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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残墨《魂断江湖》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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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4 15:2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try85 于 2024-6-11 18:27 编辑


《魂断江湖》残墨


第一章 春宵暮影飞孤雁 翠袖红衫舞画眉
  向晚时分。
  残阳如血,落霞胜火。
  胭脂般的霞光,穿透鳞片般的浮云喷洒下来,与涧谷中升起的袅袅岚烟交相辉映,给大地披上了一层五彩斑斓的纱衣。如梦如幻的霞辉云影中,座座挺拔峭立的青峰,如同初试新妆的瑶池仙子,微含娇羞,向人间炫耀着她们那清丽娟秀美绝人寰的姿容。
  长空中,雁鹅排着整齐的长阵,抖翅摇翎,甩下一串串清脆的欢鸣。
  竹林间,画眉鸟浅吟低唱,用它那宛转柔媚的歌喉,向爱侣倾诉着心中的柔情。
  山坡上,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吹奏起竹笛,悠扬悦耳的笛音,挽着叮叮咚咚的小溪,淙淙流淌。
  涧谷里,荷锄而归的农夫,高歌着古老的谣曲,粗犷奔放的曲调,飘漾着丰收在望的喜悦……
  正是江南暮春时节,浙南北雁荡山中,柳绿桃红,草长莺飞,好一派如诗如画的醉人景象。
  哒……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蹄声,叩响了北雁荡山东麓蜿蜒的山道。蹄声响过,但见暮霭残烟中,一团赤焰般的红云,自云空中飘降下来,在山谷间的丛林中起落沉浮,自西而东,翻卷飞驰。眨眼间,便已飘至茶木岭山腰。
  几个采茶而归的村姑,身背竹篓,叽叽咯咯地笑闹着,似闹春的喜鹊,从岭腰的茶林中钻出,陡见一团红云翻滚而至,霎时惊得呆了。尚未醒过神来,一匹红鬃烈马翻蹄亮掌,疾撞过来。山道狭窄,坡陡路滑,无处躲避,吓得那几个村姑,个个花容失色,齐声惊呼。
  眼见便要马踏芳魂,再想收缰勒马已恐不及。紧急中,那骑手猛地提缰,双腿夹紧,两脚用力一磕马镫,轻啸一声:“起!”红鬃烈马仰天长嘶,纵蹄一跃,呼地一声,竟从那几个村姑头顶飞了过去。
  跃过村姑,骑手才勒住坐骑,翻身跳将下来。转身走到采茶女们面前,抱拳笑道:“几位姐姐,在下忙于赶路,一时不慎,险些冲撞了姐姐,还望见谅,在下这厢赔礼了!”
  说罢躬身拜了下去。
  村姑们惊魂稍定,仔细打量那人那马。只见那马极是神骏,四腿修长,身腰肥壮,耳若削竹,眼赛铜铃,通身红如锦缎,无一根杂毛。看样子,那马已跑了很长的路,汗水已湿透全身。浙南一带农家,种的都是水田,耕作用的全是水牛,无人养马。偶尔有骑马客商经过,所见的也不过是比驴子大不了许多的川马。似这等高大的北方龙驹,平生尚从没见过。故村姑们一见到这赤焰般的烈马,无不感到惊奇。
  更使村姑们感到吃惊的还是马的主人。只见他年方三十来岁模样,身躯高大粗壮,迎面一立,便好似平地陡然耸起一座青峰,将身后的茶木岭都遮挡住了。他身着玄色衣裤,外罩蓝衫,腰束古铜色搭包,膝上打着鱼鳞片裹腿,脚蹬一双小船也似的芒鞋,头戴一顶浙南山区常见的青竹笠。笠沿下,方方正正一张国字脸,虬髭倒卷,又浓又密。黝黑似铁的脸膛,在落照的余辉中闪着亮光。一对铁帚似的粗眉下,虎目精光暴闪,神态威猛至极。
  这样一条威猛雄壮的汉子,再配上那匹北方神驹,果真是人如虎,马如龙,令人赞叹。
  然而,那几个采茶村姑,一见到那汉子的威猛模样,由不得芳心狂跳,脸挂惧色。她们自幼生长于山野荒村,几曾见过这般高大雄伟的男人?猜想此人定是评话中所讲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或是啸聚山林的山大王。如今偏偏被她们撞上,顿叫她们魂飞天外,禁不住转身欲逃。
  那大汉见几个村姑吓得如见鬼魅,忍不住噗哧一笑,说道:“几位大姐莫怕,在下绝非歹人。”
  村姑们听那大汉讲的虽是苏杭官话,却是纯正的浙南雁荡山当地口音,顿时止住脚步,回转身,好奇地打量着那汉子。一个胆子大些的胖姑娘,按住心神,试探着问道:“侬是……啥人?”
  大汉谦恭答道:“在下复姓西门,名叫铁砚。”
  “侬不是北方佬呀?”
  大汉呵呵笑道:“在下土生土长,雁荡山紫云峰下东海边鲨鱼角村人氏,与几位大姐还是同乡哩。”
  听他如此之说,村姑们这才把心放了下来。乡人相遇,顿有亲近之感。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姑娘问道:“冒失鬼,侬撞见鬼咯?这般毛手毛脚,险些将我们姐妹踏倒,唬死人哟。”
  西门铁砚忙赔礼道:“大姐,兄弟家中确有急事,匆匆赶路,多有冲撞,还望几位姐姐莫怪。”
  胖村姑插口问道:“啥子急事?你家娘字要生小毛头了么?”
  西门铁砚摇了摇头道:“在下家中只有老父老母,尚未娶妻。”
  年纪大些的姑娘问道:“怎么,侬这般大年纪,还未娶娘子哦?”
  西门铁砚故意叹了口气道:“大姐不知,兄弟家贫,又长得这般丑陋,有哪家妹子肯嫁与我这蠢汉?”
  胖姑娘眼珠一转,嘻地一笑道:“侬莫心死啦?!侬想小娘,我与你做月佬好啦?”
  西门铁砚装作满心欢喜的模样,问道:“多谢大姐美意,不知大姐说的是哪家妹子?”
  胖姑娘打量了西门铁砚一番,挤了挤眼道:“驴配磨,米配箩,侬这般威风,要娶的娘子也该粗壮些。”
  西门铁砚道:“那倒没有什么,只要能生娃儿便好。”
  胖姑娘笑道:“侬放心好咯,我说的小娘,虽然肥了些,身子黑了些,耳朵大了些,嘴巴长了些,却是最能生崽儿,包侬娶回家去,一年给侬生十几只小毛头。”说罢,格格大笑起来。
  几个村姑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西门铁砚知道胖姑娘所说的是猪猡,心中并不恼怒,呵呵笑道:“那般美妙的小娘,在下可消受不起。”
  胖姑娘止住笑,问道:“侬不中意?”
  西门铁砚道:“在下中意的倒有一个,只是不知人家是否看得中我这蠢汉?”
  “哪一个,侬说说看。”
  西门铁砚道:“大姐这般肥肥胖胖,与在下倒很般配。若大姐不嫌在下丑陋,在下倒欢喜得紧。”
  村姑们初时一怔,随即格格大笑起来。年纪大些的女子笑道:“肥妹,那赤佬看中你啦。”
  几个村姑叽叽喳喳拥上前来,推搡着胖姑娘,笑闹道:“好咯,肥姐,这位大哥好英武,他中意侬,侬好福气哟。”
  “郎材女貌,正是一对儿。”
  “快拜堂,快拜堂,我们还等着抱小毛头哩。”
  几个村姑将那胖姑娘朝西门铁砚推搡过来,胖姑娘身子一歪,脚下一滑,朝西门铁砚怀中倒去。西门铁砚慌忙伸手去扶,触手处只觉软绵绵的,无意中却按到了胖姑娘胸前的两座玉山。胖姑娘哎呀大叫一声,吓得西门铁砚急忙缩手,胖姑娘顺势往地上一坐,破口骂道:“赤佬,猪猡,侬欺侮老娘,要死啦?……”
  骂罢,双手拍着腿儿,放声悲啼起来。
  西门铁砚天性豪放,不拘小节,此次归乡途中,偶遇这几个家乡村姑,倍感亲切。他与她们斗口取笑,只不过是一时高兴,却绝无轻薄之意。不料,无意中却碰到了女孩儿家的隐秘之处,顿时使他尴尬万分,只觉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怔了一下,才上前抱拳说道:“大姐,在下一时不慎,才碰到大姐这……个……嗯,在下绝无歹意,还望大姐……多多见谅。”
  胖姑娘止住悲啼,狠狠瞪了西门铁砚一眼,呸地啐了一口说道:“赤佬,侬占了老娘便宜,赔个话儿便想了账,老娘岂能与你甘休?”
  “这个……大姐还想怎样?”
  “哼,侬斩下两只烂污爪儿来赔我!”
  西门铁砚一怔,苦笑了笑道:“大姐,在下只有这一双手,斩下给你,日后吃饭穿衣,便有些不够方便,还是赔你些别的物件吧。”
  “呸!赔我座金山我也不要,我只要侬这双烂污爪儿。”胖姑娘恶狠狠道。
  西门铁砚见其余几个村姑眼巴巴望着自己,俱不做声,一股豪气陡从胸间腾起,犹豫了一下,说道:“也罢,在下便赔你一只手指,以解大姐胸中之恨如何?”
  胖姑娘想了一想,点头道:“看侬也是条汉子,我要你斩下左手中食两个指头,便饶过侬这赤佬。”
  西门铁砚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丈夫做事,从不讨价还价,两只便两只。”说罢,伸出左手,右手从腰中掏出一柄短刀,轻轻一挥,便朝左手中食二指斩下。
  雪亮的刀刃距手指尚有尺余,陡然间,一阵轻风拂过,臂弯处曲池穴似乎被蜂儿蜇了一口,顿时持刀的右手臂一麻,刀便再也斩不下去。
  胖姑娘催促道:“快斩!快斩!侬舍不得,就莫吹大气。”
  西门铁砚用力挣了一挣,右手臂似被人封了穴道一般,丝毫动弹不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在下舍不得这两只手指,不知怎地,我这手臂忽然抽起筋来,无法动转。”
  胖姑娘冷哼一声道:“侬莫赖皮,侬右手动不得,便用左手斩你右手指好了。”
  西门铁砚见那胖姑娘不依不饶,无奈,只好用左手抓过短刀,朝右手中食二指削去。不料,短刀距右手尺余处,左臂弯曲池穴陡地一麻,再也圈转不过来,五指一张,当地一声,刀儿落地。
  “侬要做啥?”胖姑娘惊问道。
  “古怪!古怪!”西门铁砚叫道,“白日撞见鬼哩,我这左手臂也抽起筋来哩。”
  胖姑娘如何肯信,骂道:“赤佬,莫要装神弄鬼,侬双手抽筋,我来替侬斩好咯。”说着,抓起地上的短刀,翻身爬起,走到西门铁砚面前。
  年纪稍大些的村姑,在一旁劝道:“肥妹,这位大哥已认错赔礼,侬闹闹算了,莫动真哩。”
  另一个村姑也道:“茶花姐姐说得是,侬非要斩他手指做什么?”
  胖姑娘笑道:“我要斩下他的手指,带回家去,喂我家的猫崽。”
  年纪稍大些的女子皱了皱眉头,啐了一口道:“呸!死女子,侬这般心狠,看日后哪个敢讨你做娘子。”
  胖姑娘脸儿一红道:“啷格要侬来管,这赤佬占我便宜,我岂肯轻易将他放过?”
  说着,双手平握短刀,朝西门铁砚逼将过来。她笨手笨脚,双手不住地颤抖,那刀尖便在西门铁砚脸前摇晃着逼近。眼看着雪亮的锋刃就要挨上手指,胖姑娘身子抖得更加厉害,眼睛闭得死死的。西门铁砚心中暗自好笑:“这肥女子毕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口儿硬得似铁,心儿却软得很。看她那双白白胖胖的嫩手,恐怕连只鸡婆也未杀过,今日却硬要拿刀斩人手指,又怎能下得去手?!……”想到此,西门铁砚竟然似乎忘记了即将断指的凶险,反而鼓励那女子道:“大姐莫怕,尽管放心斩好了。在下丢了两根手指,不妨事的。”
  胖姑娘咬了咬牙,说道:“好咯,侬忍着些,不会疼的。”说话间,眼皮微启,似乎扫了西门铁砚一眼。
  西门铁砚好似被蜂儿蜇了一般,禁不住全身一抖。他隐约见那胖姑娘的眼神中,透射出两道利刃也似的寒芒,心中顿时猛地一跳。怔神之际,那胖姑娘陡然双腕一翻,快如电光石火,那柄锋利的短刃,哧地一声轻啸,直朝他胸口刺来。
  这一招变起仓促,令人匪夷所思。西门铁砚只知那肥女要削斩自己手指,绝没有料到她会想要自己性命。待发现有变时,再想躲避已来不及了。况且,他双臂穴道被封,亦无法出招抵挡,只好束手待毙。
  闪念之间,刀尖已穿透衣襟,划破了肌肤,一股殷红的血浸将出来。西门铁砚将眼一闭,悲叹一声,暗道:“我命休矣!想不到我走马江湖多年,刀枪林中斩奸除霸,今日却丧命在一个乡野村姑之手……”
  西门铁砚本已万念皆休,垂目待死,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只觉胖姑娘的刀尖,只是刺破了自己胸前的皮肤,却并不深入进去,顿感大奇。睁眼一望,只见雪亮的短刃仍抵在胸口之上,那胖姑娘虎躯微躬,双手紧握着刀柄,一张原本白嫩的胖脸,此刻胀得通红如血,两只眼儿瞪得大大的,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之色。西门铁砚暗叹:“这乡野村姑毕竟不是武林中人,虽心中气恼,恨不得一刀将自己捅死,但果真动起手来,一见到血,便手麻筋软,半点儿力气也使不出了。”
  这工夫,只见那胖姑娘愈发古怪,全身瑟瑟颤抖,额头汗涌如泉,玉齿相叩,咯咯有声,眼帘外翻,双睛暴突,神情甚是可怖。见状,西门铁砚顿觉有些不对,惊问道:“喂,你……怎么……了?”
  村姑们也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呼叫起来:
  “肥妹,快放手!”
  “肥姐,你病了么?”
  “咦,她的模样……好可怕……”
  胖姑娘对姐妹们的呼唤似乎充耳不闻,毫无反映,仍双手死死抵住短刃不放。年纪稍大的女子嗔怪道:“这死女子,脾气好犟!”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竟未拉动。几个村姑都伸手抓住胖姑娘,推推拉拉,费尽了力气,那胖姑娘始终纹丝不动,便好似忽然变成了一块生根的巨石一般。
  西门铁砚和村姑们都慌了手脚,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们哪里知道,胖姑娘的短刀刺不入西门铁砚的心脏,并非是因为胆怯。她一招得手之际,心中狂喜万分。料想凭自己的功力,这一刀定可把西门铁砚穿个透心凉。岂料刀尖刚刚刺破对方皮肉,陡然间,她忽觉丹田中咕地响了一声,一股奇热无比的气流往上一撞,五脏六腑痛如刀绞,随之,腹中内气恰似惊炸了的蛇群,全不按经脉游走,只顾四处乱窜乱撞。同时,她手脚一麻,全身酸软,便连半点儿力气也无。莫说是再想将西门铁砚刺死,便是再想把刀抽回也不可能。
  众人正在不明所以,茫然失措之际,忽听有人吟道:
  杜宇声声唤客愁,
  故园何处此登楼。
  落花飞絮成春梦,
  剩水残山异昔游。
  歌扇多情明月在,
  舞衣无意彩云收。
  东皇去后韶华尽,
  老圃寒香别有秋。
  四十无闻懒慢身,
  放情丘壑任夭真。
  悠悠往事怀中物,
  赫赫时名扇外尘。
  短策看云松寺晚,
  疏帘听雨草堂春。
  山花水鸟皆知己,
  百遍相过不厌贫。
  歌罢,但闻一阵踢踢踏踏脚步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后三两丈处,一人踉跄而来,转眼间已至近前。西门铁砚凝神细看,见来人身材瘦如枯竹,着一件破旧蓝衫,衫襟和衣袖上钉着五颜六色的补钉,腰束一根百结绦,赤脚趿着一双草鞋。虽已是暮春,天气渐暖,他头上却仍扣着一顶土黄色破毡帽儿。他脖子细长,顶着一个苦瓜也似的脑袋,一张皮骨塌陷的刀条脸,肤色蜡黄。眉目倒也清秀,只是有些比例失调,唇边嵌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老鼠须,模样甚为古怪。他右手捧着一卷纸页发黄的古书,左手提着个偌大的已被汗水浸得紫光锃亮的酒葫芦,走一步,看一眼书,吟一句诗,再喝一口酒,身子摇摇晃晃,脚步飘浮,深一脚浅一脚地捱将上来。
  西门铁砚暗自揣度,来人形似乞丐,但从穿着打扮和略带几分斯文的模样上看,他似乎又是个乡村间塾馆中的寒酸先生。
  那寒儒来至近前,微睁醉眼,扫了西门铁砚等人一下,惊呼一声道:“唔呀,日暮黄昏,归鸦噪晚,尔等孤男数女,不早早归家膳食,在此做何把戏?”
  说话间,一眼望见西门铁砚胸前插入的短刀和斑斑血迹,登时吓得神色陡变,大叫一声:“唔呀,强盗杀人啦,强盗杀人啦……”
  声音尖细沙哑,有如幽谷鬼嚎。喊叫着,抱头欲逃。
  西门铁砚忙呼叫道:“先生慢走!”
  那寒儒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全身颤抖,连声叫道:“大王爷爷……饶命……”
  西门铁砚暗自好笑,和声道:“先生莫怕,在下并非是山大王,亦非杀人劫货的强盗。先生快快请起。”
  那寒儒似乎已被吓坏了,哪里肯起,仍磕头如鸡啄米般地连声哀求。那名叫茶花年纪大些的村姑走上前,伸手将他拉起,说道:“先生,侬怎地这般胆小,岂不有辱斯文?”
  听到有辱斯文这几个字,那先生精神一振,抖了抖衫襟,将书揣入怀中,酒葫芦挂在腰上,这才将拳一抱,躬身对茶花说道:“唔呀,小娘子教训得是,想吾堂堂圣人门徒,为人师表,焉能在盗贼面前曲膝叩拜?当真是斯文扫地,有辱先贤,羞乎?愧乎?”
  村姑们见他开口便是“唔呀”,却又咬文嚼字,模样颇为滑稽,均忍不住掩口哧哧窃笑起来。
  那先生却毫不以为意,对村姑们道:“诸位大姐且莫见笑,余虽一介寒儒,手无缚鸡之力,却幼习圣贤之书,颇晓大义。今途遇强徒,欺凌弱女,岂肯等闻视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乃无知之辈所为,为吾辈鄙之,耻之。吾当以三尺微躯,为尔等力挡强徒,不惜血染林泉,黄沙埋骨矣。”说罢,转过身来,抖擞精神,用鸡爪般的手指一指西门铁砚,醉眼一瞪,厉声喝道:“嘟!大胆强徒,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尔持刀行劫,欺凌村女,是何道理,速从实招来!”
  西门铁砚苦笑道:“先生,在下千真万确,绝非强盗。”
  “唔呀,尔还敢狡辩乎?观尔这等装束,又手持利刃,行凶杀人,不是强盗,还是圣人君子不成?”
  西门铁砚摇摇头道:“先生请看仔细些,刀子并未在我手中。”
  闻此之说,那先生揉了揉迷离醉眼,凝神细看,忽然拍手笑道:“唔呀,果真是吾冤枉了小哥。吾老迈昏庸,眼花目聋,一时未辨真伪,该死!该死!还望小哥谅之。”说着,冲西门铁砚躬身一揖。
  西门铁砚忙道:“先生且莫多礼,不知者无罪也。在下岂能怪罪先生。”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那先生掉着书袋,对西门铁砚道,“小哥原是受害者,那女子才是强盗。唔呀,世风不古,女子为盗,可悲乎,可叹乎!”
  西门铁砚忙道:“先生错矣,这位大姐亦非强盗。”
  那先生顿时大惑不解,问道:“唔呀,此事怪矣,令吾难解。尔二人均非强梁,何以在这暮晚荒山,刀杖相见?莫非尔等有何仇怨乎?”
  西门铁砚摇了摇头。
  那先生皱眉想了想,忽然拍手笑道:“唔呀,吾明白矣!”
  茶花在一旁问道:“侬明白了什么?”
  那先生拍手笑道:“自古凶杀,非奸即仇。这位小哥,想必是为多情种子,薄义郎儿。尔娶了这位大姐为娘子,却又去拈花惹草,招蜂引蝶,汝家娘子妒而生酸,酸而生愤,愤而生厌,厌而生仇,仇而生凶杀之念。唔呀,妙哉!妙哉!吾这般推断,情理皆合,定然不错也。”
  名叫茶花的村姑噗哧笑道:“胡说八道,狗屁不通。”
  西门铁砚红着脸儿道:“先生错矣,在下与这几位大姐,萍水相逢,从不相识。”
  “既是萍水邂逅,何以要性命相搏?”那先生瞪着一双醉眼问。
  西门铁砚犹豫了一下,说道:“在下在杭州府做镖行生意,此次返回乡里探望父母双亲,因心急赶路,一时不慎,险些让坐骑冲撞了几位大姐,故口角起来。这位大姐欲跌,在下出手相扶,无意间碰上了……这个……大姐……胸口。大姐气恼难平,欲斩断在下手指,谁知忽然生起病来。我们正在束手无策,先生便到了。”
  “唔呀,原来如此。”那先生转身指着胖姑娘,摇头晃脑地说道:“这一女子,汝未免心忒狠了些。些许小事,焉能动刀伤人?古人言,仙鹤顶上红,黄蜂尾上针,狠毒莫过妇人心。圣人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时,那胖姑娘颤抖得愈发厉害,似乎难以支撑。西门铁砚暗自着急,心道:“大凡读书的人和塾馆先生,都多少懂些医理,不知这位先生是否会治病。嗯,不妨问他一问。”笑了笑道,“先生,此事不关大姐之事,全是在下之错。您看这位大姐病得很重,不知先生否通些医道,救她一救。”
  茶花在一旁也忙问道:“是咯,侬是读书人,学问蛮大。只要侬诊好肥妹的病,小女子定不忘侬老恩德。”
  村姑们和西门铁砚都用期待的目光,望着那寒酸的先生。
  那先生呵呵笑了几声,得意地摇头晃脑说道:“汝等眼力不错。吾幼拜圣贤,寒窗苦读,五岁能诗,七岁成文,被乡里誉之为神童。弱冠后更是悬梁刺骨,映雪囊萤,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于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无所不晓;天文地理,易经算术,无所不精。医理药案,确也读过几部。虽说不能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倒也能诊脉疗疾,开方下药。不是吾夸口,疑难杂症吾不敢包能医好,一些小疾小恙,吾尚能手到病除的。”
  西门铁砚大喜,忙道:“那就请先生速施回春妙手,为这位大姐看看病吧。”
  几个村姑亦面呈喜色。
  “唔,病是可以医的。”那先生探着脖儿,眯着醉眼,将胖姑娘看了看,随即又面显为难之色,沉了一下道,“不过……不知尔等愿出多少医资?”
  “啥?侬还要钱么?”
  茶花怔了一下,皱眉问道。
  那先生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怕尔等见笑,吾身为圣人门徒,救死扶伤,本不该讨价还价。怎奈小老儿自幼家贫,且有高堂在室,无以奉养,全靠小老儿在塾馆中教得几个蒙童,挣些川资,聊以度日。近日,吾老母病卧床榻,且又逢学馆散学,吾囊中羞涩,身无分文,小老儿肩不能担,手不能提,何以讨得生活?只好靠典当糊口。如今,吾家中之物典当已尽,早已断炊三日,老母垂危旦夕。无奈,吾今日只好厚着面皮,去后山朋友家中讨借一二。岂料世风不古,友人见吾落魄如此,非旦无人愿出资相助,反而嘲吾有辱斯文,吾碰壁而归。唔呀,想吾殷殷学子,为人师表,眼下却落得乞讨度日,又四处遭人白眼,可悲乎,可叹乎,真真愧煞先贤也!”
  西门铁砚见他说得可怜,顿生恻隐之心,正欲开口说话,又听那先生道:“天无绝人之路,小老儿今日遇上几位大姐与这位小哥,求吾诊病疗疾,说不得,吾只好开口讨价,还望尔等见谅。”
  “哎呀,我们上山采茶,身上未带钱咯。”茶花在一旁急道。
  那先生皱了皱眉头,忽然用手一指西门铁砚,说道:“这位小哥乃是镖行达官,想必是家中多有黄白。”
  他那么一指,西门铁砚陡觉周身气血通畅,两臂便已运转自如了。他心中暗称古怪,又来不及多思,忙伸手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双手捧到那先生面前,说道:“在下从杭州府而归,所带川资,沿途用去不少,囊中所剩,仅此而已。在下以此作为先生为大姐医病之资,不知够否?”
  那锭大银足有五十两,且成色甚好,那先生见了,登时眉开眼笑,拍掌道:“足矣,足矣!这位小哥如此豪侠仗义,慷慨大方,倒叫小老儿甚感愧疚,无地自容了。”
  西门铁砚道:“些许银两,何足挂齿,还望先生笑纳,速与这位大姐诊病才是。”
  “小哥放心,小老儿受此厚资,理当尽力而为。”那先生伸手接过白银,揣入怀中,忽然又唔呀大叫一声。
  茶花吓了一跳,惊问道:“侬怎么了?”
  那先生以手拍额,说道:“吾倒忘了,小老儿所学医理,俱是治禽兽之道。平日所医,是些驴儿、马儿、牛儿、羊儿、猪儿、狗儿、鸡儿、鸭儿。这医人么,吾尚头一遭哩。”
  西门铁砚心儿一沉,暗道:“这酸儒吹了半天气,原来只是个兽医。”
  茶花一旁急道:“那怎么办咯?”
  那先生笑道:“大姐莫急,大凡世间食五谷之物,俱含五脏六腑,阴阳五行,与人一般无二。人兽染疾,病理相同。吾既医得禽兽,想必医人亦使得的。小老儿权且试上一试,说不定手到病除,也未可知。”
  茶花这才松了口气,道:“侬既能医,便快动手吧。”
  “好,待吾先与这位大姐把脉。”
  那先生挽了挽衣袖,走到胖姑娘身前,伸出一只鸡爪也似的手来,便欲去抓胖姑娘持刀的手腕。两手将触之际,忽然又将手儿缩回,连连摇头,自言自语道:“唔呀,使不得……”
  “咦,怎么使不得?”西门铁砚问。
  那先生道:“圣人言,男女授受不亲。我既为圣人门徒,焉可忘了先贤教诲,与这位大姐肌肤接乎?”
  西门铁砚道:“先生乃礼仪君子,然此时这位大姐性命攸关,也顾不上许多,还望先生暂且莫以礼仪为先,速施回春妙手,治病救人为要。”
  那先生把头摇得似拨浪鼓,连声呼道:“唔呀,不可,不可!古人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命可不要,礼却不可失的。”
  茶花眼见自己姐妹病得愈发重了,心中急得冒火,偏又碰上这么一个酸得倒牙的先生,顿时恼怒起来,俏目一瞪,说道:“侬推三阻四,拈酸拿醋,究竟会不会治病?我看侬根本不通医理,只是满口胡言,想骗人钱财罢了。”
  那先生连声叫屈:“大姐这般说话,冤煞小老儿也。吾非不通医理,实乃不忍人前失礼,恐遭世人唾骂。”
  “哼,侬给侬老娘诊病,也不肌肤相接么?”
  “非也!非也!吾乃吾娘身上之肉,吾与吾娘把脉,焉能算失礼?”
  茶花哭笑不得,气哼哼道:“那侬权把肥妹当作侬的老娘好了。”
  那先生摇头道:“笑话,笑话!吾非这小娘所生,这小娘岂能做吾老娘?”
  西门铁砚料与他夹缠不清,便笑道:“请问先生,不知可有别的法儿?”
  那先生低头一想,忽然把手一拍,叫道:“有了!”
  茶花问:“啥子有咯?”
  那先生道:“古人有悬诊把脉之法,吾何不试上一试?!”
  “怎样叫悬诊把脉?”西门铁砚问。
  那先生自腰中掏出两根长长的丝线,笑道:“吾凭此丝线,便可诊出脉理中的沉、浮、洪、滑等象,探明病源,下药除疾。”
  西门铁砚半信半疑,道:“先生有此神技,便速施妙手吧。”
  那先生将丝线交与茶花,吩咐道:“劳驾大姐,将线拴于病人腿腕。”
  茶花一怔,问道:“侬这先生好古怪,我见郎中与人看病,皆凭手腕之脉。侬怎地却凭腿腕?”
  那先生笑道:“吾刚才曾说过,小老儿一生只治理过驴儿马儿,牛儿羊儿,那些兽儿全是四脚之物,哪里来的手腕?故手腕之脉,吾是把不出的。如今,只好权将这位大姐当做畜类料理,能否奏效,尚未可知。”
  西门铁砚和茶花等人均觉此事荒唐至极,但又无策可寻。眼见肥妹脸色越发难看,眼珠子都快鼓出眼眶,显见险极,只好任那先生试上一试。那先生待茶花将丝线拴好,自己将线的另一端挽个环儿,套于自己的两耳之上,而后坐将下来,微闭双目,凝神谛听,那情景甚是滑稽可笑。
  众人都将心儿提起,围在四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先生脸上的神情变化。只见那先生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双眉紧皱,时而又嘴角挂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双眼,叹了口气,脸色奇诡难解。
  西门铁砚心儿一沉,问道:“先生可否探出,这位大姐所得何症?”
  那先生摇了摇头道:“奇哉,怪哉。吾听她脉象平和,阴阳相交,气血冲盈,均与常人无异,绝不似有病之状。”
  “那她怎会突然变成这等模样?”
  那先生沉思了良久,抬头道:“唔呀,若吾所猜不错,此女所得定是五情黑心症。”
  西门铁砚道:“何为五情黑心症?”
  那先生悠悠然道:“自古良医,诊疾辨症,皆从阴阳五行之变入手,以究病源。寒、暑、燥、湿、风为五候,喜、怒、忧、思、恐为五情。五候者,乃外邪内侵,是为阳杀阴;五情者,内毒外攻,是为阴吞阳。盖阻不温阳,阳不养阴,坎离难交,水火相煎,故其病生焉。”
  他开口滔滔,大谈病理之学,令众人目瞪口呆。西门铁砚乃武林中人,自然懂得些医治跌打刀创等外伤之法,对治理内疾外患,却一窍不通。而茶花等人俱是乡间女子,字也认不得几个,对那先生所言,如闻天书。茶花眼见肥妹已命若悬丝,心中急得冒火,不耐烦地说道:“先生哎,我们不想做郎中,侬讲这些,对牛弹琴咯。侬直言些,肥妹的病,侬究竟能治吗?”
  “难,难!”那先生摇头道,“若她所得是五候之症,吾尚能辨症下药,祛邪扶正,然她之所得,乃为五情黑心病,吾则无良策矣。”
  “这病真的无法治了么?”西门铁砚问。
  “唔。”那先生想了想道,“五情病者,病从心生。这小娘因嗔生怒,怒则变惊,惊起杀心。杀心生,急火攻之,此刻,她心儿已黑,不出半个时辰,则五脏六腑皆糜烂之,化为脓血而夭亡哉。”
  茶花怒道:“侬胡说八道。肥妹心儿善良,怎地会变黑?”
  “哼,你不信吾言,便另请高明好了。”
  那先生冷笑一声,转身欲走。
  “先生且慢。”西门铁砚伸手将他拦住,说道,“这位大姐实乃良家少女,今日偶起杀心,实因在下失礼而引起。如其因我而亡,在下终生难安。先生既辨出其症,想必医术通神,还望先生想个法儿,救这位大姐一救,在下定将你老恩德,铭记五内。只要先生肯施圣手,在下日后定有重报。”说罢,抱拳躬身一揖。
  那先生翻了翻眼,哼了一声道:“你这位小哥怎知她们是良家之女?”
  西门铁砚道:“这几位大姐俱是采茶的农家村姑,只不过是一时气恼,才与在下小生误会,绝非有意要杀我的。”
  那先生摇了摇头道:“亏你还是江湖中人,眼光如此不明。当今世道,世风不古,人心莫测。狼披羊皮,也是有的。依小老儿看来,这几个小娘,虽身穿村衫,扮作农家女儿模样,说不定是些杀人如麻的江洋女匪、夺魂恶魔也未可知。”
  西门铁砚忙赔笑道:“不会的。这几位大姐俱身无武功,见了血儿便险些吓昏过去,怎地会是绿林盗匪?再者,在下与她们初次相逢,从无仇怨,她们怎会要杀我?”
  那先生道:“俗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般不辨真伪,且又多情,日后定遭女人毒手。”
  茶花听了那先生之言,早已将他恨得牙根生疼,恨不得将他一掌拍死。但见肥妹命悬一线,此刻又身处荒野之间,众人中只有这穷酸通些医道,说不得只好权且忍耐,再求他一求。待救了肥妹之命,日后再找他算账。她稳了稳神,按下心头之火,款款上前,深施一礼,说道:“先生哎,我等乡间女子,不识礼仪,说话粗俗,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先生莫怪。我这妹子已命垂危,求先生以好生之德,救她一救,我等定有重谢。”
  “哼,尔等何以谢吾?”
  茶花怔了一下,伸手自头上拔下一支钗儿,又转身叫几个村姑。都将头上饰物取下,一并捧到那先生面前,笑道:“我们姐妹上山采茶,身上别无它物,只有这几件簪儿,钗儿,还望先生莫嫌轻贱,权且收下,以当谢资。”
  那先生眼中登时放起光来,盯着茶花手中之物,良久,才装模做样地说道:“吾虽家贫,然志不可移,非贪汝钱财。”
  西门铁砚道:“先生人中君子,在下佩服之至。”
  那先生又沉了一下,对西门铁砚道:“好吧,看在小哥面上,吾便为她治上一治。”
  说罢,伸手抓过茶花手中的饰物,放入怀中。
  茶花等人心儿一喜,异口同声道:“多谢先生!”
  西门铁砚心中却暗觉好笑:“这先生推三阻四,原来是在讨价钱。他连女孩家头上之物,都不肯放过,心也忒贪了些。”沉思之际,又听那先生说道:“不过,这小娘已病毒入骨,吾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能否救得她命,还要看她造化如何。”
  茶花等人点头称是。
  那先生挽了挽衣袖,伸出鸡爪也似的手儿,从肥妹手中抓过短刀,猛地将手腕一翻,刀光一闪,便朝肥妹胸口插下。
  茶花等人惊呼一声。西门铁砚手疾眼快,一探虎爪,抓在那先生手腕,失声问道:“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那先生一怔道:“吾为她治病呀!”
  “这是……如何治法?”
  那先生笑了笑道:“这小娘心肺已黑,吾将她开膛破腹,将五脏六腑掏将出来,用水洗上一洗,再过过风儿,岂不是便好了么?”
  茶花叫道:“使勿得,使勿得。”
  西门铁砚亦半信半疑,心道:“将人心肝五脏掏出,人焉能活?我平生尚从未听说何人能有此神技。”
  那先生笑道:“俗言道,‘衣服脏了,脱下洗之,心儿黑了,掏出濯之。’有句话儿道,‘洗心革面’,便是这个道理。”
  西门铁砚心中暗自叫苦:“这先生不知是真是假,‘洗心革面’怎能如此释解?”他沉了一下道:“先生所言甚是,不过……这个洗心革面之法儿,有些……不稳妥,还是请先生换个法儿吧。”
  “既然汝等放心不下,吾便换个法儿。”那先生收起短刀,伸手入怀,掏摸了一会儿,抓出五枚大针来。
  那针粗如小指,长约五寸,非金非铁,通体晶莹如玉,不知何物所造。茶花一见到那针,猛地一怔,脸色陡变,惊呼道:“玉骨针!”
  那先生呵呵笑道:“大姐眼力不错,此针正是玉骨所制,不知大姐何以识得?”
  “这……”茶花如见鬼魅,脸色刷地变得惨白,眼中布满惊恐之色,吭哧了一会儿,才道:“勿晓得,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西门铁砚心中一怔,顿感大奇:“这几根针儿有何古怪,竟把她吓得这般模样?”
  只听那先生呵呵笑道:“大姐莫怕,吾这针儿甚妙,治病最是灵验,且有吸毒祛火之能。吾只要将针儿插入这小娘心窝,盏茶功夫,便可清除毒火,使其黑心变赤,其疾可除矣。”
  听得如此之说,西门铁砚方才松了口气,暗道:“原来那针并无甚古怪。乡间女子便是爱大惊小怪,见了几根针儿,也怕得要死。”笑了笑,安慰茶花道,“先生既有此把握,不妨叫他试上一试。”
  茶花面色稍缓,说道:“我只是见这针儿大了些,有些害怕。”
  那先生道:“吾平生只为驴儿马儿等治病,针儿自然与寻常郎中所用不同。”
  西门铁砚道:“先生说得是,就请先生速为大姐诊治。”
  那先生这才走至肥妹身前,曲指一弹,将五枚玉骨针插入肥妹心窝,而后倒退几步,坐于地上,伸手摘下腰中葫芦,独自喝起酒来。
  西门铁砚暗暗赞叹:“这先生手无缚鸡之力,扎针的手法却很精妙,曲指一弹,针儿便入体,既巧又准,力道也还不错。倘若习武,定是个打暗器的好手……”
  茶花站在一旁,脸儿沉着,惊恐的大眼,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先生饮酒,似乎早已把肥妹的死活丢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插在肥妹心口处的五枚玉骨针儿,便渐渐变成黑色。紧接着,五缕漆黑如墨的血流,自玉骨针针尾淌出,滴滴嗒嗒流个不停。
  渐渐的,肥妹的身子停止了颤抖,脸色亦由自变红。又过了一会儿,黑血流尽,那玉骨针也恢复原状,洁白晶莹。那先生站起身,走近前去,拍手笑道:“妙哉!大功告成矣!”
  茶花和西门铁砚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待那先生把针拔出,肥妹身子方能运转,扑通跌坐于地。
  西门铁砚拱手对那先生道:“先生当真是国医圣手,妙技惊神。”
  那先生呵呵笑道:“不敢,雕虫小技,焉敢称神?”
  这时节,那肥妹已悠悠醒转过来,睁眼见到西门铁砚,猛地翻身爬起,抓起那先生丢在地上的短刀,扑过来仍要与西门铁砚拼命。茶花忙上前将她抱住,在她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肥妹顿时脸上变色,恶狠狠盯了那先生一眼,呸地啐了一口,竟转身而去。
  茶花等人竟也不向那先生言谢,背起茶篓,头也不回地匆匆下山。
  转眼间,村姑们便已隐没于暮色中的茶林之后。
  西门铁砚目送村姑们离去,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这些女孩子,脾气好古怪。”
  那先生对西门铁砚道:“小哥,吾有一忠言相告,不知汝愿听否?”
  “先生请讲。”
  “世间女子,心毒手辣,变幻无常。尤其这乡野村姑,最是刁蛮。汝年纪轻轻,前程无量,切莫贪恋美色,疏于防备。日后汝见了雌儿,还是少招惹为佳。否则汝将悔之晚矣。”
  西门铁砚天性豁达,听了那先生所言,浑不以为意,口中却道:“先生教诲,在下铭记于心。”
  那先生见他言不由衷,无奈摇了摇头。忽然间,大声叫道:“唔呀,吾只顾在此罗唣,误了路程。小哥,吾老母尚待吾买米采药而归,小老儿就此告辞,恕不奉陪。”
  说罢一揖,转身便行。
  “先生慢走。”西门铁砚心儿一动,叫道,“先生为我耽误了归途,在下好生过意不去,不知先生家居何处,在下愿送先生一程。”
  那先生道:“吾家便在岭下鸭头镇,距此不远,吾抄近路下岭,瞬间即至。”
  西门铁砚道:“在下与先生同路,你我共乘一骑,我送先生返家如何?”
  那先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西门铁砚的那匹坐骑,摇头道:“汝之坐骑虽然神骏,却鼻挂泪痕,分明具妨主之像,有如刘玄德所骑之的卢,小老儿实不敢乘坐,多谢美意,就此别过。”
  话毕,转身钻进茶林,口中吟道:“日衔山兮,鸟儿入林;暮将至兮,游子归家……”
  声音渐远,转眼间便消逝在苍茫暮色之中。
  西门铁砚见那先生不肯与己同行,只好拉过坐骑,飞身跃将上去,双脚一磕马镫,纵骑扬鞭,朝茶木岭上驰去。
  一阵疾驰,登上茶木岭顶峰,西门铁砚勒住丝缰,纵目揽望,但见落日已隐隐坠入西山,天边尚留一抹嫣红。夕辉斜映,层林尽染,苍山如海,微腾细浪。波光闪闪的鸭头镇,似一条披着银甲的玉龙,在苍山绿海中浮游戏浪,伴着晚风推起的林涛,唱着欢乐的歌儿,叮叮咚咚,飘向东方,汇入大海。极目之处,鸭头溪尽头,烟锁云封之中,隐约可见紫云峰那巍峨雄伟的身影。一见到紫云峰,西门铁砚顿时胸间一畅,连日来奔波的疲累,顿时一扫而光。
  西门铁砚的家,便在紫云峰下舍身崖之旁的小渔村中。
  西门铁砚的父亲西门沧海,是鲨鱼角村的一个穷苦渔民。他没有读过诗书,却弹得一手好琴,被乡人们誉为东海琴翁。他的妻子西门龙氏,是个美丽温柔而又心地善良的女子,乡邻们称之为东海龙女。夫妻二人膝下只有西门铁砚一子,自然疼爱至极,视如掌珠。一家三口,全靠西门沧海夫妇海上荡舟,打鱼捞蟹和采桑养蚕,纺纱织布为生,日子虽过得清苦,却也不乏渔桑之乐。
  西门铁砚依稀记得,自己童稚之时,每当父亲海上归来,家中便溢满了欢声笑语。吃罢夜饭,暮色降临,月上梢头,父亲便背上那只他视如珍宝的祖传古琴,挽着母亲和他的手儿,走出茅屋,来到海边,在那平滑柔软的海沙上,相拥而坐。父亲抽罢旱烟,便兴致勃勃地弹起古琴。他那双被桨橹磨洗得长满铁茧的大手,便会变得像两只小鸟儿,在银光闪闪的琴弦上飞腾跳跃,灵巧至极。他时尔轻拨慢拢,时尔勾挑搓弹,悠扬婉转的琴声,便从他那十指间流淌飞溅出来,伴着轰哗的海浪声,飞向月色溶溶的夜空。
  那一刻,温柔的母亲便会悄悄将西门铁砚揽在怀中,依偎在父亲身旁,望着烟波浩荡的大海,望着海浪上那轮跳荡着的明月,轻声哼唱起东海渔村世代相传的古老渔歌。母亲的嗓音甜美轻柔,似一股股甘甜沁凉的乳汁,流入西门铁砚的心田,使他心中情不自禁地荡漾起幸福的波澜。
  古老的渔歌与琴韵相合,在那宁静得梦一般的海滩上飘荡。父亲和母亲笑脸相对,如痴如醉的目光久久凝视着,仿佛在用心音,交谈倾诉着什么。躺卧在母亲怀中的小铁砚,见到父母那般模样,便会忍不住格格娇笑出声。
  歌声和琴声响过不久,渔村中的男女老少,便纷纷走出家门,拥至海边。人们在沙滩上燃起篝火,而后便围着忽闪闪跳跃的火焰,老人们饮着家乡的陈酒,唱起粗犷的渔歌。青年男女们相邀相挽,踩着沙滩,跳起渔家乐舞。赤身裸体的娃儿们,则在月光铺洒的海滩上,追逐嬉闹。通红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幸福的笑脸;雄浑的歌声,震荡着茫茫海空;轻曼灵活的舞姿,在温柔的月色中飘逸。阵阵欢声笑语,盖住了大海的滚滚涛声……大海沸腾了,扬起层层雪浪,奔涌而至,似乎也要加入这欢乐的行列;月儿沉醉了,眯起笑脸,痴望着人间这迷人心魂的图景……
  欢腾的海边之夜,令人们留连忘返,直到月上中天,篝火燃尽,才尽兴而归。
  童年的美好生活,自幼便在西门铁砚的心灵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影像。多少年来,每当他忆起旧时的往事,眼前便浮现出波澜壮阔的大海,月光下温柔的海滩,海边那熊熊燃烧的渔火;耳边便响起父亲那悠悠琴声和母亲那甜美柔润的歌喉……他的心中便会荡起经久不息的思乡之情。
  十七年前,西门铁砚十岁的时候,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改变了他一生的生活。那年中秋,小渔村中来了一个神秘的中年人。那人身着儒衫,背着一只古琴,长得丰神俊朗,潇洒飘逸。他自称是个游学书生,自幼喜爱抚琴弄曲,闻得东海琴翁之名,前来拜访求教。来到西门铁砚家中以后,他与西门沧海谈琴论曲,甚是投机,互敬为知音,结为好友。他在西门铁砚家住了月余,离开之前,见小铁砚长得可爱,且聪明伶俐,便欲将他收归门下,作为弟子。他恳求西门沧海,要将铁砚带走。初时,西门夫妇不肯答应,那书生竟不死心,与西门沧海在茅屋中密谈了三日三夜,不知怎地,竟然说服了西门沧海,答应他把儿子带走学艺。那书生欣喜若狂,连夜便带着小铁砚,拜别了西门夫妇,离开了东海渔村。
  那书生将西门铁砚带到杭州家中,西门铁砚才知道,这个新拜的师父,并非是个普通的游方学子,而是个驰名江南的风流才俊。师父姓钟,名无笔,字墨佛,别号鬼斧神工。他的家便在杭州府城西风景名胜之地,南高峰之下。钟家广有资财,乃杭州首富,钟府庭院广阔,屋宇嵯峨,家中奴仆成群,在杭州城中,名声颇为显赫。
  钟府主人钟无笔,文武全材,风流绝世。相传,他早年亦是武林中人,十几岁上,便以一支惊雷笔享誉江湖,威振南北。他非但武功超凡入圣,而且于琴棋书画亦无所不精,故在江湖中,人皆称之为钟四绝。诸般技艺中,他犹以书、画二艺最佳,所作书法,以狂草为上品,师承草圣张旭、怀素,却又刻意求新,每有佳创,他长于山水,所用点、染、皴、擦诸法,别具一格,挥毫泼墨,酣畅淋漓,笔底如走惊雷。所绘画卷,多出奇峰险峻,气魄雄浑,如刀凿斧刻,令人观之,颇有鬼斧神工之感,被江南画界视为神品。他的棋琴二艺,虽比书画次之,亦已无人间烟火之气,在江南罕逢敌手。
  钟四绝少年成名,在江湖中确时雀噪了几年。然而,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视功名如无物。以他的聪明和诸般绝技,若在江湖中混下去,日后定能成为一代宗师,扬威天下武林。可是,他却看破了江湖中人心险恶,无意在血雨腥风中角逐。一旦成名,便急流勇退,封刀归隐。自古道:江湖是个大陷阱,陷入进去,难以自拔。俗话说,身入江湖不由己,便是这个道理。钟无笔非旦眼力不俗,而且凭着他的聪明和机智,轻而易举地拔出脚来,这种能进能退的功夫,亦令人叹服。
  退隐江湖以后,钟无笔在杭州府治府成家,娶妻生子,过起逍遥日子来。他生性落拓,豪放不羁,为人又性情谦和,颇受人拥戴。他结交甚广,上自达官显贵,下自杀鸡屠狗之辈,均能平等相视,结为知己,然唯独不与江湖武林中人往来。他终日里邀些诗朋画友,江南才俊,或放舟西湖,饱览湖光山色;或围炉饮酒,谈棋论琴;或临池泼墨,挥毫书画,日子过得好似神仙一般。
  西门铁砚得此佳师,心喜若狂。自来到钟府,他便立下宏志,决意要把师父的诸般技艺学到手,日后好做出一番轰天动地的伟业。他聪明伶俐,颇有天资,且手脚勤快,敬老爱幼,使得钟府上下,无不喜欢。最使钟无笔感到满意的是,新收的这个弟子性情豪放,落拓不群,做事既守规矩,又敢破敢立,极有主见。这种豪放无羁的性情,倒与自己有几分相似,颇合自己口味。故此,钟无笔对西门铁砚爱如亲子,时刻将他带在身边,师徒二人可称得上是形影不离。
  钟无笔决意要将西门铁砚造就成一代奇材,将自己平生所学,无不倾囊而授,西门铁砚亦不负师望,刻苦用功,不惜余力。然而,他于学练“四绝”的技艺上,似乎有些才气不够,虽能有小成,最终难以成为一代宗师。唯独在武学方面,其禀赋却超凡绝俗,令人惊叹。他天生筋骨强健,爱武成痴,于拳脚器械,一点即透,且不怕吃苦,日夜演练,不到几年,便已在侪辈中脱颖而出,且大有超越乃师之势。对此,钟无笔虽对弟子在琴棋书画方面难以承继自己的绝艺有些抱憾,但见他在武学上却造就非凡,倒也心中高兴。他因材施教,索性叫西门铁砚放弃笔墨,专一修习武学,好使他将来能独立门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弹指间便过了十年,西门铁砚已由一个无知村童,长成了一个魁梧的汉子。令钟无笔感到惊奇纳罕的是,西门铁砚的父母俱是面目清秀的江南人物,而西门铁砚却与他们毫无相似之处。他身材粗壮高大,浓眉虎目,阔脸方腮,满脸虬髭,神态威猛,恰似一尊铁铸金刚,颇有北方雄豪之神韵。对此,钟无笔百思难解。西门铁砚艺有所成,便不愿再在师门呆守下去,想独自创一番伟业。他和钟无笔提起,欲在杭州府内开设一家镖局。初时,钟无笔尚犹豫不定。他是从江湖中走过来的人,深知江湖险恶,人一旦涉足其间,便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缠身,终生难以解脱。可是,他见弟子心志甚坚,又知习武之人,若不到江湖风雨中去历练一番,亦难成气候。几经思虑,钟无笔最后下了决心,同意西门铁砚独撑门户。
  征得师父同意后,西门铁砚便招纳镖师,在杭州府西门外开设了一家大义镖局。买卖开张以后,西门铁砚凭着自己一身超绝的武功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便在江湖道上逐渐打开了局面,三五年之间,大义镖局便已成为江南镖行的翘楚。非但如此,西门铁砚不但把买卖做大了,而且结交了许多江湖武林朋友,赢得了一个惊雷笔的美号。
  钟无笔见弟子闯荡了几年,没有惹下什么麻烦,且创下了基业,心中自然高兴。他见西门铁砚已到了成家的年纪,便开始思谋为弟子娶妻之事。钟无笔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叫晚晴。她比西门铁砚小四岁,天生丽质,秀美脱俗,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且聪慧温柔,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钟晚晴和西门铁砚自幼便两小无猜,情同兄妹。长大以后,又同窗学艺,情谊愈加深厚。两个人的关系发展,钟无笔自然看在眼中,心里也暗自喜欢。如今,他见铁砚和晚晴均已长大成人,便想从中撮合,为他们二人完婚。
  西门铁砚得知师父欲玉成他与师妹晚晴的好事,顿时欣喜若狂,便一口答应下来。钟晚晴亦暗自欢喜,悄悄准备嫁妆,只盼早日与铁砚洞房花烛。钟无笔乃是性情中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当即便要择定吉日,为二人举办婚礼。只是西门铁砚声称要返乡一趟,将此事禀过双亲,征得父母同意,才可完婚。钟无笔觉得弟子所言有理,便点头答应了。
  恰在此时,西门铁砚的母亲托人捎来一信,说今春五月端阳,是他父亲西门沧海的六十寿诞之日,要他抽暇回家,为父亲庆寿。接到信后,西门铁砚大喜,当即到城内采办了些祝寿礼物,备好行囊,拜辞了师父师娘,安排好镖局事务,而后单人独骑,赶赴东海。
  自从十岁那年离开东海渔村以后,西门铁砚每年都要抽暇返归故里一次,去探望父母。自大义镖局开张,初创之时,事务繁忙,西门铁砚终日奔波于江湖道上,为买卖操心劳神,一时间难以抽身,算起来,他已有四年未曾归乡拜望父母了。虽说他每年都托人给父母捎些银两和衣物回去,但那些毕竟代替不了他的思乡念亲之情。此次归乡,正赶上爹爹的寿辰,同时,自己与师妹晚晴的婚事已定,可谓双喜临门,令他好不高兴。他早已盘算好了,父母亲年事已高,此次回去,待给父亲祝完寿,便将二老接往杭州,奉养天年。到那时,合家团聚,自己再把晚晴师妹娶将过来。过上几年,生上个一男二女,岂不是天大好事?父母亲享尽儿孙之乐,自己也好放下心来,全力经营镖局,扩展基业,也好不负师父的培育之恩……想到这些,西门铁砚归心似箭,恨不得马生双翅,一下子便飞到东海边,回到父母身边。
  一路上马不停蹄,不到两日,便已来到了北雁荡山。登上茶木岭,远眺着烟霞暮霭中紫云峰那朦胧的身影,西门铁砚顿时将刚才路上所遇之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想,茶木岭距鲨鱼角村不足百里,用不了几个时辰,自己便可回到父母身边了。一念至此,他便仿佛已隐隐听到了紫云峰下大海的涛鸣,似乎见到了年迈的双亲,此刻正在自家的茅屋前,依门远眺盼望子归的动人情景,心潮浪涌,情不自禁地放喉歌唱起来:
  哎呀罗——
  东边是海哟,西边是河,
  河里起浪哟,大海扬波。
  河里行船哟,海上撒网,
  渔家的儿女哟,爱唱歌。
  哎罗嘿……
  歌声未落,忽听有人接唱道:
  哎呀罗——
  山下是谷哟,山上是坡,
  谷中种田哟,坡上栽禾。
  风儿弹琴哟,云起舞啊,
  侬唱山歌哟,我来合。
  哎罗嘿!
  歌声清脆甜美,似风摇金铃,悦耳动听。西门铁砚初时一怔,随即哑然一笑,他自幼便生长在雁荡山下,东海之滨,对这种男女对歌听得多了,熟悉得很,且能唱上许多。此刻重闻乡音,倍感亲切,登时勃起好胜之心。他略一沉思,唱道:
  哎呀罗——
  天上的雁哟,林中的鸟,
  山上的草哟,海中的螺。
  侬要对歌呀,我不怕啊,
  我的歌儿哟,比侬多。
  哎罗嘿!
  唱罢,凝神谛听,便听那歌声答道:
  哎呀罗——
  村前的树哟,村后的河,
  门前的狗哟,水中的鹅。
  乌鸦唱歌哟,赛破锣,
  臭水坑的蛤蟆,你叫咯咯。
  哎罗嘿!
  西门铁砚听那歌儿大有嘲笑自己之意,心中却并无恼意,暗道:这女子好无理,待我与她开个玩笑,看她如何作答。咳嗽一声,唱道:
  哎呀罗——
  五彩丝线哟,织网罗,
  山茶花开哟,绿叶托。
  阿妹是线哟,阿哥是梭,
  妹是香茶哟,哥哥来喝。
  哎罗嘿!
  对方的歌声顿时哑了,西门铁砚心中暗喜,正得意之际,忽听那女子回唱道:
  哎呀罗——
  驴儿配磨哟,米配箩,
  生锈的铲儿哟,配漏锅。
  银杆杆秤哟,挂金砣,
  凤凰怎配侬呆头鹅。
  哎罗嘿!
  西门铁砚顿时脸儿一红,再也答不上来。
  这时节,只见前面不远处,一片桑林之中,红光一闪,飘出一个女子来。
  那女子年约十五、六岁,身着水红衫儿,葱绿彩裤,衫袖和裤腿甚短,只及膝肘,裸露着两条玉藕也似的胳膊和小腿。脚上未穿鞋儿,两只洁白秀气的脚儿,如雨后的剥皮春笋。她身材苗条清秀,脖子上挂着一只用野花编成的大花环。五彩缤纷娇艳欲滴的花儿,托着一张肤如凝脂般的玉脸,脸上眉似春山含黛,眼若珠落碧潭。牙雕也似的小瑶鼻下,是一张五月樱桃似的小嘴。头上如墨青丝,挽了两个如意髻儿,髻上插着两朵雪白的野花。她手中提着一只青竹篮,篮中盛满了绿盈盈的桑叶,往西门铁砚马前一站,如晓荷出水,亭亭玉立。
  西门铁砚看得呆了,恰似撞见了月宫仙子,林中花妖一般,饶是他武功绝顶,胆大如虎,此刻也禁不住心儿怦怦狂跳,暗自赞道:“好美的女孩子。想不到这山野乡村之中,竟也能育出这般美貌的女子,果然是山窝里的一只玉凤凰……”
  那女孩儿见西门铁砚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自己看,顿时把俏目一瞪,喝道:“喂,兀那呆头鹅,侬看我做甚?”
  西门铁砚这才醒过神来,感到自己刚才那样呆看一个女孩儿,颇觉不雅,忙收回眼神,笑了笑道:“小妹妹,你长得好漂亮。”
  话儿出口,西门铁砚才觉这句话讲得有些唐突。虽说他没有丝毫轻薄调笑之意,而是发自心底的由衷赞美,但一个青年男子在这傍晚深山之上,开口夸一个女孩儿长得美丽,毕竟有些不妥。西门铁砚后悔不迭,生怕那女孩儿恼怒起来,骂自己是无形浪子。
  不料,那女孩儿听了西门铁砚的夸赞,非旦不恼,反而盈盈一笑,柳腰儿扭了一扭,瞪着两只水汪汪的俏眼,看着西门铁砚,颇有些得意地问道:“是么?我真的很美么?”
  西门铁砚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暗道:“乡间女子果然与城里那些大家闺秀不同,毫无矫揉造作之态。这种天真纯朴的性情,愈发招人喜爱。”他道:“姑娘不但貌美,歌儿也唱得极是动听。”
  那少女越发得意,腮边酒窝儿一闪,响起一串银铃也似的笑声。笑罢,说道:“别人也是这样说哩。不瞒你说,我生下来便喜欢唱歌,肚子里的歌儿,像这山上的野花,多得数不清,永远也唱不完。在这雁荡山中,我与人对歌,还从没有对手哩。唔,侬这野林子里飞来的黑嘴乌鸦,敢在我面前呱呱叫,不识深浅哩。”
  西门铁砚没有说话。
  “怎么,侬不服气?我们再比一比好吗?”
  那少女跃跃欲试地问道。
  西门铁砚摇了摇头道:“小妹妹,你是雁荡山的歌仙,在下怎敢与你对歌?我甘拜下风好了。”
  那女孩儿道:“我不是歌仙,我的名字叫画眉。我不但爱唱歌,还会学鸟鸣。只要我一学画眉唱,满山的画眉鸟儿,便都会飞来见我,侬信不信?”
  西门铁砚觉得她说得有些神乎其神,便笑着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信?”那女孩儿忽闪着长长的睫毛问,随即把银牙一咬,说道:“好吧,我把林子里的画眉鸟唤来你看。”
  说着,把左手抬起,将一根纤纤玉指含入口中,撮起樱唇,轻轻一吹,顿时间,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自她口中飞出,飘向暮色苍茫的天空。
  那女孩儿所学画眉鸟鸣,果然与山林间的百鸟之王画眉的歌声一般无二,音韵甜美,曲折多变。时而似心间涌泉,缓慢悠长,如泣如诉;时而似险峰飞瀑,喷珠泻玉,高亢激越;时而似彩云出岫,飘飘袅袅,如幻如梦;时而又似雨溅沙滩,快板如梭,令人回肠荡气。
  忽然间,只闻天空中猎猎风响。西门铁砚一惊,抬头望去,只见茶木岭四周的幽谷苍林中,无数只褐羽白眉的画眉鸟儿,似支支利箭,射向云空,把天空都遮黑了。鸟群在云空中振羽摇翎,盘旋飞舞了一会儿,便呼啦啦飘落下来,一瞬间,西门铁砚身周的树枝上,岩石间,草丛里都落满了画眉鸟儿,有些胆大的鸟儿,竟然落在西门铁砚的肩头和胯下的马背上,千万只画眉鸟儿把西门铁砚和那少女团团围在中间,一个个挺胸昂首,勾着尾羽,呼呼扇着双翅,振喉欢鸣。
  千万只画眉鸟的争鸣声,汇成了一股巨大嘈杂的声浪,震得空谷回音,嗡嗡作响。西门铁砚只觉双耳欲聋,心神狂纵,气血随着群鸟的鸣浪翻涌起来,胸间颇为难受。身子一晃,险些跌下马去。他胯下那匹身经百战的赤焰龙驹,似乎也难以忍受这巨大声浪的冲击,吓得鬃毛倒立,仰天一声悲嘶,纵蹄欲奔。西门铁砚怕惊马撞踏那面前少女,紧急中拼命勒缰,赤焰龙驹欲驰不能,前蹄竖起,在原地连拧了几个圈子。西门铁砚一边勒马,一边大声呼叫:“姑娘,快……停住,快停住……”
  那少女这才将手从口中放了下来,群鸟亦同时停止了鸣叫。
  西门铁砚好不容易才稳住坐骑,兀自神慌色变,心跳如鼓。
  那少女见西门铁砚那狼狈模样,开心地笑了起来,问道:“喂,黑嘴乌鸦,这画眉鸟叫好听么?”
  西门铁砚稳住心神,苦笑着答道:“姑娘神技,天下少见,在下佩服之至。不过……这一只鸟叫倒也优美动听,令人心醉神驰。这么多鸟儿一起来叫,可就……那个有点……刺耳,在下实在有点儿……经受不住。”
  那少女格格笑道:“黑嘴乌鸦,侬长得这般粗壮雄武,胆子却又恁地小?听见鸟叫,便也吓得要死,羞不羞哟?”
  西门铁砚见那女孩儿嘲笑自己胆小,心中不服,挺了挺胸道:“小妹妹,你莫门缝里看人。在下乃武林中人,刀光剑影下钻来绕去,亦从未胆怯过,岂能被你这鸟叫吓倒?嗯,只不过是我这马儿,从未见过这古怪的阵势,受了些惊吓。我怕马儿冲踏了你,才叫你停住。否则,莫说这些鸟儿,便是霹雳盖顶,在下眼皮也不眨一下的。”
  “嘻。”那少女撇了撇嘴,说道,“侬先莫吹大气,你敢不敢看打架?”
  西门铁砚一怔,问道:“你说什么?打架?哈哈,我七尺男儿,与你这女娃儿打架,岂不被人笑掉大牙?”
  那女孩儿噗哧笑道:“侬不晓得,我并没说要和侬打架。”
  “那……你要和谁打架?”
  “嘻,我是说叫这些画眉鸟儿打架,侬敢不敢看?”
  西门铁砚一怔,不解地问:“你是说,这些鸟儿还会打架?”
  那女孩儿咬着嘴唇,点头道:“我叫它们打,它们便打。”
  “哈,鸟儿打架,有什么不敢看?!”
  “好,侬坐稳些,我叫鸟儿打与你看。”
  话落,少女冲西门铁砚做了个鬼脸,神情甚是诡秘。她将手指放入口中,突然振喉轻啸,几声尖利刺耳的雌画眉鸟的叫声,陡然响彻云霄。
  画眉鸟在鸟类中,除了善鸣,被称为林中歌手百鸟之王以外,还极善争斗。平日里各自占山为王,极少结群,若在求偶之期,公鸟遇到情敌,便会舍命相争,斗个你死我活。此时正值暮春时节,正是鸟类春情勃发之际,突然听到雌鸟的求偶之声,顿时精神大振。只见围在西门铁砚和那女孩儿身周的千万只公鸟,昂首而立,双翅疾抖,嘴中发出连珠般的哒哒之声,向情敌示威。
  少女发出的雌鸟叫声愈发凄厉,似乎育雏之时,陡遇强敌,向丈夫在哀呼求救。陡然间,千万只公鸟振翅摇翎,拔地而起,各自尖啸着朝情敌扑击过去。霎那间,茶木岭上空黑云翻卷,哀鸣阵阵,千万只画眉鸟在西门铁砚和那少女的身周上下翻飞,你追我赶,你进我退,捉对厮杀起来。
  画眉鸟们当着爱侣之面,一旦争杀起来,其好胜之心,远超人类。双方不拼个你死我活,决不肯罢休。此刻,那千万只公鸟被雌鸟的鸣叫激起豪情,无不威风大展,勇不可挡。它们窥准了敌人要害,身撞翅拍,嘴啄爪抓,扑压盖打,翻腾穿梭,在茶岭上空绞成一团。双翅带动的风声,汇成滚滚雷鸣,慑人魂魄。漫空里飘飞的残绒断羽,似腊月天里突将骤雪,扑天盖地,密不透风。飞溅的血珠,如落霞喷洒,把傍晚的天空都染红了。风吼、鸟鸣、残血、乱羽,把天地间搅成了混沌一片,令人眼目难睁。
  西门铁砚在杭州府的茶楼酒馆之中,曾经见过养鸟人用画眉鸟争胜。然而,那只不过是几只鸟儿在笼中斗狠,虽也斗得凶狠激烈,令人观之,心神振奋,但绝无此惨烈景象。初时,他听那少女说要叫画眉鸟打架,他并未放在心上,料想那只不过是女孩儿家玩的小把戏罢了,自己看看又有何妨?此刻,他见到这千万只画眉鸟在这山野之间争杀起来,才知又上了那女孩儿的当。他万没有料到,这些小小的鸟儿,一旦厮斗起来,竟令人如此惊心动魄。他耳听着群鸟那尖利刺耳的哀叫悲鸣,眼前皆是翻卷的暗影。飞迸的鸟血,密雨般浇洒在他的脸上,腥味儿扑鼻,令他欲呕。残绒断羽飘落下来,似层层叠叠的飞絮,裹遍其身,使他神魂皆散。他仿佛觉得自己陡然陷身于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难辨东西,无法脱身,顿时觉得周身的血液似乎已凝滞了一般,一颗心儿紧缩成一团,四肢僵冷,黑脸变得惨白。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鸟血滚淌下来,浸透了他的胸襟。
  这场古怪奇特而又惨绝人寰的群鸟大战,直斗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偃旗息鼓,鸣锣收兵。近万只画眉鸟儿大都战死,茶木岭山顶上,方圆数丈之内,遍地皆是鸟尸。残绒断羽将大地铺了厚厚一层。山石上,草木间,染上了斑斑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在混战中侥幸得以活命的几只鸟儿,拖着遍体鳞伤的身子,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儿,对着满地战死的同类,发出几声哀鸣,而后拍打着双翅,飞向四方,消逝在茫茫暗夜里。
  大地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西门铁砚坐在马背上,如中了魔法一般,一动不动,呆呆地凝视着遍地鸟尸和残羽。他此时的模样甚是狼狈可笑,头顶和身上沾满了鸟羽,一张黑亮如铁的脸上,血痕斑斑,如同戏台上的花脸张飞。他尚未从恶梦中醒过来,眼中充满了恐怖,大脑中却又一片茫然。
  “格格……”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山野间死一般的宁静,把西门铁砚从恶梦中唤醒。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望着眼前那遍地鸟尸断羽的惨烈景象,禁不住胸间气血翻涌,张开口儿,哇哇呕吐起来。
  又是一阵开心的笑声响过,那手提竹篮的少女,迈着轻盈的脚步,踏着鸟尸残羽,风儿一般飘到西门铁砚的马前,得意地问道:“喂,黑嘴乌鸦,侬看这鸟儿打仗,可好玩吗?”
  西门铁砚止住呕吐,抖掉了身上的鸟羽,撩起衣襟,揩了揩脸上的鸟血,心神方定。他看了看那少女,只见她端立马前,满脸带笑,显见开心至极。奇怪的是,她全身上下,竟未沾上半根羽毛和一滴鸟血。西门铁砚皱了皱双眉,惊魂未定地说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那少女娇笑一声道:“黑嘴乌鸦,侬的胆子不是很大么?”
  西门铁砚哼了一声道:“这些鸟儿与你无仇无恨,你怎地忍心叫它们同类相残,以至于斯?”
  那少女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样好玩咯。我经常把画眉鸟招到一起,要它们打架,好开心哟。”
  这时节,夕阳早已隐入西山背后,余辉散尽,暮霭全消。一轮冰盘也似的皓月,不知已何时悄悄钻将出来,斜斜地挂在桑林梢头。溶溶月色中,那少女倩影朦胧,更加楚楚动人。可是,此刻在西门铁砚的眼中,她已再不是那个天真无邪美艳绝俗的小女孩儿,而是个心毒手辣的林妖。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冷冰冰地说道:“你小小年纪,便恁地心毒,简直不是人。”
  那少女一怔,并不气恼,仍巧笑嫣然地问道:“侬说我不是人是什么?”
  “你……是个小妖精。”
  “嘻!”那少女笑了一声,道,“别人也这般叫我。”随即把头摇了几摇,又道,“侬这人就是爱大惊小怪,死了些鸟儿,有什么了不起?”
  西门铁砚气哼哼地说道:“鸟儿也是生命,怎能随意残杀?”
  “格格,侬心眼儿倒很好,可惜呀可惜,心眼儿好的人,大都不长命的。”
  “你……”西门铁砚气得心中冒火,捏了捏拳头,愤愤说道,“我若不看你小小年纪,今日非狠狠揍你一顿不可。”
  “哈!侬莫凶咯。”那少女毫无惧色,说道,“我不怕侬的。侬敢欺侮我,我便召唤鸟儿来咬侬。”
  西门铁砚禁不住心中一懔。想起刚才群鸟大战的惨烈情景,兀自心有余悸。他想:“那女孩儿若真地将鸟儿召来咬我,我虽有武功,恐也难招架。群鸟围攻,用不了一刻,自己连人带马便会被啄食净尽。”忽然间,他的心儿猛地一动,耳边响起那穷酸先生所说的话语,“世间女子,心毒手辣,变幻无常。尤其这乡野村姑,最是刁蛮……你日后见了雌儿,还是少招惹为佳……”西门铁砚猛地一惊,暗道,“那先生说得果然不错,看来,这心毒手辣的女孩儿,绝非是寻常的乡野村姑。我与她素不相识,还是少与她纠缠,免生是非为佳。嗯,这半夫又耽误了不少行程,此时天已晚了,我该速离此地。”想到此,他双手一抖丝缰,对那少女冷冷说道:“姑娘请让开些,我该走了。”
  那少女挡在马前,拧身不动,说道:“急什么,我们再玩一会儿好吗?”
  西门铁砚皱了皱眉道:“我家中有些急事,哪有工夫陪你玩耍,请让开吧。”
  “呀,我不让侬走。”
  那女孩儿竟上前揽住了丝缰。
  西门铁砚伸手挡开那女孩儿的手,双脚一磕马镫,赤焰驹振鬣长嘶一声,呼地从那女孩儿身侧冲了过去,纵蹄欲奔。
  刚跑了几步,西门铁砚忽听身后那女孩儿嘤嘤哭了起来,心中一怔,忙勒住马。回身望去,只见月光下,那少女坐在地上,放声悲啼。他只好勒转马头,走将回来,问道:“喂,你哭什么?”
  那女孩儿珠泪盈腮,边哭边道:“呜呜,侬欺侮人……”
  西门铁砚不解,问道:“咦,我又没有打你骂你,怎地欺侮你了?”
  那少女噌地从地上跳将起来,指着西门铁砚道:“侬不讲道理,是个大坏人。”
  “我怎地不讲道理?”
  那少女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说道:“我好心好意陪你在此玩耍,耽误了回家,此刻天已黑了,侬抛下我不管,好心狠咯……”
  西门铁砚暗自苦笑:“这女孩儿刁钻古怪,她倒反咬我心狠……”摇了摇头道,“那你便快些回家好了。”
  那女孩儿道:“天黑夜暗,这山里狼虫虎豹甚多,我怎地敢走?再说,我独自下山,即便不被野兽吞吃了,也不敢回家去的。”
  “咦,那是为什么?”
  那女孩儿咬着嘴唇,沉了一下,幽幽说道:“不瞒侬说,我亲娘早死了,我爹爹新给我娶了个后娘,后娘对我不好,骂我是个野女子。今天,她要我上山采桑叶回去喂蚕,我这般晚回去,她要打死我的……”说着,眼帘忽闪了几下,珠泪夺眶而出,又呜呜哭了起来。
  西门铁砚虽是铁一般的汉子,却是侠骨柔肠,心地极软,最见不得女孩儿家哭天抹泪。此刻见那女孩儿的凄楚模样,一时慌了手脚,忙跳下马来,走向前道:“小妹妹,你莫哭,莫哭。”
  他越劝,那女孩儿哭得越响。
  西门铁砚皱眉道:“小妹妹,你究竟叫我做什么?”
  那女孩儿止住悲啼,抬起泪眼,说道:“大哥哥,侬是好人,侬送我回家好吗?”
  西门铁砚怔了一下,忖道:“这女孩儿虽有些古怪,可说的也有道理。此时天黑夜暗,我把她抛在这深山野岭上不管,确也有些不近人情。”他抬起头,望着那女孩儿问道:“小妹妹,你家住哪里?”
  那少女用手一指山下,说道:“我家便在岭下村中。”
  西门铁砚见她所指方向,恰与自己同路,便道:“好吧,我先送你回家好了。”
  那少女大喜,眼中放出光来,拍手笑道:“大哥哥,侬真是好人。”
  西门铁砚也不理她,走过去将赤焰驹牵将过来。他为防万一,从马鞍鞒下摘下那双独门兵器惊雷笔,挂在腰间,才对那少女说道:“姑娘,请上马吧。”
  “大哥哥,我从未骑过马呢,这马这般高大,我怎能上得去?你抱我上去好吗?”
  西门铁砚无奈,只好走至近前,伸手托住少女的细腰,轻轻将她送上马背。
  待那少女坐稳,西门铁砚牵马欲行。刚走得几步,便听那女孩儿惊叫起来。回头一望,只见那女孩儿趴在马背上,脸儿惨白,忙问道:“你又怎么了?”
  那女孩儿道:“我……害怕……这摇摇晃晃的,摔下马去,非把牙齿磕掉不可。”
  “那怎么办?”
  那女孩儿想了想道:“大哥哥,你也骑上马来,我抱住你的腰,便会稳当多哩。”
  西门铁砚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黑夜之间,又在这野岭之上,你我男女共乘一骑,被人撞见可大为不雅。”
  “嘻。”那少女笑道,“有什么不雅?有人碰见,便说我是侬的娘子好咯。”
  西门铁砚噗哧笑道:“胡说八道。你这般小小年纪,说是我的娘子,别人怎信?”
  “那侬便说我是侬的亲妹子,哥哥驮妹子,谁敢笑话?”
  西门铁砚犹豫了一下,无奈只好同意。他跨上马去,叫那少女坐在自己身后,待那少女双手搂定自己的腰,这才抖缰策马,稳步徐行。
  走了几步,西门铁砚忽觉脖后甚痒,似有虫儿在爬,回头一望,只见那女孩儿正伏在自己背上,往自己脖颈中吹气。他一怔,忙喝道:“喂,你别胡闹好不好?”
  那少女突然伸过樱唇,在他的腮旁亲了一下,格格娇笑起来。西门铁砚只觉一阵清香扑鼻,禁不住脸儿羞得红如鸡冠。一怔神之际,那女孩儿搂在自己胸前的两只小手,突然间十指连按。西门铁砚大惊,叫道:“你……做什么……”
  话儿未落,体内气血一滞,胸前的“膻中”、“巨阙”、“鸠尾”、“天枢”及肋间的“章门”、“腹哀”、“大横”等要穴,已被那少女封住。西门铁砚一挣,全身劲力皆无,身子一晃,扑通滑落马背,倒地难动了。
  “格……”那少女骑在马上,拍手笑道,“妙极!好玩,好玩。”
  西门铁砚躺在地上,四肢难动,好在哑穴尚未被封,便怒声喝问道:“喂,你是谁?”
  那少女飞身下马,身子轻盈,有如柳叶般飘降到西门铁砚身边,嘻嘻笑道:“我是小妖精呀。”
  西门铁砚从那少女下马的身姿上看出,她的轻功不凡,心中暗自后悔不迭,想道:“我身为镖局的总镖头,做的是江湖上的买卖,过的是刀头饮血的日子。能在武林中闯出牌号,立住脚跟,经验不能说不丰。不料,今日返乡途中,自己一时大意,竟然瞎了眼,栽在一个刁钻古怪的小姑娘手里,这真是终年打雁,反而被雁啄了眼。只是自己平日里做事以忠厚仁义为本,从未曾与什么人结下过梁子,不知这小姑娘是什么路道,因何要暗算自己……”他百思不解,只好问道:“请问姑娘,在下与你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你因何要暗算于我?”
  那少女格格笑道:“不为什么呀,我只是觉得好玩。”
  西门铁砚哭笑不得,问道:“姑娘是和在下开玩笑么?”
  那少女摇了摇头。
  “那……你要把我怎样?”
  “嘻嘻,我要杀了你呀。”
  西门铁砚吓了一跳,惊问道:“你因为什么要杀我?难道你杀人也是为了好玩么?”
  那少女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我这人不管做什么事,从不管为什么,只要觉得好玩,便放手去做。”
  西门铁砚只觉毛发悚然而立,问道:“这么说,你……为了好玩,杀过许多人了?”
  “哈!对极了。”那少女扳着纤指算了一算道,“我这些年,一共已杀了九十九个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有。被我杀的人,都和我不认识。今日呢,算你这位大哥哥运气,被我撞上了,我正好凑个整数。”
  西门铁砚只觉得全身冷得好似被水冻住一般。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世上还有以杀人为乐的人,而且还是个乳气未消的小姑娘。他并非怕死,而是觉得自己大业初成,便无端地死在一个女孩儿手下,未免有些冤枉。他冷笑一声问道:“请问,你想怎样杀我?”
  “用刀杀呀。”那少女口中说着,探手从腰中拔出一柄小刀来。那刀儿长约半尺,刃薄如纸,在月光下闪着蓝汪汪的寒光。她举起刀来,撮起樱唇,往刀刃上吹了一口气,柔声说道:“哪,我杀的那九十九个人,都是用的这把刀。我这小刃是宝刃,快得很,只需轻轻一按,就可以把人脑袋切下来。”
  西门铁砚听得怒火中烧。他刚才亲眼见到这少女叫那些画眉鸟儿互相残杀,知道这小女孩儿心儿毒如蛇蝎,说得出便做得到。他恨不得跳起身来,一掌将这杀人为儿戏的小女孩儿拍个粉碎。只是自己要穴被封,四肢难动,无奈只好束手待毙,任其宰割了。
  那少女见他沉声不语,问道:“大哥哥,你害怕了么?”
  “哈……”西门铁砚纵声狂笑起来。饱含悲愤的笑声,似滚滚惊雷,在这晓月初升的春夜里激荡,震得四周的群山都似摇晃起来。笑罢,西门铁砚沉声说道:“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在下今日不明不白死在姑娘刀下,虽有些不忿,但只要能使姑娘感到快活,我也就死而无怨了。”
  那少女道:“你不求饶么?”
  西门铁砚笑道:“你既然无缘无故要杀我,我求有何用。我今日丧命于此,也是天数始然。就请你快动手吧。”
  那少女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这个人最是心善手软,我杀的那九十九个人,都是一刀割下脑袋,毫无痛快可言。因为我一举刀,他们便苦苦哀求,我哪里还忍心再慢慢地杀呢?大哥哥,不瞒你说,这杀人和屠鸡宰狗不同,是大有讲究的。倘若一刀割下脑袋,未免兴味儿索然。只有一刀一刀慢慢地割,才能使人感到无比快活好玩。那刀子割肉时发出的声音,是很好听的。”
  西门铁砚将心一横,哼了一声道:“一刀是死,万刀也是死,快杀慢割总归一样,你喜欢怎样杀我,尽管动手好了。”
  那少女顿时满脸喜色,笑道:“妙极!大哥哥,我早就看出你是条硬汉子,这样的人杀起来,才大有味道。这样吧,我先从你的脚上割起,先一根一根割下你的脚趾手指,而后呢,再切下你的腿和胳膊。待把这几样割完,我再剜下你的两个眼珠儿,割下你的鼻子,最后再割开你的胸膛,把心儿掏出来。大哥哥,把这些活儿做完,少说也得两个时辰,这样我也就满足了。你对我这样好,给了我快活,我这辈子到死也不会忘记你的。你放心好了,我杀了你,绝不会叫你暴尸荒野。我会用歌儿把鸟儿召来,叫它们把你吃掉,保证连一点儿血也留不下,以示我对你的感激之情。”
  那少女口中喃喃不休,语声轻曼柔媚,仿佛是个年轻的母亲,在哄婴儿入睡一般。西门铁砚自知难逃一死,万念皆休,索性将眼一闭,一声不吭。
  那少女将话说完,弯腰下来,抓起西门铁砚的一口脚,柔声道:“大哥哥,你睡着了么?我现在就要动手了,先从你这脚趾割起,刀儿很快,保证不会疼的,你尽管睡好了。”说着,右手寒光一闪,锋利的短刀,便朝西门铁砚脚上切落。
  陡然间,一阵轻风袭过。那少女忽觉全身巨震,手腕酸麻,那刀儿便已拿捏不住,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她一怔,暗呼古怪:“我并未见有何物袭来,怎地便似中了电击一般,连刀儿也拿不住了?……”她抬头四顾,只见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任何人影,更加纳罕。再低头看那落在地上的短刀,竟已断为三截。每段刀上,都裹着一枚桑叶。她心儿一颤,暗道:“原来是有人用桑叶把我的刀震断的。我曾听师父说起过,内功练至化境以后,可以飞花断刃,落叶杀人。看来,那人今日所用的正是那种功夫。只是不知那人是谁,功力如此深厚,便是自己的师父,恐也难以望其项背……”
  沉思之际,忽又觉耳膜一颤,一种极细的声音刺入耳鼓,显见是有人在用“蚊音蚁语"的上乘内功,向自己传音示警。凝神谛听,只听那人用极细的声音说道:
  玉骨刀出天魔笑,
  冰肤剑走地妖哭。
  这两句似诗非诗的话语入耳,那少女如见鬼魅,神色陡变。突然双腿一弹,飞身倒纵,从身后的赤焰龙驹背上翻飞出去。飘过马背的一刹那间,两只纤纤玉手往马背上一按,那马便似中了魔法,连抖了几抖,趴卧在地,那少女却借一按之力,腾空而起,连闪几闪,忽然间便消逝在茫茫月色之中。
  西门铁砚本已万念皆休,垂目待死。谁知过了有盏茶的工夫,再也听不到动静,顿感有些奇怪,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月光如水,映照桑林,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山野间静得出奇,只有微风轻摇,拂扫林梢,沙沙作响,似蚕咬桑叶。刚才那个手持短刀,要将自己碎剐零迟的刁蛮少女,不知何时已走得踪影不见。西门铁砚正纳罕之际,便听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上岭来,接着有人吟道:
  晓月初凝芳林翠,
  山中野老醉扶归。
  最是人间无常事,
  化作春蝶梦里飞。
  西门铁砚听那声音颇为耳熟,正想不起那人是谁,便见一条清瘦的人影,跌跌撞撞,一步步摇上岭来。借着月光细望,见那人破衣烂衫,腰中挂着个紫红闪亮的大葫芦,正是傍晚时分,在茶木岭山腰遇见的那个穷酸先生。西门铁砚心中大喜,忙呼叫道:“先生,快来救我一救!”
  那先生闻声怔了一下,踏着月光,走到西门铁砚身边,低头看了看,叫道:“唔呀,原来是小哥!”
  西门铁砚道:“先生,你不是已抄近路归家了么,怎么会来到这里?”
  那先生道:“吾今日酒儿喝多了些,与汝分手后,行至山顶,便醉倒难行,在那石后林中睡了一觉,醒后才来此地。”
  西门铁砚心道:“原来如此。”
  那先生忽然问道:“小哥,汝怎地也睡在此处,莫非与吾一样,也醉了不成?”
  西门铁砚苦笑了一下道:“不瞒先生,在下遇到了强盗……”
  未等他把话说完,那先生吓得脸色如土,惊呼道:“唔呀,强盗在哪里?吾逃命为要矣!”说罢,转身欲逃。
  “先生莫怕。”西门铁砚忙将他叫住,说道,“那强盗已走了。”
  闻此之说,那先生才稳住心神,止步回身,笑了笑问:“小哥,你不是保镖的达官么,怎地还怕强盗?”
  西门铁砚道:“我行至此处,遇到一个采桑女孩儿。”
  “唔呀,那强盗是个女子么?”
  “不错。”
  那先生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世不古,女子为盗,远胜须眉矣。以小哥武功,本不应失于盗匪之手。定是那女强盗长得貌美,汝为色所惑,疏于防范,才遭此劫,哈,这就正应了那句老话,英雄难过美人关也。”
  西门铁砚摇了摇头道:“先生错矣,在下乃武林侠义中人,绝非是那见色心迷之辈。”
  “吾不懂矣,汝堂堂七尺须眉,怎地连个小女孩儿也斗不过?”那先生似乎有些不信。
  西门铁砚道:“那女孩儿求我送她回家,我见天色已晚,山中又多猛兽,便动了恻隐之心。不料,我好心好意送她,却遭了她的暗算。”
  那先生摇了摇头道:“吾曾劝汝,世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这山野之间的女子,最是心毒手辣狡诈刁蛮不过,汝最好少招惹为佳,汝却不信吾言。如今,汝遭人暗算,方知吾言不错矣。”
  “先生教训得是。”西门铁砚道,“若非先生来得及时,惊走了那个女孩儿,在下此刻恐早已命归泉台了。”
  那先生道:“吾一介寒酸穷儒,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救得了汝?汝大难不死,非吾之功,乃天数始然。”
  西门铁砚道:“在下被那女孩儿点了穴道,还望先生施以妙手,为我解穴。”
  “唔呀!”那先生面露为难之色,摇头道,“吾虽通些医道,然仅能治些小疾。吾不懂武功,这解穴之道,实一窍不通。”
  西门铁砚想了想道:“先生既通医道,定熟知经脉之学。你在我的任脉‘关元’和带脉‘五枢’等穴旁,推捏一会儿,在下被封之穴便会解开的。”
  那先生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吾试试看,汝穴能否解开,还要看汝之造化。”
  说着,俯下身来,伸出一双鸡爪也似的手儿,在西门铁砚的小腹上推揉起来。他一双手儿柔若无骨,毫无半点儿力道,非旦解不开西门铁砚的穴道,反而弄得他全身奇痒难耐。
  推揉拿捏了好一会儿,只累得那先生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却丝毫无效。他停住手,苦笑道:“不行,不行,吾无能为力矣。”
  西门铁砚道:“先生,你拿捏的穴位甚准,只是手上力道不够。你用你那针儿刺上一刺,能否奏效,也未可知。”
  “妙极!”那先生拍手笑道,“吾一时糊涂,竟忘了吾的宝针。嗯,针灸之功,最能通经开穴,待吾试上一试。”
  他伸手入怀,取出五根玉骨针来,刺入西门铁砚小腹旁的“关元”、“气冲”、“维道”、“五枢"及胸前“期门”等穴,而后指捏住针尾,弹、刺、拉、摇。不到半盏茶的工夫,西门铁砚便觉两股热气自丹田徐徐上升,直冲被封诸穴。刹那间,封穴被热流撞开,周身气血通畅,四肢便运转自如了。他心中大喜,叫道:“先生果然神技惊人,我的穴道已解,请先生起针吧。”
  那先生长出了一口气,将玉骨针拔出,放入怀中。
  西门铁砚跳起身来,对那先生道了谢,问道:“先生,天色已晚,令高堂病卧在床,还是速归家去吧。先生今日救命之恩,容在下日后再报。”
  那先生道:“汝所言不错,吾该走了。”
  “先生与我同路,我送先生归家如何?”西门铁砚问。
  那先生摇了摇头道:“汝那马儿妨主,吾是不敢乘坐的,吾还是独行,咱们各行方便吧。”说罢,转过身来,踏着溶溶月色,跌跌撞撞朝岭下走去。
  西门铁砚见那先生不愿与自己同乘一骑,亦不强求,只是觉得这穷酸有些古怪。他走到自己马前,正欲将马拉起,忽见那赤焰龙驹卧在地上,口吐白沫,一动不动。他心中一惊,伸手一探,才知马儿早已死去。他将死马周身寻查了一遍,并未见伤痕,皮肉无损,只是体内骨头,均已碎断,显然是受了极重的掌力所至。西门铁砚略一凝思,便猜到这马儿中的是江湖中传闻已久的碎骨绵掌,心中不觉一惊,暗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碎骨绵掌乃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内家掌法,乃是武当派的开山祖师张三丰所创。这种掌法被武当派视为镇派之宝,绝不外传。那小女孩儿小小年纪,怎地便会用此掌法?而且功力之深,令人匪夷所思。嗯,莫非她是武当派的弟子?只是自己自出道以来,从未和武当派结过什么仇怨,非但如此,自己的师父钟无笔,和武当派掌门人提炉子是至交好友,自己与提炉子的大弟子六通道长亦情谊甚厚,怎地在这雁荡山中,会有武当派的高手截杀自己?……”
  思索良久,不得其解,西门铁砚只好暂将此事放下,待日后再做打算。他望着月光下的马尸,顿感神伤。这匹赤焰龙驹,乃是自己的至交好友镇武镖局的总镖头杨威所送,几年来,它随自己在江湖道上奔波,立下过不少功劳,不料,今日却送命于这野岭之上,真叫人为之婉惜……
  坐骑已毙,西门铁砚只好步行。他从马鞍上解下行囊,拴在背上,又不忍心看自己的马儿暴尸荒野,任鸟雀啄食,便运起神功,将马尸拖至岭边,推下崖去。而后,他抬头望了望天空晓月,伸手按了按挂在腰间的两支惊雷笔,长叹一声,迈开虎步,朝岭下走去。
  二更时分,西门铁砚已下了茶木岭,来到了鸭头镇边。鸭头镇是雁荡山中的一个极普通小镇,三五百户人家,集聚在鸭头河畔。此镇乃是通往东海边的必经之路,十几年来,西门铁砚返乡探望父母,每次必经于此。
  站在镇边观望,只见镇中人家,都已熄灯灭火,掩户安眠。一幢幢竹楼茅舍,静悄悄矗立在星空下,只有镇头路边一座屋子里,还隐隐透出一星灯火。阵阵诱人的饭菜香味儿,从那屋中钻出,在月光朦胧的夜空中弥漫飘散。
  闻到饭菜的香味儿,西门铁砚的肚子便开始咕咕作响。他奔波了一日,途中又连遇挫折,至今水米未进,此刻只觉身疲腿软,腹中饥渴难耐,再也走不动了。他知道,那有灯光的屋子,是鸭头镇唯一的一家小酒店,开店的是个中年大嫂和她的女儿。西门铁砚以往从此经过,总是在那小店中打尖,与那母女甚是熟悉。他想:“鸭头镇离鲨鱼角村只有五十余里,我此刻又饥又饿,五十里路最少得走四、五个时辰,回到家已是后半夜,免不得又叫父母操劳做饭。不如我先在这小店中饱餐一顿,再行赶路,也不为迟。”拿定主意,便即迈步朝小店走去。
  山村野店比不得都市里的酒楼饭庄,极是简陋。泥墙草顶,纸窗柴扉。西门铁砚来到屋前,推开柴门,跨进屋中,展目一望,只见低矮的小屋中,摆着四五张木桌和十几只春凳,屋顶上吊着一盏破旧的孔明灯。昏黄的灯光下,靠窗的一张桌旁,坐着五个青年男子,正在吆五喝六,猜拳行令。五个人俱是二十左右岁,身材清秀英挺,高矮胖瘦相同,便是那五官相貌也似乎一般无二,一个个玉面冰肌,瑶鼻朱唇,剑眉朗目,俊雅风流,恰似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五个人俱着蓝色衣裤,外罩青衫,脚蹬白袜云靴,腰悬长剑,看模样好似是五个官宦人家的少年子弟,只是每人胸前的衫襟上,俱用银丝线绣着一个白骨骷髅头,给人增添几分恐怖。
  西门铁砚乃是武林中人,一望便知这五个青年俱是江湖中人。从他们胸前那白骨骷髅的标志上看,亦可断定他们非正道中人,大概是什么邪教中的人物。这些人大都行事古怪,阴毒狠辣,狡诈异常,自己尚需多加提防,只是不知这些邪派人物为了何事,来到这雁荡山中,又会在这鸡毛小店饮酒……
  屋中除了那五个青年以外,靠屋角的一张桌前尚有一人。那人穿着破旧,桌上只放着一只酒壶和一碟青豆。看样子,他已喝得酩酊大醉,正趴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雷也似的鼾声,经久不息,震得小店的窗纸都瑟瑟作响。
  靠近里屋门前,一只春凳上,还有一个驼背老人,正在闭目养神,昏昏欲睡。
  西门铁砚将屋中情景打量一遍,只是不见开店的主人,便呼叫道:“店家嫂,店家嫂,故人来访,你怎地躲起来不见?”
  喊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却见里屋门前那驼背老人睁开了惺忪睡眼,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他揉了揉昏花老眼,打量了西门铁砚一眼,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客官来了,要用饭么?”
  西门铁砚一怔,问道:“老人家,你是店主么?”
  那老人咳嗽了两声,点头道:“客官说得不错,小老儿便是店主。客官要用饭,便请坐吧。”
  西门铁砚拣了一张桌子,坐将下来。
  那驼背老人走至桌前,用抹布擦抹着桌子,问道:“客官,你用些什么?”
  西门铁砚道:“先切二斤牛肉,一壶黄酒,再弄半斤饭。要快些,我吃完了还要赶路。”
  “客官放心,保证耽误不了您登程。”那老人说罢,回身朝里屋喊道:“丑鸭儿,弄半斤饭,二斤牛肉,一壶黄酒来,客人吃了还要赶路。”
  里屋中,一个女子答应了一声。工夫不大,便听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端着饭菜,走将出来。
  灯影下,只见那女孩儿身着粗布衫儿,身材苗条清秀,只是一张脸儿奇丑无比。她肤色蜡黄,口歪眼斜,脸腮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雀斑。两只腿儿长短不一,走起路来,一拐一扭,每扭一下,嘴巴和眼角便抽动一下,那模样甚是滑稽可笑。
  那女孩儿走到西门铁砚的桌前,将饭菜放好,歪着头儿,冲西门铁砚笑了笑。她不笑尚好,这一笑,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西门铁砚问那驼背老人道:“老人家,这姑娘是你的……”
  那老人忙接口道:“噢,她是小老儿孙儿,名叫丑鸭儿,天生残疾,甚是可怜。”说着,又咳了几声,对那女孩儿柔声道,“鸭儿,你忙了一日,先下去歇息吧,这里有爷爷照应。”
  那女孩儿点了点头,又冲西门铁砚笑了笑,转身一扭一拐地回到里屋去了。
  望着那丑女子的背影,西门铁砚觉得她刚才冲自己那一笑,神情有些诡秘,尤其是那双一大一小又歪又斜的眼睛,目光中有一种古怪的东西,轻轻一扫,便使他心儿猛地一颤。他正在呆呆地出神,那驼背老人问道:“客官快请用饭,再呆一会儿,饭菜便凉了。”
  西门铁砚回过神来,冲老人笑了笑,拿起竹筷,挟起块牛肉,放入口中,又斟了杯黄酒,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一边吃饭,一边与那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家,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老人在西门铁砚桌旁的一张春凳上坐了下来,从腰中摘下烟管,装着烟儿,答道:“客官说得不错,小老儿乃川东人氏。”
  西门铁砚怔了一下,问道:“川东距此有数千里之遥,不知老人家因何来至浙南山乡?”
  “哦,小老儿是带着孙女,来此地投亲的。”
  “老人家,我记得这小店原是本镇上花家大嫂和她女儿所开,不知因何易了主人,那花家母女又到何处去了呢?”
  那老人叹了口气,神色凄然地说道:“花家大嫂和她的女儿云儿,已于一月之前,双双逝去了。”
  西门铁砚一惊,停住筷子,不解地望着老人。
  老人装好烟,打火点燃,吸了几口,又是一阵猛咳,而后才缓缓说道:“事情这样的,这小店原来的店主花家大嫂,便是我那孙女儿丑鸭儿的姨母。丑鸭儿命苦,她三岁丧父,十岁母亲又没了,只留下小老儿与她相依为命。我家乃川东山民,极是穷苦,全靠小老儿做些小买卖度日。去年秋天,小老儿一时不慎,做买卖亏了本钱,气急之下,又染上了肺痨,卧床几月,多亏了丑鸭儿精心服侍,我的病才稍见好转。病体初愈后,我家已无分文,无法糊口,日子再也混不下去了。以我这般年纪,又身染恶疾,恐活不了几年,只是苦了我那苦命的丑鸭儿。我一旦撒手人寰,我在家乡又举目无亲,叫我那年幼的乖孙女怎么生活?我思谋了几日,便决定带她远来浙南,投奔丑鸭儿的姨母,将我的孙女托付给她的姨母照料,只要丑鸭儿有了依靠,小老儿便踏上黄泉之路,也可放心而去了。”
  老人停了一下,将烟管中的烟灰磕掉,又缓缓说道:“小老儿与丑鸭儿自去年秋后从川东动身,因无川资,只好沿途乞讨,直走了近半年时光,才来到浙南鸭头镇。不料,我们来到花家小店后,见花家大嫂和她的女儿云儿,都卧病在床,气息奄奄了。”
  西门铁砚心儿一寒,问道:“唉,怎地这般巧,花家母女也病倒了?”
  驼背老人道:“这也是我的丑鸭儿命运不济,天数始然。我原想来到浙南,找到花家大嫂,我那苦命的孙女从此便有了依靠,谁知屋漏又逢连阴雨,行船偏遇顶头风。我们到了花家以后,才知丑鸭儿的姨母和表姐云儿,早已于两月之前,便卧床不起,病体垂危了。”
  “花家母女得的是什么病?”西门铁砚问,“没有请人医治么?”
  那老汉道:“花家母女得的是瘟疾,这种病不但传染,而且最是难治,她们寡母孤女,本地又无良医,如何能治愈?就在我与丑鸭儿到此三天以后,她们母女便双双归西了。”
  西门铁砚心中顿觉凄然,暗道:“花家母女均是好人,怎地这个世道,好人都不得好报?……”
  那老人又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花家母女病逝以后,小老儿和丑鸭儿在镇上东求西借,弄了些钱,给她们母女料理了后事,事后,我本想再带丑鸭儿回转川东,怎奈,身上没有半点儿川资,又欠了人家许多债,怎能离开?小老儿只好又借了些本钱,将这花家小店重新开张,想挣些银两,还过债以后,再设法带丑鸭儿离开此地。”
  “原来如此。”西门铁砚喝了口酒,问道,“老人家,你这小店买卖可好么?”
  老人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浙南虽是富庶之乡,然这鸭头镇并非通衢要道,来往客商不多,鸡毛小店又比不上都市中那些酒楼饭庄,只能卖些劣酒和野味儿,买卖怎能好得了?小店开张月余,刚刚能保住本钱。唉,我那丑鸭儿命儿恁地不济,不知何时才能挣些钱儿,还清债,返回故里川东……”
  西门铁砚正欲安慰那老人几句,忽听身后有人高声喊道:“店家!店家!”
  西门铁砚扭头一望,见那喊叫之人,正是临窗而坐的那五个青年之一。那五个人大概已酒酣饭饱,桌上杯盘狼藉,有两个人已醉伏在桌上,酣然入梦,其余三人亦都面红耳赤,显见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听到喊声,驼背老人忙答应一声,立起身来,对西门铁砚笑了笑道:“客官,那边几位公子爷招唤,小老儿不能奉陪了。我先去照应一下,您还要什么,我再来侍候。”
  西门铁砚忙道:“在下不需要什么了,老人家请忙去吧。”
  那老人躬着腰儿,走到临窗桌前,问道:“几位公子爷,招呼小老儿有何吩咐?”
  其中一个青年道:“我这两位兄弟醉了,你快去做几碗新鲜的雁汁汤来,与我们醒酒。”
  “好,请几位公子爷稍待片刻。”
  驼背老人转身走进里屋,盏茶工夫,便双手捧着一青花瓷盆鲜汤走将出来。来到那几个青年桌前,将汤盆放好,笑了笑道:“汤来了,几位公子爷请用。”
  一个青年拿起勺儿,舀了一勺汤,放入口中,咂了咂滋味儿,突然噗地一口,将汤吐了出来,皱了皱眉,问道:“喂,你这是什么汤?怎地这般难喝?”
  老人一怔,赔笑道:“这是新鲜的鸭汁汤啊,不合几位公子爷的口味么?”
  那青年呸地啐了一口,立目说道:“老不死的,我们要的是新鲜的雁汁汤,你却用鸭汁来凑数,欺侮我们是外乡人么?”
  老人忙道:“公子爷说哪里话,小老儿怎敢对您老不敬?只是……眼下这季节有些不对,雁荡山的大雁都已飞往北方去了,猎不到雁,只好用这鸭儿来熬汤……”
  未等老人将话说完,旁边另一个青年,突然抄起汤盆,双手一抖,朝老人兜头泼下。那老人猝不及防,又腿脚迟缓,闪避不及,顿时间,满盆汤汁浇了他一身,滚烫的汤汁,烫得他哇哇怪叫。
  见此情景,西门铁砚心中暗恼:“这几个小子果然是邪派中人物,别看他们相貌斯文,做事却凶狠霸蛮,毫不讲道理。我本是武林侠义道中人,此事可不能不管。”他站起身来,便想过去将那青年教训一顿,忽然又想,“我尚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路道,轻易动手,恐要吃大亏。嗯,我还是暂且看上一看,倘若他们欺人太甚,我便拼上性命,也要救那老人一救……”拿定主意,强忍怒火,又坐了下来。
  那老人一边擦抹着脸上汤汁,一边说道:“公子爷,你……怎地不讲道理?小老儿话尚未讲完,你便动手伤人,这世间还有公道么?”
  “哈……”那青年狂笑几声,陡将笑脸一收,探手抓住那老人的胸襟,虎目一瞪,厉声说道:“老东西,你开的是野味儿店,老子要喝雁汁汤,你便快去弄来。”
  那老人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子爷,眼下季节不对,你便是杀了小老儿,我也弄不出雁汁汤来……”
  那青年冷笑一声道:“公子爷我要喝汤,可不管什么季节不季节。你弄不出雁汁汤,我便把你放到锅里熬汤喝!”
  另两个青年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道:“妙极!这人肉汤比雁汁汤鲜美多了。”
  “老四,你说得不全对,人肉汤虽鲜美,那得是又白又嫩的童子煮汤才好喝。这老东西又老又瘦,还是个驼子,煮出汤来未必好喝,说不定又酸又臭。哈……”
  “老三,你说得虽有道理,但也不尽然。童子汤虽鲜,却肥腻了些。这老家伙虽没有多少肉,骨头熬汤最好喝不过。”
  “不对,还是童子汤好喝。”
  “骨头汤好喝……”
  两个人各执己见,争执不休。
  那抓住老人的青年呵呵笑道:“你们两个别吵了好不好?依我看,什么汤好喝,那是个人口味不同。待我把这老家伙杀了,剥皮剔肉去骨,分开煮一煮,爱喝人皮汤的喝人皮汤,爱喝肉汤的喝肉汤,爱喝骨头汤的便喝骨头汤,咱们弟兄根据自己的口味,各取所需,你们看如何?”
  两个青年同声赞道:“妙极!还是老五聪明。”
  那抓住老汉的青年伸手拔出腰中长剑,横在老汉脖子上,笑道:“老东西,你弄不出雁汁汤,我们只好把你杀了,熬汤醒酒。你放心好了,我的剑很快,决不会叫你感到痛的。”
  听此之说,那老人登时吓得脸色惨白,不住地苦苦哀求。
  西门铁砚再也看不下去了,正欲起身去救那老人,忽然间,一条人影自里屋门中窜出,朝持剑的青年扑去。西门铁砚一怔,定神一看,见那人影正是老汉的孙女丑鸭儿,心中一惊,正欲呼止,便见丑鸭儿已扑到近前,伸手抓住持剑青年的胳膊,伸过头去,窥准那青年的手腕,张嘴狠狠咬了下去。
  持剑青年大叫一声,撒手扔剑,噔噔退了几步。待看清咬他之人,竟是那奇丑无比的小姑娘时,才放了心。他将双眉一立,咬牙恶狠狠地骂道:“臭丫头,你敢咬我,活得不耐烦了么?”
  丑鸭儿往前跨了一步,用身子护住爷爷,斜着眼儿,看着那几个青年,神色竟然不惧。
  被咬的青年见那丑姑娘眼神中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感,心中不觉一寒,冷笑一声道:“喂,臭丫头,你……死看着我做什么?相老公么?可惜你丑了点儿……”
  旁边两个青年打趣道:“这小娘丑是丑了点,身材倒满苗条的。”
  “嘻,脸蛋儿美不美有何关系,下面的东西是一样的……”
  “嗯,她这股野劲儿,说不定比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儿更有味儿。”
  “哈!老四,你看上她了么?那你讨她回去做老婆好了。”
  “嗯,做老婆不行,泄泄阳火倒还可以。只是不知她身上的肉儿白不白,嫩也不嫩?”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口气甚是下流猥亵。
  被咬的青年哈哈笑道:“她身上的肉儿嫩不嫩,我扒下她的衣服,你们一看便知。”
  说话间,右脚一勾,地上的长剑托地跳起,飞入他手中。他腕儿一转,寒光一闪,长剑的剑尖已指向丑鸭儿前胸。
  丑鸭儿面对寒光刺骨的长剑,始终不吭一声,身子一动不动,眼皮也不眨一下,死死地盯着那青年。
  西门铁砚暗自叹道:“这奇丑的小姑娘,虽是个乡间女孩儿,却有一股丈夫气。这种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倒颇令人敬佩。”
  那青年见丑鸭儿不但不求饶,反而毫无惧色,顿时恼怒,冷哼一声道:“臭丫头,你年纪不大,胆气不小。我今天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话音未落,持剑的手腕一抖,青光暴闪,剑花洒落,剑气嗤嗤一阵啸响,那丑鸭儿上身连中七剑。
  那丑姑娘仍拧身不动,好似一尊石像一般。
  西门铁砚见那青年快似电光石火般地刺了丑鸭儿七剑,然而,每一剑只是划破了丑鸭儿胸前衣襟,露出来的肌肤上,竟连半点儿剑痕也无,可见其劲力拿捏得已妙至毫巅。西门铁砚禁不住吸了口凉气,暗道:“这小子的剑法竟妙至如斯,显见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恐也难与其比肩。可惜的是他小小年纪,却心术不正,误入邪途。否则,凭他这种身手,将来定能成为江湖中一代奇侠……”
  这时节,便听旁边的两个青年喝起彩来:
  “好哇!这丑姑娘身上的肉儿果然很白。”
  “喂,老五,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剑法?”
  那老五得意地说道:“不瞒三哥四哥,这是老五新创的一套剑法,名叫剥衣剑法。你们看,兄弟所创这套剥衣剑法如何?”
  老三道:“嗯,老五,你平日里武功不济,新练的这套剥衣剑法倒还使得。”
  老四道:“我看也不见得。老五这套剥衣剑法,对付女人倒也可以,恐遇男人,便有些不灵。”
  老五笑道:“我最近共创了三套剑法,除了这剥衣剑法之外,还有揭皮剑法和剔骨剑法。剥衣剑法专用来剥女人之衣,倘若遇上男人,我便用揭皮、剔骨两种剑法。”
  老四道:“老五,你这剥衣剑法,我们见识过了,不知你那揭皮、剔骨两种剑法如何?”
  老五笑道:“你们莫急,待我把这臭小娘身上衣服剥光,再将揭皮和剔骨剑法使与你们看。”说着,长剑一抖,又要朝丑鸭儿身上疾刺。
  那驼背老人早已吓得面色如土,扑通跪在那青年面前,涕泪交流地哀求道:“公子爷,小老儿只有这一个孙女,求您老饶过她吧。您老要杀,便杀我好了……”
  那青年抬腿一脚,将老人踢翻,恶狠狠骂道:“老东西,这臭丫头刚才咬了我一口,我岂能将她饶过?待我收拾了她,再来用揭皮、剔骨剑法,把你剥皮碎骨,做醒酒汤喝。”
  说罢,抖剑欲刺。
  西门铁砚再也忍无可忍,铁掌砰地往桌子上一拍,低吼一声:“住手!”
  平地一声雷,震得屋顶扑簌簌落下土来。那持剑青年浑身一抖,缩手收剑,抬头惊望,只见旁边一张桌前,坐着一个面黑似铁,粗壮如山般的大汉,正用一双精光暴闪的虎目,狠狠地瞪着自己。他心中一寒,问道:“喂,你是谁?”
  西门铁砚沉声道:“在下西门铁砚,乃杭州府大义镖局总镖头。”
  “嘻!原来是个保镖的臭小子。”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来雁荡山撒野?”
  “我们是玉骨骷髅教教主玉骨天魔座下弟子玉骨五剑,你想怎样?”
  西门铁砚怔了一下,暗忖道:“玉骨骷髅教?我怎地从未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一个古怪的教派?……”他沉了一下,说道:“你们既是江湖武林中人,怎地要欺侮这孤寡老人和一个小姑娘?”
  那持剑青年冷哼一声道:“我们寻开心,关你屁事?莫非你看中了这臭小娘,想讨她做老婆么?”
  另一个青年嘻嘻笑道:“嘻嘻,这保镖的臭小子长得又黑又丑,和这臭小娘正可谓瘸驴配破磨,天生一对哩。”
  “住口!”西门铁砚怒火中烧,厉声喝道,“俗话说得好,‘天下人管天下事’。尔等欺侮手无寸铁又毫无武功的老人幼女,在下可看不过眼去。”
  “哼哼,你想怎样?”那持剑青年冷笑着问道。
  西门铁砚豪气干云地说道:“我想领教一下阁下的剥衣、揭皮、剔骨剑法。”
  “好。我新创的这三种剑法,尚未用过,今日正好拿你这小子试剑。”
  话音未落,那青年陡然飞身纵起,朝西门铁砚疾射过去,同时手中长剑抖起无数朵剑花,朝西门铁砚当头洒落。
  西门铁砚已知那青年剑法不俗,是使剑的一流好手,不敢丝毫大意,稳坐桌旁,凝神待敌,待剑花落至头顶,这才施展出师门所传大擒拿手法中的一招“巧手摘星”,右手倏伸,硬生生往剑光中插去。
  那青年万没有料到西门铁砚不闪不避,反而用右手抓剑,一怔之际,剑尖便已被西门铁砚用手指挟住。他一觉手臂巨震,便知不妙,急忙运力回夺,怎奈西门铁砚天生神力,两根手指捏住剑尖,稳如泰山。那青年使尽全身力气,竟无法将剑抽回。他羞得面红耳赤,咬牙运气,手腕一转,用力一绞,想把西门铁砚手指绞断。不料,西门铁砚陡然将手指一松,他顿时收脚不住,噔噔往后连退几步,扑通摔坐在地。
  西门铁砚哈哈笑了起来。
  另外两个青年从桌旁缓缓站起,对那倒地青年笑道:“老五,你创的这狗屁揭皮、剔骨剑法,可有点儿不灵。”
  “嘻嘻,你连个保镖的臭小子也拾掇不下,还敢创什么剑法!还是用你的剥衣剑法,对付女人吧。”
  坐在地上的青年粉面通红,无地自容地说道:“三哥,四哥,你们俩先别吹大话,这黑小子身手不凡,果然有两下子,说不定你俩也不是他的对手。”
  老三老四冷哼一声,双双拔出长剑,双剑一左一右,剑尖一上一下,分指西门铁砚的眉间和小腹,同声道:“黑小子,亮家伙吧。”
  二人平身而立,渊停岳峙,气度不凡,果然有些大家风范。西门铁砚从二人的起手剑式上看出,这两个人的武功要比那个老五高明得多,当下也不敢托大,忙立起身来,对呆立一边的驼背老人和丑鸭儿说道:“老人家,请你和姑娘让开些。”
  老人战战兢兢地拉着丑鸭儿,退到了里屋门前。
  西门铁砚不慌不忙,缓缓从腰中摘下自己的两支独门兵器——惊雷笔,拱手道:“两位请赐招。”
  两个青年见西门铁砚双手中的惊雷笔,与兵器中普通的判官笔、状元笔、鸳鸯笔等均不同。惊雷笔的笔杆,乃北海玄铁所铸,笔管中空,长约三尺,粗若鸡卵,乌油油闪着精芒。笔管共分七个竹节,每节上镂有一孔,挥动起来,风入孔中,便发出高低不同的声音来,与风笛一般无二。笔毫粗如儿臂,长约半尺,雪白晶莹,聚簇成锋,乃是用回疆天山玉雪狮子颈上的长鬃扎束而成。这双笔乃是西门铁砚的师父钟无笔当年仗以成名之物,西门铁砚出道以后,钟无笔便将这对宝贝兵器送给他使用。那两个青年出道较晚,不知道当年钟无笔的威名,对这惊雷笔如何识得。二人心高气傲,自然未把西门铁砚看在眼中,又见西门铁砚双手各自只用三指捏住笔管,笔锋悬垂,竟与写字先生握笔之法一般无二,顿时讥笑道:
  “喂,黑小子,你双手拿着两支笔儿,想写状子打官司么?”
  “嘻嘻,你要告我们兄弟,我们便成全了你好了。阳世间的官府管不了我们,便是皇帝老儿也准不了你的状,你还是到阎罗殿前去击鼓鸣冤吧。”
  话毕,二人对视一眼,陡然同时出剑,朝西门铁砚刺来。
  这两剑剑招古怪,指向小腹之剑,刺向了眉间,指向眉尖的剑,却刺向小腹,双剑错位,奇快无匹,精芒暴闪,剑气刺骨。西门铁砚凝神待敌,等对方剑尖及身之际,才双手挥笔,自下而上往外一分,正是一招师门绝学三十六式惊雷笔中的起手式“展卷挥毫”。但闻一轻一重两声啸响,轻者如东海龙吟,重声如奔雷坠地,轻重交杂,震耳欲聋。两个青年闻声心儿禁不住一颤,分神之际,便叮当当两声巨响,手中长剑双双被西门铁砚的双笔挡开。两个青年只觉手臂巨震,握剑的虎口几欲断裂,自己手中的长剑忽地倒卷过来,朝各自的胸口反刺。二人大吃一惊,飞身倒纵,手腕急抖,才硬生生将剑式定住。
  西门铁砚一招退敌,笑了笑道:“承让了。”
  那两个青年神情甚是尴尬,随即便恼羞成怒,叫道:“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老五,别在一旁看哈哈笑,我们快结玉骨剑阵。”
  话落,三个青年忽地各抢方位,将西门铁砚困在中间,各挺长剑,朝西门铁砚同时发起攻击。
  西门铁砚从前两招中已试出,对方三人剑法虽妙,然却劲力不足,便拿定主意,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他展开三十六式惊雷笔法,运笔如风,什么“张九临池”、“太白醉草”、“羲之题壁”、“道子泼墨”,一招接一招地使将出来,顿时间,将三个青年逼得手忙脚乱。
  三十六式惊雷笔法,原有一百零八招攻防妙法,乃是鬼斧神工钟无笔根据书画中的笔法变化所创。钟无笔乃武林中的风流才子,所创武功自然多带文气。招式美妙精巧,身法潇洒飘逸,轻灵中又暗藏极狠辣的杀招。钟无笔当年曾仗此笔法享誉江湖,不知会过多少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从未落败过。西门铁砚自得师门绝学后,自知在学识、修养、性情、气质、神韵乃至天赋等诸方面,都与师父迥然不同。西门铁砚自幼天生神力,长得又是身躯伟岸,粗壮雄伟,性情豪放坦荡,以惊雷笔旧法而练,自然有诸多不合。所以,他便根据自身特点,取师父所创惊雷笔法之精华,删繁化简,一百零八式笔法才变为三十六式。在风格特点上,也变阴柔为阳刚,灵巧多变化为大开大合,威猛雄浑。这样一来,西门铁砚在武功上才突飞猛进。钟无笔性情落拓不羁,见弟子不古板拘泥,敢于刻意求新,将自己所创绝技大胆改动,不但不加斥责,反而大为赞赏。对他更加喜爱了几分。
  经过西门铁砚精心改练的三十六式惊雷笔法,果然不同凡响。此刻,西门铁砚使将出来,但见双笔翻飞,笔意纵横,招沉力猛,锐不可挡。笔管中发出的啸音,果似滚滚惊雷,响彻长空,慑人魂魄。那三个青年见西门铁砚如此威猛,都大有怯意。他们内力不足,不敢用手中长剑去碰对方的铁笔,只好用玉骨剑阵的灵妙多变和独特的身法,围住西门铁砚游斗。三个人展开轻功,步法灵巧古怪,身姿飘逸潇洒,你攻我守,彼进尔退,攻防互补,天衣无缝,三柄长剑似化做了千百只玉色蝴蝶,围绕着西门铁砚穿梭飞舞,煞是好看。
  西门铁砚虽稍占上风,但其宅心仁厚,不愿杀人,与邪教结下仇怨,故只想将三人逼退,不肯使用狠辣杀手。这样一来,他要想从玉骨剑阵中脱身,也难上加难了。他想用惊雷笔将三个青年手中长剑震断,好叫他们知难而退,故将招法连番使出。三个青年似乎早已看出了他的用意,岂肯叫他得手?三人剑走轻灵,一点即走,从不把招用实,西门铁砚使尽解数,竟无法碰到他们的长剑。无奈,他只好运笔如风,更加凶猛地攻击过去。
  四个高手各展平生所学,在这雁荡山温柔的春夜里,在这山村古镇的鸡毛野店之中,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惨烈搏杀。
  酣斗良久,双方仍难见高低。西门铁砚凭仗自己招沉力猛,笔法雄浑,一味地急攻猛打,内力自然耗之过多,渐渐地便有些力不从心了。他已觉手疲腿软,心跳加据,气血翻涌难平,汗水似山间涌泉,不住地从额头涌出。然他仍不肯罢手认输,把双笔紧了一紧,一招快似一招地步步进逼。但见双笔啸声嗡嗡大作,两道光华似长空裂闪,又若龙蛇飞腾,在小屋中纵横穿梭。
  三个青年年纪不大,却都是江湖中的好手,临斗经验非常老道。他们早已看出,西门铁砚虽攻势不减,笔风愈盛,看似越斗越勇,实则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罢了。故此,三人并不急于反攻,仍不紧不慢地东一剑西一剑地游斗不息。三个人身法灵捷,飘忽不定,似团团飞絮,把西门铁砚死死缠住,玉骨剑阵丝毫不见半点破绽。
  西门铁砚心中暗自叫苦,禁不住想道:“这三个人的武功虽不可怕,然这种死缠烂打的斗法,对自己大大不利。这样斗下去,何时是了?况且,五个邪派高手中,尚有两个伏在桌前酣睡,倘若待他们酒醒,再加入战围,自己那时已力尽筋疲,如何能应付得了?嗯,眼下需得尽快想个法儿,把这三个青年拾掇下来……”心念一起,陡然将惊雷笔法一变,双笔回收,凝身不动,随即将双手缓缓抬起,笔往空中一点,慢慢拉出。他这一招用得极是古怪,动作拙笨,缓慢至极,双臂微微抖动,雪白的笔锋凝聚一线,且神情极是专注,对三个青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把目光凝至笔端,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那模样颇似学馆中的蒙童,在先生督导之下,正在挥毫运笔,学字描红一般。
  三个青年陡见西门铁砚变招古怪,均感一怔,暗道:“这是什么打法?”三人一时看不出西门铁砚用意,反而无从下手。不敢轻易出招,忙收剑凝身,立在一旁,观看起来。
  西门铁砚见三人停止了游斗,并不乘机杀出玉骨剑阵,仍咬住嘴唇,独自运笔写字。他笔力凝重,笔划却歪歪扭扭,勾点撇捺,倒也清楚。
  三个青年看了一会儿,见西门铁砚只是自顾自地写画个不停,并不见有何怪招使出,顿时恍然大悟。三人均已同时看出西门铁砚用意。暗道:“原来这黑小子是招穷力尽,故弄玄虚,唬住我等,好借此休养气力。哼,你这种手段只能欺骗三岁娃儿,我们兄弟岂能上你的当?这小子已穷途末路,只要我们乘机一鼓作气,三人合力夹击,定能一招奏效。”三个人心意相同,互使了一个眼色,陡然发出一声轻啸,身形同时飞起,三柄长剑抖起漫天花雨,从不同方位朝西门铁砚刺下。
  这一招乃是三人的平生所练最拿手的杰作,美其名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合三人毕生功力,抖剑成网,攻敌必胜。三个人自出道以来,每遇强敌,必用此招,可谓无往不胜。江湖中不知有多少高手,丧命于他们的剑网之下。
  西门铁砚陡觉周身剑气大盛,对方的三柄长剑,化做了千万缕银链,相织成网,密不透风地朝自己罩将下来。嗤嗤啸响的剑气,似冰锥刺骨,使人眼目生寒。飞洒的剑花,若漫天银雨,耀人眼目难开。他心中陡然一颤,暗道:“好厉害的剑法!”他知道,这一招乃是三个青年最狠辣的杀手,自己能否封得住,实无半点把握,只好暗将全身功力运聚双笔,准备最后一搏。
  眼见一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已将西门铁砚牢牢裹住,而他仍不闪不躲,凝身不动,似乎已被吓呆了一般,三个青年顿时大喜,催动剑网,凶猛罩下。陡然间,冷电精芒一闪,西门铁砚已拔身而起,身在空中,猛地一拧,滴溜溜连转了几转,手中惊雷笔横挥,由“稚子描红”化为“砚童磨墨”。随着笔风啸响,一阵叮叮当当连珠般的兵刃相撞之声,炒豆也似地爆响,小屋中顿时断刃横飞,剑光陡灭。三个青年均觉巨力猛震,胸间气血翻涌,一时间收招不及,各自噔噔退了几步,扑通跌坐于地。他们手中的长剑,已被西门铁砚一招“砚童磨墨”,震得断为数段,满地残刃,兀自闪烁光芒。
  三个青年恍然如恶梦缠身,手中握着剑柄,呆坐良久,也未能醒转过来,一个个脸色灰白,神情茫然,模样甚是可笑。
  西门铁砚早已飘身落地,双手一拱,笑道:“承让了。”
  话音落地,陡觉冷风拂面,眼睛一花,手中的两支惊雷笔竟似泥鳅般自动滑出。西门铁砚双手一空,便知有人偷袭,急忙往后倒纵了几步,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两个青年,每人手中握的正是自己的惊雷笔。
  西门铁砚见这两个人,正是一旁伏桌酣睡的那两个青年,心中大惊,暗道:“原来这两个人并未喝醉。自己一时大意,竟着了他们的道……”
  两个青年甚为古怪,得手后并不追杀,只是双手捧着笔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西门铁砚面前,满面春风,双腮挂笑地呆望着西门铁砚,不知要做什么。
  西门铁砚暗觉惭愧,心道:“我西门铁砚在武林中虽称不上是绝顶高手,但在年轻的一辈中,也称得上是顶尖儿人物,想不到今夜却被两个青年一招之间,便夺去了手中双刃,而且自己连人家用的什么手法都未看清,真叫人好不难堪。虽说对方是偷袭,但那手法的确也快得令人匪夷所思……”他笑了笑,将双拳一抱,对两个青年说道:“二位好俊的身手,在下佩服之至。”
  两个青年仍不言不语,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西门铁砚。
  另外三个青年早已醒过神来,一见两个同伙已夺下了西门铁砚的兵器,顿时跳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西门铁砚调侃起来:
  “哈哈!黑小子,这回你遇到高手,没咒念了吧?!”
  “哼,你以为我们玉骨剑都是酒囊饭袋么?我们三个弟兄虽不是你黑小子的对手,我们的大哥二哥却比你高明千倍万倍。”
  “对,大哥二哥,神功盖世,天下无敌!”
  “喂,黑小子,你识相点儿,乖乖地把脖子伸过来,叫我们把你脑袋割下来吧。”
  那两个青年似乎对三个兄弟的话充耳不闻,仍凝身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西门铁砚。
  西门铁砚心中颇有些不愤,暗道:“这两个青年虽然武功不凡,身手极快,但也不过是乘自己未防之机,偷袭得手罢了。否则,凭自己平生所练的师门绝学,公平相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想到此,禁不住瞪了那三个大呼小叫的青年一眼,哼了一声。
  三个青年一怔,问道:“喂,黑小子,你还不服么?”
  西门铁砚道:“你们这种暗中偷袭的下三流手段,最为江湖武林所不耻。若是明刀明枪公平相斗,在下若败在你们手中,便血溅黄沙,亦心悦诚服,绝无所怨。”
  “哼,你以为明刀明枪,便是我们大哥二哥的对手么?”
  “咱们重新斗过,在下若不是两位朋友的对手,甘愿引颈就戮。”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好!大哥二哥,你们便再显些手段,叫这黑小子长点儿见识。”
  那两个青年冲西门铁砚笑了笑,点了点头,同时躬身,双手捧笔,将西门铁砚的两支惊雷笔缓缓送到他的面前。
  西门铁砚伸出双手,将两支笔抓在手中,说道:“多谢……”
  话音未落,忽觉两手一空,双笔又不翼而飞。大惊之下,凝神一望,只见两支惊雷笔,不知怎地又已操在两个青年手中。西门铁砚顿时脸色一变,暗叫古怪:“这两个青年真有些古怪,我分明已将双笔取回,怎地又落入他们手中?……”
  怔神之际,那两个青年又双手捧着惊雷笔,满面含笑地缓缓送将过来。
  西门铁砚稳了稳神,想道:“刚才怪自己失神,握笔不牢,又被他们将笔夺回。这一次,我定要谨慎些,看他们还有何法夺去我的双兵器。”想到此,他暗自凝神,把全身劲力聚于双手,不慌不忙地将双笔抓将过来。
  两个青年将惊雷笔交还西门铁砚之手,忽然冲西门铁砚龇牙一笑。西门铁砚陡觉双手一颤,紧握在手中的双笔竟又已不翼而飞,又已双双落入两个青年之手。
  这一次,西门铁砚丝毫未敢大意,看清了两个青年并未施什么法,而是用一种极为普通的小擒拿手法,将双笔从自己手中夺回的。西门铁砚这才明白,对方的武功的确比自己高明百倍,不由得心寒如冰,暗道:“罢了,罢了!自己原以为学艺多年,武功还说得过去,谁知今日遇上了高手,连自己的兵器都无法从人家手中取回,日后还有什么脸在江湖中混下去?……”
  这时节,便听那三个青年在一旁冷笑道:“喂,黑小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西门铁砚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时间心灰意冷,斗志全消,说道:“二位果然神技天下无双,在下甘心认输。二位如何处置在下,便请动手吧。”
  说罢,将双眼一闭,垂颈待戮。
  三个青年顿时得意非凡,齐声喊道:
  “大哥二哥,快杀了这小子,为我们弟兄出气!”
  两个青年互相对视一眼,陡然间杀机猛现,各挺惊雷笔,闪电般朝西门铁砚胸口疾刺。
  蓦地,小屋中响起一声喝叫:“唔呀!好酒哇,好酒……”

 楼主| 发表于 2023-12-4 15:27:1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这书第一章前面几页有4页缺漏,麻烦有实体书的书友提供一下这几页图片,让电子版可以补齐为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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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2-18 17:56:54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谢楼主辛苦整理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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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2 10:22:27 | 显示全部楼层
try85 发表于 2023-12-4 15:27
我的这书第一章前面几页有4页缺漏,麻烦有实体书的书友提供一下这几页图片,让电子版可以补齐为善本。

感谢凌妙颜书友提供原书缺失的4页图档,现文本已补齐,这书慢慢再陆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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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5-4 08:34:07 | 显示全部楼层
残墨好像是内地武侠小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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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6-11 18: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伍子胥信陵君 发表于 2024-5-4 08:34
残墨好像是内地武侠小说作家

是的,内地武侠作家。感谢书友未来一校,后面的复校一下就可以加快进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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