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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海飞《锦衣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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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7 10: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hruda1972 于 2023-11-27 10:25 编辑


锦衣英雄

海飞 著


第一章、风尘里

明万历二十八年,东宫之位一直悬而未决。皇长子朱常洛与皇三子朱常洵均已成年,按大明律法,当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但万历帝却更宠爱自己与郑贵妃所生的皇三子,欲立朱常洵为太子。文武大臣各有心机,分别支持皇长子和皇三子,闹得朝廷上下乌烟瘴气。此时,辽东努尔哈赤已统一建州女真,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日本方面,已经实现国内统一的太阁丰臣秀吉之前连年征战朝鲜,试图借路直逼大明。丰臣秀吉死后,德川家康控制了日本大部分势力,为稳固摇摇欲坠的政权,他们派出使团与明朝议和。但丰臣秀吉的残余力量却对此耿耿于怀,他们依旧对明朝虎视眈眈……


第一节

在寒冷得如同一片月色的刀光闪现以前,更夫小铜锣打了一个绵长细腻的酒嗝,正好对着一堵生机盎然的城墙撒下一泡泡沫丰富的急尿。事实上,万历年间的春风已经开始激荡,小铜锣感觉四肢灵光通透得不行,好像那是欢乐坊的掌柜——爱笑的无恙姑娘——刚刚送给他的。无恙身边有个小妹叫春小九,光脚跳舞总是能跳得令人窒息。春小九一边跳舞一边卖酒,但她从老家运来的海半仙同山烧酒一天只卖一坛。一坛酒卖完了,你给再多的通宝和银子也无济于事。她脆生生的声音在欢乐坊里回荡,“不卖”。

小铜锣这天显然是被欢乐坊里的同山烧给烧得连骨头都轻了,他还不知道夜色里一把清水一样的刀子正在热烈地等待他。他只看见路旁那些影影绰绰的树,新鲜的桃心和柳尖正在这个季节里蠢蠢欲动,于是他觉得内心也豪情万丈地痒了起来。小铜锣突然看到一群从黑夜里蹦出来的萤火虫正围着他手提的灯笼没完没了地飞舞。这些午夜的飞虫,仿佛是无恙姑娘存心让它们一路跟踪过来的。它们睁着仿佛不存在的眼睛,正争先恐后着要认清顺天府派发的灯笼中那个打更的“更”字。

如果不是因为风尘里的街区内有个欢乐坊,鬼才相信初春这样的时节也会有萤火虫。顺天府灯笼里的烛火释放出红得有点儿怪异的光线,它们与看上去很忙碌的萤火虫缠绕在一起。这时候,小铜锣转过头来,猛然看见一个名叫朱棍的酒鬼被两个年轻的飞鱼服一拳砸向了半空,又变戏法一样地踢来踢去,如同一只刚从酒缸里捞起的散发着酒气的木酒瓢。小铜锣有点儿不敢相信,他从容地揉了揉眼睛,看见倒霉的朱棍已经被两名锦衣卫很干脆地塞进了一只黑色的口袋里,袋口扎得死紧。

飞鱼服那把威风凛凛的绣春刀在胯间晃来荡去,小铜锣悲哀地想,估计自己这辈子是再也见不到喜欢吹牛的朱棍了。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扛着口袋里的朱棍,任凭他在袋里面朝着各个方向挣扎。他们看见路边正在撒尿的小铜锣抖成一团的样子,扔下口袋无声地笑了,说:夜里少出来,免得鬼打墙。小铜锣这回抖得更厉害了,所有的手脚变成了不像是自己的。

从不远处射来的那四道阴冷的眼神,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他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也打着飘,他说大人,小的是在风尘里这一带打更的。打更的还去欢乐坊?真会凑热闹。大人是怎么知道我去了欢乐坊的?是你这龟儿子的尿告诉我的。我闻到了舞娘春小九的脂粉缠住高粱酒的气息。无恙姑娘的生意真不错……

但你最好少去。飞鱼服目光浅浅地抽出腰间那把修长的绣春刀,开始非常仔细地削起一只萝卜的鲜皮。然后他嘴巴一张,响亮而生动地咬下了一大口萝卜。他看上去是那样地喜爱生吃萝卜,嘎嘣嘎嘣的声音让人觉得大明这个朝代也显得清脆无比。然后他在这凉薄的长夜里深情地笑了,因为他看见小铜锣没有撒完的尿已经滴到了裤裆里。他说,龟儿子,酒壮怂人胆,看来你连怂人都不如。小铜锣在那堵矮墙边毫无主见地站了很久,一直等到飞鱼服手中那截萝卜变得越来越短,空气中粗暴散开来的萝卜气息终于令他痛苦又反胃。

留不留?小铜锣听见另外一个飞鱼服问询的声音。吃萝卜的锦衣卫翻起萝卜片一样的白眼。他的声音被塞在嘴里的萝卜修改得含糊不清。他说,不留!小铜锣随即听见绣春刀走出刀鞘的声音,飞快得几乎就要追赶上前面的一阵夜风,锵啷一声。刀光一闪,小铜锣直挺挺倒在了地上。无恙姑娘释放出的那群萤火虫全都惊呆了,它们在离去的两名锦衣卫身后围着小铜锣的尸体一连转了好几圈,这才沮丧地飞了回去。

进了京城,沿着城市的中轴线一直往北,骑马奔出西侧的德胜门,又过了十五尺宽的护城河,就到了传说中的风尘里。此时你再回首去仰望那三十尺高的城墙,蓦然觉得京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因为出了城墙就等于出了京城,几乎就是五城兵马司的三不管地带。你尽管放开胆去想,李成梁将军那支总是虚报名额吃空饷的辽东镇守军已经离你不远,甚至还可以包括那个窝囊的朝鲜。

可是你要记住一点,风尘里这条街只属于黑夜。每天的三更时分,就在走出打更楼的小铜锣急忙敲出的梆声里,暗夜的最深处就会传来三声清脆的鞭响。伴随着三声叫喊,一敬日月天地,二敬列祖列宗,三敬国运财运齐亨通,静默蛰伏在暗夜里的欢乐坊便准时开张了。那时候,一整片的风尘里就像绽放在夜空中的烟火,在京城的眼皮底下举起了又一个销魂的深夜。

京城有句悄悄话:风尘里中有个欢乐坊,喧闹赛过官营妓院教坊司。可是欢乐坊只有酒,卖的只是醉。你只要识相,就别想动掌柜的无恙姑娘和舞娘春小九一个手指头。否则五更时分,又是三声谁也分不清是来自何处的鞭响,醉烘烘的人群消散后,打烊的欢乐坊门前就会多出一具无名的尸首。它被踩踏成柿饼一样,掩埋它的只有不知道是谁翻吐出的夜酒。

小铜锣不会忘记,每年的春日三月三和秋日九月九,打扮得异常美丽的春小九就会准时出现在外城的右安门外。春小九身后,是六六三十六辆满载着海半仙同山烧的锦辔马车。城墙上头彩旗猎猎,而城墙下的舞娘春小九就像一株喜悦的高粱,她总是出现在头一辆马车的前首。城卫举手示意车轮停下时,远远的,春小九就脚尖发力。如同一只碧绿色的蚂蚱,她一个凌空翻跃,嘣的一声就落在了城卫眯成一条缝的眼前。

官爷,还记得去年的小九吗?小九给京城的爷们送酒来了。春小九双手抱拳,声音芳香地说,大明王朝千秋万载!和海半仙同山烧酒一样,春小九一身红玉玛瑙般的美艳身躯同样产自浙江诸暨。这一路上的千里万里,也让七十二匹宝通快马阅尽了人间的繁华与色彩。马蹄嘚嘚中,江南江北都竞相飘荡起海半仙醉人如初恋般的酒香。虽然在漫长的京杭大运河以及繁忙的官道上,春小九从不舍得让它洒落哪怕是一滴。所有的酒缸和酒液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欢乐坊宽阔得像城堡一样的地下酒窖。

此后的半年里,欢乐坊里的同山烧便格外珍惜着卖,一天只出一坛。据说欢乐坊有个笑话,哪怕是沉浸在皇家西苑豹房里玩各种动物的万历皇帝移步来到这里,卖酒的规矩也照样还是雷打不动。他们说这么多年,欢乐坊稳扎得如同一头粗壮的大象。春小九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踩踏在京城的地界上。由外城到内城,过了宣武门便可隐隐听见妙应寺的钟声,绕出了崇国寺的香火就是不远处的积水潭。

更夫小铜锣那年亲眼看见,崇国寺的住持早早就站立在寺院镏金的牌匾下,阳光好像对他格外青睐,让他身披一轮深秋的金黄,像一棵长寿的银杏树那样,口中不断念念有词。小铜锣后来终于想明白,满是心眼的住持这是抢先一步,吸进胸腔的酒香足够他享受一整年。小铜锣那次提着手中刚刚修补好的打更的铜锣,冷不丁敲了一棰,然后他看见住持缓慢地转过身来,满脸幸福地说,北京城打更的声音,就数你的最动听。

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今天早打了两个时辰?小铜锣说完,发现那块镏金的牌匾下,住持金黄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小铜锣那天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冥思苦想了很久,他觉得崇国寺的住持真是轻飘,这家伙怎么就像一片落地无声的银杏叶?他巴不得自己也能提起脚步,顷刻间飞身抓住一枚刚刚离开枝头的银杏叶子。然后他看见春小九的马车上,无恙姑娘胸前挂着一串安静的碧靛子。无恙露出半张脸,对他妩媚地笑了一下。他这才知道,无恙原来也一直坐在马车上,而且她还说,小铜锣,晚上要不要来欢乐坊吃酒?

小铜锣笑呵呵地望着跑出去很远的马车,很长时间里都觉得自己很有面子。小铜锣那天晚上其实并没有被锦衣卫杀死,那把明晃晃的绣春刀不过是吓吓他而已。倒在地上被吓晕过去后,小铜锣是被夜风冻醒的,嘴里溢出一口酒香,他那时恍惚又听见了三声鞭响,然后就有一声苍茫的嗓音像爆炸一般响起:收灯!

只是一瞬间,小铜锣眼里花红柳绿的彩灯便渐次熄灭,风尘里交错的暗街重新归于海水般的寂静,好像之前它浪头一样的喧嚣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时候,小铜锣没敢忘记,一把抓起地上的铜锣和梆子,并且准确地敲出一长四短的几声锣响:咚——咚!咚!咚!咚!然后他从初春潮湿的泥地上站起,如同跟风尘里有仇似的,扯直了脖子叫喊: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时辰已经到了五更。小铜锣再次跌坐到春天的街面上,他抹了一把冻成草纸一样粗粝的脸,怅然凝望天边那颗孤独的长庚星,恍惚感觉自己刚刚是被黑夜吐了出来。蒙了很久以后,他开始记起两个时辰以前的事情……就在那间热气腾腾的欢乐坊里,他记得无恙姑娘的一双赤脚麻利地奔腾在结实的木板楼梯上,她胸前挂着的那串碧靛子,就那样有恃无恐地晃来荡去。无恙怀中抱着一坛海半仙,仿佛山坡上的一只兔子那样蹿过来蹿过去。

这天也是小铜锣发工钱的日子,他盯着无恙姑娘那双生动的脚,穿越过拥挤的人群时额头上涨满了汗珠,然后他提着那只永远都用麻线穿着挂在胸前的缺口木碗,在柜台上十分骄傲地打了一碗同山烧酒。小铜锣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就有人开始起哄,他们在取笑无恙姑娘,说她终于说出心里钟爱的男人原来是一个名叫田小七的鬼脚遁师。据说田小七来无影去无踪,专门帮人越狱劫狱,收取的佣金高得能吓死一头牛。

小铜锣躲在角落里扑哧一声笑了,浪费掉了这个夜晚的第二口酒。他看见无恙姑娘满脸羞红,张手盖住自己的脸,说,老娘说都说了,你们怎么这么讨厌,把人家当笑话。然后那个名叫朱棍的酒鬼就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他挽起袖子,像猴子那样伸长了手臂说,无恙姑娘你等于喜欢护城河早晨里的一团水汽,田小七他根本就不存在。无恙顿时就不开心了,她毫不怜惜刚打起的一碗酒,直接浇在了朱棍的脸上。她说,朱棍你给我滚,你欠欢乐坊的酒钱一辈子都还不清,老娘今天不稀罕了。

朱棍张开的嘴即刻被冻住了,很久以后才小心翼翼地合上。他不知道该怎么抹去脸上那些发烫的酒。朱棍的确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恶棍。此前小铜锣看见朱棍的屁股坐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他唾沫横飞地一边吹牛一边喝酒。小铜锣不是不知道,朱棍欠了一屁股的赌债以及风流情债,至少有十五个年纪不同的女子带着短刀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搜寻他。无恙姑娘的那本牛皮账本里,也记满了朱棍欠下欢乐坊的酒钱。

但朱棍这天还是喷着借来的酒气在吹着海水一样的牛皮,他说他见过朝鲜名将李舜臣,并且同他吃过三次酒。朱棍跷起拇指说,李舜臣将军知道吧?全罗左道水军节度使。他那铁甲龟船,长,十余丈,宽,一丈余。让那些不识相的矮种倭寇闻风丧胆。鸣梁海战,知道吧?那叫一个稀里哗啦。还有,我朱棍,那天跟李将军吃酒,李将军掏出怀里的《孙子兵法》,佩服地说了五个字。

哪五个字?人群焦急地问。大明天朝,威武!朱棍跷起拇指说。朱棍就这样被人群围在中间,得意扬扬的样子像是一提腿就能从欢乐坊里飞出去。他甚至在小铜锣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姓小的,去替我打一壶酒。不然我让李将军把你抓去,发配到朝鲜打仗。小铜锣于是像一个令人厌恶的孙子,灰溜溜地挤进人群里,去帮朱棍打酒。无恙姑娘很不耐烦地靠在柜台上,她打了一壶酒给小铜锣,斜着眼睛说,除了会打更,你还会打什么呀?

我还会打酒。劝你少替他打酒,免得找不到北。无恙眼光迷离地望着台上赤脚跳舞的春小九,小铜锣觉得,她会不会是在思念着从未谋面的田小七?回去给朱棍送酒的路上,小铜锣一眼就瞥见了吊儿郎当的甘左严。甘左严浓密的胡子挂满了酒沫,正在努力地撑起那双醉眼,然后他一拍桌面大喊一声,我请所有人喝酒,账记到我头上。欢乐坊里再次人声鼎沸,所有人都恨不得醉死在这里。他们举起拳头,纷纷跟着甘左严叫喊起:春风激荡,四季无恙。春风激荡,四季无恙。

无恙又笑了,她在柜台里慢吞吞地挺直身子,指着甘左严道,姓甘的,花头精就数你最多。拍再多的马屁,也别想让老娘少收你一文酒钱。我们家小九,还等着办嫁妆呢。无恙话没说完,欢乐坊的乐曲声毫无征兆地激昂了起来。来自云南的乐师摇头晃脑地拍响了皮鼓,春小九的舞蹈瞬间跳得跟疯了似的。春小九最后摇了一次手上的铃铛,突然就像一只绣球那样从台板上弹跳下来,一下落在了甘左严的怀里。甘左严张开手臂,胡乱地揽住春小九落下来的细腰,他看见热气腾腾的春小九如同刚出笼的馒头。

春小九仰着一张拧得出水来的脸,夺过甘左严的银酒壶,将它喝得一滴不剩。她听见甘左严说,你就像我老家一只碧绿的蚂蚱。春小九笑了,躺在甘左严的怀里说,你老家是在哪里?是在我爹的梦里。梦又在哪里?在我娘生前的怀里。甘左严像背一首诗,他给自己又倒了一壶酒,听见春小九梦境一样地说,娶我。我不能娶。甘左严说。那我们一起住到南麂去,那是一座小岛,岛上有好多石头做的房子。我不能娶,也不能去。

甘左严看见那碗酒照出自己潮湿的眼,然后他扶着桌腿,抱着春小九摇晃着滚落到了地上。他说,春小九你听我说,南麂岛的石头缝里挤不出一滴酒,只有欢乐坊能把我每天都灌醉。在甘左严喷出的酒气里,春小九闻到一个男人携着漫天风雪远去的味道,差点就把她的眼泪给熏了出来。但是甘左严却是小铜锣最不想见到的男人。所以小铜锣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都是假的。然后他打着沮丧的酒嗝步履蹒跚地离开欢乐坊,望见北斗星正清冷而孤独地镶嵌在天幕上时,觉得欢乐坊里的一切都是梦境一样的虚无缥缈。他摆开架势伸展了一回四肢,顿时感觉所有的手脚都是无恙姑娘刚刚送给他的。他想人这一辈子很短的,必须要把每一天都过得快活无比,胜过那个令人仰慕的田小七。

田小七是朝廷通缉多年的要犯,可是小铜锣知道,负责追捕他的锦衣卫千户程青却至今没有机会见过他的脸。连续几个月,程青都脱了飞鱼服来到欢乐坊,他知道这里是京城所有隐秘情报的集散地和交易处。来欢乐坊的第三天,无恙在柜台里用手掌撑住下巴,对程青说,新来的,你的俸禄够我们欢乐坊的酒钱吗?

无恙说完,宽大的袖子很及时地滑落下来,这让程青头一回见识了欢乐坊粉嫩又芳香的手臂。但程青的眼里燃起一团火,他想越过被酒打湿的柜台,一把锁住这女人的喉管。可是无恙姑娘还是笑了,她说,官爷别急,要想买到情报,你得降降火。又说,我刚给你算过了,你一个正千户,每月的薪俸是八两银子。可是皇上还有个账本,他算计着给你打个七折,外加一些香粉和胡椒来冲抵。

程青顿时无助了,他盯着柜台上的钱箱子,看见又有一把银子被无恙扔了进去,那差不多是他两个月的薪俸。他想不到无恙竟然对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了如指掌,所以只好扯开嘴皮牵强地笑了,并且说,我来对了地方。无恙一掌拍落在柜台上,溅起了桌面上的两滴酒,她胸前的那串碧靛子又晃荡起来。无恙指着程青的脸说,有眼光!程青于是想明白了无恙之前说过的:掌柜的掌柜的,就是敢于一掌拍在柜台上的。

接下去的日子,小铜锣知道程青依旧隔三岔五地光临欢乐坊。有那么几次,程青看见一帮客人抓着一摞刚从街面上撕下的通缉令,争抢着羊毫笔要勾画田小七的头像。可是令小铜锣和程青都哭笑不得的是,他们竟然把田小七画得有五匹马那么高。程青摇摇头,他想要果真是这样,田小七帮人越狱时挖的地道还不得能走过一条船?

客人们开始层出不穷地奇思妙想,他们说田小七是在家中排行老七。但很快就有人反对,说田小七不可能是一个人,他们去监狱里捞人,要价这么高,或许总共要供应七张嘴。而那个曾经给程青当过一阵子线人的朱棍却吹大了牛皮说,你们知道的就是一个屁,实话告诉你,田小七就是一个卖田七的,他身上有晒干的田七粉的味儿。

小铜锣想到这里时,开心地打了一个芳香四溢的酒嗝,然后突然想释放一下自己。对着那堵墙壁,他想起程青最近已经好久不见了,难道他懒得抓捕田小七了?还有,等打完了这一天的更,自己得回去把剩下的工钱交给吉祥院的嬷嬷马候炮。马候炮是一个已经开始迅速苍老的女人,她将小铜锣和他所有的兄弟都给一起拉扯大了。可是奇怪的是,她的嗓音至今还是非常响亮,简直能震下吉祥院屋顶的两片泥瓦。这时候,他一转头见到朱棍被两名锦衣卫装进了口袋里……

两天后。礼部郎中郑国仲府。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京城飘飞细雨的郎中正陷入忧伤。郑国仲有个习惯,喜欢在下坠落入天井的雨点中想所有的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将朝廷内外令人伤神又忧虑的细节给全部串联起来。

就在刚才,那个走路舍不得发出一丁点儿声响的家丁给他送来了一份刑部快报的密抄件。里头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郑国仲的目光却无法忽略类似于四川播州杨应龙、福建海通帮以及京城满月教这样的字眼。最近,南方和西域各地都有雪片一样的奏函呈交给内阁,所有的消息都可以总结为几个字:乱匪不绝。看似平静的王朝其实处处布满着暗礁,郑国仲很多时候也实在无法分辨,能够危及桅杆的大风究竟会起于哪一片铜钱一样的青萍。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候,他会陷人常人无法理解的孤独无援。仿佛是在独自掌舵,漂泊在京城外辽阔的洋面上。

郑国仲随意把玩着手中的一把蒙古短刀,但站起身子时,他忍不住转过刀尖,将它插在了那份密件的纸片上。宽厚的桌板忍痛呻吟了一声,郑国仲缓缓转头,盯着家丁彷徨的眼。家丁那件宽大的粗布长袍看上去就是胡乱披在身上的麻袋。他说,病夫,你的舌头最近好点儿了吗?叫作病夫的家丁把腰深深地弯下,他的嗓子有点沙哑,说,小的舌头昨天还像一缕麻布,但今天似乎能尝出淮北橘子的酸味。

那是枳子。郑国仲说。哦。我记错了,应该是淮南的。病夫有点儿自作主张地笑了。他说,我刚才在心里掐算了一下,程青这回去福建已经九天了,可是至今没有消息。加上出城的那个夜晚,今天应该是第十天。郑国仲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望向窗外那片竹林,低垂的夜色不免让他猜测,难道是南方的一场大雨耽搁了程青的行程?再这么下去,他该怎么跟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去交代?这次福建之行,他对谁都给瞒下了,除了幕后那个他必须对其负责的人。那是郑国仲一生最大的秘密。

郑府里那只娇贵的夜莺这时从议事房的窗格前飞了过去,它飞翔的路线忽上忽下,仿佛将它托起的是一片起伏的海浪。夜莺撒下一缕清脆的啼叫,让人想起宫廷乐师调教多年的一把直笛。郑国仲于是抛开那些思虑,猛吸了一口清凉的夜气,他想,京城里没有了程青的这么多天,那个幽灵一样的田小七是不是就可以放开手脚了?病夫看出了郑国仲的心思,他知道主人在等一个人。更加准确地说,其实是两个人。

此时,皇城的正门也即承天门里,就在千步廊的西侧,毗邻五军都督府的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外,也有着同样宽广的夜色。巡城的官兵可能靠在墙头打了一个瞌睡,他们并没有发现,一辆马车就在这时穿透黑夜,狂奔出十来丈开外后就突然砰的一声爆炸了开来。官兵们猛地醒来,看见那辆马车在巨大的爆裂声中被高高扬起,像是上元节里绽放在空中的一堆烟火,它们七零八落地砸下,顷刻间散成一块块来历不明的碎片。

那显然是一匹从义州大康堡马市上购得的良马,有着辽东女真部落马群的优良血统。但它现在躺在春天的泥土上浑身抽搐,脖子上挂满了黏稠的血。它瞪大一只左眼,试图再次凝望一回北斗七星,好在心中记得那个遥远的故乡——辽东。但在火药弥漫的硫黄气味中,它觉得那些热血已经无可挽回,就快要和时间一起流光了。聆听着自己沉重又远去的心跳声,它开始后悔起三天前的大康堡马市里,自己竟然会答应,让那个粗犷的汉人从木桩上解下缰绳将自己给牵走。

而现在,它终于看见了一群纷至沓来的锦衣卫,他们穿着皂靴,正踩出密集的步点,向自己神情慌张地移动过来。那样子好像是要确定它是否还能支起身子,然后像一阵风一般地奔跑出去。几乎是在相同的时间里,关在诏狱死囚牢房里的朱棍听见自己的脚下也发生了一次爆炸,显然这声音几乎被外头的巨响给掩盖了。朱棍吓了一跳,他原本正在做一个和十八岁姑娘有关的春梦,但同时发生的两起爆炸却把这场好梦给活生生地掐断了。

牢房的地面被炸出一个酒缸那么大的洞,朱棍看见两个男人从地洞中钻了出来。站在后面的那个拍拍身上的尘土,皱起眉头说,枪枪,这么简单的地方找我鬼脚遁师来捞人,你说这是不是在坏我的名声?叫作土拔枪枪的男子捏了一把鼻子,声音有点儿干瘪:管那么多干吗?银子就是名声,钱多不压身。低矮的土拔枪枪差不多有一只肥胖的白鹅那么高,头上沾满了因爆炸飘飞下的稻草。他提着一把几乎跟他一样高的铁锹,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朱棍说,兄弟,确定一下,你是不是叫朱棍?恶棍的棍。

朱棍颓丧得像一堆扔在墙角的烂泥,他用虚弱的目光望着土拔枪枪身后的那个男人,吐出一句说,姓小的,怎么会是你?那人也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说,我也希望不是我,我巴不得你一直躺在那天夜里的那只口袋里。这时候,土拔枪枪举起铁锹一把挥落在了朱棍的腰上。他说,姓朱的恶棍,记住了,他现在不姓小,姓田。他叫田小七。土拔枪枪就长那么高,一般情况下,他最多只能敲打到成年人的腰上。

朱棍惨然地笑了,他说,小铜锣你身上怎么没有田七味儿,可是现在你插翅难逃,从来就没有人能从这里逃出去的先例。小铜锣腼腆地笑了,他说,其实我就是先例,走!朱棍觉得小铜锣是敲响了一面打更的锣,这个冷飕飕的春天好像只有欢乐坊的同山烧才是真实的。要不然,孙子一样的小铜锣怎么会瞬间就成了闻名京城的鬼脚遁师田小七?朱棍在土拔枪枪的搀扶下走向洞口时,听见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透过威风凛凛的铁杆子,他看见两个穿着巡检军服的九品武官正摇摇晃晃地向这边走来。

他们正在跟一名狱卒聊天,拍着手中的文卷说,我们要带这个姓朱的恶棍去调查。朱棍想,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自己之前将到手的情报四处贩卖,给了东家又给了西家,现在人在牢里,买主们就谁都不愿意看见他多活一天。但自己总还是有价值的,比如说小铜锣或者说田小七的买主现在就很想把他弄出牢狱去。朱棍回头时,发现田小七和土拔枪枪已经消失了,就连之前的那个洞口也已经恢复如初。朱棍恶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他怀疑梦一般的这段日子一定是见鬼了。

事实上,小铜锣此刻就在朱棍脚下的地洞里。他正在土拔枪枪的帮助下飞快地给自己换上飞鱼服。透过一条筷子那么粗的缝隙,他看见两名巡检走到朱棍面前,和朱棍亲切地交谈起类似于大明朝的税收的话题,以及京城里最近经常会遇见的沙尘暴。朱棍一声不吭地向后退缩,然后他走到墙角,退无可退时,突然就脸色大变,迎着巡检伸过去抓他的手大声喊着救命。两名巡检显得很不耐烦,他们收起文卷,一把架起嗷嗷叫唤的朱棍,像拖着一只山猪那样直接向外走去。

地底下的土拔枪枪就在这时候冲天而出,他举起的铁锹重重地拍落了下去。因为飞跃得很高,所以铁锹这一回砸在了巡检的后脑上。两名巡检转头,躬着腰身和土拔枪枪扭成了一团,他们粗重的呼吸中好像有大蒜的气味,这让田小七的胃很不舒服。他把双手盘在胸前,考虑着上蹿下跳的土拔枪枪该如何把两名巡检打翻在地上。

在他们终于就要被土拔枪枪的铁锹拍死之前,田小七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他看见一名巡检纵身跃起,双腿张开,像一把巨大的剪刀那样,直接剪向了土拔枪枪的脖子。可是土拔枪枪矮壮的身子几乎就找不到脖子,所以有那么一刻,出乎意料的巡检停留在空中显得惊慌失措。他后来落下的双腿猛地用力时,田小七就听见土拔枪枪浑圆的脑袋随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且土拔枪枪的双眼也翻出死鱼一样的眼白。

这时候另一名巡检抓住机会,正要一脚踹向土拔枪枪那颗长相怪异的头颅时,土拔枪枪竟然整个人贴着地面,很没有理由地倒立了起来。然后他一个回转翻身,将用双腿绞缠着自己的巡检一把给甩了出去。土拔枪枪很恼火,他的铁锹迅速挥了出去,连着拍了十几下。沉闷的声响过后,田小七看见两名巡检就像两条委屈的蛇,一起被拍死在了这一天的泥地上。

忙碌过后的土拔枪枪望着依旧无所事事的田小七,扔下铁锹愤然说,姓小的,为什么不救我?你能应付得了,田小七仰头说,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你这话也有道理。土拔枪枪看着地上被自己捶打扭曲的铁锹,觉得有点儿可惜,所以他想了一下说,买主那边给的银子,你得先刨下一笔给我买铁锹。我决定了,要去风尘里豆腐店隔壁的老王家打铁铺,那里的铁锹货真价实。这样吧,土拔枪枪又果断地说,先买两把。

田小七没有工夫去听土拔枪枪的那些啰里吧嗦,他转身问道,姓朱的恶棍,你没死吧?还走不走?目瞪口呆的朱棍此时如同一只灰色羽毛的鹅。刚才的肉搏厮杀,加上土拔枪枪最后的那几下铁锹,让他想起一个名叫武松的外地人,那人在《水浒传》里打老虎。他张了张嘴,正想问田小七你是要带我去哪里时,田小七却突然朝他嘴里拍进了一颗药丸。朱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粒药丸便顺着紧张的喉咙滑进了他的胃里。他顿时感觉有了使不完的力气,想起了林冲在雪夜横冲直撞的奔突,他挺直身子说,走!

此时,田小七望着窗外的夜色突然有一点儿无措,他估计自己今天是要错过风尘里三更时辰的打更了,他有点儿想念无恙姑娘的萤火虫。就在朱棍被装进锦衣卫口袋的第二天,无恙姑娘曾经在欢乐坊的柜台里向小铜锣抱怨,说自己养的萤火虫在前一天夜里瘫倒在地上四只。小铜锣那时晃荡起胸前那只用麻线穿起的木碗,他说你觉得会不会是被风尘里五更时分的鞭响给震死的?听到这话,无恙姑娘就陷入了沉思,好像她又思念起了从未谋面的田小七。

田小七让朱棍将那团臭得令人作呕的衣裳扔进了洞里,他带着土拔枪枪和朱棍重新跳进敞开的洞口后,只是一瞬间,地面便迅速平复了,像是一道自动痊愈的伤口。地洞是土拔枪枪前天夜里开始挖的,连接了下水道。土拔枪枪对京城所有的地下都怀有浓厚的兴趣。因为只有在地洞里,他才会显得不那么矮小,身手也能灵活得赛过一只地鼠。在一片漆黑的地道中奔跑,田小七听见身边两人粗重的呼吸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的双眼却越来越亮堂,越来越深长,目光几乎穿透了很多年的时光。

他仿佛看到福建的一片海滩,一条属于日本丰臣秀吉家族的木制军船就停泊在海边,他和他曾经的水师战友们正同那些贸然闯入的日本侦察兵缠斗在一起。他十分清楚地记得,刚才巡检使用的剪刀腿和当时日本兵的必杀技——滚龙绞如出一辙。想到这里时,田小七的耳朵里便灌满了风声以及翻滚的海浪声,在那场小规模的遭遇战中,他最亲密的战友陈丑牛就是被日本兵的滚龙绞绞翻在地,然后一把鸟枪迅速顶在了陈丑牛的头上。

陈丑牛那时单腿跪地,他可能是一时蒙住了。只是拔出一把刀的工夫,陈丑牛就疯子一样对着束手无策的田小七叫喊:杀啊杀啊,不用管我,小铜锣你杀啊!田小七醒了过来,含着泪突然纵身扑了过去,但就在他手起刀落砍开对方的脖子时,那名日本兵也扣动了手中的扳机。一声汹涌的枪响,盖过了记忆中所有的海浪。田小七看见陈丑牛的脑浆喷溅了出来,像是海底一团怎么也捞不上船的海带。

如果不是因为甘左严的失职,田小七觉得陈丑牛或许现在还在自家的菜地里种植着朝天椒。陈丑牛每次行军时身边都带着三样菜:生辣椒、腌辣椒以及辣椒酱。所有这些辣椒,每次都让田小七和甘左严辣得泪流满面。就连流出的泪也是辣的。福建海滩一战,在田小七的脑海里一浪高过一浪。现在他在地洞里脚步如飞,狂奔进了由土拔枪枪指定方向的下水道里。他知道,此时牢狱看守一定已经发现了那两名九品武官的尸体以及朱棍越狱的事实。

头顶石壁中滴落的水声中,他听见锦衣卫在地道上方勇猛的脚步声。他们或许已经奔跑得如同一盆泼出去的水。在钻出下水道的那一刻,田小七站定,听见最后一滴凝结的水珠从石壁上方坠落的声音。清凉,饱满,而且落地清脆。田小七在起风的夜色中站立了片刻,他看见一团墨黑的云层正从南边翻滚了过来,似乎还夹杂着隐隐的雷声。他晃了晃因为追忆滚龙绞而变得晕乎乎的脑袋,终于分辨出东边是在自己左手的方向,那也是他要带朱棍去的方向。

在朱棍即将变得短暂的记忆里,那天他跟在田小七的身后,忽然就有一辆马车突兀地停在了他们身前,仿佛是从院墙里钻出来的。他看到田小七掀开帘子,抬腿第一个跃上了马车。帘子在土拔枪枪上车后放了下来,朱棍回头看见车里安稳地坐着一个白净的男人,那人正在认真地给自己编织着一条辫子,头也不抬地说,来了?朱棍后来知道,前面驾车的那个男人叫刘一刀。而车厢里看上去唇红齿白,把一条辫子编了拆拆了编的男人好像是叫唐胭脂。他还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叫妹妹。

因为所有的要道被封锁,到处都晃荡着锦衣卫举着火把或灯笼的影子,所以那天的马车弯弯曲曲地绕了很远。朱棍后来在车厢里听见刘一刀在向田小七要买马的钱。刘一刀说那匹马已经咽气了,加上炸成碎片的车厢,他总共花了十五两银子,一钱都不能少。然后朱棍又听到土拔枪枪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两把铁锹,明天得早点儿买。这是一辆奇怪的马车。朱棍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见,车子静悄悄地过了会同南馆也就是乌马驿,然后就拐到了唐神仙胡同。他噘起嘴冷笑一声,说,我明察秋毫,小铜锣你今天的买主是姓郑。

唐胭脂依然认真地编织着那条生机勃勃的辫子。他用随随便便的一只耳朵就能听见,那天朱棍咬着田小七的耳根,神神秘秘地说着一些声音细小的话语。他不由皱起了精致的眉头,觉得朱棍真是恶心,怎么可以同田小七靠得这么近?然后田小七的脸如临大敌般地阴沉了下来,那是唐胭脂在田小七的眼里从未见过的焦虑。朱棍把所有的细若蚊蚋的话都说完,扭开脖子得意地笑了。他像是胸有成竹,轻声说,我就猜到了,救我就是救他自己。田小七感觉整个肠胃都不舒服了起来,他捧起肚子,有点儿想吐。

病夫拖着他沉沉的身体,再次走进郑国仲宽敞明亮的议事房。他后来像一棵春天的桑树一样飘逸地站定了。从案几上的一堆案牍中,郑国仲抬起了头,他用一双三角眼盯着病夫看了一会儿,猛然拔出桌板上的那把蒙古短刀。然后,他阴郁的眼神迅速穿过了天井,说,你想说什么?两件事向您禀报。刚才有一辆马车走进胡同了。听车轮的声音,我觉得上面应该坐了有四五个人。病夫说完,又自作主张地笑了。他说马车现在走得很慢,我估计他们很快就会停在咱家院子的门口。

郑国仲将那把短刀缓慢地送进刀鞘,他觉得自己等了一个通宵的结果终于还是要来了。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已经听病夫说起,胡同外的街道上跑过一群慌张的飞鱼服,是北镇抚司那边出事了,一匹健壮的马被炸得七窍喷血。另外一件事情是什么?郑国仲问。主人,外头下雨了,雨点还不小。病夫想了想,又说,我得去把夜莺给叫回来。

田小七麻利地带着朱棍出现在礼部郎中郑国仲的府前时,那扇打开的朱漆大门仿佛已等候他多时,而唐神仙胡同外三更时分的梆子声则正好敲响在田小七跨进郑府门槛的时候。郑国仲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一言不发,清瘦的身躯像深夜里喝足了雨水的竹子,滋润而蓬勃。他实在没有想到,此时站在自己眼前的竟然会是小铜锣。这么多年过去了,再次遇见这张脸,他多少还是有点儿无措。

原来你还姓田。郑国仲散淡地说,你隐藏得比墙洞里的壁虎还深。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朱棍,不免有点儿扫兴,觉得他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根本就是愚蠢透顶。郑国仲当初派人在京城的民间情报中心欢乐坊发出求助信号,满城寻找擅长劫狱的鬼脚遁师田小七。他知道欢乐坊掌柜无恙姑娘喜欢用飞舞的萤火虫组成的密码传递消息,而春小九也会在跳舞的时候手脚并用告诉买家他想要知道的情报。春小九跳舞跳得那么卖力,弹性很好的木板下撑着一堆酒缸,四周又架了几十个红漆羊皮的大锣鼓,酒缸和锣鼓都标了数字。

春小九的密码本是《牡丹亭》的唱本,她脚尖触在哪个酒缸上就代表是哪一页,然后手中扬起的两根木棒捶打在哪两个鼓上就分别对应哪一行和第几个字。那天在欢乐坊,小铜锣抚摸着那只珍爱的木碗的缺口,很快就译出了有人要买田小七救出诏狱中的朱棍,并且送往唐神仙胡同里的一个院子。走出欢乐坊时,他很奇怪朱棍的命怎么那么好,竟然有人愿意出那么高的价钱,抵得上锦衣卫总旗三年零五个月的俸银。

而就在刚才,在一场下注二十两纹银的赌局中,当骰子落定酒碗掀开时,一个名叫郝富贵的赌鬼怎么也不相信自己还是押错了。郝富贵满脸沮丧地对赌局的赢家柳章台说,对不住,我其实没银子了,用手抵债。说完,郝富贵转身向柜台里的无恙借来一把戚家长刀,只见他大吼一声,刀光劈下时,一条手臂就被他利落地卸了下来。那一刻,见多识广的柳章台顿时也愣住了,他看见郝富贵的血像白花花的碎银一样从肩头喷了出来,那只手的几个手指还在地上发抖。

柳章台掏出一片锦帕,擦去溅在脸上的血珠,皱着眉说,郝富贵你太血腥了。应该把手给留着,不然接下去还怎么赌?现在,郑国仲在田小七面前慢慢拉开桌上托盘中的一块锦绸,一堆璀璨耀眼的金子便显露了出来,足足有一百两。金子的旁边,是一块特制的锦衣卫镏金令牌,加刻了七颗北斗星。郑国仲安静地看着田小七,他后来慢慢露出湖水一样平静的笑容,轻声说,既然你有本事救出朱棍,那就有资格选。二选一,你选!

田小七不由得笑出声来,他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掌,稳妥地盖住那块闪亮得刺痛他双眼的镏金令牌。他没想到郑国仲竟然如此豪爽,给出的黄金高出了当初约定的佣金,简直能买下郝富贵的二十条手臂。郑国仲转头望着天井中落下的雨。他愿意相信,此时的福建沿海,打在锦衣卫千户大人程青头顶的雨点,应该像一把胡乱洒下的珍珠。田小七却也碰巧想起了程青,他觉得自己作为一名长期被程千户缉捕的要犯,此时却突然就要变成他的同事,这听起来是一件荒唐又愉悦的事情,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所以他盯着郑国仲说,郑大人,我很想把日子过成一段笑话。郑国仲依旧望着天井中连成无数条线的雨,听见田小七又说,这么多年了,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就是个笑话吗?田小七把话说完时,却发现朱棍的双眼突然变得无比惊慌,他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眼珠狰狞,身子慢慢跪了下去。朱棍最后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口吐白沫说,田小七,你干的好事,你这哪是救人?越救越死。然后朱棍扑倒在地上瞬间死去,挤爆的眼珠如同一只死去的金鱼的眼睛。

田小七望着不动声色的郑国仲,恍然地说,原来救和没救都一样,这个短命鬼必须死。你给的那颗说是补体力的药丸,分明就是毒药。郑国仲没有看田小七,只是转头叹了一口气,轻声说,这都是病夫干的好事。病夫从屏风后悄无声息地飘移了出来。他的手指白净而修长,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轻轻翻了翻朱棍的眼皮,认真地对田小七说,走得那么快,算是他的造化。这药丸叫“揪心”,要是换成了“揪肠”,这厮巴不得将自己一头撞死。

病夫的指头和舌尖触碰过世间上千种的毒药,他羞涩地笑了一下,说,田小七我知道你,你就是鬼脚遁师,之前一共救出过七个被打入死牢的囚徒,从未失手。是九个,田小七认真地纠正他。有一个是女囚,她肚里怀着一对双胞胎。病夫嗤的一声又笑了,他说我顶喜欢有本事的。哪怕它只是一只安静的猫。病夫说完,拖着绵软的双腿,和他的长袍一起退回到了屏风后,像是地上一摊被收回去的水。郑国仲对田小七说,他是个有病的人。病在哪里?是舌头,病得不轻,没有药。

那天郑国仲让病夫温了一壶酒,他觉得细密的倒春寒像行走在夜里的一条满腹心事的蛇。这是他和田小七第一次对饮,仰起脖子将酒喝下的时候,一些锈迹斑斑的往事不免就浮了上来,那是一段属于少年时期的记忆。田小七不会忘记,比自己年长的郑国仲曾经是和万历皇帝朱翊钧关系尤为亲密的少年。据说在紫禁城的御书房里,郑国仲常有机会和朱翊钧一起聆听授课,他们每天都要朗诵《大学》十遍,然后再接着读《尚书》。

而负责给他们每日午讲的,则是郑国仲的父亲郑太傅。有那么一次,严厉的首辅张居正对摇头晃脑的郑太傅以及瞌睡不止的朱翊钧很不满意,他命一旁的宦官捧来太祖朱元璋的《皇陵碑》,让朱翊钧好好反思太祖是以怎样的心情回望过去的贫困和艰辛。当着郑家父子的面,朱翊钧那天以泪洗面,对着像父皇一样看管他的张居正痛哭流涕。而在郑国仲的眼里,小铜锣那时尚未发育的身体就像一棵病蔫的豆苗。虽然他知道,自己的义妹郑云锦经常是这棵豆苗在孤寂时分的梦里最期待的相遇。

那时的郑云锦还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三保老爹胡同,一家赌馆突然发生的一场大火里,她带着小铜锣逃了出来。田小七也同样记得,那天在涌进赌馆的阳光里,一个丑陋的异乡人使劲咬着手里的萝卜,然后那个比他大了两岁的姐姐就凑到他跟前静悄悄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呛味的生萝卜。田小七的耳根愉悦又酥痒,他记得自己快活地笑了,干净的嗓音说出一句,郑姐姐,今天开始,我同你一起讨厌萝卜。可是等他说完,便看见赌馆的伙房里冒出一阵浓烟,蹿出的火苗随后将那个午后燃烧得惊心动魄。田小七后来才知道,恶意纵火的就是那个咬着萝卜的燕城人,他不仅赌光家财还押上了自己的妻女,最终他决定要报复这家在骰子里动了手脚的赌馆。

此后,郑云锦便成了田小七心中梦幻一般的存在。但没过多久,事实上深爱着郑云锦的郑国仲就成了挡在两人之间的一堵会行走的墙,这堵墙总是能准确地将两人给阻隔开来。而到了现在,多少年过去后,郑云锦已经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最为宠爱的郑贵妃,礼部郎中郑国仲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国舅爷,并且一如既往地深得万历皇帝的信任。

在和郑国仲漫长的吃酒时光里,田小七终于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不仅仅是礼部郎中,实际上他还在万历皇帝的默许下,正在组建一支特殊的锦衣卫组织——北斗门。而那个奉命缉捕他许多年的锦衣卫千户程青,另一个隐秘的身份,也正是北斗门的成员之一。郑国仲的眼里掠过一丝令人窒息的秘而不宣,就连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都不知道有个秘密的北斗门。郑国仲这天跟田小七讲得最多的一句便是,天可以塌,但皇上不能倒。皇上倒了,国家社稷也就倒了。

郑国仲扶住桌上那个并不摇晃的酒杯,他给田小七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他暗中派遣程青带领着锦衣卫的十人小分队前去福建,迎接来自日本德川幕府的议和使团,但程青却在抵达福建境内后失去了音讯。郑国仲迟缓地笑了。他望着雨点一滴一滴落下,对着天井说,程青一定是遇到了不测。他需要援手。越早越好。

田小七终于明白,从北镇抚司解救出声名狼藉的三流线人朱棍,其实不过是郑国仲对他的一次召唤和考试。他并且得知,自作聪明的朱棍已经让锦衣卫和东厂双方都无地自容,他们花钱买到的都是同样的情报,所以朱棍面前只有死路一条。而事实上,当朱棍在马车上说出一句令田小七后背发凉的话时,田小七就巴不得他赶紧去死。不然,就会有更多的人相继死去。田小七想到这里时,终于听清了郑国仲的计划。

郑国仲说,你得尽早前往福建,查询程青和日本使团的下落,将他们带回京城。你的福建之行同样也是一个秘密。切忌大张旗鼓。田小七和郑国仲一直把酒吃到雨过天晴。清晨到来时,田小七望着窗外竹林中一抹跳动的天光,十分清醒地说,郑大人,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急。因为急并没有用。郑国仲吃下的最后一口酒已经是冰凉的,他像是若有所思地说,救出朱棍来这里的路上,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田小七感觉竹林中的天光突然暗了下去,但他还是皱紧眉头说,这个短命鬼,他心里想的还是第二天夜里要去欢乐坊喝个痛快。他说他在诏狱里梦见舞娘春小九亲了他一口。郑国仲冷笑了一声,说,我想他是梦见了死去的杜丽娘。田小七知道,郑国仲之所以这么说,指的是春小九的《牡丹亭》密码本。但他不能确定,眼前的郎中大人是否真就相信了自己信口编织的谎言。

这时候,田小七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跌跌撞撞地闯人到门口的空地上,他被两个下人架到了郑国仲的面前。郑国仲望着来人飞鱼服上那层厚厚的风干的血浆,说,果真是遇袭了。快说,在什么地方?那人扑倒在郑国仲脚边,只说出一句并不完整的话:使团接到,月镇……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马,然后整个身子疲倦地倒下。那匹马口吐白沫,已累死了过去,两只慌乱的眼却并没有闭上,仿佛是要再看一回这无比陌生的京城。

许多下人纷纷向这边奔来。郑国仲蹲在死者身边,轻轻合上他的眼皮。那套脏兮兮的飞鱼服,破败得如同一页撕烂的账本,他对田小七说,这人名叫关英,是程青的副手。天井中的水汽在阳光下迅速升腾,那排鹅卵石上,一片绿得发慌的青苔正冒着逼人的生机。现在报信的关英已经死去,迎接使团的锦衣卫小分队又在月镇遇袭下落不明,田小七觉得所有的秘密都成了一坛深封的酒。

关英被拖下去的时候,两名下人迅速跪下,擦拭去所有的污垢和痕迹,仿佛他根本就没有来过。郑国仲说,田小七你可以准备出发了。这时候,病夫托着一盘银子,无声地出现在田小七的面前。郑国仲望着天井中那团氤氲的水汽,说,记住了,我们只缺人,不缺钱。银子你不用省。我可以带多少人?那辆马车上剩下的所有人,连你一共四个。病夫说。

那天上午,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各牵了两匹马,他们站在郑府院子里已经等了很久。唐胭脂看见田小七抱着一袋银子从门廊里走了出来。田小七说,上马!四匹快马各自长啸一声,顷刻间消失在了唐神仙胡同。田小七那时并不知道,没有送他出门的郑国仲始终坐在议事房里,他一直聆听着马蹄声走远,然后才起身问病夫:今天还有哪些事?我想跟主人说说甘左严,从情报上分析,他现在也在月镇。病夫替郑国仲披上一件棉袍,又说,那里就快要挤成一锅粥了。

此刻,马候炮正枯坐在吉祥孤儿院的门框外,屁股下那把歪斜的竹椅子勉强能够支撑起她的身子,她没完没了地抽着手中那根竹烟杆。吉祥就站在她身边,手里举着火,随时准备给嬷嬷点烟。他是马候炮收养的其中一个儿子。马候炮喷出一口浓烟,拱起腰背咳嗽了两声。吉祥听见那把竹椅子发出叽叽嘎嘎的声音,它可能很不情愿马候炮咳嗽时对它的折腾。

吉祥像一棵正在灌浆拔节的青色树苗,他眼看着嬷嬷嘴里吐出的那团烟在头顶慢慢散开,又以一种妖娆的姿态在空中盘旋。他感觉这是一个愉快的上午,所有的东西都在生长。但是马候炮却突然对他吼了两声,离我远点,别挡住我的阳光。吉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后来比画起双手,用哑语告诉马候炮:嬷嬷,我听见马蹄声,一共有四匹。嗯。掉在最后的那匹是妹妹骑的。就他手脚慢,投胎也最慢。马候炮耷拉着眼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小。然后她用力一点头,就那么沉重地睡了过去。

马候炮说的妹妹就是唐胭脂。很多的日子里,唐胭脂都喜欢在自己开的脂粉铺里歪斜着脑袋编织一条长长的辫子,左边一绕,右边一绕。还有一些时日,他把调磨出的新鲜脂粉涂抹到自己脸上,对着一面崭新的镜子看来看去看上个半天。这时候,突然出现的土拔枪枪会抬腿踢一下柜台,就等着唐胭脂从镜子后面探出身子,趴到柜台上望着台下矮胖的自己说,瓷娃娃,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屠夫要我过来告诉你,春小九装胭脂的蛤蜊壳打碎了,你能不能送他一个?

是送屠夫还是送春小九?你送给屠夫,屠夫再送给春小九。土拔枪枪将肉嘟嘟的身板靠在柜台上,两只脏兮兮的脚踢在阳光里,交替着晃来晃去。唐胭脂看到土拔枪枪的鞋帮上一片潮湿,沾满新鲜的土。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刚从哪个新挖的地洞里钻出来的,像一只兴奋的穿山甲。土拔枪枪嘴里说的屠夫就是刘一刀。刘一刀在东市的菜场里卖牛肉,每次扔给顾客的牛肉他都只切一刀。不用过秤,分量只多不少。

每当夕阳来临时,忙碌的刘一刀会收起案板上的最后一块牛肉,对着一群围上来的街坊说,对不住啊,这牛肉我得给自己留一刀。加上打更的小铜锣,马候炮那年第一批收养的四个儿子就全都齐了。她现在斜躺在竹椅上,对着阳光偶尔狠命地抽动一次嘴角,昏睡的双眼立刻就拧成一股绳。在她急促的鼾声里,吉祥后来闻到嬷嬷吐出一股硝烟的味道,他于是知道,嬷嬷这是再次梦见了那一年的北方战场。那么,她眼里拧成的那股绳,其实是一根明军的火炮拉绳。

那时,一身铠甲的嬷嬷和她的四个战友,组成一队被打散的明军鸳鸯阵五人小组,在新修筑的长城外冲锋得天昏地暗。经过马候炮无数次絮絮叨叨的回忆,现在就连小吉祥都能清晰记得,嬷嬷那时是鸳鸯阵法中排在最后的短刀手。而作为副队长的小铜锣他爹则手持藤条盾牌和狼筅,和土拔枪枪他爹一起,冲在位于第三排的两名长枪手的前面。所谓的狼筅其实就是一根末梢扎了铁枪头的竹竿,四周都是削短后经烫火弯曲过的竹枝,带刺或者带钩,全都涂满了毒药。鸳鸯阵和狼筅据说是声名浩大的戚继光将军首创并传到北方明军阵营中的,曾经在东南沿海的沼泽地里屡收奇效,令倭寇的长刀和重箭一时风光不再。

在马候炮渐渐悠扬且变得绵软的鼾声里,吉祥安静地掐了掐指头,他终于想起,鸳鸯阵中间的那两名长枪手,就是刘一刀和唐胭脂他们两人的爹。而现在,凭着那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他的两只耳朵灵敏地捕捉到,包括小铜锣在内的四个哥哥就要到家了。他顺着风声就能知道,哥哥们一个个都生龙活虎。

春小九这天起得有点儿晚。无恙在阳光下翻晒被褥的时候,透过爬满青藤的格子窗口,看见春小九正在闺房里懒洋洋地梳头。昨天欢乐坊的酒卖得不怎么好,听说北镇抚司诏狱门口有突变,客人们便一窝蜂地跑去那边看炸碎在地上的马车。只有安静得像雕塑的柳章台还坐在角落里,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没有了赌友郝富贵,柳章台只能让春小九陪他打双陆,他说,小九你今天也别跳舞了,场子里现在只剩下我一双眼睛。你再跳舞,那简直就是浪费。

春小九吹了一声口哨,一队萤火虫便星星点点地蜿蜒着飞了回来。春小九张开一只绿色的香囊袋,那些萤火虫就排好队伍全都钻了进去。它们听见春小九说,没事情了,都睡吧。春小九说完,柳章台看见那只通风透气的香囊口袋里,闪动的荧光纷纷暗了下去,仿佛是春小九刚给它们盖上了一床被子。那时,柜台里的无恙绕着那把戚家军长刀仔细地转了两圈,好像她突然就会心潮澎湃地提起它去切开一只金色的哈密瓜。然后她看了一眼空旷的场子以及场子里闲得发慌的柳章台,笑眯眯地说,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柳章台顿时笑了,喷出嘴里一口同山烧酒说,无恙姑娘,你又何须单恋一枝柳?说完,他扔出手中的骰子,看准了点数,提起一枚黑马在双陆棋盘上一步一步跳动了起来。他问春小九,咱们今天赌什么?春小九一脚踩到了凳子上,晃着手里的香囊说,你要是赢了,我这就去北镇抚司门口给你切一片新鲜的马肉,炖了吃。要么再配送一壶海半仙同山烧?欢乐坊从来就没有送出过一滴酒。春小九抓起一枚白马。

这时候,无恙突然记起了什么,她说章台兄你今天的胡子跟昨天不一样,薄了那么一寸。无恙将那把长刀唰的一声抽了出来,说,难道你最近在掉胡子?柳章台抬起眼,盯着白晃晃的刀光猛地愣了一下,笑着说,你觉得马肉该怎么烧才好?风尘里五更的鞭声就是在这时穿过漆黑的长夜传过来的。还是那个嘶哑又辽阔的声音:一敬日月天地,二敬列祖列宗,三敬国运财运齐亨通。收灯!

这天的后来,无恙站到了春小九的镜子前,她看着春小九差不多梳了有半个时辰的头。她说,你有心事,头皮都快要梳烂了。我是在想,甘左严那天是不是被我吓住了?春小九打开胭脂盒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他陪我去南麂了。又说,他干吗不娶我?我不是很美吗?你仔细看镜子。无恙笑了,她想不通春小九怎么就稀奇古怪地喜欢上了那个胡子拉碴的甘左严。

甘左严每次吃酒的时候,胡子上都沾了一些酒星子。然后他时常会将手中的那只银酒壶啪的一声捶在酒桌上,环视整个欢乐坊的酒客赌友们扯开嗓子说,我请大家吃酒。他很少在暗地里偷看我,所以他是花花肠子最少的男人。春小九说,其实他根本就不怎么看我。这个寻常的清晨,两个人盯着无恙翻晒在阳光里的被褥看了很久,好像是要等待那里头的棉絮在这个上午苏醒过来。春小九后来将头靠在无恙的肩上,她说,姐姐,你好像比我更好笑,难道你还真是喜欢那个田小七?

无恙笑了,什么也没说。但春小九还是觉得她说了。春小九看见阳光暖洋洋地走在被褥上,只是看不到脚印而已。她说,姐姐,我们要不要让萤火虫也出来晒晒太阳。无恙依旧安静地笑。她认为春小九的长发总是很干净,她喜欢这样一头长发。然后她说,昨天去北镇抚司劫狱的又是田小七。他是个英雄。春小九后来听无恙说,她曾经梦见过田小七。她看见田小七背上的一把剑是金色的,穿在身上的长袍是光滑细腻的绸,他说自己要去很远的地方。梦境中田小七说这话的时候,打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正好撞在田小七的剑身上,声音悦耳得像是飞过了一枚旋转的金币。

田小七原以为等候在吉祥院里的马候炮会纵起身子来骂娘,可是等他跳下马时,吉祥却朝他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他于是看见,嬷嬷正在这个春天里睡得踏实而香甜。吉祥院里收养的都是孤儿,除了田小七他们四个,其余的孩子都是马候炮从街上捡来的。捡来第五个孩子的时候,马候炮盯着孩子水光一样的眼,对田小七他们几个说,就叫他吉祥吧,咱们这里以后就叫吉祥院。又说,以后不能再捡了,捡不动了。

那天吉祥在马候炮的怀里打了一个细小的喷嚏,他看见马候炮擤了一把鼻涕说,小铜锣,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捡菜叶!但是马候炮还是接连不断地捡孩子,捡着捡着,很快把自己给捡老了。田小七这天提着一袋银子正要进门时,脑袋上却被敲了一下。等他回转身,看见马候炮那支老气横秋的竹烟杆正停在半空中。马候炮说,你长了翅膀了?田小七于是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他说嬷嬷,我刚给你买了上好的烟丝,金黄金黄的,刀工精良,切得特别细。

马候炮后来坐在一只挂了一把铜锁的木箱上,这让土拔枪枪觉得嬷嬷身下很扎实。马候炮仔细盯着刘一刀搁在砧板上的一刀牛肉,说,屠夫,今天的肉起码有往常的两倍,你什么意思?刘一刀转动着肥胖的脖子,想说的话又像一块煮熟的牛肉被他吞了下去。马候炮用拇指压实了烟锅里新装上的烟丝,吉祥用火帮她点上时,她在那股香味里听见小铜锣说,嬷嬷,我们要出门一趟。去哪里?马候炮喷出一口烟。不能说。哪个王八蛋叫你出去的?不能说。

田小七一连说了五个不能说。然后马候炮就举起竹烟杆指着供桌上的一堆灵牌说,不能说?那就去跟你爹说。田小七于是在那堆牌位前跪了下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爹从地底下走了出来。田小七只是从嬷嬷的嘴里听说,爹战死的时候,身上都是血。爹被嬷嬷埋下的时候,黄土上没有一根草。爹那身破烂的征衣被嬷嬷捧着送回家里的时候,娘的身子抖了抖。然后娘托着抹布一样的征衣,像一阵风一样走到院子里。阳光晃来晃去的,推着娘的一只脚踏进了门前的水井里。又过了几个时辰,娘的身体喝饱了井水浮了上来。

马候炮蹲在娘的脚跟前,声音湿漉漉地说,小铜锣,你跟我走,以后就叫我嬷嬷。小铜锣那时顶着剧烈的阳光,看见三个傻乎乎的脑袋从自家破朽的门洞里挤了进来,不约而同地挂着清凉的鼻涕。马候炮说,他们跟你一样,都没了爹娘,你娘算是最长寿的。起来收拾收拾,上路吧。田小七后来觉得,那是马候炮这辈子最温良的一个下午。

冬天到来的时候,马候炮怀里抱着最小的唐胭脂,牵着小铜锣他们三个鸡爪一样的手,头顶着风雪来到京城郊外一座破旧的寺庙里。马候炮搓了一把土拔枪枪浑圆的脑袋,说,嬷嬷这是在替你们四个人的爹一起活下去。你们的爹脾气都不好,所以嬷嬷现在变得很暴躁。马候炮之所以这么忧伤,是因为她终于发现土拔枪枪怎么也长不高。她之前让小铜锣和刘一刀抱着土拔枪枪的头和脚,每天都拼命往外扯,可是土拔枪枪的骨头一声都不吭。

唐胭脂望着躺在地上有点惊慌的土拔枪枪,冷冷地说,瓷娃娃,就这样将就一辈子得了,反正人都活不了多长的。只有唐胭脂才叫土拔枪枪瓷娃娃,因为夏天里的土拔枪枪总是身上洗得油光又亮滑。马候炮那年让人打了一只巨大的木盆,她叼着嘴里的竹烟杆,闭着眼睛,将脱光了的小铜锣他们一个个扔进木盆子里清洗。可是马候炮不知道,小铜锣和刘一刀每次都把土拔枪枪往前推。终于有一天,马候炮突然睁开眼,对着游在水里的土拔枪枪说,怎么还是你?

土拔枪枪于是傻乎乎地笑了,他说,嬷嬷,我今天已经洗了第三次了。马候炮一把抓起鲤鱼一样光滑的土拔枪枪,将他一腿踢在了泥地上,炸开了声音叫喊,小铜锣,你给我死过来。但是这位曾经在辽东战场上代兄从军征战的马候炮现在除了抽得动烟丝,已经没有力气踢得动小铜锣和刘一刀他们了。她走起路来的时候,已经带不动身边的一阵风。更多的时候,马候炮只是抱着那根烟杆,对着供桌上的一堆牌位发呆。

灵牌总共有五枚,除了战死沙场的四个战友,摆在中间那块最巨大的,是马候炮后来给威震四方的戚继光将军做的。马候炮在十二年前听闻,戚将军后来回到他的山东蓬莱老家,最终没有死在倭寇手中,竟然死在了穷困和潦倒当中。马候炮坐在这天跑动的风里,她疲倦得一点儿都不想说话。直到田小七最后一次站到她跟前说,嬷嬷,你能不能帮我去一趟菜场?我想买一袋朝天椒。

深夜,内城城北的风尘里街区传出三声关市鞭响时,宵禁中的外城城南永定门外,北斗星正倒映在清凉的护城河中。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京城里突然就冲出了四匹快马,它们昂头嘶鸣了两声,便在夜色的掩护下朝着遥远的南方一路疾驰而去。吉祥看见,扬起的沙尘卷起一场风。他长久地站立着,最后用哑语对那场风说,哥哥,保重!田小七出发了!

一个时辰前,翊坤宫内。郑贵妃半躺在花梨木的卧榻上。最近几天,她的睡眠一直不怎么好,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在刚才,她让儿子朱常洵陪她到外头去看了一阵子星空,但这兴致很快就被打消了,她最终看见的是一摊鲜红的血,于是不得不让宫女们打着灯笼赶紧回屋。可是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当宫女们被那摊突然造访的血惊吓得手忙脚乱的时候,就连郑贵妃的贴身侍女阿苏都没察觉,翊坤宫西南角的墙头上,却有一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一直蹲坐在阴影里。现在事态已经平息,郑贵妃在卧榻上凝望着四周静止的空气,感觉一团深刻的疲倦从那些雕梁画栋的背后走了出来,正要向她发动一场沉默的袭击。

差不多是朱常洵现在的年纪,十四岁那年,郑云锦坐着一辆四周盖满了帷幔的马车进了紫禁城,身边正是她的义父郑太傅。马车有些颠簸,一路上郑云锦都能听见身边的珠帘碰撞出清凉的声音。身子略微摇晃的时候,她记起刚才上车之前,自己差点儿就摔了一跤,是她的义兄郑国仲及时将她扶住。郑国仲眼睛望着远处说,进宫以后的路,走慢一点儿,站要站稳,走要走好。郑云锦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个锦衣少年,他陪伴了自己两年。

而就在刚才几乎跌倒的那一刻,她在惊慌间回首,却看见了不远处另外一张少年的脸。小铜锣比她小两岁,有着数不尽的鬼点子,很多日子里都叫她小姐姐。声音很温热,一直叫得她耳根酥痒。那天,郑云锦在珠帘和帷幔的缝隙里捕捉到了小铜锣的身影,她必须做到漫不经心,免得让义父发现。马车终于远去,当她回头时,看到小铜锣久久地站着,之前他用一截木炭在石板路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一行字,但是郑云锦是怎么也看不到那些字的。

在之前闲散的日子里,是郑云锦教会了小铜锣识字和写字,并且曾经送给小铜锣一只木碗。很长的时间里,他们两个形影不离。小铜锣甚至将那只木碗的边沿钻了个孔,用麻线穿了直接挂在胸前。这一切少年往事都发生在郑云锦被义父郑太傅收养后的不久,也就是那场要命的火灾发生后的半年左右。在此之前,郑云锦一直出现在百井坊一带。她记不清那个好像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到底因为什么而将她遗弃,只是恍惚记得那天她独自坐在街头,看着头顶清朗的天空发呆。

然后有一天,一个名叫满落的法师围着她的影子走动了两圈。满落看上去一身风尘,他刚从一家馒头铺里讨了一碗水喝。就在他举起碗的一刻,他在热气腾腾的阳光下瞬间发现,郑云锦是如此淡定地坐在一圈常人无法见识到的光晕里。他拨动着手里的佛珠沉思了很久,直到走过百井坊的风将他灰白的胡须给吹拂起的时候,他才终于走到郑云锦面前说,实在难以想象,用不了几年,你将拥有母仪天下的荣华富贵。

又一阵风吹过,满落的声音一字不漏地掉进了另一个人的耳里,他就是刚好经过百井坊的郑太傅。郑太傅即刻让车夫停下了马车,掀起布帘说,去看看,那是谁家的孩子。郑太傅决然地收养了她。岁月像一条河,在郑太傅家里度过了短短的几年时间后,嫁进宫中的郑云锦就成了集皇上的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而自打她有了儿子以后,就不由自主地卷人这条河流巨大又隐秘的漩涡中。在一场所谓的“国本之争”中,她感觉心力交瘁。

国本之争就是太子之争。恭妃的儿子朱常洛是皇上的长子,那是皇帝当初年轻气盛时在太后的慈宁宫里一次随意临幸的结果。那时万历皇帝朱翊钧瞟见一个宫女从自己身边经过,一时兴起,便将她推倒在了辽阔的床上。关于这次潦草的行事,朱翊钧后来一直矢口否认,因为他在快活过后立马就后悔了,他甚至没有给王氏留下一个作为临幸凭证的物件。但是春风一度,王氏却暗结珠胎了。无奈之下,太后于是命人取来记载着皇上一应私生活的《内起居注》,厚厚的本子里头,果然就清清楚楚地留有这么一笔。

朱翊钧后来继续后悔,继续抗争,他想把太子之位留给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而对王氏,他从此懒得再多看一眼。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持续到今天已经十年,朝廷中无数个坚持“立长”的文武官员被罢官的罢官,斩杀的斩杀。皇帝甚至龙颜大怒,从此不再上朝。殿堂上整整十年没有他的身影,这似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不分胜负的关口,郑贵妃却突然闻听儿子最近一直流鼻血不止,好多个太医来了又走了。就在刚才,儿子来看她的时候,她突然心血来潮地想看一眼夜空里的星星。

但没过多久,儿子却突然叫了一声,母亲,血!郑贵妃于是看见一摊鲜红的血从儿子的鼻孔中涌了出来,泼洒了一地,像是疹人的红色月光。整个翊坤宫一下子陷入了手忙脚乱之中。如果鼻血仅仅是鼻血,那倒也无妨。郑贵妃担心的是,宫里已经有传言,福王朱常洵鼻孔里那倔强的血是不治之症的前兆,总有一天血会流干。郑贵妃听到这句流言那天,在回宫的路上突然一脚踩空,整个身子摔了出去,就连紧随在身边的阿苏都没有来得及扶住她。

那一刻她无力地躺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想要拥有一张网,将宫中那些细蛇一样的飞短流长一网打尽。想到这时,郑贵妃看见儿子已经浑然没事般地朝自己走来。他看了一眼阿苏,阿苏便即刻退了下去。然后他说,母亲,我刚才碰见一个打更的,他从梆子里抽出一张纸条,要我直接交给你。郑贵妃满脸疑惑地将那张纸条打开,看见的是四个螃蟹一样的大字,是用炭条写的:处处小心。儿子这时又说了一句,母亲,打更的为何会穿了一件夜行衣?

郑贵妃猛地起身,即刻朝着门外奔去。撞倒一个提着灯笼的宫女后,她停下脚步,凝神想了想,又折了回去。然后她看见一只猫,正睁着一双绿得让人发慌的眼睛,从西南角的墙头处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她觉得,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这天夜里,郑贵妃彻底失眠了。她似乎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京城里越跑越远,直到变成一阵汹涌的海浪声。

田小七奔跑在路上,身边灌满了黑夜以及料峭的风。天空中遥远的北斗七星一直跟随着他,这让他止不住地开始热汗淋漓。昨晚,就在礼部郎中郑国仲的府上,郎中先生最终给他铺展了一张图。在那张图上,郑国仲的手指缓慢地走了一圈,他说,田小七看到没,大明王朝现在都在你的眼里。那是一张由宫廷内务府刚刚绘制出的明朝疆域图。那些蔓延的红色,形同两只落在枝丫上交头接耳的大鸟。田小七发现,京城竟然正好落在下边那只大鸟的脑壳上,这让他觉得天上人间的安排真是有点儿意思。

郑国仲的手指从京城一直往下走,田小七丈量了一下,差不多是一尺的距离,就来到了福建的兴化府。郑国仲指着兴化府东边的一片蓝色说,知道吗?这里是一片海,就是日本使团登陆上岸的地点。从这里往左,也就是西边的方向,用不了一个时辰,你的马就到了月镇。田小七笑了,说,郎中大人难道忘了,我曾经在福建水师当差。那里我比你熟。

郑国仲的指尖戳了戳地图,说,程青就在这里,我相信他还活着。给他看那块令牌后,你就当他的助手。然后他终于笑了,说程青肯定想不到,老天爷这回让他见到了怎么也抓不到,但是现在却送上门来的鬼脚遁师。田小七依然奔跑在路上,似乎听见海浪翻卷的声音,正好就撞击在海滩遭遇战那年的岛礁崖壁上。他狠狠地抽了一记马鞭,并且回头对着唐胭脂叫道,妹妹,走快点儿!

月色下的土拔枪枪像一个抖动在马背上的冬瓜,田小七真担心这家伙会一不小心掉下来。而刘一刀的喘息声粗粝得让人害怕,仿佛他正蹲在月光下抓紧时间磨一把切牛肉的刀。田小七想起另外一个更为寒冷的初春,那是唐胭脂还穿着开裆裤的年龄。也就是在城北,几个孩子在一阵哇哇乱叫的闹腾声里歪歪扭扭地冲出了德胜门,然后他们突然发现,护城河里的冰竟然没有一点儿要解冻的意思,这不禁让孩子们纷纷恼火了起来。刘一刀首先扔出了一块石头,他说看我砸死你。

刘一刀的石头落在冰块上,只是撞出一团银白的碎屑,护城河封冻的样子依旧像马候炮收藏起的一块步兵盾牌。呦,还挺结实。土拔枪枪双手叉着后腰,挺起肚子溅出一口痰。看我的。唐胭脂捡起一块瓦片,盯着瓦片锋利的边缘说,看我怎么切开它。唐胭脂蹲下身子,闭上一只眼,举着瓦片的手在空中转了两圈。然后他挺起身子,叫了一声我切,让那枚瓦片笔直飞了出去。瓦片在冰面上一跳一跳地走远了,停下之前还转了几圈,唐胭脂看了一眼小铜锣,羞愧得就要掉出泪来。

接下去,他们找来石块码成厚厚的一堆,只待大哥小铜锣一声令下,就可以像马候炮说过的四眼鸟铳一样,一起发射出去。他们一致决定,必须把这个顽固的春天砸出一个窟窿,砸它个头破血流。可是护城河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火冒三丈的时候,跌坐在地上的土拔枪枪突然站起身子一个冲刺,猛地就跳进了那条河里。田小七那时看见,冰层在土拔枪枪愤怒的脚底下终于撕裂开来,它们给土拔枪枪让出了一条道。紧接着涌上来的河水像是刚刚睡醒一样,它们慢吞吞地将土拔枪枪的身子给收了进去,仿佛对此早有准备。

田小七顿时傻了,他看见突然赶过来的一阵风在冰面上走了过去,整个世界无比安静。很久以后,土拔枪枪才撞破一片坚实的冰层,水淋淋的脑袋猛地就从春天的肚皮底下冲了上来。他原来是沉在水底游了很远,捧着一摞厚实的冰块跌跌撞撞地走上河岸时,他非常骄傲地说,我在水底看见好多鱼,它们排成一群,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上去很傻。说完,土拔枪枪连着打了三个喷嚏。他说,既然我们赢了,那就回家吧。又说,唐胭脂,这事不许你告诉嬷嬷。田小七傻了。他没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水底,土拔枪枪竟然有这等本事。

三天后的下午,郑国仲的马车停在铁狮子胡同一棵巨大的槐树下。他掀开帘子正要下车时,看见父亲府上的门子区伯正将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从门洞里送了出来。那人的肩上扛着一卷布,笑得很含糊,他在跟区伯说,改天再来拜访。说完,他又隐隐地笑了。驼背的区伯的脊背越来越弯曲,他现在如果不抬头,眼里几乎只能看见自己的一双脚。那天他一直退到大门铁锁把的位置,好让郑国仲回家进门的路尽量显得宽敞一点儿。他笑嘻嘻地对郑国仲说,刚才那布商是浙江临海的,老爷最近想给自己做几身春衣。

郑太傅举着一把巨大的剪子,正在花园里修剪枝叶。许多阳光从头顶落下时,都被他很干脆地一同给剪碎,他的脚边落满了细碎的阳光以及剪断的枝叶。这时候,弓着身子的区伯便领着郑国仲来到了他跟前。郑太傅丢下那把巨大的剪子,久久地看了儿子一眼,说,进屋!郑太傅不能久站,更长的时间里只能躺在一张竹榻上,否则他的腿脚就会隐隐作痛。已经很多年了,困扰他的瘀滞症如今越来越严重,每次他撩起裤腿时,郑国仲总能看见那些暴突起的青筋,像一条条挤在一起又努力想攀爬出去的蚯蚓。

郑国仲这次让太医给父亲开的方子上,罗列着众多的中药:柴胡、忍冬藤、地龙、三棱、莪术以及附子等。难得你们兄妹还能记得我这两条老腿。郑太傅在竹榻上斜了斜身子说,云锦前两天也回来过一趟,可是她给的方子却跟你的不一样。你说我该相信哪张纸?又说,我告诉云锦,不要去相信宫里的那些太医,最好离他们远点。他们只懂得滋阴壮阳,朱常洵不就是流鼻血嘛,男人年轻的时候谁还没有过?

郑国仲记起父亲许多年前给万历皇帝讲课时的情景。那次,父亲在台上讲着讲着,年幼的皇帝突然就将头昂了起来,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脑门。郑国仲于是慌张地叫了起来,他知道皇帝又流鼻血了。郑太傅一阵忙乱,扔下书简急匆匆地奔将过去,如临大敌地说,皇上,快让我看看。皇帝看见郑太傅趴下来的一张脸,猛地甩开那只盖住鼻梁的手,倒在红木屏风下躺成一个抽搐的“大”字。他根本就没有流鼻血,嘴里却叫道,国仲弟弟,哈哈哈,好玩吧?

郑国仲没觉得好玩,所以笑不出来。他只是发现,一直欢笑的皇帝看上去如同一个刚刚剥开来的橘子。而现在,这个多次欺骗过自己眼睛的皇帝是父亲的女婿。回去的路上,郑国仲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他想起父亲抱怨那些太医的话:我不是良相,他们也不是良医。他于是又想起那个已被他取了性命的朱棍,他目前实在无法确定,这个幽魂一样的恶棍,临死前到底有没有跟人炫耀或是卖出过一个秘密。

这样的担心,现在正变得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一双手始终推着他和年迈的父亲往不知底细的暗处走。父亲日渐老去的样子,他感觉已经如同头顶那片迟缓的残阳。而那个看上去有点儿油滑的浙江临海布商,刚才肯定是从父亲手里骗去了不少的银子。也或许,这家伙名义上是卖布做衣裳,实际上是想通过父亲摆平一件棘手的事。

目送郑国仲的马车离开铁狮子胡同后,郑太傅站在府门口,望见槐树上的阳光已经开始昏黄。他让区伯扶着他走回去,又重新捡起那把剪刀。趁着夜色降临之前,他想再修剪一次花草。这时候,一个名叫元规的随从走了过来,说话的声音薄得像一片冬青叶子,他说,这次去福建的一共是四个人,马要是跑得快的话,想必中午时分应该是到了杭州。郑太傅想了想,突然说,让阿苏姑娘过来见我,这样的时候,她应该做点事情了。

元规于是提着一只脚尖,踩着夕阳走远了。这么多年里,元规的右脚只能脚尖着地,他争取想要跑起来的样子,让人觉得他那脑袋是被一根绳子给牵着,就像一只被人牵回家去的瘸腿的山羊。区伯看着元规不停抖动的背影,隐隐地笑了,他说太傅做得很对。郑太傅说,你能不笑吗?事实上,如果夜色真的降临,四处如果是一片漆黑,那么元规刚才提起的脚尖即刻就能跃上屋顶。他就像一片凌空盘旋的冬青叶,能将京城所有的高墙轻松地踩在自己脚下。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

夜色开始饱满,风尘里街区更楼里的更长忍无可忍,他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吉祥孤儿院严厉地质问马候炮。他拖着一条病腿,像摇着一条小船一样,在胡同里摸着墙壁停一段走一段。见到马候炮时,他擦去一把春天的汗水,劈头盖脸地叫嚷,你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小铜锣给我找回来,他刚领走了这个月的工钱。马候炮正在一块拆下来的门板上奋力地搓揉面团,更长看见她整个身子也胖得像一块摇摆的面团,觉得自己一双细小的眼全被这些白花花的面团给占据了。

马候炮连正眼都没有瞧更长一眼,忙活了很久以后,她转过身想了片刻,突然抬腿踢飞了脚边的一只铜盘。铜盘哐当一声落到吉祥面前,吉祥那时蹲在地上,正在玩逗一只这天下午刚刚抓到手的青壮年蚂蚱。蚂蚱的一条腿上被吉祥扎了一根细线,它拼了命一般想要挣脱。哪怕是和刚刚来到吉祥院的更长一样,干脆就废了这条腿也在所不惜。吉祥抬起头的时候,听到马候炮说,你几岁了?十四。吉祥比画着手指头,他担心脾气暴躁的蚂蚱要趁自己说话的当口逃走。那你去给你哥哥小铜锣补缺,随更长去打更吧。

索然无味的更长后来离开了,离开之前他深深地看了马候炮一眼。他的一条瘸腿刚踏出门槛,吉祥就用哑语告诉马候炮,更长要死了,因为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马候炮愣了一会儿,又用力揉了一把门板上的面团,冷冷地说,生死有命。吉祥那年被马候炮从一只水缸边捡回来后,很长时间只能比画着双手说哑语,是刘一刀的牛肉让他慢慢学会了开口。但他现在还是喜欢用手语,把藏在心底里无穷的秘密说给能懂他手语的人听,比如说他能闻到生和死的气息。

月亮在云层中穿梭,暗淡的月光下,提着灯笼和梆子的吉祥头一回上更。他沿着墙根走过,肩头停着一只名叫追风的豹猫,一双绿汪汪的眼让人发慌。豹猫追风突然跃起,锋利的爪子转眼就攀爬上了城墙。此刻它在城墙顶端缓慢地行走,令人惊叹的是,看上去它好像是在月亮上行走。这个夜晚,风尘里街区所有的小动物都在慢慢地向吉祥靠拢,甚至包括无恙姑娘的两只萤火虫。

风尘里那些没有主人的猫和没有主人的狗,没有人睡的鸡鸭和没有人睡的鹅,有很多娘子的雄蟋蟀,倒挂在屋檐上的蝙蝠,躲在墙洞里磨牙的老鼠,醒过来的麻雀和螳螂,全都聚集到了吉祥的脚跟。追风威风凛凛地围着它们转了一圈,张开嘴轻蔑地低吼了一声。马候炮一直神鬼不知地跟在吉祥身后,她提着一把菜刀,想要在吉祥上更的第一天暗中保护他。但是吉祥却站定身子,头也不回地说,嬷嬷你出来吧,我闻到了你的气息。

马候炮清楚地看见吉祥的眼里就快要滚下两滴泪。她慌了,说,吉祥你不要吓我,难道有人活不过今天?走到更楼下的时候,吉祥用哑语告诉马候炮,说更长已经死了,是在喝茶的时候死的,茶杯滚落在了地上。马候炮于是登上更楼一脚踹开更长的木门,看见更长的背影孤独地靠在窗边,那里可以望见风尘里的半条长街以及热闹的欢乐坊。更长的梆子摔在地上,只有那盏灯笼还发着幽幽的红光,火苗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动静。

马候炮拍拍更长的肩膀,看见他像一碗煮熟的面条一样垂了下来,被掏出的两颗眼珠滚落在地上。很久以后,马候炮依然长叹了一声说,生死有命。然后她一把抓起吉祥的手,说你跟我回去,今天不打更了。更长看了不该看到的,所以他刚才死了。吉祥又用哑语说,更长的两只滚落在地上的眼珠子里,站着一个驼背的身影。一路上,马候炮不停地说,生死有命。她想起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前没多久的那个春天。泰宁部落的酋长速把亥和他的弟弟炒花进犯辽东义州,她和四位弟兄以及更多的战友就在镇夷堡设下了埋伏。

那时他们都是刀牌步兵,他们的辽东总兵叫李成梁,而参将李平胡后来一箭射中了速把亥,随即把他斩杀。可是就像他们每天都喊在嘴里的生死有命,马候炮和她的四位兄弟还是在这场获胜的战役中被打散了。又一股敌兵追上时,四个兄弟将马候炮推下了明军新修建的长城。他们说最苦的差事交给你,四个孩子都给养大成人。马候炮从长城上滚下,耳边灌满了虎蹲炮炸响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弟兄们剩下的最后一枚火药球了,他们接下去将是弹尽粮绝。那么不用再过多久,泰宁部落登上长城的刀剑就要如同野草般升起,将四个男人纷纷扬扬地砍翻在地。


第二节

田小七觉得,世间最漫长的路途莫过于眼下这条通往福建的官道,它们贪婪地吞下所有的马蹄声,又河流一般继续往前野蛮地生长。自从离了杭州府,马背上燥热的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就不住地骂娘,他们将拧得出水来的衣裳剥了一件又一件,最后只剩下一身光滑的皮。刘一刀依旧大汗淋漓,他实在想不通,挂在天上的日头怎么就跟马候炮煮牛肉的锅似的。而他记得在离开京城之前,他和土拔枪枪埋头深挖北镇抚司的地道时,两人还是带着一个火笼的。

土拔枪枪说他一双手早就冰冻成了铁锹头,田小七要是不加工钱他就决定不干这一票了。土拔枪枪急着要用钱,是因为他听刘一刀说过,很远的关西那边,有个术士专治矮人症。术士的两枚食指在人家脑门上一弹,跪在地上的矮人就如雨后春笋般一节节长高了。土拔枪枪问刘一刀那到底能够长多高?刘一刀闭上眼睛想了想,确定地说,像吉祥那么高应该没问题。土拔枪枪觉得那也够了。

田小七后来在奔驰的马背上看见一只海鸟。他非常熟悉那样的啼叫声,知道它是属于福建的。于是,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十年前的那场海战,他眼里仿佛见到了一片广袤的沙滩,见到了日本兵的必杀技滚龙绞,见到了战友陈丑牛和鸟枪。陈丑牛单腿跪地,日本人的枪就顶在他头上让他动弹不得。田小七因为陈丑牛受制迟迟不敢上前,陈丑牛于是大叫:杀啊杀啊,不用管我,小铜锣你杀啊!在陈丑牛遥远的声音里,田小七夹紧了腿下的那匹快马。

此刻,甘左严正坐在一个腥味扑鼻的酒馆里。充斥在耳边的当地方言令他十分头疼,他相信,自己哪怕是在兴化府再住上一辈子,也还是无法理解那些发音悠长的,像是海鸟一样叫唤的土语。所以他只能提起那只从京城带来的银酒壶,不停地喝酒,一壶又一壶地喝酒。这样的时候,他心里想起的只有欢乐坊里的舞娘春小九,春小九像田间一片碧绿生长的马兰头。他又想,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那个专门走私的蛇熊,但如果自己这样坚持着一直喝下去,会不会有人主动过来搭讪?

阿庆果然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她一步一步数着自己的脚步走过来时,身上裹着一卷海风的味道。然后阿庆用海水一样咸湿的官话说,一个人喝这么多的酒,你好像是要把自己给淹死。甘左严抬起一双正准备喝醉的眼,好像是笑得很粗俗的样子。他说,你敢不敢尝一尝我的辣椒酱?它火辣得跟女人似的。阿庆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只罐子,看都没看一眼,掏出一团鲜红的辣椒酱就塞进了嘴里,然后她突然朝甘左严的怀里倒了下去。

阿庆喝得比甘左严还要醉。甘左严张开手,胡乱地揽起她的腰,像是从出海归来的船里抱起一条呼吸困难的鱼。他听见阿庆对自己十分绵软地说,京城来的,你好像很有女人缘。甘左严皱起了眉头说,女人缘太好的人,麻烦也一定很多。这时候,春天的黄昏就在福建姗姗来迟了。甘左严看见门前的那片空地上,闲得发慌的夕阳缓缓地停了下来,那里堆满了各种吃剩的海螺和贝壳,在夕阳下散发着暗淡的光。

甘左严抱着怀里的阿庆,很长时间里,他都有点儿疲倦地想起了京城,同时想起礼部郎中府上一个清瘦的男人。这个男人不苟言笑,总是边望着天井里不停滴落的雨滴,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讲话。但是每一句话里,都剑气纵横,仿佛能闻到血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堆吃剩的海螺和贝壳,正躺在夕阳里缅怀一段被掏空的往事。

田小七他们到达月镇时已是深夜,整个小镇安静得像个尚未拆封的酒坛。但这个酒坛无论怎样也无法打开,田小七试着从月镇不同的路口闯进去过很多次,绕来绕去的,最终都是千篇一律地回到了原点。田小七发现,这里错落的行道总是在到达一个十字路口后分成左右对称的两半,形同一对卷曲的羊角圈。所有的房子几乎都长着同一张脸:相同的门檐、相同的砖瓦以及相同的结构。更为奇特的是,每一幢相邻的房子都是截然不同的朝向,它们全都背靠背,相互站成一个直角。也正因为这样,深入月镇的人很快就会无从辨别方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越来越心慌。最后发现,一双脚竟然是倒退回来了。

鬼打墙。田小七在马背上披着一身的月光说,月镇不欢迎我们。等他说完,土拔枪枪就在一个墙角处挥起铁锹头,仿佛一只麻利的地鼠,很快就刨出了一个土坑。然后他抱来一个空坛子,将自己先前脱下的羊皮袄扎在坛口上,又将坛子埋进了土坑里。土拔枪枪趴下,一只耳朵贴上羊皮袄。地底下所有的声音,像奔涌的细流一样,一起向他的耳朵涌过来。没过多久,土拔枪枪抬起一只手说,见鬼了,地底下全是空的。又说,我只听见呼呼走过的风声,下面有数不尽的秘道。

土拔枪枪起身,抡起铁锹就要再次去挖土坑。但田小七却将他拦住,说,不能硬闯。唐胭脂仔细看着月光下那把崭新的铁锹,他知道酷爱挖洞的土拔枪枪此时手头很痒。但他想田小七是对的,为何不等到天亮了再说?总得有人出来吧。人憋在镇子里面终归是待不久的。甘左严就在这时走出酒馆,他是在白天进入月镇的,此时就站在月镇的正中央。酒馆门口躺着镇上唯一的一个水塘,它像一面清洗过的镜子,托着一轮弯月,散发出幽蓝的光。甘左严走在幽蓝的光里,看见夜色下的月镇是潮湿的。

甘左严肩上背着一把长刀,那其实是一把粗犷的苗刀,刀身上缠着松散的麻布。但装了辣椒酱的布囊就挂在刀柄上,不停地晃来晃去。甘左严转头对一直挂在自己肩上的软绵绵的阿庆说,带我去见蛇熊。阿庆吹出一口温软的风,轻轻咬了一下甘左严的耳根,说,蛇熊那里没有酒,我想要睡觉。甘左严耸了耸身子,他还是坚定地说,带我去见蛇熊!

事实上,蛇熊离甘左严只有一把短刀飞过的距离。就在那家鱼龙混杂的悬祥客栈里,蛇熊此时正盘腿坐在一截宽厚的树墩上,那几乎是他最近几天包下的专座。他看上去很像是一只饱满的海螺,肚皮滚圆,正心情愉悦地喝着这个夜晚的第三壶铁观音。蛇熊把世间所有的好茶都喝遍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喜爱铁观音。见到甘左严的时候,蛇熊一拍桌板,夸张的笑声如同一个滚过来的皮球。他说,好你个甘左严,你在月镇消失了那么久,现在从哪片云层里掉下来了?

甘左严回头看了一眼背上不愿意醒来的阿庆,声音低沉又细小,说,我在京城待不下去,走投无路,想想还是回来找熊帮主。甘左严盯着蛇熊举在手里的茶碗,想起帮主以前每次喝茶时,一张麻脸总是幸福成一朵向日葵。这朵向日葵喜欢对他的手下说,每天一笔小买卖,加在一起就是大买卖。所以事实上蛇熊富得冒油。但是蛇熊现在将那碗端起的茶倒进了茶缸里,他说海通帮是菜园子吗?你甘左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难道你当自己是一条游来游去的鱼?

甘左严将阿庆放在一条长凳上,然后将肩上扛着的那把长刀扔在了脚下。等到站定时,一双膝盖就那样笔直地跪了下去。蛇熊的眼睛并不去看甘左严,他只是盯着茶壶里的铁观音渐渐被泡开,像个疯子一般,膨胀成一团旺盛的海草。他说,刀不错。然后指着地上一只肮脏的布袋说,这里面躲着一个锦衣卫,他一直在追踪我们。你把他杀了。不然就一起死。甘左严眼睛都没有眨,一刀就扎进了那只袋子。刀身抽出来的时候,他说,熊帮主,里头的人早就死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蛇熊吹了一口热茶。刀刃上的血是冷的。甘左严说。那你就帮我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锦衣卫。甘左严提着刀尖挑开袋子,发现那具尸体的后背已经洞开,死者的肺从后背被挖出。那是只有锦衣卫才采用的酷刑,蛇熊现在也给用上了。帮主,这人叫驼龙,的确是锦衣卫。我认得他,是因为他曾是我在福建水师服役时的战友。

我差点就忘了你的过去。蛇熊干巴巴地笑了,他端着那碗茶朝着甘左严走来,说,敬你们福建水师一杯。甘左严双手接过茶碗,低头正要喝下的时候,蛇熊藏在身后的榔头就朝他后脑狠狠地敲了下去。他似乎听见蛇熊说,从现在开始,所有从京城来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相信。这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一匹快马的嘶鸣声,蛇熊看见一个全身紫色的女子瞬间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女子卷起手上的马鞭,披着一身夜色走进了客栈,她说,蛇熊,连我你也不相信吗?

蛇熊即刻就笑了。他没想到,一直住在京城的悬祥客栈掌柜——来凤姑娘,竟然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赶回来了。来凤的眼光里扎着一根刺,这让蛇熊想起,得赶紧把昏死过去的甘左严扔到大海里去喂鱼。蛇熊叫唤一声,一个店小二便战战兢兢地上来,就要收拾了砸碎在地上的茶碗。小二俯身捡拾躺在地上的锋利的碎片时,听见蛇熊说,小二,你把头抬起来,我刚才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田小七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月镇便在他眼里如同一个急于呼吸的贝壳那样敞开了。他此时才恍然大悟,白天进人月镇轻易得就像眨一下眼睛。昨晚他就地躺下的地方,原来是某家店铺门口的一只石狮子下方,他看见三三两两的赤脚正踩踏着细沙走过去。田小七的脑子跟随晶莹的细沙一起清醒了过来,他随即想起月镇一个名叫铁饼的地头蛇。郑国仲那天曾经告诉他,如果找不到程青,他可以去铁饼那里碰碰运气。

这天中午,田小七站在了一家烧烤铺的炭炉前,那个一看便知是本地人的男子正在烧烤架上煎烤一排新鲜肥嫩的生蚝。田小七看见他弓着身子吹了一口炭火,又抓起一把蒜蓉,将它们很不节约地撒进了嗞嗞冒油的生蚝瓣里。土拔枪枪踮起脚尖,狠狠地吸了一口生蚝的香味,然后站到田小七跟前仰头细细地说,你身上有的是钱,别让我们失望。田小七说,我不会让这家烧烤铺失望。所以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沉沉的银子,很夸张地扔在了桌上。

刘一刀记得,那天他嚼碎了最后一个生蚝时,田小七擦擦油光光的嘴皮说,掌柜的,跟你打听个人。不用打听了,烧烤男子说,我就是铁饼。刘一刀猛地抬眼,这才发现,对方的确长着一张铁饼一样宽阔的扁圆脸,而他身边那辆用来运送生蚝和炭炉的马车则是相当豪华。铁饼噘起嘴巴,又对着炭炉吹了一口炭火,他对田小七说,有钱人都有独特的爱好,比如我就是喜欢烤生蚝。味道怎么样?

铁饼说完时,田小七看见两个熊腰阔背的女人提着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朝这边走来。她们将这个跟黄花菜一样瘦弱的姑娘扔在了铁饼面前,踹了一脚后说,家里都搜遍了,找不出一文钱。铁饼在炭火的浓烟里仰起头,他好像就快要被熏出泪来。有那么一刻,他闭上眼睛,甩了甩头,然后才有点儿失望地说,早知道这样,这银子当初我就不借给她了。田小七后来知道,这个长得像植物似的姑娘叫青草,她借铁饼的钱给父亲治病。现在父亲死了,所有的银子也花完了。

青草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只是迎风流着泪,让风吹起她细碎的长发。铁饼不高兴了,他说你干吗要流泪?烟又没有熏到你。田小七的手又一次伸进藏着银子的怀里,他看见刘一刀坐在桌子对面对他挤眉弄眼。刘一刀最后焦急地说,小铜锣,出门在外,你的银子不能这么好骗。他们可能是一伙的。铁饼笑得很憨厚,他开始收拾起烧烤铺子,说,刚刚说话的这个胖子,这个世界好像就你最聪明。然后又对田小七说,原来你叫小铜锣,这名字有点儿意思。

甘左严是被一阵涌进耳里的海浪给惊醒的。睁开眼睛后,他发现自己果然就漂浮在一片辽阔的海面上。他于是想起,在悬祥客栈里,蛇熊原来是要置自己于死地。当他张开双臂开始拼命游水时,一条绳子就裹挟着海风朝自己扔了过来。甘左严抓住绳头,看见昨晚喝醉的阿庆正在一片礁石上剥着吃几颗炒花生。阿庆喜悦地笑了,她拍了拍手掌说,我就知道淹不死你,快上来呀。甘左严看见一些花生衣被海风吹起,吹得很远。

这天的后来,甘左严抱腿坐在礁石上,迎着海风晒太阳。阿庆光着一双脚,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走过来走过去。她其实就是蛇熊的堂妹。她反剪着双手说,我就知道我哥错怪了你,他以为你也是暗访的锦衣卫。昨天还让我去监视你,没想到我一不小心把自己喝醉了。阿庆停了一下,又说,信不信,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的胡子。甘左严说你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在月镇,我说不定就杀了你。你不会。阿庆说。因为你心里住了一个女人,所以你不会杀一个同她一样无邪的女人。

甘左严愣了一下,他想,难道自己昨天也喝醉了?还在阿庆面前口无遮拦地提起了春小九?甘左严望着阿庆的赤脚,那些娇小的脚指头,又让他止不住想起了欢乐坊里的舞娘春小九。春小九曾经热气腾腾地说,甘左严你娶我。我想住到南麂岛。那里有许多会漏风的石头房子。跟我回去。阿庆说。跟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你又错了。阿庆说,真正的锦衣卫已经出现了,他们总共四个人,带队的人名叫田小七。我哥说田小七还有个名字叫小铜锣,他原本以为你就是小铜锣。

甘左严突然就没理由地笑了,他说,真是荒唐,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锦衣卫?阿庆看着他说,这个我暂时不可以告诉你。事实上,甘左严是想起了差不多十年前的另外一片海滩。没有人会知道,除了昨天死去的驼龙,他和小铜锣都曾经出现在福建水师的同一条战船上。那是一艘可以容纳百人的大船,底尖上阔,船尾高耸。和小铜锣一起站在迎风击浪的船首,他手握着刀柄,威风凛凛。甘左严甚至记得,他们的船上装配了六门佛朗机,三门碗口铳,还有二十门迅雷炮,至于弩箭和火药弩更是不计其数。

那天,在海滩上和刚刚登陆的丰臣秀吉的一支日军小分队遭遇时,小铜锣让甘左严掩护重伤的陈丑牛撤退,但陈丑牛后来却被滚龙绞击翻在地,他在沙滩上跪着一条腿,叫喊着杀啊杀啊,不用管我,小铜锣你杀啊!然后就被一名日本兵的鸟枪给打爆了头,脑浆四射。那场战役后,小铜锣和驼龙便对战友甘左严咬牙切齿,他们说,让你保护陈丑牛,但为什么死的不是你?甘左严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看了一眼陈丑牛留下的一堆遗物,默默地离开了那条船。想到这里时,甘左严又笑了,仿佛要笑出一把泪。

甘左严再次见到蛇熊的时候,蛇熊大笑着从那截树墩凳子上一不小心掉了下来。蛇熊拍拍身上的细沙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这么久的感情了,就是扔进大海也会被无情的浪头给抛上来。蛇熊乐此不疲地经营着来来往往的走私生意。他的货物在福建南岸的漳州月港卸船后,每次都需要偷运来月镇。甘左严上一次在月镇,就是负责替蛇熊押运那些零零总总的走私品,然后再送进月镇的地下仓库。

蛇熊第一次见到甘左严时,被扛在他肩上的那把长刀给吸引住了。他说,刀不错。他又盯着甘左严的那把银酒壶看了很久,又说,要不人也留下吧。但是令蛇熊恼火的是,不到一个月的工夫,这个姓甘蔗的甘的镖师就在月镇消失了,所以他那时就想,这家伙来无影去无踪,会不会是朝廷派来搜罗他们海通帮走私证据的锦衣卫?当然,他还是想念甘左严的那把长刀。半个多月前,蛇熊的人员截住了一支来自日本的使团,听说他们是远道而来和皇帝议和的,先前在福州下船后参观了几天。

蛇熊隐约知道,这应该是双方朝廷的第二次议和,第一次是在八年前的万历二十年。那一次,发动朝鲜战役的日本太阁丰臣秀吉据说被签订议和书的翻译耍了一回,但他再次人侵朝鲜时却运气更差,竟然在将要攻下朝鲜时因病死翘了。那么这一次的议和,肯定是新上任的德川家康,也就是丰臣秀吉的死对头,他一定是觉得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但是蛇熊管不了那么多,他甚至将京城前来迎接日本使团的锦衣卫小分队也一同给绑架了。又过了几天,蛇熊安插在京城里的探子送回来消息,又有一帮锦衣卫从京城一路赶来了,他们要救人。救人?蛇熊想,来一个灭一个。蛇熊还想,议和议和,议个鸟和!他巴不得这个操蛋的朝代战事连连,打它一个底朝天。他特别喜欢的是热闹。

青草姑娘身上的确有着青草的气息,她穿着绿色的衣裳,走得不紧不慢,像一棵移动的草。她那天带田小七去找一家铁饼说的客栈的时候,听见土拔枪枪抽了抽鼻子肯定地说,福建的草闻起来和京城的不怎么一样。在此之前,田小七掏出银子在替青草赎身的同时,希望铁饼能告诉他镇上一些客栈的消息。你想要了解什么样的客栈?田小七想了想说,越邪门的越好。

铁饼于是将一个账本扔在了桌上,那是他记录下的月镇各家客栈详细收支。田小七翻来翻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悬祥客栈上。这是一家连年亏损却又从不肯关闭的客栈,而且坐落在镇子的东出口,来往很是方便。你很聪明,田小七听见铁饼说,那里住着蛇熊,他就是一个朝廷通缉的走私犯,把良心都给走丢了。铁饼咬牙切齿地说,他欠了我那么多的赌债,你要是有工夫,帮我一刀宰了他,我请你吃生蚝。然后铁饼一瓢水浇灭了烧烤架上的炭火。随即那些烟雾就湿漉漉地升腾了起来。

跟随青草走进悬祥客栈的时候,田小七抬头,很快就笑了。那个抓着一块抹布站立在墙角的店小二,他无论如何都觉得十分眼熟。小二后来给他端上了一锅白煮蛏子,田小七朝他笑了一下,他说,我认识你,你叫程青。小二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说,客官,这蛏子很新鲜,昨天刚捞的,你们趁热吃。这时候,田小七朝门外望了一眼,他抓着手里刚剥了一半的蛏子说,程青你可能要倒霉了。

田小七说完,刘一刀和唐胭脂便清楚地看见,几个冲进来的彪形大汉果然将离开酒桌的小二给围在了中间。程青这时发现,自己眼前已经没有了路,他很无奈地拔出腰间藏得很好的短刀,狠狠地瞪了一眼田小七,说,小铜锣,你竟然出卖我!土拔枪枪很开心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他想这个千户大人肯定还不知道更多有趣的事情,但他看见一场厮杀已经展开,一把短得可怜的刀和许多刀碰在了一起。

程青的身手的确了得,一转眼就冲出包围圈纵身到了客栈门口,但他正要飞奔出去时,却看见甘左严像一尊金刚一样堵在了自己面前。甘左严背着一把长刀,什么也没说,瞬间踢出一条腿,将程青踹翻在地。然后他单手挥出长刀,将刀口架在了程青的脖子上。程青觉得,这一切都来得太快。田小七望着一言不发的甘左严,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令他沮丧的曾经同在福建水师服役的战友,怎么老是鬼魂一样跟随着自己。他又望着门外涌进来的阳光,感觉一切都很不真实。而甘左严脸上那把丑陋的胡子,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甘左严在门前让出一条道,令田小七更加诧异的是,从门口那边慢条斯理走进来的,竟然是铁饼。铁饼朝嘴里扔进了两片铁观音,咬着叶片对地上的程青说,你长着一张官府的脸,吃东西很慢,走路的时候每一步都要踩踏实。还有,你袖口里的皮肤很白,日子过得不错,所以你不会是一个扛活谋生的小二,很可能就是锦衣卫。铁饼吐出嚼烂的叶片,又说,你是在我们绑架日本议和使团的时候漏网的,那么你是接船的锦衣卫的队长。我说的对吗?

田小七从凳子上噌的一声站起,他看见甘左严背对着铁饼,一双眼如刀光一样劈了他一下。然后铁饼笑了,对着田小七说,原来还有这么多的锦衣卫,都快把这个客栈给挤破了。田小七看了一眼四周,发现身边的青草不知何时已经躲到了门前的柜台边,而刚刚从京城回来的客栈掌柜来凤姑娘此时正在柜台里拨弄着算盘,她在忙着给另外一桌的客人结账。来凤的一口官话很是地道,她说,你们动手之前想想清楚,这里的桌椅都是新添的。悬祥客栈没怎么赚过钱,要是靠桌椅赔钱赚了一票,那真成了一个笑话。这时候,刘一刀走到田小七身边,苦笑了一声说,我们真的中计了。

铁饼笑了,他说,田小七,我早说过,世界上只有刚刚说话的这个家伙最聪明。铁饼说完,程青梗起脖子就想从地上跃起,但甘左严的刀口却严密得像一把铁锁。程青的目光笔直地射向田小七,他咬着牙关蹦出一句:原来你就是鬼脚遁师田小七,你今天别想走,我要抓你回去!大人,你觉得他还能走到哪里去?铁饼拍了一声巴掌,土拔枪枪听见脚下的地板嘎吱嘎吱响了一通,然后就忽然塌了下去。田小七在坠落的时候看见,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礼部郎中郑国仲一个人走在前往翊坤宫的路上,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魔咒一般的心跳声。就在刚才,为了支走前来传话并且随行的太监,他找了一个堂皇的理由,说是想独自看一眼宫中萌动的春色。事实上,他心里的事情早比这春色还要拥挤。皇上为何会传他去翊坤宫里相见?那是郑贵妃也就是自己妹妹的寝宫。难道是为了家事?可是好像又有点儿说不通。

那么,会不会是自己一直担心的那个消息已经传开?想到这里时,郑国仲觉得自己杀朱棍还是太晚了。这个像八爪鱼一样的恶棍,虽然已经死去多日,却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他冷飕飕的梦里。如果事实的确是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么,他们郑家所有的荣光都将化为灰烬,更不用说父亲盼望多年的赢下那场国本之争,立自己的外孙福王朱常洵为太子。

郑国仲仿佛已经看见,一旦事发,燎原的火势将无法控制,所以他感觉后背一阵彻骨的冰冷,郑国仲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到陪在皇帝身边的妹妹郑云锦还是去年的秋天,但那是在养心殿。自从张居正死后,轰轰烈烈的国本之争让皇帝厌倦了处理政事的乾清宫,他躲猫猫一样的身影经常出现在连内阁成员都意想不到的地方。那次见面,皇帝正和郑贵妃一起吃着火焰一样鲜红的石榴。郑国仲站在皇帝不远的地方,看到皇帝嘴唇上沾了一粒石榴暗红色的碎屑,像一颗不经意的肉痣。

皇帝说,郑郎中,咱们之前说过的锦衣卫“北斗门”现在可以秘密组建了。但我想问你的是,假如是你的亲人叛乱,你杀不杀?郑国仲看了一眼郑贵妃,他说,身在朝中,我的眼里就没有亲人。皇帝有点儿失望,他叹了一口气,说,你真会说话。可是连亲人都不认的人,那你这样的人是不是很可怕?但比起没有国家,这根本算不了可怕。郑国仲说,国家为重。你这话说得跟你父亲一样铿锵,只是听起来端正得有点儿无趣。朕其实只是同你开个玩笑,别老是这么正儿八经的,天塌不下来。

皇帝仔细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郑贵妃,随手给郑国仲扔去了一个石榴,说,来,一起吃。郑国仲差点儿就没接住。现在,郑国仲再次站到了皇帝和郑贵妃的面前,他看见皇帝的脸上表情很细碎。而郑贵妃的一双眼也没有去年秋天的石榴那么火红,她一直聚精会神地望着脚下的毡毯,仿佛要在那里寻出一根刚刚掉落的绣花银针。郑国仲感觉后背已经泛起一些细小的汗珠。我等了那么多天的议和使团你给接到哪里去了?皇帝终于说。

郑国仲舒了一口气,又听见皇帝说,听说你让一个打更的去营救了?你说这个程青怎么就这么无能。等他回来让他和更夫互换,我派他去风尘里那片街区当更长。郑国仲缓缓抬起双眼,他看见郑贵妃正诧异地望着自己。他想,很多时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真的就如同一场笑话。这天的后来,万历皇帝朱翊钧被沉沉的睡意所困扰,郑国仲望着伺候皇帝躺下的郑贵妃从暖阁里走出,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郑贵妃站到他对面,轻声说,我去看过父亲,他的瘀滞症好像更严重了。郑国仲点了点头。但他想和郑贵妃说的并不是这些。福王的鼻血你不用担心,皇上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他说总会好的。还有其他的吗?郑贵妃犹疑着把视线落在了郑国仲的脸上,等他跟随自己一起走到门口时才说,你是让小铜锣去了福建?他一个打更的怎么能行?他还有你并不知道的另一面,郑国仲目光一转,紧盯着郑贵妃说,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他走之前来找过我,给我留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说了什么?郑国仲的声音陡然阴沉了起来。郑贵妃有点儿凄然地笑了。扭头躲开郑国仲的视线,她让眼光落得很远,说,他要我处处小心。可能是觉得自己从福建回不来了。郑国仲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很久以后,才自言自语地说起,看来我们都要小心。又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小铜锣,他不会有事。

田小七重重地摔在了地底下的通道里,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头顶就有一张巨大的网落下,将他和土拔枪枪他们全都覆盖在了一起。那一刻,他觉得兄弟四人仿佛成了被一网打尽的鱼。唐胭脂安然若素,他在整理着刚打了一半又被搅乱的辫子。就在刚才,在脚下的地板裂开之前,他还用手指蘸着煮蛏子的清汤,在桌板上仔细地画了两笔。田小七发现,那是小半个月亮的图案,他在铁饼的手臂上见到过这样的文身图。

唐胭脂又将那条辫子给拆了,他披着渔网,淡淡地看着田小七,叹了一口气说,人终归是活不长的,我们骑了这么多天的马好像是专门来送死的。程青从那段台阶上被带了下来,他的一双手被反绑着,身后跟着笑呵呵的铁饼和木头一样的甘左严。程青在渔网前站定,冷冷地看着田小七,他说,你也有今天。田小七无奈地摇头,只是叹了一口气。甘左严抬腿朝程青的腿窝处踢了一脚。程青倒在地上,满嘴是泥。

铁饼笑得更开心了,他又从嘴里吐出两片嚼烂的铁观音,说,田小七,看来我们有同样的爱好。田小七摇了摇头,他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烧烤,铁饼你那蒜蓉放得太多,吃得我想吐。我说的肯定不是生蚝,我是说我们都有好多个名字。铁饼说,我还有个名字,是叫蛇熊。说完,他在胸前捧着自己的拳头,差点儿就笑得窒息了过去。他说,你相信吗,我欠了自己一屁股的赌债,我现在恨不得宰了我自己。

整个地道回荡着蛇熊鬼一样的笑声。几个人最终被捆绑着投入一间地牢,铁门锁上时,程青非要挣扎着过去踢一脚田小七。田小七觉得,这个向来自以为是的锦衣卫千户,很多时候其实是笨得像一头猪。刘一刀狠狠地说,程青你闹够了没有,难道还要小铜锣给你看北斗门的令牌吗?程青顿时像一截霜打的茄子,就那样颓丧地坐了下去,他骂田小七他们就是一群猪,竟然被一个走私犯给骗了。我们还是一群骑着马远道而来的猪。唐胭脂对着眼前的一堵墙壁说。

这天的后来,田小七翻来覆去地想着甘左严那把杂乱的胡子。而这时间里,程青却用早就准备在手里的刀片切开了自己的绑绳,他揉揉自己的手腕,冲到田小七跟前胡乱地在他身上摸索。最终找到那块镏金的令牌,在看到令牌上刻着的北斗七星时,程青将自己的脑门朝着墙壁撞了过去。他说,鬼脚遁师田小七,你不是很有本事吗?那你就再来一次劫狱啊。

可是田小七只想知道,那些被绑架的使团人员此时是被关在哪里。在程青的记忆里,锦衣卫小分队那天带着使团人员前往月镇,他是一个人先去寻找客栈。可是等他回去时,所有的人都不见了。程青只是在一棵枯树干下发现了满身是血的关英。关英告诉他,所有的人都被绑走了,包括那个名叫平野勘右卫门的团长以及翻译宍户氏种。被带走的时候,宍户氏种哭得泪水涟涟。

程青一个人把月镇的里里外外都寻遍了,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可疑的悬祥客栈。他隐身观察了好多天,发现这里简直就是一只密不透风的箱子,之前所有的线索都断了。程青后来只能化装成一个流浪者,在客栈里找了店小二的差事,无声地潜伏下来,期待着关英可能会从京城召来的援兵。

甘左严背靠池塘边一棵巨大的榕树。月光下,他抓在手里的那只银色酒壶闪闪发光。阿庆坐在他对面,抱着自己的一双腿,把脸贴到了膝盖上,她觉得甘左严就像一个落魄又不修边幅的富家公子。她说,甘左严你肯定有很多故事。这时候,她看见一片光泽饱满的榕树叶子缓缓飘落在了蓝色的水面上,是那样的抒情,于是就说,我已经认识你两天了,时间过得真快,就要第三天了。甘左严凝望着那片寂静的水面,对着月光的倒影继续仰头喝酒,一口一口分得很清楚。

他说,是的,你已经监视我两天了。你哥对我还是不放心,我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你又想去哪里?去一个官府找不到的地方,没有锦衣卫。我也想去那样的地方,我可以陪着你。你会后悔的。甘左严看上去有点儿凄凉,他说,所有陪着我的人都会倒霉。阿庆看着甘左严把酒一滴一滴地倒进嘴里,他好像一辈子都在喝酒。然后她听甘左严说,那次离开月镇后,他带着蛇熊给的工钱直接回了离京城不远的老家,准备去给小妹置办嫁妆。但踏进县城的那一刻,他才知道妹妹已经投湖自尽,她是被县令给奸污了。

甘左严于是在一个深夜潜人县令的宅院,手起刀落时,却发现被自己割去脑袋的是前来视察的府尹,他把人给杀错了。府尹这天借宿在县令家中,他是在半夜起床撒尿的时候碰见了蒙面的甘左严毫不留情地拔出一把刀。阿庆一直看着水里的那片月光,她觉得那是甘左严化不开的忧伤。她想就这样一直陪着甘左严。她说,甘左严你知道吗,这个池塘是叫月塘。甘左严什么也没说,阿庆看见他已经睡着了。

程青没有想到,自己所带的原先锦衣卫小分队的其余人员,就被关在与他们这间地牢相通的另外一个暗室里。但他们一直昏睡不醒,一个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像是遗忘了整个的世界。到了三更时分,那些锦衣卫突然睁开眼,他们在空中摸索着,犹犹疑疑地站起身子。还未等程青缓过神来,这群人就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田小七他们猛扑过去。他们这是中了毒蛊了,刘一刀大叫一声,神智迷乱,六亲不认。田小七跃起身子,向后退出一丈来远,站定后冷冷地盯着程青。程青只说了一个字:杀!

唐胭脂不紧不慢地退到墙角,他看见田小七抓起地上一把短刀,猛地刺向一名锦衣卫的心窝,一股墨汁一样黑色的血瞬间喷了出来。锦衣卫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一群蚂蚁和细小的蚯蚓就连绵不断地从他嘴里和手脚上的血管里挣脱出来。它们纷纷探出黏稠的脑袋,最终在唐胭脂细长娟秀的丹凤眼里爬了一地。

田小七后来在一阵无法抗拒的虚脱中昏昏沉沉地入睡,清晨到来之前,他遇见了一场恐怖的噩梦。在那个令人窒息的梦里,他看见三只巨大的蚂蚁心怀鬼胎地爬上了郑贵妃的额头。那时,翊坤宫里的郑贵妃正熟睡在窗外一场连绵的阴雨中。三只全身泛着青光的蚂蚁相互碰了碰触角,磨了几下牙关,又慢吞吞地朝着郑云锦的耳孔处爬去。

这让梦中的田小七陷人异常的绝望和紧张,他踢蹬着双腿,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回天乏术。而事实的确如此,田小七随即听见,三只蚂蚁在郑云锦的耳朵前窃窃私语,它们咬牙切齿地说,株连九族,杀无赦!郑云锦胆战心惊地从雨中坐起身子时,田小七也终于猛然惊醒,他发现自己像被人泼了一盆水,全身已经湿透,在乏力的同时又感觉十分口渴。

那天,地牢里的田小七抱着一个冰冷的秘密瑟瑟发抖。他记起了不久前的那场劫狱,在离开北镇抚司诏狱的马车上,朱棍咬着自己的耳根说,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郑贵妃是日本人。田小七猛地将头转了过去,望着笑容阴险的朱棍,他恨不得一刀就捅死他。但朱棍却继续说,郑贵妃很小的时候就从海岛那边被送了过来,她坏了大明王朝的汉室血统。居心叵测,杀无赦!

田小七听见一阵狂风从耳边卷过,朱棍依旧在那阵狂风里嬉皮笑脸地说,你不要不信,我手上有证据。郑贵妃左脸的颧骨处有一条狭窄的骨缝,她后背上可能至今还有一块淡青色的胎斑,那全是倭贼的胚种。实话告诉你,郑云锦在街上被郑太傅收养的那年,我刚好就在郑太傅的马车旁,我看见满落法师摸了摸郑云锦的脸颊,又掀开她的后背看了一眼。他很失望地说,虽然是母仪天下,却终究会是人财两空,血光之灾。田小七还记得,那辆马车在京城的夜色里迅速穿行,拐进唐神仙胡同的时候,朱棍又阴冷地笑了。他说,我早猜到了,郑国仲让你来救我就是在救他自己。田小七觉得,朱棍那时笑得就像一只尖嘴利牙的老鼠。

悬祥客栈掌柜来凤在这个清晨抬腿踢了踢熟睡在大堂里的蛇熊。蛇熊真像一只熊,他就躺在几张合并在一起的长条凳上,打着雷声一样的呼噜。他鼓胀的肚皮露在衣衫外面,如同一只身孕了很久的青蛙。来凤又踢了一脚蛇熊,蛇熊翻一个身,从凳子上滚了下来。他听见来凤说,你自己看看这些被砸碎的。蛇熊趴在地上,抓了一把脸说,赔!地底下那帮人怎么办?一个不留,都杀了!蛇熊说。

月镇不是你蛇熊一个人的,把他们都给放了,不然官府会把这里给踏平。来凤望着门外,语调悠长地说,现在还来得及。蛇熊扑哧一声笑了,怎么你们京城来的都是一口官府味。敢问一下来凤姑娘,你现在的官位是几品?是不是每天都要见皇帝好多次?来凤说,蛇熊你是活腻了,做下那么多的事情,你早已经欠下朝廷好多个脑袋。

整个上午,阿庆都拖着甘左严,拼命地想带他去海边。甘左严踩着脚下的一片滩涂,看见那些奇怪的泥鳅张开背上两片蝴蝶一样的花翅膀,不知疲倦地跳来跳去,一转眼又不见了。阿庆说那是花跳鱼,只要甘左严愿意留下,她每天给他烧味道鲜美的跳鱼穿豆腐,日子过得跟神仙一样。甘左严盯着阿庆跑在前头的一双赤脚,想起了春小九说的南麂岛一座会漏风的石头房子。

阿庆要带甘左严去见的是一个石头做的女人,她长得很高,许多年里一直站在海边,凝望着海水的方向。甘左严看她在阳光下雍容的眼神,庄严又慈祥,他知道这是天后圣母——妈祖的塑像,阿庆他们渔民的保护神。事实上,阿庆本身就像一条花跳鱼,跳起来按下甘左严的肩膀,她要甘左严跪在妈祖的面前。她说,你心里有什么话,去跟妈祖好好说,她会保佑你的。剩下没有说完的,我去跟我堂哥说。甘左严跪在那片滩涂上,望着泥浆中钻进钻出的花跳鱼,他突然开始害怕这些花跳鱼跳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海风将一些细小的沙子吹进他眼里,仿佛是掉进去了一些辣椒酱。他觉得那片海有点儿模糊,好像很遥远。

土拔枪枪解开布囊,抓出里头的两把铁锹。他想,早知道这样,当初老王家的新铁锹就应该买四把。然后他仔细看了一眼众人,最终将另外一把铁锹交到了刘一刀手里。他说别等了,动手。土拔枪枪蹲下身子挥起铁锹,屁股底下很快就堆起一层新鲜的土,好像是他生出来的一小堆孩子似的。唐胭脂用细碎而洁白的牙齿,咬着辫子笑了。刘一刀挥汗如雨的时间里,田小七终于听见墙壁那头传来一些嘤嘤嗡嗡的声音。他指了指那堵潮湿的砂石墙,土拔枪枪举起的铁锹便眼花缭乱地挥舞了过去。

程青果然在挖开的墙壁那头见到了宍户氏种,宍户氏种嘴里塞满了抹布。日本议和使团的十多个人员都在,他们所有人都被锁上了琵琶骨,全被一根铁丝缠在一起,如同一串煎熬的蚂蚱。程青扯去众人嘴里的抹布后,宍户氏种疲倦地整理了一会儿下巴,咬着牙齿好像对田小七背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诗。据说他是本州岛冈山县小有成就的俳句诗人,而且热爱唐诗。程青苦恼地说,宍户翻译你不用对暗语了,我认得你,这些都是自己人。

宍户氏种又绝望地上下捏了捏自己的嘴巴,这回大家终于听清,他原来是在说,劳驾帮个忙,剪断烦恼丝。他说的烦恼丝是指穿过他琵琶骨的那根铁丝。这时候,唐胭脂发现抓在手里的一缕头发渐渐飘动了起来。他知道,那是地道里正吹过一阵细小的风。唐胭脂抬头,又看见一群慌张的蝙蝠飞了过去。田小七站到了地道中间,他让那阵越来越响亮的风声从自己耳边迅速掠过,在风声的尾巴里,他的耳朵终于抓取到了一排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田小七于是想起自己在福建水师训练时的地下行兵,他判断出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兵勇,正从地道那头列队行进过来。他甚至可以听见风的脚步踩过一排刀口以及铁枪头时的声音。程青于是知道,那是蛇熊的精锐截杀团,当初关英他们就是败在截杀团的手中。田小七即刻带领众人闯入另一条相邻的地道,但他在转了几个弯后发现,土拔枪枪并没有跟上。他这才想起,刚才离开的时候,拼命挖土的土拔枪枪整个人都陷在他新挖出的地洞里,自己竟然把他给忘了。

田小七正想回头叫上土拔枪枪的时候,隐约听见头顶的土层上掉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踩上刘一刀的肩膀,将耳朵贴了上去,他于是听见蛇熊的跺脚声,以及他和一个女人的争吵声。然后有一把算盘珠子拍落在了桌上,那是来风。来凤说,阿大说了,一意孤行就是玩火。此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像是从草尖上掉了下来:别争了,一个都别想活。他们刚才闯进了死门,就等着收尸吧。田小七瞬间明白,刚才最后一个转弯时,面对的那扇铁门竟然是生死门。而自己并没有进入生门,而是进入了一条不归路:死门。

田小七缓缓坐到地上,看见唐胭脂一把辛酸的眼神。在这段漫长的寂静里,他昏睡了过去,耳朵里仿佛灌满了一阵海水的声音,然后他看见当年的战友陈丑牛正从海的那边踩着浪花向他走来。陈丑牛说,小铜锣,你见到驼龙和甘左严了吗?田小七后来感觉屁股底下被人推了一下。他站起身子,怔怔地望着脚下的泥层。没过多久,一个闪亮的铁锹头就勇猛地穿插了上来,如同一截新鲜的笋。接着是哗啦啦的一声,刘一刀和唐胭脂都惊喜地发现,土拔枪枪猛地就从土层下跳了上来。

土拔枪枪抖抖身上的细砂和泥块,像一只破土而出的穿山甲。他说,你们怎么都在这里,难道是我挖回来了?他记得就在刚才,自己还觉得福建月镇的泥层太过松软,容易让他迷失方向。土拔枪枪斜眼看着众人,从刘一刀手里收回那把铁锹。他说,我刚才好像听见海水的声音。田小七即刻就笑了。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堵墙,提起拳头砸了下去,说,枪枪,挖!灰头土脸的土拔枪枪又扑了上去,铁锹挥动起来,那些泥土纷纷落地。土拔枪枪实在是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这天深夜的月镇和昨天没什么区别。甘左严还是靠在池塘边的那棵榕树下,一如既往地喝他一个人的酒。他记得阿庆已经来来回回地跑去客栈里帮他打了三次酒,这个从来没有忧愁的姑娘,她在月色下跑动起的身影,好像已经在自己身边待了好多年。甘左严望着如水的月光,感觉眼前的池塘仿佛要比昨天宽广,它好像是长大了。风吹皱了水面,甘左严在榕树脚下翻了一个身,一不小心,那只酒壶却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阿庆顿时笑了,她看着月光下渐渐荡开的波纹说,放心吧,你的酒壶和你一样淹不死,不过你吵醒了水底睡觉的鱼。阿庆找来一根竹竿,站到水边去打捞那只空酒壶。甘左严在她背后,看着她努力的样子,有点儿担心她会一不小心掉下去。可是酒壶却慢慢漂走了,它似乎认准了一个方向,存心离阿庆的竹竿越来越远。甘左严抬头看了看散漫的月光,又重新盯着那只一意孤行的酒壶,感觉它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然后他站起身子,望着那片原本静止的水面,发现不远处的那截土堤下,突然就冒出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只是一转眼的工夫,就把那只漂浮的酒壶给一口吞了下去。

土拔枪枪的铁锹一直没有停止,地层里涌出的氤氲水汽里,他抖动在新挖出的地洞中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土拔枪枪又一铁锹挥了下去,这回他听见铁锹头上传来湿答答的声音,有一些飞溅出的泥浆洒了他一脸。他回头看了一眼田小七,发现田小七正死死盯着他的一双脚。在他脚下,从土层中渗透出来的细水流渐渐汇聚到一起,很快就盖过了他的脚掌。土拔枪枪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挥起转动的铁锹一次又一次地砸落下去,直到最后,他干脆猛地抬腿,一脚就踹了过去。那一刻,田小七看见一股汹涌的山洪像猛兽一样冲了进来,瞬间将目瞪口呆的土拔枪枪推倒在地。

甘左严有点儿奇怪,他感觉池塘的水似乎被谁收走了一些,水面正变得狭窄。然后刚才的那个漩涡突然就不见了。只是一瞬间,池塘那边一整片的水猛地塌了下去。甘左严和阿庆同时看见,那个一直沉落在水底的月亮,此时有点儿慌张地抖动了一下。

我挖到海了,土拔枪枪跌坐在喷涌的水柱里大喊,湿透的全身像是一个露出水面的妖怪。他正要站起身子时,洪水中飞出的一只银酒壶直接就砸中了他的脑门。田小七那时看见,成群结队的月光将洪水染成一片深蓝色,它们拼命地挤了进来,撞击着土层,将眼前的一切彻底冲垮。截杀团闻风而动,他们挥舞着刀枪列队扑向田小七时,成排的洪水迎面而来,势不可挡地将他们掩盖了过去。

跟我一起游出去,田小七大喊一声。他望着已经漫过腰身的水流,突然觉得这是一场无比新鲜的劫狱。而就在刚才,他尝了一口飞溅到嘴边的水花,味道却不是咸的,他于是就笑了。田小七他们像一群鲜活的鱼,一个个从水底中钻出时,看见头顶的月光如同被谁清洗了一次。可是他们随后发现,气急败坏的蛇熊早已等候在月塘边,身后站着的,却是一株竹子一样修长的青草。

月光下的青草是墨绿色的,她这时的头发一点儿也不乱,一根一根梳向脑后。她很是威严,一脚踩到蛇熊身前,目光如同一条蛰伏多年的蛇,盯着田小七,青草突然挥了一下手,不容置疑地说,一个都别想活。声音砸到水面上,即刻就有一排弓箭朝着田小七他们飞了过去。弓箭切开成片的月光,让这个夜晚顿时变得支离破碎。

田小七按住宍户氏种的脑袋,和他一起沉入水底,朝着一片更远的水面游去。所以宍户氏种并不知道,就在这段时间里,唐胭脂曾经像一条飞龙一样跃出水面,半空中他身上的水珠不停地往水里掉,像是一只打水的竹篮。这时候他甩了一把辫子,藏在其中的七根钢针就盯着青草身边的弓箭手追了过去。钢针迅速扎进弓箭手的眼珠,让他们瞬间发现,这一晚的月亮突然就鲜红得像一摊溅开来的血。

青草夺过身边的一把弓,她看都不看,直接拉成满月,朝着唐胭脂射了过去。唐胭脂的身形急转,空中旋转时妖娆得像一条水蛇,避开了那支呼啸的响箭,直接再次蹿入水中。水面瞬间平静,在许多人瞠目结舌的视线中,只有唐胭脂纵身跃出水面的样子,像海市蜃楼一般一次次重演。一行人匆匆上岸,狂奔到一片潮湿的滩涂时,涨潮的海水像疯子一般朝着岸边奔涌过来。

和刘一刀一样,土拔枪枪从来没有见过海。他之前只是听刘一刀说过,如果找不到西域的那个术士,只要泡在海水里躺他个三天,估计也可以将个子长高。刘一刀说海水能把你的身子托起,你可以在上面洗脸睡觉。等到睡醒了,身子就和吉祥一样高了。土拔枪枪说,刘一刀你吹牛。一路追赶而来的蛇熊跑得气喘吁吁,他始终跟在青草身边寸步不离。

田小七发现,月光下的青草,此时已经换上一身锦衣华服,她安静地坐在一乘典雅的轿子里,眼光依旧是墨绿色,像墙角处一只深思熟虑的猫。给她抬轿的,是四个熊腰阔背的女人。田小七想起,那天,也就是她们将青草踢倒在了铁饼的烧烤摊前。青草抽出一把短刀,在锵啷一声的铁器鸣响中,用短刀指着天空说,姓田的,明天晚上,月亮初升,拿你们几个来祭月。田小七盯着青草那张不停摇晃又似乎不再稚嫩的脸,终于想起地道里那个像是从草尖上掉落下来的声音。他说,果然是你!

青草笑得很冷,事实上,她的确并没有那么幼稚年轻,不过是童颜未曾被人识破而已。月光钻进她的脖子,田小七看见那里隐藏着一道道细密的褶皱,犹如一条晾在阳光下等待风干的咸水鱼。这时候的青草愤怒了,她喷出一口鱼腥味,说甘左严,你还不快动手?程青觉得青草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同锋利的茅草,他退后了一步。甘左严冷冷地盯着田小七,一步步走向青草的轿子跟前,却被蛇熊提起的一把长枪拦住。蛇熊说,教主闻不得你的酒味,你离她远点。

甘左严这才知道,原来海通帮就是满月教,而一向青涩的青草却是隐藏在幕后的教主。他于是跪了下去,抱着麻布包裹的那把长刀说,请教主看好了。然后他解开线绳,抽出长刀,并且让月光在刀身上缓慢地走了一回,仿佛是将长刀在月光中清洗了一次。但他走向田小七时,却猛地一个转身,刀尖死死地插进了蛇熊油光发亮的肚皮中。那一刻,蛇熊诧异地望着甘左严,海风吹动起甘左严的胡子时,他仍然不愿意相信插在肚子里的刀背是真实的。

此时甘左严再一次发力,将整把刀子朝着他的后背推送了过去。蛇熊终于听见自己的许多肠子被拦腰切断了,然后他看见甘左严背对着他,手腕一抖,这回是真实的,冰凉的长刀在他的肚里略带迟疑地转了一圈,便有很多滚烫的茶水顺着厚厚的刀背流淌了出来,甚至有一片铁观音楚楚动人的叶子。蛇熊咬着牙关说,这刀真的不错。又说,甘左严,你真狠。甘左严将刀拔出,蛇熊肚里喷溅出的血冲到了他堂妹阿庆慌张的脸上。

但是蛇熊还是和水底的海螺一样长寿,甘左严奔向田小七他们的时候,他依旧带领截杀团朝着那帮人扑了过去,青草看见他身后挂着一截长长的肠子,像一条无处安放的尾巴。蛇熊跑了一段距离,最后终于抱着自己的肚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仔细收回自己裸露在外的那段肠子,想把它们统统都给塞回去。此后,他便再也没有站起来。

青草望着地上的蛇熊,不禁一阵失望。掀开铺在身下的毯子,抽出一支箭,手上的那把弓又被拉成了满月状,她异常安静地对准了甘左严。可是箭羽脱手的那一刻,她看到一个赤脚腾空的阿庆飞了起来,一支亲切的箭发出一声脆响,钻进了阿庆的身体。甘左严不顾一切地冲出,伸手胡乱抓住了朝他飞落下来的阿庆。两人一起倒在地上,甘左严看见青草涂了毒液的铁箭头正好射中阿庆跳动的胸脯。阿庆的嘴里冒着血泡,她在甘左严的怀里凄惨地笑了,说,我们去一个官府找不到的地方,你娶我。

甘左严的耳里灌满了海水冲上礁石的声音,他说,阿庆你为什么不信,陪着我的人都是要倒霉的。阿庆微睁着双眼,吐出一口血泡,笑得很安静,说,我不后悔。说完,她看见眼里被挤成一枚铜钱一样大小的月亮突然掉落了下去。青草提着那把短刀,从轿子上猛地站起,又踩到两名轿夫的肩上。她突然就笑了,朝着远处飞扬的尘土叫了一声,满月教,一战到底。杀!

隆隆的马蹄声就是在这时传来,田小七看见奔跑在马背上的满月教教众持刀挥剑,如同一群武装到牙齿的蝗虫,卷起尘土和泥浆疯狂地压了过来。那时候,青草依旧站在半空中,她盖住身后整片的月光,喝令手下,一个不留!但是青草没有想到,她那帮疯狂扑上来的教众身后,还紧跟着福建巡抚闻讯派来的一队兵勇。事实上,为了剿灭依靠海通帮的走私发展起来的满月教,巡抚已经在朝廷三番五次的勒令下等候了很多年。这天,在铲平了月镇的地下堡垒后,巡抚率兵追赶着青草的地下截杀团残部,一路疾驰过来。

来凤也出现在巡抚的身前,她看着青草的部下一批批地倒下,血染红了海水,她指着青草说,你罪该万死。青草迎着来凤,再次搭起满月弓,吐出一句:月镇是我的。来风抓起一把算盘珠子,远远地朝她飞了过去。弓箭落手,青草的眼眶嵌进了一枚算盘珠子,血流淌了下来,血污让她的脸变得十分邪恶。她回头看了一眼倒下的部下,像看着萧瑟得不能再萧瑟的秋色和荒原。

大势已去,她终于绝望地瘫坐到地上狂笑起来,最后朝嘴里猛地灌进一瓶酒,又抓起地上的一把火,就那样吞了下去。对着云层中摇晃的月亮,青草引颈长啸了一声,随即喷出一口火。她平稳地坐定,整个身子毕毕剥剥地燃烧了起来。海风凶猛,吹起她长发上的烈焰,吹走她锦衣华服颓败的碎片。田小七和甘左严看见,她最后烧成了一堆四处飞扬的灰。

那天,甘左严和田小七就背靠在妈祖神像的脚下,来凤让伙计抬来了整整一缸酒,甘左严喝一勺酒就往嘴里塞一口辣椒酱,他几乎被辣得掉出一行泪来。田小七也不停地喝酒,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朝天椒,对着海水无比生猛地嚼了起来。田小七的朝天椒是离开京城前让马候炮去菜市场买的。马候炮那天在吉祥院跑动的春风里听见田小七说,嬷嬷,你能不能帮我去一趟菜场?我想买一袋朝天椒。买朝天椒做什么?带了朝天椒,儿子就能早点儿回来尽孝了。田小七说,朝天椒能保佑你所有的儿子都平安归来。

甘左严看着田小七的一双眼,感觉它们鲜红得像一片辣椒地。田小七又咬了一口朝天椒,望着那片海说,如果我忘不掉陈丑牛,我就不会原谅你。当初是让你保护好他的,可是你没有!那天的后来,刘一刀指着两人头顶的妈祖神像轻声问唐胭脂,你觉得这座神像像谁?唐胭脂冷冷地说,还能有谁?我知道你是想说郑云锦。

田小七顿时愣住了,他几乎就要在妈祖像前跪下身去,然后再向她许一个愿。但是他响亮地挥动了一声马鞭,即刻就要启程赶回京城。这时,土拔枪枪急忙扔下手中的铁锹,朝着那片海水冲了过去。他刚才都忘了,按照刘一刀的说法,自己为了长高,应该在这片海水里泡上三天。刘一刀望着土拔枪枪在海水中扑腾的样子,邪恶地笑了。

月镇里,干涸的月塘似乎成了一片下陷的水田,忙碌的村民正在那里捡拾河蚌和田螺。但来凤却在悬祥客栈里秘密地消失了,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在月镇出现过。田小七最后望了一眼月镇,随即带上使团人员赶回京城。不会骑马的宍户氏种,像一件行李一样,就坐在他的背后。一路上,热爱俳句的宍户氏种缠着田小七没完没了,他不停地说着那些浩浩荡荡的唐诗宋词,说他恨不得田小七的快马一脚踏进喧闹而繁华的长安城,那样的话他就可以风雅无边地以诗会友。

想起记忆中美丽的月塘,宍户氏种突然就有了诗意,然后他即兴创作了一首俳句:月镇池塘边,青蛙跃入水中天,叮咚一声喧。

田小七挥了一声马鞭,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他真希望京城的样子能早些扑进他的视野,哪怕只是让他回去风尘里街区再敲一回三更时分的铜锣和梆子。


第三节

京城里头的澄清坊大街,郑国仲略显孤单地长久站立在专供外宾住宿的会同馆门外。作为礼部主客清吏司的郎中,他专门负责接待各国的来宾使节。可是此刻,站在他身边的只有一名品级比他还低的礼部员外郎。一个正五品加上一个从五品,以这样的规格来迎接担当着议和使命的日本国使团,甚至都不用出城,郑国仲觉得万历皇帝多少有点儿没给日本人面子。他之前也建议自己的顶头上司——礼部尚书余继登大人亲自带队来迎接,可是病床上的余尚书却疲倦地挥挥手,咳嗽了很长时间才说,难道你忘了,当初代表皇上出使日本,去给丰臣秀吉下达封王诏书的只是一个猥琐的商人。

余继登说的商人是那个油嘴滑舌的嘉兴人沈惟敬,那人一度热衷于招摇撞骗和炼金制丹。郑国仲记得,就在八年前的万历二十年,为了拖延已经攻下朝鲜汉城的丰臣秀吉,沈惟敬因为经商而懂得日语,竟然被稀里糊涂地派作明廷使节。他后来和日本代表小西行长一起,两人瞒天过海,将料想必有争议的停战条款私下作了改动,使得不懂对方文字语言的明廷和丰臣秀吉都以为对方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但是没过多久,得知真相的丰臣秀吉就倍感羞辱,他撕毁了那张封王令,几十万人马再次出兵朝鲜。闻听信息,万历皇帝即刻命人将躲在朝鲜不敢回国的沈惟敬给抓了回来,连同对他失察的兵部尚书石星一起,投入大牢且在一年前处死。这简直是大明帝国闹的最大的一个笑话。

郑国仲十分清楚,余大人此番抑郁成疾不想再问政事,实则和不久前的陕西、山西地震,绍兴府地界涌血以及播州的杨应龙叛乱有关。那时,余继登觉得种种异象是对朝廷苛刻税政的报应,于是请求皇帝罢免了四川的矿税。但万历皇帝冷笑一声说,余大人你真好笑,我猜想你是年纪大有点儿糊涂了。事实上,皇帝朱翊钧如此不把余继登当回事,根本原因还是这个不懂得退让的尚书,始终固执地留守在立长子为太子的文官势力一边。澄清坊大街上,郑国仲将这一切在脑子中过了一遍之后,便依稀听见田小七他们一路疾驰过来的马蹄声。他整了整衣冠,发现站在他身边一向不够沉着的员外郎此时两眼闪光,有点儿兴奋地望着大街上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嘴里不停地说:来了,来了!

当晚,田小七和程青一同去了郑国仲的府上。程青向郑国仲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福建之行的惊心动魄,说自己如何在月镇潜伏,又在暗无天日的地道里最终发现并救出了被铁丝穿在一起的使团。在面对残忍又狡猾的蛇熊时,他又浴血奋战力挽狂澜,从而全歼了月镇海通帮的有生势力。程青无比漫长又充满激情的叙述中,田小七几乎就是一个局外人,他后来只用一只耳朵留意着对方嘴里的峰回路转。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郑国仲的议事房里到处冲撞着程青勇敢截杀地下行兵的海通帮势力时,猛施展开的拳脚。

郑国仲望着天井里掉落的每一滴雨滴,对程青轻声说,我要为你请功,这是你拿命去换来的,需要功有所值。待他说完,披着麻布的病夫又像一摊无声的水从屏风后流淌了出来,他给了程青和田小七每人一袋金豆子。田小七随意收起那只装金豆的布袋,连正眼也没有瞧一下。郑国仲笑着说,和你当鬼脚遁师收的佣金比,这点金子是不是少得可怜?田小七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把这些金豆子分出一半给甘左严。

甘左严是谁?郑国仲问。我在福建水师服役时,他是我的战友。田小七说。病夫看见程青的眼睛眨了一下,随即将头扭了过去。病夫又扫了一眼郑国仲,这才说,可是我们在程千户递交的战报里,并没有见到这个名字。你说他是叫什么严?那天,田小七并没有和程青一同离开。他久久地坐在郑国仲对面,一声不发,好像要把这座宅院坐成他自己的家。感觉无趣的程青后来一个人走了,病夫送他到门口时,他草率地在自己头上盖上一顶斗笠,对着门板胡乱扎了一把绳带说,田小七这个打更的通缉犯,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大概以为是可以和我平起平坐了。

郑国仲和田小七聊了很多有关于福建的话题,包括那个蛇熊。蛇熊是福建长乐人,因为朝廷的封海,当地有众多的乡民世代从事着走私。他有个乡党叫陈振龙,从吕宋岛上走私进来番薯的时候,稽查人员翻遍藤条箱子什么也没发现。事实上,陈振龙的番薯苗子就堂而皇之地绑在那只藤条箱上。在福建巡抚金学曾的默许下,长乐人后来开始种植收获番薯,并且拯救了几万名备受饥荒的灾民。但朝廷依旧控制着海上贸易,在关税收取上从不松口。蛇熊于是对此恨之入骨,由海通帮发展起的满月教反叛势力甚至渗透进了京城众多的衙门。

田小七就是在这时再次想起了甘左严,他记得甘左严的臂膀上也有一块月亮形的文身。但郑国仲看着天井中落下的雨滴说,我不关心满月教,需要操心的事情有很多。郑国仲一滴一滴地数着雨滴,他觉得许多事情自己都应该心里有数。然后他突然缓慢地说,我想同你说一件事,郑贵妃最近一直陪着皇上在豹房里斗蟋蟀。她很好。她的蟋蟀也总是赢。田小七盯着郑国仲看了很久,然后他终于笑了,他说,我今天把使团给接回来了,这么大的喜事,郎中大人怎么反而不请我吃酒?郑国仲也笑了,但他陪田小七坐了这么久,不听话的腰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

伸手将郑国仲扶起的那一刻,田小七不免想起遥远的一幕。他记得多年前就在郑云锦要被送去宫中的那一天,当她撩起长裙踩上马车时,一个刻意的回头让她整个身子差点就摔了出去。然后少年的郑国仲很及时地将她扶住,他搀着郑云锦的手说,进宫以后的路,走慢一点儿,站要站稳,走要走好。田小七还记得,那天自己就藏在人群中,他抓了一截木炭,蹲在地上泪水涟涟地望着马车的远去,在石板路上画出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那是郑云锦几天前刚教会他的一句诗:相见时难别亦难。

甘左严一个人离开月镇,又一个人回到京城,他总是一个人,随同肩上扛着的一把长刀。这一次,甘左严连挂在腰间的那个银酒壶也不见了。那天,他在月镇被水冲垮的地道里找了很久,最终将那只被砸扁的酒壶和阿庆埋在了一起。他在心里对躺在土中的阿庆说,要是真能淹在水里不再醒来,那也还是不错的。

回京城后,甘左严先去了一趟风尘里的打铁铺,那里的掌柜王老铁不仅打铁,还用烧红过的针头帮人文身。王老铁一拉风箱,煤洞一样的铺子里除了烧熟冒烟的铁石味,还翻卷着刺青的药水味,他还养了几只红睛白羽的鸽子。甘左严那天将一把铜钱扔在了王老铁的桌板上,说,掌柜的想必也能洗文身。王老铁从火星四射的铁墩上抬起头,擦了一把汗,笑了。他说文身之人,生不怕京兆尹,死不畏阎罗王。兄弟既然文了身,又何必要洗去?

甘左严又扔下一把铜钱,等它们落定后说,到底能不能洗?能洗。王老铁从金矿一样耀眼的炉膛里抽出一把烧红的铁铲说,只要把这个盖上去,等皮肉烧熟了,就什么文身也没有了。甘左严走到火炉前坐定,帮王老铁拉了一把风箱,脱去衣裳挺起硬突突的胳膊,睁着眼说,那就开始吧。王老铁浑浊的汗即刻冒了出来,他本来是想要吓一吓甘左严的,现在他觉得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然后等看清楚甘左严那块淡青色的月亮文身时,他后退了两步,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扔下抖在手里的铁铲说,你就是送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还是不敢下手。

这时候,走进来两个横七竖八的年轻人,一进门就扬言说要放王老铁的血。王老铁拉开脸皮笑了,他说两位兄弟,今天有的是血。又对甘左严轻声说,刚才的话当我没说,等下一起吃炖鸽子。甘左严望着年轻人,看见他们抖开一张纸,里头画了一只仰天尖叫的狼头。他后来离开打铁铺时,走到半路又折了回去,推开王老铁那扇烫焦的木门,看见地上躺了两只被拧断脖子的鸽子,王老铁正蘸着鸽子血在一个年轻人的臂膀上文那只狼头。

另外的年轻人笑了,他示意甘左严别出声,又凑到他耳根前说,你刚才把一堆万通历宝忘在这里了,我就猜到你会回来取。一门心思文身的王老铁还是将头抬了起来,他看见甘左严愣了一下,然后过去抓起挂在墙上的一个银酒壶,说那些铜钱就买这个新酒壶吧。王老铁挥挥手,什么也没说,又把头低了下去。甘左严围着文身的年轻人来回转了一圈时,王老铁已经文出了狼嘴里的两颗白牙。

甘左严说,听口音,这两位兄弟好像不是本地人。我们是南方的,离这里远呢。年轻人说。甘左严有点儿纳闷,他说,可是我听你们南方行医的说,鸽子血文身有毒。王老铁又将头抬了起来,听见说话的年轻人笑眯眯地说,大夫的话不能不听,但也不能全听。甘左严仔细望了一眼年轻人,点点头,提起酒壶又走了出去。

田小七带着唐胭脂、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回到吉祥孤儿院时,角落里的那盏油灯突然亮了起来。马候炮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候响起:小铜锣,你们给我死过来。马候炮坐在那只从来没人敢动的油光发亮的木箱子上,她原本叼在嘴里的烟杆突然就敲打在了田小七的头上,说话像雷声一样滚动了过来:你们几个,死哪儿去了?田小七很快跪了下去,又慌里慌张地摸出那袋金豆子,将它轻放在马候炮的箱子上说,人无横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嬷嬷,我们去挖金子了。

你们的夜草就是去偷吗?马候炮嘴里的浓烟喷在了田小七的脸上。她记得就在小铜锣他们突然离开京城的当天夜里,自己的床头竟然多出了一把沉甸甸的银子。马候炮那时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看见自己的四个战死辽东战场的战友就恍然站在院子里,在月色下对她惨然地笑。当年她女扮男装代兄参军,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马候炮摸索着走到那排灵位前,点了几炷香,转头看见吉祥张着一双能够穿透暗夜的眼,用哑语对她说,嬷嬷,我听见哥哥他们没有出什么事。他们现在正骑马跑在路上,身上都是汗。

吉祥这天还是带上心爱的豹猫追风去顶小铜锣的班,去打更。回到孤儿院附近的时候,他抽了抽鼻子,猛地转身,就看到了刚从福建回来的田小七。追风蹿上田小七肩头,用它毛糙的舌头舔了舔田小七的脸。吉祥扑到田小七的怀里,无邪地哭了,在擦干眼泪之前,他用哑语说,哥哥,我闻到有孩子要出生了。这时候隔壁的一间房子里果然传出一阵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就在夜空中生机盎然地冲撞着。吉祥擦去眼泪,比画起手指说,哥哥,我早知道你就是鬼脚遁师田小七,但我没有告诉嬷嬷。

第二天早上,马候炮烧了四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她看田小七他们四个生龙活虎地趴在一张小方桌上吃着,一下子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老得只剩下回忆。兄弟四人中,马候炮认为自己最对不起的是土拔枪枪。在最初的那间破庙里,土拔枪枪曾经饿得昏死了过去。马候炮那时实在找不出吃的,她真希望自己身上能挤出一碗奶水。可是她这辈子连男人都没有过,怎么能够挤出一滴奶?她后来往土拔枪枪的嘴里塞进了一把土,土拔枪枪咳嗽了两声,堵在喉咙里的土便叫他窒息了过去。马候炮看见土拔枪枪额头上青筋暴涨,一张脸肿得跟充水的猪肝似的。从那以后,醒过来的土拔枪枪就再也没有长过个子,他就像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

欢乐坊里的掌柜无恙目光如电,她整个人就像一只刚刚熟透的青苹果,泛着青光光的植物浆气息。她穿着一件麻布长裙,头上跟了一群萤火虫。一转眼看到好久没有见到的小铜锣时,无恙顺着楼梯扶手滑了下来,脸上笑成一朵刚刚开放的花。无恙斜着眼睛说,会打更会打酒的小铜锣。田小七认真地说,我最近不打更了。那你这是来打酒?田小七又认真地说,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打人。你知道一个叫李舜臣的人吗?不知道。他怎么了?田小七还是十分认真地说,他是朝鲜的战神,我一直很崇拜他。

田小七这天是和程青一起,带着宍户氏种和他的使团团长平野勘右卫门来欢乐坊喝酒消遣的。作为日本九州的太宰府太宰少监,走进欢乐坊的那一刻,平野勘右卫门的眼睛顿时不够用了。他惊奇地看着眼前海水般拥挤的人群,四处张望时竟然一头撞到了宍户氏种的身上。他被掌柜无恙的美貌惊呆了,指着无恙对宍户氏种叽里哇啦地叫喊了一通。无恙开心地笑了,怔怔地对田小七说,怎么,这位说鸟语的不是本地人?

赌徒郝富贵就是在这时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甩着自己仅剩的一只手,抓举着荷包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富贵在天,输赢靠边。人群于是给这个老赌棍让出一条道。然后他跳起身子,对着一个角落兴奋地喊起,章台兄,是不是等我很久了?无恙走到田小七身边,看了一眼春小九说,今天我真高兴。又将怀里的酒缸递给了田小七,说,酒是你的,尽管喝,以后什么都是你的。

田小七笑了一下,他将那酒缸里的酒倒入了自己胸前挂着的用麻线穿着的木碗中,放开喉咙喝了一口。然后他看到无恙一把扯开春小九,身子一提便跃到了弹性十足的舞台上。她甩出袖子里的木棒,将羊皮大锣敲得跟过节一样欢快。田小七发现,跳起舞的无恙比春小九还要疯狂,她舞动四肢,像是要把所有的手脚都给抛了出去。程青一连喝了五碗海半仙同山烧,但他认为台上跳舞的无恙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以他对宍户氏种说,我突然想吃鱼。

程青一口气跑到风尘里街区附近那条狭窄的溪水里,他知道那里有许多从护城河游过来的鱼。但是等他把一水桶的鱼送到无恙面前时,无恙说,还不赶紧拿你得赏来的金子请大家喝酒?程青觉得无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什么都知道,于是干脆喷出一口酒气,鼓起勇气说,无恙我最近一直在想你。无恙看着水桶里那些目瞪口呆的鱼,对田小七说,打酒的,你要不要吃鱼?

田小七笑了。事实上,无恙刚才跳舞时,田小七从她踩出的步点以及敲打出的鼓点里,已经收到一则信息:田小七,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到我的面前来。那时,无恙的一双眼始终坚定地望着田小七,仿佛已经把他连皮带骨地看穿。那天的后来,欢乐坊决定摆一场盛大的鱼宴。田小七推开程青,捋起袖子对着人群大喊一声,我小铜锣今天请大家吃酒。无恙的脸上又笑出了一朵花,她喊着说,我决定,今晚的海半仙同山烧可以卖两坛。

平野勘右卫门和宍户氏种随即望见无恙用半人高的长刀切开那些淡水鱼,它们很快被红烧和清蒸,以及和豆腐烧在了一起。这时候,鱼香满屋的欢乐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那个倒霉催的郝富贵又赌输了,他举起长刀,就要砍去自己的一条腿。但是柳章台捡起刀鞘,轻轻地挡了过去,他叹了一口气说,郝富贵你要再这样老是在自己身上砍来砍去,咱们以后就做不成朋友了。宍户氏种看着这一切,拨弄起筷子吟出了深思熟虑的俳句。他对田小七说,人间春色竞三月,欢乐坊里销万金。

甘左严是在鱼宴行将结束时来到欢乐坊的。他一点儿都不声张,一个人静静走向角落,好像坐下去的只是谁也不认识的一缕风。直到程青他们扶着喝醉的平野勘右卫门走出门口时,他才站到了春小九面前。春小九几乎要叫出声来,很久以后,她才喜极而泣,并且张口在甘左严的肩上重重地咬了下去。甘左严给自己新买的银酒壶装满酒,喝下一口说,小九,能不能为我跳一支舞?春小九顿时泪眼滂沱地笑了,她抬手打出一个清脆的响指,云南乐师的蛇皮鼓便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

还未等乐曲结束,春小九就从舞台上翻跳了下来。甘左严一把将她细得像柳枝的腰揽住,听见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抱住我。这天,春小九没有再嚷嚷着让甘左严娶她。她只是扔出一个骰子说,我们来比大小,我输了就亲你一口,你输了也顺便亲我一口。甘左严不得不笑了,他说,小九你这样下去,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甘左严后来向春小九打听一种文身,他说那是一匹引颈长啸的狼,露出两颗白牙。春小九很快想起刚才的那个日本人,那人喝多了酒以后,手臂上的红色狼头就一下子浮现了出来。你说的那是日本使团,他们打仗打怕了,过来找皇帝议和。甘左严说。找皇帝议和需要跟卖布的商人眉来眼去吗?春小九说,我都看见了。又说,既然不玩骰子,那就陪我喝酒,我认得那个布商。

甘左严喝了很多的酒。离开欢乐坊的时候,他走得跌跌撞撞的,把洒出来的一壶酒溅在了两名巡夜的锦衣卫身上。锦衣卫一把抓住甘左严,要他把飞鱼服上的那些酒给舔了。甘左严看见另外一个锦衣卫正在大口大口地咬着生萝卜,他转过头说,小旗大人,把你的手拿开。锦衣卫听言,猛地用力,一把就扯破了甘左严的衣裳。他睁大了眼睛,盯着甘左严身上那块淡青色的月亮文身,惊喜地对旁边的锦衣卫叫了一句,总旗大人,我们追查到了朝廷要犯满月教。

甘左严瞬间听到了绣春刀出鞘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月光,他才有点儿无奈地说,叫你们的千户大人程青来见我。可是话没说完,两把绣春刀已经冷冰冰地削了过来。欢乐坊的乐曲声没有停,喝酒的人也没有停。柳章台扶着哭哭啼啼的郝富贵走出门口时,伤心的郝富贵却突然举起那个空荡荡的荷包,嘴里叫了一声:你看,那边有人打架。

郑国仲已经连续好多天没有见到皇帝的踪影,他想皇帝可能是把议和使团的那帮人给忘了。那天,他终于带上田小七去了一趟皇帝的豹房,那时,西华门外的春天已经很完整了,非常饱满的碧绿,就那样奢侈地在他眼里铺展了开去。田小七记得刘一刀曾经跟他说过,西苑豹房的饲养师每天都要采购无数的羊肉和猪肉。他们腰间挂了豹字牌,在市场里非常挑剔地走来走去。

据说豹房里养了七只土豹,每天光羊肉就要吃二十一斤。还有三只老虎和三只狐狸,它们需要羊肉三十六斤。另外的五十三只御马监狗,每天各供应连皮带骨的猪肉一斤。此外,那里还有一大群鸽子,它们吃的是绿豆和粟谷。田小七很快就听到这些动物粗重的呼吸声,作为皇帝驯养的宠物,它们根本就没把他和郑国仲放在眼里。

皇帝斜靠在那张铺着花纹毛皮的龙椅上,他刚刚和郑贵妃在豹房看了一场精彩的斗鸡,打一个悠长的哈欠时,一声汹涌的豹叫声就远远地传了过来。皇帝朝地上的鸽子撒了一把绿豆,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田小七说,你肯定就是小铜锣。田小七把头低了下去,有那么一刻,他始终盯着郑贵妃的脚尖,看见她长及拖地的绣锦裙子下面,一只油光发亮的鸽子耸着脑袋钻了出来。

田小七知道,郑云锦那裙子上面,绣着的是一只五彩的凤凰。郑国仲在寒暄过后提起了平野勘右卫门,他说那帮日本人几次三番说想一睹皇上的龙颜,可是在福建遇袭的时候,他们把带来的那些奇珍异宝的贡品给弄丢了。皇帝叹了口气,望着郑贵妃说,这帮人真是扫兴。他并没有去看郑国仲递上的议和折子,只是知道了那是宍户氏种花了两个晚上用中文写成的。他说反正有的是时间,就让他们先在会同馆里住着吧。

田小七将头抬了起来,看了一眼皇上和郑贵妃,说,使团人员一路上都很安分守己,我想他们热爱大明江山,并没有忘记自己一直是皇上的臣民。郑国仲深深地看着田小七,听见皇帝开心地笑了。皇帝说,郑郎中你选小铜锣去福建是选对了。你看,他很懂事。懂事很重要。郑国仲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说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皇上和天朝的臣民,没有什么区别。

这时候,田小七看见一群鸽子飞扬了起来,一个锦衣少年随即奔跑过来,对着郑贵妃叫了一声母亲。郑贵妃牵起儿子的手,望着郑国仲说,还不快叫舅舅。福王朱常洵作了一个揖,对着郑国仲叫了一声舅舅。然后他看着田小七说,母亲,那这一位我该怎么称呼?田小七看见郑贵妃的脸有点儿凌乱,但只是一瞬间。我是郎中大人府上的家丁。田小七说。你不像是家丁。朱常洵说。

那你觉得他应该是什么?万历皇帝把身子探了过去。他是父皇手下的锦衣卫,他身上有腰牌。朱常洵想了想,又说,可是我记得你是个打更的,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孩儿不要造次,你怎么可能见过他打更?郑贵妃拉了一把朱常洵,她知道儿子的这句话令郑国仲和田小七都猝不及防。朱常洵想了想,笑了,他对着朱翊钧说,父皇难道忘了,我们在风尘里见过他打更。朱翊钧愣了一下,又笑起来说,不许你拿父皇的客人开玩笑,我又什么时候带你去过风尘里了?

朱常洵把头低了下去,对着郑贵妃做了一个鬼脸。郑国仲和田小七同时看见,郑云锦此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田小七后来望着走远的朱常洵,他想,福王的身上会不会也有一块胎斑?然后他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天的后来,皇上意味深长地跟郑国仲说了一句:郎中在百忙之中也不要放松了对满月教的追剿。田小七看着低头应诺的郑国仲,他觉得有些事情自己一时还不能想明白。

甘左严其实没想闯祸,但他那天还是把两个锦衣卫收拾得遍体鳞伤满地找牙。程青看着两个丧家犬一样的手下,听见他们说那个胡子拉碴的刀客是刚从福建混进京城来的满月教。程青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嘴巴。但是他在心里想,福建水师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嚣张,以为当过海军就十分了不起?他吩咐身边的一帮总旗:你们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这个姓甘的隐藏得很深,他把我也给骗了。

甘左严第二天就盯上了丁山。从位于风尘里街区的丽春院开始,他一路跟随这个浙江临海的布商来到了铁狮子胡同。在此之前,他看见丁山扛着一匹布先去了澄清坊大街的方向,但那个叫宍户氏种的日本翻译却碰巧从会同馆里走了出来。甘左严于是只得转身买了一串糖葫芦,他不想跟文绉绉的诗人有什么交往。虽然已经剃光了胡子,但甘左严还是担心宍户氏种或是丁山能认出他来。程青手下的一帮锦衣卫正在四处搜寻他,他们的手上都提着自己的一张画像。

甘左严咬下一颗糖葫芦的时候,听见宍户氏种向丁山打听去月坛应该怎么走。丁山放下布匹,和他聊了几句。在铁狮子胡同,甘左严看见丁山在一棵槐树下站定。还没等丁山敲门,一个弓着腰背的老头就吱呀一声打开门将他迎了进去,甘左严没能看清那张开门的脸。令甘左严困惑的是,那天在打铁铺里,那两个找王老铁文身的年轻人怎么就把铜钱上直读的万历通宝念成了旋读的万通历宝?

这个世界竟然有人如此不怕掉脑袋,皮痒得直接拿皇上的万历年号开玩笑?所以他又问了一句有关医生的话题,但那两个自称是南方人的却将医生叫作了大夫,甘左严就此确定他们是瞎编的,因为南方人向来只管医生叫郎中。甘左严于是对狼头文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春小九说得没错,因为平野勘右卫门那天喝了不少酒,所以原本不易被人察觉的鸽子血文身就会渐渐浮现出来。

那天,田小七跟郑国仲一同去了议和使团下榻的会同馆,那是他第一次穿上崭新挺括的飞鱼服。手缓缓地按向腰间的绣春刀的时候,田小七想起了自己曾经当兵而且战死的父亲,所以他的步子迈得有点儿快。平野勘右卫门他们都去了月坛,议和使团人员里只留下了一个宍户氏种。宍户氏种站在一棵樱花树下,身上还沾留着这个清晨的露水,他看上去像是一棵远渡重洋的植物。郑国仲是过来向使团通报,皇上邀请他们参加几天后的阅兵庆典。

宍户氏种喜悦地手舞足蹈,他觉得在这新世纪的开启年,皇上是得好好庆祝一番。他告诉郑国仲,中山团长他们去月坛,是为了给日本岛民的祖先祈福。他们这次之所以舍近求远,选择在福州上岸,就是听说那里的先民在出生时,身上都有一块胎斑,而且左脸的额骨处有一条骨缝,这全是日本族人的特征。宍户氏种还说,看来他们最早的祖先很有可能就是从福州那边漂洋过海,然后去到日本岛上蓬勃生发的。田小七一直盯着宍户氏种,他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攥在手里的刀柄被捏出了一团汗水。

宍户氏种却只顾看着低头沉思的郑国仲,他说,郎中大人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要不要进去喝口茶,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郑国仲觉得宍户氏种似乎还有话要说。果然,他后来睁着迷蒙的眼问田小七,这里安全吗?宍户氏种像是被福建之行给吓坏了,说是在会同馆的门口看见有人监视他,那人的身影甚至有点儿眼熟,他可能在月镇里见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宍户氏种接着说,田小七,那人是你战友,我就担心他是藏得更深的满月教,他们存心想破坏我们的议和。郑国仲看着有点儿惊慌的宍户氏种,摇摇头笑了。

没有人会想到,会同馆的确就在当晚出事了。在与一名深夜闯人的刺客决斗时,平野勘右卫门被切断了喉管。现场留下的唯一线索就是一个银酒壶,底座上嵌了一个“王”字。被窝里的王老铁很快就被锦衣卫揪到了程青的面前。他只穿了一件内褂,抖着身子比画来比画去,最终忽然指着程青桌上的一张画像说,千户大人,就是他。我那里还有他留下的一堆铜钱,我这就回去给你取。程青拍了一下桌板说,王老铁,你收了一堆杀人犯的钱。王老铁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两个膝盖顿时跪了下去。

田小七奉郑国仲之命赶到会同馆时,程青正要下令全城追杀甘左严。他说事实已经很明朗,现场的酒壶就是最好的证明。甘左严想在中日之间再次挑发一场战争,只有这样,这些叛乱分子才有可乘之隙。田小七倒了一杯酒,给程青送了过去。程青的视线从浑浊的酒里抬起,缓缓地移到田小七脸上。田小七说,千户大人,让我来试试,我一定帮你找到甘左严。你这次又准备将他从哪个地道里给挖出来?程青说,不用我提醒你,他可是满月教,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能找到他?

田小七就将端在手里的酒放了下去,眼睛盯着程青一字一顿地说,谁敢在案情查清之前杀他,我就杀谁。但是一旦证据确凿证明甘左严犯下滔天大罪,那么我一定杀了他!田小七刚刚说完,就听见宍户氏种在隔壁房间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这天,等少年更夫吉祥敲过了三更的锣声,豹猫追风就从他的肩上笔直蹿了出去。吉祥提着灯笼一直追赶到了西直门外的那片墓地里,他眼看着追风披了一身月色,缓缓走向那块墓碑。追风是一只记忆超群的豹猫,它不会忘了这里葬着自己最初的主人。事实上,追风来自遥远的浡泥国。两年前的秋季,它跟随主人——浡泥国祭祀团的队医登上了一艘驶往明朝的大船。

很久之前的永乐年间,浡泥国国王麻那惹加那乃率王妃和子女等泛海而来京师朝贡,却在到达后的一个月忽然病故。此后,浡泥国不时就会有祭祀团前来明朝吊唁。而追风的主人就是在前来祭祀期间不幸染上天花,死在了会同馆里,尸首就葬在了西直门外。追风在那块墓碑前停下,眼里藏了无数的忧愁。它走了几步,又贴着墓碑躺下,似乎又回到了曾经主人的怀里。

那天,露宿在墓地里的甘左严顺着一盏灯笼烛火的方向,见到了一只疲倦的猫和它年少的主人。吉祥站在一片青草地中,湿润的眼里似乎沾上了两滴露珠,他说:我,闻到,死的,气息。甘左严转头看了一眼墓地,说这里到处都是死人,当然就是死的气息。我说的,是刚刚,死去的人。吉祥说,他被,切断了,喉管。甘左严诧异地望着这个少年和他手里打更的灯笼,又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我还见到,不久前,被你剪断,的胡子。

春小九那天在七棵树胡同第七棵树的树洞里收到一枚金豆子。包金的香囊里藏了一张纸,写着对方想要知道的情报。无疑那枚金豆子就是预付的定金。打开纸条的那一刻,春小九愣住了,一个人在春风里站了很久。当晚,田小七看见春小九在欢乐坊的木板上跳舞跳得有些三心二意,她一直盯着自己,有点儿走调的步点里传出的信息是:小铜锣你去找布商丁山,落脚丽春院。田小七想,春小九是已经猜出那是他给出的金豆子。

但春小九的脚尖又加了一句:要是找不到甘左严,以后就别再来欢乐坊。春小九将眼里的泪花随同敲鼓的木棒一起甩向了整齐陈列着的锣鼓。鼓声终于越来越激越地响了起来。无恙后来走到田小七跟前,低头说了一句,田小七你给我记牢了,不管怎样,你得好好的回来。田小七怔怔地看着无恙,又听见她说,敢闯风尘里?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唐胭脂和刘一刀来到丽春院时,见到的是刚被抬出来的丁山的尸体。穿得跟孔雀一样的老鸨扇着手里的一片丝巾说,这人要是晦气了,喝酒也能把自己给醉死。唐胭脂在老鸨扇出的那阵浓重而恶俗的香风里闻到了一丝气息,他说,你们的八枝姑娘住在哪里?老鸨提着掩在嘴角的绿色丝巾,两只眼睛歪斜地望向唐胭脂,她看上去有点儿痴呆。现在是春天,可是这具尸体身上却有石榴味。石榴汁和捣碎的石榴皮做的香粉,我只卖给过你们丽春院的八枝。唐胭脂说。

老鸨又愣了一下,最后扯着喉咙叫了一声,八枝。闺房里,八枝扑簌的眼泪如同她亲手掰落下来的几滴粉红石榴,她对田小七和刘一刀抽抽搭搭地说,丁山这天中午出门见过了一个名叫来凤的姑娘,回来时就着一碗带回来的西施舌连着喝了三壶酒。田小七看着桌上的一堆蛏子脆壳,知道这些蛏子就是八枝说的西施舌。然后他终于想起,那天在月镇的悬祥客栈里,程青给他上了一锅水煮蛏子的时候,来凤正在柜台里拨弄着算盘,她在给另外一桌的小胡子结账。而那个小胡子可以肯定就是丁山,现在他已经死去。

月镇的悬祥客栈,看来是藏了太多的渊源。田小七剥开一只凉掉的西施舌,拿出一根银针插了进去。西施舌的两只触角似乎疼痛得抖动了一下,然后就有一截墨水一样的黑色顺着银针爬了上来。那一刻,田小七觉得有三个人的名字突然在自己的脑子里碰撞,它们分别是:丁山、来凤以及甘左严,因为他们那天同时出现在悬祥客栈。

八枝后来告诉田小七,丁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趟京城。他把丽春院当客栈住,过几天就抱着一团布去铁狮子胡同卖钱,回来以后就富得冒油。他的布都是卖给谁?田小七问。官爷,原谅我不敢说。八枝战战兢兢地望着田小七崭新的飞鱼服。田小七看见她脸上的脂粉已经被眼泪打湿,看上去像一朵破败的凤仙花。田小七弹走飞鱼服上的一粒灰尘,说,要不我带你去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说?

甘左严靠着那块墓碑,手抚豹猫追风身上细柔的体毛。他看见追风的一双绿眼紧盯着落在头顶松树上的一只乌鸦。乌鸦有点儿急躁,在树枝间不停地蹿跳,它不能确定是否还要继续刚才的叫唤。此时,甘左严并不知道丁山已经死去。那天他跟随丁山来到铁狮子胡同后,没过多久,门里就走出了自己非常熟悉的礼部郎中郑国仲。郑国仲回头,对送他出门的人躬身叫了一声父亲。

甘左严记得,那天夜里,丁山又去了一次澄清坊大街。这一次,他直接走进了会同馆里平野勘右卫门的房间,两人对着油灯摊开一张图纸。等平野勘右卫门送丁山离开后,甘左严潜入了那间房,但是还没等他看清那张图,他便听见身后房门合上的声音。平野勘右卫门朝着那盏油灯伸了伸手,说,你还可以多看几眼,不然这辈子就没有时间了。令甘左严惊奇的是,这个日本男人原来根本不需要翻译,他竟然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

甘左严,我已等候你多时,看来你知道得太多了。平野勘右卫门取下挂在墙头的一把长刀,捏住刀柄说,我只是好奇,你怎么就盯上了丁山?平野勘右卫门死在自己的狂妄里。被切开喉管前的一刹那,他终于知道,刀术一流的自己并不是甘左严的对手。在这异国他乡,他最后看到的一幕,是甘左严卷走了桌上的那张图,然后像一幅画一样飘了出去。甘左严在墓地里展开那张图,看见的是一张阅兵观礼仪式的座次表。头顶的月光让他很安静,他几乎没有察觉,有人已经提着灯笼向他走来。

宍户氏种像一株被大雪压弯的竹子,站在郑国仲的面前泪水涟涟。他没想到此次议和之行竟然如此凶险,在经历了福建的被绑架之后,自己那天在田小七面前的担心又一语成谶:这里安全吗?宍户氏种向郑国仲哭诉,因为听说能参加大明朝的阅兵观礼,可怜的平野勘右卫门兴奋得一夜无眠。他还希望能尽早收到万历皇帝的议和回折,那样的话,使团就能圆满地返回日本了。可是现在,宍户氏种接着说,团长他回不去了。

郑国仲在宍户氏种的声音里久久地望着窗外,他觉得有很多事情都藏在那片无尽的夜色里。会同馆里的空气变得有点儿诡异,几乎要让他打出一连串的喷嚏。程青就是在这时闯了进来,他看了一眼独自抹泪的宍户氏种,然后告诉郑国仲,凶手就是田小七说过的甘左严,他曾经找过王老铁想洗去满月教的文身。郑国仲将头转了过来,眼里似乎在说,还有呢?

宍户氏种在程青的眼神里退了出去,他后来在窗外依稀听见,程青又对郑国仲提起了一种鸽子血的文身。接着往下说。郑国仲的声音压得很低。程青从怀里摸出一张油黑的文身图,说,就是这样一颗狼头。过了很久,他才又细细地说,最近还有一个人,找王老铁做了同样的文身。是谁?是您父亲郑太傅身边的随从,元规。程青的声音有点儿飘,他看见郑国仲猛地将头抬了起来。

田小七走得很急,他正在赶往郎中府的路上。有件事情,他必须禀报郑国仲:妓女八枝告诉他,丁山每次都扛着布匹去了郑太傅的家。他看了一眼头顶的北斗七星,那段修长的勺柄清凉地指向东边朝阳门外日坛的方向。他知道,春天还远未结束,所以夜里还会有点儿冷。这时候,弟弟吉祥猛地冲到了他眼前。吉祥手里拿着两个朝天椒,送到田小七的眼前后,他用哑语说:他是好人,他在西直门外的墓地里等你。田小七随即就跟着吉祥的灯笼冲了出去。

郑太傅的书房里点了一排青铜座的油灯,他刚用淡墨画了一幅山水图,但只是看了几眼,便没有心情用那些赭石粉调成的颜料去给这幅山水图上色。他坐到椅子上,忧心忡忡地望着腿上挤成一团的青筋,感觉听见了陈年的木板在烈火中燃烧的声音。阿苏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宽阔的木梳子,她开始梳理起太傅头上那些灰白的长发。太傅伸出一只手,揽过阿苏的腰,将她按坐到了自己的腿上。阿苏并没有颤抖。她看着郑太傅将另一只手落到了自己的胸上,然后郑太傅说,都做干净了吗?

没有绝对的干净,那里还有一窝妓女。不能让她们都死。知道富贵险中求吗?死有什么可怕?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都有死的一天。可是阿大,我杀不了那么多的人。也下不去手。没有什么事情是下不去手的。郑太傅的声音十分坚硬,他那只老气横秋的手已经找准方向,伸进了阿苏被解开的衣衫里。阿苏闭上了眼睛。每一次,她都感觉太傅风干的手爪像是要吸走她身上所有的水分。窗外隐隐的火光亮了起来,郑太傅眼看着阿苏被映照通红的脸,忍不住笑了。他说,你听到刀子的声音了吗?他们在互相残杀。阿苏感觉太傅的手还在行走,然后太傅又说,来凤,往后你要好自为之。

阿苏在一片晕眩中咬着牙关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幕。她记得那是郑太傅前往福建巡查的时候,将自己从捉拿走私犯的锦衣卫手里救了出来,并且帮她开了一家悬祥客栈。那时候,她还是叫来凤。后来太傅派人将她接进了京城,然后又送她去郑贵妃那里当了贴身侍女。进宫之前,郑太傅说,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叫作阿苏。你以后在皇宫里听到的,事无巨细,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阿苏虔诚地点头,她看见太傅的儿子郑国仲正从窗外的一片阳光下经过。如此优雅的一个男子,她此前在福建从来就没有见到过。

门被推了开来,那是区伯。阿苏将敞开来的胸裹紧,感觉太傅的手像一条毛糙的水蛇那样从衣衫里游了出去。区伯闪了闪眼,说,府上的护卫已经死了一大半,他们就快要顶不住了。郑太傅望向堆在墙角处的那一捆捆布匹。他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可恨的丁山,这里现在怎么可能会成了一片火场,所有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他还记得丁山第一次跟在区伯身后来到府上的情景。那天,丁山扛了一捆绿色的布匹。从门廊那边走来时,一路上丁山的眼珠东张西望的,他看上去就是牵在区伯手里的一只鹦鹉。多么荒唐的绿色,郑太傅沮丧地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撩了一把长发后,他又问区伯,元规在哪里?区伯说,别再磨蹭了,赶紧吧。

田小七赶到墓地时,不小心踩上了一条四脚蛇。月光下,它满是鳞片的身躯油滑得像是一条刚上岸的鱼。田小七将脚松开,四脚蛇回头看了一眼留在草地上被踩断的半截尾巴,甩甩身子钻进一个敞开的墓穴中。但是田小七没有见到甘左严,他只是听见豹猫追风在那块墓碑前低吼了一声,然后它站起身子抖了抖,回到吉祥的脚下。田小七看见,豹猫刚才蹲坐的泥地上,写了六个字:郑太傅,风尘里。月光清冷,田小七觉得墓地像死去一般的安静,他能听见身边那片草地的呼吸声。吉祥对他点了点头。

郑国仲站在窗前,摩挲着手里那把蒙古短刀。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站着,病夫觉得,郎中大人几乎把窗外的夜色给引了进来。就在刚才,郑国仲问了一回病夫,是否有了甘左严的消息?病夫白净的脸摇晃得像一张纸。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郑国仲想。程青交出的那张狼头文身图,当时令他着实吸了一口冷气。他曾经在兵部的情报案牍里见过这图案,那是丰臣秀吉手下一帮死士的身份特征。可是那个战争狂人早就死在了第二次征战朝鲜的路上,那么这远道而来的文身,为何现在却出现在了京城,而且会在元规的身上?

病夫养的夜莺在竹林中叫了一声,这让郑国仲突然就想起了父亲府上见过的那个油滑的布商。他被自己突然从脑海里冒出的想法惊呆了。事实上,甘左严也没能想明白问题出在哪里。照常理,他从福建回来后,就该在适当的时间赶往郑国仲处,可是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却一再修改着他的计划。为了洗去当初能够靠近蛇熊的文身,他已经走过了好多个方向不明的路口。每一次,他都觉得有新的情况要向郑国仲禀报。可是当他回想起丁山曾经熟门熟路地进入郑太傅的府上时,他觉得一切都重新变得扑朔迷离,他甚至没有勇气就这样去见郑国仲。

和田小七在福建的相逢,是甘左严第二次奉郑国仲之命去月镇。上次离开月镇回京城的时候,郑国仲告诉他,从潜伏各地的锦衣卫反馈回来的消息看,满月教的源头势力的确就在兴化府那一带。满月教的反叛经费就来自海通帮的走私。甘左严正要抱拳告退时,却听见郑国仲说,即刻回去月镇,一直到满月教剿灭的那天再回来见我。哪里有反叛,哪里就应该有你甘左严。甘左严觉得郑国仲的声音变得很遥远。然后郑国仲又说,我很了解福建巡抚金学曾,这个钱塘人在种植番薯给当地灾民充饥救命方面有一套,至于对付海通帮,他不如你。

甘左严暗自笑了。他一直佩服国舅爷的口才,每次都能把动听的话说得跟一朵花一样,但也只是停留在含苞欲放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就是郑国仲手里的那把蒙古短刀,总是能插在国舅爷最希望出现的地方。郑国仲又说,甘左严你不要怪我,你的命运就是如此。你就是一把孤独的刀,一把谁也猜不出主人的刀。可是现在,甘左严却感觉,自己的刀尖似乎正要去挑开的,却是郑国仲的父亲郑太傅家的门闩。

田小七急着想见郑国仲一面,他认为郑郎中肯定有什么事情隐瞒着,至少他没有理由不知道甘左严的去向。但是敲开门后,病夫却对他细细地说,主人去了他父亲那里,走得很急。病夫此前刚尝了一口药粉,送田小七到门口的时候,他舔了舔嘴角问田小七,田七粉的味道是不是苦的,然后又慢慢地甜起来?田小七将迈出去的一只脚收回,转头说,看来你的舌头现在没问题了。病夫笑着说,我喜欢世上有本事的人。我还记得你救过一对双胞胎。一切的结果,都远超出了郑国仲的想象。父亲的宅子,已经被熊熊的烈火所淹没。

那是一场真正的洗劫,大火烧得肆无忌惮,四周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除了颤颤巍巍的区伯,所有的护卫和家丁都被屠杀。血,流成一条河。区伯像一片快要离开枝头的树叶,他趴在一具尸体旁,不愿相信这就是被烧焦的主人。郑太傅的一张脸几乎被劈烂,两条腿差不多烧成了木炭。闻讯赶来的郑太傅的义女郑贵妃瞬间晕倒了过去。这让刚刚抵达的田小七异常难过,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怕他心心念念那么多年的郑云锦就此落下一身大病。这时候,他的整个胃都痛了起来。

田小七后来突然看见一名跑过来陪在郑贵妃身边的侍女。她来不及躲闪,一张脸竟然和来凤长得一模一样。田小七想都没想,就说,我好像认得你,在月镇的悬祥客栈我见过你。侍女用颤抖的声音说,田百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应该早就认识丁山。他是一个卖布的,被人用西施舌毒死了。侍女就没有再去看田小七一眼,她搂着郑贵妃,对走上前来的郑国仲说,谢天谢地,贵妃她总算醒来了。都怪我刚才没在身边。

田小七这才发现,郑云锦睁开的眼此时正凄楚地望着自己。他瞬间忘记了来凤以及丁山,如释重负地笑了。又忍不住说了一句:别来无恙?郑贵妃的两滴眼泪随即就掉了下来。令郑国仲惊奇的是,他后来找遍了现场,却怎么也没有发现元规的尸体。而当他走到父亲的尸体旁边时,站在那里的田小七却突然问了一句,郎中能确定这是太傅大人吗?郑国仲死死地盯着田小七,他掰开父亲的一双手,顿时发现手掌上却没有老茧。他记得父亲是那样地热衷于修剪园林,手指间早已被那把粗糙的剪刀磨出一层厚厚的老茧。

郑国仲的眼里绽放出一道光,但这丝喜悦又迅速被一团升起的迷雾盖住。这时候,田小七又直截了当地说,郎中大人为何一直隐瞒着甘左严的北斗门身份?郑国仲将头转了过来,说,你比程青厉害。我问你,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甘左严给我留了一句话,总共六个字。又画了北斗七星。哪六个字?郑太傅,风尘里。你觉得为什么会是风尘里?王老铁的打铁铺和八枝的丽春院都在风尘里。风尘里就在德胜门外,出了京城的城墙,那片天地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五城兵马司疏于管理也就易于隐藏。

郑国仲无声地望向那片夜空,很久以后才说,接下去该怎么做?通知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秘密封锁风尘里,不露声色地搜寻元规。还要告知程青,即刻停止缉拿甘左严。田小七说,甘左严现在腹背受敌,我能想象,他很辛苦。郑国仲目光深刻地望向田小七的飞鱼服,声音安静地说,可以稍微慢一点儿,先去一趟乾清宫,找皇上。

万历皇帝朱翊钧这回还真的就在乾清宫,他好像突然想念起了久未打理的朝政。田小七的眼里掠过汉白玉石的台基,掠过琉璃瓦铺盖的重檐殿顶,又掠过愁眉苦脸的太监,最终他在宽大的令人惊叹的宫室里,看见万历皇帝正在玩一把纯金打造的短枪。那是由三名顶级军火工匠刚刚呈送上的。皇帝笑呵呵地把枪顶在了郑国仲胸口,说,你怕不怕走火?不怕。为何不怕?皇帝有点儿沮丧。

我本来就须为君王而死,有什么可怕。又是你父亲的口气。难怪他们说文章如虎豹,斑斑在儿孙。要我说,很简单,就是父子都是同一个窑里烧出来的。田小七紧张地望向郑国仲,他觉得皇帝这是话里有话。但郑国仲却说,我这里正有父亲郑太傅的事情要向皇上禀报。皇帝抬了抬手,他说,郑贵妃已经告诉我了。节哀吧,我们注定会有仇人。那天,意大利的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刚好又向皇帝进贡了一台西洋自鸣钟,他有一个充满唐诗气息的中国名字叫西江。

当自鸣钟被束手无策地抬进殿里的时候,那家伙当的一声响了一下。皇帝被吓了一跳,他充满好奇地望着这口镀金铁钟,然后问田小七,你觉得这声音怎么样?田小七想都没想就说,不怎么样,不如敲更的梆子。真没出息。你们两个不用禀报了,该干吗干吗去。朕困了。万历皇帝回到龙椅上打了一个哈欠,又忽然站起说,你们说,阅兵现场要是先来一场斗鸡表演怎么样?田小七和郑国仲怔怔地站着,看见皇帝一下子变得很兴奋,还说你们都可以下注,到时候看我的眼色行事。

田小七这天直接就去找了郑贵妃,他觉得无论如何,来凤这条线不能断。阿苏站到贵妃身后,身子有点儿抖,她望了田小七一眼说,娘娘,我该去给你熬药了。这时候田小七就突然想起来凤甩出的那一把算盘珠子。阿苏,你给我跪下。郑贵妃说。阿苏终于仔细地跪了下去,她说娘娘,我最恨阿大。说完,嘴角冒出一摊血。她咬舌自尽了。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派去风尘里的便衣一个都没回来,这让他很伤脑筋,因为自己还指望他们回来盯着阅兵礼上的安保工作。

两天后,欢乐坊的一个店小二失踪了,无恙带着春小九直接闯进了丽春院。她说要是找到这个私下偷腥的,非扒了他的厚脸皮不可。老鸨这时叉开双手从楼梯上挡了过来,说无恙姑娘,都是街坊邻居做生意的,欢乐坊已经够欢乐了,你们家小二怎么就能看得上我们这里的庸脂俗粉。无恙顿时就不开心了,她说你这老孔雀指桑骂槐的,我们欢乐坊从来都是只卖酒不卖身。卖身怎么了?皇帝有说不让卖身吗?

两个人吵吵嚷嚷对骂起来的时候,一个女人就从楼上飞了下来。春小九向后跃出两步,却看见那人是身子着地的,砸在鹅卵石面上缓慢地吐出一口血,就那样死了过去。是八枝,春小九对着无恙叫了一声。丽春院顿时乱成一片。春小九看见无恙身子一提,直接落到了楼上那扇敞开的房门前,然后又冲了进去。她随即听见好几把长刀拔出的锵啷声。老鸨急忙掩上的门被撞开,一群提刀的锦衣卫如洪水一般冲了进来。此时,披头散发的郝富贵推开一扇窗,样子很狼狈地跳了出去。春小九看见郝富贵那截空空的衣袖在窗口飞扬了一阵子,然后像一只蝴蝶一样被人提走了。

郑太傅的确没有死,他被人藏在王老铁的打铁铺里,正对着后院两只咕咕叫唤的鸽子发呆。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吃素,对养生家高濂的《遵生八笺》也颇有心得,可是元规刚才却给他端来了一盘生鱼片。郑太傅淌下两滴老泪,说,我只想喝一碗酸梅汤,他们骗了我太多。郝富贵这时整理着头发走了进来,他提了一壶酒,说,太傅这就是一场赌博,你要是赢了,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郑太傅鄙夷地望着缺了一条胳膊的郝富贵,说,我只要郑贵妃母子平安,朱常洵能当太子。

说来说去,还是赌博。一旦下注,哪里能收得住?不听使唤的手就变成不是你自己的。郝富贵晃荡起衣袖,看见元规知趣地退了出去。元规那只硬邦邦的脚,看上去十分好笑。郑太傅想起,那年都富贵带着区伯来到自家院子时,也是这么笑眯眯的样子。那时区伯的腰差不多就要弯到尘埃里,他说自己是郑贵妃的亲人,很想在太傅家中找个差事。太傅觉得都富贵是赌输了想来骗钱,但区伯脸朝着一排春天的冬青,微微地笑了,他说,太傅大人还记得那位云游四方的满落大师吗?你那年带走了郑云锦,结果我把整个京城都给找遍了。也多亏了富贵兄弟,是他向我指明了云锦在您的府上。区伯于是就这么留了下来。

几年后,郑云锦真的就成了皇帝最为宠爱的妃子,连儿子都长大了。那年,万历皇帝初次派兵入朝抗倭。七月的一天,区伯突然耸着歪斜的肩膀走到郑太傅跟前,说,太傅知道援朝的祖承训将军带了多少兵马去收复平壤吗?郑太傅正在修剪枝叶,提起的剪刀张开在半空中,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是军中何等的机密。

可是区伯将那句话重复了一次,又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在前方的将士很需要这个情报。你要是不说,郑府上下,保不定接下去会有多惨。区伯说完,将头埋得更低了。仿佛这个驼背的老人不是在同郑太傅说话,而是在对脚下的一只高贵的蚂蚁说话。那天,阳光压得很低。郑太傅头顶的云层挤在一起,被风推着走。郑太傅听见区伯的声音像一团扯开来的棉絮。区伯说,你可能还不知道,郑云锦是我们日本人。可惜她如今坏了你们大明汉室的血统,别说国本之争,恐怕连自身都难保,而且罪该诛九族。郑太傅听完,感觉瘀结在腿上的青筋突然被人扎了一刀,然后它们像抱成一团的蚯蚓,缓缓蠕动了一下,仿佛要撑破皮层露出可怕的真相。举在手里的剪刀慌张地掉了下去,郑太傅却没有察觉,那刀尖正好扎在了自己的脚背上。

许多个日子以后,郑太傅知道,那一次,辽东副总兵祖承训在平壤城内遭遇了日军的诱敌埋伏。倭寇对军情了如指掌。明军慌不择路,大败,一夜溃退好几十里,阵亡者上千。郑太傅那天提起那把巨大的剪刀,笔直冲到茅房里,即刻就想把蹲着身子的区伯给剪成两断。区伯蹲在那里,将脑袋歪斜着,指指自己的脖子说,太傅这是想要剪断外孙的太子之路吗?如果是,来吧!然后他掩上鼻子笑了,说,太傅觉不觉得这里有点儿臭?郑太傅最后拖着那把巨大的剪刀,沮丧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突然觉得,自己竟然被家里的一个门子牢牢地控制了。

议和使团舍近求远选择去福建登陆,是太傅告诉的区伯,消息是郑贵妃身边的阿苏提供的。使团被绑架时,太傅又让阿苏回了一趟月镇。平野勘右卫门手里的阅兵观礼座次表,是区伯逼着太傅交出,让丁山藏在布匹里送过去的。区伯跟太傅说,平野勘右卫门是被逼迫着来议和的,他想在阅兵现场当着众多国家使节的面闹出点花样,让万历皇帝出出丑。而现在丁山被甘左严追踪,平野勘右卫门死于非命,区伯就说,太傅你现在很危险,都得听我的,咱们先灭了丁山,然后再把这里给烧了,你出去避避风头。等你回来,你那宝贝外孙就是太子了。太傅说,我去避风头,朝廷和锦衣卫就不会找我吗?区伯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以假死。

郑太傅就这样被劫持到了王老铁的打铁铺,他现在才知道,连元规也是被区伯给收买了。而家里那个烧成焦炭的自己,则是区伯找来的另一具尸体。为了不让人识出面容,区伯将那张陌生的脸砍得一团模糊。而为了不让人发现郑太傅腿上蚯蚓一样暴突的青筋,照样把两条腿都烧成了木炭。丽春院里的王老铁从椅子上猛地站起。刚才,他正要一刀砍了坏事的八枝姑娘,可是趁着楼下突如其来的一场吵闹,八枝却撞开房门直接从楼顶跳了下去。一瞬间,欢乐坊的掌柜无恙又冲了进来。王老铁于是拔出刀,抽了抽鼻子说,在风尘里混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机会闻到无恙姑娘身上的香。可惜只能闻一次,欢乐坊以后不会再有老板娘了。

王老铁的身后,走出那两个当初找他文身的年轻人,他们那时刚从日本过来,还没来得及了解一下大明王朝的铜钱,所以连铜钱上的字也读成了万通历宝。年轻人虎着脸,叽里哇啦地用日语叫了一通,无恙笑着说,原来这里还真的就有这么多的外地人。让你认识一下真正的风尘里。王老铁磨着牙根说完,看见春小九又奔了过来,他眯起一双眼,觉得今天真是艳福不浅。但是春小九手上提了两把刀,王老铁于是知道,楼下一定已经有几名弟兄死在了这女人的手里。原来春小九不仅仅会跳舞。

王老铁来风尘里打铁已经十多年,此前他在日本九州岛的海边捕鱼,直到有个叫丰臣秀吉的人找到他,给了他一堆难以想象的银子。丰臣秀吉那天盯着他粗壮的臂膀说,你可以去一个地方打铁。那时候王老铁还不叫王老铁,但他说话的声音始终像一块铁。他说请太阁殿下给我一个理由。丰臣秀吉甩出一只手,像是撒出去了一把渔网,他说,用不了多少年,那个国家的海就全是你的。王老铁于是带着一群陌生的孩子上了一条摇摇晃晃的渔船。来到京城时,面对那么宽阔的街道,和他一样远道而来的骆驼,人声鼎沸的酒楼,北海边放风筝以及踢毽子的孩子,跑来跑去的马车以及车厢里谈天说笑的红男绿女,总之是充斥在眼里的各种活色生香,他惊呆了,对着身边那群鼻涕流淌的孩子说,太阁殿下有眼光,我们来对了。那时,王老铁嘴里说的,已经不是日语,而是一口流利的中文。

王老铁后来果真在风尘里开了一间打铁铺,叮叮当当的敲铁声中,那些流鼻涕的孩子长高了,他们开始遍布风尘里的各家店铺,有的甚至在朝廷里谋得了一官半职。可是有一天,王老铁却把铁锤砸在了自己的膝盖上,进来的郝富贵用日语告诉他,丰臣秀吉死了。王老铁那时想,太阁殿下派出的军队其实离自己已经很近了,只要一举拿下朝鲜,辽东收人囊中也是一件并不太难的事了。

现在,王老铁看着自己的手下和无恙、春小九她们打成一片,他想,那个叫德川家康的男人真是吃错药了,怎么一上台就会想到和这帮人议和?他们那么富有,手上的疆域和阳光一样辽阔,要什么有什么,却总是不愿意分一点儿给日本。照这样下去,自己这么多年花下的心血都要被倒进风尘里的臭水沟了。楼下的锦衣卫已经被他手下杀得差不多了,无恙和春小九还这么能打。王老铁决定上去给她们最后一击,因为离皇帝的阅兵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了。此时又有另一帮人冲了上来,他听见无恙欢快地叫了一声,田小七,终于等到你了。不打更,不打酒,赶快打人。事实上,无恙过来丽春院,就是田小七让她来打探虚实的。欢乐坊根本就没有走失店小二。

王老铁大叫一声,迎着土拔枪枪冲了过去,身上攒满了打铁的力气。刀片砍上土拔枪枪的铁锹时,火星四射,脚底的一块地板被他踩成两段。土拔枪枪擦了一把嘴角,说,王老铁,你这手艺没得说,铁锹很管用。王老铁后来使出了滚龙绞,但已经很有经验的土拔枪枪却不慌不忙地举起两片铁锹,将他迎头砸了下去。王老铁盯着自己铁匠铺里卖出的那两把铁锹,正要起身时,看见土拔枪枪举起它们朝着自己的喉管切了过来。这回,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躲得过去了。

田小七带着无恙和春小九奔到丽春院的门口,他们看见风尘里的四周已经烧起一场熊熊大火。绵延的火是从欢乐坊的酒窖里冒出来的,它们一片欢腾,似乎决定要烧它个三天三夜。眼前更近的门外,一帮卷起袖子的黑衣人就像奔涌过来的一场洪水,他们肯定是喝足了欢乐坊的海半仙同山烧酒,手臂上爬满了暗红色的狼头,一个个都露出两颗白牙。

无恙走上前,紧紧抓住田小七的手,她说,咱们从这里冲出去,以后另外再盖一座欢乐坊。你什么都不用干,只负责吃酒。无恙这么说着的时候,眼里都是喜悦,可是春小九却在这时流出两行泪,她说,田小七我同你说过,没有找到甘左严就不要来见我。无恙把手轻轻落在春小九的肩上,春小九靠到无恙的怀里,淌着泪说,田小七你快告诉我,甘左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田小七望着春小九,说,甘左严一直是我战友,我不会丢下他。说完他在对面黑压压的人群中看见一个驼背的身影,那人盯着自己的脚尖,吐出一口浓痰说,一个也别想走,风尘里我说了算。他就是区伯。

身穿红盔青甲的指挥使骆思恭行走在两排金盔锦衣卫的中间,锦衣卫的金盔上缀满了铜甲泡。因为听说福王朱常洵也要来参观阅兵礼,指挥使骆思恭这天索性把儿子骆养性也给带上了,他希望两个少年能有机会成为朋友。不过刚才有件事情令他哭笑不得,手下的程青程千户告诉他,万历皇帝决定在阅兵之前先来一场斗鸡表演,两只红冠公鸡已经在从皇家豹房那边送过来的路上。

骆思恭略加掩饰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个昏庸的皇帝做出的事怎么都跟儿戏一样的,然后有点儿不悦地抬起头说,皇上的事情你怎么比我还清楚?程青笑了笑,送给骆养性一串糖葫芦,他看见那帮锦衣卫百户和总旗此时都在交头接耳,似乎忙着在兜里掏银子,准备在红冠公鸡头上赌一把。程青即刻勒令了一声,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但他也发现,有一个陌生的小旗却不为之所动,他一直盯着红毯铺就的路的尽头,那是皇上的马车队伍即将过来的方向。

这时候,满身铠甲的礼仪队首先开了过来,那些侍卫官头上戴了凤翅盔,铠甲的色彩也是异常鲜艳。程青看见他们举在手上的兵器都明亮又锋利,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和银光。闻风而动的京城百姓早已在栅栏外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庆幸能有这样一次亲眼目睹朝廷阅兵的机会。所谓名头响亮的神机营以及虎蹲炮,那是需要多借一双眼睛来一饱眼福的。

甘左严就藏在这拥挤的人海中,他并不知道锦衣卫已经放弃了对他的追捕。此时,他看见连崇国寺的住持也赶过来了,住持一身金黄,频频对身边的百姓说,兵者,不祥之器也。甘左严掏出那张座次表,对着远处的观礼台翘首看了很久,感觉头顶的阳光像潮水一样淹了过来,所以他推开人群以及数着念珠的住持,想要看清田小七他们现在是在哪里。他想,这可能会是一次不简单的阅兵。

马候炮正在吉祥孤儿院里给她收养的那些更小的孤儿们洗澡。她手抓一只猪毛刷,在一个个孤儿的身上没有方向地刷来刷去。孤儿们觉得皮肉很痒,一个个欢笑地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他们看见木桶里的热水在春天微凉的空气里频频摇晃,而嬷嬷烟斗里的火星也跟随着一明一灭。望着风尘里街区那边升腾起的烟雾,马候炮后来开始感到有点儿不安。终于,她看见吉祥出现在门口的一堆光线里,两只孤单的眼蓄满了泪水。吉祥说,嬷嬷,哥哥。嬷嬷,哥哥。

马候炮丢下猪毛刷,不再理会热气腾腾中那群还没有洗干净的孩子,返身回到屋子里。她猛地拍开那只磨得锃亮的木箱子,嘴里说,生死有命。因为身子发胖,所以她蹲下去的样子有些吃力。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只斗笠盔,又拿出一件硬盔皮布罩甲,然后拿出斜纹布护腰,拿出蓝色制式战袍,拿出铆钉战靴,最后才拿出了一把雁翎刀。马候炮缓慢转过身来,慢慢抽刀出鞘,轻微的金属声响过以后,一缕反光灼伤了吉祥的眼。

那时,马候炮感觉自己又成了一名英姿勃发代兄参战的勇士,能听到辽东战场上战马嘶鸣的声音。几乎只是一瞬间,马候炮穿戴齐整,站到吉祥面前像刀牌步兵那样笑了一下说,吉祥,嬷嬷是不是很威风?吉祥说,嬷嬷,不要去。随即吉祥的眼泪就慢慢地流了下来。马候炮看着能闻出生死气息的吉祥,从他的眼泪里她便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且暗淡,说,生死有命。想想我那些兄弟,他们都是壮士,死在战场上又有什么可怕?又说,吉祥,你给我看好木桶里的那些弟弟。

提着雁翎刀,马候炮猛地踢开一个脚盆,在吉祥眼里威风凛凛地冲了出去。那天的风尘里,区伯从站成石头堆一样的黑衣人群中走出,手里提了一根油迹斑斑的牛皮鞭子。他说,一个也别想走,风尘里我说了算。区伯弓着腰身,听上去气喘得很厉害,好像是已经死去的王老铁又活过来给他拉了一回风箱。田小七却见到了追赶过来的嬷嬷,以及一路跟随她的吉祥和豹猫追风。烟尘里,嬷嬷一身戎装,如同一座防守严密的塔。而那时停在吉祥肩头的,却是一只绿色的螳螂。螳螂一动不动,顶起的触角蛰伏在光线里,和追风一样,它的神情充满忧伤。

区伯甩了一把鞭子,整个上半身便立了起来,指着吉祥说,打更的哑巴,我很早就认得你。说完,这个风尘里谁也没见过的掌鞭人就举起鞭子朝田小七迈近了一步。他甩出鞭子时,嘴里叫道,一敬日月天地,二敬列祖列宗。鞭子声里,石头堆一样的人群也黑压压地向前推进了一步。身后的火苗烧得更猛了。我看见,海的那边,有你的,一座坟墓。

吉祥说话时,豹猫张开爪子往前移动了两步,露出牙齿对着嚣张的区伯凶相毕露地吼了一声。区伯望着那一双绿眼,以及映照在绿色瞳仁里头的火光,觉得它不是一只猫,更有可能是一只豹。他又甩了一鞭,嘴里叫出一声,杀!杀!人群于是像一床一床从天空中掉落下的被子,朝着田小七他们覆盖了过去。田小七疯了。无恙和春小九疯了。一片火海的风尘里全都疯了。

所有的兵器撕咬在一起,铁和铁猛烈地碰撞。马候炮仿佛又看见了当初血光绵延的辽东平叛战场,也听见了久违的厮杀声。然后她却见到无恙被刺了一刀,肩头被扎出一个洞来。无恙靠在田小七的背上,血缓慢地从她的肩窝涌了出来。马候炮大吼一声,连连出刀,即刻放倒两个对手。她提着雁翎刀冲到田小七跟前,说,你还不快带她走!田小七转身护住无恙,手里的绣春刀挥舞成能够抵挡住四周的铁桶。他看见无恙的脸已经变得有点儿苍白,但是无恙仍然笑着说,田小七,我没看错,你果真是个英雄!

田小七抱起无恙,想把她送到丽春院中厅里的那把椅子上。他胸前挂着的那只木碗硌痛了无恙,无恙笑着说,你可以抱一抱我,但是不要让我离开你。这时候,空中突然传来三声巨大的礼炮响。田小七转头望去,那正是月坛的方向。此时,人群中的区伯举起刀子,扯开嗓子又叫出几声:杀!杀!田小七于是猛然想起了皇帝,他记得甘左严跟吉祥说过,平野勘右卫门曾经带队去过月坛。像是突然醒过来一般,他觉得此时皇帝那边可能有深重的危险,也可能更需要他。冲进丽春院在那把椅子上放下无恙后,田小七如同洪峰中顶起的一截木头,纵身跃起,踩踏过交战的人群,朝着震撼的礼炮声笔直冲射了过去。

无恙望着田小七一截狂风一样的背影,捂住伤口慢慢地笑了。她记得自己刚才摘下胸前挂着的一串碧靛子,将它交到田小七的手里。她说,田小七,这串碧靛子能保佑平安。然后田小七紧紧抓住那把碧靛子,看了她一眼后便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现在,无恙终于流出两行泪,她又对自己说,田小七,你就是死也得死到我的面前来。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马候炮冲出来,右手高举着雁翎刀,上前连连砍倒了两名对手。然后她看到有数名刀客在围攻唐胭脂的时候,又冲上前去砍翻一个,并为唐胭脂挡了一刀。那一刀很深地砍在她的脸上,让她觉得半边脸很凉快,也就是说差不多半边脸就没了。她打雷一样大声地叫着,妹妹,妹妹你快走。从今往后兄弟要齐心。然后她就听到刀片砍在她后背噗噗的声音,砍在她大腿上噗噗的声音。那时,她身边的刘一刀和土拔枪枪瞬间望见了冲天的血光,很像是刚用大嗓门打过雷的嬷嬷转眼泼出去了一层宽广又忧伤的晚霞。

马候炮仰天倒了下去,她眼睛里看到的风尘里一片通红。在优雅地喷出一口鲜血后,无数乱刀又在她身上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她大喊一声,哈哈大笑:四位哥哥,我终于也死在战场上了,没给你们丢脸!生死有命!这时候,大批禁卫军的脚步,正在向这边集结而来。

突然响起的三声礼炮吓住了皇帝带来的其中一只公鸡,它躲在笼子里把头藏了起来,这让站在一旁的郑国仲和骆思恭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万历皇帝此时坐北朝南,眼上戴了一副叆叇,两块厚重的镜片看上去如同深黑色的云母。他用一段绫绢拴住叆叇的腿脚,一直绑到了脑后。皇帝挥挥手,推推鼻梁上的叆叇,指着笼里的公鸡对大伙说,不急,咱们先等它一会儿。还没等他说完,观礼席中来自帖木儿国的使臣便带头笑了起来。郑国仲记得,那使臣曾经自称没有叩拜习俗而不愿在皇帝跟前下跪。

皇帝远远地指着笑嘻嘻的帖木儿国使臣说,这位朋友,你敢不敢帮我给这只公鸡取个名字,等下我们一起下注?帖木儿国使臣的脸顿时僵住了,他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笑才好,所以皇帝说,看来你不敢,其实你胆子一直很小。说完皇帝叫人取来一块布条,说,既然这样,还是我自己来,然后他提笔在布条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又命人将它绑在了那只公鸡的左腿上。皇帝蹲下以后拍拍公鸡的屁股,轻声说,去吧。公鸡这才抖了抖身子,朝着中场走去。

宍户氏种他们几个是最迟入场的,刚才在进口处,他被一名锦衣卫小旗给拦了下来,对方声称要再搜一回他的身。宍户氏种点头笑笑,双手很配合地平举起来,任凭小旗在他身上摸索了好一阵子,甚至还摸进了他的腰。这样的时间里,宍户氏种只看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几天后,他在北镇抚司里跟询问他的骆思恭潦草地回忆了一把,他说自己其实认得这个冒充的锦衣卫小旗,那是郑太傅府上的家丁,叫元规。骆思恭听着听着就让手下给一字一句地记下了,他说接着说,好好说。

但是宍户氏种不想再说了,他觉得一双眼睛止不住地生疼。现在,当郑国仲望向这边的时候,元规替宍户氏种整了整敞开的直垂,又趁着给宍户氏种鞠躬的机会,把头低了下去,并且走到他身后。那时郑国仲只是看见宍户氏种踢踏着木屐,像一只跳动的蚂蚱一样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他知道原本是属于平野勘右卫门的。皇帝在这时候朝宍户氏种挥了挥手,他说,喂,日本君,你来了这么多天还是迟到了,不过还来得及。

然后,只听见当的一声小锣敲响,两只怒目圆睁的公鸡便挤到了一起。宍户氏种觉得,这个乱糟糟的观礼场面,简直是堂堂大明朝的笑话。郝富贵一到现场便被甘左严给盯上了。但是甘左严剃了胡子,所以郝富贵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动不动就喜欢请人吃酒的酒鬼。郝富贵的衣袖在春风里晃来晃去,他觉得许多好时光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皇帝那时看到了东张西望的郝富贵,他指着两只头顶在一起的公鸡,侧过身去问了一句坐在右边的郑贵妃,如果让你来押宝,你觉得它们谁能赢?郑贵妃说,从来都是你赢。

一阵生动的鸡叫传来,斗鸡终于开始了,所有的眼睛都挤到了台上,空中很快飞起一片金黄的羽毛。两只公鸡上上下下地啄了一通,又来来回回地追赶了一通。没过多久,当初那只退缩的公鸡果真就败了下来,它被啄瞎了一只眼,往后退却的时候,几乎只能看见半个太阳。又是当的一声小锣响,斗鸡结束了。宍户氏种和在场的许多人似乎在恍惚中还没有看过瘾。皇帝走下龙椅,抱起那只斗胜的公鸡,将它举到胸前亲了一口。他说,你们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全场一片惊愕。皇帝于是走到几个儿子面前,问,你们知道吗?福王朱常洵举手,从位子上站起说,父皇,我知道。那就说说看,皇帝笑呵呵地说。它叫朱翊钧。朱常洵将捏起的拳头举了起来。全场顿时安静得跟子夜一般,郑贵妃几乎在第一时间将手捂住了嘴巴。郑国仲看见,连头顶的一朵云也停了下来,遮住了半个太阳。然后皇帝的长子朱常洛抬头看了一眼依旧站立的朱常洵,惊讶的眼神里慢慢露出一丝幸灾乐祸。风,细细地吹着。

对,它就叫朱翊钧!皇帝很兴奋地叫了一声,将抱在怀里的那只公鸡朝着空中扔了出去,让它如同一只老鹰一般俯冲到了台前。郑国仲和郑贵妃都同时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们看见皇帝又乐呵呵地抓起朱常洵的手,提起那只尚未放开的拳头再次举了起来。全场瞬间沸腾了,叫喊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皇帝威武!皇帝威武!一场虚惊让郑国仲擦了一把汗,他看见郑贵妃正怔怔地望着自己。

不要急,皇帝抬手对四周的众人说,阅兵还没开始呢。然后他又指着台前的郑国仲说,郑郎中你过来,告诉他们那只斗败的公鸡是叫什么名字。甘左严看见郝富贵惊奇地伸长了脖子。郝富贵这时候突然觉得,台上的那个身影有点儿眼熟,但是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什么名堂,倒是甘左严趁这当口朝他靠近了两步。甘左严的怀里藏了一把短刀。

侍从官解下公鸡左腿上的布条,将它举到了走上前来的郑国仲手里。郑国仲有点儿不解,他看了一眼布条,又回头无比诧异地望向皇帝,看见皇帝正朝着他笑。他知道,和台下的众人一样,程青和骆思恭他们此时也正急切地望着自己。说吧,郑郎中。皇帝抬头,大半张脸都藏在他心爱的叆逮里。郑国仲面朝南方,缓缓走到台前,展开那片布条,让它被风吹拂得如同一面袖珍的旗。他指着地上那只斗败的公鸡,大喊一声,皇帝说,它叫丰臣秀吉!

元规把头高高地抬了起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就笑了出来,又看见天空中所有的云都迅速往后退了回去。顷刻间,似乎阳光万丈。元规抓住绣春刀的刀柄,急急走向宍户氏种身边。那时候的宍户氏种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傻傻地站着,一张脸似乎被细细的风给吹僵了。然后他看了一眼身后朝自己走来的元规,发现没有明白过来的人群仿佛是在一场尚未清醒的梦里。他于是即刻推开那把空椅子,扒开座位底下新鲜隆起的一堆土,又在那里气急败坏地掏出一把短枪,嘴里说不能再等了。

宍户氏种站起身子,就要举起枪口瞄向台上的皇帝时,已经纵身跃起的元规迅速飞出一只脚,正好踢在了宍户氏种的脸上,宍户氏种扣动的扳机随即在地上炸响。元规落下身子,在一排日本使团人员跟前站定,拔出的绣春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田小七和唐胭脂就是在这时狂风一样地冲进了阅兵现场,他手上抓着一块镏金的令牌,听见元规对他叫出一声,上台保护皇上。田小七提腿跃起在半空的时候,深深地看了一眼元规,他还见到台下人群已经慌作了一团,有很多双陌生又杀气腾腾的眼。

郝富贵用肩膀撞开人群,从左手的空袖子里摸出一把枪,举到空中声音慌张地大叫一声,杀啊!杀!可是他随即感觉右手的手腕上一阵冰凉,原本举着短枪的手掌瞬间离开他飞了出去。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眼前竟然站了一个刀光挥舞的甘左严。郝富贵很不相信地举起那只血流如注的手臂,大叫一声,我没有赌输怎么又少了一只手。郝富贵看见了混进人群中的杀手,他们都是议和团的成员。像一窝捅开的马蜂,他们撞开奔泻的人群,努力寻找目标。

田小七和唐胭脂紧紧地护着皇帝,以及他身边的皇后和郑贵妃。皇帝却一把推开田小七,说,你不用管我。他提着一把随身携带的金色的短枪,双眼放光,一改往日的疲倦和慵懒。他走到台前,告诉身边的田小七,什么场面我没见过,都不用慌。等到两个杀手气势汹汹地奔来时,皇帝不紧不慢地举起枪,砰砰两声,即刻就将他们放倒。他又朝着台下叫了一声,不怕死的,过来!

几名使团人员将元规团团围住,这让宍户氏种得以在混乱的人群中奔跑开来。事实上,宍户氏种是非常着名的枪手,而使团里的猪子一安则是他的替补,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一人填弹一人击发。宍户氏种后来终于遇见了赶过来的唐胭脂,唐胭脂对他笑了笑,头发一甩,一把钢针就准确无误地飞了出去。毫无防备的宍户氏种于是再也无法见到这一天的阳光和云彩,他只记得唐胭脂有点儿妩媚的笑容,以及突然多出来的均匀分布在脸上的一大把钢针。

此时,和田小七一起赶到的豹猫追风突然高高跃起,它从台下笔直冲向万历皇帝。皇帝盯着这只灵动凶猛的大猫,心想要将它收归到自己的豹房里,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指挥锦衣卫迎战的指挥使骆思恭不明就里,急忙扔出一把刀子,扎向豹猫的时候,只听见叮的一声,田小七飞出的一把短刀和骆思恭的刀撞在了一起。几乎就在相同的时间里,豹猫叼走了台上一把椅子下暗藏着的,已经被点燃的一截火药,疯狂地奔跑开来。田小七望着像一道光线一般疾速远去的豹猫,闭上了眼睛。

一声巨响,烟雾散开后,可以看到豹猫从一堆烟雾中弹射着冲出,继续纵身在阅兵场上奔跑。田小七望着矫健的豹猫在纵横奔走,听见身后的皇帝说,这猫是英雄,我要册封它。这时候郑贵妃深深地看着田小七,她看到田小七胸前挂着一只她当年送他的木碗,木碗旁边奇怪地晃荡着一串碧靛子。这一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英雄,让她止不住想起十多年前赌馆里的那场火。

郝富贵不知所措地躺在地上,他被随后赶到的锦衣卫凶狠地砍去了双脚,他挣扎着抬头,发现剩下的自己已经成了一只血淋淋的粽子。他于是看见许多年前的一片海,他和弟弟宍户氏种在区伯的带领下上了一条摇晃的船。而就在不久前,同样是在这片海里,在区伯的设计下,宍户氏种带人截住了从东方驶来的德川议和使团的那艘船,他们把船上使团的人都给杀了,甚至是那个真正的团长——平野勘右卫门。当然,没有人能够想到,上岸的假使团后来却遭遇了海通帮也就是满月教的一场绑架。

郝富贵现在十分想念那片多年未见的海,以及为了成功扮演赌鬼,他那次在柳章台面前忍痛舍弃的胳膊。他想,如果不是因为兄弟宍户氏种那么容易被激怒,掉进了朱翊钧早就设置好的圈套里,行动的结果应该不至于如此。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在阅兵正式开始时,在轰天热闹的鼓乐声里,宍户氏种静静地抽出那把早已藏好的枪,然后平稳地扣动扳机。平野勘右卫门那天来月坛的时候,展开阅兵观礼图,踩着脚下的一块泥地对猪子一安说,记住了,枪就埋在这里,我们的人会在上面盖上正好是写有我的名字的凳子。

郝富贵回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已经被抹平。皇帝慢吞吞地走到他跟前,摘下两块云母色的镜片,神情有点儿悲伤。他说,郝富贵,我决定不再和你做朋友了。地上的郝富贵这才发现,像一棵大树一样耸立在自己眼里的的确就是赌徒柳章台。而现在紧跟他身边的元规,那只脚其实方便得令人难以想象。他觉得叫作柳章台的万历皇帝实在太可怕,而一直待在郑太傅身边的元规,身上藏满了他随时都能打开的眼睛。

连郑国仲都直到现在才清楚,元规原来也是北斗门的其中一颗星。他想起皇帝那天吃着石榴告诉他,北斗门七颗星,你可以安排五颗,剩下的留给我自己来安排人员。这样的安排,不能让指挥使骆思恭知道。这时候,走上前来的传教士利玛窦又给皇帝送上了一座小型的西洋钟,他想把它当作庆贺阅兵的礼物。田小七接过这件礼物,听见它当的一声响了一下,皇帝于是转头惊奇地问朱常洵:现在是几点?朱常洵看了一眼抱着西洋钟的田小七,一双眼透过镜面,对着那几根针想了想说,现在是下午三点。皇帝就笑了,摸着朱常洵的头说,你同我一样聪明。

那天的后来,皇帝一直牵着朱常洵的手,他说,你看外面的世界这么凶险,父皇真舍不得你离开京城。听见这席话的郑贵妃将头别转过去,她看着田小七的眼,两滴泪就掉了下来。又听见皇帝跟儿子说,既然这样,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大张旗鼓地阅兵了?田小七放下那只西洋钟,凝望了一眼郑贵妃,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嬷嬷,想起了火光熊熊的风尘里。而当他最后想起无恙时,已经开始跑动的双腿突然就奔闯得更加猛烈了。他抓住胸前那串茂盛的碧靛子,在心里说,无恙,我就是死也要死到你的面前。

甘左严再次和田小七并肩战斗在一起。此时驰援的第一梯队禁军,早已和风尘里区伯手下的刀手们混战在一起。田小七脚步匆忙地挥着绣春刀杀向一条小巷时,终于看到了火光中的驼背区伯,他现在看上去像一只被烤熟的乌龟。区伯手中握鞭,双眼暴出了眼眶,所有关节都肿胀变形。他已经跪死在了大街上,面向着日本国的方向。田小七看到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从他的身边往前弹出去似的蹿到了区伯的身边。

刘一刀手起刀落,一刀割下了区伯看上去小得有些滑稽的头颅。这时候病夫穿着一双拖鞋,穿着洁净的麻布衣裳,走到了那具没有头的尸体边上,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他无限忧伤地望着差不多已经烟消云散的风尘里,田小七他们都不知道的是,这一次,是他在区伯临死之前,把一粒“黑无常”拍进了区伯的嘴里。刘一刀提着区伯的头,和土拔枪枪一起一阵风似的从田小七身边掠过了。他们奔跑的时候,土拔枪枪仍然和刘一刀热烈地讨论着怎么样让他的个子长高的话题。

火势汹涌的风尘里,春小九终于看见甘左严的身影时,忍不住喜极而泣,她擦了一把泪,却感觉后背突然有一把刀刺了进来。刀子从胸口抽回去的时候,春小九想起她一直想拥有的,南麂岛上一座会漏风的石头房子。春小九顾不了那么多,她朝着欢乐坊一直烧个不停的酒窖奔去,四周依旧是一片燎原的厮杀声。刀一再遇见刀,晚霞中不断地有人倒下,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掌柜无恙拖着受伤的身体,蹒跚地走出丽春院,和再次赶来的田小七一起冲进了相互绞杀的人群中,她就守护在田小七的背后,替田小七挡下了无数纷乱的刀子。她说田小七,这次我还是要和你在一起。但是无恙已经血肉模糊,田小七听见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田小七后来越过一名锦衣卫被切成碎布条一样的飞鱼服,看见奔跑的春小九如同一只赤脚的兔子,从酒窖里回来的时候,她手上晃晃荡荡地提了一壶酒。春小九奔到甘左严身边,突然就无力地倒了下去。

甘左严提着长刀,猛地飞出身子将她抱住,他发现春小九的身子以及春小九的气息和春小九刚刚流出的泪全是滚烫的。春小九提起那壶酒说,甘左严,这酒是热的。喝下它,再去杀一把。甘左严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他听见春小九说,甘左严你怎么哭了?你是从来不掉眼泪的。还有,你的胡子呢?甘左严将那些酒全都倒进了嘴里,他说,小九,你后悔吗?春小九躺在甘左严的怀里笑了,说,别说话,把酒香一直含在嘴里。又说,我是不是很美?你抱紧我一点儿,我不是一般的冷。田小七看见一抹淡淡的夜色洒了下来,他回过身去,却发现无恙已经不见了。

马候炮躺在风尘里冰冷的土里,她像一匹体温尚存的老马,经历了长途跋涉后彻底把自己给累倒了。她看见吉祥的泪如同一条清澈的河,河里却倒映着自己鲜红色的血。这么多年,马候炮觉得自己真的太累了,在闭上眼睛之前,她听见了吉祥的哭声。吉祥说,嬷嬷,不要。嬷嬷,不要。马候炮疲倦地笑了一笑,说,愿你们吉祥。

刘一刀和土拔枪枪提着区伯满是血污的人头赶到,看见躺在地上的马候炮时,双腿一屈和田小七一起跪了下去。那时候,他们感觉眼前的嬷嬷是那么像自己死在辽东战场上的父亲。田小七满含着热泪,将绣春刀刺向空中,大叫一声,荡平风尘里!话音刚落,欢乐坊的酒窖里,又一把大火轰的一声燃烧了起来,火光再次映红有着无数秘密的风尘里。

那时候,远处的月坛,皇帝麾下的步兵师、骑兵师以及水师部队正踩着整齐的步阵,浩浩荡荡地从阅兵台前经过。龙旗招展,鼓乐齐鸣!皇帝望着眼前的一切,平静地说,我们不能忘了风尘里。站在身后的元规上前一步。元规说,皇上,田小七他们还在战斗。万历皇帝抬起头来,喃喃地望着天空中一块洁白得像绵羊毛一样的云朵说,你们都是英雄。接着又说,一切都是朕最好的安排。

万历皇帝是在这天的二更时分带着朱常洵来到风尘里的,但他这次没有听见打更的声音。事实上,在此之前,他曾经无数次改头换面,化装成平民的样子,和朱常洵一起来过这里,也见到了打更的小铜锣。他后来还独自去了欢乐坊,并且记得无恙姑娘在柜台里说的那句话: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而现在,眼前的欢乐坊已经成了一堆滚烫的废墟。

元规带着万历皇帝一行,走向王老铁的打铁铺,可那里却又突然升腾起一场火,那是郑太傅自己烧起的。郑太傅望着浓烟中走来的皇帝和朱常洵,让那些火苗迅速地攀爬上自己的腿脚,然后在火海里安静地坐了下去,像是在一个曾经的午后,他喝下阿苏端上的一碗酸梅汤后,开始闭上眼睛修身养性。元规记得,这样的午后,郑太傅的一双手会落在阿苏的胸上,熟门熟路地解开她的衣裳。太傅就那样把整张脸埋了进去,虽然他十分清楚,阿苏的心里其实一直住着的是自己的儿子郑国仲,但这又能怎么样呢。

元规还想起,那次日本议和使团上岸被绑架后,郑太傅让他去翊坤宫找了一回阿苏,为的就是让阿苏回一趟月镇,确保田小七他们救出平野勘右卫门和宍户氏种。当然,元规那时并不知道,平野勘右卫门已经是假的。他只是在夜里像一片冬青叶子那样离开铁狮子胡同,在豹房里跪见皇帝的时候,他才说起很多事情都很蹊跷。皇帝看着他若隐若现的鸽子血文身,说,记住你是一匹安静的狼,冷静潜伏。一切都不要声张。最后皇帝又说,天下始终是朕的天下。

郑国仲并没有见到火中挣扎的父亲,他后来对皇帝说,原来皇上早就知道这一切。皇帝于是想起打铁铺的那场大火里,太傅腿上聚集缠绕的青筋被烧成了一大片焦红。他现在觉得很多东西都已经恍如隔世,就比如说许多年前的午后,太傅曾经捧着书本,站在自己眼前一字一句地讲课。如果不是北斗门,我们不会赢得如此顺畅。郑国仲说完,终于向皇帝问起,北斗门的七名秘密成员,加上我和元规,一共也就只有六名。剩下的还有谁?皇帝笑了。他说实话告诉你,我给自己也留了一块令牌。我喜欢加入北斗门。

那天,欢乐坊的火越烧越亢奋,燎原成整片的火海。田小七则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在灼热的气浪中,他找遍了整个风尘里,翻遍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没有见到无恙的影子。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脏像一座空城,空落落的没有边际。这让他觉得心慌。一直等到两天后,大火烧尽,田小七还是在狂乱的风里一次次地叫喊无恙的名字,可是回应他的只有风尘里渐渐冷却的废墟。田小七找来吉样,他想吉样应该能够闻到无恙的气息。

吉祥在废墟里站了很久,一言不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用他的哑语,而是向田小七摇了摇头。田小七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在吉祥的摇头中滚滚而下。他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几乎在瞬间,他用自己的牙齿把嘴唇给咬穿了。后来田小七在欢乐坊门口的石板路上,怅然若失地坐掉了很多的光阴。他离开的时候,在石板路上留下了一行孤单而瘦削的炭字,此情可待成追忆。

甘左严始终不愿将春小九在那个修长的土坑中埋下。泥土半湿,泛着新鲜的腥味,这让甘左严觉得这些春天的泥土,像是亲人一样的亲切。那天他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那只酒壶从春小九的手里掰出,他眼前晃动着赤脚的春小九,活脱脱的一只兔子,从舞台上蹦了下来,落到自己的怀里。甘左严抱起不再滚烫的春小九,他说,小九你把眼睛睁开,我现在答应带你去南麂岛,去找一座会漏风的房子。但是春小九没有理他,她小巧而性感的嘴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后来甘左严走到郑国仲跟前,苦笑了一下说,郎中大人,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甘左严一辈子的命。但郑国仲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而是说,京城所有的邪教余孽均被清除,满门血洗,今后不会再有满月教。从现在开始,甘左严你恢复身份,你就是堂堂正正的锦衣卫从五品副千户大人。这时候程青看了一眼他仕途上最强劲的对手甘左严,不满地将头转了过去。他刚才看见甘左严又长出了一把胡子,那几乎是一堆更加杂乱的野草。

一直到黄昏,夕阳像潮水一样漫过来的时候,甘左严才将春小九平稳地放在土坑中,并且在春小九的身上撒满了鲜花。甘左严没有来得及填土,他只是觉得需要躺下来,于是他俯卧在了春小九身上,眼泪不停地滴落在春小九的脸上。他紧紧地抱着春小九,仿佛要把春小九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去。那个孤独而美妙的土坑,很快就被漆黑的夜色淹没了。夜虫在这时候疯狂地鸣叫了起来,甘左严还听到了黑暗之中的风声,像是有人在哭。

福王朱常洵记得,那天的后来,父皇指着火星冷却的风尘里告诉他以及骆思恭的儿子骆养性:世间很凶险,人心隔肚皮,就比如郝富贵和王老铁。父皇还说,如果真的就有传教士利玛窦嘴里说的那个上帝,那上帝他为何不把人心直接装在胸膛外边?只要你手指一弹,人心就当的一声,我们就可以将它叫作当心。

可是朱常洵并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还是没能成为太子,倒是骆养性子承父业,成了锦衣卫的又一任指挥使。朱常洵那年最终不得不离开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时,送行的母亲和父皇在秋风中落下两行不忍割舍的泪。因为在国本之争中败下阵来,母亲郑贵妃那时十分替他担心,怕他此去孤独落寞,失去宫中照应后就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但父皇擦去泪水后就拍拍他的肩膀,叫他挺直了胸膛。

父皇说,孩儿啊,你去吧,以后的路上没有什么可怕的。想想你和父皇一起经历过的,你就要勇敢。你要记得,我们甚至一起打败过一只目中无人的公鸡,它就叫“丰臣秀鸡”。那时,朱常洵看着风中哭泣的母亲百感交集,又突然在父皇的玩笑话里破涕为笑。他于是想,此后的岁月,他和母亲及父皇都将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里,粽子一样的郝富贵和宍户氏种以及猪子一安一起,经受了锦衣卫漫长的酷刑。被锁上琵琶骨后,骆思恭异常耐心地询问宍户氏种,这一切从头至尾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宍户氏种一直回答得很坦然,直到说起自己其实认得那个冒充的锦衣卫,他以为元规是被区伯派过来配合这里的刺杀,所以他张开手臂接受安检时,还觉得元规可能会往他和服里塞进一把枪。骆思恭听着听着就笑了,他让手下给一字一句地记了下来。

这时候,在阅兵现场厮杀时被唐胭脂的钢针扎穿眼球而失明的宍户氏种,感觉一双眼睛疼得不行。骆思恭后来让手下将宍户氏种他们的皮肤用开水烫烂,然后把他们扔到皮床上,用尖利的铁刷子一缕一缕地刮走身上烂茄子一样的皮肤,直到最终露出浅紫色的骨头。站在一旁的程青说,看看你们的骨头还硬不硬?那时候,骆养性把眼睛给闭了起来,他说,父亲你们太残忍了,把他们的牙齿给敲碎就行了。参与审讯的郑国仲身边,病夫像鬼魅一样闪了出来。他也露出鄙夷的神色,不屑地说,野蛮。然后掏出几粒刚刚研配好的“黑无常”,将它们拍进了宍户氏种满是血污的嘴里。

郑国仲和郑贵妃并没有因为郑太傅一事而受牵连,相反,皇上还授予了太傅忠勇的谥号。当着郑国仲的面,皇帝问满脸诧异的田小七,还记得我说过的文章如虎豹,斑斑在儿孙吗?田小七不解地点头,听见皇帝又说,那你知道黄庭坚这诗接下去还有一句是什么吗?田小七不解地摇头。皇帝于是说,田小七你记住了:吏民欺公亦可忍,慎勿惊鱼使水浑。更何况太傅他不仅是我的老师,也还是郑贵妃和郑国仲的父亲。那么,贵妃她……郑国仲忐忑地说。

皇帝抬起手,走下龙椅说,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东瀛一直是我们汉室的藩属国,那么郑贵妃的血难道就和你的血不一样?还有,平野勘右卫门和宍户氏种他们虽然都是假使团的成员,但德川家康的那纸议和书却是真的。我看过了,一笔汉字写得不错。那时候,田小七差点儿就要在乾清宫里跪了下去。他听见皇帝又接着说,仇恨是没有尽头的。

一个月后,田小七和元规在山东沿海登上了一艘大船。按照万历皇帝的旨意,他们被派往日本,向德川家康通报使团遭遇丰臣秀吉残余势力剿杀的消息。田小七的怀里,藏了一封皇帝亲笔写下的议和回执。刘一刀、唐胭脂和土拔枪枪也出现在码头上。他们浑身热气腾腾的样子,穿着挺括簇新的飞鱼服。土拔枪枪正在向唐胭脂抱怨着这套衣裳是天底下最糟糕的衣裳,是那么的不合身,而且他腰间挂着的那把绣春刀的刀鞘也毫无悬念地拖在了地上。田小七朝送别的人群挥手时,吉祥肩头的豹猫却突然纵出身子,义无反顾地冲上了海船。它后来静静地蛰伏在田小七的脚下,神情忧伤地望着海水对面的吉祥。它或许是以为,凡是大船,即将要驶往的一定是遥远的浡泥国。它太想要回到故乡了。

这个夜晚,吉祥院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吉祥手中提着梆子和一盏灯笼迈出了院门。他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前方,出现了满落大师。满落双掌合十,缓慢地行走着,像一片被风吹刮着的树叶。满落后来在灯笼的光晕里站定了,他笑了一下,吉祥也笑了一下。他绕了吉祥一周,认真地说,天注定,你就是个佛门中人。这时候吉样突然之间泪如雨下,他把灯笼和梆子、铜锣扔在地上,用一双泪眼望着满落。满落说,把眼泪擦干,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可以哭的事。吉样于是把眼泪擦干了。满落说,走!吉祥于是跟着满落大师向前走去。万历二十八年的一个深夜,有人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双掌合十地穿过了黑夜。他们走向的地方,白茫茫的一片,像一道光。吉祥就这样消失了。

海阔洋洋的水面上,暮色深沉。底尖上阔,尾部高耸的海船昂首劈波斩浪时,田小七站在船头的夜风中,很自然地想起了不知去向的锦衣卫副千户大人甘左严。甘左严那次抱着冷却在怀里的春小九,走出京城一直向南。在埋葬了春小九以后,据说他真的就一路走向了遥远的温州南麂岛。田小七还想起,甘左严当年独自离开福建水师后,就知道小铜锣和驼龙他们会因为他没有保护好战友陈丑牛而恨他一辈子。果然没过多久,他就被兵部当作逃兵四处通缉。他于是留起了野草一样的胡子,让它们一个劲地任意生长。但是关于陈丑牛之死,甘左严一直不愿意去多想,虽然心底里,它们其实也一直在胡乱生长。事实上,那次的福建海滩,甘左严是为了挡住刺向小铜锣后背的一把倭刀,而放下了怀里紧紧保护着的陈丑牛,致使陈丑牛被敌人杀死。

田小七抚摸着挂在胸前的那串碧靛子,凝望头顶一览无遗的夜空时,无恙的身影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眼里。在那阵海浪的拍打声中,他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无边无际地思念着无恙。这时候,身边一声不吭的元规望着手里的北斗令牌笑了,他说没想到曾经名动京城的鬼脚遁师竟然如此一往情深,好比我们敬爱的万历皇帝,再怎么威风凛凛,心里也始终只装着郑贵妃。

田小七终于流下了两行热泪,他仿佛能听见自己在许多年前的赌馆里叫了郑云锦一声姐姐。然后郑云锦望着浓烟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告诉他,起火了,跟着姐姐一起冲出去。再然后,郑云锦教这个弟弟用炭在地上写字,并且送给他一只木碗。现在,田小七好像已经冲出了众多纠结在一起的往事,但他还是一头撞进了对无恙的绵延不绝的思念中。

田小七再次抬头时,看见蓝色夜空中的北斗七星正闪闪发光,而由天权、玉衡、开阳以及瑶光这四颗星组成的勺柄正缓慢地移向记忆中的南方。他对已经熟睡过去的元规说,兄弟,你知不知道,火热的夏天就要到来了。等我们回去京城,皇帝迎接我们归来的街道上,就到处都挂满了火红的石榴。这时候,异常清醒而冷静的豹猫对着遥远的海水悠长而低沉地吼了一声,它的声音像极了豹子。异国的海风正轻抚着它的体毛,它像是满腹心事,缓缓地走进了船舱里。


后记

两年过去了。万历三十年的春天冷清中透出一丝热闹,河水渐暖。锦衣卫千户大人田小七在他的那匹枣红马上连打了三个喷嚏,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晃晃悠悠的唐胭脂、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十分担心春天令人昏睡的暖风会把他的这三位兄弟从马背上吹落。这是辽东一个叫居就的地方,春天显然已经逼近了居就。

然后四匹马出现在一条叫“唐山海”的破败大街上。在这条平凡而落寞的大街上,田小七看到一名醉客坐在屋檐下的一张酒桌旁,默不作声地吃酒。阳光细碎,均匀地拍打醉客胡子上亮晶晶的酒水。在注视了很久以后,田小七脸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手按着绣春刀的刀柄,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说,化成灰我也能认得你。

那个人就是甘左严。他的长刀胡乱地丢在桌面上,刀身上裹着一只麻袋。而他冷冷的眼神,从低垂的乱发中间穿越而过,落在了对面的酒楼上。那里的二楼窗口,站着一个女人。她是速把亥的孙女,速把亥曾经率军反叛明朝,结果和自己的兄弟炒花一起被辽东总兵李成梁斩杀。速把亥战死的地方,就在居就。而她的父亲把兔儿为了复仇,也被明将董一元击杀于襄平城外的一片树林里。

速把亥的孙女站在二楼窗口,她久久地望着对面楼下一名穿着飞鱼服的匀称男子,胸前挂着一串碧靛子。他正手按绣春刀的刀柄朝一名醉客走去,一些零碎的往事随即海市蜃楼一般浮现在眼前……这时候一名随从匆匆上楼,轻声询问:杀不杀?她的右眼皮跳了几下,突然想起两年前自己赤脚奔跑在欢乐坊时的情景。那时候她叫无恙,负责为速把亥在辽东的残部收集明军情报。无恙的目光慢慢上移,看到空中一只瘦弱而孤单的小鸟掠过。于是她对随从这样说:令人担心的寒潮,还是如期而至了。



第二章:江南役

江南一役,明月万里

——题记

开场。

钱塘自古繁华。“人间天堂”物华天宝,西湖烟波浩渺,城市水汽氤氲。五代的吴越国以及之后的南宋王朝都曾经定都于此。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颦一笑,也像是有人精心勾画出来的,特意要送你一幅浓妆淡抹的色彩与风韵。繁华中也有迷雾。

比方说明朝万历三十年八月五日。杭州城就发生了一起十分离奇的事件。在当年杭州卫守戍军的秋季案情记录中,稍显粗糙的黄麻纸翻到这一卷的第十三页,就会在右边第二栏中发现,八月五日这天大概是夜里亥初七刻,城南的东坡巷突然飞涌出一群黑压压的蝙蝠。据当晚一位五十来岁的打更老人回忆,那天成百上千只蝙蝠从天而降,像席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

蝙蝠汹涌冲撞,夜空被盖上一层黑布,瑟瑟发抖的打更人在那场永生难忘的惊恐中猛然听见,巷子东头突然撕裂开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据说悲伤欲绝的人家姓严,出事时,家中年仅九岁的儿子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剥豆子吃。当那群来势凶猛的蝙蝠闯进来时,夫妻两人眼睁睁看着瘦弱的儿子被凌空架起,一双腿脚只是不知所措地挣扎了两下,来不及发出半点声音,转眼就在浓墨一般的夜幕中消失了踪影。

秋季,案情还在延续,守戍军案卷第十三页往下,仓促细小的字体开始书写得密密麻麻。八月六日晚,第二个男孩在突如其来的蝙蝠浪潮中被席卷而走。八月七日。诡异的蝙蝠阵又在子初时分洗劫了城西的葫芦巷,一下子提走了一对七岁大的双胞胎兄弟。至此,杭州城一派阴云密布。市井间人心惶惶,门庭深锁。百姓们交头接耳之间,一个个谈蝙蝠而色变,那种恐惧的眼神,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一场秋天里的黑雪压境。


第一节、万历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二日  晴

田小七是在这天的申初时分,骑着万历皇帝朱翊钧送他的宝通快马,从城北的武林门进入杭州城的。在井亭桥边的相国井,田小七打了一桶欢快的井水,差不多把自己给喝饱了。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水渍时,觉得井水简直是凉爽得不可思议,于是干脆再次矮下身,把整个脑袋都埋进剩下的水里,并且在水中兴奋地吐出一口气。身边那匹通体发亮的宝通快马,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它冷笑地看着田小七屁股朝天的样子,真想踢他一脚。除此之外,它还觉得江南的天气闷热得令它很不舒服。

井亭桥边安静得像一幅画,桥下的清湖河里传来细细的流水声。田小七后来猛地把头从水桶里拔出来,昂扬地甩了甩,甩出一串白亮的水珠。他睁开眼时,发现宝通快马正用不满的目光望着自己,于是赶紧一把举起水桶,将那些清凉的井水全都泼向了宝通快马的马背。桂花密集的香味在相国井的上方盘旋。田小七之前只是在京城名家的画卷中见到过水汽蒸腾的江南,但此刻眼见着那些倒映在井水中的青砖白墙,以及挂在枝头如同灯笼一样晃荡的石榴和柿子,却莫名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无恙姑娘。他后来和宝通快马一起,抬头凝望那些幼小又密集的桂花时,恍惚觉得那是无恙姑娘无数个芬芳的眼神。所以他想,杭州可能是一个非常适合回忆的城市。

男孩刘四宝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在相国井的另外一个方向。那天刘四宝正和自己的隔壁邻居,一个名叫金鱼的男孩一起,想在清湖河边的那排苍老的柳树上寻找出一些知了。刘四宝手抓一枚青花瓷片,瓷片的四周被他打磨得跟镜子一样浑圆。他看见喝水的田小七和通身枣红色的宝通快马时,忍不住停下脚步,蹲身在细密的阳光里对着那匹马挤眉弄眼。刘四宝一边歪斜着脑袋,一边又摇晃起瓷片,将清湖河上聚集起来的阳光十分执着地折射向田小七那张被井水打湿的脸。他说,喂,井水是不是很甜?

田小七于是看见一束明亮的光,在自己的脸上跑来跑去。他伸手挡住那道光,却冷不丁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就从张开的指缝里看见刘四宝十分开心地笑了。刘四宝眯着眼睛讲,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田小七做了个鬼脸,说我姓田。却没想到等他讲完,刘四宝忍了很久的鼻涕便很及时地笑了出来。刘四宝一把擦去鼻涕,声音很果断,说你这个骗子,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姓甜?他还看了一眼身边比他高了半个头的金鱼,说金鱼哥你信吗?他要是真的姓甜,那我是不是可以说我是姓咸。咸鼻涕的咸。

田小七也笑了,他讲你知道会打地洞的田鼠吗?我就是田鼠的田。他还跟刘四宝说你看你那张脸,脏得跟猴子的屁股一样。你要不要过来,让我帮你洗把脸。杭州卫守戍营的总旗官伍佰这时候迫不及待地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冲出,他已经在那个角落里观察了田小七很久。他提着一把威武的军刀,站在一片被阳光切割出的阴影里,样子很严肃地叫了一声,别动!

田小七稍微愣了一下,看见伍佰的那把刀差不多有一尺五寸那么长,然后他垂头笑了,似乎感觉万历三十年的这一场秋天多少显得有点滑稽。总旗官伍佰这天带了好几个守戍军的手下。他瞟了一眼田小七,以及那匹很随意地打出一个响鼻的马,然后就转头对手下只说了两个字,带走!田小七说,凭什么?伍佰将头顶多少有点碍眼的军人头盔往上推高了一点,很骄傲地说,凭我的直觉。

你的直觉怎么了?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跟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孩童失踪案有关。你现在可能是过来踩点,看准了哪家孩子,然后就在夜里把他们给掳走。我很羡慕你有这样的直觉。田小七说,我真担心你那把刀子,像一张白铁皮似的会不会被风吹破?伍佰愣了一阵,觉得这个言语轻狂的男子果然是有点凶险。他把刀子举得更高,又回头提醒刘四宝说,四宝,退远一点。小心叔的刀子等下伤到了你。

刘四宝认得总旗官伍佰,他一直叫伍佰为小伍叔。那天他和金鱼两人小心翼翼地躲到那棵忧伤的柳树后面时,看见田小七慢条斯理地重新打了一桶水,又提起之前搁在井沿上的一把刀。他将那把明亮的刀摆在阳光下看了一眼,随即将刀身插进桶里依旧还在晃荡的井水中。他后来撩起井水,仔细抹着刀身说,我这兄弟很辛苦,刚才赶了很长一段路,我现在先给它洗个澡。

伍佰瞬间站在阳光的阴影里呆若木鸡。他望着那把寂静的刀,看见有一缕瘦削的阳光正在刀背上行走得十分缓慢。时间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从喉咙底下不是很有把握地问了一句:绣春刀?田小七笑了,笑得有点开心。他一边洗刀一边专心地对着那桶井水说,你眼神不错。又说,带我去见你们的巡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他。在浙江巡抚刘元霖赶到城南竹竿巷的春水酒楼前,锦衣卫北斗门掌门人田小七已经在酒楼的二楼包房里独自喝下了三杯酒。

喝酒的时候,田小七想起了五天前,自己在皇帝的豹房西边一片碧绿的竹林里见到了正在练剑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那时一身闪亮的龙袍,出神入化的剑术着实令田小七吃惊。他像一只老鹰一样冲天飞起,剑锋所到之处,一排被砍断的竹子便萧瑟着离开之前的躯体,笔直插进了脚下的泥地。田小七一眼望去时,几乎有一种错觉,好像地上又突然冒出一排新鲜的竹子。接着他听见朱翊钧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空中飘落,说千户大人,别来无恙?

田小七并没有抬头,只是摘下腰间的北斗门令牌,将它扔在了铺满翠绿竹叶的泥地里。他说柳章台,你这个破锦衣卫我不做了,你把无恙还给我。朱翊钧从空中轻飘飘地落下,推剑入鞘时盯着田小七说,做不做锦衣卫你说了不算。我现在给你一个任务,你要去杭州。你把无恙还给我。田小七说,她答应要在这个中秋节嫁给我。你去杭州。只要任务完成,十个无恙都会争先恐后地嫁给你。

朱翊钧还说,等你从杭州回来,我答应带你去诏狱门口接她。田小七后来见到刘元霖时,看见刘元霖的身子藏在一袭略微显得有点宽大的官服中。因为瘦小的缘故,刘元霖行走的时候身体前倾,跌跌撞撞的样子很像一只即将转到尾声的陀螺。如果不是因为杭州城连续发生的男童失踪案,刘元霖此时的心情甚至可以说比较愉悦,因为正在重新修建的六和塔眼看着就要完工。而一场盛大的庆典,也将在八月十八钱塘观潮节那天如期举行。

就在刚才,提前赶来参加庆典,又顺便行走一趟西湖和灵隐的台州知府送了刘元霖一座纯金打造的六和塔模型。金光闪闪的六和塔模型重达五斤,里边是掏空的。知府把它横过来,让底座宽阔的洞眼凑向刘元霖的耳边,说巡抚大人你仔细听,是不是感觉它像一只海螺,能听见我们台州那边吹过来的海风的声音。刘元霖乐滋滋地笑了,含蓄又不失热烈。他讲下不为例,以后不许这么浪费银两,你知道咱们浙江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钱。

刘元霖面对田小七坐下时,藏在怀中的那只油光发亮的红头蟋蟀,可能是闻到了酒香,竟然兴奋着一连鸣叫了三声。他于是对田小七含糊地笑了笑,又卷起官服宽大的袖子,这才朝怀里装蟋蟀的竹筒方向骂了一句:乐乐,你真会作。作是没有好下场的。田小七将酒杯换成酒碗,又把酒给满上。刘元霖一口喝尽,说再倒。等到咱们连着喝过了三碗,今天这事情就撒泡尿给忘了。他还擦了一下嘴,说伍佰这小兔崽子,眼珠子都长到屁眼里去了,竟然把你当成了嫌疑犯。

丢了多少个男童?田小七问。七个。刘元霖伸出分开来的手指头,说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讲,案发现场如出一辙,孩子们都是被遮天蔽眼的蝙蝠给卷走的。刘元霖敲了敲桌板,瞪起眼睛讲,总之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一直在查,不敢有丝毫懈怠。田小七沉默了一下。他看见刘元霖好像嘴巴很渴,说了一通话后急忙喝了一口酒,然后才说你以前有没有来过杭州?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田小七说,皇上让我来找你。

我不是讲了嘛,我们一直在查。刘元霖说,你放心,再给我几天时间,有什么消息我就第一时间告诉你。田小七摇头,说我来不是为了男童失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刘元霖愣了一下,眉头皱得很紧。在田小七正想跟他说出皇上亲口交代的隐秘使命时,一个女子的身影突然撞开门口的守卫,推门直接闯进了包房。

田小七感觉到一阵迎面而来的风,似乎有淡淡的芳香。他看了一眼女子,女子目光凌厉,不仅有一头飘扬的长发,背上还挂了一支修长的铁枪。女子叫赵刻心,来自杭州城南的钱塘火器局,她是过来找刘元霖讨债的。田小七后来很快就听明白,作为大明王朝的重要兵工厂,钱塘火器局四百多个工匠的工钱,巡抚刘元霖已经连着拖欠了三个月。

闯进来的赵刻心并没有看田小七一眼,只是盯着刘元霖说,给钱。刘元霖挤了挤眉毛,用两只手指头优雅地理了一下嘴边稀疏的胡子,说你没看到有客人?工钱的事情我明天再跟你爹讲。但是话还没说完,赵刻心却一把提走了桌上那座闪闪发光的金制六和塔。她说这么贵重的礼,让我爹先替你收着。田小七出手,推出一个反掌,瞬间就将金制六和塔夺回,重新摆在了桌上。他盯着碗里的酒,看见酒水慢慢荡开一阵涟漪,说,滚出去!

赵刻心什么也没说,却突然甩出背上的那支长枪,让它在空中十分利索地转了一圈。这让刘元霖眼睛都看花了,他只是听见耳边呼的一声,然后就看到那管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笔直指向了田小七的额头。田小七抬头,目光很专注地欣赏着那截横在空中的枪管,感觉这根掣电铳应该是能够三连发的,或许是他们钱塘火器局刚刚设计出的一款新式火器。然后他声音有点喜悦地说,出枪的速度很快,果然像一道闪电。

刘元霖却满脸忧伤。他试着把赵刻心的枪口一点点挪开,又将那座沉甸甸的六和塔模型交到她手里,这才低头小心问了一声田小七,京城有没有合适的男人?我想替她爹赵士真做主,早点把她给嫁了。田小七盯着赵刻心,浅浅地喝了一口酒,随即又听见刘元霖怀里的乐乐再次鸣叫了两声,声音似乎十分伤感。他望向窗外,窗外是一抹醉人的夕阳,那样虚幻又短暂的颜色,仿佛可以让他看见无恙一袭长发飘飘的背影。

然后他晃了晃眼睛,转头望向赵刻心说,带我去火器局。皇上让我来杭州,为的就是你爹。我爹从来不见外人。赵刻心说,你也别拿皇上来跟我说事,我天不怕地不怕,难道我会怕他?田小七眨了眨眼,把端起的酒碗重新放下,又望向对面的刘元霖说,皇上一直记挂着他所心爱的钱塘火器局,他说火器局总领赵士真正在赶写一部火器论述方面的新著——《神器谱或问》。我这次来杭州,就是奉皇上之命,来替他取走这部即将完工的《神器谱或问》。

千里迢迢,和锦衣卫十四位正五品千户平起平坐的北斗门掌门人,特意从京城来到杭州,就是为了这么一本书?刘元霖说。田小七一言不发。南屏晚钟的钟声就是在这时候敲响,声音灌进田小七的耳朵时,让他觉得眼前杭州城的一派黄昏,简直美得令人窒息。他跟刘元霖碰了一下酒碗,把其中的酒喝完,然后就抓起搁在桌上的绣春刀跟赵刻心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离开京城前,田小七已经对赵士真作了一番了解。他知道赵士真是浙江温州人,生于大明王朝嘉靖年间。据说这人才兼文武,善书能诗,画得一手好画。但是这老头子有点古怪,虽然年近六十,很多时候却跟孩童一样顽皮。万历六年,赵士真在游寓京师期间,酒后一时兴起,挥毫题诗在扇上。其狂放及隽美,简直令人惊叹。这把扇后来在市井间多次转手,被一宦官出高价所收藏,又经人辗转进献给了皇帝。

皇帝朱翊钧见此诗扇,同样也是爱不释手,下令让赵士真进宫,并给他当上了鸿胪寺主簿,参与打理各国来京使臣的侍应与接待。但事实上,这仅仅是皇帝接触赵士真奇特才华的第一步。许多年以后,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虽然只是从八品衔的鸿胪寺主簿升迁为七品衔的中书舍人,却突然给皇帝呈上了《用兵八害》条陈,强烈建议朝廷制造番鸟铳,以抵抗侵犯的倭寇及治理边疆动荡。

此后赵士真并没有就此消停,竟然通宵达旦,独自摸索研制出了兼具西洋铳和佛郎机铳优点的“掣电铳”,以及采纳了鸟铳和三眼铳长处的“迅雷铳”等新式火器,并且还撰文写下了图文并茂的《备边屯田车铳议》《神器谱》《续神器谱》以及《神器杂说》等书籍。在《神器谱》中,赵士真不仅详细绘制了掣电铳和迅雷铳的结构图样,还对其构造、制法、打放架势等作了非常详尽的说明。

于是在一个冬日里的清晨,已经跟赵士真彻夜交谈过的皇帝朱翊钧突发奇想说,你回老家浙江,去杭州。我让他们创办一个钱塘火器局,由你来当火器局总领。朱翊钧用殷切的目光望着他说,有没有信心?赵士真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事实上为了设计一款新式火器火箭溜,他已经连续熬夜,整整有五天没有闭过眼睛。但是在朱翊钧灿烂的目光里,他提起无限的精神说,什么时候可以动身?

夜幕降临时,田小七和赵刻心已经在赶往钱塘火器局的路上。夜空繁星点点,田小七感觉秋天的江南,吹过嘴边的夜风是甜的。可是走在一条接一条的巷子里,他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秋虫的声音,却也看见一扇扇紧闭的门户。他知道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那些令人心生恐惧的蝙蝠。传言中被蝙蝠劫走的孩子,当晚就会被剖膛开肚,取走眼珠和心肝,最后只剩下一层无依无靠的皮。

去往火器局的路上,田小七想起那天在京城豹房的竹林里,朱翊钧的目光越来越深邃。朱翊钧讲根据最近收到的来自东瀛的情报,倭国的细作可能已经盯上了赵士真,并且对他手头的火器新着垂涎三尺。田小七当然相信情报的准确性,他十分清楚,之前被派往日本收集敌情的沈惟敬和史世用他们虽然已经回国,但两人依旧在海岛那边留有不少培训过的密探。

这么多年,那些潜伏的密探以福建为基地,琉球为中转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为朝廷送来形形色色的情报要览。朱翊钧说,该讲的我都讲了,那么这趟杭州之行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田小七说,照你这么讲,除了《神器谱或问》,此行的目的其实还有一点,就是确保火器局总领赵士真的安全。所以你还是懂我的,朱翊钧咧开嘴笑了,我之所以选你,因为你不仅代表锦衣卫北斗门,还有那么多奇形怪状的自家兄弟。

朱翊钧说的田小七的一众兄弟,是指京城菜场的屠夫刘一刀、卖女人香粉和手绢的唐胭脂以及矮胖粗壮又擅长于挖地道的土拔枪枪他们。加上一个最小的弟弟吉祥,田小七的这些异姓兄弟都是在吉祥孤儿院里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抚养他们成人的是孤儿院的嬷嬷马候炮,马候炮一天到晚抱着个竹烟筒,每次讲完三句话就剧烈地咳嗽,连喷出的烟味都能呛死人。她经常在田小七这些孤儿面前把桌子、箱子、柜子和炒菜铲拍得震天响,嘶喊的声音跟肆虐京城的沙尘暴一样,说杀千刀的,信不信我把你们都一个个塞进你们父亲的坟洞里。他们的父亲都早已战死在辽东战场上。

田小七从京城出发时,的确带上了刘一刀、唐胭脂和土拔枪枪三人。但是那天一行人骑马到达嘉兴时,在锦衣卫设在乌镇的一个情报联络驿站,京城指挥使骆思恭的一名亲信站在一座石桥上提醒田小七,去杭州,你得多长几只眼睛。蛰伏在民间的倭寇,你懂的。田小七笑了,说要是长那么多的眼睛,会不会把一个倭寇看成了乌泱泱一大群?那人于是叹了口气,说你可以不信,就当我是放屁。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田小七在当地买下了一条船。他决定在官道上缩小目标,让刘一刀他们坐船走运河去杭州。他还交代唐胭脂一路上花点心思,尽量把自己化装成赵士真的老头子模样。船要在夜里抵达杭州,等他跟赵士真见面说明缘由后,用唐胭脂顶包换人,作为替身留在火器局,将真正的赵士真连夜转移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以尽早完成《神器谱或问》的撰写。

夜色就是在田小七这样子回想的时候变得越来越深厚。现在他看了一眼身边一排已经打烊的丝绸铺,估计这里就是狮子街街口。那么往南再走三里地,左拐进人一条名为老虎嘴的巷子,前面应该就是钱塘火器局。离开京城前,田小七反复查看过杭州城的舆图,包括各个城门的方位,城区各条主要通道的起点和终点,以及钱塘火器局四周密布的街巷,这些都已经在他脑子中形成一张清晰的交通布局网。

他知道,从脚下的狮子街往前再走一百步光景,右拐进入一条狭窄的叫不出名字的巷子,在一棵百年桂花树旁,就是自己在这天下午离开相国井去春水酒楼前定好的香榧客栈。香榧客栈的门面很小,简陋的设施看不出一丁点的浮华,里面总共也就五六间陈旧的客房。田小七觉得,接下去他们兄弟几个住在这里是最隐秘与安全的,而且谁也不会想到,从火器局里转移出来的赵士真其实就是栖身在正中央的一间客房,披头散发地忙于撰写他的《神器谱或问》。

街上打更人的竹梆子敲出代表戌正时分的声响时,田小七觉得,刘一刀他们乘坐的船应该已经到达杭州。这时候他在丝绸铺前暗红的灯笼余光里深深地看了一眼赵刻心,以及挂在她背上的掣电铳。他想,拿到《神器谱或问》回去京城的那一天,他是不是该在狮子街上给无恙买一些上等的杭州丝绸,以及龙井茶和临安山核桃等。当然,一把精美的杭州扇子也是少不了的。赶路的赵刻心好像感觉到了田小七的目光,她转头说,你看我干吗?我脸上又没有路。

田小七眨了眨眼,笑了。他说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还说你以前是不是也在京城待过?跟你爹一起,就住在鸿胪寺里。赵刻心说,你到底想要讲什么?田小七说,我就是想跟你讲,其实你和一个人很像。还有,杭州的夜风真凉,夜景也十分好看。不过我最想同你说的是,你等下就要见到我的一帮兄弟了。你最好有所准备,别被他们那几个混蛋给吓坏了。

赵刻心说,你是不是想把一辈子的话都给讲完?我现在耳朵里嘤嘤嗡嗡的,像是住了一万只蚊子。田小七就是在这时候在狮子街中央站定。他抬头,目光阴冷而尖锐地注视着前方的夜空,然后一把抓住赵刻心的手腕说,没错,我耳朵里也是嘤嘤嗡嗡的。赵刻心想把田小七的手甩走,转头时却猛然发现,狮子街的另外一个方向,一群漫天飞舞的蝙蝠,正朝自己和田小七两人迎面冲撞过来。

蝙蝠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海水,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呼啸,瞬间就将她跟田小七抓在一起的手给撕扯开。刘一刀的船沿着京杭运河南下,到达杭州城西北方向的水域时,比之前田小七预定好的时间差不多晚了一刻多钟。刘一刀那时候也不怎么急,可是等到船想要靠岸时,却碰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赖,结果让他肺都快要气炸了。

那个无赖名叫陈留下,杭州人一般都叫他丧尽天良。丧尽天良陈留下这天蹲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树跟他一样横行霸道,整截树干都很没有理由地斜跨在运河水面上方。看见刘一刀的船时,树上的陈留下像只发情的野猫般跳到岸上,他迅速提起一根插在水面里的竹竿,然后用竹竿肥胖的铁头将刘一刀的船努力推回去了河水中央。陈留下还不紧不慢着抖出一则告示,跟刘一刀很严肃地讲,对不住了,巡抚派我来这里收取诸位的上岸费。小船二两银子,大船五两。你们这船么……

陈留下摸了摸下巴,又考虑了片刻后说,我看可以收三两,当然收四两也是没有问题。刘一刀一下子火冒三丈,恨不得一刀劈过去,把陈留下直接给劈成血淋淋的两段。他吼了一声道,你爷爷我毛都不会给你一根。毛又不能换成银两。陈留下很执着地顶着那根竹竿,嬉皮笑脸着讲,这位兄台看来很爱说笑话,要不这样,等你上岸了,我去吴越酒楼请你吃酒。我同你讲,吴越酒楼的陪酒女,那是杭州城顶顶漂亮的,一个个身材都火得像着了火似的。

刘一刀便不想再多说半句废话。他一脚踩下船头,踏着那些起伏的浪花,举刀直接朝陈留下飞奔了过去。陈留下看见被刘一刀踩碎的浪花,以为自己是碰见了阎王,可是就在他眼睁睁地看着刘一刀的刀朝自己奔来时,那艘船上突然又飞出一个胖哪嘟的土拔枪枪。土拔枪枪踩了一脚刘一刀的肩膀,说刀哥借过,然后就像个皮球那样,竟然提前降落在了陈留下身边的岸上。

土拔枪枪举了一把黑黢黢的铁锹,昂起硕大的头颅讲,兔崽子你要是再敢说一声银子,你太爷爷我就把你拍成一张烤熟的肉饼。陈留下的嘴巴很久以后都没有合上,犹如夜里一只口渴的青蛙。他在杭州城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矮的男人,好像是地底下刚刚挖上来的一截庞大的树桩。而这人的轻身功夫又让人不可思议,降落在他身边时居然就像树上刚刚掉下来的一颗全身是刺的板栗。这时候他又听见已经来到岸上的刘一刀再次吼了一声:告示拿来给你爷爷看,难道还真有刘元霖的签字?

陈留下一下子笑得比哭还难看。他急忙解开裤带朝河里撒了一泡尿,这才抖了抖身子讲,哥,到底有没有刘元霖的签字,你猜。我猜你今天就要倒霉了。留在船上的唐胭脂这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他细碎温婉的声音轻巧地落在了陈留下的耳畔。唐胭脂正在船上专心地绣花,他准备要绣的一朵硕大的牡丹就差最后一枚花瓣。此刻他坐在皎好的月光中,从绣花片底下仔细抽出一根细长的绣花针。

他看都没看岸上一眼,只是手指轻轻一弹,便听见叮的一声,绣花针已经卷起一截鲜红的丝线,朝陈留下的额头飞奔了过去。陈留下犹如看见一道夏夜里的闪电,细瘦,银色,仿佛就要钻进夜幕的最深处。他心想这回自己死定了,就连他姐夫薛武林也救不了他了,于是就慌忙抓了一把裤带,跃起身子扑通一声,直接扎进了河里。

唐胭脂见到一团乱糟槽的水花扑面而来。水花四处溅开时,水底的陈留下已经双腿一蹬,如同一条狡猾的鱼,迅速游远了。唐胭脂这时候抬起他单薄而白净的眼皮,看见土拔枪枪的手里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然多出了一把亮闪闪的短刀。土拔枪枪翻来转去看着那把刀,又在袖子上擦了一下说,早晚我会用他的这把刀,亲手宰了他。夜色漫无边际,犹如铺展开的一大片秘密。

田小七死死追赶着那群飞翔的蝙蝠,在夜空中铆足了劲飞奔。辽阔的杭州城在他脚底绵延,他觉得眼前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场深不可测的噩梦。作为一名锦衣卫,现在他要和赵刻心一起撕开这场梦,看看梦境的最深处,到底是谁在杭州城作妖,劫走那些无辜的孩子。但是仅仅是一念之间,田小七又突然停下,并且一把拽住向前飞奔的赵刻心的手腕。赵刻心回头说,你又怎么了?田小七说,不能再追。田小七又说,赶紧回去,我们已经离火器局越来越远。

夜色铺在田小七脸上,赵刻心看见远去的蝙蝠群已经越来越缩小,看上去正变成一把黑色的剪刀。于是她说,走!两个人随即转身,轻松跃上另一座屋顶、像两支破空的羽箭,他们重新规划了路线,直奔钱塘火器局。月光如泼出去的水。田小七踩踏着鳞次栉比的飞檐翘角,飞掠过如同海浪一般的瓦片。没过多久,赵刻心便赶了上来,田小七看到她飞翔时身姿轻盈,像河里一丛飘摇的水草。赵刻心说,你觉得有危险?田小七将绣春刀横举在眼前,飞出去时说,再快一点。

那天夜晚,田小七跟赵刻心两人从钱塘火器局的围墙顶上飘落时,四周安静得出奇。东边炼炉房和锻造房的方向一片漆黑,能够听见几只寂寞的蛐蚰,正在优雅地吟唱。西侧工匠宿营房前的步廊上,每隔五米凿开的墙洞里,都闪烁着一粒油灯的火苗。宿营房里的工匠,鼾声此起彼伏。田小七踩上步廊前的那块野草地,他一步步靠近火器局总领赵士真的书房,看见书房窗户洞开,依稀可见里头微弱的烛光。但是一阵细小的风从窗台上吹过,却一连吹出了几片无人照看的洁白的宣纸。

田小七心中格登了一下,一个箭步冲上,未及推开房门便闻见一股炙热的酒香如同开闸的潮水,向田小七迎面冲撞过来。而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想,此时一派凌乱的书房里,书桌翻倒在地上。四周一片狼藉。整个房间见不到一个人影。酒香来自火炉上的一只酒壶,酒水明显已经烧干,那只泥壶从内到外一片火红。疯狂的火舌热烈飘摇,田小七听见泥壶呻吟了一声,终于绽裂开一道细密的缝。氤氲的酒香冲撞得更加猛烈,田小七却发现远处窗顶的房梁上,悬挂下一具僵硬的躯体。

躯体只留给田小七一片狭窄的后背,在那些飘忽不定的烛光中,他忽长忽短的影子正在慢悠悠地晃荡。赵士真不见了。房间里留下的唯一的痕迹,是他每天围在脖子上用来擦汗的一条布巾。布巾已经被撕裂,正垂挂在洞开的窗格板上,在夜风中无声地飘荡。从房梁上解下来的那人,是赵士真的贴身侍卫山雀。田小七冲去营房,一脚把门踢开,看见工匠们依旧睡得像死去一般。

戌正三刻,杭州城南方向的钱塘火器局一带,辽阔的夜空被一片通红的火光所照亮。那天很多人从睡梦中惊醒,听见四面八方的狗异常激动,叫得跟疯了一般。田小七和赵刻心举着火把,两人各自带了一队赤膊的工匠,奔跑在不同巷子里绵长的夜色中。两支队伍最终会合时,田小七正迎风站立在万松岭一截苍老的松枝上。聆听着耳边火把燃烧的声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出神地望着眼底那片无比虚空的荒野,心中不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惆怅。

田小七多少还是有点惊讶。他没想到,就在自己到达杭州城的第一个夜晚,皇帝朱翊钧交给他亲自护卫的军火专家赵士真就这样谜一般地消失了。山雀过了很久才醒转过来,望着眼前陌生的田小七,他抖得跟筛子一样,最终战战兢兢着跟赵刻心说,劫走总领的是蝙蝠,巨大的蝙蝠。田小七觉得他是一派胡言,从火炉上烧裂开的酒壶来分析,赵士真被劫走的时间明显比狮子街上出现的蝙蝠群要迟得多。更加准确一点讲,书房里案发时,他和赵刻心已经在重新赶回火器局的路上。

他一把将山雀提起,盯着他灰蒙蒙的眼睛,说你在撒谎,根本没有蝙蝠。山雀气喘吁吁,一下子急得泪流满面。他说千真万确,就是蝙蝠,两只大得吓人的蝙蝠。在赵士真消失之前,山雀是被一根头顶掉下来的麻绳套住脖子猛地拉上了房梁。他记得那时候依稀见到两只蝙蝠,从房顶上落下,张开乌云一样的身子,转眼就将总领赵士真给凌空提走。

钱塘火器局再次陷人沉寂。朱翊钧讲过,倭寇对赵士真关于军火的新着垂涎三尺,那么田小七现在十分清楚,山雀所说的蝙蝠,实际上就是翼装的倭寇,也就是一袭紧身黑衣的日本忍者。忍者昼伏夜出,经常倒挂在屋檐和树梢,悄无声息地张开翅膀一样的四肢,如同夜幕中飞舞的一群索命的幽灵。他又再次想起了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那名亲信传给他的话:蛰伏在民间的倭寇,你懂的。

在一段十分漫长的寂静里,田小七后来独自走出书房,一个人站在那片突然显得有点寒凉的野草地中。他似乎望见一颗流星,就在天边的最北方划过。北方是京城的方向,这让他有点伤感,好像是在四处弥漫的夜雾中想起身陷诏狱中的欢乐坊坊主无恙姑娘。他想,赵士真已经不见了,那么他该如何去面对当初交代他任务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朱翊钧当初的意思是,任务完成了,我才会带你去接无恙。

赵刻心十分清楚地记得,父亲《神器谱或问》的母本总共一十九章。五天前,父亲将已经完稿的书页装封成册,锁进卧室里的楠木箱子时,觉得有必要再增加一册子本,附带上一些针对母本内容的细节讲解和说明。她还记得,自己在下午离开火器局去找巡抚刘元霖讨要工钱时,父亲还在忙着书写子本的最后几页。挂了一把铜锁的楠木箱子现在依旧摆在赵士真的床头,可是田小七和赵刻心寻遍了整个书房,却没能见到《神器谱或问》的子本。很明显,那几页论着也被倭寇一起劫走了。

冲进老虎嘴巷子的马蹄声在石板路面上听起来异常清脆,猛然收缰的快马发出一声急切的嘶鸣。此时,被田小七派去刘元霖府上报信的工匠慌乱着从马背上跳下,在夜露沾湿的草地上,他不小心滑了一跤,身子还未站直就对赶到眼前的田小七说,巡抚大人不在府上,他今晚亲自带人出去夜巡,以防城里又有孩子被莫名其妙的蝙蝠给劫走。

蝙蝠,又是蝙蝠。田小七望着那匹不停喘息的快马,觉得整座杭州城几乎就要被神出鬼没的蝙蝠给压垮。但既然派出去的工匠没能见到刘元霖,那么他原本设想的发动杭州卫守戍军尽快展开全城搜索也就成了泡影。此刻,打更人的竹梆子声再次在弄堂里响起,声音一派清凉。已经是亥时,田小七想,此时最大的风险,就是倭寇劫持着赵士真连夜出城,登船出海直接逃往日本。

他知道,一个赵士真,比得上一百部《神器谱或问》。但是他也早就了解过,杭州城在许多年前就取消了宵禁。那么倭寇一旦想出城,所有的城门都是畅通的。封城!田小七跟赵刻心说。此刻赵刻心也站在那片杂乱的草地里,她虽然听见田小七的声音,目光却依旧止不住的一片茫然。杭州一共有十座城门,如果没有官府的指令,赵刻心想不出,一时之间该如何封城?但她随即看见田小七抬手,朝空中发射了一枚叫穿云箭的烟火。幽蓝色的穿云箭如同一只钻天猴,在夜空中拖着长长的尾光,嚣叫着往北边京杭运河的方向飞去。

那天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在第一时间里就见到了运河水面上倒映出的一抹蓝色,幽冷的亮光一直像蚯蚓一样摇摆着升腾,在冲向夜空的高点时最终无声地熄灭。刘一刀迅速转头,跟船舱里正在把自己化装成老头子模样的唐胭脂说,快!土拔枪枪纵身跃上屋顶,差点就踩落了脚下的一枚瓦片。他看见深夜里的杭州丝毫不逊色于记忆中的京城,街市上的那些灯火,甚至更加五光十色。

在一路往前飞奔时,土拔枪枪回头看了一眼不声不响的唐胭脂。唐胭脂提着手里的那片绣花牡丹,牡丹映照着他嘴角刚刚贴上去的一把灰白色的假胡须,看上去让人哭笑不得。土拔枪枪说,胭脂兄弟你脸上还涂着粉扑扑的胭脂,有本事你就开口说句话,看看你那把胡子会不会就突然掉了下来。唐胭脂说讨厌,并且说滚开。土拔枪枪努力追赶上飞奔的唐胭脂,又说胭脂兄弟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等你这朵牡丹绣完了,能不能把它送给我?我觉得牡丹真好看。

唐胭脂说做梦。说完,他又把土拔枪枪甩在了身后,并且奔到了刘一刀的跟前。他跟刘一刀说,七哥之前跟我们讲好了时间,我们却迟到了。他还说我现在有点不安,你有没有听见,我的心里一直在扑通扑通地跳。刘一刀于是绝望地说,拜托了,你讲话的声音能不能不要这么水嫩。赵刻心的确被田小七的这几个兄弟给吓坏了。当唐胭脂降落在她眼前时,赵刻心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细皮嫩肉手指修长的男人,嘴唇上竟然还涂了一抹水淋淋的红脂,并且身上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香粉味。

唐胭脂的手里抓了一把刚刚掉落下来的胡子,他怯怯地叫了田小七一声哥,然后羞愧着低下头去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我也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化装成赵士真的模样。赵刻心盯着田小七,觉得真是一场胡作非为的闹剧。这时候落在最后的土拔枪枪也飞奔进了火器局,他匆忙奔到田小七跟前,随便看了一眼赵刻心就说,哥,你是想让胭脂留在这里做她的爹?赵刻心再也忍不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像土拔枪枪这么丑的男人,不仅矮得如同一堆肉团,脑袋还有冬瓜那么大。她一把端起掣电铳,指着土拔枪枪讲,出去!

土拔枪枪歪斜着脑袋,愣愣地仰望着赵刻心。他说你这人脾气怎么这么差,不过人倒是长得蛮好看的。赵刻心说恶心,出去!说完,她真的就扣动了掣电铳的扳机。射出去的铁弹在土拔枪枪的脚边炸开,轰出一大片潮湿的土,以及许多断裂开的草。土拔枪枪那时候一动不动,目光却一下子变成凉的。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抹去很多细碎的泥土和草屑,然后他红着一双眼望向田小七说,哥,人家嫌我样子长得恶心。那我这么恶心的男人只好出去。田小七沉默了一下,说闹够了吗?闹够的话我们接下来就开始说事。

按照田小七的计划,必须首先封了东边的候潮门。因为候潮门离火器局最近,而且一旦出了这道城门,用不了多久就能面向大海,直通倭国。土拔枪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现在他总算明白,原来赵土真已经被人劫走。他把玩着那把亮闪闪的短刀,又偷偷看了一眼赵刻心,觉得她跟无恙姑娘实在是差远了。无恙只会恶作剧地叫他一声枪枪弟弟,再怎么样也不至于会说他恶心。土拔枪枪想,赵刻心也太不给他面子了。他看着那把样子有点别致的短刀,一下子又想起了丧尽天良陈留下。

刚才在运河边,陈留下蹦起身子跃入水面时,土拔枪枪原本想将他一把抓住,结果却只是抓到了陈留下插在腰间的这把短刀。现在土拔枪枪听见刘一刀跟田小七解释,他们三人之所以迟了一步,是因为在运河上碰见了敲竹杠收上岸费的陈留下。赵刻心于是说,要是想封城,倒是可以去找陈留下的姐夫薛武林,那人是守戍军的副千户,负责守卫杭州城所有的城门。土拔枪枪就举起短刀吼了一声,丧尽天良陈留下,我必须先宰了他。

田小七望着土拔枪枪的短刀,一下子发现刀背上那个月牙状的豁口。他怎么也不会忘记,许多年前自己加入大明水军,在福建沿海抗倭时,很多倭寇都配有这样一把短刀。他还知道,倭寇称这种特意留了一道弯钩豁口的刀子为黄泉钩。田小七夺过土拔枪枪的刀子,跟赵刻心说陈留下会在哪里,你最好带我去找他。赵刻心声音很冷,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田小七愣了一下,心想一辈子很长的。但他同时也觉得,陈留下的这辈子,可能就活到今天为止了。因为通敌者,当斩!

这时候他听见土拔枪枪又喊了一句,说陈留下应该在吴越酒楼,因为他说吴越酒楼的陪酒女顶顶漂亮。土拔枪枪说完,看了一眼刘一刀说,是吧刀哥?他还讲那里的陪酒女身材火得像着了火似的。刘一刀于是不得不望向夜空,过了一阵才转头问赵刻心说,候潮门是在哪个方向?月光已经见风使舵地从当初的鹅黄,变成了眼前的橘红。田小七跨上马背冲出钱塘火器局时,感觉奔腾的马蹄瞬间踏碎了这一地的橘红。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吴越酒楼,因为丧尽天良的陈留下很有可能是倭寇的奸细。

在此之前,他已经让刘一刀和土拔枪枪赶去了候潮门。他跟两人讲,一刻钟之内,必须赶到。土拔枪枪那时候失望地瞥了一眼自己的马,感觉它品相很一般,应该跑不怎么快。他心灰意冷地说,我怕赶不到,再说杭州我又不熟。刘一刀于是瞪了他一眼,说,你一个晚上已经讲了很多废话。土拔枪枪于是叹息一声,跨上马背时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看不懂。凭着脑子中对杭州舆图的记忆,田小七选择了一条通往吴越酒楼最为便捷的路线。

而此时的陈留下,的确就在吴越酒楼里花天酒地。陈留下在包房里换下那套拧得出水的衣裳,又把一双腿很阔绰地架到了桌几上。酒楼老板娘金彩第一时间出现在他眼前,每一步都走得很芳香。金彩朝嘴里扔进一片西瓜,又挤了挤胸前的衣裳,好让自己的胸脯看上去更加饱满。然后她斜着一双眼睛看着陈留下,说丧尽天良,今天又发财了?准备叫几个姑娘?

陈留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暂时一言不发。他看见金彩的男人余船海走到门口,余船海高大而且健壮,两条腿又很长,好像很把自己当成一个美男子的样子。陈留下于是晃荡起脚丫,把一块分量很重的银子拍在了桌板上说,人生就是一场梦,我愿意在酒里醒来。余船海很及时地笑了。他怀抱着一只青灰色的鸽子,鸽子很温顺,微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余船海反复抚摸着鸽子光滑的羽毛,让陈留下觉得他是在色眯眯地抚摸金彩柔软的腰。

陈留下说,别摸了,摸来摸去还不是同样那几根毛。余船海于是把目光抬起,看着桌上那块银子说,你从哪里骗来的这块银子?你又进账了,晚上是不是睡觉也要笑醒?陈留下眨了眨水淋淋的眼睛,说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今天老子点香点双份,付钱付两倍。上酒,也上姑娘!余船海大吼一声,说柳火火,十八妹,上!余船海大吼的声音,把怀里的鸽子吓了一跳,它睡眼惺忪地看着柳火火和十八妹款款地走来,身子扭动得像春天的两棵杨柳。她们风一样地走进包房,余船海随即识趣地把门关上。

面对屋子里突然多出来的两个白晃晃的女人,陈留下开始了漫长的吹牛。陈留下说我同你们讲,刚才在运河边,我一下子就把北边过来的三个男人给打趴在了地上。三个,陈留下冷笑一声说,我要让他们领教一下杭州铁拳的厉害。柳火火的一条白腿架在了桌子上,她不停地给陈留下倒酒,酒从杯里满出,又洒到了桌上。她说丧尽天良我要是信了你,我肯定就是杭州城最漂亮的笨蛋。她还说三个男人又不是三只蜗牛,能被你几个巴掌就给打趴下。

陈留下笑得喷出一口芳香四溢的酒。他说我同你们讲,被我拍在地上的其中一个男人,只有这么高。多高?柳火火挑着眉毛说。这么高。到底有多高?陈留下一下子就显得有点烦。他把酒放下,突然撩起柳火火的裙子说,看到没,只有你白花花的大腿这么高。柳火火就一个巴掌轻拍在陈留下的嘴皮上,说,淫虫。陈留下于是张大嘴巴笑成一朵怒放的花,他说你们两个有没有看过《金瓶梅》?柳火火我真希望你做一回我的李瓶儿,咱们两家隔了一堵墙,一天到晚偷情,忙都忙死了。

陈留下说完,又一把将十八妹搂进了怀里,使劲亲了她一口说,你也是我的,你叫庞春梅。柳火火当然知道《金瓶梅》,也听人讲过了无数次的西门庆。她把十八妹的酒抢过来给一起喝了,说西门大官人你个死鬼,说来说去,你还是少了一个潘金莲。这时候门被砰的一声撞开,柳火火看见,站在门口的,是一个提着一把刀的男人。柳火火说,客官你走错门了。男人却对她说,出去!男人就是田小七。他一把卡住陈留下的脖子,将陈留下整个人提起,凌空按在了包房里的一根柱子上。

田小七又抽出那把黄泉钩,在陈留下眼前晃了晃,说,刀子哪来的?陈留下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只伸长了脖子的鹅。他把一双脚踢得跟抽风一样,瞪大了眼珠说,掐死我也不能讲,老子视死如归。田小七就将刀尖往前送了一寸,让陈留下感觉到一股寒凉。陈留下于是把眼睛给闭上,他听见田小七又说,那你干脆就去地底下讲。田小七举起刀子,正想要一刀割开陈留下的嘴皮时,手却被人死死地抓住。他有点惊奇,回头时看见,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胡子拉磕的男人。

男人喝了许多酒,一双眼睛迷迷糊糊的。他站在那里像是一座歪歪斜斜的塔,却盯着田小七手里的刀子说、跟他没有关系。你把他放下,刀子是我的。田小七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从男人的嘴里喷涌出。他也是到这时候才发现,男人竟然是自己在福建水师时的战友,名叫甘左严。田小七和甘左严曾经一同在福建沿海抗倭,两个人被分在同一个鸳鸯队阵里,那时候田小七还是甘左严的队长。现在田小七看见,有许多酒液从甘左严密密麻麻的胡子上掉落。他看着甘左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如同看见一段沧桑的岁月。

土拔枪枪从马背上跳下,捏了捏有点酸痛的肩膀,又转动一下脖子,好让刘一刀听见一阵略吱咯吱的响声。然后他随便看了一眼已经离他不远的候潮门,就跟刘一刀说做人真他妈的辛苦,不过你先歇着,我这就过去把城门给关了。候潮门年代久远,高大的城墙开了一个宽广的拱形门洞。城墙灰不溜秋,许多单薄的青草站在砖缝中,偶尔摇摆几下,一副正要人眠的样子。月光潮湿,土拔枪枪听见这一晚的夜风是从候潮门的门洞外边吹进来,给他带来一些遥远的潮水的气息。

把城门给我关了。土拔枪枪举着马鞭,指着城门前两个值守的兵勇讲,从现在开始,谁也不能出去。两名粗布军服的兵勇在埋头吃宵夜,他们正热烈地吸吮着一碗爆妙螺蛳。杭州八月里的螺蛳,肉质明显来得比清明节时分的清瘦。其中一个兵勇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奇怪眼前有点咸湿的夜风中,怎么就蹦出了土拔枪枪这么一个圆滚滚的怪物。他看见土拔枪枪牵了一匹无精打采的马,个子满打满算只有那匹马翘起来的马屁股那么高。他想这样一个武大郎一样的三寸丁,自己要是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刚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的一捆柴火。

兵勇皱了皱眉头,仔细抓出塞在牙缝里的一小片红辣椒。朝边上弹出很远一段距离后说,你是从哪个粪堆里滚出来的屎壳郎?这两扇城门是卖给你们家了,还是你脑袋太肿,需要用城门来给你夹一下?土拔枪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一晚杭州城留给他的最初印象怎么会如此糟糕。他把马缰绳套在一棵杨梅树上,有点烦躁地拍了拍手掌说,我就是让你把城门给关上,你要是耳朵聋,我干脆替你把那两片肉给割了。

兵勇这回扑哧一声笑得很冷,他不慌不忙朝嘴里灌进一口酒,然后慢吞吞地起身,却呛啷一声就把刀子给拔出。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迈出步子的时候说,兔崽子你今天死定了。土拔枪枪不免又是一阵失望。他盯着那把歪斜的刀一直摇头,心想品相这么差的一把刀也好意思拔出来,真是让人看不懂。

刘一刀这时正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昂头仰望出现在南方夜空的北斗七星。他从七星勺北边的破军星开始数,数过了武曲星,接着就是一闪一闪的廉贞星。他才刚刚数了三颗,就听见土拔枪枪挥舞起的铁锹毫不犹豫着拍了下去,然后那个兵勇就不带半点悬念地倒在了地上。兵勇抱着脑袋不停地抽搐,嘴里杀猪一样嗷嗷直叫。土拔枪枪说,看你下次还敢不敢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说完他又要抡起铁锹。

刘一刀见状,急忙在硕大的石头上挪了挪屁股,说够了,你别把他给拍死了。土拔枪枪终于将铁锹收住,心里却还是止不住恼火。他想做人既然已经这么辛苦,自己只不过是长得矮了一点,但是包括赵刻心在内,这些人凭什么就横竖看他不顺眼?真是看不懂。他一把拖起地上死猪一样的兵勇,拖去城门的方向,然后跟刘一刀喊了一声说可以了,现在城门被我封住,没人敢从你眼皮底下出去。

甘左严抱着一壶心爱的酒,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他仰头,把所有的酒朝自己嘴里倾倒,最后只剩下两三滴,滴在他杂草般丛生的胡子里。甘左严喊了一声,柳火火,酒。柳火火便像兔子一样跑去,提起他的酒壶说,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就把我当成春小九,我以后一辈子都陪你喝酒。田小七听见这一句,整个人苍凉地抖了一下。他看见月光打在甘左严脸上,甘左严明显比以前瘦了。两年前京城北郊的风尘里,血光遍地,杀声震天。田小七回想起,在无恙姑娘开的欢乐坊酒楼外,甘左严心爱的春小九像兔子一样赤脚奔跑在战场上。

春小九是无恙的妹妹,她出剑的速度无比快,一下子就刺死了好几个潜伏在京城胡同里的倭寇,最终又替甘左严挡住了倭寇砍来的一把长刀。那天她倒在甘左严怀里,嘴里足足喷出一碗血,跟烫过的酒一样。她跟甘左严说我冷,你抱我,抱得再紧一点。甘左严恍恍惚惚抱着她,像是抱着一团即将离去的轻飘飘的烟。他看见春小九笑了,笑得幸福而且满足。春小九说甘左严你怎么哭了,可是你以前从来都不掉眼泪的。

田小七现在已经明白,丧尽天良陈留下的黄泉钩的确是甘左严的,那是甘左严在福建抗倭时缴获的战利品。而陈留下这天来吴越酒楼,为的是躲过金彩和余船海的眼睛,替甘左严偷偷扛走柳火火。为此,陈留下还准备了一个宽大的麻袋。甘左严来杭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春天里,甘左严抱着春小九的骨灰罐子,想带她去浙江的海边散心,结果却在吴越酒楼碰见了柳火火。柳火火跟春小九长得很像,连说话的声音都像。

酒楼里,甘左严盯着她看了一个晚上,眼里见到的,始终是一个上蹿下跳的春小九。他于是跟柳火火不停地喝酒,还一天到晚划拳。有一次喝醉以后,在酒楼老板娘金彩面前,甘左严拍拍胸脯,叫嚷着要给柳火火赎身。金彩笑了,一双眼斜成一条缝,说别以为你从京城过来就了不起。老娘眼睛不瞎,你一个穷鬼,身上总共能有几两银子?后来是陈留下热血心肠给甘左严出的点子。为了不让事情平添意外,陈留下甚至决定先瞒着柳火火,他想把柳火火灌醉以后塞进厚厚的麻袋,然后从窗口扛出去,再便宜一点卖给甘左严。

甘左严于是凑了点银子,算是给陈留下当定金。陈留下把银子塞进兜里,看着自己已经开始长出一点点肥肉的肚皮说,祝你们两人早日远走高飞,我丧尽天良也算是功德圆满。又想了许久,说甘左严你那把黄泉钩不错,兄弟一场,我其实……陈留下话还没讲完,甘左严就说,喜欢就一起拿走。有很长一段时间,田小七曾经在京城到处寻找甘左严,可是现在甘左严就在他眼前,他却止不住一阵心酸。他想陪忧伤的甘左严喝酒,喝到失去所有的记忆。

但是田小七又没有多余的时间留在酒楼,所以他这时候抬头看了一回吴越酒楼的四周,然后又仔细看了柳火火一眼,这才问金彩说,多少钱?金彩把一双手叉在腰上,觉得可以开始叫骂一回了。她在天空底下叫喊,多少钱?你们买得起螺蛳买得起青菜买得起鱼虾猪脚,你们买得起人?田小七站在金彩面前,抹去被她喷了一脸的口水,继续平静地说,多少钱?金彩愣了一下,忘记刚才自己已经骂到了哪里。她想了想,随口蹦出一句说,一百两,一文不少。田小七摇头。

陈留下瞪起一双眼,说金彩你们家是不是养狮子的?不然为什么嘴巴开得比裤裆还大。金彩讲丧尽天良关你屁事,你要是手痒了就抓紧时间去摸十八妹的奶子,别在我面前晃晃悠悠,晃得我心神不定的。然后她瞟了田小七一眼,挑起眉毛说八十两敲定,你拿得出吗?你拿得出我高看你一眼,不,一百眼。说完金彩又胡乱地朝天空挥了挥手,说柳火火身上那些戒指和镯子,我让她全都带走。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的生意。

但是田小七还是摇头。田小七说,不仅柳火火,其实我是想买下你的整座酒楼。田小七又说,开个价吧,我在赶时间。陈留下记得,那天金彩愣了半天,然后她开出吴越酒楼的转手价钱高得能吓死一头牛。金彩说九百两,买不起就滚。但是田小七想都没想,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随便数出几张就很整齐地拍在了桌上。田小七说我给你一千两,只是有个条件,麻烦你把门口吴越酒楼的招牌给我拆了。

金彩目瞪口呆,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这辈子也从来没见过有人能一下子拿出一千两的银票。她盯着那些白花花的银票,听见田小七说从今往后,我希望这里叫做欢乐坊。欢声笑语的欢,其乐无穷的乐。田小七说,我喜欢欢乐坊这个名字,真是欢乐无边。望着那一沓银票,陈留下告诉自己要镇定。他装出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朝田小七竖起拇指讲,哥,气派!

柳火火这时候也蒙了,喝下去的酒差不多全醒了。她看了一下重新抱起酒壶的甘左严,又莫名其妙地望向田小七,说你们两个男人是不是在演戏?刚才演到哪里了?陈留下就很平静地微笑,说柳火火你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没怎么见过世面。你肯定是看戏看多了,演什么演,那些崭新的银票都是真的呀。田小七从甘左严手里拿过酒壶,酒壶已经被柳火火重新装满了酒。他朝自己嘴里倒了一口,这才看着柳火火说,我准备把欢乐坊送给甘左严,你想不想当这里的老板娘?

柳火火眼中放射出一团比较灿烂的火,她相信这回自己应该是听清楚了田小七讲的每一个字。但她看见甘左严迷迷糊糊着张了张嘴,叫出一声小九,声音听起来十分地轻柔,于是就问田小七说,你是不是也认识春小九?田小七却说,你给我记住了,甘左严是我战友,也是我生死相交的兄弟。你要对他好一点!陈留下这时侯再次竖起拇指,说,哥,威武!但是田小七却一把抓起陈留下的肩膀,说你跟我走。陈留下说,去哪儿?田小七说,候潮门。

离开吴越酒楼之前,陈留下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甘左严,看见甘左严躺在柳火火怀里好像已经睡着了。这时候,一直没有现身的余船海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走出。余船海当着金彩的面,数了数桌上的那堆银票。他把银票塞进兜里,转头跟陈留下挥了挥手,好像是笑眯眯地讲,既然你叫丧尽天良,那么勿怪恕不远送。金彩像一根旗杆一样,一直愣在原地久久地一言不发。她觉得刚才像是一场梦。

土拔枪枪一个人站在候潮门的门洞前,他头顶很高的城墙上,长满了青翠的苔藓,以及随风飘摇的爬山虎。在他脚下,躺着那个被他打伤的兵勇,兵勇一直在痛苦地呻吟,声音听上去还显得有点节奏。他转头看着土拔枪枪讲,有本事你在这里等着,等着我那帮过来救我的兄弟。土拔枪枪说拜托,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这人耳朵有点聋。他后来感觉站得有点累了,就干脆抱着他心爱的铁锹坐下,然后望着之前的那碗宵夜,随便抓起一枚爆炒螺蛳扔进了嘴里。

螺蛳的确炒得很鲜,而且还有点甜,可是土拔枪枪一连吸吮了好几口,除了尝到一些异常美味的汤汁,壳里的螺蛳肉却根本没有想要出来的意思。土拔枪枪有点恼火,他从嘴里取出螺蛳看了很久,觉得这种把骨头长在外面的河鲜,实在让人很难理解。随后他在城墙上找来找去,终于找出一处合适的位子,可以把那枚螺蛳稳稳地安放在两块青条砖之间。他把螺蛳仔细着摆好,这才提起铁锹小心翼翼地拍了下去。

可是土拔枪枪没有想到,因为气候潮湿,杭州城墙凹槽处的泥土都比较松软。他虽然只是那么轻轻一拍,但整个螺蛳还是全都陷了进去,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土拔枪枪望着那道深邃的凹槽,心里开始空空荡荡。他叹息了一声,转头望着许许多多还剩在碗里的黝黑发亮的螺蛳,心里很沮丧地骂了一句,真是看不懂。土拔枪枪后来百无聊赖地望着身边的城墙,昂头盯着张贴在条砖上的一堆七七八八的纸出神。在那些土黄色的纸张上,他看见许多寻人启事。启事上画了好多男孩的头像,并且还在角落里盖了官府的印章。

他随便看了几眼,就觉得杭州城最近失踪的男孩可真不少,而且好像都跟蝙蝠有关。他想杭州真是个搞不灵清的城市,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有。但也就是在这时候,土拔枪枪眼前一亮,他看见另外一张已经卷角的纸上,写了一个很瘦长的“矮”字。他踮起脚尖,发现那个“矮”字不仅从黄麻纸的顶端开始落笔,还一直拉长到底部另外一排文字的中间,看上去就像插在文字团里的一根细长的筷子。

因为风吹日晒,陈旧的黄麻纸上,底部很多文字已经变得模糊。但土拔枪枪大致还是看明白了,那是杭州某位道士张贴出的告示,宣称自己掌握了一种人间奇术,可以专治身材矮小的男人,让人一夜之间如同雨后春笋,醒来就发现个子已经长高了一到两尺。土拔枪枪着实被惊吓了一下,觉得真是太神奇了。他在城墙上犹犹豫豫着叉开手指,在头顶稍微比划了一阵,就觉得自己哪怕是只长高一尺,那也是非常美妙的。他想一旦到了那时,他走在人群中就完全是抬头挺胸玉树临风的,最起码他可以跟一个普通人一样,搂着刘一刀的肩膀说,刀哥,晚上我请你去西湖边吃酒。你喜欢吃什么酒?

土拔枪枪这么神采飞扬地联想时,突然看见远处一辆马车正朝城门这边赶来。马车走得慢慢悠悠,车上的那截车厢,遮盖得非常严实,好像是遮盖着一层秘密。他抓起铁锹,想要赶上去看个明白时,马车却在道路中间停下了。他于是奔了过去,心想这马车肯定有问题,车厢里很有可能就藏着被倭寇劫走的赵士真。可是他跑到车夫跟前定睛一看,发现车厢前已经站着他兄弟刘一刀。刚才是刘一刀在道路中间将马车给拦下。刘一刀围着车厢转了一圈,问车夫说里面装了什么?快点打开!

车夫看了一眼刘一刀,以及样子有点古怪的土拔枪枪,说,凭什么?刘一刀说,不要问这么多,问多了会有生命危险。这时候车夫阴冷地笑了,他抬起一只手,像是很不经意地拍了拍马背,然后那只手就暗中伸向了扎在马鞍下的一只布袋。土拔枪枪说,站在那里别动,你小子不要给我耍什么花样。可是他话刚说完,车夫却已经从布袋里抽出一把长刀。那把长刀很修长,几乎有立在城墙上的旗杆那么长。车夫竖举着长刀,一双眼冷冷地看着刘一刀。土拔枪枪抬头望见,有一缕细瘦的月光,瞬间就从长刀的刀尖上滑落了下来。他在心底里惊叹了一声,刀子不错。

陈留下坐在田小七的马背上,他就坐在田小七的身后。那匹马一路狂奔时,陈留下没有想明白,眼前这个英气逼人又十分有钱的田小七,为何一定要拖着他去候潮门。他刚才已经觉得,跟甘左严一样,田小七应该也是从京城过来的,因为这人讲话的腔调跟杭州人很不一样。这时候陈留下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钱塘火器局的赵士真,过去的很多日子,陈留下常常和赵士真混在一起,并且他一般都叫赵士真为岳父。

陈留下早就知道京城有个地方叫鸿胪寺,他岳父赵士真曾经是那里的主簿,专门接待各国来朝的使者。赵士真跟他讲,那些使者的眼珠子是蓝色的,头发却是一片火红。陈留下就扑哧一声笑了,说岳父你在耍我,你说的好像是水底冒出来的妖怪。赵士真说,晚上我教你怎么在陶瓷地雷里埋火药。候潮门前一片混乱,田小七赶到时,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已经跟一帮人搏斗在一起。

土拔枪枪打斗得异常兴奋,跃起后举起铁锹正要朝一名兵勇的天灵盖上砸去,这时候田小七弹射出手指间的一枚铜钱。铜钱在空中拼命旋转,在陈留下一直追逐的视线里,它最终冲向了土拔枪枪砸下去的铁锹背。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土拔枪枪感觉抓住铁锹的那只手已经被田小七弹出的铜钱震得发麻。他听见田小七喊了一声,不许乱来。刚才被刘一刀拦下来的马车,车夫要运出城去的,其实是一车厢的香泡。但是车夫觉得冲到眼前的刘一刀和土拔枪枪,怎么看都是一对气焰嚣张的强盗。他举着那把长刀,说滚开!

这时候,之前在候潮门前值守的另外一个兵勇,正好带了十来个守戍军的同伴重新赶来这里,要把土拔枪枪抓去投进官府的大牢。兵勇们见状,立刻就哗啦一声,齐刷刷朝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两人砍了过去。现在陈留下从马背上跳下。他虎着一张脸,跑过去给带头的兵勇一个巴掌,又望着眼前撒了一地的螺蛳壳说,只是几个螺蛳而已,怎么就把你胆子吃得这么肥,还敢跟我的哥哥打架。土拔枪枪一眼就认出了陈留下。他吼了一声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转念一想又说,兔崽子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哥哥?

武功好的人都是我哥哥。陈留下笑眯眯着说,我十分尊重人才。接着他又跟那帮颓丧的兵勇讲,还不快点跟我几个哥哥认错,不然我让我姐夫薛武林扣罚你们半个月的军饷。田小七看着那帮不知所措的兵勇,说,我现在就是要找薛武林,你们快去把他给我叫来。一刻也不要耽搁。兵勇们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陈留下于是一脚踢了过去说,你们几个长腿了没有?要不要我借你一只耳朵?

这天时间没过了多久,杭州卫守戍军的副千户薛武林就出现在了田小七的眼前。田小七提着绣春刀,将薛武林引到一个角落里,随即向他亮出了那枚金光闪闪的锦衣卫北斗门令牌。薛武林听他讲完钱塘火器局里发生的一切,顿时感觉眼下的杭州城乱成了一锅粥。事实上,他刚才也是和总旗官伍佰一起,带了守戍军军士巡守在杭州城西钱塘县的西北部区域,以防又有从天而降的蝙蝠突然就劫走巷子里的某个男孩。

现在薛武林眉头紧锁,好像身上又增添了千斤重担。田小七说,你在想什么?薛武林似乎一下子从沉重的思绪中走出,他即刻叫来伍佰,命他赶紧带人去封了杭州城所有的城门。薛武林说,快!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你就提着脑袋来见我。薛武林说完又给田小七递上一份杭州城的城区布局图,他告诉田小七杭州分钱塘和仁和二县,仁和在东,钱塘在西。他看了一眼田小七的眼睛说,咱们各带一队人马,重点搜查所有的出租屋和客栈。你觉得如何?

田小七盯着布局图,说你能给我多少人?除了已经被伍佰带去封城的,我身边现在还留下不到四十人。薛武林讲,我可以给你二十人,你看够不够?不用那么多,给我十个就够了。薛武林愣了一下,随即看见田小七指向布局图上的钱塘江江口。田小七说,剩下的,你让他们去守住这里。我担心倭寇会走水路离开杭州。薛武林望着田小七手中的绣春刀,寂静而且威严。他实在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刚刚到达杭州的锦衣卫千户,竟然在一瞬间就作出了比他更为周密和精准的行动计划。

他想,田小七的确配得上他手里的那把绣春刀,怪不得皇上会钦定他为锦衣卫北斗门的掌门人。想起了皇上,薛武林不免心事重重。接连不断的孩子失踪,已经让薛武林焦头烂额。刚才在军营,薛武林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看见北边天空里划过一颗流星。他跟伍佰讲,怎么感觉今晚又要出事。伍佰于是告诉他,巡抚刘元霖已经亲自出去夜巡,他好像也很不放心,就怕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

薛武林胡乱抓了一把脸,抽出一张破旧的舆图。凭着脑子里的记忆,他将几个孩子的失踪地点给一一标示出。可是就在他转身走向窗口时,伍佰在那几个地点间随便连了几根线,却猛然发现连到一起的,竟然差不多就是一只蝙蝠的样子。伍佰后背一凉,说真是见了鬼了,怎么还是蝙蝠。薛武林就吼了他一声,说一天到晚蝙蝠蝙蝠,蝙蝠是不是可以炖了汤吃?

但是薛武林心里也清楚,这两天蔓延在杭州城街头巷尾的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许多含沙射影的话语说得有板有眼,说一连几个被蝙蝠卷走的孩子,名字中都有一个洛字,像品洛、思洛,还有那对八月七日被劫走的双胞胎兄弟,是叫夏洛阳和夏洛驼。传言说这不是凑巧,而是对应了当今刚刚上位的太子朱常洛。更加大胆而且诡异的说法,直指此次蝙蝠作乱,实际上是皇上的另一个儿子,福王朱常洵在作妖。因为“蝠”的读音即是“福”。

朱常洵是皇帝朱翊钧和郑贵妃最为疼爱的皇子。就连大明王朝的平民百姓也多多少少听说,此前的整整十五年里,朱翊钧一直力排众议,想要废长立幼,立朱常洵为太子。时间一直熬到了去年的十月,在一帮前赴后继舍命抗争的朝臣一再坚持下,朱翊钧最终心力交瘁,很不情愿地将长子朱常洛立为太子,这就是所谓的漫长的国本之争。但是很多人也知道,郑贵妃和她的弟弟——国舅爷郑国仲,并不会就此罢休。至少从现在看来,蝙蝠之乱所呈现出来的征兆,就是福王意图卷土重来,剪除了太子,以扭转国本之争中的败局。

总之薛武林很清楚,此案不及时了结,杭州城包括浙江巡抚刘元霖在内的所有官员,都会很头痛。他都不敢想象,一旦哪天案情传到了皇上的耳里,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局面。现在他看了一眼田小七,说作为杭州城守戍军的副千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短短几天就出了这么多捅破天的事情,我薛某人罪责难逃。田小七说你想多了,火器局的事情跟你无关,责任在我身上。薛武林摇头,他说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倭寇。

万历三十年八月十二日深夜子初三刻,当这一天的时光即将走完的时候,锦衣卫北斗门掌门人田小七离开杭州城东边的候潮门,再次骑上那匹宝通快马奔进茫茫的夜色。在顺利实现全面封城后,田小七这一次是要进人杭州城的闹市区,以地毯式的方式,连夜搜寻已经被倭寇劫走的钱塘火器局总领赵士真。跟随在田小七身后的,是他的两个兄弟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三匹快马加上杭州卫守戍军的十名勇士,仿佛瞬间将这一晚向西延伸的夜色给撕裂开。

田小七奔腾在马背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早一刻展开搜寻,他就能早一刻见到备受万历皇帝朱翊钧器重的赵士真。为此,他愿意跟时间赛跑。但是马背上的田小七后来还是有点出乎意料,他没有想到,此刻的钱塘火器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赵刻心这天留在了钱塘火器局,她在等田小七他们封城的消息。可是她后来心神不定,实在待不下去了,就重新背上那支特制的掣电铳,准备赶往望江门。望江门又叫草桥门,是东出杭州城的另外一条通道,位于候潮门的北边。

赵刻心在马厩前跨上马背,正要抽鞭的时候,似乎听见头顶一阵隐隐的风声。但是她看了一眼胯下那匹名叫核桃的马,又觉得所有的马聚都在夜色里纹丝不动。这时候她就很自然地望向父亲的书房,透过那扇没有关上的窗户,她看见书房里头的烛光摇晃了一下,似乎映照出一个飘忽即逝的人影,犹如一片被风吹动的轻飘飘的纸。赵刻心即刻从马背上弹起,人在空中尚未落地,手上的剑却已经拔出。她像一支马背上射出去的箭,倏忽之间冲进父亲书房的那扇窗户时,果然看见了两名着黑色紧身衣的男人。

两名猝不及防的倭寇刹那间转身,赵刻心看见他们的面罩,以及面罩以上两道黑色刀片般的目光。她左手提着剑鞘,右手举着自己亲自淬炼出的梅花剑。梅花剑在摇摆的烛光中慢慢拉出一条向外延伸的弧线,赵刻心注视着蒙面的倭寇,在扎稳脚跟时身姿略微下沉,平静的眼神如同一片波澜不惊的湖面。此刻唐胭脂也在火器局,他其实一直守候在火器局围墙外的一片菜地里。唐胭脂记得,一个多时辰前,田小七离开火器局就要前往吴越酒楼时,曾经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你留下。

唐胭脂那时候有点诧异,他整理着有点散乱的头发讲,哥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可是我想陪着你。田小七说我有一种直觉,好像感觉倭寇可能还会再来一次。唐胭脂于是就浅浅地笑了。他说既然这样哥你去吧,我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可是你一定要小心啊。现在月光明亮,将唐胭脂脚下的菜地照耀成苏醒过来的清晨一般。这样的时候,唐胭脂还是忘不了绣花。他在绣着那朵牡丹时,听见火器局草地里的蛐蛐在深情地鸣叫,还看见一只绿皮青蛙从一排丝瓜架下一蹦一蹦地跳出去,好像是急着赶去见另外一只青蛙。

事实上,就在刚才,唐胭脂早已经十分清楚地望见,夜空中有两个黑漆漆的影子,像两只巨大的蝙蝠,展开翼装悄无声息着从他头顶飘过。两个倭翼如同两片滑翔的黑布,他们略微扇动了一下宽大的翼装,就十分轻松地飘进了火器局的围墙。唐胭脂那时候想,果然被他哥田小七说中,他要等的倭翼终于还是来了。围墙里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在空旷的子夜里听起来十分清瘦。唐胭脂知道那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很明显,这是赵刻心和那两个倭翼对战上了。

但是唐胭脂一点也不急,他还是想趁着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段时间,抓紧把手里的那片牡丹给绣好。此刻火器局的书房里,赵刻心刺出去的长剑跟雨点一般。两个倭翼觉得不能再久留,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于是甩出一把石灰,将步步逼近的赵刻心阻挡在了窗口。唐胭脂看见两个翼装的黑影重新飘飞上围墙。他收起绣花片一把卷进怀里,只是稍等了片刻,就瞅准倭翼离开的方向,静悄悄地跟了上去。



第二节、万历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三日 晴

田小七听见竹柳子打更的声音,时光已经是第二天的丑时。现在他出现在钱塘县最为繁华的一条街上,再次站在吴越酒楼或者说是欢乐坊的门口。这条夜不能寐的街叫堕落街,两旁挂满了高高低低的灯笼,空气中飘荡着各式各样相互纠缠的酒香。田小七望着整条喧器的街道,听见四周敞开的窗户中传出不同腔调的唱曲、划拳和调笑声,他想要让堕落街宁静下来,可能要等到日出以后。

在刚才薛武林展示给他看的杭州布局图中,田小七发现城西钱塘县登记在册的酒楼、客栈和出租屋,最为密集的一处,就是在堕落街。薛武林的判断不无道理,他认为这样一个深夜,倭寇劫持了赵土真,只要人还在城里,能够隐藏的地方,绝不可能是百姓家中,只有杭州城的出租屋和客栈。事实上,站在倭寇的角度,田小七觉得,就连客栈的可能性也很小。毕竟赵士真是个大活人,还是个老杭州。一旦绑架着他出现在公众场合,随时都会有暴露的风险。

堕落街数量众多的出租屋由来已久。这条街道离钱塘江仅一步之遥,据说自南宋王朝在杭州建都以来,每年八月十八的观潮节,各地都有鱼群一样的达官贵人蜂拥前来,抢先租下这里的民宅,或者抢下哪怕是屋顶有一个老虎窗的位子。在一片比潮水还要热烈的欢笑声中,他们吃茶喝酒赌钱抱女人,抛金掷银间,眼看着那股从天际线下咆哮而来的海潮来了又走了。

朝代一茬一茬地更换,潮水却始终没换。渐渐地,精明的杭州人在堕落街上开出一家又一家的酒楼和客栈。而那些图省心的,就干脆将宅院高价出租,每年凭租金就能把自己养成一个富得冒油的胖子。现在的堕落街,杭州本地人已经越来越少,到处都是五花八门的外地面孔。所以杭州人讲,堕落街的石板,踩着天南地北的脚板。

田小七没有惊动甘左严和柳火火,他直接跃上欢乐坊的屋顶,坐在一排铺展的瓦片上。除了豪华的酒楼,堕落街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路边夜宵摊,那些喝夜酒的人群,现在依旧是熙熙攘攘。其中有几个人喝吐了,扶着墙壁撒出一泡歪歪斜斜的尿,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让田小七分辨不清他们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头顶的夜空像一片蓝丝绒,田小七俯视着堕落街,感觉在那一派灯红酒绿的背后,人生的繁华与落寞也不过如此。

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各自带了五名守戍军,从堕落街的东西两个街口出发,呈互为夹击状,开始在客栈和出租屋里挨家挨户搜查。田小七坐在屋顶,整条街道一览无余,其间一旦有人闻风逃窜,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也躲不过他铺开的视线。搜查圈渐渐缩小时,田小七望向脚下的欢乐坊。在那个铺满鹅卵石的天井中,他再次看见了甘左严。甘左严摇摇晃晃,抱着酒壶坐到地上,像是抱了一段无法割舍的记忆。

甘左严总是喜欢在夜里把自己给灌醉,一壶接一壶,喝得特别醉。只有陪他喝酒的柳火火知道,喝醉以后的甘左严,心里又想起了京城欢乐坊酒楼的春小九。柳火火还知道,春小九以前每天抱着一个酒缸,赤脚奔跑在欢乐坊的楼梯上,不知疲倦地卖酒。春小九一身酒香,偶尔会跟兔子一样从楼梯口一蹦蹦到甘左严的怀里,手指朝他脸上弹出许多酒水,说有种你就带我去浙江。我们去舟山的海边,住石头堆起来的房子。春小九全身热腾腾的,还说我喜欢四面都会漏风的房子,我们在海边生一大堆孩子。

田小七看见柳火火走到甘左严身边,她把脚上的鞋子给踢飞,光脚踩在鹅卵石上,屁股一扭一扭的。柳火火撩了撩头发,像一只春天里的猫,软绵绵地倒在甘左严的怀里。她数着甘左严的胡子,数得十分仔细,一根接着一根,说你是不是又在想她?甘左严你老实讲,思念一个人是不是很苦?甘左严深情地望着酒壶,好像酒壶里藏了一个春小九。他说你不懂。

柳火火就躺在甘左严怀里扭了扭腰,全身扭得很完整,说你抱我一下,使劲抱。甘左严闭上眼睛,说你不懂。柳火火就扯开他衣裳,趴上去咬了一口他胸脯,时间咬得很久。她后来看见甘左严的胸上留下自己的两片唇脂,就伸出手指抚摸着那些粉红的唇脂,将它们一点一点朝四周抹开。柳火火声音很黏稠,说你以我去房里,我现在就想当一回你的春小九。可是她话刚讲完,就听见空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以后你就是春小九,但是你别让他喝那么多的酒。

柳火火抬头,望见了坐在屋顶的田小七。她忍不住笑了,涨红着一张脸说你想要吓死我,偷看也不提前打个招呼。田小七也笑了,说果然很香艳,不过我什么也没看见。然后他从屋顶上飘下,降落在柳火火的身边,踢了甘左严一脚说,起来!甘左严嘴里冒出一些酒,张开眼睛十分疲倦。他望向田小七,好像望向一团烟雾缠绕的空气。你去钱塘江。田小七说。甘左严重新闭上眼,他很想睡觉,过了一阵才说,锦衣卫了不起吗?

田小七就一把将他提起,掰开他眼皮说看着我。甘左严喷出一口浓烈的酒气,他依稀听见田小七说杭州城又出现了倭寇,田小七还说甘左严你不要忘记,你曾经是福建水师的一名战士,但你现在却成了阴沟里一条没有方向的鱼。甘左严迷迷糊糊,田小七就告诉他从现在开始,钱塘江上的十名守戍军由你来指挥。田小七声音严厉,说你赶紧过去,拿出军人的样子来。他说我有一种直觉,钱塘江上的水路让我很不放心。

甘左严打了一个冷战,耳边似乎响起海潮呼啸的声音。他一下子看见许多年前的福建海滩,自己手提战刀,冲锋在鸳鸯阵的左前翼。那时候他挥舞着刀子砍下,在一片血光四溅中,猖獗的倭寇人头在沙滩上滚来滚去。田小七使劲推了推甘左严的肩膀,说既然是军人,若有战,召必回!甘左严于是再次回想起那一年的战场,迎面打来一个冲天的浪头,将他直接拍倒在沙滩上。然后他看见冲锋在鸳鸯阵前列的田小七满脸血污,像个疯子一样对他声嘶力竭着叫喊,不要趴下!站起来!杀!甘左严的酒这时候全醒了。他跟柳火火说,去给我换一套衣裳。

堕落街33号。站在这座黑灯瞎火的出租屋前,土拔枪枪差点把门板都给拍碎了,里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田小七赶到,当即甩了甩头,示意几个兵勇先将院子的四周给围住。刘一刀拔出刀子,翻身进入围墙。透过黑魆魆的窗口,他看见一个瘦长的人影,侧身笔直站着,好像已经严阵以待。刘一刀轻轻推开门板,刀子劈下去时,人影晃了晃,只听见一阵衣裳割裂开的声音。

这时候土拔枪枪举着火把奔进,他仔细一看,原来被切开的是一件挂在衣架上的五彩的戏服,已经被刘一刀劈成了两半。他眯起眼睛望着刘一刀的刀,竖起拇指说,这位兄弟,刀法不错。这是一个戏班子的租住地。在另外一间房里,刘一刀后来看见更多的戏服,以及挂在墙上的二胡和琵琶,搁在床头的锣鼓和笛子。土拔枪枪还在其中一铺床的枕头底下发现一摞武生上台用的绑腿,他把绑腿扔下,心想虚惊一场,还不如早点回去睡觉。

田小七上前,仔细看了一眼那堆散乱开的白布条,却拧紧目光说赶快走!把火把给灭了!三个人一起从围墙里飘出,田小七看了一眼堕落街的四周,示意身边的兵勇赶紧散开,找个地方隐藏好。随即他走出一段比较远的距离,在一个夜宵摊前坐下,笑眯眯着跟刘一刀说,我请你吃夜酒。杭州的米酒听说味道不错。事实上,田小七心里想的是,已经到了这个时辰,杭州城怎么会有戏班子还在外头通宵演出?那么这帮人是去了哪里,还是正在回来的路上?另外刚才土拔枪枪翻出来的那堆白布条,他认为不是武生的绑腿,而是倭国男人的兜裆布。兜裆布跟绑腿不一样,用的是极好的布料,便于吸汗,以让男人的裆部保持干爽。田小七决定坐在这里等。

土拔枪枪奔波了一个夜晚,肚皮都贴到了背上。他抓起一个油煎的葱包烩,急忙送进嘴里,却烫得自己全身发抖。田小七给他推过去一碗糯米酒,说你可以吃得慢一点,没人跟你抢。酒刚喝到一半,刘一刀看见田小七盯了他一眼,手指又在碗边敲了敲。他于是知道,有情况了。田小七的视线像是漫不经心地飘出去。他刚才听见了一种异样的声音,细微光滑,好像又很锋利。堕落街上的人群三三两两,声音似乎隐藏在某个深处,转眼就消踪匿迹。田小七把眼睛闭上,听见那种细密的声音再次响起。他现在已经能够确定,声音来自一种层层包裹好的兵器,比方说一把深藏不露的剑,当主人背着它行走时,它跟剑鞘或者是包裹它的布袋发生了摩擦。

这样想着的时候,田小七缓缓睁开眼。这次他准确捕捉到了声音飘来的方向,就在左前方一家小酒馆的门口。那家酒馆的招牌叫喜鹊,掌柜的正要合上排门准备打烊时,几个男人上前按住排门。不声不响地踩踏了进去。总共四个人。田小七觉得他们样子很做慢,都不用跟掌柜打招呼,说明肯定是常客。只是他有点奇怪,这些人都是空手,也没见到有谁背着行囊。而当领头的那人拉长着一张脸坐下,田小七再次听见一轮跟针尖一样细密的金属声时,他几乎能够确定,剑就绑在这人的腰间。应该是一把十分柔软的腰剑、可以拧成一个圈。现在就连刘一刀也能看出,那些人的步态和眼神,明显是训练有素。

刘一刀在桌底下踢了一脚土拔枪枪,说吃够了没有?准备付钱。田小七笑了笑,说暂时不急。但此刻堕落街上却冲出一匹马,马跑得很慌,最终在田小七跟前停下时,刘一刀看见马背上跳下来的却是丧尽天良陈留下。陈留下目光错乱,身子还没站稳,就说出事了。田小七按住他肩膀,把他按到一张凳子上,说小声一点,出了什么事情一句一句讲清楚。火器局出事,《神器谱或问》的母本也不见了。陈留下说。

田小七一阵沉默,很长时间盯着碗里的酒。他看见酒水清晰,映照出的夜色却渐渐变得灰暗,月光可能是藏进了云层里。他后来若有所思着抬头,却又在瞬间发现,前面的喜鹊酒馆,刚才的四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刘一刀即刻奔了过去,发现酒馆的桌台上,留着四个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紫砂盅,那是酒馆的特色宵夜笋干炖老鸭。

几个男人是从酒馆的后门离开的,他们果然对这里很熟。田小七看了一眼紫砂盅,鸭汤都已经喝完,笋干也一粒不剩,只是盅里那些烧得很烂的鸭肉,却没人动过筷子。他于是断定,这些人是来自日本的忍者,很有可能就租住在33号。在忍者的生存法则里,其中一条是不饮酒不吃肉也不能吃蒜,以避免身上留有易于辨识的气味。

现在33号没有一丝动静,田小七想,这些人果真嗅觉很灵敏。酒馆掌柜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眼睛一直看在地上,身子止不住发抖。面对刘一刀的一连串问题,他惊慌失措着摇头,嘴巴张开又闭上,目光黯淡得像一团死灰。土拔枪枪举起铁锹就要拍过去,田小七却已经走向了门外,说别问了,人家什么也不会告诉你。因为他是个哑巴。

半个时辰前,陈留下失魂落魄着冲进火器局。他一路奔去赵士真书房,哐的一声就把门给推开。那时候赵刻心猛地转身,抓起梅花剑,声音冰冷,说出去!陈留下站在门口,看见眼前的一切跟他记忆中赵士真的书房完全是两个模样。那扇洞开的窗户明显是被砍了一刀,其中一截窗棂已经斩断。窗台上有一些石灰,是翼装倭寇在阻挡赵刻心时撒下的。石灰粉同时出现在赵刻心的头发上,这让她看上去面色有点憔悴。

陈留下鼓起勇气,说不用担心。我姐夫已经把城门给封了,你爹不会有事。赵刻心却举着梅花剑指向他额头,说我让你出去!陈留下站到屋外那片草地上,感觉这天的火器局突然变得有点荒凉。在候潮门前,得知赵士真被人劫走时,陈留下脑袋里嗡了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他牵过一匹马,想要赶去火器局,却试了好几次也没能爬上马背。这么多年,除了姐夫薛武林,杭州城只有赵士真不把陈留下当成真的丧尽天良。

赵士真觉得陈留下还不算十分顽皮,他讲自己在陈留下这个年纪时,在温州老家,偷了人家的硫磺做火药,结果把寺庙里的观音娘娘炸飞了半条手臂。观音的兰花指不见了,找了一个上午,发现兰花指躺在笑呵呵的弥勒佛的肚皮上。田小七从堕落街的喜鹊酒楼赶回火器局,看见摆在赵刻心面前的一个楠木箱子。四方形的箱子已经打开,除了赵士真的一把画扇,之前锁在这里的《神器谱或问》母本已经不翼而飞。箱子原本摆在赵士真的床头,田小七仔细查看了地上的脚印,确定两名翼装倭寇并没有进入过卧室。而他刚才从赵刻心的讲述中分析,也感觉两名倭寇进入书房后,根本没有时间闯去隔壁赵士真的卧室。

田小七站到窗口,将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事实上,他之前就预料到,一旦倭寇发现拿到手的《神器谱或问》只是一个子本,那么他们肯定会不甘心,肯定想要得到这本书的母本,所以他那时候让唐胭脂留在了火器局。但是现在的事态表明,可能赵士真已经把母本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会是哪里?田小七想,赵刻心已经把火器局里所有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

田小七取出箱子里的那把画扇,将它打开。扇子上画的,是一款新式火器鹰杨炮。鹰杨炮是赵士真为对付日本人的大鸟铳而专门设计出来的,采用欧洲人的佛郎机结构,射击准确率却优于佛郎机。它其实是一把威力更猛的枪,枪管很长,而且稳重,装有准星和照门,并且配了三门子铳。赵士真之前跟皇上讲,一旦上了战场,倭寇的大鸟铳打一发,鹰杨炮却已经打了三发。画扇上,田小七看见赵士真画的示意图中,鹰杨炮既可以摆放在三脚架上发射,也可以两个军人一组,一人用肩膀扛枪,一人负责瞄准发射。而扛枪的那人,还负责手持藤牌,以防射击者被敌人攻击命中。

钱塘火器局建成后,赵士真经常会将一些火器示意图画在扇子上,偶尔拿出来自己欣赏一番。田小七看着画扇,像是见到了从未谋面的赵士真。他想,如果赵士真是将《神器谱或问》的母本重新找一个地方藏起,说明他内心已经开始担心什么。但是这件事情,他又为何没有告知女儿赵刻心?田小七认为有一种可能,赵士真把母本藏起就发生在赵刻心去找刘元霖讨债的那段时间里。现在赵士真的侍卫山雀被叫到了田小七跟前。田小七问他,赵刻心昨天下午离开火器局时,赵士真有没有去过哪里?

山雀仔细回想,他记得赵总领一直在书房。田小七目光收拢,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他似乎在连绵不绝地想念着赵士真,如同在雨点敲打的夜里想念一个久别未能重逢的旧友。在那样一种广袤的沉默里,他最后把目光安放在那把扇子上,茫然中带着些许淡淡的忧伤。但也就是在这时,田小七突然发现,画扇底部竟然有一串很奇怪的符号。那些不明所以的符号样子很细小,歪斜而且潦草,可能是在落笔的时候写得比较急。从墨迹上来看,符号也明显是添加上去没多久,田小七甚至能闻得见笔墨的清香。

赵刻心当场蒙住了。面对田小七指出的形同浮游中的小蝌蚪一般的符号,她很奇怪,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片角落?是大食国的数字,来自遥远的西方。赵刻心说。大食国?他们用这样的数字?田小七听完解释,眉头拧得更紧,他仿佛看见一种空中飘来的亟待破解的信号。信号幽远,缠绕,迷雾一般深奥。

这些数字分别代表一四二八五七。赵刻心说完,又指着最左边那个笔直站立着的符号1。她告诉田小七,这是咱们的一。咱们的一是趴着的,他们的1却是站直的。接下去这个一把三角刀一样的4.就是咱们的四……,赵刻心再次轻声念了一遍数字时,心中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她似乎早就想起了什么,即刻就跟田小七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夜风有点凉。离开火器局的路上,赵刻心反复想起的,是堕落街上的一家当铺。她相信,至少在杭州,大食人的数字几乎没人见过,更别说能懂,因为那是父亲早年在京城鸿胪寺里从来自大食国的友人那里学来的。为此,父亲那次兴奋无比,他像捡到了一篮子的金子,一连请大食国友人喝了三天三夜的酒,直到把那人给喝吐了,趴在地上如同一枚痛楚的虾米。

从0到10,这十一个数字的写法及11以后的编排用法,赵士真后来又教会了赵刻心。他跟女儿讲,记住它们,一定能派上用场。我希望咱们大明国,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大面积使用这种数字。他说宝贝女儿你好好想想,假设咱们给明军部队配备了一千三百五十六门火炮,咱们要写一千三百五十六,而那些狡猾的大食人,虽然酒量那么差,却只需要写1356,太简便了!

信手拈来,赵士真感叹说,就像去自家的地里摘回一棵白菜!路上,赵刻心又跟田小七讲起了当铺里跟父亲下了好多年棋的老朋友九叔。那年九叔在堕落街上的当铺开张,一定要让赵士真给帮忙取个名号,赵士真也没细想,抬头看一眼堕落街九十九号的门牌就随口说了声,玖玖归一。他说姓九的,你野心蓬勃,那么今后天下的当品,就都归置给你。你满意了吧?

然后是那天当铺开张的酒席,赵士真像怀揣着一个巨大又喜悦的秘密。因为刚刚学到脑子里的一则神奇现象,他反复念叨着玖玖归一,并且眯着眼睛,很豪爽地蘸了一把酒,有点神秘地在桌上写下了一行数字:142857。那次他不再说十四万二千八百五十七,而是说142857。他像是在赵刻心面前沾沾自喜着炫耀,说宝贝女儿你知道吗,142857的两倍是285714,三倍是。再加一倍,就变成了571428。总归加来加去,赵士真不停地摇晃着脑袋,说我的天哪,真是不可想象,竟然都是这六个数字在前后左右像兔子一样跑来跑去,轮流着变换位子。

赵刻心过了一阵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而一旁的九叔,却感觉是在听天书,他也根本不晓得,赵士真胡乱画在桌子上的那些慢慢风干的水珠线条,看上去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湿润又透明的蚯蚓,而赵士真竟然讲这是数字。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九叔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三道四。九叔讲你有完没完?赵老头你稀里哗啦跟洪水一样讲了那么多,同我今天这当铺开张有什么狗屁关系?

赵士真险恶地笑了,他一口气把碗里的酒喝完,朝九叔挥挥手,让他再去炒两个菜。然后又盯着赵刻心,面色慢慢涨红,如同脸上涨潮起来的神秘。他说可是你如果把142857加到了7倍,你猜它会是多少?你猜。你猜。管它是多少。九叔很不耐烦,说还不是满地的兔子到处跑来跑去。错!赵士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他指着九叔的眼珠子讲,姓九的,别以为你偶尔赢我两局棋就有什么了不起,实话跟你讲,那是我有意让着你,不然你这种小气鬼,以后哪里会愿意再陪我下棋。告诉你,赵刻心你也听好了,142857的七倍,是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玖玖归一!我为什么要讲玖玖归一,你们都明白了吗?也都记住了吗?

在赵刻心行云流水的讲述里,田小七一句句听着,没有落下一个字。但他也同时在夜色中一刻都没有耽搁,仿佛转眼之间就跟随赵刻心赶到了玖玖归一当铺。已经是天色将明的寅时,赵刻心把门敲响时,田小七似乎看见过去的许多个日子,怡然自得的赵士真掐算着心里一大把莫名的数字,摇头晃脑着从火器局一路走来,为的就是找九叔下棋,轻松轻松脑子。

门吱呀一声打开,站在门里的正是九叔。九叔弯着腰,把身子压得非常低。他满头白发,一双眼睛很干涩,望着赵刻心说,怎么是你?九叔举着油灯堵在门口,可能是深夜造访,他好像没有意思要把赵刻心让进屋里。赵刻心急忙跟他打听,父亲今天有没有来过这里下棋。九叔却迟疑着摇头,摇得十分缓慢。田小七于是说,那么赵总领,是否来找你寄存过什么物品?九叔晃荡着手里的油灯,依旧十分缓慢。他的两片嘴皮像漏风一样说出两个字:没有。

田小七的目光越过他花白的头发,望向当铺里头黑魆魆的屋子,说你再仔细想想。九叔沉默着,把油灯慢慢举起,一直举到田小七眼前,好像是要仔细看清这个陌生男人的脸。这时候,田小七感觉炙热的油灯火苗差点就要烧到自己的眉毛,他退后一步,又听见九叔说,你为什么不相信?你这样以后会吃亏的。田小七感觉九叔的声音有点颤抖,他勉强笑了笑,然后看了一眼赵刻心说,时间已经不早,我们走。但也就是在这时,九叔突然松开双手,让那盏油灯啪的一声打碎在了地上。田小七就猛地跃起身子,迅速抽出绣春刀,已经在刹那之间朝九叔身后劈了过去。

月光凶猛。赵刻心看见月光冲撞进玖玖归一当铺,然后九叔就那样颓然倒了下去。九叔的背上赫然扎了一把刀,刀子陷得很深,喷涌的血瞬间就将刀柄给淹没。同样的时间里,田小七在自己的绣春刀劈下时,看见的是隐藏在九叔身后的一名黑衣人,正将一把刀子狠狠地送进了九叔的身体。由于担心绣春刀会伤及倒下来的九叔,田小七只能猛然收住刀锋,紧接着又左手推出一掌,重重击打在蒙面黑衣人的脸上。那时候,黑衣人滚出一丈多远,最终被另外一名蒙面的同伴给接走。

田小七来不及再追,他看见九叔身上的血喷涌得异常猛烈,几乎在地上流淌成一条河。九叔笑得很疲倦,靠在赵刻心身上说,你们两个人,真是一块木头。我把油灯推到你眼前,就是为了提醒你,事情已经火烧眉毛,迫在眉睫。事实上,两名蒙面人只是比田小七早到了一步,他们的目标,是当铺里的一个寄存柜。九叔的寄存柜都配了两把铜锁,需要两枚钥匙同时打开,甲匙在顾客手上,乙匙则由他统一保管。

蒙面人闯进时,将带来的甲匙插进对应寄存柜的锁孔,又把刀子横在九叔脖子上,逼他交出另外的乙匙。九叔知道这个寄存柜是赵士真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双方僵持中,田小七和赵刻心正好赶到。现在田小七见到了乙匙,就掉落在九叔砸碎在地上的油灯旁。为了藏好这枚钥匙,九叔之前将它塞进了油灯的底座。田小七将寄存柜打开,里面同样是一个盒子,但是掀开盒子的最底层,他就赫然发现了《神器谱或问》的母本。

田小七抱起九叔,即刻就要奔去医馆,却听见赵刻心说,来不及了。九叔已经流光所有的血,连嘴唇也开始变得惨白。田小七抱着他,感觉他在萧瑟的夜中渐渐冷却。凌晨时分,田小七取回《神器谱或问》的母本,同时也掌握了这场事件中的一个秘密。现在他觉得,赵士真的侍卫山雀,很有可能是倭寇的奸细。山雀被土拔枪枪从床上拖起,像是拎在手上的一只没有睡醒的鸡。土拔枪枪把他扔在田小七跟前,踢了他一脚说,别说我没提醒你,有些事情不讲清楚,我担心你下一次会睡在坟墓里。

山雀只穿了一条短裤衩,看上去如同一只剥开来的糯米粽子。他撇了撇嘴角,一口咬定赵士真的失踪跟他没有关系,自己是清白的。田小七便什么也没说,一直看着他眼睛,看到他心里开始发虚。刚才在当铺,田小七查阅过了九叔的登记簿,《神器谱或问》是在前一天傍晚时分寄存的,上面还有赵士真本人的签字。可是山雀之前却讲,傍晚时分,赵士真一直待在书房。

田小七浅浅地笑了,目光落在山雀明暗不定的脸上。他过了一阵才说、其实说谎很累的,因为你无法说服自己的眼睛。好好想想,我可以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山雀垂头,在心里着实打了一个冷战。视线的余光中,他看见田小七起身、围着他转了半圈,然后慢条斯理地走远。在书房门口,田小七跟土拔枪枪说,我把他交给你,但是你别把人家给吓坏了。土拔枪枪就捶了捶肩膀,对着刘一刀打出一个漫长的哈欠。说那我们一起试试看,争取跟他讲道理。

审讯安排在火器局的试枪房,土拔枪枪给山雀套上一件沉重的铠甲,让他站在靶架前不要乱动。然后他从枪架上挑了一支样子比较威武的火铳,走出几步远,试着瞄准山雀,就要让刘一刀帮他把引爆的火绳给点燃。刘一刀看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山雀,觉得他短裤底下抖来抖去的一双腿,很像一只褪了毛的公鸡。他说枪枪你这样会不会很危险,万一铁弹射穿了铠甲怎么办?土拔枪枪就皱了皱眉头,说谁让他是倭寇的奸细。还说你记不记得那年春天,就在京城的午门,皇上是怎么处决替倭寇卖命的奸细的?

刘一刀想都没想,说凌迟。土拔枪枪于是笑了,夸奖刘一刀记性真好。他走到山雀跟前,蹲下身子用一把短刀戳到他细皮嫩肉的大腿上,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凌迟?要不我来告诉你,凌迟一般来说总共要在身上割几刀。山雀看见寒凉的刀子贴着自己大腿,跟一块冰一样渐渐往上推移,而且刀光一闪一闪,最终在他短裤的位置停下。这时候土拔枪枪深情款款,说山雀你听好了,凌迟也叫千刀万剐,一共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天来割,从早到晚,割遍全身。

说完,土拔枪枪仿佛要亲自演示一番,他仔细削开自己的一小片拇指指甲,然后提着指甲举到山雀眼前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一刀割下来的肉片,都是血淋淋的,而且还跟我这枚指甲一样,又细又薄。不然你想,别说是三天,哪怕只是割一个上午,每次割一两肉,人家犯人早就活生生地痛死了。生不如死,却不允许你死得太快。土拔枪枪说。山雀面如死灰,已经抖成一只漏洞百出的筛子,好像顷刻间就要被那件铠甲给压垮。刘一刀远远地看见,他那条越来越松垮的短裤已经被打湿,并且里头源源不断着淌出一些浑浊的水流。土拔枪枪捏紧鼻子,可能是闻到了空气中的一些尿臊味,但他还是盯着山雀一字一句说,三千多刀,你说皇上这人,也真是够狠的。

山雀的两条腿终于撑不住了,他像一把煮熟的面条,在土拔枪枪面前软不拉叽地跪了下去,连声说我招,我什么都招。我昨天傍晚没在火器局。土拔枪枪不禁笑了,觉得跪下来的山雀一下子比自己矮了许多。他把那片碎指甲扔进山雀的发丛里,抚摸着他脑袋说,看来你还是蛮懂道理。然后他就把门打开,叫了一声田小七说,你可以进来了。

山雀不为人所知的故事,起始于中元节的前一天,跟一只光彩照人的绣花鞋有关。那天山雀去河坊街看戏,是一个外地来杭州的戏班子,演了绍兴人徐文长的《雌木兰》。山雀最喜欢看戏了,他喜欢戏台上那些五光十色的脸,更喜欢五花八门令人心痛的爱情故事。那天早上他去卖鱼桥给赵士真买从舟山运过来的海鲜,走着走着就不小心踩上了一个女子的绣花鞋。女子站在一棵垂头弯腰的柳树下,那双娇小的绣花鞋赏心悦目,鲜艳的鞋头上绣了一对体态丰腴的鲤鱼。

女子收了收脚,望着山雀篮子里刚刚买好的两斤蛏子,说这东西也叫西施舌,味道很鲜美,男人吃了补身子。山雀看见她全身粉嫩,眼睛里藏了很多烟水弥漫的故事,他想蹲下去给她擦鞋,女子却急忙将他挡住,说使不得,相公你擦我鞋我脚上会很痒。说完她垂下眼睑,施施然让出一条道,站在路边轻声细语,说自己是昆腔戏班子的,第一次来杭州,晚上在河坊街搭台。相公要是有兴趣,可以来捧场。

那天山雀很早就去了河坊街,在戏台前找了一个很理想的位子。戏很快就演到了花木兰替父从军的那一段,山雀看见木兰英姿飒爽,站在敌阵中气度非凡地提起一把花枪。花枪耍舞成一朵凶猛绽放的花,把山雀的眼睛都看直了。这时候敌军投出一柄宽刀,山雀看见木兰眼中掠过一丝寒光,却气定神闲着抬腿,照准飞来的刀子一脚就将它踢出。可是刀子飞起时,木兰脚上的鞋子也一同被踢飞了出去。布鞋在空中翻身,一路飞转,最终啪的一声砸落在山雀的半边脸上,像一记清脆的巴掌。

山雀记得这只绣花鞋,鞋头上的那条鲤鱼令他记忆深刻。事实上,扮演雌木兰的的确就是他在卖鱼桥边碰见的女子,而她也就叫鲤鱼。鲤鱼从后台赶来,奔到山雀跟前,样子很慌乱。她将一条跟自己一样粉嫩的丝巾轻轻按压在山雀脸上,说痛吗?山雀闻到一股旷日持久的芳香,他看见鲤鱼茫然不知所措,急得就要掉出一行泪,就隐隐觉得有点心痛。鲤鱼后来带山雀去了自己的屋子。在一条月光毛茸茸的巷子里,山雀走在鲤鱼身后,听见她饱满的呼吸。他感觉脚下的每一步,都被自己走得惊心动魄。

山雀的故事讲到这里,田小七已经猜到了结局,接下去无非是两个人缠绕在一起汗水淋漓。他皱了皱眉说不用再讲了,我知道你是被她的床给收买了。山雀说,那是后来,刚开始也不是这样的。田小七说,鲤鱼的屋子在哪里?也是在河坊街。一家香囊铺前左拐。很好,田小七站起身子说,现在就带我过去。

此刻赵土真就在河坊街附近的一个院子里。这个乱成一团糟的夜晚,他已经先后晕过去了两次。第一次是在自己的书房,他正在赶写《神器谱或问》的子本。那时候女儿赵刻心去找巡抚刘元霖讨债,而侍卫山雀也不在身边。子本差不多写到最后一页,赵士真觉得肚子有点饿,就随手抓了一片红豆沙的定胜糕塞进嘴里,这时候他突然发现窗口钻进两个黑不溜秋的人影。他还没来得及叫喊,匪徒已经朝他嘴上蒙了一块红布,他于是闻到一股异常浓烈的迷魂香。

中了香毒以后,赵士真很快失去知觉,他不知道自己是被装进一只麻袋,继而又捆绑在一名倭寇的背上离开火器局的。翼装的倭寇滑翔在杭州城不设防的夜色中,背着他如同起伏的海浪般颠簸,最终涌进了河坊街的这条巷子。直到醒来,赵士真依旧感觉头很痛,他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宽大的竹凉席上,有人正在房里吹奏一种名叫尺八的乐器,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感觉像水面上飘来飘去的一团晨雾。

然后他看见一个女人的侧影,女人一直坐在那里很安静,现在正在冲泡一碗日本人的抹茶。滚烫的水倒进陶瓷碗中,碧绿的抹茶粉纷纷散开,继而又缓缓聚拢,好像在碗里长出一层厚厚的青苔。赵士真起身,闻见抹茶的清香,脑袋里紧绷的疼痛渐渐消散。此时盘腿坐在席子上的女人优雅着转身,朝他淡淡地笑了笑,说赵总领,用这样的方式带你来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鲁莽?

赵士真觉得女人异常年轻,像一盆蓬勃的水仙。他看见她身边躺着一把修长的剑,剑柄上镌刻了一朵寂寞的樱花,于是说,你不用这种偷鸡摸狗的方式,难道还抬着轿子去火器局里接我?女人再次笑了,翻开到手的《神器谱或问》的子本,说我叫灯盏,一盏油灯的灯盏。我想请你吃茶,也希望能成为你的朋友。赵士真把眼睛闭上,他觉得这人是把自己当成了三岁小孩。他只是有点惋惜,自己就要完稿的《神器谱或问》的子本,现在却落到了这个满嘴谎言的日本女人的手里。

为什么只是子本,灯盏说,我有点好奇,母本在哪里?赵士真依旧闭着眼睛,说你要的母本,全都在我脑子里。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就是灯盏派出两名翼装的倭寇重新赶去火器局,然后不出赵士真所料,他们其中的一人又灰溜溜地回来。在赵士真眼里,灯盏的一张脸渐渐变得灰暗,看上去蛮像一盏枯萎的油灯。

灯盏抚摸着剑柄上的那朵樱花,望向怡然自得的赵士真时,对手下说,搜搜他身上。赵士真笑了,紧接着愣了一下,直到后来他连肠子都悔青了。他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前一天傍晚去九叔的当铺寄存《神器谱或问》的母本时,九叔交给他的那枚寄存柜的甲匙,此刻还被他留在身上。而那把钥匙上面,十分清楚地刻有九叔的当铺号——玖玖归一。

赵士真紧抓着那把钥匙,想把它一口吞进肚里。这时候灯盏的手下挥拳砸了过来,砸得非常狠,让他又一次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时,赵士真听见河坊街里的狗叫声,声音比较沉闷。他整个脑袋昏昏沉沉,好像看见灯盏提着那把剑去开门。屋里的火炉上又有一壶水烧开,翻滚的热气几乎要把盖子给顶翻。

赵士真觉得一切都晚了,因为那把钥匙,赶去当铺的倭寇肯定已经拿到了寄存柜里的母本。他甚至不敢想象,此时的九叔,已经遭遇什么样的劫难。可是事实却出乎他意料,跟随灯盏进屋的倭寇两手空空,满脸的丧气。因为被田小七击中一掌,其中一人的脖子已经被打歪,脸上肿得一塌糊涂,嘴角还在流血。赵士真于是明白,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说明赵刻心已经发现了留在画扇上的大食国的数字,那不仅是没有人能看懂的142857,也是只有他们父女之间才能心领神会的一段遥远的秘密。

赵士真舒了一口气,感觉天色可能就快要亮了。事实上,最近几天,赵士真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可能正面临一场阴谋。首先是他在炼药房里那些推演火药配方的草稿纸,近来好像丢失了不少,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此他问过山雀,山雀却目光闪烁,他认为是赵士真的记忆发生了差错,也或者草稿纸总共就是剩下的这么几张。

赵士真越想越不对劲,他可能会忘记时间,却绝不可能忘记近几天自己一步步演算过来的草稿。然后是昨天傍晚,当赵刻心去找刘元霖讨债时,山雀也心神不定着离开了火器局。赵士真心中格登了一下,即刻决定将床头楠木箱子里的《神器谱或问》母本取出,寄存在九叔的当铺。那时候他还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自己遭遇不测,必须让赵刻心读懂母本的去向信息,所以他就在画扇的角落处,留下了那行只有赵刻心才能参透的数字。

河坊街夜色清凉,北斗星依旧挂在天边。田小七到达山雀指给他看的那家香囊铺,左拐,穿过一条巷子,最后站在院子前的一株鬼箭羽旁。透过鬼箭羽箭翅一样的枝条,他看见鲤鱼的屋里依旧亮着一盏油灯。刘一刀翻身进去,很快就把门打开。不出田小七所料,整个屋子是空的。竹凉席上摆了一个长条形的茶几,茶几上一碗抹茶,茶刚喝了一半,还留有余温。

刘一刀把刀架在山雀脖子上,问他是不是又要花样。田小七说,他没有撒谎,我们找对了地方。说完,田小七捡起茶几上一枚书签,书签上有两行蚂蚁一样的文字。他把书签交到赵刻心手里,说如果没有猜错,这是你爹用过的。可惜我们晚了一步。赵刻心的确认得这枚书签,那年在京城鸿胪寺,噜密国使臣杂思麻曾经送给她父亲一套十二生肖的书签,上面全是蚂蚁一样的噜密国文字。她还记得,父亲在赶写《神器谱或问》的子本时,为了分隔章节,用的就是这枚属相为巳蛇的书签。

田小七推开一扇门,走进去看见一铺整洁的床,以及摆在床头的一双绣花鞋。他用一只手指挑起绣花鞋,果然在鞋头处发现一条丝绣的鱼。山雀站在门口,在那阵无比熟悉的暗香里,他忍不住瑟瑟发抖,不敢再往前踏进一步。那天鲤鱼把他带进屋子,继而又把他带到床上。鲤鱼细细地吹了一口山雀被鞋子砸伤的脸,说你在想什么?山雀颤抖着说我想回去。鲤鱼就笑了,说别怕。然后她慢慢解开自己的衣裳,直到把自己脱光。

山雀出了很多汗,他看见鲤鱼像一条全身光滑的鱼,渐渐向自己游了过来。他有点胆战心惊,听见鲤鱼带领自己一步步往前时呼吸声断断续续。鲤鱼说你知道吗,我今天是第一次演《雌木兰》。却把自己演到了床上。山雀从此喜欢上了鲤鱼的身子,也更加喜欢鲤鱼的床。直到有一天夜里,他把鲤鱼压在身下时,门被推开了。在鲤鱼持续的呻吟声中,山雀看见一个走到床头的男人,以及男人手中的一把斧头。男人说,滚下来。

那天山雀的裤裆前一直摆着那把斧头。他战战兢兢,答应从此开始提供火器局的情报,包括偷出赵土真演算用的草稿纸。直到有一天,鲤鱼跟山雀说这些还不够,我家的男人想要《神器谱或问》。也想带走赵士真,带他去日本。山雀说不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鲤鱼就说我已经洗过澡了,你可以在我身上慢慢想。于是就在昨天傍晚,当赵刻心离开火器局时,山雀便很及时地过来向鲤鱼报信,告诉她可以动手了。他已经作好准备,事发时,找到一个恰当的时间点,把自己挂到房梁上。

田小七后来在屋子里发现了一些日本清酒,他试着尝了一口,觉得酒太淡,好像有竹叶的味道。赵刻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是过来慢慢喝酒的,还是过来找我爹的?田小七不说话,他在想,凭刚才那双绣花鞋的尺寸,鲤鱼应该跟赵刻心差不多身高。而这人能在戏台上踢出鞋子正好砸在山雀的脸上,这种脚法也有点不一般。

这时候的土拔枪枪在院子里伸了一个懒腰,问刘一刀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觉了。赵刻心看都没看他,说没人让你过来。土拔枪枪就凉飕飕地笑了一下,说有道理,你爹又不是我爹,我凭什么要这么卖力。说完他一脚踢开院门,一个人气哼哼地走去了河坊街。田小七后来离开鲤鱼的屋子,再次站在那丛样子多少有点诡异的鬼箭羽前。他仿佛爱上了这丛植物,在考虑了片刻后,终于让目光离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然后十分认真地对赵刻心讲,不用担心。

赵刻心说,我爹不是你爹,你当然不用担心。田小七摇了摇头,十分仔细地望向天边的北斗七星。他想既然城门已经封锁,那些蝙蝠一样的翼装倭寇,就是再借他两双翅膀,也难以飞出这座铁桶一样的城市。这样想着,他就欣慰地笑了,继续对赵刻心认真地讲,你父亲还在城里,我会把他交还给你。如果让时间倒退半个时辰,让田小七回到堕落街上,他或许能遇见吴越酒楼老板娘的相好余船海,正驾着一辆马车在前往钱塘江的路上。

余船海是台州人,来杭州已经很多年。他开了一家名为“红盖头”的喜庆坊,专门替人操办类似于婚庆、纳妾、寿宴、上梁等各式各样的喜庆事宜。余船海经常问人家,你这个月要不要娶老婆,我们刚设计了一款样子很别致的请柬。红盖头喜庆坊的花轿你是知道的,整个杭州城最豪华,里头铺的是柔软的波斯地毯,踩上去跟踩着一朵云一样。不过就是有个缺点,租金不贵。你的店铺要是下个月开张,我免费送你两个花篮。请客的酒楼我来帮你选,酒水菜品包你满意,每桌还送两份点心。不过最为关键的一点,我们库房里有你从来都没见过的烟花,升上天空后能照亮整个杭州城,保你这辈子吉人天相生意兴隆时来运转。

余船海最近做了一桩大买卖,重新修建好的六和塔的落成庆典,浙江巡抚刘元霖已经答应全程交给他来操办。刘元霖说能多喜庆就多喜庆,姓余的你尽量搞得气派一点。他豪气地说,他妈的我整头牛都买下了,傻瓜才在搓牛绳这件事情上省钱。月光一片皎洁。余船海驾着马车走在堕落街上。他这天夜里是要去钱塘江对面的萧山,准备运回一批当地最好的爆竹和烟花。他昨天已经算过,整场六和塔的庆典,按照他给刘元霖的报价,刨去所有的成本,自己应该能赚回银子将近二百两。但是离开堕落街没多远,余船海的马车就走得歪歪扭扭,还时常是跑一阵又停一阵。因为此时他并没有在赶车,他已经躲进了车厢里。

车厢里除了余船海,还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她就是吴越酒楼的陪酒女十八妹。离开酒楼前,余船海把他心爱的鸽子交给十八妹,让她帮忙喂它一把豆子。十八妹却扯开胸前的衣裳,盯着余船海把鸽子塞进了怀里。她说哪里有你的鸽子,不信你摸摸看,你把手伸进来摸。余船海就笑了,说你还是这么风骚。他把十八妹推到一棵桂花树底,使劲压着她身子,却听见十八妹怀里的鸽子连着咕咕叫了两声,似乎有点不解风情。十八妹说,听见没,你的鸽子好像在咬我。它真的在咬我。

十八妹娇喘连连,余船海于是干脆把她拦腰抱起,直接塞进了马车的车厢。在盖上帘子之前,他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跟十八妹说你等着。现在余船海兴致勃勃着爬进车厢,看见里头漏进一点点淡淡的月光。月光趴在十八妹身上,让她一览无余的身子,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明亮。余船海开始抚摸她,抚摸得热烈而且悠长。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余船海突然听见马惊叫了一声,他抬头,就在车子猛然停住时,不禁抱着十八妹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

拦下马车的是几名守戍军的兵勇,提着刀子样子非常严肃。余船海从帘布后面钻出脑袋,试着打出一个哈欠,跳下车厢时提了提裤子讲,去萧山的,过去给巡抚刘元霖办事。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怎么睡得迷迷糊糊。领头的兵勇根本懒得理他,哗的一声掀开布帘时,刀子已经无比迅速地扎了过去。余船海听见十八妹的另一种呻吟,声音痛苦而且虚空。然后兵勇的刀子抽出,带出一团滚烫的血。余船海彻底蒙了,感觉这个夜晚非常不真实,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接下去肯定还会发生什么,余船海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看见身边一棵茂盛的蜈蚣柳上,果然跳出一个蒙面的女子。女子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好像只是枝头掉落下了一串软绵绵的柳坠子。她把面罩揭下,对着余船海轻轻叫了一声,乌贼,果然是你。余船海愣了一下。这么多年,他几乎都快忘记了眼前的这张脸。他说灯盏小姐,你什么时候来的杭州?在把面罩重新戴上之前,灯盏吹出一声口哨,余船海于是看见另外一名伪装成守戍军兵勇的男人从蜈蚣柳上落下。

男人的背上捆扎着一只结实的麻袋,在同伴替他掀开车厢布帘的时候,他已经将麻袋解下,然后迅速就将它扔进了车厢内。去哪里?灯盏说。去萧山。余船海说。灯盏想了想,说也行,那你就负责把这只麻袋送去萧山,在那里等我的消息。灯盏就是鲤鱼。在田小七赶到河坊街之前,她已经将赵士真重新装进麻袋,提前离开了那间屋子。她刚才走了两道城门,发现出城的通道都已经是戒备森严。

在赵士真的记忆里,那天他被扔进余船海的车厢时,有人替他解开扎紧的麻袋口,他于是可以稍微顺畅地呼吸。马车开始慢悠悠地跑动,他还是感觉有点闷,因为嘴里被塞进了一团布,而且一双手脚也被捆绑得很扎实。蜷缩在麻袋中,赵士真勉强露出半个脑袋,感觉像落雨天藏在鸟巢中的一只鸟。他不知道接下去会被送去哪里,总之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已经表明,自己不可能再回去火器局。随它去吧,赵士真想,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个球。

车子不停地摇晃,晃得赵士真一阵头晕,他又似乎闻见一股血腥味,就在车厢里升腾,跟火器局里被雨淋过的锈铁管的气息一样。他目光搜索了一下,最终发现车厢的另外一个角落,竟然还躺着一具赤条条的女人的尸体。他在嘴里骂了一句,这帮混蛋。车厢外,余船海在不紧不慢地赶车,刚才灯盏给他安排了两名助手,一个叫黄山鱼,一个叫扇贝。两人现在一声不吭,只是望着暗沉的夜色,好像生怕街边会闯出一队真正的守戍军兵勇。

余船海已经想过,车厢里的麻袋肯定跟刚才买下金彩酒楼的那人有关。那人一下子给出了一千两银票,全是崭新的,看样子是刚从京城过来,所以跟甘左严很熟,对他好得跟亲爹似的,还把买下来的酒楼送给他开什么欢乐坊。想起了甘左严,余船海有点纳闷,这个男人每天把自己喝成一个醉鬼,有次躺在街边被几个杭州人像踢死猪一样踢来踢去,甚至还往他头上撒尿。可是那次甘左严愣是连眼睛也没睁开过一次,只是死死地抱住一个骨灰罐子。

那天余船海实在看不下去了,跟杭州人说你们几个够了,要是把他给踢死,小心他以后化成冤魂缠上你。车子来到钱塘江边,余船海闻见阵阵江风,裹挟着经久不散的泥沙味。江面上月光一片浑浊,让他想起台州府也有这么一条江,叫灵江。来杭州之前,余船海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住在台州临海的紫阳街。临海城靠海,他跟人说那里有鱼有船也有海,所以他才叫余船海。他讲临海巾山上的长城,是当年他父亲跟随戚继光一起建成的,那些厚重的石砖一块一块搬到巾山上,又一截一截地垒起城墙。

他还说父亲抗倭的时候把倭寇带进密不透风的瓮城,然后弓箭就像雨点一般射落,杀得那些倭寇人仰马翻。金彩就听得很入迷,眼睛一闪一闪的,说怪不得你这么结棍,跟一匹种马似的。陈留下却从来不相信。陈留下说姓余的,你一个台州佬连吹个牛皮都要跑到杭州这么远的路。你在床上跑马我信,跑得金彩气喘吁吁。但是吹牛皮你就省省吧。还说什么杀倭寇,我觉得倭寇差不多就是你亲戚。现在余船海把车厢打开,让黄山鱼和扇贝抬出十八妹的尸体。两人给尸体绑了一块石头,直接扔去了江里。

江水转出一个漩涡,余船海看见赤条条的十八妹很快就沉了下去,很像一条被淹死的鱼。他在心里说,十八妹这个女人其实很迷人的,当真可惜。黄山鱼和扇贝又抬出麻袋里的赵士真,余船海一看,就知道这个瞪着眼睛的老头子是谁。陈留下曾经很多次唉声叹气,抱怨说火器局总领赵士真一定要招他为女婿。陈留下眼睛转来转去,说我这个岳父很多时候你都搞不懂,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说我陈留下究竟优秀在哪里?

余船海的船行走在江面上,划开一道水波。天光快要放亮了,晨光是从江水的下游方向渐渐蔓延过来。余船海的心思也渐渐放亮,前面就是萧山,他想,上岸以后,该把赵士真藏在哪里?钱塘火器局的总领丢了,这么大一件事情,巡抚刘元霖肯定会急得像热锅上的一只蚂蚁,此刻整座杭州城或许已经被翻遍。也就是在这时,江面上突然冲出一艘船,切开水流急速向余船海的船靠近。那艘船上有人举着火把,勒令对面的船赶紧停下。火光把江水映照成一片通红。余船海仔细去听,怎么都觉得那个叫喊的声音很像是甘左严。

船越来越近,余船海也终于看清,那人的确就是甘左严。他想真是见了鬼了,甘左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甘左严举着火把目光阴冷,船在摇晃,他的脚底却踩得很稳。在他身后,还站着一队严阵以待的守戍军。黄山鱼说,怎么办?说完就要拔刀。余船海目光收紧,说把刀扔了。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正在麻袋中拼命挣扎的赵士真,就踩着船板一路走去,然后想都没想,抬腿就是一脚,将他连人带麻袋直接给踢进了江里。黄山鱼看见赵士真努力伸长脖子,整个脑袋在江水中晃荡了一下,随即就被江水给收了进去。

晨雾收起的时候,杭州城转眼就进入了又一个清晨。最早开始忙碌起来的,除了那些挑担卖菜的,就是街市上的早点铺。早点铺摊主引燃一片松木发烛,一双手紧紧护卫着塞进炉口,然后破扇子一扇,火苗就像是醒过来一般,很快让炉子上升腾起浓浓的烟雾。用不了多久,街市上就飘荡开了豆浆、烧饼、肉包、葱包烩以及阳春面的气息。

此刻田小七正赶在去刘元霖府中的路上,给他带路的是赵刻心和丧尽天良的陈留下。陈留下不敢走在赵刻心前面,哪怕只是偷看她一眼。他不会忘记,那年自己从火器局偷了火药去钱塘江里炸鱼,结果被赵刻心撞见,赵刻心就整整追了他半天。赵刻心那天嘴里喊的是,我要把你的皮剥下来做刀鞘。刘元霖一夜没睡,他是昨天半夜里从薛武林那里听说了赵士真被倭寇劫走的事情,那时候他感觉双腿发软,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跟连续发生的孩童失踪案相比,赵士真被劫一事不知道要严重多少倍。

看见田小七的时候,刘元霖只说了一句,你得帮我。无论如何都要帮我。田小七说,巡抚大人讲错了,我是在帮我自己。保护赵士真,是皇上亲口交代我的。刘元霖深深地看着田小七,目不转睛,很久以后才说,年轻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田小七希望刘元霖即刻开始排查,找出目前杭州城里所有的戏班子,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来的。他想知道这些戏班子最近都在哪里搭台,演出了什么剧目,整个班子登记在册的总共有多少人,吃住分别在哪里。如果可能,最好他能亲自见到每一个戏班子的所有成员。

田小七最后说,尤其是女的。你去找薛武林,刘元霖说我现在一点脑子也没有,你刚才讲了那么多,我生怕会漏了一句。他想了想又站起身子说,你确定赵土真还在城里吗?这事情你别跟我开玩笑。田小七沉默了一阵,说,你应该跟我一起相信这一点。刘元霖的目光一下子便有点潮湿,他把眼睛闭上,等到情绪稍微平复以后才转头望向窗外说,赵士真一根头发也不能少。你就是把杭州城给挖开,也必须把他给我找回来。

话讲到这里,刘元霖不禁又有点伤感。他想起自己心爱的蟋蟀乐乐,就是赵士真送给他的礼物。那次赵士真研制成一种七彩的信号弹,他让陈留下试着发射一枚。陈留下抬手,信号弹瞬间在头顶炸开,而火器局的墙角里,那时候却突然跳出一只异常俊美的红头蟋蟀。红头蟋蟀仰望七彩的夜空,兴奋着一连鸣叫了四声。赵土真于是猛地扑了过去,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一双手将那只宝贝蟋蟀死死地盖住,嘴里说陈留下,快过来帮我。

蟋蟀后来送到刘元霖府上,刘元霖笑成了一朵浪花,当即表示要把城南豆腐巷里一处废弃的守戍军营房送给赵士真当作火器局的弹药库。刘元霖说姓赵的,他妈的这么多年你就今天对我最好,不过你那些七七八八的火药,以后可别把我的豆腐巷炸成了一堆豆腐泥。赵士真那时候喜出望外,他讲开什么玩笑,我又没有吃错药。后来刘元霖给田小七倒了一杯酒,他说你是不是第一次来杭州?我突然觉得,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你。田小七笑了,说看来巡抚大人的记性不错。

事实上,田小七和刘元霖的确曾经见过一面,就在两年前的京城西郊,一场浩大的阅兵礼上。那次阅兵礼,有一队假冒的日本议和使团,试图浑水摸鱼刺杀观礼台上的万历皇帝,结果田小七带着几个兄弟以及甘左严他们,把一伙倭寇杀得尸横遍地,片甲不留。田小七再次回想了一下,说那次阅兵礼,巡抚是不是坐在第三排?刘元霖讲不对。他说浙江在我大明朝的位子向来比较靠前,我怎么也应该是在第二排。然后他眉头渐渐松开,有点喜悦地说,你有没有记得那次阅兵礼,皇上曾经带过去一只斗鸡?你知道吗,那天斗鸡冲天飞起时,掉落下一片色彩纷呈的羽毛。羽毛飘来飘去的,最终落在坐我旁边的山西巡抚魏允贞的鼻梁上。

想到了魏允贞的鼻梁,刘元霖终于扑哧一声笑了。他抽了抽鼻子,好像依旧闻见许多年前的那片鸡毛上,有一股非常新鲜的腥臊味。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说,可是光阴如箭,一转眼我今年都四十六了。我这么一大早给你倒酒,其实只是想找个人聊天,你知道的,我刚才心里真的很乱。田小七说,巡抚大人放心,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把赵士真给找回来。

两天以后就是中秋节。刘元霖又一次盯着田小七,又望向一直站在门外院子里的赵刻心。他好像有点不敢相信田小七刚才讲的那一句,说听人讲你曾经是军人,那么应该知道军中无戏言吧。田小七就把端起的酒放下,说锦衣卫也是军人。其实你和我一样,一辈子都是皇上的军人。刘元霖正要再次倒酒时,田小七却猛然看见院子外的空中,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冉冉升起,就在仁和县西北边的方向。刘元霖抬头看着信号弹,说什么情况?

是我兄弟唐胭脂。田小七说完,来不及跟刘元霖解释,即刻就冲了出去。唐胭脂要到许多天后才知道,这天他一直跟踪的男人,杭州人叫他剃刀金。按照田小七的吩咐,唐胭脂前一天夜里离开火器局围墙外的那片菜地时,一直紧追着两名蒙面的倭寇。他没有追得太紧,只是咬住目标,适当拉开距离,为的是要看清,他们最终去了哪里。他想,找不到赵士真的藏身之地,哪怕是抓了一百个倭寇也没用。

唐胭脂追到河坊街路口、看见两名倭寇从房顶飘下时,其中一人不小心掉落了面罩。然后两人好像是商量了一阵,就分成两条不同的路线离开。唐胭脂决定跟上那个面罩已经掉落的倭寇,也就是剃刀金。所以他那时候没有进入河坊街,也错过了鲤鱼或者说灯盏,当然也就跟赵士真失之交臂。他后来跟踪剃刀金一路往南,经过了很多个巷子,拐了个弯又开始往西。可是在一个山坡上,唐胭脂却跟丢了剃刀金,怎么也没见到他的人影。直到这一天清晨,他在之前跟丢的地方,又再次见到了从山坡上下来的鬼鬼崇祟的剃刀金。

剃刀金显然对杭州很熟,他七拐八拐速度很快,最终让唐胭脂见到了离运河不远的香积寺。香积寺里香火缭绕,寺庙北边刚刚搭建了一个露天舞台,有个戏班子显然就要开始演出。后台的暖场鼓声在不经意间响起,将要上演的剧目是徐文长《四声猿》里的《女状元》。唐胭脂看见四面八方的人群朝舞台前聚集,而剃刀金也就是在这时低头钻进了舞台后边的一个院子,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忙着化装的戏子以及戏班里一些跑腿和打杂的。

唐胭脂慢悠悠着晃荡了进去,看上去像一个十足的戏迷。可是他没走几步,就发现剃刀金不见了,然后身后的门板哐当一声合上。唐胭脂低头笑了一下,没有即刻转身,他只是感觉,此刻正有一帮人向自己逼近。果然,朝唐胭脂围拢过来的,是整整一排宽阔的刀子,而剃刀金就站在那排刀子的中间。剃刀金眯着眼睛,好像要将目光中的唐胭脂给压扁。他说这位兄弟长得真是俏丽,不用化装都可以上台演女旦。可是你刚才跟了我整整五里地。

唐胭脂还是浅浅地笑了,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此时院子外的戏台上,催场的鼓乐声听起来更加急促,又突然增加进一支喜悦的笛子。唐胭脂竖起耳朵,仔细去听万般雀跃的竹笛,感觉声音就要飞到九霄云外。然后他眨了眨眼睛望向剃刀金,似乎情意绵绵地说,你的眼神怎么这么差劲,其实我已经跟了你两天。刀阵迅速涌来,唐胭脂提起身子跃出包围圈,又抬手笔直朝空中发射出一枚红色的信号弹。信号弹一直升腾,仿佛很快就要追赶上缭绕在云层中的那片竹笛音,并且有盖过它们的势头。

田小七赶到香积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戏台后面仓惶逃窜出的剃刀金。那天京杭运河上有一条刚刚靠岸的客船,载了很多北方过来的僧人和居士,他们来杭州的第一站,就是去香积寺敬香。带队的洛阳白马寺住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看见剃刀金猛然跃上屋顶,慌慌张张一副急着逃命的样子。剃刀金步伐很乱,一下子踩破好几枚瓦片,瓦片从房檐上掉落,继而又砸碎在住持的脚边。住持双手合十,望着剃刀金连滚带爬的背影,轻声讲了一句,罪过。

田小七随即也上了屋顶。他手持绣春刀飞檐走壁,每一个步点都落得很轻,像是被脚下连绵起伏的瓦片给轻轻弹起。白马寺住持被这一幕吸引住了,他抬头目送田小七的身影在视线中飘远,惊叹杭州的天空为何如此蔚蓝,就连吸进嘴里的桂花香也是甜的。剃刀金目光苍茫,奔跑中横下一条心跃起,跨过屋与屋之间宽阔的距离,等到身子落下时,已经踩在了仁济粮仓的屋顶。他喘息了片刻,感觉心跳很快,嘴巴也很渴。此时他不由自主回头,晃了晃脑袋,看见田小七追赶过来的模样起初差不多是一只冲刺的大雁,但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就很快看清田小七的那张脸。那张脸英气逼人,眼中似乎射出一道电。

剃刀金想,就凭自己的身手和速度,看来根本无法逃脱这一场追逐。他于是抖了抖袖子,从里头抓出一把十分顺手的刮胡刀。刮胡刀在裤腿上擦了擦,就在田小七再次凌空跃起时,刀子便朝他准确地甩了出去。田小七看见一道刺眼的光,在蔚蓝的天空下拉出银白色的线,如同一条狰狞的蛇,笔直朝自己飞来。他提起绣春刀横挡在身前,然后看准白光的方向正要向它狠狠砸去时,却听见身后砰的一声炸响,然后一枚铁弹迅速飞过他身边,只是叮的一声,就正好迎面击中剃刀金的那把刮胡刀。四射的火星溅开,被撞飞的刀子在空中垂头坠落,这时候又一枚铁弹朝剃刀金追赶了过去,不带半点犹豫,即刻就射穿他肩膀。

田小七回头,看见站在身后的正是赵刻心。赵刻心笔直站立在屋顶,目光平静。风吹在她身上,吹得很慢,好像围绕着她不愿意离去。她收起那把能够三连发的掣电铳,此时枪口依旧隐隐冒出一股细小的硝烟。中弹的剃刀金当即从仁济粮仓的屋顶上滚落,和另外一堆瓦片一起,砸落在晒场上的一堆稻谷里。锋芒毕露的稻谷密密麻麻,盖住剃刀金的眼睛,也扎进他血淋淋的伤口。他实在是跑不动了,也没有心思继续再跑了。他躺在地上,看见阳光细碎而且刺眼,还跟运河水一样不停地摇晃。

田小七和赵刻心落下,一步步朝剃刀金逼近。路上田小七讲,跑得蛮快,我还以为你长了一对翅膀。剃刀金冷冷地笑了,笑得龇牙咧嘴。他吐出一些钻进嘴里的谷粒,嘴角挂着乱七八糟的口水,这才扭头望向田小七说,做人不要太得意。田小七把绣春刀轻轻抱在胸前、好像抱得很缠绵,说站起来,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剃刀金勉强撑着身子,眼看着就要慢慢站起时,却猛然抽出藏在怀里的一把短刀。田小七无可奈何地笑了,他跨出一步挡在赵刻心身前,继而盯着摇摇晃晃的剃刀金说,你真是死心眼。

剃刀金双手握刀,刀尖在摇摆。可是没有人会想到,此时他却一下子转过刀口,照准自己的肚皮,十分凶狠地扎了进去。他笑得有点邪恶,说我提醒过你,做人不能太得意。说完,又按住刀柄往肚皮中猛地推进了一寸,紧接着使劲一绞,又往外一拉,让田小七清楚地看见,他从割开的肚皮里牵扯出来的,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油光发亮的肠子。田小七叹了一口气,把视线缓缓移开,他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但他心里明白。此时抓在剃刀金手里的,也是一把锋利的黄泉钩。黄泉钩弯月形状的钢钩,很适合剃刀金这种方式的剖腹自残。

土拔枪枪跟刘一刀赶到香积寺时,比田小七晚了一步。两人冲进戏台后的那个院子,看见唐胭脂正靠在一条石凳上、身上和脚下都是血,手里还抓了一把没有甩出去的绣花针。土拔枪枪说唐胭脂你不要吓我,你到底有没有死?唐胭脂靠在石凳前一动不动,只有手里的绣花针在闪亮。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两个秀丽的酒窝。

陈留下来得最晚。离开刘元霖的府中,陈留下一路奔跑得气喘吁吁,而且还差点跑错了方向。在香积寺附近,陈留下碰见一群花脸的戏子,脸上涂了半边油彩,正纷纷卷起脱下来的戏服。陈留下拦下其中一人,扣住他脖子说,还想逃?那人却妩媚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然后轻轻甩了甩戏服宽大的水袖,让陈留下闻见一股莫名其妙的香味,随即眼前就变成一片色彩斑斓的模糊。

陈留下抱着一颗脑袋跌跌撞撞,很久以后才看清远处有一个空空荡荡的戏台,戏台里头鼓乐声一直在响,但戏台前的看客却都一个个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他使劲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虽然咬出许多血,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痛。后来田小七和赵刻心赶来,两人直接冲去后台,哗的一声就把厚重的帘布给掀开。帘布后面光线很暗、却一个人影也没有,正在敲锣打鼓的,原来是几只手脚忙碌的猴子。陈留下站在田小七身后,听见喧闹的鼓乐声突然停了下来。其中一只猴子愣在那里,目光很迷茫,扔下打鼓棒时,又急忙伸手抓了抓毛茸茸的耳朵。

薛武林在中午时分给出了答案,那个神秘消失的戏班子叫巾山社。他们是在中元节的前两天来的杭州,当时是从候潮门入城,登记时出具的路引条来自台州府。许多喜欢看戏的百姓也证实,巾山社最近一直在杭州搭台,戏演得不错,有几分功底,特别是武戏。去香积寺之前,他们的确在河坊街唱过戏,也演过两场山雀所说的《雌木兰》。

得知消息后,台州知府急急赶到刘元霖府上,整个人像是淋过了一场霜。在送给刘元霖那座金子打造的袖珍六和塔后,他就等着观看潮水参加庆典。而对于这个所谓的巾山社,他实在讲不出一丁点有用的信息。更加奇怪的是,香积寺方圆几里范围内,守戍军总旗官伍佰带人寻访了许多市民和店铺,却没人能讲清这个戏班子的最终去向:田小七也再次去了河坊街鲤鱼的家中,还有堕落街33号,结果也没发现任何线索。

唐胭脂曾经醒过来一次,他跟刘一刀和土拔枪枪讲,香积寺就那么一点路,你们两个的脚下是不是踩了一只乌龟,怎么会那么慢?这回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们会伤心一辈子。土拔枪枪不想听唐胭脂啰里吧嗦,跟一个女人一样,他只是觉得唐胭脂的那片绣花牡丹真是可惜。他之前让唐胭脂把牡丹送给自己,唐胭脂说了两个字,做梦。可是现在绣花片已经沾上唐胭脂的一团血,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两朵红牡丹。他摇头埋怨道,胭脂你现在后悔了吧,却发现唐胭脂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再次晕厥了过去。

根据唐胭脂刚才醒过来时的回忆,剃刀金之前消失的那片山坡是在西湖的南边,山中有座寺庙,对面有座塔。薛武林判断那是南屏山,唐胭脂所讲的应该是山上的净慈寺和雷峰塔。伍佰牵出军营里的川东猎犬赛虎和赛豹,两只训练有素的猎犬露出牙齿耷拉着殷红的舌头,把土拔枪枪着实吓了一跳,田小七让猎犬在剃刀金的尸体前闻了一阵,随即松开铁链子,在傍晚到来之前,猎犬带他们赶去了南屏山。

薛武林带人在城中搜寻。一路上,想到失踪的赵士真以及那些孩子,还有神秘兮兮的巾山社,薛武林就忍不住眉头紧锁。一行人查过了百井坊以及祥符桥一带,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庆春门和艮山门。城门前,薛武林对值守的手下训了一番话,要他们打起精神,一旦有什么闪失,那两天以后的中秋节,就别一门心思想着回家了。手下也不怎么把薛武林当千户官,问他那到时候去哪里吃月饼。薛武林就抬头说,你们可以去吃天上的月亮。

薛武林紧接着又去了官巷口。官巷口位于钱塘和仁和两县的交界处,在杭州人的记忆里,这一带向来是钱塘不管,仁和不收。之所以叫官巷,是因为南宋时的中央文武百官按照官衔高低,在这里由南到北居住。现在官巷口成了繁华的集市,尤其是这里的花市,什么奇花异草都有,红红绿绿的,让许多有钱人趋之若鹜,过来买走整车整车的鲜花和绿植。

薛武林去官巷口,目的是元宝街上的德寿宫,那边的聚远楼里,有一家开在地下的赌馆。德寿宫最早是南宋奸相秦桧的宅邸,里头有灵芝殿、小西湖,以及万寿山。这天薛武林从后门进去,大老远就听见小西湖边的柳树上,几只不睡觉的知了一个劲地聒噪,吵得他心烦。他一脚把门踢开,手下的兵勇当即涌了进去,里头果然是乌烟瘴气,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

薛武林喊了一声,都别动,识相的给我蹲下。赌馆于是跟收闸的洪水一样,渐渐安静了下来。站在几十双眼睛的中间,薛武林一言不发,他掀翻一张赌桌,又跟手下甩了甩头,一场搜索便即刻展开了。这时候在赌馆西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个汗流浃背的男人从烧烤架旁站起。烧烤架里炭火很旺,他原本正在烤知了,烤得整个赌馆香味扑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是炒菜炒得很好的夜宵馆。

男人名叫郑翘八,据说前段时间刚刚盘下这家赌馆,他抓了一把竹签,竹签上扎着一排金黄的烤知了。他咬住一枚里嫩外焦的知了,竹签往右手边一拉,就把那枚知了吞进了嘴里。然后他嚼着香喷喷的知了说,薛大人今天怎么有空,是不是闻到了我的烤知了?薛武林说,蹲下!郑翘八好像没有听见这一句,他从牙缝中抓出一条纤细的知了腿,奇怪它怎么没有烤透。又把知了腿随手涂在墙上,这才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着说,这是什么样的朝代,难道连赌钱也犯法吗?薛大人你是不是在演戏?

薛武林横起的刀口即刻就摆在了郑翘八的眼珠子前。他讲,听清楚了,在这个城市,敢跟我顶嘴,就是犯法。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扔进大牢,让你爹明天带了棺材过去给你收尸!郑翘八站在原地,闪了闪眉头,他的眉头上有一颗暗红的痣。这时候有个传令兵跑来,凑到薛武林耳边私语了几句,薛武林于是知道,城里刚刚又飞过一群黑压压的蝙蝠。蝙蝠这次是出现在钱塘县的十五奎巷,当场又卷走了一名男孩。

郑翘八再次笑了。他笑呵呵地讲,薛大人既然这么威风,有本事就让杭州城消停一下,少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案子。薛武林于是一刀削了过去,刀子削过郑翘八的耳边,削断了他的几根头发。薛武林说,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小心一点!不然下次削下来的,就是你的脑袋。郑翘八说,薛大人,我感觉你心里很乱。

深夜子时,狮子街附近的香榧客栈,田小七一个人站在天井里,看见头顶月朗星稀。之前对南屏山的搜索没有进展,两只川东猎犬最终望着夕阳消失的方向,眼里雾蒙蒙的,垂下头仿佛在深深地自责。田小七提起身子跃上客栈屋顶,声音很轻。他抱着绣春刀,在几枚幽凉的瓦片上坐下,依稀听见客房里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两人的鼾声,也看见八月十三日的最后一点时光,好像天边的流星一般,就那样在眼前一下子划了过去。

来到杭州已经两天。田小七躺在瓦片上,头枕着绣春刀,心里慢慢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无恙姑娘。夜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吹拂起,吹动一株瓦楞草,戳在他脸上,感觉很痒。他看着陪伴自己的瓦楞草,在心里讲,无恙,别来无恙?


第三节、万历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四日  晴

余船海已经从萧山回来。他买来的爆竹和烟花整整装满了一船,上岸后,叫来的三辆马车来回跑了四趟,身上大汗淋漓。此刻他躺进一个滚圆的木桶,一边泡澡一边喝酒。木桶里升腾起白茫茫的水雾,让他想起刚刚走过一遍的钱塘江,昨天如果不是及时把赵士真踢进江里,面对甘左严和那些守戍军,他都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有惊无险,余船海这么细细地想着,并不知道金彩此时正像一只心怀鬼胎的猫,已经静悄悄地出现在他身后。在用一条湿答答的澡巾将余船海眼睛蒙住之前,金彩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让每一寸肌肤都在水雾蒙蒙的烛光里光滑地呈现。她像春天里走来的一丛喝饱了水的绿藤,慢慢缠上余船海的脖子,并且十分妖娆地往前生长。此刻她用两片嘴唇攀爬上余船海的耳朵,声音黏糊糊的,说,累不累?

余船海把眼睛闭上,也不想把那条澡巾给掀开。他想体验一回梦乡般的缥缈,却听见金彩的呼吸,类似于夜里涨潮的浪。与此同时,金彩的手指在他身上游走,走得也如同一只步履轻巧的猫,自从出发以后就一步步往下,好像是看准了目标蓄谋已久。这时候余船海觉得该让金彩暂时停下,就突然按住她手腕,声音从喉咙底下传出,说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有。金彩扭了扭腰,幅度不大不小,说你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许许多多。什么事情?你走了以后,人家一直在不停地想你。金彩喘息,声音断断续续,她讲人家想你,从清晨想到黄昏。一直想到,身上都长出了一片草。

余船海慢慢地笑了,笑得有点浑浊。他转身,迫不及待着将金彩抱起,十分潦草地将她扔进了脚下的澡桶里。澡桶溅出水花,余船海已经将金彩按在身下,他还取来木桶边一根燃烧的蜡烛,握在手里。蜡烛很粗,火苗下积存了很多红色的蜡烛油。余船海重新喝了一口酒,这才把红蜡烛稍稍倾斜,好让几滴滚烫的烛油在空中突然坠落,以无比迅猛的姿态,摧枯拉朽般,毫不犹豫地扑向金彩的身子。

金彩颤栗了一下。在那次深深钻入心扉的疼痛里,她呻吟了一声,却感觉余船海已经猛然苏醒,声音即刻变成一条抽打的鞭子,好像是在叫她金彩,也或者是赞叹了一声精彩。金彩的听觉开始模糊,一双眼蒙蒙眬眬,似乎被余船海带进一处水雾迷蒙的芦苇丛中。芦苇丛里,她看见田小七买她酒楼时的一千两银票在风中飞舞,就觉得眼前的世界的确是一片银光闪闪的精彩。

很久以后,余船海终于累了。他仰头,把自己摊开,一双手垂挂在滚圆的木桶边。他喘了一口气,说你明天去给我买一对熊掌。金彩站在澡桶外,在一截一截地擦身子。很多水珠从她身上掉落,她讲既然有了那么多银子,我宁愿把整头熊给你买下,我让你在冬天里裹上一层厚厚的熊皮。余船海变得沉默,眯着眼睛望向窗口,窗口有一群正在熟睡中的鸽子。他养了许多鸽子,就像他跟金彩一夜之间生下来的一群孩子。

在金彩离开之前,余船海已经在渐渐冷却的澡桶里想起了一片海,那是比台州还要遥远的海。海潮滚滚,余船海记得许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懒洋洋地躺在一团温热的水里,只不过那时候跪在温泉边的女子,是穿了一件松垮的和服。他现在已经忘记了女子的名字,只记得这个山口家族的女人一边替他挖耳屎,一边给他倒酒,说壮四郎,听说你要出海了,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余船海那一年二十五,留着青光光的月代头,几乎能够照得见肥后清凉的月光。他把杯里的清酒喝光,声音依旧像一个莽撞的少年,说中国那么好的一个地方,只要你去过了,简直都舍不得回来。除非你把它占为己有。壮四郎以后还会记得家乡,并且记得这片温泉吗?以后我不叫道门壮四郎。在中国,一个名叫台州府的地方,所有人都会叫我余船海。

余船海沉浸在漫长的回忆中,感觉过去的岁月并不陈旧,甚至显得更加新鲜,就像汩汩冒出的温泉。这时候窗外突然响起一阵沙哑的尺八声,如同一个虚空的梦境,在暗夜中幽灵一般飘浮。余船海起身,即刻套上衣裳,当窗子推开时,他已经跟随那片尺八声飞跃了出去。召唤余船海的尺八曲子是叫《虚空》,对此他无比熟悉。

事实上,在一个月前某个下雨的夜晚,余船海就已经被这段空灵的《虚空》所唤醒。那次他全身湿透,追随着渐行渐远的尺八声在雨点中飞奔,最终是在净慈寺外的一棵樟树下见到了刚刚坐下来没多久的神子田。神子田松开按在尺八眼上的手指,声音停住时,头顶的樟树丛中随即飘下一个黑色的人影。余船海看了对方一眼,说,小野目君。小野目戴了一顶崭新的斗笠,他的脸比较方正,肤色是黝黑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很多雨水从他斗笠上滚落,掉在余船海的脚跟前。小野目说,你的脚力退化了,刚才差不多晚了五个音符的时间。

余船海就看了一眼自己被雨淋湿的肚腩,觉得是该控制食欲了,但是杭州好吃的东西又实在太多。那天小野目交给余船海几个鸽子笼,里头装了许多鸽子。小野目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从现在开始,鸽子就是你我之间的信使。小野目君需要我做什么?余船海说。你先给我是供一份杭州城的舆图。然后呢?以后的事情自然要等到以后才能告诉你。小野目说,难道你忘了我们的规矩?

于是从第二天起,余船海就一连放出了四只鸽子。在每只鸽子的腿上,他都绑了一个圆筒,圆筒里装的,是被他剪开来的杭州城舆图。而就在刚才,余船海也放出了一只鸽子,传出去的情报,是在天空底下画了一条飞翔的鱼。他想借此告诉小野目,买下金彩酒楼的男人很有可能是来自京城的锦衣卫。他认为小野目应该清楚,锦衣卫向来是穿戴一身飞鱼服。当然,小野目收到这份情报时也就自然明白,他已经从萧山回来。

现在余船海跟随神子田的尺八声,脚步犹疑着踩进了一个幽暗的地道。地道很漫长,里头渐渐开始出现一些烛光,当烛光变得一片亮堂时,余船海终于见到了站立在那里的小野目。小野目一双手交叉在胸前,他朝余船海笑了笑,往边上让开一步,让余船海看见了坐在他身后的灯盏。灯盏是小野目的妻子,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人,你要是只看她的眼睛,就绝对看不出她的内心。昨晚,在自己的马车被拦下之前,余船海并不知道灯盏也已经在杭州。

事实上,一个月前,灯盏和小野目这对夫妻及所率部众,是分成两批队伍,从不同的城门先后潜入了杭州城。灯盏这边的人,就是通过候潮门进城的巾山社戏班子。现在灯盏坐在那片烛光中,她在看拼接在一起的杭州城舆图,看得很仔细。很久以后,她叫了一声余船海的代号,说乌贼,你来杭州是不是已经有五年?余船海说是的灯盏小姐。但是我每天都会想念一次台州府临海的紫阳街,就像想念咱们肥后的温泉。你在杭州五年,知不知道这里的地底有这么一条地道?

余船海没有很快回答,想了想说,你们能发现这里,让我很惊奇。到底知不知道有这么一条地道?灯盏又问了一次。余船海就说,从来没听人讲过。这里一定很安全。灯盏笑了,笑得比五年前余船海离开台州府时更加妩媚。她讲乌贼,我们接下去会很忙,你跟那些连骨头也很风骚的女人,一天到晚在床上做的事,就不要太沉迷了。余船海愣了一下,看着灯盏转过去的背影,说明白。

土拔枪枪这天夜里睡得很沉,等到清晨醒来时,他没有见到田小七和刘一刀,客栈里除了正在养伤还没有苏醒过来的唐胭脂,就剩下他一人。他觉得有点寂寞,望着门口的那棵桂花树,心里不由自主开始想起一个人。昨天跟田小七去南屏山的路上,土拔枪枪后来一个人在西湖边停下。首先是因为那两只川东猎犬,那种眼睛,还有那种牙齿,看得他心里发怵,一阵惊悚。土拔枪枪这辈子什么也不怕,除了狗。以前在京城,他跟田小七去打更,就曾经被一个大户人家的狗追过。那次土拔枪枪魂都吓没了,在嬷嬷马候炮的床上一连躺了三天,嘴里一直胡言乱语。

土拔枪枪停留在西湖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想起了那天在候潮门前被他撕下来的那张黄麻纸。黄麻纸上说有个道士专治身材矮小的男人,能让人一夜之间起码长高一尺。土拔枪枪一直想去会一会这个道士,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吹牛。他后来登上了西湖里的一艘花舫,花舫的编号是三号。船游去湖中间的时候,他就开始跟人打听,那个挺神奇的道士是在哪里?但是很多游客都唯恐避土拔枪枪不及,让他走远点,再走远一点。

后来有一帮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正搂着几个叽叽喳喳吵得跟麻雀一样的歌伎,在津津有味地阅读手抄本的《金瓶梅》。他们一个个看得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巴不得自己马上摇身一变变成西门庆。其中一人看见土拔枪枪走来时,就说三寸丁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去卖炊饼吗?然后你家的潘金莲,就一天到晚想男人,想得眼睛发绿。说完那帮人都放肆地笑了,笑得就跟西湖是他们家买下来似的。

土拔枪枪也跟着笑了一下,说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很厉害的道士,就在这艘船上,我找他有事。然后他就掏出怀里的那张黄麻纸,指着那个写成筷子一样瘦长的“矮”字,给那帮公子哥看。几个公子哥一下子把眼泪都给笑出来了。他们说三寸丁,你有没有看清楚,你找的这个牛鼻子道士不是在西湖船三号,而是在西湖船巷子的三号。巷子,巷子啊,这两个字你是不认识呢还是不认识,或者你完全就是一个瞎子?哈哈哈哈。

土拔枪枪抓了抓脑袋,讲了声,哦。但是那帮公子哥还是不停地笑,好像是要把自己给活活地笑死。土拔枪枪就说你们几个别再笑了,我知道你们讲的三寸丁是《金瓶梅》里的武大郎,人长得跟我一样矮,每天挑着担子上街卖炊饼。但我不是武大郎,我也不会娶潘金莲那样的骚货。我叫土拔枪枪。所以你们别笑了,你们再笑我就不高兴了。土拔?还枪枪?公子哥睁大了眼睛,像一只蓄势待发准备打鸣的公鸡,说你是什么枪?难道是金枪不倒的枪?

土拔枪枪叹了一口气,他讲你们几个真是让我看不懂。我都已经口头警告过你们一次,你们还要这样取笑我。实话跟你们讲,我是来杭州办案的,我这几天心情不怎么好。几个公子哥终于把自己给笑趴下了,他们觉得人生所有的惊喜和快乐也莫过于此,眼前这个长成一卷包心菜一样的丑八怪,居然还说自己是来杭州办案的。土拔枪枪忍无可忍,走上去一脚就把其中一个笑得最没谱的公子哥给踢飞,然后又把他从船板上拎起,一把就甩进了湖里。

西湖水溅起一大堆水花,好像连湖面上的夕阳也被砸碎了。土拔枪枪然后拍了拍手,回头看着剩下的那些人说,你们几个,怎么都不笑了?有本事再笑一个给我看看啊。那天花舫上一下子就闹翻了,许多人围着土拔枪枪,朝他乒乒乓乓砸过去很多水果碟和杯子,当然还有扫把和凳子。土拔枪枪都懒得理他们,他让船家赶紧把船靠岸,他还有很重要的案子要办。

这时候船上一个端水送茶送糕点的使女就一把在他眼前跪下,她讲客官求求你,你千万不能就这么走了,船上砸坏了这么多东西,我一个弱女子一辈子赔不起。她又看着浮沉在湖里噼里啪啦游水的公子哥,哀求说你要是就这么走了,这帮人也不会放过我们这条船。女子抱着土拔枪枪的腿,让土拔枪枪一下子心就软了。他看见女子的一只眼睛是瞎的,而且那半边脸也长得歪歪斜斜,一看就是平常受尽欺负心里很苦。

土拔枪枪说没事,需要多少银子我赔。但是他刚讲完,女子就忍不住哭了,哭得很伤心,好像在哭她这辈子凄惨的命运。土拔枪枪把她扶起,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子擦了一把泪,告诉土拔枪枪自己叫杨梅。酸杨梅的杨梅。土拔枪枪就说杨梅妹妹,以后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在杭州,咱们两个相对来说都长得比较丑,但是从今往后,只要我在杭州,就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现在土拔枪枪在客栈桂花树下喝了一口陈年的绿茶,觉得口感有点苦涩,味道也太浓。但他却突然发现,桂花树旁另外一棵叶片翠绿的树,好像就是杨梅树。夏天已经过去,树上找不出一颗酸杨梅,但是土拔枪枪这么想着的时候,内心里还是扑通一声跳了一下。他被自己惊吓到了,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那种名叫缘分的东西?也或者,还有一种说法,是上天冥冥之中的注定?

土拔枪枪晃了晃脑袋,跟自己说不行,这事情也太离谱了,会被唐胭脂笑死的。唐胭脂那人很讨厌,铁定会说他思春,还会说他光天化日下发情。但是土拔枪枪心不在焉着再次喝了一口陈年绿茶时,转念一想,唐胭脂又算什么东西?那个一天到晚说话娘娘腔的男人,他其实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爱情。想到了爱情这两个字,土拔枪枪的脸一下子就发烫了,就连脖子也红了,好像此刻的脸上脖子上正奔跑着一只欢快的蚂蚁,有点痒。然后他看着头顶紧挨在一起的两朵桂花。桂花很安静,也很淡定,似乎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正生活在与他人无关的两人世界里,让人止不住想起纯洁又芬芳的感情。

土拔枪枪在心里犹豫了很久,在一阵惊慌失措的忐忐忑忑中,他最后终于决定,如果可以,为什么不投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至于赵士真失踪的那件案情,他觉得可以先放在一边的,暂时让田小七和刘一刀他们两个人去忙吧。再说了,他昨天也答应过杨梅,方便的时候,他会过去她家里看她一回。毕竟,杨梅已经叫过他一次哥哥。土拔枪枪把杯子放下,看见天空碧蓝,头顶的杨梅树上,正趴着一只深思熟虑的树蛙。

此刻田小七和刘一刀正在杭州府的档案库房里。站在一堆不同年代的杭州城舆图和地下构造图前,田小七看见飘飞在阳光光影中的一团细密的灰尘,也闻到一股年代久远的发霉的味道。在这种发霉的气息中,田小七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并想起昨天夜里在客栈的屋顶,他一直在考虑的巾山社戏班子的无端消失,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谜团。仰望着深邃得像海底一样的夜空,他想那帮人既然上不了天,难道竟然还是入了地?

早上去刘元霖府中,他提出要看一下地形档案,刘元霖就问他,你果真是要把杭州城给开膛剖肚地挖开?田小七就跟他讲,巡抚大人或许还不知道,在加入锦衣卫之前,我田某人曾经是闻名京城的鬼脚遁师。那几年我们兄弟几个收了人家的银两,帮人家去诏狱里劫狱,就是通过一次次的挖地道。刘元霖说我这里没有诏狱,但你要是真的能挖出一个赵士真,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浙江不缺钱,缺的就是能干事的人。

听到刘元霖这样说,田小七心里就涌起一连串的冷笑,他想,浙江既然不缺钱,那你为什么还欠了钱塘火器局那么多钱?除了档案库房里的几个文吏,刘元霖后来还给田小七找来仁和县一个风烛残年的里长。里长一双腿已经像一堆破败的稻草,根本不能走路了,是靠在一张躺椅上让人用两条竹竿给抬来的。远远地,田小七站在库房门口,听见里长接连不断的咳嗽,那张躺椅在竹竿间咯吱咯吱不停地摇晃。他有一种感觉,担心里长大人就要被自己喘不过来的一口气给憋死。

所有的档案堆在一起,几乎有半人那么高。档案有唐朝的,也有宋朝的,特别是南宋时期由于杭州城作为当时的都城,卷宗尤其繁杂和详细。接下去摆在另外一边的,自然就是当下大明王朝时期的档案。刘一刀问田小七,怎么办?田小七说,我们一边看,一边听他们慢慢讲故事。几个文吏挤到田小七跟前,在他开始翻阅档案的时候,七嘴八舌地讲起杭州城区布局的逐年延伸和地理变迁。田小七只是听了几句,就摇头说,我不要听最近几十年的,这些情况很多人都知道,并不隐秘。我想听的,是杭州城几乎已经失传的故事,而且主要是跟地底下有关的故事。这时候,田小七正好翻阅到了有关相国井历史的部分。他记得,自己第一天下午到达杭州时,就是在相国井里喝了一桶水,并且洗了一回绣春刀。

因为靠海,杭州的地下水向来很咸,井水不能饮用。唐代李泌任杭州刺史时,发动民工从涌金门至钱塘门,深挖宽广的地下沟渠,沿路分置水闸,又在百姓聚居处建造大型水池及水井,将西湖水源源不断地引入城内。其中一个文吏说,当时杭州建造的六口井池,分别是相国井、西井、金牛池、方井、小方井和白龟池。后来由于杭州地下水质变好,许多水闸予以关闭,相应的井池也荒废,就只留下了相国井和西井。

唐代的沟渠,到现在还留着?田小七说。要是不留着,那相国井能有水吗?年迈的里长这时候终于开口。此前他一直在打瞌睡,咳嗽让他很疲倦。这么看来,除了相国井和西井,当初引水至金牛池和白龟池等处的沟渠,或许也还保留着。田小七又接着说,毕竟是在地底下,没人会去特意损毁它们。几个文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田小七于是说,里长大人,你觉得呢?

里长又是一阵绵长的咳嗽,声音震耳欲聋,最终咳出一口痰,又把它吞了回去。靠在自己家那张久经风霜的躺椅上,他噘起两片嘴巴讲,年轻人,我带你去。去哪里?田小七问。去我家。我家的地窖里,运气好一点,可能就能挖到以前通往白龟池的沟渠。沟渠有多宽?反正我六岁那年,牵进去过一匹马,我还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夏天。里长露出仅有的两颗黄牙,说我都不想告诉你,里面真的很凉快。田小七笑了,他跟刘一刀讲,我们找对人了。

陈留下一个猛子扎入钱塘江江底,血红着一双眼睛,巴不得能看清江水中的一切。江水流淌,有许多沉闷的声音冲撞他耳朵,陈留下想把自己埋在水底大哭一场。刚才在家里,河坊街驼背的刘裁缝急匆匆过来找陈留下。刘裁缝手提一件破破烂烂的衣裳,衣裳还在滴水。他气喘吁吁,一句话也讲不出口,只是把那件衣裳高举到陈留下眼前。陈留下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急忙问他哪里捡来的?刘裁缝比他还慌,抓起杯子赶紧喝了一口水,这才说钱塘江。你以前炸鱼的地方。话音未落,陈留下像一只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冲了出去,让刘裁缝看见院子里一群像老鹰一样飞起来的母鸡,以及张开了翅膀拼命想逃亡的两只大白鹅。

陈留下不会忘记那件衣裳。那是去年端午节,自己带刘裁缝去火器局里给赵士真量身定做的。那次他一定要让刘裁缝在新衣裳的胸前缝一个很宽敞的口袋,他讲我岳父很忙的,手上一天到晚抓着一把设计图纸和七七八八的小零件,有了这只口袋,以后他的手就不会不够用了。刘裁缝听完,沉着冷静地把量衣尺放下,拱着脊背斜眼望着赵士真讲,你是怎么看上这个女婿的?我以后不会再叫他丧尽天良了。

现在钱塘江里的陈留下一次次冲出水面,只是抬头换了一口气,就再一次沉入了江底。他很清楚,赵士真被劫走的那天,穿在身上的就是那件缝了大口袋的粗布衣裳。江水在眼里自得其乐地晃荡,陈留下的整个身子也在轻飘飘地晃荡。他想努力看见什么,又很担心会看见什么。直到后来,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已经被掏空,浮在水里仿佛就要被钱塘江给一起带走。

中午就要来临的时候,陈留下一个人坐在岸边,呆呆地望着那些江水,想起的许多往事都让他伤心不已。那年他从火器局偷火药来这片水域炸鱼,捞起来的鱼装满了一只鱼篓,他把许多鱼送给赵士真,让他每天熬夜时可以炖鱼汤喝。赵士真起初很开心,到了后来却愁眉苦脸,他望着木盆里那些重新游动起来的鱼,想不通自己潜心研制的火药竟然只能把这些小鱼小虾给炸晕。陈留下眉头一皱,如有神助,即刻看穿他心思,说老兄你这火雷在水里引爆有问题,我都没有炸出一条像样的鱼。

那你说该怎么办?赵士真捻着自己的胡须。我觉得你该考虑考虑,要有这样一种魄力,让火药在水底炸开,轰的一声,威力十分了得,可以炸翻倭寇的一条船。所以它就叫水雷。陈留下一口气讲完,看见赵士真在草稿纸上兴奋地写了两个字:水雷。赵士真盯着他,说陈留下,我突然想问你一个问题。什么事?你讲。陈留下说。你跟火器局有缘,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婿?

陈留下蒙住了,以为自己刚才讲的辽阔的知识面打击到了赵士真,让他伤心欲绝变成了一个自卑的傻瓜。他说老兄你开什么玩笑,就为了偷你这些炸鱼的火药,赵刻心刚才追我追了两条街,追得我命都快跑丢了。难道她会愿意嫁给我?别急。赵士真捻着胡须深思熟虑了一阵,说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帮你。陈留下坐在岸边想起了这些,许多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稀里哗啦全都流淌了出来。他抱住脑袋遮住自己的一双眼,心想从今往后,杭州已经没有赵士真了。也就是说,他的岳父已经不在了。

田小七此时并不知道陈留下这边的情况。在仁和县那个里长家的地窖中,凭着多年挖地道教人越狱的经验,他只是稍微敲了敲身边的土层,就循着一阵空洞的声音找出了一个准确的方向。土层挖开,之前通往白龟池的地下沟渠通道便十分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田小七冲了进去,里头果然十分宽敞,但是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头顶水滴掉落的声音。

刘一刀递给他一个火把,他站在原地不动,很久以后,依旧看见火苗朝偏东北的方向倾斜,说明地道是通的,有一阵风从西南方向吹来。田小七开始奔跑,耳边灌满风的声音。他感觉地道是那样的漫长,仿佛是要带他进人遥远的唐朝。路上他惊动到一群蝙蝠,蝙蝠体型硕大,张开的翅膀如同一把扇子。他还见到脚下许多积水的水洼,水里隐约游着一些色彩斑斓的鱼。

现在田小七闻见一股蜡烛燃烧过后的气息,那种烛芯烧焦的味道,告诉他蜡烛的火苗应该是刚刚熄灭。他朝着蜡烛的方向奔去,又很快见到一小片微弱的白光。白光原本在密闭的空间里一动不动,等到他的脚步临近时,才在火把的照耀下稍微抖了抖,好像是要在整条地道里撑开一个微小的窗口。刘一刀将那排蜡烛重新点燃。田小七发现一直在地上发光的,原来是一枚浑圆的白瓷片。他将白瓷片捡起,足足愣了很长一段时间,眼里看见的是两天前自己到达杭州城的当天下午,那个名叫刘四宝的男孩,在相国井前就是举着这样一枚瓷片,聚集起清湖河的阳光向他不停地照射。

田小七站在地道中,感觉是站在一场深刻的梦里。很久以后,他推开刘一刀,身子迅速蹲了下去。这让刘一刀也同时发现,刚才就在自己的脚边,一堆熄灭的篝火旁,有一排黑色的他从来都没见过的符号。符号是用烧焦的木条画的,画得很凌乱,从左排到右,密密匝匝地拥挤在一起。刘一刀说,这是什么?怨鬼画的符吗?田小七说,你不用知道。我哪怕是讲了,你也不会懂。赵刻心赶到刘元霖府上时,看见田小七已经坐在客堂中央。

田小七站起身来,说,你父亲的确还在城里,他刚才就在一条废弃的地道中。可惜我们还是晚了一步,倭寇带着他刚刚离去。你凭什么这么肯定?地道里有你父亲留下的那行数字,142857,写在泥地上字迹还很新鲜。田小七说,你懂的。你父亲依旧是通过这样一种别人无法参透的方式来告诉你,他刚刚还在,他还活着。赵刻心的眼眶顷刻之间有点湿润,她把视线从田小七的脸上移开,觉得客堂里阳光很亮,自己的手上竟然全都是汗。此刻,她也不得不再次想起父亲讲过的那句:大食人的数字,记住它们,一定能派上用场。

陈留下在此之前也已经冲了进来,他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水里捞起,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摊湿答答的水迹。他一开始战战兢兢,希望田小七不是异想天开,可是听完了田小七的解释,他就突然鼻子一酸,忍不住再次落下一行模糊的泪。他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偷偷把那些黏糊糊的泪水抹去,这才笑眯眯着跟赵刻心讲,我刚才去钱塘江抓鱼了,我想等你父亲回来后,给他熬一些鱼汤喝。可是江水里那么多泥沙,扎得我眼睛好痛。

赵刻心似乎被他逗笑了,她讲,你下次熬鱼汤,要记得放点葱,也要切两片姜,不然就是一股泥腥味。田小七一直握着那枚瓷片,反射出的阳光在客堂里一闪一闪的,闪得刘元霖头晕目眩。刘元霖说你讲的没错,昨天夜里,钱塘县又被蝙蝠卷走了一名男孩。男孩的名字就叫刘四宝,家住十五奎巷。田小七坐在那张用花梨木精心打造出的椅子上,很长时间不想说一句话。阳光静静地飘浮在他眼里,呈现出一种类似于虚幻的背景。他似乎看见两天前的刘四宝,正在相国井前喜不自胜地问他,水是不是很甜?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赵士真的确还活着。地道里的数字也是他留下的。那天被余船海踢进钱塘江时,赵士真以为这辈子就要永远地沉在了江底,那么他见到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远处守戍军船上举在甘左严手里的火把。他一直往下沉,奇怪整个脑子怎么会越来越清爽,似乎有一种要在水里重生的感觉。但是没过多久,下水的黄山鱼和扇贝就朝他游了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拽住,想要把他托举出水面。

赵士真那时也不想活了,努力将他们推开,直到两人死死抓住他袖子,将那件衣裳哗的一声撕扯开,最终才挟持着他浮出水面。此时赵士真嘴里依旧塞着一团布巾,身上却只剩下了一件短褂,他看见自己离甘左严的那艘船越来越远,然后天光也慢慢亮了起来。天光照见他漂浮在江水中的破衣裳,一路孤独地往下游漂去。后来赵士真被送进了一条地道。这样一个秋天的清晨,地道里有点阴冷,他身上只剩下一件湿答答的短褂,于是就忍不住发抖。

有人过来给他点了一堆火,赵士真靠近那团火,隐隐听见远处有人在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相信就是之前的那个灯盏,一盏油灯的灯盏。赵士真后来睡着了,睡得很沉,反正在地道里也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黄昏。其间有一次,他曾经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时,看见有个男孩被带了进来。男孩梗着脖子,一双眼里燃烧着愤恨和倔强,手上抓了一枚浑圆的瓷片。他被那帮人推到赵士真跟前时,滚落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地道里重新变得死亡一样安静,赵士真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说,我叫刘四宝。你怕吗?赵士真说。怕个球。我爹早晚会来救我,也会杀了这帮倭寇。你爹是谁?十五奎巷的刘天壮。上天入地,胆比人壮的刘天壮。刘四宝说,你不认识我爹吗?我爹去过朝鲜,壬申年冬天,杀了好多倭寇。他们为什么抓你?赵士真看着刘四宝的一双眼。鬼才知道。总之你别怕,我爹会来救我,也会杀了这帮倭寇。刘四宝擦去嘴边的一团泥,手上沾着一些血,又说我认得你,你是火器局的赵总领。我爹说你造火铳也造火雷,那些倭寇都怕你,所以才绑架了你。赵士真笑了,说原来我有这么大的名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士真听见灯盏的那批手下有点慌乱,他还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奔跑得十分迅速,甚至惊动起了挂在他头顶的几只蝙蝠。这时候刘四宝双眼放光,对他说镇定一点,不用慌,可能是我威风凛凛的爹来了。在那排摇晃的烛光里,灯盏随即现出了人影。她抓着那把剑,仔细聆听了一下那阵脚步的回音,目光从赵士真和刘四宝两人身上飘过,随即跟手下说,灭了蜡烛,带上他们两个,撤!

黄山鱼和扇贝去寻找之前用过的麻袋,赵土真这时候迟疑了一下,匆忙间抓起火堆旁的一根木条,在地上草草写下了一行数字。他跟刘四宝说,别怕,不会有事的。又过了一段时间,经过一场长久的颠簸,当罩住他的麻袋口子解开,赵士真迷迷糊糊地钻出脑袋时,发现自己已经被转移到了一个山洞里。山洞异常宽阔,可以说别有一番洞天,里头盛开着更加明亮的烛火,排列得密密麻麻,也聚集了数量众多的倭寇。在那些略显潮湿的岩壁下,是整整两排井然有序的床铺,床头都挂了一把样子相同的军刀。赵士真一下子觉得,这更像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军营。

刘四宝也从一个解开的麻袋中爬了出来。黄山鱼将他身上的绳子松绑,刘四宝就一口咬住他手掌,似乎就要咬下他的一块肉。扇贝于是一脚将他踢开,这让他的身子飞出去很远。刘四宝起身,嘴上又是一团泥。他吼叫了一声,声音十分愤怒,说瓷片,我的瓷片丢了,你们把它还给我。这时候赵士真放眼望去,就在刘四宝身后的角落,蹲着一批高高低低的孩子。孩子们目光茫然,脸上脏兮兮的,有几个还在嘤嘤哭泣,纷纷吵着说回去,我要回去。赵士真终于明白,原来这么多天,城里那些一再失踪的男孩,全都被关在了这里。他想,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样的阴谋?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时辰进入下午,就在未初时分,赵刻心出现在西湖边。赵刻心坐在一截车厢前,赶着一匹全身褐色的马,看似慵懒的目光时不时望一眼前方。此时的西湖看上去也很慵懒,水面上行走着许多船,走得特别慢,慢得像静止一样。透过那些垂及湖面的柳树枝条,赵刻心看见湖水很婀娜,断桥上有很多鸟飞过,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留下一排翅膀的影子,仿佛这是一个被人画出来的秋天的下午。

四五个月前,巡抚刘元霖给赵刻心安排了一辆计里鼓车,还给了她一匹马,让她给杭州城重新绘制一份舆图。那天是一个阴沉的天气,头顶的乌云仿佛随时会一不小心掉下来。刘元霖就站在府衙的天井里,他怀里那只名叫乐乐的蟋蟀正在午睡。其实刘元霖一直在等着乐乐醒来,他觉得很会作的乐乐,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他疲惫目光的笼罩下,赵刻心正含情脉脉地抚摸着那匹马。

刘元霖干咳了一声,他始终觉得,能够配得上当下一派祥和的杭州城的舆图,一定要绘制得十分精细,精细到能看见每一条街道默默转弯的样子,那么这项工程只有赵刻心是最适合的。于是他十分认真地说,这是一个重要的任务。赵刻心仿佛没有听清刘元霖说了什么,她只是在心里想好了如何给这匹褐色的马取个响当当的名字。该叫它核桃,赵刻心想。它不仅有临安山核桃的颜色,更有跟核桃一样硬朗的身姿。

这时候赵刻心脸上就挂满了无数笑容,她说核桃,尽管你确实是巡抚派来的,但我认为你是上天派来的。刘元霖愣了一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有没有听清楚,我在跟你讲舆图。此刻赵刻心就让核桃拉着那辆计里鼓车,不紧不慢地行走在西湖边。计里鼓车是用来测算距离的,车轮每走出一里地,安装在车厢上的木头人就敲动一声皮鼓,等到走出了十里地,木头人又敲响一回铃铛。赵刻心就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不仅跟随摇摆的指南针一步步画下往前延伸的线条,还同时记录下每一次测量出的距离数据。由此,她所绘制出的舆图才会有准确的外形轮廓和令人信服的长短比例。

核桃这天下午跑得有点别扭,因为身边多出了一只跳来跳去的猴子。那只山猴子估计从没来过杭州,没见过热闹的街景,更没见过眼前碧波万里的西湖。猴子一次次小心翼翼着踩到核桃的背上,抓耳挠腮地看一回陌生的西湖,又莫名其妙地跳回车厢里。

刘一刀和土拔枪枪远远地跟着计里鼓车,两人走一段停一段,满脸的无所事事,一边看人一边看风景。土拔枪枪在吃花生,他口袋里装满了壳子被染红的花生,剥一颗吃一颗,吃得很豪爽,心里也有点得意。他上午去过了杨梅的家里,带过去一盒芝麻糖的月饼。杨梅没想到土拔枪枪真的会来看她,她坐立不安,说土拔,又说枪枪哥哥,我去给你倒水。土拔枪枪把月饼放下,说刚买的,你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我答应过要来看你,所以,所以正好路过。说完,他看着杨梅,又突然讲,你不是要去给我倒水吗?

杨梅倒水倒了很长时间,土拔枪枪坐在一条高高的椅子上,脑袋转来转去,把整间屋子都看了个遍。后来实在没什么东西好看了,他就晃荡起挂在椅子上的那双短腿,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心想杨梅是不是倒水倒睡着了。结果等到杨梅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时,手里却端着一碗刚刚冲泡好的西湖藕粉。杨梅说你上火了,嘴角上长了血泡,西湖藕粉是清凉的,可以帮你去火。

土拔枪枪看着热腾腾的藕粉,细腻柔滑,浓稠适宜,在透明的碗里飘荡起南方湖藕清爽的芳香,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过那个碗。他从椅子上跳下,摸了摸嘴角,的确是有一团血泡,就说杭州的葱包烩看来以后要少吃,缺点是容易上火。现在刘一刀看着专心致志吃花生的土拔枪枪,好像已经一个人吃得心花怒放。他讲这东西有那么好吃吗?土拔枪枪就笑了,瞥了他一眼说,你不懂。你晓得这是什么吗?这是花生,很贵的,一般人见都没见过。

刘一刀说,很香?土拔枪枪第一时间点头,还说男人吃了补血。土拔枪枪不会告诉刘一刀,中午杨梅留他在家里吃了一顿便饭。杨梅炒了几个菜,味道还算不错,清淡是清淡了点,不过他们杭州人喜欢在炒菜的时候放一点糖。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杨梅后来去隔壁的街上买了一堆晒干的花生,还把那些花生染成红色,她讲吃红花生补血,也辟邪。土拔枪枪说我一点也不信邪。杨梅就讲,你打人下手太重,担心人家记仇。土拔枪枪于是收下了那堆红花生。

两个人现在跟随计里鼓车走到柳浪闻莺,眼前便被一幕叽叽喳喳的绿色所吞没。土拔枪枪吃着花生睁大了眼睛望去,看见整个西湖都是碧绿的,绿得一塌糊涂。湖边的杉树丛笔直插向空中,树梢上挂了许多断线的风筝。岸边有人在洗脚,有人跟他隔开一段距离对着湖水深情地背诗,湖里也有个富家小姐在钓鱼。富家小姐的鱼竿挑起在船上,有两根,身后的丫鬟给她撑起一把遮阳的伞,伞面是丝绸的。她怀里还抱着一条很富贵的狗,狗正在午睡,她正在给睡着的狗扇扇子。

土拔枪枪扔掉一把花生壳,说他妈的,原来还有这种样子的西湖。刘一刀的目光却在这时候突然拧紧。他看见骑在核桃背上的猴子嘶叫了几声,样子很焦急。他随着猴子水汪汪的眼神望去,望见人群中一名神色慌张的男人,站在路边进退两难,那人极力想躲开猴子的目光,却让上蹿下跳的猴子变得更加暴躁,声音也叫得凄厉。

刘一刀慢慢走了过去。看见男人低下头,走到一个巷口即刻就要拐弯,这时候赵刻心松开之前牵住猴子的链子,猴子便嗖的一声,不顾一切地蹿了出去。土拔枪枪看见猴子的四肢在空中展开,像一只冲刺的老鹰,落地后又再次跳起,最终稳稳地落在那个男人的肩头。男人叫猿渡,他眼中掠过一丝黯淡和忧郁,盯着朝自己奔来的刘一刀时,反手抓起猴子的一条腿,抡起它狠狠地砸落到地上。猴子一瞬间脑浆迸裂,猿渡将尸体扔下,抽出缠绕在腰间的一把剑,挑起糊成一团的猴脑浆就像挑起一块嫩豆腐,直接就送进去了嘴里。

刘一刀在呛啷声中拔刀,说,你逃不走了。但是猿渡的剑此时已经朝他刺了过来。那把剑在空中晃晃荡荡,抖得像一团面条,让土拔枪枪听见一阵嘤嘤嗡嗡的声音。田小七就是在这时候赶到,事实上这天下午,他一直藏身在刘一刀和土拔枪枪身后的不远处,紧盯着计里鼓车这边的动静。他从空中飘落,甚至都没有抽出绣春刀,只是用刀鞘凌空砸下,便将猿渡的剑砸落在了地上。田小七说,带回去。

这天的后来,薛武林在守戍军军营的澡堂旁,给田小七安排了一间临时审讯室。审讯室外,陈留下围着土拔枪枪,听他讲下午在西湖边刚刚发生的惊险一幕。土拔枪枪说丧尽天良你知道的,这只猴子是我们昨天从香积寺那边,巾山社戏班子的后台里带回来的。猴子很通人性,它以前在戏班子里估计跟猿渡很熟,所以冷不丁再次见到抛下它的猿渡时,就跟见到久别重逢的亲爹一样,当然就要不顾一切扑上去了。

陈留下觉得田小七的确厉害,竟然能想到用这样的方式去寻找巾山社消失的倭寇。土拔枪枪摆了摆手,剥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说还好吧,这个办法其实我也曾经想过。只不过我这几天比较忙。你在忙什么?陈留下问。土拔枪枪于是看着手里的花生壳,将它们在手掌间摆摆端正,然后眨了眨眼睛说,这件事情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因为它关系到我以后的人生。陈留下有点被镇住了,他一下子觉得,站在眼前的土拔枪枪,好像也是蛮高深的一个人。他问土拔枪枪你这花生哪里买的,杭州城很难见到。土拔枪枪就把头转了过去,说以后吧,以后等我的人生鸟语花香花好月圆,我说不定会告诉你。

守戍军军营的审讯室里,猿渡盯着田小七,昂起脖子像一只倔强的驴。我认得你,田小七说,就在前天夜里,在堕落街的喜鹊酒馆。我经常去酒馆,堕落街去得最多。猿渡说,去酒馆犯法?那天你们总共四个人,每人点了一盅笋干炖老鸭,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裤带里藏了一把剑。田小七举着猿渡的那把剑,看它在空中一抖一抖的,说剑不错,手艺相当好。当然你脑子也算灵敏,那天转眼就从酒馆的后门溜走了。

猿渡笑了,他问田小七,身上带剑是犯了哪条王法?还有,你抓我过来,难道是因为那只脏不拉叽讨人嫌的猴子?我砸死它,我喜欢吃猴脑,怎么了?田小七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讲我又没提那只猴子,你何必这么猴急?然后他继续看着手里的剑,目光在细细的剑刃上一点点滑过,十分深情。薛武林坐在一旁,觉得这样审讯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还不如直接上刑。可他突然看见田小七只是甩了甩剑柄,笔直送出去的剑身却已经割开了猿渡的裤腰,让猿渡的整条裤子都唰的一声在大腿间滑落。

在场的陈留下在许多年以后依然记得,那天猿渡的裤子掉落时,所有人都看见,捆绑在他裤子里头扎成一团的,竟然是一堆上下缠绕的兜裆布。那时候有一阵风从窗口钻进来,吹在猿渡欢欣的大腿上,以及露出一半的白花花的屁股上,让猿渡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你是不是有点冷?田小七说。但是我看一下你的裤裆里头也并不犯法。我就想问你一句,你怎么有这样的爱好,喜欢穿日本人的兜裆布,难道你的确跟那只猴子混得很熟,你就是巾山社的倭寇?

猿渡把裤子提起,坐在椅子上说,你还知道什么?都讲来我听听。田小七倒了一杯水,在猿渡对面坐下,他吹了吹水杯,却没有往下喝水。我想再跟你聊一聊喜鹊酒馆,说说那里的哑巴掌柜。田小七说。薛武林接下去听田小七十分平静地讲起了一个故事,故事中,猿渡以前有次在喜鹊酒馆吃宵夜,不小心说漏嘴,讲了一个什么隐秘的计划,碰巧被掌柜听见了,猿渡于是就在酒里撒了一通药粉,并且逼着掌柜喝下。结果,掌柜第二天就成了个哑巴。

但是猿渡听完故事却笑了,笑得满不在乎,他跟田小七说,这些都是哑巴亲口告诉你的?你还能继续往下编吗?田小七就把门打开,让猿渡看见走进来的就是哑巴掌柜,他身后还跟了个七八岁的男孩。你可能没有想到,田小七说,哑巴掌柜还有这么一个儿子。因为担心被城里层出不穷的蝙蝠给劫走,最近他一到夜里就躲到了阁楼上,从不敢现身。但也就是这么一个胆战心惊的小孩,跟我讲出了你的秘密。据我所知,你们那个隐秘的计划,是叫破竹令。

猿渡盯着哑巴的儿子,看见他紧紧抓住哑巴的衣角,萧瑟着往后退缩,直到把整张脸都完全藏起。告诉我,什么是破竹令?火器局总领赵士真,又是被你们藏去了哪里?田小七说。猿渡把眼睛闭上,整个人略微塌陷在椅子里,他张嘴,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你能赢?我猜你很快就会告诉我的。田小七笑眯眯着靠在椅背上,扭头看一眼窗外。窗外的月亮好像挂得很低。有人在叫卖砂糖冰雪茉莉花茶,以及绿豆甘草凉汤。

土拔枪枪走去桌前,圆滚滚的脑袋刚好露出在桌面以上。他举手敲了敲桌板,又踢了一脚猿渡,说挂尿布的,别睡了,醒一醒。猿渡慢吞吞把眼睛睁开,看见土拔枪枪抓着一把剪刀,正在认真地剪指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进行一场细致的民间剪纸活动。土拔枪枪背靠着桌腿,说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凌迟,凌迟总共要在犯人身上割几刀?猿渡说,你人长得这么高,肯定能扛得动一把刀。

土拔枪枪眼睛黯淡了一下,随即把剪下来的几片指甲集中在一块,然后又推到猿渡眼前,在桌面上摆摆整齐。他说我来跟你解释一下,凌迟一共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每一刀割下来的肉片,都跟我这些透明的指甲一样,又细又薄。所以你先好好想一下,然后就抓紧把心里知道的事情统统跟我哥田小七讲。

猿渡说我已经想好了。说完他把头侧过来,尽量离土拔枪枪近一点。他看着那些指甲,好像是要数数清楚到底有几片,然后他突然噗的一声吹出一口气,吹走了所有的指甲,这些指甲全都吹落在了土拔枪枪猝不及防的脸上。他讲剪指甲的,你快把我吓死了,还有没有更加高明的办法?再不使出来,我又要睡着了。

田小七把土拔枪枪推开。他走到猿渡跟前,迅速给他画了一张头像。又抓起他手指,沾了一点墨,在头像前摁了一个指印,然后牵着他从椅子上站起,说你可以走了。猿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自己听错了。田小七却拍拍他肩膀,说放心,你走就是,我不会派人跟踪你。你留在这里也没用了。猿渡一下子莫名其妙,重新坐下后说,你到底想怎样?

田小七说走吧,别赖在这里了。趁现在月黑风高,你可能还有机会离开杭州。不然明天就惨了,你插翅难逃。猿渡愣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要把屁股底下的椅子给坐穿。他后来听见田小七讲,我准备明天把你这头像挂到城门上,旁边再贴一张告示,目的是告知杭州百姓,我们抓了这样一个俘虏。俘虏已经全部交代了,说他们要在杭州城实施一个名叫“破竹令”的计划。请大家最近保持警惕,小心身边的倭寇。

猿渡盯着田小七,牙齿咬得很响,说你真无耻。田小七笑了一下,说你还是抓紧逃出杭州吧,你现在没时间考虑什么无耻不无耻了。等到明天告示贴出去,估计你那些同伴就会四处追杀你,就连他们的刀子也会觉得,你是个无比无耻的叛徒,死有余辜。对了,离开杭州后,你要记得一辈子隐姓埋名。还有,我在想,你在日本的家人以后可怎么办?你这么不光彩的一件事情,会牵连到整个家族吗?

猿渡终于在椅子上完全瘫软,他神情呆滞,目光是烟灰色的,说你真狠。田小七讲,彼此彼此。野猪都冲进家门口了,你要是再不拿起刀子,人家以为天下都是他的。破竹令计划首先是劫走赵士真,送去日本为己所用。之所以叫破竹令,是因为赵士真研制出的火炮形同竹子,劫走他就等于摧毁了钱塘火器局。猿渡讲到这里时停住。他抓过田小七的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完,有一些洒落出来掉在桌面上。他看了一眼田小七,说,我讲了这么多,你满意了吗?

田小七说继续讲。讲话又不累的。土拔枪枪过去倒水时,猿渡依旧深深地盯着田小七。他支起左臂,特意遮盖住右手的食指,然后才蘸起洒在桌上的水滴,开始默不作声地写字。田小七的目光在整间屋子里瞟了一下,然后他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仔细看着猿渡移动的手指。

守戍军的副千户薛武林在第二天向巡抚刘元霖禀报审讯结果时,说这天他坐在猿渡的身后,当土拔枪枪把那杯倒好的水端去,刚好走了一半路时,对面窗口突然就嗖的一声射进来一支弩箭。田小七反应异常迅速,举刀砍向那支箭,当场就把它给砍断。但是改变方向的箭头依旧往前飞奔,原本是要射向猿渡的额头,结果不偏不倚,在坠落时斜刺里钻进了猿渡的喉管,将他的整截脖子给穿透。

刘元霖在太师椅上目光如剑,他好像听见竹筒里的蟋蟀乐乐沉闷地呻吟了一声,然后薛武林就说,猿渡的目光直挺挺的,脖子两端差不多同时冒出一缕血,跟蠕动的蚯蚓一样。猿渡嘴巴张开,像两扇被风雪撞开的破落的门板,此后就再也没有合拢。刘元霖说,你还看到了什么?薛武林说,没有了。一切实在都发生得太快。

余船海在一个照不见月光的角落里换下夜行衣,他的弓弩早就被他砸断,最后扔进了一个池塘。现在余船海找了一家路边的小酒馆,一个人独自喝老酒,喝得内心风平浪静。他点了两个菜,一盘西湖醋鱼,外加一碟龙井虾仁。酒喝到一半的时候,他看见酒馆门口跑过一队守戍军的兵勇,兵勇全副武装,看上去如临大敌。他浅浅地抿了一口酒,跟酒馆老板打听,外头出什么事了?老板讲,听说事情就出在军营里,下午刚抓过来的一个倭寇细作,刚才转眼就被人干掉了,现场连一个影子都没发现。

余船海从嘴里抓出一条细细的鱼刺,扔在桌上一阵埋怨,说杭州城最近这是怎么了,连军营也敢闯,这些人难道是吃了豹子胆。老板就讲我也只是听说,客官你别太当真,说不定就是谣言。你知道的,钱塘江的潮,杭州人的谣。余船海笑着说但愿吧,但愿是谣言。不过你这龙井虾仁味道不错,茶叶放得刚刚好。余船海喝完老酒,踩着满地的月光,一路走去巡抚刘元霖的府上。他给刘元霖准备了两只蛐蛐,体型和肤色看上去都很不错,尾巴上两根尖尖的肉刺一颤一颤的,一看就很好斗,随时准备着扑腾出去。

刚才从家里出门之前,余船海收到小野目用鸽子送来的情报,说钱塘组的组员猿渡下午在柳浪闻莺被抓捕,成了锦衣卫手里的俘虏。余船海看完情报就把那张纸给烧了,接着又推开窗户,让夜风尽量涌进来,把地上的灰烬给卷走。不用小野目多讲,余船海也明白,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他穿上夜行衣,带上藏好的弓弩,转眼就出现在了自家的屋脊上。执行这样的锄草任务,他必须走空中。按照巾山社的规矩,一旦成为敌人的俘虏,就没有活下去的道理。

巡抚刘元霖果然在家中,他在给皇上写奏折,显然还没收到猿渡已经被人干掉的消息。刘元霖在写的奏折主要是针对如今备受诟病的矿税。这一年的二月十六日,万历皇帝朱翊钧病重,曾经交代内阁首辅沈一贯,让他召回派去各地的税监,矿税征收就此打住。可是仅仅过了一天,朱翊钧只是病情略有好转,就立即下令追回诏书,要求矿税照常收取。于是这个月的下旬,景德镇一万多名瓷器工匠起义,砸毁瓷器厂还烧了税署。

紧接着的三月底,云南腾越州百姓又开始闹事,杀死税监杨荣的委派官张安民,并将税署一把火焚毁。刘元霖在奏折中直言,广东一个名叫李凤的税监,不仅奸污民女六十多人,还私下积藏了三百多担财物。除了矿税,刘元霖还希望朝廷加强江浙沿海的抗倭体系建设,不仅仅是海防军费的投人,关键是幕后情报系统的夯实。他想,像巾山社戏班子这样的倭寇组织,能够目标明确地针对赵士真潜入杭州,那么这支队伍的形成就绝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他们肯定是蓄谋已久。

余船海跟随家丁进入书房,把带来的蟋蟀摆在刘元霖面前。罐子打开,刘元霖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就有点心烦着讲,拿走。余船海向来很识趣,躬身收起蟋蟀的时候低声询问了一句,巡抚大人今天气色不怎么好,是不是因为那些失踪的孩子,还有火器局的总领赵士真?这些事情咱们一直在查,到底有没有一点眉目了?刘元霖把写了一半的奏折盖上,陷在太师椅里不想吭声。直到余船海给他重新泡了一壶茶,热气腾腾的龙井倒入产自浙江龙泉的百圾碎哥窑茶盅,他才在缭绕的茶香中稍稍提起一点精神。

六和塔的庆典,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刘元霖说。巡抚大人尽管把心放在胸膛里,这事情你既然交给了在下的红盖头喜庆坊,就没有让你出丑的道理。余船海把准备好的采购清单压在刘元霖桌上,还说爆竹烟花,彩带花篮,以及现场邀请的浙江各个州府的嘉宾等,所有的方案都在这里,你就等着与民同乐吧。刘元霖苦笑一声,他讲我这张四十六岁的脸,想必出丑已经出到浙江以外了。倒是你小子活得滋润,大半夜里还一身的酒气,他妈的我真想跟你换一换,明天让你来当巡抚。

此时余船海已经摆好棋盘,并且双手捧着围棋罐子送到刘元霖手上,说人生苦短,何不干脆杀他一局。刘元霖眼睛闪了闪,随即打出一个哈欠,在棋盘前坐下。他啪嗒一声敲落第一颗棋子的时候,又突然想起,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八月十五了。田小七那天曾经在这里夸下海口,说会在中秋节前替他找回赵士真,可是这事情到底能不能实现,他现在盯着纵横交错的棋盘,以及黑白分明的棋子,心里还真的是一点也没谱。这时候余船海说,想什么呢,下棋。什么事情都等到明天再说。刘元霖就瞪了他一眼,盯着捏在他手里的一枚黑棋讲,臭小子,催个屁,下棋你这辈子别想赢了我。



第四章、万历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五日  晴

田小七在又一个清晨里醒来,感觉到一股清晰的秋凉,如同一碗井水,正停留在客栈的窗口。秋凉让田小七神清气爽,他感觉整个人跟刚被雨水冲洗过的河一样,突然之间就想明白,昨晚在军营审讯室中,猿渡在桌上来不及写完的那个字,一定是“塔”字。很明显,这个“塔”字猿渡那时只想写给他一个人看。但是田小七现在仔细回忆,当时的现场,除了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剩下的就是薛武林和陈留下。那么猿渡究竟是要防备谁?

田小七还有另外一个疑问。按照常理,对猿渡的审讯应该安排在按察使司衙署,只是他临时决定放在守戍军的军营。但是对手昨晚显然是有备而来,不仅准确摸到了审讯室的位置,还在顷刻之间就轻轻松松地干掉了决定投诚的猿渡。难道是有奸细通风报信?田小七想,那么这个奸细会是谁?

刘元霖府上,兴许是因为中秋,院子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见一片落叶和灰尘,空气中还飘荡着丝丝缕缕的沉香。但是田小七看见所有的家丁都垂头站成两行,眼中布满惶恐,脸上是深刻的肃穆。刘元霖蹲在那丛已经冒出花蕾的菊花叶子前,正在默默地掉眼泪。他看上去是那样哀伤,仿佛是生无可恋,身心俱疲。早上一个名叫老鱼头的家丁在给菊花浇水时,额头上被蚊虫咬了一个包,他把提在手里的水桶放下,想要给自己抓痒,却万万没有想到,此时那只名叫乐乐的蟋蟀刚好跳到他身后。

那时老鱼头只听见吱的一声,心里不由一惊,十分迅速地把沉重的水桶提起,却发现乐乐已经被压得粉碎,整个油亮的身子几乎陷在了被水浇湿的泥地里。老鱼头眼前一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他后来一直跪在簌簌发抖的刘元霖跟前,在自己脸上左一个巴掌右一个巴掌,拍得十分凶残。他泪流满面,整张脸肿得像一只馒头,已经拍出了血。田小七走到刘元霖跟前,看见他用一个喝汤的勺子,围着乐乐四分五裂不成样子的尸体,一点一点把那些松软的泥土给慢慢撬开。然后他颤抖着双手,捧起那团一整块的泥土,以及趴在泥土里似乎是安详的乐乐,将其小心翼翼地送进一个木盒子里。

当这一切完成时,刘元霖抽了抽鼻子,抬起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跟田小七声音哽咽着说,我真想给它举办一场风光的葬礼,可是今天是中秋节,我又是巡抚。我怕杭州人会觉得,这一任的巡抚脑子有毛病。说完,刘元霖又伤心着把脸转了过去。田小七看着刘元霖,觉得他就要被一场贯穿到脚底的疲倦给击垮。一直等到刘元霖抱着那个四方木盒子,心灰意冷地站起身时,他才说,巡抚大人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些人手,最好不是守戍军的官兵。

刘元霖愣了一下,张口说你什么意思?然后脸上又突然扫去之前的忧伤,声音变得有点惊喜,急不可待地讲,是不是赵士真有消息了?你快说来我听。田小七沉默了一阵,想不好这一切该如何解释,他最终说人员能不能马上到位?我希望能有几十个人。刘元霖盯着田小七,他想说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必须要这样瞒着我,可是话到嘴边还是换成了另外一句。行!刘元霖说,我即刻就给你去办。

甘左严和柳火火正在给吴越酒楼换牌子。这件事情拖到现在,是因为柳火火觉得新店开张,应该选在中秋节这天。牌匾上的“欢乐坊”三个字是柳火火自己写的。柳火火深吸一口气,提笔把中间的那个“乐”字写得特别大,大得像一只水桶,好像生怕人家会看不见它。现在甘左严看着牌匾,觉得不够满意,他认为那个“乐”字实在太高大,还写得歪歪扭扭,看得他脖子都扭酸了。

柳火火赤脚登上梯子,裙子下摆卷起,在膝盖下面打了一个结。她把牌匾重新擦了一次,抓着抹布说甘左严你闭嘴,你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是个外行,你知不知道以后老娘的欢乐坊里,所有人走出去,都是把酒喝饱了挺着个怀孕一样的肚子,每一步都走得歪歪斜斜。不然你说,咱们这欢乐坊到底是乐在哪里?你总是有道理。甘左严抓了一把胡子说,反正我讲不过你。柳火火就把湿答答的抹布一把扔在甘左严头上,说我准备跳下来了啊,你看准一点,想办法把我给接住。

柳火火卷起袖子正要往下跳的时候,冷不丁看见从东边武侯铺巷子里走来的田小七。田小七带了一群人,有好几十个,那副样子好像是要去找人打架。柳火火认得那些人,他们是杭州城的火丁队。火丁是扑火的,平常要是哪里发生了火灾,这些火丁就提着水桶扛着竹梯去灭火。田小七一路朝欢乐坊走来,后面还跟了丧尽天良陈留下和土拔枪枪他们。柳火火于是急忙从梯子上滑下,跟甘左严说,你那个姓田的兄弟来了,你可能又要出征了。

很快,田小七就在欢乐坊的牌匾下将接下去的任务分头作了布置。根据猿渡写下的“塔”字的提示,他决定即刻搜索杭州城所有的塔,看看到底能发现什么。陈留下列了一下,能够想得起的塔分别是雷峰塔、保俶塔,以及钱塘江边的六和塔和白塔。田小七让甘左严带了十个火丁去雷峰塔,剩下的由他和刘一刀、土拔枪枪负责。柳火火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感觉此时的甘左严已经换了一个人,他是在执行一项了不得的任务。她把嘴凑在田小七的耳朵边,气息温软地跟田小七讲,欢乐坊是你买下的,晚上我一定要请你喝酒。田小七说,你的确蛮像春小九。

土拔枪枪带队前往西湖边宝石山上的保俶塔,一行人静悄悄地将保俶塔四周围住。他趴在草丛中,把声音压得很低,跟那些火丁说等下听我的号令,一旦冲进去以后,要是真能见到被困在里头的火器局总领赵士真,那我们就立下了头等功,巡抚大人肯定会重重地奖赏你们。午时,当望楼上的钟声响起时,土拔枪枪第一个冲到九层高的保俶塔塔身前。阳光正好照在头顶,在塔前投下一片比较狭窄的阴影,土拔枪枪举起铁锹,勒令那些准备大干一场的火丁说:搜!

土拔枪枪清楚,就在这个相同的时间点里,田小七和甘左严他们也已经冲进了各自负责的塔中。但是他很快就会知道,这场声势浩大的分区域搜索,最终还是落得一场空,四支队伍再次集合在一起时,谁也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田小七站在众人目光中,说了声解散。陈留下便挥挥手,让那些火丁赶紧散了,他讲刚才只是巡抚安排的一场演习,晚上欢乐坊酒楼开张,大家记得过去喝酒,全都记在我账上。

土拔枪枪一屁股坐下,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个上午的时光算是被浪费掉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陪杨梅去逛逛西湖,哪怕只是坐在她家里,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那种感觉也是蛮好的。陈留下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上街买菜的余船海和金彩。两个人买了一条很肥的鱼,还买了很多牛肉,余船海说陈留下,你岳父找到了吗?陈留下就讲台州佬,我岳父又不是你岳父,关你屁事。你一开口我就觉得你在幸灾乐祸。金彩把两片嗑开来的瓜子壳扔在陈留下脸上,她讲丧尽天良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识好人心。

余船海提着菜篮走远,心里一直想笑。他昨天跟刘元霖下棋下得很晚,后来就干脆睡在了刘元霖的书房。早上醒来他听见刘元霖因为乐乐死于非命而悲痛欲绝,还听见田小七过来向刘元霖要人。回到自己家中,余船海就第一时间放飞了一只鸽子。鸽子送出去的情报,是猿渡已除,锦衣卫可能马上又要搜城,他希望小野目和灯盏小心防范,别再出现类似于猿渡这样的被俘的意外。

想起了猿渡,余船海心里不免还是有点难过。他昨天夜里蹲在守戍军军营的围墙上,眼看着自己射出去的弩箭穿透了猿渡的脖子,猿渡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好像被海浪收走的一堆细沙,十分彻底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猿渡是一个月前和灯盏一起从台州府过来杭州的,在巾山社戏班里,他负责选择联系演出场地,布置搭台,也负责喂养那几只猴子。而最早的时候,猿渡则是和余船海一同生长在肥后,一个到了春天就漫山遍野开满樱花的村子。

余船海记得自己十岁那年,和猿渡一起去海边捡贝壳,两个人迎着海风不停地奔跑,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这时候海滩的那边走来一个目光阴郁的武士,武士扛着一把刀,盯着余船海和猿渡讲,我叫子丑,你们愿不愿意跟我练刀?余船海说为什么要练刀?子丑就拔刀指向很远的日落的方向,跟两个少年说海的那边,在你们两个根本无法看清的地方,有一辈子都吃不完的鱼虾和粮食,还有享用不尽的美酒以及赏心悦目的女人。他说那里的土地跟天空一样宽广,光流过门前的一条河,就有几千里长。河上还漂满了船,船里的人都非常幸福,连路过船帆顶上的那些白色的云朵也驻足停留,十分羡慕他们。

那次猿渡踮起脚尖,视线紧贴着子丑举在阳光下的刀,刀光闪闪发亮,呈现出一种五光十色。他听见身边的余船海也就是少年时期的壮四郎六郎眯着眼睛跟子丑讲,你在骗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地方,那一定是天堂。没错,那里就是天堂。子丑讲,那是东方的中国,中国的明朝。但是想要征服他们,只有靠我们手里的刀。你们两个,到底敢不敢?余船海就推了一把猿渡,说我们两人有什么不敢?反正家里也是穷得叮当响。

猿渡疲倦地眨了眨眼睛,可能是刚才晃荡在子丑手里的刀光让他有点晕眩,他后来坐在细沙充斥的沙滩上,让涌过来的潮水一阵阵冲刷他瘦弱的脚丫。他跟余船海说,壮四郎,你真的想要练刀,也想要去中国?余船海说,难道你怕了,胆子跟细沙一样小?我们还会回来吗?既然那里是天堂,我们为什么要回来?那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猿渡撑着屁股底下的沙滩站起,细沙上留下他两只脚印。他对少年时的余船海说,壮四郎,那我就决定跟你一起去。我们两个从此以后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余船海在少年猿渡的胸口捶了一拳,说对!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副千户薛武林是在这天上午回到家中。昨晚因为猿渡被暗杀,他就睡在了军营,结果睡得很不安稳,脑子里浮沉的,都是深插进猿渡喉管里的那小半截弩箭。屋子里热腾腾的,妻子陈汤团正在煮芋艿。杭州人过中秋,除了月饼和石榴,还要吃几只芋艿。煮熟的芋艿剥去一层黑不溜秋的皮,他们讲是剥鬼皮,可以逢凶化吉。陈汤团的腰身明显胖了一圈,一双脚也已经有点浮肿。薛武林从后面抱住她,整张脸埋进她发丛,闻见一股熟悉的芳香。薛武林说,你是不是洗过澡了?

陈汤团笑了一下,抓住薛武林的手。她喜欢薛武林这么抱着她,好像是抱着一个蓬松的枕头。薛武林后来扶她坐到靠椅上,又把家里养的那只兔子放进她怀里。兔子红着一双眼,缩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薛武林,陈汤团一边抚摸它一边慵懒地讲,我们家小白都不认识你了,你是不是走错了家门?薛武林说,我今天不出门了,今天就在家里陪你。

陈留下跨进门槛的时候,看见姐夫薛武林正在缝补脚上脱下来的那只缎面皂靴。薛武林的皂靴是那天在德寿宫赌馆,被郑翘八的烧烤竹签给刺破的。现在他双腿夹着那只黑色的皂靴,从靴筒里抽出一根很粗的针头,说一天到晚不在家里,你这是又去哪儿了?我能去哪儿,陈留下说,当然是去找我的岳父。薛武林也是到了这时候才知道,田小七刚才带了几十名火丁,分头搜索了杭州城的几座塔。他把缝补好的靴子放下,盯着缩在脚边的兔子说,你们是和火丁一起去的?

陈留下说是的,怎么了?薛武林把脚套进靴子,踩在地上试了试脚,说没怎么。你以后待在家里,不要到处乱跑。陈留下看见薛武林低头走去院子里,好像有很多的心事。他后来去锅里抓出一只滚烫的芋艿时,听见薛武林推开院门,已经一个人走了出去。刘元霖很快在自家厅堂里见到了赶来的薛武林,这其实也是他意料之中的。刘元霖手托着一只月饼,眼睛却盯着站在那里的薛武林,他只是细细地咬了一口月饼,便有许多芝麻屑纷纷掉落,落在他早已准备好的手掌间。刘元霖说,坐。

薛武林依旧站着,说他们带了几十名火丁去搜索,是不是对我们守戍军不放心?这事情我也正想问你。刘元霖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薛武林就将猿渡被暗杀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直到刘元霖问他,你还看见了什么?薛武林说,没有了,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发生得太快就有问题。刘元霖说。什么问题?刘元霖想了想,说,你这么聪明,你自己想。我能想到的,是田小七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绕过我。守戍军那么多的人手,他难道觉得都不放心?

我没觉得他是绕过你,他只是绕过守戍军。刘元霖说,俘虏被暗杀发生在本应该是戒备森严的军营,而且还发生得那么快,你不觉得诡异吗?薛武林坐下,缓缓把眼睛闭上。事实上,这也是他昨晚在床上一直在疑惑的问题。这时候他听见刘元霖讲,你太累了,该回去好好睡一觉。刘元霖掸了掸裤腿说,都这把年纪了,其实我们都很累。

田小七睡了一觉。在午后那场短暂的梦里,他看见自己趴在朱翊钧送他的宝通快马的马背上,巷子四周都是黑黢黢的围墙,他又冷又饿,宝通快马也仿佛迷失了方向。后来天空下起了一场雨,眼前飞过一浪高过一浪的蝙蝠,雨点打在蝙蝠的翅膀上,像击打着一片黑色的尘土。很快,脚下的石板被淹没,越积越深的雨水沿着砖墙迅速往上攀升,田小七听见宝通快马嘶鸣了一声,声音类似于一种孤独和苍茫。在醒来之前,田小七在梦中最终看见了一枚瓷片,就躺在青石板路面的中央,虽然被晃荡的雨水深深覆盖,却依旧闪耀着一团幽冷的光。

田小七后来一个人走去了十五奎巷,他想去一趟刘四宝的家。巷子幽深而且僻静,似乎和忙碌的节日无关。几只大雁充满忧伤地飞过,田小七抬头看一下天空,看见天空被屋顶许多野草所遮掩,那些大雁飞过狭窄而且拥挤的灰蓝色天际,如同飞越过一条忧伤的河。刘四宝的父亲刘天壮,比田小七想象的要更加瘦一点,脸上挤满了可能是这几天刚刚长出来的皱纹。刘天壮在吃一碗昨天的剩饭,眼前是一碟比盐还要咸的咸菜。

他那只缺了一个口儿的饭碗摆得离桌沿很近,往嘴里扒饭的时候大半个身子斜顶着扑在桌板上,整张脸差不多盖住了碗口。寂静的幽暗中,田小七望向刘天壮左侧高耸起的肩膀,肩膀上笔直垂下一截袖子,袖口扁塌塌的,看不见里头伸出来的手。你以前是军人,田小七说,你被人砍去了一条胳膊。刘天壮愣在碗口前,嘴里塞着一团冷饭,说,谁跟你讲的?田小七就望向挂在墙上的一把军刀,说没人跟我讲,是它告诉我的。

军刀像一片寂寞的沙场,让人想起高挂天边的一弯月亮,以及月光下多少有点悲凉的号角。田小七远远地望着它,说如果没有猜错,你这把刀的刀尖略微上翘,呈圆弧形,刀身上只开了一条血槽。刘天壮转头,如果不是田小七提醒,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这把搁置了很多年的刀。此刻,他的目光仿佛陈旧的刀鞘,也落满了诸多灰尘。你不是杭州人。刘天壮说,你过来找我,想必是因为我的儿子。

田小七上前把刀子摘下,一口气吹飞那些灰尘。他把刀子捧在手上,像是自言自语,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他说我突然想起,我以前也有这么一把雁翎刀。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曾经征战沙场。刘天壮在飘飞的灰尘中沉默了很久,他最终侧着身子给田小七抓来一张低矮的凳子,又抬起右袖口来回擦了擦。他说这凳子原来是我儿子的,最近几天一直没人坐。我想你已经知道,我儿子叫刘四宝。

在刘天壮的记忆里,刘四宝出事的那天深夜,他追赶着黑压压的蝙蝠,差不多追过了大半个城市。蝙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跑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最终只是捡到刘四宝掉落下来的一只鞋子。是在哪里捡到?田小七说。在南屏山的山脚下。刘天壮说完,从怀里掏出那只半新不旧的鞋子,说鞋子是我过年刚给他做的,没想到他脚长得那么快,到了端午节就有点紧了。田小七一直陪刘天壮坐着,后来有一段时间,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彼此都觉得这个中秋节的下午,时光走得有点荒凉。

刘天壮的那把雁翎刀,曾经跟随他一起征战朝鲜。壬申年倭乱,杭州籍的将士中有上百名军人前往朝鲜参战,最终回来的只有两个。那年明军的主将是李如松。就在朝鲜国都西北部的碧蹄馆一战中,部队遭遇埋伏。在一场昏天暗地的厮杀中,刘天壮的手臂被倭寇的长刀整条卸了下来,他当场昏迷过去。如果不是老乡战友一定要把他背回,那次血淋淋的刘天壮或许就永远留在了朝鲜的死人堆里。

刘天壮不会忘记那一年正月瓢泼的大雨,地上冰雪初解,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走在鬼门关里。他趴在老乡战友的背上,说你走,不用管我。那人却擦一把脸上的泥浆和血浆,拖着一条受伤的腿吼了一声,你能不能省一点力气别再唧唧歪歪,要是找不到部队,我就背着你回杭州。田小七听着这些惨烈的往事,仿佛听见无数的风雪声在耳边呼啸。他最后说,你很幸运,因为有这么一位生死相交的战友。刘天壮笑了,说你应该认得他。是谁?就是薛武林,杭州守戍军的副千户官。刘天壮说。田小七怔怔地愣住,然后突然就笑了。他讲就在今天上午,我好像已经得罪了你这位生死相交的战友。你说这事情是不是有点荒唐?

南屏山山洞。此刻灯盏正躺在一片宽阔的石板上,石板上盖了一层厚厚的老虎皮,灯盏侧身躺着,正在专心地剥吃一颗滚圆的石榴,负责给她按摩的是她男人小野目。小野目手法一流,每次都能极其准确地找到穴位,按压的力度也让灯盏觉得恰到好处。灯盏伸长脖子,无比酸爽地呻吟了一声,明显是十分舒服。她目光迷离地望向四周燃烧的蜡烛和篝火,感觉那些火苗都在山洞里头蠢蠢欲动。

这个山洞当初是猿渡发现的,猿渡那次带着猴子上山采野果,结果猴子一转眼就钻进了漆黑的洞口。猿渡跟随猴子一直往里走,竟然越走越宽,宽得就像他们在台州海边开辟出来的练兵场。灯盏将剥下来的石榴颗粒一把送进嘴中,慢慢咀嚼了一阵,又将咬剩的石榴渣吐出,吐在小野目的手心里。她跟小野目说,没想到猿渡这个软骨头,我爹当初还是看他看走眼了。还好昨晚余船海及时把他给灭掉。

灯盏的爹名叫子丑,就是许多年前余船海和猿渡在肥后沙滩上碰到的那个扛了一把长刀的男人。子丑以前跟随丰臣秀吉在日本国四处征战,后来又带着余船海和猿渡两人练刀,并且带领他们渡海来到台州。在台州,子丑麾下的一百多号人马分布在巾山附近,以平头百姓的身份,俨然成了另外一个渔村的村民。在给丰臣秀吉送去五花八门的情报时,他也时刻没有忘记练兵,并且给这支队伍取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叫巾海道。为了掩人耳目,巾海道还创立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戏班子,名叫巾山社。

这天上午,灯盏先是收到余船海的鸽子送来的情报,说锦衣卫又要开始搜城。她于是下令,没有自己的允许,谁也不能离开山洞。果然时间过了没多久,就有暗伏在山洞外的眼线跑来禀报,说有一群人包围了对面山上的雷峰塔,带队的是一个长得十分矮的男人。灯盏的脸即刻灰暗下来,她想锦衣卫既然搜查雷峰塔,说明猿渡在被余船海除掉之前,可能已经开始交代跟“破竹令”有关的信息。但她很快又笑了,因为事实也很显然,锦衣卫目前掌握的,最多只是他们巾海道一半的秘密。

灯盏起身,一双脚套进小野目给她送来的木屐。她撩开一层遮挡的帘布,看见自己这间密室的外头,赵士真正颓然靠坐在一块石头边,似乎有很多复杂的心事。这时候她突然想起赵士真的侍卫山雀,那个被她成功色诱的很猥琐的男人。她靠近小野目,一双手来回抚摸着他脖子,然后凑到他耳根热气腾腾地讲,我跟那些大明的人上床,你心里有没有吃醋?

小野目的手落在她丰腴的臀部,渐渐把她抱得更紧。他说,我为拥有你这样的妻子而自豪。我要感谢我的岳父,能把你嫁给我。只要能够完成“破竹令”,那就是我们一辈子的荣耀。灯盏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她现在已经把自己的衣裳解开,并且说来吧,好好做一回我的男人。密室里的篝火,此时燃烧得更旺,像是要把两个滚在地上的人给吞没。赵士真后来在山洞里能判断出时间的进程,是因为听见了南屏晚钟。雄浑的钟声响起时,他感觉声音比之前每天听到的都要洪亮,所以他也有理由相信,眼前的山洞离净慈寺不会太远,可能就在南屏山。

刘四宝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着朝他走来。赵士真也是在这时才发现,原来刘四宝脚上只穿了一只鞋。刘四宝抽了抽掉在嘴唇上的鼻涕,在地上坐下,目光却跟锤子一样砸向那些正在活吃生鱼的倭寇。他说这帮人就是野兽,我爹早晚会过来收拾他们!我爹有雁翎刀。但是他话刚讲完,一个女人慌兮兮地跑来,急忙盖住他嘴巴,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小点声,会死人的。刘四宝认得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们叫她傻姑。傻姑是上午刚被带进山洞的,据说是在山上采野果,撞见了倭寇的眼线,于是就把她扣押了进来。

傻姑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头发,又不时吮吸一下手指,说很咸。她的头发上插了一片淡蓝色的野花,她把野花摘下,突然对赵士真讲,爹,我是不是长得很好看?赵士真愣了一下,又听见傻姑笑嘻嘻着说,骗你的,其实我爹早就死了。可是你嘴上的这把胡子,是不是从我爹那里偷来的?在一边听到这些的刘四宝十分痛苦地把头埋下,一双手掌合并在一起,在头顶拜了拜,说傻姑求求你,离我们远一点。傻姑于是急得就要哭,她讲谁说我叫傻姑?我爹虽然死了,但我晓得怎么从这里跑出去。

田小七也听见了这天的南屏晚钟,钟声敲响时,刘天壮正送他走去十五奎巷的巷口。一路上,刘天壮高一脚低一脚,踩着那些鹅卵石,在飘荡的钟声里走得恍恍惚惚。他记得那天夜里蝙蝠排山倒海般出现时,刘四宝就是奔跑在眼前这条巷子中,正在乐此不疲地追赶一群萤火虫。那天萤火虫到处飞舞,刘四宝一边奔跑,一边哼唱起父亲刘天壮之前教他的一首儿歌:萤火虫,挂灯笼,飞去你家飞我家,我家没有红西瓜。萤火虫,照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飞过钱塘飞仁和,钻进人家红窗格。

此刻黄昏已经很具体,在一轮渐渐升起的朗月中,田小七走过许多人家门口,看见摆在门前四方桌上的月饼,以及插在月饼上祭月的香柱。他就这样一路走去,似乎走进巷子两旁升腾起的炊烟深处。在一阵迎面而来的酒香中,刘天壮已经送他走到巷口。也就是在这时,田小七冷不丁发现横在刘天壮身后的一副剃头担子,担子上落满黄叶和尘埃,显然有好几天没人动过。

田小七看着剃头担子,心里突然就想起很多。他听刘天壮讲,担子属于隔壁一个剃头匠,最近也不晓得人跑去哪儿了,家里门锁着,却把担子一直扔在路口。田小七顿时目光拧紧,此刻他不由更加清晰地想起,两天前的上午,在运河边仁济粮仓的屋顶,那个亡命飞奔的倭寇曾经朝他扔出一把锋利的刮胡刀。田小七转头,即刻奔进巷子,跑到那扇深锁的院门前,他一脚踹开门板,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种在院子里的两株鬼箭羽。鬼箭羽微微抖动,在淡淡的月影中闪耀着一团墨绿色的光泽,好像是心怀叵测,已经在那里暗藏了很久。
田小七于是又不得不想起,当初那个色诱过山雀的鲤鱼,在她家门口,同样也是栽种了这样一丛枝条怪异的植物,绿得让人发慌。田小七带上刘天壮,迅速奔向按察使司府衙。在府衙停尸房,走进一片白茫茫的冰雾,然后在仵作的指引下,田小七哗的一声揭开一面白布,让刘天壮瞬间看见一具肚子剖开来的尸体。刘天壮一点也不惧怕尸体,他仔细看了一阵,最终却对田小七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人不是我邻居。然而就在仵作正要重新盖上那层白布时,田小七却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仵作看见田小七弯下腰,一双眼睛凑到尸体面前,他伸出手去时,已经抓起尸体脖子上一层因为风干而稍微有点卷起的皮肉。田小七提着那层皮,试着慢慢揭开,在一阵细小的撕裂声中,刘天壮渐渐看见两片分离出的皮肤。然后田小七猛地一撕,最终抓在他手里的,果然是一张皱不拉叽的人皮面具。刘天壮见到了尸体的又一张脸,虽然已经没有一丁点血色,但那并没有多少改变的面容,却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上前一步,仔细又看了一眼,然后说没错。就是他!在十五奎巷,我们都叫他剃刀金。

此刻八月十五的月亮,已经高高悬挂在了停尸房的屋顶。凉风吹拂,西湖边熙熙攘攘,人群走出了非常秋天的步子,一个个盛开着葵花一样的笑脸,为的是要去湖中赏月。人海中突然冲出几匹快马,扯开一条道,在一片哗然中直奔南屏山而去。一刻钟以后,田小七已经带着一众人马站在南屏山的一片崖壁前,眼底的崖壁下是一排茂密的鬼箭羽。两天前,根据唐胭脂提供的线索,田小七曾经带着猎犬搜到这里。那天他虽然一无所获,却也曾经对这排招摇的鬼箭羽印象深刻。现在他几乎能够确定,崖壁下那片树木遮阴杂草丛生的范围,很可能就是倭寇的另外一处藏匿地点。他的理由有三点:

1.唐胭脂那天跟踪的剃刀金,当晚就曾经消失在南屏山上,第二天又在这里重新出现。

2.刘四宝被劫以后,刘天壮就是在南屏山的山脚,捡到了儿子掉落下的那只鞋子。

3.鲤鱼家门口和剃刀金院子里,都有一丛鬼箭羽。而刚才他们再次搜了一遍南屏山,发现所有的区域,只有这里才有鬼箭羽。

田小七的眼光扫过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两人随即纵身跃人崖底。没过多久,刘一刀又出现在一棵松树妖娆的枝丫上,他朝田小七挥了挥手,又指指月影斑驳的脚下。刚才在那排鬼箭羽前,他跟土拔枪枪已经发现一堵紧闭的石门,门前有许多被踩伏在地上的草,进进出出数不清的脚印。土拔枪枪上前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却惊起倒挂在藤条和树枝上的一群蝙蝠。现在蝙蝠纷纷飞上崖顶,有几只就在田小七的眼前冲撞。蝙蝠狂乱地飞舞着的时候,陈留下看见赵刻心拔剑,像一片风中被吹落枝头的树叶,纵身飘下了崖底。

此刻的山洞中,刘四宝正缠着傻姑不放,他想要搞清楚,傻姑到底能不能带他跑出去。傻姑却带着那帮男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把竹签状的烟火。她跟刘四宝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天是中秋节,我手里的烟火等下会闪闪发光,就像天上的一群星星。傻姑点燃烟火,烟火果然在她面前喷溅出一团火花,让那帮原本愁眉苦脸的男孩围着她羡慕不已。

刘四宝看着星星点点的火花,心里想起的却是父亲教他的那首萤火虫的儿歌,他看见傻姑把剩下的烟火分给那些孩子,孩子们于是也纷纷点燃了烟火。在那场绚烂的烟花中,刘四宝目光模糊,心中无比想念他父亲。他跟傻姑讲,我教你唱歌,你带我离开这里。怎么样?傻姑即刻蒙住他嘴巴,说小声点,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不远的洞壁边上,像一条狗一样蛰伏着的赵士真后来看见刘四宝追赶着傻姑手里的烟花,和那帮孩子一起,他们共同唱起一首儿歌:萤火虫,挂灯笼,飞去你家飞我家,我家没有红西瓜。

后来,刘四宝好像唱累了,重新在赵士真跟前坐下。赵土真说,傻姑怎么讲,能不能跑得出去?刘四宝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我要跟你讲另外一件事情。刚才大家围着傻姑的烟花时,我听见两名倭寇在旁边窃窃私语,他们好像在商量过两天要送一批火药去六和塔。六和塔?赵士真说出这三个字时,心中格登了一下。然后他听见刘四宝又说,他们真是这么讲的,送一批火药去六和塔,我听得很清楚。

余船海这天也融入了去西湖赏月的人群中。他从马车上下来时,牵着金彩的手,看上去十分斯文。金彩一路走着,许多次感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都快把路给踩断了。余船海就跟她说,你别看人,今天晚上是看月亮。路上,余船海堆着笑脸,和碰见的熟人一一打招呼,他们都是红盖头喜庆坊以前的客主和以后潜在的客主。

此刻三潭印月的三座石塔,周边的每个石孔都已经被人用纸片糊上,因为里头点了蜡烛,所以投射出来的圆影映照在湖面上,让人觉得湖水中像是一下子多出了十五个月亮。余船海这天是有准备的,他早就让人搬来一堆硕大的烟花。烟花被抬上游船一个个摆放好,等到他点了点头时,就有人抢着替他点燃烟花。耀眼的火花一下子升起,带着几声巨响,瞬间将整个西湖绽放成一片令人难忘的璀璨。

余船海张开嘴巴笑了,金彩也笑了。金彩看见空中开满了一丛丛艳丽的花,就说有钱真好,整个杭州都看见我们这么风光,风光也真好。但也就是在这时,远处的南屏山突然轰的一声炸响,让人以为那边也在放烟火。金彩转头,竟然看见一团冲天的火光。火光升腾起黑漆漆的浓烟,遮盖了半边天。余船海整个人蒙了,他望着南屏山的方向时,看见金彩收起了笑容,张大嘴巴说,怎么了?

南屏山上爆炸的,是刘一刀和土拔枪枪两人在山洞石门前点燃的炸药,巨大的声音震得山洞里的赵士真头皮发麻,身上也被头顶震落的许多小石块砸中。赵士真之前一直在想刘四宝跟他讲的倭寇要送炸药去六和塔的事情,能够想到的一种可能性让他后背发凉。这时候他看见黄山鱼急匆匆从石门的方向跑来,神色慌张,他好像跟小野目讲,锦衣卫带了一群守戍军追踪到这里,山门已经被包围。小野目铁青着脸,故作镇定地说,有必要这么慌吗?

黄山鱼说,他们在埋炸药,要把山门给轰开。洞里一下子炸开了锅,黄山鱼开始寻找之前的麻袋时,赵士真意识到,自己肯定又要被送去另外一个地方。他很着急,一边在地上涂画,一边忙着叮嘱刘四宝,等下有机会就想办法跑出去,一定要把听见的事情跟锦衣卫讲。话刚说完,山门那边就震天动地一声响,能够看见的全都是硝烟和火光。在巨响的余音中,赵士真推了一把刘四宝,说快跑,一直跑!

炸裂的石门被推开,田小七带着刘一刀和土拔枪枪等一堆人冲了进去,而赵刻心已经和她的梅花剑一起步步迈进。浓烟消散时,他们看见站在对面的,是一队严阵以待的倭寇。倭寇整齐排列,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在他们头顶的崖壁上,刻写了三个道劲的字:巾海道。土拔枪枪抓起铁锹首先挥舞了过去,一瞬间,刀剑狭路相逢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进了一家铁匠辅。

田小七时刻战在赵刻心身边,很快他们杀出一条血路,两人直接奔去山洞的最深处。路上,田小七看见黄山鱼扛着一个麻袋左冲右突,装在麻袋里的人正在拼命挣扎。田小七举起绣春刀,说,把人放下,我留你一条命。黄山鱼一双眼睛瞟了一下,看见另外一个可以冲出去的路口也已经被赵刻心给阻挡住,他干脆反转刀子,刀口指向麻袋,说哪条命值钱,你们自己想清楚,识趣的话就让开。

田小七看了一眼赵刻心,犹豫了片刻,说,让他走。但也就是在这时,空中突然钻出一支飞镖,直接命中了扛在黄山鱼肩上的麻袋。裹在麻袋里的就是赵士真,飞镖扎进他后背,他感觉一股凉快,随即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他天昏地暗。黄山鱼也没有想到飞镖的出现,他只是稍稍蒙了一下,田小七挥过来的绣春刀已经砍断了他拿刀的手臂。

黄山鱼的心里绝望地哀鸣了一声,他看到离他而去的一把刀和一只手想,人生充满凶险。他还看到田小七奔向了麻袋,麻袋里解救出来的赵士真满头大汗,痛得嗷嗷直叫。田小七背着他,一路挥舞着绣春刀,挡开不停冲杀过来的倭寇,笔直朝山洞外奔去。在一旁跟上来,并紧紧护卫的赵刻心看见父亲已经神志不清,钻心的剧痛让他狂躁成一头狮子,最终一口咬住田小七的肩膀,让她听见一阵皮肉撕裂开的声音。

田小七咬了咬牙,继续往前飞奔。当赵刻心的梅花剑刺透阻挡在石门前的最后一名倭寇时,他便背着赵士真一头冲进了血光四溅的夜色中。秋风紧紧裹挟着田小七,并且掠过如潮般的人流的头顶。秋风中田小七背着赵士真在街道上狂奔。人群在他眼前散开,又在他身后合拢。他转身穿插进一条巷子,看见脚下的青石板洒满中秋夜潮湿的月光,一直往前延伸。当一行人最终接近钱塘火器局时,愤怒的狗叫声已经响成一片,而赵士真却安静地睡着了。赵士真趴在田小七背上,睡得像疯了一个通宵的孩子,嘴角淌着细细的口水。

田小七撞开火器局的门,然后他背着赵士真,就这么长久地站在火器局的院子里,感觉自己的喉咙因为快速奔跑,正像火一样燃烧着。在这样长时间的静默中,他突然觉得他背着的是一个亲人。除此之外,他还想,这真是一个令人记忆深刻的中秋,充斥着火光、月光与血光。


第五节、万历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六日  晴转雨

子正三刻,钱塘火器局。刘一刀猛地撕开田小七肩膀上的飞鱼服,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朝田小七绽裂开的皮肉喷出一口酒,田小七抖了一下,全身绷紧犹如一块铁。刚才从南屏山回来的路上,抓狂的赵士真最终咬下他肩膀上的一块肉。那块肉连着一截皮,在田小七奔跑的时候颤颤巍巍,每一阵风吹过都跟刀割一般。田小七想,赵士真肯定是疯了,不然下嘴怎么会这么狠。

望着田小七血淋淋的伤口,赵刻心眼前一阵晕眩。她试着将他肩膀上的衣服碎片一点点揭开,其间停下来好几次,感觉自己的两只手是僵硬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笨拙。直到将那片伤口包扎好,赵刻心感觉整个人已经虚脱,好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战争。田小七松了一口气,对赵刻心笑了笑,又抓过刘一刀的酒壶,把所有的酒灌进嘴里。酒很凶,他瞬间就脸红心跳了。最后他抹了一下嘴角,看见窗外的月光十分奢华,像是记忆中的京城欢乐坊酒楼,那是一座堂皇富贵的销金库,无恙姑娘和春小九在一片喧闹的歌舞声中卖酒,卖得风生水起。

刘天壮就是在此时奔进火器局的。他刚才听人说南屏山发生爆炸后,陈留下从山洞中抱出来一个孩子,可是还没到达山脚,孩子的身体就凉了。现在刘天壮战战兢兢,目光一片凄惶,他茫然地看着陈留下,又转头望向田小七,干涩的喉结只是抖动了一下,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田小七盯着刘天壮空荡荡的袖子,感觉他看上去显得更加单薄,似乎稍微来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倒。他抿紧嘴唇,想了想说,已经查明,抱出来的那个孩子姓严,家住城南东坡巷。他也是当初第一个被劫走的孩子。刘天壮愣在那里,似乎没有听见田小七讲了什么。再给我几天时间,田小七说,我会救出刘四宝,包括其余那些孩子。刘天壮依旧像一棵残败的柳树,寒碜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田小七,好像是望着一堵陌生的墙。

后半夜的风凉飕飕的,刘一刀站在门外,感觉月光很慷慨,仿佛是在地上撒了一把昂贵的盐。此时他并没有发觉,土拔枪枪已经离开火器局,正在前往杨梅家的路上。土拔枪枪边走边按着肚子,痛得满头大汗。他觉得很奇怪,这一晚怎么肚子一直在翻腾。之前在南屏山山洞里,他挥舞着铁锹拍打向倭寇时,整个人就有点不舒服。他感觉脑子很沉,手上使不出足够的劲道,就连铁锹拍下去时也是不稳的。土拔枪枪想,会不会是因为他下午在杨梅家里吃下去的那碗藕粉?

杨梅家的门前有一口池塘,月影在水中晃荡,土拔枪枪一路走去,似乎看见门前一个疲惫的身影,正试图要抱紧那截低矮的门框。他跑到门前,看见杨梅正好吐出一口白沫。杨梅的目光软绵绵的,望向土拔枪枪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杨梅说,你总算过来了。你要是再晚一点,可能都见不到我了。院子里的长条凳上,搁着一个竹匾,竹匾里晒着一摊还没有收起的藕粉。土拔枪枪一把将杨梅抱起,感觉钻进脖子里的夜风很凉,可是杨梅的身子却越来越烫。

杨梅后来靠在床头,声音细若游丝,说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讲,咱们晒在外面的藕粉,被人下毒了。土拔枪枪目光喷火,但剧烈的疼痛又让他全身抽搐了一下,好像有人要抓走他肚皮里的一副肠子。他立马想起西湖花舫里那群叫他三寸丁的公子哥,杨梅却摇头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是被暗算了。是哪个不要命的兔崽子,土拔枪枪说,我去剁了他。杨梅按着肚子,脸上的汗水跟雨点一般。她无力地把眼睛闭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土拔枪枪后来才知道,暗算他的原来就是倭寇。因为事实很明显,对方在傍晚找上杨梅的时候,威胁杨梅说想要拿到解药,必须用一本书来换。什么书?土拔枪枪问。是火器局赵总领刚刚写完的一本书,书名很长,我忘了。杨梅讲。做他娘的狗梦。土拔枪枪捶了一把桌子,吓得杨梅心惊肉跳。杨梅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来杭州真的是来办案。但是他们已经盯上了你,拿不到那本书,他们就想出了这等下三滥的法子,要把我们给毒死。

除了被田小七救回来的赵士真,以及被倭寇刺死的那个家住东坡巷的男孩,昨晚南屏山山洞里的那场混战,其余那些孩子都不见了踪影,现场也有许多倭寇逃脱。薛武林眉头紧皱,看上去他的脸上有一层厚重的疲惫,灰头土脸的样子,眼睛中布满血丝。他带队在城里搜索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后来伍佰问他,倭寇劫走这帮孩子,到底是什么目的。薛武林说,我要是晓得这帮狗杂种的心思,那我不也成了倭寇?

薛武林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倭寇。此时他想起那一年风声呜咽、血腥遍野的朝鲜战场,冬天的雨打在脸上,硬邦邦的像是一场冰雹。那次他和刘天壮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脑子里浮现的都是几个月前送他出征的妻子陈汤团以及十来岁的妻弟陈留下。陈留下慷慨地把包在布巾里的两个藕合子递给他,说姐夫,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薛武林摸了一把陈留下乱糟糟的头发,叮嘱他照顾好姐姐陈汤团,夜里记得要把门闩紧,再靠上家里的那个米缸。

陈汤团那时候抹了一把眼角,看着城门上破败的旗杆说,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那次薛武林想到这里时,猛然听见风雨中一阵山呼海啸,他一眼望去,四周全都是埋伏已久的倭寇。这时候身边的战友刘天壮打了一个哆嗦,扯了一把他冰冻成刀尖一样的衣角,说怎么办?薛武林一下子看见很多刀子,以及漫山遍野的倭寇。刀子向他涌来,雨点狠狠地砸在刀口,瞬间被切成一片粉碎。

薛武林拔刀,咬了咬牙说,想要让自己活着,就只有让敌人死。天壮兄弟,上天人地,跟我一起冲过去……葱包烩的香味拉回了薛武林的思绪,那个朝鲜战场已经远去,留在记忆里的只有肃杀的风和遍地的断手残腿。时间已经到了这天中午,薛武林和伍佰在摊前坐下。伍佰买下一堆葱包烩,一个个分给那些手下。他随即也咬了一口,嘴里鼓得满满当当,然后把摊主叫到跟前,指着几张摊开来的画像问他,这些孩子,有没有见到过?

摊主是个斗鸡眼,他用比较集中的目光偷看了一眼伍佰的脸,看得十分艰难。他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说,没见过。薛武林坐在一旁,说让你看画像,你看了吗?摊主怔了一下,两颗斗鸡眼中掠过一丝慌乱,虽然很细小,却躲不过薛武林的眼睛。薛武林把刚刚拿起的葱包烩放下,说你慌什么?给我站在那里别动。

斗鸡眼很执着地用十分聚焦的目光盯着薛武林,一双手却忍不住在裤管上抓来抓去。他那两颗拼命挤在一起的眼珠,让伍佰觉得像是盯着一只正要向他发起攻击的苍蝇。怎,怎么了?斗鸡眼说。没怎么,你就站在那里别动。薛武林话还没讲完,斗鸡眼却一把抓起锅里的铲子,朝他狠狠地扔了过去。然后斗鸡眼像一只四只脚的老鼠,即刻就拔腿钻进了街边看热闹的人群中。

薛武林淡淡地笑了,在重新抓起桌上那只葱包烩的时候,他想今天运气还算不错,总算是遇见了一个目标,先让他跑一阵子也没问题。而他身边的伍佰却已经恶狠狠地追了上去,他这几天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薛武林看见整条街道变得鸡飞狗跳,让这个很平常的午后一下子显示出十分生猛的样子。薛武林吃完葱包烩,两只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缓慢地起身喝了一口杯中的水,然后突然像箭一样射了出去。这位朝鲜战场上归来的老兵,身手并不比年轻的时候输了多少。

后来的事实证明,薛武林还是有点小看了这个斗鸡眼。斗鸡眼的确像一只老鼠,甚至是上蹿下跳的松鼠,他在很多巷子里飞奔,娇小的身影常常是倏忽之间一晃就不见了。后来斗鸡眼窜到了钱塘江边,劈手抢夺下某个商人牵在手里正在饮水的马,马鞭一甩,屁股后头就扬起一股四溅开的尘土。薛武林于是搭箭上弓,朝视线中晃来晃去的马屁股嗖的一声射出箭羽。

中箭以后,那匹马心中特别窝火,在连绵不绝的疼痛中,它好像厌倦了这一场午后的奔跑。马蹄收住时,它整个身子十分沮丧地倒塌在了泥地上。马背上的斗鸡眼翻滚着落在地上,他慌不择路地开始一场奔突,最终冲进差不多已经重新修建好的六和塔。踩着新鲜油漆好的楼梯板,他连滚带爬一直往塔顶逃窜。薛武林和伍佰也跟了上去,一路上,两人看见六和塔的里里外外的确是壮观又气派。

斗鸡眼跑到塔的最顶层,抬头一看眼前已经没路了,而此时薛武林和伍佰已经出现在顶层的楼梯口。薛武林停下,稍微喘了一口气,说你倒是继续跑呀,我看看你究竟能不能跑到天上去。别过来。斗鸡眼拔出一把刀,刀子不长不短,刀口看上去有点钝,他讲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们这样不舍不弃,最终对你们没、没好处。薛武林睁大了眼睛,心想到底怎么个对自己没好处,倒是很想让他讲出来听听。他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跟伍佰说,带他回去,我们坐下来听他慢慢讲。

你们要是敢动我,就是跟当朝太子作对!斗鸡眼的刀子指着薛武林,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他笑了,样子十分耀武扬威,说你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副千户,以为自己有多少能耐。实话跟你讲,你跟太子过……不去,最终会死得很惨。太子?薛武林愣了一愣,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看了一眼伍佰说,他刚才是在讲太子?伍佰点了点头。

薛武林不再说话,一会儿他望向六和塔的远处,好像是要将斗鸡眼的话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他看见钱塘江上有许多扯帆的船,船看上去很小,小得像一只行走在水面上的鸡。而更远的远处,天空有几片云层在翻滚,高低不平拥挤在一块。薛武林把目光从远处扯回来,跟伍佰讲,是不是有点闷?可能要下雨了。斗鸡眼喷了喷鼻子,说怕了吧?你们还不快退下。

薛武林却笑了,他跟伍佰甩了甩头,说,拿下!伍佰上前几步,逼得斗鸡眼急忙爬上栏杆,一只手紧紧抱着廊柱。斗鸡眼这时候挥舞起不长不短的刀子,样子很凶,说谁敢过来,就是找死。但是可能他用力过猛,一下子没有抱牢廊柱,身子摇晃了几下,结果整个人四仰八叉,就那样从塔顶绝望地坠落了下去。他的尖叫声,在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薛武林很快听见沉闷的声音,来自遥远的脚底。等他抬头探出栏杆时,看见塔底下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尸体已经砸烂,压着身下的一摊血。薛武林叹了一口气,跟伍佰说,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用追得这么紧。只要坐在塔底等他,他自然会乖乖地下去。说完这一句,薛武林抬起了头,他果然看见一阵雨,从远方向这边赶过来,像天空中的一场潮水。雨点起初下得很急,后来又变得淅淅沥沥,好像一场没完没了的春雨。

巡抚刘元霖站在窗前,已经给自己多套上了一件衣裳,一场秋雨一场凉,他嘴角的两片胡须时不时抖上一阵,想说什么又给咽了回去。厅堂里还有田小七和薛武林。薛武林一直站着,根本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在六和塔,他从摔成肉饼一样的斗鸡眼身上搜出一块铜牌,铜牌上刻了个名号,是太子朱常洛的洛字。刚才他忍不住跟刘元霖讲出一句,难道孩童失踪案真的是跟太子有关系?

刘元霖不吭声,听见窗外的雨点突然就下得铺天盖地。在这场雨声中,刘元霖理了理思路:就在十多天前,杭州刚发生孩童被劫案时,因为几个失踪的孩子名字中都带有洛字,坊间传言是福王朱常洵借助蝙蝠作妖术,想要剪除太子朱常洛。但是现在整个事件好像又有了反转,似乎是太子为了嫁祸于福王,故意在幕后精心操纵了一场戏,让人劫走孩子后又传出福王想置他于死地的谣言。所谓贼喊捉贼。

现在刘元霖看了一眼田小七,终于开口说,你怎么看?田小七什么也没说,他坐在那里摆棋,黑白的棋子先后一颗颗落下,很快就占据了棋盘上的一个角落。刘元霖有点等不住了,说你倒是讲话呀,这事体要不要跟皇上禀报?可是等他刚说完,薛武林却突然在他跟前跪下,声音类似于哀求,说巡抚大人,请你三思。刘元霖顿时感觉十分意外。他诧异地讲,你这又是怎么了?

却很快听见薛武林说,在下只是个麻雀那么大的副千户官,绝不想以后成为太子的眼中钉。田小七一直听着这一切,他把落下去的一颗棋子重新拿起,扔进棋盒的时候说,现在考虑这一切是不是还太早?关键是要找到那些孩子。再说,孩子八成是在倭寇的手上,怎么就牵连到了太子?薛武林耷拉着一张脸,看见窗外飘进来的雨丝落在刘元霖稀疏的头发上,有几滴还顽强地渗向了他的头皮。刘元霖说,既然这样,那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吗?赶紧去查呀。

这天离开刘元霖的府上时,薛武林给田小七打了一把伞,两个人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鞋子一下子就溅湿了。薛武林后来在一家酒馆的店招前停住,他讲,咱们两个该喝一场酒。此时田小七已经抬腿跨了进去,他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酒喝得很快,一下子就把秋凉给盖住。薛武林再次把酒给满上,说刚才多亏了你,不然我下一次喝酒,说不定是在牢里问斩的时候。田小七笑了,他讲其实这事情哪怕我不阻拦,巡抚也不见得就会去禀报皇上。他又喝了一口酒,说那天我带火丁去搜索几座塔,这事情你把它给忘了。

薛武林也笑了,摆摆手说,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然后他抿了一口酒,犹豫了一阵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说你认不认得这个?田小七看见薛武林摆在桌上的,是几片红色的花生壳。他不明白薛武林为何会把几片花生壳藏在兜里,只是有那么一点想起,土拔枪枪这几天好像一直在吃花生,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候薛武林说,那天在柳浪闻莺和送猿渡去守戍军军营的途中,地上都有这样三三两两的红色花生壳。花生在杭州比较少见,更别说是染红的,所以我猜测是路标……

田小七把酒杯放下,说你不用讲了,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我当初的确以为猿渡被暗杀,可能是你们军营里有奸细。但是你刚才的推断很有道理,他们就是顺着花生壳找到军营的,我敬你一杯。薛武林当即就把酒给喝光,又抬手将那把花生壳一把扫去了地上。他跟田小七笑了一下,然后看了一眼门外说,雨好像停了。

没有人会知道,土拔枪枪经历了怎样的一天。这天杨梅在床上不停地翻滚,痛得死去活来,而土拔枪枪正要抱她去见郎中时,感觉自己的肚子又跟刀绞一般,整个人头晕目眩,根本无法抬腿。他把杨梅放下,看见她那只不怎么雅观的瞎眼睛黯淡无光。杨梅的眼睛是因为她十二岁那年贪嘴,爬到树上去摘杨梅,结果脚底打滑,整个人摔下去时,不仅割开了半张脸,还被枝丫戳瞎了这只眼睛。

杨梅说要是郎中有用,他们就不会提出用解药交换赵士真的《神器谱或问》了。黄昏到来的时候,杨梅觉得自己可能挺不下去了,她跟土拔枪枪说,虽然才认识你三天,你却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男人。土拔枪枪掉出了一排眼泪,一下子把她抱得很紧。他从来没有抱过女人,闻见杨梅身上的气息,感觉自己真正做了一回男人。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杨梅后来躺在土拔枪枪怀里,听见他心跳很快。她把眼睛闭上,想了一阵说,哥哥要是不嫌弃,我想做一回你的女人。你以后回去京城,一定要记得,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

土拔枪枪顿时心跳停住,他知道杨梅讲这话的意思,但是这一切太突然了,他完全没有准备。他想了想说,不行,我们还没有成亲。杨梅却在他怀里挪动了一下,靠近他胸口说,傻瓜,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你。你现在不要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杨梅说完,低头犹豫着解开自己的衣裳,当最后一片肚兜滑下时,她已经把全部的身体都呈现给了土拔枪枪。

土拔枪枪一直坐在床边大口喘气,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担惊受怕。他看见房间里刚刚亮起来的烛光,悄无声息地爬上杨梅的身子。杨梅的身子一片光滑,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颗枣。她的胸脯跟随着呼吸,宁静而连绵地起伏,是那种能够想象得出来的柔软。她躺在那里,像一条昏昏欲睡的河。烛光柔和,有一抹影子落在她腰间,一颤一颤的,像摇摆在河水底部的草。

土拔枪枪大汗淋漓,觉得自己就要在一场潮湿的梦里沦陷。这时候他猛地转过脸去,喊了一声道,那帮兔崽子在哪里,怎么跟他们交换解药?我去拿赵士真的书来跟他们换。你别傻了,杨梅颤着声音告诉他,为了我,不值得。我已经想好了,值得。土拔枪枪声音很坚定。他想起之前赵刻心横竖看他不顺眼,开口闭口让他滚。现在也就是一本书,给了倭寇以后赵士真大不了重新写。

土拔枪枪觉得“值得”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他想杨梅是他第一个女人,怎么不能为她做点事呢。在这样的想法中,他扯开嗓门大喊了一声,值。然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很久以后,杨梅起身,把衣服套上,又整理了一下头发。你把书给我就行,他们不愿意见你。杨梅扣好扣子时说,这事情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这场交易肯定就没法做了。

土拔枪枪听见这一句,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没有想到,重新穿戴整齐的杨梅,这一切竟然说得如此平静,好像只是在菜场里买下了一棵青菜。他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身上又出了一层汗,于是就盯着杨梅说,我们刚才是不是也在做交易?杨梅把头扭过来,在扎好的头发上插进一枚发簪,她娇柔无力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你这几天怎么没去花舫?你刚才说等我回去京城要记得你,我们吃了一样的藕粉,既然我能回去京城,那你也不会有事。事实上我们都不会被毒死,也不会活活地痛死。土拔枪枪从床上跳下,抓起铁锹拍子,将杨梅一把抓到床边,盯着她说,你老实跟我讲,到底怎么回事?杨梅说,轻一点,你把我抓痛了。你是不是杭州人?你在这个地方住了几年?土拔枪枪说,我觉得你是被倭寇给收买了。

杨梅坐直身子,迎着土拔枪枪的目光,过去一口吹灭了蜡烛。她说你别那样看着我,好像我跟你有仇。你现在肚子不痛了,一下子就被你想明白了。那你说,我被倭寇收买了,你是想拉我去问斩,还是车裂?你就不想找个理由?我不找了。你现在要杀我也行,把你的破铁拍子拍下来。土拔枪枪呼的一声举起铁锹,举在杨梅的眼前。杨梅坐在床沿一动不动,那只完好无损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好像是看着花舫里刚刚上船的游客。

这让土拔枪枪看见无比深沉的夜色,不能抗拒的夜色,以及能够将他一把推倒的夜色。他同时听见院子外打更的声音,那截竹梆子明显已经破裂,打更人也敲打得心不在焉,声音只是传出一半便戛然而止,最终让他听起来十分刺耳。杨梅说,你心里有我,你舍不得我。土拔枪枪说,你就这么肯定?杨梅一把将土拔枪枪抱进怀里,让他整张脸都贴在自己辽阔的胸上。她讲我也是没有办法,我是被他们从台州府带过来的,我的脸是他们的刀子割的,我的眼睛是他们用一根筷子给戳瞎的。

我要是不这么骗你,我在台州的父母亲会被他们扔进大海喂鱼。土拔枪枪哭了,他把一张大饼似的脸藏在杨梅温暖的怀里,闻见一股迷人的气息,那种气息足以令他颤抖。一时之间,他哭得无比伤心,抹了一把泪说,我真的是喜欢你。半个时辰后,土拔枪枪走在回去香榧客栈的路上。他走进巷子,拖着疲惫的身影,心里想了很多遍,要不要跟田小七讲清楚,杨梅是被倭寇控制的奸细。秋风一直胡乱地吹着,后来又有雨点零星地落下,土拔枪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他抬头看着眼前的桂花树,以及桂花树边的那棵杨梅树。

许多桂花已经被雨点打落,刚才又被他踩了一脚,他想起那天自己在桂花树下喝的陈年绿茶,味道是苦涩的。土拔枪枪踌躇不前时,听见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的竟然是杨梅。杨梅一直尾随着他,此刻就站在巷子口,她之前收起的头发已经放下,遮住了那只被人戳瞎的眼睛,以及布满了伤疤的半边脸。

杨梅站在雨中,身影楚楚动人,她望着土拔枪枪,跟他隔了一段距离说,如果官府不判我死罪,等我从牢里出来,你还愿意娶我吗?土拔枪枪一屁股坐到湿答答的地上,心想这是多么令人肝肠寸断的爱情。他摇了摇头说,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这时候雨已经下得变本加厉。秋风中,土拔枪枪忍不住把自己抱紧。

赵士真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很好奇地望着屋顶。自从醒来以后,他没有讲过一句话,像是一个没有了记忆的哑巴。赵刻心给他擦脸,他的目光始终是笔直的,仿佛在考虑许多遥远的事情。刘元霖过来看他,想要平易近人地喂他吃一碗薄皮馄饨,可是他嘴巴一直就那么半张着,送进去的馄饨又全都原封不动地漏了出来。刘元霖说你真是要急死我了,哪怕能喝下一口汤也是好的。

杭州知府先后派来好几个郎中,起初一个个都是笑眯眯的,煞有介事着诊脉,好像即刻就能手到病除的样子。可是后来给赵士真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最后都把脑袋摇得很苦闷,说不出他是中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邪毒。最后一个郎中看上去瘦成一截竹竿,他跟守戍军的川东猎犬一样,用鼻子把赵士真全身闻了一个遍,又给他身上插满了细细的银针,把他插得像一个刺猬似的。然后郎中抓着不同的银针,左手捻一捻,右手转一转,最后离开床前的时候,他冥思苦想了很久,跟刘元霖说你别看他眼睛这么睁着,其实他是睡着了。

你就告诉我,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刘元霖眼里全是血丝,说别讲那些没用的。这个不好说,反正等他醒来的时候自然就醒了。刘元霖说,听懂了。滚!刘元霖后来一直坐在赵士真床边,他想就这么陪他坐着,一直坐到天亮。可是他坐了没多久,又气呼呼地起身,转头望着赵士真说,你说我堂堂一个巡抚大人,你就让我这么干巴巴地坐着。你倒是发出一点声音啊,我求你了。赵士真像一截木头一样躺在床上,嘴巴依旧那么张开着。

这天夜里,赵刻心一个人赶去了万松岭。此前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陪在父亲身边的刘元霖。田小七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赵刻心的这次单独行动,是因为赵士真的书房里这天突然射进一支冷箭。箭头钉在柱子上,插了一片纸,对方让赵刻心带上《神器谱或问》的母本,去交换赵士真中毒的解药。纸片上还特别交代,此事不能声张,不然赵士真这一辈子就只能待在床板上。赵刻心把那支箭折断,随手扔出了窗外。

事实上,冷箭是土拔枪枪射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也是他写的。土拔枪枪后来没有回去香榧客栈,他想去火器局偷了赵刻心的《神器谱或问》,却又不知道书会藏在哪里。后来杨梅跟他讲,你去带话,我们用赵士真的解药跟他女儿作交换。一个时辰后,就在万松岭。赵刻心出现在万松岭,见到的是小野目。小野目把面罩拉低了一点,这样才方便看清赵刻心以及她的身后。赵刻心说,不用看得那么仔细,一路走来这里的,只有我自己。

小野目说,我有点怀疑,就这样拿到你们的《神器谱或问》,是不是太容易了?赵刻心掏出怀里的一册书,在小野目眼前晃了晃,说看清楚,你日思夜想的东西就在这里。小野目很清楚地看见了《神器谱或问》的封皮,的确是赵士真的手迹,跟之前拿到的子本上的字体一模一样。他伸手就要去接,赵刻心却收手,说别急,你至少要让我相信,你给出的解药,对我父亲真的有用。

小野目笑了,感觉眼前这个异常镇定的女子,在美女如云的杭州城,的确是独树一帜。相信和不相信难道有什么区别?小野目笑眯眯着说,反正你又没得选,因为你只有一个爹。世间也只有一本《神器谱或问》,对我爹来讲,这书比他的性命更重要。赵刻心说。万松岭上吹过一阵风,吹落一些驻留在树叶上还没来得及掉下来的雨点。小野目摸了一下掉落在脸上的冰凉的雨点讲,你这话倒是让我听出了你的诚意。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说解药拿回去,给你爹泡汤喝,连着喝两天,他准能行动自如,也能认得你这个宝贝女儿。

说完小野目摸了摸嘴角,多少显得有点斯文,他说,这也是我的一点诚意。赵刻心举着《神器谱或问》,将它摆在一片湿润的草地上。她抬起头,说解药扔给我。小野目说你退开。可是他没有想到,赵刻心就在起身时,却从怀中掏出一把精致的短手铳,她虽然退后了两步,手铳的枪管却始终瞄向他额头。赵刻心说,赶紧扔过来,我不想让你的脑袋开花。

小野目扯了扯嘴角,等到身后的一批手下围上来,他才放心地把手里的解药扔出。他看见赵刻心抬手,很利索地接过空中飞来的药包,抓进手中的时候却说,书你暂时不用看,因为我带来的只有一半,等这包解药确定有效,剩下的一半我自然会找机会给你。小野目摇了摇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他一下子很不喜欢眼前这位清丽可人的杭州姑娘,甚至不喜欢眼下这种样子的万松岭。小野目挥了挥手,几名手下即刻拔刀,将赵刻心团团围住。

既然你破坏了规矩,那就把解药留下。小野目说,也可以把命留下。但是赵刻心却并不急着离开,她只是把解药塞进怀里,并且在眼看着几把长刀一起朝自己挥舞过来的时候才断定,对方攻击得越是凌厉,到手的解药就越是没有问题。这时候她迅速扭转手铳,发射出的铁弹第一时间击中了冲在最前面的黄山鱼。黄山鱼毫无悬念地倒在大明朝火器的枪口下,在死去之前,他依旧听见耳边手铳声的回响,在雨后初晴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一场厮杀在所难免。小野目起初站在杀阵的外围,他想好好看一回赵刻心有几斤几两。赵刻心频频举枪射击,娴熟的手法以及准确的命中度令人惊叹。后来赵刻心夺过小野目一名手下的刀子,她身轻如燕,刀子落下时,一片血光就在她飘飞起的脚下十分昂扬地喷溅了出去。小野目想,刀枪并用,这的确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简直飒爽得让人赏心悦目。那么,他应该赶紧把她拿下。

此刻田小七和刘一刀正在从南屏山回钱塘火器局的路上,他们听见夜空中爆裂开的一阵枪响,打破了钱塘县城南的一片宁静。田小七于是腾空而起,如同天际划过的一颗流星,飞速朝着枪声的方向奔去。赵刻心不会忘记,那天如果不是田小七及时赶到万松岭,她可能已经葬身在小野目和那些倭寇的长刀下。她记得那天夜里的刀光犹如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头盖脸着朝她砸来。然后她渐渐觉得招架不住,看见空中被劈碎的松树枝条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雪。

在那场密集的雪中,赵刻心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在许多年前的京城,倒在一片来势凶猛的火海中,此后便没有再站起。田小七带着刘一刀很快便杀进万松岭的那片战场。田小七的绣春刀四面挥舞所向披靡,刀锋所到之处,倭寇一个个倒下。血光中,他盯着赵刻心,一步步杀开重围朝她靠近。赵刻心感受到了田小七的目光,好像能将她眼里的那些雪融化,也让她重新升腾起力量。两个人最后背靠背紧贴在一起,站成互相依撑的墙。

赵刻心听见田小七的呼吸,温热且有劲,田小七在她背后说,没事吧?你的刀可以先休息一下。赵刻心于是一下子把刀子举得更高,她稍微转过头去,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但此时她却看见,田小七肩膀上被她父亲咬伤的伤口已经裂开,血流淌得很汹涌,似乎很快沾湿了眼前的夜色。赵刻心说,你在流血,小心伤口。田小七却笑了一下,好像并没有感觉到伤痛,此时他劈出去的绣春刀带出一道明亮的光,准确切下了倭寇的一片手掌。那片手掌飞了出去,牵引出一条弧形的血线。

他望向那条消失的血线,跟赵刻心说我没觉得身上有伤口,好像只是少了一块肉。不远处,刘一刀正杀得兴起。刘一刀绷着一张脸,抡起刀子的时候好像心情很差,也似乎在埋头收割一批庄稼。赵刻心再次放倒一名倭寇,她靠着田小七的肩膀,说你身上少掉的那块肉,是我们家欠你的。可是她说完这句,却很长时间没有听见田小七的声音。她转头,看见田小七一张脸都是惨白的,额头上挤满了汗珠。田小七把绣春刀插在地上,拄着刀柄说,你刚才讲什么?

赵刻心也是到这时候才发现,小野目和他那些剩下来的手下,顷刻间已经落荒而逃。被他们丢下的,是地上几具横躺的尸体。追不追?刘一刀问田小七。田小七咬紧牙关,使劲扶住绣春刀的刀柄,声音有点虚弱,说回去。此刻从他肩膀上涌出的血此起彼伏,已经将他一身飞鱼服彻底打湿。血沿着飞鱼服的衣摆不停地往下流淌,掉落在他身边的泥地上。赵刻心感觉田小七整个人已经浸泡在了血泊中,她有点晕眩,好像每次见到田小七的血就会晕眩。

你没事吧?赵刻心说。只要你没事,我就不会有事。田小七说,流一点血而已,回去喝点酒就好了。酒对男人来说是补血的。说完,他好像一下子没有站稳,整个人倒了下去。那天的后来,赵刻心听刘一刀说,他跟田小七刚才是又过去了一趟南屏山的山洞。山洞里,他们发现扔在地上的许多烟花竹签,以及竹签旁一排凌乱的小脚印。很明显,脚印都是那帮孩子的,他们可能在山洞中玩过烟火。刘一刀说田小七还发现了刘四宝的脚印,因为那双脚印一只是穿鞋的,一只是光脚的。

后来刘一刀举着火把,看见刘四宝的脚印旁画了一个图形,应该是用树枝画的,是三个叠在一起的三角形。而图形旁,则再次留了一排匪夷所思的符号。什么符号?赵刻心问。刘一刀一脸茫然,那种拐来拐去的符号,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述。857142。田小七缓缓地说。因为失血过多,田小七整个人已经透支。在昏睡过去之前,他又迷迷糊糊着跟赵刻心讲,数字肯定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他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们。

刘一刀也是到了这时候才明白,原来地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竟然全是数字。但他有一点还是没明白,怎么田小七就懂了这些所谓的曲里拐弯的数字?他后来翻来覆去揣摩了很久也不得要领,最后只能在田小七醒来以后很虔诚地向他请教,于是才好像有点模模糊糊地知道,原来他刘一刀或许也可以写成刘1刀的,而且那个1必须要写得竖直。那时候,刘一刀还知道了世界上很远的地方有一种人,他们叫大食人。而恰恰是大食人的一,是站立起来的1。刘一刀想,要让他一辈子站直成刘1刀,多累啊。大食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田小七整整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赵刻心坐他身边,已经替他重新包扎好伤口。赵刻心说你昨天救了我爹,今天又来救我。可惜我只能替你包扎一下伤口。我是不是欠你很多?田小七忍不住笑了,他想自己以后的伤口或许都可以交给赵刻心,因为她已经很有经验。无恙是谁?赵刻心突然说。田小七愣住,他看见赵刻心在收拾那些包扎的布条,以及涂抹在伤口上的药粉。赵刻心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你刚才做噩梦了,好几次叫出无恙的名字。赵刻心转身,又说,你在梦里很担心。

田小七按住伤口,目光飘到远处,过了很久才说,可能她人已经不在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赵刻心心中格登了一下,她看见田小七目光伤感,好像是蹲坐在凉薄的水边,眼看着很多事情漂浮在水上一路走远。凭什么讲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你是不是想多了。凭我的直觉。田小七说,在我到达杭州的第一天,就看见了空中的一颗流星。流星不能代表什么。流星只是流星。

田小七努力笑了一下。就在刚才的梦境里,他看见了无恙的背影,轻飘飘的,像一朵急着赶路的云。他记得无恙是从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走出,脚上拴了一根铁链,然后就被推上一辆囚车,看样子是要送去午门候斩。囚车启动的时候,巨大的车轮碾压着田小七的胸膛,他想把车轮推开,推得人仰马翻,更想斩断那根铁链子,带上无恙飞奔进无尽的血色黄昏。

但是那时候有人把田小七死死地摁在地上,他在田小七耳边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楚:朕的天下,容不得反贼,这是朕做人的底线。那人面目模糊,声音却斩钉截铁,还说你不能怪我,是你自己爱错了女人。她不仅不向朕认错,还想带动一帮辽东的叛党越狱。她今天越狱,明天就还想着造反,那么朕的龙椅还坐不坐了?难道你想让朕的大明江山,摆在一片摇摇晃晃的沙滩上?

在那场梦中,田小七后来发现,头顶那张渐渐清晰起来的脸,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他看着对方霸气而且阴鸷的面容,声音类似于乞求,说你让我带无恙走,我们从此不在京城出现一个脚指头。但是那人转身,一袭龙袍的背影裹走了苍凉的暮色,他在暮色中说,晚了。田小七于是看见一道无比宽阔的铡刀,那时候无恙已经被按住头颅,她不得不跪下,然后昂首朝人群中的他凄美地笑了一下。铡刀猛地抬起,黄昏应声降临。田小七看见残阳如血,他在血光中声嘶力竭着喊了一声无恙,随即便醒了。

现在田小七仿佛依旧看见那一抹凄厉的残阳。他还蓦然看见,赵刻心呆呆地坐着,眼底似乎有点潮湿。这让田小七猝不及防,他说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如果我讲对了,你最好能让那颗眼泪掉下来,那样你心里的忧伤就会变得轻一点。赵刻心果然就掉下了一行泪,似乎已经存储了很久。她转头抹去泪花时,笑着说,你让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因为她也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像一颗无声的流星。我懂了。田小七想了想,又说,那我要不要跟你讲讲我的母亲?田小七很小的时候,母亲死在一口井里,她是投井自尽的。

而在此之前,田小七的父亲也战死在了辽东战场。他和刘一刀、土拔枪枪以及唐胭脂,加上一个最小的弟弟吉祥,都是在京城吉祥孤儿院里长大的,抚养他们成人的是孤儿院的嬷嬷马候炮。马候炮和他们几个的父亲都是辽东平叛战场的战友,她样子很凶,有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一天到晚托着根烟杆,坐在自己喷出来的如山似海的烟雾里。她把烟杆在桌腿上一拍,说你们几个给我死过来。再不去洗澡,身上都可以搓下来一斤盐了……

田小七的故事充满着灰尘,他最后说,你就是让我讲一千次,我也讲不出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什么模样。马候炮既是我们后来共同的母亲,也是我们这辈子共同的父亲。只是她现在也不在了,她死了,我们把她埋在了京城郊外的土里。赵刻心感觉钱塘火器局的夜色在慢慢变淡,好像被水洗过了一次。她看见那些深夜忙碌完的工匠,走在回去营房的路上时透过窗口对她笑了一下。这时候田小七说,好像我刚才讲的这些才是我的伤口,至于肩膀上少了一块肉,那其实根本就不能叫伤口,因为它太浅了,不用两天就长回去了。

夜色开始变得寂静时,赵刻心和田小七一起,给赵士真服下了解药。赵刻心带去万松岭的《神器谱或问》,其实只有一张封面是真的,里头的页面全都是空白。对此,田小七其实早就猜到,他讲你要是带去了真的《神器谱或问》,那你就是一个虚假的赵刻心了。你明天就可以回去京城,带上《神器谱或问》。把它交给皇上,你的任务已经完成。田小七听赵刻心说完,却止不住笑了。

我是大明王朝的锦衣卫,潜伏在杭州的倭寇不除,我要是去面对皇上,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田小七这么说着,心里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喜欢上了杭州这座城市。而这一切,好像是从当初那个流了一脸鼻涕的刘四宝开始的。田小七说,你教我学大食人的数字吧。就像你爹当初讲的,以后一定能派上用场。我喜欢这些数字。

赵刻心也笑了,她想,只要是田小七喜欢的,她都愿意教。她甚至愿意跟田小七讲讲一千多年前,有个头顶扎着一方布巾的南北朝范阳郡人祖冲之,那人测算出了精确的圆周率。而那样的数值,又曾经被人编成一首儿歌:山巅一寺一壶酒(3.14159),尔乐苦煞吾(26535),把酒吃(897),酒杀尔(932),杀不死(384),乐尔乐(626)……

刘一刀抱着心爱的刀子,一个人独自坐在香榧客栈的二楼楼梯口。他是坐在一截楼梯板的中间,刀柄靠着结实的胸膛,身边搁了一壶酒。刘一刀在等土拔枪枪,已经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壶里的酒却没有喝过一口。刚才从万松岭回到钱塘火器局,在赵士真的书房,田小七看了一眼之前通过冷箭射进来的那张纸条。他按住流血的伤口问刘一刀,咱们的土拔枪枪,他人在哪里?我来杭州总共也没见过他几眼,他怎么比朱翊钧还要忙。

刘一刀也看了一下纸条,于是就莫名地想起了土拔枪枪的字迹,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类似于一条潜行的蜈蚣。现在土拔枪枪终于回到了客栈,他一路吃着花生,踩上楼梯板见到刘一刀的时候,盯着他怀里的那把刀说,你是准备抱着它睡在这里吗?我要不要给你拿一个枕头?刘一刀捡起土拔枪枪丢下的花生壳,拿在手上,慢慢碾碎。他说花生哪来的?我知道它很香,我还知道男人吃了补血。

土拔枪枪看见一把碾碎的花生壳,被刘一刀撒在了楼梯板上。然后风一吹,那些碎屑就没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土拔枪枪说,让开,我的床板在房间里,我不想睡楼梯板。刘一刀于是将那片射进火器局的纸条摆在了土拔枪枪眼前。他说我希望我看走眼,这些都不是你写的。但是刚才在万松岭,我们几个差点就回不来了。你知道吗,田小七流了很多血,他现在还躺在床上。

土拔枪枪看见楼道很黑,他还听见唐胭脂养伤的那间客房里,好像有一点声响。他想,唐胭脂说不定是醒了。冷箭是我射的,土拔枪枪说,我要是不这么做,赵刻心也别想拿到解药。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周全吗?那你接下去还想怎么周全?你都已经抱着一把刀子,我还能怎么样?我只想睡觉,天大的事情都等睡醒了再说。我太想睡觉了。

刘一刀听见一阵隐隐的雷声,在很远的天边滚动,似乎接下去紧跟着又是一场雨。他后来什么也没说,眼看着土拔枪枪在自己眼里走远。他躺到床上,一直抱着那把刀,感觉此刻能懂他的,只有沉默的刀。刀子是嬷嬷马候炮留给他的,在刘一刀十六岁之前,马候炮始终将这把七星刀摆在刀架上,不让人碰一个手指头。直到那年春天,桃花开得漫山遍野的时候,马候炮在一个清晨让刘一刀在刀架前跪下,她捧着那把刀说,快叫一声爹。

刀子是刘一刀的爹生前用过的。刘一刀那次目光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爹到底长什么样子,就连爹叫什么名字也从来没听人讲过。马候炮那时托着烟杆喷出一口浓烟,差点就要把刘一刀给呛死。她讲你爹跟你一样,也叫刘一刀。说完马候炮呛啷一声抽出刀子,让刘一刀看见镶嵌在血槽上的七颗银星,如同七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她说万历十年,泰宁部落酋长速把亥和他弟弟炒花进犯义州,我和你爹奉命去收拾他们。我记得那个刘一刀站在战场上就像一座塔,胸膛和肩膀比城墙砖还硬。可是臭小子,我现在看看你这副熊样子,你能行吗?

刘一刀说我不行。马候炮就一个巴掌拍在他脸上,说没用的东西,你根本就不配叫刘一刀,你应该叫刘一草。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座塔一样的男人,那样的刘一刀已经死了,永远地死了……刘一刀这么回想的时候,土拔枪枪正在床上发抖。土拔枪枪的肚子再次开始翻江倒海,痛得他生不如死。之前杨梅跟他讲,藕粉里的毒性要过两天才能过去,所以你要慢慢熬。土拔枪枪想,那就熬吧,等熬过了这一阵,他就带着杨梅去台州。他不知道台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州,但居家过日子总应该可以吧,跟杨梅生一大堆的孩子也可以吧。

疼痛让土拔枪枪的手指深深地抠进床板,直至抠断了一整片指甲,疼痛一次次滚动着袭来。他将那枚浮动的指甲从手指上摘去,看见自己血淋淋的指头,浑圆,毫无遮挡。这时候他却听见刘一刀说,知不知道,你这是死罪?土拔枪枪咬着牙根,将那片带血的指甲抛弃。他说我不怕死,我只怕自己活了一辈子,也没有一个心爱的女人。那你就不后悔?刘一刀说。

土拔枪枪继续望着自己血淋淋的指头,说你不用管我,所有的事情我自己扛。刘一刀睁着一双眼,看见窗外的树梢不停地摇摆,又一阵雷声滚过去的时候,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雨点飞进窗口打在床头,也有很多砸在刘一刀的脸上,像是马候炮多年以前拍过来的巴掌。刘一刀聆听着秋风秋雨,觉得夜晚很长,深夜很深,人心很痛。直到后来他转过头去,才发现土拔枪枪的那张床上已经是空的,被抠破的床板,以及通往客房门口的地上,都留着几滴新鲜的血,在这个夜晚显得特别触目惊心。刘一刀猛然冲向门口,冲到楼道上,撞见了伤势复原的唐胭脂。唐胭脂声音尖细而清脆地说,他走了。


第六章、万历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七日  雨转晴

在唐胭脂的记忆里,万历三十年杭州城八月十七日的凌晨,背景永远是一场漆黑的雨。那天雨下得很凶猛,天空似乎被扯开了一个口子,他在半夜里醒来,走去过道上时正好撞见了另一间客房里奔出的刘一刀。刘一刀提着那把刀尖锯齿状的七星刀,说让开。唐胭脂觉得,刘一刀这样火急火燎的,好像是要去抓鬼。他说人都走了,心可能也散了,你去追他回来又何必?但是刘一刀又说,让开!时间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唐胭脂就听说刘一刀出事了。

陈留下跑来客栈,说刘一刀的身子被人卸成了八块,割下来的头颅漂浮在一个水塘里,是田小七游去水中央才给抱回来的。陈留下说着说着就哭了,他说你就一点不伤心吗?唐胭脂趴在楼道前的栏杆上,看着瓦片上落下来的雨,一点一滴,怎么也落不完,好像是刘一刀落下去的身影。唐胭脂说,我很后悔,后悔没有把他拦住。我只是跟刘一刀讲,人都走了,心可能也散了,你去追他回来又何必?唐胭脂说完,终于掉下了两行泪,泪水冲淡了脸上刚刚涂抹好的胭脂。他说这就是兄弟,但这也是前世修来的命。

一个时辰以前,土拔枪枪在大雨滂沱的时候冲出香榧客栈,他在雨中一路狂奔,最后一脚踢开了杨梅家的门板。杨梅看见他从头到脚都是湿的,整个人像是一截被雨淋湿的冬瓜。她说你们那个赵刻心真是狡猾,送过去万松岭的书都是空白的。土拔枪枪一句话也没说,上前一把抓起杨梅的身子。杨梅睁着那只正常的眼睛看他,说你这是怎么了?跟我走,我送你去衙门。土拔枪枪说。

杨梅的眼睛变成灰不溜秋的颜色,她把土拔枪枪的手拿开,看见他抠破的手指上都是血。她说要是我不去呢,那你想怎么办?这时候门被推开,杨梅首先看见一截被雨打湿的刀鞘,栗色的,然后才是走进来的刘一刀。刘一刀的刀鞘顶着门板,有许多水珠沿着一条线滴落。刘一刀说,去还是不去,先问问我的刀。

杨梅笑了,她讲想必你就是刘一刀,今天既然来了,那就不用走了。你们大明国好像有句古语,说下雨天是留人的天。说完,杨梅冷冷地看了一眼土拔枪枪,然后抬手伸向自己的额头,在发际线间寻找到一个缺口。她猛地一撕,让土拔枪枪听见一片类似于刀子切开冬瓜皮的声音,然后她沿着自己的整张脸,慢条斯理着将一片面具给完完全全地揭下。

土拔枪枪随即看见了另外一个杨梅,她的左眼不仅没有瞎,而且还咄咄逼人,放射出寒冷的光。三寸丁,总应该让你看一眼我的真实面目。杨梅说,要不然死到临头,你还真以为我是半个瞎子。刘一刀身后的门被轻轻合上,他转头,看见小野目将一把铜锁扣上。小野目抽出钥匙,门已经被他反锁上。刘一刀看着小野目,说速度真快,刚才在万松岭,现在已经跑来了这里。小野目却打了一个响指。顷刻间,屋子里的床底下、灶房里和衣橱中,纷纷钻出好多个一声不吭的倭寇。

刘一刀把刀子慢慢拔出,看见房梁上又跳下了三名男子,清一色的紧身黑衣。他于是看着土拔枪枪说,还愣着干吗?我们一直在寻找这些倭寇,现在人家送上门了。土拔枪枪抽出插在腰间的铁锹,听见窗外的雨已经下疯了,似乎要把整个院子给冲走。他把铁锹在袖子上来回擦了擦,忽然想起唐胭脂曾经跟他讲过,女人是祸水。他想,是祸躲不过,既然如此,那就干脆让雨下得更猛烈一些吧。

田小七这天晚了一步,他赶到现场时,地上的血已经流到院子里,流成一条红色的河。刘一刀的尸体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摆在眼前像是一个开张没多久的肉摊子。他的七星刀砍在一截窗棂上,雨水把刀身洗得很白,血槽上的七颗星星闪闪发光。田小七没有看见刘一刀的脑袋,只是看见他被切开来的脖子,一片巨大的伤口,直挺挺地呈现在雨夜中。

刘一刀被砍中的第一刀是替土拔枪枪挡下的,那时候刀光剑影,土拔枪枪大战犹酣。杨梅却一个人坐在屋子中央的桌旁,她在慢吞吞地吃茶。茶是刚刚泡开的,热气腾腾,所有的叶片都尽情舒展。杨梅一边吃茶一边跟挥舞铁锹的土拔枪枪讲,其实我不叫杨梅,你应该叫我灯盏。说完,她盯着碗里的茶叶,举起梳子细细地梳理自己的长发。她说以前每次抱你,都觉得十分恶心,巴不得把你的头给割下,掏空晒干了拿去点油灯。

土拔枪枪被包围在刀阵中,四面八方都是凶险的刀光,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恨自己不能多出一只手,去将杨梅直接拍成一块肉饼。小野目的刀子就是在这时候朝他背后砍来,刘一刀见土拔枪枪毫无知觉,便飞起身子迎了上去。那时候他听见刀子插进自己的胸膛,很凉爽,好像是夏天的夜晚吹过的一缕风。

小野目的刀子抽出,带走刘一刀很多血。刘一刀踉跄了一步,跟土拔枪枪说,你先走,这里交给我。说完他抡起刀子,砍断一片窗棂,抓起土拔枪枪就要把他朝窗外推出去。土拔枪枪手顶着一堵墙,说该走的是你,我说过了,所有的事情我一个人扛。这时候,又有一把刀子捅进了刘一刀的大腿,刘一刀看着那些喷涌出的血,连头都没抬,反手劈出去的七星刀瞬间就劈下了那名倭寇的头颅。

刘一刀说,枪枪,别争了,你现在让我出去,我跑也跑不动了。快去叫咱们的哥哥田小七,他或许还会原谅你。土拔枪枪看见窗外瓢泼的大雨,以及刘一刀慢慢展开来的笑容。刘一刀说,兄弟,走!说完他抱起土拔枪枪,把他抱得很紧,好像这辈子都不想分离,然后就用上所有的力气,将他朝窗外扔了出去。

土拔枪枪在地上滚了一下,等到在浓墨重彩般的雨帘中回头时,看见屋子里的刘一刀正用整个身子挡住破败的窗口,而很多刀子正向他接二连三地砍去。刘一刀看见自己仿佛被砍成一只可怜巴巴的羊,有许多被砍碎的肉已经掉在地上,掉在一团远离他而去的血液中。他把眼睛闭上,朝窗外的土拔枪枪凶猛地喊了一声,快走,不要回头!

唐胭脂记不得这天的雨是在什么时候停住的。他只记得自己踩着连绵的积水,跟着陈留下恍恍惚惚走到事发现场时,他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刘一刀的身体拼凑到一起。他看见刘一刀连嘴里的牙齿也被敲碎了,里头掉落出一把钥匙。唐胭脂后来试着将钥匙插进挂在门板上的那把铜锁,锁啪的一声打开了。唐胭脂于是想,刘一刀临死前应该是抢到了这把钥匙,为了阻止倭寇去堵截路上的土拔枪枪,他于是把钥匙塞进了嘴里。

那把钥匙有手指那么长,唐胭脂想,如果不是因为太过坚硬,刘一刀当时肯定就把它直接吞进了肚里。唐胭脂抓着那把钥匙,身子轻飘飘的。他跪在刘一刀跟前,很长时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田小七走来,在他身边蹲下,把脱下来的衣裳盖住一块一块的刘一刀时,唐胭脂才突然之间哭成了一个泪人,咿咿呀呀的像一株带雨的梨花。

土拔枪枪失魂落魄,一直坐在地上。后来伍佰带着守戍军赶来,搜过一遍屋子,衣橱打开时,里头滚出来一具已经差不多风干的女尸。土拔枪枪愣愣地看着,发现女尸的一只眼睛是瞎的,这时候他如梦方醒,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杨梅。原本那个花舫上烧水倒茶的杨梅,其实是被灯盏给灭口了。土拔枪枪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在陈留下的眼里,他好像是疯了。

那天凌晨,甘左严在欢乐坊酒楼听见有人敲门,门敲得很响。他把门打开,看见淡淡的天光中,田小七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赶过来的柳火火披着一件衣裳,站在甘左严身后冷得有点发抖,她听见田小七身边的陈留下说,还愣着干吗?店里有多少酒,全都拿上来。陈留下一身都是湿答答的泥,他扶着田小七一步步走进酒楼,在椅子上坐下,这才跟甘左严讲,刘一刀走了,他是被倭寇给活活砍死的。我们刚刚去南屏山,把他给埋了……甘左严颓然坐下,望着田小七,一句话也没讲。

田小七后来一口接着一口喝酒。陪他过来的唐胭脂一直看着他,觉得他再这么喝下去,会把自己给喝垮了。唐胭脂悠悠地叹了口气,款款抓起刘一刀留下的那把七星刀,抽出刀子戳向站在一旁的土拔枪枪的额头,说从今往后,你别再跟我们一张桌子喝酒。土拔枪枪就那么站着,什么也不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唐胭脂的刀子。唐胭脂说走啊,你去找你的女魔头啊。这里以后没有人是你的兄弟。把你的嘴闭上,土拔枪枪讲,至少刘一刀认我是兄弟。

唐胭脂就一个巴掌拍了过去,拍在土拔枪枪脸上,他说你还好意思提刘一刀。兄弟一场,竟然落得这个下场。田小七只顾着一门心思喝酒,甘左严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是要一直喝到明年。后来土拔枪枪和唐胭脂两人扭打在一起,田小七却盯着碗里的酒不停地发牢骚,他一拳捶在桌上,说甘左严你怎么回事,欢乐坊的酒都这么淡吗?根本就不能把人给喝醉。说完他一仰脖子,一下子把壶里所有的酒都喝光。然后他低下头,渐渐地,就有两滴泪水冒出眼角,先后啪嗒一声掉落在碗里的酒中,声音很清脆,让柳火火看着觉得心酸。

柳火火说甘左严你就是个木头。田小七的兄弟也是你兄弟,他兄弟被人劈成八块,脑袋浮在池塘里,你却愣在这里不知道过去陪他喝酒。甘左严于是抱来两个酒坛,一抬手哗的一声把封口给掀了。他抱着酒坛,直接把酒倒进了碗里。田小七说痛快!又一把抢过甘左严的酒坛,朝扭打在一起的唐胭脂和土拔枪枪两人扔了过去。

酒坛被砸得粉碎,田小七说你们两个过来。他看着唐胭脂手里的七星刀,说今天我教你一句,刀子不是指向自己兄弟的,这个道理以后你懂了吗?说完他连着倒了三碗酒,跟土拔枪枪说跪下!把这些酒都喝了,我替刘一刀原谅你。土拔枪枪跪在桌腿前,把第一碗酒洒在地上,说我先敬刘一刀。田小七看见他衣服破破烂烂,被刀子割开好几道口子,每一道口子上都沾满了血。他说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缝一缝。

陈留下记得这天清晨到来之前,田小七举着柳火火拿来的针线,借着那盏油灯明灭的光,很仔细地替土拔枪枪缝补衣裳。他一边穿针引线,一边问跪在地上的土拔枪枪,以前我们衣服破了,是谁替我们缝补?土拔枪枪说,是嬷嬷。我穿过的旧衣裳,嬷嬷接下去会给谁穿?给刘一刀穿。土拔枪枪说。刘一刀穿过以后呢?刘一刀穿过以后再给我穿。土拔枪枪说到这里时,已经哭得泪水涟涟,痛不欲生。他看见田小七低头咬断一截线头,说嬷嬷走了以后,我们的衣裳要是破了,是谁来帮我们缝补的?

是唐胭脂。土拔枪枪把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磕了一下又是一下。他哭嚎着说,哥,我错了。那你以后的衣裳就要自己缝了。田小七把缝补好的衣裳抖了抖,盖上土拔枪枪的身子时说,缝不好衣服没关系,但是做不好人,不行。以后你要是去了地底下,嬷嬷会骂死你。拔枪枪一句句听着,泪眼模糊。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说是我害死了刘一刀,该死的人是我。然后他抓起铁锹,说唐胭脂你看好了,我现在就把自己给拍死,我拍死给你看。

但是田小七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铁锹,用一块抹布将沾在上面的泥土擦干净。田小七说,你还是不懂道理,一个人要死很容易,关键是死要死得值得。说完,田小七替土拔枪枪擦干眼泪,拍拍他肩膀讲,枪枪,照应好自己,从此咱们恩断义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土拔枪枪听见一阵寂静的雷声,就滚动在耳边。

这天天光放亮时,田小七走出酒楼。他抬头看了一眼欢乐坊的牌匾,好像自言自语着说,字写得不错,几家欢乐几家愁。柳火火抹着几滴眼泪,看见田小七带上唐胭脂,两人萧瑟的背影随即在欢乐坊门外的堕落街上渐行渐远。地上积满了水,田小七每踩出一步,就溅起许多清凉的水花。土拔枪枪跪在门口,哭得像一个孩子。他一直看着田小七远去的方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低矮过。后来他不知不觉收住眼泪,然后一把抓起铁锹,面朝自己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拍了下去。

土拔枪枪听见一场风的声音,灌进他耳朵,犹如京城风沙滚滚的秋天。他似乎看见飘飞在空中的嬷嬷马候炮,也看见紧跟在马候炮身后的刘一刀。但是风在他耳边擦肩而过时,那把铁锹头却笔直飞了出去,飞得很远。土拔枪枪看见,最终抓在自己手上的,只是一截光秃秃的铁锹棍。这时候他哭得更猛了,他想起田小七说的,死要死得值得。他终于知道就在田小七刚才替他擦铁锹时,已经暗地里把铁锹棍给折断。

天空灰蒙蒙的,云层中好像又埋伏着一场诡计多端的雨。陈留下看见土拔枪枪手脚并用着爬到欢乐坊门外,像一条没人要的狗。土拔枪枪趴在一片脏兮兮的水里,面对田小七的背影声嘶力竭着喊了一声,哥……!声音朝着田小七追赶了过去,陈留下看见田小七在天空底下颤抖了一下,然后他似乎停住脚步,停在阴沉沉的天光云影里。但是田小七想了想,最终却还是没有回头。酒楼里,只有甘左严一个人在喝酒。

这天清晨,薛武林在一个异常恐惧的噩梦中惊醒。梦中他见到妻子陈汤团在怀胎十月后突然难产。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家中卧房门口垂挂着无数层陈旧的布帘,他揭开一层又是一层,一路上听见接生婆的叫喊声从惊慌失措变成了歇斯底里。床上备受煎熬的陈汤团已经整整挣扎了一天,最终失去了知觉。这时候接生婆抱出一个血淋淋的孩子,薛武林见到这一幕时心惊胆战,他试着掀开那条包裹着孩子的被褥,猛然看见藏在里头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蝙蝠。蝙蝠裂开三角形的嘴唇,慢慢朝他露出一排细碎的牙齿。

薛武林吓得大汗淋漓,醒来以后很长时间坐在靠椅上惊魂未定。他昨晚是在半夜里回家,之前已经听说了刘一刀遇害的事情。那时候陈汤团在床上睡得很沉,有着轻柔的鼾声,薛武林不想吵醒她,于是就小心翼翼地退出,在靠椅上打发了这个夜晚。现在薛武林渐渐平复下来,发现陈汤团已经起床,并且给他盖上了一层被子。

陈汤团正在灶房里煮稀饭,薛武林听见灶膛里柴草燃烧的声音。火一定是烧得很旺,他还听见米汤在锅盖下噗突噗突翻滚的声音,似乎带动那些升腾的米粒一颗一颗绽裂开。薛武林起身,看见陈留下的房里,床上胡乱卷着一条被子,房间里空空荡荡。这让薛武林有点心烦,他之前告诫过这位被称为丧尽天良的妻弟,留在家里别到处乱跑,可是陈留下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着田小七,似乎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兄弟。

薛武林担心的是,杭州最近出了太多的事情,连他自己都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不想陈留下再给家里添什么乱。院子门口响起一阵拨浪鼓的声音,是一个挑货郎担的小贩,在叫卖虎头鞋、小孩平安锁以及五色线等。薛武林想,这家伙可真会踩点,说不定是早就看准了他们家肚子圆鼓鼓的陈汤团。果然,陈汤团挺着个肚子从灶房里走出,她在围裙布上擦了擦手,跟薛武林笑了一下说,醒了?我刚给你炒了一盘黄豆芽,你去看看盐是不是放多了一点。

陈汤团走去巷子没多久,薛武林从灶房里探出头,看见院子里好像钻进一个人影,那人大摇大摆地踩过门槛,一下子就踩进了屋子。薛武林把筷子搁下,听见这人已经笑呵呵地开口,说薛大人好久不见,最近是不是很忙?这是德寿宫地下赌馆的郑翘八,薛武林哪怕是闭上眼睛也能听出这个流里流气死皮赖脸的嗓音。他不会忘记,那天自己带队巡查到赌馆时,郑翘八咬着一串香喷喷的油炸知了,不可一世地问他这是什么朝代,难道连赌钱也犯法,薛大人你是不是在演戏?

出去。薛武林说,你竟敢闯到我家里来,是谁借给你的胆子。不用借,你知道的,我这人天生胆子就很大。郑翘八抬腿踩在薛武林刚刚坐过的靠椅上,提起被子的一角擦了擦靴子,他讲,怎么样?要不要借个地方说话?薛武林猛地一腿踢了过去,郑翘八当即闪开,说,火气这么大,对你没好处。嫂子几个月了?她胎气正吗?

此时陈汤团在货郎担里看中了一双虎头鞋,她喜欢那种喜庆的红色,虎头鞋的鞋口以及虎耳朵和虎眼睛处都镶了一层细柔的兔毛。她把两只鞋子摆在手上,发现尺寸不对,两只鞋子好像长短不一样,于是把鞋子放回原处,说我想看另外一双。这时候小贩的脸上就挂不住了,他讲嫂子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就买这一双。陈汤团愣了一下,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她说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你是不是杭州人?小贩却甩了甩头,把那双虎头鞋硬塞到她手里,说听我一句没错的,给钱。

陈汤团的确被吓到了,这时候她很自然地回头,想要叫一声屋里的薛武林,却看见家中已经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那人和薛武林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对方,空气好像是凝固的。陈汤团即刻转头,说你们想干吗?这里是杭州。我男人是守戍军的副千户官。小贩笑了。现在他靠在巷子里一堵歪斜的砖墙上,头顶着一团密密麻麻的青苔。他说嫂子你吓到我了,副千户官是不是很大的一个官?那你还不赶紧给钱,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小贩说完,吹了一声口哨,跟屋里的郑翘八远远地笑了一下。陈汤团看见,他抬起的袖子里,藏了一把短刀。这天的后来,陈汤团跑进屋子,看见郑翘八撑着墙根从地上爬起,他笑呵呵地擦了一把嘴角,手上嘴上都是血。陈汤团还看见提在薛武林手里的刀,于是急忙说虎头鞋我买了,我这就给钱。郑翘八却讲嫂子别误会,我只是来找薛大人聊天,顺便试试他们守戍军的军刀。说完他抱起陈汤团养的那只兔子小白,将手上的血在小白的皮毛上来回擦了擦,总共擦了三次。

陈汤团不会忘记这天的院子门口,郑翘八吹了一声口哨,带着那个挑货郎担的小贩摇头晃脑地走远。在巷子口,郑翘八不失礼貌地回头,跟陈汤团摆了摆手,说不用送了。薛武林因此而沉默了一个上午,他不停地给兔子洗澡,洗了一遍又是一遍。陈汤团看见沾在小白身上的血在水中一点点化开,跟散开来的雾一样,让她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她已经猜到,刚才的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弟弟陈留下。此刻如果陈留下在家,陈汤团必须让他在父亲的灵位前再一次跪下。因为陈留下,陈汤团这么多年担惊受怕,操碎了心。

那年吴越酒楼老板娘金彩的娘淹死在钱塘江,陈留下暗地把浮起来的尸体重新按到水底,并且压了一块大石头。他跟金彩索要一笔数目不菲的捞尸费,还掰断金彩老娘的手指,取走她一枚硕大的宝石戒指。这事情后来露馅,陈留下于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唾骂,骂他真是丧尽天良。时间到了半年前,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夜里,陈汤团听见家里的门板几乎被拍碎,她跟薛武林在床上惊醒,看见门外照耀着许许多多火把。那天冲进家里的是一帮来自京城的东厂厂卫,领队的档头脚踩白皮靴,头上戴了一顶被雨淋湿的尖帽,说哪个是陈留下,带走!

薛武林上前挡住,说在下姓薛,杭州卫守戍军副千户,敢问陈留下犯了什么王法,能否适当通融?档头就很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掏出一本无常簿书写了一通,说好的,你刚才的话我记录下了,你想替妖孽通融。那么我现在告诉你,陈留下事涉结党造书、妄指宫禁的妖书案,在杭城公然传播《忧危竑议》手抄本,干扰影射大典,惑世诬人。薛武林怔住了,他十分清楚,妖书案是“国本之争”的延续,涉及郑贵妃和太子之间的权益争斗,朝野间耸人听闻。这时候档头已经把无常簿收起,并且把笔筒套上,他讲薛副千户,你是准备让开呢还是继续挡在我面前?

陈汤团看见薛武林沉默地退到一边,那时候陈留下已经从床上被拖起,光着一双脚,当即就被扣上了枷锁。陈留下在雨中被带走,薛武林愣在门前,眼看着细雨纷飞。他后来笑着跟陈汤团说,没什么,我会把他救出。陈汤团急得掉出了眼泪,她觉得薛武林的这种宽慰多少有点空洞。薛武林却又笑着说,哪怕把房子卖掉,我也要把他救出。

现在陈汤团已经明白,当初薛武林虽然四处奔走从牢里救出了陈留下,但是看来纸终于还是没有包住火,这事情又节外生枝了。很明显,刚才闯进家里的郑翘八,无非是之前帮助打点的人,如今又找上门来想继续敲诈他们家一笔。薛武林给兔子洗完澡,站在院子里,对着一堵院墙发呆。陈汤团看着他背影,心里不免一阵酸楚。但是她并不知道,事实上,她刚才的猜测完全是错的,此刻薛武林有着更为深刻的担心,担心到他后背发冷。

雨是在中午时分落下的,紧随着一场秋风。在西湖边,风吹得比较急。你要是站得高一点,比方说在湖滨路西子客栈的顶楼窗口,便能发现细密的雨丝几乎是横着飘飞过去的,类似于流淌在空中的一条河。此刻田小七就站在西子客栈的门口,他看见不远处的西湖空空荡荡,苏堤上见不到一个人影,水面上也看不见一条游船,整个西湖像是孤独地睡着了。西子客栈是杭州最豪华的客栈,里里外外花团锦簇,进进出出的都是达官贵人。屋子里日夜香薰缭绕,哪怕是这样的正午,楼上楼下也是点满了灯火。

陈留下和唐胭脂两人来到柜台前,陈留下敲了敲桌板,说叫你们掌柜的过来。里头一个算账的男人正在数着一把银子。他把银子包好,锁进一个铁箱子,说你觉得我不像是掌柜吗?陈留下于是说,把你的人住登记簿拿来我看。掌柜的站起身子,目光一下子被唐胭脂所吸引。他看着唐胭脂的那张脸,精致得无与伦比,于是就默默地笑了。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好看?陈留下说,你把登记簿给我看,就有足够的时间站在这里好好看他。你还可以猜猜看,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猜对了有奖。

唐胭脂有点烦恼,说陈留下,你就不能正经一点?掌柜的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陈留下说,是男是女还用得着你来跟我讲?原来你就是丧尽天良,那么我要是把登记簿给你看,岂不是很没面子?陈留下一下子就笑了,他说没想到我的名头在你们这一带竟然有这么响,那我就干脆跟你讲得更加直白一点,找你是因为锦衣卫办案。说完,陈留下的视线缓缓转向站在门口的田小七,让掌柜的能十分清楚地瞧见田小七身上的飞鱼服。陈留下说,那是我哥,以后别叫我丧尽天良。过去有些不堪回首的历史,该忘的就忘了。

唐胭脂后来翻看着登记簿,他撩了撩遮盖在眼前的头发,面色红润地说,掌柜的,不对呀。二楼靠南边的那几间房,我们刚才明显看见窗口有人在,可是你这里为何什么也没记录?掌柜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上去看看。陈留下说。站住!掌柜的盯着陈留下,说你不能上去。怎么就不能上去?陈留下环视着富丽堂皇的客栈,说我就上去看一眼,难道能把你这客栈给看旧吗?

这时候掌柜的已经从柜台里冲出,他挡在楼梯口,身边随即多出了几名卷起袖子的店小二。掌柜的摇摇头说,我还是那句话,对不起,帮不了你。田小七走了过来,他看着掌柜说,让开,里头哪怕是住着皇上,我也必须上去看一眼。说完,田小七听见头顶的楼道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后就有一个声音从头顶飘下,说让他上来,我让他看个够。田小七抬头,看见站在楼上的,竟然是礼部郎中郑国仲。这人也是郑贵妃的哥哥,也就是当今的国舅爷。

郑国仲是昨晚到达杭州的。在那场滂沱的大雨里,他觉得这个城市已经被雨水浸泡,眼前都是乱糟糟的。在西子客栈,先期到达的随从提前包下了二楼南边的八间官房。他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客栈周遭已经被他的护卫戒严,头顶竖立着整整一排撑开来的伞,让他不至于被雨点打湿身子。田小七上楼,看见国舅爷的官房里,每一盏油灯的灯座都是亮闪闪的金子。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他踩在上面,感觉是踩着一片绿油油的草。

田小七刚才赶往西子客栈,是因为陈留下听人讲,昨晚从杨梅家院子里离开的那几名倭寇,是往湖滨路方向逃窜的,田小七于是就沿途展开了搜查。郑国仲此次来杭州,为的是那几个被蝙蝠卷走的孩子。他是福王朱常洵的舅舅,在京城里早就有人跟他禀报,这次扑朔迷离的案情,谣言已经指向他的外甥。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包括他以及郑贵妃在内的整个家族。案件查到什么份儿上了?郑国仲缓慢而低声地说,田小七你在我面前什么也不用隐瞒。一言难尽,田小七说,现在事情跟潜藏在杭州的倭寇连在了一起。

倭寇?难道不是跟太子连在一起?郑国仲一边讲,一边细细地看着田小七。田小七心中格登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郑国仲又说,你们手上已经有了太子在幕后谋划整个事件的证据,为什么还迟迟不报?倭寇归倭寇,太子归太子,这事情你能分得清楚吗?田小七说,等我找到那些孩子,所有的事情就都水落石出了。可是我怕的就是水被人搅浑了,到时候连石头渣子也没了。郑国仲说,田小七你好糊涂,里外不分,这样会让我妹妹很伤心。

郑国仲的妹妹就是郑贵妃。在被选入宫以前,郑贵妃是叫郑云锦,和田小七在京城同一个胡同里长大。那时候在郑云锦的嘴里,田小七叫小铜锣,而田小七叫她为云锦姐姐。现在郑国仲站在窗口,看见所有的西湖水都在眼中一览无余,而远处是水雾迷蒙中的山峦。他说好一个山水江南,诗画浙江,我早上醒来时还错以为杭州是春天。田小七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去水里钓鱼,因为我们之间的缘分。你知道吗?我最喜欢雨天的湖里,跳起一条一条的白条鱼。有时候我很羡慕鱼,能那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水里。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啊,我们都太忙,忙得连睡觉都是一种奢侈,人生真是难。

田小七坐在柔软的皮毛椅子上,一双眼也望向西湖。在郑国仲滔滔不绝的声音里,他似乎也突然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疲倦。然后他视线模糊,好像在苏堤上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人踽踽独行,脚步类似于漂浮,手中提着一把栗色的刀子。郑国仲并没有回头,一直看着雨中的西湖,却说,你在想什么?田小七叹息一声,说我在想我的兄弟刘一刀,就在昨晚,他被倭寇卸成了八块。他死了,享年二十六岁。郑国仲说,回去京城,我让皇上给他立碑。你们几个兄弟,救出了赵士真,都应该加官进爵。

田小七笑了,笑得有点苦,说不用,那样我们会成为人家的笑话。总之你抓紧,郑国仲皱着眉头说,既然太子跟我们过不去,我们也不是吃素的。一旦有机会,我们就要展开反击。最后的结果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也有郑贵妃在。这时候田小七听见一阵敲门声,他过去把门打开,没想到看见的是薛武林。薛武林愣了一下,站在门口退后一步说,怎么你也在?田小七觉得薛武林心事重重,就笑了一笑,然后想了想说,我正准备走。

田小七后来走在湖滨路上,一个人走得很急。陈留下踩着地面上的水,噼里啪啦赶上他,说哥你刚才在楼上坐了那么久,你见到的那个家伙这么牛,他到底是谁呀?是当今国舅爷。田小七说,不信你可以回去问你姐夫。陈留下顿时吓傻了,脸上堆满了惶恐,他讲哥你不要骗我,难道那人是郑国仲?难道刚才我姐夫也在?你姐夫忧心忡忡,难道你就没见到他?田小七说。陈留下神色不安,站在一团积水当中说,完了完了,那我这回死定了。

唐胭脂却莞尔一笑,他讲杀人放火金腰带,陈留下你做人那么缺德,不会死得那么快。陈留下急忙拖住田小七的衣裳,说哥你一定要救我。然后他盯着田小七,说我已经是你血浓于水的亲弟弟了是不是?那我要是死了,是不是就等于你家里死了一个人?那你家里人不能死,你是不是就一定会救我?唐胭脂说你语无伦次真是啰嗦,到底什么事情?陈留下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讲,说来话长,你先让我理一理。

傍晚,刘元霖在家吃饭。他没胃口,扒进嘴里的饭菜搞不清楚是什么稀里糊涂的味道。郑国仲来杭州,他在家等了一天,也没见到有人过来通知他去西子客栈见面。田小七在他面前出现时,他说你想不想陪我喝酒?我这个老掉牙的巡抚,国舅爷是不是已经有想法让我回家养老?你知道他来杭州了?田小七说,我也是碰巧见到。老子要是连这点消息渠道都没有,那我在浙江这么多年也是白混了。刘元霖说老子再过几个月就四十七了,如果他不是国舅爷,也就是个正五品的礼部郎中而已。他要是不差人来找我,我从二品的官员干吗还非得要低头哈腰去见他?说不定还碰得一鼻子灰。我乐意装一个瞎子和聋子,啥都不晓得。

田小七坐下,说我来找你,是因为薛武林。薛武林怎么了?刘元霖说,国舅爷第二个见的就是他,就在你后面。田小七笑了,说我心里有很多疑问,想找巡抚大人聊一聊。请讲。刘元霖放下筷子,抓起一根牙签。于是这个雨后变得晴朗的傍晚,刘元霖一下子听田小七讲起了很多事情。首先是这天下午,田小七去过了一趟按察使司,他从停尸房的仵作那里了解到,昨天被薛武林追到六和塔上又摔下来摔死的那个斗鸡眼,两只脚上都有一圈乌青,痕迹很深。仵作判断,这家伙曾经戴过镣铐。可他昨天正想要记录下这一点的时候,送去尸体的薛武林却直接把尸体推进焚尸炉给烧了。你是想告诉我,斗鸡眼刚从牢里放出来?刘元霖说,但是你跟我讲这些究竟有啥用?

田小七并不急着回答,他接下去又问刘元霖,巡抚大人一定知道杭州城今年春天的妖书案吧?陈留下因为传播事关太子和福王之争的妖书《忧危竑议》手抄本,被东厂连夜缉捕。我晓得。薛武林后来摆平了这个坑,陈留下没过几天就从牢里释放了。那巡抚大人是否晓得,当初薛武林是找谁摆平了这事?我不想猜,你尽管讲就是。刘元霖说。田小七从椅子上站起,他看着窗外,有那么一点隐隐露出夕阳的样子,但房间里的空气却多少还是潮湿的。他过了很久才说,我要是不讲,巡抚是不是就能猜到?

刘元霖一下子眉头锁得很紧,好像是要看清田小七额头上的每一根头发,他说难道你的意思是,正因为如此,所以郑国仲来杭州见的第一个人反而是薛武林,而你只是因为碰巧撞在了前面。薛武林去见国舅爷,走的是后门。那时候唐胭脂和陈留下就在楼下,都没见到他上楼。田小七说。看来薛武林和郑国仲私交不一般。刘元霖讲。斗鸡眼身上搜到的那块刻有“洛”字的铜牌,牵涉到太子,这事情后来巡抚大人有没有跟别人讲过?我没那么傻。刘元霖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但是国舅爷怎么就知道了?刘元霖一下子就愣住了,很长时间闷声不语。田小七把窗子打开,让更多的空气灌进来。他看见风吹起刘元霖稀疏的头发,其中有几丛发丝是灰白的。而这一点,他在来杭州的第一天时,在春水酒楼里和他面对面坐着也没发现。他想,巡抚的头发,难道是在这几天里突然变白的?刘元霖后来抬头看了一眼田小七,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难道你的意思是,斗鸡眼是薛武林安排的一颗棋子,目的是要把案件的元凶指向太子。

而这一切的幕后,都是郑国仲在操纵,因为他对薛武林有恩,他从牢里放出了本该是死罪的陈留下。其实我也跟巡抚大人一样,希望刚才说的几件事情都是我脑子发热胡思乱想。田小七说,所以我才想过来跟你聊一聊。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陈留下从牢里释放,薛武林当初找的那条路就是郑国仲,这是陈留下今天中午亲口告诉我的。刘元霖愣在那里,感觉夜幕一下子就降临了,很宽广。他后来摇了摇头,说麻烦你把窗子给关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冷。

薛武林这天忧心忡忡地赶去西子客栈,离开时又心有余悸。事实上,最近几天他都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水上,随时都有翻船的风险。特别是上午,郑翘八去了他家中。而没过多久,又有人通知他去西子客栈,那人手上拿了一张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福王的福字。薛武林知道,是郑国仲。在客栈那间官房里,薛武林一直站着,两片膝盖止不住发抖。他听见郑国仲说,按照之前的计划,那些孩子该现身了,你是准备把事情拖到明年吗?

薛武林张嘴,欲言又止,脸上除了未擦干的雨点,又冒出许多新鲜的汗。我刚才听田小七讲,这事情还牵涉到了潜藏在杭州城的倭寇。郑国仲说,我没想明白,你是不是该跟我解释一下?薛武林努力让自己不抖,他知道这几天一直在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浮出了水面。其实也谈不上倭寇,薛武林说,最多只是倭寇的奸细。因为我找的那人,也同时帮倭寇劫持了火器局的赵士真,现在是两件事情很凑巧地撞在了一起。

撒谎!郑国仲说,我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凑巧,你以后别再跟我讲这两个字,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现在只用告诉我,什么时候能让孩子现身,我要的那个结果什么时候能公开?再给我几天时间。薛武林说着,看见自己的汗珠滴在那片波斯地毯上,很快就被吸走了。郑国仲摇头,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夜长梦多。我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过了明天,你就没有机会了。郑国仲说,我要在明天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劫走那些孩子的是太子,传播谣言说福王作妖的,也是太子。反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心狠手辣的太子。你甚至可以讲,太子是跟倭寇勾结。郑国仲最后转身说,你可以走了,还是走后门。

薛武林后来恍恍惚惚地行走在湖滨路上,并没有意识到雨其实早就已经停了,而头顶还出现了一点太阳。他撑着一把伞,一个人走在路中央,让身边的路人多少感觉有点好笑。半年前,因为陈留下的杀头之罪,他最终找到了来杭州督办妖书案的郑国仲,结果没花半两银子就把事情搞定了。只是郑国仲提了个条件,要他办一件极其绝密的事情,这事情必须在杭州闹得满城风雨,先是给福王脸上抹黑,最终又查明是太子在幕后别有居心地做局搞鬼陷害福王。

那次薛武林被吓到了,眼神似乎被冻僵。郑国仲开出的条件远远超出他想象,他感觉自己正站在悬崖顶,既不能回头,脚下又找不出一条可以下山的路。郑国仲说你在怕什么?你已经是一个副千户,以后跟着我,保你飞黄腾达。我原本只想救出我小舅子。薛武林说得很轻,说我小舅子无知,不知道脖子上的脑袋有几斤几两。他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知道我妻子陈汤团该怎么办。郑国仲笑了一下,他讲说实话,你今天要是不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你们这个家庭接下去该怎么办。陈留下惹下的事情很麻烦,太麻烦。

薛武林最终答应了。他答应找人劫走杭州城一帮名字中带有“洛”字的孩子,然后在坊间传言是福王在背后作妖,想要剪除太子。为了寻找理想的办事人,他花了很多时间,心里搜肠刮肚排出来的人选,最终全被他否定掉。有一天他去官巷口巡查,在聚远楼里碰到了从未谋面的郑翘八。这人给出的路引显示是台州府人氏,他讲自己原本在临海紫阳街卖笔墨字画。薛武林从头到脚看他一眼,突然问他你们店里卖过的最贵的一幅画是几尺几寸,署名是哪位高人。郑翘八眼皮跳了一下,张口说忘了。

薛武林就接着问,卖字画的怎么来了杭州开赌场摇骰子,莫非你还能自己画银票出来卖?郑翘八扯了扯嘴角,说我喜欢。薛武林听着郑翘八嘴里脱口而出的我喜欢,感觉他说得毫不拖泥带水。这么多年,他在杭州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男人,不仅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还当面说谎说得这么利索,而且脸上很清楚地写着傲慢。他认为这家伙无所畏惧,啥都不怕,所以就在把路引条还给郑翘八的时候说,待在这里别走,我还会过来找你。郑翘八说,随便。

再次和郑翘八碰面时,薛武林把地点选在了宝石山下。那里人迹罕至,说话方便,万一有什么讲不拢的,他也可以拔刀,随时抹灭了这场见面。郑翘八听薛武林把事情讲完,脸上很坦荡,说劫持每个孩子给多少银子?事情完了以后,我再把藏好的孩子都给放了,你也查清案子成了杭州城的神探,又会给我额外补多少赏钱?薛武林说你尽管开价,我会让你满意。有没有其他的要求?有。每次劫走孩子,现场都必须出现一群蝙蝠,蝙蝠越多越好。这又是什么道理?你不用明白,知道得越少越好。

但是薛武林没有想到的是,郑翘八按照他吩咐一连劫走了七个孩子时,火器局的赵士真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倭寇劫走了。那天他见到刚来杭州的田小七时,一下子觉得这人非同一般,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才在后半夜装模作样去了一趟聚远楼,还假装跟郑翘八狠狠地吵了一架,目的是要提醒他接下去千万小心,因为有锦衣卫加人巡查,到时候藏匿好的孩子可别节外生枝。

薛武林没有想到的还有更多。随着田小七对赵士真一案追查的深入,他最终发觉,郑翘八和那帮倭寇竟然是一伙的,这家伙可能同时也被倭寇收买了,正在两头做买卖。这几天里,薛武林一直在暗地里寻找郑翘八,却始终没有见到他身影。一直到这天上午,郑翘八居然直接出现在了他家。薛武林一路这么惶恐地回想着,眼看就要走到自己家门口。他觉得这一路走得很累,好像是走过了千山万水。眼前一堵低矮的院墙,已经被雨后的凌霄花和薜荔藤挤占得满满当当,看得薛武林简直就要透不过气来。他想还是回去守戍营吧,要不然,自己这副灰头土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婆陈汤团。

事实上,刚才在西子客栈,薛武林并没有跟郑国仲说出所有的实情。他讲郑翘八是被倭寇收买的奸细,但事实上,那人就是十足的倭寇。他也是到了今天才明白,郑翘八不仅利用了他,还掌握着他一段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而这个天大的秘密,薛武林原本以为神鬼不知,连他自己也几乎完全将它抛在了脑后。

壬申年那场风雪凄迷的援朝战争,薛武林曾经背叛明军。在成了丰臣秀吉手下的俘虏后,倭寇头目扒下他裤子,将他赤条条扔到战俘营外的雪地上。那次薛武林赤身裸体躺在朝鲜国冰冻的泥地上,分不清空中飘飞的是雨还是雪,他感觉身上所有的血管都在凝结,似乎很快就要冻成一团冰。接着,倭寇头目又让自己十来岁的儿子用烧红的烙铁戳向他屁股,那人还哈哈大笑着说,服不服?不服再来。

薛武林被烙铁烫得皮开肉绽,赤裸的身子又几乎被冻得失去了知觉。他最终实在扛不下去了,跟倭寇头目求饶说家里还有妻子,以及未成年的小舅子,小舅子跟你儿子长得一样高。于是那天晚上,又一场雪花到来时,薛武林成了叛徒。他指点倭寇深夜出击,杀进明军军营,并且掠夺走了明军的两门天字号火炮。现在薛武林相信,当年用烧红的烙铁戳上他屁股的倭寇头目的儿子,的确就是郑翘八。他并且记得这个凶狠的少年,当年手臂上文着一只蝙蝠,他的日本名字是叫小野目。

上午在他家里,小野目捋起袖子,让他看见了手臂上的那只蝙蝠。小野目说薛大人不要忘了,你是我们的人,那年我在你屁股上烙上了一只跟我手上一模一样的蝙蝠。另外我还保存着当年你盖了血印的投诚书。你要是现在想反水,我随时都可以在杭州城公开你的秘密。那么嫂子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下场该是怎么样了。薛武林拔出刀子,刺向小野目的时候说你真无耻。可是话刚讲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又一次被打败了。现在,他已经成了国舅爷郑国仲和倭寇手下的双重间谍。田小七回到香榧客栈,看见门前的那棵桂花树下,赵刻心和唐胭脂两人正在点燃一炷香。

唐胭脂倒了三杯酒,酒杯前摆着刘一刀的七星刀。他接过赵刻心递来的香柱,垂首拜了三拜,说刘一刀,你刚过去第一天,过了鬼门关就是黄泉路,路上走得慢一点,前面有条忘川河。忘川河上有座桥,叫做奈何桥,你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了人间的一切……田小七的泪水差点就要掉落下。他默默站在一旁,看见几片桂花在头顶纷纷扬扬坠落,心里终究还是止不住的伤感。赵刻心的眼里也是湿的。她给田小七也点了一炷香,递过去的时候讲,我来给你的伤口换药,你别让它化脓。

田小七说,不用担心,哪怕是化脓了又怎样。我兄弟死了,才是我真正的伤口。天井里,唐胭脂揪着一颗心,眼看着田小七脱了衣裳,然后赵刻心慢慢揭开他肩膀上包扎的布条。伤口渗出许多血,唐胭脂很想让赵刻心轻一点。他想说,很痛的。他闭上眼睛,好像受伤的是他自己的肩膀。田小七后来坐在凳子上,看见桂花树下的香柱越烧越短,那缕烟雾也越来越细,好像把时光也给烧细长了。他听见唐胭脂说,刘一刀现在正化成一股烟,哥你要记住,以后就剩下我一个人陪你了。你千万要小心。

田小七想,刘一刀走了,自己以后记住他的日子会很漫长。人这一辈子,要是有人能始终把你放在心上,其实也挺好。尘世如潮人如水,田小七说,哪一天要是我也不在了,你们最好也记得抽空想我,人就是一滴水。乌鸦嘴!唐胭脂忍不住骂了一声。然后他看见赵刻心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赵刻心说,你们两个大男人,就不能讲一点开心的?田小七扑哧一声笑了,他说男人偶尔讲讲一些不开心的,自然就慢慢地开心了。又说我现在就有点开心,因为可以一路送你回去了。

唐胭脂有点落寞。后来,他看着田小七和赵刻心两人的身影在巷子口走远,猛然觉得客栈里又只剩下了他自己。唐胭脂想,人的一辈子注定是孤独的,也注定有一颗孤独的心。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回到房里,一个人对着油灯又开始了漫长的绣花。这一次,他想要一下子绣两朵牡丹花。狮子街上依旧亮着几盏暗红的灯笼,光线打在赵刻心的脸上,有那么一种朦胧的味道。

田小七于是想起自己第一天到达杭州时,在去钱塘火器局的路上,自己也是这样陪着赵刻心一直往前走,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可是时间才仅仅过了几天,他现在却感觉恍若隔世。我来杭州几天了?田小七说。今天是第六天。赵刻心说。可是我怎么感觉已经过了六年。有些时光注定会显得很长。你还记得吗,上次走到这里时,我爹应该刚刚被倭寇劫走,可是现在,你已经把他救回来了。所以,这六天比六年还要长,我会一直记着。

田小七笑了,转头看了赵刻心一眼。赵刻心闪了闪眼睛,说你看我干吗?田小七又笑了,他讲只不过这六年一样的六天里,好像有些事情一点都没有改变。你是说丝绸铺子没有变,桂花香没有变?田小七摇头。他讲上次走到这里时,我也看了你一眼,然后你也是这么问:你看我干吗?赵刻心低头,浅浅地笑了。她说你记得这么牢,那我还讲了什么?你还讲,我脸上又没有路。然后……然后怎么了?然后我告诉你,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你跟她很像。你说的这人就是无恙吧?对的。田小七说,那时候,我是想起了无恙。

两个人这么一路走着,像是要把杭州的夜晚给走遍。田小七后来想起,那天赵刻心的背上还挂了一支威武的掣电铳,她的手里还提着台州知府送给刘元霖的一座纯金打造的袖珍六和塔。这时候他愣了一下,脚步突然停住。赵刻心看着他,说,怎么了?你还记得你爹留在南屏山山洞里的数字吗?记得,857142。我爹当初留这行数字,估计也是担心自己又要被送去另外的地方,所以通过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他曾经在山洞里待过。857142是142857的几倍?六倍。赵刻心说,这又怎么了?

那就没错了。此刻田小七如梦方醒般,他说那次我们抓捕到的倭寇俘虏猿渡,他给我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是“塔”字。六……塔?赵刻心猛地叫出一句:六和塔。对,就是六和塔!我现在又想起,那次在857142的旁边,你爹还画出了三个叠在一起的三角形,很明显,这些三角形就代表一层一层的塔。田小七说完,即刻和赵刻心朝着火器局奔去。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火器局里,陈留下正陪在赵士真身边。

赵士真躺在床上,依旧像一截木头,睁着眼睛一直望着一个方向,仿佛已经和这个世界分开。陈留下刚刚熬好了一碗鱼汤,他把鱼汤吹凉,想抱着赵士真坐起喂他喝下一口,这时候田小七和赵刻心就冲了进来。陈留下的鱼汤于是一下子洒在了床板上,他似乎是吓了一跳,以为突然之间又闯进来了两名倭寇。田小七让陈留下靠着坐起的赵士真,他在一片纸上写下了857142,并且将纸片举到赵士真面前。赵刻心一字一句地说,爹,你好好想想,还能记得这个数字吗?你要是记得的话,你就眨眨眼。

赵士真没有反应。但是田小七似乎感觉,他的视线好像是闪了一下,眼神中跑过一丝光。十分微弱,而且短暂。田小七看了一眼赵刻心,赵刻心于是捧起已经抓在手里的台州知府送的那座金制六和塔,将它呈现在父亲眼前。她屏住呼吸,一直盯着父亲的反应。她相信,只要父亲有一点清醒的意识,就肯定能看清这座袖珍的六和塔。但是赵刻心失望了,她站在那里等了很久,赵士真仍然呆呆地坐着,目光僵成一条冰冻的线。

陈留下叹了一口气,看见赵刻心终于沮丧着把金制的六和塔收起。他正想要扶着赵士真重新躺下时,却突然喊了一声,快看,我岳父醒了,他刚才动了一下。赵刻心回头,陈留下突然收声,愣了一下才说,你看你父亲的手指。田小七于是看见,赵士真原本僵硬的手指的确在微微颤抖,而他的目光也开始缓缓移动,似乎急着想要抓住赵刻心手里的那只六和塔模型。六和塔!田小七说,刘四宝他们可能就是被送去了六和塔。

薛武林也没有回去守戍军的军营,他后来坐进一家酒馆,一个人沉默着喝酒。薛武林只是喝酒,桌上几个菜都已经凉了,他却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小野目也就是郑翘八上午在他家里讲,想要让他交出手里的那帮孩子,薛武林必须答应他一个条件。薛武林说你别想错了,这是杭州,你要挟不了我。小野目却摇头讲,看来你没有摆正自己的位子。你当初既然在朝鲜战场上写了投诚书,还盖了手印,那我现在就是在给你下达任务。

薛武林现在觉得,这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他想安排一切,却最终被人安排了一切。他当初设计了很多环节,包括从牢里捞出正在服刑的斗鸡眼,让他配合自己演一场戏,当做一个嫌疑犯一路跑去六和塔,然后讲出孩童失踪案件的幕后是太子在操纵。只是斗鸡眼并不知道,薛武林其实还留了一手。薛武林让伍佰逼着他爬上栏杆,但是之前栏杆上已经被薛武林涂了一层桐油,所以斗鸡眼才从塔顶坠落了下去。如此一来,这其中的实情,就永远没有人会知道了。

黄昏到来的时候,薛武林在酒馆里听见一阵拨浪鼓的声音,敲得很急。随后他看见小野目的身影在酒馆门口晃了一下,他于是急匆匆跟了上去。时间没过多久,小野目便离开热闹的街市,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回头看了一眼薛武林,说跟我走。薛武林眼见着天在慢慢变黑,感觉挑着货郎担的小野目似乎挑着一担子的夜色。他并不知道,当自己跟着小野目穿梭在一片山野间的时候,其实正在一步步接近刘天壮的儿子刘四宝。

此刻刘四宝和那群孩子正被囚禁在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位置就在六和塔以西的开化寺附近。那天刘四宝按照赵士真的吩咐,在山洞被炸开时拼命想奔去洞口,路上却被赶来的倭寇一把拽住。倭寇随即将他提起,死死蒙住他嘴巴,并且迅速给他套上了一个麻袋。在土地庙,刘四宝听着第二天的雨声整整等了一天,也没有再见到之前跟他关在一起的赵士真。最后是傻姑告诉他,那个老头子可能已经被倭寇杀死了。

傻姑的手掌在脖子跟前一抹,说我早跟你说过,会死人的,会死很多人的,你就是不听。咱们以后不能乱跑,不然就会死得很快,特别快。你以为我怕死吗?刘四宝说,我爹早就跟我讲过,越是怕死的人死得越早。那你怕什么?我怕见不到我爹。我也怕我爹认为我已经死了。刘四宝垂头,可怜楚楚,说那样我爹会很伤心,我爹伤心,我也就跟着伤心。傻姑咬着手指,一双眼睛细细地望向守在门外的几名倭寇,她说你比我还傻,你以为你这双腿能跑得过他们的刀子?

这时候她看见又有一个男孩出现在土地庙门口,一下子把外头的夜色挡住了一半。刘四宝转眼一看,男孩竟然是自己的邻居金鱼。在十五奎巷,刘四宝和金鱼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一起掏鸟窝,抓知了,也抓萤火虫。那次在相国井前见到田小七时,陪在刘四宝身边的人也就是金鱼。金鱼比刘四宝高出半个头,每次打架时他都冲在刘四宝前面,两个拳头砸得特别凶,眼里什么都不怕。

金鱼现在站在一片黯淡的光里,一张脸跟铁一样黑。他看见刘四宝朝自己走来,轻声问他怎么你也被抓来了这里?金鱼就抹了一下嘴角,说我爹死了,我现在成了孤儿。刘四宝于是攥紧拳头,说金鱼哥你别怕。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爹一定会杀了这些倭寇,替你爹报仇。金鱼却推了刘四宝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他瞪着刘四宝说,杀死我爹的人是锦衣卫。你敢不敢帮我找锦衣卫报仇?

刘四宝愣住。他哪里会知道,事实上,金鱼的父亲剃刀金就是潜藏在十五奎巷的倭寇。剃刀金是在仁济粮仓的屋顶,被赵刻心的掣电铳击中。金鱼后来在刘四宝身边坐下,刘四宝挪了挪身子,觉得很多事情让他突然搞不明白。他看见夜色正在变深,而门外土地庙的不远处,茂密的树丛里渐渐钻出两个人影。其中走在后面的那个,刘四宝觉得,好像十分眼熟。

过来的人就是薛武林和小野目,两人来到土地庙前,头顶已经出现了淡淡的月影。小野目站在一丛高大的灌木中间,说孩子就在土地庙里,你明天就可以派人过来搜查。我会留下足够的证据,让你们明白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太子在搞鬼。薛武林看着参天树木下的土地庙,说你有什么条件?是不是帮助你们离开杭州?小野目却扯开挡在眼前的一根树藤,说我需要一批烈性火药,越多越好,我要把火药带回去日本。

如果我答应你,你是不是就可以把当初我写下的投诚书还给我?小野目笑了,笑容在月光里显得有点惨白。你还是记挂着那张纸。小野目说着,抬手拍死眼前飞来飞去的一只蚊子,摊开的手掌上于是沾了一团血。他闪了闪眉头,说可以还给你,反正只是一张纸。小野目话刚说完,突然听见土地庙那边有人拔刀,声音惊动了树枝上的一群鸟。薛武林转头望去,看见庙里已经冲出一个男孩,男孩像猛兽一般,钻进灌木和草丛后,瞬间只能见到他一直往前冲刺的脑袋。薛武林盯着那颗瘦小的脑袋,终于看清,原来那是刘四宝。

刘四宝拼命奔跑,脸上被荆棘划开好几道口子。薛武林看见他摔了一跤,在地上连滚带爬着朝自己叫喊,叔,快跑,这些人是倭寇……薛武林感觉刘四宝是拼尽所有的力气在叫喊,嘶哑的声音几乎将茫茫的山野撕开一道口子。薛武林听着那些声音,很快就看见刘四宝滚到了自己脚跟前。刘四宝抱住他的腿,像抱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此时他看了一眼小野目,一只手却已经抓向了佩刀的刀柄。小野目愣了一下,说薛武林,你想干吗?把刀放下!

这天的子夜时分,当田小七和赵刻心,以及唐胭脂和陈留下他们赶到六和塔时,看见余船海正指使着一帮手下拆除六和塔前的最后一堆脚手架。余船海身边燃烧着几团用来照明的篝火,熊熊的火焰升腾起一股股黑烟,让他简直热得受不了。他敞开衣裳,抹了一把烟熏火燎的眼角,看见重新修建好的六和塔已经顺利完工,正通体呈现出一团火红的颜色。

然后他又看见突然赶到的陈留下他们举着火把从马背上跳下,不由分说着冲进了六和塔。余船海急忙跟了上去,踩着楼梯板追着他们一步步拾级而上,他讲你们这是干吗?大半夜的不睡觉吗?都小心一点,别碰坏了油漆。明天就是八月十八,钱塘观潮节,巡抚大人刘元霖要在这里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我负责张灯结彩,也负责喜庆和烟花。田小七把余船海拦住,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下去。

余船海看见田小七一身飞鱼服,以及举在手上的绣春刀。但他还是踩上一级楼梯板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就不能透露一点?陈留下冲到他面前,说台州佬你烦不烦,锦衣卫办案,我还给你透露个屁。余船海头昂得很高,忍不住指着陈留下大骂一通,说好你个丧尽天良,你竟敢喷我一脸的口水,你以为你是锦衣卫?我呸!田小七说,搜!


第七节、万历三十年(1602年)八月十八日  晴

杭州城在曙光中醒来。连日积存的水汽于清晨的阳光下蒸发。这天一大早,豆腐巷就显得不怎么宁静,因为薛武林突然带了一队守戍军赶来这里。甲壹号位于豆腐巷的最北边,原先是一片空旷的砂石地,用来给杭州卫守戍军当作操练场。守戍军军士每天从军营跑步过来,练习各种格斗和射击,整片场地于是一年四季沙尘滚滚。

后来守戍军军营扩建,拓展了更为宽广的校练场,空置出来的甲壹号于是被刘元霖送给赵士真当作火器局的弹药库。砂石地上盖起了很多库房,安排值守的军士,总共七个人,领头的伍长叫水牛,萧山瓜沥人。水牛这天没想到薛武林会这么早过来,跟往常一样,他那时正举着一把木头刀,和几个手下共同练习捉对刺杀。虽然是值守库房,但水牛并不懈怠,一直坚持着守戍军每天晨练的规矩。看见薛武林时,水牛把木头刀挥了挥,跟那帮手下讲,都愣着干吗?还不快叫哥!

一群人异口同声叫了声哥,薛武林摆手,沉默着笑了一下,好像是意味深长。这么多年,他对军营中的手下关照颇多,大家喜欢叫他哥,他也没怎么反对。此刻,他带来的十多个军士呈一字形排开,笔直站在他身后。薛武林告诉水牛,这些都是新人伍的兵勇,不知天高地厚,我带他们过来一起练练,你觉得如何?水牛捏了捏手腕,视线从那排新兵脸上一一掠过,觉得这帮家伙还真是派头不小,好像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水牛于是转头跟手下喊了一声,弟兄们,要不要再出一把汗?练!手下立即回了一声。

薛武林略微点了点头,从场地中间退出,什么也没说。两帮人摆开架势,隔开一段距离用眼光对上阵的时候,薛武林一个人低头走去门口,把库房的门板给闩上。没过多久,他便听见兵勇们拳脚相向,以及木刀砍向木刀的乒乒乓乓的声响。薛武林抬头,看见一片阴沉的云在空中飘浮,然后又很快被风吹散,阳光于是即刻变得很好。

水牛这天没有想到,说好的对练才开始没多久,手下正练得得心应手的时候,那帮新兵却一下子丢开手中的木头刀,直接拔出了挂在腰间的佩刀。水牛于是吼了一声,你们想干吗,还讲不讲规矩?输不起就不要进守戍军。可是他话还没讲完,绕去他身后的一名家伙就已经一刀戳进他后背。刀子扎得很深,那人转动了一下刀柄,喷了喷鼻子说,你去另外找一个地方讲规矩吧。

水牛顿时傻了,眼看着一团热腾腾的血,泼洒在自己脚后跟,溅起很多尘土。他蒙了一下,朝薛武林的背影喊了一声,哥,怎么回事?薛武林站在门前,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他不想回头,也不可能再回头。事实上,那些所谓的新入伍的兵勇其实是小野目和他的手下,他们身上的军服是薛武林提供的。昨晚在土地庙前的丛林里,小野目提出要一批火药,薛武林想到的就只有钱塘火器局的弹药库,但他如果支走水牛他们,以后案子查起来,自己难以摆脱嫌疑。

此刻薛武林透过闩好的门板的缝隙,看见豆腐巷里很安静,望不到一个过往的行人。他想,但愿这一切早点过去,让小野目他们带上火药尽早离开杭州。要不然,倘若他在朝鲜战场上写下的投诚书被公开,那就是他们一家三口,不对,是四口人的灭顶之灾。身后的厮杀声已经响成一片,薛武林横下一条心,把眼睛缓缓闭上,不想看见这个清晨里悄然展开的血光淋漓。此刻能让他回想起的,是那一年的朝鲜战场,小野目的父亲在战俘营里手起刀落,当场卸下了刘天壮一条活生生的手臂。刘天壮于是昏死了过去。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薛武林的思绪一直孤零零地停留在朝鲜国的暴风雪中,犹如一个飘荡的幽灵。现在他终于睁开眼睛,四顾茫然着转身时,看见的是弹药库里满地横躺的尸体,一共有七具。他低头走向小野目,路上远远地绕开那些尸体,像鸟巢中掉落的一只光秃秃的幼雀,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这时候,躺在地上的水牛突然醒了过来。水牛没有死透,他身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在薛武林经过时突然转了一个身,用上毕生的力气抱住他大腿。水牛说薛副千户,这些人,这些人是倭寇。

薛武林垂着一双手,像一位沉吟良久又郁郁寡欢的诗人。他先是看见水牛身上的刀子在颤抖,如同一块颤抖的豆腐。然后他不得已着望向天空,好像望见又有很多灰蒙蒙的云层在头顶翻滚。他试着提了提腿,却发现腿很沉,被水牛抓得很紧。薛武林想,还是早点结束吧,何必这样拖泥带水。于是他抬手,抓住水牛身上那把长刀的刀柄,猛地用劲拔出,然后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提起刀子再次朝地上的水牛扎了下去。

长刀扎进水牛的身体,声音听起来很脆。水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死死地盯着薛武林,却看见刀子再次提起,这一次是直接扎向了自己的脖子。小野目看见水牛的手终于缓缓松开,这时候薛武林就踢了水牛一脚,让他整个人翻身仰躺在地上,睁着一双眼望向无比空洞的阳光。阳光冲破云层,小野目喜悦着笑了。他扔掉手中的刀子,拍了拍手掌,然后对薛武林竖起拇指说,干得不错,我就喜欢这个样子的薛副千户。

薛武林的整张脸是铅灰色的。他看见弹药库的整个操练场上尘土飞扬,而尘土飞扬中,他又似乎望见无数个清晨里,水牛带领着那帮部下晨练。水牛他们挥汗如雨的身影,最终消散在一片白茫茫的晨雾中。小野目后来去了伙房。他拍去身上的尘土,自己动手炒了两个菜,并且叫上薛武林,让他坐下陪着一起喝酒。薛武林喝酒喝得昏昏沉沉,好像是在灌下一碗又一碗的懵懂汤。他不知不觉夹了一点菜,送进嘴里时,胡乱嚼了一口又惶惶然停下。小野目看他一眼,笑着说怎么了,是不是炒得有点辣?

薛武林不响,茫然吞了下去,也顾不上它到底有多辣。小野目却眯着眼睛笑了,提起筷子说,是水牛的舌头,我刚割下来的,可能也是炒得不够熟。薛武林吐了,瞬间吐得翻江倒海天旋地转。他后来趴在桌上,像是大病一场,眼前布满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他还听见小野目絮絮叨叨着讲,水牛这人倒是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多。你知道我不喜欢饶舌的人,所以就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了。小野目接着说,喝酒。

在六和塔,田小七和赵刻心他们并没有搜到什么。但田小七不想放弃,他相信赵士真在见到金制袖珍六和塔时的反应肯定是有原因的。结合猿渡之前提供的信息,他认为这事应该和倭寇的“破竹令”计划,或者是失踪的刘四宝他们有关。搜索圈后来扩大到了六和塔周围几里地的范围,田小七让陈留下去了一趟守戍军军营,叫伍佰带上川东猎犬一起过来参加搜寻。

时间差不多到了巳时一刻,在一片草木丛生的山野里,忙碌了一个通宵的猎犬赛虎突然伸长脖颈抽了抽鼻子,然后目光炯炯着笔直冲了出去,很快就隐没在一堆半人高的灌木林中。赛虎一连吠叫了好几声,伸直的脑袋沿着土坡不停地往前挤。最后它两条前腿在地上扒拉了一下,回头时,嘴上已经叼着一只裹满了泥浆的鞋子。田小七拍拍赛虎的脑袋,接过鞋子甩去厚厚的赭红色的泥浆,发现鞋头有两个破洞,鞋帮也差不多散了。他沉默了一阵,最后跟伍佰说,是刘四宝的鞋子,我在刘天壮那里见过另外一只。

这时候,跑出去的赛虎又在草丛中鸣咽了两声。田小七跟上时,看见地上一摊风干没多久的血,一群苍蝇正围绕着盘旋飞舞。田小七抬头,感觉脑子嘤嘤嗡嗡的。耳边吹过一阵山风,让他眼前的杂草和灌木叶子一阵阵颤抖,他一下子觉得,整片山野都异常萧瑟。陈留下的目光也在抽紧,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却不敢接着往下想。也就是在这时,赵刻心首先看见了视线的东北方向,突然升起一颗红色的信号弹。信号弹牵着一条悠长的光尾,在杭州城头顶摇摇摆摆着升空,留下一抹近乎诡异的颜色。

陈留下说糟了糟了,哪里又出事了。可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身后的田小七和赵刻心两人几乎同时冲了出去,像是山野间吹过的另外一阵风。陈留下边跑边喊等一等,却听见唐胭脂把他甩在身后说,时间不等人的,红色信号弹代表十万火急。田小七一路从山崖上飞下,他的宝通快马正在山坡下吃草,他最后踮一踮脚尖,腾空跃起时瞬间就落在了马背上。此时赵刻心也已经飞跃在空中,田小七于是甩动缰绳让马转了个身子,奔出几步正好稳稳地将她接住。

赵刻心侧身,看了一眼紧贴在自己身后的田小七,目光里涌动起一股暖流。是豆腐巷的方向。赵刻心说。田小七即刻挥动马鞭,在宝通快马奔驰的时候,他说,豆腐巷里是不是有你们火器局的弹药库?赵刻心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田小七说,坐好了,靠我靠得紧一点。说完,他狠狠地抽了一下马鞭。

信号弹是甘左严发射的,地点就在豆腐巷的钱塘火器局弹药库。甘左严这天和柳火火去豆腐巷买豆腐,想让田小七和唐胭脂两人晚上吃一碗豆腐饭,凭吊离开人世的刘一刀。两人在豆腐巷经过甲壹号弹药库的门口,看见紧闭的门板下静悄悄流出很多血。甘左严用手指沾了沾,血还是热的。他当即跃上围墙,又攀上一座屋顶,发现有人在练兵场上清理尸体,也有人忙着从库房里搬运出火药。这时候巷子里又走来几辆晃晃悠悠的马车,马车在弹药库门口停下,有人把门打开,查看了一眼四周,这才让马车进场,又把搬出来的火药一捆捆抬上了车厢。

甘左严想都没想,从屋顶飘落到地上,赤手空拳朝那帮倭寇冲了过去。他在奔跑时跃起身子,砸出去的拳头裹挟着一阵风。被砸中的倭寇脖子啪嗒一声转了一下,立马喷出一口血,血浆里有两颗纷飞的牙齿。甘左严夺过他的刀子,转身时,身边已经围了一群高低不同的倭寇。他且战且退,最终退进一间弹药房,找到了信号枪及摆在一旁的信号弹。

在田小七和赵刻心赶到之前,甘左严已经受伤,他的腿上被人砍了一刀,血流如注,几乎看得见里面的骨头。柳火火等候在巷子里,已经急得快要疯了。等到田小七和赵刻心出现时,她看见两个人一匹马冲了进去,即刻冲散那帮围着甘左严厮杀的倭寇,两人转眼从马背上落下,一左一右落在了甘左严的两边。柳火火破涕为笑,抹了一把泪时,看见唐胭脂的马也已经冲到了自己跟前。唐胭脂的马背上跳下一个陈留下,陈留下把自己站稳后,大笑着说,柳火火你掉什么眼泪,我不是已经赶到了吗?

柳火火说丧尽天良我警告你,此刻你不许笑。此刻已经缓过来的甘左严越战越猛,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一刀劈了出去,让唐胭脂看见倭寇掉在地上的半条手臂。手臂在砂石地里滚了两圈,落定以后五根手指不明所以地跳动了一下,这才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抓在手里的刀柄。唐胭脂皱了皱眉头。他挥舞着刘一刀的七星刀,虽然不怎么顺手,声音却柔情似水,说姓甘的,真讨厌,你这也太残忍了吧。

这时候一名蒙面的倭寇跳上马车,狠狠甩了甩马缰,车轮扬起一片尘土,即刻朝门口狂奔了出去。甘左严喊了一声,拦下他,车上有火药。赵刻心愣了一下,把剑收住,随即扬手甩出挂在背上的掣电铳,朝远去的马车瞄准。田小七看见赵刻心举着掣电铳一直在发抖,眼睛睁开又闭上,始终无法按下扳机。赵刻心脸上冒出一层汗,马车在巷子里奔驰,跑得越来越远。田小七一个箭步冲上,夺过掣电铳,飞身跃上巷子前的一堵院墙,抬起枪管毫不迟疑地发射出了一枚火药弹。

陈留下首先看见一道冲天而起的火光,将整个豆腐巷照耀成一片红色的海。然后他才听见剧烈的爆炸声,如同响彻天际的一排雷电,但巨大的威力却是从他脚底下升起,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彻底给掀翻。这时候陈留下恍恍惚惚地回头,看见赵刻心眼睛一闭,整个身子都在摇晃,而就在她缓缓倒下的时候,院墙上的田小七已经落到她身边。陈留下看见赵刻心倒下,倒在了田小七的怀里。爆炸发生时,薛武林已经回到家中,他不在弹药库。

小野目让薛武林吃了一口伍长水牛的炒舌头,薛武林吐了,吐得一塌糊涂。他回到家中,一双脚轻飘飘的,仿佛是踩在云朵间。他独自站到窗口,心里惴惴不安,然后想着想着,就提起一把短刀,并且把自己贴身的裤头给脱下。兔子小白蹲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薛武林把兔子赶走,他转头,找准位置,手中锋利的刀口猛地朝自己的屁股扎下。然后他咬紧牙关,按住刀尖,在那块皮肉上缓缓挖出一道圆弧状的口子。

血在大腿间往下流淌,薛武林看见自己那块皮肉终于耷拉了下来,皮肉上烙印着一只黑色的蝙蝠,已经陪伴了他多年。薛武林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觉得有点轻松。黑色的蝙蝠是当初在朝鲜战俘营里,小野目用烧红的烙铁给他留下的,深深刻印进他的皮肉。现在薛武林想割了这块肉,如同割去一段惨不忍睹的记忆。薛武林提着刀子,身子在颤抖,他还有很多不忍回想的记忆。昨天夜里在山野上的土地庙旁,刘四宝连滚带爬着奔到他跟前,途中掉落脚上仅有的一只鞋子。

刘四宝抱着薛武林的腿脚,像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他说叔,这些人是倭寇,你快拔刀。薛武林于是一只手暗自摸向刀柄,然后听见小野目说,你想干吗?把刀放下。但是薛武林却提起刀子,猛地扎向了脚下的刘四宝。刀子扎进刘四宝的胸口,扎得很顺畅。在将它抽回之前,薛武林眨了眨眼睛,望着头顶细碎的月影说,四宝,你不应该看见这一幕。叔对不起你,你早点投胎吧。薛武林在切割自己的皮肉时,他的老婆陈汤团正在家中的另外一个房间梳头。

陈汤团昨晚睡得很好,夜里感觉肚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她眯着眼睛笑了,轻轻拍了拍肚皮说,跟你爹一样,总是夜里不睡觉。陈汤团现在对着铜镜,想要试着扎出一个很好看的发髻,她把收起来的头发重新放下,想喊薛武林过来帮她一下时,天边突然响起一排巨大的爆炸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也似乎从脚底传来,陈汤团看见眼前的那面铜镜被震得发抖,在桌子上摇摇晃晃,差点就要倒下。她急忙想把镜子扶稳,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有着无比惊恐的眼神。

这时候薛武林已经奔到她身后,薛武林抱住她说,别怕,我在家。我在家。陈汤团缓过神来,说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天塌了?说完,她看见眼前的薛武林竟然只穿了一条贴身的裤头,手上还提着一把短刀,刀尖上都是血。薛武林把刀扔下,说别怕。然后他看了一眼窗外,好像是自言自语着说,豆腐巷,可能是豆腐巷的弹药库爆炸了。弹药库怎么会爆炸?陈汤团很惊讶。我过去看看。薛武林说,豆腐巷,是豆腐巷爆炸了,我过去看看。

薛武林刚走出去几步,又忙不迭着回头,说你待着别动,哪里也别去。你别担心,家里有我,一切都会过去。我等下就回来,过了今天,什么都会过去。陈汤团的确是坐在镜子前一动不动。她只是在幽暗的铜镜里发现,转身过去的薛武林一瘸一拐的,屁股上流淌出一股新鲜的血,血已经将他的裤头彻底打湿,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看上去像一面卷成一团的旗。薛武林差不多和刘元霖在相同的时间里赶到了弹药库。

望着满地的尸体以及炸飞的巷子口,刘元霖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中一连打了好几个抑扬顿挫的喷嚏。他没想到,自己当初把这块场地送给赵士真时讲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眼前的豆腐巷果然被炸成了一团豆腐泥。刘元霖很忧伤。发生在杭州城的恐怖事件接二连三似乎没有尽头,让他感觉眼前的秋凉是那么具体,而他这个不堪承受的巡抚,似乎最多只是秋天里的一枚落叶。

薛武林围着那排尸体,在暗自寻找,他希望能见到躺在地上的小野目的那张脸。那样的话,他所有的担忧就能烟消云散,所有的事情也就一了百了。半个时辰前,薛武林离开这里时,小野目和他那群手下正在忙着搬运火药。那时他试着问了一句小野目,你确定能带走它们,离开杭州带去日本?小野目将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其实我一点也不能确定。事实上我是想把它们送给眼前的这座城。我希望把杭州所有的城门给炸开,炸它一个稀巴烂,炸成一座四处漏风的城。

现在薛武林失望了,他在那排尸体中没有见到小野目,却很快见到了赶来这里的郑国仲。薛武林心里再一次抽紧,他知道自己又要面对另外一场担心。他想人生就是一道一道的坎,能不能跨过去就要看自己的造化。郑国仲拉长着一张脸,脸色是阴暗的,眼圈周围布满着细密的皱纹,让人觉得他很痛心。此刻他望着眼前的一切,目光和飘散的硝烟有着共同的颜色。他最后挑了一个离薛武林很远的地方站着,直到看见刘元霖和田小七两人的背影,才上前走了过去。

田小七跟他讲,现场一共十五具尸体,除了值守弹药库的明军军士,剩下的则全都是倭寇。根据甘左严的回忆,当时在场的倭寇有二十多人,那么说明其余的倭寇已经逃走。另外,守戍军总旗官伍佰翻出了弹药库的入库记录,又对比了各处的存量,发现即使是扣除了刚才在马车上爆炸的火药,估计消失的炸药还有几百斤左右。郑国仲始终听着,一言不发。他后来走到刘元霖跟前,对他笑了笑,低头说本想这个时辰去你府上,我给你带了两盒东北野山参,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鸟事。

刘元霖擦了一把汗,说国舅爷,我这个巡抚当得很不称职。田小七接下去就叫来了薛武林,他说几名死去的倭寇身上,穿戴的都是守戍军的军服,你觉得问题是出在哪里?薛武林愣在那里,强打起精神说,这事情我会查,尽快给你答复。此时田小七看见薛武林背后的裤子是湿的,里面好像渗出一团血。他说你怎么受伤了?快去包扎一下。薛武林怔了一怔,随口说是痔疮,很多年了。

田小七心里格登了一下,他明明记得,那天和薛武林在酒馆里喝酒时,薛武林很会吃辣,那是痔疮的大忌。这时候,田小七看见薛武林的裤腿上有一团已经干裂的赭红色的泥浆,泥浆上并且沾了一片鸭跖草。这让他突然想起了刘四宝的那只鞋子,鞋子上也是沾满了赭红色的泥浆,泥浆中还有几片踩碎的鸭跖草。田小七于是掏出那只鞋子,跟薛武林说,你能不能陪我去刘天壮家里一趟?我听说他是你以前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友。

薛武林沉默,点了点头。他把视线从田小七的手上移开,因为他知道那是刘四宝昨天夜里穿在脚上的鞋子。田小七盯着他,又举着鞋子对不远处的猎犬赛虎晃了晃。赛虎叫了两声,跑到田小七跟前盯着那只鞋子,又转过脑袋看了一眼薛武林,这才凑向他裤腿抽了抽鼻子,然后又围着他转了一圈。此时薛武林心惊肉跳,全身都在抽紧,他想把赛虎给踢走,赛虎却耷拉下眼皮呜咽了一阵,最终十分茫然地趴在了地上。

田小七说,薛副千户,你昨晚去过了哪里?薛武林说,我哪里也没去,我在家。你裤腿上的泥巴和我这只鞋子上的一模一样。难道是凑巧?薛武林说,我在家。田小七说,刘四宝是不是死了?薛武林说,我在家。你别跟我提刘四宝。倭寇身上的军服怎么回事?赛虎围着你转圈怎么回事?田小七说,薛副千户,这些好像都需要你来告诉我理由。薛武林就快要崩溃了,他抬头,目光是灰色的。他在视线中寻找,最终看见了已经走开的郑国仲,于是说,国舅爷,我能不能走了?

此时郑国仲背对着他,想了想说,薛武林,你过来一下。陈留下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幕。赵刻心晕倒以后,田小七抱她去了水牛他们的营房,让她在床上躺下。陈留下说没事的,她过一阵子就醒了。我听我岳父讲过,她一见到火光就会晕倒。现在田小七回到营房,看见赵刻心果然醒了,但是陈留下远远地坐着,他不敢靠赵刻心太近。田小七在赵刻心身边坐下,说,你怕见到火?赵刻心把眼睛重新闭上,好像不敢回想刚才马车爆炸火光熊熊的一幕。

陈留下后来开始担心起自己,他想刚才外面那个跟巡抚刘元霖讲话的人,应该就是郑国仲。他问田小七,国舅爷走了没有?田小七淡淡地看着陈留下,觉得他坐在那个角落里看上去有点慌。然后他想了想,说,郑国仲没走,他把你姐夫给叫去了。陈留下一下子就被吓傻了,他站起来,整个人焦虑不安,说完了完了,他肯定是要抓我回去。陈留下面对着一堵墙,停了一下又说,哥我想逃,我不想留在杭州了,我不想坐牢。我要是坐牢了,你以后就见不到我了。

田小七说,你哪里也别去,你坐着。我怎么坐得住?陈留下差不多就要哭了,他讲我要是去了牢里,以后一辈子都是坐着,想站都站不起来。田小七转头,很长时间看着窗外。他后来说,陈留下,看来你很不了解你姐夫。也就是在这时,田小七看见不远处的伙房门口,门突然被嘭的一声撞开,冲出来的是薛武林。薛武林像一条被人扎了一刀的狗,他弓着身子,跌跌撞撞着想要逃走。但是紧随而出的郑国仲很快将他拦下,郑国仲提起他身子,想要把他一路拖回伙房。

此时刘元霖就站在门外,他像一截光秃秃的木头,看见伙房门口一路都是血。血从薛武林的胸口喷涌出,洒在砂石地上,走得歪歪扭扭。薛武林身子很沉,郑国仲最终把他扔下。郑国仲提着手里的刀子,回头跟刘元霖说,刘巡抚,薛武林是你们杭州城的奸细。他替倭寇卖命,给他们提供军衣,还帮他们运走火药。这样的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说完,郑国仲的刀子便再次扎了下去,扎进薛武林的后背。

他转动了一下刀柄,想把刀子拔出,却感觉刀口陷得很深,凭他剩下的力气已经难以把刀子提起。他于是擦了擦额头,阴沉沉地讲,千刀万剐的东西,要是在京城,我会让皇上赐你一个凌迟!刘元霖在秋风中缩紧脖子抖了一下,头顶稀疏的长发已经乱成一团干枯的草。他看见陈留下疯了一般跑到薛武林跟前,他把薛武林抱起,让他躺在自己怀里。薛武林随即吐出一大口的血,跟喝不下去的酒一样。这时候陈留下泪如雨下,他抱着姐夫嚎叫,薛武林你个王八蛋,你到底是不是倭寇的奸细?你就这么走了,留下我姐怎么办?

薛武林抓住陈留下衣裳,喉咙底下再次涌出一口血,说回去跟你姐讲,不用怕了,什么都过去了。陈留下把薛武林抱得更紧,他紧贴着薛武林的脸,哽咽着喊了他一声姐夫,声音无比悲凉。此时薛武林艰难地笑了,声音缓缓着说,不用怕,什么都过去了。我走了,你们就没事了。在薛武林闭上眼睛之前,陈留下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他最后面朝天空,声嘶力竭着嚎叫了一声,田小七觉得声音是那样苍茫,陈留下仿佛是荒野中被抛弃的一匹幼小的狼。

这天赵刻心陪田小七坐了很久。两人一直望向窗外,像是要把眼前的世界给彻底看透。弹药库后来陷入死一般的宁静,很久以后,赵刻心说,你是不是早就怀疑薛武林是奸细?田小七把头抬起,声音很虚空,说可是我到了现在却不愿意相信。那你相信什么?我相信一切就快要过去了。杭州城的阴霾也该结束了。赵刻心眼中落满细细的灰尘。她认真地看了田小七很久,忍不住说,你瘦了。

田小七茫然地笑了一下,他想可能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虽然只是过了一个早上,却感觉时光好像又过了六年。他抹了一把疲惫的脸,似乎是意味深长地说,你怕见到火光,我却怕见到人心。火光要是能照得见人心,那该有多好。赵刻心的眼角一下子有点湿润,她好像是被田小七触动到了往事,低头说其实我也不是天生怕火光。我想跟你讲讲我的母亲,除了我爹,这事情从来没有人知道。

田小七于是开始知道一个跟京城有关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许多年前的夏天。那天阳光炙热,女童赵刻心坐在屋顶,她扎了两条羊角辫,正在玩耍父亲的一枚凹面镜。凹面镜是住在鸿胪寺里的洋人使臣送给赵士真的,它射出去的光点在天空底下四处雀跃奔跑,让女孩赵刻心异常兴奋。赵刻心后来将光点聚焦在一间马厩里的干草堆上,她突然惊奇地发现,草堆竟然开始冒烟,仿佛西域人上演的一场精彩的魔法。她抓住凹面镜不放,想看看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神奇的事情,却猛然听见轰的一声,草堆起火了。

火灾就此引发。火势燎原,很快烧向了隔壁的一家赌馆。人群狼奔豕突间,远处赶来的赵刻心的母亲却逆着逃亡的人流向火场奔去。等她在慌乱中站定,看见火场的中间有一张男孩青涩的脸,男孩左右冲突,始终寻找不到合适的方向。赵刻心的母亲于是往身上泼了一盆水,然后想都没想,直接就冲进了燃烧的赌馆。

赵刻心感觉整个世界都被烧着了。她站在天空底下一直等,能够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跟火焰一样炙热。但她最终没有等到走出火场的母亲,只是看见那家茅草顶的赌馆,在劈啪作响的火舌底下似乎是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就轰然倒塌,像泼在地上的一摊水。田小七听赵刻心讲到这里时,发现她整个人已经气喘吁吁,目光迷离,眼眶中含着无尽的泪水,整个人好像又要被一团虚幻的火光所掀翻。

那场火灾带走了我的母亲,也同时带走了一个无辜的男孩。赵刻心说,从此以后,我就怕见到火。我会在火光中见到母亲被烧焦的一张脸,似乎跟木炭一样。田小七后来缓缓起身,仿佛是要从那场火灾中站起。他站到窗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背对着赵刻心说,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在京城就不应该去打更,而应该去当少年火丁。那样我就会使劲帮你泼水,扑灭了那场火,免得它像一场醒不来的梦一样这么多年一直纠缠着你。

赵刻心喝了一口水,眼光稍稍放开。她讲你不懂,那是怎样的一场噩梦。田小七却转过头来笑了,笑容发自心底,透明而灿烂。他看着赵刻心说,你一个上午愁眉苦脸,好像我欠了你许多银子。我送你回火器局吧,我决定跟你讲一点开心的。你就确定我能开心?当然确定。因为我是田小七,天底下没有不开心的田小七。

赵刻心后来走在巷子里。风静静地吹着,吹起她长发,也吹动她水草一般飘扬的思绪,让她看上去成了这个秋天最为宁静的一部分。田小七牵着宝通快马,看见风从马背上踏过,地上有新鲜的落叶,桂花香得如同一首刚刚写出来的诗。他想,或许这就叫做秋高气爽。如果我告诉你,你刚才的故事只讲对了一半,你会相信吗?田小七说。你好像成了丧尽天良的陈留下,一天到晚想编故事给人家听。赵刻心说,那几乎就是骗子。

那个男孩其实并没有葬身火海,他还活着。而且活得很潇洒。我不骗你。我一点也不见得开心。赵刻心说得有点凉。那场大火发生在十二年之前,在那一年的七月九日,京城的三保老爹胡同。那天被烧毁的赌馆,名号叫摇一摇,它是个茅草棚。田小七说,我都讲对了吗?赵刻心猛然止步在秋日的风中,整个人彻底蒙住。她似乎再次看见那一年的七月九日,头顶骄阳似火,杨柳树上的虎头知了怒叫成一大片疯狂。她盯着田小七讲,难道那天你也在现场?

田小七牵着宝通马继续往前平静行走,这让赵刻心听见轻微而有韵律的马蹄声。马蹄踏响在整条巷子里,显得特别幽静,像一段过往的陈年岁月。田小七说,那天被困在火场中的男孩,叫小铜锣。小铜锣以前在京城打更,他每天提着一只破锣,所以他才叫小铜锣。那天有个小姐姐救了小铜锣,他们两人奔出火海的时候,看见摇一摇赌馆果然是摇晃了一下,然后就在顷刻间化为废墟。不可能。赵刻心赶上田小七,说这些都是你临时编的,你瞎编了一个小铜锣想要来骗我。

小铜锣长大了,他的真名叫田小七。他在几年前加入了皇上的锦衣卫秘密组织北斗门,又在七天前奉命来到杭州。现在就站在你面前。田小七转头,目光如水,看着赵刻心继续说道,我也觉得这事情跟假的一样,好像是关汉卿临时写的一场戏,为了赚取看客的一把眼泪。可它偏偏就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就连那个小姐姐也是真的。田小七停了一下,最后说,我现在只是心存内疚,因为我,让你失去了挚爱的母亲。而你母亲原本是冲去火场想要救我。

赵刻心积蓄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再次掉落。她想哪怕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也还是愿意相信。然后她就抑制不住惊喜,感觉沾在脸上的风,那种凉爽是如此真实,真实到不允许她否认。于是她在铺开的阳光下沉默了很久,想了一阵才说,救你的那个小姐姐,是不是就是无恙?你在梦中叫出她的名字。田小七笑了,也让赵刻心蒙了。田小七说你真有本事,真的事情一下子又被你给讲假了。实话跟你讲,小姐姐姓郑,她以前叫郑云锦,跟我住同一条胡同,现在她……现在她怎么了?

现在她搬走了,搬去了皇宫里,我们都叫她郑贵妃。她也就是礼部郎中郑国仲的妹妹。田小七说,我要讲的都讲完了,那你现在觉得开心吗?此刻赵刻心已经泪流满面,像一个喜极而泣的孩子。她把头转过去,擦了很长时间的眼泪,又过了许久才说,十二年了,这是不是一场梦?多好的一场梦,田小七说,所以你要赶紧从原先的那场噩梦中走出。我希望你笑一下。我一个上午讲了那么多,紧张得像是要去进京赶考。你笑一下,也算是对我的奖赏。

赵刻心流着眼泪笑了,笑容的确是发自心底。此时她看见宝通快马悠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脉脉含情着伸长脖子,无忧无虑地去吃长在墙头的一把绿葱葱的草。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八月十八的钱江大潮,杭州人已经期待了很久。毕竟,自八月以来,这一天的潮头最为壮观,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按照习俗,每年的这一天,杭州城必定是倾城而出万人空巷。

百姓们成群结队扶老携幼,从庙子头到六和塔,钱塘江绵延十多里的江岸上满眼珠翠罗绮,车马塞途,想要找一处站脚的地方都是十分艰难的。络绎不绝前来观潮的还有杭州城附近的居民,他们来自绍兴、富阳、严州,以及北边的湖州等地。到了午时,武林门外的官道上已经一片繁忙。外地人或驾车或步行,茫茫的烟尘中,眼看着秋日里黄绿相间的杭州城已经近在咫尺。

人群中有一个粗布灰衣的十来岁少年,背负一袋经书,肩头停着一只懒洋洋的豹猫。少年步伐轻快,最终在武林门的城墙根前站定。他抬头仰望了一眼蔚蓝色的天空,看见一群很像是绵羊的云,然后就擦干脸上的斑斑汗迹,连同那些沾附上的尘土,仿佛搓下一把黑色的盐。少年身边陪着一位年长的和尚,一袭袈裟,慈眉善目,有着一把飘逸的胡子。

城门下,少年转身,目光灵动如同春日里的溪水。他说师父,我好像是闻见了几位哥哥的气息。你说我哥哥他们会不会也在杭州?如果你的确闻见了哥哥的气息,说明你们兄弟几个在杭州有缘。师父跟你讲过,几百年前,杭州也曾经是京城。几百年是多长的时间?就是几辈子的时间。生命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师父走了又来了。我不想让师父走,我想永远陪在师父身边。吉祥能这么讲,师父听了很欢喜。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师父终将在化身窑里化成一团袅袅的青烟……

少年名叫吉祥,是田小七在京城吉祥孤儿院里最小的一个弟弟。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吉祥一直跟随他师父满落法师四处云游,两个人这次是在几个月前离开了昆仑山,沿途星夜赶路,想要去一趟杭州的灵隐寺。此刻满落法师托起羊皮袋,仰头喝了一口几天前还是从扬州青莲巷里打来的井水,舒缓的笑容于是在脸上渐次荡漾开。他盯着吉祥,抬手摘去飘落在他发丛间的一枚秋叶,说徒儿,你是不是在想家?

吉祥抿紧嘴唇,眼神中似乎有一抹淡如青烟的忧伤。两个人走进城门,吉祥眼看着杭州城里辽阔的秋天,说,我想哥哥们。想唐胭脂,想刘一刀,想土拔枪枪,特别是想田小七。满落法师提在手里的羊皮袋不禁抖了一下,然后他淡淡地笑了,说师父刚才已经见到你眼中的尘缘,像一根扯不断的丝线。这时候,吉祥的眼角突然就掉落下一滴清凉的泪,随后又是一滴,慢慢滑行在他瘦削的脸上。

这么多年,吉祥一直能闻见生与死的气息,那种感觉细密而且悠长。此刻他目光凄凉,跟满落法师哽咽着说,师父,我好像感觉到已经有一个哥哥不在了。他现在离我很近,自从咱们走进城门以后,他就离我越来越近。吉祥看见了什么?吉祥看见哥哥躺在杭州城的一片山坡上,身上盖满了土。哥哥的手指在泥土下张开,他的指缝间,正在长出一丛稚嫩的草。所以吉祥就同时闻见了生与死的气息。满落法师听见吉祥的声音,也听见落叶离开枝头的声音。他缓缓闭上眼睛,单手成掌举到胸前,很久以后才说,我佛慈悲。此刻吉祥眼中涌出更多的泪水,他看见秋天是白色的,如同悬挂在竹尖上的一片飞扬的经幡。

这是午初二刻的一幕,差不多和浙江巡抚刘元霖接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是在同一个时间。刘元霖那时候正在府上,他正换上一套崭新的官服,准备参加即将举行的六和塔重修完工的落成庆典。这时候一个传令兵突然像疯子一样跑到他跟前,传令兵单膝跪下,上气不接下气,说皇上的队伍,一行上百人,已经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了艮山门外。传令兵喘了一口气,还说路上尘土飞扬,黄旗招展,皇上骑在牛背上,走在队伍的正中央。

荒唐!皇上骑在牛背上,你怎么不说他骑在鹅背上呢?刘元霖说,你肯定是看见了一个假的皇上。怪不得我没接到半点消息。谎报上情者,拖出去斩了!千真万确,在下看见的是龙旗。刘元霖整个身子绷紧,新穿上的官服于是就显得更加宽大。他即刻看了一眼身边的礼部郎中郑国仲,声音细碎而且零散,说国舅爷,难道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

郑国仲也感觉出乎意料。他看着摆在手边的两盒东北野山参,那是自己刚刚送给刘元霖的。凭他对皇上的了解,只要皇上喜欢,骑在牛背上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就像皇上可以连续好多年不上朝,天天待在豹房里养老虎喂狮子,并且一门心思静悄悄等待,等待一只艳丽的云南孔雀在某个漆黑的子夜里突然心花怒放地开屏。郑国仲垂下眼帘,敲打着散落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说,既然如此,巡抚还不赶快去接驾?

但也就是在这时,守戍军总旗官伍佰又突然奔了进来。伍佰面容惨淡,声音有点沙哑,他说杭州城东的望江门,以及城西的凤山门,差不多在同一时间发生了爆炸。填埋在城墙洞中的火药不仅将城门炸开一个缺口,还炸死炸伤数十名无辜的百姓。此外,爆炸发生后,两处城墙现场的旗杆上,都出现了一条同样的字幅:炸开杭州城,一门接一门!刘元霖愣住了,脱下崭新的官服说,快,快去叫田小七!伍佰即刻转身,却看见田小七、赵刻心以及唐胭脂、甘左严等人已经站在门口。

田小七说,不用叫了,我们都到了。可是他话刚说完,便听见又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声音是从东边的望江门方向传来。刘元霖慌了,头顶垂落下的一缕花白的头发吊挂在眼前,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即将问斩的犯人。他愣在原地,目光前所未有地伤感,想不好是该赶去爆炸现场,还是先去给皇上接驾。刘元霖最终看着田小七,声音在发抖,说怎么办?田小七盯着郑国仲身边的棋盘,很久都没有说话,棋盘上的棋子一派凌乱。赵刻心看见他皱了皱眉头,然后突然就喊了一声,去艮山门,拦住城门外的皇上!

午初三刻,马背上的田小七一骑绝尘赶到艮山门,随后而来的就是赵刻心。艮山门的城门两端已经围了很多人,城里的不敢出去,城外的也不敢进来。因为城门通道的正中央,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稀奇古怪地敲下了一根黝黑的拴马桩,马桩上捆绑了一个憔悴的男孩,脖子上还飘挂着一条字幅:脚下有地雷。男孩在嘤嘤哭泣,田小七感觉空气是凝固的。不用查证他也明白,男孩就是之前被倭寇劫走的其中一个。而此时他透过城门的通道望去,又望见门外的城东北地带,漫天飞扬的沙尘中,已经依稀可见两匹高大雄伟的仗前领头马。骑跨在马背上的是异常威武的锦衣卫卫队前指挥,两人高举的龙旗在午初三刻铺开的阳光中迎风招展,飘扬出一片灿烂的金黄。

甘左严和唐胭脂赶到时,看见田小七和赵刻心两人已经从马背上飞起,瞬间飘落在将近三丈高的灰黑色的城墙上。然后两人没有停留片刻,双脚点地浮起,如同一对俯冲的燕子,轻飘飘地降落在了城门外的官道上。田小七高举着北斗门令牌,直接冲撞进了锦衣卫的护驾卫队,一个人冲到皇帝朱翊钧跟前,说锦衣卫北斗门田小七,奉浙江巡抚刘元霖之命,前来接驾。

皇帝的确骑着一头全身盖满丝绸的牛,他在宽大的牛背上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斜着脑袋说,我刚才看你那么一路冲来,跟我豹房里缺乏管教的老虎一样,把我眼睛都看痛了。现在又为什么还不跪下?田小七说事态紧急,请皇上暂时不要拘泥于礼仪。礼仪?你还说朕拘泥?皇帝此时又眨了一次眼睛,说那他刘元霖腿就这么短吗?为什么是让你来接驾?请皇帝先下马,不对,是先下牛背,也让仪仗队停止前进。田小七说。

皇帝终于笑了,笑得比在豹房里还开心。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台挂满帷幔和珠帘的车驾,跟车厢里头的人讲,你看这人,答非所问。他经常这么耍我。普天之下,也就他敢耍我。秋风吹动繁琐的珠帘,田小七听见它们摇摆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音色很清脆。他知道坐在车驾里的一定是福王的母亲,也就是皇帝最为心爱的妃子——郑国仲的妹妹郑贵妃。

后来皇帝并没有接受田小七的建议,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队伍停下,不然一行上百号人像一群傻子一样待在城外。远远地,皇帝看着城门通道中依旧在哭泣的男孩,孤单而且忧伤。他说姓田的,杭州城离我也就是射出一支箭的距离,你现在却让我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在这里停下,好像那个可怜的孩子跟我没有一丁点关系。那你说,我以后还当不当皇帝了?我还要不要这张脸了?

如果皇帝执意要立刻往前,那也请退到队伍的最后。田小七说着,卷起袖子提起飞鱼服的下摆,说大家都别动,等我先走一趟城门试试。郑贵妃就是在这时候掀开摇晃的珠帘。她探出身子,目光有点忧虑,看了田小七一眼后,又平静地收回去望向了皇帝朱翊钧。她跟朱翊钧说,你别让小铜锣去蹚雷,最好是让他在你身边护驾。你刚才还说,要他带你登上六和塔,一睹钱塘江大潮的风采。朱翊钧却抿嘴笑了笑,他看着深刻在城门上的艮山门三个字,说随便,我无所谓。

田小七提起步子,正要走向视线中的艮山门时,赵刻心将他拦下。赵刻心说,让我去。田小七即刻就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他跟赵刻心轻声说了一句,给我个面子,我是男人,如果你去了,皇上以后肯定会看不起我。但是弹药库里的确被搬走了一批陶瓷地雷,那是伍佰在清点库存时发现的。赵刻心说,不行,你不能去。我这人命大,你难道忘了,连那场赌馆的火都不敢烧死我。地雷算什么,我正好可以把它给挖出来。说完,田小七挡开赵刻心,说我去去就回,然后就迈开步子朝远处的城门走去。

风吹着田小七的飞鱼服,也从他的绣春刀刀鞘上细细地滚动过。他忽然感觉这个秋天是如此地美好,美好得简直让人赏心悦目。他同时想起,自己在七天前骑着宝通快马奔进杭州城时,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中午。现在他一步步靠近城门,又莫名地想起了无恙,无恙的一袭长发似乎正在江南的秋风中飘扬,让这个午后显得十分令人难忘。在西子客栈,田小七曾经向郑国仲打探,无恙在诏狱里有没有认罪,皇上接下去准备如何处置她?

郑国仲笑着说不就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吗,成得了多少气候,你以为皇上还真会跟她过不去?要不这样,等你回去京城就成亲,到时候我让我妹妹当你们的红娘。那天田小七释然,心底跟湖水一样平坦,无恙应该还活着。他望向西湖,感叹之前的噩梦都是自己的一番胡思乱想。现在田小七已经离城墙根不远,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官道,看见赵刻心正站在官道的正中央。尘土飞扬中,赵刻心满腹惆怅,就那样执着地望着他。目光似乎跨越时空,生怕他一转眼就会在视线中消失。

远远的,田小七对她浅浅地笑了一下,然后他转身,义无反顾地走向城门。唐胭脂记得,那天他透过艮山门门洞,望见通道那边的田小七从官道上一步步走向城门并且在城墙下回头时,甘左严却比他提前一步挥动起了马缰。甘左严回头看了唐胭脂一眼,抓着马鞭指向自己的一条腿说,我这条腿刚才被倭寇扎了一刀,以后走起路来肯定会有点瘸。所以说,你别跟我抢,炸死一个瘸腿的人要稍微划算一点。甘左严说完,甩动马缰抽打了一下马的屁股。唐胭脂于是看见那匹战马扬开四只蹄子,驮着胡子拉碴的甘左严,笔直朝巍峨的城门奔了过去。

那时候田小七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声音很急。他看见城门对面的甘左严在马背上挥动马鞭,示意他退回去。他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看见甘左严的马已经迅速到达了对面的城门口。在城墙下,甘左严仰身提了提马缰,马于是适时停了下来。甘左严趴在马背上,因为那条刚刚受伤的腿,他只能让自己的身子沿着马背慢慢滑落下来,然后才提着那条腿慢慢抵达地面。远远的,甘左严牵着那匹马,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踩踏进了城门的通道。

通道里有点幽暗,田小七看见原本充沛的一丛阳光在甘左严的脸上一点点缩小,直至最终消失。甘左严走得一瘸一拐,可能是腿上伤口引发的疼痛,让他脸上冒出了一些汗。但甘左严也好像是故意要走得特别慢,从而不漏过地上的每一片土。他牵着那根马的缰绳,一个人,一匹马,总共加起来六条腿,一步步踩在拱形城门下干燥的泥地上。田小七感觉整个世界安静得一塌糊涂,仿佛是被埋进了深不见底的水下。他看见甘左严已经走到了捆绑着男孩的马桩前,男孩的脚下,是一堆隆起的土。男孩停止哭泣,盯着甘左严的两条腿,一脚深,一脚浅,慢慢往前。这时候甘左严身后的马突然抬起前腿,昂头嘶鸣了一声,让田小七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

甘左严没有停止,继续往前,好像他这辈子的时光都是为了穿过眼前这条幽暗而又漫长的通道。慢慢的,田小七看见阳光又重新攀爬上甘左严那张脸,并且将他脸上每一根粗壮的胡子都照耀得异常生动。甘左严走出通道,田小七深深地缓了一口气,但是甘左严没有停下,他只是转了个身,又再次走进了通道。甘左严刚才是沿着通道西边的路线走过来的,现在他走回去时,选择的是通道的东边。

田小七感觉时光又一次凝固。他看着甘左严的背影,一点点被城墙的通道给收进,很快就变得越来越模糊。甘左严再次出现在唐胭脂跟前时,唐胭脂站在战马前,松开紧紧抓在马背上的手,说你这人真讨厌,快把我给吓死了。我要剪一片你的衣角塞在兜里,免得我夜里做噩梦。唐胭脂刚刚说完,就看见有一块泥巴啪的一声砸在甘左严的脸上。泥巴砸得粉碎,有很多泥土掉进甘左严草丛一样的胡子里。唐胭脂开心地笑了,说肯定是柳火火,小心你的耳朵皮。

迎面冲来的果然就是柳火火。柳火火踢了一脚甘左严,差点把他给踢翻在地上。她扯开嗓子吼了一声道,甘左严你个王八蛋,你是不是想扔下我不管了?你要是被炸飞了,我就把春小九的骨灰罐子给扔了。柳火火说着说着就哭了,说甘左严你有本事就抱着春小九的骨灰去踩地雷,永远都不要来管我。那时候田小七和赵刻心已经站在柳火火跟前。在柳火火多少有点撒娇的叫骂声中,赵刻心看了田小七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淡淡地停留了一下,随即又望向更远的远处。

此时在田小七的身后,皇帝的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地通过城门并且涌进了杭州城。队伍中,皇帝朱翊钧牵着那头慢吞吞的牛,一路上跟郑贵妃步行着往前。他看着哭哭啼啼的柳火火,跟郑贵妃打趣说,你看杭州女人,也真是蛮有意思,就连哭起来的样子也是那么好看。郑贵妃却盯着田小七身边的赵刻心,她可能是觉得赵刻心更加好看。朱翊钧于是又说,你不认得她吗?她是赵士真的女儿,在鸿胪寺里长大的,以前在京城烧过一把火。

郑贵妃随便点了点头,朱翊钧说你有没有看出来,她好像很喜欢田小七。田小七这家伙隔三差五都会有艳福,他就是个走到哪里都会发出嫩芽的情种。但朕无论如何都不会羡慕他,朕只想和你在一起。也就在这时,望着龙旗飘扬的浩大的队伍,以及身边拥挤的人群从田小七身边像流水一样流过。田小七站立不动,他想到了另一座城门,庆春门。庆春门的爆炸是在午正三刻发生,当时田小七和伍佰他们就在现场。

按照田小七的吩咐,伍佰带了守戍军的十多名手下以及两只川东猎犬,在庆春门的城门区域搜查了所有可疑角落,最终未发现有填埋炸药的痕迹。伍佰收队,准备继续前往武林门排查。现场恢复通行时,家住城门附近的一对夫妻终于放下一颗心,两人急忙抱了两床棉被,盖到城墙上面去翻晒,因为湖州那边有一帮亲戚过来杭州观潮,晚上要借住在家中。结果没过多久,田小七刚刚跨上马背,摊在城墙上的两床棉被下面便轰的一声炸响。

田小七转头,首先看见一堆飞溅起的城墙砖,接着就是漫天飞舞的洁白的棉絮,好像这个秋天突然之间就大雪纷飞。现场顿时一片混乱,马背上的田小七却目光如炬,迅速环视四周,在奔涌的人群中寻找那对夫妻的身影。田小七后来举起马鞭,直接指向城门广场的西南方向,看见指令的伍佰于是就扒开四散的人流,带头冲了过去,很快就将那对夫妻拦在了路中间。可是还没等伍佰开口,夫妻两人的刀子已经第一时间向他刺了过来。伍佰闪身,顷刻间发现,自己和手下已经陷入了一个包围圈,身边许多急着逃散的百姓,此时纷纷亮出了手上的武器。

田小七坐在马背上,看见一名乔装成驼背老人的倭寇抽出塞在背脊后面的一个枕头,然后拔刀指向天空,恶狠狠地喊了一声:杀!爆炸发生的时候,柳火火正在欢乐坊酒楼给甘左严清洗伤口。柳火火撕开甘左严的裤腿,看见一道很深的伤口,她朝伤口泼了一碗酒,痛得甘左严即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柳火火说你是不是属蚂蚱的?你给我好好坐在那里别动。话刚说完,沉闷的爆炸声就响了起来,柳火火望见一团升腾起的黑烟,就在庆春门方向的天空底下。

甘左严抓了一块布胡乱把伤口扎紧,说我得回去。为什么?因为田小七正在那里。看来一场血战是免不了的。你想好了吗?柳火火说着,慢慢转过身去,却正好望见头顶那块欢乐坊的招牌。招牌上,那个歪歪扭扭的“乐”字还是显得那么大,大得像一只箩筐。田小七是我战友,甘左严还没讲完,就听见柳火火说,好,你果然重情义,我没看错你。他是你兄弟,哪怕不是为了杀倭寇,就因为他买下来的这间酒楼送给你和你的女人,你也应该去。你去死吧。但最好能活着回来。柳火火又补了一句,为了你的兄弟,去杀!

此刻甘左严开始想念他的长刀,他的长刀很长,扛在肩膀上像一条油光发亮的扁担。柳火火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甘左严时,甘左严就是扛着那把让她记忆深刻的长刀。那时候甘左严长刀的刀柄上挂了一个空空的酒壶,而他提在另外一只手里的,则是春小九的骨灰罐子。后来甘左严有一次喝醉,长刀掉进酒楼旁边的一条河。柳火火说我去帮你捞上来,甘左严却醉醺醺地吼了一声,刀子算个屁,你快给我倒酒!

柳火火现在跑去河边,直接跳进了涨水的河里。她像一条修长的鱼,游进密密匝匝的水草间。在摇曳的波光里,柳火火最终见到了甘左严的那把刀,正安静地躺在水底。甘左严开始磨刀,磨得仔细而且悠长。柳火火每次看见他把刀身抬起,就朝磨刀石上倒下一碗酒,好像要让刀子也把酒给喝饱。在背起长刀之前,甘左严用手指头弹了一下刀身,柳火火随即就听见龙吟之声嘤嘤嗡嗡地响了起来。甘左严说,又要见血了。

此刻小野目和灯盏正站在庆春门附近一间民宅的二楼窗口。房子是小野目前两天租下的,方便和他的那些“巾海道”手下接头,并且给他们分头布置接下去的任务。自从南屏山山洞被田小七铲平后,“巾海道”的许多成员都四散在杭州城的各个角落。远远地,灯盏看见田小七和赵刻心他们,以及伍佰带领的那些守戍军兵勇,正跟她的一帮手下厮杀得十分热烈。刀和剑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有很多血飞溅了出去。刚才她和小野目伪装成去城楼上晒被子的夫妻,两人在撕开的棉被中藏了一大堆火药。

在被伍佰拦住后,两人并没有恋战,而是在刀光闪闪中抽身离开了那片杀声震天的场地,很快就潜入了这间民宅。现在余船海也来到这里。余船海踩着楼梯赶到二楼,看见灯盏正在洗头。灯盏弓身坐在凳子上,身前摆了一个宽大的水盆,她茂密的头发浸在清水中微微荡漾,让余船海想起细密的水草。小野目站在一旁,提着木勺舀起清水,一勺一勺细细地给灯盏冲洗头发。余船海于是看见灯盏裸露的脖子一次次被水冲湿,显得干净细腻而且修长,像一截清洗过的藕,有那么一种生动并且美艳的味道。

灯盏洗好头,在小野目替她擦拭过以后,她坐在凳子上昂扬地甩了一把头发,房间里于是飘飞起许多细小的水珠,让余船海闻见一股淡淡的清香。灯盏走去窗口,静静地站着,好让照进来的阳光早点把她的头发给晒干。壮四郎,一切都准备好了吗?灯盏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说。准备好了,炸药已经藏进了六和塔。余船海回答。灯盏搓动着依旧有点潮湿的长发,看见庆春门前的那场厮杀还在继续,在田小七和赵刻心两人挥舞的刀剑下,她已经有很多名手下英勇战死。但她很快停止住忧伤,说壮四郎,“破竹令”计划成败在此一举,我会设法吸引住锦衣卫和守戍军的注意力和战斗力,你就全力负责把六和塔给炸了。以告慰我父亲的在天之灵。

余船海愣住,眼中布满了诧异和惊讶。这么多年,他一直无法忘记那一年的肥后海边,灯盏的父亲子丑扛着一把刀问他,你愿不愿意跟我练刀,跟随我去征战大海那边的大明王国?现在余船海在一阵难隐的悲伤中转头,呆呆地望向小野目。我岳父已经不在了,就在今年的春天,死于一场风寒,我们把他葬在了临海的巾山下。小野目声音伤感,说岳父临走时还一直牵挂着你,希望你能完成“破竹令”计划的最后一环,那是他一场宏伟的梦想。

余船海笼罩在深刻的悲凉中,自从五年前被子丑由台州派来杭州蛰伏,他就一直无缘与子丑见面,平常的往来只是通过一年一度的两地间的信使。现在他已经明白,炸毁修建好的六和塔,不仅是子丑的梦想,还是日本国丰臣秀吉的残部给“巾海道”下达的一项绝密任务。自从丰臣秀吉归天后,日本进入德川幕府时期,四平八稳的德川家康清除了主战派势力,放弃对中国的觊觎,与明朝交好,这种软弱的外交一直让子丑痛在心底。

子丑潜伏在中国多年,誓死效忠丰臣秀吉,他深谙风水,感觉六和塔的位置正是杭州城的龙脉所在,加上西北边的二龙山以及大凰山,整个地界呈龙凤升天之势。大明嘉靖十二年,也就是近七十年前,他的前辈就从日本窜入浙江,放火烧了六和塔。所以当得知杭州开始重修六和塔时,子丑就有了一个庞大的梦想,要在有生之年炸毁修建好的六和塔,以敲断杭州龙脉的脊梁骨,让这座富庶的大明朝城市永远在地上趴着。

余船海想起了这些,就在窗前跪下,面对台州府的方向垂首良久,以祭奠远去的子丑。他在地上洒了一碗酒,跟灯盏说我会完成你父亲的遗愿,用不了多久,就在今天下午。然后他起身,看了一眼小野目,微笑着说我走了,往后的日子你要照顾好灯盏,她就跟我的妹妹一样。小野目听见门被推开,然后又被轻轻合上。他还听见就在余船海下楼的时候,一直待在楼下的神子田突然吹响了他心爱的尺八,声音悠远而且缥缈,好像是要给余船海送行。余船海走到楼下,走到长发飘飘的神子田跟前,目光在他竖起的尺八上细细地抚摸了一遍,似乎想在这种令人心碎的乐曲声中再停留片刻。但他最终还是想了想说,神子田君,别吹了。带上你的尺八,跟我去一趟六和塔。

浙江巡抚府衙,皇帝朱翊钧正在一棵硕大的金桂树下喝茶,坐他对面的是来自杭州云栖寺的莲池法师。此次来杭州观潮并且参加六和塔重建完工的庆典,朱翊钧只是提前派人告知了莲池法师。法师德行名播四海,被天下信徒及名贤大儒敬称为云栖大师。朱翊钧的生母李太后,甚至将大师的绘像置于宫中,礼敬有加。

刘元霖站在一旁,他已经从之前的惶惶不安中走出。站在芳香浓郁的一棵金桂底下,他想起当年建议朝廷重建六和塔,也是莲池大师最早提出的想法。早先的六和塔是在嘉靖十二年倭寇入侵杭州时被一场大火所焚毁,就此,大师一直心怀悲戚。大师认为重建新塔不仅仅是为了民间所讲的镇挡钱塘水患,更重要的是能让江南百姓目睹天下的日益兴旺。六和塔是杭州的,更是大明王朝的。

此刻莲池法师喝了一口茶,随行的和尚于是给朱翊钧送上了一幅法师昨晚刚刚连夜画就的春日塔景图。画卷展开,刘元霖看见一座崭新的六和塔,在春日细密的雨丝中显得超凡脱俗,如同一座恢弘的佛塔。刘元霖还看见一片翠绿的竹林,林中渐次起伏的春泥上,正有一排竹笋破土而出,笋尖刺破泥土中升腾的晨雾,正好与巍然屹立的六和塔相得益彰。

雨后春笋,六和塔!朱翊钧围着塔景图,不禁赞不绝口。他笑得像一个孩子,眼神中更是掠过一抹异样的光彩。然后他十分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桂花香味,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于是望向刘元霖说,离咱们的六和塔庆典仪式,还有多久?还剩下不到一个时辰。刘元霖说,皇上是不是该准备出发了?还等什么?朕都已经来不及了。说完,朱翊钧在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见贵妃正在不远处的另外一棵桂花树下,在和郑国仲轻声交谈着什么,兄妹两人似乎有什么秘密的话题。

朱翊钧于是笑了笑,笑得很淡,然后眯着眼睛问刘元霖,刚才给我接驾的田小七呢?他现在去哪了,难道他比我还忙?田小七正在搜查城区各座城门。刘元霖抬起簇新官服宽大的袖口,按了按额头,才犹豫着往下讲,城里有倭寇。此刻,庆春门前,田小七挥舞出的绣春刀正好砍下一名倭寇的人头。可他觉得有点奇怪的是,眼前的倭寇怎么越杀越多,好像是刚刚砍完了一批,地上又像韭菜一样长出了一批。他哪里能想到,这正是灯盏拖住他的缓兵之计。

透过闪亮的刀光,田小七看见甘左严也已经加入了战斗,甘左严踮着一只脚,他挥出去的长刀比赵刻心的剑还长,寒光闪闪。赵刻心就在田小七身边,她衣袂飘飘,一把梅花剑挥洒自如。但田小七这时候突然愣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就在转身的刹那间,仿佛是见到了吉祥的身影。身影一晃而过,如同一道清澈的光,让田小七觉得不可思议。与此同时,正挥舞着刘一刀七星刀的唐胭脂也叫了一声,哥,那是不是吉祥?田小七于是笑了,说既然你也看见了,那就一定是咱们的弟弟吉祥。

的确,此时站在战场外围的就是吉祥。吉祥的身边,是双目微闭的满落法师。眼看着这场血光淋漓的厮杀,满落法师脸上布满了愁容,他双手合十,连声称罪过,罪过。吉祥也见到了人群中的田小七和唐胭脂,但他数了数,自己的四个哥哥目前只有两个。刀光中,他始终没有见到刘一刀和土拔枪枪。吉祥于是想起了之前闻到的埋在泥土下的死亡气息,目光就再一次潮湿。他抱着一本土黄色的经书,紧紧贴在胸前,然后对着田小七战斗中的背影,嘴里稚嫩地叫了一声,哥。

田小七听见了吉祥的声音,如同吹过林间的一阵清风,好像是有点潮湿的。他望向吉祥,对他远远地笑了一下,感觉吉祥的目光似乎能让所有的秋天平静。但田小七也看见吉祥肩头那只名叫追风的豹猫,此刻正怒目圆睁。追风仿佛等不及了,即刻就想冲出去,撕咬下倭寇的一块头皮。而也就是在这时,城墙上的两名倭寇突然推下两个被绳子牵引着的男孩,男孩被吊挂在空中,腿上各自绑了一捆炮仗一样的火药,长长的导火线垂下,守候在城墙根的倭寇随即将它点燃。

田小七诧异,两个男孩竟然长得一模一样。这时候他听见赵刻心说,是之前被倭寇劫走的那对双胞胎兄弟。一个叫洛阳,一个叫洛驼。赵刻心话还没说完,绑到男孩身上并且拖到城墙下的火药导火线已经被倭寇点燃。吉祥也看见了这一幕,他看见两个孩子已经被吓晕。此时他双手合十,转身面对满落法师喃喃地说,师父,有人在受难,他们是比我还年幼的孩子。吉祥想怎么办?满落法师说。吉祥想救下两个弟弟,不想闻见死亡的气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出手,就是开了杀戒。

满落法师望向天空,天空一派蔚蓝,蓝得令他惆怅。此刻他不禁想起记忆中绵延不绝的昆仑,他知道吉祥尽管垂首一言不发,但眼神中的杀气却越来越汹涌,如同涌到眼前的昆仑的山峦。法师在天空底下摇头,叹息了一声讲,师父这么多年花下的心血,看来都白费了,你是要破戒。吉祥不想开杀戒,吉祥只想让这一场杀戮停息。归根结底,你还是要开杀戒。但是你要想清楚,一旦破戒,这一生就没有回头路。说完,法师放眼,望向很远的远处。他讲,现在你听到了什么了吗?

吉祥仿佛听见了天空中传来的梵音,如同潮水,在他头顶缓缓涌来,越来越雄浑,似乎要将他给淹没。吉祥流下了这一天的第二场眼泪,他终于缓慢地跪倒在法师跟前,听见师父的声音像是从水底升起,说既然如此,这一切就都是你的命。但在临走之前,师父要送你一个名号。从此以后,你,就叫昆仑。满落法师说完,黯然转身,一片袈裟的衣角在吉祥瘦削的脸上轻轻飘拂过。吉祥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用衣袖仔细擦干眼泪,然后站直身子再一次双手合十,说,好,从此刻起,我叫昆仑。师父,保重。

昆仑话音刚落,豹猫追风就从他肩头冲了出去,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豹猫伸出四只锋利的爪子,直接扑向倭寇。唐胭脂随即看见,昆仑缓缓抓起地上一把刀。昆仑叫了田小七一声哥哥,然后举起那把银色的刀,如同另外一道闪电,几乎和田小七同时跃起身子,飞向了挂在城墙上的两名性命攸关的男孩。此时赵刻心看见,田小七和昆仑的两把刀子差不多同时在空中落下,顷刻间就挑断了两名男孩身上捆绑住火药的绳子。

随后两人又各自抱起一名孩子,就在两捆火药落地以后猛然炸开的一瞬间,他们已经抱着孩子稳稳地落在了城墙上。昆仑并没有停下。他从城墙上飘落,面对出没在硝烟中的倭寇,他在嘴里数着一个,两个,三个……于是,倭寇在他挥舞的刀下纷纷倒下。所有倭寇都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硝烟散开,昆仑重新飘到城墙上,跟田小七站在一起。田小七蹲下,拍去他身上的尘土,说吉祥,你怎么来了杭州?

是师父带我来了杭州。昆仑望向西南方,说师父刚才走了,往那个方向走的。他给我留了一个名号,让我从此以后就叫昆仑。为什么叫昆仑?昆仑不懂。昆仑就想跟哥哥在一起救人和杀敌。田小七抱起昆仑,一甩手,让他跟猴子一样踩到了自己的肩上。他说昆仑现在好好看看,还能不能见到师父的背影。昆仑站在阳光下,就站在田小七的肩头。他伸长脖子,眯着眼睛望了很久,最终声音有点落寞,说师父已经走远,昆仑没有看见他背影。

不远处的赵刻心望向昆仑的一张脸,看见阳光照在这个少年的脸上,有那么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她问你看见了什么?昆仑转头看着赵刻心,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枚光洁的虎牙。他说你可以叫我昆仑。他又说姐姐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你跟一个人很像。赵刻心隐隐地笑了,她随即听见昆仑说,我看见了六和塔。全身挂满彩带的六和塔,五颜六色的六和塔。

田小七也忍不住笑了,他看着飘飞在地上的一团花花绿绿的碎纸屑,那是刚才火药炸开后留下的,却让人以为是炸开来的烟花和鞭炮。他说昆仑你真啰嗦,就那么一座塔,被你说出了那么多花样,好像你是看见了一个新郎。哥哥是不是也想当新郎,你想娶无恙姑娘。昆仑笑呵呵地讲,其实六和塔更像一根竹笋,很肥很肥的竹笋。昆仑说完,感觉踩在他脚下的田小七的肩头突然颤抖了一下。

田小七说,昆仑,下来!田小七听见了昆仑说的竹笋,也突然意识到,倭寇刚才用的火药,是糊贴了一层烟花和鞭炮的包装纸。一连串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赵士真提示过的6……猿渡写下的“塔”……还有赵士真见到袖珍六和塔时的目光。六和塔……竹笋……六和塔庆典要燃放烟花鞭炮……倭寇把炸药伪装成了烟花和鞭炮。破竹令!田小七突然喊了一声,倭寇破竹令的下一环,是要炸了六和塔!听到此话的赵刻心心中格登了一下,很快又跳出一个念头,她讲,皇上要去六和塔!

可是赵刻心话刚说完,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城里又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音是从候潮门的方向传来的。万历三十年八月十八,未时,杭州城候潮门发生爆炸。因为太阳在未时时分开始偏西,所以杭州人也将这个时辰叫做日跌。那天在经历了一场血洗的庆春门前,在场包括赵刻心在内的所有人都看见田小七目光很冷。田小七说城里的爆炸暂时不用去管,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六和塔,救驾皇上!

伍佰说皇上身边有锦衣卫。我们为什么不剿灭城里的倭寇?城里的倭寇是烟雾弹。田小七望着六和塔的方向,说此刻皇上危急,六和塔危急。然后他当即下令:所有人兵分两路,甘左严和唐胭脂以及伍佰的守戍军即刻抄近路赶去六和塔,昆仑也去。他自己则负责赶去朱翊钧身边,亲自护驾。甘左严和唐胭脂的几匹快马冲出时,赵刻心跟田小七说,我跟你一起,过去护驾皇上。你不能去。田小七声音很平静,却让赵刻心觉得没有商量的余地。

田小七说,这将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既然是一场战役,那我就更应该去!赵刻心说,田小七你别想丢下我,我必须同你并肩作战。没有你,我已经死在倭寇的刀子下。没有你,我会一辈子惧怕见到火光。田小七愣住,此刻他不敢去看赵刻心的眼睛,担心会被她的目光说服。赵刻心又说,我昨天梦见了你再次受伤。我被这场梦惊醒。田小七听见风从耳边吹过的声音,他看着流淌在地上的一摊血,血在慢慢散开,最终钻进城墙下的石头缝里。你不能去!田小七这次声音更加坚定,说你回去,回去火器局,保护好你父亲。说完,田小七即刻跨上宝通快马。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刻心,看见赵刻心就那样茫然地站着,身影多少显得有点消瘦。但是田小七依然说,回去!

阳光开始往西偏移,六和塔前已经聚集了一群前来围观的百姓,受邀参加庆典的浙江各地知县知府也已经陆陆续续赶到。风吹着吊挂在塔身上的绸带,像吹着一面一面的旗。塔身外围的每一层廊檐上,都挑出了一排大红的灯笼,灯笼上写的,是一个金光闪闪的“和”字。此刻余船海就站在六和塔前,他让红盖头喜庆坊的那帮手下将马车上五颜六色的鞭炮和烟花全部卸下,一捆一捆就摆在塔前那块空地的正东方。

没有人会知道,红盖头喜庆坊的这帮手下,一个个都罩了一件喜气洋洋的大红短褂,骨子里却全都是倭寇“巾海道”的成员。而那些鞭炮和烟花,则是层层伪装的火药,是小野目之前从豆腐巷弹药库里运出的。余船海又拆了他从萧山运回来的各式烟花,将外层包装纸一张一张糊在了填装好的火药上。余船海现在听见知县知府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似乎在讲皇上刚刚到达了杭州,并且要亲自过来参加庆典。余船海有点不相信,就凑上去打听,各位大人是不是在讲笑话,难道皇上真的要来?已经在杭州待了将近十天的台州知府在属于自己的观礼位上坐下,他笑眯眯地看了余船海一眼,说有没有讲笑话,你等下就知道了。我觉得你应该庆幸,这场由你负责操办的庆典活动会让皇上尽收眼底。

余船海有点蒙住了,他看着台州知府一张红光满面并且多少有点自豪的脸,他含含糊糊地笑了一下,笑得不是那么自然。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余船海都六神无主地站在塔前,对着地上一堆来来往往的蚂蚁发愣。后来他又一个人不由自主地走进六和塔,独自望着那些或鲜红或金黄的闪亮油漆,以及令人叹为观止的雕梁画栋和绘画入神的飞禽走兽,心里却一阵阵忐忑不安。

按照原先的计划,余船海只需在庆典开场时点燃炸药,炸飞修建好的六和塔也炸死一帮包括刘元霖在内的官员,那么此次“破竹令”行动就大功告成了。但是现在猛地听说皇上要来,余船海的后背就不免被汗水打湿了好几次。他实在不敢想象,再过一点时间,当炸药轰然炸响时,如果连这个国家的皇帝也被炸去了天上,那将会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一场壮举。

皇上。大明王朝九五至尊的皇上。丰臣秀吉日日夜夜都想将他打败的明朝万历皇上。想到这些,余船海感觉心惊肉跳,同时也呼吸困难,好像所有的空气加在一起都不够他一个人使用了。他认为自己是怕了,的确是怕了。但是时间没过了多久,当余船海转头,看见窗外那么辽阔的阳光时,心里就渐渐安伏了下来。他甩了甩头,似乎要甩去胆怯和阴霾,然后就开始暗自在心底里笑了。他一下子感觉阳光下的自己全身发烫得不行,就连脚底板也升腾起源源不断的力量。所以他就沿着六和塔一层一层的楼梯板拾级而上,好像是要登高望远,好好看一回杭州城令人心醉神往的秋色。

这是多么不寻常的一天,又是如此出人意料的一天。余船海深吸一口气,透过窗口兴致勃勃地望向东方。他看见两行翩翩飞翔的大雁,在大雁的翅膀下,他好像也提前看见了一片要送他回去日本国的海。那片海虽然十分宽广,但不管有多少的惊涛骇浪,他余船海终将带着一身的光环与荣耀,回到阔别多年的肥后故乡。他的肥后故乡有漫山遍野的樱花,有让人昏昏欲睡的温泉,也有时刻跪在他身边,替他一次次擦澡和掏耳朵的女人。

余船海这么想着的时候,没有发现神子田已经走到他身边。神子田提着那根永不离身的尺八,他总是那样轻手轻脚。神子田说,道门桑,你在想什么?余船海淡淡地笑了,说我在想,如果我也有那么一支射出去的箭,能一下子同时射落两只大雁,那该有多好。壮四郎竟然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神子田说,那只是中国人讲讲故事的。书本里的故事,都是假的。

余船海摇摇头,他看着神子田被风吹动起的长发,有那么一种如诗如画般的美妙意境。他讲你不懂,所以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吹吹尺八。你以后尺八吹得越好,头发就变得越来越长,因为中国人有句古话,说头发长见识短。余船海看着江边陆续赶来登塔观潮的人群,说神子田君,我等下就会让你亲眼看见,我是如何一下子同时射落两只大雁的。说完,余船海在移动在他眼底的人群中见到了骑在马背上冲过来的甘左严和唐胭脂。他一直盯着甘左严那把茂密的胡子,突然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醉鬼的胡子都可以拿去做一把刷子了,只是不知道他这丛野草般的胡子还能不能活过今天。

但是余船海很快又发现,甘左严和唐胭脂两人的身后,还跟着伍佰率领的一队守戍军军士。伍佰在马背上似乎很威严,他好像在沿途勒令那些神采飞扬的百姓,让他们要么就此停下,要么赶紧退回去城里,所有人都不许靠近六和塔,违者即刻法办。余船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归隐隐有点担心。他立刻从塔顶赶下,奔出塔身时,看见甘左严和唐胭脂两人已经下马。甘左严微微踮着一只受伤的脚,走到摆在地上的那堆鞭炮和烟花中间,跟迎上来的余船海说,台州佬,麻烦你把它们给撤了。

余船海愣在原地,眼珠连着转了好几下,说为什么?这是巡抚刘元霖大人亲自安排的,烟花也是我大老远从萧山运回来的。可能你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昂贵的烟花。唐胭脂的声音柔情似水,他说你这人也真是蛮好笑的,让你撤了你就撤了呗。不要说巡抚,你就是皇上安排的也没用啊。你们让我撤我就撤,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余船海说着,渐渐把脸拉下。面子是人家给的,又不是你自己提笔画上去的。唐胭脂说,撤了吧。

你们两个算是什么东西?余船海终于喷了喷鼻子,让人感觉他已经很愤怒。他讲甘左严你别太过分了。你这段时间好像有点猖狂。你不要忘了,你以前什么都不是,只是喝醉以后躺在街边的一堆垃圾。甘左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没有转头望向余船海,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地上一群忙碌的蚂蚁。甘左严后来说我数三下,这些花红柳绿的烟花鞭炮如果再不搬走,接下去的时间,你就跟我的刀子讲话。你不用数的,余船海走上去一步,说,实话告诉你,你就是数一万下,我也不搬。

唐胭脂轻轻地皱了皱眉头,看见甘左严将那把很长很长的刀子慢慢地从一块粗大的麻布里缓缓抽出。甘左严说,余船海,我也实话告诉你,我觉得你就是倭寇!唐胭脂感觉有一群穿红色短褂的男人正在围向自己,他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银色的绣花针,在袖口上不紧不慢地擦了擦。这时候伍佰也赶了过来,唐胭脂就跟伍佰说,我永远相信我的哥哥田小七。他说城里的倭寇是烟雾弹,他的判断总是那么准确。我觉得,他就是通晓人间的田半仙。

阳光西斜,照耀着钱塘江,也照耀着行进在江边正在前往六和塔的龙辇。龙辇车厢中坐着朱翊钧和他心爱的郑贵妃,前头牵引的,是四匹异常高大的骏马。朱翊钧的视线越过骏马的身躯,他在一路欣赏着江景,感觉江南的秋日令他倍感愉悦。他甚至想下车摘一些莫名的野花,编成一顶花冠戴在郑贵妃的头上。此时马背上的田小七风驰电掣,迅速越过层层护驾的锦衣卫身边。他从马背上跳下,然后在那片飞扬的尘土中,即刻就在龙辇的车轮前跪下。

皇上止步。田小七说。又怎么了?龙辇停住时,朱翊钧叹了一口气,说田小七你是不是跟我有仇,怎么一天到晚把我拦住?你这样会让我很不开心。皇上有危险。田小七说。你总是说有危险有危险,但是我这辈子什么时候怕过危险?你以为朕是路边那些胆小的野花?话还未说完,前方的一群百姓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纷纷回头一路奔跑,看上去像一场退潮的水。此时随行的刘元霖和郑国仲也望见,就在六和塔前,甘左严和唐胭脂他们已经跟余船海那帮人杀成了一片。厮杀的声音传来,让头顶的阳光即刻显得有点虚幻。

田小七当即挡在龙辇前方,并且对身边的锦衣卫喊了一声:护佑皇上,队伍退回去。话刚说完,空中便响起嗖的一声。田小七看见总共三支弩箭穿过慌乱的人群,笔直飞向了车厢中露出身子的皇帝朱翊钧。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田小七的绣春刀挥出,在空中拉出一道扇形的光芒,刘元霖只听见叮叮叮连续三声,三支弩箭的铁头纷纷撞在绣春刀的刀口,一瞬间火星四射。射出连环弩箭的是隐藏在路边的一个伪装成百姓的倭寇。此刻他正准备再次击发弩箭时,锦衣卫甩出去的一把短刀已经转眼扎进了他胸口。

朱翊钧被彻底激怒了。眼看着更多的倭寇举着倭刀从四面八方涌来,他喊了一声保护郑贵妃,然后就一步踩下车厢。朱翊钧头顶天空,看着田小七说,我偏偏就是不回去,你以为这样我就怕了?狗娘养的倭奴,今天就让他们睁开狗眼好好看看,我朱翊钧是怎么跟你一步步走去六和塔的。承担御前护卫的锦衣卫此时缓缓散开,他们以龙辇为中心,逐渐在外围形成一番威武的龙头阵。田小七站在朱翊钧身边,说你是一国之君,不要冲动。你有没有想好,是不是真的要继续往前?

臭小子,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朱翊钧说,护驾!田小七把头抬起,看见阳光很奢华,眼前似乎一片灿烂的金黄。他对着龙头阵前的带队锦衣卫喊了一声开道!随即便听见一片刀子砍出去的声音。队伍开始向前推进,朱翊钧迈开步子,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他边走边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田小七,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别那么紧张,你在想什么?我在想,这样的时候能和皇上并肩,是一种荣耀。赴汤蹈火,我田小七在所不辞。你小子连拍马屁也拍得这么有气魄,说明朕没有看错你。

这时候田小七突然闪身到朱翊钧的另一侧,替他挡住了射过来的一支冷箭。他扶了扶差点一脚踩空的朱翊钧,说皇上小心,请看好眼前的路。朱翊钧抹了一把脸,看见六和塔前一排密密匝匝数也数不过来的乌柏树,乌桕树的叶子一片火红,好像被晚霞染过了一般。朱翊钧讲,这些狗娘养的倭奴,亡我之心不死。我突然想起,其实我早在壬申年就写过一篇《平倭诏》,怎么他们的记性就那么差。

田小七挥刀砍翻了冲到眼前的一名倭寇,飞出去的血溅落在朱翊钧的脸上。他说在下也记得皇上的那篇《平倭诏》,气势恢弘。朱翊钧抬手擦了擦脸,把倭寇的血给擦去。他说你别跟我吹牛,有本事就趁着秋色正好,背几句出来我听听。况东方为肩臂之藩,则此贼亦门庭之寇,遏沮定乱,在予一人。还有呢?朱翊钧跨出一步,笑眯眯地讲,笑容中透着一丝得意。我国家仁恩浩荡,恭顺者无困不援;义武奋扬,跳梁者,虽强必戮。

跳梁者虽强必戮。臭小子你背得不错!朱翊钧兴奋着卷起龙袍的袖子,又说那年我接下去还讲了一句:兹用布告天下,昭示四夷……田小七你说我是不是很威武?可是我真想跟你喝一场酒。一醉方休。对了,你可以叫我柳章台……钱塘火器局,中毒三天的赵士真已经醒了。他之前在床上缓缓支起身子时,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陌生。现在阳光分成好几缕钻进了窗格,有那么一种优柔的样子,让他恍惚觉得是三天前中秋夜的月光。他慢慢记起,三天前,自己好像就是在那样一场铺展的月光里痛得昏死过去的。

此刻赵刻心正坐在屋顶的瓦片上,她望着钱塘江和六和塔的方向,仿佛隐隐听见传来的厮杀声,一阵接着一阵。赵刻心在擦拭着掣电铳,她还是想回去,回去田小七身边。想起田小七身上的伤口,以及自己昨晚在梦里见到的再次受伤的田小七,她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在阳光下显得越来越具体。这时候赵刻心看见围墙外走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女子四处张望,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头顶却插了一朵行将枯萎的野菊花。她抬头望见赵刻心时,惊讶了一下,掩住嘴巴叫了一声天哪,仿佛看到屋顶上坐着一头牛。

我是傻姑。女子开口,让赵刻心看见她一张脏兮兮的脸。她把头尽量仰高,然后又咬着自己的手指,跟赵刻心笑嘻嘻着说,我也是你爹的女儿,在南屏山的山洞里,我跟你爹在一起。说完,傻姑掏出怀里的一本书,说这是不是你爹的?你爹长了跟我爹一样的胡子,可惜我爹死了。赵刻心看见,躺在傻姑手里的,竟然是当初被倭寇劫走的《神器谱或问》的子本,也就是父亲还未写完的第十九章。她从房顶上飘下,让傻姑又叫了一声天哪。

已经神志清醒的赵士真很快就记起了被赵刻心带进来的傻姑,他翻看着《神器谱或问》的子本,看着看着就笑成了一个乐呵呵的孩子。他讲傻姑你是怎么拿到这本书的?你其实一点也不傻。你就是个上天入地的孙猴子。我不是孙猴子,我是傻姑呀。傻姑盯着赵刻心摆在桌上的一把短铳,觉得很好奇,天哪,这是什么?赵刻心看见父亲又笑了,笑得很开心。但她很快发现,父亲抬头时,眼里即刻蒙上了一团灰色。此时傻姑举着那把短铳,就站在赵刻心身后,她把短铳指向赵刻心,只说了一句,你们把《神器谱或问》的母本给我。

傻姑说完,赵刻心看见一个人影闪进了书房,来者是小野目。小野目将门板轻轻合上,盯着赵刻心说,欠债总是要还的,我们那天在万松岭就讲好的,我给你解药,你给我书。现在这局面,是你自己搞砸的。傻姑揭开脸上的面具,又甩了一把瀑布一样的长发,好让自己恢复出迷人的模样。她跟赵士真说,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其实我是灯盏,我们早就见过。当然,你的侍卫山雀他是叫我鲤鱼的,那个长得跟凳子一样高的拿铁锹的矮子是叫我杨梅的。赵刻心于是觉得,这个瞬息万变的女人,虽然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却的确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娇媚与风情。

这天通往六和塔的所有道路已经被封锁,守戍军挡在各个路口,严禁行人往前一步。就像田小七所说的,这是一场战役。战役中,许多杭州城百姓纷纷登上楼顶,远远地眺望六和塔方向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他们屏住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田小七和朱翊钧继续向六和塔靠近,六和塔已经是几步之遥。视线中,双方搏杀的人群已经倒下一片,地上血流成河。这时候,远处响起几声枪响,随即便是一声猛烈的爆炸。

田小七转头,看见一阵升腾起的浓烟。他听见朱翊钧说,是钱塘火器局的方向。赵士真和他女儿是不是在那里?田小七沉默了一下,抬手再次砍倒一名冲过来的倭寇,血从刀背上飞出。赵刻心不会有事。田小七说,我只希望皇上能实现诺言,回去京城后带我去诏狱里接出无恙。朱翊钧愣了一下,说我早就跟你讲过,无恙她必须认罪。可惜她不仅不认罪,反而带着那批手下试图越狱。这是不是罪上加罪?

朱翊钧说完,一脚踩上前往六和塔的第一级台阶。他微笑着说逆贼就是逆贼,既然你改变不了她,那么我有我的雷霆手段。田小七猛然收住脚步,听见很多吹来吹去的风,吹得毫无方向。这时候一把倭刀突然向他胸膛刺来,他却懵里懵懂毫无知觉。刀尖抽出去时,带出许多血。朱翊钧诧异着转头,听见田小七在喉咙底下问了他一声,声音有点轻:皇上是不是杀了无恙?

阳光在头顶晃荡,田小七感觉一阵晕眩。他后来按住胸膛,保护着朱翊钩一步步踩着向上延伸的台阶,好像那些流淌出的血不是他自己的。六和塔前,双方厮杀的人群已经集中到了一块。田小七看见甘左严长刀挥舞,唐胭脂则刚好甩出两根绣花针。他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时,却看见两名倭寇已经站在塔顶的廊檐,手里举着火折子,像是要把塔给烧了。这时侯,地上一个身影嗖的一声腾空而起,就像一只长臂的猿猴,手脚攀附着塔身,噌噌噌噌就瞬间追上了塔顶。

朱翊钧愣住,说,他是谁?他是我弟弟,之前叫吉祥,现在叫昆仑。田小七说得有点虚弱,他望见到达塔顶的昆仑第一时间就卸下了倭寇的一条手臂,手臂连同那只刚刚燃起火焰的火折子,一起从空中坠落。吉祥,昆仑。这名字不错。朱翊钧说,你以后可以让他加人我们的锦衣卫。田小七笑了,似乎笑得很疲倦。在倒下之前,他凄惨地讲,你言而无信,你杀了无恙……

神子田正盘腿坐在一棵松树下,他的尺八声就是在此时响起,让躺在地上的田小七感觉声音很瘦小,如同一缕飘散的烟。神子田吹奏的曲子是日本国的《虚空》,那是他最爱的曲子,空灵的声音时断时续,仿佛是一次次被刀子给斩断的。神子田是子丑的儿子,也就是灯盏的弟弟。他是个从小就不懂武功的人,忧伤的眼里只有音乐。此刻他按压着尺八洞孔,目光深情而且专注,似乎眼前的战斗和四处喷溅的血离他很遥远。

赵刻心在赶来六和塔的路上,她骑着那匹名叫核桃的马,奔跑得飞快,仿佛要冲出眼前一整片的秋天。她身后的另外一匹马上,是陈留下和她的父亲赵士真。刚才在火器局,赵刻心没有让小野目和灯盏得逞,她后来端起掣电铳,一心想将灯盏那张妩媚的脸给射穿。灯盏最后退缩到赵士真的火药配药房里,说你要是再敢开枪,整个火器局就会炸为平地,你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赵刻心于是想起了熊熊的火光,她曾经在十二年时间无比惧怕的火光。但她又想起了田小七,想起火海中脱身的小铜锣,就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配药房炸开,头顶的一根木头房梁轰然砸下,砸在赵刻心身上,压得她无法动弹。赵刻心很长时间挣扎在四周燃烧的火中,她没有晕倒,只是想该如何离开这场火海,赶紧去田小七身边。这时候她就看见一匹跑得很疯的马,冲进火海就像一道黑色的光,过来救她的,是从家中赶来的陈留下。

陈留下跃下马,想都没想,一双手加上肩膀,直接就试图推开那截正在燃烧的房梁。赵刻心看见陈留下的手被房梁上的火焰烤糊了,炙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陈留下血肉烧焦的味道。她说陈留下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你就滚开,我们没必要死在一起。你不觉得那是一种严重的浪费吗?陈留下说你别说话,留着一点力气。你把眼睛闭上。你这样看着我我有点紧张。我每次跟你在一起,心里都有点发慌的。

陈留下最终成功了,那根房梁被他搬开。他将赵刻心抱上马背,说你最好还是把眼睛闭上,因为我就要带你英勇地冲出去了。陈留下还说你知道吗,我们这匹马是一匹英勇的天马,跑得实在太快,我怕你接下去要看晕了。赵刻心突然在内心深处升起一阵哀鸣,她望着满头是灰的陈留下,觉得这个叫自己父亲为岳父大人的人,其实是有情有义的。现在赵刻心已经奔到了六和塔,她看见田小七半躺在地上,靠着一棵松树,身边都是血。田小七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

赵刻心什么也没说,只是流着眼泪笑了。这时她一转眼刚好看见余船海隐藏在一个角落里,搭弓上箭,正朝田小七瞄准。赵刻心来不及叫喊,身子扑向田小七想要替他挡住冷箭时,田小七却一把将她抱起,然后迅速在地上翻了个身。赵刻心随即听见箭头穿插进皮肉的声音,十分利索,她在田小七的身下抬头,看见箭头是扎在了田小七的后背上。田小七看着她,却缓缓地笑了,说,刚才是你救了我,不然余船海的箭正中我的额头。

就在这时,唐胭脂和昆仑几乎在同一时间里飞起,两人的刀子也是同时砍落在余船海的肩膀处。余船海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惊讶,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就丢失了两条手臂。他随后看见肩膀的左边和右边,都有一股血笔直着喷了出去,喷得争先抢后,好像是一只装满水的鼓鼓的水袋,突然之间被人扎破了两个口子。

不远处手捧尺八的神子田看着余船海,目光始终平静,他只是觉得此时的余船海,很像一根被人劈掉枝节的光秃秃的竹子。在神子田的尺八吹奏出的最后一个音符里,昆仑微微蹲下身子,提起的刀子又横劈了过去,直接将余船海的一条腿劈成了两截。余船海于是失去平衡,他摇摇晃晃,最终是在神子田的尺八声开始消散的时候,才十分无奈地倒了下去。

守戍军开始收拾战场的时候,伍佰朝空中发射出了一枚绿色的信号弹,灿烂的光尾拖着绿色的烟雾在六和塔的头顶一直升空,是向整座杭州城通报倭寇已被全歼的消息。钱塘江边,各个路口开始放行,但之前被挡住的百姓此时却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们一个个热泪盈眶,好像是忘记了要继续前行。这时候,万历皇帝走到田小七身边,看见他衣衫褴褛,身上伤痕累累。之前余船海射中的箭头插在他背上,箭羽已经被赵刻心斩断。

朱翊钧说,怎么样?要不要站起来,跟我去登一回六和塔观潮。潮水已经在赶来面圣的路上了。但是田小七把头转过去。他说,我累了,我就留在塔底,看着皇上登塔。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潮的确已经在路上,潮水最初出现在天边时,只是一条银白色的线。随后江边开始起风,远处的银线也渐渐变成一团向前推进的雪岭,雪岭越滚越恢弘,伴随着一阵阵隐隐的咆哮声,好像是从水底升腾起的雷鸣。

万历皇帝牵着郑贵妃的手,一步步踩进了六和塔时,郑贵妃目不斜视,但是她的余光深深地看了疲惫的田小七一眼,眼中有稍纵即逝的担忧。万历皇帝牵着郑贵妃的手,登上二楼,看见浙江巡抚刘元霖安排的九十九名弄潮儿已经脚踩船舸,出现在远处初潮的中央。喧天的锣鼓声中,弄潮儿手举彩旗,争先鼓勇,如同九十九匹奔腾在潮水中的骏马,出没于鲸波万仞之中。

田小七在赵刻心的搀扶下站起,看见奔涌的潮头从弄潮儿的身边经过,但他们手中的彩旗却依旧迎风招展,丝毫未被潮水溅湿。群情激昂,阳光明亮,百姓高声欢呼。田小七这时不由自主地转头,看见千百人之中,唯有身边陪伴他的赵刻心,看上去是那样宁静,如同一面波澜不惊的湖水。赵刻心好像感觉到了田小七的视线,她转头微笑着看了田小七一眼,目光离他很近,却又似乎穿越了人群中的千山万水。

这时候,田小七看见人群中钻出几个破衣烂衫的男孩,他们一脸的兴奋,扒开人群后迅速冲进了六和塔,每个人的手上都高举着一盒淬火。田小七感觉不对,他朝昆仑喊了一声,拦住他们,随即两人便一同飞身进了塔里。这帮男孩就是之前被倭寇劫走的孩子的其中几个。几天前,傻姑带他们玩竹签烟火时就跟他们讲,六和塔庆典的那天,你们就能回家。姐姐在塔里准备了特别好看的烟花,就埋藏在六和塔廊檐下挂出的灯笼里。傻姑说跟着金鱼哥哥去点燃那些烟花,爹娘就能看到你们,很快过来带你们回家。

金鱼是剃刀金的儿子,小野目早就告诉他,你爹死在大明王朝的锦衣卫手里,你要是像个男人,就要替他报仇。藏在六和塔灯笼里的,不是烟花,是火药,能够炸飞六和塔的火药。现在金鱼攀爬上六和塔二楼廊檐下的栏杆,他看见了灯笼中垂挂下的一根引线,于是就率先把手中的淬火给点燃。田小七和昆仑冲到二楼,看见颤颤巍巍的火苗已经伸向了灯笼的底座。此时昆仑腾空飞起,瞬间就将金鱼扑倒。

金鱼滚落在地上,他看了一眼手中熄灭的淬火棒,却冷不丁抽出腰间的一把短刀,冲向田小七直接朝他刺了过去。受伤的田小七来不及躲闪,他只是侧了侧身子,刀子便瞬间割开他的飞鱼服,同时也深深扎进了他的大腿。金鱼抓着刀柄不放,抬头望着田小七,恶狠狠地说,你杀了我爹,血债血偿。金鱼说完,转动了刀柄,刀身在田小七的皮肉中翻滚。田小七瞬间痛出冷汗,他低头看着金鱼,觉得这个凶狠的男孩十分眼熟。他最后终于记起,就在自己到达杭州城的那一天,在相国井前,陪在刘四宝身边抓知了的孩子,就是眼前的金鱼。

但这时候,昆仑手起刀落,田小七还未及拦住,刀子就已经将金鱼劈成了两截。田小七看着昆仑,厉声道: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你为什么要下手这么狠?昆仑把刀收起,垂头缓缓地说,哥哥不用仁慈。昆仑知道,他的心里既然已经种下仇恨的种子,以后就永远不会懂事。田小七不禁颤抖了一下,此刻他看见昆仑的眼里,的确是涌动着类似于昆仑山峦一样的苍茫与冷静。昆仑搀扶着他,说,谁伤害我哥哥,谁就是我昆仑的敌人。

钱塘江上,壮观的潮水已经如同千军万马般涌来。昆仑和赵刻心搀扶着田小七,登上了六和塔的塔顶,最终站在了万历皇帝的身边。此时愤怒的潮水冲天而起,如同山崩地裂雷霆万钧,又顷刻间势如破竹般摧枯拉朽,将天地间染成白茫茫一片。万历皇帝朱翊钧看见潮水慢慢退去,不禁拍了拍田小七的肩膀,说,天卷潮回出海东,人间何事可争雄。田小七却把头低了下去。他望着江边古道上纷纷急着回城的百姓,头顶是茫茫的黄尘。

而远处的天边,一场急骤的风云似乎正跟潮水一起慢慢消散,此刻已经风轻云淡。他于是缓缓地看了一眼赵刻心,心想,岁月易老,人间又何必要争雄?如果可以,他倒是宁愿一辈子都站在这样宁静的江边,独自看看杭州的夕阳。这时候朱翊钧说,田小七,一切都结束了,跟我回去。回去哪里?当然是回京城。田小七淡淡地笑了,他看着刚才被金鱼的刀子割破的飞鱼服,猛地用力将它扯断,并且将那片破布扔向了风中。

田小七说,皇上,我可能已经回不去了。朱翊钧看着那片飞扬在风中的飞鱼服,似乎什么都懂了。他看了赵刻心一眼,挤眉弄眼地跟她说,看来你比我更有本事,你能把他留在杭州也留在了身边。这个混账东西刚才把飞鱼服扔了,好像是要跟我恩断义绝。那天当朱翊钧和郑贵妃他们走向下楼的楼梯时,田小七把他给叫住了。朱翊钧回头,说,你不是已经不理我了吗?还有什么要讲的,但说无妨。

田小七看着郑贵妃和郑国仲两人远去的背影,说如果皇上愿意听,我想说,杭州城之前那些被蝙蝠劫走的孩子,民间传言跟太子有关,其实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真正的幕后策划,是郑贵妃和国舅爷郑国仲,他们兄妹是想借此暗中嫁祸于太子,让福王上位。朱翊钧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你刚才讲的,我什么都没听见。田小七我告诉你,你还没学会做人。做人的最高境界是,很多东西你不能刻骨铭心,要学会把它烂在肚子里。田小七沉默了很久,看见夕阳辽阔,晚霞已经把整条钱塘江映成一片通红。他最后对皇上笑了笑说,杭州真好,章台兄一路保重。于是朱翊钧就知道,田小七叫出了他微服在欢乐坊赌博时使用的名字,而没有叫他皇上,那是在真正地向他告别了。

黄昏准时到来时,唐胭脂和昆仑已经将伤痕累累的田小七扶上了马背。田小七努力坐直身子,看见月光徐徐升起,如同展开一个忧伤的梦境。风从他身上吹过,这让他觉得伤口很凉。他看见赵刻心抓紧了缰绳,她牵着那匹马,一路驮着田小七走回城里。路上她看见了洒下来的月光,像是洒下一面寂静的湖水。赵刻心说,你决定了吗?从此不再回去京城。京城不是我的京城,田小七忧伤地说,我好像又成了一名孤儿,突然很想念埋葬在那里的嬷嬷。

赵刻心的心中升起一股酸楚,但她很快又缓缓地笑了,说,我知道你是孤儿。赵刻心接着又说,杭州既然已经有了一座新的欢乐坊,也不在乎多一家孤儿院。你要是不介意,我或许可以收留你这个长大了的孤儿。那你想让杭州的孤儿院叫什么名字?我希望它还是叫吉祥,或许也可以叫钱塘。赵刻心说完,过了很久都没听见田小七的声音。她转头,看见田小七趴在马背上,月光下,他已经疲倦地睡着了。

而此时的陈留下停留在江边,看见田小七和赵刻心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在一片无声中消融。他又转头望向江水,江水流淌,陈留下突然就掉下了两行眼泪。赵土真说陈留下我很理解你,有些事情看了的确会让人伤心。陈留下于是把头昂起,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他说我怎么会伤心,我是弥勒佛转世的。我明明知道赵刻心不可能嫁给我,是你一定要让我做你的女婿。你看我长得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不仅如此,还每天都能给你抓鱼吃。你简直太会盘算了,你不应该去造枪造炮,你应该去造算盘。

既然不伤心,有本事你就别哭。你还是别演了,赵士真说,你越演心里就会越难过。行,就算我哭吧。我哭又怎么了?我难过又怎么了?我难过犯法吗?陈留下喋喋不休地说着,眼泪还是没有忍住,稀里哗啦地从脸上滑落。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泪痕说,实话告诉你,我难过是因为想起了我的姐夫薛武林。那年姐夫出征去朝鲜,我送他到城门前。姐夫穿着铠甲抱住我姐,又摸着我的头,说你要照顾好你姐。姐夫说着说着,我姐就哭了。我姐说不管多少年,我都等你回来。可是谁又能想到,姐夫从朝鲜回来了,却最终死在了家门前,死在了郑国仲的刀子下。接下去我还是要一个人照顾好我姐……想到了这些,我陈留下哪怕是铁石心肠,也必须要好好哭一场啊。

这天站在江边独自掉眼泪的还有刘天壮。刘天壮刚才在钱塘江翻滚的退潮中,好像看见了浮在水面上的刘四宝的尸体。刘四宝光着一双脚,潮水把他托起,举得很高,然后一个浪头涌来,又把他重新按进了水底。刘天壮不会忘记,他有次在钱塘江里跟薛武林一起抓鱼,看见薛武林的屁股上烙了一块蝙蝠的印记,那是朝鲜战场上倭寇突击队的队徽。

刘天壮说,薛武林,你那年在朝鲜,把我从战俘营里救出,你是怎么做到的?怎么突然会问这个。薛武林不满地说,连我自己都忘了。你是不是当上了叛徒?咱们的军营夜里遭到突袭,两门天字号大炮被倭寇拖走,所有的弟兄都死了,没有一个人能回来。薛武林愣在那里很久,最终扔下一句说,亏你想得出来,我拼尽全力救你回国,你却这么猜忌我这个出生人死的兄弟。

刘天壮什么都明白了,说,薛武林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早知道这样,我宁愿死在朝鲜。薛武林于是胡乱着穿好裤子,吼了一声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兄弟。刘天壮没有想到,许多年前,救他回国的是薛武林。但许多年后,亲手杀了他儿子刘四宝的,也是薛武林。

有关万历三十年八月的这场杭州城抗倭战役,浙江巡抚刘元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得很详细。回忆录的最后部分是这样讲的:现场俘虏十二名倭寇,国舅爷郑国仲下令御前锦衣卫即刻将他们投去江里喂鱼。此时莲池法师抬步走到朱翊钧跟前,法师双手合十,说皇上还记得自己的《平倭诏》吗?其中有一句,我国家仁恩浩荡……朱翊钧双目微闭,说可惜这些倭奴居心太黑,他们一个个就是聋子,朕无论讲什么他们都不乐意听。

莲池法师于是又说,请皇上听我讲一个故事吧,等故事听完了再决定杀还是不杀。大师请讲。皇上有没有听人讲过日本国的长屋亲王?据《东征传》记载,早在八百多年前,长屋王就曾给当时大唐王朝的僧众送来一千件袈裟,袈裟上绣有十六字偈语。偈语怎么讲?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莲池法师说着,放眼远处,他说长屋王当年言辞如此恳切,遂让立志弘扬佛法的鉴真大师心中泛起波澜,于是决定远渡东洋前往传教。

朱翊钧看着莲池法师,目光渐渐变得柔软。最后他听见大师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皇上听完了这个故事,现在心里怎么想?大师的意思,朕已经明白。朱翊钧说,那还是不杀吧,朕就决定留下这些倭奴俘虏的性命,并且过几日派出我大明朝廷使者,负责将他们一路捆绑着送回倭国,也算是给他们一个体面的教训……

在成文于万历四十二年的这本个人回忆录中,当时已经年满五十八岁并且二度担任工部尚书的刘元霖还提到:那天皇上作出决定时,空中响起了一曲幽静的尺八声。尺八是现场一名瘦弱的俘虏吹奏出的,那人长发飘飘,目光如同清水洗过一般。据说他叫神子田,家住日本国的肥后。


尾声

万历三十一年,杭州城迎来又一个如诗如画草长莺飞的春天。那天清明节,在一场细雨过后,田小七和赵刻心去了一趟宝石山。两人在半山腰上站定,将一块墓碑安放在一个新鲜垒好的土包前。墓碑上刻了一行文字:春风浩荡,四季无恙——无恙姐姐在此安息。一旁的落款是:杭州妹妹赵刻心。

赵刻心在墓碑前撒了一团桃花,还敬了三杯酒。后来她和田小七一起下山的途中,正好遇见了上山的陈汤团和陈留下姐弟俩,他们是来给薛武林上坟的。陈留下一直笑眯眯的,他给田小七让出一条道,又看了一眼赵刻心说,你们小心一点,下过雨的山路有点滑。我哪天给它修一修,垫上几块石头。

这时候赵刻心停下,看着陈汤团抱在怀里的孩子说,嫂子,男孩还是女孩?陈汤团淡淡地笑了一下说,跟他爹想的不一样,是个男孩。陈留下于是对田小七说,哥,我当舅舅了,你就帮我外甥取个名字呗。你嘴里说出的跟别人不一样。田小七笑了。他想了想,望向远处的一潭西湖水,湖面之上,似乎还在飘荡着细细的雨丝。他随口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要不就叫薛西湖吧。

薛西湖。陈汤团哽咽着叫了一声这个名字时,看见襁褓里人睡的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对着春日里的天空咿咿呀呀叫了几声,声音比糯米饭还糯。这时候赵刻心看见,陈汤团掉下了一行眼泪,似乎是喜悦,也似乎是喜悦中的悲伤。那天田小七和赵刻心两人骑马来到欢乐坊时,看见甘左严正在喝酒。甘左严的胡子已经刮了,他的下巴一片清爽,看上去起码比以前要年轻十岁。陪他喝酒的是柳火火,柳火火炒了一碗特别香的螺蛳。在她旁边,还摆了另外一双筷子,以及一个倒满酒的酒盏。

柳火火起身,说七哥,坐下一起吃点吧。然后她又望向那个倒满酒的酒盏,说七哥你今天跟我好好讲讲春小九,你就跟我讲,小九姐姐到底好在哪里。我要同她比一比,今年比不过就明年比,明年比不过就后年比。田小七笑了,说不用比,我觉得吧,春小九她再怎么样,也炒不出这么鲜美的清明螺蛳。甘左严也站起,现在他的右脚明显有点瘸。他一仰脖子,把属于春小九的那个酒盏里的酒喝完,说这杯酒我替春小九敬无恙。然后就扶着八仙桌的桌角跟田小七说,坐下,今天在欢乐坊,咱们两个一醉方休。

那天在酒桌上,几个人不停地喝酒,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沉默了。田小七后来和赵刻心一起回到了钱塘火器局旁的钱塘孤儿院。去年冬天,万历皇帝朱翊钧原本想让赵刻心接替她爹,担任火器局的总领,但是赵刻心说她不管造枪造炮了,她爱孩子,她要建一家孤儿院。孤儿院这天中午开饭的时候,田小七收起巡抚衙门刚刚送来的一封密信,看见赵刻心从一片烟雾蒙蒙的伙房里走出。

她扎了一条青花布的围裙,手上端着一笼刚刚蒸熟的馒头,她把热气腾腾的馒头一个个分给孤儿院里吵吵闹闹的孩子时说,皇上在信里讲什么?他是不是又要叫你去京城?不是,皇上在信里讲,昆仑已经到达了京城。京城刚刚组建了一支秘密的锦衣卫小北斗分队,已经让昆仑去当队长。这时候唐胭脂抱着一本关汉卿的剧本从他自己房里走出。他一直住在孤儿院里。唐胭脂的皮肤还是那样白,他的房间就像一间花坊。他还在堕落街上新开了一家唐人香粉铺,生意好得一塌糊涂。唐胭脂说,昆仑弟弟加入锦衣卫,肯定又要迷倒京城的少女一大片。我这就给他修书一封,告诉他不要轻易动心。男人动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动心。许多事情吧,其实挺麻烦的。

赵刻心瞪了唐胭脂一眼,她想起两个月前,就在这家孤儿院里,自己还曾经手把手着教会昆仑,该如何去研配一枚灿烂的烟花。她告诉昆仑要做成颜色不一样的烟花,必须熟练掌握各种添加粉的配比,配比中要用到算术以及大食人1234的数字,每一步都要算得十分精准。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天空星月成群,明亮成一面镜子。

但是赵士真噘高了嘴皮气哄哄着闯进来说,男人做什么烟花,昆仑你这么好的脑子,该去跟我造火铳。你不去造火铳,火器局就没人给我接班。火器局没人给我接班,我就死心塌地不让你玩烟花。昆仑却很严肃地拔刀,在地上划拉出一条线,隔开了与赵士真的距离说,停!我只做烟花。我今后做的第一枚烟花,只燃放给刻心姐姐一个人看。于是在一旁看着的田小七,露出开心的笑容。

两天后,昆仑做出了自己的烟花。他双手平伸,各举一枚烟花,对着田小七喊,哥哥,你快把眼睛闭上,不许偷看。我做出来的昆仑双灯,是只属于刻心姐姐一个人的烟花。想到这里,赵刻心如此回想着远在京城的昆仑时,就看见孤儿院的那帮孩子正坐到门口,他们一个个咬着手里白花花的烧饼,嘴里不停吟唱着田小七刚刚教会他们的一首儿歌:山巅一寺一壶酒,尔乐苦煞吾,把酒吃,酒杀尔……请问这是唱的什么歌?你个圆滚滚的大笨蛋,我这唱的就是圆周率。

但是那天的后来,孩子们看见门前的老虎嘴巷子那头,突然走来一个挑着烧饼担子的男人。男人长得比较胖,身子却很矮,刚刚够得上挑起那副本来就不高的担子。他把几十个烧饼用粗布包好,一声不响地摆在钱塘孤儿院大门口的石门槛上,然后就沉默着离开了。孩子们还看见,那副烧饼担子上挂的一块油迹斑斑的白布上,其实还写了几个字,字写得很差,好像是叫“三寸丁烧饼铺”。再后来,孩子们捧着那些烧饼跑进院子,去问正在写信的唐胭脂,问他那么一个长得跟冬瓜一样的人到底是谁,已经连着送了三天的烧饼。

唐胭脂想了想说,既然你们问了,那我就告诉你们,他叫土拔枪枪。他以前是我兄弟。既然是你兄弟,那又为什么不住到孤儿院来?孩子们纷纷说。唐胭脂又想了想,然后说,我已经讲过了,他以前是我兄弟。我强调一下,是以前,你们知道什么叫以前吗?既然说以前,就是说很多事情都已经变了。

唐胭脂最后摊开双手,跟翻开一部剧本似的说,这就跟台上演的戏一样,转眼之间,变了。变得物是人非,变得花落水流……同样是清明节这一天,在杭州城的直大方伯巷内,差不多是日落时分的时候,一对样子很朴素的夫妻从巷内走出,在不远处的万安桥码头上船,跟一个船夫讲好了价钱,让船夫顺着东河,转入运河,送他们一直去往绍兴府。船夫把船摇起,说你们两个去绍兴府干什么?

女的就晃荡着脚上的一对绣花鞋讲,我们做了很多绣花鞋,想要从绍兴府走陆路去台州府,再搭船出海拿去日本国卖。这对夫妻就是小野目和灯盏。去年八月十八的下午,他们从爆炸后的钱塘火器局里逃出,隐身在了直大方伯巷,两人一直隐姓埋名,一年以后他们才敢从万安桥码头上船,转道绍兴往台州府赶。

夜航船一直往绍兴方向行进,当一场细雨到来的时候,船夫叹了一口气讲,我儿子死在倭寇的手里,我现在却要送你们去绍兴府,转道台州府,而你们最后的方向竟然是倭国。我都这把年纪了,人这一辈子,想想真是有点滑稽。你儿子怎么就死在了倭寇的手上?小野目讲。我是萧山瓜沥人。我儿子叫水牛。水牛以前在豆腐巷的弹药库里值守,他是杭州卫守戍军的伍长,可是死的时候,连舌头也被倭寇给割了。船夫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留给我的,就剩下这么一条船。船就是我的家,我终将会老死在这条漂来荡去的船上。

小野目看着舱外被雨淋湿的河流,心中冷冷地笑了,他说,你跟你儿子还真的挺像,连说话的声音都像。客官难道认识我儿子?我认识。他是死在一个上午,就在弹药库的操练场里。小野目说,操练场里都是黄沙,风一吹过,眼睛都睁不开。船夫站在船头,整个人抖了一下,说,儿子还没活够,却死了。我一把年纪,活着有什么意思?接下去他就什么都不再说,只是望着黑夜中没有尽头的河流。他后来看见那个名叫灯盏的女人对着舱里的一盏油灯一次次地梳头。她在船舱里说,小野目,你觉得我们真的需要去日本吗?

小野目把灯盏搂进怀里,说我听夫人的。夫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还是住在台州府吧。灯盏从梳子上抓下几根掉落的头发,她讲我突然很想念台州的临海,我想住在那里不走了,重新组建一支“巾海道”。小船在漆黑的夜里慢吞吞地游荡着。小野目靠在船舱里,怀中抱着他心爱的灯盏,灯盏已经睡着了,像一只温顺的猫。此刻望着那些平静得如同死亡一样的运河水,小野目想,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灯盏再次去一趟杭州。到了那时,小野目希望自己还能再次碰见那个名叫田小七的锦衣卫。

但也就是在这时,小野目发现船停止了前行,好像是一枚孤零零的树叶,躺在运河的河面上。怎么回事?小野目抬头望向船头说。你不用问了。灯盏在小野目的怀里慵懒地翻了个身子,她好像是在梦里说,难道你没有听见,船夫刚才已经跳河了。


第三章、昆仑海

第一节:第壹波、日落紫阳街。

杭州。春分。昆仑一个人一匹马,冲出位于城东的候潮门时,瞬间在驿道上奔跑成一道闪亮的光。万历三十五年的春光在昆仑的视野里,像海浪一样连绵铺展,昆仑抱紧马脖子,他看见春风肆无忌惮地迎面撞来,味道香甜,来自青草以及花粉;也望见牧童放飞的风筝,似乎给天空送去一件鲜艳的衣裳。可是在一个能听得见不远处水声的路口,马背上的昆仑却猛地勒紧马缰,差点就跑错了方向。他拍了拍阿宝的脑袋,说你是不是也看花眼了?不许开小差,现在往右拐,咱们一起去台州。

阿宝是昆仑胯下的那匹骏马。它之前的主人是皇上。如果让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昆仑还在浙江巡抚甘士价的府上陷入一片手忙脚乱。那时候他正趴身在鸡窝里,掏出一枚刚刚产下来的热烘烘的鸡蛋,然后又在那只不明所以的母鸡的一路追随下,风风火火奔去甘士价的八仙桌旁。在宽阔又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昆仑有个宏大的理想,想让余温尚存的鸡蛋奇迹般站直,犹如一只稳扎稳打的酒盏。

按照杭州人的说法,春分日里要是能竖起一枚新鲜的鸡蛋,这辈子想不风光都难。昆仑来回试了很多次,让巡抚甘士价瞪着那双六十二岁的眼睛,始终提心吊胆;也让地上等待已久的母鸡,扭酸了歪来歪去的脖子。礼部郎中郑国仲像从地底冒出来的似的,突然出现在巡抚府。他是当今国舅爷,上个月刚从京城赶来杭州。郑国仲抓起再次倒下来的鸡蛋,在八仙桌上啪的一声敲碎,将流淌的蛋清及蛋黄一丝不漏倒进了嘴里。然后他歪过头,似笑非笑对昆仑说你去一趟台州,帮我取回一封信。

昆仑抽了抽鼻子,在郑国仲嘴里冒出的蛋腥味里,闻到了谎言的气息。所以他安静地笑了笑,说国舅爷让我亲自出马,难道只是为了一封轻飘飘的信?那你认为是什么?可能是来自海防前沿的情报。郑国仲就不再吭声,将蛋壳在手里浑然不觉着捏碎。过了一阵他说,去台州你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暗中押送一名死刑犯。将他押解回杭州,下个月在武林门问斩。

至于为什么是暗中押送,郑国仲没有解释。他只是望向院子里零碎的阳光,像是望见遥远的台州城,城外那片波光粼粼的海,广袤且深邃。很久以后他闪了闪眉头,继而又转眼一笑,对继续提心吊胆的甘士价说,只不过是一些倭寇而已,甘巡抚也用不着担心。昆仑听完这句,耳边顿时响起粗粝的海风。他几乎已经看见海浪翻滚,也看见翻滚的海浪将倭寇的小船冲上台州海域的沙滩,然后赤脚的倭寇一路前行,到达戚继光将军早年在台州城所修建的那段海边长城的脚下。

在那场虚幻的海风中,昆仑后来又听见郑国仲说,春分日里是要吃春菜的,杭州的春菜是不是要跟鱼片一起滚汤?郑国仲接着还说,吃完了春菜,昆仑你就可以出发了。经过三个多时辰的长途奔波,从杭州出发的昆仑,在这天傍晚准时到达了台州城的紫阳街。在他后来向朝廷呈报的《万历三十五年出征台州谍情秘录》里,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当中,他提到这天傍晚时分当自己出现在预定的接头地点时,发现甲十八号密铺已经是一片大火焚烧过后的废墟。那时候黄昏刚刚降临,而跟随落寞的黄昏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场蓄谋已久的春雨。

春雨寒凉,昆仑坐在黄昏的马背上发呆。他听见胯下的阿宝打出一个幼小的喷嚏,声音类似于即将绽放的花蕊,突然被劈头盖脸的雨点所打碎。此时他目光彷徨,望向丽春豆腐坊的断墙残壁,以及雨水中无声飘荡的焦烟,感觉紫阳街的这场大火,实在烧得有些居心不良,甚至是心狠手辣。昆仑从马背上跳下,抹去残留在脸上的雨水,等到整个人清醒过来一半,才隐约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他感觉琴声缥缈,好像是弹琴人的往事不忍回首,也或者是凝望一段潮湿的记忆。

位于紫阳街甲十八号的丽春豆腐坊,是朝廷设在台州城的地下密情枢纽,其刺探收集的倭寇敌情,主要针对窝藏在浙东及浙南沿海的各类奸细与叛贼。浙江拥有长达千里的海岸线,沿海六座府城,总共设置防倭要塞十个卫以及三十个所,驻扎兵力不少于五万。然而就连统领这些卫所的左军都督府,以及常在紫阳街上打马经过的台州知府刘梦松,并不知晓关于紫阳街上丽春豆腐坊的真实内幕。离开杭州之前,昆仑已经从郑国仲的嘴里得知,豆腐坊密铺是由京城锦衣卫直接设立,而其掌握到的所有密情,在经过郑国仲之手后只送往一处,那就是万历皇上朱翊钧的豹房。

在《万历三十五年出征台州谍情秘录》里,昆仑后来还提到,这天被雨淋过的紫阳街异常阴冷,大火洗劫后的丽春豆腐坊倒塌在雨水中轻微地喘息。黄昏将昆仑包裹,海风从东边天宁寺方向吹来,凌厉而萧瑟,笔直钻进他单薄的衣裳。在那场令人颤抖的倒春寒中,昆仑在火场里弯弯曲曲转了一圈,依次发现了三具烧焦的尸体。郑国仲之前告诉他,豆腐坊密铺里的三名伙计,全都是朝廷蛰伏在台州的暗桩,而其中昆仑要接头的那人,代号“玉竹”。现在昆仑望着那些浸泡在雨水中的尸体,总共三张焦煳的面孔,让他实在无法判断谁是“玉竹”。至于他要带回去杭州交给郑国仲的海防情报,则更加显得没有着落。

昆仑站在雨中,凝望琴声传来的方向。透过缠绕的雨雾,他看见一个目光明亮的白衣男子,也或者是少年。少年的双手在湿润的古琴上缓缓经过,如同在傍晚的水面上飘过。而那细碎的琴声,则传达出一片久远的寂寞。他要过一阵子才知道,这个青涩的犹如被雨淋湿的竹子一样的少年,叫作笑鱼。他还知道,笑鱼是在两个月前来到台州府,到紫阳街的无人馆里学琴。教他古琴的人名叫丁山,据说是个沉默寡言的女子。但是昆仑并不知道,此刻当他沉浸在笑鱼的琴声中时,已经被一个名叫陈五六的人盯上了。

陈五六当然姓陈,有着一丛坚硬而且朝气蓬勃的胡子。在店铺林立的台州城紫阳街上,他已经延续了很多年的人五人六。陈五六此刻整个人油光发亮,窗外的倒春寒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在紫阳街南街口的聚兴楼二楼包房,陈五六全身发烫,感觉炎热的夏天就在急匆匆专门为他赶来的路上。因为刚刚吃完一场丰盛的海鲜,而铁皮火炉中的炭火又燃烧得很旺,所以陈五六汗流浃背,恨不得扒去身上所有繁琐的衣裳。他还想跳进附近那条宽阔的灵江,试着抓回一条肥美的鱼,当场用来红烧,或者是撒上几粒盐烧烤。

跟往常一样,吃过海鲜以后,陈五六就要给自己泡上一壶天台山华顶云雾。壶里的水将要烧开,陈五六望向火炉中熊熊燃烧的炭火,仿佛看见昨晚丽春豆腐坊那场尽情肆虐的大火。他冷笑了一声,不禁为自己引火焚烧的壮举而自豪。这时候有个名叫拿酒来的伙计气喘吁吁地奔来。拿酒来有一双歪斜的眼睛,一年四季都很倔强,始终朝着地板的方向歪斜。现在他擦了一把因为奔跑而泄漏出来的口水,在给陈五六递去一片紫阳街刚刚出炉的天王顺海苔饼时,按捺不住心中的急躁,向陈五六禀报说:甲十八号出现一位年轻的后生,他娘的刚刚骑马赶到。陈五六不吭声,拿酒来就补充道:那人皮肤有点黑,不白。可能太阳晒得比较多。但是我们台州城的雨,刚才已经毫不客气地把他淋透。

陈五六咬下一口心爱的海苔饼,闻见烤熟的芝麻的芳香。他将滚烫的海苔饼迅速翻转,说能不能不要绕弯,直接跟我说重点?拿酒来就十分用力,想让自己歪斜的视线从地板上抬起来。他来到陈五六右手边,朝他那片完美无缺的耳朵说,那家伙牵了一匹上好的马,马蹄钉了昂贵的铁掌,它比台州城所有的马高出了半个头。陈五六甩了甩耳朵,说高你个头,你快要把我急死了,我让你说重点。拿酒来就再次使劲回想,最后终于灵光乍现。他说哥我想起来了,那家伙在向笑鱼打听……打听什么?打听丽春豆腐坊那场着急忙慌的大火。

陈五六听完就不再急躁。他不声不响提起茶壶,倒出其中烧开来的华顶云雾茶茶汤,又在里头加了一瓢冷水。接着他不慌不忙卷起袖子,将油腻又腥味的双手安静地伸进青花瓷的汤盆中。水温正合陈五六的心意,此时他慢吞吞地洗手,其间又抬眼望向桌角那些长短不一的鱼骨,以及刚刚吃剩下来的海螺与贝壳。最后陈五六摸了一把左边的脸,并没有摸到一片本来就应该有的耳朵。所以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朝廷的狗,弄死他!

雨点停住,紫阳街上的灯笼渐次点燃,像是在昆仑的眼里托起一条蜿蜒的河,河水有着血红的颜色。关于豆腐坊的大火,刚才他跟笑鱼打听过了,问他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燃烧。笑鱼说夜里丑时。烧了多久?两个时辰后熄灭。昆仑又问火是从哪个方向开始烧,为什么没有人救火?笑鱼的眼神覆盖着一层昏暗的暮色。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刚才告诉你的一切,全都是因为亲耳听见。拿酒来带着一帮弟兄冲向丽春豆腐坊时,明晃晃的刀子切开那排灯笼血红的光晕,瞬间让整个紫阳街显得充满杀气。

路上拿酒来碰见一群调皮的番鸭,番鸭正在啄食一条想要夺路而逃的蚯蚓。拿酒来认为好鸭不挡道,所以心中特别地恼火。他吼了一声让开,身姿矫健地越过番鸭的头顶时,如同跃过宽阔的战壕。然而当拿酒来气势汹汹着奔向豆腐坊时,却没想到昆仑已经在豆腐坊行将倒塌的窗口,在那堵颓败的泥墙上,发现了许多处烧焦的血迹。昆仑凝视绵延的血迹,看它一路延伸,最后到达一处散落着黄泥的废墟。他蹲下身子,在废墟上先后捡起几枚铁质的箭头。

昆仑将锋利的箭头在袖子上擦亮,就看见每个箭头的中央,分别烙印着一个细小的“左”字,左边的左。昆仑问笑鱼,问他台州城有哪些人姓左。笑鱼目光安静,说至少在紫阳街,他还没听说哪户人家是姓左。昆仑想总会有眉目的,反正他需要找到箭头的主人。现在他已经确定,豆腐坊是毁于一场人为的纵火。之前他观察了豆腐坊的前后两道门,发现两扇烧焦门板的外侧,漆面上都有几道深刻的划痕凹槽,凹槽中残留着零星又新鲜的杉木碎屑。

这样的一幕几乎让昆仑清晰地勾勒出昨晚大火的惨烈:当火灾发生时,豆腐坊里的“玉竹”和另外两名暗桩战友想要推门逃生,然而门板却被靠在外头的杉木棍给牢牢地顶住。加上现在的几枚铁质箭头,他又完全可以想象,当门被堵住时,“玉竹”他们奔向了窗口,想要翻窗逃离。然而窗外同样有人把守,那些人当即射进一排暗箭,射中“玉竹”,血液喷溅在窗边的泥墙上。于是“玉竹”倒下,被蔓延的大火所吞噬。

由此,掉落在黄泥堆中的箭头也有了答案,那是几支射偏的冷箭,由于大火足足焚烧了两个时辰,木质的箭杆已经被烧成灰烬,只留下几枚铁质的箭头。很明显,作为锦衣卫北斗门在台州城设置的密情枢纽,丽春豆腐坊已经暴露。隐藏在台州的倭寇势力,是借助一场大火,将它在深夜里剿除。昆仑望向街面上一整排摇曳的灯笼,感觉它氤氲的红色遥远又深邃,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杀机四伏。

拿酒来带了六个弟兄,总共携带着七把刀子。他噌噌噌噌奔到豆腐坊门外时,对笑鱼没完没了的琴声感到厌恶。此时他看见昆仑蹲在废墟的中央,继续捡起一枚黝黑的箭头。接着昆仑非常仔细着将箭头擦亮,摆在手中端详,那样子好像是在擦亮一件精美的瓷器,还要设法研究出瓷器的花纹和产地。拿酒来等不及了。他猛地吹出一声口哨,却因为漏风,声音显得有些像是冒牌的哨声。他怒气冲冲挥了挥手,所有的手下便向昆仑恶狠狠地围拢过去。

昆仑望向逼近过来的刀光,紧锁的眉头渐渐散开。他又盯着拿酒来手上晃来晃去的刀子,笑眯眯着不紧不慢地说:喂,你是不是姓左?拿酒来骂了一句左你个乌龟头。他实在有点摸不着头脑,奇怪怎么有人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意他是姓什么。他卷起袖子狞笑了一下,气势汹汹着抬腿,踢向脚边一堵碍手碍脚的矮墙。脆弱的矮墙应声倒下,拿酒来就要挥刀奔向昆仑时,却看见他突然就从地上飞起,像是凶猛的老鹰那样飞起。

此时拿酒来眼睛都看花了,他以为那只老鹰要扑向自己,却发现老鹰在空中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他闪了闪歪斜的视线,看见昆仑竟然笔直飞向了弹琴的笑鱼。与此同时,他也听见笑鱼身后的那堵墙壁迷迷糊糊呻吟了一声,好像是十分疲倦。接着呻吟声变成了撕裂般的哀嚎,于是整堵墙壁就变得很不争气,顷刻之间便轰然倒塌。尘土飞扬,脚下的豆腐坊在剧烈地摇晃。拿酒来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到抱着笑鱼的昆仑已经在暮色中飞出,将纷扬的尘土甩在了身后,飞到远处后又稳稳地落下。

拿酒来像筛子一样发抖。他知道正是由于自己踢倒了那截矮墙,所以笑鱼身后的墙壁,才会因为失去支撑而像沙雕一样倒塌。刚才令他眼花缭乱的一幕同时也让他震惊,说明眼前的昆仑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家伙。但是拿酒来不想退缩,因为紫阳街是他大哥陈五六的地盘。拿酒来豪迈地指着昆仑道:你以为你飞得那么快我就怕你了吗?还不快过来送死!然而拿酒来话音未落,就看见昆仑的手腕轻轻一抖,送出三道黑色的光线,犹如黑色的闪电。

此时他只是听见风中一阵呼啸,便发现身边的三名手下已经在同一时间里倒下。倒下的时候,那些人的喉管已经无一例外地被一支黑色的铁箭头穿透。昆仑走向拿酒来,问他是谁派你来的,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命。拿酒来却脚底抹油,扔下刀子后瞬间奔跑得像一只出笼的兔子。昆仑并不想追赶。他捡起地上的长刀,发现刀背上同样刻有一个左字。这时候笑鱼的声音像清晨里的琴声一样响起。笑鱼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这位大哥我可以告诉你,刚才那些人是陈五六的手下。

陈五六是谁?陈五六在紫阳街上人五人六,我听说他爷爷叫陈大成,曾经是戚家军的前锋左哨。昆仑扔下那把长刀时终于笑了。他说好一个前锋左哨,那么陈大成的这个宝贝孙子,脖子上的脑袋铁定保不住了。在昆仑的《万历三十五年出征台州谍情秘录》里,关于这天傍晚接下去的时光,他还记录了另外两件事情。首先是夜幕降临时,来自无人馆的琴童过来接笑鱼回去,那时候昆仑才发现,原来笑鱼的眼睛有病,他是紫阳街上众所周知的瞎子。昆仑看见笑鱼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搭上名叫寸草的琴童单薄的肩膀。

然后笑鱼转头,对他浅浅地一笑,说我在无人馆学琴。我师父叫丁山。她是个好人。师父说学琴能够安神静气,养肝明目。笑鱼还说紫阳街上的所有人都喜欢师父的琴声,可惜师父从来不出门。说完笑鱼跟随着琴童,一步步行走在幽深的紫阳街,如同走进一场幽深的梦境。他一身洁白的衣裳,飘逸而且轻柔,仿佛站立在游船的甲板,漂浮在微波荡漾的河流。路上笑鱼跟琴童寸草说,自己的琴没了,那把他十分珍爱的古琴,被埋在了倒塌的墙脚下。寸草说师父很担心你,她刚才弹琴的时候突然断了一根弦。笑鱼凝思了一阵,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像谁也无法预料豆腐坊昨晚的那场大火。

昆仑在谍情秘录中记录的第二件事情,是关于他引以为豪的骏马阿宝。当笑鱼的背影在紫阳街上消失,昆仑看见阿宝站在一处寂寞的墙角。阿宝喷了喷鼻子,又反复嗅闻着地上一丛碧绿的叶片,它似乎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对那丛不像青草又像青草的叶片下口。昆仑过去抚摸阿宝修长的脖子,蹲下以后对着叶片端详。他摘下其中一片叶子闻了闻,接着就拍了拍阿宝的脑袋,说还好你没有贪嘴,不然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在台州城陌生的夜色中,阿宝转头,目光有着彷徨与疑惑。它后来听见昆仑说,你可能已经忘了,这是玉竹。我记得三年前的那个秋天,皇上把你送给我的时候,京城西郊的那片松树林里,也长着许多这样的玉竹。阿宝打出这一晚的第二个喷嚏,表示它也同时记起了三年前的秋天。它将脑袋搭上昆仑的肩头,望向暮色沉沉的台州城,以及那排流光溢彩的灯笼时,仿佛见到了三年前遥远的京城。那时候它驮着曾经的主人,穿行在灯火通明又歌舞喧嚣的夜市。街道两旁的行人就那样一茬接一茬地跪下,跪在它英姿勃发的马蹄边,跪好以后又声情并茂地高喊:皇上万岁!

阿宝的回忆继续深入,深入到三年前的九月初四、京城西郊一片不为人所知的松林冈。那天的天空蓝得发慌,在浓郁的松木芳香中,阿宝总是觉得鼻子很痒。而在昆仑的记忆里,万历三十二年夏秋交替的时节里,每天从早到晚,眼里一直充斥着刀光剑影,耳边也回荡着昂扬的厮杀。只不过那样的厮杀虽然令人汗流浃背,却跟血腥无关,因为那是一场延续了好几个月的封闭式集训。而集训的秘密开展,则意味着属于京城锦衣卫麾下的一支特殊组织——“小北斗”的成立。“小北斗”的旗下,清一色都是十来岁的少年。

时间到了九月初四,那片后来被命名为“北斗冈”的松林外围,突然戒备森严,里里外外增添了三道防护圈。负责现场防守的人员,全都是飞鱼服在身,手提绣春刀,清一色的锦衣卫。松涛阵阵,阳光在铺满黄沙的操练场上豪迈地走过,昆仑带着手下的几个弟兄出现在平常用来休憩的院子时,看见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正坐在一把非常普通的靠椅上,双目微闭。此时林中鸟声四起,偶尔还夹杂着零星的蝉声。昆仑略有局促地看了一眼召唤他人场的郑国仲,听见他说,你没猜错,那是如假包换的皇上。

秋天一下子变得无比辽阔,此时就连将院子团团围住的那片笔直站立的松树,也突然显示出宫廷般的庄严与肃穆。昆仑按了按青春期的喉结,将一声咳嗽勉为其难地压了回去。他感觉皇帝好像就快要枕着蝉声入睡,却忽然听见一阵闯过来的风声,穿插进茂密的松林,继而又抵达细密的松针,如同在一排萧瑟的刀尖上经过。如此安静。阳光缓缓移动,斑驳地停靠在昆仑的脸上。这时候他看见皇帝的眼睛睁开,如同掀开一件明黄的龙袍。皇帝说你叫昆仑?今年十七?

昆仑愣了一下,说,再过三天就是十七。那我就当你是十七。皇帝说完这句,似乎并不急着往下讲。他站起以后扭了扭脖子,又捶了捶腰,可能是刚才闭目养神时,那把陌生的靠椅让他觉得不够舒服。接着他仔细看着整齐排列在面前的七个少年,目光从每一张无所适从的脸上掠过,似乎觉得这几个毛头小伙还算是英姿飒爽,配得上即将要分发给他们的绣春刀。想到这里皇帝突然就笑了,话却讲得慢条斯理。他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们要一辈子记在心里。

说完皇帝将一双眼睛眯起,如同正午时分,躺在皇宫里的一只满腹心事的猫。他盯着昆仑道:今天为什么特殊?你来说。今天是“小北斗”成立的日子。昆仑回答。皇帝却摇了摇头,散淡的目光流露出一丝沮丧,继而又龙颜舒展,打了半个哈欠道:你只说对了一半。记住了,今天是朕四十一岁生辰的日子。说完皇帝哈哈大笑,说普天同庆,朕已经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四十一年,朕还想再活许多个四十一年。

风继续吹着,把整个秋天吹成一片灿烂的金黄,也似乎吹成梦乡一样的宁静。昆仑听见自己十七岁的呼吸,来自跳动的胸腔中,浑厚有劲,却也十分隐秘。他很想说一句祝皇上寿比南山不老松,可是当余光中出现那片静默的松林时,又觉得这样的话语多少显得有点轻佻。这时候皇帝又目不转睛着再次盯向他,目光中有着无比的喜悦。皇帝说昆仑这个名字好,朕喜欢,因为那是一座仙山。皇帝还说,选你来当这支队伍的掌门,朕觉得心里踏实,因为感觉背后有绵延的仙山,祥云缭绕。

昆仑穿着锃亮的靴子,身上的飞鱼服已经湿透。他听见皇帝说,其实什么普天同庆,还有什么国泰民安,那都是嘴巴上讲讲的。朕心里很清楚,天下早就处处暗藏凶险,所以才会想到成立一支“小北斗”。说完皇帝把眉头皱紧,感叹这么一个大好的日子,自己把宫里的寿宴扔在一旁,却要来这片荒郊野外。他说可是朕认为值得,朕就是想过来跟你们说一句,你们加入锦衣卫不是享福,而是吃苦。什么叫吃苦?就是为大明王朝刀尖舔血,为朕赴汤蹈火。我啰里啰唆就说这些,接下去你们都听礼部郎中郑大人的。各位小北斗,祝你们好运!

那天在北斗冈,郑大人郑国仲起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从昆仑开始,将一枚枚精心打造的乌金吊坠,郑重地挂在每一名小北斗队员的脖子上。吊坠是勺子形的,昆仑低头,看见它从左到右,一路点缀着七颗明亮的星星,明显是象征着天上的北斗。这时候郑国仲将第一把绣春刀扔向了昆仑,随即就大喊一声:刀人合一,北斗永辉。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皇上手里刺出去的一把把刀子。那么所有的刀子,你们现在都听好了,告诉皇帝,你们一个个都是谁。

昆仑扑通一声跪下,第一个回答:在下昆仑!今年十七!顺天府吉祥院长大,自幼……自幼什么?皇帝侧头问道。自幼是个孤儿!昆仑说完这句,便看见一队勤奋的蚂蚁,正在皇帝的靴子上热烈地奔跑。孤儿有什么关系?皇帝说,你眼前的整个大明王朝,以后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一个个的,都给我往下说。昆仑听见一起集训了三个月的弟兄们瞬间跪成一片,声音一浪接续一浪:

在下韭菜!今年十六!来自江苏武进!

在下横店!今年十六!来自金华东阳!

在下胡葱!今年十六!江苏武进!

在下风雷!今年十五!来自绍兴府诸暨!

在下寻枪,今年十五!广东肇庆!

在下千八!同样十五!浙江江山!

黄沙飞扬,小北斗的叫喊声在操练场上回荡。这时候皇帝不声不响地抬头,看见一片慈祥的云朵正仪态端庄地停下,而松林中却有许多只潜藏的鸟,在那场少年们的叫喊声中冲天飞起。皇帝望向鸟群慌乱的翅膀,说这些鸟胆子好大,刚才一直在偷听。朕想知道,你们当中是谁射箭射得最快?此时昆仑还未来得及应答,便看见韭菜和胡葱已经同时跨出一步,并且甩出了挂在后背上的弓。

鸟群在头顶四散。皇帝说你们想射哪只?但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嗖的一声,两支羽箭已经同时飞向了空中。被射落的是鸟群中唯一的一只白头鹎。白头鹎掉落在地上,两只腿脚撑了撑,随即从伤口蜿蜒出一团热烈的血。皇帝轻飘飘地瞄了一眼,看见白头鹎在抽搐,脖子上的箭羽在颤抖。他说是谁射中的?昆仑说,禀告皇上,是他们两个同时射中的。

皇帝顿时一阵迷糊。他皱了皱眉头,就看见队伍中的横店冲出,迅速过去捡起那只白头鹎。横店将白头鹎的尸体展开,现场的众人于是瞬间看清,插在鸟脖子上的,原来是两支贴在一起的箭。这时候郑国仲狠狠地瞪了一眼横店。郑国仲说,是谁让你出列的?回去!说完他凑到皇帝耳根前私语了几句,皇帝于是迷惑着望向胡葱,看见胡葱摘下额顶的黑纱幞头,接着又甩了甩脑袋,露出齐肩的乌黑长发。

皇帝释然,笑着说果然是个女娃子。胡葱上前一步,说禀告皇上,站我身后的韭菜,是我大哥。我们是来自江苏武进的一对双胞胎,只是看上去长得不怎么像。因为我比他好看。皇帝扑哧一声笑了,说调皮。这时候他听见昆仑说,其实皇上不用就此惊讶,如今射箭只是雕虫小技,在小北斗里不值一提。那你给我来点新鲜的。皇帝说。

昆仑于是即刻从地上唰的一声飞起,飞向操练场边时,在火器架上凌空抽出一根火铳,随手扔向了胡葱。胡葱也瞬间跃起,接过火铳后在空中转身,啪的一声射出一枚铁弹,当场击中了提在横店手中的白头鹎。白头鹎被射出去很远,横店站在原地,捏了捏手指说,好烫。这时候郑国仲咳嗽了一声,责怪昆仑刚才这一招有点冒险,万一横店稍一躲闪,中弹的就是横店的手指。昆仑笑了,说国舅爷不必担心,在这个操练场里,横店要是会躲闪,他就不是小北斗的成员了。为什么?皇帝问。昆仑回答:既然都是少年锦衣卫的兄弟,就要对各自有信心。皇帝于是笑了,说虽然你在狡辩,但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漏洞。又说记住了,你们以后都不允许有漏洞。

黄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那天皇帝执意骑马,在锦衣卫的层层护送下离开,队伍走到半途又突然停住。远远地,皇帝从马背上跳下,对昆仑招了招手。昆仑一路奔跑过去,正要扑通一声跪下,皇帝却托住他臂膀,说不用太过拘谨。皇帝将手上的马缰交到昆仑手里,说朕决定,将这匹心爱的骏马送给你。昆仑诧异着抬头,眼里交织忐忑与惊慌,很久以后才蹦出一句:昆仑不敢。夕阳挂在北斗冈的头顶,皇帝来回抚摸着骏马,让它雪亮的鬃毛在微风起伏中显得闪闪发光。他说得语重心长:不用想太多,朕只是希望,大明王朝的孤儿,在此后的一生里不再显得孤单。

昆仑的目光瞬间涌上一片潮红,他看见天边那轮夕阳一直不愿意坠落,如同一枚浑圆的金币,静悄悄地挂在天上。那天他目送着皇上的离去,看他一步步徒步走下山冈,委顿的身影忽高忽低,像是一个上山采药,又要在天黑之前急着赶回去的邻居。他抓着尚留存有皇上手温的缰绳,看见暮色犹如浓雾一般笼罩。暮色笼罩中,此时他身后的阿宝在他耳边悲怆地嘶鸣了一声,声音很快被迎面吹来的阵阵松涛所吸收。这样的一幕,已经足以让十七岁的昆仑升起无限愁绪。

万历三十五年的春分,昆仑在台州府紫阳街上找到收尸婆,让她将丽春豆腐坊的三具尸首送去附近的巾山掩埋。夜色流淌,阿宝凝望堆在推车中远去的尸首,目光凝滞,眼神一片寒凉。昆仑抚摸它脖子,说我跟你一样伤心。接下去我们要去寻找凶手。他叫陈五六。此时的陈五六依旧待在聚兴楼的二楼包房。他站在窗口,将一本卷了又卷的线装《雅人集》凑到眼前。密集的烛光豪放而且奢侈,他口中念念有词: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

陈五六突然遇到了难处,因为《雅人集》上接下去的那个鹭字,他不确定到底该怎么读。他一直喜欢背诗,因为背诗让他显得儒雅,气质芳华类似于无人馆里弹琴的丁山。但他现在有点生气,想不通古代的诗人为何要在争渡争渡的后面,用上一个如此生僻的字眼。所以他转头,面向拿酒来轻飘飘地笑了笑,接着就说出一句:我怎么这么幸运,养了你们这么一群废物!

刚才从豆腐坊成功逃亡,拿酒来回到聚兴楼后胆战心惊奔去陈五六的右手边,对着他右边的耳朵,将发生在丽春豆腐坊的一幕汇报得十分详细,其中包括倒塌下来的墙壁,以及差点就要送命的笑鱼。陈五六一句一句听着,听到最后,差点把这一晚吃下去的海鲜给吐出。他问拿酒来,到底要我提醒你多少次?我虽然只有一片耳朵,但是哪怕你站我左手边,我还是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楚。他还将滚烫的茶汤泼向拿酒来那张迷惑的脸,在从拿酒来的鼻子旁捡去一片湿润的茶叶的时候说,要是笑鱼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会把你剁碎,剁碎以后扔去灵江里喂鱼。

现在陈五六心里很乱。他望向眼底的紫阳街,心想朝廷有什么了不起,还派人过来追查丽春豆腐坊的大火。也不打听打听,我陈五六是谁。然后他让思绪回到从前,回到四十六年前的嘉靖四十年四月,传说中的那场花街之战,尸横遍野。而硝烟弥漫的战场,其实就离台州城不远。那年台州参将戚继光获悉倭寇自桃渚镇登岸,遂命陈大成和丁邦彦两位将军率部赶至花街迎战。

轰轰烈烈的战役惊天动地,明军将倭寇团团包围,现场厮杀得血流成河。作为前锋左哨,据说陈大成挥舞一把刀子横冲直撞,深入敌阵当场取下了倭寇首领的头颅。陈五六从小就听父亲讲述那段荣光备至的历史,为他们陈家的荣耀与辉煌而无比自豪。他也跟许多人吹嘘,吹嘘时竖起大拇指,为他十分勇猛又功勋卓越的爷爷陈大成。但他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唾沫横飞讲出的源源不断的故事,一直存在着一处容易让人忽略的差错。

那就是他爷爷陈大成其实是戚继光将军的前锋右哨,并非左哨,而真正的前锋左哨是丁邦彦。但是陈五六决定将错就错,因为丁邦彦的孙女丁山跟他很要好。陈五六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丁山两人一天到晚奔跑在紫阳街,奔跑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有天陈五六抓住丁山的左手,送给她一束胭脂花的时候说,丁山妹妹你听我说,你就让我爷爷是前锋左哨,而你爷爷是右哨。反正咱们两家人不分你我,也分不出谁左谁右。

陈五六想起这些,不免在自豪的同时又心里恼火。他想如果不是因为爷爷陈大成,如今的紫阳街怎么可能这般繁华,说不定早就灰飞烟灭。又怎么能轮到那些朝廷的狗,过来台州城里人五人六?想到这里,站在二楼窗口的陈五六便朝紫阳街吐出一口痰。他看见那口愤怒的浓痰迎风飞舞,也听见街道北边的迎仙坊方向,那排闪亮的红灯笼的尽头,忽然在不经意间响起一阵敲锣打鼓。陈五六放眼望去,望见一条通体发亮的长龙,正在紫阳街那条潮湿的石板路上摇头摆尾,好像是喝醉了一场酒。

花龙是由一节一节纸糊的灯笼构成,这让陈五六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记性竟然有这么差,差点就忘记了这是春分日的夜晚。陈五六记起,每年的春分日,台州城都有一个不甘寂寞的夜晚,因为紫阳街会迎来海边渔民热闹纷呈的花龙滚舞。此时花龙的龙头正上蹿下跳,似乎巴不得把自己的脖子给摔断。而聚兴楼对面的那片空地,因为雨过天晴,那方早在上元节就搭成的戏台上,好像有一场名为《花关索》的剧目正在等待着上演。

昆仑牵着阿宝,跟随热闹的花龙,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紫阳街。酒楼里飘溢出酒菜的芳香,也传来台州人豪情满怀的行酒猜拳,加上公子小姐的风声浪语,已经让疲倦的阿宝觉得这一路上眼睛很酸。这时候昆仑看见花龙正游向远处的聚兴楼,接着又扭扭摆摆,奔向对面的露天戏台。花龙让看戏的人不再关心台上的关索,他们即刻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花龙靠近戏台,从南到北转圈。因为发光的身子左右摇摆,又时不时高低起伏,所以台州人的喝彩声就经久不断。

陈五六就是在这时候大摇大摆着登上戏台。他将台上演关索的拉扯到身边,送给他一块元宝的时候跟他商量,说今天的戏我们两个一起演。我演关老爷,就是丢下你不管,又让你千里寻找的那个爹。你觉得如何?台下嬉笑声一片,陈五六又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碎银,皱起眉头无限烦恼。陈五六说春分日总要分点什么,这些银子睡在我兜里我嫌它太沉。我想把它给扔了,大家会同意吗?

叫喊声此起彼伏,人群欢呼着陈公子气派,陈公子威武。昆仑于是觉得,这个姓陈的男人既然这么风光又这么豪爽,那他肯定就是陈五六。他盯着陈五六托着碎银的那只手,心想等下要是把它给剁下来,刀口是该切在手腕上,还是直接切在肩膀上?总之陈五六似乎跟自己兜里的银子有仇,而他现在又跟陈五六有仇。

灯盏就是在此时来到昆仑的身边,她是回头无岸当铺的老板娘,当铺在紫阳街上开了很多年。灯盏端着一盏酒,偶尔会用鲜红的嘴唇抿上一小口,酒盏边留下许多枚湿润的唇印。陈五六的碎银像雨点一样洒下时,灯盏盯着掉落在昆仑脚边的银子,觉得像过路的飞鸟撒下来的一堆鸟屎。她问昆仑你捡不捡?昆仑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灯盏笑得跟往常一样妖艳。她眨了眨睫毛很长的眼,在自己弥漫开来的香粉味中说,你一直盯着陈五六,你的眼光告诉我,你想取下他的人头。昆仑说敢问怎么称呼?灯盏说叫我灯盏,就是一盏油灯的灯盏。紫阳街上的所有人,都觉得我非常有女人味。昆仑盯着灯盏裸露的脖子,以及脖子以下欲盖弥彰的胸脯,说你会不会穿得太少,你喝的是什么酒?灯盏的一张脸即刻变得潮红,她把胸前那块狭窄的肚兜小心翼翼着往上提了提,又将几根手指伸进酒盏里,抓出一把酒后瞬间就弹向昆仑的脸。

灯盏说女人喝的酒就叫女儿红,陈五六不是你对手。你要是想取下陈五六的人头,我可以帮你,我在隔壁的回头无岸当铺里等你。说完灯盏就像一阵歪歪扭扭的风一样飘走,只剩下撩人的芳香还停留在原地,好像她整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昆仑抹了一把脸,发现那人弹向自己的酒液已经蒸发,剩余一股酥痒的温热和酒的气息。这时候他望向戏台,才发觉陈五六已经不见了,台上只有继续挥舞着马鞭,一路奔向西川的关索。

没过多久,昆仑就再次见到了陈五六的背影。在一条曲折的巷子里,陈五六独自一人赶路,像个蹩脚的戏子。昆仑之所以能够如此迅速地找到这个男人,是因为他是昆仑,是备受皇上器重的锦衣卫小北斗的掌门人。昆仑准备下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对这个自称是戚家军前锋左哨嫡亲孙子的家伙,他不允许自己有耐心。但是后来由于一个女郎中的出现,昆仑的计划又被暂时搁浅。这个郎中名叫杨一针,是紫阳街上名为“针针见血医馆”的馆主。

医馆在丽春豆腐坊隔壁,两者隔开的距离只有溪流那么宽。所以说在昆仑后来的回忆里,他发现万历三十五年春分日傍晚,当他到达台州城紫阳街的时候,一再碰到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面孔。这些人都跟走马灯一样不断出现在昆仑的眼里,其中包括一身白衣过来台州学琴,又被昆仑在危墙下飞身救起的笑鱼;包括喜欢吃海鲜又心狠手辣的陈五六,他缺少了左边的耳朵;也包括腰肢柔软摄人心魄的女人灯盏;以及踩着像风火轮一般的滑板出现在紫阳街的杨一针。

那天当昆仑正要飞身过去拎起陈五六的脖子,南边蜡巷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道车轮的滚动声。已经离地的昆仑于是又悄无声息着落下。他循声望去,见到一个红彤彤的人影,仿佛一颗飞速流转的火球,十分凶猛地朝他冲了过来。那天杨一针一身火红的衣裳,又背着一个青篾编织的竹篓。她脚下踩了一个奇特的滑板车,总共有四个轮子,支撑起一块长条形的平板。车轮滚滚,杨一针就那样带着一阵热烈的风,瞬间冲到昆仑的身边,又迅速在他眼里走远。她看上去威风凛凛,像是《西游记》里踩着风火轮的哪吒,走远后又回头瞪了昆仑一眼,说你是不是想找死?

声音跟着四个车轮飘远,昆仑看见迎仙坊往北的紫阳街,很快就被杨一针火红的背影拉成一条狭长又鲜红的河。此时陈五六已经再次不见了踪影,所以昆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笑,觉得这真是一条奇幻的紫阳街。然后他干脆决定改变方向,暂时过去追赶一下杨一针的背影。后来他跟听他讲故事的阿宝解释,说我决定去追赶杨一针,事实证明是有道理的。

这天杨一针的滑板车继续往前,过了白塔桥,过了紫阳宫,又越过被烧毁的丽春豆腐坊,车轮最终是在甲二十号的门前停住。那时候一身火红的杨一针突然飘浮,像是一团跳动的火。她从滑板车上猛地跳下,只是单脚一挑,滑出去的板车就凌空飞起,最终被她给稳稳地接住。在甲二十号门口,杨一针将滑板车夹在腰间,抖了抖背上的竹篓,抬腿进门时又忽然转身。远远地,她对追赶过来的昆仑突然就甩出去一把闪亮的银针。细密的银针扎透夜色,飞向昆仑时携带着尖利的呼啸。

杨一针看见昆仑十分轻巧地避开,就说你到底是在追人还是在追魂?不过我觉得你更像是在找人。昆仑盯着杨一针背上的竹篓,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草药,有着山野里的露水气息。昆仑说,原来你喜欢夜里采草药,那么我要找的人就是你。昆仑的判断是对的,杨一针就是他想要接头的代号“玉竹”的暗桩,“玉竹”并没有葬身于昨晚的那场大火。两人对上接头的暗语,杨一针问,怎么知道我还活着?昆仑说一切都是你在指引,我见到栽种在豆腐坊的玉竹。玉竹不可能长在豆腐坊的墙角,经过一场大火,也更不可能那样郁郁葱葱,就连根部的泥土也是那么新鲜。

“那能说明什么?”

“说明玉竹是在大火过后有人移植过去的,提醒我接头人还活着。”

“那为什么确定我就是玉竹?”

“因为你在竹篓边,特意绑了一从玉竹。”

风吹进医馆的窗口,这时候杨一针在房里点燃第二根蜡烛。为了确保密铺的安全,当初杨一针在紧邻豆腐坊的甲二十号开了一家医馆,以给自己的身份多一重掩护。昨晚烧死在豆腐坊的三人,除了两名暗桩搭档,另外一名则是过来借宿的路人。陈五六就是幕后的凶手,昆仑说,我会让他生不如死。杨一针说你太急躁,你刚才不应该对他动手。因为这人的背后还有更加隐秘的势力,需要我们一起调查。

夜已经很深,门外布满积水的石板路上,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像是某个醉酒的夜归人。这时候杨一针急忙点燃一团火苗,又抓起一个火罐。火苗沿着火罐口的壁沿燃烧,杨一针突然扒下昆仑的衣裳,即刻将炙热的火罐啪的一声盖上他肩膀。火罐烫得昆仑皱了一下眉头,他看见虚掩的门当场被推开,此时扶着门框站在他眼里的,竟然是陈五六。

陈五六酒气熏天,看见杨一针正在准备第二只火罐,手里抓着一团燃烧的火苗。火苗在药味扑鼻的医馆里晃荡,陈五六觉得,那很像一团幼小又隐秘的心思。这时候他听见杨一针问他,陈公子是想扎针灸还是想拔火罐?今晚最后一单生意,我可以给你打八折。陈五六打出一个芳香四溢的酒嗝,闻到聚兴楼里椒盐富贵虾的气息,正从他喉管里热情洋溢地冒出。他说针针姑娘不用跟我谈打折,传出去容易让人笑话。你知道我陈五六有的是银子,银子那么多容易让人烦恼,就像夏天紫阳街里层出不穷的蚊子。

杨一针不声不响,将第二只火罐扣上昆仑的肩膀。陈五六听见吱的一声,感觉是火罐盖住了夏天里惊飞起的一只蝉。随即他听见杨一针破口大骂,说本姑娘已经提醒你很多遍,叫我杨一针,不要叫我针针。就像你叫陈公子,本姑娘不会叫你陈蚊子。陈五六很快就愉快地笑了。事实上他来医馆,既不想扎针灸,也不想拔火罐。他盯着背对着杨一针的昆仑,看见这人肩膀上的肌肉绵延起伏,跟宽阔的后背非常扎实地连成一片。这让他想起刚才聚兴楼为他煮熟的一只无比硕大的石蟹,主要是那只石蟹血红又坚硬的外壳。此时杨一针又抓起一把银针,想要一根一根扎进昆仑的肌肉。陈五六于是很担心,担心那些脆弱的银针一不小心就会扎断了。

银针扎上昆仑的肩膀,一根接着一根。陈五六看见杨一针不停地捏揉银针的屁股,捏得十分细致。他的一只手伸进怀里来回摸索,想要找出那本他所喜爱的《雅人集》,却发现诗集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很粗心地搞丢了,可能就掉落在刚才赶往医馆的路上。后来他放弃寻找诗集的念头,说针针姑娘我想跟你打听个事,《雅人集》里有一首诗,叫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鸥后面的那个字,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念?

这时候陈五六却听见昆仑在第一时间里开口。昆仑笑得比较和蔼,告诉他那个字念路,石板路的路。陈五六于是一下子变得心情很差。他非常气愤地望向昆仑,看他肩膀上扎满银针,很像一只令人讨厌的亮闪闪的刺猬。陈五六说你真多嘴,我刚才问的又不是你。我知道你是朝廷的狗,也知道狗会吃屎,难道狗还懂得念诗?昆仑继续微笑,好像自己是个聋子,陈五六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昆仑说陈公子我没有骗你,那个字真的是念路,就是走上不归路的路。

陈五六被激怒。他叫嚣了一声你给我闭嘴,别以为老子就怕了你。实话告诉你,丽春豆腐坊就是老子给烧的,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杨一针十分安静,她看见在陈五六的叫喊声里,两根蜡烛的火苗在不经意间开始颤抖。此时她捏了一下昆仑的肩膀,又从他肩膀上抽出一根银针。杨一针诧异地说,陈五六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说来说去会说到丽春豆腐坊的大火?但是杨一针话刚说完,就有一队提刀的官兵,突然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她的医馆。

带队的人叫张善桥,来自台州府驻守军,是一位声望颇高的把总。张善桥一个跨步走到三个人中间,疲倦地揉了揉眼,说本官在找人,本官今天心情很不好。杨一针站在那里丝毫没动,说这里都是人,不知道张把总要找的是哪个。张善桥就捻了捻稀疏的胡须,眼睛眯成一条线,说本官要找的肯定不是像你这样的女人,所以你抓紧时间给我让开,免得我没收了你那些七七八八的银针,以及故弄玄虚的火罐。

四五个兵勇手持明晃晃燃烧着的火把,瞬间冲进医馆的里间,经过稀里哗啦一通搜索,最终又摇头晃脑出现在张善桥的眼前。昆仑说张把总到底在找什么人,可不可以稍微透露一下,也好让我们帮你一把。张善桥总算放开已经被他捏得很干燥的胡须,说你以为本官是那么随便开口的人?难道监狱里逃脱一个死囚犯,我也有必要亲口告诉你?昆仑怔了一下,说,莫非是骆问里?

张善桥张开的嘴巴就一直没有合上,看上去好像是在经历一场轻微的牙疼。此时他举起手中的刀鞘,呛啷一声就将锋利的刀子拔出。然后在火把的照耀下,他非常专心地走到昆仑身边,无比惊讶地盯着他。张善桥想,在他负责的台州城地界,怎么突然就冒出这样一张陌生的面孔,可是说出的话语竟然又跟算命一样准确。所以他情意绵绵地盯着昆仑,似乎盯着紫阳街某户人家昨晚刚刚丢失的一只仪态万方的鸡。我有点等不及了,张善桥说,快点告诉本官好不好,你,到底是谁?

昆仑丢下如临大敌的张善桥,一个箭步冲出医馆,又飞身上屋顶,瞬间在紫阳街的夜色中消失。路上他听见远处的狗叫,也看见整条沉睡的街道所有店铺都店门紧闭,就连窗口仅剩的一些灯火,也如同商量好似的在一盏一盏熄灭。这让昆仑觉得,此时深邃的紫阳街,正深深地陷人一个巨大的谜团中。

早在离开杭州之前,昆仑就听郑国仲提起,需要他押回杭州武林门问斩的死囚犯叫骆问里。骆问里不简单,他除了犯下一桩不可饶恕的凶杀案,还可能已经被险恶的倭寇收买。郑国仲认为,倭寇可能会在路上拦截押运的囚车,试图劫走骆问里。就此,郑国仲让昆仑远距离跟随台州府派出的官兵队伍,路上执行暗中押送。但是郑国仲又说一旦发生不测,昆仑也不用靠前,只需一路跟踪找出那帮倭寇的老巢,等候朝廷派人过去全盘剿灭。

然而昆仑没有想到的是,此行他尚未开始押解,狡猾的骆问里却已经提前越狱逃脱。现在张善桥心事重重,将追赶的队伍兵分两路,在许多个路口茫无目的地搜索。但是昆仑十分清楚,张善桥不可能截杀到骆问里。昆仑望向那些摇晃的火把,看着官兵渐渐走远,感觉在浓浓的夜雾中,火光似乎出现了奇怪的重影。

这时候他听见脚下的一扇店门吱的一声打开,然后在氤氲的水汽中,就有一些手提长刀的矮个子男人如同隐秘的鱼群一样涌出。那些男人清一色的紧身黑衣,脸上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昆仑告诉自己不用急,估计骆问里就要出来了。也或者,骆问里就是这帮黑衣人的其中之一。然而昆仑也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视线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所以他晃了晃脑袋,心想是不是有点头晕?

此时杨一针还留在“针针见血”医馆,一直赖在她身边不走的是陈五六。陈五六说张善桥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总,这样的官职要是跟我嫡亲的爷爷陈大成相比,那他能算个屁。杨一针说你爷爷现在还好吧?他什么时候能揭开坟墓从地底下爬出来?陈五六就觉得很无趣,说针针姑娘咱们不聊这些,你再帮我一个忙,告诉我“砌下落梅如雪乱”的下一句。他说这首诗他上午还是背得滚瓜烂熟的,可惜现在又忘了。

杨一针说“拂了一身还满”,麻烦你出去。陈五六就眼前一亮,急忙说对的对的,就是“拂了一身还满”,《雅人集》上也的确是这么写的。他还说你刚才在那家伙身上插满银针时,我还冷不丁想起过这一句。杨一针的手里,抓着一把刚才从昆仑身上抽出来的银针。现在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心中却即刻抽紧。不会有错,杨一针一直相信自己的眼力。她把银针不露痕迹地收起,却在心里告诉自己,昆仑已经中毒。因为此刻那些银针的针尖,正在烛光的照耀下渐渐发黑,犹如熏染上了烛火吐露出来的烟尘。

杨一针想,昆仑可能是遭遇了暗算。昆仑从屋顶跃下,落在了那群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黑衣人中间。他说谁是骆问里,最好站着别动,是死是活今天都必须留下。但是昆仑说完这句就感觉身子发飘,脚底也似乎全然没有了力量。他知道自己已经中毒,至于中毒的原因,就是晚上在花关索的戏台下,妖艳的灯盏朝他弹射过来的那些酒液的水珠,那时候他就感觉脸上发麻。果然,现在昆仑眯紧眼睛一看,发现眼前那扇打开的店门,门前所挂的招牌,正是“回头无岸当铺”。

昆仑迷迷糊糊,看见当铺的招牌渐渐变成两块,接着又变成了四块。然后招牌四周出现一些五颜六色的光圈,红的紫的,黄的绿的,一直在飞舞,一直在转圈。但是当那些黑衣人的刀子从四面八方砍来时,昆仑依旧准确地腾空而起,并且在掐断一人的脖子时,毫不费力地夺下了那人的刀子。刀子在昆仑的手上挥舞,他是在砍杀的间隙看见,此时回头无岸当铺里忽然间又闯出一个身影,犹如冲出一只凶猛的老鼠。

那只硕大的老鼠奔到紫阳街,似乎脚底抹油,顷刻间就拼命往南飞奔。昆仑闻到监狱里经久发霉的气息,也看见那人杂乱的头发如同干枯的稻草。那人踩着一双赤脚,所以在潮湿的紫阳街上拼命奔跑时,石板路上就回荡起啪哒啪哒的声响。昆仑喊了一声骆问里你给我站住,但他看见那家伙迅速拐了一个弯,腰身似乎像蛇一样十分柔软,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昆仑觉得头晕眼花,手上的刀子也越来越沉。他想冲出包围圈即刻去追赶骆问里,却听见耳边响起一阵风声,接着肩膀上就是一阵热辣辣的疼痛。此时他十分清楚,自己已经中刀。杨一针后来知道,这天中刀的昆仑几乎已经追赶上了一路狂奔的骆问里,一直追到了丁山的无人馆门口。这时候精疲力竭的昆仑被拦截他的黑衣人围住,眼前是此起彼伏的刀光。昆仑举着刀子扶住墙角站稳,好像看见黑衣人的中间出现了拿酒来的身影。拿酒来擦了擦嘴,说哪怕你是一只老虎,我现在也能把你剁碎,天亮之前就埋进巾山的泥土,让你在明年的春天发芽。然而这时候无人馆的门打开,里头飘出一个女人的轻飘飘的声音,说住手!

拿酒来愣了一下,转头过去时通过一双歪斜的眼睛发现,让他住手的人正是笑鱼的师父丁山。此时月光刚刚在雨后的天空出现,拿酒来看见丁山的一抹侧影,正在月光下慢条斯理弹拨她心爱的古琴。拿酒来想,为什么他每次见到丁山,总是跟皎洁的月光有关?拿酒来说嫂子你别生气,我不应该在你门前动武。

丁山按抚着琴弦,又拢了一下耳边的长发。昆仑是在模模糊糊中看见,丁山就像一段安静的文字,也或者是沉稳的音符,却有着流水一般的气息。丁山说拿酒来你可以走了,别让我再看见你。拿酒来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停留在自己的刀光中陷入一阵迷惑。丁山说你到底滚不滚?拿酒来就被那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战战兢兢着后退两步,示意那帮黑衣人离开时,对丁山说那嫂子我走了,嫂子你不好生气的。

杨一针吹灭针针见血医馆里的蜡烛,正要出去寻找可能遇险的昆仑时,门突然被撞开。一阵风放肆地吹进来,杨一针看见紧跟在风后出现在眼前的人是丁山和笑鱼,然后笑鱼闪开,被无人馆家丁抬进来的是躺在木板上的昆仑。昆仑整个人抽搐,脉象渐渐微弱,额头是雨点一样的汗珠。丁山对搭着昆仑手脉的杨一针说,杨姑娘,恳请你救他。杨一针却回过头来笑了,说丁山你真是一个花痴,这男人你也能随便帮?丁山说还来得及救吗?

杨一针扒开昆仑的眼皮,看见密集的血丝,心想要是再晚一炷香的工夫,昆仑就会剧毒攻心,随时丧失呼吸。但她还是笑着问丁山,你能出多少银子?银子并不值钱,无人馆里最为珍贵的,是那把两百年的古琴,名叫天涯。丁山说杨姑娘要是看得上,我等下就会让人送来。在杨一针的记忆里,她在紫阳街这么多年,从来没听丁山说过这么多的话。她知道所有的台州人都喜欢丁山的琴声,却很少有人听过丁山的嗓音。杨一针说你这么动情,担心有人会吃醋。丁山愣了一下,听见杨一针又说,我是说陈五六。

此时昆仑已经气若游丝。他躺在木板上,隐约听见两个女人的声音,像是两团墨汁一样化开。他感觉自己无法呼吸,可能生命已经到了最后一刻。此时他看见紫阳街戏台上的花关索,正在一路寻找他的父亲关羽。所以他就觉得整个人漂浮在一条河里,一路漂向京城,漂去一个名叫吉祥孤儿院的地方。他看见孤儿院的嬷嬷马候炮叼着烟杆站在十多年前的门口,告诉幼年的他说,你以后要记住了,你爹没了,没了就是死了。嬷嬷边说话,边喷出一口浓郁的烟来。

昆仑看见烟雾中的京城下起一场大雪,大雪一直绵延到遥远的辽东战场。战场上尸横遍野,有一张男人的脸从死人堆里高高仰起。男人一身金黄色的铠甲,他挣扎着站起来并跨上雪地中唯一的一匹白马。阳光打在男人的铠甲上,昆仑问嬷嬷,那人是谁?马候炮说他就是你爹,十步之内就能取人首级,你爹是大明王朝的英雄。昆仑于是试着喊出一声爹,那人却即刻像被阳光所融化的雪,当场在马背上坍塌了下去,只剩下一摊流淌的水。

这时候昆仑又听见马候炮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你爹早就没了,没了就是死了。死了的意思,就代表你是孤儿。杨一针是在木板上昏迷的昆仑喊出一声微弱的爹时,一共抓了五根银针,每根银针蘸了十二味剧毒,找准昆仑的太阳穴,猛地扎了进去。丁山知道这是以毒攻毒,她看见昆仑整个身子奇迹般地弹了起来,竟然直挺挺地坐着,面色潮红,跟火烧云一样灼热。昆仑说了两个字:倭寇,然后就猛地吐出一口污浊的血,喷在了针针见血医馆雪白的墙上。

丁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又看见昆仑抖了抖身子,再次倒了下去,如同倒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里。丁山缓了一口气,说杨姑娘,他是不是没事了,我现在就可以抬他回去?杨一针在丁山的声音中惊醒,好像此刻被救活过来的是她自己。现在她不想告诉丁山,昆仑在遇险之前,就是从她这间医馆里冲出,冲进了紫阳街的夜色。但是杨一针擦了一把惊心的汗时,脱口而出的一句,又让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而且听起来十分好笑。杨一针说:回去哪里?回去无人馆,他还需要照料。杨一针即刻对丁山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突然显得有点多余。所以她又说,难道你想把他留在这里?

张善桥无精打采,带着一帮手下回到台州府监狱。监狱里臭气熏天,那个一脸焦躁的九品司狱带领的队伍同样也没有抓到逃脱的骆问里。张善桥于是更加恨透了这个倒霉的夜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张善桥是在这天傍晚骑着一匹雄赳赳的马,过来跟狱管办理一下有关犯人骆问里的交接手续的。手续一路畅通,张善桥在确认文书上按下了手印。接着他坐下跟狱管一起喝酒,准备明天天一亮就出发,押送着骆问里一路过去杭州,也顺便游览一趟传说中风景秀丽的西湖。可是酒才喝到一半,手下就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一个消息,说骆问里突然不见了,牢房里只剩下一根孤独的铁链。

月光在头顶晃来晃去,让人想起浑浊的洗脚水。现在张善桥蹲在监狱的围墙根,盯着骆问里刚才越狱出去的那个墙洞,想不通这个洞眼到底是谁给挖出来的,挖得那么及时,挖掉的还可能是他骄傲了许多年的把总的位子。他沿着那个洞口十分艰难地爬了出去,迎接他的是一双被遗弃的乌黑发亮又奇形怪状的破鞋。他可以想象,就这样两只漏洞百出的破鞋,在越狱成功的骆问里开始撒腿奔跑时,的确很难跟上那双急于想要往前冲的臭脚。

沿着骆问里臭烘烘的脚印,张善桥弯弯曲曲行走出一段路,最后因为突然闹肚子,才急匆匆返回。也是在返回寻找茅房的路上,张善桥捡到一本半新不旧的古诗集,名叫《雅人集》。那时候他突然就笑了,不能理解台州人怎么会那么喜爱读诗,问题是读诗一点作用都没有,既不能帮他找回深夜逃脱的骆问里,也不能帮他保住多少有点油水的把总的位子。所以在低头钻进茅房之前,张善桥就将《雅人集》给撕碎。他撕下其中几页攥进手里,决定用来上茅房救急,至于剩下来的那些诗文,则被他毫不含糊地扔进了脚底的茅坑。

在天亮之前,陈五六弓着身子,略带疲倦地登上了台州城一座叫巾的山。他钻进一个山洞,很快闻到一股女人的香味,又跟往常一样,顺着那些芳香,见到了正在这里等待他的灯盏。灯盏面容慵懒,盘腿坐在一面宽阔的蒲团上,正对着一面铜镜有条不紊地梳理长发。她一边梳头,一边仔细收集这天掉落下来的几根头发。灯盏十分珍爱自己的头发,希望它们始终保持生机盎然,如同飘扬在头顶的一团热烈的火。可是最近有不少头发相继离开,灯盏认为这不是一种好的征兆,说明某些东西正在抛弃她。

这多少令她有些难过。灯盏来自倭国,已经在台州城潜伏了很多年。昨晚她一眼就看出,突然出现在紫阳街的昆仑比丽春豆腐坊这个大明国的密铺还要麻烦。然而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努力竟然功亏一篑,洒出去的含有红花绿叶揪心粉的毒酒最终没能要了昆仑的性命。现在灯盏的视线在陈五六的脸上掠过,说我已经查明,杭州城过来的那人是锦衣卫。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他居然还可以那么没有道理地活着。陈五六闷声不语,一屁股坐在石凳上,随手摘下一截草根塞进嘴里,当即嚼出一道苦涩的腥味。

灯盏放下梳子笑了,说那人在无人馆,丁山把他留下了。丁山昨晚花了大价钱将他救活,此后就将他留在了自己的闺房里。说完灯盏拢起长发,一步步走下蒲团。她宽大的裙子下面露出光滑又细嫩的脚,仿佛是踩在夏天的河水里。然后灯盏又笑了一下,说,看来丁山很在意那个锦衣卫,难道她想当这个锦衣卫的女人?陈五六听到这里终于没有忍住。他说灯盏你不要再笑了,你再这样笑我就生气了。

然而灯盏却笑得更加放肆。灯盏说没用的东西,一提到丁山你就变成一条软不啦唧的蚯蚓。我真担心以后的很多计划,都会毁在你手里。灯盏的身后,蹲着昨晚那帮戴了面具的黑衣人,陈五六叫他们刀人。刀人们正聚集在一起磨刀,最近几天收集起来的春雨,被不停地淋在磨刀石上,这让磨刀的声音显得生机盎然。灯盏豢养着这帮刀人,刀人也视她为头领。她的老家是在日本肥后,父亲叫子丑,曾经是丰臣秀吉的得力助手。

早在五年前,灯盏跟她男人郑翘八来到台州,看上去像是一对谋生的商人,开起了一家当铺,实际上却在暗地里招兵买马,聚合起一支隐秘的倭寇势力。最近灯盏定期向大海彼岸的丰臣秀吉残部提供她在台州城收集起来的情报,决心在时机来临时充当内应,一举摧毁明朝的海防线。灯盏说陈五六,你要是再不动手,我就让刀人杀回无人馆,杀他个鸡犬不宁。

陈五六说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说着他看了一眼那些蹲在地上不停磨刀的刀人,刀口被他们磨出闪电般的光泽。陈五六说你们都听着,要是谁敢跨进无人馆一步,我就发誓让他后悔终生。我陈五六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接着陈五六又告诉灯盏,骆问里越狱一事已经办妥,这个脚很臭的男人已经在离开台州的路上。陈五六说该做的事我自然会做,用不着你操心。至于丁山跟她的无人馆,请你离她远一点。

天光渐渐放亮,陈五六一个人走出山洞口,感觉风吹过脸颊,也钻进他茂密的胡子,竟然觉得有点凉。他望向巾山脚下无人馆的方向,隐约看见丁山的闺房,露出一点黄豆那么细小的烛光。他知道那盏烛光从昨晚开始就一直亮着,烛光下也坐着夜不能寐的丁山,为的是守候那个混蛋异乡人,也就是灯盏所说的锦衣卫。想到这些,陈五六就不免有点忧伤。他想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锦衣卫又有什么资格,就可以那样整晚留在丁山的闺房?

丁山是我陈五六的女人,陈五六一直这么想。从他穿开裆裤,带着穿了小花裙的丁山一天到晚跟两只小狗一样奔跑在紫阳街时,他就十分坚定地那么想。那时候陈五六经常用袖口擦去丁山额头的汗,也在她跌倒时帮她拍去膝盖上的泥巴。陈五六会腾出其中一只手,样子蛮豪爽地搭上丁山的肩膀,然后很认真地说,丁山妹妹你听我讲,你爷爷是戚家军前锋右哨,我爷爷正好是前锋左哨。咱们两家人不分你我,也分不出谁左谁右。陈五六说完这些,会抬头盯着丁山的眼睛,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原本就是亲如一家。

陈五六想到这里,心里便觉得极大的安慰。他能想起自己十分幼小的时候,丁山就经常跟在他身后,很亲热地叫他五六哥,声音跟叽叽喳喳的雀鸟一样。现在陈五六走在下山的路上,因为山路湿滑,所以他每一步都踩得很仔细。他生怕自己会跌倒,跌倒了以后会被灯盏当作一场笑话。

昆仑在无人馆醒来,看见窗外的台州城陷入一片鹅黄色的阳光里。阳光十分清爽,照进窗口时打在一身蛋青色衣裳的丁山身上,呈现出一种类似于蒲公英的毛茸茸的效果。闺房里古朴素雅,一直燃着淡淡的熏香。此刻丁山背对着昆仑,正面对一个玛瑙制成的研钵,用捣杵捣碎一团碧绿的小蓟草,又在捣烂的草浆中撒入些许三七粉。丁山并没有回头,却在用玛瑙勺子舀起草浆的时候静静地开口,细碎的声音飘到昆仑耳边。丁山说你别动,我昨晚都没发现你身上有刀伤,刀口裂开了是会流血的。

窗外琴声缥缈,琴声飘落在倒挂窗口的常春藤上,传到房里时就沾上了许多叶片的气息。昆仑说窗外弹琴的人是不是笑鱼,你是他学琴的师父丁山?丁山将草浆敷上昆仑的伤口,一点一点抹平,说还好笑鱼昨天救了你,笑鱼他耳朵比我灵,首先听见了门外刀子的声音。丁山和昆仑不紧不慢地说话,这时候,陈五六正带着张善桥和他的手下,像一阵心急的风一样急匆匆地赶往无人馆。

陈五六带着张善桥来到无人馆时,让张善桥和他的手下暂时留在了门外。他小心翼翼跨进门槛,其间整理了一下头发,好让自己显得容光焕发。在无人馆的琴童寸草的带领下,陈五六先是绕过一个六角亭子,接着又遇见一段流水。他踩过铺在流水上的由竹子搭成的水榭,最终在院子当中一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下见到了丁山。丁山在观摩笑鱼练琴,告诉他正确的手法。坐在他们身边的,正是靠在一张躺椅上的受伤的昆仑。

陈五六说丁山你在忙吗?我想跟你说句话。丁山并没有转头看他,视线停留在笑鱼的古琴上。丁山说有什么话可以走近一点说,你离我那么远我听不见。陈五六就往前走了两步,走过去的时候步子迈得有点恍惚。陈五六说坐你身边的这个外地人,张善桥张把总想要把他带走。为什么要带走?丁山说,他犯了哪一条王法?他跟昨晚监狱里逃脱的一个犯人有关。怎么就有关了?丁山又说。张把总昨晚只是说有犯人逃脱,这个外地人却直接说出了犯人的名字。所以张把总觉得,他跟犯人说不定是一伙的。

我怎么觉得是你想把他给带走。丁山说完起身,随手在笑鱼的古琴上弹出一串急骤的音符,声音戛然而止。陈五六愣了一下,觉得丁山是将那串音符一把甩在了他脸上,然后他听见丁山又说,不然张把总为什么不自己过来跟我谈?陈五六一下子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他站在原地用尽全身力气想了想,最后脖子挺直,说丁山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这个人不能留在无人馆,更不允许留在你身边。这样会让我心里很乱,乱得像一团被风吹散的麻。

昆仑是在陈五六说完这句时笑眯眯着抬头,看了一眼从头顶桃树上漏下来的阳光,觉得阳光让满树的桃花显示出透明的样子。昆仑说陈五六,我现在就可以跟你走,只是要麻烦你在前面带路。陈五六没想到事情会处理得这么简单,低头转过身去时,却听见丁山的声音再次响起。丁山说陈五六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现在一落千丈,每天都是酒足饭饱,就连走起路来也是晕头转向。

陈五六觉得全身燥热,在即刻袭来的伤心中不禁把一双眼睛紧紧地闭上。接着他听见丁山说你要是敢把他带走,以后就不要踏进无人馆半步。昆仑看着陈五六的背影,看见他垂下两片肩膀,整个身子好像矮下去一截。他可能在脑子里想了很久,最后才终于转头。转头时陈五六面如土色,心灰意冷地把眼睛睁开,估计是鼓足了勇气才说,丁山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你要是喜欢他,那你简直就等于是杀人犯,简直就等于是把我杀了。不是,是凌迟了。然而丁山回答得很快,丁山说喜不喜欢跟你无关,你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给我关上。

陈五六这天在无人馆差不多把面子都给丢光。他感觉丁山声音决绝,仿佛将他当成结怨许多年的仇人。在离开无人馆之前,陈五六看上去伤心欲绝,说丁山你也变了,你以前也不是今天这样的丁山。他说你不要总是以为我是一个粗人,其实我现在每天都在背诗,背的全都是你喜欢的诗。我都已经知道砌下落梅如雪乱的下一句,是拂了一身还满。就在这里,丁山看见许多片桃花纷纷落地。她说我对下雪没有兴趣,出去时记得把门给关上。陈五六就迎着头顶摇晃的阳光,一个人走出了无人馆的大门。

路上他碰见等候在门外的张善桥,张善桥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之间就掉起了眼泪?但是陈五六很凶猛地擦了一把脸,说张善桥你放屁,放了一个狗屁。老子实话告诉你,刚才只是有一只虫子找死,不知天高地厚钻进了老子的眼皮。张善桥说时间不早了,其实我对逃犯的事情已经不感兴趣,要么那个外地人你自己看着办。陈五六就吼了一声,说请你快点滚!

陈五六高一脚低一脚,走在上午时分的紫阳街。他每走出一步,就觉得心情变得越发糟糕。回忆像一支冷箭般射来,让陈五六感觉受伤。此时他想起那年丁山母亲去世,自己过去参加葬礼,一起帮着抬灵。棺木经过那个小县城的街口,碰巧遇到当地县太爷纳妾,过去喝喜酒的衙役们一个个都耀武扬威,牛得不行。衙役们二话不说,冲进送丧的队伍,当即扯断了灵前的白幡,并且扬言要将丁山母亲的棺木给砸碎。

陈五六那时候没有动手,只是跟他们论理,也说自己的爷爷是陈大成,是当年戚家军的前锋左哨。爷爷以前率队参加过着名的花街之战,他老人家之后做下的每件事情,也都是很讲道理。然而陈五六话刚说完,却看见眼前出现一个从北京城远道过来贺喜的锦衣卫百户。百户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并且喊了一声花街你个鸟,你爷爷哪怕是戚继光,那老家伙也早就成了一堆臭烘烘的白骨。接着百户唰的一声抽出刀,刀子搁上陈五六的肩头。

陈五六很纳闷,说怎么了,难道你还想动刀?他骂出一句,说这到底是什么朝代,怎么就轮到你们这帮狗杂种人五人六?这时候百户就猛地卡牢他脖子,说前锋左哨是吧,我看你这个左哨还能不能吹得响。说完百户就手起刀落,当场割下了陈五六左手边的那片耳朵。陈五六满脸是血,血像是从他的耳孔中冒出。他听见风刮得很乱,纷乱主要停留在他左边那一侧的脸。他在乱糟糟的风声中低头,眼看着跳动在地上的那片鲜血淋漓的皮肉,知道那曾经是自己的耳朵,但是耳朵现在已经被人切走。

此时陈五六却很没有道理地笑了笑,然后就趁着百户洋洋得意转身之际,冲上去一把夺过刀子,当场就扎进了他的肚皮。陈五六紧紧地按着刀子,看见刀口涌出一股热烈的血,好像是一个鲜红色的泉眼。他看着百户的眼睛渐渐变成灰不溜秋,这才说朝廷怎么养了一群狗,争渡,争渡,我看你还能狂吠多久。现在陈五六一脚踏进聚兴楼,想要立马喝上一场汹涌的酒。

他想丁山难道把过去的那些事情都给忘了?丁山难道不知道,留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其实也是一只朝廷的狗?那年陈五六因为对一名锦衣卫百户行凶,台州府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将他关进了大牢。就此丁山到处奔走,诉状先是送往台州府衙,再是送往浙江巡抚府和浙江提刑按察使司,可是知府和巡抚、按察使谁都不愿意过问此事,所以陈五六在牢里一待就是五年,出来时已经满脸都是生机勃勃的胡子。

陈五六想到这里便摸了摸左边的脸,那里依旧没有他的耳朵。他想不管怎样,他这辈子就是跟肮脏的朝廷有仇,撒尿也要跟那些人隔开一条路。所以他愿意跟着灯盏一起走,干他个天翻地覆。昆仑坐在无人馆里养伤,陪伴他的是笑鱼的琴声。现在骆问里已经逃脱,留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早过去剿灭了灯盏。他有理由相信,给他下毒的灯盏,就是杨一针说过的,陈五六背后的那股更为隐秘的倭寇势力。

紫阳街上的风吹得惬意且慵懒,风中有着无人馆的花香,让昆仑觉得这真是一个让人留恋的地方。他看见丁山从闺房里走出,安静地捧出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丁山让花晒太阳,也给它浇水。昆仑看见花在阳光下愉快地绽放,丁山身上也因此有了无声无息的花朵的气息。昆仑就是在闭目养神的时候想,台州不应该是眼前的这样,处处暗藏着倭寇的踪迹。他想如果可以让自己选,他宁愿带上锦衣卫“小北斗”驻扎在台州,将所有的倭寇势力一网打尽,让丁山能够好好地弹琴,每天在无人馆种花养花。

事实上昆仑早已有所耳闻,台州城暗藏倭寇的地方不仅仅在府城,还包括离海更近的桃渚营。桃渚营位于海边,被海水和潮声所包围,是朝廷设立的一处重要海防卫所。半个月前,“小北斗”的两名成员,来自江苏武进的韭菜,以及来自广东肇庆的寻枪,已经被郑国仲派往了桃渚,为的就是铲除卫所里的倭寇奸细。昆仑想到这里,听见丁山的脚步从自己身边经过,好像是流淌的水,也像飘过去的一阵风。他想问一下丁山,刚才为什么不同意陈五六把他给带走,但是他望向丁山远去的背影,觉得在眼前的无人馆,在笑鱼悠远的琴声中,自己最好保持安静。

杨一针过来无人馆时,夜里又有一场急促的春雨降临。杨一针撑一把伞,看见雨水扑向紫阳街,也扑向她的伞,接着雨珠就在伞的四周纷纷滑落。杨一针给昆仑提过去一罐熬好的中药,帮助他祛毒扶正,固本培元。昆仑坐在廊沿,跟笑鱼一起看雨。他看见笑鱼面对雨的方向,很多次眨了眨眼睛,又试着伸出一只手,想要接住飘过来的雨丝。笑鱼说昆仑兄弟,台州的雨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很干净,干净到透明?

昆仑望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睛被雨雾所缠绕。他知道笑鱼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就问他,你以前有没有见过雨?笑鱼说见过,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见过父亲窗口的雨,落在窗棂上啪哒啪哒地响。也在马背上见过落向大海的雨,很快就消失,海水把它们一滴一滴给收走。笑鱼说我见到的雨速度都很快,雨是潮湿的。

杨一针打开药罐,里头的药汤还是热的,药的清香四处飘荡。在琴童寸草扶着笑鱼离开的时候,昆仑把整碗的药汤喝下,抹了一把嘴,说回头无岸当铺的灯盏,是陈五六的同伙。我明天就会去找她,她有一群青面獠牙的手下。杨一针说灯盏已经不在当铺,我先去查一下她的去向。昆仑说怎么查?杨一针说灯盏身上有股骚味,我会顺着骚味的方向往下查。

丁山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昆仑的眼里。雨下得稀里哗啦,像是流过屋顶的一条河。这时候无人馆的上空,又走过一道凶狠耀眼的闪电。昆仑看见丁山的身后站着萧瑟的寸草,寸草怀里抱着一把幽静的古琴,被她抱得很紧,像抱着一条沉默的大鱼。丁山说杨姑娘,这是我昨晚答应给你的古琴。它叫天涯,来自两百年前南京留都的宫廷,古漆有点脱落,我一直舍不得修补。丁山说完把一张脸转了过去,抚摸着天涯古琴,又望向飘荡在天地间的雨。丁山说,请杨姑娘收下。哪天我要是想起天涯,可能会忍不住过去看它。

雨开始慢慢收敛,昆仑却在此时发现,雨声中的丁山已经泪水滂沱。他急忙扶着廊柱站起来,说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杨姑娘的救命之恩,自当由我来回报,天涯必须留在无人馆。但他看见丁山在泪水中露出一抹笑容,也看见夜风将丁山的长发吹起。丁山说,我已经决定了。杨一针认为自己再次显得多余,不如早点离开。她干脆拎起药罐,又哗啦一声把雨伞打开。但在踏进雨幕的时候,她又终于没有忍住,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情种?搞得我现在就想过去一趟聚兴楼,帮你们预订一桌明晚的定亲酒。说完杨一针回头,笑呵呵地望向站在一旁的笑鱼,说还好你是个瞎子,不然看见这一幕,牙齿或许比我还酸。

笑鱼茫然,闻见纷纷扬扬的细雨,很容易勾起他童年里的记忆。然而他又听见杨一针的声音跟随雨丝一起飘来。杨一针说笑鱼你听好,姐姐已经决定,过两天就帮你治好你的眼疾。姐姐很大方,干脆帮人帮到底,绝对不收你的半分纹银。万历三十五年春分日过后的第二天,夜里还是一场绵密的雨,雨让紫阳街浸泡在黏稠的水里。笑鱼站在无人馆琴室的窗口,隐隐觉得漆黑一片的视野中,跳动着一些红色的光影。

笑鱼认为是看见了梦境,但是后来那些光影又飘来荡去,类似于他童年记忆里,游弋在池水中的红鲤鱼,这也让笑鱼止不住怀疑,难道这一晚的雨会是红色的?但是这样的念头很快又在笑鱼的心中停止,因为他已经十分清晰地听见,就在远处的巾山,差不多是半山腰的方向,竟然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笑鱼的耳朵非常灵敏,他知道那是铁器,无疑是刀剑相互碰撞的声音。他还从声音中分辨出,双方都使足了力气,想要置对方于死地,说明一场纷乱的厮杀正在巾山上进行。

琴童寸草就是在这时候满脸兴奋地奔来。寸草在雨声中听不见铁器的声音,他只是透过潮湿的窗口望向丛林茂密的巾山,他的声音愉悦而且惊讶。他喊了一声说孔明灯,那是孔明灯。他想可是下雨天的巾山,怎么会有一排火红的孔明灯?事实上寸草和笑鱼都不会知道,就在一刻钟之前,离开无人馆的昆仑已经独自杀进了巾山上的山洞。杨一针是在傍晚时分过来告诉昆仑的,她说灯盏就躲藏在山洞里,护卫她的是她豢养了多年的那帮刀人。

昆仑出发之前,杨一针给紫阳街上的孩童送去许多孔明灯,孔明灯在巾山脚下点燃,一盏一盏升空,很快将深夜里的山野照耀得一片通红。昆仑是举着火把一步步走进山洞,首先惊起了一群黑压压的蝙蝠。他看见成群的刀人朝自己拥来,就勒令他们都站着别动,说我今天过来,主要是寻找“回头无岸”的灯盏。但是刀人的刀光排山倒海,一浪接着一浪,似乎要在山洞中将他掩埋。

昆仑于是也不想再开口,而是让自己的绣春刀直接冲向了那排海浪。海浪一次次被切开,昆仑看见泼溅在眼前的浪花是红色的,携带有新鲜血液的腥甜味。血液来自不甘后退的刀人,反复喷出时就不再显得奢华,反而让人觉得是廉价的。然而当昆仑割稻子一般砍杀过去,丢下一堆断手残臂,最终抵达山洞的尽头时,一路上却始终没有发现灯盏的身影。昆仑于是转身,又一路踩着断手残臂冲出山洞。他在洞口发现,在那排孔明灯的照耀下,许多嗷嗷直叫的刀人已经丢盔弃甲,纷纷抱头鼠窜,迎接他们的是杨一针甩出去的一把又一把的银针。银针一般会飞向刀人的喉管,也有许多直接钻进了刀人的双眼。

雨下得十分缠绵而且热烈,深夜的巾山上湿气升腾,如同云蒸雾绕的仙境。昆仑看见一棵苍劲的松树上,可能因为树枝太滑,突然掉落下一个长发飘扬的女人,仓皇之间就要奔向乱石嶙峋的山脚。此时他猛地跃起,如同飞进雨幕中的一只凶狠的鹰,带着一声浑厚的呼啸,俯冲过去时瞬间就将那人给提起。他没有提刀的那只手犹如鹰爪,抓住女人的脖子后使劲一卡,却发现转头过来的那张脸并不是灯盏,只是灯盏手下一名长相丑陋的女刀人。

昆仑将女刀人一把甩向岩石,于是看见她犹如一只柔软的八爪鱼,张开四肢紧紧贴在了岩壁上。昆仑上前,绣春刀指向八爪鱼,问她灯盏在哪里?女刀人凄惶地笑了笑,嘴巴一歪什么也说不出口。她过了很长时间才像一团烂泥,啪嗒一声掉落下来,掉落下来时抬头望向昆仑说,你找不到灯盏姐的,你找不到的。杨一针后来冲进回头无岸当铺,看见当铺里除了一盏又一盏点亮的油灯,根本就没有灯盏的人影。灯火影影幢幢,四周跟死一般寂静,杨一针还看见当铺里挂了两片风格飘逸的字幅,字幅上赫然写着:不要回头,回头无岸。

当巾山恢复到往日的宁静时,张善桥在紫阳街的街口,将杀气腾腾的昆仑堵住了。张善桥坐在一匹苍老的马上,马不像马,瘦得像是奄奄一息的驴。张善桥说站住,为什么你刚才杀了那么多的人?本官要代表官府抓你去坐牢。昆仑于是刀子入鞘,将刀鞘举到张善桥的眼前,问他是否认得这把刀子。张善桥有点老眼昏花,他借助紫阳街的灯笼发出的光,逐渐在细雨中看清了刀子的模样,这才口舌有点结巴地说,难道这是传说中的绣春刀?难道你是锦衣卫?

昆仑不想耗费过多的语言,但是他一路走去无人馆的时候,又回头问了张善桥一句:你要押解去杭州问斩的骆问里,他人现在在哪里?张善桥在马背上一个哆嗦,觉得有一颗清凉的雨滴击中了他的脖颈。张善桥有点委屈,说本人正在查,但是本人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查。你能不能给在下一点提示?

这天的后来,昆仑在无人馆,继续陪笑鱼看雨,也或者说是听雨。在此之前,杨一针已经给笑鱼送来一罐熬好的药汤,药名叫作青羊肝散。青羊肝散由白菊花、决明子、女贞子以及上好的北方枸杞配伍而成,又加了晒干的羊肝在切片以后磨成的粉。笑鱼一边听雨,一边闻见昆仑身上尚未消散的刀剑气息。他说你知不知道人世间最好的人生,就是远离刀光?昆仑说我喜欢刀光,但是自从来到无人馆,我又喜欢上了你跟丁山的琴声。可能是因为你喜欢上了我师父。笑鱼笑着说,我现在仿佛能听见你的心声。

笑鱼患的是目盲症,八岁以后的每一个白天与黑夜,他眼里所能看见的,基本是一团白光。在此之前,笑鱼的记忆一直跟父亲有关。他趴在父亲怀里入睡,能听见池塘里鲤鱼喝水的声音。父亲经常把他抱上马背,那是一匹绚丽的白马,让他看见碧绿的青草一直生长到遥远的天边。更多的时候,父亲会骑上白马带他去看海。骏马在海边停下,笑鱼趴在父亲背上,或者是站在父亲的肩头。那次他听见父亲问他,孩儿长大了想干什么?笑鱼回答:孩儿想骑马挥刀,征战四方。

那时候父亲沉默了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孩儿不用征战四方,世间最好的人生,就是远离刀光。然而也就是八岁那年的冬天,笑鱼亲眼看见马背上的父亲不知怎么的就冲向了海边的悬崖,在空中留下一抹惨烈的白光。父亲连人带马坠入大海,像是被辽阔的海水给收走。海风在那一年的冬天哗啦哗啦地吹着,笑鱼坐在海边,连着坐了三个月,天天以泪洗面。三个月后笑鱼没有等到浮出水面的父亲,却看见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那时候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最终被一团耀眼的白光所占领。白光偶尔会熄灭,那是在笑鱼哭累以后,整个人终于人睡的时候。

昆仑把笑鱼的故事听完,终于了解了他的眼睛是怎么变瞎的。后来昆仑对着飘过来的雨丝说:其实我跟你一样,我们都是孤儿。原来你的父亲也不在了。笑鱼这么说着,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很喜欢的那首童谣:阿父,请带我登山啊!我要踩着你的脚印窝,你要牵着我,我就能登上山冈顶。阿父,请带我观海啊!我要坐上你的肩膀,你要驮着我,我就能看到海的尽头……

在笑鱼轻声浅唱的歌谣声里,昆仑后来说,我父亲是战死在沙场,他死在遥远的辽东,死在了漫天风雪的下雪天里。雨依旧细细地飘着,昆仑和笑鱼也一直那样坐着,好像两个人要一直坐到天明。直到无人馆里响起夜莺飞过的声音,笑鱼才突然问了一句,说师父呢,师父的房里怎么没有一点声音?昆仑也是到了这时候才想起,这个夜晚,当他从巾山上回来后,也的确没有见到过丁山的身影。

万历三十五年的春天,昆仑在某天深夜剿灭了灯盏手下的那帮刀人后,从第二天清晨开始,就到处寻找丁山的身影。然而整条紫阳街,就连整个台州城也没有人知道,丁山到底去了哪里。一连三天,昆仑每天坐在无人馆门口,希望丁山能够出现。但他等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细雨,也或者是从紫阳街头顶落下去的夕阳。杨一针来到无人馆,催促昆仑上路,带上海防情报前往杭州城交给国舅爷郑国仲。但是昆仑像一个木头人,眼神呆滞。杨一针于是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时间到了第四天,紫阳街上迎来了一批身穿飞鱼服的少年,少年们各自骑着一匹矫健的骏马。骏马在无人馆门口停住,首先跳下来的是锦衣卫“小北斗”的横店。横店目光沉重,说哥,国舅爷让我告诉你,我们现在需要去桃渚。这时候杨一针也刚刚赶到。杨一针像一阵风,从拥有四个小轮的滑板车上跳下。杨一针说别跟他费话,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废人,他想留在无人馆守终。

昆仑迷迷糊糊把脸抬起,看了一眼横店身后的“小北斗”,除了来自江苏武进的韭菜,以及来自广东肇庆的寻枪,七个兄弟现在连他总共还剩余五个。昆仑说为什么去桃渚?可是他等了很久,也没有听见任何人回答。这时候他看见胡葱掉落下来的泪水,他记起胡葱是韭菜的双胞胎妹妹。昆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横店于是把头给转了过去,哽咽的声音在清晨的风里飘荡。横店说,韭菜和寻枪死了,他们死在了桃渚。昆仑看见一道锋利的光,在紫阳街的上空劈落,如同劈落下来的一道闪电。


第二节:第贰波、雾锁桃渚营

张望迷迷糊糊,整个人困得发昏。上午巳时时分,海边吹来的浓雾刚收起来不久,他坐在桃渚营千户所的营房门槛上,对着捧在手里的一碗药汤发呆。作为桃渚营千户所的千户官,张望患病差不多有一年。他总感觉睡不醒,脑子昏昏沉沉,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整个人一点精神也没有。就比如现在,他虽然刚起床不久,却还是想找个地方躺下,让眼睛闭上就行。药汤是伙房里的伙夫毛二给熬的,张望目光昏花,觉得它看上去像一碗黑乎乎的刷锅水,还有那种刺鼻的辛味,闻一闻就知道味道很苦。他没办法,皱起眉头一口喝下,感觉汤水在肚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张望愁眉苦脸地把碗放下,望向门口那截石头蛋子路。晨雾让蛋子路看上去有点潮湿,好像它刚刚出了一身的汗。这时候,张望就想起昨晚的一个梦。他记得黏稠的梦境里,首先出现的是两具尸体,尸体轻飘飘的,漂浮在千户所城墙外的河沟里。那时候刚下过一场暴雨,雨水让狭窄的河沟涨满,两具尸体顺水而下。张望记得他们彼此之间抱得很紧。

后来河边出现一只硕大的老虎。老虎若有所思,低头行走在一片清凉的月光下。它踩在蛋子路上,肉垫饱满的脚掌宽厚而且绵软,悄无声息地进入桃渚营的城池。桃渚营里人来人往,老虎的样子有点傲慢,它穿行在道路中央,面对一群闻讯赶来的持刀兵勇,只是稍微晃了晃脑袋。兵勇就如同被船头犁开的河水,惊慌失措着往道路两旁闪开。这样的梦境跟昨晚现实中的月光一般清晰,张望想到这里就隐隐觉得,接下去的几天,桃渚营肯定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这时候果然有一阵海风刮起,没有半点征兆。海风撕扯着校练场旗杆上那几面陈旧的黄旗,发出类似于海浪拍岸的声音。细沙同时开始飞舞,漫天的沙尘中,张望似乎看见了副千户李不易佝偻向前的身影。张望对此不够确定,他抹了一把眼,抹出一缕蛋黄色的眼屎后才看清,李不易的重影渐渐聚集到一起,他穿的是一件宽大的衣裳,因为海风降临在头顶,那件衣裳似乎被吹成一面破败的旗。

风吹得很乱。李不易带着满脸黄沙,冲到张望宿房门口时,闻见一股药汤的苦涩味,在他身后那间宿房里飘来飘去。张望脸色黝黑,明显是缺乏睡眠而显得很虚弱的样子,他身后的宿房中几乎什么也没有,只剩一铺宽阔而凌乱的床。李不易在四处滚动的风中把衣裳束紧,他看着睡眼惺忪的张望,说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千户在这里歇着,我一个人过去。天色渐渐暗下,似乎有人从远处扔过来一面巨大的黑布。张望摆了摆手,目光疲倦地看向天边。天边乌云翻滚,仿佛一个正要准备走向落幕的朝代。必定是一场大雨!李不易目光空洞,接着又说,他们正从台州城过来,路上会不会就此而耽搁了?

张望没有吭声,他想一场雨有什么可怕,再大的雨也下不了一整天,怕的是接下去还要不停地死人。所以他咳嗽了一声,嘴里没头没尾地飘出一句:该来的终归要来,世上哪有什么事情会被真正地耽搁?桃渚营位于台州城东北,两地之间相隔几十里。那天昆仑离开紫阳街冲出台州城的城门,让胯下的阿宝奔跑成一支箭。雨点冰凉,昆仑一再催动马鞭,不知道含在眼里的,是雨滴还是泪水。

根据横店的叙述,韭菜和寻枪阵亡时,据说桃渚营是一个阴冷的雨天。但是昆仑想不明白,那天韭菜和寻枪到底是陷入了什么样的险境,才会在一场春雨中双双遇难,并且还都死得非常惨。昆仑知道,凭韭菜和寻枪的身手,两人哪怕是孤军奋战,几十个倭寇也断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横店说那次韭菜和寻枪的尸体运到杭州城,郑国仲当晚就让台州府衙最负盛名的仵作开始验尸。

仵作围着两具尸体转了一圈,像是走在一场深刻的回忆中,他最终在韭菜的脚跟前停住,手指长时间抚摸着下巴。韭菜的两只靴底被洞穿,仵作拔下靴子时,发现左右脚底板也都呈现一处溃烂的伤口。他量了靴子洞眼以及伤口的尺寸,又在伤口处插进一根竹签,探测其深度及内沿。竹签后来带出一片坚硬的碎屑,仵作将它扔进一盆水里,水泡升起又消失后,渐渐看清是一块生锈的铁片。他沉思了一阵,手指又回到瘦削的下巴,最后漏出的话语像是讲给自己一个人听,说奇怪了,怎么会是箭伤?

大雨滂沱,此刻昆仑已经到达桃渚营的城墙外。他在马背上抬眼,额头处淌下一行水珠,随即看见蜿蜒的城墙内,整个千户所兵营都已经被茫茫的雨雾所覆盖,似乎覆盖着一个云雾缭绕的城堡。这时候隔壁一条小路上也冲出一匹快马,瞬间将昆仑甩在了身后。马很快停住,站立在密集的雨点中喘气。昆仑看见马背上的主人戴了一顶圆形的斗笠,背影在雨雾中有点虚幻。那人渐渐回头,其间将竹编的斗笠稍稍往上提了提。笠檐四周盖了一圈透明的纱巾,纱巾缓缓撩开,昆仑于是透过雨帘看见,藏在斗笠下的那张脸,竟然是杨一针。

张望和李不易已经在雨中等候多时,此刻他们赤头站在瓮城口的河沟前,全身已被淋透。唯一的一把伞,是由蹲在地上的一个名叫毛二的伙夫举着,以遮盖身前正在燃烧的蜡烛和纸钱,让它们不至于被这场令人厌烦的雨所浇灭。雨一个劲地下着,昆仑下马,不想再多看杨一针一眼,因为杨一针在紫阳街上竟然骂他是废物。他走到领头的张望面前,看见对方胡乱擦了一把眼睛,好像是被飘荡的烟尘熏得掉出了眼泪。

张望盯着昆仑身上的飞鱼服,不禁打了一个哈欠,然后视线又从马背上的杨一针脸上缓慢地掠过。可能是因为实在没有睡醒,他在雨点中张大嘴巴,极力喊出的声音却还是显得空洞绵软,说你们两位……谁是国舅爷……派来的“玉竹”?昆仑愣了一下,听见身后的杨一针催马上前,最终挡到自己跟前说,我!雨水密集地打在昆仑头上,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昆仑闪了闪眉头,转头望向蹲在地上的毛二,毛二烧纸钱烧得十分专注,仿佛身边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无关。然后昆仑听见李不易说,之前两个杭州守戍营过来的兄弟,就是死在这里。那天夜里有倭寇人侵,等我们赶到时,尸体已经在涨水的河里漂出了一段路。

昆仑怔住了,耳朵里仿佛消失了雨声,只听见脚下奔涌的河水声。李不易说的两个弟兄,显然指的就是韭菜和寻枪。当初郑国仲派他们来桃渚,杭州卫守戍军送来的折子上没有提到锦衣卫,只说他们是杭州卫守戍军的水兵,过来桃渚是为了训练一番海上实战。纸钱燃烧的烟雾从毛二身边升起,带着一种悲凉的温度。昆仑看着大雨中流淌的河水,河水越涨越满,最终漫过了河沟。此时他感觉眼睛很痛,鼻子很酸,忍不住回头时,却看见胡葱正六神无主地从湿淋淋的马背上滑下。胡葱落到地上,身子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顷刻间就泪流满面。李不易垂首,在雨点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他随即让出一条道,声音显得苍凉而且恭敬,说几位先跟我们回营房吧!路上小心,这里的蛋子路很湿滑。

桃渚千户所坐落在城中后所山的山脚,群山环绕又面朝大海。早在两百多年前,因浙江沿海倭患日益猖獗,太祖就决心要增强海防。到了洪武十七年,信国公汤和巡察东南沿海,遂提出兴建抗倭城池的建议。三年后,包括台州健跳及桃渚在内的总共五十九座海防卫所建成,桃渚设立了千户所,隶属于浙江海门卫。千户所建成后,又因时常遭受台风海浪侵袭,且难以防御倭敌,城池于是经历过两次内迁,最终于正统年间在现址的后所山临崖而建,从而面对倭敌的来袭,实现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形势。

昆仑和杨一针坐在营房的议事厅。昆仑想起韭菜和寻枪,心里就觉得很乱。议事厅里深藏潮湿的霉味,夹杂着海风的咸腥,似乎让人昏昏欲睡。李不易抱进来一堆官兵的花名册,杨一针抽出一本,目光在纸页上一排一排掠过。后来她把花名册放下,沉吟片刻,望向坐她对面的张望说,根据朝廷收到的密情,桃渚千户所里有倭寇安插的奸细。议事厅顿时更加安静,杨一针盯着张望,目光渐渐收拢。她告诉在场所有的人,桃渚营的奸细已经暗藏多年,不时会向外传送出讯息,这人与外界联络的代号,叫作“穿云箭”。

张望此前迷迷糊糊,一直处于半瞌睡的状态,现在他终于眨了眨眼,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他张开嘴皮说,原来还真的有这么回事,这一切我早有预感,不然很多事情根本说不通。张望停了一下,觉得该补充什么,他想起桃渚营之前还丢失过一份海防图,翻遍整个营房也没找到。他说既然认定有奸细,那就一起查吧。

张望说完耷拉下脑袋,眼神昏花又想要睡去,好像刚才一通话说得让他很累,必须要抓紧休整一下。张望是个极端嗜睡的人,据说他骑马巡城,有许多次一不小心就在马背上睡着了。马于是就安静地驮着他,一路将他送回到宿房门口,让他在阳光下睡得更加安稳妥帖。给张望盖上一条军毯的时候,李不易跟杨一针解释,海防图是在一年多以前丢失的,里头有沿海五十九座海防城的具体位置和布兵数量。那时候他刚调来桃渚不久,他以前是在宁波慈溪的观海卫任职。

张千户得的是什么病?杨一针问。据说是肾虚,浑身乏力,神气倦怠,又怕冷。李不易看了一眼已经入睡的张望,又说千户一直在吃药,只是不怎么见效,每天都睡不醒。杨一针看着张望,只见他拧着眉头,两片耳朵皮偶尔会跳动一下。她想,这人为何连睡着了也心事这么重,也或者他此刻是在装睡?杨一针说,张千户,你最好还是醒一醒。

雨点停止的时候,昆仑已经在翻看韭菜和寻枪阵亡那天的《桃渚千户所每日军情纪要》,纪要写得密密麻麻,其中最为关键的部分,是来自于毛二的口述,负责记录的人是李不易。毛二的口述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我叫毛二,今年二十九。我是桃渚营千户所甲字号伙房的伙夫,每天主要负责为张千户烧饭炒菜,也为他熬药。

跟千户所的许多官兵一样,我也是地道的桃渚人,家就住在营房城墙外的一个小村子,离这里很近,过了一棵樟树就是。也正是因为本地人,所以我夜里忙完了,经常要偷偷回家一趟。家里有个老父亲,我是一个孝子,要回去看他一眼。当然我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伙房里的小鱼小肉,或者是油盐酱醋,有机会我会藏在袖子里带回去一些。这事情我做得不对,我以后一定改。

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也回家了。我在家里待得很晚,因为外面一直在下雨,我又没有雨笠。后来雨停了,我就走出家门,往营房里赶。那时已经过了营房熄灯的时辰,我记得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就有点奇怪,城墙望楼里虽然点着灯火,却没有看到值守的士兵。你知道那时刚刚下过雨,所以我能在夜色里将灯火通明的望楼看得很清。按照我们桃渚营的军纪,每晚在望楼里值守的起码有两个士兵,一旦发现敌情,他们就负责击鼓传讯。这天负责守夜的正好是韭菜和寻枪,他们是从杭州守戌营过来的,两个人很年轻,长得跟我多年前死去的弟弟一样。

我走到瓮城口,看见一匹孤零零的战马,站在河沟前发呆。我想是谁这么不小心,夜里马都没有拴好,让它跑出营房吃夜草。可是那马见到我,一双眼却是泪水汪汪。我于是走到它跟前,当场就被吓住了,因为我看见了地上的一摊血,血正顺着城墙外河沟的斜坡,一直流到河里。我心想坏了,然后再定睛一看,差点就喊出了声音。天呐,我分明在河沟里看见两具漂浮的尸体。尸体顺水而下,彼此抱得很紧,整条河里都是血。我是在尸体就要在河沟里转弯的时侯,看见两张脸从水底浮了出来,我看得千真万确,真的,死的人就是韭菜和寻枪。

那时侯我差点把命都给吓没了。我急忙转身,想要冲进营房报信,却看见不远处趴着一帮持刀的倭寇,他们像鬼一样突然冒出来,好像正要冲过来对我下手。所以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也不敢喊,怕他们当场要把我一起给灭了。我慌慌张张冲进城池,笔直冲向张千户的宿房。我必须把死人的信息第一时间告诉他,因为他是千户……

昆仑看着卷宗,一直没有盖上,眼里出现的却仿佛是那天夜里的雨。他觉得很奇怪,韭菜和寻枪竟然死得悄无声息,让整个事件显得扑朔迷离。他原本是想独自过来调查韭菜和寻枪阵亡的真相,现在他终于明白,郑国仲当初让他去紫阳街与杨一针接头,接下去接受杨一针的派遣,其实任务的下一站,就是眼前这座暗藏杀机的桃渚营。既然桃渚营有里应外合的倭谍,代号为“穿云箭”,那么韭菜和寻枪的离奇死亡,肯定就与这个“穿云箭”有关。

窗外是桃渚营狭长的中心街,昆仑站在窗口,看见手持刀枪的兵勇和来往的百姓擦肩而过,一切都显得很平静。时间已经是傍晚,街道上有农妇赶了一群归家的鹅,鹅在石板路上一摇一摆,像一艘艘摇晃在暮色里的船。过了一会儿,沿街店铺里有油灯渐渐亮起,于是这座军民杂处的卫所,似乎在微微吹拂的海风中变了一种颜色。昆仑转头,看见杨一针正深思熟虑着看着他,当然也许是看着他身后的夜色。这时候昆仑才发现,杨一针的睫毛很长。

杨一针在第二天首先要找的人是李不易。内心里,她根本不想去见张望,她觉得从这个嗜睡如命的人嘴里也问不出什么,只能望着他一直流泪打哈欠。李不易的宿房跟张望离得比较远,差不多是在营房不同的方向。宿房门前是清澈的化龙渠,渠沟其实很窄,杨一针一步就能跨过。渠里长了茂盛的水草,品种最多的是地毯草和红松尾,它们像是一堆秘密一样趴在水底,在杨一针的眼里摇摇晃晃。

杨一针敲了敲门,看见李不易正在房中画图,他喜欢画各种各样的地形设计图。李不易有一个想法,要逐步将桃渚营扩建,他希望新建的营房里,房屋之间的距离不能太宽,最好不要容许两人并肩经过。他的意思是,这样的设计,万一今后倭寇入侵城中,在巷子间的运行速度会受限制,也不利于在石墙之间展开他们的长刀跟长枪。杨一针仔细看着设计图,觉得李不易说得有点道理。她随即看见李不易又指向设计图的街道中央,说分布在中心街左侧和右侧的小巷,彼此之间不能一眼望到底。也就是说两条巷子尽量别在一条直线上,而是应该相互平行。就此李不易解释,这样一来,冲进对面小巷的倭寇,就看不清我方的阻击力量到底隐藏在哪个方位。

杨一针点头,随即又愣了一下,说营房的城池为何要扩建,难道是我们要扩军?李不易就笑了,笑得似乎有点隐晦,他说桃渚营暂时不需要扩军,但我们需要扩充的是女人。因为朝廷的军丁屯田制,千户所内的兵勇世代相继,他们一年四季的时光中,三分守城,七分耕种,农忙时收割,农闲时练兵,祖祖辈辈均居于桃渚营里。于是,迎娶女人成家立户,便成了年富力强的军士们关心的头等大事。李不易说,生儿育女可不仅仅是一家子的事,也是为了确保城内一代代兵丁的延续。但实不相瞒,目前城里的年轻女子不多,我们得从外引进。这样一来,目前有限的兵营房舍势必就不够用了。

李不易是个义乌人,事实上,他就是戚家军的后裔。当年的戚家军中,有很多诸暨人和义乌的农民与矿工。沿着化龙渠的河水,李不易带着杨一针,一路走访桃渚营的街巷。风吹在杨一针的脸上,让她好几次都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看见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一路生长过去,在她眼里呈现出一种寂寞的繁华。杨一针想,如果没有倭寇和奸细,这里原本应该很太平。她也就此想起了自己在紫阳街上的滑板车以及采草药的竹篓,但她知道,这一切也仅仅只能想想而已。路上李不易跟杨一针聊起了之前就职的观海卫,说了几句人家根本听不懂的当地燕语。

杨一针试着学了几句,最后被自己的声音给逗笑了。李不易还向杨一针展示了插在腰间刀鞘里的一把短刀,那是他前些年从入侵观海卫的倭寇手中缴获的战利品,名叫牵肠挂肚。牵肠挂肚的刀背中间刻意留出一道弯月状的豁口,李不易说,被俘获的倭寇要是想自残,刀子插进肚里狠狠地一搅,被豁口拉出来的便是一把血淋淋的肠子,谁也别想把他给救活。李不易比张望年轻许多,脊背挺得很直,说话的声音也是铿锵有力。他走路时眼睛望着前方,身上有很明显的军人气质。哪怕是到了冬天,李不易也每天夜里要去化龙渠边的黄衙井,用那里的冒着热气的井水直接冲澡。他认为人就是这样,头脑越冲越清醒。

杨一针跟李不易走到黄衙井前,最终在井台前停住。井水在阳光中晃荡,杨一针看着自己的倒影,忽然说张千户每天睡不醒,李副千户觉得有没有其他的原因?李不易眉头皱了一下,他显然是听清了这一句,却转眼望向化龙渠里的水草。水草间有一只懒洋洋的小虾,正慢悠悠地张开银白色的身子,好像要在这个上午把难得一见的太阳给晒足。杨一针转头,看了李不易一眼,说我是不是问得太唐突,李副千户觉得不方便回答?李不易瞬间笑了,他说自己跟张千户配合得很好,千户因为身子弱,平常营房里大小事务顾不上打理,他自然会帮衬着一起做。

“可是千户所里竟然会有奸细……”李不易想了想说,“真是出乎我意料。你说张千户这么多年带兵,真的也挺不容易的。”杨一针也笑了,她看着李不易说,你等于什么都没说。按照建制,桃渚千户所下设拾个百户所。每个百户所设总旗官贰名,小旗官拾名,小旗官手下各配置拾名兵勇,故百户所下辖人员为一百一十二人,而整个千户所统辖的总兵力为壹仟壹佰贰拾人。

李不易后来带杨一针去了城西一个百户所的水田,让她见识一下官兵在春耕时的抛秧以及插秧。杨一针看见那名精瘦的百户官在田埂上抛出秧苗,秧苗铆足了劲飞起,一下子跟天空离得很近。秧苗色泽青葱,在白云下面划出一道绿色的曲线,最后啪嗒一声落在水田里,砸出一片巨大的水花。她还看见卷起裤腿的官兵是倒退着插秧的,他们赤脚踩在滑溜溜的泥田里,腰身弯成一把弓,插落青秧时每一行不多不少,都是正好安排的七株秧苗。

杨一针看着这一切,想象着一旦倭寇入侵时,这些离开水田的卫所官兵在战场上会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后来官兵们累了,纷纷回到田埂上。他们舀起茶缸里的茶,偷偷看一眼杨一针,在喝下茶水的时候,相视而笑着聊起一些含糊不清的话题。等到茶水在肚里撑满,他们就一个个跑远,对着海风吹来的方向撒尿,笑呵呵地说看谁的尿冲得更远,能把对面一片田里拉犁的水牛给冲倒。还说去年谁家的儿子中了武进士,可这孩子他爹撒尿的玩意儿却像一根软不啦唧的面条,所以说人不能貌相,裤裆里头也可以做道场。

杨一针也试着喝了一勺茶缸里的水,觉得很甜。这时候对面那头苍老的水牛停下来,背上很快落满白鹭。水牛慈祥地望着杨一针,杨一针就想,可能在这一片看上去有点冰凉的水田里,就有她要寻找的倭敌卧底“穿云箭”。媒婆翘嘴阿婶就是在此时来到水田间,她一瘸一拐,在这样的太阳底下身上依旧盖了一件蓑衣,好像生怕随时要下雨。

翘嘴阿婶屁股一扭一扭,路上不停地咳嗽,她左手抓了一把土黄色的纸片,右手食指在嘴里一抹,带出一些口水,然后就将沾湿的纸片一张一张分发到官兵的手里。她让这些男人回去记下各自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自己才好去三门、黄岩以及石浦,尽快给大家物色合适的女人。翘嘴阿婶分发完纸片,坐在田埂上喘气,她歪着脑袋盯了杨一针很久,最后翘起两片嘴皮说,姑娘好像不是本地人,有婆家没?

杨一针笑着不说话,阿婶就朝水田里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说要不我给你牵线张千户,张千户也不是本地人,他也想找女人,已经托我说媒一年多。不用了,杨一针说,我怕我的生辰八字在这里水土不服。水田里响起一片哄笑声,有人嘴里没把门,喊了一声说张千户的腰板能行吗?要不让毛二天天给他买海蛎子,海蛎子吃了才能壮阳。阿婶就不服气地站起来,吐出一口痰,问他怎么个不行?你别看张千户睡不醒,他有时候可能壮得如同一头牛。

杨一针看着巧舌如簧的媒婆,又看她扭着屁股一路走远。透过那件千疮百孔的蓑衣,她发现这年过半百的女人似乎还有那么一点残存的风韵,媒婆偶尔露出来的腰身,好像还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雪白。后来李不易脱了靴子挽起裤腿,一脚踩进水田。他看了杨一针一眼,跟她说媒婆的嘴,跑堂的腿,你别听她瞎扯。还说咱们把“穿云箭”给揪出来,我现在跟你一样有信心。

昆仑从一条小巷里拐出,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他身子一闪,即刻看见空中迎面飞来的是一把菜刀。菜刀从昆仑额前切了过去,笔直飞向巷口的泥地。这时候有一只大红花冠的公鸡扑棱着翅膀飞起,公鸡神色慌张,又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毛二站在伙房门口,头上落了几片彩色的鸡毛。他整个人气势汹汹,对着昆仑骂了一通道:你就是个丧门星,你要是晚点出来,老子现在已经把它一刀两断。昆仑把菜刀捡起,手指在刀口处摸了摸,说听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要赔你一只鸡?

毛二这天上午一直在抓鸡。鸡是他刚在街上买的,他想宰了它,炖上天麻和田七,给张望补补身子。结果这鸡很不老实,死到临头还从毛二手里挣脱了出去,毛二一路追赶,几乎跑遍了半个桃渚营,其间还被公鸡拉了一身滚烫的屎。伙房门口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毛二接下去开始摘葱,没有了公鸡,幸好他这天还买了两条小黄鱼。他在烧鱼的时候要放很多的葱,到了夏天还要加上紫苏,这样可以去腥,鱼汤闻起来也很香。

他摘葱的时候很奢侈,不是一根一根地摘,而是把整棵葱连根拔起,在眼前甩一甩,甩掉葱头的泥。昆仑说伙房里就你一个人吗?你给张千户当伙夫几年了?毛二此时已经在择大白菜,他剥下一片菜叶,跟那些葱扔在一起说,关你什么事?你要不帮我去抓鸡。昆仑抖了抖飞鱼服,抬手弹去飞到身上的一只亮闪闪的甲虫,说你让一个锦衣卫去帮你抓鸡,是不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了?

“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毛二说完从菜地上跳起,他身子很小巧,并拢双腿连着跳了好几回,转眼就跳到了伙房门口。路上毛二还甩了几次手里的葱,将残留在葱头的泥甩向昆仑的飞鱼服。昆仑觉得这人有点意思,看他在地上跳来跳去的样子,犹如一只活泼的青蛙。毛二开始洗菜,他生机勃勃地跳到水缸前打水,洗起菜来动作十分迅速。等到要切菜了,毛二又提着那把宽阔的菜刀,一下子蹦跳到了高高的案台上。他把切菜的砧板摆摆端正,菜刀笃笃笃笃落下,看得昆仑有点眼花。

毛二蹲在案台上,个子瘦小,撅着两片没怎么长肉的屁股,他忙活了一阵又移动一下双脚,这才望向昆仑说,你找我什么事?你有没有看到我很忙的,你要不帮我烧火。烧火烧好了你先给锅里加两勺水,勺子浮在水缸里。对了我还想起来了,你看看缸里的水够不够,我等下还要给张千户烧一锅洗澡水,他已经一个月没洗澡了,身上可能都要长出草了。

昆仑在灶口前坐下,点燃一把生火的茅草,茅草在他手里呻吟了一下,即刻送出一团炙热的火苗。他把燃烧的茅草塞进灶膛,在一团升起的烟雾里说,你下次说话,能不能一句一句说?毛二撅着屁股,说也行。他又伸出一个手指头,说接下去你问一句我答一句,反正我尽量不多说一句。我要是多说一句,你就用菜刀切了我这节手指头。昆仑欣赏着毛二的手指头,看它长得很细,跟一截葱一样。他说你说好了吗?那我接下去要开始问了。

那天毛二在发现韭菜和寻枪的尸体后,就一路奔去了张望的宿房。但张望睡得很沉,毛二喊了两声他也丝毫没有反应。毛二于是想,张千户会不会没在房里?所以他就急着去点油灯。毛二记得一点,他在点灯的时候有点慌,第一次打火没有点着,可是手指却好像被油灯的灯芯烫了一下。你是说油灯刚刚熄灭?所以灯芯才会烫到你手指。昆仑往锅里加了一勺水问道。我没这么说,这些都是你在说。毛二把切好的菜堆到一起,说我只是好像被灯芯烫了一下,再说一遍,是好像!也就是说似乎,可能!

那么油灯点燃后,张千户是否在房里?在呀!他不在房里还能在哪里?他就在床上。毛二说完,从案台上啪的一声跳下,又将切除下来的几个葱头随手扔向了墙角,他说张千户鞋子都没脱就睡着了,睡得就像一头猪。刚才这些,你在做笔录时怎么都没说?没人问我我干吗要说?对了,死的那两人跟你什么关系?难道是你兄弟?昆仑点头,听见毛二说怪不得。毛二看了一眼昆仑的飞鱼服,感叹张千户真是眼尖,一眼就能看穿。

毛二记得韭菜和寻枪刚来桃渚营的那天,张望看着韭菜递过去的杭州守戍营的折子,眼皮都没抬起就问,你们当真是杭州卫守戍营的吗?告诉我杭州城东有几扇城门,从北到南分别叫什么门。韭菜那时候一下子被难倒了,他说自己也是刚加入守戍军不久。张望于是慢慢地笑了,说你糊弄不了我,我一听你口音明显就是京城人。但是杭州卫守戍军里只有江浙一带的人,所以你这份盖了巡抚印章的折子虽然是真的,但我猜想你们可能是锦衣卫。因为我还看出,你们两位的身手非同一般。

昆仑听毛二说完,看着他抓在手里的两条剖洗干净的小黄鱼,闻到一股腥味。他想张望说得没错,过去了这么多年,待在京城的韭菜和寻枪的确学会了满口的京腔。这一点,可能当初连郑国仲都没有想到。昆仑说,你说得很好,接着往下说。毛二却说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那么你到底要不要赔我那只鸡?

时间转眼到了下午,张望午睡了一阵,感觉整个人稍微有点清醒。但他决定接下去还是待在宿房里,他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张望后来蹲到窗前的地上,那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石子、晾干的水草以及规格不一的小木条和小木片。木片有长的方的,也有圆的。最近一段时间,张望一直在搭建一座花园的模型,花园的出入口和遍布各处的亭台楼阁、草地林木、山石景观已经完工,接下去他要处理的,就是纵横交错在花园中的便道和小径。

昆仑踩着下午柔软的阳光,看见张望的宿房门口洞开,像是一扇夏天里的窗。他一脚踩进房里,张望的思路随即被打断。张望身子倾斜,护佑着眼前那个幼小袖珍的花园,他示意昆仑脚步轻一点,别震垮了他刚刚搭成的花园藏书楼的顶层阁楼。在张望的脑海里,整个工程接下去最为繁琐的一项,就是如何在花园中摆入剩下的那堆五颜六色的小木条。他认为每根木条都代表连接各处的便道或者小径,小径将是琳琅满目,彼此互相交叉,又各自通往未知的旅途。

张望跟昆仑解释时声音断断续续,昆仑摆出一副仔细听讲的样子,好像是听懂了。他感觉那阵声音像吹来吹去的风,只是奇怪,张望现在怎么思路变得清晰,脑子能够应付过来如此复杂的花园。昆仑说阳光真好,张千户怎么还有这种爱好,一个人在房里琢磨后花园?难道你接下去准备要娶好几房老婆?张望却皱了皱眉头,仿佛再次陷入沉思,也仿佛即刻又要入睡的样子。面对那个十分珍惜的花园模型,他突然又撑开眼皮,打了一个哈欠说,在你眼里它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花园,但你错了,它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这是一个软绵绵的下午,张望后来又开始目光涣散,他强打起精神说,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项工程要是建成,你从这里的入口进去,整个人转来转去,哪怕是耗费半生的心血和精力,你也别想寻获其中的出口。张望抹了一把脸,说你将在这里迷路,不得不回到最初的原点,你会开始怀疑过往的人生,直至最终向花园里的每一棵草以及每一片树叶投降。说完,张望耷拉下脑袋,好像他已经向自己的睡意投降。

夕阳终于到来,昆仑看见橘红色的阳光爬进雕花的窗格,洒落在眼前的花园模型上,呈现出一片繁花似锦的虚幻。他望向整间宿房,竟然没有看见一张桌子和椅子,却见到躺在地上的七七八八的斧头凿子和锯子,以及一些凌乱又陈旧的刨花。张望缓缓睁开眼睛,像是进入一段绵长又迷离的回忆,他说上元节那天,自己是在烟花和爆竹声中心血来潮,突然想起了曾经在云南当总督的祖父。祖父是一个很奇怪的家伙,入土之前耗尽晚年时光,一门心思就为了搭建一座别出心裁的迷宫。

张望在上元节想起这些,觉得时不我待,就干脆将桌子和椅子全都剖开,手头于是有了一堆可以利用的木条和木片。昆仑听着这些,才发现原来张望是将所有的杂物都堆在了宽阔的大床上。但他同时看见,床上唯一摆得很端正的,只有躺在枕头边的《纪效新书》以及《练兵实纪》,那是戚继光的两部着名的兵书,是将军毕生抗倭的经验总结,具有很高的参照价值。

夕阳在不经意间离开,当屋里陷人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灰暗时,张望养的几只鸽子纷纷飞回到宿房,落在地上很大方地走来走去。鸽子目光笃定,偶尔会盯向地上那片看不懂的花园模型,虽然觉得新奇,脚步却一直不敢靠近。昆仑望向鸽子,也仔细看了一眼张望的靴子,他想起那天深夜毛二冲进这间宿房时,张望曾经穿了靴子躺在床上睡得像一头死猪。接着昆仑又想起,京城锦衣卫也养了一群数量惊人的鸽子,那些鸽子经过训练后,向外下达拘捕剿杀令以及传递各种密情,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张望在鸽子的叫声中醒来,他扭了扭脖子,声音疲倦地说,里头太暗,外面坐。门口有一条四方的石桌,石桌上摆着毛二让人提过来的食盒,以及一壶温热的绍兴黄酒。旁边有一个炭炉,炭火已经差不多熄灭,蹲在炉口的,是张望每天熬药吃的药罐。食盒打开,里头除了毛二煮熟的那只大红花冠的公鸡,还有一碗黄豆炖蹄髈,以及一个香椿炒鸡蛋。公鸡这天下午被倔强的毛二追得无路可逃,最终它干脆站定,被毛二一把提到了砧板上。然后毛二一刀下去,砧板震了一震,公鸡拳头一般大小的头颅就彻底与它的身子分开。

昆仑和张望喝酒聊天,张望三杯酒喝下去,脸色涨红,睡意渐渐消退。两人酒杯你来我往,有时会相视一笑,好像彼此心灵是相通的。张望夹了一口香椿炒鸡蛋,送到嘴里时眉头一皱,吐出一堆泥沙。他拍了一下石桌,咒骂毛二居然还敢穿着靴子跳上灶台炒菜,泥沙分明是他靴子上掉落的。还说毛二要是再敢这样,老子就把他裤裆里那家伙给切了,免得他以后炒菜时朝锅里撒尿。

张望的祖父功勋显赫,但是朝廷越来越繁杂的公务搞得他焦头烂额,又分身乏术。祖父常常汗水连绵,每到夜里就在昏黄的油灯下感觉寂寞和孤独。后来他干脆辞去官职,与过往的一切分道扬镳。他回到老家的明月轩,画了一大堆的手稿,想要搭建一座脑子里构思了很多年的花园迷宫。你可能想不到这样的迷宫到底神秘在哪里。

张望看着昆仑,目光高深莫测,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其实你进了花园以后,虽然乱花迷眼,但你从第一个路口开始,只要在延伸到脚下的每一条分岔小径上一直往左,总是往左,那么你就能很轻易地寻找到正确的出口。昆仑静静地想了想,喝下一口酒说,这些彼此交错的小径,你都准备怎么搭?张望闭上眼睛,好像一下子被问到了痛点。他只是阴沉着脸回答,说目前从祖父留下的手稿中,我尚未得到应有的灵感。

黄昏越来越深重,张望喝下就快要变凉的药汤。当那群鸽子走到他脚跟时,他撒了一把米饭,又把罐里的药渣倒在门前的蛋子路上,自己又先踩了一脚。然后他说,这么多年我他妈的都太忙了,我以前还跟李成梁将军的部队征战辽东,幸亏运气好,才他娘的捡回一条不值钱的老命。昆仑于是在张望的声音里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初父亲就是孤身战死在辽东的沙场。他沉默了一下,就随口跟张望打听,辽东到了冬天,是不是会下很大的雪?

张望说被你讲对了,辽东落下来的雪,每一片都有白色的海鸥那么大,覆盖着战场上茫茫的尸体。张望这么说着,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两串缠绕着线绳的挂坠,交到昆仑手里,说如果没有猜错,你来就是为了它们。昆仑怔了一下,两串挂坠是小北斗门的七星勺子吊坠。当初在杭州,他没有在韭菜和寻枪的脖子上找到,现在他没想到,吊坠却一直留在张望的手里。我能猜到他们是你的兄弟,张望说,东西还给你。你节哀。

昆仑抓着吊坠,手里一阵冰凉,感觉这个傍晚多少有点不够真实。他后来看见张望从屋里提出一盏油灯,在石桌上点燃。张望睁着两个昏花的眼珠子,在油灯的光芒里说,酒我喝不动了,我今天说的话比整个春天里的还要多。我实在是很困了。夜幕就是在这时候落下,杨一针朝张望的宿房走来时,转头看了一眼张望倒在地上的药渣,也看见张望仰躺在石椅靠背上,恍惚已经睡着了。张望还是拧着眉头,耳朵皮偶尔会跳动一下,好像他在睡梦中等待着杨一针开口。

杨一针暗自笑了,提起油灯在张望眼前晃了晃。跳动的光线下,张望慢条斯理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目光随即变得寒冷,抬头看着杨一针说,你是在怀疑我杀人,还是在怀疑我装睡?昆仑不慌不忙,看着手里的吊坠,声音很淡定,说我兄弟出事的那天夜晚,张千户有没有去过哪里?我一直在床上。这一点毛二可以作证!那天你是穿着靴子睡在床上,有没有这回事?这我哪里能记得?那天下雨,雨声缠绵,我困都要困死了。一下子死了两个人。血水灌满了河沟,张千户难道就没有听见一点动静?

营房里那么多人,你一个个问过去,看看有没有人听见过动静。张望停了一下,抓起一杯酒一口倒进嘴里。他扫了一眼昆仑身上的飞鱼服,说你有没有搞错?我是千户,正五品,手下掌管着一千多号人,官阶不见得会比你低。你凭什么要用这种口气审问我?昆仑抓着两串乌金吊坠,线绳挂在手腕上。他闪了闪眉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酒杯在石桌上碰了一下,他说张千户,咱们接着喝酒,有些事情慢慢聊,总会聊出个大概来。

张望却并不领情,他随手抓起一只鸽子,随便抚摸了一下它的羽毛,然后就使劲将它朝空中扔了出去。鸽子越飞越远又越飞越高,昆仑看见它最终飞出桃渚营的城墙,似乎要从在这一晚开始低压下来的云层中穿云而过。我知道这营房里有人要陷害我。张望面无惧色地盯着昆仑说,你别看我经常睡不醒,但这并不代表我傻。我祖父以前是总督,这个营房里,谁的身世敢跟我比!杨一针掩了掩鼻子,在张望喷出的酒气里,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天边,似乎听见隐隐的雷声,觉得接下去又会是一场瓢泼大雨。

她说张千户毕竟是将门之后,什么事都能沉得住气。张望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认为夜里下雨总归不是好事情,他真是被桃渚营的雨给烦透了。他后来把头抬起,说看来接下去还要死人。阎王爷挡都挡不住!杨一针转头说,死人不怕,关键要看死的人是谁。杨一针还说,酒真是好东西,张千户现在怎么一点都不困了?张望对着酒杯里的夜色笑了,然后他开始四处张望,说我没那么傻,再不清醒一下的话,可能连脖子上的脑袋都没了。

大雨滂沱,桃渚营的城墙外黑灯瞎火。亥初时分,东城门外的村庄夜色里,奔跑着一个急忙躲雨的游方郎中。郎中举着一块被雨打湿的布幡,在污水横淌的村落里奔跑得慌不择路。这人最终敲开毛二家的木门,木门在风雨中一阵晃荡,里头露出的脸是毛二的妻子。她看上去倦怠而且瘦弱,抱着六个月大的孩子,身上衣裳破旧,打了好几处补丁。几颗雨点击打在她平常的脸上,毛二妻子抱紧熟睡的孩子,恍惚间有一丝丝的惊讶。她没想到如此急风暴雨的夜里,出现在眼前的并非自家的男人,而是一位上门的陌生郎中。

郎中的身子几乎完全湿透,她的语气也显得湿淋淋的,她湿淋淋地说刚才经过门口,听见屋里有老人的咳嗽声,听起来着实病得不轻。她还湿淋淋地说如果不介意,愿意就此进门把一下脉,也顺便避雨。不停咳嗽的是毛二的老爹。老人风烛残年,像一把干枯的随时都会被风吹散的草,已经靠在床沿咳出一摊污浊的血。郎中将滴水的布幡架靠在墙角,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道精亮的光,她是杨一针。此刻她不用把脉也能看出,毛二爹气若游丝,痨病已经步人膏育。

逼仄的屋里,油灯火苗弱不禁风,每一次细小的颤抖都让房子显得风雨飘摇。在一股经久不散的药汤焦煳味中,杨一针开始望向桌上黑乎乎的药罐,她的手指离开病人的手腕,说最近在吃什么药,拿来我看一眼。毛二妻子抱着孩子拉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药包,等到线绳拆开,杨一针在油灯下抚平里头的各味药品,心中便大概有了眉目。这时候孩子醒了,哭得很伤心。毛二妻子于是撩开破旧的衣裳,在吹进来的一阵急风中赶紧给他喂奶。

杨一针却眉头一皱,听见屋顶瓦片上似乎响过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即刻如一道疾风般冲出,果然看见有个人影从屋顶落下,一路朝桃渚营的方向奔去。雨越下越急,杨一针追逐在漆黑的夜里,听见飞翔的风声在耳边阵阵呼啸。人影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间奔跑得飞快,有几次在路口几乎是凌空跃起,踩上墙角又瞬间浮在空中拐弯。杨一针看见,仅仅是弹指之间,那人就轻易将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杨一针追到村口樟树下,人影最终在眼里消失。她抹了一把脸,正要甩去满头的雨水时,人影却从头顶落下,顷刻间站在她面前。树上落下来的是昆仑。他背对着杨一针说,毛二有问题,这人一直在撒谎!昆仑刚才就坐在毛二家的屋顶。在杨一针到来之前,他在大雨中望向东边一望无垠的桃渚营的城郭,在雨声中他开始确定韭菜和寻枪当天出事时,并非面对一帮入侵的倭寇。要不然,那么一场惨烈的厮杀,桃渚营一千一百二十号将士以及脚下这个村庄的村民,不可能没有听见半点声响。

而他现在坐在屋顶,同样是雨声阵阵,却分明还能听见桃渚营城墙根河沟里积水涨满的流淌声。昆仑相信,毛二在对李不易陈述现场案情时做了伪证,那天不可能有一群持刀带枪的倭寇。而他最初开始怀疑上毛二,始自毛二口中张望房里的那盏油灯。毛二说那天他冲进张望宿房报信时,点燃了房里的油灯。但昆仑在和张望喝酒时才发现,张望后来从房里取来的油灯,其实是摆在床边凿出的一个四方墙洞里,因为他房里已经找不出可以摆放油灯的桌子和椅子。

张望的大床像宽阔的河床,那样一个漆黑的雨夜里,毛二哪怕是望见了墙洞里的油灯,也必须爬上床板越过张望的身子才能伸手够到油灯。那样的时候,床上的张望,难道还能睡得像一头死猪?这个营房里有人想陷害我。昆仑现在跟杨一针提起张望的这句话时,听见杨一针声音果断,说,拿毛二!事实上,杨一针去毛二家中,也正是对他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她傍晚去张望的宿房,看见倒在地上的药渣,其他都没问题,只是其中的钩藤和石菖蒲让她觉得很可疑,这是两味能够令人瞌睡不止的药材。

杨一针后来去了桃渚中心街上的药铺,询问掌柜开给张望的药方里究竟有哪些药材。掌柜倒背如流,丝毫没有提到钩藤和石菖蒲,他还说每次给张望抓药的人是毛二,毛二还给他爹一起取药,他爹患的是痨病,药方里倒是有钩藤和石菖蒲。但是刚才在毛二家中,杨一针在他爹的药包里,却唯独没有发现这两味药。事实很明显,两份药的配伍被毛二更改了。

桃渚营灯火通明,深夜的伙房外竟然围了一大群兵勇。昆仑和杨一针赶到时,发现被李不易带队堵截在灶台前的,正是东张西望苦于眼前无路的毛二。毛二就像下午被他千方百计逼到墙角的那只公鸡,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抖来抖去。他好像在等待自己临时长出一双翅膀,能够转眼就从窗口奋不顾身地飞将出去。李不易是刚才在巡查营房时,从毛二床底的泥洞里出人意料地搜出一堆卷在一起的白纸。

他将白纸凑到油灯前用火烤,发现其中一张慢慢显示出一行字,是一封未及送出的密信,告知对方锦衣卫派人过来桃渚营,着手调查韭菜和寻枪的离奇死亡一事。毛二的密信是用伙房里的葱汁密写的。事到如今,他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抵赖,于是扯了扯嘴角,掏出兜里的一枚葱头,说我还是承认了吧,我就是营房里的奸细,证据全都在这里。说完,他将葱头一把扔进嘴里,并且笑眯眯地嚼了一口,说要死其实很容易,我所有的话就说到这里。

李不易这时迅速冲上,狠狠卡住毛二的喉咙,并且使劲想要掰开他嘴巴。他知道葱头里肯定有毒,毛二是想服毒自尽。但是就连昆仑和杨一针也没有想到,此时亡命挣扎的毛二,在不停地躲闪间,却冷不丁抽出李不易挂在腰间的短刀,躬身一把扎进了自己的肚皮。血非常缓慢地流出,染红了刀口。就在李不易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挣脱开来的毛二却轻而易举地跳上了灶台。他在灶台上退后一步,整个人半蹲着,望向挤到伙房里的所有人的脸,包括刚刚赶到这里的张望。

张望扒开人群,站到李不易身边,吼了一声道,下来!毛二摇了摇头,摇得很淡定。他紧紧抱着那把扎到肚里的刀,好像担心它会遗失。他非常骄做地笑了,接着一双手猛地使劲,让刀子又往肚里深入一截,并且旋转了刀柄。血终于欢快地喷出,像春天刚刚解除了封冻的小河。毛二的目光绽放出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抓着刀子横手一拉,又猛地向外一提,昆仑于是看见,和那把牵肠挂肚刀一起抽出来的,是一堆白花花又血淋淋的肠子。肠子软绵绵的,面对外头新鲜的空气看上去显得无所适从,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毛二的肚皮上犹豫了一下,最终纷纷滚落,滚进毛二脚跟那口炒菜的锅里。

张望一直冷眼旁观,似乎灶台上的毛二只是站在戏台上演戏。等到这一切结束,他看着坍塌下来的毛二,终于骂了一句该死的东西,连死也要死得这么不堪入目。后来他盯着那口七成新的锅,看见里头冒着热气的花花肠子越堆越多,越堆越复杂,仿佛是乱糟糟的羊群挤满了山坡。张望即刻转头。离开之前,他看了一眼昆仑,咬牙切齿着说,明天我一定要换了这口锅!

清晨无声无息地铺开,桃渚营的营城在飘荡的雾气中显得山色空蒙。阳光渐次到来时,城里城外的树木开始悄无声息地喧闹和拔节,生长得无比嚣张。东城门外的河沟旁一片鹅黄柳绿,农妇在这里露出半截肥硕有力的腰身捣衣洗菜,家里的男人荷把锄头,牵着一头耕牛意气风发地踩上了石板桥。这座已经躺在海边两百多年的村寨一般的城池,如果不是因为战乱,海风带来的宁静从来就不会缺席。海风有时还带来几只远航的海燕,它们试着飞向陆地,钻进桃渚一带的山崖洞穴中,用唾液和绒羽筑巢,形成一种名叫燕窝的滋补品。

现在,昆仑走过了石板桥,走进狭小的瓮城,看见低矮的拱顶石壁,以及身边的石墙上,留下许多刀剑经过的印迹。当年戚继光在这里抗倭,官兵们举着兵器策马奔腾,白天黑夜进进出出,刀剑一次次在石壁上不经意地划过。嘉靖三十八年,数千倭寇大举进犯桃渚,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围城七天七夜。军民奋勇抗击,与戚继光的队伍里应外合。就在这个瓮城里,官军与被困的倭寇短兵相接,兵器厮杀你来我往,刀剑撞击在石墙上,纷纷喷溅出四散的火花。血流成河,血腥的气息一直在瓮城上方飘荡,经久不散。

昆仑看着这些,脑子里回想起韭菜脚底板上的箭伤。他到现在也还没有想明白,箭如何会射在脚上?他想象着韭菜那晚从某个高处举着绣春刀飞下,地上却突然射出两支箭,直接射中他的脚掌。这样的一幕,昆仑觉得不可思议,这种箭术绝非是地上跳来跳去的毛二所能企及。张望的宿房门口,药罐已经在昨晚被他砸碎。他砸得非常凶狠,好像是砸碎了另外一个无耻的毛二。昆仑跨过遍地的药罐碎片,看见张望一个人坐在地上,正对着房里那座花园模型发呆。

昆仑站了一阵,问他整个桃渚营里,谁的箭射得最快?张望愣住,说射箭?如今基本都是火铳鸟铳,我们很少练习射箭。又说之前的弓箭都锁在库房里,大半年没用,说不定箭头都已经生锈。昆仑望向墙洞里的油灯,说毛二可能不是“穿云箭”,就凭他那样子,一个人绝对对付不了韭菜和寻枪。你能明白就好。张望站起身子说,眼睛却依旧看着琳琅满目的花园模型。他说桃渚营就是一个迷宫,迷宫里到处都是假象,那全是设定好的圈套。

张望昨晚很忙,在砸碎了药罐以后,他整个人灵感进发,之前凝滞的思路好像完全被打通。他奇怪自己竟然丝毫没有睡意,于是就对着那个模型花园,破天荒地折腾了整整一个通宵。现在他已经搭成了二十四条小径,每一条小径的石子下,都隐藏着令人惊喜的秘密。但他背对着昆仑说,谈什么城池扩建,房屋间距离不能太宽,街道两旁的巷子又要互相平行,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调重弹了,戚继光将军的兵书里早就写得很清楚,不是某些人口口声声说的新花样。

张望停了一下,又吟诗一句,说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真正厉害的是老子这座迷宫,倭寇一旦闯进来,老子只需坐在望楼上晒太阳,不出半个月,不用动刀动枪,老子就能把那些迷路的倭寇给活活地饿死。这叫什么?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阳光涌进屋里,昆仑听见张望气势汹涌喷薄而出的一番话,也听出了他的指桑骂槐。他望向门外的操练场,旗杆上黄旗飘扬,黄旗下李不易正带着一队士兵练习刺杀。两把刀子齐头并进朝李不易砍去,李不易在沙堆前身子一蹲,双手甩开,左右两个兵勇便摔倒在地上嗷嗷直叫。

昆仑跨出门槛,走进迎面吹来的风中。这时候他听见身后的张望说,堆弓箭的库房在关公殿那边,锁匙就在李不易的手里。李不易是在夜里被昆仑拿下的。他那时正跟往常一样,兴致勃勃地去黄衙井边冲澡。他只是没有想到,此时身后的不远处,昆仑已经轻飘飘地飞上了屋顶。他坐在倾斜的瓦片上,头顶是清凉的月光,身边长满了风中招摇的瓦楞草。按照杨一针给他的思路,他是想观察一下李不易在夜里的行踪,看看这人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毛二自残的现场,杨一针曾经有过疑问。她记得很清楚,就在毛二往嘴里扔进那枚葱头前,李不易有过一个细小的举动,他看似很随意地摸了一把腰间牵肠挂肚刀的刀鞘,然后静悄悄地解开刀鞘的卡扣。也就是这么一个动作,让毛二后来在被李不易卡住喉咙并且试图掰开嘴巴时,很轻易地抽走了他刀鞘中的刀子。一切似乎天衣无缝,杨一针起初也觉得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但她想起毛二扔进嘴里的葱头其实并没有藏毒时,又认为这有可能是一种默契的配合。她想如果李不易早就设计好让毛二背下整个事件的黑锅,那么他必须要安排一个环节,让毛二先是坦然地认罪,然后又第一时间自残,造成证据链的闭环,也由此中断了整个事件的往下调查。昆仑俯视着黄衙井前的李不易,看他不紧不慢地从井里再次提出一桶晃荡的水,接着又宽衣解带,最后只剩一条宽大的裤衩。他在寒凉的夜风中拍了拍身子,提起井水往自己头顶浇去。

所有的一切看来都无比正常,李不易还在搓澡期间唱起一支悠扬的小曲,声音跟随化龙渠的流水一路飘远。后来昆仑听见曲声终止,李不易也开始转头观望四周,在确定周遭无人后,他像一只脱了毛的猴子,小心翼翼地爬进井口,随后发光的身影就在夜色中消失。昆仑从鱼鳞一样的瓦片上落下,静悄悄地坐上了黄衙井的井台。月光中,他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井水被搅乱,潜入水里的李不易像一条摇头摆尾的鱼,正要从井底浮起,手里似乎还抓了一个黝黑的盒子。

月影在井水的晃荡中被打碎,李不易一只手搭上井台,正要神鬼不知地爬出时,转眼看见了坐在他头顶的昆仑。这时候他左右为难,身子僵在井口不知如何是好。他彷徨了一阵,听见昆仑开口说,李副千户你猜一猜,你脚下是黄衙井的井水,我眼前是化龙渠的河水,咱们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我现在怎么就偏偏挡在了你的头顶?李不易下沉到水中,抬头看了一眼井口不一样的月光,感觉井水越来越冷。他两条腿在水里摇摆了一阵,突然一甩头,吼了一声让开,随即就从井水中冲天而起,携带出一根银白色的水柱。

昆仑的腾空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他整个身子浮起,在空中转了个身,张开的手掌像一片坚硬的翅膀。昆仑看准李不易的脑袋,猛地一掌按下,嘴里又喊了一声回去,于是顷刻间,李不易又活生生地被重新按进了井里,井台边溅出一片硕大的水花,像飞起来的一片海。张望对李不易的审讯不温不火。李不易坐他对面,满头都是黄衙井的水珠,好像他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里大汗淋漓。

张望起初主要是跟李不易聊天,他首先回忆起的是李不易刚从观海卫调来的那个下午,自己去东城门口接他。那天李不易春风得意,骑了一匹精神饱满的白马,身后还带了几个随行的摇头晃脑的弟兄。张望见他从马背上跳下,向自己拱手行礼,态度谦恭而且样子文雅。张望于是展露笑容,笑眯眯地说,你叫李不易?你这名字看上去简单,仔细想其实有点复杂,听起来又像是一个诗人的名号。

张望的回忆步步深入。他认为李不易来桃渚营这么长时间看似斯文明理,实则却是满肚子的坏水,明里暗里想把他这个千户给挤走,好让自己在桃渚营一手遮天。张望和声细语,他问李不易,你急什么急?你年轻不易,我年长其实更不容易。我要走的时候海宁卫指挥使自然会让我走,你以为我还想老死在这里?我早跟你说了,海边的气候一点都不适合我,太潮。

门外飘进橘子花香,张望说着说着就细细地抽了抽鼻子,感觉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里,橘子花香安静优雅,而且释放出一股甜蜜,令人心旷神怡。他后来看着眼前的一个铁盒子,盒子是刚才李不易潜人黄衙井底捞起,又在被昆仑按回井里时匆忙扔下的。现在盒子已经擦干,打开以后夹层里有一封密信,但张望顺着读一回又倒着读一回,读来读去也始终没有明白,如此胡言乱语又毫无章法的话语到底是啥意思。他问李不易,这应该是你们观海卫独有的燕语?李不易抬头看着张望,脸上灰蒙蒙的,最终一个字也没说。

张望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走到李不易跟前,凑到他耳朵边说,不想开口是吧?那也行,既然你不服,咱们就直奔主题。李不易被绑到刑架上,先是被喂了一顿鞭子,好好的衣裳被抽烂,抽打出许多血痕,他还是一直不吭声。张望说我明白了,你可能在等,等我用上更加惨绝人寰的酷刑,于是他在刑房里用目光大致数了一下,刑具主要有狼牙棒、烧红的烙铁、插人指甲的竹签以及刮人皮的铁丝刷等。

但张望想,这些可能还是比较普通,要不就来一点有新意的,所以就跟手下说,去拿一根铁凿子来,咱们把李副千户的耳洞给凿穿。他这耳朵可能被堵住了,我跟他说的话他什么也没听见。李不易于是被侧脸按在地上,脑袋被人踩住。负责刑讯的士兵先是提来一个铁锤,接着又拎过来一把铁凿子,凿子插进李不易的耳朵孔试了试,看上去粗细程度刚刚好。张望说可以的,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凿吧。把两个耳朵凿穿,这样就能听得清楚我说的话了。

铁锤举起,有人在旁边一双手扶稳那根铁凿子。李不易感觉耳朵里很凉,又看见巨大的铁锤头在头顶晃来晃去,找准了方向就要朝他落下,这时候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招。张望笑了,样子很斯文地缓慢蹲下,仿佛很有礼节的样子。他拍了拍李不易因为遭受挤压而变了形的脸,说你终于肯开口了,其实我最多只是吓唬吓唬你。你这个人真胆小。

早在观海卫时,李不易就背叛明军,成了倭寇的奸细。到了桃渚营后,为了拉拢人员,他起初放任毛二的小贪污行径。他看着毛二带回去一个鸡蛋,接着带回去一篮鸡蛋,接着带回去一只鸡……等到毛二有天往家里赶一头营房里的羊,他就抓了个现行,威胁毛二说要送他一家人去北方当苦役,全家都累死在冰天雪地里。那时候毛二的妻子还在怀孕,肚里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听到李不易语调温和的威胁,这孩子兴高采烈地踢了毛二妻子的肚皮一脚。

李不易后来命毛二将抓回来的药先送去他房里。他将毛二爹配药中的钩藤和石菖蒲混进张望的药包,是想让张望嗜睡,毫无精力打理军政。他也好找理由掌握整个桃渚营的实权,同时也方便掌控兵力。韭菜和寻枪出事的那天,李不易让毛二将值夜的韭菜骗去海边,说是那边出现一群入侵的倭寇。但他之前在海滩里埋下一排锋利的箭头,借鉴的是当初戚继光对付上岸倭寇时埋的板钉。

韭菜一双脚踩上箭头,整个人动弹不得,等待他的就是李不易和几个手下轮番砍来的刀子。韭菜奄奄一息,最后被绑在马背上,嘴巴被一把新鲜的草堵住,用马驮着血淋淋的他回到城门前。毫无防备的寻枪见状,急着跑上去要将成了血人的他抱下。可是李不易就藏在马肚子下边,夜色里,李不易准备好的剑猛地刺出,当场就刺穿了寻枪的肚子,血像河里的水一样涌出……

李不易要除掉韭菜和寻枪,是因为他也看出了两人的锦衣卫身份,而且有次他给张望的药包里加入钩藤和石菖蒲时,正好被韭菜撞见。韭菜虽然不懂医,但李不易想,这两个锦衣卫留在营房里,早晚会阻碍他与外界联络,还不如早点给杀了。那天在河沟边动手时,受伤的寻枪和韭菜一直紧紧地抱着,两人都想护佑对方,让刀子砍在自己的身上。

自从昆仑和杨一针过来桃渚营后,调查步步紧逼,李不易觉得这事情很难躲得过去了,就决定让毛二出来顶罪。他给了毛二两根金条,提醒毛二当初是他将韭菜骗去了海边,这已经是死罪。他说毛二要是不愿意顶包,那么全家人就惨了,他即刻就会上门把他们给除掉,一个个扔去城外喂狗。真相早晚会查明,你终归是要死的。李不易说,既然横竖是个死,你还何必要添上妻子,以及刚刚生下来的儿子?再说我以后会对他们很好,这里的千户位子就是留给我的。关于井里捞出来的情报盒子,其实是一个名叫阿海的人留下的。

阿海也是一名倭谍,常来桃渚营与李不易互通情报与指令。但他一般都不与李不易见面,每次留下的信息都是扔在黄衙井里,利用的文字表意方式的确是观海卫独有的燕语发音。燕语是慈溪一带观海卫的独门暗语,从四处征召聚集起来的营兵和当地人为了交流方便,慢慢形成了一种新的发音,因为叽喳叽喳,像燕子鸣啼,所以被称为燕语。阿海这次是和李不易也是用燕语约定,子夜时分和他在天妃宫里见面,双方当面交接密情。说完了吗?张望问。李不易温文尔雅地回答,说完了,你们可以出发了!

天妃宫笼罩在橘黄色的月光中,这里偶尔能够听见几声短促的鸟叫,在空旷树林中悠然回响。天妃宫位于后所山的山腰,其实就是一座妈祖庙,里面供奉着保佑渔民平安出海的妈祖女神。阿海这天下午就来了桃渚营,他经历过无数次的情报输送,此前一直活跃在福建连绵五百里的烽火门水寨,自福建宁州、流江以南至罗源县濂澳门。此刻他站在一棵具有百年树龄的翠柏下,感觉山风钻进脖子,这让他比较武断地认为,浙江的海边似乎比福建要冷一些。

柏树枝头高昂,直插云霄,陪伴它的,是那座洁白的天妃神像。天妃面容很慈祥,阿海站在她脚下,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土。于是他低头对美丽的女神拜了拜,态度虔诚得像一个认错的孩子。一只松鼠从柏树上从容地蹄下,阿海凝神一看,看见对面走来的人就是李不易。李不易好像刚换了一件衣裳,整个人干净整洁了许多,在寂静的天妃宫前显得有点飘逸。

阿海很自然地迎上去,正想要开口时,却见到李不易身后又慢吞吞走出另外一个男人,这一幕毫无征兆,男人身穿飞鱼服,好像是从李不易的身影中刚刚分离出来的。阿海惊醒,叫出一声坏了,转头就想跑,但是那边迎面过来的,是提了刀的桃渚营千户所张望张千户。阿海很明智,瞬间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干脆站在那里不动,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在被张望用绳子绑起时,他对身边的昆仑比较热情地笑了一下,并且用地道的福建话音感叹说,我就知道你们浙江这地方的人很精明。

张望将这个夜晚安排得很紧凑。他很快就开始了审讯,就在刚才刑讯李不易的刑房里。从他精神抖擞的样子来看,他现在好像已经迷恋上了审讯这件事。阿海非常配合,他一闻到刑讯房里的血腥味,就从头到尾不想做任何无谓的抵抗。据他交代,他来浙江与李不易接头是起始于半年前,其间带走了桃渚营及附近海防的很多军事密情。此次他与李不易见面后,就要漂洋过海去琉球走一趟,与那边一个代号为“花僮”的倭寇头领接头,取回一个人侵明朝海岸线的“婆婆丁计划”。

至于接头的暗语,具体方式是阿海问对方“八仙为什么能过海”,然后对方的回答听起来文不对题,说因为八仙喝起酒来,一个个都是海量。但这两句暗语毕竟有点简单,所以按照约定,阿海与“花僮”接头时,还必须带上一份接头信物。信物就在李不易这里,需要他当面交给阿海。张望对阿海的表现比较满意,但他又想起,接头信物还在李不易手里,姓李的刚才竟然一点都没提起,看来还是不够诚实。

他问阿海,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信物?阿海其实早有准备,他望向地上一堆沾了血的破烂衣裳,说这是不是李不易刚才换下来的?因为我看见他身上有鞭痕。张望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阿海说,那么信物估计就在他口袋里。张望命人取来衣裳,阿海很主动地帮助寻找,可是他翻遍所有口袋,发现全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搜出。阿海眼珠转了一下,像一只聪明的松鼠,他提起衣裳抖了抖,就决定要拆开衣领。缝线被挑断,衣领摊开,里头果然卷了一张宣纸,宣纸在桌上展开,是一幅《八仙过海图》。

这时候阿海终于舒了一口气,他十分认真地说,就是这个八仙图。八仙为什么能过海?因为八仙喝起酒来,一个个都是海量。张望却在阿海的声音里感到一阵由衷的沮丧,因为刚才刑讯李不易时,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使得八仙图不仅被抽烂了一截,而且还被李不易的血所染红。张望看着昆仑,心里悔不当初,可他又听见阿海不停地絮叨说,我不会骗你的,的确就是这个八仙图。八仙为什么能过海?因为……

阿海啰里啰唆,声音沙哑。这让张望很烦,觉得脑袋都要炸开,他突然提起刀子,看都没看阿海一眼,就猛地朝他脖子方向劈了过去,说八仙你个头,老子就快要被你给烦死。阿海的头颅飞出,带着一股热情洋溢的血,很干脆地撞向了墙角。人头落下,又在地上连着滚了好几滚,最终停下时眨了眨眼睛,两片嘴皮倒吸一口冷气说,张千户,算你狠!

昆仑站在一旁,脑子里一片茫然。他看着阿海依旧站立在地上的身体,脖子以上部分是残缺的,正不停地冒着血。脑袋已经不见了,好像是被人变戏法一样给藏起。昆仑止不住一阵唏嘘,心想张望怎么出手如此之快,自己根本就没有时间将他拦住。这时候他听见杨一针离开的声音,他蓦然转头,看见的只是一抹背影。杨一针的背影在刑讯房门口一晃而过,似乎走得比一缕急速的风还要决绝。

当晚,锦衣卫小北斗成员横店和胡葱踩碎潦草的夜色,冲去了城西百户所的那片营区,同行的风雷和千八则守在营区的门口。他们听着黑色的空中传来夜鸟的声音,突然觉得今晚必定要发生大事。营房里兵勇睡得很香,他们此时并不知晓李不易被捕的讯息,谁都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适合做梦的夜晚。横店举着毕剥作响的火把,对着手里的一串名单,一个个大声念过去。

名单里的人是李不易当初从观海卫带来的随从,也是他的奸细同伙,那天一起参与了对韭菜和寻枪的暗杀。他们中一个当上了百户长,三个是小旗官,剩下的一个则是普通士兵。百户长就是那天杨一针在水田里见过的抛秧的家伙,普通士兵是那个嘴上没把门的、笑话张望身子不行的插秧的兵勇。百户长听见横店的叫喊声,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他看着抖动的火把心生疑惑,说怎么了?横店就说没怎么,只是过来通知你们一声,赶紧卷铺盖,因为你们死到临头了。

百户长瞬间冲到潮湿的地上,一把抽出床底的刀。横店于是将火把扔给胡葱,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过去看看他到底拿了一把什么样的刀。说完,横店跃起身子即刻出现在了百户长的面前,对方还没来得及出刀,横店已经一掌击落在他肩头,让他当场跪在了自己跟前。横店说,你如果想现在就死,那我就让你痛快一点。百户长一言不发,他抬起头望着横店,紧咬着嘴唇,十分不服的样子。横店笑了,说,我看出来了,你并不想马上死。

郑国仲在第二天傍晚见到了从桃渚营赶来杭州的信使,闻讯以后,他当即从杭州城星夜出发,火速奔向台州。李不易就是“穿云箭”,这让披星戴月的郑国仲感觉一路的奔波虽然辛苦,却是非常值得。事实上,关于“穿云箭”的密情,也是杨一针之前在台州府紫阳街丽春豆腐坊里打探到的。杨一针将此密告郑国仲,郑国仲才派出韭菜和寻枪过去桃渚营打前站,看看是否能先期掌握一些必要的信息。

阳光垂直地打下来,东城门的河沟前,总共排着六辆囚车。囚车里跪着的,是李不易和他的那些手下。昆仑点燃一炷香,为了祭奠在这里遇难的韭菜和寻枪。胡葱也跪在地上,一直在抹泪,她想起自己的双胞胎哥哥,手里的纸钱就一片一片地撒进燃烧的火堆里。她有时看着翻卷在火焰里的纸钱,有时又转头,目光如同一把冰刀,刺向囚车里的李不易。烟雾缭绕,头顶盛开的梨花开始在烟雾中落下,白色的花瓣纷纷落在胡葱身边。昆仑走过去,将原本属于韭菜的那串小北斗吊坠挂在胡葱的脖子上。他擦了擦那个七星勺子状的乌金吊坠,看见它在火光里闪烁着暗淡的光。胡葱已经跪了很久,此时昆仑想把她牵起,她却推了昆仑一把,说走开!

胡葱现在连走路也要跟昆仑隔开一段距离。就连横店也知道,她现在开始憎恨昆仑,她恨昆仑当初没有跟韭菜和寻枪一起过来桃渚营,要不然,两人就不至于落入李不易的陷阱。横店记得那段时间里,昆仑在杭州钱塘火器局,正忙着跟嫂子赵刻心学做烟花,没有向郑国仲打听韭菜和寻枪出征的原因。那时候昆仑做了很多烟花,这些烟花被他点燃,在夜空里灿烂无比。烟花熄灭时,等来的却是韭菜和寻枪的尸体。

郑国仲就快要到达桃渚营,昆仑和杨一针上马,准备带着横店他们去城外那条蜿蜒的泥路上迎接。马刚走了几步,昆仑回头,发现胡葱和横店不见了。他问千八,人呢?千八望向城墙,说他们两个调头回去了。这时候杨一针一愣,似乎心急火燎。她即刻就让马回转身子,风驰电掣般冲向了桃渚营。昆仑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扭过头来,提了提马缰,转身朝杨一针追去。

此刻李不易他们的囚车正在回去牢房的路上。囚车行进在桃渚营正中心的龙门街,阳光晒得李不易睁不开眼睛,他低头,看着脚下倒退的石板路,渐渐感觉心灰意冷。此时街道两旁突然响起一片哗然,李不易回头,看见从远处冲来的是杨一针和她胯下的骏马,骏马高昂着头颅,奔跑得非常迅速,让街边惊讶的人群一时间都忘了躲闪。李不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随即看见马背上的杨一针目光如电,满脸的焦虑,并且在街道那头对着天空喊了一声住手,声音似乎要穿透所有的街巷。与此同时,阳光下的石板路面上,突然映照出一个从天而降的人影,人影是从街边的一幢屋顶上飘下来的,顷刻间就落在了李不易的头顶。

惆怅的李不易怅懵着抬头,他跟所有人一起看见,落在自己囚车上方的是愤怒的胡葱。胡葱对疾驰过来的杨一针视若无睹,同时看见抄近路的昆仑已经越过囚车队伍,从她身后的另外一条巷子中冲出。胡葱觉得再不下手就来不及了,她一把甩出挂在背上的弓,早就准备好的利箭于是咔嚓一声,瞬间就射进了李不易近在咫尺的头颅。

一股血朝天喷出,午初时分的中心街突然静如子夜。过往的人群脚步飘忽着停下,纷纷望向囚车顶的胡葱,目光陷入一种持久的虚幻。等到杨一针和昆仑从南北两个方向赶到时,押解的官兵才如梦方醒,他们各举兵器,将囚车团团围住。胡葱站在车顶,脖子上挂了两串小北斗门的乌金吊坠。她缓慢地拔出绣春刀,对脚下围拢过来的官兵喊了一声:让开!我替我哥报仇,这一切都跟你们无关。

郑国仲的马就是在这时冲进了人群,他没料到自己到达桃渚营的第一时间,耳闻目睹的竟然是如此难以想象的一幕。他气得鼻子冒烟,但他仍然强压着火气,心平气和地说,绑!此时围观的人群中又冲出来一个横店,他拔出双刀,双臂哗啦一声展开,挡在囚车前怒视着那些就要冲上来绑胡葱的士兵说,谁敢上来?胡葱踩着横店的肩膀跳到了街面上,她将绣春刀入鞘,然后提着那把弓问郑国仲说,李不易难道不该死吗?要死也是死在朝廷的刀下!郑国仲说,你没有资格跟我顶嘴!你也没有资格动用私刑!

那有什么区别!胡葱梗着脖子回答,反正他早晚都是一个死。就算是我替朝廷杀人!张望这时偷偷地笑了,他看了一眼李不易耷拉下去的脑袋,以及插在他头顶的还在颤抖的箭,觉得胡葱这一仇报得真是有想法。李不易当初用箭头扎穿韭菜的脚底板,胡葱现在就用箭头射穿他头颅,这叫一报还一报。张望想到这里就差点笑出了眼泪,他跟昆仑说,你手下一个女娃子,杀人的速度比我还快。我就喜欢这样的手下,要不你就干脆把她留给桃渚营吧。

昆仑瞪了一眼张望,急着过去向郑国仲求情,请求他不要给胡葱治罪。郑国仲的声音却砸在他脸上,说你给我闭嘴!郑国仲又看了杨一针一眼,于是杨一针上前取过胡葱手里的弓,又把她的绣春刀给卸下。但她仍然十分细心地整理了一下胡葱的头发,说听姐一句,快去给郑大人认错。这时候,郑国仲的随从已经将铁链子缠上了胡葱的双手。胡葱没有反抗,她的目光望向了昆仑。这时候的昆仑目光阴沉,他们同时觉得,阳光似乎是从街边的屋顶上倒退着走过。而且阳光走过去的时候,一只目光阴险的猫刚好踩过不远处一间屋的瓦片。

黄昏。郑国仲进入了一片树林时,被身边缠绕的雾气所包围。雾气是由海风送来,也从脚底潮湿的泥土中升起。春天的桃渚营,永远被迷雾所覆盖。张望和胡葱随随便便杀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却打乱了郑国仲的整盘计划。他原本想亲自审问一下李不易,问他是给谁卖命,之前桃渚营丢失的那份海防图,又是被他送去了哪里。郑国仲并且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就是将阿海收到麾下,将他发展为明朝的暗桩,让他继续前往琉球,去跟代号“花僮”者接头,取回倭寇入侵大明的“婆婆丁计划”。但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泡影,郑国仲在缭绕的雾气中不免有点沮丧。

昆仑进入树林时,牵来了郑国仲的马。郑国仲满脸疑惑看着他,听见他说,郑大人想不想去看海?海边风声阵阵,海水在黄昏里是一片青灰色的世界。波涛滚滚,仿佛要吞噬眼前的一切。波涛还托出一群翻飞的海鸥,昆仑看着那些浮动的翅膀,以及翅膀后面那个无比辽阔的水域,似乎深不可及,令人望而却步。

郑国仲迎着海风,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他说根据锦衣卫另外一条线的密情反馈,那次从台州城监狱里深夜逃脱的犯人骆问里,就是逃去了大海对面的琉球。骆问里之前在杭州的钱塘火器局待过,掌握大量的先进火器制造技术,如今他是倭寇设在琉球的地下火器局的总管,该火器局马不停蹄昼夜生产,势必成为明朝海防安全的一大隐患。

昆仑望向茫茫大海,走到郑国仲跟前,说找郑大人出来,只是为了商量一件事。胡葱杀了李不易,我也没能留下阿海。昆仑愿意将功赎罪,假借阿海身份前往琉球,设法拿到倭寇的“婆婆丁计划”。郑国仲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差点笑了出来,觉得这样的念头不可思议。但他又听见昆仑说,哪怕不去琉球,小北斗也不可能躺在海边数星星。

声音在海风中随风飘荡,郑国仲在这样的声音里,突然一下子精神抖擞。军中无戏言!郑国仲说,你要想清楚,那是琉球,虽是我大明藩国,但不能说是我大明本土。人一旦跨出这一步,就是拿性命去赌。皇上说天下处处暗藏凶险。小北斗的诸位兄弟寿命长短,要看各自的造化。有句话你再给我说一遍!昆仑站直,迎向郑国仲的目光,声音洪亮:人在吊坠在,北斗永不败!郑国仲再次笑了,此时他看见空中的北斗七星一闪一闪,闪亮得十分透彻。

三天后的清明节,有船要趁鸡鸣时分涨潮出海。晨雾一阵一阵涌来,将郑国仲的全身打湿。郑国仲来到离桃渚营不远的海边码头,亲自送昆仑和横店他们上船。因为又少了一个羁押在牢房里滥用私刑的胡葱,原本七个人的小北斗队伍,现在只剩下四人。出海的这艘商船是一艘庞大的车轮舸,船长四丈二尺。阔一丈三尺,已经等候在水雾蒙蒙的码头。车轮舸安装四个大轮,大轮在海中击水转动,带动船体运行,其航速远快于人力划桨。

船帆渐渐升起,昆仑回望桃渚营的方向,看见曙光就要来临。送行的队伍中还有沉默的杨一针。杨一针昨晚就向郑国仲申请。希望能一同去琉球,郑国仲沉吟不语,最后说,你再让我想想。现在杨一针远远看了昆仑一眼,似乎把想要说的话咽进了嘴里。昆仑于是想起紫阳街上的针针见血医馆,以及那天夜里杨一针举着游方郎中的布幡,敲开毛二家的木门。

海风吹起杨一针的长发,昆仑对她笑了一下。这时候晨光中奔来一个桃渚营的小旗,小旗向郑国仲和杨一针禀报,说陈五六昨晚又出现在了紫阳街,这人偷偷进去无人馆,想要抱走丁山的那把天涯古琴,结果被巡夜的台州府官兵发现,最终落荒而逃。昆仑终于明白,原先下落不明的丁山其实是被陈五六给劫走的。他喊了一声,我这就去找陈五六,先去把丁山给救出来。郑国仲的脸即刻拉下,他挡在昆仑跟前,说你的下一站是琉球。

杨一针看着昆仑,突然就笑了,说我差点忘了,你是一个情种。你要是就这样去了琉球,说不定会得相思病的。这种病,没有药。张望极力克制自己,不让笑容喷出。事实上,他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主,不仅会建造迷宫一样的花园模型,还能画出一手好图。就在昨晚,他也决定将功补过。他连夜挑灯劳作,对照着李不易的那幅旧作重新画了一幅《八仙过海图》,画出的样子竟然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刚才在送昆仑来海边的路上,他虽然一夜没睡,却一点也不瞌睡,还在马背上骑出了英姿飒爽的味道。

现在张望要送给昆仑一样礼物,是他用竹子雕刻的天妃女神像,能够保佑昆仑出海一路平安。但他在袖口衣兜里摸来摸去,却始终没有摸到那枚竹雕。张望不觉有点沮丧,认为自己是忘记带上了。他试着摸向另外一只衣兜,却出乎意料地掏出了那枚神像。张望摸着头皮,含含糊糊地笑了。他听见昆仑说,画画和雕竹子算什么本事,你有本事就去帮我找到丁山,到时候我就送你一匹汗血宝马。张望却说我不缺马,我只缺兄弟。所以我会替你去找丁山。

昆仑说,那我要怎么谢你。张望说,你给我好好地回来,回来陪我喝酒。昆仑没有再说话,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初阳。他觉得心头有缠绵的温暖,在这样的温暖里,他分明看到船帆吃足了海风。昆仑终于站上甲板,目光望向被初阳染红的海面。昆仑开始沉醉在海风带来的回忆中,他想起万历三十五年的春天,他从京城出发,先是去了一趟杭州城,接着又赶往台州府,然后他此刻就要离开桃渚营,前往异乡琉球。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能预知自己的下一步,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像是一条海里的鱼。

现在,朝阳已经开始在昆仑的视野里连绵地铺展,他不知道这一路马不停蹄的出征,位于海水那头的琉球,被誉为海上的珍珠的那个岛国,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未卜的前路。这时候昆仑站直身子,他缓缓地转过身子,眯起眼睛向岸上所有的人挥手。


第三节:第叁波、琉球国长夜

阳光像一丛争先恐后的银针,从遥远的天幕洒下,纷纷洒向大海中的黄岩号。黄岩号车轮舸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海面,硕大的车轮一次次刨开海水,将它们拍打成四分五裂的泡沫。昆仑坐在最豪华的船舱,透过四方的窗口,看见迎风招展的大明王朝日月旗,在海面上留下一抹晃动的倒影。他眯着眼睛望着被光线扎满的船舱,感觉自己是端坐在一只巨大浮游动物的胸腔里,也像漂荡在一片潮湿的梦境里。他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航行,还是航行在一片梦里。

在许多个黄昏来临时,昆仑都会带上小北斗中的千八和风雷,去甲板上走一走。那些由远而近的金色光线,浩浩荡荡地在他视野中铺开,看上去无比奢侈。昆仑闻到海水的腥味,也看到海面上反复浮起又沉下、一只有圆桌那么大的得意洋洋的海龟。海龟似乎为黄岩号护航,有时候会回头,模糊地看一眼站在船头的昆仑,苍老的目光显示出一份情意绵绵。

这样的时候,昆仑就觉得自己已经跟沉默的海洋融成了一体。所以他索性躺倒在甲板上,抬头望向无家可归的云层,觉得摇晃的甲板,以及绵软的云层,似乎将他托进了一个舒适的摇篮。这样的时候他开始思念一个名叫丁山的姑娘,也思念起丁山在紫阳街无人馆前的背影。于是他想非所问地说,千八和风雷,咱们还有几天的行程?千八说还有三天,风雷说也或者是四天。昆仑最后想了想说,如果不出意外,我们最迟在第五天的清晨,就会抵达琉球国的那霸港。

昆仑想,丁山现在是不是也站在紫阳街的黄昏里,凝望无人馆的夕阳?她在夕阳中抚琴,柔弱的身影肯定是跟皮影一样。所以他清晰地看到丁山低垂的眼帘,也听见丁山发自肺腑的一声叹息。他仍然想非所问地说,千八你告诉我,琉球为什么要叫琉球?千八的回答十分豪爽,说传说中的琉球是躺在海里的一条虬龙。虬龙身子很长,有着山峰一样的脑袋,但从来没人见过他的尾巴。所以在很久以前,琉球也叫作琉虬。

在黑夜来临以后,时光总是显得十分的漫长,那时候千八就会叫来横店和风雷,几个人围着躺在甲板上的昆仑你一言我一句,展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题。风雷觉得海上的日子简直过得糊里糊涂,以至于他居然忘记了陆地上的泥土和青草,以及老家那个叫丹桂房的村庄里四处飘飞的炊烟,到底是长什么样子。风雷的烦恼同时引发了横店的担忧。横店开始担心,开船师傅会不会他娘的一直没有睡醒,也或者是老眼昏花迷失了海路,所以黄岩号这么多天其实是在海面上绕弯,根本没有前行。

夜已经很深,仿佛比海水还深,深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船舱里透出迷迷糊糊的光线,昆仑听着身边小北斗们渐渐减少的话语,心里想着丁山,丁山,丁山。他记起张望曾经答应过他,要去帮他找回被陈五六劫走的丁山。他不知道张望是不是信口开河,倘若这家伙真的食言,那么等他从琉球回来,肯定要将这人的嘴皮给撕成一片一片。他要让张望明白,一个不讲信用的男人,付出的代价到底会有多大。

时间就这样又过去了五天。到了那天午时,昆仑的视野中出现一片模糊的海岛。海岛晃晃悠悠,如同另外一只浮出海面的乌龟。后来乌龟的背上渐渐呈现出一些树木的影子,一片连着一片,于是黄岩号上的其他旅客开始兴奋着指指点点,说那可能是棕榈树,也或者是槟榔树。他们还说琉球岛上有一口大钟,大钟上用汉字书写了“万国津梁”。除此以外,岛上还有一道守礼门,上面的汉字是“礼仪之邦”。

两个时辰后,船终于像一个巨人般靠岸。当硕大的跳板嘭的一声落下,人群欢呼雀跃。在那阵久违的泥土气息里,昆仑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那霸港码头,也看见码头上人头攒动,拥挤成黑压压的一片。随即空中又响起三声震耳欲聋的鸣炮,于是琉球人赤膊上阵的太鼓表演就彻底拉开了序幕。太鼓手挥汗如雨,在人群中像田鸡一样跳跃。他们一边敲鼓,一边热情地叫喊着依洒依呀,响声如雷,顿时让千八看傻了眼。此时风雷却狠狠地踢了千八一脚。

风雷揪住他耳朵皮,说你是不是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用了,还不快去给海掌柜拎箱子。海掌柜就是昆仑,他现在的身份是来自明朝的药材商人。离开台州府前,郑国仲让人从云和运来了一大批的中草药,抬进了黄岩号的船舱。而昆仑之所以叫海掌柜,是因为桃渚营里被张望削去头颅的那个从福建过来的日本奸细,叫作阿海。

阿海来琉球,是为了跟代号为“花僮”的人接头。“花僮”之前一直跟随在倭寇首领丰臣秀吉的左右,帮助他到处攻城略地。丰臣秀吉暴亡后,他又成了丰臣残部安插在琉球的头号人物。在即将到来的小满这天,“花僮”会主动上门,找前来琉球的阿海接头,目的是交给他一份自己所精心设计的“婆婆丁计划”,据说那是一份摧毁明朝海防线的完美计划。

那天在人群的裹挟下,昆仑缓步踩上结实的跳板。跳板在他脚下频频颤抖,他边走边望向琉球国的天空,看见远处一片陌生的云朵。这时候他想,自己究竟要在这片陌生的云朵下待多久?石灯客栈像个热闹的集市,里头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除了中国、日本和朝鲜,还有金发碧眼鼻梁高耸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以及意大利人。

到了夜里,这些五光十色的面孔便纷纷从房里出动,聚集到客栈院子中那排密集的灯笼下,一起喝酒一起赌钱,顺便也为一些尚未谈成的买卖讨价还价,而他们嘴里所讲的,都是千篇一律的不够标准的汉语。这天到了深夜子时,当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带着酒味散去,整个硕大的客栈又从不同方向传来五花八门的鼾声时,昆仑嗖的一声跃上房顶。随后他脚尖一提,整个人如同被一片海浪托起。在琉球岛鳞次栉比的瓦片上,他像夜幕中一只轻巧的鸟,一路上身影起伏,飞奔向远处灯火阑珊的首里王城。

首里王城城墙高耸,里里外外戒备森严,如同中国的紫禁城。昆仑看见一队负责巡守的亲军队伍,在城门间穿梭,土兵提着刀剑,披挂在身上的铠甲在月光下反射出一排幽冷的光。此时他想起,郑国仲曾经跟他说过,王城里居住的除了琉球国的王公贵族,还有很早之前就从大明朝福建迁徙过来,如今又在岛上世代繁衍的闽人三十六姓。

月光清瘦,照耀出昆仑同样清瘦的影子。此刻他伏身在一幢房顶的风狮子跟前,仿佛一块永久的瓦片。夜风吹过,带动风狮子身上的铃铛,声音一片清凉,并且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了暗夜的深渊。而阴阳师楼半步就是在此时撞进了昆仑的眼里,他像是忽然从地底里冒出来似的。楼半步的汉服不仅宽大而且繁琐,两只肩头还分别绣了一圈太极八卦图,仿佛是他重任在肩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走得太急,楼半步身上时刻蒸腾出一股热气,所以他每走几步就要扯一扯汉服的领口,为的是让琉球的夜风畅通无阻地贯穿进他干瘦的身体。

楼半步行色匆匆,好像对自己赶路的速度不是很满意。但他走到一个墙角处时却停住,然后在四顾无人后撩起长衫,腰板猛地挺直,对着眼前那排青砖十分享受地撒了一泡憋了很久的夜尿,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撒尿的时候楼半步低头,来来回回掐了好几次手指,最终确定这个时辰是吉时,诸事皆宜,包括撒尿。

可是等他撒完尿以后心安理得地抖了抖身子时,宽敞的袖子里却滑落出一片丝绸。丝绸轻飘飘的,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楼半步警觉,即刻回头张望,目光朝不同的方向散开。而当他最终捡起那片粉红色丝绸,又毫不犹豫地塞进怀里时,只有在房顶注视他许久的昆仑知道,那片丝绸其实是属于某个女人的贴身肚兜,有着柔软的质地,以及光滑的色彩。

昆仑是到了第二天才知道,传说中深谙天象的楼半步,竟然还是琉球国国王尚宁王所钦定的宫廷采购主管。在琉球,宫廷向域外商人所采购的一应物资,都必须要经过楼半步那双细小眼睛翻来覆去的检阅。宫廷御库位于王城第二道城墙的东边。那天昆仑带着横店和千八、风雷,穿过王城的迎恩门时,见到库房外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已经排成一条弯曲又绵延的队伍。队伍中大家交头接耳,相互夸赞各自带来的颇具异域风格的物资样品,也都期待着早点能跟采买官面谈。

烈日挂在头顶,御库门口的样品展示台前被挤得水泄不通。楼半步坐在采买官一旁,整个身子刚好藏在凉爽又通风的阳光阴影里。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细小的缝,看上去是在无所事事地打瞌睡,但所有商人与采买官的交谈,都一字不漏地钻进他耳朵里。轮到昆仑时,横店和千八、风雷将带来的中药样品在桌上铺开,让采买官看那些品质优良的党参与一点红,还有海马和黄芪,相思子,鱼腥草,以及铁皮石斛等。

阳光源源不断,洒下一轮又一轮,密集的中药气息掺杂在一起,在昆仑眼前飘荡开来。这时候楼半步把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轻摇着手里的蒲扇,慢条斯理着把脑袋转过来,目光在排列整齐的药品上一寸一寸移动,最后才抬头盯着昆仑,细细地抽了一下鼻子说,我以前好像没跟你做过生意,所以你的中药有一股陌生的气息。昆仑上前一步正要回话,楼半步却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道:陌生人,站在那里别动!

陌生人昆仑就此止步,看见楼半步阴凉的目光一片一片,纷纷在他身上跳来跳去。楼半步说,你不仅陌生,眼里还藏着一种刀光剑影。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刚才一直在留意你,你不像是卖中药的,倒像是卖火药的。昆仑笑了,说中药泻火,楼大人要是对火药也感兴趣,下次我也带点样品,大明王朝的火药价格包你满意。不过贩卖军火,那是杀头之罪。

楼半步绿豆一样的眼珠在狭长的眼缝中从左到右滑过。他伸出右手,看似深思熟虑着掐起了指头,一个接着一个。昆仑也是到了这时才发现,原来这人的众多手指都留有修长的指甲,指甲被精心保养,犹如长在他手上的刀片。昨晚月光透明,所以昆仑忽视了楼半步这些透明而妖娆的指甲。楼半步掐完指头,瞅准桌上一把褐色的药草,抓起后托到鼻子跟前闻了闻,说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是晒干的蒲公英。既然你是药商,那么告诉我它到底有什么功效。

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琉球岛上毒虫繁多,蒲公英可以治疗各种毒虫蛇伤。还有吗?昆仑就上前一步,凑到楼半步跟前降低了声音说:这东西也可以治疗妇人的乳痈肿。楼半步脸上荡漾开不易察觉的笑容。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然变得有点嘶哑,说既然你连这个都知道,那我再问你,蒲公英还叫什么?还叫黄花地丁、华花郎。另外在我们老家,蒲公英也叫婆婆丁。

婆婆丁?楼半步用嘶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接着又来回掐了一轮指头。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很不凑巧,西南方向刚才起风了,说明这个时辰不宜采购中药,你可以回去了。昆仑愣住,正想再争取一下,身边一直沉默的采买官随即一把将他推开。此时楼半步扫了一眼挂在他腰间的石灯客栈的房牌,看似不屑一顾。昆仑说请楼大人给个机会,楼半步却在靠椅上很不耐烦地挪了挪身子,随后就对等候在后边的商人队伍慢条斯理喊了一声:下一个。

处在大海中央的琉球由许多岛屿组成,北部毗邻日本南部的九州岛,然后一路往西南方向延伸,直到靠近大明王朝台湾的鸡笼山。整个岛国主要包括大隅诸岛、吐噶喇列岛、奄美诸岛、冲绳诸岛以及大东诸岛等。昆仑翻到过的史书是这样记载的,洪武五年,太祖朱元璋派使臣杨载携带诏书出使该岛国,称其为琉球。随后自洪武十六年起,历代琉球王便向明朝进贡并且请求册封,岛内也使用大明朝年号,他们的官方文书及外交条约都用汉文书写,就连首里城的王宫也是面向西方,表示归慕大明的意思。

这天离开宫廷御库后,昆仑和横店、千八、风雷他们便游荡在首里城的街头。太阳躲进云层,街市上显得不那么炎热。千八走着走着,就被街边一个水果摊所吸引。他皱紧眉头,实在没想到竟然有一种样子十分丑陋的水果,看上去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马蜂窝。可是摊主将马蜂窝削皮以后,里头却呈现出一团非常水嫩的金黄,并且流淌着蜂蜜一样的汁液。此时摊主切了一片果肉递给千八,千八只是犹疑着咬了一口,便十分坚定地爱上了这种名叫菠萝的水果。他很骄傲地跟横店说:甜。不是一般的甜。

那天千八和横店、风雷的手上。始终举着一堆切片的菠萝。三人狼吞虎咽,吃相十分凶猛,吃完了一堆又买一堆,路上稀稀拉拉遗留下扎菠萝的竹签。他们都跟在昆仑的后头,在街头悠闲得像欢快的鸟。昆仑后来在一个露天戏台前停住,他实在没有想到,此时的那霸港码头,竟然也在上演《花关索》,而且戏台布景和唱词,跟他之前在台州府紫阳街上见到过的如出一辙。戏台下观众挤成一团,昆仑远远地望着,看见台上的花关索带上母亲一路奔波前往西川,为了寻找父亲关羽。

这时候横店就急忙跟千八和风雷解释,解释关羽为何不知道会有关索这么一个儿子。横店说这事情说起来很复杂,必须从桃园结义说起,当初为了解除后顾之忧,刘关张三兄弟决定分头去杀各自的家人。横店眉飞色舞刚说了一半,就看见身边一位大叔眉毛拧直瞪了他一眼,大叔说既然你知道这么多,还不如上去自己演。给我滚远一点。横店纳闷,打出一个香味四溢的饱嗝。他斜了大叔一眼,又举了一根竹签晃荡在他眼前说,听口音你也是一个大明的人,既然都是来自海水的西边,为何就不能对我尊重一点?

我尊重你个小乌龟。大叔咬紧牙根,正要一个巴掌扇过来时,横店已经被焦急的千八扯远。千八说你看见海掌柜了吗?海掌柜好像不见了。千八和风雷都不会知道,此刻的昆仑早就远离了人群,正飞奔在那霸港的街头。昆仑在追赶一个目标,一路上紧追不舍。昆仑一边追赶,风从他身边不停地掠过,在奔跑中他开始回忆刚才发生的一切。

刚才在戏台下,昆仑不由自主想起曾经的紫阳街时,却猛然发现台上扮演花关索的男子,无论是身姿和嗓音,都跟他在紫阳街的那段记忆浑然一体。他怀疑自己是被记忆所困扰,所以一步步走去后台,却看见地上胡乱地扔着属于花关索的那片面具,而扮演花关索的人却不见了踪影。昆仑恍恍惚惚,看见阳光露出云层,在他眼里慢悠悠地晃荡。然后他猛地转身,就看见一个稍纵即逝的背影,在阳光下唰的一声穿过。

昆仑开始追赶,朝着背影消失的方向。他一次次跃上屋顶,又从屋顶落下,在街头的人群中穿梭。直到他冲进一条名叫卖鱼巷的弄堂,飞身而起最终飘落到那人跟前时,才发现此时被自己堵住的,果然就是笑鱼。笑鱼露出清水一样明净的笑容,像浅水中一条欢快的鱼,说你追上我的时间,比我预想的快了半个时辰。昆仑却盯着笑鱼说,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笑鱼眨了眨明亮的眼,昆仑随即看见一道清澈的光。笑鱼说之所以让你来追我,就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眼病已经彻底痊愈。我现在看见一个完整的你,原来你跟我一样高。你身板很结实,两道眉毛浓黑,此刻你的眼里既有疑惑又有惊喜,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正在想起紫阳街上的很多事情。昆仑看着眼前锦衣华服的笑鱼,似乎看见台州城一场连绵的细雨。他后来知道,笑鱼的眼睛是在离开台州城以后就开始康复,直到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变得一片清晰。

而这一切的根源,笑鱼认为就是昆仑和杨一针为他提供的青羊肝散。事实上,笑鱼真实的名字叫须贺石灯,他是琉球岛最大富豪须贺覆舟的侄儿。须贺覆舟来自日本的萨摩国,在琉球经商多年,富可敌国,就连昆仑所入住的客栈,也是他们家的家产。因为笑鱼叫须贺石灯,所以才叫石灯客栈。那次离开台州,须贺石灯带走了紫阳街《花关索》的剧本,回到琉球后就组织了一个戏班,专门上演这出千里寻父的戏曲。

那天昆仑跟笑鱼走得很远,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海边,直到站在一片壁立千仞的悬崖上。这时候潮声灌满他们的耳朵,海风吹拂他们每一寸肌肤。在昆仑眼里,海风仿佛是来自台州的方向,风中夹杂着紫阳街上小吃的气息。于是昆仑想起自己当初到达台州府的第一个夜晚,在凌厉的倒春寒中,俊朗而飘逸的笑鱼由琴童寸草所伴随,行走在灯笼高挂的紫阳街里。他还想起杨一针说,笑鱼这辈子就知道瞎说。

然而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笑鱼,却是来自日本鹿儿岛,如同雨后一棵修长清爽的植物。须贺石灯的秀发跟随他洁白的衣裳,在带着咸味的海风中飘拂,他微笑的样子,像一朵偶尔飘过的白云。你来琉球多久了?石灯说,我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觉得你不像是以前紫阳街上的昆仑。你以前眼睛看不见我,又怎么知道我不像以前?我虽然看不见你,但却不影响我在人群中分辨出你的气息。

我现在是什么气息?石灯笑了,说,有可能是我说错了。但起码你现在不叫昆仑,你叫海掌柜。昆仑望向脚下的大海,海浪不停地拍打着悬崖。他说就像你原本叫笑鱼,其实是石灯。而我爹叫我昆仑,我娘叫我阿海。而我手下那些伙计,则叫我海掌柜。海掌柜为什么要来琉球?来琉球贩卖药材,为稳粱谋。昆仑说,但主要是四处走走,看看不同的大海。石灯俯身抓起一把细碎的石子,撒向深不见底的悬崖。石子携带起的灰尘,在海风中飞舞,直到最终扬起,有一些又飘回到石灯的眼里。这时候昆仑似乎听见石灯一声叹息。石灯说,我觉得你不像是一个商人。石灯又补了一句,我真想念以前的紫阳街。

须贺家的宅院,位于首里城最繁华地带,家中富丽堂皇,到处流光溢彩。昆仑跟随石灯踩在洁净的地板上,看见穿梭的用人纷纷停下脚步,垂首侧立在两旁。须贺覆舟十分友好,他是个富贵又典雅的商人,身上的衣裳绣满了细密的金丝,脸上始终带着安和的微笑。作为石灯的叔父,覆舟在琉球最大的产业,是一家套用了大明国顺天府“六必居”名号的酱园。那是琉球唯一的一家酱园,聘请的是从北京城“六必居”挖过来的酱菜师傅。师傅姓赵,老家是在山西临汾的西杜村,世代都以腌制酱菜为生。

得知昆仑来自大明台州府,是石灯重见光明的恩人,须贺覆舟的感激溢于言表。他取出家中最好的泡盛酒,又摆上新鲜海鱼的刺身拼盘,配以六必居酱园出产的一等酱油。昆仑坐在餐桌前,提着金子做的筷子,将蘸了酱油的生鱼片送进嘴里,顿时感觉味道细腻,满嘴留香。泡盛酒酒味清淡。昆仑盘腿而坐,跟覆舟频频举杯时,用人们又端上各种精心料理的素斋,包括许多种美味的豆腐。他听见覆舟说,日本人的豆腐制作,以及酱油工艺,都得益于大唐早年一个名叫鉴真的和尚,当初就是鉴真大师将豆腐和酱油传去了日本。

酒过三巡,覆舟命人拿来一把三味线。三味线改良自大明朝的三弦,紫檀的琴杆细长,音箱则用打磨的猫皮包裹。覆舟将琴身搁在大腿上,一边喝酒,一边用象牙拨子弹拨三根丝弦,声音时断时续,在铺满月光的院子里飘远。院子里有排青翠的竹子,昆仑望向月光下那些细碎的竹影,听见覆舟说,楼半步这人不好对付,他也跟我一样,来自日本。但你跟他打交道,需要处处小心。昆仑说我只是个商人,再说我的药材无可挑剔。可是楼半步对药材不感兴趣,他只对白花花的银子感兴趣。在他眼里,自从你下船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一堆送到琉球来的银子。

三弦声再次响起。此时石灯已经微醺。石灯又喝下一盅酒,眼神中开始弥漫着一闪一闪的星光。他盯着酒盅壁沿的青瓷,说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又不能给我换回一个父亲。琴声戛然而止,昆仑看见覆舟放下手中的三味线,像是小心安放一件珍贵的财产。覆舟目光庄严,望向石灯涨红的脸,说你不能再喝了,我已经跟你说过无数次,有些事情要学着放下。

我倒是希望能够放下。石灯说完,歪歪斜斜着起身,赤脚走向那片清凉的院子。院子里铺着一道一道的鹅卵石,在月光中笔直往前延伸。昆仑看见石灯身躯晃荡,鹅卵石顶着他白皙泛红的脚掌。而有那么一阵子,石灯左脚的拇指被夹在了鹅卵石狭长的石缝里,一时之间难以拔出。这时候昆仑听见身边须贺覆舟的叹息声,须贺覆舟声音悠长,说人生就是绵延的痛楚,如果可以跟我兄长交换,我愿意那年坠海死去的人是我。

昆仑转眼望去,发现覆舟的一张脸,顿时变得很苍老。小北斗中的千八是到了这天夜里才知道,下午在戏台前跟横店发生争执的戏迷大叔,名叫骆驼。骆驼胡子拉碴,裤腿卷了好几卷,茂盛的腿毛间有一道粗犷的刀疤,身上还有一股类似于炮仗炸开来的硫黄气息。他喜欢赌骰子,每隔几天都要来一趟石灯客栈,跟一帮商人聚在一起,狂赌一个通宵。

这天赌桌摆在院子里,头顶月光洒下,像洒下一把银粉。骆驼坐庄,他猛地跳上赌桌,踩在桌面上摇头晃脑,如同异常兴奋的太鼓手。洁白的骰子躺在盖碗里,骆驼手掌张开,在碗边静悄悄转了一圈。随即他托起盖碗一抖,骰子便带着一声呼啸,朝着夜空飞了出去。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当骰子终于落回到桌面,骆驼手中的盖碗便很准确地盖了上去,将跳动的骰子盖在了中间。千八听见倒盖的碗里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也听见骆驼豪情万丈喊了一句:有钱的赶紧给我压上,没钱的给我滚开。

千八倒退两步,看见人群蜂拥,熙熙攘攘的一群各不相同的脑袋下面,宽阔的桌板也迅即被大大小小的银子所挤满,看上去像是鱼篓里刚刚倒出一群新鲜的银鱼。这时候骆驼拍了拍手掌,声音非常响亮。他对千八勾了勾手指,说小家伙,赶紧去给你爹买一壶酒,等下爹分你一点银子,足够你买一箩筐的菠萝。千八看了身边的风雷一眼,腼腆地笑了笑,又退出一步,最终一个字都没说。骆驼于是打出一个愤怒的喷嚏,他将嘴里喷出的槟榔朝千八狠狠地砸了过去,说去你奶奶的,老子当你爹绰绰有余。

风雷和千八又对视了一眼。骆驼冷笑一声说,怎么着,乳臭未干还想造反吗?楼半步就是在这时候一脚仙风道骨地踩进昆仑的房间。在将房门关上之前,他目光悠远,细细地看了一眼踩在桌板上耀武扬威的骆驼,吐出四个字:醉生梦死。昆仑正在房里看书,捧在他手里的是唐高宗时期编修的《新修本草》之《图经》。他将《图经》卷本放下,迎向楼半步说,楼大人,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楼半步眼角一跳,说,在琉球,你就是住在海底,我也能找到你。

华顶云雾泡上时,楼半步抿了一小口,就随手抓起摆在桌上的药书。他只是随意瞄了一眼,便看见《图经》翻开那页的右下角,画了一株细瘦的婆婆丁,旁边也果然印着一列字:主治妇人乳痈肿。楼半步笑了,笑容很细,说你究竟是对药材感兴趣,还是对妇乳感兴趣?可能都感兴趣。昆仑笑着回答。楼半步于是伸出一只手,盖在《图经》页面那株细瘦的婆婆丁上。他随即把笑容收住,说我要是买了你的药材,你准备怎么答谢我?

昆仑当即转身,从一只箱子里取出三根金条,塞进楼半步的手中。楼半步的眼睛在寂静的房中眨了眨,看见金条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似乎有着让人心跳加速的颜色。他环视了一下室内,在将金条握紧的时候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离须贺覆舟他们一家人远点。他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开了这间客栈,又做点酱菜而已。昆仑于是清楚,在琉球,自己的一举一动,楼半步其实全都看在眼里。

月色如洗,昆仑将楼半步送到楼下,走进那群赌徒中间。他看见楼半步斜了一眼踩在桌板上继续坐庄的骆驼,也听见他再次骂了一声醉生梦死。骆驼却对着楼半步双手抱拳,说楼大人,麻烦你抬头看一下天象,看看明天会不会下雨。楼半步于是就朝身后扔出一句,说明天会下铁,第一个砸中的就是你。骆驼摸了摸后脑勺,这才盯住桌上的盖碗眼睛冒火,叫喊出一句:有钱的给我压上,没钱的给我滚开。

这时候,昆仑看到了千八和风雷,正在不远的一张赌桌边上朝他笑了一下。于是昆仑也笑了一下,说,继续赌。一直赌到赢为止!在昆仑的感觉里,琉球的清晨比大明朝要来得早。当一小块日头像指甲盖一样浮出海面,霞光便在遥远而辽阔的东方露出苗头,继而在海水中静悄悄铺开,直到大面积推进,最终抵达琉球国雾气茫茫的城池。一个时辰后,海鸟翻飞。昆仑跟在楼半步身后,踩着湿气尚未收起的石板,穿过已然活跃起来的街市,去往尚宁王的王府。

尚宁王是琉球第二尚氏王朝的第七代国王,他是第三代国王尚真王的曾孙尚懿的长子,也是第六代国王尚永王的女婿。早在大明宣宗年间,琉球中山王蓄势,率队先后攻灭岛内毗邻的北山王国及南山王国,最终统一诸岛。中山王名叫巴志,明宣宗册封其为琉球王,赐姓为尚,名曰尚巴志。由此,尚姓也就成了琉球国的国姓。

那天尚宁王头戴王冠,身上一袭藏青色的王服,面容平静地端坐在王宫的正中央。他正在跟须贺覆舟说事,商量如何给琉球岛建造强大的海堤防护工程。一直以来,琉球都深受海潮及海啸的困扰,猛兽般的海潮有着巨大的破坏力,常给当地百姓带来灭顶之灾,生活苦不堪言。修建海堤防护需要耗费大量的银子,尚宁王为此愁眉紧锁。但是刚才经过一番交谈,覆舟又提醒他,关于海防,应对海潮是一方面,另外还必须要有军事的海防。覆舟说近来海盗猖獗,琉球渔民以及出海的商船已经频频遭劫。

银子,说来说去还是需要银子。尚宁王忧心忡忡的目光抬起,望向空旷的殿堂。他此番召须贺覆舟进宫,为的就是想跟覆舟借点银子,另外也希望他能捐助一部分。让这个富人出点血,也是天经地义。对此须贺覆舟并不推辞,他深深知道,尚宁王想让他颗粒无收,甚至直接派兵没收他的财产,他也无计可施。他当然满口答应,于是两人正在估算两项海防工程大致需要耗费多少银两。楼半步带着昆仑迈入殿堂时,须贺覆舟正铺开一张琉球国的舆图,他专注的目光落在舆图上弯弯曲曲的海防线上。

昆仑看了一眼覆舟,目光不温不火。他听见楼半步跟尚宁王介绍自己带来的那些药材样品,说药材总体上还算地道,也是岛内所急需的,问题就是价钱不菲,是否需要采购,还要听听国王的意见。尚宁王捻着自己数量有限的胡须,看一眼药材,又回头去看那份舆图。采购这么大量的药材,你准备怎么办?尚宁王转头,望向楼半步。我是这么想的,药材一部分留在宫里自用,剩下的则高价卖给岛内的药铺。楼半步沉吟片刻,又说朝廷可以出个告示,从今往后,凡岛内急需的药品,各家药铺均需从国库采购,不得自行交易。

须贺覆舟闻听此言,即刻将舆图卷上。他对着尚宁王咳嗽了一声,随即抓起一把药材,摊在鼻子前细细地嗅闻,说禁止百姓自行交易,无异于与民争利,未必是妥当的方式。但这药材正如楼主管所言,的确是上品。国王要是考虑银子的问题,连同刚才提到的海防,我这边会尽量提供方便。楼半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暗。他喷了喷鼻子,望向须贺覆舟,说覆舟掌柜毕竟是有钱人,嘴巴一张就送出一股芬芳,不仅显得大方,还体现出你的仁慈。

殿堂里气氛一下子显得有点紧张,但是昆仑后来提出的建议,则让尚宁王喜笑颜开。昆仑提出价钱不变,但是银子他可以不要,他希望能同尚宁王等价交换岛内的壶烧、菠萝、芭蕉布以及首里织等特色商品。在下只是一个商人,喜欢频繁的交易。等到这些商品送去明朝,换来的照样还是银子。昆仑说完,看见尚宁王笑呵呵着从王位上站起,随即掸了掸衣裳,说成交!尚宁王还说我喜欢跟聪明又善良的人交朋友,年轻人怎么称呼?国王可以叫我昆仑,也或者可以叫我阿海。好一个昆仑,尚宁王上前一步,说我知道那是明朝一座巍峨的大山,气势磅礴,如同大海。

此时须贺覆舟站在尚宁王身后。他的目光越过尚宁王的肩膀,望向昆仑时,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昆仑于是觉得,覆舟这有所收敛的笑容,明显是为了躲避楼半步细碎又阴损的眼光。杨一针是在这天午后,搭载另外一条商船抵达了琉球。跟随她身边的,是锦衣卫小北斗门的胡葱。郑国仲当初没有同意杨一针跟昆仑一起过来琉球,有着他自己的打算。他希望在外人眼里,让杨一针和昆仑变得彼此陌生,这样方便兵分两路,看似分割其实又相互照应。

杨一针离开台州之前,郑国仲又释放了羁押在狱中的胡葱。郑国仲站在胡葱面前说,你射向李不易的那支箭让人记忆深刻,所以这笔账我一直给你记着。记住了,让你去琉球,是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那时候胡葱把头昂起,好像没把郑国仲的话给听进去。她看见阳光暴晒,所有阳光都射进她的血管,这让她感觉身上很痒,就问杨一针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出发前她必须先洗个澡,她误以为身上痒是因为牢房里到处都是跳蚤。杨一针冷着脸说以后你跟我说话,必须先叫我一声姐姐。胡葱就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也板着一张面孔,望向石板路说,知道了姐姐。

琉球国的阳光似乎比台州更为猛烈。这天当阴阳师楼半步带着几名亲军出现在首里城街市,正要张榜公布以后岛内不允许自行对外采购药材时,却看见杨一针正在一家名为“百草阁”的药铺里推销药材。杨一针带来名目繁多的药材,成色丝毫不输给昆仑,价格却只有昆仑的八折。楼半步于是哗啦一声抖开手中告示,一直提到杨一针面前一寸左右的地方,差不多是将告示贴在了杨一针的脸上。楼半步抑扬顿挫地说,麻烦你读出来,一个字也不许漏。杨一针愣住,抬手把写在绢布上的告示挡开,说你是哪个混蛋?我可不可以不认识明国字?楼半步就回头瞥了一眼带来的几名亲军,说在琉球,我有时候姓王,你可以叫我王法。

杨一针笑了,笑得像是在紫阳街上踩着风驰电掣的滑轮般飘逸而放肆。她走去柜台前,望向噤若寒蝉的药铺掌柜林老板,说这位大哥,麻烦你告诉那个獐头鼠目的王法,我带来的药材不用花钱,全部送给你。送也不可以!楼半步收起告示,提着布轴对手下的亲军挥了挥手,说这人胆子真大,带走!我要把她的胆割出来看看,是不是比她的头还大。胡葱即刻就要拔刀,但她看见杨一针闪了闪眉头,说不要吓坏了他们,姐姐倒是要看一看,他到底能把我带去哪里。

尚宁王在他的王宫殿堂里见到被楼半步捆绑过来的杨一针时,正在跟须贺覆舟兴致勃勃地下棋。在这之前,他听楼半步说了半个时辰杨一针的坏话。尚宁王用两只比女人还白嫩的手指头夹着一枚白棋,笑眯眯看着杨一针说,就这么一件事情,楼主管你还是把人家姑娘给放了。楼半步却摇头晃脑背诵出一通琉球岛的律令,声称扰乱市场秩序者,理应下狱。

尚宁王摩掌着手中的棋子,一下子显得很为难。他问须贺覆舟,碰到这种事情,官府应该怎么办?须贺覆舟却依旧盯着棋盘,声音沉迷,说看来这是一局死棋,国王要是不介意,我们重新摆一局。阳光在殿堂里悄无声息地游走,时间过了很久,双手被捆绑的杨一针已经站得腿脚发麻。后来她干脆一屁股在地上坐下,对着阳光涌进的方向吹起一通愉快的口哨。

等到棋盘上的棋子落得密密麻麻,尚宁王转身示意她别吵,杨一针就坐在地上埋怨,说琉球国真是一个混账的地方,我都没有犯法,国王却不让人给我松绑,难道是要留下我一起用餐?这时候尚宁王扑哧一声笑了。他落下一枚棋子,说这事情要是按照你们大明朝的律法,我应该怎么办?国王应该将那个号称王法的人凌迟。这是为何?尚宁王说着,皱起了眉头。送人东西也会犯法,这事情说到大明朝去会让人笑掉大牙。

杨一针说,乱世才用重典,琉球国既然擅用重典,说明已经是乱世,跟我原本所想象的差得太远。还有,那个绰号叫王法的人抹黑朝廷形象,让国王在百姓和商人面前丢脸,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法办?尚宁王起初一双眼睛瞪得浑圆,后来又差点把眼泪都给笑了出来。最后他起身彻底伸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懒腰,说杨姑娘你这一通噼里啪啦的,全身到底长了几张嘴巴?杨一针说嘴巴再多有什么用,最终还是敌不过你们那些不讲道理的律法。

尚宁王站起身来,抖了抖宽大的衣袖,眉开眼笑地说错,我这就把你给放了,我还要亲自给你松绑。横店第一个得知了杨一针来琉球的消息。这天傍晚他靠在石灯客栈某个房间的窗口打了一个十分悠闲的瞌睡,海风徐徐,让他睡得忘乎所以。后来有一颗石子朝他扔来,正好砸中他额头。横店睁眼,抹去流淌出来的亮晶晶的口水,发现站在客栈外头那片竹林里的女孩,竟然是好久不见的胡葱。

他当即飞身出去,没过多久就跟胡葱在一处密林中会合。怎么你也来琉球了?横店兴奋地说。你能来,为什么我就不能来?胡葱说,我跟一针姐等下就住进石灯客栈,你给昆仑哥带句话,夜里去一针姐的房里碰面。横店看着胡葱,忍不住笑了。他原本还以为胡葱被羁押在桃渚营的监狱里受苦,但现在看来,胡葱一点也没有变,她换了一套装束,反而比以前更好看了。

夜里,当石灯客栈外的竹林随风飘落几片竹叶时,昆仑已经进入了杨一针的客房。那时候他看见胡葱转身,静悄悄地走出,并且小心把房门带上。杨一针一边整理带来的衣物,一边问昆仑,为什么不要尚宁王的银子?昆仑说倘若我接受了银子,这桩生意就算了结了,我必须早日打道回府,没有时间甄别出谁是阿海将要接头的花僮。花僮有线索吗?昆仑摇头,又说,可能是楼半步。杨一针望向窗外,看见月影婆娑得十分缥缈,说如果真的是他,这个猥琐的男子,我早晚会把他切成两半,挂去台州的城墙上晒成人干。但是昆仑接下来很快就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杨一针告诉他,郑国仲之前派来琉球的一名暗桩,现在已经不见了,估计已经遭遇不测。

前来琉球打前站的暗桩,是郑国仲在去年秋天就安排下的,这人原是扬州府上供职的一名医学正科,名叫牛刀刀。杨一针离开台州府前,郑国仲让她到达琉球后就去一家名为百草阁的药铺,药铺同时也是医馆,可以买药也可以治病,里头负责把脉针灸的女郎中,就是牛刀刀。但是下午在百草阁,当杨一针过去推销药材时,却发现医馆里一张花梨木医台已经被撤去了墙角,和一排零乱的杂物堆在了一起。一名郎中告诉她,牛刀刀是在一个月前失踪的。

杨一针于是轻而易举地看见,留在花梨木医台上的笔架和镇纸,盖着扬州商号的印鉴,上面已经落满灰尘。昆仑想,牛刀刀的失踪,肯定是因为身份暴露,那么这起事件的源头,他必须尽快调查清楚。这时候他想到了笑鱼。笑鱼就是在一个多月前回到琉球,之前他为了治疗自己的眼疾,在大明朝各地寻医问药,而且为了追随亡父的踪迹,笑鱼也曾经去过扬州。

笑鱼是琉球人,他原本叫石灯。杨一针听完昆仑提供的消息,转身陷入漫长的凝思。她透过窗口望向客栈院中的牌匾,灯笼下的石灯客栈四个字似乎有着秘不可宣的气息。杨一针想,难道青羊肝散果真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能让石灯短时期内重见光明?然而是不是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面若桃花的石灯,之前根本就是装瞎?这时候院子对面响起一阵剧烈的嘈杂声,好像有一伙人急匆匆冲上楼去,嘭的一声撞开房门。

纷乱的争吵声随即响起,杨一针听见,声音正是来自昆仑客房的方向。过来闹事的人是骆驼。昆仑刚从客房后窗跃进自己房间,便看见对面的门框顷刻间被撞垮,如同雪崩一般稀里哗啦坍塌。被凌空踢翻在地上的,是个潦倒的日本武土。骆驼随即气势汹汹冲进,卷起袖管吼出一声道:赌桌上的账一文也不能少,你给我讲清楚,到底欠了那个朝鲜人多少两银子?我记得是三两。

潦倒武士从地上支起身子,声音战战兢兢。你他妈的还敢嘴硬!骆驼操起一只花瓶朝他砸了过去,又伸出一片手掌举在空中,说小倭人你给我看清楚了,你分明是欠人家五两。你要是不还了朝鲜人的五两,朝鲜人也还不了我的五两,他正好欠你爷爷五两。潦倒武士抹了一把眼,仔细望向骆驼的手掌。昆仑被这一幕逗笑,他看见骆驼脏不溜秋的手掌,食指和中指被拦腰斩断,只剩下两坨黑漆漆的肉团,所以那些指头全部加起来,总共也只剩下三枚。

这时候骆驼愣了一下,急忙换出另外一片手掌,跟昆仑说你能不能别笑,我刚才是忙中出错,举错了手掌。赌账写在天空底下,五两就是五两,绝对变不成三两。昆仑笑声不断,说你刚才砸坏我花瓶和门框,是不是也应该赔我几个银两?骆驼就把手掌收起,说你要是再敢插嘴,爷爷这就把你的骨架拆散。爷爷跟万历皇帝一样,最看不惯的就是日本人欺负朝鲜人。鸣梁海战你总知道的,多么惨烈?但惨烈归惨烈,也不能让狗日的丰臣秀吉太张狂。

昆仑看着喋喋不休的骆驼,感觉他义正辞严仿佛将自己当成了一尊铁塔。他闻见骆驼身上一股硫黄和硝烟的味道,好像是来自某个烟雾升腾的战场。但他这时候也突然想起,骆驼刚才伸出的两片手掌,不仅崎岖不平异常粗糙,上面还沾满铁屑和铁锈的影子。昆仑说骆大哥息怒,我支持你讨债。在我们大明,只要人还活着,所有的债都死不了。既然你这么识相,那我就给你个面子交你这个兄弟。骆驼说着,朝昆仑竖起一枚硕大的拇指。

昆仑是在半个时辰后才知道,骆驼果然是来自台州府,事实上,他的确就是从台州牢房里越狱出来的骆问里。那时候昆仑和骆问里坐在院子里,把之前的赌桌当成了宽阔的酒桌。骆问里撩起裤腿,让昆仑看他那道触目惊心的刀疤,以及脚脖子上曾经被铁链锁住而留下来的累累伤痕。昆仑问骆问里为何在越狱后会过来琉球。骆问里一边喝酒,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枚番椒干,狠狠地咬了一口,说爷爷来琉球,是过来帮人打铁。

昆仑也喝下一口酒,再次想起郑国仲之前跟他说过,骆问里曾经是杭州钱塘火器局的锻造师,掌握大量的火器制造及火药配伍技术。郑国仲还说骆问里跑去琉球,最终成了倭寇设在岛上的某个地下火器局的总管。骆问里再次掏出一枚番椒干,朝昆仑扔了过去。昆仑试着咬了一口,感觉嘴里烧灼一般热辣,几乎掉出了眼泪。骆问里却哈哈大笑,开心得不得了,说年轻人不吃番椒,就等于没有见过世面。爷爷现在考你一回,你猜我当初是怎么越狱的?

昆仑眨巴着眼睛,伸出被辣痛的舌头,说大哥既然是打铁,肯定就力大无比,牢房的铁窗被你两只胳膊一扭,就成了两截麻花。骆问里摇头,说你只能想到铁窗,却没想到我脚上的铁链,所以你应该多吃一点番椒。说着骆问里继续咬着番椒,嘴里喷出一股火辣的味道,说实话告诉你,爷爷越狱时还在牢房里留下一罐番椒酱。那罐番椒酱,味道实在好得不行。

昆仑在夜幕下抬头,望向杨一针的客房。房里灯影幢幢,杨一针的影子就站在窗口。他相信骆问里刚才的一番豪言,已经一字不漏飘进了杨一针的耳朵。昆仑还想起,那天在阴冷的紫阳街,越狱奔跑的骆问里踩着一双宽大的赤脚。骆问里在跑远后脚步停住,双腿叉开又把腰身弯下,整个脑袋从裤裆里钻出。那时候他嘲笑追赶的官兵说,爷爷跟你们打赌,你们这辈子永远也追不上。

月光豪爽,铺陈在琉球国的大地上,如同在石灯客栈洒下一场雪。杨一针后来躺在床上,眼里一再出现三个男人的影子:楼半步、石灯以及骆问里。这些人似乎都有可能是花僮,也有可能都不是。杨一针分别给每人都找出一串理由,最后又试着将这些理由推翻,而她最终想起的,却是失踪在百草阁的牛刀刀。没有人会知道,只有杨一针自己清楚,牛刀刀其实是她姐姐,一直以来跟随母姓。

杨一针出身衢州府常山县,祖上是备受皇上青睐的京城太医院医官。特别是曾祖父杨继洲,擅长用针,用一生之力编着了中医神书《针灸大成》。而杨一针自小体弱多病,到了秋天就感觉胸闷,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呼气吸气总是跟不上来,直到脸色发紫,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父亲在她六岁时就断言,这孩子至多还能再活五年。杨一针不会忘记,就在自己患病的那几年时光,父亲的眼里只有她。那些年父亲对她姐姐牛刀刀不问不顾,好像她只是家里多出来的一个用人。

父亲每次去省城拜望达官显要,坐船带去杭州的只有杨一针。母亲每年过年给孩子做新衣裳,父亲首先要她量的也是杨一针的尺寸,棉袄加上棉裤棉袜,剩下的碎布才留给牛刀刀。那年牛刀刀十岁,父亲竟然忘了给她做生日,说等两年以后杨一针十岁,该买的再给她一起补上。那次牛刀刀穿着缝补过的旧衣裳,在村口抱着膝盖,独自坐了一天。她看见冷风穿过树梢,树叶纷纷掉落,然后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在她头顶遗落一片残败的羽毛。这让牛刀刀感到了无比的悲凉。

夜里,牛刀刀熬了一碗味道很苦的草药,端去给杨一针喝。杨一针不明所以,药刚喝了一半,药碗便被赶来的父亲夺走。父亲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扇在牛刀刀脸上,问她是不是想把妹妹给毒死。牛刀刀不语。结果也正如父亲所言,一个时辰后,杨一针腿脚冰冷脉象微弱,吐出来的血比喝下去的药还多。杨一针至此明白,姐姐是她的敌人。但是半个月以后,牛刀刀再次给杨一针端来一碗药汤,逼着让她喝下。杨一针退去墙角,说你是不是很想我早点去死?

牛刀刀说死有什么可怕,我可以陪你一起,就看你敢不敢。杨一针把眼睛闭上,喝药时眼泪掉在了碗里。后来她感觉天旋地转,药汤在她肚里翻江倒海。她还看见闻讯过来的父亲将牛刀刀一脚踢出了家门,父亲说你给我滚,杨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牛刀刀就是在那个异常冰冷的下雪天离家出走,身上衣衫单薄,从此没有半点音讯。然而到了这一年秋天,杨一针的胸闷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父亲也是到了这时才去仔细研究牛刀刀当初的草药配伍,发现里头的奥秘是极其大胆的以毒攻邪。父亲悔不当初,却再也没能见到被自己赶出家门的牛刀刀。当然,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杨一针的曾祖父杨继洲因为身负盛名,一把年纪还在四处悬壶济世。

现在杨一针想起这些,便再次感觉胸闷,并且听见自己滞缓的心跳。当初郑国仲让她来琉球国与人接头,她就确定牛刀刀必定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那时候她百感交集,感念于姐妹两人不仅没有放弃父亲所教的医术,还最终走上了效忠朝廷抗击倭寇的相同一条道路。但是牛刀刀的意外失踪,又让杨一针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觉得姐姐此时已经遇难,或许跟她天人永隔。

石灯客栈的夜晚,显得无比漫长。在安静得如同死去的长夜里,杨一针辗转难眠,听见入睡后的胡葱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说起了梦话,听着让人惊悚。胡葱睡在另外一铺床上。她可能是在梦中见到了死去的韭菜,所以在床上抱紧自己,声音发抖,不停地哭喊着哥哥,哥哥,哥哥。牛刀刀的尸体在第二天被冲上海滩。她死得很惨,脖子被死死地勒紧,整个身体裸露,双乳被残忍地割去,下体还被塞进一截削尖的竹棍。

杨一针冲进围观的人群,看见一片人世间的惨白,以及那张熟悉的但已经被泡得肿胀的脸。一阵头晕目眩即刻向她袭来,她是在恍恍惚惚间脱下自己的罩衫,全身虚软地将姐姐的尸体盖住。她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半跪在牛刀刀身边的海滩上,缓慢地抬起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围观的众人,蹦出一个字来:滚!直到人群散去,杨一针依旧面色发紫。她声音飘忽,跟留下来的百草阁林掌柜商量,让他给牛刀刀找一块墓地,把肿胀的尸首给埋了。

林掌柜面对萧瑟的海风,诧异于杨一针为何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亡人如此伤感。杨一针说,天下若是没有这些懂医之人,也就没有我们这些药商的饭碗。再说我跟这位郎中一样,都是漂泊在外的女人。牛刀刀却最终没能入土。后来是林掌柜让人搬来一堆柴火,摆在她架空的身体下,又浇了一桶油。杨一针是在替牛刀刀解开被勒紧的脖子时才发现,那些被海草所缠绕的绑绳,其实是几根古琴的丝弦。这让她想起丁山的无人馆,以及曾经在无人馆里学琴的笑鱼,也就是后来的琉球国的须贺石灯。

火光点燃,柴火毕剥。杨一针望向那片烧红的海滩,似乎在升腾的浓烟中看见,自己九岁那年的下雪天,衣衫单薄的牛刀刀被父亲一脚踢出家门,随后便踽踽独行在那片白茫茫没有尽头的冰天雪地中。回去百草阁的路上,杨一针听见林掌柜一阵阵叹息。林掌柜回忆起,牛刀刀失踪前那天,正好石灯过来药铺,跟他讲述大明朝青羊肝散治疗眼疾的特效。石灯的一番话即刻引起牛刀刀的兴趣,她向石灯打听青羊肝散各种药物的具体配伍。

石灯于是望向牛刀刀面前的笔架和镇纸,问她是否来自扬州,还说这位姐姐要是真的对青羊肝散感兴趣,改天不妨去我府上一趟。杨一针踩踏着脚下的石板,随着林掌柜的描述,仿佛看见一个穿戴斯文慈眉善目的男子,正笑眯眯着站在牛刀刀身后。男子手提一团古琴的丝弦,他查看一眼身后,即刻间面目狰狞,将那团丝弦毫不犹豫地套上了牛刀刀的脖子。丝弦紧紧缠绕,牛刀刀猝不及防,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却越是挣扎,脖子被勒得越紧……

在这样连绵的想象中,杨一针回到了石灯客栈,没想到第一眼就看见了等候在她房门前的寸草。寸草之前陪须贺石灯去紫阳街学琴,是石灯身边的琴童。现在他身穿琉球风格的蔚蓝衣裳,手持一枚日式花笺,抬手交给杨一针说,石灯少爷请你过去相聚,他在酱园那边等你。杨一针盯着五彩的花笺,看见石灯的字写得潇洒俊逸:久日不见,甚是想念。你家少爷怎么知道我在琉球?杨一针问。这岛上的事情,少爷哪怕今天不知晓,到了明天就一定全盘知晓。

酱园里还有谁?还有昆仑大哥,也就是海掌柜。我刚才给他送花笺,他已经先过去了。少爷说你跟海掌柜分明是朋友,来到琉球却又装作相互不认识,他真是有点看不懂。街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杨一针循声望去,看见一群身穿六必居酱园工服的男人,额前缠着日式头巾,正心急火燎着朝酱园的方向奔去。那些男人脚步散乱,腰间都塞了一把宽阔的短刀。短刀映射着阳光,带动起杂乱的光线,在沿街那排店铺间明晃晃着跳动。

杨一针看了一眼从客房里走出的胡葱,让她送寸草下楼。随后她即刻闪身进屋,打开箱子抓起一把细密的银针。那些银针平常用来针灸,但是到了危急时刻,也可以飞向对手的每一处死穴,伤人就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胡葱就是在这时候回到客房的。她看见杨一针站在自己面前,说,过去告诉横店,昆仑有危险。

这座完全套用名号的冒牌六必居酱园位于海边,三面被海水所环绕。海风越过高耸的围墙,带走煮熟的黄豆的香味。昆仑跟随石灯走在一段鹅卵石路上,感觉偌大的酱园井然有序,工人繁忙,地面整洁,面积超出他的想象。他看见石灯的衣角在风中起伏,有一种威严并且宁静的力量。昆仑还看见一排硕大的缸瓮,缸瓮尚未派上用场,码在一起叠成一道暗红色的墙。墙边支着许多竹竿,竹竿上挂着风干的腊肉。来自大明的山西人赵师傅给石灯端来一盘酱瓜,酱瓜旁摆了两片切薄的酱肉。

石灯看了一眼昆仑,说尝一尝赵师傅的手艺,或许能给你带来惊喜。昆仑咬了一口酱瓜,感觉浓香的汁液流出,咸味也把握得恰是火候。这时候他听见远处的养殖房里,传来一阵猪的嚎叫,声音甚是凄厉。随后酱园的门被推开,一群身穿工服的男子鱼贯而入,他们扎着一轮白色的头巾,手里提着寒光四射的刀子。昆仑愣了一下,听见石灯说,今天是我们杀猪的日子,等下你就会看见血流成河。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当杨一针和横店他们冲到酱园门口时,闻到的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此时酱园围墙上站着两名弓箭手,弓箭手正拉弓引箭,射向脚底下的酱园。杨一针看见,围墙地基的缝隙中,正流出一团血。血越积越厚,一直往前流淌。横店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当即看见一支箭头嗖的一声落下,射中的却是一头仓皇奔跑的猪。猪躺在地上浑浑噩噩呻吟,一把短刀即刻就扎进了它的脖子。横店到了这时才明白,那些持刀的工人,原来是酱园的屠夫。屠夫刚才杀猪时,有两只凶猛的猪从案台上挣脱,满地左冲右突,令工人们手足无措,于是才有了翻上墙头的弓箭手。

须贺覆舟是在这天午餐时来到酱园,那时候阳光很好,白晃晃的一大片,这让须贺覆舟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在他细小狭长的目光中,看到了一场稀里哗啦的雨。他看见太阳雨下空气清新,眼前的酱园却突然多出来一大帮客人。须贺覆舟笑得很开心,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雨点收住时,他跟昆仑以及杨一针介绍,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酱园因为唯独不卖茶,所以才沿用了大明朝在北京城响当当的酱园的名号,也叫六必居。

须贺覆舟在酱园的露天设了宴席,席间他频频敬酒,跟昆仑把酒言欢。其间他看见两只蚂蚁爬上桌布,差点被用人端上来的菜碗给压死。他凑上自己的筷子,等着蚂蚁慢吞吞爬上筷头,这才小心翼翼举起那根富贵红的筷子,让用人将蚂蚁护送去墙角处的那片菜地。须贺覆舟说,蚂蚁幼小,但也同样是生命。他还平易近人地问杨一针,之前跟昆仑是不是早就认识。杨一针喝了一口汤,回答得模棱两可,说石灯兄弟在台州时,我们都是他朋友。

覆舟点头,说在琉球国,有什么事情,你们尽管可以来找我。以后楼半步要是敢欺负你们,他就是摆明了欺负我。空中出现一道亮丽的彩虹,须贺石灯牵着昆仑的手,离开酒桌在天空底跪下。他望向彩虹,转头时声音坚定,跟须贺覆舟说以后海掌柜就是我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同生共死的兄弟。须贺覆舟百感交集。他给石灯送去赞许的眼神,说我真羡慕你们,羡慕你们如此年轻,羡慕你们情同手足。而我只能在所剩不多的岁月里,缅怀我那英年早逝的兄长。

杨一针不会忘记,那天回到石灯客栈时,昆仑告诉她石灯之前不是装瞎,他是真的有眼疾。杨一针问他为何如此确定,昆仑说六必居酱园跟石灯的家里,那些平整的石板间都铺设了修长的鹅卵石道,这是特意为石灯所布置的盲道。石灯刚患上眼病时,只需沿着凸起的鹅卵石行走,就可以畅通无阻。你是听谁说的?六必居酱园的赵师傅。赵师傅还说了什么?赵师傅说石灯的母亲也在琉球国,就住在六必居酱园里。当初为石灯铺设盲道,就是她向须贺覆舟提的建议……

石灯母亲名叫伊织,是一个忧伤的女人,她天天在房里烧香拜佛,祭奠自己的亡夫。须贺石灯双眼痊愈的那天,她泪流满面前去海边,就在石灯父亲坠崖的地点,面对吞噬她男人的海水,她整整跪拜了三天。夜晚的琉球并不缺少美景。夜市喧闹,酒楼里歌舞相伴,明月映照着笛管与琵琶,一如繁华的大明朝之江南。

须贺石灯给昆仑和杨一针他们准备了几匹快马,马在街市上昂首经过,周身被华丽的酒香以及嘤嘤嗡嗡的唱曲所萦绕。石灯没有想到的是,昆仑这次来琉球,货柜里装的除了各色草药,竟然还有琳琅满目的烟花。一行人到达海边一片空旷的沙滩,横店和千八、风雷将烟花点燃,夜空顿时绚丽夺目,就连海水也变得灿烂无比。

皓月当空,数不尽的烟花继续引爆。石灯喜不自胜,在沙滩上忘乎所以地策马奔腾。他看见昆仑一直陪伴在他身边,马背上的昆仑双手各执一枚烟花,臂膀高举,烟花弹朝着深邃的夜空飞去。透明而且五彩的弹头一直啸叫着升空,先是绽放出壮美的火树银花,接着又在空中呈现出两盏随风飘荡的灯笼。灯笼晃晃悠悠,在石灯的眼里形同两只升空的气球。我想给这烟花取个明亮的名字。石灯望向天空,面色酡红,说它应该叫昆仑双灯。

昆仑勒马停住,感觉石灯的声音气宇轩昂,他显然已经在烟花下陶醉。这时候石灯转身,一袭华服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他说多么漂亮的昆仑双灯,既有昆仑,又有石灯。昆仑等他说完,举在手里的两枚烟花便在响亮的爆炸声后,再次朝着夜空冲奔出去。杨一针坐在温热的沙滩上,感觉这个夜晚绮丽得几乎要发疯。她看见胡葱赤脚踩在漫过来又收回去的海水中,脸上似乎意兴阑珊。

胡葱瞥了一眼马背上嘻嘻哈哈的昆仑和石灯,嘴角一扯说,我看他们就是两个疯子。但是胡葱很快就发现,等到石灯回来时,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沉默。石灯望向远处一片黝黑的悬崖,眼里竟然泛出了泪花。昆仑于是知道,那片海水拍打的悬崖,留存着石灯最深的痛楚。此时他似乎看见一匹白马,如同魂灵出窍,带着马背上的主人,义无反顾地飞身冲下了悬崖。

须贺石灯一家原本是住在日本岛的萨摩藩,那里离琉球国其实很近,就隔了一片海水。那年他们一家来到琉球,看望石灯的叔父须贺覆舟,却因为那匹鬼邪附体的白马,纵身跃向了悬崖,使得全家陷入海水一般的哀伤。夫君溺亡后,伊织的世界成了一片灰暗,她一度失魂落魄,每天像幽灵一样游荡。如果不是须贺覆舟对嫂子每天坚持的守护与开导,伊织也已经在那年秋天纵身跳下了悬崖。

石灯望向昆仑,从怀里掏出一册剧本,说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喜爱大明朝的《花关索》。其实我是羡慕这出戏里的花关索,虽然千里迢迢,却最终能跟他母亲一起,同失散多年的父亲关羽团聚。而我,却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然而令昆仑和杨一针感觉意外的是,当初在台州府紫阳街,送给石灯《花关索》剧本的人,竟然是陈五六。杨一针接过剧本,一页一页翻过。但她很快就发现,剧本当中有一页竟然是空白的,她以为是内容缺失,可是对照了上下页,又发现其中的唱词是连贯的。

杨一针抬头,目光跟须贺石灯撞在一起。这张空白页被人换过了,石灯说,就在我回到琉球国之后。你想跟我们说什么?陈五六给我送来的剧本,原本也有空白页,这是我的琴童寸草告诉我的。但是我回到琉球后,有一天当剧本重新回到我手上时,发现这张空白页被人换掉了。既然都是空白页,那你又怎么知道被换掉了?杨一针问。

因为我之前眼瞎,所以我手感特别敏锐。大明朝的纸张比琉球国的细腻,你仔细去辨别就会知道。虽然这张空白页跟其他页面一眼看上去并无二致,但是你去抚摸,就会发现它的质地比较粗糙。也或者你提起纸张抖一抖,也会听出它们的声音是不同的,明显不是同一批纸张。昆仑盯着剧本,觉得如果把脊背上那条打结的装订绳给解开,要换掉其中一页的确不是难事。但他没有想明白,为何有人要取走原来的那张空白页?而且取走以后又重新换上一张,说明对方极力想掩饰这样的偷梁换柱。

剧本经过了哪些人的手?人手太多。石灯告诉昆仑,他那个自己组建起来的戏班,所有人都接触过。你今天是特意给我们带来这个剧本,杨一针声音迟缓,说,你还想告诉我们什么?石灯把视线移开,望向幽蓝的海水。昆仑听见他过了一阵才开口,说就在我发现页面被换掉的那天,百草阁的牛刀刀失踪了。杨一针愣住,即刻感觉海风好像换了一个方向,吹到脖子上也有点发凉。石灯既然主动提起了牛刀刀,说明杨一针今天火葬牛刀刀一事,石灯全都看在眼里。于是她问石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

因为你们都是好人。父亲生前一直跟我讲,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善良者在黑夜里自带石灯,善良者无敌。杨一针缓缓望向昆仑,见他起身,拍去身上的沙尘。他走去石灯身边,说,看来你知晓我们来琉球的目的。须贺石灯却摇头,说其实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虽然以前是瞎子,可是我心里不瞎。很多事情,我还是能够洞悉,包括以前紫阳街上的陈五六,那人心里有鬼。

海水在不远处不停翻滚,浪头转眼之间变得汹涌。昆仑听见石灯说,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不久的将来,琉球国是不是将会迎来一场刀光?不然,你们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座岛上。昆仑沉默,好像沉默就是这个夜晚的一切。后来他让横店和千八点燃带来的最大一枚烟花,想用盛大的烟花把这样的谈话给终止。那枚烟花在宁静中升腾,一直向上攀升,不断呈现出奇景,类似于一截又一截蓝色的绳梯。

此时夜空被彻底渲染,石灯抬头望向那团蓝光,说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天梯?如果世间有天梯,我愿意攀附着那些绳索登天,去面见我在天上的父亲。昆仑凝神,此刻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说我跟你一样,也失去了父亲,我的父亲是死于辽东的沙场,他为大明王朝守住疆土而亡。可是父亲以前告诉我,世间最好的人生,就是远离那些纷乱的刀光。石灯回头,此时他身后的夜空,是继续往上生长不停攀升的天梯。他注视着昆仑的眼睛,说你们还会在琉球逗留多久?

在刀光到来之前,我希望眼前这片宁静的夜色,能够在你我的记忆中保留。昆仑于是说,刚才有些话,请石灯兄弟把它给忘了,也或者可以把它埋在心底。石灯笑了,说你可以一千个放心。我今天之所以带你们来海边,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避开琉球岛上的那些耳目。

昆仑回到石灯客栈时已经是深夜,在稀薄的夜色中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悄然融化。在打开门的吱呀声中,他还未来得及点灯,就感觉黑暗中有一双阴冷的眼,正跟密林中的虎豹一样盯着自己。此时空气凝固,他的手长久地没有离开门把手,仿佛是和门长在了一起。床底下有两三只蛐蛐开始鸣叫,声音惊慌喑哑,如临大敌。在蛐蛐这种急促的如同南方阵雨般的叫声中,昆仑小心翼翼地把门掩上,看上去像是害怕这扇门会突然散架。

背对着那双黑暗中的眼睛,昆仑的声音轻声响起:是不是赌钱赌输了?你这副阴森森的样子,很容易把人给吓死。骆问里于是在板凳前站起,不声不响地把灯点燃。灯火明明灭灭的光线,把骆问里的身影拉长并且摇曳得婀娜多姿。骆问里眼睛望着地上自己飘荡的影子,嘴里却说,你是锦衣卫。接着他又说,我已经看穿了你。昆仑掸了掸衣裳,看见细瘦的烛火在空气中晃荡,骆问里一张扭曲的脸也在明亮起来的灯火中摇摆。

他只是笑了笑,就听见骆问里又说:你刚才在海滩上燃放的烟花叫天梯。这烟花来自杭州钱塘火器局,是由火器局第二代总领赵刻心所研发。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什么?赵刻心的男人名叫田小七,是个彻头彻尾的锦衣卫。许多年前,他从京城过去杭州替皇上办事,这人身上的气息,跟你现在一模一样。骆问里的声音也像被夜风吹散似的,显得虚无缥缈。昆仑坐下来,开始认真地脱下鞋靴,说既然你已经这么认为,那你就当我是锦衣卫吧。我的绣春刀就在房里,我来琉球的目的就是抓你回去。

骆问里即刻就从怀里掏出一手铳,铳膛笔直指向昆仑。但他听见昆仑头也不抬地说,问题是我并没有绣春刀,你要是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在房里搜一搜。昆仑说完,将脱下来的鞋靴在床榻前摆放端正,然后他捏着脚脖子说,你这手铳总共有几把?我愿意重金将它买下。如此精美的火器,我相信就连传说中的钱塘火器局也难以打造。骆问里将信将疑,后来终于在昆仑的话语中陷入平静。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浑然不觉地叹了一口气,声音类似于一种来自天边的苍茫。

可惜我再也回不去钱塘火器局了。骆问里把手铳收起,像是自言自语,说老子能打造世间最好的火器,却无法改造自己的命运。他选择了一把合适的椅子坐下,沉默了片刻,在灯花啪地爆燃了一下的时候,仿佛从梦中惊醒的骆问里开始回忆。他说臭小子你给我听好,我的故事会令你目瞪口呆。在骆问里那段悠长的回忆中,昆仑开始慢慢知道,眼前这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男人,虽然曾经是钱塘火器局的首席锻造师,但在浙江提刑按察使司一份冗长的罪案记录里,骆问里后来又成了一场凶杀案中的奸夫。那桩耸人听闻的案件,当年曾经在杭州城闹得沸沸扬扬。

人生简直是无聊透顶,骆问里猛然吼出一句。他觉得自己原本是想把无聊给铲除,结果更大的无聊反而像倾泻而下的沙堆一样,把他掩埋。除了扔骰子赌钱,骆问里在杭州期间的闲余时光,都跟一个名叫阿普的女人有关,那是令骆问里心跳静止的女人,只可惜是个有夫之妇。阿普像一坛三月里的酒水,清凉而妩媚。无数次骆问里心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阿普为什么要那么早嫁人,如果不嫁人,就不会有那么多连绵的人生变故。于是他又想,一切都是命。

骆问里虽然能打造最好的火器,却始终改变不了他在赌桌上的手气。因为赌博,他屡屡欠下赌债,也让跟他交好的阿普为他变卖首饰负债累累。然而倒霉的事情总是排好队伍一件接着一件赶来,偏偏这时,他们两人的奸情又被阿普的丈夫所识破。那天阿普的丈夫将骆问里堵住,堵在一条狭长阴暗的巷子里。那天慌乱的骆问里,面对着小巷里的一堵陈旧的青砖墙,心想这下大概是要还一还情债了。

他开始在慌乱的同时清点墙上的砖块,在他点到二十五块的时候,阿普的丈夫缓慢地将刀子拔出,说休想反抗,我要送你跟阿普去官府。你们两人的命运,就是塞进猪笼以后一起沉底钱塘江。阿普的丈夫缓慢地说完这一切,突然飞快地舞动刀子接二连三地劈来。骆问里挡架了几个来回后,终于变得愤怒,他想娘的你是真的想要翻天吗。他瞅准时机一脚踢向那人的屁股,那人一个趔趄倒下,结果却鬼使神差,刀子亲切地扎进了自己的喉咙,顷刻间血流如注。

他惊恐地看着地上的血在不停漫延,很快就比一张八仙桌的面积还要大。然后他对自己说,我猜我一定是要死了。骆问里命案在身,连夜逃出杭州,在夜色中仓皇得像一只被拔去了毛的公鸡。帮助他逃脱的人是他赌桌上的债主,名叫田鸡。田鸡精明得像一只田鼠,之前他赢走了骆问里腰包里很多的银子,这让骆问里十分感慨,总觉得自己就是田鸡的专用钱庄。

尽管如此,他看上去却义薄云天。在大明王朝上空疲惫星光的照耀下,绕过沿途重重兵勇设置的关卡,田鸡依然像一只精明的田鼠一样,将他千辛万苦送到台州府,说要给他指明一条正道,让他远渡重洋过去琉球国,去当地一家火器局当总管,薪酬会丰厚得令人难以想象。我敢保证就算你每天都不停输钱,你都输不完你丰厚的薪酬。你的银子简直可以用来再娶十房老婆,只要你的身体吃得消。那天在台州府一家十分偏远的客栈,在明灭摇晃的灯火中,田鸡信口开河地就给骆问里灌了一大壶迷魂汤。

骆问里没有响应,在油腻腻的一张鸡翅木小方桌边,他开始想这跌宕起伏的一路。最终他问田鸡,你为何要如此帮我?让我产生一种简直是碰见了贵人的错觉。田鸡愣了一下,说我本来就是贵人,你可以叫我田贵人。接着田鸡想了想说,你有点想多了,总的来讲我其实是在帮我自己,因为我要是不这么努力,你欠我的那些赌债就仅仅只是一个数字,我永远等不到回收的那天。

骆问里还没来得及应答,就看见客栈房门哗啦一声被撞开,冲进来的是一帮台州府衙门的捕快。他们站在门口,手中各握着一把刀,不停地喘着粗气,为首的班头满头是汗,他用刀指着骆问里,不停地喘着粗气说,你,你,你……骆问里皱了一下眉头,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小跑几步就话也说不清楚的班头,他讨厌地说,我什么?我就是骆问里!随即那个为首的班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说,找,找,找的就是你。

台州府的捕快是接到省里提刑按察使司的悬赏通告,一路巡查,终于发现了他的踪迹,于是过来抓捕他入狱……那你后来又是怎么越狱的?昆仑给骆问里倒了一杯酒,笑眯眯期待着他的下文。他说我觉得你才是一只会打洞的田鼠。骆问里并不急着喝酒,却从兜里摸出一条番椒干豪情满怀地咬了一口。他把咬剩的番椒干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举到昆仑眼前,说帮我越狱的是它,火红又美味的番椒。接着他嚼了一口番椒,嘴巴歪斜着道:为此老子花了十三个月的时间,并且还赔上了两只嫡亲的手指头。

昆仑得以再次目睹骆问里那片长得像生姜的手掌,因为小指和无名指的缺少,那只手看上去只剩下一半,似乎一支现成的手铳。他正想问番椒怎么就能帮助你越狱,却听见骆问里叽叽嘎嘎地笑了起来。昆仑就等待他漫长的笑声消失,说,你笑什么?骆问里收起了笑容,他把半片手掌放在小方桌上,十分正式地说:你不是江浙一带的商人,你的京城口音很地道。所以你骗不了我,你有可能真的就是朝廷派来抓我的锦衣卫。

被你讲对了一半。昆仑笑着说,我的确从小就在京城长大,但要是说到锦衣卫,我在京城街道上倒是见过不少,却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跟他们走到一起。骆问里沉思一阵,随即把剩下的番椒干全部塞进嘴里。他略微低吼了一声:在琉球你休想动我一根手指。老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做你爹都绰绰有余。昆仑再次笑了,温和地望着骆问里把一杯酒干脆利落地送进嘴里。等到骆问里在抹嘴上的酒花时,昆仑说就算你吃再多的盐,你跟我爹相比,估计还差一个戚继光。

骆问里认真地望着昆仑,后来他说,你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你只杀过一个人,就是阿普的丈夫。但是我爹,他老人家据说杀人如麻。我真为他而自豪。我终于明白了,他是个刽子手。小心报应啊。不,他是战场上的英雄,手提战刀,割下人头无数。说到父亲,昆仑的眼里瞬间有了光。我有想象他在战场上的雄姿,刀光一闪,一个人头,刀光再一闪,又是一个人头。

骆问里愣了一下,随即就被逗笑了。他把杯中的酒全部喝光,说这杯酒我敬你爹,他老人家现在在哪里?但是昆仑并没有及时回答他,而是垂下眼帘,看着眼底的鸡翅木桌板,过了一阵才声音低沉地说,可能在某片杂草丛生的泥土里,因为他早就死了。但是我自豪,因为他是为了他的国家战死的,他是个英雄。骆问里突然觉得喝下去的酒有点苦,他斜着眼不屑一顾地看着烛火无力的光线想,这真是一个令人出乎意料的夜晚。

一场暴雨是在凌晨时分降临的。雷雨交加时,骆问里带着满身的酒气离开昆仑的房间,低头冲进漆黑一片的雨幕。他在路上行走,能闻到自己的酒气被风吹得歪斜,被雨淋得湿透。他还听到自己在雨中打出一个响亮的饱嗝,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顶,可能整个的人生都受潮了,兴许要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翻晒三天,才能驱赶身上所有的潮气。

凶猛的雨水冲刷着石灯客栈,狂风又一次次卷起被雨浇灭的灯笼。此时一道闪电啪的一声划过,在将天地照耀成一片白昼的光线中,昆仑沉默着站在门口,透过飘荡着水雾的绵密雨阵,看见骆问里突然出现又急骤消失的背影,心想这人从台州府带来的明朝海防图,不知道有没有出卖给倭寇。但是不管如何,那份海防图他必须完好无损地带回台州,不能缺了一个角,还要亲自交到给他下达任务的礼部郎中郑国仲手里。

雨一直都没有停。昆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站在客房门口发呆,虽然他觉得,这不是一个适合发呆的日子。斜风斜雨,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半边身子,这让他觉得,他有一半陷在了孤独中,一半陷在了夜雨里。骆问里在暴雨中疾步行走,雨水不停冲洗着他疲沓的脸皮。他终于在将近半个时辰后到达海边。那时候他在铺天盖地的涛声中,像一头被雨淋透的野猪那样,四处急切地寻找着巢穴。他终于找到了一块海礁背后的岩石,他将手按在岩石上一块长满了青苔的地方时,一个黑色的洞穴缓慢地洞开,像大地上突然多出的一张嘴巴。

这天楼半步在洞中见到骆问里时,看见他全身都在滴水,犹如刚刚上岸来的水鬼。楼半步掐着指头,声音尖细而且刻薄,说你在石灯客栈待了那么久,足足有两个时辰,你是不是跟那个年轻人聊得很欢?骆问里一声不吭,站到一个热气腾腾的熔炉前。他扒下自己湿透的衣裳,在熔炉燃烧的火焰前烘烤。楼半步于是看见骆问里健壮的体格,这人身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肌肉上也随处可见已经愈合多年的伤口。

晨雾一样的水汽开始在骆问里的衣裳上蒸腾,楼半步眯起细小的眼说,我重金聘请你来琉球,不是让你过来赌钱和找人聊天。还有,那个名叫海掌柜的年轻人,你最好离他远点。骆问里似乎对楼半步的声音置若罔闻,他只是听见岩洞里一阵叮叮当当的锤击声,急促而且密集,听起来十分悠远。在这个秘不可宣的地下火器作坊,没有人比骆问里更加清楚,那是深夜加班的工人正在锤打从熔炉里抬出来的一截烧红的炮管。

粗大的炮管是由骆问里亲自设计,而他之前曾经向那些来自日本的工人提出非常严格的要求,那就是轰天炮的所有部件必须反反复复煅烧,并且连续锤打三天三夜。现在骆问里抽了抽鼻子,就很轻易地从炙热的熟铁气息中闻出,此时的炮管煅烧还远未到达火候,而那些日本工人的锤打虽然听起来足够卖力,实际上却是浮皮潦草,根本没用上足够的心思。

骆问里提着衣裳,看见它渐已烘干,颜色正从一片深黑,像退潮的海岸线一样慢慢变得灰白。这时候他背对着楼半步说,你之前答应过我,开始打造轰天炮时,你就会把我的阿普还给我。在阿普出现之前,你还必须完成一万枚炮弹。不然你那些轰天炮,仅仅是中看不中用的铁管。你还必须完成三千支三眼铳,三千支连子铳,以及一千只神火飞鸦,外加十眼铳、拐子铳、迅雷铳各一千支,虎蹲炮和大将军炮各八百门。

楼半步说完,伸出右手小拇指,让他细长的指甲跟一个透明的勺子一样深入自己的耳孔。他将指甲在逼仄的耳孔里专心致志着转了一圈说,还有,你带来的明朝海防图,是时候呈交给我了。那只是一张纸,你留着它有个屁用。我现在就要见到阿普。你必须先交出大明海防图。骆问里的一双眼终于笔直瞪向楼半步,眼里有着生铁的寒光。楼半步却没有在这样的目光中退缩,而是很随意地提了提宽大衣服的领口。此刻他虽然是处身在寒凉的岩洞,但毕竟身边有一口日夜焚烧的熔炉,所以他照样觉得全身无比的燥热。

海防图在阿普的手里。骆问里说完,正想再补充一句,却看见楼半步细碎地笑了。楼半步什么也没说,在缓慢地收起笑容后,起身扬长而去。然而楼半步走出一段距离又心无旁骛地回头,干瘦的声音传过来,说其实我昨天已经让人搜过,阿普的身上,除了几根随身的汗毛,什么都没有。

骆问里躺在一块石板上,很长时间难以人眠。此刻附近熔炉里映照出来的火光,在他眼里不停地跳跃。这是一个在岩洞中隔出来的最潮湿的房间,头顶一年四季都在滴水。骆问里喜欢这样的潮湿,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一朵青得发慌的青苔。也就是在这个逼仄的洞穴,骆问里已经为楼半步的火器及火药生产耗费了大量心血。身边的石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设计图纸,虽然看似杂乱无章,但他能记得每一页图纸中每一个设计环节的具体细节。就在刚才,他发现自己从台州府带来的木板箱已经被人翻过,很明显,是楼半步在搜寻那份令他垂涎欲滴的明朝海防图。

骆问里想到这里便寒凉地笑了,他想不到最后时刻,他怎么可能让楼半步拿到那份海防图?那是他赖以生存的筹码,是他能够挟制楼半步的武器。现在海水的声音又灌进耳朵,平静而且深远。这让骆问里相信,洞穴外的暴雨已经停歇,海滩宁静。这样的时候,他很容易就会想起阿普,以及自己那些更为久远的混账往事。

事实上,骆问里的一生也是波涛翻滚的一生,曾经那些汹涌的浪头,一次次将他命运的小船掀翻,将他按人海水中。他也曾经征战辽东,跟随李成梁的部队策马奔腾奋勇杀敌。但是那一年的战事急转直下,当他从充满血腥味的死人堆中爬出后成了敌军把兔儿的一名俘虏,之后好不容易回到大明朝部队又遭受非人的待遇。骆问里万念俱灰,最终成了一名逃兵。他在躲过友军的重重追杀后先是隐姓埋名深藏进一处叫作“海觉”的寺庙,接着又逃亡南方,前往杭州进了钱塘火器局研习火器制造。

其间他认识了令他魂牵梦萦的阿普,阿普平淡且平静,像是湖边一棵突然长出的青菜,让他在灰暗岁月中看见一道亮丽的光。然而跟有夫之妇阿普之间的遭遇,让他又不得不再次逃亡,继而又彻底背叛朝廷,成了令人不齿的叛国贼。而这一切的缘由,全都是那个名叫田鸡的债主。在台州府被当地捕快抓捕入狱之后,骆问里就想尽一切办法越狱,为的是跟等待他的阿普团聚。然而在越狱成功后,他首先见到的竟然是处心积虑的田鸡。

田鸡对他毫不隐瞒,告诉他阿普已经被人掳掠去了琉球国,想要见到她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去琉球地下火器局,帮助监造、设计明国部队正在使用的火器及火药。田鸡同时还给了他一页图纸,要挟他必须一同带往琉球。那天烛光暗红,当骆问里试着展开那张发黄的图纸时,发现那竟然是一份明朝海防图,其中详细标注了大明王朝海岸线上各处海防卫所的位置,以及各处卫所的驻扎兵力和火器配备。几天后,越狱后的骆问里为了避人耳目,剃光了头发,包上一块头巾,在月黑风高潮声激荡的夜晚,被人送上了一艘海船。

骆问里怅然若失地踏上了前往琉球的行程。那霸港码头,迎接他的果然是望眼欲穿的阿普,然而阿普只是跟他在一起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就被阴阳师楼半步带来的人再次劫走。楼半步用干瘦的声音同骆问里说,男人待在床上的时光不能太久,想要一直拥美人人怀,那就跟我去一个地方,让我知道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于是楼半步带着骆问里,在那个漆黑的深夜,跌跌撞撞地在海边的礁石堆里,找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岩洞的入口。

海水一直在不远处晃荡,水光映照着骆问里早已像青草一样蓬勃生长出的头发,让他感觉密布周身的阴凉。身处异乡的骆问里无比怅惘,突然心头酸楚,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枚随风飘荡的叶片。他张望着深井一样的岩洞四周,想这岩洞会通往何处?会不会就是他另一个故乡?而更有可能的是,倭敌们完全可以在海边,直接从这个岩洞口把火器和火药装上战船,迅捷出征。

这时候他听见楼半步阴阳怪气的声音传过来,你带来的海防图呢?骆问里在空旷的回音中沉默,又在细碎的桨声中眨了眨疲倦的眼。他盯着自己手上的两根断指,真想即刻回去台州,把那个将他的人生推进万丈深渊的田鸡当场掐死。那时候他想,人真是一步都不能走错,不然的话前面一路都是凶险。

三天后,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终于如期而至。昆仑这天很早就站在客房的窗口,看见缭绕的晨雾中,整个忙碌的那霸港的天空混沌而且饱满,似乎挤满了雨水的气息。然而雨点最终还是没有到来,就像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待在房中的昆仑,并没有见到上门找他接头的花僮出现。早在昨天晚上,昆仑就在房中挂出了他从台州带来的《八仙过海图》。八仙图是阿海跟花僮的接头信物,虽然之前的原图被损毁,但张望后来连夜临摹出的样子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大明朝是小满,琉球也同样是小满。自洪武年间起,历任琉球王就一直使用明朝的《授时历》。这天中午,跟国内江南一带的习俗一样,石灯客栈的午餐以吃食苦菜为主。饭后昆仑推出一张靠椅,在《八仙过海图》下打了一个盹。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房门被静悄悄推开,但他知道那不是花僮,只是一场路过的风。时间到了夜里,昆仑叫了一壶酒,坐在房中独饮。酒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他听见噔噔噔噔上楼的脚步声,但那也不是花僮,而是从夜市归来的杨一针和胡葱。

从两人的交谈声中,昆仑听出胡葱带回了这个季节中的一片桑叶,桑叶上还躺着琉球人送她的一条刚出生不久的蚕公子。须贺覆舟就是在这时候到来的。他几乎跟杨一针在同一时间里上楼,只不过他登上的是另外一道楼梯。在二楼的通道,覆舟隔着客栈当中那个狭长的院子,对楼层对面的杨一针和风细雨地微笑。覆舟说杨姑娘在入睡前,可以把蚕公子放在耳边,那样就能听见它不停吞食桑叶,声音淅淅沙沙,像是一场春雨洒落在瓦片。

昆仑在房中继续喝酒,他听见就在杨一针进门并关上房门的时候,覆舟的脚步声也最终在他门前停住。他抬头,看见覆舟依旧站在门槛前。覆舟一双手反剪在背后,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说,海掌柜一个人喝酒,会不会显得有点孤单?杨一针在一炷香的工夫以后听见须贺覆舟离开的声音,昆仑一直将他送到客栈门口。后来她将后窗打开,于是看见昆仑跟夜里的风一样飘进了房中。昆仑摇头,说须贺覆舟并不是花僮。覆舟过来只是为了告知,三天后是尚宁王母亲的寿辰,他希望昆仑能送上一份厚礼,以确保所带来的药材能够顺利成交。

第二天,昆仑在石灯客栈继续等待。整整一天,他哪里也没有去,像是一枚钉在客栈里的钉子。第三天,客栈跟往常一样繁忙,有人离店。也有一拨拨新的客人过来,住进不同的房间。只是昆仑的门前,花僮依旧还是没有出现。夜色很快到来,这让昆仑开始担心,担心再这样下去,自己这枚钉子差不多就要生锈。第四天就是尚宁王母亲的寿辰。那天在琉球国的王宫,尚宁王大摆筵席,整个王国的达官贵人悉数到场。

宫廷里酒香四溢歌舞升平,须贺覆舟坐在酒席中央,视线一次次在人群中掠过。他看到了正在大块吃肉的楼半步,看到了琉球国一身铠甲的首里亲军的首领,也看到了来自葡萄牙和西班牙的那帮酒量特别好的商人……然而一直等到盛大的酒席进入尾声,须贺覆舟终究还是没有见到前来送礼的昆仑的身影。须贺覆舟的目光最后落在楼半步的身上,看见这个干瘦的男人面色酡红,正在喜滋滋地剔牙。于是他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须贺覆舟不会知道,事实上此刻的昆仑,正跟骆问里面对面坐着。就在那个海水中的岩洞,一炷香的工夫之前,当骆问里检查了一番熔炉里煅烧的炮管,然后光着膀子回到他阴暗潮湿的房中时,见到的是无比惊讶的一幕。骆问里看见他那张凌乱的石桌前,正在仔细凝视那些火器设计图纸的人竟然是昆仑。那时候昆仑并没有抬头,视线可能是停留在轰天炮炮座所对应的一排尺寸数据上。昆仑说,不用紧张,先把门关上。

骆问里愣了一下,视线在房中的各个角落里游走。这时候昆仑却朝他扔过来一样东西,等他慌张地接过,才发现躺在手里的,果然就是他急于想要寻找的那把特制的短手铳。昆仑说,我让你把门关上,这样我们才可以好好说话。骆问里实在无法想象,那天夜里他在暴雨如注中离开石灯客栈时,昆仑其实一直跟踪在他身后,直到看见他如受伤的野猪一般,翻滚上那艘风雨中的小船。后来是那天的闪电帮到了昆仑,让目力极强的他足以见到,骆问里渺小的身影是在那片漆黑的悬崖底下所消失。

现在骆问里在那片光滑的石板上坐下,像是坐在一个绵软无力的梦里。他实在没有想通,没有小船,昆仑到底是如何进入的这个岩洞。但他觉得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昆仑此番过来,绝不仅仅是为了找他说话聊天。骆问里说,我没有看错,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有锦衣卫的气息。昆仑说,咱们今天不说锦衣卫,咱们今天来好好赌一把骰子。怎么赌?很简单。我输了,我跟你说一句真心话。你输了,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昆仑说完,从兜里摸出一枚骰子。他手指一弹,骰子即刻飞向了空中。骆问里是在骰子呼呼作响的飞舞声中抬头。他永远无法忘记,这天当骰子最终落在昆仑的手里时,岩壁上的两颗水珠也正好同时落下。两颗水珠不偏不倚,其中一颗恰好砸在骰子的正中央,散发出细密晶亮的水花,而另外一颗则啪嗒一声,十分准确地击中了骆问里的头皮。骆问里怔了一下。他十分惊讶地坐在石板上,感觉头皮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凉,然后他很快又看见一缕缠绵的水线,干净而且透明,毫无保留地从自己的额头上滑落。

骆问里说究竟谁怕谁,我这一辈子最喜爱的就是赌。来吧!然而昆仑第一局就输了。所以昆仑盯着骆问里的眼睛,声音坦荡,说我的确是锦衣卫,我是小北斗门的成员。你所认识的田小七,我是他最小的弟弟。骆问里咬了咬牙,骰子在他手中再次飞起。直到骰子跌落在石板,他猛地用一只酒杯盖住,然后里头叮叮当当的跳跃声最终停止……然而这一局昆仑还是输了。昆仑于是开口:我来琉球国的确是为了抓你回去,所以你绝对没有逃脱的可能。但你现在要是愿意帮我一个忙,我或许还可以放你一马。

骆问里很没有道理地笑了,说感谢你如此慷慨。然而当第三局的骰子揭开,他却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输了,所以他听见昆仑的声音再次响起。昆仑说,回答我第一个问题,你来琉球这家地下火器局,究竟是谁聘请的你?骆问里并没有犹豫,回答得很爽快:这人你认识,他就是阴阳师楼半步。第四局很快结束,骆问里又一次输了。昆仑问他大明海防图在哪里,骆问里应答:还在我手里。把它交给我。

骆问里摇头,说,除非你能再赢我三局。昆仑于是轻描淡写地笑了,说从现在开始,我决定连续赢你五局。果然,这天的最后,骆问里打死也不愿意相信,作为老赌棍的自己竟然连续输了十四局。他将那颗要命的骰子在石板上砸成一片粉碎,发现骰子中间并没有灌注水银。于是他在茫然中垂头,说我答应你,在你离开琉球之前,一定把海防图交给你。但你也要告诉我,为什么你能连续赢我十四局。

昆仑从石板上起身,怅然间抬头,望向岩洞顶就要掉落下来的又一颗水珠。他说再跟你讲一句真心话,在我加人锦衣卫大开杀戒之前,我叫吉祥。从七岁那年的秋天起,甚至能闻到生和死的气息。那时候我在京城一家孤儿院里生活,我哥哥田小七也是战亡将士的孤儿,他是一个打更的更夫。我有个师父叫满落,后来他带我云游四海,给我起了另一个名字,叫昆仑。昆仑就这样一字一句说完,也让骆问里在他寂静的眼里,看见一股岁月中忧伤的气息。

骆问里叹声道:原来这一切都是命,看来你前面两局,只是故意输给了我。然后他听见昆仑说,你接下去的命我已经替你写好,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大明朝,我一定会向朝廷求情,你之前的罪行将会得到最大限度的宽恕。头顶的水珠终于在这一刻落下,骆问里在沉默中伸手,将冰凉的水珠稳稳地接住。骆问里说:我已经倒霉了一辈子,所以你所谓的朝廷对我的赦免,我可能只有在死去以后才会愿意相信。

杨一针这晚留在了石灯客栈,她在等候昆仑的消息。中午跟昆仑碰头时,昆仑告诉她,既然花僮迟迟没有出现,那他决定夜闯海水中的岩洞。因为他觉得骆问里隐身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琉球的地下火器局。为什么要选择在今晚?今晚是尚宁王母亲的寿宴,宫廷里宾朋满座,我相信花僮也肯定会位列其中。昆仑沉思了一阵,又说,花僮应该就是火器局的幕后执掌,不然他成不了对抗我大明的气候。趁他不在岩洞,那里防守空虚,也许我就能当场堵住骆问里,直接拿他问话。

现在杨一针的客房里,从台州带来的五轮沙漏,流沙已经一次次清空,而胡葱又无数次将漏壶倒转。从昆仑离开客栈,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杨一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静谧的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事情正要发生。事实的确如此,杨一针就是在这时听见一阵上楼的声音。声音虽然细微,但她能够辨别出,那些蹑足而行的脚步层出不穷,同时来自左右两道通往二楼的楼梯。此时杨一针并没有移步,而是轻轻掀开后窗前的帘布。于是她发现月影疏动中,窗前的树枝底下正悄然掠过一道属于宽背刀的寒光,类似于深夜中的暗流涌动。杨一针屏住呼吸,对凝望她的胡葱甩了甩头,示意她拿武器。

昆仑离开岩洞以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客栈。刚才跟骆问里的一番较量,让他基本能够确定,楼半步就是暗藏的花僮。但是昆仑疑惑,这人为何迟迟不愿意接头?所以他心中所想的,是如何尽快接近楼半步,设法得手那份意欲摧毁明朝海防线的“婆婆丁计划”。宫廷中盛大的宴席终于结束。当一场喧闹收起,四周又回归到平静,昆仑隐身在一棵参天古木中,看见最后一个跟尚宁王告别的人,正是酒后微醺的阴阳师楼半步。楼半步回家的脚步踩得弯弯曲曲,有好几次他差点被自己绊倒。

昆仑一路跟踪,闻到楼半步打嗝以后喷出的一股细密酒气,酒气围绕着城墙,久久不散。然而昆仑后来发现,楼半步兜兜转转以后最终靠近的地点,竟然又回到了宫廷附近,而隔壁就是须贺覆舟家的素园。在一个长满鲜花的路口,楼半步飘荡的身影静悄悄拐了一个弯,等到昆仑跟上,却发现这人已经在一瞬间消失。昆仑怔住,又看见鲜花覆盖的路边,原本一块稍稍支撑起的井口那么大的盖板,此时则正好悄无声息地掩上。

路面就那样很神秘地恢复到原状,昆仑于是想起,刚才骆问里曾经告诉过他,楼半步用来储存弹药的仓库,就建造在尚宁王王宫一带的地底。昆仑跃上屋顶,决定等待楼半步的再次出现。他由此得以俯瞰,此时静躺在眼底的素园里须贺石灯的一袭背影,正在一片明灭的灯火中显现。石灯在弹琴。琴声散淡,听起来竟然有点幽怨。昆仑在那样的琴声里倚靠向一堵砖墙,有那么一刻,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遥远的丁山。他愿意将石灯的琴声当作丁山的琴声,却又似乎闻听见,惆怅的丁山正在古琴前发出一声令人不易察觉的叹息。

用不了多久了,昆仑想,或许再过几天,完成使命的自己,就会出现在回去台州的船上,就会尽快地找到丁山。然而一场意外就是在此时发生。当坐落在素园东北角的日式熏蒸房的房门嘭的一声被撞开,昆仑看见矮小的房里猛然冲出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男人大汗淋漓,全身蒸腾着汹涌的热气。他冲出一步以后又因为赤裸的身体而停住,最终在天空底下无比凶狠地嘶吼出一声:抓刺客!昆仑于是在他一次次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听出,这个有着雪白身体的男人,原来是须贺覆舟。

犹如一场酒席被掀翻,这天的首里王城,即刻充斥着惊恐和嘈杂。四处都奔跑着火把,王城内外一片昂扬的追杀。当飞奔的昆仑从房顶上落下,他最终是跟一身铠甲的首里亲军首领一起,一前一后将那个无处藏身的身影给堵住。亲军首领扭了扭脖子,发出咯咯的关节转动的声音,他举刀一步步朝那人靠近。昆仑看见这家伙的背影缩头缩脑,战战兢兢倒退几步,然后他最终将头转过来时,果然就是喘息成田鼠一样的楼半步。

楼半步全身发抖,打嗝打得不成体统,似乎又想呕吐。后来在尚宁王和须贺覆舟一起赶到时,他才收拾好心绪,若无其事着将低垂的头颅抬起。楼半步声音高低起伏,埋怨这好好的一个夜晚,自己一个人回家独自走路,走着走着竟然被人当成了刺客追杀。尚宁王转头望向须贺覆舟,看见他在皎洁的月光下皱紧眉头,显然是有些无可奈何。后来须贺覆舟转身,迟疑着走远,楼半步于是就气势汹汹抖了抖衣裳,跟堵在他眼前的亲军首领说:我不是刺客,给我让开!

昆仑就是在这时候开口。他喊了一声:慢!楼半步的眼睛眯成一根铁丝一样的线。他想不到昆仑竟然走到尚宁王身边,昆仑说他刚才亲眼看见,从素园方向逃窜出来的身影,就是如假包换的楼大人。他还说楼大人既然心里没鬼,一个人走路为何要左冲右突,最后又变成一路狂奔?现场包括首里亲军在内的所有人都无法忘记,这天当昆仑振振有词说完这些时,楼半步突然变得气喘吁吁。他像是一只抓狂的野猫,无比凶狠着扑向了昆仑。

楼半步目光狰狞,挥舞起总共十只透明又锋利的指甲,就像一排寒光凌厉的刀片,朝昆仑的脖子异常坚定地扎了过去。接着昆仑一个很轻易的闪身,就在楼半步扑了一个空时,大家看见他宽大的衣服袖口里,突然掉落出一片轻柔又光滑的丝绸。丝绸有着隐秘的芳香,最终在夜色中飘落,飘落向路中央的一块石板。这时候亲军首领疾步上前,面色疑惑着俯身将它捡起。

于是所有人更加不会忘记,这天当亲军首领捡起丝绸后摊开看了一眼,最终又心事重重地将它交到尚宁王手里时,尚宁王只是扫了一眼就将一双眼睛闭上,好像他认为这个夜晚已经惨烈到不忍目睹。尚宁王说:人和物证,一起带走!就连昆仑也没有想到,楼半步一直珍藏,每天都要三番五次拿出来抚摸与嗅闻的粉红色丝绸肚兜,竟然属于石灯的母亲。肚兜上精心刺绣的字眼令人过目不忘:伊织。

等待已久的刑讯终于到来,须贺覆舟也闻讯赶来,冷眼看着楼半步。楼半步被扒光,干瘦的身子像一条挂在屋檐下的风干的鱼。等到一轮皮鞭落下,他抖了抖手指,又心痛地望向刚才在挣扎中所损毁的指甲,终于承认伊织的肚兜是他从素园里偷的。而他刚才潜人素园,就是为了偷看熏蒸房里宽衣解带又赤条条的伊织。须贺覆舟此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短手铳,若不是被站在一旁的亲军首领所架阻,他射出去的铁弹就会在第一时间命中楼半步。

被夺去手铳的覆舟又抓起一把刀,像疯子一样扑向楼半步。在被刑讯人员挡住后,他愤怒地挣扎,扬言要将楼半步切开,切成一块一块扔出去喂狗。楼半步抱住脑袋,巴不得缩成一团把自己塞进地底。他看见须贺覆舟歇斯底里,目光喷火,不将他砍死就誓不罢休的样子。于是他彷徨地起身,晃了晃脑袋,说想要灭口是吧?那咱们就干脆来个鱼死网破。楼半步开始说话。他的话像是被刀子捅开来的麻袋,里头滚落出的豆子一泻千里。

他说须贺覆舟你别再装了,你比我还脏,脏得就像一块抹布。你那些醒龊的事情,信不信我现在就公之于众?我已经忍了你很久。须贺覆舟愣住,毫不费劲地站成一尊雕塑。他听见楼半步的声音义无反顾,说你别以为能够瞒天过海,你早就贪恋你嫂子的美色,想将她占为己有。当初你兄长坠海,是因为你安排了一匹发情的种马,并且给种马喂下了令它狂躁的药,才会让你兄长连人带马坠下悬崖。刚才在熏蒸房,我也亲眼看见你趴在伊织的身上,抖动得就像一条不停抽搐的狗。

整个讯房像是被推入了深海,昆仑能听见所有人粗细不一的呼吸,沉重而且凝滞。楼半步却越说越起劲,他抹了抹嘴角泛起的白沫,吐出一口痰,说须贺覆舟我实话告诉你,我比谁都清楚,须贺石灯以为你是他叔父,其实他是你跟伊织的野种。你厚颜无耻地霸占了嫂子,还把生下来的儿子当侄子养……

楼半步就这样滔滔不绝时,讯房里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声音震耳欲聋。谁也没有注意到,须贺石灯早就已经赶到现场,并且迫不及待抓起了覆舟刚才被夺走的手铳。滚烫的铁弹射出,命中楼半步脑门又穿透他头颅,所以血是从他后脑喷出,洋洋洒洒喷溅在他身后那堵砖墙上。石灯看着如同泥浆一样坍塌下去的楼半步,确定这人已经死透。所以他将手铳不屑一顾地扔在地上,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他像是在警告已经一命归天的楼半步,说,我们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管。

那是一个血光中无比阴暗的夜晚,也是暴风雨突如其来的夜晚。须贺石灯疯狂地奔跑在雨中,想起当初从台州府回琉球的船上,也是这样贯穿在天地中的暴雨,颠簸的商船似乎要被海上的风暴所吞没。但也就是在那时,石灯的视力开始恢复,他只是一眨眼,竟然就无比清晰地看见了翻滚的波涛,以及头顶一闪而过的闪电。

那一刻他泪流满面,在甲板上跪下,重重地磕头。他感谢让他重见光明的昆仑和杨一针,也感谢这场犹如神灵降临一般的风暴。但是从海上回到琉球后,他又宁愿自己依旧是一个瞎子,一切都眼不见为净。因为他没过多久,就发现了母亲和叔父覆舟的奸情。他也由此想明白,为何当初自己眼瞎时,只有通往熏蒸房和他母亲卧室的方向,覆舟并没有为他铺设密布鹅卵石的盲道。

石灯不会忘记,有天覆舟邀请百草阁药铺的牛刀刀前往素园做客时,席间不知道什么缘故,却突然就对她狠下杀手。但是须贺覆舟没有想到,牛刀刀并不是那么好对付,她竟然攻势凌厉,一下子砍翻了素园的好几名家丁。石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想起自己的父亲坠崖而亡,便毫不在乎这场杀戮到底谁会胜出。那场较量的最后,须贺覆舟和牛刀刀都倒在地上,两人狠命抢夺现场剩下的唯一的一把刀。

刀就在石灯的脚下,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听见覆舟的祈求,说孩子,帮我,我是你爹。石灯万分惊讶,望向脚步凌乱匆忙奔跑过来的母亲时,看见她掩面而泣,目光中并没有否认。时间短暂而又漫长,就在他黯然转身的那一刻,石灯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为何他最后还是将刀子踢向了须贺覆舟。须贺覆舟握刀在手,一刀扎向牛刀刀,同时他随即卷起一团刚才被斩断的三弦丝线,将牛刀刀活活地给勒死。

昆仑追上石灯时,看见他坐在那片悬崖顶上,犹如一块长在那里无数年的石头。石灯的一双腿挂在悬崖边,说鸠占鹊巢,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很好笑?昆仑离他很远,不敢向他靠近。昆仑说要是知道会发生这一切,我就不会让人将楼半步拿下。石灯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石灯说,你觉得你在安慰我?其实你这是在嘲笑我。

昆仑也在悬崖边坐下,任凭暴雨将他们一起冲刷。他特别喜欢水天一色,喜欢从天而降的水声将他笼罩,这样就可以让他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是一棵长在悬崖边的孤独的树。此刻他心中升起的,是跟雨点一样密集的疑问:楼半步刚才明明是进人一个地下通道,怎么后来又出现在了素园?关于须贺覆舟和伊织,以及他们须贺家族的一切,楼半步为何会了解得那么清楚?

还有,覆舟怎么会有手铳?他从熏蒸房里赤条条着冲出时,又为何嘴里喊的是抓刺客,而不是抓盗贼?一个商人,他怎么会担心家里有刺客?……昆仑这样连绵不绝地想着,想到没有尽头,想到所有的问号都打成了一个死结。最后他开始真正担心的,是楼半步既然已经被击毙,那自己是否还能拿到“婆婆丁计划”?

暴雨停歇的时候,昆仑目送着须贺石灯悄无声息地离开悬崖,他自己也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客栈。他整个人都湿透了,所以地面上留下了一摊发黑的雨水,像一张缩小了的琉球国地图。他想将这一晚发生的一切及时告诉杨一针。可是他三番五次发出信号后,杨一针的房里却始终没有动静。最后他干脆通过后窗,直接闯进了杨一针那间客房,却发现房里空空荡荡,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昆仑站在房中,像是站在孤立无援的梦中。

清晨再次悄无声息地到来,昆仑这天是在等待杨一针的出现时,猛然见到了上门来的须贺覆舟。覆舟全身像是裹着一层白茫茫的晨雾,他左眼浓墨的眉毛上甚至挂着一滴随时会掉落下来的水珠,让昆仑闻见一股深刻逼人的凉意。覆舟抬手,将眉毛上的水珠抹去,犹如抹掉一段可有可无的记忆。他在仔细凝望挂在墙上的《八仙过海图》时,声音如同涌过来的海水,有着呛人的咸味,说海掌柜能不能告诉我,八仙为什么能过海?昆仑于是在一阵怅惘中惊讶地站起,目光迎向须贺覆舟。

依照之前阿海所交代的接头切口,昆仑口齿清晰地说,八仙之所以能过海,是因为他们喝酒,一个个都是海量。须贺覆舟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如同房中刚刚多出来的一根柱子。后来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笑容跟以往完全不同,谈不上温和,甚至都缺乏一点明亮。他像是船到码头人靠岸,眼前的一切容不得拖延,所以并没有寻找一张椅子坐下,即刻就开口道:我就是来接头的花僮,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昆仑在话音中沉默,看见飘扬在房里的薄而淡的水雾,跟随晨风一起摇摆。接着他听见须贺覆舟又说:还愣在那里干吗?

清晨的那霸港码头却是浓雾堆积,犹如重重包裹着一团秘密。昆仑走在路上,望见细长的街道盘根错节,像是朝各个方向蠕动出去的蛇。此时街上并没有人影,浓雾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守候在路边的鬼火,以至于昆仑有一种错觉,须贺覆舟是带他走去了一块墓地,或者是他们走进的,是一团神秘的梦境。路上昆仑什么都没问,只是紧随着覆舟。后来覆舟进入素园,带他走去一处隐秘的花园。在一处假山前,随着茂密的芦苇叶子被掀开,覆舟轻轻按动深嵌在太湖石中的机关,于是在乱石的移动声中,昆仑眼里很快就显现出一条暗藏的通道。暗道曲曲折折,通往幽深的地下,像是深人地心的喉管。

昆仑踩着向下的阶梯,跟着覆舟逐级而下。此时空气越来越阴冷,两旁高悬的铁盆中,燃烧着既是取暖又是照明的炭火。须贺覆舟边走边说,我现在要带你去看的,是我们的弹药库,这是我们地下火器局的一部分……火器局是一个深藏在地下的城池,它的另外一部分在海边,是我们造枪造炮的地方。那里跟弹药库是相通的,中间隔了几道厚重的铁门……须贺覆舟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地下库房回响。昆仑也就此明白,楼半步当初能在半夜里潜入素园,也是通过弹药库的地下暗道,而他行走的方向,差不多跟现在的路线相反。这时候须贺覆舟像是察觉出了昆仑的心思,所以他在喉咙底下咒骂出一句,说楼半步就是一条忘恩负义的狗,当初要不是我把他从日本带来琉球,他现在早就已经在荒郊野外饿死,连骨头都被人捡去烧火了。

昆仑感觉周身一股阴冷,看来正如他昨晚所想象,楼半步一直是须贺覆舟的助手,替他掌管着偌大一个火器局。然而在琉球国所有人面前,这两人却一直在很认真地演戏,演着一台视对方为眼中钉,彼此间又恨之人骨的戏。眼前终于出现一片平坦又空旷的场地,昆仑看见如同山坡一样堆积在一起的弹药,连绵起伏又分门别类排列规整,其中包括鱼雷、风火雷、陶瓷雷以及粗细不一的雷管,浩大的场面令他吃惊。昆仑走到弹药中间,抓起一把差不多跟羊屎那么大的铁弹,说我们约定的接头日子是在小满,时间为何推迟到了今天?

须贺覆舟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目光紧锁一路往前,走出一段距离后最终在一座雕像前停住。那是一个用石头雕琢出来的男人,两颗滚圆的眼球有着睥睨一切的眼神。他虽然盘腿端坐在地上,却还是比须贺覆舟高出半截身子。知道他是谁吗?须贺覆舟说。昆仑站在雕像前,感觉覆舟正在逼视着他,目光比石头还坚硬。他看见雕像身上那件宽大的衣裳往各个方向撑开,样子十分饱满,好像是被风撑起的一个帐篷,也好像是要掩盖住隐藏在胸膛中的无限蓬勃的野心。

他是丰国大明神、太阁丰臣秀吉。覆舟说完,眼里放射出一道犀利的光。可能是回忆起曾经跟随丰臣秀吉四处征战的岁月,他说我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继承太阁的遗志。太阁叱咤南北勇猛无比,誓要跟大明决战到底。跟他相比,眼下统治日本的老狸德川家康可谓鼠目寸光,简直就是一个无耻的懦夫。所以我要征召的是丰臣的旧部,我要瓦解和争取的是德川现在拥有的军队和武器。

昆仑目光飘了一下,视线离开冰冷的雕像,转移到胸怀激荡的须贺覆舟身上。他知道此刻的自己需要发出一声赞叹,也或者是一通感慨,所以就说:先生既然有惊人的毅力,又具备如此强大的火器局,那么一旦到了开战之时,明朝的海防线势必将被摧枯拉朽,不值一提。然而须贺覆舟的脸上却没有显示出惊喜。覆舟可能是到了这时才想起昆仑刚才的问话,所以他沉思了一阵,目光凌厉地回头,说之所以拖到今天才接头,是因为你下榻的石灯客栈,有明朝的细作。

昆仑愣了一下,感觉一阵锐利的风在耳边越过。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就看见须贺覆舟盯向站在不远处的两名库房守卫,对他们十分果决地甩了甩头。然后两名守卫笔直走向一扇紧闭的铁门。铁门可能是有点生锈,让他们花了很大劲儿才推开一条缝。守卫最后抬腿,狠狠地踢了一脚,就在沉重的铁门被哐当一声打开时,昆仑瞬间看见的,竟然是被捆绑在铁架上的杨一针。

杨一针满身血污,头发乱糟糟地披挂在脸上,嘴角还淌着一缕挂下来的血浆。她显然是饱受摧残,身上伤痕累累,脑袋耷拉着,整个人已经气若游丝。昆仑看见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耳边响起的声音也类似于某片悬崖正在轰然倒塌。他即刻感觉头晕目眩,周身的血液也似乎在瞬间凝住。此时他暗自咬紧牙关,恍惚之间觉得,头顶有千万斤重量的石板正要朝他砸下,砸向他的头颅和肩膀,顷刻间就要将他砸成一块肉饼……

然而昆仑又必须在转眼之间恢复平静,平静得像是波澜不惊,也平静得像是突然之间陷入诧异。所以昆仑说,这人是谁?难道你不认识了?须贺覆舟笑着道:她是住你对面客房的杨姑娘,杨一针。杨姑娘?她怎么会被捆绑在这里?昆仑难掩心中起伏,说先生的意思,难道她就是客栈中的细作?须贺覆舟打出一个细小的喷嚏。兴许是因为库房中阴凉,他给自己披上一件小袖,艳红的小袖上绣了一丛饱满的菊花。他说你别看杨姑娘长得楚楚动人,她最近却一直在追查一桩凶杀案,死者是百草阁药铺的女郎中,名叫牛刀刀。覆舟说完,将小袖的丝带在他结实的腰板间扎紧,说其实我很清楚,牛刀刀也是明朝派来的卧底,当初就是我将她亲手剿灭的。

牛刀刀是死在覆舟的手上,昆仑听见这一句,目光便显得有点锋利。但他说会不会搞错了,杨姑娘看上去那么普通,你就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过来琉球当卧底。那不是死路一条?可是有些人就是愿意踏上不归路。须贺覆舟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昆仑身上不屑一顾地扫过。他的声音即刻显得狰狞,说就比如海掌柜你,好像你在每天半夜时分,都会偷偷摸摸去一趟杨姑娘的房里。

昆仑整个人一瞬间抽紧,如同听见一声电闪雷鸣。此时他刚想劈出一掌,劈向眼前的须贺覆舟,头顶却有一个巨大的铁笼如同雷霆般落下。昆仑只是听见一声轰鸣,就看见落下来的铁笼不偏不倚,正好将他罩在了笼子的中央。这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出手,铁笼顶部又弹射出无数根粗大的铁管,转眼之间穿插在他前后左右四周,最终将他死死地挤压在铁管的中间。昆仑被困住,四肢动弹不得,周遭都是挡住他的铁管。

此时站在原地的须贺覆舟却面不改色,最终冷冷地笑了。须贺覆舟的目光柔情四溢,饶有兴致地望了他几眼,接着又靠近他,说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接头的日子为何要推迟到今天。事实上就在小满那天,当须贺覆舟去你房中时,第一眼就发现挂在房中的《八仙过海图》是假的。须贺覆舟围着铁笼,慢吞吞转了一圈,为的是仔细检查一番,这个首次派上用场的铁笼,在设计上是否还存在什么漏洞,以便于日后改进。

然后他说好一个海掌柜,就跟那幅八仙图一样,整个人都是赝品。还说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正确的《八仙过海图》,铁拐李握拐的手是右手,而不是你那张图中的左手。昆仑站在铁管中间,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给撞碎。此时他无论如何腾挪,全身的力量终究还是无法施展。眼看着须贺覆舟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他无计可施,所以就干脆闭上双眼,被深刻的怨愤所吞噬。他同时在心里一次次咒骂张望,咒骂他当初对着八仙过海的原图临摹,为何会如此粗心大意,会在铁拐李的左手和右手上出错。

须贺覆舟却好像根本不愿给他留下安静的时光,傲娇的声音再次响起,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初让你去参加尚宁王母亲的寿宴,目的就是将你从客栈中支走。这样我才方便动手,将你跟杨一针两人分头收入囊中。库房里只剩下须贺覆舟冷笑的声音。须贺覆舟接着说,人心就跟蛇蝎一样险恶,海掌柜你在演戏方面肯定比不过我。所以想要在我面前胜出,那你就等于踏上了一条死路。

骆问里像一匹脱困的野马,浑身有着无穷的力量,奋勇奔跑在通往灵鹫寺崎岖的山路上。山路湿滑,细碎的石子磕磕绊绊,让赤脚的骆问里一次次摔倒,锋利的石片也毫不留情地割破他脚皮。但骆问里全然顾不上这些,只想尽快赶到山顶的灵鹫寺,救出令他魂牵梦萦,每个夜晚都要思念无数遍的阿普。

刚才在岩洞中的火器局作坊,闻听楼半步在昨晚被须贺石灯一铳毙命,且他那些手下已经被尚宁王悉数捉拿,骆问里便举起手中那把正在试刃的太刀,将它重重砍向头顶挂下来的一片钟乳石。钟乳石纹丝不动,甚至都懒得溅射出一点火星,但此时骆问里已经胡乱套上一件衣裳,跟疯子一样奔向了远处海水汹涌的洞口。骆问里是那样的急迫,急迫得气喘吁吁,急迫得忘记了穿鞋。

楼半步虽然是装神弄鬼的半个道士,但自从羁押了阿普,他就别有居心,将她深锁在了山顶的灵鹫寺。寺庙里日夜派人守候,生怕阿普逃脱,也担心骆问里会将她劫走。现在骆问里已经登上了半山腰,刚才的一路狂奔,让步人中年的他几乎被掏空。他双手支撑着膝盖,真想把憋闷的胸膛给撕开,让几乎窒息的自己好好透一股气。然而他只是站直身子抬手擦了一把汗,整个人便绵软无力地倒下,像一团泥浆般倒下。于是骆问里干脆摊开身子,仰躺在荆棘丛中。耳边山风呼啸,四周响起阵阵松涛。

骆问里似乎听见松涛来自山顶,正传来阿普对他深情的呼唤。头顶许多云朵棉絮一般飘过。散漫的棉絮慢慢聚集到一起,在骆问里的眼里,仿佛聚集成一个款款移步的阿普。这时候骆问里终于掉下了辛酸的眼泪,眼泪顺着干燥的脸颊,渗透进他嘴角。这让他很容易想起,曾经的台州府监狱中,铁链和镣铐在身的自己,也是无数次透过狭小的窗口,凝望属于明朝的云朵。事实上,那是对深印在脑海中的阿普的凝望。

为了越狱,骆问里决定跟同样是嗜赌成性的那位九品司狱开赌。司狱将一枚铜钱弹向了空中,他在铜板的飞舞声中笑呵呵地说,你连裤衩都千疮百孔,难道还想切下里头的小鸡鸡来跟我赌?骆问里一只手迅速抱住裤裆,剩下的一只手张开,勾了勾小拇指,说,你先说愿不愿意赌。怎么赌?骆问里捋了捋心爱的小拇指,将它前后左右抚摸了无数遍,然后看着幼小的拇指无比忧伤着说:只要我输了,这根手指就是你的,你可以当场把它带走。你是觉得我的手指不够用呢,还是认为你的小拇指可以加点酱油红烧,也或者是撒一把细盐,将它中午炖了汤喝?

骆问里却始终凝望自己的小指,目光中甚至有了些许潮湿。 骆问里说,司狱这辈子洪福齐天,缺的肯定不是铜板。我觉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下次站在赌桌前,能气势磅礴地讲出一个做人的传说。什么样的狗屁传说?当然是你赢过人家一根手指的传说。那样子的话,你的骰子还未开局,赌桌前的所有人,腿脚就自然开始发软了。

司狱反复摩挲着早就从空中掉落,又被他胸有成竹接住的长了一些绿锈的铜板。铜板有着圆润的手感,此刻正深陷在他肥厚的手掌里,像是躺在一床温暖的棉被中。司狱将铜板攥紧,说,你口吐莲花讲了那么多,无非是看上了我的这枚铜板。告诉你,爷爷不会那么傻。骆问里愉快地摇头,说司狱大人果然是猜错了。实话告诉你,如果你输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恳求你菩萨心肠,将伙房里那罐番椒酱送给我。在下口味有些重,实在太喜欢吃辣,再说这牢房中每天的伙食,寡淡得就跟昨晚剩下的凉开水一样。我实在是没有胃口,每次都难以下咽。

然而骆问里很惨。第一局的骰子尚未停稳,他就如坠深渊满腔忧愤。那时候他迫不及待蹲下,死死盯着冰冷的石板,祈求缓慢下来的骰子能继续转动,好歹能够再翻滚一圈。最后他陷入深深的绝望,反复盯着落定以后面无表情的骰子,像是要用目光将它穿透,也像是看见了自己穷途末路的明天。骆问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在石板上摊开,声音如同寂灭的炭火,说刀子,谁去把刀子拿过来。

于是没过多久,司狱只听见咔嚓一声,似乎是有人咬断一截甘蔗,但是眼底那块石板上,却随即漫延开一团浓稠的血。那时候骆问里皱了一下眉头,看上去是悲痛欲绝。他倒抽一口冷气,喊出一声他娘的,没想到这么痛。他沉思一阵,接着就小心翼翼抽出盖在石板上的手掌,所以那枚切去以后又与手掌彻底分离开的小拇指,就被他毫无保留地遗留在了青石板的中央。四周万籁俱寂,一阵陌生的风吹过,带起陌生的沙尘。骆问里垂头,将手指根涌出来的血一点一点吸进嘴里,好像是不想让它白白浪费。

此时他额头上屡屡冒出雨点般的汗珠。汗珠层出不穷,顷刻间熙熙攘攘,似乎争先恐后从他头皮中显身,前来跟他刚刚夭折的小拇指做一番诀别。然后骆问里在阵阵袭来的疼痛中咬了咬牙,即刻又将此时已经守在他手掌最左边的无名指竖起。骆问里眼里布满淡淡的血丝,盯着满脸痛楚的司狱,又盯着守土一方的无名指,最后笑眯眯地说:没事的司狱大人,愿赌服输。来,咱们再来!

那天的石板上,总共留下了一长一短两根手指。长的是血淋淋的无名指,短的是血液流光,已经开始变成一片惨白的小拇指。血在石板上寂静地流淌,朝着不同的方向,最后似乎渗透进有着鸭蛋青颜色的石板,让里头淡青色的花纹,渐渐增添了一些细密的红色。骆问里无比忧伤,他望向离他而去的两枚手指,像是望见两个登船以后就一直远航的儿子。此刻他心中有巨大的不舍,却又很果断地抓起骰子,然后跟司狱心平气和着商量:这次能不能由我来扔?司狱却在阵阵微风中颜抖,好像是在某个梦魇中无法自拔。他的喉咙里可能是被吹进了沙子,所以声音沙哑,说不用再扔了,伙房里那罐番椒酱,已经是你的。我还会让伙夫……将罐里的番椒酱加满。

骆问里愣住,感觉一切都偏离了自己的想象。他提着业已残缺的左手,声音颤颤巍巍,说那怎么可以,司狱大人难道忘了,赌桌应该有赌桌上的规矩。司狱却一点一点垂头,像是被烈日晒焦的树叶,视线也尽量避开那块被骆问里血液所勇猛占领的石板。在这个血光充斥的上午,司狱站在地上的一双腿脚似乎是向某人借来的,跟他受过惊吓的声音一样,瑟瑟发抖。司狱说,但是你……也别忘了,在这座牢房……本人所说的每一句,都可以是规矩……

骆问里开心不已,几乎兴奋得掉出眼泪。此时他再次蹲下,像一个慈祥的父亲,想要将那两枚孤单的手指收起。但他看见鲜血淋漓的石板上,一直沉默不响的无名指却突然没有理由地跳动了一下,样子轻盈欢快,仿佛是要配合他内心所涌起的窃喜。骆问里抽了抽鼻子,情真意切,在用目光抚摸那截无家可归的无名指时,他把眼泪收起。欣喜之余,他又很及时地望向拴住他双脚的铁链。繁琐的铁链绕来绕去,环环相扣,又锈迹斑斑,似乎随随便便就能拴住他的一生。但此时的骆问里并不这么想,他在心里跟自己说:姓骆的恭喜你了,他娘的,这辈子你终于成功了一次。

阿普盘腿静坐在灵鹫寺的禅房,无缘见到飘浮在窗外的云朵。她眼里一片灰暗,布满飘飞的灰尘,也飘浮着此生数不尽的罪孽。首先是跟骆问里的奸情,奸情败露后招致丈夫猝死,再是骆问里来琉球国,一个明朝的子民来监造攻打明朝的火器,还带上泄露机密的大明朝海防图……所有的往事一幕一幕,每一幕都羞于回首,不忍卒读。现在阿普在忧思中忏悔,一下一下敲打着木鱼,想让声音将罪恶的自己掩埋。木鱼声中,她全然忘记自己是被深锁在灵鹫寺,也忘记了每天夜以继日的生活,一寸又一寸的光阴,都是在缭绕的香火中一成不变如出一辙。

阿普身穿一件麻布做的海青,泛白褪色的海青在胸前包裹,上面打满了补丁。但即使是如此,在这间缺乏光线和照明的禅房,四处可见的破败和陈旧,也难掩她脸上和脖颈上残存的风韵。也是在这间打坐的禅房,靠南的那堵墙壁上,灵鹫寺的住持是在前两天突然发现,墙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血红的“问”字。那个“问”字写得执着有力,一笔一画却又尽显苍凉,赫然出现在墙体的中央。那天住持面对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不禁在茫然间摇头,又在风干的血腥味中将双目闭上。住持想,血字一定是阿普咬破了手指,在某个寒凉的月夜里心如磐石地写下。

阿普似乎在木鱼声中渐次枯萎,骆问里却在此时靠近了灵鹫寺的山门。那时候骆问里看见一只凶猛的秃鹫,正趾高气扬栖落在山顶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上,嘴里叼着一片血淋淋的肉。骆问里聚精会神地凝望,抬头望向秃鹫时想,那片滴血的肉最好是来自楼半步。他希望死去的楼半步已经被须贺覆舟切割,切割成互不相连的一块一块。因为骆问里早就有所耳闻,须贺覆舟仿造的六必居酱菜有着令人发颤的秘密,那就是酱园会收集琉球岛上某些死人的尸体,然后在深夜里切割,割出一块块分量均匀的连皮带肉,又在酱过以后晒干成风味独特的腊肉。

秃鹫的目光杀气腾腾,骆问里手拄一根业已腐烂的木棍,扶着灵鹫寺的围墙站稳。刚才从半山腰奔向山顶的路上,因为走得太急,他很不幸运地崴了一脚。所以一路上骆问里比较狼狈,他拄着木棍小心翼翼行走,像是沙场上败退下来的瘸腿的马。现在他循着木鱼声的方向,一步一步靠近阿普的禅房。面对挂在房门上的那把沉重的铁锁,骆问里似乎毫不担心。他很快从怀里摸出一枚幼小的钥匙,试着将它深插进锁孔。接着他小心翼翼转动钥匙,在感觉不得要领时,又将金黄色的钥匙进一步深入锁孔。于是在转眼之间,骆问里果然听见啪嗒一声,声音听起来干脆利落,锁体和插销也就那样十分愉快地分离了开来。

门吱呀一声敞开,此时阿普感觉一道锋利的光,正如一支飞过来的箭,直接射向她双眼。阿普不用睁眼,仅仅凭着飘进房里的气息,就能闻出来者是骆问里。她听见骆问里扔掉手中的木棍,还在飘荡着灰尘和霉味的禅房中疲倦地揉了揉眼睛,然后等他看清了房中的一切,他原本急促的呼吸就在刹那间停止,仿佛是被人击中了命门。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天当骆问里目睹了墙上惊心动魄的血字,又赫然望见盘坐在角落中的阿普时,整个人便彻底塌陷。顷刻之间,骆问里泪水涟涟,张开的嘴巴几近于失声,只能发出一连串沙哑的嘶吼。此时他腿脚发软,无比诧异着望向阿普青光光的头皮,像是望见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骆问里哭号:头发,阿普,你的头发呢?

阿普的眼皮依旧合上,眼角却不由自主流淌出一行热泪。很久以后她说,为什么你只关心我的头发?骆问里泪水滂沱,跪在地上抽搐,像是跪到阿普面前想要认错的儿子。他伸出总共有八根手指的双手,颤抖着想要贴近阿普的头颅,然而那双手却始终停留在空中,一次次都不敢去触碰,仿佛近在咫尺的阿普是一块坚硬的冰,也是一个灼热的火球。骆问里只是见到自己的泪水,正一滴一滴砸下,砸向阿普的头皮。然后泪水又在阿普毫无遮盖的头皮上静悄悄滑落,滑落进她脸颊,仿佛成了阿普的眼泪。

阿普的声音像飘浮的尘埃,也像树梢落下来的树叶。阿普说:哪怕我不剪掉头发,它们也会在夜以继日的悔恨中一根一根掉落。骆问里的脑袋于是一次次撞向墙壁,好像是要把坚硬的石墙给撞开。但也就在此时,门口涌进来的光线却突然被人挡住,于是骆问里在细碎的阴影中转头,看见的是须贺覆舟的几名家丁。家丁正手持明亮的短刀,像围堵一头漏网的野猪一样向他围拢逼近。骆问里管不了那么多,仓促间即刻就掏出了手铳,铳管毫不犹豫着举起。骆问里叫喊:一个个都给我闪开,老子今天很想杀人。

阿普在凶狠的声音中抖了一下,随即将木鱼敲得更响。她闻见空气中的杀机,所以将眉头皱紧,说骆问里我想问你一句,咱们这辈子的罪孽,难道你觉得还不够深重?骆问里却上前一步,铳管瞄准的方向在须贺覆舟的几名家丁身上渐次游移。他说阿普我求你了,烧香拜佛等到回我们的大明王国,一切还来得及。咱们现在就冲出去,离开这阴曹地府一样的琉球。阿普此后却再也没有吭声,只是加速敲打着木鱼,直至声音越来越急,犹如一阵急骤的雨滴。

杨一针是在半个时辰后醒来的,醒来时她缓缓撑开眼皮,看见困顿在铁笼中的昆仑,以及死亡般沉寂的弹药库房。此时她想起被须贺覆舟杀害的姐姐牛刀刀,便悲愤交加心如刀绞。她同时想起奉命来到琉球任务尚未完成,自己却跟昆仑身陷囹圄,面对的是无法预想的明天。想到这些,杨一针狠狠地挣扎,想让自己从捆绑的铁架上挣脱。这时候她却听见一个声音响起,说世上的女人为什么总是那么傻,你这样的反抗完全是徒劳,还不如再睡一场安稳觉。杨一针于是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骆问里也出现在了这里。骆问里蹲在一个角落,佝偻着身子,看上去若无其事,脚上却被捆绑了繁琐的镣铐。

昆仑也就是在这时候醒来,他刚才睡得很沉,在一个混沌的梦里再次见到了丁山。他看见丁山目光忧郁离开无人馆,一路走去大海的方向。路上丁山一次次向人打听,琉球国离台州府有多远,坐船总共要走几天。昆仑于是在梦里觉得,丁山是在等他回去,回去陪她坐着,一辈子听她弹琴。现在昆仑眨了眨眼,暂且让刚才的梦境飘远。他在逼仄的铁笼里望向骆问里,以及拴住这人双脚的铁链,说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这就是你背叛家国的结局。

骆问里却不屑一顾地笑了。他只是很好奇,此刻困在铁笼中动弹不得的昆仑,怎么还有心思跟他费尽口舌谈起虚无缥缈的家国。骆问里抹了一把脸,抹出一团细碎的泥沙,说臭小子,你还是赶紧留点力气想想自己。我敢跟你打赌,在你被须贺覆舟处决之前,我肯定早就离开了这里。说完骆问里甩了甩头,觉得待在这里太过无聊,所以就决定跟昆仑炫耀一下,让他知道当初自己是如何从台州城牢狱成功逃脱。

骆问里滔滔不绝,他的故事从跟司狱赌博说起,说到了自己当场损失的两枚手指,也说到了那天最终赢来的一罐辣味扑鼻的番椒酱。他还唾沫横飞着告诉昆仑,自己可谓聪明绝顶,凭借着之前在钱塘火器局对生铁的了解,他早就做好了打算,要用咸味聚集的番椒酱,利用其中含量丰富的盐,去将困住他的铁链一点一点腐蚀。骆问里说上天不负有心人,为此我整整花了十三个月的时间。直到有一天我亲眼看见,原本粗大的铁链就像中了邪一样,在我手里奇迹般地断开,就像一块松脆的油炸鱼排,被我轻而易举地折断。

骆问里得意洋洋说到这里,目光却突然变得忧伤。他望向自己残缺的手指,好像看见自己灾难深重又颠沛流离的一生。此时他又猛然想起为他削发为尼的阿普,所以目光变得一片潮湿。他难忍悲恸,狠狠地咬了咬牙,心想昆仑还跟他奢谈什么家国。当初要不是所谓的家国将他厚颜无耻地抛弃,他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不仅背上叛国的罪名,还要让阿普跟他一起受苦。所以他义正辞严质问昆仑,你有什么资格跟老子谈家国?老子为那个狗屁家国血战到底的时候,估计你还是一颗种子,正躺在你爹蠢蠢欲动的裤裆里。

杨一针也是到了这时才从骆问里的嘴里得知,这人当初之所以成了辽东李成梁部队的一名逃兵,其实背后有着难以想象的凄惨。那一年大雪飞舞,骆问里带着弟兄如同一把尖刀杀人敌营,他在奔驰的马背上身负重伤,一个人坚持到最后,终因寡不敌众而成了把兔儿的俘虏。在战俘营,骆问里遭受严刑拷打,身上没有一块肌肉是完好的,但他始终没有屈服,反而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瞅准时机杀出一条血路,又历尽千辛万苦一路爬回到了李成梁部队的营房。

然而此时的部队却对回营的骆问里失去了起码的信任,甚至疑神疑鬼,将他当作把兔儿派来刺探军情的奸细。于是在一次突围中,副将命令尚未康复的骆问里一个人骑马冲在队伍的最前面,目的是踩响敌军在雪地上随处埋设下的风火雷。那次骆问里咬牙切齿,周身的血液冲到了脑门。最后他忍无可忍,终于愤怒到极点。他骂了一句狗娘养的,随即挥刀砍翻了逼迫他上马的副将,又掉头冲进了白茫茫尸骨遍地的原野,也从此与他眼里已然狼心狗肺的明军决裂。

骆问里说完,目光挑衅着望向昆仑,眼里似乎依旧飘飞着那年辽东战场的皑皑白雪。雪覆盖他身上每一处伤口,跟伤口中汩汩流淌的血掺杂在一起,于是他屡屡中刀的身子,像是开出无数丛娇艳的花朵。他瞪着昆仑,说别以为你父亲牺牲在沙场就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比他惨了无数倍,惨到你无法想象,惨到一次次问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昆仑却目光凛然,他说哪怕有再多的借口,也不是你卖国的理由。

昆仑说骆问里你好好看看,看看堆积在这里成千上万的弹药。难道你想见到明朝的海防线被入侵的倭寇摧毁,家园被炸成粉碎,百姓生灵涂炭,国土变成一片焦土?骆问里无言以对,他在茫然中垂头,盯着地上一根蠕动的蚯蚓。他看见蚯蚓攒足了力气,细小的身躯在潮湿的泥石间攀爬,好像要使劲攀爬向另外一番天地。这时候他闻听昆仑的声音再次响起。昆仑说骆问里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一旦这些火药在明朝引爆,被炸碎的可能是你父母,还有你兄弟,以及你的妻子和儿女。

昆仑的质问连绵不绝,让骆问里陷人长久的沉默。此时的骆问里不得不想起,想起北京城一条狭长的胡同,以及胡同深处不同的季节里,一个总是会开满桂花及石榴花的院子。自从逃离李成梁的部队,骆问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北京城的那条胡同,也无从了解院子中家人的生死。他只是记得,当年自己从军前,妻子已经有孕在身,至于后来生下来的是男是女,他则一次次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去打听。因为骆问里很清楚,作为一个屠杀了上峰的叛贼,自己靠近家园的每一步,都将给家人带来无尽的麻烦,也甚至是灭顶之灾。

杨一针记得很清楚,这天当地下库房中巡守的卫兵向他们走来时,倚靠着石墙的骆问里当即闭上眼睛,像是昏睡中的缩头乌龟。然后卫兵列队离去,骆问里的眼睛又缓缓睁开。他扭头望向那些远去的背影,看着十几人队伍的影子渐渐被压扁,直至成为一条移动的黑线,线条又在拐弯后越来越短,最后彻底消失。骆问里觉得这样的凝望似乎还不够,于是又侧身趴到地上,耳朵贴近岩层,久久地聆听。可能是感觉地底传来的脚步声已经降低至轻微,所以他起身,像是完全抛却了刚才的忧伤,笑着说谢天谢地,这帮鸟人已经走出去很远,那我现在可以金蝉脱壳离你们远点,省得听你们啰里啰唆讲那些雄壮的道理。

杨一针就是在这时候看见,神神叨叨的骆问里竟然稀奇古怪着张大嘴巴,像是张嘴漂浮在水面,等待虫子漂移过来的一只以逸待劳的青蛙。随后骆问里将拇指和食指塞进洞开的嘴巴,似乎是要当场变出一道戏法。他两根手指使劲一掐,即刻就从舌头底下掏出一枚金光闪闪的钥匙。骆问里将挂满口水的钥匙举起,说有没有吓到你们?这就是传说中的嘴里含着金钥匙。昆仑看见一个喜悦的骆问里,也看见金色的钥匙在第一时间插进一把铁锁的锁孔,铁锁锁住了缠绕他双脚的铁链。骆问里看上去信心饱满,前后左右来回转动钥匙,转动时他嘴中念念有词,说佛祖保佑,保佑我的万能钥匙所向披靡。

果然,骆问里又一次成功了。成功的骆问里一脚踢开镣铐,面容威严,像是功成名就的将军。然后他站起身子,功德圆满地伸了伸懒腰,让昆仑听见他紧邦邦的骨头得以舒展的声音。他很骄做地望向昆仑,说成功只属于有准备的人,现在有准备的人要先走了。说完骆问里拍拍屁股,一瘸一拐地走远,留给昆仑一个八面威风的背影。昆仑看着他左右起伏的身影,说慢点。骆问里回头,很认真地问:海掌柜还有什么指教?昆仑说海防图,你得把海防图留下。

骆问里扑哧一声笑了,说傻小子,你真是一根筋,到了现在还惦记着海防图。海防图又不是钥匙,它无法帮你打开眼前的这个铁笼。然而,就连杨一针也没有想到,那天瘸腿走出一段距离的骆问里竟然停下,站在原地沉思,接着又转身。骆问里目光深沉,望向昆仑时像是无可奈何,说看在你从小是在京城长大的分上,你爹说不定以前还是我在辽东战场的战友,那我还是为难一下自己,索性救你一次吧。回头的骆问里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说谁让我是高风亮节的人呢?

事实上,罩住昆仑的天降号铁笼,当初就是由骆问里为须贺覆舟亲手设计的。可是骆问里现在走到铁笼前,又不急着将它打开。他反而抱着一双手,隔着粗大的铁管问昆仑:作为一个从北京城来人,你知不知道京城有条铁匠胡同?昆仑说知道。果真知道?铁匠胡同在城西。在我被收养去吉祥孤儿院之前,家就住在那里。你就知道跟我胡扯。骆问里眉开眼笑,说家住铁匠胡同的是我,我从小跟着我爹打铁,所以我一辈子都跟铁打交道。昆仑说信不信由你,铁匠胡同挤了几百号人,那里穷得叮当响,又不是什么金窝银窝,值得我跟你夸耀。再说胡同里既然还住了你这样一个混蛋,我都认为我当初投胎投错了地方。

骆问里愣了一下,像是脑袋被撬开,顿时迫不及待打开铁笼暗藏的机关。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一根根铁管开始挣扎着移动,之间渐渐撑出距离,将挤压在中间的昆仑松开。骆问里急忙张开粗大的手掌,好像要揪出昆仑跟他拥抱一场,然而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一排杂乱又凶猛的脚步,轰轰隆隆正在冲过来的路上。骆问里紧张地回头,发现那帮巡守的卫兵果然已经再次出现,卫兵一路上迅猛奔跑,奔跑时纷纷拔出刀子,切开气流发出坚硬的回响,刀身闪耀着锋利的寒光。骆问里说这回糟了,他娘的我真是多管闲事,其实我最应该救的人是阿普。

万历三十五年,就在小满过后的第四天,琉球地下弹药库房,脱困的昆仑犹如一只松绑的海雕。那时候昆仑腾空而起,瞅准一个朝他冲来的卫兵,就在一脚踏上他头颅时,只是咔嚓一声,当场就将他的脖子扭断。接着昆仑夺过卫兵手上的长柄倭刀,攥在手上抖了抖,好像是要试试刀子的手感。等到他将倭刀猛然挥舞成一阵狂风,就有两名卫兵的脑袋先后离开支撑它的脖颈。脑袋飞了出去,最终在远处掉落,掉落在高低不平的岩层上,热烈地打滚。而脖颈上喷薄的热血,飞溅在库房的屋顶。

骆问里被这眼前的一幕所惊呆。等到在地上打滚的脑袋晃晃悠悠停住,他才被昆仑继续挥砍的刀光猛然惊醒。他匆忙奔去杨一针身边,非常利索地将她从铁架子上解开。然后他用商量的口吻跟杨一针说,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上过战场,杀敌的本领肯定已经退化了很多,所以接下去轮到你们搭救我。这样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杨一针瞪了他一眼,他又说,搭救我就是搭救咱们的海防图。说完骆问里又看见其中一名卫兵被斩断的手臂,从空中笔直朝他飞了过来。

他身子一斜,呼啸的断臂便从他耳根直接飞了过去,与此同时,一股新鲜的血也不作任何商量,十分慷慨地喷溅在他脸上。骆问里伸出舌头舔了舔,发觉血还是异常的滚烫,于是他瞠目结舌,望向人群中挥刀砍杀的昆仑,不禁发出由衷的感叹:这小子狠是真狠,怎么跟我以前在战场上一模一样?这时候杨一针已经捡起地上一把倭刀,直接塞到他手里。杨一针说你要是不自己冲出去,没人愿意救你。

在兵器和兵器的碰撞声中,骆问里听见杀声震天,仿佛响彻记忆中的原野和山谷。这让他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辽东沙场,一场遮天盖地的雪,以及奔腾在他胯下的矫健的马。此时骆问里深吸一口气,觉得跟下雪天一样冰凉。他攥紧倭刀,似乎感觉到手腕上正在滋生出一股熟悉的力量。于是他冲到昆仑身边,跟他并肩站在一起,像是跟战场上的兄弟站在了一起。骆问里一刀劈了出去,手法有点僵硬。等到身子站稳时,他晃了晃那条受伤的腿,跟昆仑说臭小子,没想到咱们都来自同一条胡同。那么你是谁家的儿子?

昆仑替他挡住斜刺里插过来的一刀,随即将偷袭的卫兵踢出去一丈多远,飞出去的身子最终又深陷进两片岩层的中间。昆仑说,闭上你的嘴。石灯闯进须贺覆舟位于六必居酱园的一处密室时,覆舟正端坐在看上去有半亩池塘那么大的书桌前,专心致志着抄写《金刚经》。他身边站了两个妖娆的女人,女人几乎赤身裸体,身上只盖了透明的轻纱。她们一起站在新鲜墨汁潮湿的气息里,在轮番给覆舟研墨,研墨时轻纱摆动,周身散发狐狸一般的光泽。

石灯是在半个时辰前得知,覆舟已经囚禁了昆仑和杨一针,并且准备将他们屠戮切割,腌制成风干的腊肉,那样就可以像风铃一样挂在屋檐下。现在石灯冷冷地看着周遭的一切,闻到密室中奢靡的暗香,那些游荡的香味像摸不着的灵魂,催人迷幻,又令人晕眩。他盯着提笔书写旁若无人的须贺覆舟,用压抑的声音说,看在我是你儿子的分上,请你释放了昆仑。须贺覆舟不响。他的笔锋缓缓收住,又将粗大的笔管从纸上提起,目光却依然停留在《金刚经》湿漉漉的文字上。

这时候一名女人裸露的左脚提起,踩在一张凳子上。须贺覆舟于是顺手将毛笔搁上她平整而光滑的大腿,好像他觉得那是一只构思精巧的笔架。须贺覆舟叹了一口气,《金刚经》的抄写似乎让他耗费了不少精力,所以他开始宽衣解带,可能是为了让自己透透气。当他露出白皙的胸膛时,另外一名女人已经柔情款款着给他递来一截六必居酱瓜。香脆的酱瓜被他一口咬断,他在嚼碎以后对石灯说,我杀的每一个人都是对的。以后你终将明白,我现在干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日后的王图霸业。

然而石灯却冷笑一声,嘴里吐出一句道:一个被人唾弃的私生子,还有什么脸面谈王图霸业?覆舟愣了一下,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他双肩猛地一抖,身上唯一的衣裳就完全滑落,彻底呈现他毫无遮盖又雄姿勃发的身体。他气势磅礴着抱起身边一个女人,就像抱起一床潦草的棉被那样,将她随手扔到了硕大的书桌中央。此时女人的身子在光滑的桌面上扭动,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喘息,覆舟却扭头望向石灯,说既然你是一个男人,有本事现在就当着我的面,将她彻底征服。

石灯说你真是无耻,无耻到不可理喻。覆舟却扭了扭脖子,骨头发出奇怪的声响。他说想要征服世界,首先要征服的就是人。要征服人,就要学会无耻。这些你以后都会懂的。石灯的目光渐渐变得寒凉。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征服,哪怕是占有世间的一棵青草,更别说用刀砍剑杀换来的王图霸业。他在愤然中拂袖而去,让覆舟听见门被哐的一声踢开。覆舟望向儿子消失的方向,顿时觉得心里空旷,空旷得像一片没有边际的海洋。往事在他眼里浮沉,他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覆舟那些悠远得像一缕烟一样的过往,基本跟一个名叫灯蓥的女人有关。

覆舟是在一年前登上从琉球那霸港出发的商船,以采购丝绸的名义首先抵达了大明台州府,此行的目的是暗中观察明朝各地的海防,并且伺机发展各路暗桩。在台州城紫阳街的回头无岸当铺,他一眼就认出了姿色不凡的灯盏。灯盏的父亲跟覆舟一样,曾经也是丰臣秀吉手下的部将。在了解到灯盏依旧保有一份攻城略地的雄心时,覆舟道出了自己的全盘计划。那次两人在明灭的油灯下一拍即合,决定在台州成立人侵明朝的指挥中心,以灯盏为首领,一是为覆舟建在琉球国的据点提供各式情报,二是等待覆舟回去琉球后慢慢制订出“婆婆丁”计划,日后寻机取回后择时在台州步人实施。

覆舟不会忘记台州城令人惊叹的夕阳。夕阳下的紫阳街像黄金一样碎了一地。他同时记得那次他跟灯盏经过长达几天的促膝长谈后,最终竟然心心相印,在攻打计划的许多细节处不谋而合。然而当灯盏的丈夫郑翘八得知此事时,他却在忽明忽暗的厅堂里犹豫不决,喃喃自语地说此生最需要的,是油盐酱醋的安稳日子。覆舟于是望向窗外的夕阳喷了喷鼻子,说翘八兄弟,怎么你更像是这间屋子里的女人?

于是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在一顿丰盛的晚餐过后,当郑翘八在灶屋里埋头洗碗时,一直站他身后的灯盏先是将他柔情四溢地抱住,一张脸紧紧贴在他背上。然后灯盏又很没有道理地敲碎一只青花瓷碗,接着就举起锋利的碗片,在郑翘八的脖子前使劲一拉,当场就将他的喉管给割断。郑翘八在灯盏的怀里一寸一寸坍塌,灯盏就在这时凑到他耳朵边,吹气如兰地细语,说相信我,我终有一天会来陪你的,我永远是你的女人……

那天郑翘八僵硬的尸体还躺在屋里,灯盏就把自己清洗干净,并且仔细梳妆了一番。然后她小心翼翼踩过那些流淌在地上的黏糊糊的血,在一轮月色的衬托下,像一道白光,也像一片柔软的晚潮,风情万种地漫上了须贺覆舟的凉床。她一双眼睛迷离,迷离得像是刚刚醉醒的样子,说有本事就来征服我,就像不久之后,你就要征服大明朝连绵不绝的海防线那样。

柔软的晚潮仿佛还在覆舟的耳畔回荡,灯盏的故事也还远没有结束。覆舟不会告诉被他霸占的嫂子伊织,那次他让石灯过去台州,名义上是学琴,幕后的实情是为了从灯盏手上取回一系列的情报。情报就被灯盏装订在石灯带回琉球的《花关索》剧本里,一页毫不起眼的空白纸,却会在遇火以后显现出密写的内容。其中一条情报比较简短,说的是有个女郎中名叫牛刀刀,这人虽然过来琉球行医,但她实际上是明朝锦衣卫派去执行侦察任务的细作。

覆舟那天是在石灯外出时,从他房里拿到了《花关索》的剧本。他撕下那页空白纸,将密写的情报看完,借助眼前的烛火将它烧成灰烬。四周一片寂静,他在一番思索后坐下,独自弹奏起心爱的三味线。按压着三味线紧绷的丝弦,在悠然晃荡的烛火中,覆舟突然就有一个想法,觉得如果用这种看似柔软实则锋利的丝弦将牛刀刀给勒死,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希望看见牛刀刀的身体战栗并且挣扎,然后在气绝人亡时在他眼前柔软着躺下,像一个妩媚又臣服于他的女子般,心甘情愿着躺下。

地下库房中横七竖八躺着十多具尸体,尸体缺胳膊短腿,也或者是脑袋搬家。此时昆仑手上的长刀,也已经换到第三把。第一把刀子被他砍成刀口四处卷刃,像是一排牙齿掉落了几颗以后显得高低不平的牙床。第二把刀子他一刀扎过去,一下子扎穿两名卫兵的身体。刀子留在前面一名卫兵胸口,只能看见一截羊皮裹扎的刀柄。骆问里发现两个中刀后的男人一前一后站在一起,暂时还没有完全断气,而露出在他们身体中间的,是一段闪亮的刀背。刀背在冒烟,冒烟时有两股缓慢的血,分别从左右两端出发,朝着中间地带汇集。

两具尸体始终站立,仿佛两个牵引在一起的木偶,十分恩爱的样子,步履摇晃却始终不愿意倒下。在那昂扬又四处乱窜的血腥味中,骆问里简直看蒙了。他在恍惚间晃了晃沉重的脑袋,以为是在那霸港阳光充沛的舞台下看一场武生戏。然而当昆仑又抡起第三把刀时,他才觉得眼前的这一幕真实又具体,这并不是在戏台上演戏,而是昆仑在游刃有余地杀敌。所以骆问里再次举刀,狠狠地杀进人群。血液就跟雨水一样飘扬起来,又一阵阵落在他身上。

骆问里挤到昆仑身边。在挡架住砍过来的倭刀,又哗啦一声划开一名卫兵的肚皮时,骆问里背对着昆仑笑呵呵地说:我是真的很想知道,你小子到底是谁家的儿子。也或者,你们家是在铁匠胡同的几号?昆仑是在挥舞刀子时忙里偷闲说了一句:铁匠胡同丙陆号,旁边一条臭水沟,里面有数不尽的老鼠。

骆问里砍出去的刀子突然很没有道理地收住。他也是在此时中刀,肩膀上被拉开一道口子。血非常兴奋,吱溜一声从他皮肉的豁口中钻出。但骆问里跟中邪似的待在原地,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肩膀上的皮开肉绽,也感觉不到半点痛楚。他只是站在那里自言自语,说不可能,铁匠胡同丙陆号是我家,我家世世代代住在那里。

这时候昆仑已经将眼前卫兵的喉管刺穿。他看见骆问里目光痴呆,像是停留在无法醒来的梦里。接着骆问里稀奇古怪着笑了一声,说臭小子你肯定记错了,你怎么可能住在丙陆号?搞得我们两个是一家人一样。昆仑真想过去扇他一个耳光,他说骆问里你这个老东西我警告你,你再这样神神叨叨,我就把你两片嘴皮给割开。

远处又冲来一队黑压压的卫兵,如同一场翻滚的洪水。杨一针知道,再这样下去,昆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砍不完源源不断的倭敌。她看着身边那些娴静得如同处女一般的弹药,心想冲出去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将整个库房引爆,在将卫兵炸得支离破碎的同时,也将所有的弹药全部摧毁,从此深埋在琉球岛的地底。杨一针说骆问里你听好了,这些弹药都是你亲手打造的孽债,为了大明朝的海防固若金汤,你理应将它们炸毁。

骆问里望向自己亲手打造的弹药,觉得上天是在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脑子里响起巨大的轰鸣,也似乎看见火光冲天。在那样的火光中,他见到自己先是从京城赶到辽东战场,接着又逃亡到杭州和台州,直到现在的琉球,也就是这所有的一切,构成他悲凉又荒诞的一生。事实上,如果不是刚才昆仑的提醒,骆问里都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忘记,二十年前自己家门口的确有一条臭水沟,里头一年四季也确实穿梭着肥胖健硕且灵动无比的老鼠。

所以他现在目光灰暗,垂头时声音一片沙哑,说你们先走,所有的事情留给我。说完骆问里弓下腰身,牵扯出长长的导火绳。他将导火绳一点一点捋直,又迅速开始在地上布线。布线时他忍不住抬头,看见昆仑已经将受伤的杨一针背起,就要杀向那群卫兵抓紧时间冲出去。此时他呆呆地凝望昆仑远去的背影,像是凝望一艘离他而去,就要在大海中漂远的船。所以他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喊出一声道:等一下。

昆仑回头,看见骆问里目光潮湿,一张脸紧紧地绷着。骆问里努力让自己站直,然后很认真地说:你今年是不是二十?你出生在万历十五年的夏天。说完骆问里移动那条伤瘸的腿,像是摇了一条破败的船。他最终抹了一把眼,犹犹豫豫着说,你娘是不是姓沈?在她嫁到铁匠胡同之前,老家是在离京城不远的通州府。杨一针趴在昆仑背上,看见骆问里傻傻地站在那里,似乎要用人生中最后的时间,等待昆仑给他一句回答。

而也就在此时,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身下的昆仑正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好像是腿脚发软,也似乎是波涛翻滚中,一艘就要被掀翻的小船。昆仑感觉头皮发麻,骆问里没完没了的声音令他憎恶。骆问里还说如果我刚才说的一切没错,那你娘嫁的人,就是我。此时犹如听见五雷轰顶,昆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猛地冲了过去,抬腿一脚就将骆问里踢飞。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叫喊着骆问里你无耻,你给我闭嘴!我娘虽然是姓沈,但她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骆问里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整个人却已经泪水滂沱。此时他牵了牵嘴角,像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笑一阵又哭一阵,声音哽咽地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万历十五年,就在我离家从军的那天,咱家的石榴花掉落了一地。那时候你娘挺着个肚子,站在门前那棵桂花树下,那是她从通州府带过来的丹桂,上面有一个鸟窝,我说的这些有没有错?

杨一针永远记得,那天昆仑挥舞起刀子,像个疯子那样砍向了骆问里。若不是捉襟见肘的刀子被岩层挡住施展不开,那时候缩成一团的骆问里,即刻就要变成一具血流满地的尸体。后来昆仑气喘吁吁,迎向冲过来的卫兵时脚步有点踉跄。可是令杨一针胆战心惊的是,当黑压压的卫兵冲到眼前时,恼羞成怒的昆仑却迟迟没有举刀。刀子劈了过来,杨一针喊了一声小心,昆仑怔了一下,送出去的刀子却根本没有方向。杨一针说左边,昆仑提着刀子晃了一晃,整个人差点跌倒。

杨一针又急忙说右边,昆仑似乎到了这时才猛地惊醒,刀子准确扎向了咿呀呼喊的卫兵。鲜血热气腾腾地溅在昆仑脸上,他没有时间抹去,却在再次挥刀时咒骂了一声无耻,又恶狠狠地说:我爹叱咤沙场,杀!我爹已经死了,杀!我爹不是骆问里这样的混蛋,杀!杨一针听见震天的厮杀,也看见那些卫兵像一排等待收割的芦苇,整齐地倒下,像是倒在诗意盎然的秋天。

骆问里是在昆仑的厮杀声中点燃长长的导火绳。导火绳开始忘乎所以地燃烧,冲在路上的昆仑一声声咒骂。此时骆问里真希望他能快点冲出去,又希望他能永远跟自己站在一起。但是骆问里知道,此时自己浑身乏力,就像一只瘟鸡。加上那条不争气的伤瘸的腿,他可能会永远留在这里。果然,骆问里只是攒足力气迈出了几步,就在刺刺作响的火星中跌倒,而此时冲过来的一名卫兵,又一刀将点燃的导火绳砍断。

这让骆问里十分恼火,他整个人趴在地上,抓起刀子劈了过去,瞬间将那人的左脚砍断。卫兵十分惊讶,他目睹那只孤独的脚掌,这天上午刚穿上一只新鞋的脚掌,竟然跟自己抬起来的小腿分离开,分离以后又一直留在了地上。很久以后他才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声音痛苦而且空洞,好像失去的那只脚掌,以及套在脚上的新鞋,是他这辈子最为珍贵的财产。此时骆问里冷笑一声,又在那只血淋淋的脚掌上补了一刀,即刻将它分成了两半。他努力攀爬过去再次点燃导火绳,火星于是又啪的一声冒出。

这次他支撑着地面,终于顽强着起身,朝着昆仑的方向跌跌撞撞奔去。然而他没跑出几步,回头时又看见,受潮的导火绳似乎已经熄灭,奄奄一息像一条死于冬眠的蛇。于是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下,觉得很不放心,又急匆匆折了回去,但此时的导火绳竟然又刺的一声响起,瞬间就燃烧得无比欢快而且迅速。骆问里觉得这回彻底糟了,他目光痴呆,望向飞速移动的火星,犹如看见一道就要劈向他的闪电。

万历三十五年,小满过后第四天,当昆仑背着杨一针像一只雄健的海雕般凌空从洞口跃出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山崩地裂的爆炸。爆炸声连绵不绝,如同惊蛰过后的一阵阵滚雷,天地间都在剧烈地摇晃,随后愤怒的火光冲天而起,顿时遮蔽了琉球岛的整片天空。昆仑飞在空中,听见气流升腾,声音排山倒海。他忍不住回头,在熊熊的火光中看见,须贺覆舟火器库房所在的整片山坡,就像一匹不堪重负的老马,由南至北,苍老的马背就那样疲倦着塌陷了下去。

爆炸气浪中飞翔的昆仑最终在远处稳稳地落下,抬头时看见尘土飞扬,许多细碎的沙石纷纷掉落,如同一场连绵的春雨,在他萧瑟的身边沙沙作响。炙热的气流即刻抵达,好像是海风送过来的热浪,让四周连绵起伏,弥漫开硫黄和硝烟的味道。此时杨一针无比安静地站在昆仑身旁,她望向火光灿烂的方向时,声音有点虚幻,被水波一样的气流收走。杨一针说,骆问里还在里面,他是否真的是你父亲?

昆仑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看见自己的眼里,正飘荡着千万颗滚烫的尘埃。尘埃一直飞舞,飞舞到十五年前,京城的秋天,那时候他刚好年满五岁。有一天他离开吉祥孤儿院,在孤儿院嬷嬷马候炮和孤儿院哥哥田小七的带领下,腿脚蹒跚地走到了铁匠胡同丙陆号。在一条臭气熏天的水沟前,马候炮用长长的烟杆敲了敲他幼小的脑袋,又对着烟杆嗞的一声抽了一口,随后喷出一股呛人的浓烟。

举着那根油腻又乌黑的烟杆,马候炮指向院子里行将枯萎的石榴树,以及门前一棵没心没肺又忘乎所以盛开着的丹桂,说臭小子你要记牢了,我这辈子只说一遍。这就是你破碎了五年的家。你爹战死在辽东,他在沙场上杀敌无数,反正就是很勇猛,是英雄。说完马候炮又十分贪婪地抽了一口烟,好像她一辈子所有的时光都是用来抽烟。

抽完烟马候炮剧烈地咳嗽,咳嗽的时候声音雄壮,等到开口讲话时又嗓音震颤,偶尔说出一句需要停留片刻:你娘在生你的时候,大出血,这时候好巧不巧,兵部又让里正官……传来你爹阵亡的消息,所以你娘她脑袋一歪,闭上眼睛,死了……你娘姓沈,不是大婶的婶,是沈万三的沈。沈万三你不知道,他是吴兴南浔人,很有钱的,他娘的三百年也用不完。

须贺覆舟是在响彻天际的爆炸声中着急忙慌地冲出密室。他衣衫不整,像从围猎场中侥幸挣脱出来的野兽,拼命奔突到六必居酱园门口时,看见的是一场形同末日般的大火。火光如同洪水猛兽,顷刻间烧灼他的眼球,也将他的一张脸映照得猪肝一样通红。没有人会想到,刚刚还在密室中寻欢作乐的覆舟,此时竟然泣不成声,眼泪夹杂着鼻涕,很像被人痛打欺负过的孩子。

覆舟很清楚,爆炸明显是来自他地下军火库房的方向,那么倾注他毕生心血的火器和弹药,此刻已经在光天化日下毁于一旦。这时候酱园里所有的屠夫和家丁在他身边集结,刀铳在手,浑然是一支强大的军队。覆舟抹去浑浊的眼泪,声音像烈日下晒干成皱巴巴的熏肉,说找到他,那个名叫昆仑的杂种,即刻给我碎尸万段!

家丁和屠夫齐刷刷冲出六必居酱园的时候,昆仑已经抵达了尚宁王的王宫。他看见尚宁王孤独地坐在王座上,僵硬的目光如同抛出鱼线后架在船舷边的鱼竿。为了掩盖窗外的火光,以及源源不断飘飞过来的烟尘,王宫中所有的窗户全部紧闭,就连帘布也严丝合缝地拉上。昆仑站在尚宁王昏暗的视野中,如同站在一个无计可施的黄昏。他看见尚宁王的两片嘴唇动了一下,声音软绵绵地飘了过来,说原来闯祸的人是你,那么我应该感谢你,还是即刻将你拥绑,送到须贺覆舟的屠刀前?

昆仑十分安静地站在那里,缓缓接过托在横店手中的飞鱼服,抖了一下即刻就哗啦一声披上,又迅速将腰间的绑带扎紧。此时风雷又给他递来锦衣卫小北斗门的令牌,他于是阔步走到尚宁王脚下的台阶前,将那块烫金的令牌尽量举到王的眼前:大明王朝锦衣卫小北斗门掌门昆仑,官阶从四品,与镇抚使同级,特奉礼部郎中、国舅爷郑国仲之命,前来叩见尚宁王。

尚宁王愣了一下,疲倦又倾斜的身子差点在王座上掉落。他急忙走下波斯地毯覆盖的台阶,无比郑重而且好奇地检阅了一番小北斗的令牌。面对眼底闪闪的金光,他的眼神中有迟来的惊喜,却也有隐隐的忧伤。最后他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干瘦的右手摆了摆,说你们还是回去吧,我赶紧给你安排船只,现在回去明朝还来得及。

昆仑惊讶,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接着他听见尚宁王绵软的声音再次响起。尚宁王说别怪我多嘴,但是就凭我首里王城区区两千多号人的亲军,绝对不是须贺覆舟的对手。所以镇抚使大人,你虽然过来我王宫,但我实在难以保护你。昆仑笑了:我们要的不是保护,而是要跟尚宁王一起,将须贺覆舟跟他在琉球国的党羽,通通剿灭。

不可能!尚宁王正色道:镇抚使毕竟太年轻,要知道蚍蜉撼树,谈何容易?实话告诉你,该死的覆舟就是一块巍峨又坚硬的石头,而我这个偏安一隅的王,只是一枚脆弱的鸡蛋。他须贺覆舟哪怕只要动用一片石头的棱角,也随时就能将我这枚鸡蛋给敲碎。没有人会知道,为了琉球岛的安宁,尚宁王已经忍了须贺覆舟很久。他是在十八年前从岳父尚永王的手里,继承了琉球国的王座。那时候他也雄心勃勃,想为琉球的繁荣及百姓的福祉干下一番丰功伟业。

然而事与愿违,当须贺覆舟的产业在岛内枝繁叶茂,各种势力越来越庞大时,尚宁王渐渐觉得,这个国家仿佛不是他的,自己只是被象征性地安排到了空旷的王座上。而王座下的所有基石,须贺覆舟则随时可以抽走。早在许多年前,躺在王室寝宫里的尚宁王就在夜里隐隐听见,床榻下的地底,似乎总会响起遥远而茂密的凿洞声,声音沉闷,每晚都不绝于耳。尚宁王经常为此失眠焦躁,以为是人到中年,听见了自己紊乱的心跳。

后来他让阴阳师楼半步算了一卦,楼半步却指头掐来掐去,目光飘忽地说,那是海水冲击那霸港的声音,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尚宁王当然不会相信楼半步的这一套,但他又在夜里思前想后时突然记起,白天有模有样掐着各枚指头的楼半步,每个透明的指甲深处,好像都有一缕没有来得及洗干净的细沙,而那些细沙所特有的斑斓的颜色,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于是几天后的夜里,尚宁王派人跟踪楼半步,发现他走着走着竟然在一处阴暗的角落蹲下,犹如一只探头探脑的田鼠,转眼之间钻入地底不见了踪影。

几个月后尚宁王才打探出实情,原来楼半步是在琉球岛建造了一南一北两座地下库房,里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火器和弹药。那时候尚宁王就想拘捕楼半步,并且查清军火的来源,但他很快又吓出一身冷汗,他担心万一楼半步将位于王宫附近的北库房引爆,那么摧毁的不仅是弹药,很可能还有他们尚姓家族世世代代所居住的王宫。所幸的是,刚才昆仑引爆的弹药库房,属于两座库房中的南库房。

尚宁王是在小满那天,楼半步被羁押审讯并且抖搂出实情后,才将更为广阔的幕后原委梳理清楚的。原来阴狠的楼半步,跟一直暗中控制琉球的须贺覆舟是一伙的。须贺覆舟不仅在打造弹药火器,还早就在琉球的地上地下布置了数量惊人的隐形部队,人员包括他们家的家丁,六必居酱园各色面孔的员工以及地下弹药库房和地下火器作坊里数不清的工匠和值守。尚宁王背对着昆仑,在缺乏光线的殿堂里,他的身影在收缩,显得十分渺小。他说你知道吗?须贺覆舟的那些手下,全都是当初跟随在日本国丰臣秀吉周围的骁勇的武士。他们身经百战,残忍到极点,杀死一个人就像杀死一只小鸡。

昆仑在尚宁王的声音中听出了刻骨铭心的恐惧。他还了解到,最近一段时间,首里王城的亲军经常会在三五成群外出时,莫名其妙地消失。虽然失踪亲军的尸体始终无法找到,但往往是在子夜时分,亲军营房里会被人扔进一截砍下来的手掌,也或者是一片粘连着毛发的头皮。这让尚宁王不得不相信,负责王城安危的首里亲军队伍,正在被须贺覆舟的手下一茬一茬地剿灭。

昆仑上前一步,说难道你还想让这一切延续?你不杀他,自然是他一步步过来杀你。尚宁王摇头,他不停地搓着手说,我想跟他摊牌和解。至于怎么和解,总归是有办法的。总之我的想法只有一个,琉球国这艘船,不能经历惊涛骇浪,我需要它在风平浪静中平平安安,那样我才对得起作古的岳父。

风平浪静?昆仑不禁笑了。他想再这样下去,琉球岛将不再姓尚,终有那么一天,会成了他们倭人的天下。那么作为大明王朝的锦衣卫,昆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在阔步离开之前,他站到尚宁王眼前,说既然你瞻前顾后谨小慎微,那就让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吧。总之你要记牢,当初是我大明王朝万历皇帝册封你为琉球王,但是皇帝想要看到的琉球,绝对不是现在这样一个窝囊的琉球,一个令人耻笑的琉球。

昆仑踏出殿堂,看见整个王宫的头顶乱云飞渡,许多王宫的宫仆也垂头站在通道两旁,一个个噤若寒蝉。此时他甩了甩飞鱼服,愤然跟横店和千八、风雷说,走。但他又听见身后尚宁王沉重又滞缓的脚步,尚宁王追到他身边,委屈地说,你到底想让我怎样?你不需要怎样,只用平平安安继续做你的国王。昆仑说但对我来讲,接下去所要面对的,就是一场血战。

千八记得那天尚宁王仔细地看了昆仑一眼,然后他转头望向横店,说,把你的绣春刀借我一下。横店不明所以,举着绣春刀不知该如何应答时,尚宁王已经飞快出手,猛地抽出刀鞘中的宝刀,接着又刀尖一转,直接扎向了自己的脚背。只听见噗的一声,血即刻喷了出来。在殿堂门口落满爆炸带来的灰尘及泥沙的地板上方,喷射的血像盛开的一朵朵幼小的梅花。这时候尚宁王笑了,他咬紧牙关,猛地将刀子拔出,又将刀尖上的血在自己王服的袖口上迅速擦了擦。在将绣春刀还给横店的时候,他说谢谢。

差不多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昆仑带着横店和千八、风雷离开了尚宁王的王宫。那时候他手里举着另外一枚令牌——首里王城亲军的出战牌。尚宁王是在鲜血梅花落满脚跟前的时候跟昆仑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你带着这枚出战牌去号令首里的亲军,去跟须贺覆舟展开决战。愿佛祖保佑,保佑你能大胜而归。但是万一咱们输了,我也好有个托辞,说令牌是你闯进王宫,将我脚背扎伤以后从我手上抢夺走的。说完尚宁王又勒令身边的宫仆,赶紧去找一根绳子,去将他团团捆绑在王座中央。

昆仑接过令牌,说不用那么麻烦,没有你说的万一,我会将须贺覆舟制服,让他成为被打趴在地上的断了腿的狗。早在遥远的洪武二十五年,为方便海洋两岸的贡使往来,明太祖派出福建沿海的慎、梁、郑、金、蔡、毛等总共三十六个姓氏的船工及学者前往琉球,帮助其发展造船及航海业,并负责来往官方文书的编写和翻译。这些人此后便世代居住在琉球岛上的唐营,成为当地的名门望族,史称闽人三十六姓。

在闽人三十六姓的记忆里,他们曾经听闻过的最为惨烈的事件,是在三年前的万历三十二年十月初九,发生在福建泉州的一场耸人听闻的大地震。据说地震让城楼崩塌民房倒毁,百姓死伤无数,尸首绵延堆积,全城一片哀号。但是后来能够让闽人三十六姓刻骨铭心深记的,还是三年后的今天,他们在琉球国亲眼所见的一场无比惨烈的流血厮杀。那的确是一场令人惊悚又叹为观止的血战,现场杀声震天,尸体铺满海滩,四处流淌的鲜血染红了海洋,以至于当许多海鸥飞临那霸港码头时,都被浓烈的血腥味熏呛得纷纷回头。后来,闽人三十六姓干脆将这场史无前例的恶战称为昆仑之战。

那天以远处南库房始终燃烧的火焰为背景,须贺覆舟端坐在一驾由四匹骏马牵引的马车上。他望向远处的昆仑,只是粗略估算了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兵力起码是对方的十倍。刚才昆仑去过一趟首里亲军的营房,可是当他亮出尚宁王亲自转交的出战牌时,即刻在营房里引发一场骚乱。许多官兵瑟瑟发抖,有的甚至扔下兵器甩了军服,当场就在仓皇间逃脱。昆仑并没有阻挡,他只是在最终发现,愿意跟他一起加人决战的,总共才不到五十人。但他还是笑了笑,说够了,剩下的人员等下过去打扫战场。

现在须贺覆舟在马车上站起,像隆起的山峰一样站起。他身披铠甲,铠甲将眼前的阳光一一反射,让阳光溃不成军,于是在广袤的天地间,须贺覆舟看上去已经主宰着琉球岛的一切。马车的边上停留着一驾牛车,牛车给须贺覆舟拖来了一台威力无比的佛郎机大炮。当第一枚子炮装填入炮架上的大将军母炮炮膛,覆舟似乎在一场瞌睡中醒来。他目光悠悠然,非常认真地拔出腰间镌刻了菊花的长剑。随后他眼睛眯了一下,当即就将伸出去的剑尖直接指向了昆仑的方向。长剑同样反射阳光,覆舟此时只说了一个字:放!

昆仑很快听见轰的一声,便看见烟雾升腾。一枚硕大的炮弹已经穿透气流,呼啸着向他飞来。在此之前,昆仑早已经让身边的亲军散开,所以当炮弹出膛时,他毫无顾虑地腾空而起,整个人飞得比升空的炮弹还高。炮弹在他脚下飞过,又在他身下的沙滩上炸开,炸出一个井口那么大的窟窿。随后昆仑跟随飞扬的细沙一起落下,落下时他看见,须贺覆舟的众多手下长刀在手,已经乌泱泱一片朝他冲了过来。杀声鼎沸,天地间一场混乱。当刀子跟刀子碰撞在一起,落地的昆仑找准一个方向,横举绣春刀在原地飞速转了一圈,于是刀锋所到之处,滚圆的人头当场落了一地。

须贺覆舟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嘴里咯吱咯吱,不停地咬着六必居酱园的酱瓜。香脆的酱瓜连同汁水,被他一口一口吞进肚里。此时他望向杀成一片的战场,简直就是一个血光四溢的屠宰场。他两只眼睛一下子望向这边,一下子又望向那边。当他看见被砍倒的首里亲军时,就会止不住皱一皱眉头,然后开始在心里一二三四数数。他想这么多新鲜又倒霉的尸体,再过几天就会被处理,变成他酱园里美味的酱肉,又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带队攻打台州府时,成为那些勇猛的日本岛武士在战场上补充体力的配餐。

想到这里,须贺覆舟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太过残忍?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顾虑,只是假装心生慈悲,并且开始虔诚地默念起《金刚经》:“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而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须贺覆舟嘴里念念有词,可是《金刚经》才念到一半,他就听见身边的四匹骏马陡然抬起前腿,在一阵莫名的惊恐中仰起脖颈嘶鸣了几声。覆舟闭垂的眼皮啪的一声撑开。他即刻看见远处飞来一道锐利的光,那道光黑白相间,穿插进气流,仔细一看黑的是飞鱼服,白的是绣春刀。但是覆舟并不惊慌,他将展开在脑海中的《金刚经》卷册合上,然后就唰的一声抽出菊一文字刀,就在整个人腾空而起时,瞬间迎战向了空中朝他飞来的昆仑。

在闽人三十六姓的另外一场记忆里,这天决斗在一起的昆仑和覆舟,像是两只凶猛的嗜血如命的大雕。他们一次次扑向对方,在空中,在落下来的沙滩上,在海水翻滚的海面上,也在远处陡峭的悬崖上。他们似乎要将对方撕开,撕出血肉飘飞,更要撕成支离破碎。没有人会想到,这天战场上正杀得天昏地暗又血肉横飞时,现场竟然又会出现骆问里。

南库房的弹药爆炸,并没有将骆问里炸碎,他反而是在一块巨石的托举下被猛烈的气流推向空中,最终又安稳地落在火焰场的外围。现在骆问里黑不溜秋,整个人像一截焦黑的木炭。他拼命奔跑,穿过沙滩上厮杀的人群如人无人之境,在来来往往的刀剑中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也全然不顾那条受伤的瘸腿,只想尽快赶到,赶到远处海水奔涌的方向。

只有骆问里自己知道,此刻他摇摇晃晃的视线,始终盯着波涛翻滚中的一块礁石。而站立在那块礁石上的,是在海风中瑟瑟发抖的阿普。奔跑的骆问里目光焦灼,两颗眼珠都要掉出来。他望向背影灰暗的阿普,像是望见从今往后,自己潦倒落魄的后半辈子。就在刚才,侥幸捡回一条命的骆问里再次冲去山顶的灵鹫寺,想要带上阿普离开琉球。然而阿普目光寒凉,整个人没有温度,阿普说不用逼我,我的后半辈子,将注定跟青灯与木鱼为伍。说完阿普用柔弱的双手将骆问里推开,一个人冲向了惊涛拍岸的海边。

大海开始涨潮,将阿普围困在原本属于浅水区的礁石中间。现在骆问里无限慌张着冲到海边,看见硕大的礁石正被上升的海水慢慢吞没,而阿普却执着地站在怪石嶙峋中,像是刚刚长出来的另外一块石头,始终没有移动半步。骆问里觉得不能再等了,当他就要翻身入海迅速游向阿普时,却看见阿普扭头,破碎的声音被凌乱的风迎面吹来。阿普说,别过来,你我之间永远隔着一片海。

骆问里的腿脚和膝盖很快被海水淹没。他试着往前几步,眼角落下热泪。边走边说阿普,我错了。但那声音被风吹走,吹向远处刀剑厮杀的战场,很快被一片一片砍碎。阿普觉得他就要试图游过来,就面不改色迎向他目光,然后在礁石中往下踩踏一步,接着又是另外一步,她看上去是那样的义无反顾。骆问里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他是在心惊肉跳中像只软绵绵的八爪鱼般瘫软着跪下,弯腰垂头时,差不多有半个脑袋都被海水淹没。骆问里泪水纵横,一声声祈求阿普,跟我回去。

海风肆无忌惮地吹着,吹过阿普一览无余的头皮,也吹动她身上那件缀满补丁的海青。海风最终吹到骆问里的眼里,让他闻见来自削发为尼的阿普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那是属于木鱼声声和油灯将枯的气息。骆问里实在无法将眼泪收住,他说只要你跟我回去,我愿意一辈子做牛做马,从此以后做尽世间善事。不赌博,不欺骗,不喝酒,不争吵,我甚至可以重新回去台州的监狱坐牢,为的只是让你心安,替我自己赎罪。骆问里哭成一个泪人,说阿普我求你了,快跟我回去。

远处是又一场翻滚的海浪,像绵延的山坡般推移过来。阿普说骆问里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你,但有一件事永不能原谅,那就是你为何要背叛明朝?背叛国家者,就是我永世的敌人。说完,阿普看见席卷的海浪浩浩荡荡,已经向礁石逼近。这时候她抚平身上被风吹乱的海青,抬头望天时,面对无穷的蓝色深吸一口气。然后她看着跟空中众多云朵一样涌过来的浪花,就那样气定神闲。如履平地般踩踏了过去。海浪先是将慈祥的阿普托起,像托起一丛素洁又高挑的花。

接着那丛花颤颤悠悠摇摆了一下,又在海面上突然矮了下去。骆问里哭天抢地一般嘶吼,声音穿透剧烈的海风。他整个人被汹涌的海浪卷起,卷起时看见阿普青光光的头颅在海水中沉浮,最后就像一团褴褛的海草,就那样静悄悄地沉了下去,如同是被胸怀仁慈的海水给彻底收了回去。杨一针加入这场战斗时,溃败的首里亲军已经有人丢盔弃甲,在尸首遍地的沙滩上落荒而逃。

那时候须贺覆舟的手下依旧密密麻麻,如同空中降临的一堆蝗虫。他们排列出整齐的队形,将在战场中厮杀的昆仑和横店他们围在中间。队伍向前推进,队形也开始收缩,那样子好像是仅仅通过排山倒海的步伐,就能将勉力支撑的昆仑和横店他们给踩死。天地间都是昂扬的厮杀,杨一针目光所到之处,每一个方向都被飘洒的血光所染红。

这样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悲恸欲绝的骆问里已经从退潮的海水中软绵绵着站起。他像一只肢体柔软的八爪鱼,悄无声息地支撑起垮塌的身体。站直的骆问里全身都在淌水。他目光潮红,茫然望向远处挥刀砍杀的昆仑,奇怪那样一道迅捷的背影,跟他二十年前在辽东战场上豁出一条命的样子,怎么相像到如出一辙?骆问里想来想去最终如梦方醒。他突然意识到,原来那是自己的儿子,丝毫不用怀疑的儿子。

于是他甩了甩身子,甩出身上的海水。然后他离开脚下的沙滩,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时,迅速掰开两具尸体的手,又仔细捡起摊开在死者手掌中的长刀。骆问里双手握刀,两把刀碰到一起,彼此的刀刃相互磨了磨,发出清晨的阳光推开窗户的声响。这时候骆问里彻底清醒。他像一头从暴雨中踩出来的猛兽,全身湿漉,朝着围攻昆仑的武士不紧不慢地迎了上去。

清醒的骆问里几乎是闭着眼睛砍杀,此时他好像全身上下长满了手臂,到处都是他挥舞出的刀光。他一路杀到昆仑身边,说了一声你先走,把这些兔崽子留给我。但是昆仑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也将他当作一团并不存在的空气。骆问里在砍杀的时候说,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因为我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叛徒。但我这辈子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给咱家留种。昆仑脑子里嘤嘤嗡嗡,听见骆问里又说,离开之前你必须告诉我,你娘她现在在哪里?

昆仑的视野一片模糊,如同看见遥远的铁匠胡同里,正愤怒生长出一大片的石榴花以及桂花。他不会告诉骆问里,事实上自己这辈子从来就没见到过亲娘。他只是从孤儿院嬷嬷马侯炮的嘴里得知,娘姓沈,来自京城附近的通州。在他爹出征辽东之前,娘已经发胖,身子怀胎五个月。至于他爹的姓名,嬷嬷却从来不愿意提起。嬷嬷说我抽了一口烟就被我吞进去了肚里,那些东西我全都忘了,你不用知道那么多。

远处再次传来佛郎机大炮的炸响,那是须贺覆舟在催促手下一鼓作气,抓紧时间赶尽杀绝,在中午到来之前尽快结束这场已经没有悬念的战斗。此时骆问里在轰鸣的炮声中愣了一下,当即判断出炮弹落下来的位置,肯定就在自己的身边。所以他趔趄着推了昆仑一把,将他狠狠地推开。果然不出骆问里所料,当落地的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昆仑在巨大的回响中看见,空中到处都是飞扬的细沙。细沙漫天飞舞。

其中冲撞着血淋淋的耳朵,血淋淋的手脚,眼眶中进裂出来的眼珠,以及一颗被炸成两半的头颅。昆仑听见哀号遍野,也看见骆问里趴在血流成河的沙滩上,身上被细沙盖满。骆问里被埋在沙尘中,好像在轻微地蠕动。他抬头无比绝望地看了昆仑一眼,声音沙哑,哭喊着说我的腿,我的腿是不是不见了?昆仑是跟杨一针一起,即刻冲到奄奄一息的骆问里身边。他看见骆问里之前受伤的那条瘸腿,现在只剩下了一半。腿上赫然被炸出一截断层,像是被人捣烂的马蜂窝,鲜血汩涌时,四周垂挂满破棉絮一样的皮肉,在渐次落下的细沙中簌簌发抖。而他手上的两把刀子,已然不见,整个人像被抽去骨头一样成了一堆烂泥。

须贺覆舟已经等不及了。他回到马车上再次挥舞长剑,挥向昆仑头顶的方向,喷射出来的反光像是穿透一切的闪电。此时杨一针听见,身后已然响起群魔乱舞般的呐喊,声音遮天蔽日,那是须贺覆舟的手下,正在发起又一场冲杀。数名倭敌挥舞刀光向骆问里奔去。昆仑不顾一切抱起骆问里,听见骆问里说不用管我,你要是不快点走,我就会断子绝孙。说完骆问里用最后的力气将昆仑推开。他滚落在地上,望向狂奔过来的一群倭敌时,说赶紧把我的头颅砍下带走,上面有明朝的海防图,别让它落到须贺覆舟的手上……

杨一针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天昆仑愣在原地,只有风带起血腥的气息在四处飘散。骆问里对着昆仑如释重负般地笑了一下,用尽全力摸到了身边不远处的一把刀子,随即便握紧刀子嗞的一声,无比迅速地割向了自己的脖子。喉管瞬间被割断,喷出来的血一片灿烂,洋洋洒洒喷在了昆仑的脸上。昆仑整个人愣住,像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推开,直挺挺地跌倒在地上。

杨一针看见整个世界都是血,人间几乎就是血的海洋。她随即看见倭敌的刀光犹如乌云一样覆盖过来,即刻就要将眼前的沙滩压扁。她对着昆仑喊了一声,别磨蹭了,割下头颅快走。昆仑支撑着身子,像是一块冰冻的岩层。他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头晕目眩,头顶的阳光像是下了一场雪。这时候杨一针又喊了一声,你到底砍不砍?你不砍我砍!

昆仑起身,恍如四肢僵硬的木偶。他昏昏沉沉抓起绣春刀,摇摇晃晃凑到骆问里脖子跟前。四周是难以想象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心跳停止……他跪在骆问里身边,听见铁匠胡同远去的风,风让石榴花落了一地。于是他沉沉地闭上眼睛,只是听见咔嚓一声,原来手中锋利的刀子已经不明所以地向骆问里的脖子切了下去。

时间如射出去的箭,顷刻之间仿佛过完一辈子。昆仑迅速割开一名死尸的衣服,扯下一大块布,包裹起骆问里被割下来的头颅,一把甩上肩膀就要带上横店他们撤离。这时候他看见琉球岛的空中,竟然的确正落下白茫茫的一片。那轻飘飘的白色纷纷扬扬,无论如何也不是幻觉。这时候他张开嘴巴,像是停留在一场梦境的中途。他战战兢兢询问杨一针,怎么了?是不是真的在下雪?

在尚宁王的记忆里,那天他确实也是看见了一场人间无比奇异的天象。尚宁王想,那一团一团落下来的白色,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雪?但他看见那场雪花飘扬时,又觉得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雪始终局限于昆仑的头顶,像是一个将他笼罩的寒凉的光环。当昆仑背着骆问里的头颅迈开一步,那些雪也缓缓地向前飘动一步,始终跟牢他,裹住他疲倦的身子。

那时候尚宁王觉得很冷。他掐了一下大腿,告诉自己不对,因为在琉球岛千百年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下过雪。因为雪不属于琉球。尚宁王同样坐在一驾马车上。就在刚刚过去的上午,他借用横店的绣春刀扎伤了自己的右脚,并让人把自己绑在王位上,以示自己给昆仑的亲军出战牌是被昆仑武力夺取的。接着没过多久,他就在寂静的王宫里,听见远处一片此起彼伏的厮杀,如同翻滚的春雷。

尚宁王目光浑浊,踮着受伤的脚,站在原地痛定思痛。他一次次叩问自己,难道就要如此这般,在琉球度过漫长又屈辱的余生?难道就为了怕昆仑出征失利,怕须贺覆舟秋后找他算账,就把自己捆在王位上,给自己寻求一个万全之策。终于他在这种痛苦的纠结中,猛然喊了一声:备驾!声音在广袤的王宫中飘荡,几乎吓到自己。

现在杨一针的眼里,看见的是尚宁王倾其所有,亲自动员了首里亲军中那些当初不愿随昆仑出战的援军,现在正在风雷、横店和千八的率领下,朝着须贺覆舟的手下浩浩荡荡反扑了过去。沙尘踊跃飞舞,刀子再次遇见刀子,天地间又是一场猛烈的厮杀。昆仑一路上背着父亲的头颅,像是背着一座山。他的脚步十分虚软,歪歪斜斜走到尚宁王那驾马车跟前时,遇见的是两匹骏马无比忧伤的目光。这时候昆仑终于倒下。他身子晃了一晃,像是站了千百年的山坡,跟疲倦的河流一样倒下。

杨一针是在后来解开被布匹捆扎起的包裹,看见骆问里的一双眼睛依旧睁着,好像是望向远处的海水,以及海水上方翩翩飞翔,又纷纷在惊吓中回头的海鸥。这时候杨一针试着扒开骆问里的头发,发现那片落满细沙的头皮上,的确是隐藏了一幅大明王朝的海防图。海防图若隐若现,当初显然是骆问里剃光了头发,再用蘸了青墨的针头在头皮上刺扎,才得以按照情报中的海防图,扎出绵延的海岸线,以及遍布各地的大大小小的海防卫所。

杨一针的呼吸几乎停顿。她不得不折服,心想用如此绝妙的方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用自己的头皮带上海防图来到琉球,世间也唯有骆问里才能想到。也难怪时间过了这么久,须贺覆舟和楼半步无论怎么耗费心思,也始终无法搜到这份深藏在发丛中的海防图。首里亲军开始打扫战场时,谁也没有见到须贺覆舟的尸体。

覆舟被找到时正端坐在六必居酱园的密室,手里捧着一本半新不旧的《金刚经》。他脚下躺着两具温热的尸体,那是一直伺候他的两名女人,刚才被他从雕花大床上赤条条拖起,接着就毫不犹豫捅死,像是捅死两只兔子。现在昆仑给须贺覆舟扔去一把刀子,说起来,你我之间再战一回。覆舟心事重重地将《金刚经》放下,又缓缓看了一眼昆仑身边的横店、千八和风雷,以及纷纷涌进来的首里亲军,这些人几乎将整间暗香飘动的密室给塞满。覆舟说,我觉得这样的决战,不够公平。

昆仑于是甩头,让风雷、横店和千八他们退了出去。琉球的气象风云变幻,阳光在转眼间消失,顷刻间空中乌云翻滚,却是始终没有掉下一滴雨。当密室的门最终打开,覆舟已经完全被制服。他奄奄一息趴在一片波斯国出产的地毯上,被昆仑踩在脚下,像是踩着一片丑陋的腊肉。这时候须贺石灯赶到,人群即刻为他让出一条通道。须贺石灯冲进狼藉的现场,站在昆仑的不远处。他看着昆仑手中的绣春刀,隔着那段凝滞的距离,说,念在你我兄弟一场的分上,能不能刀下留人?

昆仑说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父亲。石灯说完,茫然闭上眼睛,忍不住把头扭了过去说,能不杀吗?昆仑说不能!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噗的一声,显然是昆仑的刀子已经痛快淋漓地扎进了须贺覆舟的身体。石灯是在诧异中回头,眼眶中随即盈满了泪水,随即泪水突眶而出,泪雨滂沱。石灯在泪眼迷蒙中看见,门外那片翻滚的乌云,积蓄很久的雨终于落下。他根本没有想到,眼前的昆仑竟然如此残忍,残忍到无比陌生,残忍到令他后背发凉。接着他亲眼看见昆仑将刀子拔出,同时带出一团属于他们须贺家族的血。于是石灯咬紧牙关,直到牙床发酸。他愤慨着瞪向昆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昆仑沉默了一下,说,我不管他是谁的父亲,我只知道他是大明王朝除之而后快的敌人。我要是留他在世上,必将后患无穷。

石灯看见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像是下着一场瀑布。他迎向昆仑的目光,声音变成前所未有的坚硬,说疯子,你们都是一群疯子。说完石灯突然亮出了一把短刀,他割断了一截衣袖,缓缓地对着昆仑将衣袖举起,然后手一松,衣袖随即掉在地上。昆仑一言不发,盯着石灯,他知道石灯的意思是割袍断义。他还看到石灯像一场白色的旋风冲进琉球岛磅礴的大雨,犹如冲进一场流离失所的人生。

位于王宫附近的地下军火库房被打开。因为扎伤了自己的右脚,尚宁王是坐在一台简易的轿子上,被人抬着绕来绕去,整整有八十一级台阶的地宫。面对那些数也数不尽的甚至叫不出名字的火器和弹药,尚宁王着实被惊吓到了。他想起过去的许多个夜晚,自己无数次在床榻上听见的来自地底的挖凿声,身上就再次冒出密集的冷汗。

而当昆仑告诉他,眼前所有这些火器和弹药,包括海边岩洞中的火器作坊,都将成为琉球国的资产时,尚宁王再一次被吓到。他瞠目结舌,两只眼睛睁得跟灯笼一样,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这么一天,让岛上的防卫实力顷刻之间变得如此强大,简直就是武装到了牙齿。回去王宫的路上,尚宁王觉得风和日丽心情舒畅。他让昆仑靠自己近一点,然后凑到耳根前悄悄问他,你要不要留在琉球?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四了,他们都说长得跟出水芙蓉一样。

昆仑笑了一下,望向他受伤的右脚,脚背上已经被杨一针敷上了治疗创伤的云南白药。此时尚宁王又让自己的面容显得很神秘,他压低了嗓音说,你知道的,我的王座就是我岳父留给我的,那么这个惯例,我觉得完全可以保留。昆仑再次笑了一下。他不会告诉尚宁王,其实他现在就想回去台州,去一个名叫无人馆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个姑娘名叫丁山,他十分想念丁山的古琴声。

胡葱的尸体是在须贺覆舟的密室中找到的,她全身赤裸,被反绑双手双脚,四马攒蹄,泡在一个巨大的酒缸里。那天在石灯客栈,胡葱是跟杨一针一起,被须贺覆舟的手下暗中抓捕,但杨一针此后就不见了她的踪影。事实上,须贺覆舟在当晚就将她奸污,奸污以后又跟当初的牛刀刀一样,割去了双乳。

三天后的那霸港码头,尚宁王为昆仑特意准备的商船即将起航。商船四周及高大的桅杆上,扎满了彩带,此时码头上送行的人群,都在翘首企盼着昆仑的到来。他们想目睹昆仑离开琉球的背影,因为关于昆仑的故事,将是琉球人此后许多年里津津乐道的传说。此刻只有尚宁王知道,昆仑和杨一针正在灵鹫寺附近的半山腰。当寺庙中沉浑的钟声响起,在几棵苍劲的松树旁边,昆仑和杨一针为两座新坟添上了最后一把土。

两座新坟分别属于牛刀刀和胡葱,面朝西北方明朝的方向。杨一针先后洒了两杯酒,转身就要离去的时候,看见横店依旧端坐在胡葱的坟前。横店说,我可不可以不走?我想留在这里一直陪着胡葱,我怕她在这里孤单。昆仑听见松涛阵阵。他在一阵寒凉中想起,曾经战死在桃渚营的胡葱的孪生哥哥韭菜。也想起在桃渚营,胡葱飞身跃上了载有李不易的囚车,二话不说,射出去的箭羽当场将李不易的头颅给射穿。而自从离开京城,总共七个人的锦衣卫小北斗,如今却只剩下了四人。

天空中下起一场绵绵的细雨。昆仑望向细雨飘飞中的横店,说,小北斗的任务还远没有结束,我们这些活着的,需要为死去的弟兄继续战斗。船帆升起,商船就要起航。那天雨过天晴时,空中出现了一道绚烂的彩虹。昆仑头顶着彩虹,踩过撒满鲜花的步道,他是抱着装有骆问里人头的木盒,在尚宁王始终注视的目光中,缓缓登上了宽阔的甲板。此时海风吹拂,头顶的海鸥不知疲倦地飞翔,鸣叫的声音似乎是欢快的,也似乎是忧伤的。

昆仑站在甲板上,一次次凝望送行的人群,却始终没有见到须贺石灯的身影。而当商船乘风起航,耳边传来波涛被切开的回响时,他凝望抱在胸前的木盒,在那一抹黝黑发亮的反光中,却依稀听见了石灯轻唱起的童谣声,声音像海水一般苦涩:阿父,请带我观海啊!阿父,我要坐在你的肩膀上,你要驮着我,我就能看到海尽头。阿父,请带我饮风啊!阿父,我要到你的梦里头,你要捧着我,我就能飞到云口端……


第四节:第肆波、台州府明月

张望站在桃渚营的宿房门口伸了个懒腰,听见浑身的骨头咯咯咯地欢叫。他眯着一双眼睛,看见清晨的阳光像剥开来的春笋,一点一点露出。晨雾并没有在这天出现,所以他大致能看见远处那片渐渐清晰起来的农田,也闻见泥土的腥味此起彼伏。农田由千户所官兵集体戍垦,并且参与耕种。过去的几年,在张望的带领下,官兵们开垦出的农田已经越来越广阔,土壤也因为深耕而显得更加肥沃。眼下正是水稻拔节抽穗的季节,远远看过去一片青黄。

张望很多时候都会去田边走走,听听稻子喝水以后骨节舒展开的声音,那样他心里就会觉得十分饱满。自从送昆仑离开台州远赴琉球国,张望就不再一天到晚打瞌睡,他成了桃渚营里一个兢兢业业的千户官。除了带队操练以及种养庄稼,每天的清晨跟黄昏,他都会骑上战马去一趟附近的海边,亲自巡视一下片区内的海防。所以在副千户官码头熊的眼里,桃渚营所负责巡防的那片逶迤的海岸线,差不多就是张望日思夜想的老婆。

张望要是每天不过去看上几眼,夜里就会像海水涌起那样让他心头发痒,以至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但是张望认为虎背熊腰头脑简单的码头熊只看懂了一半。事实上,他去巡视海防,为的也是顺便看一眼,远处有没有漂过来的商船。或者更加准确地说,他是想看看靠岸的商船上,会不会出现从琉球国归来的昆仑。很多时候张望都在冥思苦想,前住琉球执行秘密任务的昆仑,难道真的就能够平安返航?

倭谍李不易被胡葱一箭射死后,码头熊就在两个月前,接替上了空缺出来的副千户官的位子。他到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张望物色一个真实耐用的老婆。在此之前,在那个名叫九斤的媒婆的撮合下,已经有十九个女人先后嫁到了桃渚营。那些有着不同姿色的女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特别爱笑,不管跟谁见面,都是盈盈一笑。她们是在不同的日子里,在锣鼓和唢呐响起时,被大红的花轿抬到桃渚,然后就被各自的男人,也就是在桃渚营任职的其中九个百户官以及十个总旗,情意绵绵地牵入了红烛摇曳的洞房。

为此张望连着喝了十九次喜酒。他变得日理万机,付出去的喜银也是不少,所以他总是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搓着手说我真担心不是战死,而是被没完没了的喜酒给喝死。每次喝酒,他都在码头熊的安排下,坐在媒婆九斤的对面。九斤是个苍老的女人。她挽在一起的头发虽然梳理得油光发亮,让落上去的苍蝇都站不稳脚跟,但褶皱密集的脸皮却跟稻草一样晦暗。

张望陪九斤喝酒。九斤一边喝酒一边抽烟,这让她看上去有一种腾云驾雾即刻就要成仙的感觉。她常常眯着一双烟雾迷蒙的细眼,将张望从头到脚打量,最后做出的判断,是这人肯定每天夜里睡不好觉,躺在床上心头发痒,因为他需要一个女人。九斤这么想的时候,眼里闪烁着这个年纪的女人难得一见的波光。她总是能让张望喝得十分开心,面色红润而且看上去心旌摇荡。以至于许多人误以为,张千户才是当晚即将奔赴洞房的新郎。

在经历十九次的喝酒对饮以及上下打量后,九斤并没有辜负副千户官码头熊寄予的一腔厚望。在她的不懈努力下,一个即将年满十九的姑娘终于进人她老鹰一样四处搜寻的视野。于是到了芒种这天的午后,当整个桃渚营千户所都在慵懒的阳光中显得昏昏欲睡时,气宇轩昂的九斤再次出现在旗幡招展的营城里。那天迎接她的是街边一只凶悍威猛的白鹅。肥胖的白鹅将屁股一撅,脖子如同凶猛的棍子一样伸出,它甚至都省略了粗鲁的鸣叫声,直接就将九斤追逐出去很远。

九斤一路惊慌,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鸡一样四下乱窜,最终奔跑到人高马大的码头熊跟前,急忙抽了一口利于压惊的水烟。烟雾仙气飘飘地从她空洞的嘴里吐出,九斤说张千户的老婆敲定了,家住离桃渚不远的健跳,人家有个好听得不得了的名字,叫海螺姑娘。说完她在码头熊身边一块圆润的石头上坐下,垂头丧气捏了捏刚才差点崴到的脚踝,说海螺姑娘已经同意嫁过来,嫁给妻子死了很多年的光棍千户张望,成亲的日子就选在夏至那一天。

码头熊听完这些,打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哈欠,似乎觉得消息来得有点突然。他嘴里反复念叨着海螺姑娘海螺姑娘,认为这名字的确有点吸引到了他,容易让他联想起海螺洁白细嫩又味道鲜美的肉身。但他又有一点担心,担心这姑娘的样子,会不会长得像绝大部分海螺那样,有着扁圆又坚硬的外壳。这时候九斤就被抽进去的第三口烟呛到了。她怒气冲冲地对着码头熊呸了一声,把一口翻滚的浓痰吐向那匹视她为不明之客,依旧想瞅准机会攻击她的白鹅。九斤把烟杆在石头上从容地敲响,严厉地说,码头熊我实话告诉你,人家海螺姑娘貌若天仙。但是她嫁过来的那天,你必须把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鹅炖了。我想喝鹅汤想得发疯。

夏至日的清晨很快就来临了。这个有着微凉天气的清晨,和往常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张望这天起床,码头熊就不允许他披挂上陈旧的胄甲,而是让他换上一套簇新的常服。然后等他上马就要过去海边巡查时,先前嫁过来的一个百户官的女人又风情万种地走来,在他胸前挂上一朵鲜红绸布扎成的大红花。女人接着盈盈一笑,又给他端来一碗海参,柔声说张千户需要补补身子,晚上去了洞房,别把自己累垮。张望很不以为然,他冷笑一声,跳上马背时豪情万丈地说,就你们这些女人瞎操心,老子又不是没进过洞房。张望开始在清凉的晨风中策马驰骋,田野和秧苗纷纷在他的视野中后退。那时候他觉得小腿肚一热,心想原来自己也是一匹脱缰的野马。

六月的海边风云变幻,各种来路不明的云层在巨大的天幕上翻滚。天幕在一声巨响中从中间裂开,白晃晃的光线于是很快倒下来一场雷雨。沙滩被淋得浑身湿透,许多地方冒出趾高气扬的独脚海蟹。很久以后,当粗大如手指的雨点突然被天空收住,张望就看见更加蓝色的海水,越发洁白的天空,简直空旷得令人心痛。他还看见那些走累了的海蟹气定神闲,吐出一些透明的气泡。张望从马背上唰的一声跳下,站在湿漉漉的沙滩上,感觉水天一线的海面上,似乎正有一艘大船优哉游哉漂来。此时他伸出一只手,码头熊就很快解下挂在腰间的铜制千里眼,递到他手里说:不会有错,那还真的是一艘船。好像还是一艘巨大的船。

紫铜色的千里眼在张望的手里旋转并且拉伸。张望很快看见圆形而且摇晃的视域里,那艘越来越逼近而且跟高楼一样雄伟的船上,船沿和桅杆处都很骄傲地扎满了彩带。彩带在海风中猎猎飞舞,衬托出一个硬朗的男人。男人正笔直站在船头甲板上,他的目光悠远,一张脸被直射的阳光晒出生铁般的颜色。张望似乎不够确定刚才的一幕。他晃了晃脑袋,又眨了眨眼睛。此时他的耳朵皮又很不应景地跳了一下,所以当他再次举起千里眼时,开始对荷兰生产的这种跟烧火棍一样的玩意儿,失去了原有的信任。但是烧火棍镜头里照出的那张脸,现在已经变得更加清晰,清晰到哪怕是磨成灰他都认识,因为那分明就是死不掉的昆仑。那么长时间里,自己一直牵挂在心里的昆仑。

张望的声音饱含惊讶。他望着浩瀚的海面,像是望见一个深邃的洞穴,感叹说这小子竟然能活着回来,怎么也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说着他把千里眼沉默地递了出去,想要递给身边的副千户官码头熊,可是码头熊却一直没有接。这时候张望诧异地回头,看见的却是已经奔驰在马背上的码头熊的背影。此时那匹马的四条长腿,正将许多潮湿的细沙踢踏到四处飞舞。张望喊了一声你他娘的这是要赶去哪里?码头熊却头也不回,只是在马背上吼了一声:我他娘的去营房备酒!

张望愣住,随即又忍不住笑了。他在沙滩上一屁股坐下,仔细望着商船漂来的方向,说是应该备酒,接风洗尘,好好喝一场。海风哗啦哗啦,放肆而胡乱地吹着,将他胸前无比娇艳的绸布红花吹起,犹如吹拂一朵真正的牡丹。此时屁股下面一片冰凉,张望冷不丁又笑了一下,心想这是个什么日子,很多事情都凑到一起了。海潮声灌满了耳朵,他看上去喜形于色,又轻声哪哝了一句:真他娘的是双喜临门。

万历三十五年的夏至日,桃渚营里原本要到黄昏时分才铺展开的迎娶新娘的酒席,因为昆仑的突然到来,所以早在中午时光,就提前张罗开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席。千户所的营房里欢声雷动,犹如刚打了一场振奋人心的胜仗。咋咋呼呼的码头熊手臂一挥,迅速就有人抬来满满的一缸酒。酒是桑葚酒,血红的酒液倒进粗瓷大碗,兴奋的张望当即笑成一朵怒放的花。他站在八仙桌前毫不客气地一脚踩上凳子,望向昆仑时又豪情满怀着卷起袖管,说今天我先喝,每次喝三碗。

昆仑站立在八仙桌对面,听见张望的喉管不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很像一口正在漏水的井。他想要是这么喝酒,等不到夜里新娘到来,张望肯定早已经趴在地上,成了一头谁也抬不动的猪。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这一路从琉球国回到台州府,几乎被漫长的旅途给憋死。刚才上岸以后,看见桃渚营的城门,城门前流水潺潺的河沟,蹲在黄衙井边洗菜捣衣的妇人,池塘里盛开的荷花,柳树上鸣叫的知了,以及用崇拜的眼光望向他的白鹅,还有早被冲洗干净的石板街道,他就觉得眼前这一切跟记忆中挥散不去的琉球相比,实在是换了一个世界。

官兵们排成一排,呼喊着要轮流过来敬酒,大概是想把昆仑直接醉死。昆仑来者不拒,跟收割稻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非常有次序地喝下去。直到后来他觉得腿脚有点发软,才过去搂住张望的肩膀,扯了扯他耳朵,感觉有点凉。昆仑说好你个张千户,看来我没在琉球战死,却要在这里被你这帮兄弟给喝死。张望的耳朵不由自主跳了一下,随即将那些呼来喊去的手下给推开。他将昆仑拉到一边,面色高深莫测,说实话跟你讲,我还真没想到你能活着回来,我以为你会被人埋葬在琉球。这么看来,“婆婆丁”计划你拿到了?

昆仑很神秘地笑了一下,说你猜。张望懒得去猜,他觉得这些事情猜来猜去容易让人头痛。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头痛。昆仑就很认真地说,丁山呢?丁山现在在哪里?你以前可是答应过我,会把她给找回来。张望的耳朵皮又跳了一下。他两只眼睛一闪,觉得刚才酒喝得太多,现在肚子很胀。在去茅房撒尿之前,他说你先喝酒,丁山的事情我晚上再跟你说。

下午的阳光简直可以说是像毒蛇一样毒辣。张望冲到茅房时,撒出一泡不是很急的尿。这时候码头熊已经在这里等他。码头熊说什么情况?张望却反问他,酒里下了多少药?码头熊眼睛一眨,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反正可以毒死桃渚营里所有耕田的牛。张望说知道了,说完心狠手辣着将裤带扎好,又把胸前被压瘪的绸布红花一片一片捋直。张望说,火枪手可以准备了,他娘的一场喜酒,竟然喝成了丧酒。

张望笑眯眯着回到酒席,看见几个百户官的女人正围成一圈。女人们盈盈一笑,纷纷给昆仑劝酒,又接连不断地倒酒。此时他是亲眼看见,昆仑一连喝了九碗桑葚酒,随后就敲了敲可能是晕乎乎的额头,开始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昆仑擦了擦潮湿的眼眶,抬头喊了一声,张望你过来,我有件事情要问你。昆仑把张望推去一个角落,过了一阵才说,我不会隐瞒你,其实“婆婆丁”计划拿到了,就在我手里。那个代号叫“花僮”的是个日本人,名叫须贺覆舟。

张望说那是个什么样的计划?昆仑说你知道婆婆丁吗?婆婆丁其实就是蒲公英。蒲公英的飞絮飘到哪里,种子就埋到哪里,一夜之间生根发芽。张望说你真是啰唆,能不能讲重点。昆仑说重点就是,须贺覆舟在咱们绵延千里的海防线上策反了一些大明将士成为他的倭谍,这些倭谍就像撒下的婆婆丁种子,总有一天会一声令下,揭竿而起。张望非常仔细地点头,说我想起来了,李不易就是婆婆丁的种子,好在这颗种子咱们已经把他给灭了。昆仑摇头,说你只讲对了一半。

张望说讲对了一半是讲对了哪些?昆仑就擦了擦越来越潮湿的眼眶,说,实话告诉你,桃渚营里还有另外的倭谍。所以我现在就是要问你,你觉得剩下的倭谍会是谁?现在这么多喝酒的人,你觉得他会不会就在这间房里?张望一时之间无语,垂头看了一眼胸前的大红花,觉得刚才去了一趟臭烘烘的茅房,绸布扎成的红花好像在开始慢慢枯萎。

这时候昆仑也发现,刚才被自己抹到手上的眼泪,竟然有着紫红的颜色,也就是成熟桑葚果的颜色。昆仑说张望你搞什么名堂,快去给我换酒。张望于是觉得没有必要继续演戏了,所以他阴冷地笑了笑,说等到这时候换酒,难道你不觉得已经迟了?昆仑说张望你究竟什么意思?张望说没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接下去你会不停地掉眼泪,就像一个人死了亲爹一样。

张望说完慢条斯理走出几步,又慢吞吞地回头,像是一只笃悠悠散步的猫。他看见昆仑此时掉出来的眼泪,已经从原先的紫红渐渐变成了血红。他张嘴,说酒里下的药是叫泪如泉涌,接下去你的眼泪会争先恐后,就跟令人烦恼的春雨一样没完没了。继而流出来的,就是遍布你周身的血液。然后……张望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充满无尽的惋惜,又说,然后你就没有然后了。昆仑开始迷迷糊糊时,张望一手策划的桃渚兵变彻底拉开了序幕。除了码头熊,还有众多百户官和总旗在听从他的召唤。包括刚才一起敬酒的胡搅蛮缠的兵勇。

房顶的瓦片即刻被掀开,瓦椽条和瓦椽条的中间,随即探出许多根火铳,铳管黝黑,一起对准了脚下的昆仑。昆仑身子软绵绵的,看见自己层出不穷的眼泪掉落,落在脚尖处,看上去的确就像鲜红的血。所以他说张望你他妈的真狠,你是不是想把我射成一面漏洞百出的筛子。张望说我实在没有时间了,我不能这么陪你耗着,我晚上还要进洞房的。

昆仑于是迷迷糊糊看见,被抽去瓦片的屋顶,漏下来的阳光确实已经夹杂了一些类似于黄昏的气息。不过他说张望你太急了,我又不想耽误你做新郎官。但你也有可能是做贼心虚,你要是一个下午不是耳朵皮跳来跳去,耳朵摸上去还特别的凉,我也不至于早就判断出,其实剩下来的倭谍就是你。昆仑话音刚落,空中就坠落下来五个浑圆的球。球砸落在地上滚来滚去,溅出许多新鲜的血。张望就在一瞬间发现,那是五个刚刚被割下来的头颅,属于之前埋伏在房顶手持火铳的五个兵勇。

张望大惊失色,急忙喊了一声护驾,身边虎背熊腰的码头熊他们就如临大敌般将他团团围住,死死地围在了中间。此时张望的两只耳朵皮跟上岸的鱼一样跳动。他在慌乱间镇定,透过码头熊宽阔的肩膀,看见原本软绵绵的昆仑已经突然站直身子。昆仑说张望啊张望,一辈子东张西望的张望,我在琉球时就有点怀疑,那张跟须贺覆舟接头用的《八仙过海图》,会不会是你故意给我画错的,将铁拐李持拐的右手画成了左手。你就这样给覆舟通风报信,差点就让我丢掉性命。

此时暮色就要升起,所以席卷桃渚营的厮杀,也在第一时间拉开了序幕。张望不会想到,早在回来台州的路上,昆仑跟杨一针就安排好了上岸以后的具体计划。须贺覆舟的“婆婆丁”计划,是被他藏在《金刚经》的卷本里。昆仑找到时,发现里头是覆舟这么多年在明朝各个海防卫所策反的可资利用的倭谍名单。计划中的确提到了隐藏在桃渚营,代号为“穿云箭”的暗桩。但是杨一针后来发现,之前的李不易,他的代号仅仅是“穿云”。那么是否说明,“穿云箭”其实是两个人,桃渚营里还有另外一个暗桩,他的代号是“箭”。

想到这里,杨一针就觉得此番回归桃渚之行,势必将会杀机四伏。她并不担心昆仑的实力,却认为唯一需要提防的,是代号为“箭”的奸细可能会在第一时间下毒。所以在上岸之前,杨一针就给昆仑服下了百毒不侵的化毒散。在杨一针的化毒散面前,世间所有的毒物,都会很自觉地为它让路。抵达桃渚这天,除了商船上的船工,昆仑是一个人首先上岸。在张望貌似十分热情的迎接下,他笑呵呵地跟着张望步入了桃渚。

而杨一针和横店他们,则是暂时躲藏在了船舱中。等到酒席铺开,昆仑虽然忘乎所以地喝酒,但他十分清楚,杨一针跟他的锦衣卫小北斗,此时已经在一番乔装打扮后,顺利混入了暗流涌动的营所。他知道有备而来的杨一针目光尖锐,随时都能洞察出桃渚营存在的凶险。就在刚才,当那些手持火铳的火铳手奔上房顶时,杨一针即刻就跟横店使了一个眼色,横店和千八、风雷也就十分安静地点了点头。那时候这三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些上房揭瓦的火枪手,最终会把自己的天灵盖给揭开。

暮色升起时,由九斤率领的花轿队伍,也恰好穿过桃渚营低矮的瓮城口。在锣鼓和唢呐的喧嚣声中,坐在花轿里的海螺姑娘好像有点等不住了。海螺姑娘即将年满十九,丰富的好奇心仿佛夜里涨潮的海水一样。她偷偷将大红花轿前挡住视线的布帘掀开,面对无比新鲜的暮色,两只丹凤眼十分明媚地眨了眨,于是望见远处的灯笼五颜六色,正将整个城池照耀成一片绚丽的辉煌。

但是海螺姑娘又在绚丽的辉煌中隐隐听见,此时城池的深处,好像正传来一阵刀剑碰撞的响声,也或者是人仰马翻的厮杀声。海螺姑娘有点紧张,说九斤你听,这声音好可怕,咱们要不要暂且停下?九斤刚好抽完最后一口烟,她见到对面一头无人照看的水牛,正一路疾行,心事慌张着朝她走过来。九斤说要停你一个人停,我今晚急着要喝一碗鲜美的鹅汤。

说完她一把牵过目光恍惚的水牛,将烟杆前的小铜锅在它坚硬的牛角上敲了敲,敲出许多细碎又乌黑的粉末。她把烟杆塞到臃肿的腰间,即刻想起码头熊答应过她,那只令她讨厌了半个月的白鹅,今晚会一块一块切开,切开以后再用上好的当归来炖汤。想到这里,九斤就摘下身边野地里一朵叫作紫娇的野花,抬手将它插在了海螺姑娘的头上。然后她右手猛地一挥,说唢呐声在哪里?麻烦吹得更加响亮一点。

厮杀在继续。昆仑和张望在一路拼杀,唢呐声再次响起时,昆仑非常准确地从桃渚营的一座望楼上飞下。当他的绣春刀劈出,杨一针目睹飞身上马的张望是从后脑根的脖颈开始,整块完整的脊背,瞬间就被切割成了两半。于是杨一针得以看见,张望那条崎岖不平的脊梁骨,跟她学扎针灸时观摩过的人体骨骼图相比,的确是长得如出一辙。

坐在马背上的张望,一下子觉得后背通透,又十分的凉爽。那感觉像是有人很无耻地剥去了他的衣裳,所以海风就畅通无阻,笔直从他后背灌进,一直灌到他瘪塌的胸膛。这让他止不住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曾经有个外号是叫四眼。在杭州城的赌桌上,四眼一次次将嗜赌的骆问里斗败,又一次次逼着他还债。然后四眼又帮助行凶杀人的骆问里一路逃亡到台州,跟他说你去琉球,那里才有你的用武之地。

结果倒霉的骆问里又被抓捕,等到十三个月后才从台州府的牢房里逃脱,而逃脱后将他隐藏起来的人,又是四眼,也或者是张望。那次张望交给骆问里一张海防图,说带上它,去琉球的地下火器局当总领,阿普在海的那边等你,还有一大堆的银子,也在那里等你……张望想到这里,听见胸前又突然响起一阵无比细密的割肉声。此时他十分惊讶地看见,昆仑的刀子正左右挥舞,刀尖闪亮,像是来回跳动的蚂蚱,顷刻间将他剩下的皮肉削出,削成一堆飞舞在空中的密集的肉丝。

最后张望被昆仑削得所剩无几。他被那匹懵里懵懂的马驮着,在桃渚营的街道上没有方向地瞎逛。除了脖颈上一张完好无缺的脸,现在他的上身只剩一具四处走风的骨架,如同台风经过后,留下一座褴褛又空荡的城堡。不过那朵绸布扎成的红花,不知什么缘故,却依旧完好无损地戴在他的胸骨前。这时候九斤的队伍终于姗姗来迟,在那排喜悦的灯笼下面,当迎亲的炮仗声愤怒地响起,马背上的张望刚刚走向一株长相怪异的歪脖子梅树。

在梅树底下,花轿里的海螺姑娘万分惊奇。她顾不上那么多,掀开帘布以后一双绣花鞋直接踩上石板。望着眼前那具马背上诡异的骨架,她跟九斤说,这人是谁?九斤抽了抽鼻子,看见张望仅剩的那张脸,还在东张西望的两只眼睛,以及挂在胸前的似乎在怒放中的大红花,说如果没有看走眼,他应该就是你今夜的新郎。说完九斤也顾不上抽烟,而是跟海螺姑娘说:节哀吧,准备战斗!差不多也就是在这时,张望两只没有一丁点皮肉的爪子缓缓举起,像是举起一对四肢僵硬的提线木偶。此时他试图开口,却在两片嘴皮张开时,还没说出一个字,整副透风的身子骨就突然塌下,如同一座彻底坍塌的城堡,顷刻间支离破碎,土崩瓦解。

九斤听见骨头咔嚓咔嚓裂开的声音,也闻见骨头碎裂时,散发出犹如石灰粉飘洒空中的气息。此时她看见先前嫁到桃渚营安营扎寨的十九个女人,正齐刷刷向她走来。路上的十九个女人不再盈盈一笑,而是各执一把长刀,其中一个为首的站到九斤面前道:我们已经集合完毕,需要怎么战斗,就等头领一声令下。已经抽了很多烟的九斤这回并没有咳嗽。她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剥去身上老态龙钟又花里胡哨的伪装,最终露出一张娇媚又凶狠的脸。那张脸说:为了已经阵亡的须贺覆舟,我命令你们杀出一条血路,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九斤就是灯盏,曾经在紫阳街开着回头无岸当铺,又豢养着一批阴兵的姿色非凡的灯盏。她当初跟须贺覆舟一拍即合,随时准备带着倭寇攻进大明海防线。她也从覆舟的嘴里得知,桃渚营有着属于“婆婆丁”计划所培植的两股势力,所以当她在紫阳街遭受昆仑的彻底打击后,就伪装成媒婆九斤,前来桃渚跟代号为“箭”的张望接头。就此她不仅让张望在官兵中继续发展下线,还将不同的女人安插进了这座千户所,目的就是此后的一呼百应。

夜里的风吹过寂静的海水,让桃渚营上空的云朵纷纷后退。现在灯盏揭下丑陋的人皮面具,也扯掉捆在后背上,将她伪装成腰背微驼的那团乱糟糟的稻草。她全身鲜红又妩媚的装扮,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新娘。随着她叫喊出一声杀,包括海螺姑娘在内的二十个女子,就以十分凌厉的攻势,朝着昆仑和杨一针他们冲了过去。昆仑看着这些如花的女人,觉得都不忍心下手。他跟杨一针说,除了灯盏,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杨一针说没有问题,我替我姐出刀,还有死去的胡葱。要让这些蛇蝎一样的婆娘们知道,什么才叫穷途末路。

杨一针说到做到,她跟横店和千八、风雷他们一起,轻轻松松地迎战二十个女人。到了最后她竟然发现,那个名叫海螺姑娘的女子,眼看着自己的队伍一败涂地,断然没有胜利的希望,居然将束紧的头发解开,以前所未有的力量,一头撞向了身边的拴马桩。海螺姑娘脑浆迸裂,乱糟糟的沾了脑浆的头发将那张美丽的面孔十分虚无地遮盖。她在临死的时候想,今夜星光灿烂的桃渚,灯笼与烛光摇曳的桃渚,就是她不幸葬身于此的,血光十分猛烈的洞房与婚床。

那天桃渚营还有一只剽悍的白鹅,在血光四溅的夜色中十分焦躁。它眼看着昆仑的绣春刀一次次劈向灯盏,不留空隙,所以就始终没有留给它冲上去进攻一次的机会。白鹅只是看见,一身鲜红装扮的灯盏,最终气喘吁吁着跨上一匹战马,在几乎将她笼罩的刀光中丢下同伴落荒而逃。这时候白鹅的两片脚掌拍打着地面,又焦急万分着嘎嘎叫了两声,声音高亢,仿佛是催促昆仑立刻追赶,别让灯盏就此跑远。而当昆仑牵过一匹战马飞身跃上马背,白鹅也凶狠地抖了抖翅膀,整个身子飞起时,稳稳地落在了那匹马的脖子上。

战马开始奔腾。白鹅的两只翅膀张开,宽阔的脚掌踩在一路剧烈抖动的马背上。它的脖子尽量往前伸出,像是伸出一支就要朝着灯盏开火的鸟枪。灯盏跑到了海边,仓促间登上了一艘小船。小船摇摇晃晃,似乎要载着灯盏漂向大海的中央。昆仑赶到时,看见海上升起一轮明月,瞬间将漆黑的海面照耀成白昼一样的虚幻。这时候灯盏站在船头,望向步子焦躁,依旧想要朝她飞过来的白鹅,不禁在惊恐万分中脚下打滑,直挺挺地摔了一跤。

灯盏十分无奈地趴在狭窄的船沿,看见明月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条河,将她的落魄和潦倒照耀得异常清晰。灯盏就是在这时目光凄惶,眼角掉落出两行热泪。月光静悄悄地移动,灯盏独自在船上坐直,坐成一盏孤独的油灯的模样。然后她看了一眼目送她远离的昆仑,就在盈盈一笑间点燃一把火,又在海风的帮助下,瞬间将自己埋在了大火的中央。

昆仑看见火势冲天,也看见着火的船十分安静,在寂寞的月光下漂来荡去。当杨一针握着刀赶到时,熊熊燃烧的火焰已经融入幽蓝的海水,水与火交相辉映,在那排月光的衬托下,它们仿佛不分彼此,最终融为了一体。郑国仲一直留在杭州,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中等待昆仑的归来。桃渚营兵变的第二天,当出乎意料的消息和西湖边的一缕风一起传来时,他即刻带着自己的队伍快马加鞭,三个时辰后就从杭州赶到了台州,又马不停蹄地冲向桃渚。

天妃宫前,台州府当地的文武官员尽数到齐,排成整齐的阵仗。现场鸦雀无声,郑国仲站在人群的尽头,手上托着一枚全金打造的功勋牌。阳光温和,海风吹动宽阔的树叶,也推动沉默的昆仑,向着满脸严肃又志得意满的郑国仲缓缓走去。昆仑抱着一个木盒,走到郑国仲跟前时,垂头将木盒打开,让他看见盒子里的骆问里的人头,以及压在人头下的由须贺覆舟亲手制订的“婆婆丁”计划。

郑国仲闻见一股皮肉腐烂以及血液凝结成块的气息,也看见一群肥硕的苍蝇,顷刻间以轰轰烈烈的阵势,踊跃着飞舞过来。于是郑国仲使劲皱了皱眉头,又在屏住呼吸时挥了挥手,示意昆仑赶紧将盒子盖上。昆仑却将这一幕省略,他让自己的一只手伸进骆问里早就已经失去光泽的头发,然后将干燥又杂乱的发丛掀开,为的是让郑国仲无比清晰地见到,刺在骆问里头皮上的那片大明王朝的海防图。

此时郑国仲已经显示出一定程度的不耐烦。他把视线移开,望向手中金光闪闪狮虎牌,以及镌刻在狮虎牌中央的两头健硕的狮子和老虎。那是他建议万历皇帝特意打造的特殊军功牌,赏给有着特别功劳的军人。然后他指了指站在队伍前排的台州知府刘梦松,让他抓紧跟大伙通报一下,刚刚起草好的对昆仑的嘉奖令。

刘梦松胸有成竹,上前以后转身,掏出一页宣纸,干咳一声后声音洪亮地照本宣科。然而他刚摇头晃脑念了一段开头,就要念到昆仑的名字时却突然焦急地停住。因为他猛然想起,自己刚才都忘了打听一下,眼前这个立下赫赫战功的年轻人到底是姓什么,那么这样子的公文,显然是不够严肃。所以他跟昆仑挤了挤眼,轻声问他,昆仑兄您贵姓?

昆仑跪在地上,听见海风穿过文武官员之间的官袍缝隙,声音逶迤地流淌过来,曲折而且迷茫。昆仑说,在下姓骆。刘梦松满脸迷惑,问他是哪个骆。昆仑沉默了一下,望着眼前的木盒道:骆问里的骆。这时候郑国仲突然喷了喷鼻子,喷出一股强大的气流。他将托着狮虎牌的手掌猛地合上,说胡扯,你虽然姓骆,但那是骆驼的骆,而非骆问里的骆。你别跟自己和骆问里扯来扯去,他跟你有屁个关系。有关系,昆仑垂头说,在下是骆问里的儿子。

郑国仲几乎当场就要晕死过去。他将手上纯金打造的狮虎牌牢牢地攥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怒。所以他的声音无比压抑,几乎是从牙齿缝中蹦出来的。他说有些事情拜托你闭嘴,你自己不讲,天下永远没有任何人知道。但我自己知道。昆仑跪在地上,抬头时声音坚定,在下的确就是骆问里的儿子,这一点杨一针清楚,剩下的小北斗也全都清楚。

清楚个屁!郑国仲终于没有忍住。他将纯金打造的狮虎牌一把摔在地上,说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就不能脑子正常一点?既然你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一个叛国贼的儿子,那我接下去要如何在皇上面前给你报功?风一直吹着,吹乱昆仑的头发,也吹起昆仑血光四溅的记忆。他仿佛看见铁匠胡同丙陆号的院子里,那些落了一地的石榴花,也听见琉球血流成河的海滩上,骆问里在自戕之前说,把我的头颅砍下带走……

此时他终于说出一句:昆仑没有脸面领受功勋,只想在台州府做个平头百姓,一辈子做个普通人。好大的口气,竟然想做一个普通人。在甩袖而去之前,郑国仲喷了喷鼻子说,如此恢弘的念头,连我都不敢奢望,你就更加没有资格。人群在一瞬间离开,像被突然而来的一阵风吹走,只剩下杨一针一个人,陪昆仑停留在依然辽阔而且肆无忌惮的风中。杨一针上前,将那枚躺在地上的狮虎牌捡起,神情黯淡地擦了擦尘土,然后随手挂在了身边一丛稀疏的灌木上。

杨一针说,有些人走了就没了,连骨头也没能带回,那么这块代表军功的狮虎牌,应该属于埋葬在琉球的牛刀刀和胡葱。昆仑跪在地上,像是一匹负重累累的骆驼。他好几次想站起,却苦于没有足够的力量。这时候杨一针悄无声息地坐下,坐得离他很近,就坐在他身边。杨一针说,你想在台州府做个平头百姓,是不是想跟丁山在一起。你一直想着她的无人馆?

昆仑并没有回答,而是干脆让自己躺下,整个人四仰八叉,如释重负般躺在了青草覆盖的地上。他望向头顶飘扬的云朵,心中连绵起伏的,的确是一直想念的丁山。可是这天就在郑国仲赶到桃渚营之前,他已经听台州知府刘梦松很不屑地提起,说丁山被陈五六劫走后就头脑发昏,跟随陈五六死心塌地待在了大海另一边的东矶岛,成了陈五六的压寨夫人。云朵一片一片飘过,在昆仑的眼里,好像渐渐飘过去的属于丁山的琴声。

这时候杨一针似乎听见昆仑一声叹息,充满无尽的惆怅和忧伤。于是她抬头,同时望向那些飘飞的云朵,好像望见的是自己乱成一团的心绪。杨一针想了想,似乎是在问自己,也似乎在问昆仑。她说想把一个人从心里搬走,是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可是她等了很久,始终躺在地上的昆仑却一直沉默,依旧不愿意给她一句回答,像是把她当成了一团空气。所以杨一针说,姓骆的,你到底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你既然这样,我就陪你去把东矶岛荡平。你不把丁山给找回来,你的魂也会丢失在那里。

陈五六这天差点从睡梦中笑醒。醒来时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好像担心撑开眼皮的声音,会将睡他身边的丁山给吵醒。此时窗外的东矶岛,正迎来这个冬至日的第一缕曙光。纤细的曙光像远处荡漾过来的波纹,有一抹恰到好处的金色,这让陈五六怀疑,曙光会不会是自己刚才那个梦境的延续?刚才那片梦境可谓美轮美奂,一开始有着佛光普照般的背景,随后就有一只麒麟从天而降。矫健的麒麟样子庄严,周身散发灿烂的金光,奔到他身边时四只脚又丁的一声停住,声音像是金子,掉落进空旷的玉盘。

对梦境的细致回想,让陈五六止不住陷入感动。他不会忘记,当梦中金色的光芒将他笼罩,那只麒麟竟然对他眨了眨眼,然后背上非常神奇地呈现出一对胖乎乎的童男童女。接着麒麟十分善解人意,将威猛的身躯伏下,犹如一段流水在河床中伏下,为的是让那对面色粉扑扑的童男童女,能从它宽阔的脊背上兴奋着滑下,滑到他身边时又笑呵呵着叫了他一声父亲。

巨大的喜悦就这样在陈五六的胸中暗自起伏,但他还是谨小慎微地起床,几乎是将整个身子静悄悄地从被窝中移出,为的是尽量不打扰丁山的睡眠,也不让被窝中的温度流失。现在他光溜溜的身子遇见了冬至日寒冷的气流,所以他打了一个冷战时,迅速将棉袍套上,但整个脑子却即刻变得十分清醒。他想一旦等到丁山醒来,自己怎么也要告诉她,她怀胎了八个多月,怀上的居然是一对令人无比羡慕的龙凤胎。

至于孩子的名字,陈五六在刚才打着冷战的时候,脑子中就有一个奇妙的念头有如神助般跳出。没错,他的儿子应该叫陈桃花,女儿呢就叫丁春风。因为古时候有位着名的诗人写过:桃花依旧笑春风。冬至日这天接下去的时光,陈五六忙得不可开交。但他非常享受这样的忙碌,因为忙碌让他圆满,忙碌让他觉得无比幸福。他先是叫来了跟他一起过来岛上的斜眼伙计拿酒来,给了拿酒来一张单子,让他去岛上的药铺和商铺采购一些急需置办的物品。

比如说燕窝和冰糖,再比如说双份的婴儿帽和双份的虎头鞋。可是拿酒来没过多久又气喘吁吁奔了回来,像奔过来一匹慌乱的马。拿酒来的视线歪歪斜斜,非常倔强地散落在那张单子上。他指着一行文字道:大,大哥,药铺掌柜让……我问你,这个根,它到……底是什么根?陈五六就十分伤心地摇了摇头,咒骂他真是一个白痴,并且告诉他所谓的桃根,当然指的就是桃树的根呀。他还做了耐心细致的解释,说昨晚自己熬夜花了一番工夫,翻了宋人陈文秀写的《养子十法》。书上说给新生孩童用的洗澡水,要用晒干的桃根、李根,再加上梅根,这些树根放在一起一锅煮,煮出来的汤水给孩子洗澡,孩子以后就不会长疥疮。

拿酒来十分使劲地点头,如同大梦初醒。他奇怪眼前的陈五六,自从离开台州紫阳街,如今怎么就变得这么博学,就连小屁孩洗澡的事情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拿酒来还是抓了一把头皮,鼓起勇气说:大哥有句话你……别放在心上,刚才药铺掌柜跟我讲,你这里写的桃不是桃树的桃,而是逃命的逃。陈五六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左脚,第一时间踹向了拿酒来右边那片瘦小的屁股。陈五六说反正都是一个桃,你管它是黄桃毛桃还是水蜜桃。

拿酒来于是在又一阵慌乱中,开始了他在冬至日的奔逃。路上他回头,看见陈五六笑眯眯地牵起丁山细嫩的手,说夫人,趁着阳光正好,我想带你去看一下咱们新建起来的琴馆。拿酒来哼哧哼哧,一路上一边奔跑一边思考,觉得眼下的陈五六真是变了,变得跟读书人那样儒雅,就连趁着阳光正好这样的句子,他也能跟背诗一样,张口就来。

这一年的开春,昆仑在紫阳街上与灯盏的开战,对陈五六来说是一场驱之不散的噩梦。他后来十分后悔,后悔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跟在灯盏的屁股后面。听她使唤,受她驱使。陈五六这辈子什么都可以不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丁山。所以那次当昆仑大显身手,剿灭灯盏豢养的阴兵时,他却一门心思跑去无人馆,二话不说就将躲避他的丁山背起,逃去海边上了船,又一路逃到了几乎是荒凉的东矶岛。

在东矶岛,陈五六并没有难为丁山,给她吃好的喝好的,什么事情都是听她的。丁山在岛上到处乱跑,想要寻找回去台州的船只,陈五六也不阻拦,只是远远地跟着,担心她会被蛇咬,也或者被凶猛的海风刮走。丁山走到哪里,陈五六就像影子一样跟到哪里。丁山嘴巴渴了,他递上竹筒里的凉水。丁山肚子饿了,他就即刻找个地方生火,给她煮饭,给她烤肉。

丁山走累了,累得睡着了,他又屁颠屁颠,心甘情愿着把她一路背回家。山路陡峭,路面崎岖不平,丁山在他背上被他粗重的呼吸吵醒,陈五六就说,我真想这么一辈子背着你。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一起在紫阳街长大,一起玩泥巴,一起捉蟋蟀。我爷爷叫陈大成,你爷爷叫丁邦彦。他们一个是戚家军的前锋右哨,一个是前锋左哨。两个人情同兄弟,生死共依,一起参加了花街的那场战斗。

陈五六这么说着,感觉一声不吭的丁山什么也没听进去,软绵绵的身子自甘坠落,就要从他背上滑下。这时候他就找一块石头扶着,蹲下以后努力撑了撑身子,好让趴他背上的丁山换个姿势趴得更稳。陈五六说,哪怕是为了你爷爷,我这辈子也要一直照顾你。我这么说的意思,你能明白吗?丁山说不明白。陈五六就笑了,说你终于愿意开口了。但是你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能听见你开口说话,我就能开心上一整天。

丁山后来终于安定下来,不在岛上乱跑,只在家里发呆。陈五六就趁着这样的时光,开始在岛上不停地建房子,他所有的房子都是为了丁山而建。在陈五六的计划里,他要在东矶岛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位,为丁山建造琴馆、棋馆、书馆以及画馆。琴棋书画四馆都要种满奇花异草,还要养鹦鹉,养画眉,养孔雀,养仙鹤,以及能够学人说话的八哥。丁山说我不需要那么多的七馆八馆,我只要我在紫阳街的无人馆。

陈五六皱了皱眉头,渐渐想起发生在无人馆的一些事情,那是他想起来就会隐隐伤心的事情。所以他笑了笑说,我觉得无人馆这名字听起来比较荒凉。我希望你身边人丁兴旺,你每天开开心心的,万事无忧,直到开心到身子发胖,胖得跟绵羊一样。丁山望着池塘里清澈见底的水,水里有两只结伴而行的鲤鱼,就那样优哉游哉着游来游去,好像能一路游回到紫阳街上的无人馆。那次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说跟你在一起,我实在做不到开心。

陈五六就笑着说你真会撒谎。难道你忘记了,我们小时候在一起,你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露出了虎牙。陈五六仔细想了想,说可是等你长大了,你的虎牙却不见了。你的虎牙是被你吞进肚里了吗?你还能让它再长出来吗?丁山看见两只鲤鱼躲进了太湖石的石头缝里,一下子不见了踪影。她背对着陈五六说,我一直没有虎牙。陈五六就再一次笑了,说真的没有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在陈五六到来之前,曾经的东矶岛几乎是人烟稀少,但是如今的岛上,完全是一派海中城池的模样,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此起彼伏。陈五六现在俨然成了这座城池的主人,他不仅斥资在岛上大兴土木,开辟出许多尽可能宽阔的街道,还从台州雇用过来许多青壮年,日夜持刀操练,说是为了岛上日后的城防。与此同时,部分台州商户也慕名而来,在街道两旁开出模样小可的店铺,生意也日渐兴隆了起来。

丁山这天在陈五六的陪同下,穿过街道穿过商铺,来到刚刚建起的琴馆前。面对油漆成闪亮的宽阔木门,门前一对威武的石狮,石狮身上披挂的大红绸带,她不禁暗自惊讶,惊讶陈五六竟然说到做到,将岛上看似多余的琴馆建造得如此恢弘气派,简直可以说是奢侈。阳光打在丁山慵懒的脸上,因为怀胎八个多月,周身洋溢的胎气已经让她的手脚略微显示出浮肿。丁山闻见木材和砖瓦的香味,她托着隆起的肚子,腰背适当后仰,说陈五六,你还有什么事情是让我想不到的?

陈五六就憨态可掬地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卷折叠细致的字幅,摊开以后呈现在丁山眼前说,我写的,你看看我的字有没有进步?丁山感觉肚里的孩子一左一右踢了她一下,她想,莫非果真是一对双胞胎?此时她在温和的阳光下看得很清楚,陈五六略有长进的字体已经有那么一种笔走龙蛇的样子,而非以前犹如螃蟹爬行般的歪歪斜斜。而那张字幅的从右到左,分明写着她无比熟悉的三个字:无,人,馆。

丁山一下子觉得阳光有点不够真实。她看见阳光仿佛如同寂静的月光,在门前那对石狮子身上静悄悄地漂移了过去。这样的一幕不禁又让她想起曾经的紫阳街,也想起春天的无人馆里四处飘荡的琴声。丁山不会忘记,春天里当陈五六劫持上她奔逃到眼前的东矶岛时,陈五六却在当天夜里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抱上无人馆里属于丁山的那台古琴。陈五六就此懊恼不已,连续几天焦躁不安。直到一天凌晨,丁山在睡梦中被惊醒时,看见陈五六全身湿答答的,正坐在一个火盆前烤火。

陈五六显然是刚出海回来,初春的寒凉加上身上的水珠,让他在凌晨时分瑟瑟发抖。那时候斜眼伙计拿酒来正在忙前忙后、忙着给陈五六包扎伤口。陈五六的一只胳膊中了刀伤,刀口很深,可以见到里头苍白的骨头。面对走到眼前来的丁山,陈五六笑了笑,说没事,只是少了一点皮又掉了一点肉。然后他甩了甩头,示意丁山看一眼被他连夜抱回来的那台名叫天涯的古琴。

陈五六说奶奶个黄花鱼,我深夜回去紫阳街,竟然在街上撞见了巡守的城防军,但那些虾兵蟹将根本不是我对手,一个个跪地求饶,所以我轻而易举地闯进了无人馆、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替你把这台琴完好无损地抱出……陈五六这么说的时候,突然咬紧牙关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暴出雨点大的汗珠。他忍不住踢了一脚正给他包扎伤口的拿酒来,说你就不能轻点?奶奶个黄花鱼,我这地方被他们一连砍了三刀。

新建的无人馆位于东矶岛的海边,只要大门敞开,就能看见蓝色的波涛,以及海面上偶尔飞过来的海鸥。现在丁山的琴声再次响起,声音丝丝缕缕,在冬至日广袤的东矶岛上飘扬。陈五六头顶阳光,在琴声中十分满意地坐下,像个久经沙场的男人般坐下,也像一个慈祥的父亲般坐下。后来他觉得琴声有点陌生,所以就问丁山:夫人在弹的是什么曲子?我以前好像没听过。

丁山于是让琴声停住,说,谈不上什么曲子,只是随便弹出几串音符。难道你听出了什么?陈五六就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说,夫人的曲子里好像有一些叹息,感觉是在等待着什么。丁山浅浅地一笑,让手指在古琴上漫不经心地飘了过去,因为肚里的孩子,她让琴声变得很轻微,几乎是断断续续。等到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她说,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你愿意回去紫阳街吗?

陈五六于是也笑了一下,心想可能是被自己说对了,丁山一直忘不了紫阳街,估计她始终在等那个狗娘养的破锦衣卫,等他从琉球回来。而那个锦衣卫的名字,据说叫昆仑。陈五六又想,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如果时间能倒回到从前,自己肯定不会在紫阳街上把日子过得那么荒唐。所以他说,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我肯定不会那么傻,一把火烧了紫阳街上的丽春豆腐坊。

丁山把目光抬起,似乎看见紫阳街上那场熊熊的大火,以及丽春豆腐坊的火光熄灭后,骑着一匹快马赶到台州城的昆仑。昆仑站在废墟前,在一场倒春寒中瑟瑟发抖。丁山说,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不然你不会雇用那么多的人手,每天日夜操练。你是担心朝廷最终还是会过来东矶岛,找到你清算那笔旧账。陈五六在丁山的声音中陷入沉默,像是一个沉默的父亲。但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拿酒来慌慌张张着跑了过来,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

拿酒来跑到陈五六身边,说大哥,快,快逃。陈五六很恼火,说你一个上午就知道逃逃逃,逃来逃去逃你个鬼、你以后能不能镇定一点,别吓着了我的两个孩子。拿酒来就焦急万分地用手一指,指向了远处幽蓝的海面。陈五六于是看见远处翻滚的海浪,海浪上是一排疾速行驶过来的战船。他感觉战船是开足了马力,此时已经隐约可见架在船头的好几门佛郎机炮。这时候陈五六就看了一眼丁山。他在卷起袖管的时候说,夫人不用担心,哪怕真的是朝廷过来找我算账,东矶岛也是固若金汤。

万历三十五年的冬至日,在郑国仲的亲自率领下,从桃渚营出发的六艘战船,满载着兵勇和火铳,以及战炮和弹药,浩浩荡荡向着东矶岛驶去。郑国仲之所以亲自登上战船,是因为他从昆仑带回来的“婆婆丁”计划上看出,陈五六当初也是须贺覆舟在台州所发展的倭谍,他是所谓的“婆婆丁”计划中埋下来的众多种子的一颗。在此之前,郑国仲去了一趟福建,将潜藏在沿途各个海防卫所的“婆婆丁”种子尽数捉拿归案,一个个斩立决。

然后在这天清晨,当所向披靡的战船即将起航,郑国仲走到昆仑身边,不容置疑地说:荡平东矶岛,斩草除根。海风被搅乱,现在昆仑站在领航船的船头,听见阻挡的海水溃不成军,一次次被船头切开,又不可收拾地往后撤退。他还看见战船周身的铁甲,以及架在船沿的一共五门佛郎机炮,因为冬至日阳光的照射,已经在海面上投射下一片广阔的阴影。所以他发现深不见底的海水,此时已经不再是幽蓝的颜色,而是类似于团团聚拢过来的乌云。

昆仑还未来得及细想,就看见一名传令兵嗖的一声攀爬上高高的桅杆。传令兵像兴奋的松鼠,迅速攀爬到一定高度,他双腿将身下的桅杆夹紧,然后就拔出插在胸前的两面小旗。小旗色彩鲜艳,传令兵目光炯炯有神,他盯着紧随领航船之后的另外五艘战船,开始将两面小旗像破烂的衣裳一样使劲挥舞。昆仑知道那是水军的旗语,意思可能是命令战船装填炮弹。

郑国仲已经站在昆仑身边,他肩上栖息着一只不明所以的海鸥。海鸥见状惊叫了一声,慌乱飞走时掉落一片陈旧的羽毛。这时候郑国仲缓缓抬头,看了一眼等待他指令的传令兵。他只是点了点头,就说不用等了,放!传令兵手中的小旗于是在这天上午最后一次挥舞,动作极其简单,却又是前所未有的坚决。昆仑也就是在这时听见,几乎在同一时间,身边的几座佛郎机炮轰的一声炸响,升空的炮弹携带着滚烫的海风,朝着远处东矶岛的方向,前呼后拥地飞了过去。

刹那间,海天为之震颤,战船也在海水中吃力地摇摆。爆炸声在昆仑的耳边回响,等到密集的声音走远,昆仑看见郑国仲抹了一把眼,似乎抹出一些黏稠的碎屑。郑国仲望向被炮弹击中的方向,在火焰迅速燃起的时候说,接下去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先去船舱里眯一下,因为这场备战,我昨晚都没怎么睡好。呼啸声如同癫狂的蜂群,顷刻间扑向了裸露的东矶岛。第一颗炮弹十分准确地落在丁山的无人馆,砸穿门顶的挑梁和屋檐,落在其中一只石狮子身边,爆炸开来的气浪瞬间将石狮子掀翻,把石狮子吓得大惊失色。

丁山坐在天涯古琴跟前,一只手护佑着隆起的肚子,另外一只手挡住古琴的琴弦,生怕空中落下来的沙石和泥尘,会将她心爱的琴弦给砸断。这时候她看见,原先披挂在石狮子身上的一条红色的绸带,正在空中一个劲地飞舞。丁山望向飘飞的绸带,看它晃晃悠悠怡然自得,最后竟然有如神助,落下时不慌不忙,正好将她的天涯古琴给情意绵绵地盖住。

陈五六这时跨过一片废墟,从支离破碎的门框底下冲进来。他的额头上落着一片破碎的焦土,手上提着一把锋利的长刀。冲到丁山跟前时,陈五六已经不能做到镇定,而是声音很急,说夫人你快走,为了咱们的孩子。丁山却依旧坐在古琴前,用一种十分平淡的声音说,你准备怎么面对?陈五六想都没想,说当然跟他们决一死战。此时一同跟进来的拿酒来却啪的一声跪下,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砖上。拿酒来说大哥你有没有想清楚,那样的结果,是这辈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拿酒来跪在地上,抬头时目光飘忽,战战兢兢望向一直不吭声的丁山。他看见丁山仰起后背托着肚子站起,走到身边时说,拿酒来你是不是怕了?你这样急着退缩,让我怀疑你是朝廷的奸细。拿酒来顿时愣住,心情无比的急躁,等到开口辩白时,声音却出乎意料地不再结巴。拿酒来说嫂子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让你这样小看我。你有没有想过,大哥要是不顾一切决战,东矶岛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处。

丁山却在这时一个巴掌扇了过去,厉声说拿酒来你好糊涂,此时不战,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说完丁山扭头,望向陈五六,说我以前一直劝你归顺朝廷,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若不战,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朝廷绝对不可能对你仁慈。但你若奋起决战,起码还有一线可能,争取到讲和与归顺的机会。陈五六呆呆地望着丁山,看见她气定神闲着转身,一步步走去古琴跟前。丁山将那面覆盖古琴的大红绸带掀起,抬头说陈五六你听着,我们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我肚里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在杨一针的记忆里,那天当战船靠岸东矶岛,上千名披挂铠甲的兵勇,便如一群出笼的猛兽,乌泱泱一片踩踏上沙滩,朝着东矶岛砍杀了过去。厮杀声连绵起伏,鲜血很快染红了海水。这时候杨一针看见,一名身怀六甲的女子,正在拿酒来的搀扶下,登上远处的一艘小船。拿酒来一刀砍断缆绳,操起桨板就要护送女子离去时,这样的一幕落进了郑国仲的眼里。郑国仲刚从船舱中走出。他刚才略微睡了一下,离开船舱时揉了揉眼睛,第一时间就见到了那个女子略显笨拙的背影。郑国仲的手指稍微指了指,对留在船上的兵勇说,截住她,这岛上的所有人,一个也不能离开。

昆仑一直站在甲板上,像是站在纷乱的梦里。刚才看见丁山的背影,他在一瞬间感觉头脑晕眩。急着离开的丁山,在沙滩上留下一串散乱的脚印。昆仑实在无法相信,这个身材胖了一圈又肚子隆起的女人,一路上行动不便的女人,竟然是曾经的紫阳街上,犹如古琴声一样一尘不染的丁山,也是他在过去的漫长日子里,始终惊心动魄想念起的丁山。昆仑觉得自己是掉进了海水里,有许多东西要将他在顷刻间掩埋。但是当郑国仲威严的声音响起,那些持刀的兵勇又在得令以后齐刷刷地向远处的小船奔去时,昆仑却在窒息的海水中猛地惊醒。那一刻他像是被往事弹起,整个人毫不犹豫着飞了出去,瞬间落在了那排恶狠狠的兵勇面前,也落在了丁山的眼前。他将冲过来的兵勇挡住,绣春刀笔直横在空中,厉声道:谁敢上前?

阳光一闪一闪,海风吹得毫无头绪,但是海风又将昆仑的声音,十分清晰地吹进了郑国仲的耳里。郑国仲眉头紧皱,一路向昆仑走去时,始终在很认真地掏耳朵,好像是不识相的海风已经将他的耳朵给塞住。他走到昆仑跟前,好几次拍了拍耳朵,似乎是拍出许多零乱的东西。接着他目光细瘦,从昆仑手中的绣春刀上掠过。他想就是这把刀子,还是许多年前在遥远的京城,当锦衣卫小北斗成立时,自己亲手将它赐给了昆仑。想到这里郑国仲便莫名其妙地笑了,说怎么?难道为了这个女人,你还胆敢违抗军令?

昆仑依旧站在那里,感觉郑国仲的声音不紧不慢,若无其事地飘来,又像海水一样将他包围。郑国仲说让开!昆仑在沉默中抬头,手中的绣春刀却攥得更紧。他说,请国舅爷开恩,给她一条生路。郑国仲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这么轻易地给出一条生路,那显然不是自己的风格。郑国仲说生路哪是这么好给的?要是这样的话,当初的李不易,张望,还有我之前在福建海防卫所里割下的所有那些倭谍的头颅,他们全都问我要生路,那我该怎么办?

昆仑扭头,望向站在船沿的丁山。两个人四目相对时,他看见丁山的目光依旧跟过往的琴声一样清凉,可是眼前一闪而过的时光,刹那间又似乎走完了一生。昆仑说,跟国舅爷认个错,我带你回紫阳街。丁山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潮湿。她把视线移开,又把身子转了过去,直到望向那片涌动的海水时,她才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以前认识的丁山。我现在是陈五六的女人。

杨一针就是在这时候赶到。她看见丁山萧瑟的背影,也看见昆仑站在风中,整个人似乎陷进了脚下的沙滩。杨一针面对郑国仲,说咱们要捉拿的人是陈五六,而不是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妇人之见!郑国仲的声音像是扇向杨一针的巴掌。他说难道要留下她肚里的野种,将来继续跟朝廷作对?但是他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剧烈的轰鸣,随即就有一枚炮弹落下,在海水中炸开,升腾起冲天的巨浪。

昆仑看见,此时在海面中出现的,竟然是一艘远航过来的商船,飘扬着琉球国的旗号。而更远的远处,一艘庞大的战船,正朝商船的方向追赶过来。这时候他听见郑国仲说,什么事情都凑到一起了,看来冬至日是个十分热闹的日子。没有人会想到,此刻那艘来自琉球岛的商船,竟然是属于须贺石灯。须贺石灯木然站立在船头,看见眼里飘飞起的,是东矶岛升腾的火光,以及火光中的滚滚烟尘。他想难道如今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有安宁的去处,也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

就在半个月前,来自大明王朝的一队锦衣卫在首里亲军的陪同下,怒气冲冲地赶到琉球,直接杀进了须贺家的素园。那些锦衣卫见人就砍,见到房子就烧。只是短短一个上午的工夫,包括六必居酱园以及石灯客栈在内,所有属于须贺家族的房产,都被夷为平地,也被付之一炬。石灯虽然逃过了那场劫难,但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葬身火海,临死之时身子缩成一团,却始终不愿意将眼睛闭上。

最后石灯带上剩余的家丁,仓皇登上自己家的商船,开始在海上漫无方向地漂泊。商船最终望见了远处若隐若现的东矶岛,可是当他们向岛礁靠近时,听见的是隆隆的炮声,而后面追寻他们的大明战船,也在此时发现了目标,并且第一时间朝他们发射出了炮弹。郑国仲的判断并没有错,那艘战船上的锦衣卫,当初就是由他派去琉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岛内剩余下来的须贺家族势力予以全部剿灭,一个也不留。

现在郑国仲回到原先的领航船,哪怕不用千里眼他也能清楚地看见,那艘商船上乱成一团的须贺家族的家丁,事实上都是一些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那些人拖儿带女,绝非善战之徒。所以他傲然站在甲板上,觉得一切已经毫无悬念。他不慌不忙地让炮手调转佛郎机炮的方向,炮筒朝向须贺石灯的商船,吐出一句道:击沉它!

但是郑国仲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昆仑已经一下子飞跃上了他头顶的桅杆,并且一刀斩断船帆的缆绳。宽大的船帆于是稀里哗啦落下,瞬间盖住了好几门佛郎机炮的炮筒口。郑国仲站在船帆前怒火攻心,还未来得及发火,就看见昆仑已经从桅杆上飘落,在他跟前跪下。昆仑说苍天在上,请国舅爷不要滥杀无辜。

海鸥在头顶惊慌失措地飞翔,冬至日的阳光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暗淡。郑国仲此时已经没有耐心跟昆仑啰唆,他喊了一声火枪手准备,杨一针于是看见,聚集在甲板上的数十名兵勇瞬间将火铳举起,铳管朝向依旧站立在对面船头的须贺石灯。此时昆仑已经忍无可忍。他猛地从甲板上飞起,提着手中的绣春刀,一路上如履平地,踩踏着一个个兵勇的头颅,将举在他们手中的火铳一支一支砍落。随即昆仑又再次飞回,落在郑国仲跟前时单膝跪地,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郑国仲说反了,意欲挡我者,杀!兵勇们即刻呼啦啦一片拥上,将跪在地上的昆仑团团围在了中间。这时候杨一针迅速提起身子,唰的一声飞进包围圈,稳稳地落在了昆仑的身边。杨一针亮出手中的刀子:谁敢杀他,我先杀谁。郑国仲看着眼前的一幕,使劲喷了喷鼻子,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只是去了一趟琉球,一个个脑子里都长满了反骨。那就给我一起杀!

须贺石灯听见隐隐的雷声,似乎从深邃又遥远的海底传出。他恍惚看见海面上冲过来一匹通体发光的白马,而骑在马背上的,则是他许多年前坠海而亡的父亲,也或者是慈祥仁爱的叔父。他是无比清晰地想起,叔父曾经在海边抚摸他头发,问他孩儿长大了想干什么。那时候石灯的回答是骑马挥刀,征战四方。然而叔父在那样的声音中沉默,说世间最好的人生,就是远离刀光……

现在须贺石灯望向对面战船上的昆仑。他同样无法忘记紫阳街上丽春豆腐坊大火焚烧后的废墟,琉球岛上被昆仑踩在脚下又一刀扎死的须贺覆舟,以及在又一场大火中,母亲被活活地烧死。想到这些他就无法给出一个答案,不知道人世间的残杀,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尽头。两颗炮弹就是在这时候相继落下,来自郑国仲率领的另外一艘战船,一左一右,命中了商船脆弱的甲板。

那一刻石灯被强大的气浪推向空中,许多飞舞的弹片又纷纷将他击中,最后他重重地跌落,鲜血染红了洁白的衣袍。石灯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甲板上,四肢无法动弹。他闻到自己流出来的血,也听见身边家丁的哀号,以及无数孩童落水时,不停地挣扎,声音凄厉地哭喊,又很快被无情的海水所吞没。那一刻他昏昏沉沉,望向头顶旋转的天空,似乎再次看见叔父的那张脸,就浮现在蓝天和白云之间。

这时候石灯渐渐露出笑容,耳边也再次响起记忆中的童谣,那样的歌声欢快而且嘹亮、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天边:阿父,请带我饮风啊!阿父,我要到你的梦里头,你要捧着我,我就能飞到云口端!阿父,请带我去摘鸡冠花,阿父,请带我去剖海珍珠,阿父,请带我寻找展露呀,阿父,我要游玩,我要回家,我要长大!

昆仑被刚才的爆炸声彻底震蒙,整个人无法站起,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他恍恍惚惚,看见商船正在渐渐下沉,石灯一次次想要支撑起身子,摇晃的甲板却一再让他跌倒。最后石灯转头,嘴角淌出鲜血,望向遥远的昆仑时十分疲倦地笑了笑。他像是记起了什么,十分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两枚烟花,那是昆仑送给他的昆仑双灯。烟花凑向身边燃烧的火苗。他躺在甲板上,颤颤巍巍着将分别抓在两只手中的昆仑双灯高高地举起。这时候石灯泪流满面。他还看见烟花弹升空,同时他也见到又一颗炮弹落下,瞬间将他炸上了天空。

昆仑在甲板上摇晃了一下,整个世界在他耳中失去了声音。他看到了升到空中的昆仑双灯,像是石灯在用烟花向他做此生的告别。然后他的目光落向海面,等到鲜血染红的海面渐渐平静,他看见血水的中央,漂浮着石灯身上炸碎开来的一片洁白的袍衣。陈五六同样目睹了被炸沉的商船,以及甲板上被炸得四分五裂的须贺石灯,就像一盏突然被掐灭的油灯。

此时他怅惘着转头,看见不远处的海边,在一连串兵勇的重重看守下,载着丁山的小船依旧寸步难行,根本没有机会离去。然后兵勇的刀子举起,刀尖落在了丁山隆起的肚子上。这时候陈五六彻底惊慌,惊慌到失去了主张。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子扔下,整个人又扑通一声跪在了沙滩上。接着陈五六身子趴下,趴在地上像是一只流离失所的绵羊。他手脚并用,一路攀爬,路上战战兢兢,过了很长时间才爬到了郑国仲的跟前。

陈五六说:一切跟丁山无关,陈五六罪该万死。要杀要剐,请国舅爷将我碎尸万段。丁山她是将门之后,她爷爷是戚家军……郑国仲根本没有心情听这些,陈五六话还没说完,他就举起刀子,直接朝跪在地上的陈五六劈了过去。刀子切开陈五六的脖子,杨一针看见一颗头颅飞了出去,落在凌乱的沙滩上时滚了好几滚,一直滚到了海水的边缘。这时候昆仑从甲板上站起,像是一个醉酒的男人,跌跌撞撞,步履蹒跚着向远处的丁山走去。

郑国仲说你给我站住,不许你靠近她一步。昆仑声音飘忽,边走边说,我要带丁山回去,回去紫阳街,回去无人馆。然而此时的丁山十分平静。丁山模糊的视线从昆仑身上移开,眼睛闭上又睁开,最后望向漂浮在海水中的陈五六的脑袋,像是望着一个永远也无法看懂的世界。丁山很平静地说,昆仑你不用过来,天下再也没有无人馆,无人馆里也不会再有丁山。说完丁山一双手抱着自己浑圆的肚子,像是抱着一块并不存在的石头。她目光祥和,就那样如履平地一般,一脚踩踏出船沿,踩进了同样是十分平静的海面。

昆仑看见丁山沉了下去,而海面上迅速浮起的,是一排升腾起的水泡。水泡干净而且透明,在海水中慢慢漂浮,很快又渐次破灭。这样的一幕让他觉得十分熟悉。他在倒下以后似乎想起,葬身在琉球海,如今远离人间的阿普,当初也是以这样的方式在骆问里的眼里消失。骆问里是他父亲,他是骆问里的儿子。他是京城吉祥孤儿院的孤儿,曾经家住铁匠胡同,他们家的院子中,正掉落下一排脆弱的石榴花。

昆仑这样想起的时候,就看见杨一针模糊的身影。杨一针正不顾一切向他奔来,看上去好像是向他飘来。她飘到自己身边的时候,目光焦灼如同飞扬起的细沙一样撒下……昆仑昏迷了三个多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万历三十六年。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窗外那场纷纷扬扬的雪,是属于杭州城的春雪,而自己所躺身的地方,就是已经在杭州开办了许多年的钱塘火器局。当不远处叮叮当当的锻铁声传来,昆仑闻见烧熟的生铁,也闻见炙热的铁管被反复锤打,密集的火星正四处溅开来的味道。

此时他胡乱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感觉干涩而且粗糙,嘴边也有很多密密麻麻的东西,戳痛了他的手掌。他要过一阵子才能通过铜镜看到,那些戳痛自己的,竟然是他这辈子里初次长出来的一排坚硬的胡子。过来看他的人,是他在京城孤儿院的哥哥田小七。田小七这几年一直住在杭州,陪伴他的妻子——钱塘火器局的新一任总领赵刻心。

赵刻心给他端来一盆清水,田小七给他递来一把刮胡刀。昆仑望着晃荡在水盆中的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刻,觉得那张脸竟然十分陌生,陌生到让自己心里发慌。他听到哥哥田小七说,男人的一生就像打铁,火里锤炼一下,水里清洗一下,再次提出来时,那块铁已经换了一张脸。昆仑望向飘飞的雪,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冷。此时他想起了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锦衣卫小北斗,也想起了昏迷过去之前,自己最后一眼看到的人间,是在东矶岛沙滩上朝他奔跑过来的杨一针。昆仑说,他们在哪里?

田小七说,他们在几天前离开了杭州,现在估计已经抵达了云南。为什么要去云南?因为云南会有一场叛乱。田小七伸出手掌,接住飘进窗里的一片软绵绵的雪。雪在手掌上渐渐化开的时候,他说此次出征,依旧是国舅爷郑国仲下达的任务。你一直昏睡不醒,所以杨一针就代替你去了。昆仑愣住,脑子里出现了通往云南的千山万水,但他听见田小七又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昏迷不醒的三个月里,杨一针一直在床前照料着你。她每天都在等你醒来。

当天下午未初时分,一匹快马冲出了城门,将杭州城的大雪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时间过了四天,也可能是五天,骑在快马上的昆仑大汗淋漓,冲进了位于云南边陲的一个热得令人发昏的小镇。那是一个热闹的黄昏,昆仑并不知道将要引发叛乱的是谁,他只是知道,在漫长的万历年间,包括一个名叫杨应龙的人在内,广阔的云南边境上一直有着大大小小的叛乱。那些领头作乱的土司,始终想要跟朝廷决裂。

后来昆仑看见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也听见跟雨点一样密集的手鼓声。他牵着马走过去,发现人群密密麻麻,在篝火前围成一团。那些人像是在欢庆节日,叫喊声直冲云霄。他们一个个喝酒泼水载歌载舞,那种永不停息的舞蹈动作很夸张,看上去简直令人眼花缭乱。这时候昆仑在跳舞的人群中见到了杨一针,杨一针身着当地人鲜艳的服装,围着篝火跳动的时候,像一只斑斓的蝴蝶。昆仑即刻加入了欢跳的队伍,牵起杨一针的手说,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杨一针笑了,说你有没有听说过石锅鱼?就是那种在石锅里炖得很烂的鱼。昆仑跟随着杨一针跳动的步伐,说哪里有石锅鱼?你现在就带我去。但他发现这么热的天气里,杨一针的手竟然有点凉。杨一针将他的手攥紧,说我也很想陪你吃鱼,我更喜欢跟你这样跳舞。但你现在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因为很快就会有一场恶战。

昆仑在杨一针的声音中蓦然抬头,看见空中突然升起一只蛇形的风筝,风筝通体发光,飞得歪歪扭扭,蛇头吐出一条暗红色的蛇信子。他说云南人的风筝都长得这么难看吗?要是这样,我对他们的石锅鱼都没有兴趣了。话音未落,又一只蛇形的风筝飞来,两只风筝像两条缠绕在一起的毒蛇,在昆仑和杨一针的头顶晃晃悠悠。杨一针说可以出刀了,注意风筝有毒。

昆仑于是看见一帮蒙面人哗的一声围了上来,而之前在身边陪他跳舞的那些人,此时也都亮出了暗藏在袖子中的各式各样的短刀。昆仑将杨一针搂住,说,他们是不是想杀你?杨一针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感觉幸福来得有点突然。杨一针说,你觉得呢?昆仑的绣春刀于是缓缓出鞘。在这个云南边陲的黄昏,他说谁想杀你,我先杀谁……


后记

这一年的春分日,带领队伍平定小规模叛乱的昆仑和杨一针从云南边陲凯旋。那天昆仑特意去了一趟位于台州城东湖边的重刑犯牢房,找到了曾经监禁死刑犯骆问里的那间小屋。小屋里依旧保存着一罐番椒酱。番椒酱早就发霉,里头触目惊心的是一团厚厚的白毛。而白毛的中间,竟然匪夷所思地长出了一根番椒苗。番椒苗是通体红色的,遇见了春分日的寒风,它整个小身躯就摇摇晃晃,似乎急着想要成长。

杨一针说只是一罐番椒酱,你怎么盯着它不放?昆仑就牵起她的手,他说有些事情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你可能永远想不到,就是这么一罐番椒酱,能让一根铁链变得腐烂,就像当初云南小镇的石锅,能将一锅鱼煮得很烂。昆仑说完看见一群排列整齐的蚂蚁,正专心致志着爬上了石墙。他看见石墙上挂着两截风干的手指头,指头被风一吹,在他眼里晃了一晃。这让他想起骆问里那片残缺的手掌。

时间又过了一年,也就是万历三十七年,在日本国德川幕府的许可下,九州岛的萨摩藩大名岛津家久率领三千人的队伍,乘坐八十余只海船,以六百门铁炮的攻势,大举人侵琉球。因北方战事绵乱,当时的大明王朝无暇顾及。此战后,岛津家久掳走了琉球国王,逼迫琉球承认萨摩藩的控制,还将奄美五岛割让给了萨摩藩。1897年,琉球岛被日本完全占领,又在若干年后更名为冲绳。
发表于 2023-11-27 17:43:20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作者第一次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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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7 18: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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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7 20:27:16 | 显示全部楼层
chruda1972 发表于 2023-11-27 18:22
https://baike.baidu.com/link?url=LTP8ZmjsnRxN8LgKw_0O4Yr09_8nmcS6vLVBZL0ceWfDgK9KTVKkcrp3nun28AfLk ...

要不是差一岁,我以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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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1-27 21:37: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chruda1972 于 2023-11-27 21:40 编辑
凌妙颜 发表于 2023-11-27 20:27
要不是差一岁,我以为就是你

不敢当,我编故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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