丸的大道上,下山平兵卫搀扶着长野左京亮踉跟跄跪地走来。不大工夫,他们进了二之丸,大膳奔向左京亮:“你们没事吧!”
  
  “被柘植救了。”左京亮呻吟道:“他为了救我主动殿后,担负起掩护工作。”—定是命归西天了。左京亮欲言又止,大膳和信雄也明白了他的心情,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过了一会儿,信雄发话:“传我的指令,城内所有的建筑物都对士兵们开放,让大家专心养伤、休整。”说完,朝本丸的城门方向走去。
  
  “御本所。”大膳叫住了他,让身边的家臣取来五人拉力的弓:“这张强弓与您御本所非常般配。”用血肉模糊的手把弓递了过去。大膳从信长那里拜领来的强弓,现在传给了信雄。信雄低着头沉默片刻,“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依然没有抬头,拿着弓,转身再次朝本丸的方向走去。通向本丸的城门附近有几十个士兵,他们一看到信雄,就闪开一条道,跪在地上。正当信雄要通过的时候。
  
  “御本所,快离开那些士兵!”平兵卫突然叫着,朝信雄的方向飞奔而来。与此同时,一个士兵站起身,从腰间拔出双刀,刺向信雄。平兵卫的双刀和偷袭士兵的双刀撞击在了一起,发出异常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身手不错呀。”袭击信雄的士兵豪爽地笑了,不用说,头盔的面甲后面一定是无门的脸。平兵卫推开无门后,立刻护在信雄前面。大膳和左京亮也摆好了作战架势,但他们已经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几乎派不上用场。不要说左京亮,就是大膳也只能勉强地站着,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因为这个时代的武士气质,他们没有惊慌失措,脸上还是镇定自若。
  
  “肯定不止你一个人!”平兵卫守护着信雄,慢慢地后撤,伺机逃跑。
  
  “那还用说。”无门俏皮地一笑,接着,通往本丸和广场的两扇大门同时合上了。——我们被包围了!平兵卫机敏地环视四周。事态变得更加糟糕,大门一关上,一些士兵就扑向旁边的士兵,砍掉了他们的脑袋。被杀的士兵只是少数,展开攻击的土兵们撩起了头盔,脱掉了铠甲,露出一身忍者装束,他们全都是化了装的伊贺人。
  
  ——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伊势人吗?平兵卫心中叫苦不迭。恢复忍者打扮的无门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信雄、大膳、左京亮和平兵卫聚在一起,孤立无援之时。
  
  (一举歼灭他们。)无门急不可耐地盯着信雄,后者正隔着平兵卫的肩膀偷窥自己。
  
  “等等!”平兵卫朝无门径直走上一步,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用脚尖在泥土地上刷地画了一条线后,跨了过去。无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露出毫不在乎的神情。伊贺人都知道平兵卫这一举动的意思,它是一种决斗宣言,是伊贺人之间光明正大一决雌雄时的仪式和规定。如果无门应战,就必须在相隔平兵卫画线四尺距离的地方再添一线,双方在这规定的四尺范围内决一胜负。任何一方越过线,一旁监督的伊贺人就要联合起来把犯规的人杀死。
  
  伊贺人称这种决斗手段为“川”,因为必须要有一方死亡,尸体横在两条线之间,形成一个川字。无门也用脚尖在身旁一划,跨过了这条线。更加奇妙的是,无门带来的伊贺人一看到无门进入规范区域后,立刻四而围开,当起了督战员。一旦无门到了线外,他们也会立刻扑上去结果他的生命。
  
  无门和平兵卫对峙着,伸手过去就能碰到对方,在这么近的距离,平兵卫对无门说道:“我父亲下山甲斐在临死前透露,一连串的事件都是十二家评定众事先策划的阴谋。十二家评定众为了提高伊贺的知名度,设了很多套子来诱引伊势攻打伊贺,然后消灭来犯的伊势军队。无门,从三太夫让你杀死我的弟弟开始,你和我就都变成他们手中的玩偶了。”
  
  (原来如此呀。)无门听了这些话也没有感到特别的意外,这些卑劣手段,他们绝对干得出来。
  
  “知道了。”无门还是冷冷地看着平兵卫,简单地回了一句。平兵卫原来希望通过揭露十二家评定众的计谋,让无门退出战斗,但无门眉毛也不动一下。于是,平兵卫放弃游说,想请求无门一件事。
  
  “假使我死了,请别伤害这几个伊势人。”无门虽点了点头,可心里根本没当回事,他打算先杀了平兵卫,然后再收拾掉其他三人,返回伊贺。
  
  “拜托了!”平兵卫郑重其事地恳求道。不过,他也深深知道,无门的表态一点儿也靠不住。
  
  “开始吧。”无门刚小声出口,平兵卫即从大腿上拔出双刀,无门也同时从腰间拔出了双刀。双方立刻开始猛烈拼杀,两人前仰后伏、你攻我防,四把刀上下飞舞、左劈右砍,时而蹲下身子避开刀锋,时而腾空跃起避开对方的踹击……

    ——这么快!大膳也看得目瞪口呆。你来我往的刀剑快若闪电,肉眼根本捕捉不到,只觉得两团光球在旋转,他俩的功夫都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这就是伊贺忍者的真实面目吗?大膳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连织田信长也惧怕伊贺忍者的武功。两个人都不躲避那些估计不构成致命伤的攻击,为此,眼看着两者的身体上不断增添一道道的伤痕,全身上下都渗出了血。
  
  随着忍者服被血染成黑色,双方功力的微弱差别也渐渐地显露出来。最后,一位男子的太阳穴和喉头被利器插人的瞬间,两者的打斗戛然而止。无门刺中了对方。平兵卫的双刀也僵在距无门的侧腹和腋下一纸之隔的地方。无门一拔出双刃剑,血就从平兵卫的喉头和脑袋里喷射出来。“咚”的一声,平兵卫瘫倒在地,形成了一个川字。
  
  平兵卫的嘴还在蠕动,想要说什么东西。无门轻而易举地读取了他要表达的内容。——不要违约哟!平兵卫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他把最后一点气息化在了嘴唇上,恳求无门放过三个伊势人。唇的蠕动愈发微弱,平兵卫死了。
  
  (老实耿直的家伙!)无门用冷涩的眼光朝下看着平兵卫的尸体。
  
  (这个人认真老实地活着,也因过于认真老实而死。)过了片刻,无门把视线从平兵卫身上移开,招呼道:“大膳!”大膳做好了死的准备,挺起胸,硬撑着朝无门大踏步走来。但是不知为何,大膳到了身旁,无门没有拔剑相向,“能不能把这家伙埋在伊势的土地里?”他拜托了大膳。
  
  “知道了。”大膳点了点头。更出乎大膳意料的是,无门看他同意后,立刻转过身,朝城墙方向走去。——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无门背过身去时,低声呢喃了一声。大膳听到了。无门一边朝城墙方向走,一边催赶着其他伊贺人,要求他们赶紧离开二之丸。
  
  “你要干什么?”伊贺人不服。
  
  “有什么意见吗?”但见无门的眼睛里射出凶光,伊贺人只得勉勉强强地跳上城墙,在黑暗降临前,从石垣上滑了下去。无门也纵身一跃,落到城墙顶上。他倒不是因为听了平兵卫的祈求而放过信雄他们的。一个更加强烈的冲动在这个人的身体里沸腾。
  
  (他要把三太夫等十二家评定众一起打人地狱。)是他们让阿国遭遇了危险。十二家评定众故意设计激怒平兵卫,使其叛逃伊势,接着烧毁丸山城,诱使伊势进攻伊贺。尽管无门到中途为止,还是满心欢喜地盲目顺从,并从中得到了好处,但如今知道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欢喜就一下子全都变成了愤怒。
  
  “信雄。”无门对呆呆地站在门旁的年轻人喝道。“我现在有点儿急事要回一趟伊贺,脑袋先暂时保留在你的肩膀上,好好照顾它。”说完,凌空一跃,消失在城墙的另一面。
  
  平乐寺境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伊贺人正在大摆酒宴,庆祝胜利。已经是九月十八日的夜晚,庆功宴持续了两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团团围坐,让酒浸了个饱。
  
  (——无门大人。)阿国在这一派喧嚣声中,独自一人默然地坐在通往大殿的阶梯上。这个女人在听到无门的死讯后,才终于意识到这个男人对自己是多么的重要。尽管无门带有伊贺人的狡猾,经常游手好闲,似乎一点儿也靠不住,但他心里始终把自己放在了首位。
  
  (对于这个伊贺男人来说,也许做到这一步已经是竭尽全力诠释了对自己的爱意。)阿国后悔不已,正把额头贴到弯曲的膝盖上,忽然听到赤门附近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阿国抬起头,不由得瞪大眼睛惊叫:“无门,你还活着?”阿国猛地站起身,朝大门跑去。好生奇怪,无门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国,他分开人群,直奔正殿而去。阿国也使劲推挤开下忍,好不容易来到能够看到无门身影的地方。
  
  “无门大人!”篝火映红了无门的脸,阿国大声呼唤他后,突然有种不样的预感。平时不论什么场合,这个男人总是率先跑到自己的身旁,现在却连句应答也没有,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就要进入正殿。无门一脚踢开了正殿大门,十二家评定众正好沉浸在酒宴最欢畅的时候,有的家伙干了杯酒后,拉个女人到自己怀里。无门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厉声喝道:“为了你们这些家伙的私欲,竟敢让我的女人遭遇危险!”他的这番话不仅让十二家评定众,甚至连紧跟无门进来的下忍们都忍俊不禁,爆笑起来。
  
  “瞎嘟囔什么呀?”百地三太夫用鼻子笑道:“你不是也觉得有油水可捞才参加进来的吗?归根到底,你和我们一样,是虎狼之族的一分子,不能活在太平之世。”
  
  (说得有道理。)无门不得不同意他的辩词。自己见钱眼开,毫不考虑丸山城再建的意图,轻飘飘地附和,还参与了建造。再者,虽说是十二家评定众引起了战争,但自己却是因为自私的理由投身战斗,才让阿国到平乐寺避难而差点儿遇上危险。
  
  “说到我的痛处了。”无门禁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这个人和其他伊贺人一样,忠实地面对自己内心的冲动:“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憋得慌,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完后,拔出了双刀。恐惧似电流瞬间传遍了十二家评定众。三太夫惊恐得脸上抽了筋,尖声呼叫:“你打算和整个伊贺国作对吗?”
  
  “我没想那么多!瞻前顾后的,还能干什么事?”无门狂叫着刚踏出了一步,三太夫对窥视正殿的下忍们发出了命令:“各位,谁要是杀了无门的话,免除终生夫役(劳役)。这是十二家评定众的全体意见。”下忍们欢欣鼓舞,哄然涌人正殿,一下子把无门围上了好几个圈。十二家评定众趁机逃到一丈六尺高的如来佛坐像后面。下忍们在正殿里你拥我挤、吵吵嚷嚷着,一齐把吹矢对准了无门。箭头上一定涂满了马钱子,如果全身中这么多箭的话,就算是无门,恐怕性命也不保。
  
  (哈。)情况万分危急,但无门仍然临危不乱。他快速判断着,是跳到上面,冲破屋顶逃呢?还是突人敌人一角,杀开一条血路?无门自信,即便自己中了一半的箭,照样可以有超过一般人的能力进行拼杀。忽然,无门看到包围自己的人群里有文吾的身影,文吾已准备好了吹矢,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珠子快要弹出来一般寻找着自己的破绽。不仅有文吾,还有木猿以及昨天一起并肩作战的下忍,为能除掉自己而兴奋异常、摩拳擦掌。
  
  (真是虎狼之族呀……)无门倒不是在怨恨把自己围得密不透风的下忍们,他在哀叹自己竟然是他们中的一员。
  
  (杀进去吧。)正当无门的身体伏得更低的时候,一声尖厉的喝叱响起:“请退后!”是阿国的声音。下忍们唧唧喳喳,给她腾出一条通往无门的路。无门一看到阿国的身影,脸刷地变得苍白。阿国高高举着小茄子,朝无门慢慢地走来。
  
  “请大家注意!谁要是敢碰无门大人一根手指头,我就把它摔个粉碎。”她警惕地环视四周,神情庄重地说道。
  
  (阿国,别这样做!)无门怒火中烧,死命盯着周围的下忍们,如果这个让他们奋不顾身投入战斗的小茄子碎了的话,这批豺狼不知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可是,阿国不知道其中的危险,只是一心想救无门。她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对无门强烈的感情,但这感情却把她引向了一条不归路。下忍们一齐把吹矢翻转过去,对准了阿国。
  
  “住手!”无门奔过去。
  
  “大家住手呀!”他边跑边叫,一点地腾空而起,跃到了阿国身旁,一把抱住她翻滚在地。此时,吹矢已经喷射出来。无门的背上布满了吹矢,双手依旧死死地抱住阿国。等吹矢声消失,他开始紧张地查看阿国。心爱的女人已经中了几支吹矢。无门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号。这种悲鸣与伊贺冷血硬汉形象极不相称,谁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人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对危险死亡嗤之以鼻,但现在却变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他发疯似的拔掉扎在阿国身上的吹矢。
  
  “没有其他吹矢了吧?没有其他吹矢了吧?”他不断重复地嘶喊,专心致志地检查眼见着慢慢变硬的阿国的身体。
  
  “阿国不要死!请不要死呀!”他解开阿国的和服,把嘴唇贴到伤口上吮吸毒血。
  
  “我一定会救你!一定会救你!”无门反复吐出殷红的液体,大声呼唤着阿国。奇迹出现了,阿国微微地睁开双眼。
  
  “无门大人。”阿国发出微弱的声音。
  
  “别说话!”无门大声吼道。
  
  “您的名字?”阿国询问道。一听到关于“名字”的问话,无门禁不住全身僵硬起来,停止了吸吐阿国带毒的血,惴惴不安地盯着阿国的脸。阿国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快不行了。其实,无门也知道自己已没有回天之术,阿国难逃死亡的魔掌。
  
  “请告诉我您真正的名字。”无门默默无语,依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阿国的眼睛,“……我不知道。”话音未落,泪水盈眶:“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伊贺来,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名字。”无门年幼的时候,被三太夫买下,带回伊贺。三太夫甚至连出生地都没有告诉无门,因为培养忍者,不能让他们带上乡愁的情感。无门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习骗人、偷盗、杀戮,并被灌输烧杀抢掠的行为都是正确的思想。在成长的过程中,也会经常杀死背叛主子的同伴。
  
  但这样的行为不可能不对人的心理产生创伤。无门只有靠不断地打哈哈来避开深刻的思考,扭曲地面对所有事情,甚至冷嘲热讽别人的不幸,以此来保护自己的心不受痛苦的煎熬。这个人在持续不断地欺骗自己的心。如果这个人敢于直面自己走过的一半人生的话,可能老早就发狂而死。正视这个人的半辈子,命运也未免对他过于残酷。等他终于成长为顶尖级忍者,被冠以道具一般的“无门”的名字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知道自己真实面目,始终在逃避自己的人。
  
  “好可怜呀!”弥留之际,阿国好像明白了自己为何能大胆地离开父母,和无门一起来伊贺的理由。初次相遇的时候,她自己确实看到了,在这个男人滑稽表情的后面潜藏着孩子般哭丧悲哀的脸。
  
  “好可怜呀……”阿国带着凄凉的微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茄子从她松开的纤细小手里滚落到地面上。有个人毫不客气地伸过手来要拿小茄子。是文吾。
  
  “她肯定没救的。她又没有像我这样经过什么饮毒训练。”他用废话解释着,若无其事地要捡起地上的小茄子。想捡小茄子的不止文吾一个人。

    “文吾,太不够意思了吧!”一片怒吼中,正殿内的伊贺人涌向文吾。就在文吾的手快要触碰到小茄子的瞬间,无门的拳头先击碎了它。无门猛地抬起头来盯着下忍们,他的脸上充满了异常凶恶的表情,下忍们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无门的全身散发出怒火般的杀气。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只要灾难与己无关,就不管别人的不幸,丝毫不去考虑别人有多么的痛苦。
  
  无门这个浑蛋忍者就曾是这样的人。连无门都不曾察觉,他这个浑蛋忍者对阿国的爱恋,是他成为“真正的人”的唯一途径。为此,虽然阿国常让他寝食不安、愁断心肠,但他始终牵挂着这个女子。如今,无门失去了天下最亲的人。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当初被下山平兵卫的耿直和认真微微打动过,不止是平兵卫,先不论善恶,信雄的妻子和铁表现出来的同样的执着认真,也都曾微微感动自己。
  
  “我是个大笨蛋……”无门喃喃自责,抱着阿国变硬的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下忍们被无门的气势所压倒,为他让出一条通往大门的路。无门悄然无声地朝着大门走去,就要跨到外面走廊时,转过身来。他这一回身,让在场的下忍及十二家评定众全都屏住呼吸、纹丝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无门像是被平兵卫的亡灵附了体一样,嘀咕道:“你们都不是人!”这天夜晚,无门和阿国的尸体一起,像一缕青烟一样从伊贺消失了。


尾声
  
  十月中旬,在伊贺打了败仗后的次月,信雄为了向父亲表示歉意,前往安土。他没有准许日置大膳和长野左京亮要求同行的请求,打算一个人揽下所有的战败责任,只带了少数几个人微行。上个月的九月十一日,信长从安土到了京都。在信雄攻打伊贺并受挫逃回田丸城的十八日,信长在二条新建宅邸的院子里观赏踢球游戏。
  
  二十一日,为了讨伐去年发起反叛的荒木村重,从京都向摄津伊丹出发。但是,二十二、二十三日,途中遭遇大雨,正在山崎停滞不前的时候,信长得知“信雄进攻伊贺失败”的消息。当时,织田信长写了封《责难北畠中将殿状》的信。一般来说,信都是由文书代笔书写,但信长亲笔写下此信,他的愤怒程度可见一斑。在《信长公记》中,记载着责难信的内容“其之御文言”,信长写道:“此次于伊贺境,汝铸成大错,实乃天道可畏。”从责备伊贺之战信雄的惨败写起,接着狠狠申斥他擅自讨伐伊贺,没有参加出征摄津的统一大业。

  “而且,三郎左卫门等人阵亡,荒谬绝伦,甚不吉利,令人痛心疾首。”信长特别提到柘植三郎左卫门的名字,非常惋惜他的死。最后写道:“若执迷不悟,当断绝父子关系。”严重警告信雄,如果不认真面对自己的过失,将被逐出家门。
  
  信雄在本丸天守阁的会客室拜见了父亲。三年前,信长到安土定居,五个月前刚移住到天守阁。
  
  “一回到安土,就要看到那个傻瓜的脸,真是晦气!”信长在家童的陪伴下到了房间的上座。安土的武将坐成一排,在下位中央处,信雄一个人在地上跪拜着。信长瞥了他一眼,发出有特点的尖锐声音:“你这浑蛋!”他按捺不住怒火,猛地跑到末席:“我再三提醒过你不要攻打伊贺,你竟敢当耳旁风,还失去了柘植这位大将!”他一脚踹飞了因惶恐不安而全身僵硬的信雄。
  
  信雄被踢得乱滚,但还是抬起头:“非常抱歉!”再次跪拜在地。又被踢翻,重新跪拜在地,反复几次后,最终,信长放下准备踢出去的脚,招呼信雄:“喂!”
  
  “在。”
  
  “抬起头来。”
  
  信雄扬起脸,正面看着父亲,信长一言不发,眼光像要扎进信雄灵魂深处一般,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二儿子。似乎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信长来到信雄侧面,再转到他身后,脸都快要贴到信雄的头部,凝视了好一会儿才又返回到信雄的正面。过了片刻,信长目不转睛地看着信雄的脸。
  
  “哼。”鼻子哼了一声,快步走回自己的上座。信长到了上座就要转过身来的时候,信雄注意到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还没解气吗?正当信雄战战兢兢地揣度父亲的心思时,传信的家臣从走廊外进来:“报告。”家臣跪拜在末席的角落:“禀报主公大人,有个伊贺人单独进城,想参见您。”
  
  “嗯?”信长皱起眉头,询问了才知道,这个伊贺人连地侍都不是,只是一个普通下忍。
  
  “忍者之辈,想见我?”
  
  “对。”
  
  “推出去斩了。”信长随口而出。
  
  “这也太冷酷无情了吧。”传信的家臣喷口而笑,站起身,抬起了头。
  
  “无门!”信雄触了电似的怒吼道,立刻单腿跪立欲拔佩刀,但他摸了个空,因为外人不许佩戴武器进入信长的宅邸,所以信雄和其他家臣现在身边都没有利器。
  
  “不要大惊小怪!”信长大喝一声,转向无门:“忍者,有两下子!竟然能潜入我的安土城,作为奖励,我可以听你说话,你想说什么?”无门依旧带着笑,“想说的已经说了。在伊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忍者,大白天就能大大方方地潜入安土的天守阁。”
  
  “你想说你们可以随时砍掉我这颗人头?”信长不由得怒火上冲。而无门依旧轻描淡写的:“没错。要是不消灭伊贺的话,你就会没命。”说完,站起身。
  
  “无门,你还想活着出去吗?”信雄狂叫。正当列坐的家臣们要站起来的当儿,“别动!”信长厉声喝道,“不许动一步!”信雄仔细观瞧,发觉在末席布满了极细的丝线,肉眼几乎看不清楚。无门对着信雄摇头说:“这是麝香蜘蛛吐出来的丝。把它们使劲地捻在一起就成了钢丝般的丝线,非常锋利,你要是乱动碰到它的话,就会吃苦头。”信雄刚才微动了一下,脸颊已被划破,渗出一丝血迹。
  
  “再见。”无门背过身去。
  
  “等等。”信长叫住他:“无门,愿意当我的忍者吗?”难得信长会发出这样的邀请。众所周知,他像讨厌毛毛虫那样憎恶伊贺人。这样一位霸者竟然给无门抛出了绣球,列坐的家臣都睁大眼睛看着这意外发展的事态。对信长来说,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得到一个威力无比的“凶器”。这段时期,信长遇到诸多棘手的难题,不仅荒木村重发动反叛,还和大阪石山本愿寺的显如遥相呼应,阻挡了西国的征讨。如果无门能为自己所用,那就不必大动干戈,仅凭无门一个人即可取下村重、显如的首级。
  
  “没兴趣。”无门不假思索地回绝道:“不管是织田家还是伊贺,我都不感兴趣。”

  “那你打算去哪里?”信长郑重其事地问道。
  
  “这个……”无门抬起下巴,思考了片刻:“在京城的大街上睡个午觉什么的吧。”他莞尔一笑,随即从中央口打开的通风处一跃而出。信长变得面无表情,信雄及所有的家臣都清楚,此时信长心中正在酝酿着怎样残忍的计划。和家臣想的一样,信长暗下了要摧毁伊贺的决心。
  
  ——伊贺国民尽其奢华之能事。《伊乱记》用这样的标题记载了挫败信雄军后的伊贺人忘乎所以的生活状态:“贪食山珍海味,沉醉酒宴,耽溺于各种各样的奢侈作乐,只知纵情色欲,日复一日过着愈加放荡不羁的生活。品行越发低劣,仁义五常之道丧失殆尽。”总之,狂饮乱欢,荒淫无度。
  
  “有一阵子,我还瞎担心哪。”音羽半六边说边坐到平乐寺廊子里的栏杆上,这阵子,他大把大把地赚钱,乐不可支。此时对着百地三太夫露出得意扬扬之色。这一天,三太夫和半六在平乐寺大摆酒宴。在伊贺,如果在自己的城堡里请客吃饭,对方肯定会认为那是鸿门宴,自己不被包成个大肉饺才怪,所以他们不会在各自的要塞里设宴款待对方。
  
  “下忍的订单增加了吧?”三太夫细皮嫩肉的脸上泛着红光,自信地问。不管怎么说,伊贺赢了织田家,这只是十二家评定众厚颜无耻的自吹自擂。他们不过是战胜了信雄旗下的军队,还没有和信长率领的织田集团军交过手。这种“伊贺人战胜了织田家”的错误认识还流传到江户时代,甚至在《万川集海》中,竟也这么赞美伊贺:“虽说是织田信长公这般的强将,也大败给了伊贺。”事实上,这种宣传引起很大的反响。举旗反抗织田的势力都争先恐后地雇佣伊贺忍者,出现了三太夫先前推测的忍者供不应求的情形,而且每个忍者的身价都直线飙升。
  
  “何止是订单增加呀,多得都应付不过来了。”半六笑得都合不拢嘴。
  
  “伊贺的荣华富贵只是刚开个了头而已。”三太夫也自鸣得意地开怀大笑。
  
  但是,这种繁华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两年时间。天正九年(1581年)九月,正好是信雄进攻伊贺的两年后,信长向伊贺派出了四万四千多人的大军。这是史上被称做“第二次伊贺之乱”的战争。根据《信长公记》记载:

    ——从甲贺口进攻的有,以信雄为先锋,甲贺帮、泷川一益、蒲生氏乡、丹羽长秀、京极高次、多贺常则、山崎秀家、阿闭贞征、阿闭贞大。
  
  ——从信乐口进攻的有,堀秀政、永田正贞、进藤贤盛、池田秀雄、山冈景宗、青地元珍、山冈景佐、不破直光、丸冈民部少辅、青木玄蕃允、多罗尾彦一。
  
  ——从加太口进攻的有,泷川雄利、伊势帮、织田信包。
  
  ——从大和口进攻的有,简井顺庆、同国帮。

  四万四千多人的军队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入伊贺国。
  
  “无以计数的尸体堆积如山,滚滚流淌的鲜血汇聚成河。”《伊乱记》这样描写伊贺的战争惨状。信长的人马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屠杀伊贺人,不管男女老幼,像踩死蚂蚁一般将他们斩尽杀绝。根据同书记载,此次战争中,伊贺国半数以上的人口被残杀。十月九日征战结束后,信长本人进人伊贺国。第二天,在嫡子信忠、信澄(信长弟弟信行之子)的陪同下,登上了一之宫的国见山。
  
  在泷川一益的指挥下,国见山的信长行宫已经完工,帮助行宫建设的信雄也登上了国见山,和信长一起俯瞰伊贺。眼底下,上野盆地的各处至今还冒着烟,这次战争中,几乎所有的寺院都被烧毁,平乐寺也不例外,只剩下数不尽的尸骸散乱在这片土地上。信长没说什么话,只是半边脸颊微微扭曲。

    这时,信雄派出的侦察兵跑了上来,单腿跪在信雄面前:“让捉到的伊贺人带路,四下仔细地寻找过,一直没有找到无门的人头。”但根据被俘的伊贺人口供,他确实在激战中见过无门的身影,无门只是救出了一位伊贺少年,毫不理会侵略者,就消失了。
  
  “无门……”信长终于发出充满怨气的一声,再一次陷入沉默。信雄想起了无门说过的话:(他还是去了京都呀。)无门一定混人了京都的人群里,到了这一步,即便是信长的军队也很难把他搜出来。

    日置大膳和长野左京亮也跟随信雄再次攻入伊贺,他们率领两千左右的人马,攻打喰代村的百地要塞,一眨眼的工夫就拿了下来。可能是被左京亮的大太刀劈的吧,百地要塞的城郭内,仅有三太夫的上半身滚落在地上。木猿使用土遁术,好像正在挖洞的时候被长枪刺穿了身体,手还抓着枪柄死在洞中。大膳和左京亮穿过这些东倒西歪的尸体,上了土垒的斜坡,朝下展望喰代村。
  
  “忍者之国也灭亡了呀。”左京亮眺望着被烧毁的村庄喃喃说道。
  
  “不,它没亡。”大膳直视着前方提出了不同看法:“这样根本不能将他们斩草除根,虎狼之族已经逃散到了天下各处。”
  
  “逃散到天下各处?”左京亮重复大膳的话,面露不解之色,示意他进一步解释。
  
  大膳回答:“没错。”并说出了像是某种预言的话:“虎狼之族的血早晚都会遍布天下,不知在何时何地就会侵蚀我们的子孙后代。”只为自己的欲望而生存,置他人情感于不顾的禽兽,它们的血迟早将渗透到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大膳在心中念叨。
  
  无门在京都的街上。当时京都还没有被秀吉翻建成壮观的石城,无门在简陋的三条桥下搭建了小屋,暂为自己的栖身之地。
  
  “我出去一下。”日头升高的时候,一身手艺人装扮的无门撩起帘子对屋里的铁打了声招呼。无门在信长侵略伊贺时救出的少年就是铁。——去哪里呀?铁没有问出口,他知道无门要去哪里。进入京城前,无门把阿国的遗骸埋在了西野山,他每天都要到山上去。这个人把为阿国祈祷冥福当成了每天的惯例,他准备以此度完自己的余生。
  
  “每天去山上多麻烦呀,还不如把阿国姐姐的遗骨放在家里。”铁有一次曾向无门建议。为此每天要来回走几里路的话,还不如把骨头挖出来放在自己身旁省心。
  
  “要是把她带到这样的破屋里,一定会被这女人骂个半死不可。”无门脸上显出孤独的微笑,铁不得不闭口,从此再也不提此事。出了小屋,无门从河边上了三条桥,定睛看,有十几个冒充的化缘和尚托着钵从桥的对面匆匆走来。
  
  (——是文吾呀。)无门抿嘴一笑。信长歼灭伊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文吾可能打听到无门潜入了安土城,建议信长攻打伊贺。
  
  (那小子生气了。)尽管如此,无门还是无所畏惧地迎着文吾那帮人大踏步走去。桥非常窄,仅有三个人并排着的宽度,文吾一伙人的脚步也没有放缓,朝着无门而来。进入了攻击距离,但双方都没有动手,无门终于扎进了文吾一行人中。
  
  (文吾,凭你们这点儿人还想杀老子?)就在无门暗笑的瞬间,文吾等人轻轻一抛,钵飞向空中,他们从怀里拔出短刀从四面八方直刺无门,与此同时,无门也抽出了藏在腰间的双刀,双方都在极短距离展开拼杀,但动作幅度极其微小。他们身边,京城百姓在桥上来来往往地穿梭,谁都没有注意到伊贺人之间那种隐秘的自相残杀……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23-10-7 14:05: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部小说也拍成了电影,豆瓣链接: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4887437/


傀儡之城


和田龙  著



  时值战国乱世。以讨伐关东北条氏、一统天下为目标的丰臣秀吉大军,在一座乡下小城前束手无策。这座城,周围被湖泊所包围,人称“浮城”……

序章
  
  “治部这黄毛乳儿竟敢不顾我的面子,不识时务地当面劝谏起我来了。”根据记述丰臣秀吉【丰臣秀吉(1536—1595):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原名木下藤吉郎,侍奉织田信长后改姓羽柴。“本能寺之变”后,击败明智光秀统一天下,封关白、太政大臣,赐姓丰臣。曾两次入侵朝鲜均失败——译注】生平的《甫庵太阁记》中记载,丰臣秀吉曾这样苦笑着说道。
  
  丰臣所说的治部,就是他为之激赏不已的治部少辅石【治部少辅:和后文的刑部少辅、大藏大辅等均为官职名——译注】田三成。丰臣曾不止一次夸赞三成道:“论才器,与我不相上下者,唯治部而已。”这年是天正十年【天正十年:1582年——译注】五月。三成跟随着秀吉,一同站在为攻占备中高松城(现冈山县西部)而修筑的巨大的人工大堤上。
  
  “殿下,在想什么?请赶快回到阵中去,这里实在危险。”石田三成大声叫道,看他那架势,仿佛差一点儿要将身材矮小的秀吉的脑袋一口咬下来似的。

  “瞧你个执拗的佐吉。”秀吉朗声笑着,存心戏弄地说道。佐吉是石田三成的乳名。三成十二岁时,秀吉在近江(现在的滋贺县)将他收人自己麾下。膝下无嗣的秀吉对三成十分疼爱,如今三成早已长成二十二岁的壮汉子,秀吉还是很少叫他“三成”,而是用其乳名“佐吉、佐吉”地称呼他。秀吉在三成面前有时严厉有时戏谑,不失时机地对他进行熏陶。
  
  “万一大堤溃塌了如何是好?还是快返回阵中去吧。”三成仍然反反复复地对着秀吉大声吼叫。秀吉又一次大笑起来,他转过脸,问三成身旁一位单腿下跪的青年:“纪之介,你说说看,这大堤会溃塌吗?”
  
  “这个嘛……”被称做纪之介的青年抬起那张黑黝黝的脸,半边眉毛略略向上翘起,锐利的目光突然滑稽地变得柔和起来。他就是后来官拜刑部少辅的大谷吉继,人称“智勇兼备的武将”。
  
  虽然在关原之战【关原之战:庆长五年(1600年)九月十五日,以德川家康为首的东军与石田三成为首的西军在美浓国(今岐阜县中南部)关原展开的决定政权归属的大会战,因东军获胜,德川家康的霸权地位得以确立——译注】中与德川家康【德川家康(1542-1616):日本德川摹府第一代将军(1603-1605在位)。织田信长死后,成为五大老之一。丰臣秀吉死后,凭借关原之战称霸天下。庆长八年任征夷大将军,建立了江户幕府——译注】为敌,但在江户时期,大谷吉继也是位深得黎民百姓爱戴的名将。他与三成差不多同时期于近江被秀吉收于麾下,秀吉就像对待三成一样,总是以乳名“纪之介”称呼他,同时也从政治上和军事上多方面对他进行栽培。他比三成年长一岁,与三成是打小一起玩耍的总角之交。
  
  此刻,吉继歪着头支吾道:“这个嘛……”随即装起傻来,“可是,如果殿下不待在这里的话,末将也将看不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了呀。”这个混账!三成斜着眼睛瞪了吉继一眼。然而,吉继的脸上却显出一种“假如溃塌我将豁出性命保护主君”的坚定不移的决心。秀吉在吉继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笑得更加畅快,又对身旁另一个人问道:“你觉得如何,正家?”此人便是后来的大藏大辅长束正家。
  
  长束正家乃与秀吉同为织田信长【织田信长(1534-1582):日本战国时代末期的大名(诸侯),著名武将。在“本能寺之变”中遭部将明智光秀偷袭图击而自杀——译注】麾下部将的丹羽长秀的家臣。秀吉听说其素有“工于计算,天下无双”之誉,于是在攻打备中高松城之前,硬是将他从长秀那里“借”了来。只见正家谄巧一笑,伶牙俐齿地答道:“殿下花费八千贯永乐钱修筑的这个大堤,自然是岿然不动,殿下无需多虑。”
  
  又是数字!其实三成在计算方面的才能也不输给正家,但他看不惯正家献媚谄上的样子,尤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叫他看了很不舒服。没有吉继那般誓死捍卫秀吉的决心,却还要煽风点火,不知轻重地让秀吉陷于危境。三成刚要开口反驳,秀吉的洪亮声音在耳旁响起:“哈哈,看来钱的威力还是不可动摇的。我要你等亲眼看一看!”说着,秀吉深深地吸了口气。莫非这就要动手了?三成想到这里,赶紧蹲下身子抱紧秀吉的腿,不让他的身体晃动。
  
  “凿开河堤!”秀吉大声吼道。当年,原织田信长麾下部将羽柴秀吉奉敕平定日本的中部地区。接下来的五年之中,秀吉率领的军队摧城拔寨,先后攻陷了中部霸主毛利辉元家族统治下的多个城池,从中部一路席卷向西。
  
  “那可不仅仅是攻城陷地啊。”对于秀吉的攻城战术,三成是这样评价的。秀吉自有他的意图。为了让这些敌方的据点永远失掉反抗的意志,他采取了极其残酷的攻城战法,以使敌人只要一想起,就禁不住心惊胆战。攻打鸟取城的时侯,秀吉命数万大军将城池彻底包围,却引而不发,静待城内粮草尽绝,结果城内果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秀吉的军师竹中兵卫之子竹中重门在其所撰秀吉传记《丰鉴》中战战兢兢地记述道:“饿死人之尸骸碎而食之。”也就是将饿死之人的尸骸切碎,分而食之。
  
  随军攻打鸟取城的三成,城陷之后进入城中,这就是后来擢升为俸禄万石的大名【大名:日本战国时代将部分领地分给家臣,作为统一管辖领地内的独立领主——译注】,对鸟取城百姓关爱有加、颇为体恤的那员猛将。当时他对着城中的军民大叫:“只能少许吃一点儿,不然会撑死的!”三成命手下兵土支起大锅,煮了许多白粥,分发给敌方的军民吃。再说鸟取城内,“简直像个地狱”!三成看着这个人间地狱的骇人光景,不由对秀吉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骇惧。
  
  鸟取城陷落后,秀吉又进一步向毛利家族经营多年的备中防线迫近,只要攻破这条防线,就可以一举直达今天的广岛县一带。毛利家族的备中防线,自北向南,由宫地山城、冠山城、高松城、加茂城、日幡城、松岛城、庭濑城等七座城构成,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高松城。这次秀吉又想出了惊天动地的一招:“以水攻之!”用人工堤坝将高松城围起来,然后引河川之水连城带城中固守之敌军统统淹没,这便是水攻战法。
  
  备中高松城三面被八幡、龙王、三光、石井等群山合围,另一面则“网开一面”,接连着开阔的平原。秀吉的战术就是要在这平原部分以人工修筑一道大堤,截住流经附近的足守川、砂川等山中的大小谷川,使水位猛涨,然后淹掉高松城。这一战术到底能否成功?三成对此还是心存疑虑。而秀吉似乎对这种水攻战法尤其情有独钟,后来在攻打尾州竹鼻和纪州太田城的时候,又故伎重演,再次祭出这一战术。
  
  “夫水攻之术自六角义贤始之。”记述伊势(现在的三重县东部)战乱史实的《势州军记》关于日本水攻战法有如此记载:相传义贤与其子四郎义弼内讧,于是在近江肥田城以水攻之,成为日本运用水攻战术的最早战例。出生于近江的三成,自小便从父亲正继那里听说过六角义贤的水攻战法。
  
  “可是,和我家主君的水攻战术比较起来,六角的水攻战术简直是小儿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秀吉所筑人工大堤底部宽十二间【间:日本长度单位,1间约等于1.8181米,12间约折合22米,6间约折合11米——译注】,顶部宽六间,前所未闻的宽度,加上总共三里半【里:日本古代长度单位,1里约等于今天的3927.273米——译注】的长度。古往今来,能做出如此豪壮攻城之举的武将有几人?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三成心里这样想,但却仍不免有一丝担心。三成的担心在于工期实在太短,如此巨大的工程只花了十二个昼夜便突击完成。这样的大堤经得起奔突泻涌的洪流冲击吗?况且,秀吉竟然还说要站在人工大堤上亲眼看一看城池陷没的那一瞬间。故此,三成才啰啰唆唆不住地劝谏秀吉。秀吉面对着如笼中困兽的高松城和它背后像屏风般矗立的群山发出洪亮的一声吼,于是巨大的人工大堤上数万名兵士齐齐呐喊应和着。秀吉的吼声和兵士们的呐喊声迅即被群山吸纳,四下里一阵寂静。
  
  “坏了!”三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而三成的担忧仅仅一瞬便烟消云散。就在他紧张不已的时候,一阵天地动摇的轰响连连撞击着他的耳鼓,群山之间大大小小的谷川将所有积蓄的水一股脑儿喷泻出来。三成急忙埋下头,将全身所有气力都集中在两只胳膊上,紧紧抱住秀吉的两腿,那架势仿佛下半身扎在人工大堤中一样。山间喷涌而出的河水如怒海洪涛,狂放不羁,冲荡着备中高松城的石墙,霎时间将城墙摧倒,城上的剑楼连座拔起,并朝着人工大堤突进。
  
  “过来了!”秀吉根本不顾三成再三劝谏,他挺起胸膛,朗声叫着,好像要向奔突而至的怒涛挑战似的。怒涛终于伴随着闷雷般的轰响猛烈撞击到绵延三里半长的大堤上,撞击转瞬化作巨大的冲击力,传递到三成的两只脚上。
  
  “小心被水冲走!”三成两只胳膊更加屏足了劲。河水猛烈地冲袭着他。秀吉迎着河水溅起的飞沫,依旧畅快地发出欢呼。数万名兵士也与之遥相呼应。旁边魁伟的吉继被水淋得浑身湿透,他以手压住秀吉的肩膀,想将他按下去。正家则用手捂住耳朵,蹲在一旁。
  
  “佐吉,佐吉,快看!”秀吉重重拍打着低头使劲的三成的肩头,像个孩子般高兴得手舞足蹈。三成抬起那张秀丽的脸庞,随后慢慢地站起身。那一瞬的景象令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站在人工大堤上望下去,眼前那片山地完全变了样:被围在群山和人工大堤中的高松城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只有城中央的主城堡露出水面一点儿。
  
  “得天下者,舍主君其谁乎?”三成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纪之介,主君必将夺取天下!”三成像被什么东西附了体似的,在接连不断的轰响中大声嚷道。闻听此言,早已心照不宣的纪之介(也就是大谷吉继)吓出了一身冷汗:“傻瓜!这话若是传到右大臣家的耳朵里如何是好?”右大臣家即指织田信长。自从五年前被朝廷授予右大臣的官职以来,便一直被人尊称为“右大臣家”(不过,信长不到半年便辞去了右大臣的官职),而此时的秀吉不过是信长麾下的一员部将而已。可是,吉继的话根本传不到三成的耳朵里。
  
  “我早晚也要打一场这样的豪壮之战!”三成的脑海里被突然涌上来的渴望塞满了。
  
  “我一定要这样!”三成对着卷起漩涡的湖水大声叫道。此后大约一个月,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遭明智光秀偷袭而死去。

  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之后第八年的天正十八年正月,身披黄金衣甲的秀吉,穿过京都聚乐第的走廊,朝大殿匆匆而去。——看看这副雄姿!趾高气扬地这样想的,并不是秀吉,而是跟随在喋喋不休的秀吉身后的石田三成。
  
  “我的人生之师终于夺得了天下!仅仅八年。”三成真想大声叫出来。秀吉在信长死后,只用了八年时间,已经基本将天下收人囊中。其间,秀吉不仅完成了信长所未能完成的平定四国和九州的大业,而且企图篡夺织田政权的德川家康等过去的重臣,也一个个或是降服或是被杀,连原本拥有继承者资格的信长的次子信雄(长子信忠在“本能寺之变”中追随信长一同自杀),也被秀吉收入麾下。
  
  当然还不止这些。此前,秀吉就任从一品关白【关白:日本古代官职名,是辅佐天皇处理政务的最高职务,天皇年幼时大臣主持政事称“摄政”,天皇成年亲政后称“关白”。王政复古时被废除。“关白”一词源自中国,《汉书·霍光传》:“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译注】,并且被朝廷赐予丰臣的新姓,于是诞生了关白丰臣秀吉。此刻这个一路上喋喋不休的男人所穿过的聚乐第,便是关白处理政务的办公厅所。
  
  随着秀吉就任关白,三成的身份也随之有了变化:他被选为十二诸大夫之一,并且被朝廷授予从五品下治部少辅。同三成一起跟随在秀吉身后的大谷吉继和长束正家也分别被授予从五品下刑部少辅、从五品下大藏大辅。
  
  “刑部”,三成以官职这样称呼吉继,吉继也以官职称呼三成为“治部”或者“治部少”。尽管被人尊称为“治部”,三成却并没有一丁点儿自我陶醉于飞黄腾达之中的意思。这个自负心极强的武勇男儿时常瞪着眼睛环视四周,心中暗自在想:“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过此刻,走在聚乐第长长的走廊上的三成却丝毫没有自负的心理。他心里想的是:“若要彻底统一天下,还有一股势力非摧垮不可。”
  
  那便是关东王北条氏。北条家族是以相模国(现在的神奈川县)小田原为据点,自北条早云以来割据关东一方的霸主,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北条家族的版图,从初代的北条早云开始,经第二代氏纲,至第三代氏康的时代急速扩大。当时与北条氏康敌对、担任足利幕府【幕府:日本镰仓时代至江户时代以征夷大将军为首的武士政治的政治机构及其政权——译注】要职的古河公方【公方:日本镰仓时代至江户时代的地方将军、幕府——译注】足利晴氏和关东管领【管领:日本室町暮府的官职名,辅佐将军统领幕府——译注】上杉宪政等人,曾联合起兵,以八万六千余骑兵马包围了氏康的属城河越城(现在的埼玉县川越市)。氏康从小田原急行军,长途奔袭,只用八千余骑兵马就撕破包围,击败了足利晴氏和上杉宪政的联军。
  
  这场大胜仗后来被称为“河越夜战”,使北条家族更加声名远播,也赢得了周围领主们的尊敬和信赖。北条家族在第三代氏康死去之后仍继续扩大统治版图,现在其势力范围已经覆盖上野国、下野国、常陆国、武藏国、相模国、伊豆国、上总国、下总国、安房国(现在的群马县、枥木县、茨城县、埼玉县、东京都、神奈川县、千叶县、静冈县),拥有大小一百余座城池,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
  
  “可是,这算得了什么?”三成在脑子里将北条家的版图描画了一下,轻蔑地想道:“除了北条家拥有的版图,关白殿下统治支配着其余的所有大小诸侯国哩。”事实上,只要秀吉向天下一声号令,就可以轻而易举将身为一介地方势力的北条家击得粉碎。北条家的第五代一家之主北条氏直,对秀吉三番五次“前来聚乐第议事”的邀约,一直支吾搪塞,不肯应允,踞守在小田原城内。拒绝前来聚乐第,也就意味着拒绝向秀吉表示臣服。
  
  如今,身披黄金衣甲的秀吉朝大殿走去,就是准备向全国的大名发布征讨北条家的军令。秀吉走进大殿,在上座房间【上座房间:日本传统宫殿建筑中比下座房间地板高出一个台阶的地方,为主君同家臣等会面的场所。——译注】落座,来自全国各地的诸大名立即齐刷刷地俯首叩拜。

    这中间有曾为织田信长同盟者的德川家康,有信长的次子信雄,有昔日秀吉的同僚前田利家,有曾经令信长闻之丧胆的上杉谦信的养子上杉景胜,有曾征服四国岛全境的长宗我部元亲,有眼看即将称霸九州一方却惜败于秀吉的岛津义久,还有八年前秀吉作为信长麾下部将与之决战过的毛利家族的一家之主毛利辉元。真可谓是群星煌煌,无数智将、猛将尽在这大殿的上座房间齐聚一堂。天下臣服。

    三成和吉继、正家一同站在紧挨着上座的侧殿,看着眼前这光景,禁不住微微颤抖,这一幕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此时,以会津黑川城主伊达政宗为首的奥州(现在的东北地区)一带的大名尚未宣誓臣从秀吉,不过这只是时间的问题。在后来征讨北条的战争中,这些大名几乎全都前来谒见秀吉,并且加入了攻打小田原城的作战队伍。
  
  “北条家近年来根本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至今不肯上京,盘踞在关东一带恣意妄为,恶行种种,不可胜数。”秀吉用他那特有的洪亮声音朗朗说道,“因此,本年三月一日入宫觐见时,天皇赐予我节刀【节刀:古代日本天皇下赐给出征将军或遣唐使长官的刀,以示全权委任——译注】,命我征讨北条家。”接下来,秀吉对各大名的进军路线进行布置。事实上,各武将的进军路线早已在之前的文书中下达,因而今天的谒见只不过是一种示威。
  
  此前,秀吉和与北条家领土相接的德川家康、上杉景胜,以及作为丰臣家的柱石而格外受到重视的前田利家等人在聚乐第召开军事会议,专门商讨了征讨的政略及战略。三成也作为心腹得以临席,对其内容早已熟记在胸。然而熟记归熟记,三成还是非常渴望一睹秀吉向诸大名发布军令的场面。

    德川家康率三河、远江、甲斐、信浓、骏河的兵士共二万五千骑,织田信雄率伊势、尾张的兵力共一万五千骑,加上秀吉的养子、被视为将来要继承秀吉天下(不过后来因触怒秀吉而被命切腹自杀,其实是秀吉的外甥)的丰臣秀次率五畿内、南海、山阴、山阳、近江、伊贺的兵士共十二万骑,总兵力十六万骑,从东海道正面进攻小田原,拔除北条家防卫线上的天险箱根。
  
  前田利家及利长父子、上杉景胜、真田昌幸、小笠原信岭等率三万五千骑,从北陆道经东山道直人关东平原,进攻北条家在关东平原上的属城。长宗我部元亲、九鬼嘉隆、协坂安治、加藤嘉明等率领水军,负责封锁与小田原城相接的相模湾。毛利辉元率领四万骑兵士上京,守备秀吉率兵离京后的大坂城(现在的大阪市)以及聚乐第。此外,九州萨摩的岛津义久的外甥岛津久保也保证将率兵抵大坂城。
  
  此次征讨北条家的总兵力,单是进入关东直接作战的就达二十五万骑,如果加上表示愿意参战的奥州的兵力和留守聚乐第的兵力以及动员的其他兵力,合计共有五十万之众。而北条家的兵力情况又如何呢?据《毛利家文书》“(北条)氏直分国总人数积也”项记载,只有区区三万四千骑。即使将北条家本城和各属城的武士集中起来也算上,也不超过四万骑。换句话说,对盘踞在关东平原的北条家及其麾下的各家势力,秀吉集中了全日本几乎所有的兵力来对其进行围殴,摆出了一副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架势。这可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决战。
  
  “具体细节由家老【家老:日本古代大名家中统管藩政的重臣,一般由数人组成,轮流主政——译注】传达,你等可与石田治部少辅、大谷刑部少辅、长束大藏大辅等商谈。”秀吉一面用视线向三成等人示意,一面告知诸大名。三成面对诸大名轻轻点了点头。对于这个执掌丰臣家实务大权的男儿来说,这的确是光荣的瞬间。然而,谒见结束后跟随秀吉走出大殿的路上,三成的心里却又郁郁寡欢,没法高兴。
  
  “难道又是奉行?”三成自“本能寺之变”以来八年间,还没有立下特别令人刮目相待的战功。所谓“奉行”,即是指后勤服务。三年前攻打九州岛津家的时候,他便同吉继、正家一起,负责运送和分配粮草,虽然发挥了出色的管理才能,使得参加进攻九州的诸将毫无后顾之忧,但是在那个年代,武将素以直接参战,建功立业为最大的德行,像这类踏踏实实的后勤工作不仅默默无闻,而且很让人轻视。
  
  “三月一日离京,征讨小田原!”秀吉在大殿上座大声宣言。因为三年前进攻九州也是三月一日出兵,所以秀吉为了讨个吉利,定下这一天出兵征讨。
  
  “又要让我运送粮草?”三成觉得自己同进攻九州时一样,免不了又是担当后勤服务的任务,因而稍许有些沮丧。
  
  “佐吉,佐吉,过来一下!”秀吉使劲摇着手,依旧用乳名招呼着三成,表情神神秘秘的,好像有什么珍奇的东西要赏赐他一样。
  
  “纪之介、正家也进来!”于是,两人随着莫名其妙的三成一同走进屋内。
  
  “佐吉、纪之介、正家三人,随我一同前往小田原,待宇都宫、佐竹等人的关东兵马到达之后,你们负责攻打北条家的属城。”秀吉等三人进入房间,立即像在军帐中一样,声色严厉地下令道:“兵力总共两万,佐吉为主帅!”三成顿时说不出话来。宇都宫即下野国(现在的枥木县)宇都宫城的城主宇都宫国纲,佐竹即常陆国(现在的茨城县)山直城的城主佐竹义宣。宇都宫此时虽然降服于北条家,但是已经暗中表示臣从秀吉,佐竹则是多年来一直与北条家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听说秀吉将发兵征讨北条,自然是欣喜若狂,自告奋勇地参战。
  
  “终于把我当做一名武将来用了!”三成没有做声,两颊却不禁涌上来一阵潮红。
  
  “佐吉,不必担心,北条家的属城只不过是些乡下小城而已。”秀吉把三成的沉默当成是紧张所致,他一面宽慰着,一面用慈父般的眼光朝他投去一瞥。
  
  “不能让虎之助和市松等人老是把你称做‘三献茶男儿’,你一定要让他们瞧瞧,石田治部少辅是个武勇之将!这样,这些家伙才会重视佐吉,丰臣家也可以更加团结,坚如磐石。”秀吉一字一顿地谆谆说道。秀吉所说的“三献茶”,是一段足以显示出三成少年时期聪明才智的著名佳话,三成至今回忆起来,那一幕还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
  
  那还是秀吉作为信长麾下的一员部将,身兼近江长浜城城主时的故事。当时秀吉刚刚成为俸禄万石的大名,经常策马在领地内来回巡视,所到之处,少不了同臣民搭腔拉扯几句。这天,秀吉在巡视返回途中,来到长浜城郊外大约一里半的一个名叫观音寺的寺院歇脚。
  
  “上茶!”秀吉命令道。随着话音,一个少年端上一只大茶碗,里面盛着七八分满的温吞吞的茶水,递给秀吉。
  
  “真是好茶!”路途劳顿的秀吉口干舌燥,于是一口气喝下一大碗温茶,随后又吩咐道:“再来一碗。”少年第二次端上来的,还是那只大茶碗,但是里面只盛了大约半碗茶水,茶温则比刚才那碗稍热。秀吉又是一饮而尽,开口要第三碗。这次少年端上来的是只小茶碗,里面盛着滚烫的茶水,冒着腾腾的热气。
  
  “有道理。”秀吉一面喝着茶,一面面露微笑暗暗寻思:为了舒缓和减轻喉咙的干渴程度,茶的温度和茶的量都有所不同啊。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秀吉不动声色地问少年:“为什么三次献上来的茶有如此不同?”少年的回答一如秀吉所猜测,并且说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或许秀吉为眼前这个少年的机敏所动,加上他毫不忌惮说出自己想法的那种爽直性格和知道了对方就是一城之主仍镇定自若的态度,让秀吉大为赞赏。
  
  “和我小时候一样。”秀吉心中暗暗想道。
  
  “叫什么名字?”秀吉问少年。
  
  “石田佐吉。”少年答道。他就是当时年方十二岁的三成。这次不期的会面给秀吉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将石田佐吉收入了自己麾下。这个故事广泛流传于世间,因为三成献茶三碗于秀吉,故此将三成戏称为“三献茶”。

    再说出身尾张、同秀吉有着血缘关系的虎之助即加藤清正、市松即福岛正则等人,差不多与三成同时期成为秀吉的侍童,他们喜欢炫耀自己的力气或武功,听到这段佳话后便很是不以为然:“武功一点儿都没有,光是凭着点儿小聪明哪。”他们对这件事有些反感。
  
  自然,近江人与尾张人素有不和,而这种不和后来竟招致了双方在关原分裂成东、西两军。这段显示三成聪明才智的“三献茶”佳话,至此大多数人还是赞同加藤清正的看法,认为三成只不过是有些小聪明而已。
  
  “要让他们瞧瞧,石田治部少辅是个武勇之将!”秀吉之所以这样说,就是这个原因。然而此时此刻,三成对秀吉的话根本毫不在意,“虎之助和市松这帮混账,想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去好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八年前在备中高松城突然间涌上来的那种渴望终于有机会实现了。
  
  “明白。”平时话语很多的这位丰臣家的年轻官僚,此刻只简短地进出两个字。
  
  “率领关东的兵马前往小田原的话,首先要做的是必须攻陷上州馆林城。”秀吉听到三成的回答之后,立即下了一道命令,接着又下了另一道对三成今后的人生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命令:“攻下馆林城,接下来彻底摧毁武州忍城!”这道命令,同时也改变了武州忍城的命运,使其在战国时代【战国时代:日本史指应仁之乱至丰臣秀吉统一全日本的年代,即年——译注】的混战历史上留下了值得大书特书一笔的故事。
  
  武州忍城是成田家族的常住城堡,位于现在的埼玉县行田市。追溯起成田家的系谱,可以上溯至大化改新【大化改新:始于大化元年(645年)的日本古代政治改革运动,推翻了把持国政的豪族势力,建立起以律令制为基础的中央集权制国家,并废除土地私有、实行班田收授法、统一税制等——译注】的功臣、名门望族藤原镰足家,当时其所统治的地域还只限于夹在利根川和荒川南北两条河流之间的行田市周边一带。
  
  据记载成田氏功绩的《成田记》所载,忍城由人称“智、仁、勇三德兼备的武将”、成田家第十五代一家之主成田亲泰所筑,成田家族的领地正是在亲泰的时候得到了飞跃般的扩展。原先成田家的长住城堡是成田(现在的埼玉县熊谷市上之地区),后来亲泰征服了忍城,便移住到这里。距离三成的时代,大约已是一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亲泰死后传位于第十六代长泰,长泰曾经与上杉谦信交过战,四年前也已作古,如今成田家的一家之主是长泰之子成田氏长。成田家的兵力仅有一千骑,同三成所率的两万兵马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彻底摧毁武州忍城!”秀吉下了命令之后,拿出筑于一百年前的忍城的手绘地图(现仍存于世,题为《天正年间武藏忍城之图》)给三成观看。
  
  “整座城好像浮在湖水之上一样。”三成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忍城是将洪水多发地区形成的湖泊以及其中的岛屿连接起来、要塞化而形成的一座城郭。三成仔细观看着地图。主城堡、第二城堡、第三城堡、蜿蜒曲折的廊楼等城堡的主要部分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岛屿,它们分布于一大片湖泊的中心,相互间用吊桥连接在一起。主城堡等主要部分的周围,则被武士集中居住的宅群环绕着,也都是些独立的小岛。城的东部是一片陆地平原,有一条大路孤零零地通向城外,道路两侧直栏横槛地簇拥着众多的民家和商铺,形成热闹的集镇闹市。不过,这个集镇也以湖中流出的沟渠作为护濠,与城中别处连成一体。
  
  “真是座不同寻常的城堡。”三成凝视着地图,暗暗思忖。
  
  “可以说是座浮城。”秀吉的这句话没有任何其他含义,只不过是就这座城堡的形状有感而发而已。



第一章:

  秀吉对三成下达了攻打北条家属城的命令之后两个月,一个壮汉骑着马,从民家杂错的城边集镇疾驰而过。因为风吹日晒,脸颊变成赤铜色的这个壮汉,有着一张饱满的脸庞。双眼又大又圆,似乎有几分温和可亲的样子,可是再看那黑乎乎的眼珠子里射出来的光,分明是一位可怕的猛将。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多余的肉,身上的肌肉随着他的每个动作而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发出金属般的敲击声。壮汉名叫正木丹波,是成田家的头号家老。
  
  “这个混账!”丹波一面策马飞奔,一面嘴里怒气冲冲地骂骂咧咧。马蹄得得,一路来到了东城门长野口。
  
  “有没有看见长亲?”说是询问,倒更像是在叱责看门兵士。丹波口中的长亲,就是成田家一家之主成田氏长的堂弟成田长亲。
  
  “阿斗殿下啊?”看门的兵士摇了摇头,“没从长野口经过。”
  
  “什么阿斗殿下!”丹波呵斥看门的兵士。不过此时不是呵斥兵士的时候。他纵马稍许向前走了几步,从打开的长野口城门向城外望去。日后大谷吉继进攻忍城发生激战的场所,此时却是一片宁静。城门外忍川安静地流淌着,河上架着的桥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就是不见长亲的身影。
  
  “上哪儿去了,这个混账!”丹波拨转马头,命令看门兵士,看到长亲立即告诉他赶到主城堡去,然后策马朝城内方向疾驰而去。穿过集镇往主城堡回去的方向,丹波在湖的前面拐入左面一条道路,来到大手门。
  
  “长亲出去过吗?”丹波策马奔到城门前,又怒气冲冲地问看门兵士。
  
  “阿斗殿下没有来过这里。”
  
  ——又是阿斗殿下。丹波听着看门兵士的回答,心里不由得对长亲更加生气。丹波将忍城的八个城门一一转了个遍,到处寻找长亲。自秀吉宣布发兵征讨北条,北条家便派出使者来到忍城,要求成田家的一家之主氏长率兵士迅速赶往小田原城,实行闭门固守。眼看正式答复北条家使者的时限将至,成田家手下的所有家臣纷纷从各自所在的城堡来到主城堡集中,商议对策。
  
  “偏偏那个混账东西……”丹波远眺着右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暗自骂着长亲。不知道为什么,长亲对家国大事不闻不问,独独热衷于庶民百姓的活计。今天这样重要的关头,他一定又是溜达出城,去了哪个村子,在田里干农活儿呢。
  
  “真是没用的阿斗!”也难怪丹波心里要这样怒骂长亲。丹波的性格沉静刚毅。但是,对于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车笠之友长亲,他除了骂个狗血喷头之外,实在没有其他耐心。离开大手门,丹波来到清善寺。寺门前一位老僧正在打扫道路。

  ——又是这个明岭。丹波心里暗暗叫苦,碰上个难对付的主儿。老僧正是清善寺的第六代住持明岭。早年,清善寺内有一株柿子树。每到秋天,不论武家恶少还是贱民贫儿,忍城的少年们都把从明岭的眼皮子底下偷柿子作为比试胆量的一个手段。清善寺在城内,因此,前往清善寺必须经过某个城门。然而只要说声“去明岭那儿偷柿子”,看门兵士便会笑着放人通行。
  
  而明岭一旦抓住前去偷柿子的少年,才不管他的出身,往往打个半死才肯放人。身为高僧,却做出这般与其身份极为不符、令人惊叹的行为,忍城的百姓无不对此津津乐道:“那个清善寺的住持可不是一般人哩。”不仅老百姓对他十分尊敬,就连城主氏长也对其另眼相待。少年时的丹波就经常被明岭打得半死,当然,那大多是因为要掩护长亲的缘故,长亲每每逃跑时总是落在最后。明岭时年八十,在当时来说绝对是少有的高龄。不过他年事虽高,却是体健非凡,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必定酌上几口,而且一喝就喝到天亮。
  
  “和尚,看到长亲没有?”丹波见无处可避,只得急急勒住胯下之马,在马上朝明岭发问道。
  
  “阿斗?没看见。我说丹波,竟然端坐在马上同高僧说话,好你个正木,越来越了不起了是吧?”大概昨晚又喝了个通宵,明岭醉眼蒙眬地瞥了丹波一眼,大声喝道。丹波很不情愿地从马上下来,嘴里嘟囔着:“高僧就很了不起吗?”
  
  “好久没抽你了,是不是想让我用扫帚抽你啊?”明岭将手中的扫帚挥了挥。
  
  ——这老和尚还是这么让人讨厌哪。丹波不由得露出一丝畏怯,他壮着胆子道出心中的不满:“可是老和尚,你称呼城主殿下的堂兄弟为阿斗,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哪?”
  
  “我还没叫他混账哪,这就算客气的啦!”
  
  “这老东西,我可说不过他。”——丹波决计不和明岭争辩下去,他翻身上马,朝着佐间口城门飞驰而去。
  
  “今天下忍村全村出动,去给太兵卫老爷子家踏麦苗【踏麦苗:早春时为了促使麦子生根而用脚踏麦苗——译注】去了。阿斗怕是也去了那里吧。”明岭在丹波背后大声嚷道。
  
  “噢,那谢谢啦!”
  
  “要谢还是为你偷的那些柿子道谢吧!”明岭又大喝一声,随即闪身没入清善寺内。大概这会儿才准备就寝去吧。
  
  “太瞧不起人了!”丹波策马疾驰着,心里又想到长亲。
  
  ——阿斗殿下。却说这长亲,身材异常颀长,并且满身赘肉,不过倒没有给人身材魁伟,或者是体格强健的印象。单单就是个大。这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起路来慢悠悠的,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他那副模样活脱脱像个木偶在机械地转动。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长亲的相貌都属于丑陋一族。脸上只有鼻梁高高挺起,嘴唇厚得令人恶心,一双眯缝的眼睛细得好像永远睁不开似的,偏偏这双小细眼睛时常大惊小怪地使劲瞪着,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的表情也极其简单,平时对谁都不会怎么笑,然而却让人感觉仿佛一直在傻笑个不停。
  
  “谁叫他这副德行,难怪要让人瞧不起哩。”丹波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阿斗殿下”——不管是家臣还是下级武土,甚至城中的普通百姓,全都这样称呼长亲,而且当着他的面也是如此。丹波之所以不怎么为此而斥责那些兵士们,是因为长亲本人一向对此毫不介意,别人这样叫他他也照样答应。真正用名字称呼他的,倒只有城主成田氏长和几个重臣。丹波从忍城东南门佐间口疾驰出城。这里据说就是后来丹波与长束正家两军对阵之处,忍城之战中最为惨烈的战事就发生在这一带。
  
  丹波举目看去,一望无际的麦田中隆起数十座低矮的小山包。这就是如今被指定为国家级历史遗迹的“埼玉古坟群”。昭和五十三年【昭和五十三年:1978年——译注】,古坟群中的稻荷山出土了古代的铁剑,上面镌刻着的文字经学者破译,显示当年大和朝廷的统治曾至关东一带,而引起考古学界一片轰动。然而在当时,丹波自然不可能知晓这些。
  
  古坟群中的一座小山包吸引了丹波的视线。那是丸墓山。或许当时已经有人意识到这可能是先代某个人的坟墓,因而在丹波的年代就有了这个名字。丸墓山在古坟群中标高最高,并且是日本规模最大的圆形古坟。要想进攻建造在一马平川的关东平原上的忍城,像这样的山包便是最好不过的驻兵场所了。事实上,曾经就有人在丸墓山驻扎人马,进攻过忍城。此人便是被称为“越后之龙”的上杉谦信。
  
  那还是三十年前,成田氏长的父亲成田长泰的时代。少年时代的丹波亲眼目睹过上杉谦信在战场上的雄姿,而谦信也对丹波此后的人生产生了莫大影响。北条家族通过“河越夜战”确立了对武州的支配,而在这场战役中败北的关东管领上杉宪政,接下来竟然寻衅和武田信玄打了起来,自然又是一败涂地。上杉宪政在关东待不下去了,于是便连夜逃往越后。
  
  宪政是个耽于酒色、胸无大志的主儿,他逃到越后之后没多久,竟然将朝廷御赐的锦旗、关东管领的职位以及上杉家的姓氏一股脑儿赠送给一个名叫长尾景虎的人。景虎是位义胆忠肝的武将,他十分尊崇当时已经陷于风雨飘摇的足利幕府的权威,对于将足利幕府任命的关东管领赶出领地、凯觎关东支配权的北条等人,自然视其为窃国大盗。
  
  于是,长尾景虎爽快地应诺下来。就这样,对关东地方享有治权的新关东管领上杉谦信诞生了。上杉谦信一上任,立即开始发兵攻打沦入北条家统洽的关东诸城。忍城当时已经降服于北条家,因此,谦信对其也实施了攻击。成田长泰采取了固守战术。从丸墓山上俯瞰忍城的谦信,亲自率领数十骑兵马,来到忍城外,准备侦察敌情。
  
  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发生在谦信经过佐间口,即将抵达下忍口外的时侯。据记叙关东地方战国纷乱的《关八州古战录》所载,忍城内的兵士架起十管火绳枪,对着谦信一丛人马一通射击,却没有一颗子弹射中谦信。大概是谦信觉得枪声令他有些心烦,于是拨转马头,准备返身离去。城头上一名兵士对着谦信的背影怒喝道:“身为大将,怎么能用后背对着敌人?莫非想临阵逃跑?”
  
  当时正是战国乱世。这种辱骂对于一个武士来说,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更何况对于谦信。谦信极爱脸面,而且容易冲动,后来他就是在如厕时因脑溢血而死的。再说谦信听闻此言,当即勒住马,掉转头来,面向忍城,稳稳当当地立定不动,大喝一声道:“尽管来吧!”谦信勇敢无畏的雄姿,正好被从高高的悬崖似的陡峭城墙上探出头张望的少年丹波看在眼里。当时的人们,不论敌我,一向对这种置生死安危于度外的英雄气概赞赏有加。

    于是,城上的兵士一面为之喝彩,一面发枪朝他射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火绳枪就是射不中谦信,而谦信立在那里身体一动也没动。终于,城上的兵士们害怕了。因为当时的人们相信,像这样刀枪不入、毫发无损的武士一定有神灵保佑,伤害他便会激怒神灵,招致恶果。不知道是不是神灵的保佑产生了作用,《关八州古战录》中还记载着忍城火枪队的头领特意备了三颗“黄金弹丸”,并挑选数名精兵,瞄准了又瞄准,结果这些“黄金弹丸”还是没能射中谦信,不是偏左就是偏右。
  
  “战神!”趴在城墙上的少年丹波紧紧抓着木栅,凝视着马上的这位战神,心中暗自在想:“我将来也要像他一样!”打那以后,丹波开始不停地锻炼自己。当时,丹波还只是一个少年,但自从亲眼目睹了谦信的雄姿,便日夜操习武艺、熟读兵书,只要听说哪里有强人高手,便不论近邻远方,也不分武者百姓,一定要前去挑战和较量一番,从而将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和体魄的强者。
  
  丹波将自己打造成为一名勇猛的武士。然而,在丹波的脑海里,却无时无刻不盘桓着一种挫折感:“我终究成不了像他那样的人。”不过,这只是丹波内心的想法而已,在旁人的眼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勇武刚强的武士。也正是因为如此,丹波是成田家臣中唯一被允许使用首尾一色的“朱枪”的武士,而朱枪是只有最勇敢、武艺最高强的武士才可以使用的。
  
  此刻,丹波遥望着城外的丸墓山,心里却顾不得伤感。这次的敌人,在兵力上要远远超过上杉谦信的。可以说,秀吉几乎是集中了天下全部的兵马,向忍城这个弹丸之地压来,宛若怒涛摧顶一般。丹波骑在马上,禁不住微微有些战栗。眼前出现一条仅容两匹马并辔而行的田间小道。丹波将马头拨向右面,向下忍村方向而去。
  
  “混账东西!”丹波心里还惦记着长亲,口中一迭声地骂着“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正站在乡间田埂上。南城门下忍口外下忍村的田埂上。忍城一带,从镰仓时代起“一年双栽”【一年双栽:在同一块田地里实行不同作物的轮种,例如春季种稻,秋季种麦——译注】的农作技艺就已经相当普及了。天正十八年【1590年——译注】二月的这一天,下忍村的村民全村出动,进行踏麦作业。
  
  “别去看他!听见没有?千万不要和他打照面!”一面干活儿,一面偷眼望着站在不远处田埂上的长亲的,是下忍村的村民乙名太兵卫。他低声向身边的儿媳千代吩咐道。
  
  “知道了。”儿媳千代的脸上沾了不少泥污,不过依旧可以看出原来的俊秀,她使劲地点头答应着。
  
  “怕什么,阿斗殿下要是愿意帮忙的话,我们就好好地使唤使唤他嘛。”千代的丈夫加藏在一旁撅着下巴,不满地插嘴道。
  
  “你说什么?”太兵卫厉声呵斥儿子加藏,“去年阿斗殿下帮长野村插秧的事不记得了?”长野村就是丹波策马驰过的长野口外一带的那个村子。去年的初夏,阿斗殿下也就是长亲就像今天这样,站在长野村外的田埂上,一脸惊喜的样子,等着村民们和他打招呼。从别村嫁到长野村来的百姓家的媳妇,大概还不知道关于长亲的传闻,于是带着好奇心朝长亲投去一瞥。谁知这一瞥竟惹出事情来了,就在人们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长亲已经高一脚低一脚地踏进田里,和村民们一道插起秧来。
  
  说起来这个长亲实在有些特别,他不仅乐意看百姓干活儿,而且还喜欢身体力行一块儿干。然而,这个块头硕大的笨拙男人实在是个无能的体力劳动者,非但帮不上什么忙,甚至做事马虎帮倒忙,以至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捣蛋。当然,百姓们如果看不过去也无须忍耐,可以对着长亲发一通火,呵斥他“别来添乱子”,战国时期的百姓不乏这样的勇气。不过,人家阿斗殿下可是出于一片好心来帮忙的,既然如此,百姓们也就只好随他去了。
  
  “可千万别忘记。我听说,长野村里的人花了三天时间又重新插了一遍哪。”
  
  “阿斗殿下做不来农活儿嘛。”有一个年幼的小孩的千代,微笑着说道。在她的眼睛里,大概长亲跟她的孩子差不多吧。
  
  “笑什么笑!”太兵卫厉声喝道。正在这时,千代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她把视线转向一方,伸着一根手指。
  
  “怎么了?”太兵卫扭头看去,只见千代和加藏四岁的女儿千鸟,正蹒跚地朝田埂边的长亲走去。
  
  “……”太兵卫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千鸟!”千代小声地、但却是严厉地制止着女儿,可是她哪里听得见。
  
  “喂,喂!”千鸟在田埂上同长亲打起了招呼。
  
  “什么事呀?”长亲一本正经地转向千鸟,并且弯下腰,将身子弯到与千鸟一般高,凑近千鸟的脸问道。这个姿势一定很不舒服。只见长亲硕大的身躯,只有中间腰的部分下弯了将近九十度,这才很辛苦地抻长脖子,和千鸟面对面地说话。
  
  “阿斗殿下,膝盖弯下来呀,膝盖!”太兵卫望着长亲辛苦的姿势,他已经想象得到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真恨不得哭出来。
  
  “要是闲着没事做的话,不要在这里待着呀,帮我们干活儿吧!”千鸟站在田埂上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坏了!”太兵卫心中暗暗叫道。两个人下面的对话听得不甚分明,但是从长亲神采飞扬的脸上,也大体可以猜出来。平时很少露出笑容的他,笑起来非常夸张。
  
  “是吗?既然这么说,我怎么好不帮忙哩。”长亲面对小女孩,一副以恩人自居的样子说道。
  
  “好了,不要啰里啰唆啦,过来呀。”千鸟牵着长亲的手,走下麦田。两人一个高大一个幼小的身影映在太兵卫眼里,就像一对高高兴兴玩着恶作剧的大鬼和小鬼。
  
  “爷爷,阿斗殿下说是来给我们帮忙。”千鸟来到太兵卫跟前说道,同时骄傲地挺着胸膛,仿佛洋洋得意地在炫耀:瞧我多了不起。太兵卫本想低头钻进麦田里,装作没看见没听见,但事已至此,只好装作客气一番地答道:“哎呀,阿斗殿下,真是叫人诚惶诚恐啊。殿下贵为城主宗亲,帮我们百姓来踏麦苗,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啊。”
  
  “没什么没什么,不必客气。”面对眼前露着灿烂笑容的高大的男人,太兵卫早已没了想法,他的眼睛因湿润而模糊了。千鸟朝长亲说道:“那就拜托了。”长亲使劲点着头,身影立即融人了正在麦田里劳作的村民们的身影中。
  
  “一、二、三!”太兵卫忍住眼泪,朝众村民和长亲发出号令。所谓踏麦苗一如字面所示,就是对刚刚开始抽芽的麦苗进行踩踏,这样反而能够促使麦苗茁壮地生长。而要做好这一农事,村民们必须排成一列横队,一处不漏地在麦田里进行踩踏。可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对于长亲来说还是太难了。他一双大脚笨拙地一上一下踏着,看上去似乎非常轻松,但不是漏踏了便是索性把麦苗折断了,到头来一无成果。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啊。”已经死了心认倒霉的太兵卫,望着长亲的劳动成果——那一列整整齐齐被破坏的麦苗,呆呆地想着。谁知道偏偏此时,千鸟却靠近长亲身边,对着他发起牢骚。太兵卫对小孙女抱着一丝期望,叫停了众人的作业。
  
  “你要认认真真做呀!”
  
  “我当然是认认真真在做呀。”长亲认真地回答道。
  
  “你就不能像这样吗?你看看你干的。”千鸟用手指着自己踏过的麦苗,只见一排麦苗整齐地倒向一边,却没有一株被折断。长亲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唔。”
  
  “阿斗殿下,求求你了。”太兵卫赶忙打起精神,快步朝长亲身边靠拢过去。
  
  “行啊,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别帮倒忙了。”
  
  “……啊啊……是啊。”长亲脸上露出一副于心不安的表情,浑身泄了劲儿,然后踩着泥吧嗒吧嗒地往田埂上走去。
  
  “阿斗殿下,百姓只要能看见你心里就已经很高兴了呀。”千代过去宽慰道,长亲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仍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看来惹祸了。不光是太兵卫心里这样想,下忍村的村民们望着这个大块头的男人的背影,都不由得这样想。只有加藏除外——“真是的,要帮忙的话就好好帮忙干嘛。”他朝着长亲毫不客气地大声嚷道。
  
  “喂!”这下子,身为父亲的太兵卫也被激怒了,对这样一个没用的人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呢。可是,长亲却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他像是回答加藏,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哩。”说完,长亲将笨重的身体挪回到田埂上。正在此时,丹波得得驱马赶到了。
  
  “长亲!”丹波一声怒喝,令村民们顿时心头紧张起来。与长亲不同,丹波的地位差不多就跟城主一样,村民们心目中的丹波,比起身为城主宗室的长亲来不知道要可怕多少倍呢。长亲抬头看着骑在马上的丹波。
  
  “怎么了丹波?有什么事吗?”
  
  “什么怎么了,主君通知大家马上赶到主城堡去呢。快快上马!”
  
  “噢。”长亲甚至连自己上马都不会。不光是骑马,无论刀、枪、格斗,总之一切武士所必需的技艺,这个高大的男人一样都不会。丹波熟练地一把将长亲拽上马,放在自己身前。个子比自己高大的长亲骑坐在前面,自然驰骋起来多有不便,但是也没办法,因为长亲骑在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下马去。
  
  “给大家添麻烦了!”丹波居高临下地向众村民招呼一声,随即一扬鞭,像阵风一样疾驰而去。
  
  “那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啊。”太兵卫望着越来越小、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的两人的身影,想象着两人的亲密关系。随后,另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涌起,他立即心惊肉跳:“这么说,关白丰臣秀吉这老儿要攻打小田原的传言原来是真的了!”忍城的老百姓中间,长相酷似猿猴的丰臣秀吉想要夺取天下的传闻早就传开了。集天下之兵马攻打一个小小的忍城,那还不像“以石击卵”一样,根本是轻而易举啊。在身为平头百姓的太兵卫看来,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了。
  
  “小田原的使者来做什么?”在驰向下忍口的马上,长亲不耐烦地问身后的丹波。他也已经听说了北条家派遣使者前来的消息。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丹波用愤怒的口吻,在长亲耳旁将北条家催促忍城率兵前往小田原城坚兵固守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其实早在去年年底,北条家就先后数次派人来忍城,而城主成田氏长没有当面回复使者,将事情一直拖到现在。然而,当得到秀吉三月一日将正式发兵的军情报告后,北条家最后一次派出使者,前来劝说氏长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于是,作为一城之主的氏长,将家中各家老及众家臣召集到主城堡的御殿,商讨对策。席间,众家臣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座中的主张似乎非常一致:“应当向秀吉表示臣服。”这也很正常,因为一旦开战,则必败无疑。然而降服于秀吉,也就意味着对北条家的背叛,而成田家一直以来受到北条家的庇护,因此,在座的家臣们谁也不敢开口说出来。
  
  丹波对于城主氏长似乎暗暗首肯座中这种主张感到极为不满,事实上,他自己也持同样的主张,认为应该对秀吉称臣。“要打的话,不光是家臣藩士们要遭殃,城中的百姓也势必受到牵连陷人地狱。”这个念头使得他对降服的态度愈加坚定。但是另一方面,丹波的内心深处却渴望着与丰臣秀吉决死一战。毫无疑问,倘若不战而降,关东诸城一定会纷纷效仿,对秀吉表示臣服。

    如此,则后世的人必然会嘲笑:“关八州竟没有一个男儿!”战国时代的男儿最忌惮的事情,就是自己因怯懦被别人蔑视和嘲笑,丹波自然也不例外。恰是这种念头,又使得他没有勇气在众人商讨时力劝氏长投降。然而,一个声音却使得投降的氛围一下子被颠覆了。这个人就是高龄七十五岁的成田泰季,长亲的父亲,也就是当代城主成田氏长的父亲长泰的亲弟弟、他的叔父。
  
  “不肖之子!”泰季每每总要对那个没出息的儿子长亲发泄他的满腹不满。不知道为什么,泰季和他的儿子长亲两人的性格截然相反,简直让人怀疑两个人究竟是不是亲生父子。长亲也在这位老而弥坚的武土面前深感自卑,永远是一副滑稽古怪的模样。泰季因刚直不阿和作为一名武将的突出战功,在先代城主长泰故世之后被誉为“宗室栋梁”和“无冕老大”,他的一句话分量抵得过一城之主的氏长。泰季以他一贯的威严朗声喝道:“这还算得上名震天下的关东武士吗!”一句话竟然镇住了在座的所有人,仿佛被摁着脖子揿在地板上似的,一个个硬是被秦季说服了答应与北条家结为同盟,共同进退。
  
  “你不是也在场吗?”丹波又在长亲耳朵旁怒吼了一声。
  
  “啊,那个嘛……”长亲仿佛好不容易才想起来似的,“老家伙真烦人哪。”最紧要的事情似乎从左耳进右耳出一样,根本没往心里去,大概心思还沉浸在刚才踏麦时的情景里。
  
  “果不其然,就是个混账!”丹波望着长亲徒有其表的硕大身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拿他毫无办法。驮着长亲和丹波的骏马穿过南城门下忍口,进入第三城堡。下忍口一带便是日后主帅石田三成率领七千兵马攻打忍城的战场。
  
  “牙城杉郁密,日昼犹觉暗。”出生于忍城的汉学者清水雪翁在他出版于明治【明治:日本明治天皇在位时的年号,在庆应之后、大正之前,相当于公元1868年至1912年。标志着日本进入近代的“明治维新”就发生在这期间——译注】年间的《北武八志》中,对当时尚留存在世的忍城有这样一句描述。
  
  忍城的主要建筑,除了主城堡之外,还有第二城堡、第三城堡以及其余武士居住的大大小小的城堡,像密林一般,各依地势,直栏横槛地散布着。在近年的发掘调查中,出土了大量的阔叶树的树木碎片。长亲和丹波骑坐的马在第三城堡昏暗的树林中疾驰。突然,从两人的身后窜出来一匹无人乘坐的马。
  
  “怎么回事?”丹波还来不及回过头去细看,从马的另一面猛地闪出一个人,手里高高举着一柄木刀,不由分说就从斜刺里朝丹波抡将过来。此人同丹波一样,也是成田家的家老,正是后来同石田三成率领的兵马激战一场的酒卷韧负。他今年才二十二岁,当上家老还不足一年。
  
  “你个小兔崽子!”丹波一闪身避开了,木刀自然落在了长亲的后脑勺上。
  
  “唔……!”长亲痛得发出一声惨不成声的低呼,匍匐在马背上。

  “坏了!”韧负叫道,随即满不在乎地对丹波一笑,说声“正木老爷爷,我先赶去了!”说罢一夹马肚,迅速往主城堡方向逃去了。
  
  “韧负,你这个混账!”丹波大声喝道,立即策马朝前追去,可是马儿驮着两个人的重量,怎么也追不上他。垂头丧气的长亲和丹波骑着马穿过第二城堡,径直向主城堡驰去。第二城堡与主城堡之间由一座木桥相连,主城堡的地势略高,马儿须由低向高登上桥,才能进人主城堡。
  
  “是正木老爷爷你自己说,叫我只要瞅准隙机就尽管偷袭你的。”韧负先自到了主城堡,站在御殿玄关前等候着,一见长亲和丹波,劈头便是这么一句话。丹波已经年届四十,但是看上去好像只有三十出头。和他同样年纪的长亲,或许因为整日只知道游手好闲逛荡的缘故,也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得多。韧负称呼丹波“正木老爷爷”,是对比自己年长的人的一种轻视。
  
  “看样子是兵书读多了吧。”丹波这样认为。韧负沉迷于兵书,他对于兵书的理解程度,在成田家的所有家臣中称得上是首屈一指。在以武艺高强为荣的战国乱世,越是具有实战经验的人越是有本事。
  
  “因此,家臣中我才是最有本事的人。”——韧负时常这样自负地想。对此,丹波只是一笑了之,对于这种年轻气盛他并不十分反感。可是讽刺的却是,韧负迄今还没有经历过一次实际战役。距此最近的战役,是八年前的那次。织田信长在中原地区崛起之后,作为信长势力的代理,关东管领泷川一益率兵进入上野国(现在的群马县),与北条家族进行对抗。但是,仅仅过了两个月,即发生了“本能寺之变”。

    织田信长一死,泷川一益失去了后台,于是与北条家联手四处攻占关东各城,这便是成田家的家臣们所经历过的最后一次战役。当时韧负只有十四岁,还没有经历成人式,因此,他父亲不允许他上阵出战。丹波确曾对韧负开玩笑地说过:“只要瞅准隙机,尽管来偷袭好了。”打那以后,韧负便不管是在御殿内还是在野外,只要一有机会就对丹波进行偷袭,而丹波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大意而失荆州的事情。
  
  “长亲殿下那副狼狈样子真是叫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韧负继续啰里啰唆地说着。在他的眼里,长亲就只是一个无能的傻瓜,根本无须忌讳什么。
  
  “哦,实在不好意思哪。”长亲也不发怒,挠挠头从马上下来。
  
  “关白的兵马要来攻打忍城哪。”韧负看了丹波一眼,双目炯炯有神。韧负是少数几个主张同北条家结盟的重臣之一。此前的商讨会议他也参加了,并且力排众议,主张同关白丰臣秀吉决战。然而,这个年少得志的人并非对北条家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我的首次出阵一定要打得漂漂亮亮,要让整个天下记住我韧负!”——至多是这种个人的野心促使他这样考虑而已。
  
  “是要来攻打忍城了,比上杉谦信的兵马还要多得多哩。”丹波语气沉重地答道。韧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我酒卷韧负这个毗沙门天【毗沙门天:佛教中的四天王之一,佛法守护神,镇守北方,被日本人尊为七福神之一。——译注】再世在这里哩。”
  
  “这小崽子竟这么瞧不起人,把别人都当成废物了!”丹波上下打量着韧负。韧负个头不高,作为一名武士必不可少的肩膀至大背的肌肉像小孩般还未发育充分。眼睛清澈明亮,鼻梁高挺,长得眉清目秀,可是却没有男子汉象征的浓黑粗重的眉毛,只是稀稀拉拉、软沓沓的两撇,看上去就像个半大不小的女人。

  “瞧这副德行也不像是能在战争中建功立业的样子。”——丹波对韧负的看法仅止于此。
  
  “韧负殿下,毗沙门天再世是什么意思啊?”长亲在一旁不解地问。
  
  “这混账怎么又问这个问题啊。”丹波已经无数次亲眼看到长亲向韧负问这个问题。可是长亲是个问过就忘的人,所以现在又提出了同样的问题。韧负将脸转向长亲,不厌其烦地答道:“就是战争天才呀。”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好好听着。
  
  “这下可好,你越问他可越来劲了。”丹波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而韧负还在继续向长亲解释着,长亲则非常佩服地不停点头。这时,一个人骑着匹高大的红栗色骏马,越过第二城堡的木桥,往这边飞驰而来。
  
  “丹波!”来人坐在马上,带着些许挑逗的眼神望着三人。和丹波、韧负一样,他也是成田家的家老,名叫柴崎和泉,后来大谷吉继率兵马攻入忍城时,在长野口与其展开顽强的拉锯式攻防战的就是和泉。丹波抬头望了一眼和泉。坐下的高头大马且不说,骑在上面的和泉也是斤两相当的巨汉。他个头儿同长亲相去无几,身材却是长亲难望其项背的魁梧,整个身子像是用铁条和铠甲固定着似的,让人想到一块巨大的岩石。

    再看脸上,下半部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像钢针似的胡子楂儿,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是大大的,各个部位仿佛都竭力自作主张,弄得整张脸活脱脱就像一张鬼脸。要是在战场上被这个男人瞪上一眼,胆小的敌人一定会吓得昏厥过去。他这副虎彪彪的武士模样,似乎就是为了上阵出战而生的。
  
  “又来个难缠的家伙!”丹波心中暗自想。早在四处寻衅滋事的少年时代,丹波就知道这个和泉了。
  
  “持田村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家伙。”少年丹波听别人说起,西城门持田口外的持田村里竟有这样一个人物。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将附近的武士和百姓中的小混混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网罗到自己门下,俨然一个“自古英雄出少年”的山大王。这个人便是家老柴崎家的长子、后来的柴崎和泉。丹波照例让长亲手持一封挑战书给和泉送过去,和泉爽快地答应了。一看回书上龙飞凤舞般的字迹,就可以知道对方是个多么莽撞的家伙。
  
  于是,丹波独自前往持田村。少年柴崎早已站在门前等候,一如传闻所说,身边簇拥着好几名家丁。在小孩子的世界里,各自在同伙中的位置是靠干架的实力来决定的,和泉也不是那种靠自己的家庭地位充老大的人。打从小时候起,他就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不过对待手下,倒是出奇的关心体贴。故此,丹波一眼便看得出和泉的手下是真心实意地服从他。
  
  “你们一个都不许动手!”长得膀大腰圆的和泉对手下家丁一声喝令,众人都立定不动,于是,和泉赤手空拳同丹波一对一地打斗起来。一直打到天黑,两人还是没有分出胜负。最后,两人不得不停下来,是因为这天刚好出城的和泉的父亲回来了。不过,和泉的父亲倒并没有喝令两人住手。当他听说同儿子干架的是正木家的儿子时,禁不住像个孩子似的喜形于色,颠颠地跑进屋里,备好酒菜,率领闲着无事的家臣和子女等坐在一旁,一边喝酒一边观战。
  
  两个少年这才不得不停下来,双方击掌休战,打这以后两人都没有再向对方挑战。不久,两人都参加了成人式,开始在战场上用武功较劲儿。丹波虽谈不上出息成一个通达事理的大人,但已经成熟了许多;和泉则好像光知道长身体,大脑却还依旧停留在少年时代。可是丹波却获得了准许使用显示一等战功的通体一色朱枪的殊荣,对一直以“刚强无双”自居的和泉来说,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刻,这个巨汉以战场上敌我对峙时才有的眼神俯视着丹波。丹波自然一点儿也不惧怕。他面不改色地答道:“哟,是和泉啊。又丢下尊夫人来给战争添乱子啦?”
  
  “你说什么!”和泉怒气冲冲,正欲下马来与丹波理论,长亲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夹到两人中间,打起圆场来:“要是又让尊夫人哭闹起来,可是要不得哦。”
  
  ——这个古里古怪的傻瓜殿下。和泉吁了一口气,眼睛定定地看着长亲。那眼神,全然是对待手下喽啰般的和善眼神。
  
  “那个臭娘儿们对我可温柔了。”和泉的表情变得异常柔和,随后他豪爽地大笑起来,道:“我只要大喝一声,命令她马上停下,她立马就不哭了,老老实实的。”八年前和泉三十好几的时候,娶了个比他小大约二十岁的小娘子作老婆,这事在忍城几乎家喻户晓。
  
  “这女人最烦人了。”自打娶了老婆之后,和泉嘴上经常挂着这句话。可是话虽这样说,他的“造人活动”却似乎从没停过,他夫人几乎每年都为他生一个娃娃,现在已经有了六个孩子。
  
  “那个臭婆娘,我每次上阵出战或者去干架,她都要哭哭啼啼地阻止我。”据和泉自己说,他每每对婆娘大喝一声,令她安静下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周围人并不怎么关心他的那些炕头烂事儿,对他的胡诌瞎编也只是一听而过,从不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和泉也是力主与关白决一死战的。如果投降了关白,那天下就没有什么仗可打了。和泉无比热衷于享受激战所带来的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热血沸腾的感觉,对他来讲,向秀吉投降称臣的念头,简直想都不值得想。可惜他没有参加上一次众家臣的商讨会议,大概又在忙于喝止他那哭哭啼啼的婆娘了吧。
  
  “只要有血和硝烟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我柴崎和泉的身影!”好向婆娘逞威风的和泉,挺起了胸膛说道,随即又豪爽地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别光顾着说这些没意义的话,还是快快进去吧。”韧负带着轻蔑的口吻,不以为然地说道。和泉是个不爱计较鸡毛蒜皮小事的人,他心情颇佳地附和着:“噢。”随后便朝北条家使者等候的御殿大步走去。韧负紧随其后,丹波和长亲也跟在后面,鱼贯进人玄关。成田氏长居住的御殿中,大殿是专门用于君臣会面及招待来宾的正式场所。此时,除了中央部分被空了出来,作为主人的成田家家臣已经坐满了四周。
  
  离上座最近的地方是城主宗亲的专座,坐着城主氏长的弟弟泰高。长亲的父亲泰季冷眼瞪着迟到的长亲。长亲、丹波、和泉、韧负四人分别在城主宗亲的位置和家老的位置上盘腿坐定,都紧挨着上座。一城之主氏长终于出现在上座。成田家是屈指可数的名门藤原镰足之后,氏长不愧为名门之长,长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沉稳大方,眉宇间极具器量和英才之气。
  
  “不过是平常人的器量。”——丹波对自己的主君如是评价。作为一家之长和一城之主,氏长对政略和战略也算是具有一定的见识,并且能依据政略、战略说出个道道来,但是作为一员武将,却欠缺些必不可少的哲学头脑。较之政略和战略,氏长最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的是连歌。连歌是盛行于贵族阶层的一种文学形式,与茶道一样在当时很是流行。数人雅集一座,前面的人吟咏一句诗,后面的人接上去吟咏下一句,相连成篇,称得上是一种智慧的游戏。
  
  氏长就是连歌的爱好者,他还在城内恩养了一个名叫了意的门客,专门与他切磋探讨连歌。“你觉得这句怎么样?”氏长时常将视线飘向空中,双唇蠕动,喃喃而言,推敲斟酌他认为最佳的句子,然后吟诵给了意听,以博得赞同。就是这样一位主君,用他那苦思冥想提炼而成的华丽言词作成连歌,叙述着他平凡的政略和战略。而他却不知道,以这种平常人的器量要想在战国乱世中统治一个家族一座城,是何等的危险。氏长在上座坐定,紧接着,北条家的两名使者也被引入落座。根据《成田记》载,北条家派来的两名使者一个姓山角,一个姓成尾,名字则不详。两人自去年底以来,已经数次前来忍城,竭力劝说氏长率兵前去固守小田原城。
  
  “北条家已经决定了,要固守小田原城。因此,依据古法,各属城的城主们应立即率领所部兵士,一同驻扎小田原。”使者简单明了地告知来意,并且要求氏长明确做出具体答复:“请城主明示兵数及出兵日期。”氏长支支吾吾地不愿当即作出答复。在座的所有家臣们也对其踌躇难言的心情非常理解。可是,丹波却对氏长的逡巡不语不以为然,心中暗想:“要是早就有了决意,还不如爽快地说出来。”既然决定了与北条家结盟,那就必须为名誉而战,其他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呃……”突然间冒出一个傻兮兮的声音,完全不顾满座的踌躇氛围。是长亲。
  
  “既不从属于北条家,也不从属于关白,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平平常常地过日子,不行吗?”长亲嘟嘟囔囔地说道。蠢得不值一提的发言,令在座的所有家臣都为之哑然。再看山角、成尾两名使者,分明已经面露怒色,十分的不快了。丹波也同样觉得长亲的话让人可气可笑,然而他一转念又有了不同的想法:“……可是……”上一次的商讨会议上,长亲就说过同样的话,可是谁都没有把他的话往心里去,因为大家都觉得实在太愚蠢了。可是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今天他又喋喋不休地说起那老一套来。
  
  “像以前那样平平常常地过日子”,毋庸置疑,这是谁都奢望的,只不过长亲将它说了出来而已。
  
  “可是,如果能够做到的话,大家也用不着这样劳苦了……”
  
  丹波想要制止长亲不合时宜的话,但另一个声音已经像怒雷炸开一般响了起来:“你这个没头脑的蠢货!”是泰季,长亲的父亲。说着,泰季摁住儿子的头,“砰砰”地使劲在地板上磕了好几下,同时不停地对北条家的两名使者赔礼道歉:“实在是不好意思!”七十多岁的老者,将年过四十的大男人揿在地板上责骂,这个场面说不出究竟是滑稽还是其他的什么。两名使者也忘了发怒,只是不住地眨巴眼睛,睖睖睁睁地看着。
  
  长亲被父亲教训了一通,但他既不生气,也不道歉认错,只是一声不吭。——又是这副样子。丹波时常觉得长亲身上有种说不清楚的东西。打从小时候一起玩耍,他就开始有这种感觉。可这种与长亲自身格格不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丹波至今琢磨不透。容不得丹波东想西想,事态猛地急转直下了。
  
  “兵数依据古法,为忍城兵力的半数即五百骑,由城主氏长亲自率领入城。日期就定在今天!”泰季一手犹自摁着长亲,根本不理会氏长如何反应,大声地替他回答。这是上一次商讨会议上定下的既定事项,氏长也没有理由反对。至于兵马早已从各处集结完毕,现在安顿在城中各个供武土居住的宅子里。
  
  “好!”山角和成尾一齐为成田家的决定拍手称快:“我们这就赶回小田原城向我家主君报告。”两人留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了大殿。使者退出之后,大殿里一片寂静,谁都不做声。
  
  “这下子成田家的命运也到尽头了。”——在座的所有人心里都这样想。连竭力主张同北条家结盟的韧负、和泉,也是一脸严肃。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唯有泰季忍不住,“成田家自先君长泰公以来,是靠谁才得以生存下来的?有了北条家的庇护才有我们成田家啊。准备开战吧!关白一定也会派兵来攻打忍城的,万万不可懈怠,深挖城壕、筑好栅栏、囤足兵粮,做好一切迎战的准备!”泰季注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慷慨激昂地给大家鼓劲。
  
  “说得没错啊。”丹波满怀同情地望着这个素来以刚强而闻名的泰季,尽管身材日渐消瘦、衰弱,却依旧壮怀激情。泰季近来身体欠佳,他是拖着病体来出席这次商讨会议的。成田家在先代长泰的时代,曾经数次背叛过北条家。上杉谦信第一次攻打忍城时,成田家先是得到北条家的救援而将其击退,后来谦信再次前来攻打,成田家战败而降。不到一年,长泰又摆脱谦信的支配,从其麾下再投北条家,而北条家也允忍了。可是后来,谦信第三次攻打忍城,成田家又投降了谦信。再后来,成田家又一次表示要臣服于北条家,这下北条家可不答应了。这一切都是以先代长泰和辅佐长泰的泰季两人为中心而谋划实施的。在上杉家族与北条家族争夺关东支配权的连年争战中,兵力仅仅一千余骑的小城主,除了这样摇摆不定、忽即忽离之外,大概也没有其他办法。
  
  “这次,哪怕有再大的风险也一定要臣从北条家。”泰季以老人固有的执着,试图将成田家的命运与北条家绑在一起。对此,丹波感到敬佩不已。然而,丹波的敬佩顷刻被击得粉碎:泰季刚刚说完上面那番话,竟轰然倒地,昏厥了过去。
  
  “父亲!”身旁的长亲情不自禁地叫道。他凑到父亲身边,却不知所措,不敢去触碰泰季的身体,只是抱着双手跪在那里。因为是君臣会面的正式场所,所以大殿内当然不会准备夜晚所需的被服之类。正在这时,只见丹波迅疾来到泰季身边,对和泉和韧负命令道:“快抬到后面去!”和泉立即“咚咚咚”地跑了过来,踩得地板山响,他轻松地将昏厥的泰季一把抱起。
  
  “丹波,你没有资格命令我!”和泉甩下这么句话,随即稳稳地抱着泰季快步往走廊走去。丹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似乎不仅仅是个蛮勇之徒,他的性格中也有另一面。接着,氏长也在一众家臣的催促和簇拥下,急忙朝后庭走去。
  
  忍城的主城堡里,分为前殿和后庭,前面部分是氏长处理公务以及和家臣们会面的地方,后面则是他的私人宅第,住着夫人和孩子们,当然,除了氏长本人以外,其他任何男人是不允许人内的。这种前朝后庭的城堡格局当时在乡野间还是很少见的。前后两部分用一座短短的木桥联结,这座桥便成为内外有别的分界线。平时,氏长都是由侍童领到这儿,然后再由后庭的侍女接入里面。此刻,和泉也不得不顾忌内外有别的定规,他手上抱着泰季,站在木桥边犹豫着,不敢擅自跨越一步。侍女们就站在桥对面,也是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主君,怎么办?”来到桥前,丹波迫不及待地问氏长,意思是征询和泉是否可以径直闯过桥去。丹波紧紧跟在氏长身边,就是为了取得这一许可。氏长也一脸痛苦,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长亲,你还在等什么!”声音像刀锋般锐利,又像股清泉般澄澈透明。紧接着,声音的主人拨开侍女,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就是氏长的女儿甲斐公主。芳龄十八的甲斐公主拥有倾城之色,忍城内自然不必说了,在城外以至其他地方也都是声名远扬。
  
  甲斐公主盯着长亲等一众人,示意他们赶快过桥到后庭去。可是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甲斐公主长得轮廓清秀苗条,但是脸颊丰满,洋溢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双唇饱满莹润,好像一颗成熟的果实。鼻子小巧玲珑,鼻尖稍稍有一点儿翘起,仿佛一只可爱的小动物。两个眼角往上吊着,眉毛也随之上扬,透露出她性格中的狂放不羁。整体来看,她的五官长得不甚般配,位置也不精准,不过这反而给她增添了一种妙不可言的魅力。
  
  令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她的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大大的,好像每眨一下,都会发出铮铮声响似的。乌黑的瞳仁也是大大的,不过却没什么光泽,只有黑黑的一片。那目光之深邃,仿佛谁被她看上一眼,大脑立刻便会停止所有的思维活动似的。然而,最令人称奇的还是她的行为。她会像只野生动物一样,一刻不停地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而且走起路来步幅超大,常常不知不觉露出两条美腿来。当然,这种狂放不羁丝毫也没有掩盖住她的美艳。
  
  甲斐公主不顾氏长的许可,仍旧在对面叫道:“长亲,快点到后庭来,给你父亲铺铺被褥什么的呀!”长亲好像突然间知道了前进的方向一样,快步上前,朝桥对面走去。
  
  “和泉也不要磨磨蹭蹭的!”甲斐公主继续向这个巨汉下着命令。和泉出乎意料地只是低头“哦”地答应一声,便走过桥,向后庭里面走去。甲斐公主跟在身后。
  
  “啧啧……”丹波看着甲斐公主朝长亲、和泉发号施令的样子,差点呆住了,他顾不上理会氏长,独自跨上了桥。紧随着丹波,韧负、氏长以及一众家臣也纷纷涌入后庭一间屋子,甲斐公主早已指挥众侍女铺好了被褥。长亲可能是刚被甲斐公主数落过,他手足无措地在旁边转来转去,忽儿伸手想帮忙做些什么,又马上知趣地缩了回去。

    和泉将泰季平放在铺就的被褥上,长亲抱住泰季,一口一个“父亲”地叫着。长亲是这样的男人。当时的武士必须不动声色地掩饰自己,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胆怯,而长亲却丝毫不惧怕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怯懦的一面。此刻,长亲呼唤了几声父亲却不见任何反应,顿时心慌意乱,张皇失措,他毫不掩饰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丹波。
  
  “大战即至,这种时候万万不可惊慌!”丹波厉声喝止他。
  
  “丹波说得对。”终于,泰季苏醒过来了,他用微弱的声音附和道。只见他消瘦的脸上,就两颗眼珠子微微在活动,四下张望着,围在旁边的重臣们也都松了口气。这时候,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令众人忍俊不禁哄笑起来:“哎哟,菩萨怎么还没有来迎你呢【佛教认为,人临死前菩萨会现身来接引,将人携往极乐净土——译注】?”随着声音,一位身穿华丽罩袍的妇人出现在眼前,脸上露着雍容的微笑。
  
  “你来做什么!”氏长叱责道,但是妇人不去理会,在房间里坐了下来。她就是氏长之妻阿珠夫人。阿珠夫人身材略显发福,但是总体来讲仍然属于个子娇小的,因而虽年近四十,但看上去顶多也就三十岁。阿珠夫人至今姿色未衰,美艳出众。如此说来,甲斐公主的美貌似乎也是继承了她的优良基因,但其实不然,两个人并不是亲生母女。阿珠夫人是氏长的继室。氏长的原配夫人是上野国(现在的群马县)金山城城主横濑成繁的女儿(姓名不详),两人生下的孩子便是甲斐公主。
  
  据《成田记》记载,当时别人为甲斐公主的生身母亲向氏长做媒时曾说:“美女,而且气力大得比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理由放在今天听起来简直无法理解,但是氏长恰恰因为这一点而决定娶她。可能因为生母拥有普通男人所不及的气力,甲斐公主从小就喜好舞刀弄枪,成天骑着马在城内到处逛。甲斐公主两岁的时候,她的生母为氏长所休,离开了忍城,氏长后续娶进来的就是这个阿珠夫人。
  
  阿珠夫人是当时被誉为传奇式的武将太田三乐斋的女儿,而三乐斋则是修筑江户城的太田道灌的曾孙。北条家族的势力席卷关东时,三乐斋铮铮铁骨不改,坚决追随上杉宪政而不从北条。后来,宪政趁夜逃往越后,将关东管领的职位以及上杉家的姓氏一股脑儿送给谦信,三乐斋又与谦信联手,长期在关东一带同北条家对抗,令北条家颇为头痛。
  
  此时,三乐斋虽已高龄六十九,仍旧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并且得到常陆国(现在的茨城县)山直城城主佐竹义重的庇护。而这个佐竹义重则是后来率兵加人石田三成麾下,一同攻打忍城的佐竹义宣的父亲。丰臣秀吉在发兵征讨小田原城期间,听说三乐斋就在向自己表示臣从的佐竹家军中,十分欣喜,他很想会一会这位德高望重的武将。据《关八州古战录》记载,三乐斋顾及佐竹家的面子,于是接受了秀吉的邀请,前往居高临下俯瞰小田原城的石垣山上的大本营中,与秀吉会面。

    一见面,秀吉便迫不及待地向三乐斋讨教攻城之术:“天下治乱在此一役。即使是我军遭到顽强抵抗,死伤惨重,本关白也要坚决攻下此城,彻底铲除北条家的势力。三乐,请勿有所保留地说说你的想法。”其实秀吉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他只打算长期围困小田原城,令城中弹尽粮绝,饥馑困疲,此城自然唾手可得。不过,在这位传奇武将面前,为了显示天下皆在自己掌中的赫赫威势,竟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这番话来。
  
  三乐斋听后,面对这个眼看将要夺取整个天下的炙手可热的枭雄,从容不迫地答道:“此乃玉石俱焚的做法,不是良将所为。”在场的其他人无不大吃一惊,身上冷汗直冒。秀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他先是愣怔了片刻,缄默不言,随即呵呵一笑,做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但是,被当众扫了兴的他再也无心聊下去,此后也再没有同三乐斋会面。
  
  秀吉发兵征讨北条,忍城势必受到牵连,不知道当时三乐斋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事且不去说了,反正阿珠夫人正是这位武勇兼具的老将的女儿。当年,成田家臣服于上杉谦信的时候,听从谦信的建议,氏长娶了阿珠为妻。后来,成田家与谦信分道扬镇,转从北条家之后,氏长也没有抛弃阿珠夫人,仍旧将她留在城内,看来似乎对阿珠夫人十分不舍。然而,阿珠夫人对氏长却并不喜欢。
  
  “没出息的男人。”阿珠夫人这样看待自己的夫君。虽然颇有名门之后的风度,相貌堂堂,英姿俊骨,爱好炼句吟诗,但是却少了一分男子汉的霸气。阿珠夫人蔑视这种类型的男人。对氏长来说,这或许有些残酷,他应该说也算得上是位很不错的男人了。可是,在阿珠心里,是将她的父亲三乐斋作为男人的典型,来和自己的夫君作比较的。
  
  三乐斋的曾祖父太田道灌是位出色的和歌诗人,幕府将军足利义政也曾向他讨教过呢。而三乐斋这方而的修养一点儿也不逊于其曾祖父,他对于和歌的精通程度是氏长根本无法比拟的。然而,他更是一位战功卓着的武将,“自初阵以来,参加大小战役七十九次,二十三次为先锋,三十四次与敌近身肉搏,捉对厮杀。”(《名将言行录》)三乐斋身上浑然合一的智慧与武艺,使得这位年纪老迈的武将具有一种妙不可言的气度。
  
  “没出息的男人。”跟三乐斋相比,阿珠夫人很自然地这样看待氏长。和氏长比起来,阿珠夫人倒是觉得泰季更像个男子汉,对颇具古代武土风度的泰季心存好感。泰季也与这位城主夫人蛮投缘的。阿珠夫人一句“菩萨怎么还没有来迎你呢”引得众人哄然大笑,泰季也嗤嗤一笑,用同样诙谐的语气回敬道:“夫人,你一点儿没变,还是这么美丽哪。”
  
  “我还想在这个后庭里多待上几年哩。要是在战场上斩敌无数的泰季殿下,就在这榻榻米之上随菩萨而去,岂不是置全城百姓安危于脑后,太自说自话了嘛。”阿珠夫人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副表情在周围的人看来甚至有些冷酷。
  
  “主君,”泰季笑着把脸转向氏长,“望尽快做好出阵准备,想必先君长泰公在的话也会这么做的。”一句话却说得氏长面露不悦之色。说起来,氏长不是通过正常途径继承家族之长地位的,而是将自己的父亲长泰赶出城,以强夺的手段将成田家的家业攫取到手的。当时氏长还只有二十四岁。长泰本打算将家业传给侧室所生的小儿子,于是,家臣中很自然地分成了拥护氏长的一派和拥护侧室所生的小儿子的另一派。
  
  “自古以来,无数名门望族都是因为祸起萧墙而灭亡的。”这是泰季的看法。泰季与兄长长泰一样,都在拼命想方设法使成田家族永续下去。他打心底钦佩兄长,但是为了家族的存续却不得不下狠心出卖兄长。泰季与氏长暗中商量,利用长泰出城之际,关闭了所有城门,使得长泰有家难归,就这样失去了家业。换句话说,泰季与氏长是篡夺成田家继承权的共谋犯。但即使这样,泰季心底对兄长的钦佩仍然终生不变,每每一有机会便要将先君长泰公抬出来说上几句。然而,氏长却是这出篡夺家族继承权闹剧的当事人。
  
  “不要提起我的父亲。”氏长丢下这句话,便悻悻地离开了房间。丹波等一众家臣,也紧随着氏长走了出去。长亲抱着枕头,凝视着父亲,身子一动不动。
  
  “快点儿去啊!”泰季对着长亲怒喝道,长亲这才站起身来。
  
  “真是个古怪的男人。”阿珠夫人望着眼眶里噙着泪花的长亲,暗自想。即使拥有从三乐斋那里继承来的聪明伶俐的头脑,阿珠夫人还是无法理解长亲:“怎么一丁点儿也没有继承泰季殿下的气度,碰到点儿事情就手足无措了。”这个身材硕大的男人,时常说着一些谁都明白的大道理,然而,这些大道理往往以与当前事态以及之前的事情经过毫无联系的方式突然从他口中蹦出来。
  
  “到底是个傻瓜哪。”至少对于阿珠夫人来说,长亲是她迄今从没见识过的那一类男人。而自己的继女甲斐公主,竟然对这个傻瓜——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着迷了”。此刻,甲斐公主一直等到长亲站起身来,才跟着一同走出房间。
  
  “长亲,振作点儿!不会有事的。”甲斐公主一面用手拍了拍一脸迷迷怔怔的长亲的后背,一面宽慰着。阿珠夫人始终觉得整日像只猢狲一样来回瞎蹿的继女挺有意思的,因而就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似的疼爱着她。而脾气暴躁、倔头倔脑的甲斐公主,对阿珠夫人的话也是非常听得进。阿珠夫人并没有正式对甲斐公主进行过什么教育,因此使得甲斐公主的举止益发奇崛反常。一个稀奇古怪的姑娘,迷上了一个稀奇古怪的男人。阿珠夫人一想到这儿,便忍不住笑起来。
  
  和泉和韧负穿过走廊朝御殿玄关走去,两人谈的也正是这件事情。
  
  “是真的吗?”韧负翻来覆去地问和泉,“说甲斐公主对长亲殿下有意思,这是瞎说的吧?”穿过木桥,从后庭走出来的时候,甲斐公主站在桥对面目送着一众家臣。韧负看着甲斐公主,竟然有些一见钟情的感觉。和泉忍不住朝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一个家臣的身份,可别自作多情地痴迷上人家哦。别看现在这副样子,她可是个你想象不到的女中武杰哩。”于是,韧负便缠着和泉打听起来。
  
  “那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乳儿,没继承酒卷家的家业呢,也难怪你不知道啊。”和泉先卖了个关子,然后一边走一边给韧负讲起几年前的旧事。成田家中曾有一个颇通剑术的家臣。按照当时成田家的做法,身怀某种突出技艺的人可以得到家族的扶持,当然,这种扶持仅限于本人,不可以传给后代,而这种人被称做“加势侍”。这个家臣便属于加势侍。
  
  “其实是个愚不可及的家伙。”和泉对他并不陌生。这个家臣自恃有一家之主氏长的宠爱,便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起来,对手下的门人也动不动就施以暴力。有一次,和泉在城内的路上和他相遇,大喝一声,结果他对着和泉卑屈地一笑,灰溜溜地逃走了。
  
  “就是这种东西!”其后,他非但一点儿也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越加猖狂,而且作恶多端,经常跑到城外调戏和奸污老百姓及下级武士家的女子。下忍村村民乙名太兵卫的儿媳千代便曾遭到他的奸污。和泉记不起千代的名字了,“但是她官人的名字记得清清楚楚哩,因为他涨红了脸,青筋暴起,跑到下忍口城门下咚咚咚地砸城门哪。”这个百姓的名字叫加藏。加藏就是长亲跑去踏麦苗时,毫不客气地数落他的那个鲁莽村民。
  
  几天之后,甲斐公主也听说了加藏的申告,她脸色一变,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当下甲斐公主猛地站起身,将和服的下摆撩起来往腰带里一掖,露出两条美腿,抄起身旁一柄大刀,赤着脚就从后庭冲出了玄关。那个家臣刚刚谒见完氏长,谈笑结束,得意洋洋地退出来,甲斐公主在第二城堡截住了他。
  
  “还记得你干的好事么?”甲斐公主大声喝道。这个胆大妄为的淫贼谄媚一笑,装起糊涂来:“哦,是什么事呀?”事实上,他可能真的早已将奸污民女的事情忘在脑后了,何况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身为城主的女儿,甲斐公主竟然怒气冲冲地为一个普通百姓的事情来出头。这个身怀一技之长、受到家族扶持的加势侍终于活到头了。他一看甲斐公主的架势,慌忙抽出剑来,摆开弓步,准备迎战。此时,听到消息的家臣们纷纷聚拢来,围了一圈,但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劝阻甲斐公主。一方面众人知道她的厉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加势侍在众人眼里早已广受蔑视,被恨之人骨了。
  
  “不要磨蹭了!”甲斐公主等他刚刚端好架势,便以疾风之势,手中大刀一闪,加势侍握住剑柄的右手胳膊便被斩落在地,随即反身又是一刀,加势侍的脖颈被斩断了。脖颈虽断,头颅却没有掉下来,待甲斐公主将刀收回刀鞘,转回身去,才从身体上掉落,足见她出刀之迅疾。出众的武艺令众家臣看得目瞪口呆。和泉也目睹了这精彩的一幕。
  
  “百姓的仇就像她自己的一样。”韧负听得人了神,脸上轻蔑的表情也不见了。可是,韧负听到后面的故事就更加惊讶了。甲斐公主赶到下忍村村民乙名太兵卫住的地方,将那个加势侍的头颅拿给千代看,并向她赔礼道:“希望你宽宥吧。”千代诚惶诚恐地表示万分谢意,但她丈夫加藏却犹不肯宽恕,打那以后,加藏的心中便种下了对成田家的家臣和下人的仇恨。
  
  “不过,被杀的那家伙的门人却不依不饶了。”和泉继续说道。加势侍手下的门人各持着家伙,气势汹地聚集到她家里,似乎想与成田家肉搏一场。“最后出面把这件事情摆平的,你猜是谁?就是长亲殿下。”长亲半夜三更独自一人悄悄地来到那个加势侍家,与他的门人们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离开后他径直回城去向甲斐公主报告说:“没事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侯,聚集的门人们全都四处散去不见了踪影。家中的家什细软以及日常衣物等全都来不及收拾带走,可见是相当慌张仓促的逃散。长亲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和泉不得而知,就是《成田记》里也不见任何记载。
  
  “是长亲殿下啊……”韧负脸上的表情似乎说明,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大出意料的事实。
  
  “我也不相信哪,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和泉眼睛里不禁露出羡慕的神色:“打那时候起,甲斐公主就迷上长亲殿下了。”

  
  北条家使者来忍城的当天深夜,城主氏长与其弟泰高率领着成田家臣团的半数共五百骑兵马,集结在沼桥门所在的一座小岛上。不用说,这就是即将前往小田原城的人马。所有人马已经全副武装,只等出发。起兵前往小田原城之前,氏长宣布了他的人员部署计划。——正木丹波、柴崎和泉、酒卷韧负三位家老留守忍城。按理说,派往小田原城的兵马应该是成田家最强的人马。
  
  “为什么?”和泉等人群情激昂。代行城主之职的是泰季,这是自先代长泰的时候就形成的惯例,而长亲不用说只有留守的份儿,他要是一同去小田原城,顶多也就会在城内打扫大街,其他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也是家臣们的一致看法。和泉看了一眼优哉游哉来到沼桥门送行的长亲。
  
  “可是,为什么叫我们也留守忍城?”和泉不顾丹波上来制止,几乎要冲到骑在马上即将出发的氏长面前,将他揪下来问个明白。

    “主君,为什么让我留在城内?”韧负则拼命地恳求道:“无论如何,请把我也带上吧!”
  
  “这个嘛,我自有考虑。”氏长意味深长地说道。他命左右屏退身旁的人,随即向四人招呼道:“你们都到跟前来!”长亲、丹波、和泉和韧负四人聚拢来之后,氏长向他们透露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准备和关白勾通,开城降服。”
  
  “什么!”和泉一时弄不明白,他怒气冲冲地吼道。
  
  “先别慌!”氏长制止了和泉,“等兵马到了小田原城,我即通过山中长俊殿下将里应外合的计划转告给关白。”
  
  “山中长俊?”丹波听说过这个名字。山中长俊是丰臣秀吉的录事,他在军中的任务就是奉秀吉之命起草各种文书。在他身上,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秀吉麾下的武将加藤嘉明在进攻朝鲜的战役中战功卓着,秀吉对他大加赞赏:“真乃天下无双的武将!”并命令山中书写表彰状。可是,在此之前攻打九州的时候,秀吉对宫部善祥也曾颁过同样内容的表彰状。秀吉就是这样,赞赏一个人的时候他毫不吝惜,用尽所有最好最美的顶级的字眼来形容,因而从他嘴里不知夸过多少人“天下无双”、“日本第一”。
  
  “殿下所谓的‘天下无双’究竟有几人?”山中忍不住诘问道。他向秀吉提议:“殿下看这样可不可以——”
  
  “你有什么好字眼?说来听听。”秀吉命令道。据《武林咄闻录》记载,当时山中回曰:“不可胜计。”不可胜计即是说其人战功卓着,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秀吉听了后非常高兴:“这样不管几人都可以用了。”从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山中与秀吉的关系非同一般,是后者的心腹之一。山中长俊和成田氏长是通过连歌结识的,虽然没有直接会过面,但氏长几乎每个季节都给山中通信报告消息。有山中牵线搭桥,将勾通之意转告秀吉简直是太容易了。
  
  “因此,”氏长小声地继续说道,“等关白的人马前来攻城之时,我们就从内悄悄打开城门。”几个人面面相觑,惊呆了。
  
  “你是说不等交战,就开城迎敌吗?”和泉怒不可遏,但他尽力压低了声音。氏长一字一句道:“是的。”
  
  “那众家臣的商讨是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倾向于向秀吉投降的丹波也吃惊非小,他责问氏长:“同北条家结盟不是众人商讨的结果吗?”
  
  “当然是,”氏长脸上露出冷笑,“不过那是出于对叔父的顾忌。”原来氏长早就预料到,顽固的泰季会竭力使成田家与北条家结盟,因而暗地里做了另一手准备。去年底——也就是秀吉召集诸将,正式发布军令征讨北条家的时侯——氏长即密令成田家恩豢的连歌诗人了意上京,与当时的连歌大家里村绍巴会面(氏长还曾将自己所写的连歌诗句寄送给绍巴,请他斧正润色,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接受远程教育)。并且指示,让了意征得绍巴同行,一同前去谒见秀吉,当面向秀吉转达自己的“尽忠”之心。丹波对氏长玩这种小聪明把戏暗暗来气。

  “要是这样,一开始就挑明说投降关白好了!”
  
  “可如果我们不和北条家一同死守小田原城,那天下的大名将会怎样看我们?多年来成田家一直受到北条家的庇护,现在我们有恩不报,立马投降关白的话,今后别人会怎么对待我们?成田家还能在世上立足吗?眼看将与关白的兵马面对面交战,我们只有先做个样子抵抗一下,然后再开城迎敌,否则别人是不会原谅我们的!”氏长面露愠色,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向丹波解释。
  
  氏长所说也有一定的道理。虽说在战国时代背义弃主的行径并不罕见,但是,武将历来都视此为自己的一大污点。在弃主投敌者之中,一时留住性命,但其后被世人不耻和仇恨、最终死于非命的不在少数,故此,武将们即便背叛投敌也要寻个体面的理由,以保全自己的名誉。这其中的道理丹波也不是不明白,因而他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可是和泉就不那么好说服了。“一箭不发,就想让我们开城投降?”他毫不客气地逼问氏长。
  
  不光是和泉,忍城的所有重臣对这样的城主说起话来全都粗鲁无礼。战国时代的武士们,如果与其主君意见严重不合,要么公开挑战干一架然后走人,要么大失所望无心恋主,自动离城他奔。即使自动离去的,也全副武装,大白天里堂而皇之地离去,若是主君派人来截杀则毫不留情地与之交战。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显示了一种武士的独立精神,那个时代的武士大多如此。忍城这些深受宠信的重臣,尤其具有这种独立精神,因而,绝不会违心地以虚情伪态去讨好主人。氏长要说服的就是一批这样的武士。
  
  “正因为这样,所以不让你等同去小田原城。你们想想,我们能战胜么?北条家是在与整个天下为敌啊!关白可以动员数万的兵马直扑忍城,我们只有五百骑,你们想用这点兵马去抗击关白的数万兵马么?”氏长说着,因为愤怒,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氏长担心坏了他的勾通之策,故而将主战的几位家臣全都排除在前往小田原城的人马之外。丹波的心里其实是觉得应该向秀吉降服,但由于态度不够坚决,氏长将他也视作了主战派。
  
  “如果战败了,后果会如何?你们,还有你们的门人都会四处流浪,生活没有着落,你们得为他们想一想啊。怎么样,丹波、和泉还有韧负?”氏长谆谆叮咛似的一面轮流注视着三人以及长亲的脸,一面不容他们多想,紧追不舍地逼问道。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都不出声了。——与关白交战必败无疑,所以不如不战。这就是成田家的成功秘诀。氏长所说的只不过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丹波和其他人都说不出话来。
  
  “确实像这小子说的。”丹波心里已经被氏长说动了。
  
  “城主所说有道理。”见和泉还想说什么,丹波连忙制止他,以家中头号家老的身份率先低下头来,表示接受。
  
  “记住,千万不可同关白交战!”氏长再三叮嘱道,随即大喝一声,命令打开城门,开始向小田原城进发。打开城门,只见在湖中央闪现出一条只容两匹马并辔通过的道路,手持火把的兵士列队站在道路两侧,明晃晃地照着一直通往前方大手门的道路。兵士们踏着夜色中的道路,缓缓向前行进。
  
  “进了小田原,主君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丹波望着进发的兵士,问氏长之弟泰高。先头人马已经出发,但是后面的人马还未动身,所以泰高与氏长站在一起,被夹在队伍中间。
  
  “只要与关白成功地里应外合,即使城被攻破,兄长也不会有事。不过,城破之前如果让北条家知道了,兄长和我就不可能平安无事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对其他家臣严守秘密,也不要告诉叔父。”泰高命令道。丹波当然清楚,如果让顽固地主张与北条家结盟的泰季知道了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明白。”氏长除了不得与关白交战之外,又下了另一道命令:“交战的准备千万不可怠慢。”北条家为了防止各属城的城主们与敌方相呼应,每每会派人到诸城检查防务情况。
  
  “不要让北条家起疑心。”氏长吩咐完之后,朝着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往前驰去,很快便消失在大手门外。
  
  “丹波!”和泉看着渐渐消失的人马,挤到丹波身边唤道,“这下你的朱枪我就夺不过来了!”倘使不战,和泉自然就没有机会建立超过丹波的战功了。
  
  “少开玩笑!”丹波吐出这样几个字,随即盯着长亲的脸。——他为什么这样一副面孔?长亲从刚才起听着氏长的话,就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只是默默地目送着渐渐远去消失的氏长所率领的兵马。映照在一片火把的光亮中的长亲脸上,几乎毫无表情。这副毫无表情的模样,看上去既像一个全无心智的傻瓜,又像是脑筋飞转、专注于某件事情的样子。长亲的表情实在令人无法捉摸。据《成田记》记载,成田氏长、泰高兄弟俩率领的人马是天正十八年二月十二日离开忍城的,翌日,一众人马就抵达了小田原城。
  
  “妈呀,这么大!”泰高不由得感叹道。成田家的五百骑兵马,穿过百姓聚居的村落、民居店家等相毗连的集镇闹市,正向武士居住的宅群行进。可是却还没有接近主城堡,尽管远远望去主城堡就在前方。队伍早已渡过围护城郭的护城河,眼下他们早就身处城郭内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外城啊?”泰高屏住呼吸。
  
  “自从大森式部手里抢夺过来至今,北条家花了这么多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城堡嘛。”氏长不愧是北条麾下的名门之主,关于小田原城的演变历史,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小田原城是由北条家的创业之祖北条早云从一个名叫大森式部少辅的武将手里夺过来的,距离现在也已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了。自那以后,这儿就一直是北条家的大本营。现在,这座城郭的规模与大森式部时代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北条家族在历时五代的岁月里,不断地扩建城郭,如今,这座名声远播的城堡北有酒香川、南有早川、东有相模湾三面合抱,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城郭内则四面散布着百姓民居、商铺、武士集中居住的宅群以及纵横交错的沟渠,严严实实地围成一座城郭的外城,在这外城的中央,才是主城堡、第二城堡和第三城堡,并且都以好几道护城河围住。整座城郭的规模在战国时代首屈一指。
  
  “兄长,看这个样子说不定北条家能打胜哩。”
  
  “别开玩笑!”氏长立即将其顶了回去,“跟山中殿下联系上了吗?”
  
  “是的。”泰高在入城前就已经派出密使,将甘愿勾通降服的意思告知了秀吉的录事山中长俊。有两个人站在主城堡的高地,注视着成田家的兵马向武士宅群行进,这就是北条家的第五代一家之主北条氏直和他的父亲——先代氏政。北条氏政这时已经五十二岁,氏直二十八岁。氏政于十年前将家业禅让给了儿子,但仍旧是事实上的一家之主。现今时不时地还可以看到北条氏政的画像,画像中他一脸威严。其实,他的器量与其相貌似乎截然相反。
  
  “这个‘猢狲郎”!”去年末秀吉发布宣战令的时候,氏政曾经这样轻蔑地骂了一句——江户幕府时期的儒者成岛司直编撰的《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中如是记叙道。氏政放出豪言:“即使秀吉重兵来攻,只要采取固守城池的战术,‘猢狲郎’兵众嘴多,人马铺得太开,时间一长,势必粮草短缺,待到他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全力出击,取胜简直是易如反掌。”光是这么说,却根本没有好好备战。氏政对固守城堡之策如此自信是有原因的。小田原城历来被称做固若金汤,战国的一代名将武田信玄和上杉谦信曾先后攻打过这里,却始终未能攻陷它。当时北条家采取的便是固守战术,攻城战拖得久了,敌军心中反倒惶惶不安,于是自动撤兵。
  
  “这次仍旧采用固守战术,必定能胜。”氏政根本没把秀吉放在眼里。然而,秀吉却是武田信玄或上杉谦信之辈难望其项背的人物。无论信玄还是谦信,都是从自己的领国发兵远征去攻打小田原城的,而一旦离开了领国,就不得不担心背后的敌人乘虚而人,攻打自己的领国,因而他们的军事行动一开始就伴有后顾之忧,加之长途奔袭,如同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就某些具体战役来说,秀吉或许劣于信玄和谦信,但要论政略战略的眼光和对于大局的把握,秀吉则不愧是更加杰出的名将。此时他已经将九州置于自己的支配之下,当然也就毫无后顾之忧。
  
  不仅如此。这个“猢狲郎”在骏河国(现在的静冈县东部)的江尻港和清水港集中了二十万石米(大约相当于三万吨),分发给参加攻打小田原城的各路兵马,并且以黄金一万枚在各地收购粮食,源源不断地运至两港,以保证前方所需。负责这些琐碎事情的,正是被誉为“工于计算,天下无双”的长束正家。秀吉不仅召集五十万大军压向小田原城,而且这五十万人马的粮草也有完备的供应安排。故而,氏政所豪言的“时间一长,势必粮草短缺”这种势态是不会出现的。
  
  对于氏政的盲目自信,当时北条家麾下的武将也惊讶不已。秀吉的宣战令发布后,小田原城内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会上决定与秀吉决一死战,并且明确了要采用固守城池的战术。当场便有人认为这是一条“愚策”,口中大叫着:“北条家的气数尽矣!”退场走人了。北条家的气数将尽,早在之前就已经有人预见到了,这个人便是氏政的父亲、当代城主氏直的祖父,以“河越夜战”确立北条家对武藏国支配权的北条氏康。
  
  《名将言行录》中记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氏政二十岁的时候,一次和一众家臣与氏康一同进餐。席中氏康看见儿子的进餐动作,突然间潸然泪下。众家臣顿觉惊恐,又不知所以,询问之下,氏康说出了一段令人费解的话:“你们看见了吗?他往饭上淋了两次汤汁。”家臣们还是不解,再问其故。“你们想知道吗?”氏康终于说出个中的理由。
  
  氏康说道:“人每天要吃两顿饭(当时关东地区大概还没有吃午餐的习俗吧),一日两餐自然应该知道怎样往饭上淋汤汁,不用特意学也会明白,犬子连这点做法都弄不明白,往饭上淋了两次汤汁,不是愚昧是什么?我死之后,北条家的家业必败无疑啊。”且不说预言的依据是否可笑,但历史却证明了氏康预言的正确性。此刻站在高处俯瞰成田家的兵马人城的氏政,五个月后自刃而亡,他的儿子氏直也被流放至高野山中,第二年死去。
  
  “氏直,千万不可放松警惕,这个人可是数次背叛北条家、倒戈到上杉麾下的成田长泰的儿子啊!”五个月后就一命归西的氏政一面盯着向第三城堡行进的成田氏长的人马,一面对儿子氏直说出了一句本不该说的话。固守战术大抵都是因为内部的疑神疑鬼、钩心斗角而被敌人破之。即使是对儿子,也绝对不该说这样的话。

  “万一有勾结关白的举动,就要毫不犹豫地杀掉他!”氏政命令道。
  
  “是!”和父亲一样满脸威严的氏直,连忙不停地点头。成田氏长自打入城的第一天起,他的一举一动就遭到了北条家的怀疑。

    自打决定同北条家结盟开始,忍城的防御工事也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
  
  “长亲,你也一块儿干活儿呀!”在城东南佐间口的城门上,丹波从突击加固的钟楼下面探出脸来,脸上满是泥水。他正埋头与百姓一起卖力地掘着泥。钟楼上面,长亲盘腿坐在那里,像个被伙伴们抛弃了的顽童。他扭过脸来看着丹波答道:“我要是动手帮忙的话,大伙儿就都躲开了。所以,我只好就这么看着啦。”
  
  “你!”丹波直起腰,将身子重重地落在钟楼上,坐到长亲身边,居高临下望着为固守忍城而修筑的防御工事。抬眼望去,关东平原一望无垠。田野中的细窄田埂上,百姓推着装载有武器和军粮的小车朝城内而来,络绎不绝,一直接到佐间口城门。再看眼前,数以百计的百姓在挖沟截渠,沟底则像糊纸拉门似的,一格一格,凹凸交错,深浅各不相同。这是为了让敌方兵土在跃入沟渠时,由于水的深浅不一而失去判断,产生慌乱。挖出的泥块被高高铲起,垒在钟楼上。
  
  “干得真像那么回事哩。”丹波思绪万千。
  
  “要是知道只是为了做做交战的样子而准备的,大伙儿会怎么想啊?”丹波不是发问,他只不过喃喃自语而已。

  “丹波,”长亲俯瞰着脚下的平原说道,“主君说得对呀,投降关白就可以避免一战,大伙儿一定高兴哩。”长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舒畅。——或许是这样吧。对忍城的百姓来说,成田家虽然是百年来的城主,也不过是粮食的掠夺者而已。是成田家继续守住这片领地,还是换个新的城主来,顶多像是取下脑袋换上另一个脑袋一样,百姓的生计仍旧一如从前,而且还要继续下去。——对于明知将危及生命的战争,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战。
  
  “长亲,”丹波心里这样想着,说出了一个隐藏在心里无人知晓的秘密,“战争可怕呀。”自打初次上阵杀敌以来,丹波心里就一直埋藏着这样一个念头。
  
  “刚刚还手脚乱动的人,转瞬就变成了一具尸骸。”这无关武艺的高下,仅仅是因为武运的多寡而已。丹波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拥有数十管火绳枪都打不中的上杉谦信那般的武运。
  
  “我是从先父那里继承下这份完全凭运气的家业,尽管早已生厌了,但是没有办法啊。”说完,丹波看了看长亲。——战争可怕。作为一名武士,尤其是战国时代的武士,这种话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口的,可丹波还是对长亲说了。可是长亲似乎对此毫无兴趣,他仰头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道:“所以啊,”好像才意识到丹波所说的话似的,转过脸看着丹波,“所以,你在战场上才那样叫人害怕吧。”
  
  长亲说的也确是事实。丹波因为深感在战场上性命的存废完全在于武运的好坏,故此平时拼命锻炼自己,而上了战场则将自己的所有气力和技艺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这样就使得他犹如得到鬼神相助一样,总能立下人所不及的大功。——难道真是这样?长亲的话出乎丹波意料,他不禁有些吃惊,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随即他瞪了长亲一眼:“别人说话你有没有在听啊?”这时,钟楼下面有兵士在叫:“正木殿下在吗?”声音显得异常慌急。
  
  “什么事?”长亲探出头来接茬道。兵士一瞧,立即多嘴多舌地说道:“哟,是阿斗殿下啊,跟阿斗殿下说了也没用。正木殿下不在上面吗?”对长亲来说,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了。
  
  “噢。”长亲倒一点儿也不生气,又缩回头去。丹波腿脚灵便地跃下钟楼,像只野兽般迅捷。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和泉与韧负两人在第三城堡交锋决斗,造成场面一片混乱。
  
  “做什么啊,这两个混账!”丹波心里暗自叫苦,急急忙忙朝第三城堡赶去。兵士跟在后面拼命追也跟不上,被甩下一大截,长亲更是远远落在后面。
  
  “蠢货!”在第三城堡,百姓和成田家的家臣围成一圈,个头矮小的韧负手握出鞘的大刀,与身材魁伟的和泉在中央对峙着。
  
  “把刀放下!”和泉用手抚着坚硬的胡子楂儿,两眼瞥向一边,似乎只将他当做是在吠叫的小狗一样。
  
  “那你就回去干活儿!”
  
  “这种愚蠢的事情,恕我不干了!”和泉乜斜了韧负一眼,傲慢地答道。就在这时,丹波赶到了第三城堡。
  
  “什么事?”问身边的家臣,才知道是这么个缘由——和泉与韧负正在指挥往仓库中装运粮食,和泉突然莫名其妙地叫喊起来:“不干了不干了!你们都可以回家去了!”并开始驱散在作业的百姓。韧负命令百姓继续作业,于是同和泉激烈争吵起来。
  
  “真是混账!”丹波虽面露愠色,但是对两人的心思却再清楚不过了。一方面要放弃交战,另一方面还要假装备战,这种愚不可及的做法令他们心头郁闷不已,终于以这种形式爆发了出来。长亲总算也赶到了第三城堡,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立即开始劝阻起来。
  
  “不要紧,”丹波一副不屑的神情,仿佛在观看一出蹩脚的街头闹剧似的,“让和泉来收拾吧。”丹波十分了解和泉的武艺。韧负挥刀从头顶上斜刺里劈下来。
  
  “哼!”说时迟那时快,和泉从腰间抽出腰刀轻轻一挑,将韧负的大刀挑开,没等韧负回过神来,大刀已经离开他的手,飞出去老远。那腰刀对于常人来说,就是一柄沉甸甸的大刀。
  
  “啊!”韧负一惊,脸上便重重挨了和泉石块般的一拳。
  
  “……”和泉一把揪住朝后冲跌出去的韧负的胸口,将他提起来:“就这副德行还号称‘战场天才’?别让人笑话了!”韧负两脚腾空,可是嘴巴依旧不肯告饶:“不是说武艺,是军事谋略!”
  
  “明明不交战,却叫人装运军粮,这就是你的军事谋略?”——这个混账!丹波急忙冲到两人身边,先用身体将韧负撞开,随后照着和泉的脸上就是一掌:“主君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立刻要你们两人的命!”丹波的眼睛轮流盯着两人,小声而又极其严厉地喝道,但是为时已晚。
  
  “不交战?”百姓和家臣们开始喧哗起来,下忍村村民乙名太兵卫和他的儿子加藏也在其中。下级武士们是非常单纯的。“不交战是怎么回事?”不少人怒气冲冲地涌向丹波。
  
  “呔!”丹波瞥了一眼犹自怒气未消、独自离开的和泉,声色俱厉地对众人命令道:“所有人记住,不许将刚才听到的话再传给别人,否则格杀勿论!”猛将丹波的一席话,不光在场的百姓,就是家臣武士们听了也心惊肉跳。
  
  “呃……”长亲在一旁发话了,他的语气同现场的氛围完全不搭调。这个混账想说什么?丹波转向长亲,用眼神盯着长亲问。
  
  “全都如实说了吧。”
  
  “不行!”丹波慌忙阻止。
  
  “越是隐瞒传言传得越广,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大家会理解的。”长亲仿佛斩钉截铁似的说道。他的意思好像是说,用威压的方式阻止人们口口相传,结果反而会使人们将流言误以为是真相,而一传十、十传百地越传越广,倘若将真实情况告诉众家臣和百姓,他们自会明白其中道理,城主同秀吉勾通的传言就不会传至北条家耳朵里。问题是,即使被置于秀吉支配下也与己无关的这些百姓们,究竟能否信任他们?
  
  思考了片刻,“明白了。”丹波终于点头向长亲示意,随后转向百姓,大声解释道:“主君前往小田原城一同参与固守,但是私下准备与关白勾通,成田家不会和关白交战。不过,这个消息若是泄露给北条家知道的话,主君就没命了。所以,大伙儿仍照旧进行你们的备战工事。”众家臣自不必说,百姓们也因为得以安享太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同时,却又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城主要投降关白?众人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重新开始作业。太兵卫也一样,他催促着加藏赶快干活儿。
  
  长亲走到韧负身边,对这个被撞飞后跌坐在地上的年轻人问道:“痛么?”韧负痛哭流涕。这个对自己才能深信不疑的年轻武士不是因为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内心的疼痛。韧负是酒卷家的第三子,自打出生起就长得身材矮小。“我终究不可能成为武艺高强之人。”韧负少年时代热衷于阅读兵书,就是出于对自己先天不足的深刻认识。
  
  韧负对兵书的热衷非比寻常,一直到二十来岁,他几乎从不迈出家门,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阅和研究兵书,被誉为“兵法七书”的《六韬》、《三略》、《孙子》、《吴子》、《尉缭子》、《司马法》、《李卫公问对》等,他熟读了不下百遍,并且有自己深刻的理解。这让本来对军事不甚关心的城主成田氏长也为之咂舌,感佩不已,不时将少年韧负招至御殿请教。
  
  后来,韧负的两个哥哥先后病死,韧负化悲痛为壮志,勃然升起一股凌云豪情:是时候显露我的才能了!韧负继承了酒卷家的家业,并成为成田家的一名家老。可是已经迟了。秀吉如果平定天下,就不会再有战争,韧负在战场上显露自己才能的愿望也就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对于一向以自己的才能为豪的武土来说,这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苦啊。
  
  “像我这样一个男子汉,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被装进棺材里去么?”韧负想到这里,泪水不禁涌了出来。
  
  “给我一个交战的机会吧!我一定要让人们看到一个战争天才!”韧负带着哭腔对长亲吼道,差点儿一把将长亲的衣领拽住,可是却毫无用处。长亲一句话也不说。跟往常一样,虽然长亲的眼睛仿佛吃了一惊似的睁了开来,但是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韧负什么也读不到。
  
  “决不能让这老顽固知道真相。”这天夜里,丹波走过木桥,从前殿往后庭走去时,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代理城主泰季已经听闻在第三城堡发生的喧闹,他要求丹波立即向他禀告事情的经过。刚刚走进后庭,甲斐公主面无血色,神情紧张地逼近丹波,问道:“主君准备投降‘猢狲郎’,这是真的吗?”—一看起来城内已经无人不知了。丹波心里战战兢兢的,他向甲斐公主丢下一句:“千万不能透露给代理城主哦。”随后走进泰季养病的房间。泰季虽说连日都躺在床榻上休养,但情况不见好转,反而感觉身子越来越弱。
  
  “为什么事情喧闹啊?”
  
  “因为发现有些兵士备战松懈,所以对他们进行了严厉惩罚。”丹波面不改色地回答。说完,他盯住跟随在后面走进房间的甲斐公主的眼睛,不让她说什么。甲斐公主虽然已经知道真相,但这会儿也只好强忍着,不发一语。
  
  “辛苦你了。”泰季的眼神仍旧一如平常,炯炯有神地盯着天花板。
  
  “大战将至,务必严格军纪,不能有半点松懈啊。”
  
  “知道了。”丹波以平静的语调应道。接下来,泰季提出了一个让人出乎意料的建议:“丹波,长亲还是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难堪大任啊。我死之后,由你来继任代理城主,千万不能因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而推举长亲,明白了么?”对于丹波来说,这个建议着实意外,不过身为家中的头号家老,再加上智勇双全,由丹波代理城主的位子,对家中的众家臣来说却毫不意外。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的有些史书在记述忍城之战时就错误地将丹波写成了代理城主。
  
  “代理城主,我倒是觉得那个阿斗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将才哩。”丹波推辞道。——长亲身上具有一种将才。丹波的确是这么说的。一众家臣听了保准会笑得合不拢嘴,然而丹波却真的这样认为,他决不是出于客套。虽然丹波对于长亲的所作所为不无失望,但同时,他又感觉到长亲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待人苛刻难容的和泉在长亲面前就会变得和颜悦色,韧负和长亲说起话来更是兴致勃勃、浑身来劲,家臣以及百姓们虽说戏称他为“阿斗”,但正因为这样,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地对他一诉衷肠。
  
  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气和人缘,唯有丹波将它视为是一种将帅所需的才器,并且深信不疑。可是,泰季却认为丹波仅仅是出于对自己那没什么出息的儿子的好意才这样说的,他拒绝了丹波的建议,再三地恳请丹波接受自己的要求。甲斐公主在一旁满脸疑惑地看着丹波,连她也觉得丹波的话实在令人费解。长亲对于甲斐公主来说,或许是个特别的男人,但是她从来没有觉得长亲具有将帅之才。
  
  丹波离开病室,甲斐公主迫不及待地又一次追问他:“主君准备投降是真的吗?”——又来了。甲斐公主在众家臣眼中别有风情,对她又敬又怕,可丹波却不以为然,只觉得她是个烦人的主儿。此刻,丹波转身看了甲斐公主一眼答道:“要是让北条家的人知道主君打算勾通关白的事,主君就没命了!”他脸上明显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所以,也请殿下命令所有内庭的侍女,千万不得向泰季泄露此事!一旦泄露,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哩。”
  
  “那就更应当同秀吉决一死战嘛!”甲斐公主最终忍住了,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自然清楚,对于这场与天下为敌的战争,北条家是根本没有胜算的。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丹波吁了口气。这时,一名侍女急急地跑来向他报告:“小田原城的使者到了!”
  
  “知道了。”丹波准备往前殿去,侍女却向他转告了使者的口信:忍城的防御工事准备完了之后,请立刻赶到小田原城去。
  
  “这算什么?”怎么一句也不提谒见代理城主的事?丹波心里有稍许不快,但同时也为同秀吉勾通之事没有泄漏到使者的耳朵里而感到些许安心。
  
  “果然像那个阿斗所预料的啊。”看来,长亲关于将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家臣及百姓,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的想法没有错。可是使者如此急不可待,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丹波正寻思着,侍女又转告了使者的下一个口信:“关白的兵马已经快到伊豆山中城了!”终于来了。丹波皱起了眉头。伊豆山中城是北条家在箱根山中所构筑的小田原城西部防线的最前线。


第二章
  
  北条家的西部防线,自南往北由和骏河国、相模国相邻接的足柄城、伊豆山中城、伊豆韭山城、伊豆下田城联结起来的一条线组成。在这条线上,共有大小十数座城池,北条家希望借此来阻挡由西而来的秀吉的兵马。西部防线所凭依的是箱根天险。箱根防卫线中的主要堡垒便是位于小田原城以西、相距二十公里的伊豆山中城。这里共有五千兵马把守。
  
  如布告所言,秀吉于三月一日率兵离京,二十八日便进入了骏河国与相模国边境上的长洼城,这儿距离伊豆山中城大约只有十公里。秀吉召集先期率兵马抵达的德川家康、织田信长的次子织田信雄、秀吉外甥丰臣秀次等人召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决定第二天早上对箱根防线发起总攻。
  
  “只要‘猢狲郎’没长翅膀,他就飞不过箱根山!”据说北条氏政曾在军事会议上如此豪言壮语道。可是,秀吉却长有翅膀。单是在东海道【东海道:日本旧时七道之一,包括伊贺、伊势、志摩、尾张、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伊豆、相模、上总、下总、常陆、安房和式藏等十五国。道是日本律令制规定的地方行政区划,后取消。现存北海道即为当时遗制——译注】一线,秀吉便集结了十六万大军,可以分成若干股兵马对敌人发起攻击。
  
  第二天,秀吉命丰臣秀次为主将,率领三万五千骑兵马进攻伊豆山中城。与力大名中村一氏麾下的猛将渡边勘兵卫充当先锋,结果只用半天时间就攻陷了城池。勘兵卫将这次战役中的先锋一役视作终生的荣光,在他临死前所写的《渡边勘兵卫武功觉书》中,也把这次战役大书特书了一番。伊豆山中城的守将、北条氏直的从堂兄弟北条氏胜在城陷之后举旗投降,后来参加了石田三成对忍城的攻坚战。这是后话了。
  
  就在攻打伊豆山中城的同一天,织田信雄也率领三万兵马,开始攻打伊豆韭山城。秀吉知道攻陷韭山城需要些时日,故而有意放慢了进攻的节奏。而与此同时,德川家康则将箱根山中的大小诸城一一荡平,翻越箱根群山,直逼小田原减,完成了对小田原城的包围。秀吉亲抵距离小田原城以西十公里的箱根汤本,将大本营设在了此地。这一切,仅仅用了四天时间。
  
  “不可能!”接到从箱根诸城败逃至小田原城的兵士的报告,北条氏政抑制不住地叫起来。他走出御殿,走出主城堡,往城外望去,只见箱根方向敌军如潮水一样朝小田原城压过来。氏政又将视线转向相模湾,但见海上的情形也令人震惊:“数万兵船连漕于海上,宛若平地。”(《改正三河后风土记》)长宗我部元亲、九鬼嘉隆、加藤嘉明等率领数万水军,已经攻破了北条家的海上屏障伊豆下田城,封锁了小田原城东面通向海上的相模湾。
  
  城内把守在竹编城垛上的忍城城主成田氏长,也同弟弟泰高一起遥望着这副光景,“看来我们密降关白的决定没错哩。”氏长根本无暇陶醉于自己的妙计,此刻他只感到万分恐惧。北条家的危机还不仅仅是这些。进攻北条家在关东各个属城的前田利家、上杉景胜等率领的机动部队约三万五千骑兵马,一个月前就从信浓国(现在的长野县)轻松越过碓冰口,直扑上野国(现在的群马县),开始了对松井田城的攻击,松井田城距离忍城不过西去七十公里。北条家的命运,在大战刚刚启幕不久,就已经如风中残烛一般,随时即将崩溃。
  
  箱根汤本。石田三成沿着早川边的小道,往早云寺方向赶去。长束正家跟在他后面。这天是秀吉将大本营扎在箱根汤本之后大约一个月。
  
  “简直就像是游山玩水嘛。”三成眺望着箱根汤本山中骤然满布的营帐,郁郁寡欢地思忖着。秀吉突破箱根防线的攻势宛如利剑破竹,又似怒涛摧岸,猝不及防,但是之前一路上的行程却好像是一次奢华的游历。两个月前的二月二十八日,秀吉人宫觐见天皇,被赐予节刀和坐骑,随后离开了聚乐第,三月一日出发当天,不光是都内,都外各地的百姓也纷纷从大坂、伏见、奈良、堺港等地方赶来,男女老幼,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为的是一睹秀吉出阵的壮观场面。
  
  秀吉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事情都要弄得轰轰烈烈,像盛大节日般热闹。当秀吉骑着马从聚乐第出现时,围观的百姓无不为眼前的光景所震撼。据《关八州古战录》记载,秀吉这天的装束是:“戴唐冠,披铠甲,金甲绯丝;挂两柄级红缨大刀,金色箭囊上插着一支征矢……”用今天的语言来描述就是,头上戴着头盔,身披铠甲,铠甲是用金色的鱼鳞甲片和红色的丝线缀成的,身上斜挎两把大刀,箭囊也是金色涂就,里面插着一支箭……整个装束不是金色就是红色。再看秀吉的脸,上唇贴着两撇撅嘴胡子,牙齿涂成黑色。
  
  当时的人们将秀吉这副怪模样称之为“状元之美妆”、“天下稀有的壮观”,那时候人的审美标准实在叫人想不通。秀吉离开聚乐第,用了差不多一个月工夫沿着东海道悠然进发—还不单单是悠然进发。
  
  “营帐中摆开茶会!”秀吉命令道。为此,秀吉还将号称“天下第一茶匠”的千利休也随军带了来。而为了每宿一次的茶会,在东海道沿途拥有领地的德川家康等人,专门在秀吉行经的所有宿站另建茶亭。秀吉就这样一路品茗话茶,笃定悠悠地来到箱根山下,并在突破箱根之后四天内完成了对小田原城的包围。
  
  三成来到早云寺。这里是北条家家督死后的升天之所,自第一代北条早云起,包括第二代氏纲、第三代氏康都长眠于此。现存的早云寺位于箱根登山铁道箱根汤本站旁,步行数分钟即可到达,但是规模却远比当时小得多。北条家第二代氏纲建立此寺的时候,山门、佛殿、法堂、钟楼、食堂等一应俱全,僧人五百余名,拥有领地一千坪,是当时数得上的一大寺院。
  
  秀吉将他的前线指挥部设置在这里。这倒不是存心想亵渎北条家。箱根汤本自奈良时代起就有很多温泉,至镰仓时代逐渐形成村落市镇。镰仓时代,关东一带的武士经常来此泡温泉修养身体,到了战国时代,秀吉要想找个理想的地方安下他的指挥部,除了早云寺也实在没有其他像样的地方了。秀吉在早云寺安歇下来,立即召集诸将歌舞筵宴,整日玩乐,他自己还亲自表演能舞。
  
  如此狂放奢靡的军旅生活,连军中一些将领也颇为不满。《名将言行录》记载了这样一则插曲:宇喜多秀家麾下部将、性格倔强的花房助兵卫骑马经过指挥部时,对着秀吉的军帐吐了口唾沫,道:“对一个在战场上表演能舞、整日玩乐的胡闹主帅,我还用得着下马叩拜么?”随后昂然离去。然而此刻抬头仰望山门的三成,却不止像花房那样生气,而是深深的不安:秀吉在早云寺扎下营帐至今已经过了一个月,却不见他提起攻打馆林、忍城的事情。
  
  “不会是早已经忘记了吧?”三成对此也暗生怨言。三成对看守山门的卫士说明是应秀吉召见,立即有卫士引着三成和正家朝里面走去。箱根汤本到处可见温泉涌出。秀吉此刻正在温泉中嬉戏。四周围着幔幕,兵卒们则背对温泉,严密地警戒着。三成拨开兵卒,挑起幔幕,顿时不由得对着秀吉怒吼起来:“这……”只见秀吉正与十几名妓女一起泡在温泉中。秀吉非但喜好同妓女混浴,而且就在小田原城的包围阵中修建“游女屋”,劝说诸将把妻妾一起接来。他甚至“以身作则”,写信给自己的妻子,让她将前年刚替他生下儿子的侧室淀殿和另一个侧室松丸殿送来这里。
  
  “啊!”正家被池中十数名全裸的妓女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叫出声来。
  
  “佐吉,你也下来吧!”秀吉呵呵不停地笑着。
  
  “恕不奉陪。”三成的语调显然很不高兴。《甫庵太阁记》中对石田三成有此评语:“诸事好姿者。”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情,对自己对别人都容不得半点马虎。这点与秀吉恰好形成对照。然而,秀吉却是个能够一面沉迷于玩乐,一面思考军政大事的奇特之人。他先是向正家确认了军粮的漕运情况,随后转向三成问道:“笠悬山怎么样了?”此前秀吉曾经下令,在小田原城西南大约五公里处的笠悬山山顶上修筑一座城堡,以便将前线指挥部再往前推进。
  
  “木材等已经全部运至山顶,石材从山中就地采掘,现在采掘的数量已经差不多够了。”
  
  “什么时候完成?”
  
  “再有两个月就可完成。”三成脸上还是挂着不满。就是说,大约三个月时间要在笠悬山顶上修筑起一座堪与聚乐第媲美的城堡。而事实上,就在两个月后的六月下旬,秀吉在淀殿等人的簇拥下,进入了这座被称为“石垣山一夜城”的新城。
  
  “神速筑城,让北条家那些混账吓破胆吧!”秀吉对三成的回答非常满意。正在这时,一个男人径直闯了进来,一面挨个打量赤身露体的妓女,一面咂吧着嘴肆无忌惮地嚷道:“哟,这么让人开眼啊!”来人是大谷吉继。
  
  “纪之介,一块儿来吗?”秀吉问道。
  
  “遵命。”吉继没有丝毫的踌躇,迅速地开始脱衣服。他的性格与三成截然不同。身材颀长的吉继在众多妓女的注目下,剥光了衣服,露出毫无赘肉、结结实实的浅黑色胴体,随后重重地跃入池中。
  
  “真不愧是纪之介。”三成好不容易才将思绪从吉继身上移开,平抚了心情,准备离开:“末将告辞了。”
  
  “佐吉,”秀吉微笑着叫住了三成,“佐竹义宣、宇都宫国纲的兵马到了。”
  
  “这么说……”三成刚想说什么,秀吉点点头,随即下达了对三成来说可谓是苦苦等了一个月的命令:“你立即将他们的兵马与你部汇合,向馆林和忍城发起攻击!”这一天终于来了!接下来,三成记不得是怎样回到自己的营帐的。接到军令,三成早顾不得正家,独自飞奔了出去,等回到营帐,他忍不住狂吼了几声:“出战了!”三成和正家离开之后,浸泡在池中的秀吉屏退妓女,出其不意地对吉继说:“佐吉这个人长于计算理财,但是军事方面的才略就稍显不足了。”
  
  “可是,他行事坚决果断,还有,他的正义感也是很得人心的呀。”吉继替朋友说起好话来。两人的友情可以用双刃剑来形容,既能彼此增色,又能彼此伤害。
  
  “你就是其中的一个吧?”秀吉诡秘地一笑,接着说出了一个令吉继大为吃惊的消息:“忍城的成田家已经派人来告诉我了,他们准备在城内接应我军。”
  
  “什么!这么说,忍城事实上已经投降了?”大谷吉继后来成为一名被誉为“调遣兵将如指挥手足”、擅长谋略的武将,秀吉从这时候起就已经发现这个身材颀长、几乎没有一点儿作战经验的男儿身上,潜藏着难以估量的军事才能。
  
  “拜托了,”秀吉以恳求的语气说道,“你要帮他好好参谋参谋,一定要让他多多建功立业呀!”
  
  “治部少要是听到这个消息,准保会发火的。”吉继深知三成最讨厌别人说谎或是耍下三烂的伎俩,如果让他知道了忍城内通关白的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弃阵回京的。
  
  “所以千万不能泄露给佐吉。”说完,秀吉呼地从温泉池中站起身来。三成以攻打馆林和忍城的主将身份,命令两万骑兵马在小田原城南面的平原上集结。

  “怎么回事?”三成从马上眺望着集结完毕的兵马,歪着脑袋寻思起来。在他的右前方,是各路兵马包围得严严实实的小田原城,在他的左前方,则是秀吉命令修筑一座城堡的笠悬山。为了不让小田原城内看到修筑城堡的动静,笠悬山上靠小田原城一面的树木一棵也没有砍伐,从城中望去,仍旧是一副郁郁葱葱的样子。
  
  “用满山的红叶为他壮行吧。”三成听到秀吉在温泉池中对吉继这样讲。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是刚刚要人夏吗?”三成掩饰不住满脸的诧异。秀吉从正在修筑的笠悬山上的城垛俯瞰着三成的军队。从这里往前,由十六万兵马形成的对小田原城的强大包围圈,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当时的武将也对这一包围阵惊叹不已。德川家康的部将榊原康政在写给肥后(现在的熊本县)限本负责九州警备的加藤清正的信中就表达了他的叹服:“自神武以来,如此不可思议的威风,在下闻所未闻。”榊原与加藤是亲家,他的儿子康胜娶了加藤清正的女儿,所以才会有此写信之举。
  
  包围阵中设有纵横交错的通路,各路将领随心所欲地布下鹤翼、鱼鳞等各种阵法,将小田原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阵中还修筑了小型城堡。通路上,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集聚一起,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集市,从各地的土特产到产自中国的高粱和朝鲜的山珍无所不有。甚至还有来自京都及全国的妓女云集于此,经过官府许可,出现了花街柳巷。
  
  “如此,即使在阵中终此一生亦不觉寂寞无聊也。”榊原在信中还如此感慨道。换句话说,整个对小田原城的包围圈宛如一个浓缩版的日本。秀吉对眼前的光景非常满意,他大声命令道:“举旗!”话音刚落,一呼百诺,笠悬山的斜坡上数万兵士齐声呐喊,同时将手中所持旌旗高高举起,色彩艳丽的旌旗一下子将深绿的山头变成了一片“红叶”的海洋。
  
  “原来红叶是指这个呀。”三成瞪大眼睛望着满山秋天一般的景色。前面提到的榊原也亲眼目睹了满山的“红叶”景色,他在信中描述道:“吉野、龙田的花红叶若与此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了。”三成望着不合时令的“红叶”,真切地感受到秀吉对自己慈父般的厚爱,然而他并不是个轻易落泪的男儿。
  
  “殿下为我等壮行,”他用响彻四野的洪亮声音叫着,“进军!”他下达了军令。
  
  “一定胜利!”三成暗暗下定了决心。——以水攻取胜。不过,这个想法他却连好友吉继都没有告诉。主帅石田三成率领的兵马朝着小田原进发了。三成、吉继、正家原有的兵马,加上佐竹和宇都宫的兵马,再加上速见、野野村等从京都而来的兵马,汇合成一支总数约两万人的大军。
  
  “佐吉,一定要打胜啊!”秀吉目送着行进的大军,由兴高采烈转成了一脸严肃,喃喃自语道。
  
  “阿斗殿下!”下忍村村民太兵卫向长亲搭着话。长亲又来到了乡野间的田埂上,并且手舞足蹈。下忍村的麦子收割结束了,迎来了插秧的季节,不过,比起往年来略晚了些。在紧邻田埂的麦田里,村里的女人们排成一列正在插着秧。在她们身后,头戴黑漆帽子的村民们手持笛子、大鼓、小鼓、编木【编木:又叫拍板,将数十张薄板级在一起,用双手合击发声的一种打去乐器——译注】,和着插秧女所唱的插秧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还有村民和着音乐欢快地跳起了舞蹈。这就是忍城一带自平安、镰仓时代流传下来的祈祷丰收的民间传统仪式,称为“插秧田乐”。听到太兵卫的招呼,长亲停下了模仿舞者舞蹈的动作,身体转向太兵卫:“要帮忙吗?”
  
  “不用。”太兵卫面无表情地一口回绝,随后问道:“要是投降了关白,阿斗殿下会怎么样呢?”虽说大敌将至,但长亲还是一如往常地热衷于插秧田乐等农事,这让身为平头百姓的太兵卫反而担忧得不得了。
  
  “老爹你不用担心。”长亲仍旧答非所问地回道。
  
  “不是说这个!”太兵卫瞪着长亲,“我是在问阿斗殿下你会怎么样!”太兵卫知道成田家打算向关白投降。这消息所幸没有泄露给北条家,但是忍城下属的领民已经是尽人皆知了,正因为尽人皆知,所以今年照样进行插秧田乐活动,因为投降的话,忍城便会被顺顺当当地拱手交出,村民们也不会被卷入到战祸中。可是,头上顶着成田这个姓氏的长亲,恐怕就不会那么太平无事了。
  
  “这个嘛……”长亲好像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他斜眼看着村民们欢快地吹打歌舞,然后朗声说道:“就做个普通百姓吧!”
  
  “那可行不通的哦。”夹在插秧队列中插着秧的太兵卫的儿媳千代,学着长亲满不在乎的语气插嘴道:“阿斗殿下可是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啊!”说完,千代调皮地笑起来。跟在母亲身旁干活儿的千鸟也吃吃地笑着。

  “是嘛。”长亲深沉地抱头沉思。村民们看到他那副模样,都一齐哄笑起来。只有加藏跟大家的反应不同:“这些个混账傻呀?”这些领主和武士们一旦遇到危急,总是把百姓推到前面当盾牌,以求自己活得更长久。他们可从来没有把百姓的性命当回事,在他们眼里,百姓的性命就如同一条虫子一样。这帮混账东西!在加藏眼里,眼前的长亲只不过是“这帮混账东西”中的头目之一。
  
  可是,太兵卫却着实为长亲懵懵懂懂的样子而担心:“难道他还不清楚自己的命运吗?”正在太兵卫为长亲随众村民的哄笑傻呵呵地跟着笑而哑然无语的时候,城内第三城堡钟楼上的那口吊钟发出了尖锐的响声。村民们听到急促的钟声,便知道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大家都变了神色。太兵卫脸上也露出几许不安,他往城堡方向望去,只见丹波骑着马匆匆而来。
  
  “长亲!”丹波一面策马疾驰一面在马上叫道,奔到长亲面前才将马勒住。
  
  “又在这儿瞎凑热闹啊!”
  
  “什么事情?”长亲抬起头看着骑在马上的丹波。——真拿他没办法!丹波心里暗暗为这个面对危机感觉迟钝的好友的愚笨而叫苦不迭,但眼下这个时候已容不得他去多想。
  
  “馆林城派使者到了。关白的军队开始进攻馆林,离城只有四里了!”馆林城位于忍城以北大约十五公里处,两城之间夹着一条利根川。馆林城城主是北条氏政的弟弟氏规,但此时氏规正在小田原城西线的伊豆韭山城一同参加守卫,所以,由南条因幡守代理城主的职守。南条召集了所有的武士,并且动员了大批百姓领民共六千余人盘踞在城内。据《改正三河后风土记》记载,三成率领的两万兵马包围馆林城时,是天正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
  
  “派遣使者,问一问是和是战。”当时一般的做法是,开战之前先派出使者询问敌方有无降服的意愿,如果坚决不降,己方才会开战。
  
  “纪之介愿意充任使者么?”三成征求吉继的意见。就在此时,城门大开,从城内跌跌撞撞地跑出来一个人:“不要打!不要打!馆林城即刻开城相迎!”他在团团包围的兵士中间来回走动、不停下跪,嘴里不停地喊着同样的话。这个人便是馆林城的代理城主南条因幡守。
  
  “这算什么,连和战尚且没问呢就献城投降了?”三成在中军望着连连乞求活命的南条,呆呆地自言自语。
  
  “这也难怪嘛,如此悬殊的兵力攻打起来的话……”吉继望着三成的侧脸接口道。
  
  近现代的日本人大多为宽而平的扁饼子似的头颅,而三成却长着一副前后长、左右窄的类似西洋人的头颅。《日本人种论变迁史》中写道,事实上,明治四十年【明治四十年:1907年——译注】从京都大德寺三玄院的石田三成墓中,除了挖掘出三成的头盖骨之外,还发现了大腿骨、上腕骨等。京都帝国大学解剖学教研室的足立文太郎对这具破损严重的头盖骨进行了拼合,结果发现竟具有西洋人的特征,面廓最宽处也只有13.3厘米,属于脸型瘦窄、颇有风姿的男人。大腿骨等则非常细巧,以至于男女难辨,由此可以判断出,三成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整体非常匀称。《名将言行录》等古书中,也有三成年少时相貌堂堂、被誉为美少年的记载。

  “刑部,人就是这样的吗?在强大的金钱和武力面前,如此轻易地就失去了骨气?”三成年届三十,但是那张端正的脸还是一成不变,他不解地问吉继。——是条好汉!吉继望着三成的侧脸,心里不由得想。在吉继眼里,三成的性情与他的容貌截然相反。他性格暴躁,但同时又具有强烈的追求完美的意识,自律性特别强。然而三成的缺点恰恰在于,他不仅对自己,对别人也如此要求。倘若别人所作所为不符合他的规范,从他那颗天下屈指可数的聪明脑袋里便会泻出一连串最严厉、最无情的话语,将对方骂个狗血淋头,让人彻底颜面无存,故而即使在自家人中,也树敌颇多。唯有吉继,从心底里拥戴三成,并且因为三成树敌过多的缘故,他将保护三成视为自己的使命。
  
  此刻在三成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与这个男儿的道德标准是格格不人的。甚至,他心头还漾起一种作为攻城主将不该有的心情:“为什么不拼死一战呢?”吉继知道三成所说是他心底想法的真实流露,但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吉继还是违心地劝谏三成:“你这只不过是胜利者才拥有的伤感哪。”三成默不作声了,但是他心里却想着另一件事:忍城的守敌是不是也会这样?拿些甜头给他,立即就摇尾乞怜;握紧了拳头威吓一下,马上又夹起尾巴来——人哪,难道就是这样一种脆弱、经不起威逼利诱的动物么?
  
  听说三成的兵马包围了馆林城,除了少数人,忍城的百姓总的来说生活依旧平稳,没有出现慌乱。但是,下忍村的加藏却是个例外。
  
  “阿斗殿下说的全是谎话!”加藏怒吼着,从父亲、妻子、女儿同住一室的家里冲了出来。

  “谁说没有战争?马上就要交战了!”太兵卫紧跟着从屋子里跑出来,想劝阻加藏,加藏却一个劲儿地朝他喊叫。在加藏看来,成田家所有人,包括属下的家臣和武土,全都是谎话连篇、以强凌弱的奸淫犯,他们说的话毫无诚信可言。
  
  “你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总比现在死在这里要强!”加藏顶撞道。他朝紧随而出的妻子和女儿伸出手说道:“来,快跟我走!”
  
  “要走你一个人走好了。”千代瞥了加藏一眼回答道。
  
  “什么!”
  
  “你不是因为害怕战争而逃走,你是因为憎恨武士们才逃走,是因为憎恨被武士污辱过的我而逃走。可是,我不能离开这座属于为我报仇雪恨的甲斐公主,还有救过甲斐公主一命的阿斗殿下的城堡!”
  
  “我说过了,我已经忘记那件事了。”
  
  “你没忘记。”千代看着加藏,语气尖锐地说道。探究一下加藏的内心深处,千代所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加藏憎恨成田家的武士。种下这颗仇恨的种子的就是自己身边、每天难以回避的千代。加藏爱千代。可是另一方面,他越是爱千代,对于千代的憎恨相应地就越膨胀,弄得他一筹莫展。
  
  “这件事情就忘记它吧。”当初千代遭到污辱,加藏曾经这样慰藉她。可是随着千代渐渐回复正常的生活,加藏却非但不能忘怀,对千代的态度反而越来越冷酷。而这种态度最终伤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加藏自己。
  
  “对不起。”假如加藏与千代心平气和地进行沟通,或许事情就不会到如此地步。但是,加藏并不是那种伶牙俐齿的男人。此刻,他只会怒气冲冲地朝着女儿千鸟伸出手去。千鸟紧紧偎依在母亲身旁,拒绝了他。
  
  “好吧,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加藏一脚踹开庭院里溜达的鸡,离家而去。千代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丈夫。
  
  这天夜里,在忍城的主城堡,成田家的重臣们聚集一堂,一筹莫展地呆坐在议事大殿里。本来,家臣到主城堡来议事,可以暂住在城堡内的临时住所,但是此刻,没人回到临时住所去,大家全都神情阴郁地围坐在那里,喝着闷酒。——敌人大军压境时,就打开城门献城求和。这个如意算盘现在越来越接近现实了,但一股莫名的压力也在向重臣们袭来。
  
  “敌人已经近在眼前了,难道我们除了在这儿灌酒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吗?”韧负斜眼瞪着好像全无心事的长亲,“长亲殿下,投降关白就这么让你高兴么?”
  
  “啊?”长亲笑嘻嘻地接口道。本来长亲就不胜酒量,这会儿已经喝得微醺,看上去倒显得和乐舒畅、怡然自得。
  
  “慌里慌张的也无济于事呀。乖乖地投降,那个‘猢狲郎’也不至于难为我们吧。”醉汉傻笑着说道。——为了避免让领内的百姓蒙受战祸,已经做好了开城迎敌的准备。假如长亲是个聪明有头脑的人,他此刻的态度或许可以这样理解。然而,这个块头大却无用的男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这号人呀。
  
  “去你的吧!”韧负一面发泄着怒气,一面将手伸向酒杯。这时,丹波扯开拉门闯了进来。
  
  “哟,都做好议和的准备了?韧负,给我也来一杯!”面对语气生硬唐突的丹波,韧负没好气地答道:“大伙儿都是自斟自饮哟。”
  
  “是吗?”丹波用眼睛朝议事大殿环视了一遍,突然脸色大变。
  
  “和泉呢?”
  
  “谁知道他。”
  
  “这个混账,莫非……”丹波急急地又站起身来,伸手去拉拉门。
  
  “怎么了?”
  
  “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丹波丢下这么句话,便冲了出去。
  
  “别家我不去管他,反正我柴崎家必须让人瞧瞧我们关东武士不怕死的气魄!”一支火把也没有的沉沉夜色中,和泉青筋暴突地咆哮着。和泉趁着夜色,将自己手下的家丁武士们全副武装集结在沼桥门所在的那座小岛上。这个巨汉打算瞒着成田家的其他重臣,率领不足五十人的喽啰突出城门,埋伏在利根川河岔边的渡口,以死抵抗来袭的北方大军。和泉的家丁们都是跟主人同一类型的人,性格狂暴,却武艺高强,浑身是胆,为了和泉,他们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都情愿。此刻和泉一声咆哮,所有人立即“嗷——嗷——”地大声呼应,同时露出凶暴的眼神。
  
  “打开城门!”和泉喝令道。将守门兵士揿倒在地的家丁们打开了沼桥门。打开城门,前方一条窄道,一直通到忍城的正门大手门。然而,大手门前却有一支通明的火把挡在和泉同他的家丁们面前。

  “嗯?”和泉纵马向门前走了几步,对着火把燃烧处凝视着。举着火把的,正是丹波。丹波在城堡内各处城厢转了一圈,先已到了大手门前。他一手提着朱枪和捕网,另一只手举着火把。
  
  “哼,这个家伙!”和泉握紧了粗大的枪柄,乜斜着眼睛瞪着丹波。丹波在他面前显得个头很小。
  
  “和泉,快回主城堡去!”丹波喝道,他的背后是大手门。
  
  “有本事放马过来!我要让你知道,朱枪的真正主人是柴崎和泉!”和泉恶狠狠地说完,两腿一夹马肚子,朝前跃去。
  
  “你个混账!”说时迟那时快,丹波也丢下火把,在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记。丹波与和泉胯下的两匹马在窄窄的道路上相向而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勒住马停下来的意思。两匹马也是毫不示弱。如今说起来很少有人会相信,在平安、镰仓时代,偶尔甚至还有吃人的马呢。丹波的时代,战马仍属于猛兽,完全不是现今的马可以相比的。在迫近和泉的一刹那,丹波将朱枪在手上抡了一圈,枪头的红缨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他一声怒喊,随即挺枪向前猛刺过去。
  
  “瞧我来个漂亮的给你看看吧!”与此同时,和泉也大吼一声举枪迎了上来。两人的枪穗互相擦过对方的脸颊。霎时间,坐下两匹马就像斗牛似的,拧着头,身体撞到了一起,一阵剧烈的颠簸,丹波与和泉两人都失去平衡,身子腾空,随即一同跌下马来。轻装的丹波首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猛地向全副武装的和泉扑去,左手扼住他的护颈铠甲,右拳高高挥起,狠命朝他脸上揍过去。

    ——近身肉搏最显武功。弓箭、火绳枪、刀、枪,在众多的制敌招数中,最为武士看重的就是肉搏技艺:贴身相接,将敌人制伏,使其失去战斗力,然后用匕首或短刀轻取敌人的首级。故而在日本,在各种赤手空拳、短兵相接的格斗术中,首先就是以将敌人制伏于地为目的,这种理念也为现今的柔道所承继。而丹波与和泉身经百战,曾多次倚仗这种肉搏技艺立下赫赫战功。
  
  “你们都不许出手!”
  
  “呸!呸!”和泉一面往外吐着嘴巴里的血,一面厉声喝止众家丁。他撑起上身,想反扑到丹波身上,却被丹波巧妙地利用了他的冲力,一侧身,让过和泉,又重新压到和泉身上。
  
  “你这个大傻瓜,你要是自作主张动手的话,就不怕被关白知道成田家有二心么!”丹波叫着,拳头又朝和泉脸上猛擂。和泉一面忍着丹波的拳头,一面使了个反手招数,将丹波扼住护颈铠甲的左腕拧开,随即给了丹波一记回击,将他仰面打翻在地,接着骑到丹波身上。
  
  “当然知道!可我就是不想低下头来向敌人乞求活命!”和泉一面说,一面狠狠地朝丹波的脑袋上猛揍,那架势仿佛要将他的脑袋揪下来似的。丹波只听得自已的颊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他赶紧用双手扣住和泉的右手腕,使劲朝里一扳,借势将和泉掀翻,重新骑到和泉身上。
  
  “既然知道,你就不想想这么做主君会怎么样?家臣们会怎么样?百姓会怎么样?你想让所有人都因为你而送死吗?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不好受吗?千万不要做什么蠢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丹波一面不停地擂着和泉,一面叫道。顷刻之间,和泉的脸上被丹波的血濡湿了。可是这血却似乎有些不对劲。和泉睁大眼睛一看,丹波脸上和手上几乎没什么血。

  ——这家伙在哭哩。和泉不顾脸上还挨着丹波左右开弓的拳头,偷偷朝丹波脸上觑了一眼。
  
  ——原来如此啊。和泉终于明白了。“其实最想争抢头功的是这家伙哩。”一旦心里透亮了,立刻便会有所行动。
  
  “对不起——!”和泉挨着打,却连忙向丹波赔起不是来。趁着丹波一松劲,和泉一把将压在身上的丹波推开,站起身,像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朝主城堡方向大踏步走去。真是个怪人。丹波凝视了和泉的背影许久,才急忙向他追去。
  
  “你没有躲啊?”丹波在第二城堡追上了和泉,他与和泉并肩走着悄声问道。
  
  “嗯?”
  
  “我的枪啊!”在马上与敌人近身相接的时候,谁要是心里害怕了先闪开身子,谁就会失去上风。这是丹波从多次实战中得来并牢记的切身体会。然而和泉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便开始懂得了这种武艺之道。
  
  “要是躲,我不就变成枪下之鬼了?”和泉不屑地扭过脸去,似乎在说:这样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你来给我讲么?
  
  “你也知道啊。”丹波心里对他不禁暗暗佩服。正在这时,从两人脚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两人立即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辨听着。咯咚——咯咯——咚咚——只听到阵阵马蹄声和踏步声,声音越来越大。敌人来了!这是刚刚攻陷馆林城的敌军正往忍城奔袭而来。丹波急忙掉转马头,朝第三城堡疾驰而去。

    马蹄声和踏步声也传到了主城堡。韧负将手中的酒杯一扔,猛地站起身来,奔出议事大殿。其余重臣们也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起身紧随其后。城堡内已经因敌人来袭而骚动起来。从家臣到武士,甚至后庭的侍女们,所有成田家的下人全都一面口中叫着“敌人”,一面往城内各处跑去,其中大部分集中到了箭楼所在的第三城堡。唯有长亲,依旧坐在议事大殿内,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样子。
  
  “你怎么了?”正准备往第三城堡跑去的甲斐公主觉得奇怪,她停下来看着长亲。甲斐公主偷眼一看,只见长亲目光虚空迷离地望着天空,双膝张开,两手放在膝盖上,身板端直,纹丝不动,好像铁定了心,做好了一切准备似的。慢慢地,长亲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顿时,烈酒呛得他连连干咳几声。
  
  “怎么了?”甲斐公主一阵沮丧,她怒吼一声,“长亲!”随即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这个说不出是勇敢还是畏怯的大个男人,一起往第三城堡赶去。丹波到达第三城堡,立即登上钟楼,朝城外了望。其他家臣们也陆陆续续来到钟楼下,用焦急的眼神盯着钟楼上面。
  
  “丹波,看得到吗?”和泉在下面急吼吼地叫道。
  
  “看不到。只知道他们绕过麦田走,在一点点将这边包围。”丹波放眼朝城外望去,却不知道为什么,连一支火把的点点火光也看不到,只听见大队人马的行军声响彻远近。那种仿佛从地底下爆发出来的沉闷声响,就像一个巨人在黑夜中咆哮着,在城外旷野中游荡。韧负也赶到了第三城堡。他一下子注意到了和泉被揍过的脸。
  
  “哟,怎么了你的脸?”他似乎忘记了敌人就要来袭的事情,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问道。
  
  “烦人!”和泉好像要将韧负整个人吞下去似的吼着,算是回答。这时,甲斐公主也拽着长亲到了。长亲听着城外的行军声,慢慢将手搭在了通向钟楼的梯子上。
  
  “长亲殿下,那儿是梯子哦。”韧负担心喝得醉醺醺的长亲,同时也不忘调侃地提醒道。
  
  “嗯。”长亲应了一声,出人意料,手脚敏捷地爬上了梯子。
  
  “怎么是你?”丹波看了一眼攀梯子上来的长亲,随即又将视线投向城外。可是月色全无的城外,只看见一片漆黑。
  
  “为什么不点起火把哩?”长亲问道。正挥鞭策马而行的吉继,也向三成提出了与长亲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不点火把?”
  
  “即便是敌寡我众,势若拔山荡海,但假如敌人趁着漆黑的夜色偷袭,也难免惊慌四散,自古以来不乏其例。”吉继就是想提醒三成这一点。
  
  “我要让敌人胆战心惊。光听见行军声,却看不到人影,敌人一旦心慌胆怯,势必丧失斗志。”
  
  这算什么?吉继心想,这是三成轻敌的做法。非但如此,简直是对敌人的侮辱,表明我即使如此行军也不怕你来偷袭,反正你早已没了抵抗的意志。这是一种极大的侮辱。不过,这确是一着妙棋。吉继所了解的三成,非常嫉恨凌辱弱者的人,认为那是武士的耻辱。而现在,他却命令人马如此行军,似乎有意在侮辱敌人。
  
  “到底是什么意思?”吉继想看一眼三成的表情,但是黑夜之中,根本看不清三成脸上的表情。吉继是知道忍城已经暗中投降关白的。作为武土,他为忍城的守城兵士感到悲哀,不过他没有再进一步劝谏三成。而这一点,令他后来深感懊悔。
  
  “真是可怕。”站在钟楼上的长亲,此时又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畏怯表露了出来。
  
  “是啊。”丹波转向长亲,带着些许自嘲微笑着,“这是威吓,那帮家伙。只有足够强大的兵马才会如此行军。”丹波将石田三成的意图看得一清二楚。
  
  “是在耍我们哪。”趁夜行军,却不惧怕敌人夜袭。全然没有将敌人放在眼睛里。然而,即使被如此侮辱,却还不得不低下头来,向敌人表示恭顺。丹波再一次横下心来,将手掌在长亲的后背上重重拍了一记。忍城的众多人马在第三城堡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天亮了!”透过第三城堡生长茂密的树木,好不容易看到天空终于发白的时候,韧负拍打着鼾声如雷的和泉喊道。
  
  “噢!”睁开眼睛的和泉立即朝钟楼上面叫道:“丹波,天亮了!”
  
  “我醒着哩。”钟楼上的丹波粗声粗气地朝下面回了句。而他身边的长亲,仍旧旁若无人地呼呼大睡着。这个不知道是大胆还是什么的大块头,就像件碍手碍脚的物什似的。
  
  “长亲,起来!”“物什”支起上半身,陵陵睁睁了半晌,突然探出身子朝钟楼外面张望起来。从关东平原的地平线那端冉冉升起的朝日,跃入长亲的眼帘。长亲感觉有些目眩,他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
  
  “啊!”不由自主的一声。城外的风景骤然生变。数不尽的敌军兵马包围了整座城和周边的田地,人头攒动,铺天盖地的旌旗仿佛给城外的平原刷上了一层艳丽的颜色。三成的军队已经将忍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天,根据《成田记》所载,是天正十八年的六月四日。
  
  “敌军有数千人马哩。”钟楼下面的和泉凶巴巴地道。
  
  “差远了,足足有两万。”丹波纠正道。但他还是估计错了。加上馆林城被攻陷后投降的军队,三成的兵马总共有两万三千骑。
  
  “五百对两万哪。”和泉喃喃道,周围的其他家臣立即爆发出一阵喧嚣声。——寡不敌众啊。丹波目睹强大的敌手,再一次深切地感觉到实在是无法交战。
  
  “准备打开城门!”然而,开城前还有一个人必须说服。
  
  “代理城主那里我去报告。”丹波对长亲说完,迈着重重的步子走下钟楼梯子。长亲跟在丹波身后。在走下梯子之前,他看见丸墓山头招展的蓝色军旗上,用朱红色书写着“大一大万大吉”几个字。但是,这个高大的人并不知道这是谁的标记。在丸墓山扎下营帐的是三成。他命兵士迅即在丸墓山麓搭起指挥帐篷,将“大一大万大吉”的军旗竖在山头,然后召集诸将前来商议。
  
  在等待诸将到来的时候,三成望了一眼看上去不大的忍城。同秀吉给他看的手绘地图毫无二致的由湖岛联结而成的要塞,此刻就鹄立在眼前。但是在三成眼里,被称为关东七名城之一的这座城实在土气。没错。三成出生于拥有大坂城以及聚乐第等繁华城郭的京畿发达地区,故而在他看来,只由土块垒起来的城墙,连段石墙也没有,城内最高点处也没有望楼,钟楼也是用木头和竹子编就再糊上泥巴,像个积木玩具似的,这样的城郭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岛而已,唯一的依凭就是贯通各个城堡的湖泊。
  
  护城河外虽然用木栅筑了一道屏障,并且用荆棘之类的树枝削尖了竖起鹿砦,但这也并无新意,只不过是一种极其普通的城堡防御工事。因此,映现在三成眼里的忍城,简直就是一座长满茂密树木的乡下土城。略感有些扫兴的三成,待吉继上得丸墓山来,对他说起的不是忍城,而是关于脚下丸墓山的题外话:“这座山好像是古代贵族的墓地啊。上杉谦信攻打忍城的时候,也把指挥部设在这里哩。”不过,三成已经将同忍城有关的情报调查得清清楚楚,他不光知道少年丹波为之战栗的上杉谦信攻打忍城之战,而且将谦信曾计划用水攻城,结果没能实现的事情也装进了脑子里。
  
  “是吗?”对谦信没什么兴趣的吉继有口无心地接道。不过,三成的下一句话却令他大吃一惊:“军使由正家担任,你看怎么样?”吉继一把将三成扯到远离正家等诸将的地方,小声但是语气尖锐地劝谏道:“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选错人呢?正家只不过是个狐假虎威、借殿下威势逞强的人哪。”吉继说得没错。长束正家是秀吉的直属将领,一旦担负起具体的事务,往往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耍硬感觉。
  
  “跟我一样啊?”生来桀骜不驯的三成开始自我批评起来。
  
  “不一样。对弱者逞强,对强者就示弱,我的意思是说正家是这样的人哩。”吉继明白无误地指出三成同正家的区别,三成是无论对谁都一律态度傲慢。如果让正家担任使者,非但会对势力单薄的忍城守敌采取一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而且势必会竭尽侮辱之能事,并以此为乐。自古以来,劝告敌方降服的使者,必须礼仪端庄,在尊重对方的基础之上进行劝降,敌方的将士才会为使者的情谊所打动,欣然应允降服。而像正家这样的使者去忍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会不会发生什么不测事态?”已经知道成田家投降消息的吉继,更多的是出于对忍城兵士们的同情而提醒三成。
  
  “没问题。”三成却一个劲儿地笑着,根本没把吉继的提醒当回事。领受了三成的命令,正家率领两名副使,从丸墓山出发,朝离此地最近的佐间口城门驰去。
  
  “打出军使的标记!”一面行进在狭窄的道路上,正家一面骑在马上命令道。一名副使拔出刀,抡在头顶上反复回旋着。
  
  “什么呀这是?”设置在佐间口城门上面的垛楼上,一名兵士皱起眉头,因为他只知道头戴竹编斗笠是表示使者的标记,而从没看见过如此的做法。不过,兵士当中也有懂得道道的,立刻朝垛楼下面叫道:“关白的使者来了!”在垛楼下待机行事的传信兵问道:“几骑?”
  
  “三骑。”传信兵旋即策马朝主城堡疾驰而去。佐间口还有一位名叫别府尾张的成田家老臣等候在此,当下他命令兵士打开城门,客客气气地将正家迎进城。
  
  “末将叫别府尾张,是这里的守将。”
  
  “我不认识你!”正家这就开始了对弱者的侮辱。别府原是成田家的亲戚,后来从成田家分家出来,成为家臣。然而,即使正家知道这些事情,他的态度也不会有所改变。
  
  “在前面带路!”正家端坐在马上,看也不看别府一眼,命令道。
  
  “你……”这把年纪了还要遭受如此侮辱,别府将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但随即想到,如果自己发怒,不知道将会给家里的下人们带来什么样的遭遇。
  
  “是!”别府像个马夫一样,牵过了正家坐下马的缀绳。长亲、丹波、和泉、韧负等重臣都已经跨过主城堡通往后庭的木桥,站在泰季的病房前。甲斐公主领着接到传信兵报告的侍女也到了房前。
  
  “‘猢狲郎’的使者已经入城了!”
  
  “真快呀。”和泉等人的脸都扭歪了。不用说,丹波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情。
  
  “替我传令下去,让使者先在议事大殿里稍候。”丹波对侍女吩咐道,随即说了声“对不起”,便拉开了病房的木拉门。泰季正在睡觉。丹波听侍女讲,泰季的睡法简直就像昏死了过去一样,一天要睡了醒、醒了睡地折腾好几回。
  
  “父亲!”和重臣们一道进了屋,大家都在踌躇着要不要叫醒泰季,还是长亲将这个顽固的老头摇醒了。泰季睁开眼睛。
  
  “关白的兵马杀到城下了。”丹波以平静的语调说道。
  
  “嗯。”泰季无力地点了点头。
  
  “代理城主,有件事情要向你报告。”丹波准备和盘托出,全部告诉泰季,但是泰季将他制止了,继续说道:“丹波、和泉、韧负,还有其他的所有重臣,你们干得很好,囤积军粮、挖掘沟堑、加固栅栏,所有交战的准备工作都顺顺当当地进行着。”泰季说着,用眼神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接下去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主君已经决定向关白投降了吧?”泰季的视线停留在天花板上,几乎是毫无表情地说的。
  
  面孔朝向地板的丹波突然抬起头,望着泰季的脸。——原来他早就知道。但想象不出会是哪一个侍女无意中泄露给他的。在上杉家与北条家的夹缝中竭尽全力使成田家得以生存下来的泰季,不可能对此事毫无察觉。事实上,从心底最清楚应该降服于关白的人,成田一家中莫过于这个老而弥坚的武士了。
  
  “好啊。”泰季转向丹波说道,“开城吧!因为我的顽固让大家辛苦了。与全天下的兵马为敌,断然没有取胜的可能。成田家从前也是因为看到北条家势力强大,才降服于北条家的。你等可以向关白起誓臣服,要求其保证忍城所有领民的平安。”说到这里,泰季闭上眼睛,然后又叮嘱道:“听清楚了吗?”在场的人谁都说不出话。
  
  丹波的心底深处发出一种声音,那是支撑着行将崩溃的成田家的最后一根支柱终于折断的声音。在丹波看来,泰季是成田家进行抵抗的最后堡垒,正因为秦季义正词严地力主抵抗,丹波才不得不努力去说服其他家臣,做好开城降敌的准备,如今泰季既然早已知道而且不反对,那么开城就不存在任何障碍了。
  
  “实在是有愧。”丹波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向泰季道歉,但他还是这样说了,说的同时,声音哽咽,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和泉也哭了,韧负也哭了,所有的重臣全都哭了,甲斐公主这个好胜的小姑娘更是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在场的只有一个人没有落泪。就是长亲。丹波无意中看了长亲一眼。这一看,竟让他对长亲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失望。——这混账畏怯了!
  
  丹波看到长亲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是害怕得浑身在颜抖。他紧攥着双拳,两眼凝视着泰季,但是显然,他的视线中根本没有映现出这个病人。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个混账还在发愣发呆哪!丹波向泰季道一声“失陪了”,便愤然起身离去。丹波和一众家臣们走过木桥,来到前殿,朝关白的使者等候着的议事大殿走去。
  
  “谁坐上座呢?”穿过走廊时,和泉猛然想起什么,问丹波。代理城主正卧倒病榻,那么——“当然是长亲了!”丹波答道。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歪斜了。
  
  “这个混账。向使者传达降服意愿这样的差事,这个混账总该应付得了吧。”丹波想着,回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脸孔板得紧绷绷的长亲,真想张嘴吐出这么一句来。一行人将长亲留在通往上座房间的拉门外,然后往通向大殿下座的拉门走去。韧负一个人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怎么了?”和泉不由得问道。马上就要开城降敌了,这个时候还贼兮兮地面露笑容算怎么回事?刚才从后庭走过通向前殿的木桥时,“公主殿下……”韧负独自停在桥中央,同目送一众家臣出来的甲斐公主开口搭起话来。同主君的公主搭话按理是不容许的,因此丹波急忙想喝止,但是却被和泉以手按住肩膀,用眼神制止了。
  
  “不要紧,有什么要说的就让他说好了。”和泉的眼神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倘若成田家降服关白,众家臣或许就此分散,假如那样的话,韧负就再也没有机会看见甲斐公主了。韧负想对甲斐公主说什么,和泉自然心知肚明。
  
  “作为长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和泉点着头朝丹波示意。丹波轻轻叹了口气,催促其余家臣朝议事大殿走去。停在桥上的韧负,面带微笑,注视着甲斐公主的眼睛,直率地说道:“酒卷韧负喜欢公主殿下。”侍女们顿时喧闹起来,嘻嘻哈哈的,站在侍女中间的甲斐公主却只稍稍显出一丝惊讶,随即面露微笑,说了句令韧负一辈子都难忘的话:“知道了。谢谢!”甲斐公主说完,便转回身,消失在后庭里了。——有这句话就满足了!韧负凝视着甲斐公主的背影,隔了一会儿,猛然掉头往议事大殿疾步走去。
  
  “后来怎么样?”走到大殿拉门前,和泉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韧负,小声问道。
  
  “跟一个有六个孩子的人有什么好说的。”韧负半开玩笑半挖苦地答道,一下子令所有的人脸上终于重展笑容。
  
  “好了,大家打起精神来!”丹波脸上的表情顷刻间由微笑转为严肃,充满威严地招呼道。——接下来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有挺起胸膛,威仪堂堂地表达我们降服的意愿。丹波心里拿定了主意,随即气势威严地拉开议事大殿的拉门。
  
  “怎么这么磨蹭!”长束正家待丹波等重臣依次在指定的位置上坐定,立刻神色严厉地大喝一声。大殿里,身为主人的成田家家臣们聚集一堂,正家则坐在两名副使随从的下端中央。
  
  “对关白殿下的使者非但不款待,还让我等坐在这儿干等,这算怎么回事!”正家的视线从家臣们身上移开,对着长亲气势汹汹地诘问道。长亲脸色铁青,盯着正家,没有回答。丹波立即措辞谦恭地来上一段开场白:“我们都是些乡下村夫,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宽宥。只因代理城主有病在身,卧榻不起,需向我等交代一下事情的缘由,所以耽搁了些许时间。失礼失礼!”
  
  “你是何人?”正家的语气俨然在说:我可不是一介乡下大名的家臣可以随便搭话的人!丹波仍旧保持着谦卑的语气:“在下是成田家的首席家老正木丹波。这位是……”丹波指了指坐在上座的长亲:“成田家的宗族、代理城主的嫡子成田长亲殿下。”
  
  “大藏大辅长束正家!”正家粗鲁地说。那语气仿佛在说:怎么样,吓坏了吧?长亲的表情似乎马上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似的,而他的这副样子越发使得正家盛气凌人。
  
  “可是,有如此重要的事情他竟然还能安卧在榻,代理城主也真是够沉着冷静的啊。”说完,从鼻子里发出哼哼一笑。战国时代的男儿对于人身侮辱极为敏感,尤其是在武道发源地的关东,这种倾向格外强烈。即使如此,成田家的家臣依旧强压怒火,竭力克制着。
  
  “到底是和还是战?”正家对心里咬牙切齿,但是表面上不得不恭顺的关东武士的样子感到颇为满足,于是话锋一转,切入了正题。
  
  “如果求和的话,城堡和所领的百姓都会平安无事,不过,你们必须派兵马一同参加攻打小田原城。如果想战,我军两万三千兵马将把你们全都捏得粉碎!不论是和是战,关白都无所谓。你等快快拿定主意,给我一个答复!我早饭还没吃哩。”正家一面浅笑着一面说道。——哈哈,瞧这个胆小鬼!正家是满心欢喜。坐在上座的乡下小子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了!
  
  正家想着,突然间想起什么事情,又补充了一个要求:“还有嘛,成田家有个叫甲斐的公主吧?必须将她献给关白殿下。”众家臣全都哑然无声,因为愤怒而满面潮红,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然而,唯有长亲与众不同。在一众因愤怒而表情骤变的家臣中,这个身材硕大的男人,好像独自在思考什么事情似的,令人对他愈加不解。
  
  “本来没有拿定主意,现在拿定了。”长亲终于张口说话了。
  
  “那就快快讲!”
  
  就在下一个瞬间,这位后来的代理城主、忍城主帅——成田长亲,道出一句一字千钧的话来,使得这座乡下土城在战国历史上留下了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

    “决一死战!”长亲逐字逐句地说道。座中鸦雀无声,家臣们全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真是过分!这个那么热爱平头百姓的伙计,可以毫无隔阂地同百姓亲切交谈的大块头,竟然如此轻巧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因为这一句话,不仅仅是百姓,包括忍城领下的所有人,都将被推进地狱深渊。作为高高在上的统治者的一员,绝不应该说这种话,而这个混账却毫无顾忌,一吐为快。
  
  可是,混账东西此刻既不是作为一介武士,也不是作为成田家宗族之身,他只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腆着脸皮听任强者的侮辱,已经算不得男儿。倘若面对强者的侮辱和无理要求,敢于断然拒绝,大声说出“不”的男儿我们称之为勇士的话,那么不消说,长亲就是满座的武士中间唯一的勇士。
  
  “你说什么?”
  
  “战场上相见。”长亲再一次明白无误地说道,“这就是成田家的答复!”正家本想以两万之众的兵马做后盾,好好吓唬一下对手,不料落得这样一个结局。他猛地站起身来,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大殿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同时,众人也热血沸腾起来。丹波一瞬间也感觉周身一股热血往上涌,但他明白此事万万不可造次。
  
  “将军息怒。且容我等商讨片刻。”丹波对正家高声说道,随即快步蹿至上座房间中央,一把揪住长亲的衣领:“长亲,跟我进来!”随着怒气冲冲的话音,一个硕大的身体被轻轻提了起来。勇士毫无反抗,被丹波拽着离开议事大殿,消失在走廊上。长亲一离开,其余家臣一阵骚然,仿佛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一个个站起身,也顾不得关白的使者了,纷纷紧追长亲而去。丹波将长亲拽到了储藏室。
  
  长亲滑倒在地板上,丹波不停地用脚将地板跺得咚咚响。和泉、韧负以及其他家臣们紧随而来,都拥到狭小的储藏室,挤在走廊上的人则踮起脚,伸长脖颈,拼命往里面瞧。
  
  “你疯了?”丹波不顾这么多家臣在场,大声怒斥着长亲。长亲一声不吭,好像满肚子委屈似的。
  
  “你回答呀!”
  
  “我不愿意。”
  
  “不愿意什么?”
  
  “不愿意投降。”长亲眼睛瞥向一边,喃喃道。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不愿意?说过多少遍了?你不是也明白我们战不过关白,所以才向他求和的吗?”
  
  “可我现在不想这么做了。”长亲一反往常,提高了嗓门说道,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在大人面前撒娇磨人。
  
  “耍什么小孩脾气!”丹波怒喝道。长亲猛然转向丹波,唾沫飞溅地大声吼道:“两万大军朝忍城扑来,对我们竭尽威吓之事,最后问我们是和还是战,他是吃准了我们一定会乞求投降的。这样的人,我偏不愿意投降他!”完全是一副小孩脾气。丹波从未见过长亲如此表情。他略略吃了一惊,但又心想,这会儿他必须设法说服长亲。
  
  “忍耐!只要交出城堡,这座城和所有的百姓都会得到平安。长亲,要忍耐!”丹波一字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力。

  “可不愿意就是不愿意!”长亲大喝一声打断了丹波,随后,他朝拥挤在储藏室内外的所有家臣环视了一眼,大声说道:“武艺高强的人可以虐待不懂武艺的人,有能耐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意摆布没能耐的人,这就是所谓的世道吗?如果是这样,我讨厌!我讨厌这样的世道!”
  
  强者与强者惺惺相惜,结果是强者益强,另一方面,弱小者总是被欺凌、被虑待、被践踏,连一丝自尊也不容许拥有。只有那些凭借自身的小聪明,喙长三尺,玲珑八面,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之辈才能立足于世,专横跋扈。而身无长物,优点只有善良和愚直的人,因为其无能,便只能成为别人的垫脚石和飞黄腾达的跳板,默默无闻地死去么?
  
  “如果说这是人世之常的话,我就偏不认它!”长亲正气凛然地宣言。霎时间,成田家所有家臣为之一振,一个个脸上露出武土般的豪气,眼睛里闪烁着战士特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原来是这样啊。丹波清晰地感觉到了长亲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武艺一样也谈不上精进,聪明才智更是找不出一点一滴来的这个体格硕大的男儿,别人早已丢弃了的一样东西他却一直坚持着。
  
  “这个混账,自尊心和荣誉感特别强呢。”丹波确信,自打少年时代以来一直感觉到的长亲身上的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正是这个。在其他家臣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逐渐趋于降服的时候,只有长亲全然不顾这一切,顽固地主张抵抗到底。强敌当前,这个混账的本性才彻底显露出来。如此一想,丹波原以为是畏怯的表情,也完全有了另一种解读。——他是为自己的主战信念而战栗啊。丹波正沉默着,和泉像个跃跃欲试准备参加斗殴的小混混似的,不出声音地冷冷一笑,叫道:“干吧!”
  
  “酒卷家也算上一个!”韧负也当仁不让地喊道。丹波却并没有像他们那样血脉贲张:“也只有你们几个这样想交战吧。”可是,丹波的话立即就被一瞬变为战士的男儿们的声音压倒了。
  
  “别府家也参战!”说话的是将正家从佐间口城门迎进来的那个老武士。家族中德高望重的老武士一句话,立时引起了共鸣。“算上我!”“我也参战!”家臣们争先恐后地嚷起来。
  
  “冷静,千万不要贸然行事!臣服于强者是世间的正道呀!”作为头号家老,丹波还想竭力制止大家。丹波是拥有众多家臣的正木家的一家之主,长亲和其余家臣想做的事情将会给这些家臣带来多么悲惨的结局,丹波自然再清楚不过。和泉却不管他,盯着他问道:“丹波,你怎么样?”语气异常平和,却不同于一般的平静。丹波没有立即回答。这个向来果敢善断的男儿,此刻却犹豫再三:“长亲,你真的准备这样做?”
  
  “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嘛。”长亲看也不看丹波,那神情像是在说:什么话呀。丹波陷人了沉思,甚至到了忘记呼吸的程度。一众家臣所说的,其实也正是丹波所期望的。不过,他的身份却让他说不出口。在战与和之间徘徊了几度,最后,丹波脑海里跳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干吧?”他喃喃地自己问自己。
  
  “干。”他的决心已定。
  
  “干!”丹波抬起头,对着众人大声吼叫道。
  
  “好啊!”和泉拍着丹波的肩头说。
  
  “一块儿干!”韧负一副傲慢的样子附和道。
  
  “干!”“干!”拥在走廊里的家臣们也朝着四面八方,一迭声地高声叫道。成田家的家臣团,簇拥着长亲沿走廊往议事大殿走去。每个人与刚才为了降服而前往大殿时都简直判若两人。个个四肢充满力量,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胸膛挺得高高的,肩膀威耸,神色从容镇定,俨然是踏上战场的勇士。然而走在最前头的长亲,仍旧走起路来慢吞吞、动作迟缓、看不出什么表情,委委琐琐的样子,着实也称得上是一大奇观。上座和下座间相通的拉门被重重扯开,成田家的家臣团气势威严地涌人议事大殿。
  
  “结果怎么样了?”正家环顾着纷纷落座的武士,感到了一丝恐惧。倏地,他脑海里想起两句话:——关东武士。——举国中之力对抗关八州。眼前这些关东武士的后裔们,一个个用战士的表情狠狠地盯视着正家。重新回到大殿的长亲,在上座慢悠悠地落座。刚才看上去还觉得没出息的样子,此刻在正家眼里却令人胆寒,仿佛是杀人魔王在一面微笑一面漫不经心地说话似的。正家望着长亲,端正了一下姿势,然后不失威仪地问丹波:“他拿定主意了么?”
  
  “是的。”丹波点点头。“重臣们一起费尽了口舌进行劝谏,可是这个混账东西顽固得不可理喻,众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呢。”丹波一本正经地说。“因此,”说到这里,丹波故意停顿了一下,让正家紧张地屏息静气,不敢呼吸,然后才以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就依这个混账所说的,我们决定应战!”
  
  “什么?就凭你们,和两万人马交战?”局面瞬息一变。正家完全始料不及,他只能狼狈地看着长亲。长亲居高临下威严地俯视着正家,掷地有声地说道:“叫你们好好见识见识关东武士长枪的厉害!”正家连滚带爬地离开主城堡御殿,飞快地蹿上马背,一溜烟地往回跑,两名副使在后面竟追赶不及。三人像是从猛兽的铁笼子里脱逃而出似的,跑出忍城,朝丸墓山方向逃窜而去。
  
  三成、吉继以及手下诸将,在丸墓山上注视着他们。只见一马当先疾驰而来,后面两匹马紧追其后。
  
  “瞧这个样子,像是和谈不成呢。”三成这样说道,但是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吃惊的表情。甚至还露着一丝微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此时的吉继心里也这样想。但是他对三成的微笑却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对劲吗?”他的表情有些惶恐不安。三成心底的真实想法,就是吉继也无法察知。
  
  家臣们轰跑了正家,一同前往后庭,他们要向病榻上的代理城主泰季报告他们的集体决定。穿过走廊时,他们个个笑逐颜开,但并不是因为正家的那副狼狈相而感到好笑。那个时代的男儿,憎恨敌人的狼狈,但是若加以嘲弄的话,则被视为一种卑劣下流的举止而为人所不齿。他们欢笑,是为自己堂堂正正的决断而激动和陶醉。不光如此。还有一件小事也令气氛高涨。
  
  那是正家狼狈离开之后。家臣们起身准备一同往后庭去,唯独长亲坐在上座房间不动,没有起身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才见长亲用两手撑着地,慢吞吞地爬起来。这家伙害怕了?丹波正在发呆时,众家臣用手指着长亲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长亲撑在地上的两只胳膊微微颤抖着,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大伙儿。和泉一面笑,一面伸出手,插到长亲的腋下,同时示意丹波一同帮忙。丹波从另一面架住长亲,扶着他步出大殿。家臣们紧跟在他们后面,就像举行庙会时抬着神轿先导在前,众人跟随其后,一路行进一路欢闹似的。
  
  “瞧这副熊样,刚才居然能说出那番无畏的话来。”和泉架着长亲,笑着打趣道。
  
  “实在是没脸面啊。”长亲抬起脸望着和泉说。这时候,甲斐公主从后庭急急跑来,挡在家臣们面前,那对乌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众人停止了笑,不知道怎么回事。——莫非……韧负最先意识到了什么,迅即向后庭奔去。迎接众家臣的是泰季的尸骸。甲斐公主的继母阿珠夫人,异常冷静地将一块白布盖在了泰季的遗体上。
  
  “同年(天正十八年)六月病死于忍城内,终年七十五岁,法名义鹤居士。”——专门记录成田家从藤原镰足起各代族谱的《成田系谱》,对泰季之死只有这样极其简单的一段话。这位一生都致力于使成田家生存并延续下去、让自己的岁月在战斗中流逝的老武土,他的最后一刻也是在战斗中迎来的。长亲没有哭泣。一众家臣也没有一个人落泪。不是众人不感觉悲伤,只是此时此刻,占据了这些发出应战宣言的战士心中的唯有这样一个信念:战死在沙场!
  
  他们并不特殊。在以武道为最高价值的战国时代,男儿们即使战成灰也要不停地战斗到底,通过尽力多杀敌人,将自己的生存价值昭示给后人。他们并不是渴望去死。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动不动就切腹自杀的武士,被乱世中的男儿们视之为缺乏武道而不屑、不齿。然而,为了杀死更多的敌人,他们不惜牺牲性命,毫不畏惧。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将死本身奉为最高价值,轻薄自己性命的江户时期的凄惨武士相比,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大家向代理城主宣誓!”热血沸腾中,丹波指着泰季的遗体对大伙儿喝令道。
  
  “宣誓什么呀?”韧负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以后,我们就尊长亲为忍城代理城主、我军主帅!”
  
  “这有什么问题?”韧负没有丝毫踌躇的回答出乎丹波的意料,他的语气似乎很不屑——我当什么事情哩,原来是这个呀。其余的家臣也纷纷俯仰唯唯,诺诺复尔尔。
  
  “可以吗?”丹波再次问道,他想让大家再冷静地考虑考虑。
  
  “该说的你不是都已经说了吗?”和泉接口道,随即环视了一下众家臣,“长亲殿下的命令我绝对服从!”
  
  “这话可不像从你口中说出来的。为什么?”丹波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和泉。和泉满不在乎地一笑:“因为他也不会下什么命令呀。”和泉一向不喜欢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讨厌别人对他指手画脚,对他来说,长亲这样的人是打着灯笼也难觅的主帅。丹波看着和泉,从鼻子里“嘿嘿”冷笑一声,随后对着泰季的遗骸,心中暗暗表示歉意:“代理城主,恕我不能遵从你的命令,我还是推举长亲为代理城主了。”
  
  接着,丹波面向长亲,端正了坐姿,左手按住鞘口,右手将腰刀稍许拔出一截。众家臣纷纷效仿,面向长亲,抽出一截腰刀,将刀刃用力敲击鞘口,然后将刀插回刀鞘。让人倍感振奋和畅快的金属撞击声在室内回响,这是男儿坚守约定的誓言。
  
  “这就是忍城的男儿啊。”甲斐公主心旷神怡地听着金属撞击的声音,她懊恼自己没有生为男儿之身。金属誓言声中,长亲略略显得思绪游翔,心不在焉,但是在甲斐公主眼里,他的神情俨然是一位威仪肃然的统领。
  
  “决定交战了吗?”阿珠夫人问长亲。
  
  “主君的命令恕我等不能遵从了。”长亲的表情好像有些为难。
  
  “那个窝囊废的话不听也罢。后面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你们赶快商量交战对策去!”阿珠夫人一席话,尽显传说中的神奇武将太田三乐斋的女儿的风采。
  
  “噢。”长亲低头望着父亲的尸骸,点了点头。《成田记》中记载,泰季的尸骨于战争最激烈的时候,被运到明岭和尚所在的清善寺埋葬。笔者为了探寻泰季的墓地而专程前往清善寺,向那里的住持打听有关情况,可惜没有发现泰季的墓。此外,《成田记》说泰季的戒名为“月巢义鹤居士”是错误的,正确的戒名应该是“成愿院殿随应泰顺大居士”。
  
  “你说什么?是不是弄错了?”——成田家向关白宣战了。在丸墓山听了正家的汇报,吉继不由得提高了嗓门:“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三成满腹疑虑地看着他。
  
  “……哦,没什么。”吉继连忙将话岔开。
  
  “一开始,好像他们内部有分歧,到后来却说准备好了应战。”正家气哼哼地叙述道。对吉继来说,这样的结局很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三成听说之后,却反而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是嘛,准备应战啊。”他面带微笑,对诸将命令道:“你等立即至山脚下的指挥部去召开军事会议。”正家及诸将走下丸墓山,吉继却觉得三成的态度颇为可疑,他没有跟着往山下走,留了下来。
  
  “就应该这样嘛!”等到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三成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忍城方向,情绪激昂地说道,“怎么可以不战即降?这样才称得上是男儿嘛。我小瞧他们了哩。”原来是这样啊。吉继在心中低声赞叹道。三成是在试探忍城武士的胆魄。漆黑一片的夜里不点火把行军,派出正家这样的讨厌家伙为军使,对忍城的守敌反复进行愚弄,考验其自尊心。

    显然,这个对己对人一律追求尽善尽美的男儿,是出于要激起对方抵抗意志的目的才这样做的。所以才那样啊。事实正如吉继所想的。说来或许有些奇妙,三成竟有一种自己从京畿远道而来,在武藏国这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城却遇到了一个气味相投的知己般的感觉。——真是个人物哩。三成如此评价这个未曾谋面的长亲。然而,事情的结局却是战争。
  
  “你一开始就是这样考虑的吧?派正家作为使者也是一种策略,目的是刺激他们应战,对不对?战争可不是儿戏啊!”吉继怒不可遏地朝着三成大声吼道。可是对于三成来说,战争就是这样一种游戏。我认可你是男儿,才同你决一雌雄,战场上见分晓。如果是根本瞧不上眼的家伙,同其交战又有什么意义呢?差不多在相同的时间,双方阵营各自召开军事会议,决定了各部将的配属。
  
  根据《忍城战记》、《关八州古战录》等所载,忍城八座城门的守城将士和相应的三成麾下的进攻将士以及双方兵力数分别如下:

    东城门长野口——守卫方:柴崎和泉率吉田和泉、镰田次郎左卫门、成泽庄五郎、吉田新四郎、三田次郎兵卫、秋山总右卫门以及其余步卒杂兵共三十人。进攻方:刑部少辅大谷吉继率领堀田图书以及馆林城的降兵等共计六千五百人。这支攻城部队同时也担负进攻东北城门北谷口的任务。
  
  东南城门佐间口——守卫方:正木丹波率福岛主永、长谷部隼人、内田三郎兵卫、樱井文右卫门、内田源六以及其余步卒杂兵共四十人。进攻方:大藏大辅长束正家率领中岛式部少辅、速见甲斐等共计四千六百人。
  
  南城门下忍口——守卫方:酒卷韧负率矢泽玄蕃、手岛采女、樱井藤十郎、堀勘五郎、青木兵库以及其余步卒杂兵共百人。进攻方:治部少辅石田三成率领左卫门太夫北条氏胜、佐竹义宣、宇都宫国纲、伊东丹波、铃木孙三等共计七千余人。这支部队同时担负进攻西南城门大宫口的任务。
  
  东北城门北谷口——守卫方:西木十郎兵卫率其余步卒杂兵共三十人。进攻方:如前所述,由大谷吉继等担任进攻任务。
  
  西南城门大宫口——守卫方:齐藤右马之助、布施田弥兵卫等。进攻方:如前所述,由石田三成等担任进攻任务。
  
  西北城门皿尾口——守卫方:筱坏山城率其余步卒杂兵共二十五人。进攻方:中江式部少辅等共计五千人。
  
  大手门行田口——守卫方:岛田出羽率其余步卒杂兵共一百二十人。进攻方:由攻破其他城门进入的部队趁势攻击,不配属专门进攻队伍。
  
  此外,八座城门中的西城门持田口由长盐因狱率步卒杂兵共二十五人把守,但三成考虑“持田口是用来诱敌逃走的,不必进攻”,故而也没有配属进攻队伍。这倒不是出于什么善意,攻城之际留下一个空隙,这在战国时期是极为通行的做法,三成只不过因循了这种陈规而已。
  
  军事会议上,和泉操着激动的声音在议事大殿里嚷道:“我不需要火枪队!丹波,给你吧。”照和泉的想法,弓箭、火绳枪之类老子不需要,丹波或许用得着,因此他起劲地让给别人。
  
  “还是这样叫人讨厌。”丹波感觉和泉小孩子般的态度有些异样,他爽快地接受下来:“好吧!”军事会议基本上由丹波主导,对于军事一窍不通的长亲,只能在诸将发言时缄口无语地轮流看着他们。
  
  “丹波,别对我的战术指手画脚!”和泉情绪激动地威胁丹波。但是,丹波早已在内心决定了:“只能这样子。”对于领命负责守卫各个城门的主将,都给予了作战指挥的全权,唯有一个要求,就是死守城门。对于成田家的家臣们来说,这是最合适的做法,因为他们极富独立精神,要是动不动就强调服从命令和军纪约束,反而会使其士气低落,战斗力锐减。而这一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不负责任的方针,要真正贯彻起来,最适合的主帅便是长亲。
  
  “怎么样?”丹波环视了一下诸将,“尽管兵员数少于敌方,但是地利、人和都在我方,只要充分发挥出我军优势,使出我们独特的战术,照样能够取胜!”这时候,有一个人却像被众人忘记了似的。
  
  “那我守卫哪里呀?”长亲开始发话了。在场诸将都吓了一跳。像他这样的主儿到哪里都只有让人吃不消。所以大伙儿都低下头去不接茬。韧负等几个人装模作样地说道:“那么,我就先去布置了。”准备赶快逃离。
  
  “主帅当然是老老实实地待在主城堡了!”丹波大喝一声。
  
  “噢。”长亲老大不情愿地点头答应着。众人这才得救。
  
  “我军必胜!”丸墓山下的营帐中,三成对着诸将宣言道:“一部分人马增援小田原城去了,所以忍城内应该只有少数的人马把守。明天一早发起攻击,诸将立即回到各自阵中。”取胜是理所当然的。《改正三河后风土记》等书籍强调攻城之难,大都写道:“要害之处以十攻其一。”然而,三成不止是以十攻其一,而是以更大的兵数之差——四十甚至更多攻其一。
  
  这天夜里,成田家的重臣们分头出城向八方散开。
  
  “兵马数实在不够啊。”丹波策马驰过长满绿树的第三城堡时心中有些悔意。
  
  “不要紧吗,我们这样不跟长亲殿下打个招呼?”与丹波齐头并进的韧负,在阵阵得得的马蹄声中高声叫道。
  
  “不要紧。”丹波是要瞒着长亲出城去动员百姓参加守城。为此,他将重臣们派往领内的各个村落,自己也亲自跑去数个村子作动员。如果让长亲去各个村子动员,估计百姓不买他的账,只能落得个垂头丧气、无功而返的结果。
  
  “那个混账动员得动百姓吗?”丹波叫道。“听着,万一村子里有敌军的话,赶快撤回去!”原本就做好了投降关白准备的成田家,战前自然是龟缩在城中,对领内百姓压根儿就没有作什么动员。而此刻,各个村落里说不定已经有敌军的人马潜人。
  
  “知道了。”韧负很不以为然地答道,随即加快速度,往前驰去。
  
  “和泉!”丹波又回首朝后面喊道,“对百姓不必和颜悦色。”这就是封建时代的武士,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领主一声令下,就有权征召领民参加战斗;或者即使不直接参战,但命令其担负运送武器和军粮的任务,也是天经地义的。在这一点上,丹波与这些领主没有任何区别。
  
  “如果拒绝,就砍下两三颗人头,务必将他们驱赶进城!”丹波决心下得非常自然。和泉也同样:“知道。”说完,和泉与丹波分道扬镳,往大手门方向驰去。出了下忍口,丹波与韧负也分成了两股,丹波拨马朝乙名太兵卫所在的下忍村而去。
  
  对忍城的动静,三成自然不可能没有觉察。可是三成听了哨兵的报告后,只是从床上支起上半身,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随他去好了。”他似乎对这件事情毫无兴趣。三成极度厌恶自己的兵士骚扰敌军领内的普通百姓,为此他还发布禁令,严禁兵土闯人寺院等地,并且设法让敌军领内的百姓知晓。
  
  专门收录武藏国发布的各类公告的《武州文书》,其中就收有关白的军队在进攻忍城时所发布的禁令,这是发至成田家的祖祠、距离忍城以西约五公里的龙渊寺的一则禁令,内容是“禁止骚扰百姓”、“禁止放火”、“禁止无理刁难庶民百姓”等三项禁令,以及“如有违反,将速严处”等字样。忍城所领的百姓在敌军迫近时之所以没有仓皇出逃,这些禁令也是原因之一。
  
  三成一方面发布禁令,另一方面对忍城领下各村落只是派人从四周监视,而严禁兵士擅闯百姓家。因此,攻城兵士不得不加紧修筑兵舍,一般战争中常见的烧杀奸掠等现象几乎没有发生。三成直属的兵士们在这个主将严厉的日常管教下,早已经习以为常,对这些禁令自然忠实地执行,而协同作战的其他将领下属的兵士中却多有不满之声。此刻,由三成家臣引人营帐的先锋偏将,就是对三成的做法有所不满的其他将领属下的家臣。
  
  “就让百姓们入城好了!”三成如此说道。——这家伙不懂得作战哪。先锋对三成很是瞧不起。然而,事实证明三成是对的。跟随秀吉攻城略池多年的三成,清楚地知道城堡最终陷落几乎都有相同的唯一的理由:“是从内部开始崩溃的”。多而无用的困守人马,只会将粮食分散而吃尽。一旦军粮断了,就会出现各种投降的流言,城内兵士个个变得疑神疑鬼,凡是被认为是内贼的人都会被清肃。最终,守城主帅面对如此情形,也不得不打开城门,拱手降敌。
  
  “百姓是不具备战斗力的。”三成如此认为。百姓参战大多是出于不得已。忍城的武士如果胁迫百姓入城参战,只能是多一些与其争夺粮食的饭袋而已。哨兵轻蔑的表情没有逃过三成的眼睛。不过,三成并没有斥责他,只是摇摇头,平静地解释:“城内兵员越多,破绽就会越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看来忍城的主帅也没有多大能耐嘛。三成多少有些沮丧。然而自古以来,城池的坚固程度无不取决于其主帅的气度,倘若胆敢驱使百姓入城死守,则其主帅的气度则非同一般,小觑不得。
  
  丹波能够轻易地潜入下忍村,进到乙名太兵卫的家中,正是由于三成不以为然的结果。
  
  “把村里的百姓全都叫来集合!”太兵卫趴在屋子里的泥地上,丹波站在他面前威严地命令道。没多久,下忍村的村民们都集中起来了,千代和千鸟也膝盖挤在一块儿坐在泥地上。
  
  “成田家决心与关白决一死战。因此,所有百姓立即入城,闭门守城,如若耽误不肯入城,立即烧了整座村子!”待村民们在屋子中央围坐下来,丹波立即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大声地宣布。村民中间顿时发出一阵喧嚷。太兵卫定了定神,打定主意,他神色严厉地看着丹波责问道:“不是说不交战了吗?”
  
  “有什么不满吗?”猛将正木丹波怒目圆睁,盯着太兵卫厉声喝道。众人心头一紧,不敢吱声。可是,太兵卫不愧是出生于武士故乡武州的老者,他可不怕这一套。
  
  “要我入城,恕老夫不能从命。”他毫不含糊地说道,“百姓又不是傻瓜,成田家的失败是板上钉钉的事,谁都看得出来。正木将军,难道你要置家中老小、家臣还有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硬要把他们都牵进去赌一把么?”
  
  “身为一介百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丹波怒气冲冲,脸孔涨得通红。可是太兵卫毫不畏缩:“假如我说错了,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错了。”
  
  “当然错了!”
  
  “那么,请问是谁说了要交战的?”
  
  “是长亲!”丹波大声答道。太兵卫两眼朝天做了个怪模样,村民们也个个忍不住,眼睛直往天花板上瞧。
  
  “哈哈哈哈!”紧接着,屋子里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竟然有这样的玩笑!——村民们笑得前仰后合,差一点儿憋过气去。千代也在笑,就连四岁的千鸟都在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个主儿啊,真拿他没办法。”太兵卫用手拭去笑出的眼泪,强忍住笑,终于开口说道:“要是阿斗殿下说要开战,那我等百姓就不能不帮他一把了。大伙儿说对不对啊?”太兵卫振臂一呼,村民们纷纷响应:“是哩!”“那是没说的啦!”那态度根本不像是领主在强征百姓参战。
  
  调皮的小孩哭闹时,大人怎么说都不听,没办法,只好如其所愿将他喜欢的东西递过去。——此刻的情形就有点儿这个意思。村民们既不是慑于领主的威吓,战战兢兢地应征人城,也不是出于对一位善于体恤民情的领主的拥戴而人城。这些主观上都具有一种下对上的仰视。而驱使村民们同意入城一同困守的,绝不是这种从属的想法。——倘若我们不去,那个傻瓜能干成什么事情呢?村民们完全是出于一种守护那个混账的侠义之情而去的。
  
  “真的愿意入城吗?”丹波倒有些莫名其妙了。
  
  “当然啦!”太兵卫态度一变,笑嘻嘻地应道。随后他大声招呼村民们,命令各人不要忘记带好铠甲、刀枪之类。对于被迫冲向战场的百姓而言,他们唯一的一点点乐趣就是,从战死者身上私自翻拣和掠夺值钱的东西,尽管一再被勒令交出,但好多贵重物品还是被私底下藏匿起来了。
  
  “你们竟然还敢私藏着这些东西?”丹波显得很不高兴。太兵卫转身对着丹波凛然说道:“别看现在都是普通百姓,要是往上追溯起来,谁的血管中没有流淌着关东武士的血?”虽然有些夸张的成分,但太兵卫说的确是事实。忍城领内的大多数百姓都是武士的后裔,百姓也都将这些口头传说视为自家的光荣历史,十分喜欢夸耀。
  
  “所以,”太兵卫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请你不要再用这样的态度对我们!”
  
  “噢。”或许是被村民们的气势所压倒,丹波不由自主地回应道。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这却是发生在这位猛将身上的极为罕见的趣事。丹波回到城中,在第三城堡遇上自佐间村归来的韧负。
  
  “怎么样?”丹波停下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唉,真是一言难尽哪。”
  
  “喂,怎么回事啊,”和泉这时候也到了,他一面勒住马首一面说道,“两个村子一开始都不情愿,等我说出长亲的名字来,嘿,一下子就自告奋勇地同意入城了!”
  
  “啊,我也是哩。”韧负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那里也是一样。”丹波接口道。向陆续回来的其他重臣打听事情的经过,众口一词,都说起先无论怎么威吓,百姓就是不肯,可是一抬出长亲,便爽快地答应人城了。
  
  “他到底是何许人啊,那个混账?”和泉等人满腹狐疑,愣是弄不明白。据《忍城战记》记载,参加忍城困守战的武士及百姓共计三千七百四十人。而且不光是百姓,商人、寺院僧人等各色人等也都欣然人城,趁着夜色集结起来。这其中,还包括了不少妇女和儿童,三千七百四十人中,十五岁以下的儿童及妇女就占了一千一百一十三人。按照这一统计,实际的战斗力即十六岁以上的男人应为两千六百二十七人。就这样,忍城方面的守卫人马也只勉强及得上三成兵马的十分之一。
  
  “然而士气十分高涨。”吉继站在长野口外眺望着忍城,心里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极富运兵天赋的人,在追随秀吉东征西战的岁月中,渐渐养成了一种直觉,能够感受到士气旺盛的城池所散发出来的独特气息。此刻,吉继透过郁郁葱葱的森林,看到城头隐约闪烁的火把,他分明感受到守城兵士们的士气就像一团袅袅升腾的气焰一样。
  
  忍城的主城堡和第二城堡内,被手持火把的三千七百多名守城将土挤得满满的。丹波和长亲等人一起站在主城堡的城楼前,凝视着列队的兵士,仿佛看到整座城都变成了一团火焰。长亲向前跨出一步。他沉默了许久,开口说出一句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来:“对不住大家,我决意和关白交战了!”——这个混账!丹波用冷冷的眼神望着长亲,心想:这家伙真的要向百姓道歉么?果真这样,那就不要硬着头皮迎战嘛。
  
  丹波自顾自地在这里想着,长亲在旁边继续说道:“父亲临死前留下话来,要我等打开城门投降敌人。但是,我不想这样做,我要与他们决一死战!对不住大伙儿了!”百姓此时才听说代理城主已经死去。
  
  “你想说什么?这样会令士气低落的!”丹波悄悄喝令长亲住口。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马上就要开战了,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向百姓透露泰季的死讯有何益处?要知道,泰季可是百姓的精神支柱啊。身为主帅,此时难道不更应该表明一下他与敌人决一死战的决心吗?丹波想着,又偷偷瞥了长亲一眼,结果却令他暗暗吃惊。
  
  “父亲!”长亲口中喃喃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真是个‘阿斗殿下’啊!”站在长亲和丹波旁边的和泉及韧负心头一颤。谁都知道,长亲对父亲的敬仰和爱戴是无人可比的。他们二人看着长亲因失去父亲而悲痛万分的样子,感动不已。不过,丹波却不这么想。
  
  “他是真的哭泣吗?”长亲哭得像个小孩子似的,让丹波不能不心生怀疑,非但如此,他脑子里还掠过一个念头:“莫非他有什么企图?”倘若问长亲本人,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可是看看百姓们的反应,丹波实在无法拂去这样的怀疑。只见百姓眼见长亲痛哭流涕,无不为之动容,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得同武士一样,个个视死如归。
  
  “他在哭呢,那么大个人了。”聚集在第二城堡的百姓中,千鸟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悄声向母亲千代说道。
  
  “阿斗殿下的父亲死了呀。”千代擦拭着眼泪回答。太兵卫布满皱纹的老脸上,此刻更加显得沟壑纵横,“那个混账!”他一面啜泣着,一面在心里狠狠骂着抛下妻女一去不回的儿子加藏。加藏离家之后,既没有再回来与家人团聚,也没有入城参加忍城的守卫战。
  
  “各位乡亲,我们做人不能没有人情、没有出息啊!”这时候,千代身旁一位男村民大声喊道,他还高高举起了右拳,带头呼喝起来:“嗷——!嗷——!嗷——!”一开始众人没有反应,但在他的几度呼喝下,终于,在场的人齐声响应:“决一死战!决一死战!”呼喝声与响应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响,最后汇成了震耳欲聋般的咆哮。
  
  “这就是我预感到的那种将器啊!”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中,丹波浑身战栗,凝视着长亲的身影。或许丹波想得过深、过于复杂了,但他确实感觉长亲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一样,他对长亲的了解只不过是站在井台上向内一窥而已。
  
  “将这座城池置于敌人的位置,是不是错了?”吉继站在城外,听着城内震天动地的呐喊声,有些懊悔了。而就在第二天,这个可怕的预感终于变成了事实。


第三章:

  深夜,所有将士各就各位,分赴城门把守,新入城的百姓也往每个城门分派了数百人。《忍城战记》称,此外,还有妇女和儿童负责炊事,一日三餐送至各个城门,而年满十五岁的少年则手持军旗在城内各处驰骋,以迷惑进攻的敌人。就在各将到达各自指定位置的时候,甲斐公主从后庭来到了前殿。丹波等重臣在泰季的遗骸前宣誓拥戴长亲,回到前殿议事大殿之后,她从侍女口中听说了长亲宣布开战的细节。
  
  “那个长亲,真的宣布开战了啊。”甲斐公主略感意外,然而侍女的下一句话就更加令她吃惊了。
  
  “好像是阿斗殿下听说‘猢狲郎’要纳公主为妾,才忍不住突然宣布开战的。”
  
  “这是真的?”甲斐公主曾经多次向长亲暗示过自己对他的好感,长亲却总是傻呵呵的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去,难道他竟因为这个理由而决意开战?
  
  “我得去向他问问清楚。”甲斐公主懒得东想西想,胡乱猜测。她命令侍女不必跟随,便独自一人走过木桥去找长亲了。
  
  长亲在议事大殿里。甲斐公主透过拉门的缝隙偷偷往里面瞧,只见这个傻里傻气、五大三粗的男人正坐在上座房间,陵陵睁睁地抬头望着天花板。
  
  “真是大气难得的男人呀。”在别人看来一定是这傻瓜在发呆,而在甲斐公主的眼里,长亲却是个不拘常识、不理会惯习的孤高男儿。
  
  “那个使者说要让我去给‘猢狲郎’做妾?”甲斐公主闯进去,劈头盖脸地问道。
  
  “是的。”孤高的男人似乎对此毫无兴趣。
  
  “你宣布开战是因为我?”
  
  “不是的。”甲斐公主可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她猛地冲到长亲的正面,威胁道:“是这样的吧?”
  
  “不是说过了嘛,不是的。”
  
  “老老实实说,是不是这样?”甲斐公主大喝一声,跃到长亲身上,一把拧住他的两条胳膊,差点将他揿倒在地。长亲哪里是甲斐公主的对手,他双手反拧着,口中直叫:“公主,好痛啊!”
  
  “快说!”甲斐公主对着长亲吼了好几遍,长亲就是不说。终于,甲斐公主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混账东西!”她丢下这么一句,就冲出了大殿。
  
  “你这个混账!”甲斐公主跑过走廊时,口中不停地叫骂着。他以为我是谁呀?我可是人称美貌无比的甲斐公主啊!就连夺取天下的那个关白,不是也对我垂涎三尺吗?可这个傻兮兮的丑男阿斗,居然不把我当回事!骂着骂着,甲斐公主心里感到一阵空落落的。不知不觉中,她踏上了通向下忍口的道路,她知道下忍口的守将是韧负。韧负从下忍口的土墙上探出身子,朝城外观察着。
  
  “这一战将使天下人尽知我的军事才能!”望着城外点燃的无数火把和篝火,韧负求战心切,恨不得马上就冲出去跃向敌阵。韧负观察的,正是负责攻击下忍口的主将石田三成的阵势,不过此时,韧负还根本不知道敌将的名字。守卫下忍口的大约六百七十名兵士,既有武士也有平头百姓,而且绝大多数是老弱兵。这是韧负自己在军事会议上提出来的。他将自己下属家臣中的年轻力壮者,全都作为副将借给了其他城门的守卫将领。
  
  “不要紧吗?”丹波在军事会议上担心地问。然而韧负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没问题!”
  
  “韧负殿下,这儿就交给我们吧,你去歇息一下。”一名年长的兵士走近正在观察敌情的韧负身边,对他说道。
  
  “我睡不着啊。”韧负回转身,从土墙上下来,朝年长兵士微微一笑,朗声回答。与丹波等人不同,韧负在老人面前,不论身份高低,态度总是那么亲切。而这些老兵们也以一种对待自己孙子似的心情,和韧负共同迎接他生平第一次大战。“一定要帮助这位年轻人建功立业啊”,老兵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在战场上的经验传授给韧负,这些经验都是用汗水和鲜血总结出来的,着实令韧负受益匪浅。
  
  “像十文字一样的交叉枪法是不行的哟。”一位老兵对他说。老兵解释,“这种枪法在混战中很容易伤到自己胯下战马的眼睛。”
  
  “原来如此啊!”韧负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虽然他早已知道。韧负是个非常感性的年轻人,他觉得老兵们对他的这种关心比起那些经验来,更加令他感动,使他差点流下泪来。从主城堡大殿飞奔而出的甲斐公主,拨开人群来到阵前的时候,韧负正从土城楼上探出身子,准备再次瞭望敌情。

  “韧负!”甲斐公主嘴上唤着,脚下咚咚咚地大踏步来到城楼跟前。韧负从城楼上下来,甲斐公主在他面前停住了。
  
  “公主有什么吩咐?”韧负笑脸盈盈地问道。他的面容原本就像女人似的柔润姣好,微笑起来显得更加亲切动人,孰知这张笑脸正是甲斐公主想从男人那里得到的。在老兵们的众目睽睽之下,甲斐公主展开双臂勾住了韧负的脖颈,出人意料地将芳唇贴到了韧负的嘴唇上。韧负两眼瞪得大大的,拼命地想逃脱。
  
  “嗷——!嗷——!”老兵们则发出一片喝彩声。
  
  “噢,太棒了!这就是我们赴黄泉之路的礼物啊!”老兵们感叹着,将已经睡下的兵士纷纷叫起来,一同目睹这一幕。被叫醒的兵士们加人之后,欢声更响了。然而,甲斐公主的嘴唇依旧贴得紧紧的。等到甲斐公主的嘴唇终于松开时,韧负浑身上下的生气仿佛都被吸走了似的,他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
  
  “好好干!”甲斐公主甩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韧负眼睛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却不知道看没看见她的背影。
  
  “韧负殿下!韧负殿下!”一名老兵嘻嘻笑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韧负。韧负如灵魂出窍般目瞪口呆,“嗯”、“啊”地胡乱应了几声,隔了许久,才说出一句:“我去睡一会儿。”便摇摇晃晃地往森林中走去。
  
  天亮了。东方既白,天空一片湛蓝澄澈。三成在众将的簇拥之下登上了丸墓山。居高俯瞰,长野口方向是大谷吉继的六千五百兵马,佐间口方向是长束正家的四千六百兵马,下忍口方向是石田三成自己率领的七千余兵马,各路兵马已经将忍城及其周边的农田都装进了一个大袋子,包围得严严实实。各队方阵像用彩色画笔泼描而就似的,呈现出不同的鲜艳色彩。现在,只要三成一声令下,这些兵马就会像发狂的怒涛一样,一浪一浪向忍城扑涌过去。
  
  “给我打出威震天下的气势来!”三成意气风发地大声喝道,随即命令向各方阵传令发起总攻击,自己也跨马朝下忍口方向驰去。佐间口城门上,丹波率领七十名骑兵和从和泉那里借来的火枪队,再加上人城支援的百姓,一共四百三十余人正严阵以待。
  
  “开始了!”丹波骑在马上喃喃道,然后他命令步卒打开城门,自己一个人放胆驰出城外。
  
  “这就是关白的大军啊!”走出城门不远,丹波勒马停住。视线中四面八方全是敌兵。丹波攥紧了朱枪,凝视着敌人的大队兵马,与对方的距离不过只有二百间(大约三百六十米)。坐镇于中军的正家也在进攻的兵马中眺望着丹波。
  
  “这个乡巴佬!”正家对于令自己陷于惊恐境地的忍城武士们恨得咬牙切齿。他看清楚丹波的身影后,转身下了命令:“准备!”一声令下,担任先锋的火枪队一齐涌入麦田,将刚刚露土的麦苗践踏得东倒西歪。进入忍城的道路只有一条宽仅二间的田埂路,然而正家可不理会这些,他命令人马不论在麦田里还是在田埂路上,同时齐头并进。
  
  丹波望着渐渐逼近的大军,一动也不动。别看丹波是员猛将,他还是个非常讲究穿戴的人。平日里他就喜欢穿一身黑色的铠甲,今天也是一身黑色铠甲,并且特意选了一匹乌黑的铁骢马,连马鞍、脚镫也是清一色的黑色。全身漆黑的装束,与他手里那支朱红的朱枪真是绝配。
  
  “莫非是他?”首先注意到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的丹波的,是正家手下的偏将、以精于枪术而闻名的山田带刀。
  
  “那个手持朱枪骑在马上的武士,大军逼近却一点儿也不慌张。他或许就是大名鼎鼎的正木丹波哩。”山田提醒着并辔骑在马上的正家。
  
  “正木丹波?”正家清清楚楚记得丹波的名字,可是,他却摆出一副“我怎么会去记这些个乡巴佬的名字呢”的姿态,故意反问了一声。
  
  “八年前那一战,将泷川一益将军击败的,就是他呀!”泷川一益代行关东管领之职领命征战关东之后不到两个月,就发生了“本能寺之变”,信长被迫切腹自杀,北条家趁机进攻泷川一益。成田家也参加了对泷川一益的进攻,当时一马当先率先冲入敌阵的就是丹波,他与泷川大战数十回合,最终泷川不敌丹波落荒而逃。
  
  “碰到个浑身上下漆黑一团的恶魔!”泷川一益捡得一命逃回居城伊势长岛城后,依旧惊魂未定,浑身直打战,口里反复地念叨说碰到了一个漆黑的恶魔,手持一杆溅满鲜血的枪。这件事情在信长的旧部之间也流传开来,但凡武士大都听闻过,于是正木丹波的名字一下子变得如雷贯耳。——连这个也不知道么?自小练习枪术的山田,对于不甚看重武艺的正家的家风很不以为然,他乜斜着瞟了正家一眼,差点儿忍不住脱口而出。
  
  而这一边,丹波已经看出了敌军布阵上的破绽:“真是不懂兵法啊。”敌军将火枪队排成长长的一列,一点点向前压进。忍城外深浅不一的麦田可谓天然的陷阱,敌军踏入这里便无法保持阵形,整个队伍歪歪斜斜的,形成一道扭曲的弧线。
  
  “先从这儿打开缺口!”丹波冷静地拿定主意,转身回到城门内,立即对火枪队下达命令:“你们带上种子岛枪【种子岛枪:即火绳钧枪,一种火绳枪。日本最早的火绳枪是1543年葡萄牙人漂流到种子岛时带入的,领主种子岛时尧向葡萄牙人购买了两支火绳枪,然后命家臣研究仿造,故称为“种子岛枪”——译注】,和骑兵共乘一骑!”这可是异乎常识的命令。
  
  当时的常识是,手持火绳枪的步卒都是徒步射击,而骑兵则是手持刀或枪在马上与敌人捉对厮杀,各展其技,绝不会含糊,因为这关乎武士的名誉。而丹波这道命令却置常识于不顾,兵士们顿时觉得自己的名誉受到玷污,怒气冲冲地不肯从命,骑兵尤其反应激烈,火绳枪手一靠近,便举枪做出欲刺的姿势,嘴里还嚷着:“谁答应你上来?滚开!”
  
  “混账东西!”丹波厉声喝道,他甩开枪缨,挥起朱枪,对着嚷嚷的骑兵道:“谁要是还在乎骑兵的什么狗屁名誉,我马上先挑了他!”看到丹波铁青着脸,语气低沉但是威势十足,骑兵们不敢再违抗,只得一面怒气未消,一面伸出一只手,将火绳枪手拽上马来。于是诞生了一支奇妙的双骑骑兵火枪队。丹波自己却不让火绳枪手骑上来。
  
  “丹波殿下你呢?”被丹波刚才用枪指着的兵士不服气地问。
  
  “我不需要!”丹波冷冷说道,“随我来!”说完,便夹紧马肚疾驰出城。
  
  “骑兵火枪队!”看到丹波率骑兵队突出城门,山田带刀情不自禁地叫起来。——骑兵火枪队。对成田家的武士们来说或许是闻所未闻,但并非前所未有,不过以前通常只有一人骑在马上,先手持火绳枪进行射击,然后拔刀往前冲。然而此刻山田看到的,却是骑兵手里持一支火绳枪,火绳枪手也持一支火绳枪,一匹马上总共有两支火绳枪,火力自然大增。山田立即明白了丹波的意图,与此同时,他差一点儿想揪住身旁的正家狠狠揍他几下。
  
  “劝了几次就是不听,非要摆成这种阵形!”山田再三忠告,可正家依旧我行我素,为了扩大攻击范围,他硬是命令火枪队排成一队横列前进。
  
  “万一一齐射击不中,对方的骑兵火枪队瞬间就可以冲到眼前。”山田想到己方的兵士眼看着就将成为敌人火绳枪的靶子,顿时不寒而栗。这时,丹波的骑兵火枪队已经在田埂道上排成一队,渐渐往这边逼近,八十间、七十间、六十间……看到敌人逼近,正家有些慌了神,他急急地下令射击。
  
  “且慢!现在还不是射击的时机!”山田朝正家大声吼道。
  
  “休要多嘴!”正家回敬道,随即下了命令:“射击!”
  
  “……”山田彻底失望了,他丢下正家,拨开乱哄哄的兵土,自顾自策马朝队伍的先锋驰去。
  
  五十五间——

    测算着自己与敌阵间距离的是丹波。数到五十五间,丹波将马急停下来,瞪起双眼挑衅地望着敌方,那稳如泰山的气势恰似从前的上杉谦信。

  “尽管来射吧!”丹波在心中暗自发狠道。这时候,随着一阵砰砰声,视线中四面八方的敌人的枪口一齐喷射出火焰来。五十五间相当于百米,这也是火绳枪的有效射程,丹波正好在它的射程之外勒住了马。射向丹波及其骑兵火枪队的无数颗子弹,击中了他们脚下的泥土,进起一团团土雾,而击中麦田的则溅起串串水花,土雾和水花将丹波等人的身影从正家眼前完全遮蔽。等到丹波的骑兵火枪队再次露出身影时,却该是正家惊恐不已的时候了。丹波等人毫发无损。
  
  “轮到我们了!”丹波两眼发亮,回头朝着后面骑兵火枪队大声喊道:“趁敌人装填完弹药之前,突人到射程内,把敌人给我射杀尽!”火绳枪装填弹药的作业极为费时。先要将火药装入枪管,接着塞人弹丸,再用一根细长的送弹棍将火药与弹丸捣紧实,然后往火绳前面的火药池里装入引火药,才能点火发射。火绳点燃引火药后,在枪管内蔓延至发射火药,引发其爆炸,从而将弹丸射出。其烦琐程度在战场上简直要令人发疯。
  
  丹波的目的便是趁着敌人装填弹药的空隙,突至敌阵近前,将敌人的火枪队一举消灭掉。不过,有一个人却看穿了丹波的如意算盘。这个人便是山田带刀。丹波率骑兵队向前猛突的时候,山田也从阵中跃出,沿着田埂小道正迎候着丹波。
  
  “前方可是正木丹波殿下?在下是长束家偏将山田带刀。请与我比试几个回合吧!”山田背对着正在装填弹药的己方火枪队,大声朝丹波呼喊道。

  “哟!”丹波勒紧缰绳,停住马,“我军的对手,就是那个使者长束正家吗?”丹波心中不禁大喜。
  
  “现在射击还稍早哩。”从后面赶上来的骑兵也建议道。
  
  “当然还早。”丹波回答,可是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情:我倒非要与他比试比试枪术。决战刚刚开始,这只不过是首战,敌人倚仗着兵强势众,以多凌少,小瞧我军。假如此刻用火绳枪结果了这个大声挑战的勇士,敌人会怎么样?一定会认为我方缺少武士、缺少武艺,从而只会更加激起他们勇猛无敌的斗志。所以,必须以压倒敌人的武艺堂堂正正地同敌人较量一番。丹波瞬间便拿定了主意。
  
  “看我马上挑了他。你们稍等一下再开火!”丹波朝骑兵火枪手们命令道,随即催马直奔向山田带刀。细细的田埂小道上,丹波同跃出己方队伍的山田对峙着,两人的距离大约是四十间。
  
  再看下忍口这边。三成下了丸墓山,站在七千余众兵马的中军,眺望着城门和城墙后方郁郁葱葱的森林。城墙上,可以看见数十面军旗迎风招展,并且在忙忙碌碌地移动着。然而仔细观察,它的移动却有些奇妙:好像沿着固定的路线,非常有规律地移动着。
  
  “你觉得那些军旗是怎么回事?”站在三成身旁的偏将贝塚隼人轻声问道。这个贝塚,身材魁梧,长着一副武士的凶猛相,却性格沉稳,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即使身陷恶战,他也照样一语不发,闷着头只顾斩将杀敌,那冲锋陷阵的雄姿给身后的步卒带来极大的安心感。
  
  “一定是疑兵。”三成一下子就看穿了,“这是为了掩盖人少兵寡才不得不想出来的主意。那些百姓除了假扮疑兵还能做什么呢?”三成说完,命传令使驱马去向先头部队传令,叫兵士避开麦田沿田埂小道朝前进发。三成唯恐一旦踏入深深浅浅的麦田,队伍会溃不成军。
  
  “敌人来了!”从城楼上伸出头向外探察敌情的韧负叫道。田埂道上,大约三百来名敌军先锋,手里撑着避弹的竹笠,正一点点朝城门逼近。韧负欢呼雀跃地向老兵们大喝道:“叔叔伯伯们,给我狠狠地打啊!”老兵们也为韧负的勇敢而感到振奋,一面高喊着“好啊!好啊!”一面跟随着韧负冲向城门。韧负手下全都是步卒,他们好像前去看一场热闹的好戏一般,乱纷纷地挤作一团。
  
  “怎么回事?”三成看见打开城门冲出来一队杂乱不堪的人马,不由得愣住了。凝神看去,冲在最前面的武士看上去个头矮小,细看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呢。身上的铠甲好似源平争霸【源平争霸:日本平安末期(11世纪末)源氏与平氏争夺天下,源氏获胜后建立镰仓募府,开创了武士政治——译注】时代武士所穿的那种笨重的大铠甲,银光闪闪的兜鍪配上一顶锹形头盔,像两只角一样左右戳出来,让人看着感觉实在滑稽。再看他身后,尽是些老迈的兵,尽管竭力挺起胸膛,做出威严的架势,但也只能给人惨不忍睹的印象。
  
  “年轻力壮的武士全都去了小田原城哩。”三成心里倒生出几许怜悯,仿佛面对一个可怜的小孩似的。正在此时,源平争霸装束的武士学着老一套腔调,用清脆的声音自报起家门来:“远处的人竖起耳朵听着,近处的人睁大眼睛看好了,我是守卫下忍口的大将、毗沙门天的化身、战争天才酒卷韧负!对面要是武士的话,请速速报上姓名来!”
  
  “这算什么呀?”三成的怜悯达到了极点。只有以往战绩辉煌的武将才配自报家门,而这黄毛乳儿一看就是第一次上阵,竟然还敢自诩为毗沙门天的化身?
  
  “嘿,真是可笑!而且连匹马也没有。”三成叹息一声,朝自诩毗沙门天化身的武士大声说道:“主将石田三成。我看你可怜,就叫手下有点儿位阶的勇士来与你一战吧。谁愿意出战?”当时的武士要是听到主将三成这样说,谁都会坐不住,必定自告奋勇出战的,因为个个都对自己的武艺充满了自信。只听一声:“我愿意出战!”贝塚隼人两脚一蹬,纵马跃向前去,其余的人自然就不再争先了。贝塚就是这样不甘于后的人。三成刚才讲那番话的时候,心里也是属意于贝塚的。
  
  “我的对手竟是敌军主将?”韧负听了三成的话,心中一阵狂喜。对于一心追求与更强、更有威名的对手较量而奔赴战场的武士来说,这不是最理想的对手吗?要将我的武略亮给敌方主将好好瞧瞧。韧负在心中暗自兴奋的时候,贝塚已经拨开前面的先锋来到阵前。贝塚一直到了距离韧负数间的地方才停下来。“石田麾下偏将贝塚隼人。”他平静地说道。至此还没什么反常,可是他接下来的举动却令韧负吃了一惊。只见他扔掉手中的长枪,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咦,你为什么下马?”韧负不由一脸认真地问。

  “骑在马上胜了你,传出去岂不是有损我的武名?”贝塚笨嘴拙舌地说罢,从腰间拔出大刀平举起来,将刀尖指向韧负的咽喉。贝塚对刀术情有独钟。在剑术兴盛之前的那个时代,三成手下的所有人都对他这种奇怪的爱好感到不解。贝塚的姿势非常美。下盘稳稳地站立不动,腰板挺直,上身的力量全都蓄积在背部,因而双肩放松,虽然身披铠甲,但是肩膀的位置却看得出稍许有些下坠。这是武术中最适于力量爆发的姿势,贝似乎对此颇有心得。然而,韧负却对此一窍不通。
  
  “比和泉还要硕大哩。”身后的老兵们眼见对方巨大的身躯,都在为韧负捏一把汗,可是韧负却好像不怎么在意。第一次临阵的韧负,此时就像一位棋手在凝视着棋盘一样,显得出奇的冷静。韧负也扔掉长枪,拔出大刀,端好架势。贝塚待韧负摆好姿势后,说了声:“我来了!”便跃向前来。步法轻柔而迅捷,看上去就像是轻轻滑过来似的,让人不得不感叹其优雅美丽。
  
  佐间口城门前,丹波与山田带刀同时使劲磕一下马肚子,两人胯下的战马立即腾身往前跃去。丹波和山田都伏低了身子骑在马上,以加快马的奔跑速度。两人在田埂道上一条直线地急速接近,但是谁也不想避开对方。丹波在山田举枪直刺过来的一刹那前,握住枪柄中间,举起长枪在头顶上抡了一圈。
  
  “看,正木殿下的绝招使出来了!”从佐间口的城楼上探出身子观察外面情况的兵士们一齐发出喝彩声。每次交战,丹波总是身先士卒突入敌阵,几乎每次都是拿下头功。而每次突入敌阵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必定要做一个抡起枪在头顶上舞一圈的动作,兵士都将其视为丹波充满信心的举动,“看正木殿下如此从容,可见敌人没什么可怕的”,于是纷纷勇敢向前冲去。其实这并非是丹波从容自信的表现。
  
  “手脚听使唤么?”他只是如此想而已。心里是不是害怕,是不是因害怕而引起手脚紧张,使不上劲?丹波只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拼命做这样的举动。此刻,丹波抡起长枪挥舞一圈后,将枪尖指向山田的咽喉,然后停住。
  
  “使得上劲哩!”身体内热血沸腾,但是头脑却像冰一样冷静,体脑一心,手眼一体。
  
  “没问题!”丹波张开大口,像只野兽似的咆哮起来:“今天,要让敌我双方都瞧一瞧我正木丹波的武勇!”《忍城战记》中花费颇多笔墨大书特书的丹波的武勇,在转瞬之间便结束了。随着丹波的一声咆哮,山田的视线从丹波身上稍稍偏离开去。
  
  “瞧好吧!”丹波瞪大了眼睛。战马随着骑手的视线而行动。山田的视线,从面对丹波的一条直线上朝胯下的战马稍稍偏去,战马随即作出反应,与山田的身体间出现了一丝空隙。
  
  “躲开了啊!这下你可完蛋了!”丹波高声叫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枪朝山田刺去,顿时刺穿了山田的咽喉,接着手腕一拧,将横穿进去的枪尖往上挑起。只见山田的头颅高高飞向空中,而载着无头身子的战马失去重心,一头扎进了深深的田里。敌人的先锋部队被这瞬间发生的事情吓蒙了,呆呆地站立不动。前方视野开阔。丹波一点儿也不放慢马速,直朝敌人的先锋部队冲过去,霎时间便到了跟前。
  
  敌人的火枪手还没装填好弹药,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丹波。这是发生在夏天的事情。一个浑身漆黑的恶魔,在灿烂的阳光包裹下,居高临下,瞪着双眼恶狠狠地注视着自己。火枪手立即丢下手中的火绳枪,甩开两手,噼里啪啦地四散逃命,但是双脚却陷人泥田里拔不起来,而且越挣扎陷得越深。
  
  “马队往前冲!”恶魔朝身后的骑兵火枪队命令道。——原来如此啊!正家望着蜂拥而来的骑兵火枪队,心里已知先锋部队情况不妙,他深为自己没有听取山田的忠告而懊悔。先锋部队一起往后溃逃。田埂道上的倒还好,行进在麦田里的可就惨了,深一脚浅一脚的哪能轻易地转身逃跑。有的火枪手急急地往枪管里装填弹药,但终究是来不及了。
  
  冲至敌军先锋部队的骑兵火枪队,齐刷刷地朝敌人举起了枪口,七十条火绳枪各自瞄准了目标。丹波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命令道:“把弹丸射向动弹不得的敌人好像有些可怜,不过这也是武士的惯例,把他们全都给我射杀掉!”骑兵火枪队的枪口一齐喷出火来,随即,骑手与火枪手交换手中的火绳枪,再次朝敌人射击。
  
  和泉把守的长野口,情势十分危急。守卫长野口的兵士一共只有三百五十人,人手严重不足。——这可是没辙了。听着不间断的枪声,和泉知道情势不妙,他摊开手脚,背靠在城墙上,决定暂时放弃还击。
  
  “你们也先离开那儿!”和泉命令兵士们不要从城墙上探出头去,然后闭起眼睛,像是在打盹儿一样。这时,传令使从佐间口策马而来:“正木殿下已经挑了敌军一名偏将!”
  
  “是吗。”和泉面露不悦之色,用手指着城墙外,“这里是这副模样,你来看!”传令使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妈呀!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隔着十间开外的忍川,敌军大约有一千名火枪手,分成三个梯队,交替射击着,火力一刻也不停息。敌人的火枪队已经抵达忍川的对岸岸边。和泉按住传令使的头,将他按到城墙后面躲避起来:“三个梯队交替射击,这虽是老套的战法,不过却很奏效哩。看来这个敌将还蛮会打的嘛。”
  
  十五年前,织田信长在长筱之战【长筱之战:天正三年(1575年),织田信长、德川家康联军与武田胜赖军在三河长筱进行的一场激战,联军大胜。织田军的火枪队以独特战术压制了武田军的马队,给以后的战术、战法带来划时代的改变。——译注】中首次采用了这种梯队式的不间断射击战术。和泉所说的老套战法,却在进攻敌人城池时发挥出了切实有效的作用。
  
  运用这种老套战法的进攻方大将,就是大谷吉继,所率兵力是六千五百人。吉继骑马立在中军,双手交叉,远远眺望着由火枪队组成的先锋部队的动静。看到城内的守敌被火力彻底压制住,缩在城墙后面不敢探头,吉继下达了突击命令:“是时候了。给我把城门撞开!”先锋部队立即分成两列,从后面推出一根用来撞击城门的巨大圆木。这根圆木,是秀吉从前线指挥部所在的早云寺里特意挑选的,又粗又长,正好用来攻城。
  
  城内毫无还击,因而圆木很轻松地便突进到了长野口城门前。借着突进的势头,兵士们越过木桥,“轰——轰——”开始用圆木撞击城门。城门被撞得吱吱呀呀直响,并且剧烈地摇晃,和泉这才睁开眼睛。
  
  “来了!”他吩咐传令使:“等敌人火枪队渡河了就告诉我!是全部!”说完,他跃上静静地候在旁边的高大的枣红马,迎着城门飞驰而去,背对着兵士们,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城门。因为丹波赢得了使用朱枪的荣誉,所以和泉便将自己的铠甲统一成朱漆色,而手中一杆粗柄的长枪,则是乌黑的,手下人全都清楚他的用意。每逢出阵,和泉以他那出众的膂力横挑竖劈,全身溅满敌人的鲜血,整条长枪也被染成通红。

    “我的朱枪就是这个!”将血淋淋的长枪往旁边的喽啰怀中一扔,便是这个巨汉结束战斗的标志。此时,守卫长野口的兵士们看到和泉宽阔的朱红色后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定感。然而,“轰——轰——”的撞击声不断传来,兵士们还是不由得为之神色大变。
  
  “火枪队先不要开火!”和泉表情痛苦地大声问趴在城墙上观察敌情的传令使,“还没有啊?”一面是进攻的敌人在撞击城门,另一面,火枪队也在不断逼近城墙,第一梯队已经开始渡河了。河水很浅。
  
  “开始渡河了!”传令使朝着和泉大喊道。
  
  “是全部吗?”
  
  “不,才第一梯队。”
  
  “不是说过全部吗?”就在和泉怒喝的时候,又传来巨木猛烈撞击城门的响声,横在门背后的门闩几乎就要断裂了。
  
  如果说长野口的和泉是在苦苦招架,那么下忍口的韧负就几乎被敌人逼到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
  
  贝塚隼人手中的大刀使得是虎虎生风,上劈、下抡、横砍,每一次出手都是一击必杀。韧负好不容易躲过对方的大刀,但身上的铠甲不是被削去一截,就是被震得绽开了缝。随着贝的每一个动作,在韧负身后观战的老兵们总要发出一阵惊叫:“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啊。”韧负一面判断着自己的力量,一面趁贝贝塚抡刀欲砍的空隙,直直地挥刀朝对方劈去。不料,贝塚将大刀往上划了道半月牙形的弧线,韧负的大刀便腾地从手上飞了出去。
  
  “呀!”韧负心中暗叫不好。——这般不堪一击啊。贝塚只感觉可怜:“瞧这黄毛乳儿惊慌的样子。”然而心里可怜,手上却毫不松劲。使出浑身的武艺干净利落地斩杀敌人,这便是那个时代的武士风格。贝塚手腕一转,将划向空中的大刀径直朝韧负的脑袋劈下来。
  
  “不好!”韧负急急抽出腰刀,左手抵在刀背上,朝上勉强架住贝塚劈将下来的大刀。
  
  “韧负殿下,能胜吗?”身后的老兵们一面向后退着一面问。
  
  “你们看着还不明白吗?根本没有胜算啊!”
  
  “那就逃吧!”老兵们说道。韧负紧接着说出的话却令众人哄笑不已:“早就等你们这句话了!”韧负大叫着,将贝塚的刀隔开,拾起地上的长枪,转身朝下忍口城门败逃而去。老兵们也手忙脚乱地追着韧负往城内逃去。
  
  “这是怎么回事?”贝塚心中暗自生疑,“好像什么地方不对劲呀。”他没有在后面追击,只是拾起长枪,望着韧负逃走的背影。然而,韧负出乎意料的举动却引得进攻敌人的先锋部队也做出了意想不到的反应。田埂小道上的三百余名先锋等不及命令,便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朝下忍口方向冲去。与此同时,三成在后面也下达了命令:“想逃跑?立即趁乱出击,不要让敌人跑了!”海螺号、大鼓一齐怒号起来,大部队开始进入麦田,像波涛一样朝泥土垒就的城墙渐渐逼近。
  
  ——这或许就是敌人所期待的?贝塚看出了敌军的计谋,赶紧朝从身边跑过直扑城门而去的先锋兵士大叫道:“停下!追不得!”可是眼看猎物到手的兵士们,根本听不见他的叫喊。先锋部队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漩涡吸进去似的,源源不断地朝城门方向涌去。
  
  “糟糕!”贝塚也只好跃上马背,随着兵士们朝城门驰去。进攻方的先锋部队撞破城门,突入到了第三城堡内。守城的兵士大概早已朝主城堡方向逃窜,一路上几乎看不到敌人的身影。兵士们四处搜寻着,不断朝阴森的树林中央猛进,个个都不愿头功被别人抢了去,故而三百来人的先锋部队越追越急,离大部队也越来越远了。可是追了一程又一程,仍然找不见猎物。终于,兵士们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危险的境地,于是渐渐停止了追击,不住地朝望不到头的森林深处窥视着。
  
  “停下!”这时候,贝塚也气喘吁吁地策马赶到了。贝塚和兵士们一同四下张望着。

    “肯定没错!”贝塚凝视着幽暗而寂静的森林,猛然嗅到一股死神的气息。森林的暗处,无数双眼睛在闪闪发亮。三成的三百名先锋,被大约六百名忍城的守卫兵士包围了。六百名老兵手持长枪,一点点地逼近,将包围圈越缩越小,敌人只要稍有反抗,准保有无数支长枪扎进他的胸膛。贝塚一看,长枪的半数都是竹枪,但是枪尖却都用火烧制得锐利无比,足以刺穿敌人的胸膛。这时候,一名武士策马从森林的深处缓缓驰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耀在他身上。
  
  “是那个黄毛乳儿!”贝塚认出来者就是先前自报家门自称酒卷韧负的敌方将领,但横看竖看,同先前却是判若两人。年轻的武士骑一匹菊花青马,嘴角紧闭,用冷峻的目光朝这边注视着,他没有特别在意地凝视着贝,而是气势从容地扫视着整个战场,先前两人刀来刀往时的惊慌表情早已无影无踪。——真是威风凛凛啊!贝塚一瞬间竟忘记了生死安危,望着韧负的英姿看得出神。
  
  身披宽大铠甲的韧负,英姿飒爽,风度翩翩,宛若传说中的古代关东武士。韧负扫视着敌军,心里默默诵读着《孙子·计篇》中的一句话:——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
  
  “这是决定兵家胜负的第一步啊。”他心里对自己说道,随即大声地对兵士们下达命令:“给我半数杀尽,半数赶出城外!”六百支长枪齐齐杀到,刺、扎、挑……三成军的三百名先锋中的一半人马转瞬之间被杀死,贝塚也因只顾愣愣地欣赏韧负的英姿而被乱枪贯穿了胸膛。被故意“放虎归山”的另一半人马,掉转方向,朝城门外抱头鼠窜。
  
  “追!”韧负一声令下,拍马先朝穷敌追去,身后几十骑武士紧紧跟随着他。溃不成军逃往城外的敌军先锋兵士,在树林中拼命逃窜,很快与突入第三城堡的大部队迎头碰上了。
  
  “快躲开!”逃兵们怒不可遏地呵斥着,同时动手砍杀起挡在自己面前的己方人马来,大部队也被莫名其妙地冲荡着涌向城外。
  
  “怎么回事?”看着像决堤般从城门口溃散而出的人马,位于中军的三成高声叫道。只见城门四周,从里面夺路而逃的先头部队同由外面蜂拥逼进的大部队纠杂在一起,乱作一团,情势已经无法收拾了。这时,从城门内骑马追出一员敌将,正是先前那员意气风发的小将。
  
  “是他干的!”三成恨得咬牙切齿。马上的年轻小将举起了右手。霎时间,一度从城墙上消失的手持军旗的疑兵,纷纷从城墙上探出身子,端起火绳枪,朝这里瞄准呢!
  
  “原来是假装疑兵!”——中计了!这边三成正气不打一处来,那边韧负一声令下:“射击!”顿时城上火枪一齐开火,无数的弹丸呼啸着落到了乱作一团的敌军头上。情势万分危急,三成的兵马陷人了空前的混乱,整支队伍顾不得是狭窄的田埂道还是泥泞的麦田,狼奔豕突般只管逃命。
  
  “继续朝前追击,不要去管首级!”韧负一面厉声喝道,一面率先冲入乱成一锅粥的敌群中。
  
  “将军命令不要去管首级,不要割首级!”紧随韧负的十几骑武士也一面向身后传达命令,一面往前猛冲过去。那个时代,为了显示在战场上的战绩,就必须割下敌人的首级作证明。而此时,为了确保追击的速度,从而确保全军的胜利,韧负只能如此下令,兵士们自然也非常理解。韧负纵马驰骋在田埂道上,一路上举枪挑杀一个又一个敌人,追到麦田尽处,他转身朝跟随的武士们命令道:“散开!”于是,十数骑武士如十几把尖刀插人敌群中,就像利刃裁破薄薄的纸片似的,将敌群一道道地撕裂开来。直刺敌人的长枪上下翻飞,不断地割刺着敌人恐惧无比的神经。
  
  “隼人呢?他被杀了?”三成在人群中寻找着贝塚的身影,但此时贝塚早已不在世上了。非但如此,此刻极度的危险已经逼近了三成自己。拼命逃窜的大部队正朝着贴身侍卫守护的三成涌来,只顾逃命的兵士几乎已经不辨敌我了,甚至跟敌军没什么两样。从大部队中撤逃回来的传令使,冲到三成身旁大声报告:“看样子我军无法收拾了,兵败如山倒啊!”用不着他说,三成心里清楚得很。下忍口城门内,老兵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三成的兵马已经彻底溃不成军了。
  
  “那些步卒杂兵,真的都是些普通百姓吗?”三成凝视着眼前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终于,他用足气力大声命令道:“快撤!先且休整好了,再重振旗鼓!”说完,他拨转马头,沮丧地拍马而去。
  
  长野口。经过无数次剧烈的撞击,城门终于被巨大的圆木撞开了。进攻兵马先由火枪队齐刷刷地端着火绳枪一阵扫射,接着,骑兵队在马蹄急促的得得声中一拥而人。率领火枪队最先冲入城门的,是吉继麾下一个叫前野与左卫门的偏将。
  
  “大谷将军麾下偏将,先锋前野与左卫门!”前野高高骑在马上,为了留下他战场功绩的证明,故意放开嗓门大声地吼道。他两眼圆睁,盯上了全身披着朱红铠甲的和泉。巧的是,前野也全身上下以朱红铠甲裹住。

  “都退后!”和泉喝令兵士后退不要动手,他不容许手下兵士迎击敌将,自己挡在最前面,给兵士们做一面盾牌,同时一点一点往后退。在火枪业已比较普及的战国时代,主将和有一定位阶的将领冲在敌人面前,亲自挥舞着刀枪上阵杀敌这种事情已经很少见了,大都是在兵马的中央或稍后方,指挥步卒及骑兵冲锋,就像三成和吉继、正家等人那样。身为主将,冲锋陷阵在先,回军撤退断后,被视为不循常理的做法。
  
  《武林咄闻录》中记述了有关这方面军事常识的故事——据说黑田长政(曾屡次充任秀吉军使的黑田如水之子)与麾下副将后藤又兵卫不和,两人争夺战功,互不相让,为此,长政经常率先突人敌阵。部将栗山备后是从如水的时候起就一直追随黑田家的老臣,他对长政的做法非但毫不赞赏,而且每次都苦苦劝谏。对于栗山的阻挠,长政也只能一声不吭,从来没有辩解过什么“作为武士,这是理所当然的!”
  
  由此可以看出,战国时期,主将不亲自陷阵杀敌已经成为一种常识。然而,忍城的这些主将们,不论是武勇凶悍的丹波、和泉,还是膂力绵弱的韧负,却都奋勇当先,突入敌阵中。就他们来说,一定也想像三成一样,坐镇中军,从容指挥。但是总兵力仅有一千来人的成田家,人才严重不足,要想找个既能执行正确的战略,又能上阵斩杀敌人的将才,除了他们自身之外,恐怕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故而他们只能身先士卒,把如何诱敌深入,如何把握战机,一一地示范给兵士们看。
  
  在长野口的守卫兵士中,各方面都突出的人才唯有和泉。最优秀的武士冲在前面阻挡敌人,和泉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此刻,和泉像一道坚实的盾牌挡在敌人面前,然而敌军却在不断增多,眼看着挤满了长野口城门内,少说也有三百五十人。
  
  “还没有吗?”和泉朝趴在城墙上向外瞭望的传令使愤怒地喝问道。

  “才刚刚第二梯队哩。”传令使沿着城墙,和着和泉等人的节奏也在不断往后退,他一面后退一面叫道。守城的兵士仍在节节后退,与此同时,进攻的敌军则越来越多,差不多有六百来人,已将近全部守城兵士的一倍了。这时候,传令使高声叫道:“第三梯队开始渡河了!”
  
  “是时候了!”和泉转身向后吼了起来,“快发信号!”在节节后退的兵士最尾部,手持弓箭的射手们早已静候着和泉的命令,听见和泉的吼声,立即在箭头上点起火,一齐朝天空发射。带着火球和浓烟的火矢,远在城外的吉继也看见了。
  
  “那是什么?”吉继一面放下端着的胳膊,一面自言自语。这位日后的名将,此时还太年轻,一瞬的犹疑,令命运顷刻间天翻地覆。火矢是射向城外的信号。在忍川上游,距离进攻军队很远的后方,一道临时筑起来的堤坝截住了忍川的水流,因此,长野口附近的河水才显得非常浅。和泉在这里埋伏了数名身强力壮的兵士,命令他们只等城内信号,然后捣溃堤坝。
  
  此刻,兵士们看见天空中升起火矢,立即叫道:“信号!”随即抡起大铁锤,狠狠地朝堤坝砸去。蓄积得满满的河水顿时破堤而出,以席卷一切的气势向长野口猛扑过来。咆哮着一路奔涌的洪水,恰似一条狂怒的巨龙。隆隆的洪水咆哮声,传到了吉继的耳朵里。
  
  “不好!”他猛然醒悟过来,“命令先锋赶快后撤!离开河床!”向来举止优雅、慢条斯理的吉继,一下子乱了手脚。他高声喊着,急令兵士鸣金收兵,但是为时已晚。激流的咆哮声也传进了正在渡河的火枪队第三梯队的耳朵里。火枪手们慌忙从河床奔向岸上逃命,可是有的往忍城一侧的对岸跑,有的往己方一侧的后岸跑,霎时间,你推我搡,像一团无头苍蝇似的。奔涌的激流趁乱袭来,转眼就将河床上的敌兵吞没了,架在护城河上的木桥也被冲得不见了踪影。
  
  城门内外,先前蜂拥而人的吉继麾下的兵马目瞪口呆,一时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从洞开的城门涌进来的河水,将身后的同伴一个个卷走,城门外的桥也不见了。——退路断了!全身裹着朱红色铠甲的前野与左卫门看到身后的惨剧,顿时脸色煞白。正在这时候,“呔!”一个低沉粗厉的声音在他耳旁炸响。前野扭头再朝前方看,只见一个同样身披朱红铠甲的巨汉正站在面前,双眼可怕地瞪视着自己。
  
  “看哪里哩?武功一等的柴崎和泉站在面前,竟然往身后瞧,是什么意思!”和泉一面呵斥前野,一面大声吹嘘着。紧接着,和泉右手单臂轻挺长枪,以风驰电掣的速度直刺前野的胸膛,枪尖自前胸进从后背出,扎了个穿心透,前野登时毙命。来不及拔出枪,和泉用那双野兽般的眼睛朝四下里巡视了一遍,长野口城门内,大约相当于守城兵士一倍人数的敌兵涌了进来。
  
  “一定要彻底挫掉敌人的斗志!”和泉将浑身的气力运至右手腕上,用肘部为支点,右手做力点,一使力,将前野的尸骸从马背挑于空中。敌人吓得魂飞魄散,步卒也好,骑兵也好,有的当场便瘫坐在地上,其余的也是带着恐惧的号叫直往后面狂奔,最后面的兵士竟然莫名其妙地便被撞落到河里。
  
  “剩下来就是割敌人的首级啦!”和泉望着吓瘫在地的敌兵,残忍地笑了。他甩开臂膀一抡长枪,将枪尖上的前野抛落在地,随后大声下令:“对这帮京畿的混账没什么客气的,全部给我杀死!”他凶狠下令的模样,十足像个可怕的恶魔。

  佐间口这边,丹波命令骑兵火枪队一齐开火射击之后,情况稍有异样。原来一阵扫射之后,敌人的火枪队并没有被全部射死,剩下的射手们身陷泥泞的麦田里,但总算装填好了弹药。于是,敌军停止溃退,又返身逼向忍城一方的骑兵火枪队。
  
  “先退回城里吧!”丹波身后一名武士不安地说。
  
  “混账!”丹波扭头乜斜了武士一眼,“我还要取对方大将的首级哩!”说完,丹波将横握在手的枪向前一指,毫不畏怯地往前驰骋而去。只要突人敌人的阵中,对方的火枪队、弓箭队就不敢出手,因为一射就会误伤到自己人。丹波下令身后的火枪手迅速装填弹药,随即一声呐喊,向前冲人敌群。
  
  ——漆黑的恶魔袭来了!敌方兵士顿时一片惊慌。一度停止退后,重新集结逼向忍城火枪队的进攻兵士,站在田埂道上的沿着田埂道往后溃散,站在麦田中的则不顾一切地四下逃散。丹波在战场上就是具有这般令人惊异的武威。站在佐间口城上的太兵卫目睹了这一壮观的景象。丹波率领的七十乘骑兵火枪队突入敌阵中央,像乘风破浪的船在大海上劈开一道V字形的波纹一样,敌人的大队人马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么厉害啊!”太兵卫不禁战栗起来。
  
  “正木殿下原来如此勇猛啊!”太兵卫虽然也上过好几次战场,但是亲眼目睹丹波这般英勇无敌,还是第一次。

    “幸好我的脑袋还在哩。”他想起曾毫不客气地当面拒绝丹波动员村民入城的情形,不由得后怕,浑身直冒冷汗。
  
  坐镇中军的正家,在马上伸长了脖颈,也清楚地目睹了这一幕:“我军的兵马在做什么!”他拼命掩饰心里无比的恐惧,对身旁的家臣怒斥道。家臣也早已惊惶失措,只是找个理由辩解:“麦田出人意料的深,没办法前进啊。”
  
  “那沿着田埂路前进不可以吗!”正家怒不可遏地大声喝道。孰料家臣竟也提高了嗓门,恶声恶气地回了句:“那个恶魔不是占了田埂路吗!”一时也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家臣了。长束正家四千六百人的兵马,竟然被区区七十乘骑兵火枪队吓倒了。
  
  “要让他们恐惧的弦彻底绷断!”丹波瞅准了时机,头也不回地朝身后问了声:“弹药装填好了吗?”射手回答说装填好了。
  
  “准备!”丹波大声下令。进攻军队的紧张心理达到了顶点。
  
  “来吧!”丹波将手中的长枪朝前一送,握住枪柄尽头靠近金属箍的地方,对着敌军高声叫道:“别靠近啊,听好了,千万别靠近!谁胆敢靠近,我就叫他尝尝我这杆朱枪的厉害!”一面叫,一面挥舞朱枪像疾风似的横扫了一圈。只见寒光一闪,五颗人头同时飞向天空。敌人心头那根恐惧的弦终于绷断了。占据田埂的兵士拼命将身旁的人往麦田里挤,只顾着自己逃跑。虽说人多势众,但毕竟难免乌合,松散得很,丹波和骑兵火枪队四周爆发的恐慌,顿时蔓延到了整个军中。
  
  陷人麦田中的兵士们的恐惧更是没法提了。陷足于泥淖中跌倒了的兵士,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后面的人又被前面跌倒的兵士绊倒,自己也成为身后的人的踏板。到后来,有的兵士竟然为了自己逃命,故意推倒前面的人,将其踏在脚下而逃走。据说阵亡兵士中占第一位死因的,竟是“溺死麦田”!《改正三河后风土记》记载了当时进攻兵土溃败的情形:“进攻兵士四散溃逃,长束及速见、伊藤等尽力制驭,全军不听,遂败走。”
  
  “全军出击!”随着丹波一声令下,从佐间口城门涌出大约四百名兵士,朝溃散的敌兵追去。其中大多是百姓兵,这些习惯在泥泞的田中行走的村民,健步如飞。太兵卫也持着枪,夹杂在追击的人群中。忍城的守卫兵士越追越近,进攻兵士中有的竟一边逃窜一边哭泣起来。逃兵们跑过正家等人身旁,对他们不屑一顾,只管气喘吁吁地逃命。
  
  “怎么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哩!”丹波勒住马首,朝着如山崩潮退般四下溃散的敌军怒声吼道。正家被几个偏将护卫着,听见了丹波的怒吼。——那就是正木丹波啊!正家终于将丹波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脑子里了。正家的身旁,兵士们蜂拥着往回逃散。这时候,从三成军中赶来的传令使驱马停在正家面前:“石田家的军队已经撤退了!”
  
  “是吗?这么说石田家也战败了?”正家对于友军的撤退似乎很欢迎似的,他朝传令使叫了声:“如此,长束也撤了!”听见正家撤退命令的,只余他身旁的贴身侍卫数十人而已。
  
  长野口的吉继也决定撤退。
  
  “火枪队全军覆没也没办法了,赶快回撤!”他掉转马头,将依旧湍流不息的忍川撇到了身后。只听见城门方向一个声音高叫道:“想逃走么?”
  
  “怎么回事?”吉继回头朝城门看去,一名全身披挂着朱红铠甲的巨汉,双手叉腰,两脚叉开,威严地挺立在城门前。
  
  “那就在战记中记下来:忍城守城主帅成田长亲,长野口的守卫主将,就是我战功一等的柴崎和泉!”巨汉朗声叫道。
  
  “真是个怪物。”那个自称柴崎和泉的男儿,竟直率坦然地夸耀起自己的战功,并且要求敌方将其记录下来。脑子里除了战功,似乎什么都不顾,活脱脱一个当世的关东武士。不过,吉继对这样的男儿并不讨厌,甚至可以说非常喜爱。
  
  “大谷吉继明白了!”吉继大声应答,随后微笑着,吩咐身旁负责记录战绩的家臣道:“替他记下一笔吧。”
  
  佐间口的丹波见正家的兵马狼狈逃去,于是也令步卒先行撤回城内,自己与骑兵殿后。最后回到城内的丹波,受到了兵士们声如震天的欢迎。丹波骑在马上行进,用力点着头,回应兵士们的欢呼声。这时,从各个城门先后传来胜利的欢呼。丹波勒住马,微微抬起头,确认欢呼声传来的方向:“和泉和韧负也都胜利了!”不光是和泉与韧负,所有城门的战斗,都以守城兵士的胜利而告终。
  
  丹波在马背上拍了一掌,准备朝主城堡方向行进,却听见一声令所有兵士大吃一惊的吆喝:“喂,淘气鬼正木!”可是,待众人看清发话的人,却一点儿也不觉奇怪了。此人便是清善寺的怪僧明岭。明岭理所当然地等待着众人为他让开一条路,随后慢悠悠地走到丹波面前。他今天又喝醉了。
  
  “怎么偏挑这个时候出现呢。”丹波心里有些不耐烦。
  
  “哟,是和尚啊。”丹波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用威严的声音说道:“胜利了!”那神情俨然是少年时候打架得胜了一样。
  
  “什么胜利了?下次再进攻的时候就没这么轻松了!”明岭根本不把丹波的威严放在眼里,他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明岭说得没错。敌人一定还会再次进攻忍城的,因此,必须做好周全的防备。
  
  “那倒是。”丹波不得不表示赞同。可是,他内心却有几分不满。清善寺位于城郭内,倘若佐间口守不住的话,距离佐间口城门咫尺之遥的清善寺一带必将片瓦不剩。难道他不应该对我表示感谢吗?然而,数杯浊酒下肚、沉浸在心醉神迷境界中的明岭,仿佛对战争、寺院以及尘世间的所有凡事都了无兴趣似的。
  
  “能不能安静点啊?一大早的吵得人都没法睡觉了。”——真是个人物哩。丹波对他油然生出一丝佩服。他环视四周,只见兵士们一个个好像在聆听什么深奥的格言似的,都不由得点头称是。
  
  “噢。”丹波也不由自主地变得俯首帖耳起来。
  
  “你挡着路了!”这时候,千鸟挤开明岭,从大手门方向朝这边走过来。她双手颤颤巍巍地提着盛满饭团的竹篮,向兵士们走来。紧随在她身后还有一群妇女,每人手里都提着盛有饭团的竹篮。
  
  “小丫头,给我一个。”丹波弯腰对千鸟说。
  
  “不行!”没料想,千鸟很干脆地拒绝了他:“你骑在马上多舒服,这是给出了力打仗的爷爷们吃的。”小孩子似乎自有小孩子的逻辑,千鸟说得是义正词严,引得妇女们发出一阵哄笑。夹在妇女中间的千代想插到千鸟和丹波之间来,丹波用眼神制止了她:“没事的。”他接着将腰弯得更低,凑近千鸟的脸庞对她说道:“可是我也出了力的呀。”
  
  “真的吗?”
  
  “真的。”丹波答道。千鸟撅起嘴巴,认真地想了想,终于将竹篮朝马上的丹波递过去,表示“给你吃吧”。
  
  “谢谢!”丹波抓起一个饭团。突然间,明岭爆发出一声大笑,低着头的千代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妇女们都笑起来,兵土们也都跟着笑起来,所有人都笑起来。——不错!丹波对众人的反应感到十分满意。他在马屁股上挥鞭抽了一记,“士气真高!我们一定能取胜!”说着,一口朝饭团咬下去。
  
  丸墓山脚下临时修建起来的三成的指挥部里,溃败而回的将领们陆陆续续聚集过来。指挥部显得颇为简陋,一共只有两间打通的屋子。屋子中央,诸将围坐成一圈,总结起失败的原因来。先是从兵力损伤说起的。各路进攻人马中,死伤人数合计起来,超过了一千二百名。其中,损伤最为惨重的是进攻下忍口的三成军,有八百多名兵士或者战死,或者伤势严重,无法继续参战。而守城兵士,各个城门加在一起死伤不超过五十人。
  
  “问题就在那片麦田,可不是一般的深哩!有那片田在,我们即使拥有大军也无法发挥啊。”正家说。这一点,其他城门也不例外。各路进攻兵马都因为碰上深田,使得大队人马无法同时突进,相反却遭到忍城守卫兵士的突袭。
  
  “我觉得还是那些个乡下武士的奇妙战术奏了效。”其他人表示不同的看法。又有人叹服:“那些乡下武士阵容整齐,个个优秀哩。”议论各式各样,但是到最后,却归结为一条司空见惯的理由:敌人太强了!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有必要重新认识那个统率忍城所有兵马的主帅了。
  
  “听守卫长野口、自称柴崎和泉的大将说,忍城的主帅名叫成田长亲。”吉继神色凝重地面对诸将说道,“能够指挥得了如此纵横无敌的大将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吉继身边也不乏像和泉那样武勇的将领,可是他们虽身怀绝技,却个个都是难伺候的主儿。即使是追随多年、世世臣服的老臣,也是随心所欲,根本不听调遣,就差甩出一句:“哼!要是瞧我不顺眼,我随时可以到别处去另谋高就哟!”就因为愿意拿出高俸禄来网罗武艺高强的武士的大名多的是。
  
  “那个柴崎和泉一定也是这样的人,但却被驯服得如此凶猛同时又忠贞不二,其主帅一定是个器宇非凡的人物。”吉继心想。
  
  “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作为军使见过长亲一面的正家。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优秀之处呀。”正家一面思考一面回答。——看来问他也是白问。吉继想到一个人。北条氏胜。就是半天便被攻陷的伊豆山中城的守将,后来投降了秀吉的那个。氏胜降服于秀吉之后,作为向导随军参加了三成的忍城攻坚战。北条家的人,应该对这个成田长亲有所了解吧。

    吉继向氏胜打听:“有没有见过这个叫成田长亲的人?”氏胜见问,搔了搔降服于秀吉时新剃的头皮,答道:“见过。”原来,从儿子氏政在饭桌上的举止而预见到北条家灭亡的北条家第三代家长北条氏康死的时候,代表成田家赴小田原城参加吊慰的人,就是成田长亲。当时长亲只有二十八岁。
  
  “是怎样一个人?”吉继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他立即后悔了,想从这个傻瓜嘴里打听长亲看来是找错人了。氏胜开始陶醉于往事中了:“他性情敦厚,那时候我十岁刚出头,他还跟我一起玩哩……”
  
  “知道了。”吉继沮丧地打断了氏胜。他心里一筹莫展。其他将领则一个个将视线瞄向天花板,开始想象起这个未曾谋面的敌军主帅的模样来。突然,狭小的屋子里响起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是三成。
  
  “干得好啊,这帮家伙们!”唯独三成的心情与众不同。虽然他也一时间因损伤惨重而默然无语,但是一想到敌军竟然能够打败十倍于己的进攻者,他竟然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干得实在不错!正是面对这样的劲敌,才需要更加贴切适用的战术。
  
  “各位,”三成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他继续说道:“我已决定,采用水攻!”这个决定,也令他失去了作为一位武将所万分珍视的信誉。
  
  水淹忍城。留给后世如此清晰记忆的日本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水攻战法,就这样决定实施了。不过,三成亮出他的水攻战术之初,诸将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冷淡。——这不是混账么!吉继心头怒火难抑。其实,早在交战之初,三成就想要以水攻城了,但是被吉继劝谏,才动用兵马进行攻坚的。
  
  吉继虽然心头冒火,但是考虑到诸将都在场,为了维护主帅三成的权威,他并没有提出异议。初战不利,本来就已经有人对主帅三成的能力心存怀疑,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三成提出的作战方针给予批评,吉继认为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三成仍在发布命令:“故诸将将各自的阵营向后撤退,全力修筑大堤。在这之前,诸将一起到丸墓山上去,确定一下水攻的具体位置。”各路将领都露出了愤愤不满的表情。
  
  “采用水攻的话,我军自然是必胜无疑,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水攻呢?”有人掩饰不住心头的不满,站起身来语带挪揄地诘问道。甚至有人甩下一句话:“这样还要我们来参加什么交战嘛!”说完便愤然离开了屋子。——早就知道会这样。等诸将先后离开指挥部前往丸墓山顶,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吉继忍不住朝着三成发起火来:“治部少,为什么要采用水攻?水攻的话,协同参战的诸将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立战功了么?你可是主帅啊,笼络不住部将的心,你怎么当主帅?”
  
  新近投至丰臣秀吉麾下的关东诸将,大多为了向这位将天下尽揽于掌中的主君表忠而渴求建功立业,可是一旦实施水攻,那战功全都归三成一人所有,其余诸将都将落个两手空空。
  
  “你明白不明白啊?”吉继瞪着三成大声责问道。
  
  “我就要以水攻取胜。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决心已定!”三成瞥了吉继一眼,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随即站起身来。三成和吉继登上诸将已经等待着的丸墓山顶。高仅二十来米的小山丘般的圆坟顶部,倒是一片平地,直径也有二十来米。三成来到山顶,遥望着像片昏暗的森林似的矗立在田园中的忍城:“在城的下游,修筑一道大堤,将利根川和荒川联结起来。”
  
  从山顶方向朝忍城看去,利根川在三成的左侧,荒川在他的右侧。三成手指着两条河流,一面下达指示一面解释道:“然后只消在上游凿开河堤,我们就可以静待胜利了。”——真的行得通么?诸将既不满,又对这个计划充满怀疑。三成狠狠地在地上跺了一脚,满怀信心地说道:“一定成功!”这一带原本多洪水,忍城本来就是在洪水形成的数个岛屿上建成的。通过人工诱发洪水,然后将洪水的去路截断,一定能够将忍城淹没到水底。唯一的问题是,利根川与荒川相距实在太远了。
  
  “主帅打算修筑多长的堤坝?”一名副将提出了疑问。三成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答道:“大概七里长吧!”
  
  “七里?”所有将领无不仰天惊叹。古时的七里即现在的二十八公里,秀吉水攻备中高松城时,修筑的堤坝也不过只有三里半。七里将是其整整一倍。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消五天时间就可以筑成啊。”听了三成的话,吉继也大吃一惊。因为秀吉修筑三里半的人工大堤,共花费了十天时间哩。
  
  “大藏,”三成招呼正家,“十万人干五天,让他们日夜兼程地干,需要多少?”他根本没有理会诸将的吃惊。令人稍感意外的却是,正家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他心里早已将几个数字斟酌得烂熟。
  
  “和殿下同样的做法吗?你打算出多少呢?”正家微笑着反问道。所谓和殿下同样的做法,是指秀吉给修筑堤坝的农夫们支付工钱。后面的出多少,就是指的钱粮。
  
  “白天永乐钱六十文,夜里一百文,外加每人一升米。”三成回答。这简直是大出血!就像新年的时候,摆开筵席尽情款待嘛。这样的工钱,相当于一对夫妇只要干五个晚上,就可挣到一家四口差不多一年的口粮钱。诸将首先是对支付工钱的做法不解:“这还要付工钱吗?”按照他们的想法,以两万兵力相威胁,不愁征不齐修筑堤坝的农夫。——这样能确保十万农夫么?用武力威胁百姓,这不符合三成的脾性。对于自认是秀吉弟子的三成来说,为了急速修筑人工大堤,发挥金钱的魔力是最佳之策,也是极为自然的想法。
  
  “按永乐钱计算,一共是八千四百贯。”正家迅速报出了所需的工钱数,“超过了殿下的花费呢。”
  
  “那又怎么样?”三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心里暗想。他转向各将领,命令道:“你们不论远近,速到各个村子里去,尽快召集到所需人数。”诸将们既感到好笑又有些不痛快地传下令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谁能不为钱绊倒?这样一来,连妇女儿童也都会争着来哩。”正家不识时务地嘀咕了一句。
  
  “到底行不行啊?”吉继也愁眉苦脸地寻思着。正在这时,兵士带着一个百姓模样的男人朝山顶走来。
  
  “来了。”三成好像已经知道似的,他朝那人走过去。原来,他接到家臣报告,说是抓到了一个认识成田长亲的百姓,于是便命兵士将他带上来。
  
  “叫什么名字?”三成和颜悦色地问。诸将也好奇地围拢过来。那个百姓吓得一下子伏地叩头,战战兢兢地回答:“小的是下忍村的村民,叫加藏。”原来他就是那个乙名太兵卫的儿子、千代的丈夫加藏。攻城第一战结束后,他主动投靠进攻方的人马,说是可以提供有关忍城的情报。在加藏的眼睛里,能够为自己雪恨的人,唯有三成率领的这支攻城大军,他们就是他的复仇代理人。
  
  “百姓们是怎么看成田长亲的?”三成急不可耐地问,他命加藏不必回避,照直说来。
  
  “这个嘛,每逢农忙时节,阿斗殿下必定来田里帮忙。”加藏口齿不利落地答道。令三成产生兴趣的是加藏对成田长亲的称呼:“阿斗殿下?”面对这个闻所未闻的称呼,三成满脸疑惑,他立即反问道。加藏慌忙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地上了:“哦,就是长亲殿下。”
  
  “为什么要称他‘阿斗殿下’?”吉继紧逼不舍地问。这个称呼,分明包含了对敌方主帅的一种侮辱嘛。
  
  “这个…”加藏踌躇了一阵,终于照实说出其中的原委,“因为都觉得他不中用、没出息,所以就‘阿斗殿下、阿斗殿下’地叫开了。”在场的人哄地一下笑了出来。——从初战的结局看,我们想当然地对敌人评价过高了嘛。吉继稍稍感觉到一丝安心。这是城内百姓对他的评价,看来,敌人的主帅只不过是个蠢材而已。之所以称呼他“阿斗殿下”,其中不也正包含了对他的揶揄吗。
  
  于是吉继继续问道:“知道百姓背后如此称呼他,成田长亲那家伙一定暴跳如雷吧?”没料想,加藏的回答却大出意外:“不,当着他的面百姓也一直是这样称呼的。”听到这句回答,诸将忍不住笑得炸开了锅。——原来这第一战,敌人只不过是偶然取胜的呀。诸将似乎终于认清了敌人的真面目,于是会心地笑起来。正家也笑了。只有三成和吉继没有笑。曾经为敌人酣畅淋漓的战斗而感到痛快的三成,此刻的心情百感交集,他感觉自己面对的敌人,似乎是一个面目不明、深不可测的神秘人物。
  
  “你怎么看?”三成下意识地问吉继。
  
  “一点儿都不在乎别人称呼他‘阿斗殿下’?”吉继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他究竟是智谋超人还是拙笨呢?”
  
  “正木殿下,敌人撤了!”佐间口的城楼上,负责警戒敌情的兵士向丹波大声报告。三成决定采用水攻,因而将兵马后撤,这是在开战当天的傍晚时分,而从这一刻起,各路进攻兵马齐刷刷地松开了包围圈。
  
  “打开城门!”丹波骑马跃出城门。果然像兵士所说的,长束正家的兵马往后撤了几许。
  
  “好像有什么名堂哩。”丹波暗自寻思着,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进攻长野口的大谷吉继的人马也后撤了。和泉从修复的城门眺望着城外的情形。兵士们也纷纷涌上来观看,因而城门口一时人头攒动。
  
  “柴崎殿下,敌人是死心了,不敢再进攻了吧?”一个兵士问和泉。
  
  “笨蛋!后面肯定还有大的招数哩。”和泉似乎也隐约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可喜可贺,石田三成治部少辅率领的两万人马拿忍城毫无办法,灰溜溜地撤退了!”北条氏政将忍城城主成田氏长召至小田原城的大殿中,大声地宣布道。忍城守卫战初战告捷的消息,早已通过北条家派在各处、被称为“轩猿”的密探报告回了小田原城。——啊,这是怎么回事?与弟弟泰高一同低头匍匐着的氏长,霎时间浑身直冒冷汗。
  
  “忍城如今仍在继续顽强抵抗,你们再激励一下留守在忍城的诸位家臣,让他们务必不得放松。”氏政根本不了解氏长心中所想,不停地对其大加赞赏。氏长却浑身说不出的难受。氏政赞赏的话,他一面听着一面觉得仿佛身上的水分全被吸干了似的,但是腋下早已被汗水湿透了。他唯唯诺诺地应着,头却越来越往下耷拉。
  
  “为什么开战?而且居然还胜了!”从大殿退下来之后,氏长压低了声音,责问泰高。

    ——是谁?到底是谁指挥开战的?氏长想来想去却一点儿也想不出个头绪。代理城主成田泰季在开战之前已经病死,这个他刚才在大殿里听说了。
  
  ——那么,是和泉?可是,柴崎和泉虽说武勇有余,却不具备号召所有家臣一同迎战的器量和威信,韧负也一样。
  
  ——丹波不是那种看不出敌我力量悬殊,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的蠢货。既不是和泉、韧负,也不是丹波,那么究竟会是谁呢?
  
  长亲的名字,一开始就没有在氏长的脑海里浮现过。

  “是啊,是谁呢?”泰高也歪着头想不出来。
  
  “不管怎么讲,这下子我们内通关白的事情算是完了。毁了约,关白会怎么对付我们呢?”氏长喃喃自语道,他只感觉凉飕飕的一股寒气从下直往头顶逼来。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对于忍城的毁约大为震怒。后来,他有意将氏长暗中勾结自己、准备里应外合的事情泄露给北条家,打算将他逼人绝境。不仅如此,小田原城陷落后,面对氏长的活命请求,他竟提出一千两黄金的代价。氏长四处苦苦哀求,总算筹借到九百两黄金,外加十八头牦牛,这才免了一死。
  
  据《忍城战记》所载,三成于天正十八年六月七日这一天开始着手修筑人工堤坝。“近国近邻近乡的农人、商夫、儿童等,相集数十万人,不分昼夜运土以筑。”书中这样描述了修筑工事的情景。三成的招工条件一公布,几天之内立即吸引了无数的人前来,好像关东所有的百姓一下子全都集中到忍城外来了似的。三成将这些人力分配至预定修筑总共七里长的大堤处。
  
  人工堤坝的断面是个梯形,其规模为:梯形的底边长十一间(约二十米),顶边长四间(约七米),高五间(约九米)。除了长度之外,其宽度和高度基本上与秀吉在备中高松所筑的堤坝差不多。长长的工事队列将利根川与荒川两条大河联结到了一起。加藏也在这群人中间。
  
  ——忍城的那帮混账们,你们等着瞧吧!加藏愤愤地想着,使劲挥着铁锄,仿佛一记一记朝忍城“那帮混账”的头上砸去一样,心里感到有种快意。加藏等参加筑坝的人,当然不知道这大堤的用处。在重金之下,甚至没有人愿意去想一想。说老实话,即使知道三成修筑这道大堤有什么用处,实施如此规模的水攻也不会有人相信。稍稍聪明一点儿的人,也只以为这是为防备城内兵士向城外突击的工事而已。加藏挥锄朝下挖着泥土,然后将挖出的泥土装进草袋子,装满一定数量的草袋子后,再将其搬运到指定的地方堆起来。
  
  “你是打哪儿来的?”加藏正往旁边装草袋子的时候,一个百姓模样的瘦高男人问他。
  
  “你是哪儿来的?”加藏一面重重地挥着锄头一面反问道。
  
  “古河。”加藏听了暗自吃了一惊。原来,古河在忍城以东五公里,已经不属于忍城领内了。那么老远的听说有钱粮可挣,居然也跑来了。加藏没好气地回答他:“下忍村来的。”
  
  “下忍村?不是忍城领下的吗?你这样岂不是不忠么?”
  
  “多管闲事!一介百姓有什么忠不忠的?”加藏用眼睛瞪着这个男人,不由得发起怒来。
  
  三成当然不知道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他只是站在丸墓山上,居高临下眺望着长长的堤坝修筑现场,一面眺望,一面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丸墓山是这道人工堤坝的修筑起点。大堤向山南山北延伸开去,因此,丸墓山也成了堤坝的一部分。时至今日,一般人仍可以登上丸墓山,寻访当年的雪泥鸿爪。从埼玉古坟公园的停车场下车,有一条道路直通向丸墓山。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去,也许会注意到道路的两旁有一道稍稍隆起于地面的残垣似的土垄,这便是三成所修筑的人工大堤的遗迹。
  
  按照《行田市史》的说法,这道人工大堤从丸墓山往北的走向,用现在的地名表示,自丸墓山所在地行田市的埼玉开始,经行田市长野,一路延伸至行田市白川户一带。向南则从行田市埼玉开始,经过行田市堤根、鸿巢市袋,然后向西折,经鸿巢市镰嫁、行田市棚田町、行田市门井町、熊谷市太井、熊谷市佐谷田、熊谷市久下,一直连到当时的荒川主河道元荒川。
  
  “嗯嗯。”三成一面高兴地点头,一面在丸墓山顶上南北来回踱着。吉继心里明白,三成自打目睹了秀吉在备中高松运用了水攻战法之后,便一直耿耿于怀地也想上演一回如此惊天动地的大戏。
  
  “这么说来,你是一直就想这么做?”吉继看着像个孩子似的安静不下来的儿时好友,问道。三成嘿嘿一笑,说:“城里的那些混账,虽然是敌人,但确实干得漂亮,不是吗?不过,就因为他们全力以赴,拼死守卫这座城,所以我才要用无可匹敌的兵力和金钱来将他们彻底击垮。这就是主君殿下的做法。”—对值得视为敌人的人,就应当使出全部气力,狠狠地将其捏碎。看来,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这个男儿了。夜间,工事修筑也照样进行。沿着人工堤坝,每隔数间便点燃一堆篝火,众人像白昼时一样工作着。
  
  ——这样的话,可是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丹波从佐间口的城楼上,凝视着远处日夜不停的工事现场。站在城楼上看,城外就像突然之间架起一座光的桥梁似的,在它的前面,到处都有三成布下的兵马,守卫着人工堤坝的修筑现场。
  
  ——篝火照得这样亮,夜袭也行不通啊。丹波坐在城楼上,只能咬着手指,一筹莫展。
  
  这时候,长亲慢吞吞地爬上了城楼。
  
  “你看!”等长亲在身旁坐下,丹波轻轻推了推他那像块山岩似的巨大而笨拙的身躯,说道。
  
  “好像这战法不太一样嘛。”长亲并没有显示出特别的吃惊。
  
  “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长亲的脑袋左右晃了几下。他确实一点儿都弄不清楚。

  “是我想得太多了么?”丹波心中想道。他对长亲的反应稍许有些失望。开战之前,他从长亲身上感受到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气势,那种让人安心的存在感,现在却似乎找不到了。“或许他只不过是在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而已。”对于自己的多虑,丹波不禁心中暗暗失笑。
  
  “是堤坝,将利根川和荒川连到一起了。”丹波就像开导小孩般耐心地解释着。“然后从上游,”他指了指自己的身后,“将河堤凿开。”
  
  “哦。”
  
  “决了口的河水被那道大堤挡住了会怎么样?”
  
  “整座城会被水淹掉。”长亲答道。丹波轻轻点点头,然后用凝重的神情望着人工大堤说道:“这就是水攻战术。八年前,关白在备中高松城就用过这个战术,守城兵士不得不举手投降。”说到这里,丹波停住,他在等待长亲发出惊愕的叫声。然而,从长亲嘴里发出的,竟是这样一声——“噢”,好像听到什么令他感到十分无趣的话一样。
  
  “你不吃惊吗?”丹波差一点儿对他怒吼道。
  
  “没啥好吃惊的。”长亲答道,他的表情显得颇为不屑。接着,长亲又说道:“想不到丹波也是个混账呢。”被一个混账指为“混账”,没有比这更令人气愤的了。——你个混账东西!丹波正想像儿时一样,抡起拳头朝长亲的脑瓜上砸下去,长亲却以漫不经心的口吻淡淡地问道:“那大堤是谁造的?”
  
  “是百姓呗,因为想挣钱所以就干了嘛。在备中高松城也撒了不少钱哩。”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说什么?丹波真的是气得差一点儿发昏了,他的血直往上冲。面对任何一个勇猛无比的武将都要闻之战栗的骇人战术,长亲竟然这副态度!

  “什么叫没什么好担心的?”丹波怒气冲冲地呵斥道。长亲微微一笑:“所以说你也是个混账啊。”他向旁边扭过脸去,从鼻孔里发出一丝笑。这下丹波倒不发怒了。“难道他有什么破水攻的好法子?”丹波又一次凝视着长亲的脸。长亲眺望着大堤,留给丹波一个侧脸。从这侧脸上,丹波又看到了以前曾经感受到的那种无法言表的东西。
  
  三成果然没有食言,只用了整整五天,便完成了人工堤坝的修筑。六月七日开工,十一日全部竣工。这天,三成就像当年的秀吉一样,和吉继等人傲然屹立在大堤上。——瞧着吧!三成望着一直延伸至远处的人工大堤,十分满足于自己创造的这项伟业。人工堤坝上,诸将麾下的两万兵士也间隔一定距离排列于上,这是三成特意下令的,为的是让引水摧城的那一瞬间更加热闹,更加轰轰烈烈。
  
  “为了让此次战役世代流传下去,这座大堤就叫石田堤!”三成得意洋洋地对吉继说道。
  
  “随你便了。”吉继叹息一声,随即语气一转,兴高采烈地说:“治部少,希望你得偿宏愿。”他已经打定主意,让这个小个子的男人随心所欲地去干吧。
  
  “那当然。”三成说罢,矮小的身躯狠狠地吸人一大口气,接着用和秀吉一样洪亮的声音命令道:“将河堤凿开!”随着一声令下,石田堤上的两万兵士一齐擂响钲鼓,同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利根川的凿决口位于连至利根川的人工堤坝的终点、距离白川户大约十公里的上游江原(现在的深谷市江原),荒川的凿决口在人工堤坝连接至荒川的终点、距离久下约四公里的上游石原(现在的熊谷市石原)。
  
  三成命人在两条河的河堤里埋填了大量火药,在两条河的河堤旁待命的兵士,听到人工大堤上传来的震天动地的钲鼓声和欢呼声,一齐点燃火药,随着数声仿佛从地底发出的沉闷的爆炸声,河堤霎时间分崩离析,利根川和荒川的河水骤然漫溢冲决而出,夺流改道,朝忍城方向直扑过去。一刻之前还是平静温驯的河水,此时变成了奔涌不息的怒涛。
  
  河流决口时,柴崎和泉正在长野口。当然,坚守在城门的不止和泉一个人。水攻已然成为城内尽人皆知的事情,但却没人知道敌人会何时攻城。因此,负责把守城门的各将领,率领兵士一直守在城头。敌人攻来了么?和泉听着突然雷鸣般大作的欢呼声,立即命令打开城门,朝城外张望。长野口的城门,正对着利根川上游方向。这一看不要紧,和泉本来就凶神恶煞似的面相更加难看了,活脱脱一个暴怒的恶魔。
  
  欢呼声停止了,四周一片寂静。——然而只是极短暂的寂静。寂静之中,和泉忽然觉察到风向似乎改变了,一股盛夏时节不该有的凉风朝他吹来。和泉凝神细看。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阵地动山摇似的声音。远处,依稀可以看到一股浊流像海啸一般,正朝城门方向奔涌而来。
  
  “快跑!”和泉大声喝道。其余各城门的守将也差不多同时向兵士下达了撤退至主城堡避难的命令。主城堡是城内地势最高的地方,假使逃命,就只有逃往主城堡。下忍口的韧负飞快跃上马,命令道:“快向主城堡撤!”同时将腿脚不便的老兵拽上马。佐间口的丹波也是同样。
  
  “管他什么城主不城主的御殿,只管进去再说!全都撤到主城堡去!”他骑在马上朝四下命令道。洪水的怒吼声越来越响,佐间口的兵土们争先恐后经大手门向主城堡涌去。丹波拍马疾驰。他想先绕道往各个城门视察一番,然后再去主城堡。最先遭受到洪水袭击的是长野口。守卫的兵士早已撤走,这儿成了无人把守的空城门。洪水冲破了城门,然后向城中突进。涌入城内的浊流幅宽达到十几米,并且在不断增高,顷刻之间便吞没了无数的民房。洪水经过集镇闹市区,到达同样无人的佐间口,将城门摧毁,像浑浊的泥石流一样,再从佐间口向城外喷涌而出。
  
  “开始喽!”三成站在人工大堤上兴奋地高叫着。在忍城内往来冲突、荡涤一切的洪水,卷起好几层怒涛,也同样朝三成冲来。
  
  “要是被洪水冲走,我可不管啊。”吉继在一片震耳的洪水声中,笑着同三成开玩笑。三成则回了他一个无所畏惧的微笑。怒涛也咆哮着向七里长的人工大堤袭来,霎时间,堤坝上发出一阵阵的震颤。怒涛猛烈撞击着大堤,顿时溅起一片白色水花,朝三成身上砸来。在这一瞬间,三成仿佛变成了顶天立地、主宰天下的英雄。
  
  “好戏在后头哩!”三成一面沐浴着袭来的飞沫,一面斜眼凝视着忍城。他的算计可谓精妙。整座人工大堤大致呈半圆形,而忍城就位于这个半圆的中心位置。扑涌至人工大堤的洪水,又咆哮着折回,一齐向忍城方向弹去。怒涛汹涌,一阵比一阵高。视察了一遭,确认各城门都无事之后,丹波经过尚未遭受洪水袭击的第二城堡的森林,朝着主城堡策马疾驰。这时候,虽然看不到,但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轰响,声音急速朝他逼近。
  
  第二波洪水来了?丹波朝后面看了一眼,又加快速度往前驰去。恰在此时,他看到了一个难得一见的影子。是明岭。
  
  “嗬,”丹波两眼放光。一把年纪的明岭,两条腿前前后后拼死地往前跑。
  
  “和尚也在逃命哪?”丹波追上去,在马上与明岭搭着腔。
  
  “这种时候不要拿我打趣,快让我骑上去!”
  
  “你这样强健,一路跑到主城堡也没问题啊。”丹波甩下这句话,听见明岭在恶狠狠地骂着自己,但丹波不再理会,丢下明岭从他身旁飞驰过去。又往前走了一阵,看见母女两人在跑:“这不是给我吃饭团的那个小丫头吗?”正是千鸟和她的母亲千代。
  
  “小丫头!”丹波叫了一声。千鸟一面跑,一面扭头向后:“让母亲骑到马上去吧!”而她身后的千代则用哀求的口气说道:“带上这孩子吧!”
  
  “真叫人感动啊!”丹波微微一笑,两腿夹紧马肚,将身子坐稳了,然后上身向旁边一侧,两条粗壮的胳膊像老鹰捉小鸡似的,稳稳地将母女二人一同拽上了马。
  
  “我头里走了!”韧负从后面赶上来,对着丹波喊了一声。看来他也到各个城门去巡视了一遍。韧负的马上驮着两个老兵,手上还牵着几匹骑有几名老兵的马,先自往前面跑去。
  
  在震天动地的洪水咆哮声中,丹波来到了主城堡所在的岛与第二城堡所在的岛相连接的木桥跟前。这里已经挤满了人。
  
  “怎么回事?”丹波高声叫着,问先已到达的韧负。
  
  “主城堡里人挤满了!”人群争先恐后地往桥的对面跑去,可是到达对岸后却都停住了脚步。
  
  “到御殿里面去避一下,怎么都可以容下四千人哪!”丹波叫道。这时候,和泉拍马从后面赶到了。
  
  “这样下去,第二城堡的岛要沉了!”和泉怒声喝道。这个多子多女的巨汉,一路上救的全是孩子,不光马背上坐着,而且铠甲上也趴满了孩子,胳膊上还挟着两个孩子。孩子们不知道害怕,只为军马的神速而欣喜若狂,一路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喂!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么!”和泉朝闹哄哄的孩子们厉声喝着,可是孩子们才不理会他。——这家伙也是到各个城门转了一圈才来的呀。丹波稍感意外,但是顾不得想许多,他只是急切地问:“还有没有落下的?”和泉被孩子们拽得身体东倒西歪,他用手一指后方,回答:“那是最后了。”从后面赶上来的,正是明岭和尚。
  
  “好你个正木小淘气鬼,为什么还不进主城堡哩?”明岭气喘吁吁地问。可是,主城堡里此刻仿佛一根针也插不进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丹波禁不住火冒三丈,他站到桥跟前,朝主城堡的城门张望。事实上,就在丹波等人心急火燎朝第二城堡撤的时候,主城堡内就已经人满为患了。御殿前面也是人山人海,可是,却没有一个百姓抬脚往御殿里闯。
  
  “百姓们不必顾忌,快进来吧!”甲斐公主站在玄关前向百姓招呼道。可是人群依然不肯朝前挪动。这也是正常的。因为眼前就是百余年来统治着忍城及其领下的成田家的御殿呀,对于当时的百姓来说,进入城主的御殿,相当于踏足神殿一样,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快进御殿!”成田家的家臣们也一个劲儿地催促着,可是百姓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可就是没有人上前。这时候出现一个人,不管事情如何十万火急,但依旧动作慢吞吞的,就是身躯硕大的长亲。长亲来到玄关前,不由分说地将手插入甲斐公主的两腋下,出其不意地一下子将她举了起来。
  
  “啊……”甲斐公主也令人意外地露出羞怯的表情,她满脸通红,身体轻盈地浮在空中。
  
  “大伙儿都这个样子哪,”长亲手里举着甲斐公主,面向百姓,傻呵呵地笑了笑,“怎么可以脱鞋子哩?”百姓们用诧讶的表情看着长亲的脚下,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赤着脚踏在地上。
  
  “啊!”甲斐公主这才意识到。她看看百姓们的脚下,个个沾满湿泥,污浊不堪,而自己脚上却是一粒尘土也没有。甲斐公主浮在空中,赶忙脱掉自己的鞋子。与此同时,长亲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就我们两个人脚上白白净净的,百姓怎么敢进来哩?”长亲说着,脸上一本正经。百姓们见此,回了他一个尴尬的笑容。而在一旁的甲斐公主急急忙忙往自己的脚上抹污泥,同时还给长亲脚上也抹了些泥。长亲用困惑的神情低头看了一眼甲斐公主,然后转身朝百姓们大声喝道:“快进来!”说完,他便率先往御殿里冲去。身后的百姓也一拥而,乱哄哄地进入御殿。
  
  ——多亏了他,百姓才敢进来呢。甲斐公主跑过走廊时,一面用热辣辣的目光注视着长亲的侧脸,一面感叹于他的临机应变。但随即,甲斐公主停止了感叹。被百姓撵上来,只能甩开大脚跟在后面跑的长亲,那副样子,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完全陶醉于光脚走在御殿里这种难得的体验的傻小子嘛。拥挤在主城堡内的百姓陆陆续续进入御殿,于是第二城堡内的人群也开始朝前蠕动了。百姓们渡过木桥,渐次进入主城堡。
  
  “你们先进去!”丹波高声叫着,驱赶着人群在头里走。
  
  “想害死我呀?”明岭发着牢骚,也走上了桥。
  
  “快点走吧!”丹波微笑着接茬说道。就在这时候,第二波洪水已经奔涌到第二城堡了。丹波身上被洪水溅湿了。一同留在后面的韧负与和泉也淋了一身飞沫。即使在这个时候,和泉身上的孩子们仍在开心地嬉闹。丹波朝身后望去,只见巨大的浊流掀翻了屋宇,摧倒了树木,以凶猛之势向这边奔袭而来。
  
  “快!快!”丹波像野兽似的狂吼起来。丹波等人进入主城堡,将城门紧闭。不多时,将整个第二城堡吞入水下的洪水就朝主城堡直扑过来了。怒涛像海啸一样,激起高高的浪花,向城墙和城门凶狠地拍打过来,但主城堡倚仗着地势,总算平安无事。——这样做究竟仁不仁义?从人工大堤上探出身子,目睹了洪水直击忍城的惨状,加藏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上了眼睛。
  
  被人工堤坝围在中间的忍城的景致霎时间一变,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忍城除了主城堡之外,其余全都被洪水淹没了。间或从水面上伸出几棵直直的树干的,便是原来的第二城堡和第三城堡所在地。——千代和千鸟都平安吗?加藏开始为自己也参与其中的这次攻城战而战栗了。
  
  “你家的田也在那水下了吧?”来自古河的那个瘦高百姓,同情地问加藏。不消说,下忍村的所有田地、那片田地上居住的所有百姓家,全都被浊流吞没了。
  
  “都是城里的那帮武士造的孽!”加藏瞪着那个百姓,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那些武土们老老实实地投降,哪会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他似乎要赶走浑身的战栗似的,拼命吼叫着。此刻,主城堡内的千代正恐惧地眺望着加藏身处的人工堤坝。

    “看!简直变成了一个湖泊!”千代身旁的百姓们也失声地叫着,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听到媳妇和孙女平安无事的太兵卫匆匆赶来,并没有像千鸟那样只是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他抚摸着千鸟的头,心里默默在想:只要没有战事就好了。这种念头早已在百姓中蔓延开来,太兵卫敏锐地感觉到了。三成不顾一切所实施的这场水攻,切切实实地挫败了忍城百姓们的士气。而三成此时站在人工大堤上,被洪水溅得浑身湿漉漉的,却兴奋异常,好像完成了一个多年来的夙愿似的,其满足感达到了顶峰。
  
  “哈哈!看你们怎么还手,忍城的强者们!”三成仿佛是狠狠将了出色的对手一军的棋士,凝视着孤零零地漂浮在湖面上的忍城。


第四章
  
  入夜。丹波沿着走廊朝议事大殿旁边的储藏室走去。御殿中,由于夏天的暑气,加上众人的体温,混杂在一起,让人感觉喘气都困难。各个房间之间原先用来相互隔开的拉门都取下了,临时改成一个个大房间,里面挤满了席地而坐的武士和百姓,要找个空隙都不容易。走廊上也挤满了人,丹波抬起脚每往前踏出一步,都要费不少工夫。
  
  妇女们在哭泣,男人们则在为确保各自的空间而争吵。看到如此光景,丹波意识到差不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百姓的心思很容易起变化。同样是这些百姓,刚开战时曾经是那样的豪气万丈,而现在,每个人的脸上都隐约露出了一丝愤恨。——初战告捷才没几天,形势竟然一下子就被彻底逆转了。丹波感觉到百姓的目光像剑一般刺向自己,他拉开了重臣们聚集的储藏室的门。
  
  “真是毫无办法啊。”丹波重重地往地上一坐,说道。
  
  “是啊,初战的胜利早就被丢到脑后去了。遭到水攻才半天,家臣们和百姓们的士气一下子全没了!”和泉搓着下巴上的胡子楂儿接口道。

  “都因为田,是田哪!”韧负说。他的意思是,因为自家的田地被淹,所以百姓产生了怒气。——没错。丹波经过走廊时就已经感觉到了。
  
  “他采用这样的战术,我们毫无还击之策啊。”和泉用两手敲击着膝盖说道。——确实毫无还击之策啊。丹波观察过夜空下的城外,人工堤坝的各处都点燃着篝火,将湖面照得通亮,从城内突围出去实施夜袭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利根川和荒川的河水,仍在不断地往城内涌。
  
  “水位越来越高,照这样下去,到明天主城堡也危险了!”丹波说到这里绒口不语了,其他人也都闭口不再说话。大家的心里在思考着同一件事情:——降服?当然,这件事情,必须由主帅——宣布开战的长亲来拿主意。丹波锐利的目光朝坐在最里面一直沉默不语的长亲投去,他用目光询问:“怎么办?”
  
  “我绝不投降。”长亲喃喃地说。
  
  “那这水攻如何才能破哩?”
  
  “水攻嘛,自会破的。”长亲不以为然地回答。——还在嘴硬!丹波简直气不打一处来。长亲这话,听上去就好像在说“从天上飞出去”一样轻巧。既然无法夜袭,那怎样才能摧垮人工堤坝呢?对作战几乎一窍不通的长亲若是能想出什么秘计来,在座的重臣谁都能想得到。
  
  “你倒说说怎么个破法哩?”
  
  “要破很容易的呀。”长亲低声嘀咕道,随即低下头,再也不说什么了。这时候,丹波突然发现,经过这半天,长亲的面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嘴上坚持拒不投降,可是这个傻乎乎的大块头内心似乎已经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大概是因为田地被淹了吧。丹波这样猜测道。由于田地被淹,这混账感受到了来自百姓的无声的责难。然而这种后果早就该预料到的呀。丹波想到这里,真恨不得揪住长亲的衣领痛骂他两句。一旦开战,百姓势必被牵连着遭受战祸,这种事情不要说重臣们,就是普通百姓心里也是清楚的呀!可是,事已至此,究竟谁能够挽回呢?——他正在被前所未遇的战祸一点点压垮哩。
  
  丹波再度凝视着长亲的脸。——看样子,他真的有秘计哩。倘若这个大男人的表情变化,来自对百姓遭受战祸而感到的愧疚和自责,而不是失去了战斗意志,那么,就像长亲所说应该会有办法破掉水攻的。——到底怎么做呢?正当丹波在心中暗暗询问长亲之际,一个兵士闯进储藏室来。
  
  “主城堡城门前漂来两具尸骸!”听到这话,第一个站起身来的是长亲,他以丹波从未见过的敏捷劲儿,飞快地冲出了储藏室。等丹波和其他重臣随后赶到时,从御殿跑出来的人群已经在主城堡城门前聚满了。主城堡门前,原先架有一座桥通向第二城堡。此刻,桥早已被淹到水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艘小船漂浮在水面。小船中,躺着一男一女两具尸骸。两个人都是被杀死的。从衣着来看,是两名百姓。丹波的视线紧盯的,并不是两具尸骸,而是那具看上去像是普通百姓的男性尸骸手上握着的短剑。
  
  “那柄剑,不是你的佩剑么?”丹波压低声音悄悄问长亲,不让别人听见。
  
  “他说要投降,所以我才给他的。”长亲也小声地回答,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眼睁睁看着他们出城去送死么?”丹波声音虽低,但是语气非常尖锐。长亲点点头:“我想得太乐观了。”说罢,蹲下身去。
  
  “这帮畜生,连投降的女人也不放过!”在一旁听到了两人对话的和泉怒气冲冲地说道。——城内所有人格杀勿论!这就是攻城大军向城内宣读的无声宣言。在场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听到了。长亲猛地起身,转过身,快步朝御殿返回。丹波迈着小碎步在后面紧追而去。长亲头也不回地对丹波说道:“我一定要破了水攻!”丹波追上长亲,堵在他前面:“所以说,你到底怎么破哩?”长亲停住脚步,两眼望着前方,平静地答道:“我来当恶人吧。”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近乎残忍起来,令丹波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去。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长亲命令家臣准备好以下物品:笛子、小鼓、大鼓、编木。这些乐器有多少就收集多少。幸好,百姓们将这些用于插秧田乐的乐器带人了城内。不用多时,各种乐器就堆成了一座小山,演奏乐器的乐手和唱插秧歌的歌女也都安排停当。同时,城内常备的水运用的小船也在主城堡城门前排了长长一列。

  “准备这些做什么?”长亲招呼丹波上前,他不解地问道。长亲身穿武士礼服,头戴黑漆礼帽,一副田乐舞者的装扮。
  
  “什么做什么?看不明白吗?”长亲戏弄似的盯着丹波的脸孔看着,“表演田乐舞呀。”长亲转身走向玄关。他的样子好像万分愉快,简直忍俊不禁了。——阿斗殿下要在船上表演田乐哩。因为水漫金山而惶恐不安的忍城百姓,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沸腾起来了。不光是百姓,就连大小家臣、武士们也都想一睹长亲的绝技,纷纷登上了城墙。
  
  只见数十条小船排成一列,各种乐器分装其上,预备唱插秧歌的歌女们也分坐于各条船上。丹波与和泉准备同坐一船,跟随在长亲所乘的小船后面。长亲乘坐的船上,只有他和船夫两个人。韧负被命令留守城内。这个年轻人也夹在欢声笑语的百姓中间,从城楼上往下眺望着长亲,但他心里却全然没有这份心思。甲斐公主也站在韧负身旁。
  
  “我还当是什么哩,不就是跳舞嘛。代理城主在想些什么?”韧负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呆呆地望着这支奇怪的船队。
  
  “……”甲斐公主一声不吭,一脸严肃。她似乎预感到长亲将会遭遇到危险。
  
  “好,向丸墓山进发!大伙儿跟上!”长亲根本没有理会甲斐公主的担心,他兴奋地下令道。船上各种乐器一齐奏响,奇妙的船队沿着湖面开始前行。三成一开始以疑惑的表情观望着忍城的动静,等到看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他不禁拍手鼓起掌来,并将诸将一同召至丸墓山顶观看。
  
  “下面什么事情这么吵闹?”随诸将登上丸墓山顶的吉继莫名其妙地问三成。这时侯,三成大军的两万来名兵士也都登上人工大堤,吵吵嚷嚷地注视着越驶越近的船队。
  
  “这帮家伙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三成开心地看着吉继说,“他们是想表明根本不在乎我的水攻啊。”说完,好奇心又驱使着他再度将视线投向船队。船队中央,和泉嘟嘟囔囔发着牢骚:“用田乐来鼓舞兵土的士气?这只有代理城主想得出来啊!”——真是这样么?丹波也禁不住有些沮丧。的确,看上去兵士和百姓们的士气似乎是高涨起来了,可是士气高涨并不代表就能够摧毁大堤呀。丹波望着前面船上的长亲的后背,正想问一问,长亲却朝他回转头来:“丹波,停船!”
  
  “立即停船!”丹波随即向后面的各条船发令,整支船队恰好停在忍城与丸墓山的中间。
  
  “丹波,”长亲用后面船上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叫道,“拜托你了!”他微笑着说道。然后,他又命令丹波乘坐的船不要跟上来,便独自乘船朝人工大堤前进。
  
  “‘拜托了’是什么意思?”和泉疑惑不解地问。——难道不是么?丹波也在问自己。难道不是为了鼓舞兵士和百姓的士气么?
  
  丸墓山上的三成等人,看见一条小船一点点朝这边驶来。小船上,坐着个身穿武士礼服的男人,虽然看不清楚脸,但是显然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儿。——是什么人?三成非常好奇。小船驶到船队和人工大堤的中间停了下来。高大的男人待船停下,面对站立在像山崖般陡峭的人工大堤上的敌兵们高声喊起来:“从京畿远道而来的兵士们,下面你们将要欣赏到的是自四百年前传承下来的忍城田乐舞。水攻之余,请你们放松地享受一下吧!”说着,摊开双手,朝大堤上的人群左右环视了一遍。
  
  战国时代,也是个追求战争中的浪漫的时代。比如,位阶较高的将领之间捉对厮杀的时候,下面的兵士绝不会一哄而上以多战寡,而是袖手旁观,为双方喝彩;而面对勇敢的敌人更是不会使用弓箭等远程兵器暗伤,那样会被视为卑怯无信而遭人不齿。此刻,进攻方的兵士们也被眼前长亲大胆无畏的举动所震撼,等长亲话一说完,大堤上的两万多兵士立刻齐齐地喝起彩来,声音同凿开河堤时的欢呼声一样震天动地。
  
  “—、二、三!”在一片喝彩声中,长亲转身向后面船上的乐队和歌唱队喊起了号子。随着乐器的旋律,插秧田歌开唱了。长亲站在船上,张开两脚,灵巧地舞蹈起来。而随着他的一举手一投足,敌方的兵士不停地送上热烈的欢呼。长亲抬起一只脚一个滑步,转了个身,背对着人工大堤,面向船夫。就在这时,脸上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表情,瞬间变得冷冰冰的,他冷峻地命令船夫:“再往大堤划过去点!”加藏也从人工大堤上探头眺望着船上男人表演的田乐舞。舞者所乘的小船一点点朝大堤靠近。
  
  “啊!那不是……”加藏差点儿惊叫出来,他这才看清楚船上的人,“阿斗殿下么?”加藏毕竟也是生活于战国时代的男儿,面对长亲置生死于度外的骇人举动,他也只有从心底里发出微笑。
  
  “多么豪气啊!”丸墓山上的三成不停地赞叹着。
  
  “正家,快过来看!”三成拉着刚刚上来的正家,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拽到可以清楚看到小船上男人手舞足蹈的位置。
  
  “面对两万敌兵,全神贯注地表演田乐舞,真了不起哩!肯定是成田家的重要武将,快叫人下去抓个城里的百姓来问问!”三成仿佛在赞叹似的,高兴得不得了。然而,正家却知道小船上的这个男人。当他一眼看到这个体形高大的男人,顿时面无血色。
  
  “没必要去抓百姓来问。”正家好像大白天做了噩梦,嘴吐梦呓似的喃喃道。
  
  “什么?”三成用疑惑的眼神望着脸色霎时间变得蜡白的正家。
  
  “没必要抓百姓来问。他不只是重要的武将,那个跳田乐舞的男人就是成田家的主帅成田长亲呀!”
  
  “你说什么?”不只三成,吉继还有其他诸将全都探出身子,一齐凝视着长亲。众目之下,总算看清楚了这个硕大的男人的脸孔,他完全像个久经氍毹、饱受喝彩的熟练舞者,面对两万敌兵,他不光毫不畏怯,甚至还面露一丝从容的微笑。丸墓山上的众将顿时哑然无语了。——怎么办?三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思索着。敌人的主帅就近在眼前,用火枪射杀他,易如反掌。就在这时候,一封书信送到这个小个子男人的手上。就是这封书信,最终导致了水攻战术的彻底失败。
  
  “关白殿下的使者前来进见。”三成的家臣引领着秀吉的使者一同登上丸墓山。读了使者递交的书信,三成顿时脸色大变。
  
  “怎么了?”三成的表情变化逃不过吉继的眼睛。
  
  “殿下要来视察,”三成激动不已地说,“他是来观看水攻战术的。”三成将书信递给吉继,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这当然是后话,秀吉在写给上杉景胜、前田利家等人的书信中提到,想去看看三成实施的水攻战术,而写给三成的书信,只不过是提前打个招呼而已。秀吉的本意只是前去激励一番。然而三成却不这么认为。
  
  “殿下到来之前,务必要将忍城攻下来!”他暗暗下定了决心。三成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并非出于他对秀吉的巴结和谄媚。三成一直自认为是秀吉的弟子,作为弟子,自然不能让秀吉失望。与此同时,三成还把秀吉视为自己在才智方面的竞争对手。故而三成决心在秀吉到来之前攻下忍城,也就不足为奇了。吉继内心却吃惊不小:“殿下真是多此一举。”作为自小一起摸爬滚打的好友,吉继十分了解三成的脾性。善于洞察人心的秀吉,怎么会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呢?吉继后来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依然想不明白。

    不出所料,三成鬼使神差般地下达了命令:“不是有个叫杂贺的神枪手么?带他上来!”杂贺是五年前归顺秀吉、来自纪州(现在的和歌山县)的一名火枪神射手,三成特意向秀吉请求,把他借了过来,用今天的话说,是作为狙击兵来使用的。只要这位神枪手出马,射杀船上的那个舞者应该毫无问题。
  
  “等一等!这样做不行!”吉继听到三成下令,立即大声地阻止他。吉继预感到,一旦将船上的长亲射杀,将会使己方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不信你试试看。如果射杀了他,敌人会怎么样?你是想都想不到的啊!”
  
  “不用你多嘴!”三成凝视着长亲,断然拒绝了吉继的劝阻。三成是个从不愿倾听别人意见的人,他也不需要倾听别人的意见。但对于吉继的意见,他一般都愿意洗耳恭听,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忍城攻坚战期间,吉继的意见他竟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喝彩声越来越响,在人工大堤的上空回荡着。此时此刻,这个战场仿佛成了长亲一个人的舞台,不分敌我,所有的人都在为他骄傲,为他喝彩。
  
  “真弄不懂啊,一转眼居然将敌我双方都统一到一块儿了。”韧负自言自语地说道。甲斐公主站在他身旁,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那个家伙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啊!”坐在船上的丹波也终于明白了长亲的用意:“他是想把水攻变成一场复仇战哩!”
  
  “复仇战?”和泉不解地反问道。
  
  “他是希望自己被敌人射中,被打死,来激起兵士们同仇敌忾,打一场祭慰亡灵的复仇战!”丹波怒气冲冲地解释道。

  “可是一旦主帅被射杀,兵士们怎么还会开战?不会期盼着开城投降吗?”
  
  “还不明白?”丹波指着城墙上喝彩的百姓以及家臣们说,“百姓一听到长亲的名字就喜笑颜开,是不是?你也看到了兵士们凝视着长亲的眼神了吧?所有人都喜欢那个混账哩。这样的人要是被射杀了,你想兵士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听着丹波的叫喊,和泉的神态也变得凝重起来。
  
  领民们视长亲为自己的孩子,倘若他死于敌人之手,所有人都会化为复仇的厉鬼,舍出性命,与敌人拼死一战。连性命都可以置于不顾的兵士们,完全可以游过人工湖去,突入敌阵,而这种拼死的突入,必将给守城方带来意想不到的战机。——如此看来,那个混账根本没有考虑别人!丹波感到身上一阵寒意袭来。当敌人采用水攻战术,将忍城逼入生死存亡的境地时,长亲挺身而出。然而,他的破解水攻的秘计,是建立在利用别人的感情、随心所欲地操控别人的基础之上。简直就是个恶魔!
  
  “那个混账,明知道领民对他的感情,才使出这种毒招,像这样的恶魔还从来没见过!”丹波这样叫着,随即命令船夫:“把船划上去!拦住那个混账!”
  
  火枪神射手登上丸墓山,三成立即快步走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把那个家伙射杀掉!”射手阴阳怪气地回答:“遵命。”随即手脚利落地开始装填弹药。吉继焦急万分,他走近三成身边恳请道:“就这样对阵不是蛮好嘛!你只要耐心等待,保准就可以取胜。”其他诸将并不清楚他为什么如此焦急。

    正家甚至自作聪明地说:“只要射杀敌人的主帅,此战不就可以彻底结束了么?”——这个混账!想到这里,吉继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根本不懂交战,少插嘴!”平时温文尔雅、从容大度的吉继,这会儿不顾一切地大声将正家叱责得哑口无言。吉继开始充分了解了成田长亲这个人的真面目——绝代的帅才啊。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这些兵士,不分敌我,全都被他迷住了,这就是大将风度啊!倘若冒冒失失地将他射杀,最终被逼入绝境的只会是我们哪!”吉继一面继续劝说着三成,一面观察着小船上的长亲,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时的长亲,舞姿骤然生变。田乐舞是每年年初举行的乡间祭祀活动,据说原本是地头田间的一种即兴游戏,后来慢慢演变为舞蹈的形式被固定下来。每年,正式的田乐舞在神社举行,目的是祈祷一年丰收,这也是长亲最喜欢的活动。
  
  然而,此时长亲的舞姿却更加接近于村民在秋天收获期时跳的舞蹈。秋季的舞蹈主要是庆祝好收成,同时模仿男女的房事活动,动作非常淫狎猥琐。长亲下身穿着条裤腿蓬松、裤脚收紧的裤裙,前面敞露,两脚张开,扭动腰臀,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着实在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猥亵动作。人工大堤上的兵士们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哄笑声。
  
  唯独吉继却恐惧得几乎要发抖了。——这个要命的家伙!吉继心里清楚,长亲的舞姿越是狠亵低俗,越能引起共鸣,但同时,这个高头大马的男儿的可怕之处也就越来越明显了。
  
  “还没好么!”在人群高潮迭起的欢呼声中,三成恶狠狠地诘问射手。射手终于装填好了弹药,朝三成报告说:“准备好了!”随即将枪口对准了长亲。距离大约五十间。这点距离对于这名神枪手来说,是根本不在话下的。
  
  “等一等!”吉继猛地跃起,制止住火枪射手,随后朝三成叫道:“你好好想想,还不明白么?忍城这些人,都是自古以来饱经战火洗礼、出生人死的兵士们的后代,要是他们的主帅被杀死了,他们会跨过死尸,以血还血,拼死复仇的!不光是那些兵士们,就是普通百姓的身上,也无不流淌着关东武士的血啊!”
  
  吉继说得没错。倘若长亲被射杀了,忍城的百姓势必像疯狗似的朝三成的军队扑过来的。此刻站在城墙上观看、发出欢呼的百姓,表情凝重地注视着长亲的韧负和甲斐公主,还有乘在小船上的丹波、和泉以及船夫、乐手们,全都会化作复仇恶鬼,一直战斗到自己化成灰为止。
  
  “重新考虑一下吧,就随便他回到城里去吧!”吉继两手抓住三成的肩膀声色俱厉地叫道。但三成仍旧不为所动。
  
  “为什么还不射击?”三成甩掉吉继的手,对着狙击兵发怒。
  
  “是!”狙击兵赶快瞄准目标。
  
  “不行!”吉继扑到狙击兵身边,想冲上去夺枪。
  
  “给我按住刑部!”三成命令道。数名侍卫立即上前,几个人合力将吉继结结实实地反剪起来。
  
  “快松手!”吉继大叫着,竭力挣扎,可是一点儿也动弹不得。——看来我只好把那件事情说出来了!吉继拿定主意。“听好了,治部少!”他怒目圆睁,扬起脸来,朝三成高声叫道,“成田家已经投降了!城主成田氏长早已把内通关白的意思告诉殿下了,其实根本不用交战,我们就已经取胜了!”三成霎时间愣住了。但即使这样,还是没能让三成推翻自己的决定。甚至,正是这句话,火上浇油般地令三成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射击!”他低声命令道。就是这一瞬间,令水攻战术彻底不攻自破了。
  
  “不要!”在吉继的怒吼声中,狙击兵锁定目标,瞄准了船上的大个子舞者。正在船上手舞足蹈的目标,背朝着这边。可是,当目标的脸转向这边的时候,狙击兵惊愕得呼吸都要停止了:面朝这边的目标,显然意识到枪口正在瞄准他,他的脸上浮出了微笑。狙击兵在惊愕中扣动了扳机。原本应该瞄了又瞄才扣动扳机的,结果却使足了劲懵懵懂懂地扣了下去。湖面上响起刺耳的枪声。虽然狙击兵在射击的一刹那情绪上动摇了,但子弹还是飞出一条直线,命中了目标。这个高大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栽向船外,溅起大片的水花,随即沉入湖底。
  
  “长亲!”丹波失声叫道,飞身跃人湖中。城墙上,甲斐公主也叫着长亲的名字,不顾一切地跳入湖中。
  
  “公主!”自然,韧负也紧跟着跳了下去。丹波游到长亲落水的地方,大概是长亲身体里脂肪多的缘故,身子竟很快又浮上来了。
  
  “长亲!”丹波仰面朝天,将长亲的脑袋搁在自己胸口上,托着他,随后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长亲活着。他睁开眼睛,抬起眼睛看了丹波一眼,露出一丝微笑,随即又昏迷过去。
  
  “混账东西!”丹波又叫了几声。一声枪响,打破了湖面上的喧闹,城墙上和人工大堤上的兵士百姓们顿时安静下来。他们像是身处梦幻中一样,呆呆地注视着湖面上发生的事件。仿佛身上被施了魔法的那个巨汉,此刻魔法失灵了,静静地浮在湖面上。——是哩,原来这是交战中啊。当众人好容易回过神来时,一阵沮丧和厌战的气氛笼罩了进攻方的所有兵士。丸墓山上,三成在诸将复杂的目光中,无言地走下山来。
  
  “放开!”吉继从按住他的侍卫手中挣脱出来,望着远去的三成的背影无力地喃喃道:“这下这场攻坚战会陷入沼泽境地的。”站在人工大堤上的加藏,抬起头望着丸墓山。一个小个子的男人,在数名兵士的簇拥下正走下山来。——就是他啊!加藏情不自禁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昏迷不醒的长亲,被抬进了忍城,躺在后庭的一间屋子里。
  
  “看样子这胳膊下半辈子都要废掉了哩。”和泉望着昏迷不醒的长亲说道,丹波点了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由于狙击兵的情绪一瞬间动摇,所以长亲得以躲过一劫,没有毙命,但是肩胛却被子弹击碎了。丹波朝甲斐公主望去。甲斐公主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长亲的枕边,就像一块岩石,仿佛只要这个巨汉不睁开眼睛,她便会永远这么坐下去似的。
  
  甲斐公主身旁是她的继母阿珠夫人,她也端坐在一旁,专注地注视着长亲。即使在这种时候,阿珠夫人仍旧显得异常冷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这夫人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哩。正在丹波暗暗这样想的时候,“长亲!”甲斐公主急促地叫起来。长亲醒来了。他没有回应甲斐公主,只是看着丹波,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然后动了动身子想要爬起来。
  
  “躺着别动!”丹波一把按住他。长亲躺了下去,若无其事地问丹波:“城内情况怎么样?”——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惦记这个!面对这个不知该说他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的傻大个,丹波心里忍不住想骂他两句。话是这样说,事实上,忍城的所有兵士和百姓,目睹长亲被敌兵射落湖底,顿时一片骚然,根本已不只是士气高昂的问题,而是群情激奋,几近疯狂了。兵士们怒吼着准备往城外冲。此刻,屋子里之所以只有丹波与和泉两员大将,就是因为其余的重臣都分散在各个角落拼命地劝阻这些兵士。
  
  “你个混账东西!兵士和百姓们都激愤不已,准备与敌人血战一场!”丹波苦笑着,盯着长亲,“就像你预计的那样哩。”长亲什么也没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用眼神淡淡地回应着丹波。
  
  “……就像预计的那样……是什么意思?”甲斐公主听得真真切切。
  
  “哦……”丹波支支吾吾道。长亲为了激发兵士和百姓们的士气而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这种事情怎么能对甲斐公主说呢?长亲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一鳞半爪,一切都只是丹波的推测。不过,后来丹波才知道,他的推测好像并不准确,因为长亲的这条秘计,竟然引发了谁也不曾料想到的事态。
  
  “长亲,这是怎么回事?”甲斐公主只好向长亲本人求证。长亲不回答,和泉替他说了出来:“代理城主是想用自己的死,来激发兵士们的士气,所以才表演田乐舞的。”他眼睛瞟着旁边,一手慢慢地摸着胡子楂儿说道。——原来不祥的预感就是这个!甲斐公主不由得浑身战栗。对甲斐公主来说,这种置自己的生死于不顾、旁人看起来疯了似的举动,长亲是做得出来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想从长亲本人的嘴里逼问出些什么来:“长亲,是真的吗?”可是,长亲只说了半句:“这个嘛……”随后就傻笑着再也不说了。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这个傻瓜!混账!”甲斐公主叫着,竟跃起身骑到了长亲的身上。
  
  “你是为了激发士气,而准备自己去送死,啊?”她一面喊着,一面用双手掐住了长亲的脖颈。
  
  “公主,我透不过气了!”长亲声音虚弱地说道,可是甲斐公主根本听不进去。这是做什么呀?丹波赶紧从后面扑上去,他抓住公主的肩膀,想拽她起来。丹波的右手抓住了甲斐公主的右肩,就在这一瞬间——右肩膀没了?丹波只感到一种扑空的感觉,他赶忙将手向下移。可是明明抓到了公主的肩膀,但她的肩膀就好像漂浮在水面的树叶似的,被水濡湿了,直往下沉去。丹波只好伸手再往下面移。身体的重心偏了。虽然只偏了那么一点点。
  
  ——不妙。丹波正暗自提醒自己,他左手牢牢抓住的甲斐公主的左肩微微向上动了一下。
  
  ——被她算计了!丹波猝不及防,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和泉快来帮一把,这小丫头使功夫哩。”这时,面对一个小巧玲珑的女人家,丹波竟然不得不向和泉求助了。
  
  “好嘞。”和泉抖擞精神起身上前,抓住了甲斐公主的肩膀,然而刹那间,没等他弄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栽倒在地板上了。他的身躯巨大,因而摔得比丹波还厉害。丹波只看到甲斐公主的身体轻轻扭动了一下,和泉就好像自己摔了下去似的,公主的手仍旧掐在长亲的脖颈上,没有松开哩。丹波鼓起劲儿又朝公主扑上去,甲斐公主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功夫,轻轻一记,丹波再次仰面朝天摔了出去,比第一次摔得还惨。紧接着又是一记,和泉从他的头顶上飞了过去。
  
  阿珠夫人望着两个武勇的男人在空中乱飞,开心地笑了。就在丹波与和泉在后庭的一室被捉弄得够呛的时候,韧负使出浑身解数,正费尽口舌劝说着激愤不已的兵士以及百姓们。
  
  “为什么不出击?阿斗殿下被敌人射杀了!我们要复仇!为复仇而战!”一个百姓克制不住,冲上来揪住韧负的衣襟,大声地责问。
  
  “不是说了嘛,他没有死,只是受伤了。”韧负再三解释,可是众人就是不听,“乘船出城,趁着黑夜偷袭去!”兵士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
  
  “不行啊!我们一共只有几十艘船,能容得几个人哩?”
  
  “那就我们几个人去也够了!”
  
  “跟你们说了不行嘛,真的行不通啊!”韧负没辙了,他无奈地抱着头。这时候,一个老人嘶哑的声音响起来:“大伙儿静一静!”是下忍村的村民乙名太兵卫。
  
  “我已经叫村里三名善游水的村民出城去了,”太兵卫告诉众人,三个人已经于半个时辰前出发了,“现在应该差不多已经游到大堤了,大伙儿就等着他们捣毁大堤吧!”三名善游水的村民在湖面上无法前进了。三成麾下的兵士,在湖面上点起一堆堆的篝火,将整个湖面照得雪亮,以防止城内的人乘船来偷袭。三个人眼看根本无法接近大堤,几乎死心了。
  
  三人前方的人工大堤上,每隔数间就站立着一名哨兵,密切监视着湖面的动静。然而,哨兵监视的敌人并没有从湖面上游来。篝火和哨兵的目光全都投向湖面之际,在亮光照不到的人工大堤一处,有个刚刚可容一人藏身的洞穴。洞穴周围遍布着敌人的兵舍,故而谁也不曾留意到这里。
  
  “那个畜生!畜生!”洞穴中,一个男人一面小声骂着,一面用力地往外扯草袋子。这个人是下忍村的村民加藏。
  
  “喂!”外面有人在招呼他。加藏慌忙屏住呼吸,停止动作,悄悄地钻出洞穴。睁大眼睛一看,黑暗中有几张熟悉的脸,原来他们都是与加藏同样,不愿入城参加守卫战的村民。
  
  “这不是下忍村的加藏吗?”其中一个人诧异地说。
  
  “哟,是持田村的阿留?你们来做什么?”加藏气呼呼地问道。那个叫阿留的村民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回答:“那还用问吗?我们是来破坏这座大堤的。那个混账,竟敢对阿斗殿下下手!佐间村、长野村的人也来了!”
  
  “那好,你们来帮我!”加藏说着又要钻进洞穴。
  
  “不会塌下来吗?”阿留担心地问。事实上,洞穴顶上已经有泥土在不停地往下掉落。
  
  “你要害怕,就别进去!”加藏喝住阿留,让他待在洞穴外面将散落在地上的泥土和草袋子清理掉,然后又钻入洞穴。
  
  “那个畜生!”加藏拔出腰间的短刀,狠狠地往草袋子上扎去,将草袋子刺破之后,掏出里面的泥土,差不多了,再连草袋子一同扯出,扔到身后。跟在他后面的阿留等人则将草袋子和泥土运出洞穴。
  
  “叫这帮混账们看看,谁叫他们竟敢射杀阿斗殿下!”加藏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加藏心里一清二楚。替他一雪妻子千代受辱之仇的是甲斐公主。替甲斐公主解围,摆平那帮仗势欺人的武士的是长亲。千代什么过错也没有,如果说谁有过错的话,那也是自己。加藏全都明白。长亲被敌人狙击兵击中的那一瞬间,加藏的心彻底动摇了。他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与其他百姓一样,早已被长亲征服了。——我一定要给你们点儿颜色瞧瞧!太阳下山的时候,加藏便开始向人工大堤突进了。他抓住填满了泥土的草袋子,用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大得惊人的力气,使劲地往外扯。
  
  “行了吧?”阿留探着头从洞穴口朝里面张望着问。
  
  “别烦人!”加藏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就是这个时候,从草袋子之间忽然喷射出一股水柱,紧接着下一个瞬间,水势更加猛烈,一下子将加藏的身体弹出洞穴。洞穴外面的阿留等人吃惊不小,大叫一声“快逃”,撒腿便跑。加藏也甩起两只脚板,急急忙忙跟在后面。湖水倾泻而出的声音惊动了人工大堤上的哨兵。“什么声音?”他朝声音的方向看去,隐约看到逃散的人影。“喂!”他叫了一声,可是这却成了这名哨兵说的最后一句话。哨兵站立的人工大堤的那一段转瞬之间崩塌了。与此同时,大量湖水朝进攻军队的各个营帐猛地扑袭过去。
  
  “忍城水责在于石田失策。”记述小田原之战的各种史料,必定少不了对这件事的记载。被称为石田三成平生最大失策的事件,就这样发生了。
  
  “营帐六七十悉被冲走,落水而死者二百七十余人。”——《改正三河后风土记》中,关于人工大堤溃决所造成的石田军的损失是这样记载的。作为同德川家康争夺天下的象征的三成,其进攻忍城之时所实施的水攻战术的相关史料,大多是进入江户时期之后才写就的。因此,人工大堤的溃决也被用来印证三成用兵的愚蠢,人们往往将他骂个狗血喷头。
  
  被加藏毁坏的大堤,用现在的地名来表述,位于行田市的堤根和鸿巢市的袋之间,距离三成指挥排兵布阵的丸墓山大约有三公里。因此,堤坝溃决之后,无情的洪水袭向了三成的军阵。平静的湖水化作怒涛,先后将成排的兵舍摧毁,来不及逃命的兵士则被洪水吞没丧生。正在湖面上的三名村民也发现了这一突发情况,大量湖水向人工大堤涌去,而堤坝上的敌军兵士则大呼小叫地乱成一团。
  
  “堤坝塌了!”三人立即转身,朝忍城方向拼命游去。三成在睡梦中被天塌地陷般巨响的洪水声惊醒,他睁开眼睛,飞一般地跑出营帐。只见人工大堤大部分已经溃塌,大量湖水倾泻而出,慌慌张张不知往哪里逃的兵土瞬间便被洪水吞没。洪水正在朝自己涌来。
  
  “快上丸墓山!”三成拼命喊道。本应涌向忍城的怒涛,此时却成了三成军队的最大敌人。三成沿着丸墓山的斜坡往山上跑去,洪水在他的脚下紧追不舍。等跑到山顶上,他气喘吁吁地往后面看,海啸般的巨浪卷起高高的水墙,朝山坡扑打过来,立即碎作无数的水花和飞沫。刚才还跟在自己身后的兵士,有的像被洪水吸进去似的,拖进了水底消失不见。
  
  “…”三成转过脸去,说不出话来。丸墓山上已经挤满了避难的兵士。三成抬眼朝四下里张望,古坟群的其他山包上也挤满了人,从黑乎乎的湖水中露出的小山包上,传来阵阵凄惨的悲鸣。人工大堤从最先溃塌的地方开始,溃决口迅速向两旁扩大,水势越来越猛,一点点向小山顶迫近。
  
  “治部少人呢?”吉继跑出营帐,飞身跃上马背。他的兵马驻扎在丸墓山以北一公里处的长野(现在的行田市长野)的人工大堤附近。
  
  “水势实在太猛,根本无法接近主帅的阵营!”被派去打探三成安否的家臣骑在马上喊道。其实不用家臣说,吉继心里也非常清楚。不停咆哮的洪水,同时也在吞淹着吉继的阵营。
  
  “快跑!”吉继大声命令着。加藏一点儿也没事。他和其他几个村民一同紧紧抓着人工大堤不放手。激流不时带着敌兵临死前的鬼哭狼嚎,从他们脚底下流淌而过。
  
  “真可怕呀!要是被捉住了,一定会被砍头的!”加藏身旁的阿留声音颤抖地说道。加藏也深感后怕。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有多么恐怖。他使劲点着头,浑身不住地打着战。人工大堤溃塌的消息也在忍城内引发了一片喧闹。
  
  “洪水退喽!”聚集在御殿外的百姓闻讯立即在城内各处奔走相告,听到消息的兵士和百姓们纷纷涌向御殿的玄关,妇女和儿童也不肯落下。很快,消息传到了后庭一室正坐在长亲枕边的丹波等人耳朵里。
  
  “是真的?”和泉闻讯后顾不得多想,一个箭步跑出了屋子。甲斐公主也好像从弹簧上弹起来似的,紧跟着和泉飞奔出去。丹波看了一眼长亲。这个呆头呆脑的大汉听到这个消息,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原来是这样啊。丹波这才真正理解了长亲。这个混账之所以做出那样的举动,不是为了激发城内兵士和百姓的士气,与敌人拼死复仇,而是要诱使城外的百姓采取行动,进行自发的反抗。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长亲哟,这就是你说的破他水攻战术的秘计么?”丹波凑近傻大个问道。屋子里除了长亲和丹波之外,没有其他人。长亲望着丹波,微微一笑,平静地回答说:“城外的百姓都是我们自己人哩,这样的结果不是明摆着的么?”他总算默认了自己的谋划。——这样的男儿才称得上绝世奇才哩!丹波战栗着,回想起自己一直以来隐隐感觉到的长亲的那种大将之器。这个混账真是不可多得的名将啊。
  
  所谓名将,从长亲身上或许可以做出这样的概括:他对人具有常人所不能及的亲近感,也因此而获得别人无法企及的人气,同时,在一副普通的外表下,潜藏着超乎常人智慧的奇思妙想。这,应该就是一代名将的形象吧。丹波自从少年时代起就与长亲熟稔,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这个看上去呆头呆脑的大个子感到敬畏。
  
  “果然没错。”丹波心里想,自己的感觉真的没错,长亲身上具备一种名将的才气,眼前所发生的事情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原来不是为了激发士气啊,”丹波想到这里,竟抑制不住兴奋叫了起来,“我怎么就没想到啊!”他丢下这么一句,便箭步跑出了屋子。丹波来到主城堡城门的时候,这里已经挤满了兵土和百姓。丹波拨开人群走上前,和早已赶到的韧负、和泉以及甲斐公主站到一起。举目朝城外望去,水位明显下去了许多,连接主城堡与第二城堡的木桥也渐渐从水下重新露了出来。

  ——太好了!丹波正想着,韧负手指着一位老者对他说:“就是这个老人村里的村民,游过湖面去,把大堤凿溃的。”咦?丹波认得这个老者。他不就是开始的时候拒绝人城的下忍村村民乙名太兵卫吗?
  
  “上次对正木将军无礼了,请将军恕罪。”太兵卫惶恐地跪倒在地。他目睹了丹波在战场上的勇猛,直到现在还觉得胆战心惊哩。
  
  “哟!干得好啊!”丹波和颜悦色地说。但是他心里在想:大堤应该不是城内的人凿溃的。丹波很清楚敌军对人工大堤的森严戒备,要想游过湖面去,然后破坏掉大堤,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时候,先前出城去的三名水性好善游泳的村民回来了。三人在众人的搀扶下来到丹波等人面前。
  
  “干得太棒了!这下子忍城得救了。”太兵卫夸赞道。三人却连连摇头:“不是我们干的。”一问,原来在三人游到对岸之前,人工大堤就已经溃决了。

     “是别的人把堤坝凿溃的。”三人中的一个人吸了白气说道。
  
  “那是谁凿溃的哩?”和泉歪着头自言自语道,百姓们也都一点儿想不出个头绪来。
  
  “反正是自己人,城外的,到底是谁就不知道了。”丹波朗声说道。事实上,凿溃大堤的究竟是谁,丹波一辈子都没能知道。
  
  “啊?”太兵卫蹲下了身子。听说人工大堤并不是由三名游泳好手凿溃的,太兵卫顿时觉得无地自容。这个老者,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这桩惊天动地的事情是自己儿子干的。这时候,从城外传来隆隆的声响。众人奔上城墙朝城外看去,只见远处的人工大堤上到处都是爆炸腾起的火焰。——自作自受!丹波斜眼望着漫天的火焰,然后对人群吼道:“敌人自毁堤坝,水攻战术彻底破产了!等洪水退去,各个城门渐渐露出来之后,全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城墙上的兵士士气一新,精神振奋,他们对着丹波齐齐响应:“是!”在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中,三成从避难的丸墓山顶久久地凝视着忍城。晨光熹微,忍城像一座永不沉没的要塞一样,慢慢地浮现出来,重新展露出它的雄姿。
  
  “治部少,你没事吧?”吉继浑身湿漉漉的,带着一众家臣赶上山来了。
  
  “哦。”三成的视线仍旧盯着忍城,看也不看吉继,继续喃喃道:“真是座浮城呢,完全像殿下所说的。”
  
  “佐吉,”吉继第一次这样直呼三成的乳名,他想为成田家内通关白的事情一直对三成隐瞒着而道歉。可是,当他正要继续往下说时,“不用说了。”三成这时才转过脸来看着吉继,“这些家伙真是名副其实的敌人哩。我们首战就败了,这次水攻也败了。我关心的只有这个。”对三成来说,成田家弃城投降也好,坚守城池也好,事到如今这些全都无关紧要。——竟然不惜用性命来换取胜利的家伙们。这个小个子的男人,虽然失败了,但他不屈的斗志依然没有泯灭。
  
  “可是,”吉继面色凝重地望着湖水喷泻而出的人工大堤,“堤坝为什么会溃塌哩?”是堤坝的厚度不足么?不可能,大堤同水攻备中高松城的大堤同等规模,足以蓄积下如此多的湖水,承受其水压。另外,有报告说在大堤溃塌前曾看见有人在湖中游水离去,但是大堤处在森严的警戒中,是他们将大堤破坏的似乎也不可想象。可是大堤为什么会溃塌哩?吉继和三成都沉默了,两人拼命地想想出个所以然来。兵士押着几个百姓登上丸墓山,朝他们走来。
  
  “是你?”三成面露惊讶之色。三成见过人一面就不会轻易忘记,其中一个百姓他认得,就是自称加藏的那个村民。
  
  “这几个人承认大堤是他们破坏的。”
  
  “是真的么?”吉继迫不及待地追问,“还不快说!”兵士猛地踹了加藏一脚,催促他快快招来。加藏低着头沉默了一儿,然后他昂然挺起了头:“阿斗殿下被你们射杀了,田地都被你们淹了,百姓还能忍着无动于衷么?就是要让你们尝尝我们的厉害!活该!”加藏激愤不已、义正词严地说道。他被打得鼻青脸肿。面对加藏的回答,在场的人包括吉继在内都大吃一惊,同时又很愤怒。可是,唯独三成心里却在想着另外的事情。——原来如此啊。那个巨汉不惜把自己当做枪靶子,目的就是要对这些百姓发出奋起的呐喊哪。
  
  “吉继,所以你才拼命阻止我下令射手射击?”他将视线移向吉继,然而吉继也根本没有预料到这样的事态。“这是成田长亲的计谋!”三成叫道。
  
  “成田长亲破了我的水攻战术。”三成在心中痛苦地想。成田长亲的谋略,加上百姓的勇敢,使得他的战术成了一场泡影。——为了那个人,百姓竟然敢于冒死复仇啊。战国时代的男儿惺惺相惜,英雄爱英雄。三成也不例外。
  
  “把这些人放了。他们是不会为利所动的。”吩咐完毕,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加藏等人,暗暗地咬着牙:我一定要战胜他!两万大军竟奈何他不得,如今又彻底破了自己水攻战术的强敌,一定要强过他,一定要击碎他!

  “传令全军:等水势退了之后,立即展开总攻击!”三成大声地命令道。困守在小田原城内的成田氏长陷入了危险的境地。北条氏政的使者再次来到守在城垛上的氏长的面前,传达氏政的命令:“请速速前往主城堡。”——勾通关白的事情暴露了?一开始,氏长假托身体不适,坚决不肯离开。但是,当氏政的侍医田村安栖作为使者第四次前来时,氏长终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明白了。”他对使者说。氏长不顾家臣们的劝阻,对弟弟泰高交代了几句,便只带了几名家臣前往主城堡。事情果然不出氏长所料。
  
  “看看这个!”北条家的第五代一家之主北条氏直,待氏长进人主城堡的大殿,伏首叩头之际,立即将一纸书信朝他狠狠地摔过来。氏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他派人给山中长俊送去的密信。与儿子氏直一同坐于上座的氏政接口说道:“这是敌军德川殿下派人送来的,说是成田殿下送给‘猢狲郎’的密信。不是真的吧?”为了显示自己器宇大度,氏政还面带着微笑。氏长被逼到了绝处,无路可退。然而,这个被丹波视为十个人中就能找出一两个的男人,这会儿倒显出了男儿之色。
  
  “一点儿不假。”据《改正三河后风土记》记载,氏长当时是这样回答的,“想必殿下非常震怒,某已经做好了准备,请来取我的首级吧!”他语气平静地说完,微微低下头。
  
  “就照你说的!”氏直盛怒难抑,用刺耳的声音叫道,同时站立起来。就像听到了动手的暗号,立时有数名侍卫提着刀闯进大殿。氏长紧闭双眼,两手垂在膝盖上,纹丝不动。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从城外传来。
  
  “等一等!”氏直听到呐喊声,举起手制止了侍卫,随后拉开格扇窗,朝城外眺望。只见对面笠悬山上,用色彩鲜艳的军旗装点而成的满山“红叶”依旧盛开着。氏直正看着,忽然,笠悬山各个阵地数万支火绳枪一齐开火。子弹当然射不到城内。——呔,往这边看!万枪齐发只是为了吸引小田原城内守军的注意。
  
  “北条家所有人,看到了么?”秀吉站在笠悬山顶,一面透过密林的缝隙注视着小田原城,一面大声吼道。在他的身后,矗立着五层高的天守阁,后来被称为石垣山一夜城的新城堡已经完工,秀吉将前线指挥部移到了这里。这一天,是天正十八年六月二十六日。 小田原城内的氏直等人当然看不见天守阁,山上的杉树林将它遮盖住了。
  
  “一定要整齐!一起砍!”秀吉高声发令,随即“—、二、三!”亲自给兵士们喊起号子来。随着秀吉的号子,山坡上的兵士们同时举起斧子朝杉树砍下去,一大片杉树歪斜着朝一边倒去,兵士们随即往山顶跑去。先前遮盖着天守阁的树林在隆隆的巨响中倒下,翻卷起漫天的尘土,片刻之后,烟消尘散,小田原城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

  “怎么样!”秀吉掩饰不住心头狂喜。
  
  “……那是什么?”氏直惊得说不出第二句话来。从小田原城望去,天边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城堡。刚才还准备将氏长斩首的侍卫们也一个个目瞪口呆。走到氏直身旁来观看的氏政同样说不出话来,隔了许久,才茫然地挤出一句:“一夜城啊。”当年在织田信长手下做侍从时,年轻的“猢狲郎”就曾在美浓国(现在的岐阜县南部)墨俣创造过一夜城的奇迹,如今他又在这里将其重现出来了。不过论规模,两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墨俣一夜城充其量不过是一座碉堡,而此刻氏政视野中的一夜城,不啻是一座城寨,其中除了主城堡外,还有第二城堡、角楼以及蜿蜒曲折的廊楼等,俨然是关白大人的一大要塞。
  
  “不是的!一定是在树上用纸画出城楼的样子,糊弄人的!”氏直仿佛竭力赶走一个噩梦般地挥着手,用凄惨的声音叫道。氏直的这种说法在江户时期曾被一部分人所相信,《关八州古战录》也采用了这一说法,只可惜是错误的。石垣山一夜城的部分遗迹,至今还作为“石垣山一夜城历史公园”残存着。堆砌在山野的石墙遗迹中,主城堡和第二城堡倒塌后形成的平地都历历可见,可见,很容易寻访到当年作为一大要塞的城堡的一鳞半爪。
  
  再说氏政,他自然明白氏直的错误:“关白不是那种耍小聪明的人。那是真的城堡!”他对氏直说道,心里却觉得氏直实在可怜。
  
  “看到了么?”秀吉还在为一夜城而兴奋不已,喧闹不停。他一时兴奋,竟萌生了尿意。秀吉本就是个举止低俗的人,当下便站在那里就地解手。据说就是在那时候,秀吉打定了主意,要把北条家所属的领地关八州分封给德川家康。他当时就坚信,攻陷小田原城近在眼前了。秀吉不顾德川家康高兴不高兴,硬是拖着家康陪自己解手,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两天之后,他还指示家康在江户修筑一座新的城堡。小田原城里的氏政望着一夜城傻眼了。
  
  这时,氏长瞅准机会站起身来,准备悄悄地从这对父子身边逃走。然而他的动作却逃不过北条家侍卫的眼睛,众人一齐将手按在刀柄上。
  
  “算了!”氏政严厉地喝止了侍卫们,“想走就让他走好了!”氏政说罢,将视线重新投向了一夜城。氏长望着这对凄凉的父子的背影,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鞠了一躬,说道:“多谢殿下长久以来的关照。”然后静静地离开了大殿。氏政听着身后氏长离开的脚步声,眼睛却依旧没有从一夜城离开。
  
  “不好!敌人使出常规战术了!”负责守卫长野口城门的和泉,两眼圆睁,盯着前方吉继的人马,怒气冲冲地叫道。城外,三成准备向忍城发起第二次总攻击。和泉看见敌人的先锋部队,每人都背负着修筑人工大堤时使用的填满泥土的草袋子。
  
  “他想填埋麦田哩!”用深深浅浅的农田将城堡围护起来,这种御敌的做法不止忍城一处采用。进攻这样的城堡,一般做法是将稻草、泥土等填入田里,然后再进军逼近。三成命令全军将原先修筑人工大堤的填满泥土的草袋抛人田中。和泉说的常规战术就是指这个。然而事实上还不止这些。进攻的敌军兵马不减反增。是秀吉派援军来了。
  
  距忍城东南三十公里的岩槻城已经被攻陷,攻打岩概城的浅野长政、木村常陆介等人率领一万余骑兵马飞速驰援,加入到攻打忍城的战列中,浅野率兵增援攻打长野口的吉继,木村则率兵增援攻打下忍口的三成。仿佛沉疴顿愈重现了生机似的,三成的大军一齐朝着忍城猛攻。这次不是成线状的出击,而是形成整个面,围向忍城城墙。
  
  “这可是没法防啦。”下忍口的韧负斜瞥着三成军自言自语道。
  
  “开始!”三成骑在马上坐镇中军,随着他一声令下,先锋兵士纷纷将背负的草袋抛入深田中。前面一排兵士抛下草袋,闪身往后,后面一排兵士又接着向前再朝田中抛人草袋。——必定取胜!这回三成毫不手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以大意,不可以出任何差错,他要充分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以远远强于敌人的兵力来取胜。等到大胜凯旋之后,再到小田原城去当面诘问秀吉,为什么要将成田家早已勾通投降的事一直隐瞒至今。
  
  下忍口外的农田,转眼之间被蹂躏得一塌糊涂。守在佐间口的丹波也骑在马上,表情凝重地注视着渐渐迫近的正家的大军。在丹波的视野中,敌兵像潮水一样正向城门涌来。
  
  “没有了深田这道壁障,我们很难防守啊!”丹波身旁的一名武士叫道。
  
  “到最后的关头了!我们出击吧!”太兵卫挥了挥手中的长枪,望着丹波提议道。这位老者已经兴奋到了极点,眼睛里充满着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战斗激情。丹波闻听这话,猛然瞪大了眼睛,抡起朱枪往太兵卫手中的长枪枪柄上一碴,对着他大吼道:“为了战争这种无聊的事情去送命不值啊!
  
  明白么?”——太可怕了。丹波望着将自己围在中间的武士和百姓们,心里暗想,不由得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不光是太兵卫,此刻所有的人眼睛里全都露出一种疯狂,当不可避免的失败最终到来时,他们全都选择了去战死。
  
  “战争可怕啊。”曾经对长亲下意识地透露过心声的丹波,对于眼前的形势有多么残酷、多么邪恶,心里是万分的清楚。丹波下达了最后一道命令——“所有百姓从持田口撤出,凡武士必须用自己的性命保护百姓!”初战时,三成没有在持田口外配置兵力,意图让城里的人自动弃城从这里逃脱。如果走那道城门,百姓们或许有机会逃出这座孤城。
  
  “事已至此,还说这种废话!”太兵卫怒不可遏地盯着丹波。——全都是那个混账东西惹出来的事情!丹波禁不住全身战栗。那个混账身上的大将之器,竟然令百姓们为之如此疯狂。
  
  “不要为了战争把自己的性命送掉!你们因为长亲而头脑发热,去拼死作战,简直是太傻了!一帮混账!”丹波怒吼着。佐间口城门处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
  
  “赶快撤走!”丹波将手中朱枪一舞,开始将众百姓往主城堡另一边的持田口城门赶。可是,太兵卫看见丹波的下一个举动,却不由得满腹疑问:丹波拨转马头,正向佐间口城门驰去。
  
  “做什么!正木殿下你为什么朝敌人的方向跑?”太兵卫朝着丹波的背影愤愤地嚷道。
  
  “我嘛,”丹波缓缓转过头,看着太兵卫。丹波心里非常清楚,最敬畏那个混账东西,为他而头脑发热、发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我是个混账呗。”丹波说完莞尔一笑,朝城外策马而去。

  “敌人出城了!咦,怎么只有单骑?”丹波刚冲出城外,敌方先锋的一名步军偏将就叫了起来。正在中军的正家听到喊声,迅即在马上朝城门方向望去。
  
  “啊,那杆朱枪——”对正家来说,这个名字是他这辈子想忘也忘不掉的:“正木丹波!”正家惊叫道。丹波沿着田埂小路直冲过来,手中持着那杆威风凛凛的朱枪,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会儿他没有将长枪抡在头顶舞上一圈。
  
  漆黑的恶魔来了!先锋部队的兵士们只看到巨大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压来,他们知道,一旦被其碰到那就意味着死。丹波双目圆睁,像一只野兽般地咆哮着。听到这咆哮,佐间口城门外的四千敌军竟被吓得惶然失措,尤其是田埂路附近的兵士,一齐扔下背负的草袋,慌不择路地往后面四散奔逃。先前还呈一条直线挺进的先头部队,硬生生被丹波单骑撕裂了一道口子,成了歪歪斜斜的断头绳。——又败给他了!由于恐惧和羞愤,正家的脸变得惨白,没有一点儿血色。
  
  “只有一骑敌人,有什么好怕的!”正家向兵士们怒吼着,然而兵士们一片惊慌,怎么怒吼也制止不住了。丹波的咆哮到达了顶点,他舞动长枪朝溃不成军的敌兵冲去。
  
  “双方且住手!先不要打了!”就在这时,一名武土骑着战马高声喊着,冲到丹波的面前。
  
  “怎么回事?”丹波急忙拽紧缰绳,将马勒住。根据《成田系图》的记载,这名骑马武士,是秀吉的贴身侍卫,名叫神谷备俊。只见神谷张开双手,带来了一个令进攻将士和丹波都错愕万分的消息:“双方休要再战了。小田原城已经于七月五日陷落了!”——什么?丹波听了大吃一惊。小田原城陷落的飞报几乎在同时由使者带到了忍城的八个城门。使者来到长野口。站在正率领几个心腹随从准备奋不顾身突人敌阵的和泉面前的,是成田家的家臣、随同氏长一起进入小田原城的松冈石见。
  
  “主君平安无事!主君命忍城速速息战开城!”松冈扯着嗓子传达着成田氏长的命令。正在进攻下忍口的三成和守将韧负中间,从小田原城来的使者也插了进来。“双方都收了枪。请城内速速迎接关白殿下的使者。”使者高声喊道。
  
  “属城还没攻破,主城倒先陷落了?”三成低声沉吟着。使者是秀吉所遣,故而三成也不得不停止攻击,等候城内守军的意向。丹波从派往佐间口的使者神谷备俊手中接过氏长的亲笔书信,策马往主城堡驰骋而去。他必须立即将这一消息报告给正躺在卧榻上养伤的长亲。丹波走进后庭的一室,诸将都已经等候在里面了,众人围在支起上身半坐着的长亲周围,脸上露出了严肃的表情。阿珠夫人和甲斐公主也在其中。和泉将派至长野口的使者、成田家的家臣松冈石见带入了主城堡。
  
  “主君平安无事。”松冈将先前在长野口所说的话又对诸将复述了一遍。松冈告诉大家,到小田原城被攻陷之前,氏长一直都困在城内,城破之后他立即通过山中长俊的门路,前往位于石垣山的秀吉的指挥部进见秀吉,以一千两黄金为条件求得活命。
  
  “长亲,”丹波接着开了口,他将氏长的亲笔信交给长亲。信中用华丽流畅的文笔明明白白写着当初氏长难以启齿的“开城降敌”的内容。长亲读着这封行文工整、节令的问候等滴水不漏的书信,显得非常平静,面色一点儿也没变。丹波在旁边劝说道:“如今小田原城已被攻破,天下尽落入关白的手中。我们别无选择了,倘若继续战下去,忍城将与整个天下为敌,兵士以及百姓都会被杀光,一个不剩的。”
  
  听了丹波的话,诸将个个点头赞同。韧负也轻轻点了点头。和泉一反往常地低头不语——对于他,那就意味着同意。其实这时候,诸将尚不知道,秀吉为了进攻忍城,还准备投人更多的兵力。攻陷小田原城的第二天,他便命令攻下关东各城的前田利家和上杉景胜即刻率兵向忍城驰援。
  
  “怎么样,长亲?”丹波盯着他问道。虽然丹波也敬佩长亲的大将之器,可是这个混账的回答实在令丹波不得不生气。
  
  “战斗还没有结束哩。”长亲小声地嘟囔着。
  
  “别说蠢话了!”丹波像往常一样,对着这个傻呵呵的大块头一顿叱责。半个时辰后,丹波又策马朝下忍口驰去。他要向敌方的主帅石田三成给出是战还是降的答复。丹波骑马来到城门外。霎时间,大约六千余敌人兵士紧张得一齐屏住了呼吸。丹波平静地望着敌人大军,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大声宣布道:“忍城已经决定了,立即开城!故请贵军速速派出谈判使者。”一瞬间,进攻方的兵士中间响起一片欢呼声。
  
  ——战败了。唯独三成浑身泄了劲。此刻袭向这个小个子男人的,除了兵士们的欢呼声,还有他自己内心深处的失败感。数倍于敌人的大军以强凌弱,居然还一败涂地;在诸将面前信誓旦旦地表示必胜无疑的水攻战术,不想也被敌人彻底破了。
  
  “输了。”三成不情愿地想着。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油然涌起一个念头:“一定要会一会那个男人。”要亲眼看看那个战胜自己的大块头。三成坐立不安,他急切地想要马上就见到成田长亲。


终章。
  
  其他史书中没有详细记载,不过《成田记》中却记述说,石田三成亲自进入忍城,从成田长亲手中接管了忍城。攻城大军的主帅亲自入城受降,从敌人手中接管城堡,这是极不合常理的。因为城内很可能还留有残敌,埋伏于路上偷袭或是躲在黑暗中施冷箭,都不是没有可能的。一般而言,这种事情大抵都是委任副将去做。正家对三成的决定非常不满。岂止是不满,对这个不懂得从大处着眼,却尽在小事上工于心计的人来说,忍城是他一想起来就想回避的屈辱之地。
  
  “虽说敌人已同意开城求和,但是主帅亲自进人敌人城堡,这不是个好主意哩。”正家骑在马上,穿过忍城大手门,行进在湖水浅浅地没过马蹄、泥泞不堪的路面上,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三成为了同忍城方面敲定开城议和的条件,决定亲任谈判军使,而且只带了两名副使,便动身前往忍城。听到正家的嘀咕,三成压根儿没有理睬他。过了大手门,远处主城堡便清晰在望,三成径直朝前而去。——那小子就在那儿哩。主城堡静静地横卧于寂静的湖面。三成觉得,那里正是拥有无敌智慧的将帅栖居的好处所。
  
  “贱岳之战【贱岳之战:天正十一年(1583年),于近江国伊香郡的贱岳山附近发生的羽柴秀吉(即日后的丰臣秀吉)同柴旧胜家之间的一场战争,秀吉以此战的胜利莫定了其作为织旧信长势力继承人的地位——译注】的时候,关白殿下曾单身进人府中城会见前田殿下的故事,你还记得么?”吉继接着正家的话茬说道。
  
  贱岳之战是为了瓜分织田信长的政治遗产,而在秀吉与织田家的头号家老柴田胜家之间进行的雌雄对决,也是秀吉开始确立其夺取天下的强势统治的一场战争。此战在琵琶湖北岸的贱岳山下进行,三成作为一名武将也参加了当时的激战。前田利家当时是柴田胜家麾下的副将,自然站在胜家一方,但他与秀吉又是多年的好朋友,于是他在激战之际带着手下军队回到自己的居城府中城(现在的福井县越前市),闭门不出。

    贱岳之战以秀吉的胜利而告终,秀吉率兵乘胜追击逃往北面庄城(现在的福井县福井市)的胜家,可是府中城就挡在他的追击路线上。令所有家臣以及归顺他的诸将瞠目的是,当时尚不能确定紧闭城门的利家究竟是敌是友,秀吉居然孤身一人进人城中,最后说服利家打开了城门。
  
  “三成是想学殿下的样哩。”吉继打趣地说道,他的身子被马颠得不住地摇晃。对三成而言,吉继的话固然没错,当年秀吉屹立在府中城的城门前舒心地大笑的情景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中。不过,此番他前往忍城却不光是这个目的。
  
  “我要去会他一面,会会那个将我两万大军彻底击溃的主帅。”三成用平静的口气说道。进人主城堡,正家仍然啰啰嗦嗦、不停地发牢骚。成田家的向导引着一行人走进主城堡御殿廊下时,正家还在执拗地劝说三成:“不会还要自报姓名吧?”
  
  “当然自报姓名。”三成两眼直视着前方答道。
  
  “不然就不像殿下了嘛。”吉继说着,扬起眉毛,做了个鬼脸。
  
  “小心被敌人拿下,统统杀了!”正家说道。——混账!三成一听立即皱起了眉头,心想,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
  
  “若是那样的卑怯小人,怎会堂堂正正与我军对阵哩?”三成脸上明显露出轻蔑的神情,乜斜了正家一眼,语中带刺地说道。三成等三人进入议事大殿,坐在了上座的位置上。抬眼朝下望去,作为主人的成田家家臣们已经在下座就座,几乎将整个大殿挤满了。众人好像排成雁行阵似的,正中间略略突出地坐着一个体格硕大的男儿,一脸傻兮兮的表情。
  
  “难道是他?”三成心里凉了半截,“不会吧?先前从远处看到过一面,可似乎不是这副模样哩。”三成正胡思乱想着,大块头男儿发话了,语速慢吞吞的:“忍城代理城主成田长亲。如此尊容实在有失礼仪,还望使者见涵。”长亲从肩头一直到胳膊都用白布裹着。——真的是这个男人?三成仔细打量了一下长亲:看上去脸上毫无表情,但似乎又隐约带着一丝嘲笑,让三成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他真的是成田长亲么?不管怎样,三成不得不也报上自己的姓名:“进军忍城主帅、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这下子,轮到忍城的这帮家臣、武士们惊愕不已了,敌军的主帅竟然自己担任军使来到城内?

  “什么?”丹波也被三成的大胆而折服,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么一句。三成没有理会成田家家臣们的惊愕,他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两个人介绍道:“这位是进攻长野口的刑部少辅大谷吉继,这位——”他转向正家,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想必开战前各位已经见过了,大藏大辅长束正家。”
  
  “气度不同一般哩。”坐在韧负身旁的和泉自言自语道。而长亲却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也看不出表情有什么变化,只是这么望着三成,似乎也不想说什么话。——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哩。三成心里想着。不过,三成也是个不喜欢讲废话的人,他讨厌闲聊扯淡,要是有人绕着弯子说上一大套空话废话,进行所谓的“寒暄”,他会从心底里萌生憎恨。
  
  “闲话无需多讲,我们就来谈一谈开城的条件吧。”三成开门见山地说道。三成摆出来的条件一共三条:一两日以内,武士、百姓、领民等全部从城堡撤出;百姓必须回到所居住的村落,不得外逃;武士必须离开其领地。
  
  “以上就是全部条件。”三成一口气将议和条件端了出来,“除此以外,关白已经决定,成田氏长、成田泰高兄弟暂时移住到即将移封至会津城的蒲生氏乡殿下处。”
  
  “明白了。就这些么?”长亲反问了一句,便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也不过如此啊。”——三成心中对长亲暗暗有些失望。本来他还期待着,先前打出如此漂亮的守城之战的一军主帅,至少应该据理力争、有所反击吧?可是现在,长亲却一口答应了议和条件。一定是眼看城堡陷落在即,所以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吧。三成强忍住无精打采的失望,淡淡地回答:“是的。”不料就在此时,“还有一条,”正家在旁边发声了,“武士必须放弃所有私财离去,城内的兵粮、刀枪类也不例外!”
  
  “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议和条件!”丹波不由得叫道。正如丹波所说,开城议和的场合,即使交出城堡内的所有财宝,但是武士的私财历来是随身带走的。对于败将,甚至还有过赠给一定财物的先例哩。然而,对于令自己陷入万分惊恐境地的忍城的武士们,正家却不想这样,再苛刻的条件,反正这些手下“败将”也不得不接受。——让他们尝尝趴在地上舔敌人脚后跟的悲惨滋味!正家用残忍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整个大殿,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世道不同了,现在是关白的天下,就得遵从关白殿下的规矩!”
  
  “大藏,这是怎么回事?”三成疑惑地小声问正家。秀吉认可的议和条件中,可没有这一条啊。
  
  “我们可是战得一败涂地呀,要是不多拿些战利品,没脸回去见殿下啊。”——又是他拿手的谄媚讨好把戏!三成冷冰冰地看着正家。这时候,大殿内的家臣武士们已经按捺不住,闹哄哄地嚷起来了。三成掉转视线朝大殿望去。
  
  “喂!你是想让城内的人全都饿死么!”一个体格不亚于长亲的巨汉朝着正家大声吼道,长满胡楂儿的脸晃动着,那架势活脱脱是一头野兽。长亲面露为难,想制止那个野兽般的巨汉:“呃……先静一静好不好?”
  
  “代理城主你倒是说说哩!”
  
  “我这不正准备说嘛。”这时,坐在家老首席席位的一个大汉也大声呵斥起长亲来:“那就快点说!你老是忸忸怩怩、东拉西扯的,所以只好我出面替你说了!”另一位面如少年的小个子男人站出来帮着长亲打圆场:“行了行了,代理城主正准备说哩,还是先安静下来听他说吧。”这个少年三成认得,就是那个名叫酒卷韧负的部将。——成何体统?三成哑然无语,他转头朝旁边看看,吉继也满腹狐疑,一只手托住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大殿内的武士们。
  
  “想说什么啊?难道说还要继续交战?”脸上长满胡楂儿的巨汉不解地诘问长亲。长亲却以满不在乎的口气答道:“啊,就是这个呀。”包括满脸胡子的巨汉在内,一众人全都安静了下来。
  
  “石田殿下,”一片寂静中,长亲转头朝着三成,一字一句地说道,“虽然本城城主成田氏长命我等开城,但是倘若严禁带出城内财产,就等于是让武士以及百姓们全都饿死!既然除了饿死别无出路,那我们所有人将死守这座城堡直到全部战死。所幸本城正木丹波、柴崎和泉、酒卷韧负等武艺高强的家臣都还健在,假如你们还想再战下去的话,我军乐意奉陪。请你等立即回到阵中,放马过来吧!”
  
  “……不若战死于城中,坚守此城。”《成田系图》如此记载当时长亲所说的话。
  
  “果然他就是击破我两万大军和水攻战术的家伙哩!”三成终于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舒心,自己心中敬佩不已的男儿,原来就在眼前。长亲说完,闭紧双唇,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欢呼。——说得太好了!在一旁轻轻拍手叫好的是甲斐公主。她躲在大殿外面的走廊里,偷偷听着里面一来一往的攻防,开心得手舞足蹈。大殿内的丹波却暗暗感到自惭,因为,就议和之事而言,他心里几乎是来者不拒,全盘接受对方的条件。而对长亲来说,战争仍没有结束,甚至更残酷的战斗还在后头哩。正家听到长亲的回答,早已吓得面色铁青。

  “是你惹出来的事,你自己收拾吧!”吉继冷冷地刺了一句,随后将脸转向一边。
  
  “快回答!”又是那个满脸漆黑的巨汉,朝着正家一声怒吼。正家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被丢进猛兽笼子里的一块肉。
  
  “忍城武士以及领民的所有财产,可以尽数带走!”正家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不!本帅已经决定继续交战!”长亲用斩钉截铁的口气,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是已经说了,可以尽数携带出去么?”正家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必。城内所有财产,只要愿意,只管拿了去!”——这家伙说的是真心话?正家的大脑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他在竭力揣测长亲的本意。正家自然不是傻瓜,甚至他的聪明才智丝毫不逊于三成。因而,即使长亲的面部毫无表情,正家仍然可以从中读出些内容。
  
  “是真的!”终于他得出了结论,与此同时,他也为自己先前的轻率而后悔不迭。
  
  “成田殿下,”此时三成叫了长亲一声,随即脸上堆满微笑:“不要再耍他了吧。根据关白殿下的命令,只要开城,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长亲闻听此言,立即接上去答道:“如此就好。”——你!正家只觉得自己被人戏弄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刚要发作,长亲却准备继续吓一吓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
  
  “不过,我方对于开城之事也有两个条件哩。”
  
  “败军之将也想提条件?”正家忍不住提高了嗓音叫道。
  
  “嗯!”长亲不满地哼出一声,同时斜了一眼,立即将正家的气焰压了回去。
  
  “请讲!”三成和颜悦色地催促着。

  “好!”长亲重新坐直了身体。长亲所提的两个条件,不只使三成大感意外,即使成田家的家臣团也觉得难以想象。
  
  “你们抛在田地里的那些草袋子,请你们即刻收拾干净!百姓都没办法插秧种地了哩。”既然是自己丢弃的,当然得自己动手收拾,这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堂堂一个代理城主说这些事情,似乎有些太小家子气了。——又是插秧种地的事!成田家的一众人忍不住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还以为是什么条件哩,原来竟是这个。”三成想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明白了。第二个是?”三成的声音刚落,长亲陡然脸色大变,让人猝不及防。
  
  “是这样:贵殿的兵士中有人斩杀了出城投降的百姓,我要你交出那个人的首级!”长亲的声音虽然不响,但是闻者无不感觉其中有着一股穿心般的寒气。听到长亲这个条件,三成的反应也出乎意料:“这个绝不能容忍!”三成说着,已经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了。不能容忍的,当然是自己麾下杀死无辜百姓的兵士,三成最为鄙视和憎恨的就是欺辱手无寸铁的弱者的行为。
  
  “这才像这个男人。”吉继心里想着,看着三成那张因愤怒而涨红了的脸,轻轻笑了。
  
  “明白了。不管他是谁,一定把他找出来,割下首级交与成田殿下!”三成颤抖着声音,明白无误地作出了允诺。长亲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笑容。三成觉得,长亲的笑容似乎格外灿烂,几乎照耀得他头晕目眩。他不由得想起了秀吉。秀吉笑的时候,也是异常率真,因而具有一种超凡的魅力,让人彻底为之倾倒,不管是和非,全都化解融和了。在这种笑容面前,秀吉的家臣们可以说是完全无法抗拒。
  
  正当三成心情陶醉的时候,“主帅,那件事情……”吉继小声地提醒他。本来想假装忘记,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城的,可是被吉继这么一催促,又只好面对现实,反正自己不说,吉继也会说出口的。
  
  “是嘛。”三成略略低下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少顷之后,他抬起头来。“还有最后一个条件,”他直直地看着长亲,说出最后一个条件,“希望成田氏长的女儿甲斐公主能在关白殿下身边专侍殿下。”此言一出,大殿内的所有家臣们全都身体僵直了。唯独长亲面色不改,只是朝拉门方向瞥了一眼。他知道,甲斐公主一定在拉门外面竖起耳朵听着。
  
  长亲的视线重新转向三成,他爽快地回答:“遵命。”那神情似乎在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拉门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毫无疑问,那是深爱着长亲的公主愤怒地踩着木地板离去的声音。
  
  “那么,所有事情都谈定了。”
  
  “那么,本帅就此失礼了……”长亲说着就要起身。——等一等!三成不由自主地举手去制止他。
  
  “战场上演出如此智勇一幕的男儿,怎么可以和他就这样草草地会面?我还想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哩。”三成心里暗暗想着,一向讨厌无话找话闲聊的他,赶紧叫住了长亲。
  
  “成田殿下,你的伤是在阵前负的么?”不晓得长亲是根本不知道是三成在丸墓山顶下令狙击兵射击的,还是装作不清楚,他还是那副慢吞吞的口吻回答道:“不不,我对舞刀弄枪之类不在行。丹波那家伙不让我上阵哩。我想好歹也要给家臣们鼓鼓劲,就表演田乐舞给他们看,不曾想被射中了。”

  “原来那个舞者果然就是殿下啊。”三成作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长亲竟然两眼放光,直直地看着三成,仿佛在说:怎么样,很有趣吧?——如此看来,根本没法和他好好叙叙哩,他也绝不会认认真真和我说些什么的。将近二十年来,三成在秀吉身边一直耳濡目染,接触和观察了不少天下名将的言行举止,他们身上的共同之处就是,心中颇有深度,让人难以捉摸。
  
  ——要么就是心里没有一点点货色?三成放弃了打算从长亲话中套出点什么来的念头。然而,长亲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度,还是令他不由自主地为之所吸引。三成忽然间变得健谈起来,这让他自己都惊讶不已。
  
  “哦,你说是正木殿下不让你出阵?”三成将视线转向坐在家老首席位置上的丹波,继续闲聊着。
  
  “是佐间口城门的守将正木丹波吧?大藏所率的兵马可是吃尽了苦头啊。”他一面说着,一面用下巴示意着正家。丹波不改沉毅的面容,淡淡地回答:“哦不,我军也战得异常艰难哩。”三成心里很清楚,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艰难。尽管如此,身旁的正家已经臊得蜷起身子,头越低越往下了。接着,三成又看着韧负问道:“那位年轻武士一定是和我对阵的酒卷韧负殿下了?”
  
  “是。”虽说三成得与天下的大名平起平坐,纵横捭阖,谈玄说妙,但是韧负依旧以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看着他,高高扬起下巴,露出骄傲的微笑。
  
  “虽然年轻,但不愧是精通武略、才艺出众啊!”三成对他说。霎时间,韧负的表情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使得三成也深感诧异。
  
  “这样的赞誉,出自敌军主帅之口……”说到这里,韧负哽咽了,随后吧嗒吧嗒的眼泪夺眶而出。较之主君或者同侪的赞誉,来自敌人的赞誉显得尤为可贵,因为这是超出利害关系、无需夸张的赞誉。
  
  ——真是个单纯直率的武士啊。三成也被这位将自己打败的年轻武士的率直所感染,他接着说:“像贵殿这样的武将,关白殿下跟前也不多哩。”不想韧负却蹦出来一句:“那当然,我乃毗沙门天再世、战争天才嘛!”这位年轻武士表情一变,丹波、和泉等人又看到了以往的那张稚嫩而骄傲的脸。
  
  “殿下也赞赏有加的武士、击败大谷吉继的柴崎殿下是哪位?”三成在人群中搜寻起和泉来。
  
  “总算轮到我啦。在下就是!”坐在丹波身旁的一位巨汉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三成差点儿被和泉的怒喊吓了一跳。他微微低下头说:“武功一等的就是贵殿么?难怪这个大谷将进攻忍城的大军中最强的兵马留给自己,亲自率领攻城哩。”紧接着下一个瞬间,令三成哭笑不得——“是不是?”这个巨汉得意洋洋地扭头朝丹波看去。吉继一看,没错,这个就是同我激战的家伙哩。他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苦笑。丹波不耐烦地应着和泉:“知道了。”
  
  ——全是一帮个性张扬、有棱有角的武将呢。三成呆呆地看着,好像在注视着一群珍稀动物似的。
  
  “该告辞了。”三成心里想着,准备从座上站起身,但是还有一件事情让他有些不甘心。
  
  “成田殿下,”三成向长亲招呼道。长亲“嗯”了一声,将脸往前微微挪了挪,“田乐舞是贵殿下使的计谋吧?”三成问道。长亲微微一笑,只回答了三个字:“不是吧?”——果然是这样。三成明白,对手不是个肯轻易向自己吐露心机的男人。于是,他回敬了长亲一个笑脸,“告辞了!”说完,猛地站起身来。
  
  “请稍等!”是丹波。丹波举手拦住三成等人。“我家主君成田氏长的使者没有带来这方面报告,可对于我等武士来说,却是最想知道的消息。”生于战国乱世的丹波心里实在放不下这件事情。
  
  “北条家的属城还剩几座不曾陷落?”
  
  “你们还不知道么?”三成脸上也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接着告诉了成田家所有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北条家的属城早已全部降服,唯独此城未被攻陷!”三成用痛快无比的语调大声叫道。接着,三成面对着成田家的一众家臣,大声说道:“此次忍城之战,我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艰难,但是作为关东武士精神的集中展现,必将成为百年之后依旧被人们传诵的一场名战!”霎时间,大殿内的关东武士们个个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自豪和英气,这是他们受到别人称赞时极为自然的反应。
  
  “干得太棒了!”三成微微低下头,庄重地说道。大殿内响起了兴奋的欢呼声。三成、吉继和正家三人从佐间口出了城,离忍城渐渐远去。
  
  “我先走一步了!”正家怒不可遏地说罢,拍马径自朝前驰去。在正家策马而去的正前方,丸墓山尽在视野中。正家所说的先走一步,其实是想早一步离开这个令他难堪的地方。三成笑了笑,他非常明白正家的心思。随即,他仰天高声叫道:“败了败了,彻底败了!”一路上有人惊讶地看着他,他也毫不理会。这是一个失败者的宣言,但是三成却感觉舒爽非常,惬怀非常,简直是少有的畅快淋漓。
  
  吉继歪着头喃喃自语道:“真弄不明白,那个主帅凭什么能够指挥得了那些棱角分明的大将哩?”田乐舞的时候,吉继坚信长亲身上具有超凡的将器,可是先前在大殿内,听着正木丹波、柴崎和泉、酒卷韧负等重臣对长亲的呵斥及无所顾忌的谈话,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长亲竟能统帅起这班人马。
  
  “当然不能,”三成理所当然地接茬道,“非但指挥不了那班人,而且他什么也做不了。可是,这就是那个成田长亲将器的秘密所在,就因为这样,不要说家臣和武士们了,就是一般的百姓也想为他做些什么事情哩。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哪。”三成本想通过与成田长亲的会面,发现敌人主帅的大将之器之所在,同时他也想验证一下,初次见到那个体格硕大的男人时所产生的第一印象究竟是否真切。

    事实上,三成没有看到过敌军主帅指挥作战,唯一的印象就是表演田乐舞。—一或许那个大块头男人,只不过是把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而已。最终,以三成这样的聪明才智,依然无法理解成田长亲。但是有一点他却确信无疑,那便是成田长亲所拥有的愚钝和不中用,正好迎合了那些自负逞强的家臣以及性格倔强的百姓。
  
  “忍城的武士和百姓们都团结为一体了哩,”三成说着,回头望了一眼忍城,“归根结底,不是因利益而联合在一起的我们能够战胜的啊。”——也许是吧。吉继在心里默默赞同道。那些拼命奉承巴结亲临小田原城的秀吉,面对秀吉给出的种种好处趋之若鹜的军队,说到底,都是些乌合之众。最好的例子,就是此刻策马跑在前面、身影越来越小的正家。
  
  “刑部,”三成将脸转向吉继,一本正经地说:“我总算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军事才略了。”吉继以为好友开始从忍城战败中进行反省了,于是打趣道:“那以后就专心理财吧。”三成却摇了摇头:“不!”紧接着,他向吉继透露了令吉继惊叹不已的更加宏大的雄心壮志,三成可不是轻易进行自我反省的男人。“总有一天,哪怕拿出我的一半领地,我也要将天下最好的武士延请来作我的家臣,指挥打一场天下第一的大战!”
  
  后来(具体时间众说纷纭),石田三成果然将自己的领地近江国(现在的滋贺县)水口(现在的甲贺地区)四万石俸禄的一半拿出来,将当时被誉为“天下第一谋士”的岛左近招至麾下。秀吉死后,距离攻打忍城之后十年的庆长五年【庆长五年:1600年——译注】,石田三成高举反德川的大旗,策划了关原之战。战败后,三成本人也于近江的山中被俘获。
  
  而全力掩护从战场败逃的三成的,正是他的领民。被俘获后的三成,套着枷锁,绑在囚车上,经过大坂、堺港,被一路移送至京都。在前往京都六条河原刑场的路上,这个精悍男人的刚愎自用依旧不改。当执刑人告诉他,将由一名高僧为他诵读经文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带着生平一以贯之的凛然之气壮烈赴死。
  
  《名将言行录》中记叙了这样一则逸闻:当三成被拉着在市井示众的时候,路边一个看热闹的人朝他骂道:“瞧啊,这就是石田治部夺取天下的模样啊!”三成听到骂声,面向市井行人,昂然挺首,朗声说道:“我率大军进行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生死攸关的决战,是堂堂正正的,天地可以作证,一点儿都没有私心。我问心无愧!”对当年在驰出忍城的路上就誓言将指挥打一场天下第一大战的三成而言,心里一定没有任何遗恨了。
  
  大谷吉继在忍城之战后,不幸患病,丧失了视力。当三成向吉继表示准备与家康决一死战的时候,吉继曾前往当时三成的居城——近江国佐和山城,一连数日,试图说服三成放弃这个念头。作为三成的好友,他直言不讳地说:“你的才智谁也及不上,可是你缺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的战略完全没有胜算!”可是,就如攻打忍城之时一样,三成对吉继的忠告一点儿也听不进去。

    吉继见三成主意已决,便做好了失败的准备,抱着有病之身,加人三成率领的西军,与家康所率的东军殊死决战。当时,他是坐在轿子上出阵的,脸上裹着白布。对吉继来说,这是一场违背他本意的决战。开战之前,家康麾下的诸将中就已经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这次交战,三成军中摆明了来送死的,必是吉继无疑。”事实也正是如此,关原之战中,吉继战死在战场上。长束正家在关原之战中也加入了三成一方,然而他未动一兵一卒便败逃了。途中遭遇到家康麾下山冈道阿率领的兵马,一败涂地,最后好歹逃回了居城。
  
  “负于少数敌军,为诸人所笑。”《古今武家盛衰记》用揶揄而辛辣的口吻记叙了当时的情景。逃回居城后,包围城堡的家康麾下副将池田辉政谎称“为使本领百姓安心,定会在家康公面前为你说好话”,骗他开了城,随即五花大绑捉了去,将他诛杀于近江的日野。
  
  再说三成等人离去后,忍城的御殿大殿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站立起座。最后,还是长亲首先站起身,朝一众家臣拱手作揖道:“各位,以后有缘还会再会的。”被准许追随城主成田氏长的只有很少几个人,大部分武士都得自找门路。成田家的家臣团也就此解散了。长亲在众人的注视下,眼不斜视地笔直往前走去,离开了大殿。先前从大殿外走廊急速离去的甲斐公主,一个人躲在主城堡城楼的一角,掩面哭泣。
  
  “公主!”一个男人轻轻地在公主肩头拍了一下。甲斐公主立即便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韧负。
  
  “那个混账,为了兵粮能不能带出去,可以紧紧咬住不松口,可是对我的事情,却一点儿也不力争,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下来了!”甲斐公主回过头,将此刻并不在眼前的长亲一通臭骂。
  
  “看来公主对长亲殿下很有好感啊。”韧负脸上堆着笑,酸溜溜地说道。
  
  “那种混账,我讨厌还来不及呢!”甲斐公主说完,将脸往旁边一扭。此时的韧负真心为公主着想。他劝说道:“公主,早晚将成为‘猢狲郎’身边的人,何不趁现在投入到自己心里喜欢的男人怀中哩?”甲斐公主冷冷地答道:“会的。”说完就径直往主城堡方向走去。韧负一下子倒感到有些失望。韧负目送着甲斐公主离去的背影。

    忽然,甲斐公主停住脚步,站立了片刻,随后猛地一个转身,对着韧负叫道:“韧负,我一定要让‘猢狲郎’对我神魂颠倒,在卧室里把他的领地全部夺过来!”仿佛即将出征为争夺领地而战的武士一样,公主口中说出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豪语。据说日后,当秀吉完成对关东的征讨,顺势挥兵征伐陆奥【陆奥:陆奥国,日本旧时的诸侯国名,包括陆奥、陆中、陆前、岩代、磐城,在今日本东北部——译注】的进军途中路过下野国(现在的枥木县)小山的时候,终于和甲斐公主会面,将公主纳为侧室。其后,甲斐公主便一直生活在大坂城。
  
  新井白石所记《藩翰谱》中特意提到了甲斐公主,说她“受秀吉恩宠非浅”,并且记载说甲斐公主向秀吉要求封一块领地给父亲氏长,于是秀吉将下野国乌山三万石俸禄的领地割给他。当时的人们为此惊叹,称“一介女流,一二寝之间竟进退三万石”。不管如何,这个小女子也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女中武杰,这是一点儿也不假的。
  
  据《成田记》记载,成田氏长移住会津城交由蒲生氏乡看管的时候,氏乡的一个家臣谋反,将甲斐公主的继母阿珠夫人杀害。那是忍城之战大约一年之后的事情。当时氏长正好外出不在,手提一把长柄宽刃大刀,将那个谋反的家臣亲手抓获并手刃的,也正是甲斐公主。此刻,在忍城的主城堡发出要将秀吉的领地夺取过来的豪言壮语的甲斐公主,说完之后,久久地凝视着韧负,然后进出一句:“韧负,你也是个混账!”大声说罢,甲斐公主闪身没人御殿的玄关。
  
  开战之前,在下忍口,公主给韧负的那一吻并非虚情假意。韧负对她一见钟情的深情,足以让这个青春女子心旌摇荡。韧负终于明白了甲斐公主的心思。可是,当他明白的时候,甲斐公主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我真是混账!”韧负对自己鄙视地说道。酒卷韧负后来杳如黄鹤,毫无消息。在《成田记》、《关八州古战录》等史书中,也只有他于下忍口与石田三成激战的记载。当年忍城所在的今埼玉县行田市,至今仍保留有“酒卷”地名,也许是这个少年天才武士的领地或者是宅第所在吧。
  
  “韧负,又被甩了?”不用问,像这样说起话来声音响彻四方的一定是和泉。韧负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望了一眼骑在栗红马上的和泉,忽然发现和泉手上多了一件意外的东西。
  
  “这不是朱枪么?”
  
  “丹波这家伙总算肯把它让给我了。”和泉满心欢喜地将手中朱枪挥舞了几下让韧负看。朱枪自然不是继承之物,而是主君赐予使用或自己本身拥有的。现在,丹波却将自己一直使用的朱枪送给了和泉。
  
  “稍稍轻巧了点嘛。”和泉故意说道,想暗暗地贬低一下丹波的气力。就在此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和泉!”
  
  “啊!”和泉战战兢兢地从马上回头去看,只见一个年轻女人满脸不悦,大模大样地朝这边走过来。年纪和韧负不相上下,大约二十岁出头。
  
  “你看看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这不还是战败了么?以后别想再去出战了!”年轻女人劈头盖脸地将和泉一顿痛骂。
  
  “不是和你说了么,别到处追着我呀。”马上的和泉似乎被斥责得没话说了,唯唯诺诺地应答着。韧负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这是谁啊?”韧负惊奇地问道。
  
  “嘿嘿,是我的婆娘。”
  
  “啊?”韧负顿时目瞪口呆。这个多子多女的巨汉,不是老说他一声大喝,立马便让哭哭啼啼的婆娘止住,然后出阵或是干架去的么?敢情他全是胡扯哩。
  
  “千万别告诉丹波那个混账哟。”和泉对着韧负挤眉一笑,随即一只手轻轻将夫人提上马背,掉转马头,说声:“后会有期!”便骑着马得得地飞驰而去。柴崎和泉在《成田记》、《关八州古战录》等史书中,也是只有关于他奋战长野口的记载,其后便下落不明。《成田记》称,现在的秩父铁路持田站附近的常庆院一带,就是和泉以前居住的地方,但具体地点就不详了。
  
  紧随长亲离开大殿的丹波,背着一条胳膊无法动弹的长亲,登上第三城堡的城楼。长亲在离开忍城之前,还想再最后俯瞰一眼这片土地,所以拜托丹波背他上来。来到城楼上,丹波一面解开绑缚着长亲的布绳,一面问长亲:“你喜欢公主吧?”丹波替甲斐公主感到无比的悲哀。因为,当公主将要作为秀吉的侧室被送出去时,长亲竟然没有做任何抵抗。丹波虽然与两个人没有一丝瓜葛,但是他心里做好了狠狠揍长亲一顿的准备,就看他如何回答了。丹波悄悄握紧了拳头。长亲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凄惨的微笑,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罢了。”丹波松开握紧的拳头,愤愤地说。他走下楼梯,跨上拴在城楼下的铁隐马,朝马肚子上磕了一脚,往佐间口城门驰去。丹波沿着横卧于湖面上的一条小道,出了大手门,驰过清善寺前,来到佐间口。出得城门,骑在马上朝城外远眺,前方就是自己和兵士们竭尽全力奋勇厮杀的战场。
  
  “就是这里了。”丹波心里暗自拿定了主意。
  
  “喂,淘气鬼正木!”后面传来明岭和尚的声音。丹波回头一看,不止是明岭,敌人采用水攻战术时带着上马一块儿撤退的母女两人千代和千鸟也在,乙名太兵卫也低头跟在后面朝这里走来。
  
  “哟,老人家、小丫头,多谢你们了!”丹波坐在马上同他们打着招呼。

  “不用谢不用谢!”千鸟反应快,赶紧用手搓着鼻子接口道。这时候,“喂——”一个男人挥着手,从城外向这里跑过来。看到那个男人,太兵卫、千代还有千鸟全都叫了起来。
  
  “那是谁哩?”丹波问了一声。
  
  “爹爹呀!”千鸟朝着马上叫道。向这里跑来的是加藏。丹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朝千鸟点点头。他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根本不认识这个跑过来的男人。先是千代拔腿跑了起来,接着,千鸟在后面追着也跑了过去,随后太兵卫也向加藏跑去。千代和加藏夫妇两人在田埂小道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千鸟依偎在父亲身上,太兵卫将手轻轻搭在儿子的肩头。丹波望着这情景正出神,明岭和尚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啊?”
  
  “不当武士了。我要在佐间口这儿修建一座寺院,供奉战死的那些人。”丹波将刚才心里决定的事情告诉了明岭。
  
  “战争可怕啊。”心里这样想,可是却历经无数次的鏖战,在战场上不知结果了多少性命的男儿,最后得出的却是这样一个结论。不知道明岭是不是清楚丹波的心思,他只是嘟囔了一句:“那就和我成竞争对手了嘛。”
  
  “是哩!”丹波仰天大笑起来。后来,正木丹波没有前往成田氏长所居的会津,一直就留在忍城。忍城之战结束那一年,丹波在佐间口一带修建的高源寺开基。第二年,丹波死去,死的那天是天正十九年六月二日。他的墓地现仍在高源寺内。
  
  第三城堡城楼上的长亲,将硕大的身躯稍稍蜷缩起一点点,贪恋地眺望着城外,许久许久。城外,三成麾下的兵士已经依照约定将弃于田中的草袋等杂物全部清理干净,田地又重新复苏了。城门口,百姓们正推着装有衣食等财物的独轮小车往城外迁离。要说长亲对这般光景情有独钟,他的表情却又似乎对此毫无兴趣。这个男儿以他一贯特有的毫无表情的面孔,默默凝视着城外。
  
  后来,成田长亲专事斡旋,为家臣们寻找合适的事君去处而牵线搭桥。由于成田家的家臣们在忍城之战中的出色表现,深得德川家康的赞赏,家康以丰厚的俸禄将他们招至自己麾下。忍城开城后,长亲跟随城主成田氏长前往会津城,氏长受封下野国乌山领地的时候,长亲亦随之前往,但后来因两人不和,长亲离开了氏长。

    据《成田系图》记载,氏长曾向长亲道歉,但长亲不为所动,削发出家,自号“永斋”。其后移居尾张国【尾张国:日本旧诸侯国名,位于今爱知县西半部——译注】,庆长十七年(1612年)十二月四日死去,享年六十七岁。据说其子孙代代仕于尾州德川家。
  
  再来说忍城——根据《成田系图》的记载,忍城于天正十八年七月六日正式交与三成,这是小田原城陷落之后的第十一天。这之后,忍城的主人数度交替,到了松平氏的【松平氏:德川氏的旧姓。至家康时改姓德川,其后一族中只允许将军、三家、三卿可以袭德川姓,其余仍姓松平——译注】时候,迎来了维新。如今,忍城早已经被毁坏,城内的湖泊也几乎全被填平,让人遥想当年,追忆战国时期血雨腥风的遗迹几乎一无所存。三成修筑的人工大堤,现在仍有一部分保存下来,当地人称之为“石田堤”。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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