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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恒庸《日月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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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26 07:52: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传统武侠长篇连载《日月山河》,原发表于天涯社区·仗剑天涯,作者表示写不下去了

第一部 风波乱

第一章 山雨欲来

  居庸关,何峥嵘!上天胡不呼云丁,驱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萨都刺《过居庸关》
  居庸关属太行余脉,两山夹峙,中有巨涧,悬崖峭壁,颇为险峻,有天下九塞,居庸居其一之称。此关始建于春秋,至于汉,已颇具规模。后历经唐、辽、金、元数朝经营,千载战火洗礼,更添非凡气象。自太祖立国,洪武旧臣中山王徐达、开平王遇春公归创,倚为边防重地,拒虏定边,保境安民。
  其时正值深冬时节,天刚放亮,天地间便潇潇然落起了雪,巳时未过,又刮起了风,未几,雪下的更密了,不到午时,便盖住了天地,万物在其中也藏住了行迹。正此时,自北面关沟处行来一身材颀长的青年,那青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头戴羊皮暖帽,罩一身青灰色文士长袍,脚下一双牛皮缝制的靴子,肩上绑着麻布褡裢,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看似颇为沉重,压得那青年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
  因行了许久,那青年周身已落满雪花,周身尽白,眉眼间染上了清霜,好似雪人一般,面容也带了些疲惫之色,唯一双眸子清亮非常。风雪愈急,那青年更紧了紧步子,大踏步向南关行去。
  正行间,忽听身后传来轰隆隆马蹄声,那青年回头望去,见远处十数匹军马压着官道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俱是军士打扮,胯下军马四蹄腾飞,卷起千堆雪。那青年正凝望间,马群就飞到身前,当头一马颇快,转瞬便要撞到那青年,那青年正欲躲闪,马上一军士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声若惊雷道:“锦衣卫奉公行事,闲人滚开。”自腰间抽出一软鞭,冲那青年抽去。
  那青年不事拳脚,如何躲得开,只觉身上一紧,便被鞭子卷起,随即身子一轻,飞出丈余,眼前一黑,重重跌在雪地里。半晌回过神来,挣扎起身,才发觉四肢百骸又酸又冷,胸间好似针扎般阵阵隐痛,连肩上褡裢也好像沉了几分,万幸未伤筋骨,忍痛抖尽身上脏雪,才抬头望向官道,却哪还有半个人影?
  那青年呆立雪中,又气又恼,想起方才那男子面目,无端叹了口气,强忍着胸间剧痛,向南行去。
  行不久,临近关城,那青年忽而驻足不前,游目四望。只见关洞城门紧闭,竟不知何故断绝了通关往来。那青年摔了一跤,又行了许久,身上又酸又麻,紧着眉头,目光落在关门外一处颇小的酒舍,那酒舍门板虚掩,一旁官道上停着几辆板车,数匹骏马,也不踟躇,向酒舍行去。
  才近酒舍,便看到矮小的屋檐下挂了一块破旧的酒旗,被雪糊了大半块,仔细辨认,写的是“居庸叠翠”四字,字体俊逸,颇为风流,那青年展眉一笑,推帘而入,甫一进屋,便觉得一团湿热气迎面铺来,那青年这才松了眉头,抖净身上落雪。此刻早有一跛脚老者带笑向前招呼。那青年环顾店内,只见店内晦暗,四五张桌凳摆放齐整,围着中间一个碳盆,盆内炭火烧的正旺,闪烁着橘色的光,映着炭盆边一男子。那男子身披轻裘,坐着一张矮凳之上,膝间放着一貂皮暖帽,手里捏着一根松枝,轻轻拨弄着碳火,若有所思。
  见有人来,那男子抬头望去,和那青年四目相对,眸子中闪过异彩,随即目光转慈,冲那青年点头一笑,复低头不语。那青年被他一望,忽地打个冷颤,忙错开目光,低头望两眼炭火,也不吱声,自拣了一张凳子坐下。那男子不以为意,只顾低头拨弄碳火。
  那老者见青年坐下,讨好似的向前道:“客爷喝酒还是吃肉?”那青年放下褡裢,从怀中掏出一枚洪武通宝放在桌上,望着那老者道:“烦请老板来碗热汤。”那老者赞一声道:“这雪下的紧,客爷还在赶路,可是一副好脚力。”那青年闻言松开眉头,出声问道:“麻烦问一声老板,这关门因何却是关了?”那收了钱,便转身一边张罗,一边笑道:“客爷来的可是不巧,这关门才关了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道:“方才有几位军爷纵马入关,这关门便关了,小老儿在这里开店十来年,自从洪武十年那会小波鞑子犯阙后,大白日的闭关门确是从未见过。”
  那青年默然无语,呆坐了片刻,才收拾好心情,自褡裢外层中摸出干粮,用力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冰冷的干粮甫一入嘴,便觉一股清苦味道化在舌尖,那青年眉头微皱,小心含着,待干粮软化些许,才细嚼慢咽着吞入腹中。
  连吃了数块,那青年才略缓饥肠。从胸前褡裢中掏出一褐色羊皮包裹,那雪下的大,却也浸它不透。那青年小心摊开层层羊皮,里面却是数本颇为古旧的线装书,当先一本封面崭新,蓝底白字,写着笔意古拙的四个大字“逊志斋集”,右下角落款确是方孝孺,左边几行小字,写着洪武二十年敬抄。却是一本手抄本的个人文集。
  那青年极小心的翻开那书,目光落在一首诗上:
  精通八法杨文遇,
  暗诵五经陈用中。
  挥翰天庭应独步,
  忍饥村巷欲成翁。
  其字外露筋骨,内含刚柔,颇有初唐虞欧遗风。那青年望着几行字,竟不觉出神,半晌慨然一叹道:“好一个忍饥村巷欲成翁。”
  不多时,那老者自灶台后转出,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水,小心放在那青年桌前。那青年低头一望,出声道:“老板许是搞错了,在下不过要一碗热汤暖胃,您怎地放了馄饨进去。”那老者向前推了推碗,笑道:“今个冬至,合该吃碗馄饨。算小老儿请客了。”那青年闻言一愣,随即低声道:“是了,今个可不是冬至?《汉书》有云,冬至前后,君子宜安身静体,不听政,则吉辰而后省事。”那老者也听得糊涂,只附和道:“圣人说的对,咱北方人冬至该是吃碗饺子,休养休养。”
  那青年闻言摇头苦笑,自怀中复掏出数枚大钱,小心放在桌上,向前一推道:“多谢老板。”说完吹开浮散在汤面上的细碎葱花,热气氤氲,早打湿了眼睛。
  那青年连呷了几口热汤,又添两口馄饨入腹,身子渐渐热了起来,胸间痛楚略缓。那老者见他眉头舒展,才敢小心陪坐在一旁,半晌才试探问道:“听公子口音,可是山东人?”那青年抬头道:“祖上是山东兖州人,在下却自小生活在关外。”那老者问言登时红了眼圈,嘴角翕动,口吐乡音道:“山东啊,那是多少年没回去了。”那青年问道:“您也是山东人?”那老者半晌才偷偷抹了把眼泪道:“小老儿祖籍山东蓬莱县。”那青年也生了亲近之意,笑道:“登州府蓬莱县,那可是一片仙乡啊。”那老者闻言忙不迭的点头。那青年问道:“却不知老丈您怎安在此处?”那老者挂了几分戚色,似在回忆过往,半晌才嘴唇翕张,颤声道:“我也是殷食人家的孩子,早些年鞑子还没走那会,祸害咱汉人可是厉害,家也给那群畜生拆散了,我逃过性命,在家实在活不下去,这才离开家乡,从龙起事,几十年死里逃生,才赶走了鞑子,后来又随中山王徐达修这八达岭长城,谁知和鞑子杀了一辈子没事,修了不到三年城却伤了脚,这才脱了征衣,家也回不去了,一晃又过去十几年,腿脚越来越不伶俐了,要死在这里了。”说着一拍跛腿,摇头苦笑。
  那青年见他一生经历娓娓道来,不觉肃然起敬,起身就要施礼,那老者一把托住他,说道:“您是孔圣人的学生,小老是粗人一个,受了您的礼数是要折寿的。”背过身去,又落下几滴浊泪,偷偷拭了,张罗着切了二两牛肉,片成薄片,给那青年盖在汤里,却坚辞不受分文。
  那青年吃了几块牛肉,那老者才略收悲心,换个话头道:“听老乡谈吐,是个读书人,可巧前些日子北关上李都司家公子的车马便从小店门前经过,听说中了北平府的举老爷,去参加什么开春的礼闱。单随从就近百口人,那阵仗可是不凡。”说着眼中露出艳羡之色。那青年点头道:“明年开春应天会试,正是甲科之年。”那老者闻言羡慕道:“大户人家的孩子有书读真好。”那青年神色黯然,笑道:“在下可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不过闲来修身明理罢了”
  那老者闻言讪讪一笑,见他说的高深,也无话可说,一旁拨弄炭火的男子却起声问道:“观公子俊颜,敢问可是参加应天春闱的举子?”声音清亮,谈吐不俗。那青年忍痛起身作揖道:“感谢阁下抬举,在下一无师长,二无学识,三无功名,出身卑微,哪配做天子门生,此去不过瞻龙仰凤,治业修学,以图有所进益罢了。”
  男男子闻言沉思片刻,问道:“刚才听公子吟叹,在下不才,也曾在应天拜读小韩公的诗作,却还记得那前一句是‘挥翰天庭应独步’,当是全诗之冠,公子却独赞合联,岂非舍高妙而就痴顽。”那青年闻言,摇头默然道:“诗词起承转合,合笔点明题旨,收束全诗,方先生以诗炼心,寄寓情怀,全在落在这合笔里了。”沉吟片刻,又缓言道:“古来有雄才之士数不胜数,立伟志者汗牛充犊,但大多数性灵而心浮,千百年来能全气节、传美名的无一不是弃圣绝智,定定如一的痴顽之辈。方先生三十岁上下能有此悟,定然心性非凡,是了不起的人物。”说着面朝南长做作一揖,极为恭谨。
  那男子闻言放声笑道:“修学何须应天府,十里秦淮遍书蠹。那应天府十里秦淮河说是龙潭,却早成了养泥鳅的地方了,如今太平日子过久了,更成了烟柳浮夸,宣淫导欲之地,哪里还有旧日的王朝兴盛,人文风流?”那青年听他语态轻慢,眉头一皱,却不愿与他争辩,道:“君子修身自省,重在养正,养正才能驱邪去恶,施济当时,至于争竞风流,一者在下确是不配,二来此也不是读书人的本分。”声音虽轻,却不紧不慢,颇有分量。
  那男子眸子一亮,惊异道:“朋友果然有非常之襟抱,在下苏州客商楚西山,足迹踏遍南北,听闻当今北平府燕王乃四子,颇受洪武爷器重,燕王爷谦和温恭,雄才大略,更兼礼贤下士,江湖多有明士投靠,朋友何不去寻一个出身?总好过千里跋涉,自投苦域,也不枉生就此身。”那青年闻言摇头一笑道:“多劳朋友费心,在下学业不成,功名不就,不敢僭攀高枝。”
  那男子见他不以为意,面色微变,却仍耐心劝道:“在下也尝读圣人之言,多闻趋善避恶乃人之本性,公子是读书人,果有雄才,若无登绝顶而览群小之心,如百丈之松,老死涧底,十围之木,难为栋梁,岂不愧对先贤殷殷之望?”青年闻言笑道:“阁下胸有大志,在下既敬且佩,但我辈既然自诩为读书人,岂能以高下辩贤愚?”缓缓坐下,望着炭火道:“我伏在地上,才能体会历代圣神贤达之厚重可亲。”
  一旁老者在旁边听二人清谈,闻此言论,浑浊的眸子也亮出神采来,搬了一张矮凳,也围着炭盆坐了下来,兴致颇浓。却见那男子摇头道:“燕雀立于矮檐,飞不过百尺,望不过百丈,岂能体会苍鹰展翅于群峰之上,翱翔于天地之间的的广大与深远。”又道:“我见公子功名不就,雄心却灭了大半,真为贤达长叹一口气。”那青年闻言道:“多谢阁下关爱,我虽无雄才擎天之志,却也大有波澜在胸间激荡。”
  那男子闻言笑道:“好一个大有波澜在胸怀。”忽起身窜至那青年身前,出手按在他肩头,沉声道:“朋友志存高远,楚西山既敬且佩,在下有骏马一匹,氅裘一件,今日赠与朋友,也好一路驱驰,替朋友遮些风雨,如何?”那青年拒绝道:“朋友美意,在下心领,可燕雀衔草而飞,本该沐风栉雨,以全其节,此华贵之物迷心丧志,实不能受。”那男人眉毛一挑道:“朋友何故自矜,此去应天路途遥远,坎坷万千,这畜生定能助朋友一臂之力。”说完打个响指,只听屋外数匹骏马不住嘶鸣,马蹄争相踢踏,声震四野。那青年听声轩眉一竖,陡然生了一股豪气,抬头迎向那男子目光,凛然道:“大丈夫立世存身,岂惧风雪阻隔,前路纵有坎坷,沈某视之亦如坦途。”
  说完收拾行装,甩脱那男子,起身欲行。

  尚未转身,便觉胸间剧痛,一口气上不来,便头昏眼花,再也支撑不住,又软软坐了下来。那男子眉毛一挑,捏住那男子脉腕,片刻皱眉道:“外感风寒,肺气壅滞,兼脉浮而无力,中气亏乏,不能内守,此是外邪入体,阳气外脱之像。”片刻沉吟道:“公子若不早治,恐怕有性命之忧。”
  那青年闻言眉头皱起,暗道不妙,正无计可施间,那男子道:“此间五十里开外,昌平府外有一间庆寿寺,那里主持道衍大和尚乃是在下故旧,那和尚颇通医理,有华佗之术,我见你有高才,不愿见你无端丧了性命,你乘我马去,他认得此畜生,看我薄面,定会救你性命。”那青年此刻胸间更添痛楚,好似有一条小虫般在心肺处撕咬,想出言婉谢,却已说不出话来。
  只微微摇头,却是满脸冷汗。那男子见状讥笑道:“公子休要虚伪不真,我此番要出关,不能护送你去,你快收拾行装,我有一识途老马,只管驼你去治病。”说着甩下几两银子,携了那青年出门,将他缚在马上,出手在马背上一拍,那马吃痛,腾开四蹄,向关门驰去。
  那男子再看那关门,却不知何时已打开了一条窄隙。骏马一闪而没,穿门而去。不多时,那关门便脂溜溜的又关了。
  此刻天地间的风也歇住了脚,雪虽大,但也比之前从容许多,唯天地间的白,愈加的刺眼,来时的痕迹全遮去了,万籁现出一片祥和阒静。那男子束身立在雪中,目光迷离,暗道:“此招颇险,万不要出差错才是。”转身面向关外,目光中的迷态消散,取而代之的确是一股决绝之意。
  大雪依旧从容的自九天落下凡尘,映得半边夜空惨白非常。一顶暖轿悄悄出了北平府,一路向西行去。抬轿的是两名青衣男子,身量颇长,步子又整又快,小轿掠过雪地,竟丝毫不留痕迹。
  不大会,两人抬着小轿一路转至一小庙门前方才落地。当先的轿夫起手轻扣门环,那门片刻开了一道窄缝,一老僧探出头来轻声问道:“可是四爷来了?”话音一落,轿帘后一华服男子掀起一角望向那僧人,及见那僧人目成三角,形如病虎,不觉笑道:“法师深夜唤本藩至此,莫非有好酒消夜?”那僧人忙上前撑起帘子,笑道:“双喜临门,却不知四爷想听哪一喜?”那华服男子闻言面有惊喜,好似不敢相信,瞪了眼睛道:“东西这么快就到了?”那僧人点点头,抢上前掀开轿帘,扶他下轿,亲自开了寺门,引那华服男子入内。
  那华服男子似乎熟知此寺格局,一边解了锦裘,交给随侍小僧,方才的惊喜还挂在眉眼,声音低沉道:“那物件如何?我只闻却未见过。”那僧人道:“莫说四爷没见过,便是如今天下见过此物的,怕也不超此数。”说着伸出一掌,五指分开。那华服男子道:“法师说双喜临门,却不知何喜能与此物件相提并论。”那僧人转过一道游廊道:“楚西山此番行险成事,却喜结善缘,说起来,也与四爷有莫大干系。若是维护好了,当是一把绝世宝刀,意义非凡。”华服男子听他打说了云里雾里,不觉挑眉道:“说来是件神兵利器?”又哂笑道:“本潘却想不出什么刀剑能比得上那物件,莫非龙泉太阿?”
  那僧人摇头不语,华服男子又道:“再说我七八岁上下,遵从父皇之命,在大营里倒是随着常遇春耍过几套拳脚,可惜常遇春仗技自逞,孤身入乱军之中杀敌,却遭暗算,重伤病死,彼时我虽年幼,却从此知天下达道不在此处,便放下了刀剑,这功夫也就荒废了,法师说与我有莫大干系,莫不是要消遣本藩不成?”
  那老僧闻言哈哈大笑道:“沈敬擎的儿子,不知道比那物件如何?我觉得倒更重了几分。”那男子闻言眉头一拧,顿了顿道:“沈魔不是早死在华山了吗,怕有二十年了吧,哪来的子嗣?”那僧人笑道:“沈敬擎当年华山殒命,月容怒而出关,饱受流离,后失了行迹,明教教众苦寻多年也无收获,事实上其间大有波折。”那男子惊诧道:“愿闻其详。”那僧人道:“其实当年华山一战,月容已然怀了沈敬擎的骨肉,出关后多蒙他人照顾,顺利产下一子,后因病去了,才留下那孤儿寄养在当地人家,如今已成人了。”
  男子闻言面有喜色道:“大姐竟然有后?”又疑问道:“法师却如何识的他的身份?”道衍和尚笑道:“沈敬擎相貌在前,月容神态在后,更兼美玉在身,兖州人,姓沈字敬月,不是明子还会是谁?”朱棣倒吸口气,道:“神火令出世了?这东西丢了二十年了罢,又要出乱子了。”道衍和尚笑道:“说起来也是一段故事,四爷可知此子如何落入我寺?”朱棣眉毛一挑道:“愿闻其详。”道衍笑道:“此番我燕将奉命扫北,合着天命落在四爷身上,这才得了那宝贝。可军中人多眼杂,各路豪杰,图谋至宝。西山得了东西,一路驱驰,死了数十兄弟,才逃到居庸关外。奈何各派高手追得紧,这才用计将人分了三路,一路便系在路人身上,又施了点手段在那路人身上,又将他缚在识途老马上,将人宝送到,自己却引人他去,却不知凶吉如何。”朱棣闻言笑道:“莫非那路人便是此子?”道衍点头道:“当是上天授予的意志了。”朱棣闻言哈哈大笑,忽而想起什么,皱眉道:“西山莫要出事才好。”道衍也叹口气,道:“西山最有计谋,袁相士说他寿有九十,现在看来尚有五十年光景,四爷不要挂念。”朱棣点头感叹道:“说起沈敬擎,我便有许多感慨。”一边穿堂过殿,一边备述前情。
  “当年沈敬擎辅佐父皇登极,父王分封将臣,徐达、常遇春仅得授公爵位,父皇独以明王封赏沈敬擎,可见他劳苦功高,后来沈敬擎坚辞不受,诸爵全不要,只以明尊领命,统御江湖群雄,但终究没得善终,死在了华山。”朱棣自语了一阵,又道:“后来明教也被扣了邪党的帽子,为世所不容,自此一干教众星散。因沈与月容情投,月容哀痛,当着姊妹的面在书房闹了父皇,还挨了父皇教训,受了伤。可惜我那时不过十岁上下,月容是大姐,其余兄妹都小他一截,插不上话,月容自此负气出关。后来父皇火气一消便后悔了,私下多次跟后妃提起月容,还特地嘱托芮国公出塞寻找,后来听闻月容去了,着实伤心了一阵。倒不知留下了子嗣。”无端感叹了一回道:“说起来月容虽非亲生,因跟在父皇身边年头久了,最是得父皇宠爱。后来父皇定了天下,道寡称孤,也就渐渐灭了凡念俗情,除月容外,我们亲生子女也极少得他关爱。”一语未毕,惆怅不已。
  原来此人便是当今洪武帝四子,初应天封王,十三年之藩北平的燕王朱棣。那僧人却是俗姓姚,后赐名广孝,祖籍长洲的道衍和尚,现为庆寿寺主持。
  道衍听他讲许多帝王家事从容道来,也有感触,半晌摇头道:“莫问帝王家务事。”叹了一回,接着朱棣话头道:“月容怕圣上责怒于沈敬擎子嗣,便驱散了沈魔一干随从,独自出走塞外,最终落个红颜爱恨自此消。”
  朱棣半晌才问道:“当年沈敬擎一代明尊,含恨陨落,却不知如今谁主明教?”道衍摇头道:“明教自沈敬擎后再无掌舵,万千教众星散,诸多法王各自勾连,图谋尊位,早散了盘子。这些年又多受北七真打压,前几年秋龙门派的周大拙在商州连杀掌火,镇恶两大王法,剩余常胜法王病逝,平等,智慧不知所踪,功德,齐心二法王及一干老人隐而不出,如今明教早不复当年峥嵘。”

  朱棣感叹道:“近些年北七真风头可是劲的很那。”闻语颇有不甘。
  道衍点头赞同,说道:“王重阳当年传下道教玄门一脉七支,如今各处开枝散叶,本已星散,可十五年前却出了周大拙这样的天才,匠心独造,把老全真嫡传的手段修补的越发了不得,七派这才又重新拧作一股绳,江湖称为北七真,与道教南庭遥相呼应,北七真中又以龙门派为尊,其余六派团团的绕在周围,这周大拙也不藏私,六派中多有受其点拨得道者,闹的他声望更隆,有好事者更将其与当年明尊相比,称之为魁首,可见一斑。”
  朱棣无端感叹一回,又道:“沈敬擎若不是陨落,怎轮得到他誉撒江湖?”道衍笑道:“当年明尊沈敬擎有武林魁首之称,江北侠义道皆尊沈为领袖,麾下百万教众何等威风,连龙门陈通微,少林子严和尚,莲教余怀昌也尊其号令,父王忌惮其势大难去,才下狠心灭了一干教众。大圣,勤修,信心等法王及一干教众尽皆陨落,不料明尊身死,其余教众竟如此不堪,沦落到几乎声消形匿。”
  朱棣说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明教得势,如今玄门当道,明日却不知是主江湖。”道衍思忖片刻皱褶眉头又道:“按说明教底蕴非凡,远胜今日全真七派,沈敬擎手段更是星空般不可揆度,教内俊杰之才多如牛毛,龙虎之将数不胜数,如今势衰,一干教子怎会甘心?”
  说到此处,朱棣忽而住了脚步,语出含忧道:“中秋时候西山来信,说此番扫征,有一伙人混在军中,神秘的很,使的好像是心经上的手段,却又似是而非,其中一人技法高绝,出手狠辣绝无活口,折了军中不少好手,却不知是不是他?”
  话一出口,道衍如闻惊雷,呆若木鸡,脑中忽想到一极可怕之人,不由驻足,颤声道:“江湖上多少年没有他的名字了,您今不提,我已忘记了。”朱棣忧心重重道:“我也只是猜测,当时我年幼,虽没见过他,却也听过他的凶名,当年明教中沈敬擎一人独高,余子不过得了其一二之术,唯盛赞他得了自家心得十之五六,是当之无愧的明尊坐下第一人,明尊为留神教香火,担心他为己寻仇,便逼他投崖而亡,他素有异志,若是未死,如今二十年江湖怎不见他的名字?”
  道衍遥想当年惨烈一战,叹息道:“元蒙乱华百年,武林一脉尽失薪火,若不是明尊天才独造,怎会有如今江湖的四海传承?洪武爷和他都是上天派来救我中华的大圣人。”想至此处,不觉扼腕叹息,有潸然之感。
  朱棣也感叹道:“古人云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如此说沈敬擎配得上半个圣人之名。”
  道衍又道:“若明尊求生,天下能杀他?可他维护一干手足,与那人双双投崖,可只寻到了明尊法身,却不见那人的尸体,江湖多传言他重伤未死,这些年周大拙杀明教遗徒就是存心断他手足,逼他出山,可始终不见其人,若他仍在人世,这等心性定力,图谋定然不小,端得骇人听闻。”
  朱棣思忖半晌,也想不透彻,道:“此非达道,即使如明尊,也为手足所困,情爱所伤,落得身死道消。此凡念俗情,来去由他的,我是无心挂怀。”朗声笑了起来,含着吞天咽地的豪气,现出枭雄本色。
  道衍望着朱棣,眼底挂着一丝敬重,不愿多谈,换了话头道:“如今嫡长暗弱,四方强藩各有图谋,与各门派多有勾结,独我燕地无刀,杀人不快。此番沈敬擎后人落在我家,若他已死,我们诱得几个明教强人,使的好,岂不是把绝世神兵。”
  朱棣点点头,复起身向前,不经意道:“休怕他未死,便是明尊亲至,我也让他低头。不说这些,先见了那宝贝再说。”说话间连穿几重宝殿,转进一处幽静禅房。
  方一落座,道衍便吩咐外面将禅房门窗看死,内里插上门栓,这才快步转入侧室,不多时,捧出一绯红色缎子制成的包裹,小心放在一边香案上。朱棣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一把打开包裹,确是一镶金嵌玉的方匣,朱棣视金玉若粪土,两下打开匣子,才掀开一块黄绸布,陡然看到里面物件,浑身僵直,眼现奇异光彩,胡须抖个不停,半晌才颤声道:“好,好,好。果然是神器。”
  道衍早端一盆温水在一旁伺候,朱棣仔细净了手,又拿软布小心擦干水渍,这才冲那物件深深一拜,暗道一声僭越,这才躬身将那物件从匣子里请了出来,捧在手里,上下端详,满心欢喜。
  半晌,恋恋不舍的将物件放回匣内,郑重的裹好,招呼道:“马和,将此物收好。”片刻,自禅房外转入一青年男子,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高,龙行虎步,举手投足间带着团掩饰不住的豪气,唯白面无须,竟是位刑余之人。
  道衍见那青年,目中现出欣赏之色,道:“三宝做事周全,行事果决,四爷可以好好栽培一下。”朱棣点头不语。那名唤三宝的太监虽然年幼,却现老成之态,朱棣夸他也不见他喜悦,默然不语,将包裹缚在胸前,这才环胸抱臂退在暗处。
  朱棣这才招呼道衍道:“快快有请明尊后人。”道衍随机吩咐一旁小僧道:“速去请沈公子前来,说老僧备茶水清谈。”那小僧应声便出了禅房,不多时便听屋外脚步声响起,一清朗的声音轻叩门板道:“主持何故相邀?”朱棣闻声起身,开了门亲自引那青年入内。
  待分宾主坐定,朱棣才借着灯火,仔细端详面前之人,半晌才喃喃自语道:“真像。”心中便有了计较。道衍一旁抚须不语。落座的是居庸关门外那跌跤青年,那青年见朱棣端详自己,不知情由,也不敢冒然启齿,只冲道衍打个躬道:“不知主持何故深夜相邀。”道衍忙上前拉起那青年手道:“听小僧说沈公子屋内尚未熄灯,适逢老友临门,备下薄茶,特邀沈公子前来雪夜清谈,以消永夜。却不知病体可否康愈?”又解释道:“日间畅谈颇有进益,不能尽兴,又倾慕才学,心痒难耐,此番有茶酒而无名士,实觉无味,所以只能贸然叨扰了。”说着点头致歉。
  那青年闻言,感激道:“主持妙手回春,在下已然无恙,实是感念非常。说起才学,在下实不敢当,名士更是无从谈起。”说着便要施礼。
  朱棣起身上前托住那青年,顺势拉住他道:“听法师夸赞沈公子学识渊厚,襟抱非常,特恳求法师煎了茶,扫榻以待,以瞻俊颜。”那青年连称不敢。朱棣哈哈大笑道:“在下北平朱四,是此间主持故交,不知公子名讳?”那青年匆忙拱手道:“在下沈文谦,路过贵地,染了风寒,承蒙朋友指点,道衍主持慈悲,在下这才借宝地遮风,主持妙手为在下祛恙,实在是菩萨心肠,罗汉手段。”说着双手合十,面貌庄严。
  朱棣摆摆手,不以为意,问道:“不知公子青春几何,仙乡何处,如今可有功名在身?”那青年见他虽问的唐突,面上却带着慈祥,回答道:“在下年方二十,祖籍山东兖州府,自幼长在关外,略闻圣贤之道,十八年入宣化府学癝生,也不算甚功名。”
  朱棣拉他坐在一边,笑道:“山东齐鲁大地,圣人故里,难怪出了沈公子这样的青年才俊,我见犹爱。”说完抚掌大笑,不住端详沈文谦,眉宇间大有亲近之意。正说话间,一旁小僧提一紫砂壶来,卷起一室清香,又置了茶具,道衍接过茶壶,小心给二人斟满香茗,随即自斟一盏,举杯道:“北地茶多粗浅,二位休要嫌怪才是。”随即做个手势。沈文谦会意,轻托茶盏,鼻翼鼓动,精神一振,随即闭目轻饮一口香茗,只觉一道暖流划过喉间,胸间舒畅,赞道:“好茶!”
  朱棣也轻品一口,笑道:“小人待客以酒,君子待客以茶,前半句我虽不敢苟同,后半句却深以为然,再次谢过法师。”沈文谦也和道:“如今天寒地冻,虽无五静之美,却也有佳客、会心之宜,茶不薄而情更厚,此亦是人生喜事。茶好茶坏,倒是下等人之俗见了。”道衍哈哈大笑道:“沈公子高见,倒是贫僧着相了。”一时三人略作寒暄,朱棣眉目间罩满喜爱之意,半晌才展开话头。
  却听朱棣问沈文谦道:“听法师说沈公子有意南下,治业修学,朱某虽处末流,但向道之心不减,故每闻下里巴人之音,却常慕阳春白雪之调,敢请沈公子以才情示下,开启愚顽。”姿态摆的极低。
  沈文谦闻言,连称谬赞,朱棣这才一吐言辞道:“沈公子自诩读书人,敢问依沈公子所看,我辈读书所为何事?”沈文谦起身至禅房内一神案前,负手望向烛台灯火,正色道:“《大学》开篇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依沈某所见,此四句落在实处,便是张横渠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朱棣闻言面露喜色,赞道:“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却不知何为太平之道?”沈文谦眉头皱起,似在思索,半晌才道:“太平之道,乃人之道。”朱棣闻言说道:“人如浮草,浅而无知,稍有屈辱便揭杆为寇,略施恩惠就俯首称臣,此望风披靡之辈,怎能将太平国运系在此等人身上。”沈文谦却摇头道:“非是身上,而在心中。”朱棣眉毛一挑,问道:“愿闻其详。”沈文谦望着神像,长叹一声道:“自三代以来,华夏一族久治而乱,乱久入治,历朝历代之结局如咒语般万古不破,终逃不过崩殂之命运,其根源在不安人心,难安天下,所谓天下之治乱,乃人心之治乱,人心治,而天下平,人心乱,而九州崩。”

  朱棣闻言心中颇不以为意,面上却也露出异样神色道:“此见颇有独造,却问公子当何以安人之心?”沈文谦道:“兴圣贤之教施于宇内,播仁义之光泽被苍穹,使礼法行于人世,道德加诸众生,若如此,则民安世治,族运长久,从此四海再不起恶浪,万山皆朝拜我珠峰。”一语说完,已是神情激荡,面色潮红。
  朱棣抚掌称赞,继而追问道:“好一个万山朝拜我珠峰,如何播仁义,兴道德?”沈文谦面有痛苦之色,半晌方缓缓道:“我族前有秦皇焚书坑儒,后有五胡乱华,前朝蒙元又使我中华遭难百年,其罪非是杀我族人,祸我家园,实是灭我文脉,荼毒我人心。所以,依在下看来,当首兴文脉,再扶人心。”朱棣道:“何为文脉?”沈文谦道:“圣人立志传言,其下自有继承,九州虽然屡经乱世,但读书一脉薪尽火传,这种子在乱世隐而坚韧,处盛世则光照千古,前有云长、诸葛,中有魏征、房玄龄,后有岳飞、文天祥,或施济当时,或名垂后世,此人心之所系,文脉之所在。”朱棣不以为然道:“关公、武侯为银河星辰,三国魏武则如中天日月,星辰再美终究不能与日月争辉;又若非唐太宗雄才大略,睥睨四海,有山岳般的心胸,岂能成魏征、房杜之美名?我看太宗可为广厦,这些读书人不过檐下安身的鸟雀。再说岳飞、文山之辈,与成吉思汗百年不出的绝世天骄,那是万万不能相比的。”
  沈文谦听他之语,也皱起眉头,似陷入沉思,半晌才摇摇头道:“你说的不对。”朱棣哈哈大笑道:“我何错之有?若是文脉有如此力量,文天祥若如何不能抵御强寇,安我神州,以致神器遭窃,山河日月为之蒙尘失光。”说着盯着沈文谦,后者虽背着身,却如芒在背。
  沈文谦摇头道:“文天祥乃赵宋之瑞,华夏之节,民族之气,若无他一片丹心照耀,则中华永罩万古之黑,怎会有当今圣上开日月之明。”叹了口气道:“我说的文脉,乃是读书人传下的一道精神罢了,不在当代,利在千秋。”
  朱棣闻言冷笑道:“文天祥你觉可敬,我当他迂腐,更有陆秀夫崖山负帝投海,数十万军民慨然随之,不知为灭寇留有为之身,愚蠢殉国,我不惜赵宋灭家,唯恨鞑子窃国,如此看,陆秀夫可称民族罪人。”
  沈文谦听了登时怒起心头,心中喊道:“若无文天祥,安有朱元璋。”但落在口边,却道:“十万军民非为殉国,实是殉道。”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一时心神摇晃,许久才低声喃喃道:“终宋一朝,乃是读书人最好的时代,可惜不能回去了。”
  朱棣听他语慕前朝,也不生气,道:“就依公子之言,文脉乃安天下之要,却不知如何兴之?”沈文谦闻言:“我才疏学浅,怎配妄言一个兴字,若此生能汇编古来圣人之志,集叙前代贤达美行,集而成一部不世之大典,永世传习,教化人心。也算为文脉传一把薪火,如此,死而无憾了。”说着目现其光,有迷离之态。朱棣闻言笑道:“此事雄心虽大,但不倾天下千万读书人之力,殊难成事,一人如何为之,再说此穷经皓首之事,虽利千秋,却穷于当代,不是当代读书人的追求。”沈文谦诧异问道:“却不知朱先生以为甚么才是读书人的追求?”
  朱棣起身踱步,笑道:“沈公子不闻: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道:“依朱某看来,大丈夫生身立命,所求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着手指蘸起杯中茶水在桌子重重写下三字,沈文谦向前一望,却是大大的三个字:平天下。
  写罢一甩袖子,笑道:“沈公子安万代千秋之雄心虽大,然实在缥缈无踪,我求的是修治家国而平当世,这才是当代读书人的追求。”
  沈文谦目光落在朱棣写的三个大字上,望着此三字,只觉雄浑的豪气腾在心间,周身热血上涌,一颗心仿佛跳将出来,想要应和,却无从说起。朱棣双目微张,不住打量沈文谦,似有祈盼之意。一旁道衍击节赞叹道:“朱四爷有鸿鹄之志,可喜可叹,我辈虽有不及,自比燕雀,但瞻仰鸿鹄还是有痴心的。”说完满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朱棣出口道:“纵意平生茶作酒,日月之下我为峰。”不禁纵情大笑,露出狂态,一时意动神摇。沈文谦望着二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心念殷切道:“朱先生既有此远志,何不与在下同赴应天,为天下谋福祉。”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目现异光,随即缓缓起身,面向南方低语道:“应天非我福地,我朱四就在这北平,让我生民永乐。”
  道衍也起身望着朱棣背影,目光深远,久久不语。朱棣沉吟片刻,忽招手喝道:“取我宝刀。”语落便有一侍从捧过佩刀,交予朱棣,朱棣拔刀出鞘,旋身而起,跃至门外,在院中腾身而舞。舞至兴起处,不禁纵声歌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沈文谦闻歌而起,奔至禅房外,只见那雪下的愈加大了,漫天瑞雪将朱棣团团围住,隐去了身形,来时白茫茫一片的雪面,早是一片狼藉
  沈文谦正看得出神,半晌忽闻一声高喝:“什么人。”沈文谦闻言循声望去,却见三宝太监虎目圆睁,望向远处。沈文谦扭头去看,却见四下阒静,野庙院墙高深,望不到一人。朱棣闻言也收了拳脚,持刀在手,四下张望。
  忽听一声渺不可闻的叹息自高空卷下,夹杂着一低沉声音:“你何必追寻不辍。”朱棣闻言,脸色大变,冲高空喊道:“朱大面子如天,竟把您老从重阳宫中搬了出来。”听语似乎认得来人。
  随见枝梢摇动,一条黑影踏树而来,轻飘飘落在院中,却是个年逾花甲的道人。朱棣望去,见他束发盘髻,面容青枯,一缕胡须养在胸前,颇有出尘之态。朱棣冲他打个了躬,面有愁容道:“您老已是神仙中人,何苦趟这趟浑水。”声音中倒藏了三分惊怒,七分忌惮。那道人望着朱棣,面上罩着痛苦之色,出言问道:“你在燕地过的不好?”朱棣低头视地,不敢看他,默然道:“我非为己求名,实为万民谋利。您老是神明中人,岂懂世间凡俗的执念。”那道人声音转冷道:“你既知是执念,何苦放它不下。”
  朱棣抬头看着他,换了话头道:“中都讲武一别十年,先生风采不减当年。”那道人冷哼道:“你既叫我一声先生,可见还存留了几分人性。”朱棣道:“世间唯草木无情,畜生丧性,先生当年谆谆教诲,我此生不敢或忘。”那道人闻言冷笑道:“当年五子中独属你最有天赋,也唯有你看不上老夫雕虫小技,视江湖好汉如无物,如今怎又说此虚伪之辞。”
  朱棣闻言亦长叹道:“当年轻狂往事,先生就休要提它,如今思来,我已追悔莫及。”那道人问道:“你当年心心念念的达道可是寻到了?”朱棣一脸真诚道:“若先生移驾北平,与我授道谈玄,则我求之达道近矣。”沉吟片刻,笃定道:“若有那日,我定为重阳重修宝殿,为你龙门一派再塑丘祖金身。”
  那道人怒从心起,勃然道:“你不是他老人家,我龙门派孙大愚也不是旧日明尊。”声音中掩不住的失望。朱棣反问他道:“他有何德,能教先生尽心辅佐。”语气中尽是不甘。那道人长叹息道:“历经百年山河碎,盼得一轮丹曦明。你等年轻,不曾尝过那灭族丧邦之苦,岂能知如今日月重造之恩,我敬的是你头上的那一轮日月啊。”一声悲叹,似乎陷入无边痛苦,淌下两行浊泪。
  朱棣听他尽说暗语,语道三分,禅院中众人听的云里雾里,道衍眉头紧锁,沈文谦更是双眼迷茫,不知所然,只觉被卷入偌大的风雪之中,周遭风大雪白,虽睁着眼,却看不清。
  众人糊涂,朱棣自家却心似明镜,痛苦至极,不住摇头,面有不甘道:“总之老大不是继往开来之辈,您老休要多说甚么,我是败家浪荡子,不遭苦痛难回头了。”那道人收泪望着他道:“你真要弃你我恩情于不顾,忍心再见这山河破碎,骨肉分离?”朱棣目光转冷,面上罩着寒霜,道:“您老能寻到此处,西山断然无幸免之理,从你现身那一刻,你我便无恩情。听说龙门派孙大愚一身手段乃你师兄周大拙代师传艺,大拙号称丘处机之下第一人,手段犹在其师陈通微之上,我这些年也多闻他的风采,你得了他的道艺,十年前已是如山高海深,如今十年后再见,更是不可揆度,今番你若为难与我,我自难幸免,但你不能杀我,我有一天定能通达至道,教你知今日糊涂。”
  孙大愚闻言不气不恼,吐出一口浊气道:“竖子不足以言,今天我不为杀人,只为取物。”一指点出,瞬间飘至朱棣身前,直搠向他胸前,欲将他点倒。忽然间劲风袭来,一物直射孙大愚胸膛,孙大愚余光一撇,脸色大变,忽而收手向那物抓住。熟料那物一入手,便嘭得到爆开来,一方匣子自其中滚落在雪中。
  朱棣扭头望去,见是情急间三宝太监舍宝救人,眼中赞赏之意一闪而没,却向地上那方匣子望去。孙大愚又气又好笑,看向三宝太监,骂道:“阳气尽脱的雌人,安敢坏此宝贝。”三宝太监却肩膀一晃,已立在孙大愚身前,豪气尽现,朗声道:“主人贵体万金,你休要碰他一下。”又撇嘴冷笑道:“老重阳的手段,我看也没甚么。”他师从巨手,每在师门,多有耳闻老全真手段高妙,此番得见,便晓深浅,不觉生了轻视之心。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朗声一笑,初听声音还在院外,笑不两声,其人便已近身,在场几人齐刷刷望去,见一五十岁开外的高颧男子身罩白袍,立在寺墙之下,拍掌赞道:“说的好,老重阳一脉七支,尽皆捧天尊臭脚,拾黄老牙秽的愚徒,如今恬不知耻的附在天子的门下,披着锦衣卫的狗皮,号称什么指挥使,早就没了当年的高妙风姿。”孙大愚望着他,面色大变,脸色难堪道:“莲教黑水坛顾大莲首的鼻子倒是灵的很,这么冷的天也能寻臭而来。”语虽轻佻,心中颇为忌惮。

  那高颧男子不理孙大愚,也不望朱棣,只冲三宝太监点点头道:“你这小娃虽是骟人,但一身功夫却十分了得,若有十年,怕天下都要传你大名。”一脸好奇之色。正此时,禅院中又添一胖大和尚,法衣残破,四体污秽,手腕挂一串佛珠,口诵佛号,亦冲三宝太监道:“体内气血如水火交融,周身经络能阴阳变化,外示安逸,内养精神,这功夫修到极致,可是能上仞利天,得果位的,奇怪,奇怪,这功夫和尚从未闻所未闻,当是独创,却不知传你功夫的师傅是谁?”
  又添两人,朱棣面沉如水,道衍和尚面上也挂着隐忧。
  唯三宝太监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几人不语,只一心维护在朱棣身边。那和尚见他有些定性,暗赞一声,不以为意,转身冲朱棣双手合十道:“和尚来迟了,贵人莫怪。”朱棣心底横生波澜,面上却犹自镇定,面皮堆笑道:“大师面生的很,却不知如何称呼,宝寺何方?”那和尚笑道:“在下禅宗祖庭,嵩山少林寺监院法苦大和尚。”其语颇有狂意。朱棣闻言,不动声色问道:“却不知少林寺的监寺法苦大师此来,可是助我除魔灭道?”
  法苦闻言笑道:“非也非也,和尚此来旨在扶正,而无心诛邪。”说着环望四周众人道:“各位何不放下屠刀,与和尚立地成佛?”
  孙大愚甫见二人,暗呼头疼,心中焦灼,面上却不见惊色,嘲讽道:“你既名法苦,佛法既苦,何不弃佛修真,与我玄门一同证道登仙,也免去几分霍乱人心的罪孽。”
  那高颧男子也笑骂道:“都说和尚假作慈悲,以虚无之辞渡人间伪善之徒,以出世之说教众生忘恩负义,我今见你果是如此,岂不知你等爱慕红尘,迷心丧志,最是虚伪不过。不若入我白莲圣境,修我圣教无上法门。”一时露出傲然之色。
  朱棣情知几人来者不善,立在三宝太监身后,也冷笑道:“都说胖和尚精,瘦道士鬼,白莲子邪,却不知是精能胜鬼,还是邪可灭精?”森然四顾,嘴角含着讥诮。眼睛却觑着地上匣子,心中思忖脱身之计。
  那胖和尚见朱棣出言挑拨,也不点破,哈哈大笑,手指虚点众人道:“今个释道魔三教咸至,各争风流,和尚其实也与贵人存了一般心思。”出口吟道:“问世间何法最妙?道一声我佛慈悲。”又冲朱棣道:“你是贵人,当想个万全法,助我等早分高下,各奔前程。”
  “一说高下,便着了相。不如奉我白莲教,做我教中人,顾某这便带你回教洗心。”高颧男子舌灿雷音,倏然出手,又快又整,五指抓向法苦和尚。原来此人是白莲教五大坛之一的黑水坛大莲首顾经年,江湖略有薄名,他知二人身份,自忖手段不高,但胜在身法高妙,当下便逞技出手。
  法苦见他出手,瞬时黑了面目,喝道:“魔崽子倒会欺负老实人,可惜这次确教你吃苦头。”冷笑了一声,后退数步,避开一抓,拿桩站定,胖瘦一上一下护住中庭,重心向前,背上一条脊骨伸缩抖擞,好似一条腾龙,破背欲飞,胸腹间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顾经年出手落空,咦了一声道:“贼和尚竟将易筋经中的雷音之术练到骨髓里去了,了不得,了不得。”
  说着跨前一步,立在法苦和尚身前,将他重心吃住,境相陡变。孙大愚一边望来,只见顾经年束身扑出,立在场中,忽如清风流转,俊逸绝俗,忽而如渊亭岳峙,岿然不动,少时,身上白袍鼓胀开来,望过去整个人化入雪天,竟然松松融融的空了。
  法苦和尚被他逼到身前,陡然失去重心,闪电向后倒去,出手在地上一拍,身似弩弓,手上佛珠卷向顾经年,脚下亦如风卷地,似马疾蹄,闪电般撩向顾经年裆部,便要发劲。顾经年见他身子虽然肥胖,但是骨肉却又活又整,笑着侧身微跨一步。出手在他上一磕,法苦和尚陡觉浑身好似电击般一抖,气血一滞,浑身筋骨散了一样,手背在顾经年小腹下抹了一把,跌飞出去,滚了几滚,手中珠链断开来,粒粒佛珠滚入雪中。法苦一招飞出,忽而浑身打个机灵,腾身而起,肩膀抖动,一束一展,便整活了劲,欲再出手。顾经年气血沸腾,面色变紫,片刻口吐浊气,脸色阴鸷道:“贼秃驴藏拙害我,自己做不成人事,却施暗手,险些坏了老子卵蛋,当真虚伪。”法苦口诵佛号,哈哈笑道:“阁下驴一样的物件,可是惹祸的根源,和尚欲帮你除此孽根,还你清净之体,阁下不解深衷,反骂和尚虚伪,岂不让人含血喷天。”顾经年口吐秽言道:“驴生狗养的东西,就会卖嘴学舌,等下顾某便帮你净身。”话虽如此,却不动手,心中忌惮非常。
  孙大愚一旁已见深浅,轩眉高挑,淡然道:“和尚使巧,侥幸胜了莲首半招,不是本事,若论真实本领,怕除你少林玄字辈的高僧大德外,法字辈中也就法禅、法性能与顾大莲首放对,你是还差丁点火候,老夫劝你你快回太原,让你家主子派些老货来,否则坏了大事,累及山门。”
  法苦和尚方才交手,外人看来狼狈,其实却已施暗手,让他吃亏,但他深知对方手段不差,又被玄门中人点破虚实,面上颇有些挂不住,一时神情古怪,心中腾起些微愁念,却不做声。
  顾经年扭脸望向孙大愚道:“这些年少林暗弱,世都说夸老全真的手段通天,我俩搭个手如何?”孙大愚闻言,神色淡然道:“久闻白莲教青木坛顾莲首游身之术高妙难言,老夫正欲验明虚实。”向前跨出一步,恭神端立,不闻不见,周身气劲鼓动开合,天地间雪虽大,却不加身。
  顾经年望着他,见他气血归经,周身空灵虚实,虽静立不动,自有一股神意飞腾,跃然而上,面上露出凝重之色。片刻,率先出手挑向他面门,尚未得手,心生异感,如猴捅蜂窝倏然窜后一丈,拿桩站住,冷眼瞅着孙大愚。
  孙大愚冷笑道:“传你这游身之术‘外示安逸,内固精神’,又以‘虚静为体,动作为用’,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不过你不过只练到幻身,法身不成,不是我对手。”顿了顿冲顾经年与法苦和尚道:“我不杀人,你等速速离去。”
  顾经年闻言脸色难堪,眯着眼睛,游目四望,冲法苦和尚道:“白莲信奉弥勒,也是与你佛陀同出一脉,不若我们结个善缘,先杀了这牛鼻子如何?”法苦和尚闻言道:“以杀证禅,好!”与他四目相视,瞬间生了默契,竟同时腾身而起,向孙大愚逼去。
  顾经年功力毕竟较法苦和尚略胜半筹,蓦地欺到孙大愚身前,右掌拍向孙大愚前胸,孙大愚面罩寒霜,侧身出手来迎,两臂搭上,化劲使出,向侧外横拨,状极写意。顾经年见他不以为意,心中暗怒,暗劲发出,只觉对方手臂软软绵绵,自家力道好似泥牛入海,全无动静,竟不起一丝波澜。
  顾经年心中大惊:“‘刚柔悉化,与道合真’,这厮难杀。”念头闪过,陡生了争胜之心。手臂向外一抖,欲将孙大愚掼出,运劲之下,忽觉对方手臂如棉似絮,竟是不阻不拦,劲势全无,手腕贴随在自己手臂之上,顺势走化,毫不着力。顾经年登时脚下发飘,半边身子竟然空了。念头一转,左手虚手试之,右掌含势欲撤,不料手臂稍退,孙大愚手腕便如影随行,不离不弃,膏药般粘上了自家,竟不能甩脱。眼看便要着了道。

  电光火石间,法苦和尚已是飞身纵上,一掌兜向孙大愚顶门,掌至中途,竟含风雷之声。
  孙大愚竟不躲不闪,眼看法苦和尚一掌几乎拍实,孙大愚陡施能为,面上瞬间血红一片,爆喝一声,不啻狮吼,口中一道白气射出,惊得法苦心灯一暗,生怕有失,急忙扭身躲闪,孙大愚瞬间贴上法苦,胯上一蹭,法苦便已飞出数丈外,气血翻腾不休。顾经年闻此厉喝,虽凝神守意,也震得气血沸腾,周身上下如火烧身般,又急又怒,手上却不假思索的一抖,人便横跃而出,甩脱了孙大愚。
  二人血脉翻腾,孙大愚也汗出如浆,数九寒天,周身升腾起雾气。二人面有喜色,知胜之有望,一时气势大增,丝毫不加踟蹰,蹂身而上,三人斗在一处。
  这一斗,吐气成剑直惊得周天雪碎,落脚生莲直踏的玉琼纷飞。顾经年出手无招无式,无拘无束,皆随感而发,法苦和尚也施罗汉手段,出手无情。孙大愚初时清闲神态,犹有余力,十数招换过,也相形见绌,只凝神守中,十招倒有八招都为守式。顾经年越战越勇,尽施幻身之精妙,法苦气势愈强,全倾少林手段。禅院众人看去,开始尚能分辨三人身形,再斗数合,雪浪腾飞,皆失了三人行迹。
  唯三宝太监修道有成,凝神看得清楚,这一看,只见三人如疯如魔:起如龙腾霄汉,身起劲落;落似猛虎扑食,体落神提;进是俊马疾蹄,心源达意;退为纵山灵猴,精巧万端。他师从斯道巨擎,但此时年少,功力尚浅,经验不多,乍逢高手放对,一时看得如痴如醉,手心攥出汗来。
  忽斗片刻,忽听一声极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人自游廊外转了进来,口中念念有声道:“借来天公一床被,背沾黄土定风波。却问九州家何在,嘿!回望故乡泪滂沱。”声音洪亮,自九天落下,三人闻言陡然散了身形,各自站定,望向来人,却是一单衣莽丐,赤着双足,丝毫不惧严寒,一脸杂须,面有苦色,带着痴傻之态道:“龙争虎斗,好热闹。”
  顾经年见老丐,不觉失笑道:“齐大头也来趟这趟浑水了?怎派你这傻子来了,你我内斗,岂不让外人捡了便宜。”那老丐见了旧人,登时面有苦色,冲顾经年恭敬做个礼数道:“顾大先生您最是傲视独高,怎也跟我们这等下贱人混在一起,岂不没的玷污了您?”顾经年哈哈大笑,问他:“齐大头派你来争此物,可见势在必得。”那老丐赧然道:“若是其他腌臜泼才,叫花子倒是不怕,可是顾先生在,就是借咱十个胆,也不敢与您老争。”说着连连挠头,颇为难做,半晌脖子一梗道:“但他娘的这物件帮主又催得紧,只能先大义,后私情,事后叫花子把脑袋摘下给您老当酒葫芦便是。”说着露出泼皮神态。
  孙大愚见那老丐滑稽,不觉失笑,说道:“你这外家横练功夫倒是得了几分齐步蟾的真传,可惜仍旧不是老夫对手,贵帮主轻生重义,我素敬之,可惜他不懂惜身自爱,折节自辱与莲教郭靖元互换兰谱,实是让人扼腕,遗笑江湖。”
  那老丐闻言大骂:“放屁!齐帮主乃是我丐帮百代难出的天才,郭圣王也是中兴武林,继往开来的巨匠,两人都是如天上星星一样的人物,你北七真一门全是摧眉折腰,跳梁献丑的蠢货,没资格评判两位老人家。”说话一口浓痰吐在孙大愚脚下,状极粗鲁。
  孙大愚眉头一皱,知不是他两人对手,一时忍辱不语,显出极深城府。
  朱棣望着几人各逞口舌,浑不将自家王公贵胄身份放在眼里,心中生了汹涌浪花,望着那匣子,叹口气道:“这宝贝果然是搅荡乾坤,覆地翻天的神器,此番出世,不知道要葬送多少大好头颅。”说着横眼望着几人冷笑,丝毫不惧几人手段高绝。
  那老丐闻言这才扭脸冲朱棣施礼道:“我等死不足惜,朱先生您万金贵体,请速离去,否则没的污了您眼目,再出什么差池我等就难见君父了。”朱棣看穿几人肺腑,也不理会他虚伪之辞,冷着面孔,双手拢在袖中不语。
  那老丐见他不答,望向顾经年,面有难堪,转头瞥了孙大愚一眼,又自忖不是他对手,场面复杂,一时也有些躁意,不知如何破解。法苦和尚却心思一转,冲孙大愚道;“白莲子与丐帮蛇鼠同窝,说不得,你我要联手行事了。”竟有意与龙门派结盟。
  孙大愚自视甚高,闻言本欲拒绝,却又颇为忌惮那老丐,思忖片刻,敛了傲意道:“如此,也好!”法苦眼睛一亮,叫一声:“天助你我!”一跃至孙大愚身前,望着顾经年与老丐两人。
  那老丐登时三尸神暴跳,骂道:“和尚向盛背衰,灭心丧志,叫花子第一个灭了你。”按耐不住,脚下搓起雪浪,一瞬至法苦和尚身前,出手向他捣去。
  其余两人也相视一望,纷乱出手,各自相搏,半晌,搅的偌大的禅院玉琼纷飞,朱棣等人皆不得近身。正厮斗间,忽见数点寒星射向四人,四人各自怪叫,向后跌落在地,待雪浪落定时,却见四人肩头各插一根枯枝,血流如注。
  法苦和尚伤得最重,四下望去,脸色大变道:“是那人来了。”脸色铁青,罩了一层死气,狠狠望着地上地上匣子一眼,面有不甘。顾经年也如丧考妣,嘿了一身,痛心道:“你既然不念旧情,我圣教早晚降你。”腾身跃过院墙而去。
  话音方落,法苦和尚也捂着伤处,随顾经年去了。只孙大愚与那老丐跌坐雪中,面如死灰。半晌那老丐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起身腾上墙头,消失无踪。孙大愚孤身一人,这才望见一个黑袍蒙面人手扶院内一棵枯树立住身形,无声无息。孙大愚跌坐在地,目光落在那人下身,面露恨意道:“又是你这瘸子,你究竟是不是司马星徽?”
  甫一喊出这名字,朱棣与道衍都面色一变,露出惊惧表情,连三宝太监似也听过此人凶名,面色转白。那蒙面人直若不闻,缓慢向朱棣走去,走路间一瘸一拐,似乎腿有暗疾。朱棣匆忙弯腰,欲将那匣子抱在怀中,那蒙面人声音嘶哑,低声道:“别动,否则我杀了你。”也不见他动作,便有一物射在匣旁,遇雪炸开,朱棣狼狈后退,目有惊慌。
  孙大愚见他出手,更加确信蒙面人身份,恨恨道:“不管你是否是他,你杀我遇仙派马师弟,便是我玄门罪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北七真也会追杀你到底,教你挫骨扬灰。”那蒙面人说道:“呱躁。”一步跨至孙大愚身前,伸手朝他胸腹间一按,孙大愚不及反应,须臾间面如涂丹,喷出一口心头之血,尖叫出声道:“你竟然使邪技断我心脉,你……”手臂扬起,指向那蒙面人,面目皆是灰烬。
  那蒙面人张嘴哑然一笑道:“老重阳传下一门七派,除了龙门派周大拙与随山派王道宗有一两式似可入目,其余皆是粪坑里的翘楚,废物堆中的状元,杀你都嫌脏了我手。”声音缥缈难觅,让人听不真实,似是有意隐藏。
  孙大愚似遭羞辱,跌坐雪地中,如疯如狂道:“我全真自重阳祖师开宗以来,便是武林的北斗泰山,连当年明尊都夸老全真手段奇绝,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目无玄门,杀我传人,废我心脉,我今日若是不死,早晚要看你死在我玄门刀剑之下。”
  那蒙面人闻言倒失声笑了起来道;“听说你玄门出了个周大拙,还说他代师传艺教出大愚、大愆两位师弟,江湖上也博了些虚名,我今一看,果真是虚名无实,一身的杂耍手段还脱不去陈通微腔子里虚皮假肉。”又朗声道:“今且寄下你项上人头,回去告诉周大拙,我早晚必上你玄门,灭绝老重阳的传承。”
  孙大愚凄声道:“孙大愚记你今日恩赐,望你不要食言,山高路远,你我来日再见。”挣扎起身,连滚带爬去了。

  这一阵闹,天地间的雪也歇住了,高天挂起一轮冷月。只剩朱棣、沈文谦几人立在禅院中,朱棣见他吓退几人,又出手伤了玄门宿老,脊背窜出冷汗,想起旧日传闻,心中愈添惶恐,生怕再施辣手,捧着他道:“阁下二十年不履江湖,如今神功大成,更胜往昔,正是再建功业的好时候。”那蒙面人这才正视朱棣,见他虽然惧怕,但却不矜不庄,颇能自持,哂笑道:“江湖都传你也是非久居人下之辈,今日一见,犹胜闻名,可惜却投错了胎,早晚要随姓朱一起被杀个干净。”言语间对朱氏一族深怀恨意。
  朱棣闻言心头一颤,见他虽然跛脚,却身量颇高,龙行虎步,一时心惊肉跳,又抬头看他面容,正迎上他双眼,目中似有冷电射出,直逼神宫,登时汗如出浆,脑中发空,半晌才强打起精神,说道:“二十年前天下已传你大名,如今思来,犹如雷贯耳,心向往之,您又何必屈身自苦,不知江湖还有什么能让您法目青垂。”那蒙面人厉声道:“江湖量小,我覆手既灭,怎能容得下我翻腾?此来不过追债罢了。”朱棣沉下脸,警觉道:“我朱氏一族何曽欠过贵人的债?”那蒙面人桀桀冷笑,瞪眼道:“你父子欠我一个日月江山。”话一出口,便有一道犀利的电光射射入朱棣双眸,他贵为王公,也觉胆裂魂飞,不由自主向后跌倒。
  三宝太监纵身向前扶住朱棣,将他护在身前,望着那蒙面人,颇有些魂不守舍。那蒙面人收了恼恨之心,望着三宝太监道:“你这是老邋遢的手段吧,我三年前跟他交过手,的确是扫空万古的宗师。”三宝太监吃惊道:“您认得老师?”那蒙面人点点头道:“侥幸在他手下撑得三招不败,索性未吃大亏。”三宝太监闻言心中波涛汹涌,眉宇间含着一团忌惮,谨慎道:“您和老师搭过手了?”蒙面人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笑道:“我答应过他,不伤他传人,我不害你性命,也不害他性命。”说着伸手指向朱棣。
  三宝太监惊心落地,松了口气,皱眉道:“老师他还好吗?”蒙面人不答,反若有所思的盯着他道:“你心脉逆转,骨肉畸形,他的手段倒练歪了七分,幸亏你自宫保命,却也让你找到一条捷径,可惜终究不能成为完人。”话一出口,又道:“你跟他学了不久吧?”三宝太监被他说破自家短处,虽然恼怒,却不敢发作,面无表情道:“我只在老师身边学了一年不到,无奈天赋太浅,终究不能尽得老师法传。”蒙面人笑道:“你休自谦,一年有如此成就,殊为难得,亏的你天赋异禀,又遇上他高出江湖一大截的手段,否则断难成就今日功夫。”三宝太监见他虽然身残,但自有一股威严,更兼神功在身,谈吐不凡,心思活泛起来,半晌斗胆抱拳道:“阁下乃江湖一等一的人物,马和既敬且佩,主人恩施燕赵,泽被三军,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以您的手段,若能随明主,行大事,何愁不能彪炳后世。”
  那蒙面人哈哈大笑,以手指他道:“你这小儿乱点鸳鸯,倒为我指派起主人来了。”忽然目中现出傲意,一双电目射向朱棣,眉梢一挑道:“我且问你,这天下,可有人配我的主人?”朱棣骇于他的神威,面上窘迫,说不出话来。
  那蒙面人端详他许久,才意兴阑珊道:“何必与你等多说甚么。”摇摇头,脚尖一勾,将那匣子挑起,放在手心,转身欲行。
  才一转身,朱棣喘着粗气,喊道:“阁下且慢!”那蒙面人扭脸道:“你欺我不敢杀你?”朱棣强压住惧意,摇头道:“有人可做你主人。”那蒙面人不禁动怒,展臂如翼,抓起三宝太监抛向一边,使那匣子抵住朱棣下颚,森然道:“今天你不让我满意,说不得我便要屠龙子龙孙了。”
  朱棣何曾受过如此屈辱,骤感心悲,闭目道:“沈敬擎的儿子,可否做你主人?”伸手指向一旁的痴傻青年。那蒙面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面露惊色,随即转喜,飘身如电,一手托着匣子,一手擎住沈文谦,问道:“你是沈敬擎后人?”眸子中现出杀机。沈文谦连番遭遇,已是让他心溃神迷,如今陡然被制,面对蒙面人森然杀意,只得麻木茫然摇头,心神已是迷失了。
  朱棣逃得生天,犹自心悸,指着沈文谦道:“他有神火令在身。”道衍闻言心中横生波澜,一颗心狂跳不止。那蒙面人也面有喜色,饶是他神功已成,也不觉心海翻腾,一把扯出沈文谦脖间一块温暖玉牌,眼睛放出光芒,颤声道:“果然是真东西。”电目又射向沈文谦,喝道:“明王心经在何处。”沈文谦被他摄住魂魄,口不能言。那蒙面人幡然醒悟,笑道:“你一介凡夫,岂能挡这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之威。”语气也转温和,将他放下,拉住他衣袍道:“心经在何处,那东西你拿了没用。”
  沈文谦见他瞳孔骇人,强忍着惧意,喘息摇头道:“甚么心经,我不知道。”那蒙面人见他神态痴傻,不像作假,皱眉道:“你是明尊后人,怎会没有心经。”说着回身又擒住朱棣脉腕,喝道:“说起来,他还是你外甥,你定知明王心经藏在何处。”朱棣被他几番制住,已知江湖人士手段奇高,出手绝无顾忌,惨笑一声道:“阁下明察,我这外甥也才是今天第一次见着,至于甚么心经,我也不知,再说我心思不在江湖,您慧眼如炬,定能自辨。”
  那蒙面人盯住朱棣,眸子中泛出紫意,一一扫过众人,众人被他目光扫过,如受鞭打,都扛不住那骇人的紫意,均不由低下头,唯三宝太监扭头望向他处,强自镇定。
  那蒙面人望着几人冷笑道:“休打心经主义,否则纵是龙子王孙,我也将他扒皮抽筋。”又拉过沈文谦,两道紫电再次射出,问道:“你母亲可还在世?”沈文谦似未回神,闻言露出背色,茫然摇头。那蒙面人又道:“可有其他亲朋?”沈文谦摇头不语。那蒙面人现出躁意,强自压住怒火道:“你父母可有东西遗赠与你?”沈文谦呆了一呆,随即茫然扭向身后另一间禅房。
  那蒙面人见状怪叫一声,飞身入室,少时又回身至院中,手中却多了一麻布包裹,问道:“这可是你行囊?”沈文谦点点头。蒙面人手上一抖,包裹便解开来,里面物件哗啦啦落了一地。那蒙面人也顾不上其他,俯下身子扒拉起来。
  翻腾半晌,发现包裹内除了一方砚台、几杆纸笔与线装书籍之外,便是一些破旧的换洗衣衫,几块散碎银两,其他却无它物。那蒙面人冷眼望向沈文谦,问道:“可还有其他物件?”沈文谦只是摇头。那蒙面人露出躁意,少时也没良策,冷着眼瞧在场几人,也未发现破绽,少时按耐不住灼情,一身长啸,声动云霄。
  沈文谦离他最近,只觉耳膜鼓动,一翻眼睛,晕倒在地,那蒙面人灼情略缓,俯下身子收拾了包裹,将那匣子也与纸笔裹在一处,一样不少的全部包好,冲朱棣冷笑一声,森然道;“贵人保重,来日再见。”说着施一礼数,携了沈文谦,纵身而去。
  几人来去如风,前后不过小半时辰的功夫,朱棣悲喜交加,又遭遇了场惊吓,此刻如死了一回般。冒了一身的冷汗,被风一吹便凉了下来,冷气直往骨缝里钻,不觉浑身抖若筛糠,道衍看时,已是面若白纸,浑噩欲倒。忙招呼三宝太监将朱棣扶入内室,换了衣裳,又紧熬了两碗姜汤给他灌下。朱棣这才回了魂,泛紫的嘴唇哆嗦了半晌,才说出几个字道:“以武犯禁,我今知矣。”。





第二章 风雨运河

  那蒙面人携了沈文谦连夜南下不歇,脚步颇快,行至次日午时,已至三岔口海津镇。三岔口为南、北运河与海河交叉,金代设市于此,旧称直沽寨,元朝设海津镇,洪武开国后又承平日久,繁华更胜往昔,成了万商辐辏之地,千樯集汇之所,是拱卫北平的军事重镇和全国漕粮转运中心。
  此时正值晌午,那蒙面男子裹着沈文谦进了镇子,此刻街上还炊烟尚未散尽,天地间飘着烟火清香,那人立在镇口,游目望去,见一条长街贴着运河水蜿蜒而立,长十余里,两旁客货云集,虽然正值隆冬,河面却未结冰,十余丈宽的河面上泊满了航船,却因临近年根,都闲了下来。
  那人视繁华如过眼云烟,也不理会,见沈文谦犹自未醒,兼一夜未歇,也不曾进食,饶他神功盖世,行了一夜的雪路,此刻也露出疲态,当下进了镇子,寻了一处颇见气派的酒铺,携着沈文谦坐了,唤来小二切了些吃食。
  饭菜上桌,那蒙面人才摘了伪装,现出一副苍老面容,只见他五岳隆满,鹰眼丰唇,下巴四周齐整的细密短须,已是尽染清霜,却也是副好相貌。那蒙面男子又翻出包裹,将里面东西倒在桌上,逐一查验,连几本线装书都一一翻阅,不见端倪,当下又露出躁意,匆忙吃了几口饭菜,便扔下碗筷,没了食欲。出手在沈文谦身上揉了几把,将他弄醒,冷声问道:“我且问你,你将明王心经藏在了何处?”
  沈文谦被他一望,心中打个哆嗦,吃力摇摇头,几经折腾,已是没了说话力气。蒙面人如何肯信,见他不答,当下冷笑一声道:“嘴巴倒是硬,教你知道我的手段。”伸手在他小腹一点,一侧身子,沈文谦哇的一声,竟然吐出一口秽物,腹内如翻江倒海般,随即整个人弓成虾米,滚到地上,肠胃抽搐,竟然吐个不停。吐不几口,胃内积食已尽,再吐已是黄水,仍觉有手在肠胃间抓挠一般,竟几乎将心肺也吐了出来。
  不片刻,吐出的胆汁已是挂着血丝,整个人身疲力尽,奄奄一息。此刻堂中客人都跑个精光,店内小二早被他摄住心神,远远望来,不敢向前。那人一脚踢在沈文谦身上,笑道:“都说虎父无犬儿,今见你,我才知此言欺世。”沈文谦挨了一脚,胃中痛楚略缓,挣扎着起身坐在地上,半晌才有力气说道:“你说的甚么明王心经,我实不知。”那人冷笑道:“沈敬擎一生心血都在那几章明王心经上,他一生最为得意,你说他未留传承,我可不信,定然是你苦头吃少了,不肯张嘴。”一脚轻轻印在他胸口,沈文谦登时躺倒,七窍中喷出血线,洒了一地,着脚处衣衫尽碎,皮肤皲裂开来,血流如注,少时,便成了血人。
  那人见他躺在地上,已是不堪折磨,也皱起眉头,面上阴晴不定,须臾将他点晕,又携了他,出了酒肆,竟无人敢拦。
  那人饥肠略缓,精神正旺,健步如飞,少时便至运河边渡口,此时虽然天寒地冻,却未封河,那男子立在河岸上,望见河中停了一艘沙船,也不踟蹰,脚尖一点,便飞起数丈,落下时已在船头。将沈文谦扔在船板上,踱步进了船舱,冲一青年道:“你可是船家?”
  那青年身宽体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围着火盆取暖,见生人闯入,吃了一惊,抬头问道:“我未靠岸,你是飞过来的?”又冷眼撇着他道:“却不知足下何人,有何贵干?”那人摸出一锭银子,扔在他怀中道:“我欲南下,你这便启程。”那青年掂了掂银子,咕哝着道:“咱这是运粮的船,可不载人。”连连摆手。
  那人一把擒住他,将他举在半空,森然道:“若想活命,即刻启程,十日若不过淮水,我将你活剐了。”说着手上用力,那青年惨叫出声。忍着剧痛嚷道:“您这是不讲道理,现在风向不对,又无船工,淮水据此两千里之遥,您要我十日赶到,莫不如要了我的命。”又道:“您要真的着急,何必走水道,陆路许是能快点。”
  那人闻言狞笑道:“大雪封路,人走尚且艰难,何况马车,不如我骑你南下?”那青年忙摆手道:“我这身材,走路都要喘,更别说驮着您千金贵体了。”那人厉声道:“那便休要啰嗦。”说着将那青年抛在地上,跃出舱去。
  不多时,便又折身回到船头,手里拎了两个丐汉一样的汉子,鼻青脸肿,哭喊不停。那人也不理会,点倒在地,折身复去,几番来回,船头躺了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丐汉。那青年闻声从舱室中露出头来,正望见他一手拎了一老妇,一肩扛了七八袋米面,摞的如小山一般,轻飘飘从岸上飞身落到眼前,倒吸口冷气,啧啧称奇。
  又见身边躺了十几人,登时叫苦道:“您这是害我啊。”那人冷声道:“休要多说,万事俱备,这便开船吧。”说着洒下一把散碎银两在众丐汉手边。地上躺的众人本就本地闲散丐汉,此刻见到白花花的银子,顾不得疼痛,扑上去哄抢,少时便因不均,扭打在一处。
  那人见场面乱成一团,更添恼怒,伸手弹指如电,点在当先几丐汉身上,被点着登时动弹不得,那人又夺过一丐汉手中银两,两指一捻,登时碾成银饼,冷笑道:“谁若再吵,便如此物。”众人见他这一手骇人功夫,都惊出冷汗,伏地颤抖。
  那青年见他神功盖世,也是丧胆,不敢反抗。那人已树威严,才满意道:“一炷香功夫,这船要是不动,我将你等全部丢下河去喂王八。”说着裹住沈文谦,进了舱室。
  那人将沈文谦仍在角落,盘腿坐在席上,闭目养神。半晌,那船开动起来,缓缓破浪南下,那青年才连滚带爬的钻进了舱室,望着那男子,唉声叹气:“足下倒是遂了愿,可我我已接了月底的一趟差事,定金都收了,这下毁约,以后可难在这运河上立足了。”连连拍手,颇为痛苦。那男子冷声道:“浅识小儿,你若把这趟差事办好,我倒可以在阴九龄那里给你寻个出身。”那青年闻言神色陡变,惊奇道:“您认识漕帮掌舵龙头?”那男人道:“算是有些交情。”那青年随即苦着脸道:“您老人家菩萨心肠,见到漕帮掌舵万万要帮在下美言几句,否则以后坏了招牌,连吃饭都难。”
  那人不置可否,随即闭目不语,那青年也不敢多言,讪讪退下。船行颇快,到晚间,已近沧州境,那人这才起身,黑暗中双目如电,望见沈文谦犹自昏迷不醒,出手将他点醒,继续逼问心经下落,少不得又是一通折磨,沈文谦已是久未进食,如何经受起他通天手段,不大会便是遍体鳞伤,衣衫沾满污血。
  那人间心经仍无头绪,怒意盈天,招呼那青年入内,那青年闻言滚着进来,那人道:“你去取了绳子,将他下在水里,不到一炷香功夫,我把你也放进去。”那青年望见沈文谦遍体污秽,气若游丝,登时惊了面孔,斜着瞄了他一眼,摆手道:“这可使不得,我自幼喝这运河水长大的,这腊月的水最吃人不吐骨头,别说他这副模样,便是铁打的汉子,沾了这水,也要脱去一层皮。”
  那人勃然大怒,展臂如猿,一把擒住那青年脖颈,冷声道:“你且告诉我你是有三头还是有六臂,敢与我讨价还价。”那青年面色痛苦,头晃手摇道:“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冒犯您老人家天威,可是这……”一语未必,陡觉颈间又紧了三分,一句话说不出来,脸上涨成紫色。一双大眼布满惊意,望着那人,连连点头。
  那人满意的点点头,这才负手而出,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景色,面色阴沉。不大会功夫,那青年气喘吁吁的拖着沈文谦立在他身边,脚上绑着麻绳,小心试探道:“您老真铁心要放他去见阎王?”咽了口吐沫又道:“这可是犯法的事啊。”那人冷笑道:“我命由天,王国法度岂能奈我何?”那青年又小心道:“您老是贵人,法需不能困住您,但您也说天生万物不容易,您老也需念着老天这点恩情,多撒慈悲,体恤咱悲苦众生不是。”
  那人闻他吹捧自家,也不见悲喜,冷冷道:“老天若有眼,便不会让我落魄二十年,早晚有一天,我要将这天也翻了去。”说着现出癫狂神态,仰望苍穹冷笑。
  那青年见他口出狂言,登时苦着脸带着哭腔道:“知道您老是天上神仙一样的人物,可您老可别说这样的话,您今若真丢他下去,他可真是要去找阎王报道,活不成啦。”那人冷笑道:“我要他活,他便不会死。”那青年闻言仍不甘心道:“他看样子是个读书人,身子文弱,这要下河走一遭,便是不死,也要生了痨病,活不长久。”那人扭脸望向他,目光如电,那青年被他一望,心神失守,半晌才点点头道:“您老说甚么就是甚么。”说着转身冲沈文谦拜了几拜,默念有词道:“您要真有三长两短,可别怪钱满楼辣手,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沈文谦知自难幸免,摇头苦笑,虚弱道:“连累您了。”那青年名叫钱满楼,此刻望见他脸色苍白,犹不失礼数,眼眶一热,扭过头不去看他,半晌,才咬了牙将绳索拴在船舷上,搬起沈文谦,噗通一声,头下脚上的被推入运河中。
  沈文谦本就神昏意迷,陡然落入河水中,冷水一激,自头皮向下,浑身好似炸开一样,被铁篦子刷了一遍,不自觉挣扎起来。不过数十息功夫,便已是灌了一肚子冰冷河水,肠胃间的一丝热气,便也消耗殆尽。天地间的最寒冷气,如匕首般,打着旋的往沈文谦骨髓里钻,不过数十息功夫,便已是面目扭曲,濒临死境。
  钱满楼望着他在水中沉浮,现出人死前最悲惨的境遇,心惊肉跳,几乎将年轻人的胆气骇破,扭脸不敢再看。那人却似习以为常,只负手而立,望着沈文谦翻起的水花,面无表情。
  待到水花平息,那人才示意收起绳索,钱满楼才奋力将沈文谦拉出水面,此刻沈文谦已是身体僵直,没了呼吸。那青年口眼歪斜道:“钱某害了一条性命。”那人却冷笑不语,出手在沈文谦身上点了几下,片刻,沈文谦哇的吐出河水,竟从鬼门关又逃了回来。

  那人冷冷问道:“你且告诉我,东西被你放在了何处?”沈文谦猝被冷水所激,此刻寒气攻心,体内毒楚万状,已是不能言语,紧锁牙关摇头。那人冷笑一声,亲自拎起绳索,又将沈文谦丢进运河之中,这次落水,只翻出几个水花,水中便再无声息,半晌,那人将他再度捞出,见他已是气若游丝,怕出变故,出手在他身上做了些手段,这才吊住一口气息,催他回神。这才揪住他衣领,发声询问,沈文谦虽然转醒,却是口眼歪斜,没了反应。
  那人见他已是不堪折磨,冲钱满楼道;“你速安排那老妇去煮一碗粥,喂他吃了,明日早起,再把他给我放下去。”说着回身入舱。钱满楼见他离去,暗松口气,匆忙解了沈文谦绳索,将他背到船尾货棚内,棚内本有一处矮铺,胡乱铺了床脏乱被褥,钱满楼顾不得其他,几下脱了上衣,见他胸口皮开肉绽,一片血污,即使铮铮铁汉,望来也觉触目惊心,钱满楼心中惊怖,不知如何下手。
  思忖片刻,折身出了货棚,不多时,端了一盆净雪钻了进来,出手挖了一捧雪,将沈文谦周身擦了一遍,直到他血复归经,面色稍现血色,又将三四个炭盆摆在他身边,为他取暖。这才摸进前方舱室,翻出一包参片,亲自取了水米下在罐子里,熬了一碗人参粥,这才唤醒沈文谦,说道:“这是我当年从关外客商那里重金求来的长白山野山参,还剩下这点,给你熬了点粥,好歹吃一点吧。”
  沈文谦力疲神虚,勉励坐起身子,目中泛起晶莹,哽咽道:“救命之恩,沈文谦不知何以为报。”挣扎着就要起身施礼。钱满楼一把将他按在铺上道:“都甚么时候,说这些作甚么,再说我这哪是救你,我是在救我自己,否则你死在这运河上,我一辈子不能安心在这行船了。”小心将他拖住,一口口将参粥送进沈文谦口中。
  直小半时辰,才将一晚参粥吃完,紧接着钱满楼又抱进来一坛子酒道:“船上湿气重,不喝酒不行,你刚吃了人参,不能沾酒,但是你胸前伤口不能不消毒,这酒烈的很,你可要忍住。”沈文谦感激点点头,扭过脸去。钱满楼将酒倒在碗中,夹起一块炭扔在碗中,那酒便烧了起来,冒起蓝光,一股浓郁香气飘出。
  钱满楼用手沾了,两手一搓,便拍在沈文谦胸前,那酒颇烈,沾到伤口上,直辣的沈文谦胸前如万虫噬咬,额间跳起青筋,周身冷汗涔涔,忍着剧痛,咬牙不语。钱满楼赞许道:“你能忍住不叫,倒也不是个娘们。”沈文谦知他嘴利心软,也咧嘴一笑,只觉周身寒气稍稍退去,四肢恢复知觉。
  钱满楼见他一时无恙,这才松口气,又低声问道:“却不知他有什么东西落在你的手里,要你受这样的罪?”沈文谦受了痛苦,脑子倒清醒了许多,不似刚才那般昏沉,摇摇头,皱眉道:“我与他素昧平生,连他叫甚么也不知,怎会拿了他的东西?他找我逼问明王心经的下落,我却不知是什么东西。”钱满楼奇道:“要说道德经,四书五经,我倒熟悉,什么明王心经,确是谁家著作?”沈文谦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
  钱满楼见他忠厚模样,不似有假,劝道:“燕赵民间多有尚武之风,漕帮中的把头香主也有些好手,但我觉得都远不如他,他非是善类,今番他与你为难,你定然难逃,若是你真有那东西,便给他就罢了,也好不受痛苦。”沈文谦苦笑道:“我也知此道理,奈何实在不知何谓明王心经,却不能糊弄他随便给他背上一段书里的经文。”钱满楼闻言眉毛一挑,面有喜色,凑到他耳朵边,压低声道:“我看未尝不可,你便挑些凡俗难懂的文字先唬他一唬,说不得真能骗过他去。”
  沈文谦听他建议,似陷入沉思,片刻又摇头道:“我自幼读圣贤书,虽无成就,但也知抱诚守真,恪守本性不违心乃人之本分。他折磨我不假,我也不能诳言骗他,何况也未必能骗得过他。”钱满楼轩眉一挑,低声喝道:“他拿你当敌人,你却当他是兄弟,我看你读书读傻了,要知受罪的可是你自己。”沈文谦摇头道:“此事我是万万不能为的。”钱满楼忍不住喝骂道:“都说读书人一肚子的虚情假意,这话真没错怪了你等,他如此折辱于你,你不珍惜自家性命,还守着这些酸儒之说,不是虚假却是甚么?”说完推开沈文谦,负手立在一旁。
  沈文谦被他推倒在铺上,一时气虚神乱,半晌才回过神,喘息道:“我命低贱不足惜,但也羡慕古来志美行高、品格高尚之士,此节万不可悔。”又歉然道:“只是连累恩公,万死莫赎。”挣扎起身,拜倒在地。钱满楼侧过身子不受,哂笑道:“我把你丢下水,你却说我是恩公,说甚么抱诚守真,我看你此时嘴脸最是虚假,由此可见,孔儒虚辞祸害苍生不浅。”沈文谦闻言起身望着他,皱眉道:“恩公何以口吐狞言,轻侮贤达。”
  那人闻言撇嘴道:“佛陀虚慕伪善,老庄妄求冲虚,儒门假作仁义,常人将此三家引为圭臬,各有奉承,你等口中的圣贤偏偏是我嘴里被骂的蠢物,我最是厌之,骂他都嫌轻了。”沈文谦自幼熟读道德文章,也多受释道熏染,听闻此言,不啻一道天雷劈在心头,好似被羞辱般,也动了真火,大怒道:“古来圣神贤达各有功业,舍自家而垂后世,我辈后学一脉所承,只怕不得其法,断了传承,愧对先贤,从未敢有丝毫不敬,你今出此妄言,实乃百代不出的愚人,沈某羞与你同室,这条命,你不救也罢。”说着挣扎着就要起身。
  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书生以文章粉饰太平,圣人以道德荼毒众生,愚蠢!愚昧!愚不可及!”语气中更添了几分鄙夷。
  沈文谦闻言立住身子,半晌不语,许久才摇摇头道:“你这话说的太不公允。”忽而长叹一声,满含热泪摇头轻声叹道:“你不懂的。”钱满楼耳朵确是颇尖,早听到他的叹息,嗤笑一声道:“休说我不懂,告诉你,我钱家宋时也曾是燕赵望族,沧州城内一般铺面都是我家产业,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受我祖父庇护,元鞑子一来,虽说辉煌不再,那也是殷食人家,颇受民间爱戴,钱某更是自幼聪慧,我三岁识字,五岁熟读经典,七岁作文,十一岁便掀了老教授的学馆,邻里乡党皆称我为神通。”顿了顿,声音转大,越说越快道:“钱某后来十三岁娶妻,十五岁得儿,十六岁祖父、父母、爷叔阖门三十六口遭害,连老婆孩子都没能幸免,我钻了后院狗洞才逃出生天,改名苟活在运河之上,保我钱氏血脉不至灭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钱某已经尝尽,还有什么是我不懂的。”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沈文谦闻言惊了,冲他脸上望去,见他一丛短须黑白相间,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眉宇间却颇染风霜,面上不悲不喜,低沉的笑声中挂着几分酸楚,不辩喜怒,也软了心肠,许久才小心劝道:“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如意,恩公莫要时刻萦绕于心才是。”钱满楼苦笑道:“我是畜生,早就忘了旧日血仇,可我即使想在这窄窄的运河之上安身,也是艰难,你是不知,这运河上下的万千船工,生计艰难,无不受尽苦难,不说天灾,单单人祸便让你苦不堪言,漕匪压榨,狗官盘剥,我去年的收成九成九都被恶狗夺走了,你看那琼楼别院,高墙深府之中的读书之辈,一个个以斯文人自居,实际上却行衣冠禽兽之事,你说,他们读的是谁家道德文章,传的又是哪个圣神贤达的精神?”沈文谦见他语气中大藏悲苦,心神摇晃道:“恩公太过悲观,毕竟那等丧良的读书人,也是极少数,大部分还是守得本分,无愧于心的。”
  钱满楼闻言纵声大笑道:“极少数?你放眼望去,天下之大,有几个无愧于心?庙堂之上无数天子门生,皆追权逐利,把读书当做登天的捷径,谁又敢说守得本分?你且告诉我,这王土之上,谁有心?谁有德?谁又有血性天良?”沈文谦见他神情激愤,愣了一愣,半晌才小声道:“应天燕子坞方孝孺海内文宗,德才兼备,是读书人的种子,我在塞外也听过他大名,此番正是要南下求学,拜入他的门下。”
  钱满楼冷笑道:“人心不古,日月蒙灰,举世皆看不到光明,他便真是种子,也长不成参天大树,不能庇护万千衰草。”沈文谦闻言摇头道:“对于衰草来说,若只追求树木庇护,不过求个缓朽,若草木有心自强,还需自奋,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方先生,就是为我天下读书人,点亮了一盏明灯,为我等指引前行的方向。能否登达彼岸,全看自家功夫。”
  又笃定望向钱满楼,语重心长道:“朋友也读诗书,自诩上智之材,果有抱负之士,当效仿飞蛾,舍命扑向黑暗中雀跃的灯火,即便是引火自焚,也不足惜,如此才能去除黑暗,播撒光明。若一味自困在这运河上下,虚度光阴,岂不辜负有为之身?”钱满楼陡闻此论,也吃惊了,至此方知他赤子之心,不觉动容,许久才失声叹道:“你见识不俗,钱某先前轻视与你,倒看走眼了,可如今刀兵世道,哪有读书人的出路可走?休说你如今身临绝境,即便安然南下,也只是勇闯荆棘,说不得要落个血流满身。所以这道德文章,钱某是早已看透,这辈子也不敢碰它了。”一言未毕,满目灰烬。
  沈文谦知他经历不凡,已是心死,却不甘心,劝慰道:“如今天下初立,圣恩正隆,何来刀兵世道一说?况且恩公果有真才,定定如一,何愁没有出路?”钱满楼见他一脸希冀,说道:“你道钱某少年时读书便为争权夺势,享尽荣华?”叹了口气,说道:“钱某读书不过为了……”忽住口不语,好似藏了心事,有心试他志向,起声问道:“却不知沈公子读书所为何事?”
  沈文谦闻言仿似被问到最得意之处,目有奇光,许久傲然道:“这问题昨日已有人问过在下了,沈某还是那句话,我辈读书,所为不过三事。”钱满楼道:“却不知是哪三事?”沈文谦道:“读书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谓拯恶除难,功济于时;谓创制垂法,博施后世。”

  钱满楼闻言倒呆了半晌,忍不住道:“你小小年纪,书读到如此地步,十个人里到有八个被你甩在了身后,你我若早些遇上,倒可引为知己,可惜……”沈文谦听他言辞闪烁,语气萧索,知他不欲多言,也不出声,只默然发呆。
  钱满楼心迷半晌,才索然回神,散了痴心,又现了无谓之态,哈哈笑道:“钱某遍身污秽,内外朽坏,已不能高洁,你与我说这些,不过对牛弹琴,足下还有幻想,便应早入梦乡,安做美梦,明日早起还要下河洗澡,至于能否看到明天的月亮,我便不知了。”说完不再言语,转身出棚,只留沈文谦遍体伤痕,呆立当场。
  沈文谦确是一夜未眠,身体虽然暖了,但胸前伤口却火辣辣的疼起来,刺痛跳跃在心间,搅的头昏目眩,直到后半夜,又发起热来,直烧的满嘴燎泡,挨到黎明,已是不省人事。
  船行一夜未歇,那人起得颇早,此刻天幕尚是漆黑一片,半点星光不见,那人却伫立在船头,望着沙船破水前行,那人心有挂念,不耐久驻,向船尾去,裹挟起沈文谦,又将钱满楼唤至舱外。
  钱满楼也是一夜未眠,此刻红着眼,瞥了一眼沈文谦,见他已是濒临绝境,生机渺茫,想起昨夜二人对话,心又软了起来,抬头看向那人苍老面容,踟蹰片刻,把心一横,拜倒在地哀求道:“您老菩萨心肠,可千万别再折腾这书生了,我昨夜和他聊过,他实是不知您所求之物。”那人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安敢胡言。”倏忽出手将他点倒,抬脚踢在他胯上,又压不住心中躁意,不由分说,卷起沈文谦,向河中掷去,二人齐齐落水,闹的宁静的运河水岸一阵翻腾。
  直到丹曦尽吐,洒下光明,那人才将船头绳索冲河中一丢,你把绳索仿佛活物一般,摇晃着钻入水中,须臾又卷起二人,抛在船板之上,钱满楼熟知水性,虽然四体生寒,心中发慌,尚未昏迷,趴在地上哭诉求饶,沈文谦却是如何能消受?此刻已是牙关紧闭,不省人事。
  那人却颇通医理,连点沈文谦脑后大穴,竟刺激沈文谦回过神来,又是一阵逼问,又如何能得到答案?那人耐性已无,挥起绳索作鞭,无尽怨恨发泄在沈文谦身上,直抽读书人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不过盏茶功夫,沈文谦浑身上下已没了一块好皮肉。
  半晌抽完沈文谦,那人似乎心灰意冷,冷冷望着沈文谦,心中泛起波澜:莫非沈敬擎真未留下传承?想起此物重要,不由又升腾起躁意,知自家内力非常,若再无心经上的心法压制,恐怕制他不住,来日翻起波澜,定然头疼无比。想到廿年来痛苦经历,面上更是阴沉如墨,心海翻腾起巨浪。
  钱满楼知他是无情巨匪,看着他脸色阴沉,怕他喜怒无常累及自家,也屏息蜷在一旁不敢出声。那人半晌冷笑道:“不管沈敬擎是否留下传承,若一日内不见心经,我便杀一人,若十日不见,阖船之人俱要为你陪葬。”说着一甩袍袖,回舱静坐。
  沈文谦昏迷中,隐约听到他言语,惊出声来,落在嘴边,便是一声呻吟,心中却翻起巨浪:说不得,这一船无辜,都要因我而丧命。心中惧怕之极,躺在船板上呻吟不止,半晌急火攻心,昏迷过去。
  钱满楼躺在一旁,心中也暗暗叫苦,见那人已回舱内,许久才匆忙向前,也不管沈文谦死活,拽起他就向船尾拖去,直拉出一条支离破碎的血路,望来触目惊心。
  沈文谦再度转醒,已是午后,睁开眼正迎上钱满楼目光,沈文谦见他满目血丝,忧心重重的盯着自家发呆,心中升腾起暖意,低头看到周身裹满纱布,一旁炭盆上的陶罐里散出阵阵药香,尚未张口称谢,已是热泪盈眶。钱满楼见他不过一日光景,面孔已经消瘦了一圈,强撑起笑容道:“这次好歹又退了烧,从阎王那里把你抢了回来,你可欠我钱某两条命了。”沈文谦闻言鼻子一酸,泪水滑在嘴角,哽咽道:“我这条命还有甚么可救的,我实在是难遂他心愿,可怜要害了一船人的性命。”
  钱满楼缄默无言,默然起身,接了一碗煎好的汤药,放在嘴边吹凉,说道:“先喝了这麻黄汤,好歹去去寒气。”沈文谦却扭过头去,许久凄然道:“多谢恩公费心,将死之人,还喝这些有甚么用?”钱满楼手上一抖,汤药撒在身上,内心泛起苦涩。
  沈文谦颓然躺在铺上,眼睛空洞望着棚顶,透过缝隙望见蓝天纯净,白云如雪,想起心中抱负尚未施展,便要死在此处,不觉热泪滚滚,心中浩叹道:此生再也不能见大江滔滔,金陵雄壮了。缓缓落下眼皮,心如死灰。钱满楼也悲心寸断,少时,放下药碗,踱步出棚而去。
  两位青年,一内一外,一立一卧,各怀心事,两人虽萍水相逢,甚至不知互相名姓,但此刻命运相交,俱绑在这一叶沙船之上,等待别人裁决,都生了戚戚之感。沈文谦更是五味杂陈,心中天人交战:我自幼熟读圣贤文章,养气持节,正是此时。
  计较已定,当下强撑起身,缓缓挪出棚外,望见钱满楼身形寂寥立在舷边,目光移到两边,船行颇快,满目枯草飞速后退,片刻冲钱满楼后背深深一拜道:“沈文谦无求生以害人,舍生取义罢了。”移到舷边,身子一栽,落入水中。
  钱满楼见他投河,骂道:“兔崽子一天三次落水,休说野山参,就是大罗金丹也救不了你。”纵身一跃,就望水底钻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推到船上。沈文谦已是牙关紧锁,如何也叫不醒了。钱满楼嘿然惨笑道:“你倒是眼睛一闭,落个省心自在,可教钱某如何选择。”跟着拖他入棚,少不了一阵折腾。日暮西沉,不多时夕阳沉入天边,大朵的乌云飘了出来,酉时刚过,便淅沥沥的下起冬雨,冷风也刮得起劲,笼住了百里运河。
  至下半夜,那船才穿过沧州市区,朝南飘去,那人静坐舱室中,躁意似犹未复,少时拖着跛腿出舱,天地间风雨更急,却吹不动那人衣袖,那人凭栏南望,任由雨水落在身上。俄尔风驻雨歇,少时明月挂在高天,洒下一片清耀。
  那人睹物思情,神思已迷,片刻百脉激荡,丹田气息吞吐,闭目内视,忘却周遭万物。不多时,忽有所觉,倏而睁开双眼,眸子中射出电芒,目光投向河岸。片刻便听枯苇丛中一人纵声大笑,口中吟唱有声道:“夜半不知行远近,一船明月过沧州。司马星徽好高的雅兴。”这一声突兀之极,那人惊了一惊,冷声道:“却不知来的是玄门哪位道长?”话音方落,便见一葛衣老道踏着芦苇而来,距离船头数丈站定,脚尖踩在一截枯黄苇杆之上,左右浮动,看向船头那人,拈须微笑。
  那人眉毛一挑道:“周大拙手段通天,今见果然是豪气凌天之辈,比乃师弟孙大愚高太多,若是早二十年,说不得可与沈敬擎一较短长。”那老道闻言哈哈大笑,说道:“我知你有屠龙只能,但你这胡乱夸人的本事我却从未听过。”说着上下打量那人几眼,又道:“我可不是周大拙,更不能与明尊较短长。”
  那人闻言吃了一惊,问道:“你不是周大拙确是谁?”那老道声音温和道:“随山派王道宗见过明使。”说着弯腰作了一揖。那人闻言哈哈大笑,目露异光道:“我不是司马星徽,更不是什么明使,道长也认错人了。”
  王道宗摇摇头道:“二十年前我还未执掌随山,随我师在华山目睹过明使的绝代风华,我龙门派师兄大拙十年来亦苦寻先生,直把先生当做我玄门一派最重要之人,贫道再眼拙,也万万不会认错。”那人笑道:“周大拙如今身为锦衣卫三品指挥同知,重权在握,在下乡野村俗,与玄门领袖云泥有别,无名之辈,不劳挂念。”王道宗皱眉道:“贫道当年也见过贵教内数十卓异之士,但论及造诣高低,除明尊外,当属先生为最,可如今再品神功,怎却不抵当年一半?”
  那人见他慧眼如炬,心中暗暗惊骇:江湖二十年跌宕,如今玄门已非吴下阿蒙。一念落下,心生波涛,面上却不动声色,俄尔哈哈大笑,傲然道:“道长洞察入微,试问仅此一半手段,如今你北七真中可有人能敌?”王道宗望着他,皱眉思索,半晌不置可否道:“阁下若遇上我大拙师兄,胜负似乎在五五之数。”那人颇感兴趣,笑道:“都说你七派独捧他一人,果然不虚,连道长如此高士也不能免俗,我真好奇周大拙是何手段。”
  王道宗面有赞色道:“大拙师兄乃是中兴玄门的天才,其道法造诣比之重阳师祖也是不遑多让。”那人见他神态异样,不以为然道:“我读过他的著作,其中一二章节确实独领玄门风骚,确可入目,但放之天下,仍不出王重阳局囿,殊不知欲称天才,必有独造,周大拙闭门造车,不免有自大之嫌,早晚被人打破神话,丧家灭门。”
  王道宗闻言不以为意,哈哈笑道:“闭门造车,出门合辙,大拙师兄出一言而为天下法,司马先生未免太过独断了。”言下已有轻视之意。那人笑道:“你此刻定然腹诽,说我才是闭门自大之徒吧。”王道宗被他说破心思,不以为然,反而抬头盯住他目光道:“我大拙师兄师从通微师公,二十年前已在七派中脱颖而出,这些年大拙师兄更是勤练不辍,遍访天下巨手,丐帮齐步蟾、莲教郭靖元、少林了字辈的几个大和尚、蓬莱地趟李家、华山陈抟一脉、峨眉剑派传人,大拙师兄或亲往印证,或心神以交,未尝弱了北七真的名声,说他与司马先生五五之数,已是看在往日先生风华绝代,傲视独高的份上了。”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说勤练不辍,就知他还没入门,他找的那些对手,不过略有薄名的粗野武夫,俱足浑浊不堪,距离武之极境尚有千万里之遥,我先前夸他,那是给了他十足的面子,你等迷信于他,说不得哪天我真要登门拜访,教你玄门一脉知他浅薄无识。”王道宗说道:“天纵之才,清澈见底;无识之辈,浅而浑浊。大拙师兄欲见你久矣,你轻视于他,他却看你甚重,你出此言,何不随我携手入山,正欲全你心意。”

  那人见他衣衫虽粗旧,但于苇杆上恬然而立,气息悠长,不觉收敛了狂态,郑重道:“你且回去告诉周大拙,我前些日子我去了冀北温家沟,也侥幸与武当一个邋遢老道交手不败,这些人才是隐在池中的真龙,他若真自命不凡,便应收了玄门领袖的牌子,这魁首二字更是不要再提,否则我不灭他,也有人出手毁他虚名。”
  王道宗见他话说一半,也不深究,冷笑道:“夫事有虚实,法有是非,旧曾深受,今遂奉崇,我玄门俱非迷信之人,你也休拿出老师的嘴脸指点江山。”那人见他执迷,也无心多言,侧望着他,觊觎道:“道长既然说法有是非,斗胆敢问道长与在下放对,道长以为胜负如何?”王道宗闻言恭身而立,认真道:“若是贫道仗剑以迎司马先生,当有四成胜算。”
  那人闻言面色阴沉,俄尔露出狂态,衣袍鼓胀开来,似灌满天风般,面有不屑道:“当年沈敬擎说你老重阳一脉都是眼拙无识之辈,我深以为然,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看这瞎眼的毛病更胜从前了。”王道宗闻言也不动怒,淡然道:“燕王此番扫北,司马先生掀起好大的风浪,明子、神器皆拢入怀中,此番南下,却不知意欲何为?”那人笑道:“金陵承平日久,二十年来只有他朱重八呼风唤雨,我若不在秦淮河掀些风浪,朱麻子怕是要忘却故人了。”
  王道宗闻言勃然怒道:“放肆!洪武爷天命所归,本就是驱除胡虏,光复山河的真龙,你算甚么东西。”那人闻言也动了怒气,逾期森然道:“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我无万古名。”眸子中紫意森然,如电射向王道宗。
  王道宗却迎上他的目光,凛然不惧道:“你莫以为纠结了盐、漕两帮,便能卷起风浪,朱明当道,此是天命,你螳臂当车,妄图阻挡天道,最后必然骨肉腐朽,连虚名也被碾个粉碎。”那人却笑道:“你非天授之才,整日枯坐洞中,如井底之蛙,怎知天道?”蔚然长叹口气,苦笑道:“非我知己,不知我心,可怜我心中包藏着格局,视野之中幻灭着气象,却无人可说?”语气中透出无限萧索之意。
  王道宗倒有三分诧异,七分疑惑,问道:“却不知你心中藏的是何格局,视野中幻灭的是甚么气象?”那人遥望黑天,久久才徐徐道:“高深的你也听不懂,还是跟你说些粗浅玩意吧。”展开话头,慢慢道:“如今天下东宫暗弱,四藩恒强,北有元蒙残余,关外有女真三部,西南边民又连年作乱,朝廷外强中干,天道已现衰败之相,九州已成危厄之局,各方英雄雌伏于野,以待时飞,正是逆天改命的最好时局,天命终落谁家,还请道长拭目以待。”说着侧目不住打量王道宗。
  王道宗听他一语点破时局,按捺住羞怒,出声道:“先生说话毫无顾忌,那是铁心要撕破这张脸面了,既如此,也没甚么好说,在下斗胆借先生手中神器,以助东宫清正朔,定四海,平靖八方。”神色一震,须发无风飘扬。
  交谈至此,二人均知对方乃斯道巨手,均不能以理说服彼此,当下冷了场面,四双电目胶着在一起,闪出火花。半晌,那人袖中天风散去,衣衫落下,贴在身上,望着他朗声道:“既然道长自负仗剑对我有四成胜算,何不出剑,教在下领教老重阳太乙神剑绝学。”
  王道宗心中叹息,闭目道:“贫道二十年洗心为剑,何拘于物。”伸手折下一截枯黄苇杆,两根手指拈了,横在胸前。那人赞道:“果然有些意思,凭此一句,你比各派宗师也不差了,值得我认真对待。”望空叹气,似在回忆,半晌才又缓声道:“我年轻时也用过几年剑,可惜半生过去,早不知剑为何物了,今番再言舞剑,百感交集啊。”枯掌一翻,并指成剑,垂在身前。王道宗冷着脸道:“舞剑之妙,全在自忘,贫道正欲领教阁下心剑。”
  飘身而起,拈起苇杆刺向那人,那人闭目感受,片刻王道宗已临船头,那人不惊不忙,猝然出指与他放对。王道宗避其锋芒,折身落在船舷上,大喝一声,苇杆随意挑刺,落向那人。但见王道宗以意运剑,出手不求奇险,不慕古朴,意境高远寥廓,清新率真,使的正是玄门真传太乙神剑。那人手法驳杂,随心驭指,使的确是以形写意,以意驭神,凝神成势的路数,出手间洒脱不羁,别具风格。少时二人斗到酣处,一个轻柔飘逸,一个迅疾准辣,两团剑光罩在船头,飒飒然将二人身形隐去。
  王道宗越斗约惊,出手不觉辣了三分,那人却意转空松,出手淡弱轻尘,指剑仿佛化在风中,形神俱杳。两人招数初颇险奇,行剑间有宗师气象,斗到后来,便平平淡淡,气机空松,其实二人都知,正唯如此,更是藏着莫大凶险,不觉认真对待彼此,出手愈发慢了下来,此中招平意高之妙境,直是匪夷所思。
  二十招过后,那人已尽知他手段,不愿久斗,一指刺向其腹,王道宗丹田一紧,陡然退后,那人食指如电弹在苇杆之上,喝道:“道长好手段。”那苇杆应声炸开,王道宗跌飞出去,险险抓住船头桅杆,稳住身形,额间细汗岑岑。只觉掌心湿热一片,低头看去,只见手掌密布细纹,皮肉裂开,拈住苇杆的两指皮肉尽碎,几可见骨,面上大惊道:“阁下这是何手段,竟如此霸道毒绝。”
  那人却不闻不问,折身约入船尾棚内,须臾折返舱室之中,上下寻找半晌,忽而纵身攀上船头桅顶,放眼四望,许久纵身长啸,怒道:“天涯海底,你等逃不出我的手心!”
  沈文谦转醒之时,便觉自家在动,头脑极是昏沉,半晌才睁开眼望去,却见钱满楼背着自家正行走在一处河岸之上。沈文谦游目望去,只见岸上酒肆林立,河中千帆往来,是处热闹所在,沈文谦心中疑惑,正看见一家颇见气派的店铺挂着“小南门羊汤”的牌匾,门口架着一口大锅,飘出诱人香气,却不知是何所在。
  钱满楼感觉到沈文谦转醒,扭头冲他笑道:“足下十足的分量,难为了钱某这三两轻贱骨头,既要驮着我一身的肥肉,还要负着足下这一身的铁骨,可真教我消受不起啊。”沈文谦伏在他后背,侧面望见见他一脸疲态,更添感激,一时语塞,头脑更觉昏沉,半晌才气乱肾虚道:“这里是哪里?”钱满楼背着他行了许久,虽然天寒,却也出了一身汗,少时寻了处巷子深处,将他放在墙角,擦擦了汗,说道:“此处是我故乡,河间府沧州。”
  沈文谦虚弱道:“如何便又到了这里?”钱满楼笑道:“昨天夜里来了个牛鼻子,和那人斗了起来,我这才趁乱拉着你,跳河游了小半个时辰,又趁着雾,行了几十里路,才在一处野庙落了脚,烤干了衣服,这才急急背着你进了沧州城,万幸那人没有追来。”说着钱满楼又趴下,冲沈文谦耳语道:“你可知你包裹里藏了甚么东西?”沈文谦摇头,钱满楼吃惊已极,按捺住心情道:“如果所猜不错,当是古今第一的神器。”见他气虚神疲,眉间罩着疑惑,当下伸手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又伸手擦去,沈文谦却看了个清楚,倏然面色转惊,正欲发问,钱满楼捂在他唇间,道:“此处可不是说话的地,你且不要声张,我问你,此物可是你的,你知也不知?”
  沈文谦心虚烦乱,已是惊心丧胆,身上更是冒出冷汗,摇头不能言。钱满楼见他情状,笑道:“先前以为你胸腹间藏着万丈豪情,如今看来不过也是书生意气,究竟是不能当真的。”沈文谦呆呆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钱满楼又道:“此物是祸非福,你有何想法?”沈文谦摇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道:“我也不知,敢问恩公有何高见?”
  钱满楼笑道:“我得罪了那人,你又揣着这物件,你我生死便绑在了一块,此番大难不死,以后兄弟相称,再叫我恩公,便是生分了。”沈文谦闻言点点头,当下二人各叙生辰,钱满楼年长他大半旬,沈文谦一声兄长叫出,二人俱生相惜之感。
  钱满楼望着他消瘦面容,眼底渗出泪滴,哽咽道:“我二娘真生了个弟弟,跟你同庚,自小便跟我最亲,若是还活着,怕是也要娶妻生子了。”起身背对着他道:“你现在寒气重,浑身又是伤,你且等我去弄些吃的,背着你走了一天,眼下怕是真扛不住了。”说着将粗布包裹藏在沈文谦身下,拍了几拍,嘱道:“这里面东西你且看好了。”
  沈文谦却叫住他问道:“兄长离开,不怕我带着它跑了?”钱满楼说道:“此物本就不属你我,我知你非不义之人,我信得过你。”沈文谦心中一暖,看着他又问道:“兄长教我趋利避害,我已经连累了兄长,兄长何不自去,免惹祸患。”
  钱满楼如何不知他心思,拉着他臂膀笑道:“你既叫我兄长,我便当你是自己人,我如何能抛弃自己兄弟,况且你我二人共临强敌,岂不好过一人独木难支?两家话休要说了。”沈文谦见他凛然不惧,颇有豪气,心下感动,长叹一声道:“燕赵自古重俗气侠,果然是个出英雄的地方。今生结识兄长,是我的福气。”钱满楼哈哈大笑道:“我可算不上什么悲歌慷慨之士,只不过心肠软,见不得人受苦罢了。”又安嘱几句,这才匆匆出了巷子。
  半晌钱满楼方回,沈文谦心细,见他身上皮袄已不见了踪影,手中却捧了些吃食,鼻子又酸了起来。钱满楼笑道:“兄弟快吃些东西吧。”沈文谦连番折腾,哪里还有胃口,草草吃了半个包子,喝了一小罐羊肉汤,便没了胃口,蜷在地上,胃中发热,四肢却冷的出奇。此刻红日落下,天幕西垂,空气渐渐凉了下来,钱满楼见此处人多眼杂,担心有失,将沈文谦背起,向城外行去。
  沈文谦四体酸软,任由他施为,直行到天色擦黑,二人才远远看到一间破庙前矗立着一尊威严的造像,立在石台之上。钱满楼身材肥胖,饶是运河上多事劳作,此刻也已是精疲力尽,汗如雨下。

  此刻望见那造像,才如释重负,将他放下,手指那造像道:“那铁狮子便是我小时候的玩耍之地,立在这里几百年,可有名气的很。”说着跑到铁狮子下面,找了半天,才笑道:“这里还能看到我小时玩耍刻在上面的诗句。”说着吟诵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沈文谦靠在一株树上,笑道:“此是陆放翁的《诉衷情》”
  钱满楼点点头道:“我从五六岁上下,便常见祖父深夜吟读陆放翁的这首《诉衷情》,尤其每读到身老沧州之时,他老人家便总是掉泪,我那时不懂,只觉得这词曲悲凉,听得多了,便熟记了,后来大了些,懂了些道理,才知陆放翁词间含着血泪与深情。”沈文谦陡觉悲凉,叹口气道:“前朝词人,除陆游外,尚有一辛,稼轩较放翁,命途更是坎坷,两人热血满腔思报国家,一句匹马戍梁州,一个气吞万里如虎,都是俾睨古今的词坛巨匠。你祖父当年定常怀报国之志,想来是个英雄人物。”
  钱满楼被他勾起往事,不觉也流露出悲情,说道:“祖父一介武夫,不过粗通文采,五十岁后更弃武从文,平生最羡学识渊博,卓见不凡之辈,他老人家一身戎马,功夫极深,老了不许孙儿学拳脚,却请先生教我们读书,也常拉上我们小孩讲一讲辛幼安的故事,说他平身以气节自负,功业自诩,文韬武略,是词中之龙,可宋朝皇室暗弱,朝纲不振,教英雄一生壮志难酬,老前犹不甘心,大呼三声:杀贼!杀贼!杀贼!才含恨而死,祖父一辈子最爱的便是他了。”俄尔一口浊气吐出,苦笑道:“祖父说学武不如学文,学文能教人通达不惑,可他五十岁后自废武功,转读诗书,到头被仇家寻上门,子孙无一人可挡,阖门遭难,学文真的就能通达么?”一语罢,已没了谈兴,回身扶起沈文谦,不言不语向北面一间破败寺庙行去。
  沈文谦自觉语失,默然被他搀扶,少时到了寺前,便见了那寺庙真容,只见丹墀破败,梁柱腐朽,寺院中长着齐腰的枯草,败叶落的到处都是,屋顶盖着白雪,映照着远近荒凉一片。钱满楼绕着寺院转了一圈,见山门已毁,却有庙墙被人扒开了一个口子,当下扶沈文谦翻了进去,惊得几只鸟雀离巢惊飞。钱满楼笑道:“此庙敕造于唐开元年间,故名开元寺,历朝历代都受香火供奉,盛极一时,后来红巾作乱,贼人胁裹僧众而去,这寺庙无人看管,洪武初年滹沱河和卫河又发了几次水,把这寺庙泡废了,无人重修,这才荒芜至此。”
  二人相携,一路沿着法道穿过天王、大雄、毗卢数殿,又见左右配有钟、鼓二楼,牌匾犹在的便有枷蓝殿、祖师堂、斋堂、荣堂等,此时虽然四壁残破,屋檐败毁,睹之仍觉往日庄严气象。
  两人穿行到底,才见寺院深处藏着一间四面完好,颇为雄壮的大殿,二人刚到殿门外,便闻到一股霉味,和着森冷气息吸入肺内,钱满楼也不踟蹰,搀扶沈文谦跨了进去。沈文谦进了大殿,殿堂颇是空旷,四下望去,虽见内里破败,幸好主体未损,北面中间立着一尊巍峨的神像,面目威严,当下双手合十,施一礼数。钱满楼笑道:“你拜他干甚么?如今世道,他自己都难自保,哪有功夫庇佑你。”向前将身案上的灰尘扫落,将包裹丢在上面,说道:“地上阴凉,兄弟快来案面上坐。”
  沈文谦摇头道:“这太唐突了,我虽不信佛,但总还是有些敬畏的。”钱满楼说道:“说你有些志气,可偏偏有时却迂腐的很。”说着翻上神案,靠着神像,出手虚指身后道:“在我看来,无论九天神佛或者帝王将相又或升斗小民,皆不分尊卑长幼,人人平等。”又伸手一挥,冲沈文谦道:“释迦播撒教义,教百姓建这广厦,我看非是为佛陀而修,而是为天下寒士而建,你我休要辜负了佛祖的一片慈心。”说着自己先咧起了嘴。沈文谦闻此奇言,一时讶异,见他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登感羞赧,又环伺殿内,见无处落脚,这才低头,面红耳赤的爬到香案之上,挨着他坐下,一颗心跳个不停,浑身瑟瑟发抖。
  二人休息半晌,钱满楼才翻身出了宝殿,半晌才搬来一张破旧香案,又捡了些干燥的枯枝,引起火来。钱满楼将香案整个丢入火中,那香案上本就糊了一层厚厚的烛油,遇火烧的更欢,少时,那火越烧越旺。柴火蹿起丈余,散出炙热,一时殿内温暖如春,火光映着远远端坐神案上的二人,四目相对,都有劫后重生之感。
  少时,沈文谦自神案上抓起包裹,打开后,笔墨尽已遗失,内里几本书籍已被水泡的不成样子,叹息一声,丢入火中。又理起包裹,半晌才捧出一物,钱满楼心中好奇,借着火光看去,陡见一片紫雾自他怀中腾空而起,少时又有青黑之气在雾气中徘徊,再看一会,竟有点点金光自其中透了出来,诡异非常,钱满楼从未见过此奇异景象,一时心迷目眩,不自觉遮住眼睛,少时才张开手掌,隔着指缝瞄去,雾芒尽隐,落在沈文谦手中的确是一方古朴的砚台。
  钱满楼好奇,一把抢过,在手中把玩,眼睛冒出光芒,赞道:“不得了,这可是端砚老坑中的极品啊。”啧啧称奇。沈文谦道:“这是先父生前所用之物,万幸兄长保他不失,教我孝心不损,这恩情是越来越大了。”抱着他臂膀不放。钱满置若不闻,把玩砚台半晌,才又塞进他怀里,心念飞转道:“看兄弟你这样子,就不想见见那物件?”
  沈文谦苦笑道:“想又如何,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你我拿了也无用处。”钱满楼又拿出那物件捧在手心,唏嘘道:“你当他无用,可无数人却为他争破了头,你将此物呈上圣案,说不得功德一件,你我也好借此腾达。”
  沈文谦见他目放光芒,皱眉道:“我不过一介布衣,如何能僭临玉阶,直达九天。”钱满楼闻言也现愁态,陷入思索,半晌才恍然道:“方孝孺海内文宗,听说连苏学士后人也夸他奇才盖世,说不得,便要借他力量,你也好藉借此物,亲近偶像。”沈文谦思路顿开,笑上眉梢道:“此计甚好,将此无呈给方先生,由他转呈圣案,岂不是万全之策,你我这便起身南下。”正欲起身,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钱满楼不防身边之人跌倒,一拉几乎没拉住他,匆忙上前,满怀将他抱住,呼唤他半晌也不见回应,又在他前胸后背拍了数下,人中也掐了几遍,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当下急了,手背贴在他额头,只觉滚烫似火,又拉开他衣衫,见他浑身烧的通红一片,跌倒在地道:“兄弟你受了这么多折磨,终究是扛不住了。”匆忙将他拉到神案之上,又怕他烧坏脑子,捧了些冰雪,敷在他额间。那雪须臾化成水,钱满楼又挖了一堆冰雪,不断擦在他身上,折腾了一夜,也不见效。天未放亮,便背起他,奔寺外行去。
  行了一程,天已大亮,沈文谦又再度醒来,四肢百骸无一不痛,浑身似着火般。钱满楼见面青唇紫,大是不祥,更添愁苦,暗道:莫不是回光返照?心中害怕,张口安慰道:“你受了风寒,等下找郎中给你煎副药喝了发发汗便好了,前边就是个大庄子,你再趴我背上挨一挨。”沈文谦见他额间挂着细汗,心中颇有些不忍,想要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头昏脑沉,趴在兄长背后喘息。
  不多时,钱满楼背负着沈文谦来一处繁华集镇。镇子颇大,钱满楼寻了颇久,又问了数人,才在一窄巷子中深处寻到一家雅致的医馆。此时天色尚早,医馆尚未开门,钱满楼却仿似看到救星般,长舒口气,这才将沈文谦放在医馆门前,整个人瘫倒在地,不住喘息。
  不多时,钱满楼挣扎起身,上前轻叩门板,馆内应声转出来个学徒模样的矮瘦少年,见二人卧倒在地,及见了沈文谦气色昏沉,眉头一皱,出手搭在沈文谦脉门半晌,又在他周身摸了几下,语气踟蹰道:“脉象沉细,气血亏虚,怕是染了风寒。”说完便冲里面喊了起来:“师父,这有个病人发热,徒儿吃不准,您快来看看罢。”话语落下,便从屋内踱出一位中年医者,白面微须,一袭青衫罩着,颇见几分文雅。
  那学徒见了师父,恭立一旁,冲师父说道:“师父您快看看吧,这位公子烧的可是厉害。”那医者正欲出门,闻言嘟哝道:“说好的今日要与张相公柳台赏雪,怎又来了生意?”说完低头冲地上二人看了几眼,便道:“二人一看就是个饿毙的路倒,一大早被扔到我这来,真是晦气。”面上露出厌恶之色,招呼那学徒道:“你且问问二人是否有纹银三两,若是无钱,只管赶走。”说完转身向外行去,走不两步,扭头道:“若是有钱,你只管用药,只是莫要胡乱用药,治死了病人,坏我胡圣手的名气,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钱满楼躺在一边,本已无力气,听闻此言,登时三尸神暴跳,起身抓住那汉子前襟骂道:“驴日的货,我道是谁说出这等混账话,原来是卖假药的胡老三。”眉毛一竖,就要动手打人。
  那医者面色一变,退后两步,伸手指着他恍然道:“你是钱家大少爷,钱尚坤。”钱满楼怒道:“你既认得我钱某,快去医治我兄弟,若要医治不好,钱某定活骟了你。”那医者眼皮翻起道:“不是说你全家被仇家杀光了吗,你怎么还未死。”面上颇为忌惮。少时,才又竖起眉毛,怒骂道:“你还当自己是钱家公子爷呢?早几年前你家破那会,沧州地界上便无你钱家这杆旗了。”
  钱满楼闻言破口大骂道:“驴日的货,当年你自称国手传人,上我钱家招摇蒙混,老子识破后就该当场将你打死,省的如今被你得势,让你这个没卵蛋的货在此作威作福。”那医者被钱满楼提及陈年旧事,面色不住下沉,冷哼一声道:“今夕不同往日,丧门之辈休要耍口舌之利,小心仇家上门,再把你也砍了脑袋。”

  钱满楼七窍生烟,正欲跳脚骂娘,那医者却抢先道:“胡某心善,不向外人宣扬,你快带着这死人滚蛋吧,今日胡大爷可约了贵客。”扭头盯着那小学徒骂道:“小兔崽子回去把后院打扫干净,再将孙婆子的酱牛肉与小烧给我赊一些来,我晚些回来要用。”又吩咐道:“快将这二人赶出医馆,你若要为他医治,我便收了你这一身医术,以后教你在镇上难做人。”说完绕开钱满楼,向巷外走去。
  钱满楼立时急眼了,一把拽住那医者,喝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当年是你爷,一辈子就还是你爷,你快医我兄弟,若医不好,爷砸了你招牌,烧了你铺子,你信也不信。”那医者见他言语毒辣,也动了真火,揪住他袖口骂道:“狗一样的人,放甚么厥词,今个胡某停馆歇业,就是不医,你待如何?”
  钱满楼扭头望见沈文谦昏厥在地,烧了一嘴的燎泡,也有些六神无主,咬咬牙,口气软了下来道:“你快医治了我兄弟,我诊金药费一分不少你的。”那医者道:“看你钱大爷此时模样,不是胡某瞧你不起,莫说三两纹银,此刻你能摸出三文大子,胡某便喊你亲爹。”
  钱满楼被他识破深浅,登时臊红了脸,恨恨道:“休要呱噪,你先医了我兄弟,纹银稍后奉上。”那医者嗤笑道:“别人三两,你钱大公子家财万贯,若是看病,至少需要三十两纹银。”钱满楼急骂道:“狗畜生坐地起价,你倒是医也不医?”那医者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若是无钱也可,只需你钱大公子跪在地上给胡某磕三个响头,喊一声:胡圣手妙手回春,华佗在世。说不得胡某心一软便给你兄弟治了。”
  一旁沈文谦迷糊间听二人对话,强睁开眼,望着钱满楼笑道:“兄弟不必求他,沈某生死有命……”一句话几乎用尽全身力气。钱满楼呆望见沈文谦片刻,猛然惊醒,紧咬牙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朗声道:“胡圣手妙手回春,华佗在世,钱满楼求你救我兄弟。”接着重重磕了两个响头,几将额头磕出血来。沈文谦抬起眼皮看到他伏在地上,感觉两天经历真幻难分,心中酸楚,热泪汹涌而出。
  那医者居高临下看着他,双眉齐耸,眯起眼睛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放声狂笑,大踏步出了巷子,钱满楼满心羞愤,如何拦得住?眼睁睁看着他钻进马车,消失在眼前。
  钱满楼似是魂魄已失,跌撞又冲进巷子,望见沈文谦昏倒在地,膝间一软,跪在地上发呆。跪不多时,膝间初时不过冰凉,少时跪得久了,便觉寒气刺骨,一阵阵的隐痛,不多会,骨肉俱发起麻来,再挨一阵,更是没了知觉。
  钱满楼心中不甘,抬头正看到方才那学徒转身欲关门,膝盖在地上蹭了两下,向前拉住那他道:“小兄弟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救我兄弟。”胡乱磕起头来。那学徒伸手去托他,奈何钱满楼身材沉重,当下颓然劝道:“我还年轻,当不起您这么大的礼,您快快起来。”
  钱满楼望着他道:“你是活菩萨,求你救我兄弟,否则钱某跪死在你家门前。”那学徒闻言登时急了,结结巴巴道:“您千万别这样,休说师傅有言在先,不让我救他,便是我这一身低微本领,怕也是救不了人,万一用错药,害了他性命,就罪过大啦。”钱满楼如何肯放过他,只是不住磕头。那学徒却急出了眼泪,抖着手道:“我是真不能为他治病,您别害我啦。”
  钱满楼闻言奇道:“小兄弟说的奇怪,这如何是害您?”那学徒闻言现出戚态,说道:“您不知我师父脾气,他说不让我在镇上立足,便是真有这个本事的。”钱满楼道:“男子汉立志四方,我大明纵横万里,您是菩萨,哪里不能立身,何必因为这弹丸之地,背负上见死不救恶名,佛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想来您也是懂这个道理的。”
  那学徒闻言点头,心中却又急又怕。钱满楼见他心软,不住向他磕头,哀求不止,少时便满面血污,望来触目惊心,那学徒初时一味摇头不允,见他如疯如痴,于心不忍,也跪了下来,热泪涌出道:“我真不能答应您,您快带他走吧。”低下头冲他哭泣。
  钱满楼见他铁心至此,呆若木鸡,却不甘心道:“都说医者父母心,您这么小的年纪便学了他这等铁冷的心肠,即使学的一身华佗手段,又怎能济世救人?”
  那小学徒闻言哇哇大哭道:“您这是瞧得起我,可我哪里是他徒弟,我实话告诉您吧,我不过他家中杂役,这还是我跪了三天三夜换来的,否则,我连他医馆的门都进不去啊。”钱满楼惊了面孔道:“您不是他弟子?”
  那小学徒抹着泪道:“我娘得了绝症,我家穷没钱给娘治病,大冬天我在他门前跪了三天三夜,答应帮他做三年的杂役,他才答应为我娘续命。您要是逼我救他,被他知道,他是要面子的人,必会将我赶出门去,您这是我娘往死路上推,我娘不在,我也活不成啦。”说着又大声哭泣。
  钱满楼闻言惊呼出声,似不敢相信,少时露出绝望神态,久久才平复悲心,两眼空洞望着沈文谦。片刻,发疯一样冲向那学徒,臂弯锁住他脖颈,扭头冲那小学徒颤声道:“我这人心肠软,你跟我说的我看不到,我只看到眼前我兄弟之命无人救治,你快救他,否则,今天你我他三人都难活命。”那学徒被他锁的紧,此刻已是舌伸眼凸,口角流涎,手舞足蹈哀求不止。
  钱满楼却起了凶心,定要他出手救人,闹腾间,沈文谦幽幽转醒,抬头冲他有气无力道:“多谢兄长,沈某有死而已,万不敢坏了别人孝道……你别叫我难过……”垂下头去,喘息不以。钱满楼闻言手上一松,扭过头去,头一遭落泪,更不敢看他。
  沈文谦却平生了力气,摇晃着站起身来,抱住钱满楼,贴在他耳朵边道:“兄长……我们走吧,你可要寻个好风水将我……埋了。”钱满楼心如刀绞,泣不成声。许久才抖手扶着他向巷子外走去。走了几步,那小学徒冲他大声喊道:“我娘信佛,自来心肠也软,见不得人受苦,你……你扶他进来吧。”声音颤抖,如失骨肉。
  钱满楼闻言生怕他反悔,匆忙背负沈文谦折身入巷,抢入医馆,那学徒也似慌忙星般,手忙脚乱将他扶到榻上,刚刚躺倒,就匆忙翻起箱柜,找寻医术。折腾着又是号脉,又是下针,又是抓药,忙到午后,才将一碗驱寒邪的方剂送到病人口中。
  两人守在榻前,看着沈文谦面色转润,气息匀称,二人才松了气,钱满楼将头伸出伸过窗棂,望见日头已是自中天向西偏去,那学徒肚子咕咕叫,也才想起此时二人尚未进食,匆匆跑到后厨,扒拉出两个干冷的馒头,又接了两碗茶水,一碟粗盐摆在桌上,将一个大些个头的馒头塞进钱满楼怀中,说道:“我平时便吃这个,你也将就着吃吧。”低头掰下一块干粮,用力沾了沾碟子,塞入口中,嚼了老两口,又端起碗,也不觉烫,和着热水囫囵将吃食送出腹中,三两口,便吃个干净。
  那学徒舔着嘴唇,抬头看到钱满楼一块馒头,动也未动,说道:“你快吃,等下这茶水凉了,喝进去伤胃。”钱满楼拉过他的臂膀,将馒头放在他手心,又握住他枯手,向前一推,说道:“你快吃吧,我向来不吃午饭。”那学徒摇摇头道:“还有人不吃午饭的,你说这些我可不信。”又将馒头塞了回去,对他道:“我娘自小就告诉我说:日求三餐,夜求一宿,是人是一生中最头等的大事,你几个时辰不吃,定然扛不住的。”
  钱满楼心中一凛,暗道:是啊,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不过吃饭睡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挂怀?念头落下,摸着他的头,笑道:“我们家的规矩,日间是小孩三餐,大人两餐,老人四餐,我是大人,合该一日两餐,所以我午间不食,你快快吃。”又把馒头推了过去。
  那学徒闻言确撇嘴道:“你别骗我,明明是穷人两餐,老爷三餐,帝王四餐,我是穷人,尚且日日三顿,你吃两顿,我却不信。”说着把馒头二八分开,将大的一块递给他,说道:“我确实饿了,再吃你一块,剩下的你可别再给我了。”又拿起他碗中热茶,倒进自家空碗,说道:“快吃吧。”囫囵一口吞下。钱满楼见他年纪虽幼,却颇通事理,想起早晨唐突形状,心中歉疚,咬了一口馒头在嘴中,感受着食物冰凉如铁,干嚼两口,却咽不下去。
  天未擦黑,沈文谦已然转醒。钱满楼见他气色转旺,一颗心落了下来,这才将午间大半块馒头用热茶泡开,又捣碎了,喂他吃光,沈文谦肠胃温暖,已能下地走路。那学徒看着他,满心欢喜,片刻忽然想起甚么,蹲在地上哭泣起来。沈文谦不明所以,钱满楼也拉着他袖子问他缘由,那学徒哭泣半晌,才断断续续道:“师傅说要我为他去赊酒肉,可这个时间,铺子已经关门了,他老人家回家定然要发脾气的。”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钱、沈二人一时为难,围在他身旁劝他不止,那学徒只是害怕,摇头哭泣。便在这时,医馆大门却被人推开,来人尚未进门,就飘进来一股浓浓酒气,那学徒面色煞白,目中满是灰烬,钱满楼抬头望去,确是主人会客回来。
  此刻那医者已是微熏,推开门见钱、沈二人,又瞥见软在一旁的学徒,怒上心头道:“小畜生安敢违背我意。”顺手抄起药柜上的陶罐,举过头顶,向那学徒身上砸去。那学徒不敢躲开,陶罐砸在身上,滚在地上,破碎开来。那学徒不顾疼痛,忍痛起身,跪在碎陶片上,不住磕头,手心被扎破也浑然不觉。
  那医者气性颇大,一脚踹在徒弟肩膀,那学徒向后滚去,陶片划破衣裤,将那身上扎出血来,把地上染个一片殷红。那医者此时气尤未消,顺手抓起一根炉火中烧红的铁签子,冲那学徒头上抽去,那学徒不敢躲闪,闷哼一声,头发焦枯,趴倒在地,医者接连抽下,将他身上衣衫烧坏,皮肤烫裂开来,刀割一般痛苦。

  他人小胆微,不敢反抗,只紧锁牙关,默默承受。钱满楼看得目呲欲裂,大喝一声,上前一把攥住那铁签,不料那签子炙热,烫在手心,钱满楼手上一抖,扭头看去,却见手心烫出几个水泡,当下更是怒火窜上囟门,不去管它,忍着剧痛,一脚踹在那医者腹间,那医者酒劲上来,如何能抵挡,只觉天旋地转,踉跄倒在地上,被陶片划破皮肤,叫出声来。
  钱满楼见他蛮横,暴跳如雷,也恼将起来,骂道:“出手恁的狠毒,钱大爷也教你尝尝苦痛。”从他手中夺过铁签子,捅在他身上,那医者初时尚能顽抗,但被捅中几下要害,便难忍受,登时惨叫连连,少时已是伤痕累累。
  那学徒见师父倒地,受人折辱,却慌了神,下意识上前一把抓住铁签子,他用力颇大,抓的实,登时手心黏住铁签,被烫的皮开肉绽,兀自不肯松手,犹显稚嫩的面孔挂着泪珠,望去扭曲狰狞,钱满楼心惊,用力一抽铁签,却抽不出,低头喝骂道:“你不要命啦。”那学徒苦求道:“师傅他老人家便是我的命,你辱他便是杀我。”钱满楼心中一软,将铁签子用力抽出,带起他掌心皮肉,不忍猝看,甩在一旁。
  那学徒浑不觉痛,望见师父浑身伤痕,不住哀嚎,滚过去趴在师傅身上哭泣。那医者喘着粗气道:“你在这里哭,哭死了老子,你娘也活不成啦。”那学徒闻言红了眼睛,眼中升腾起恨意,窜起身子,一头向钱满楼怀中顶去,后者不防,登时被他拱倒在地,那学徒顺势骑了上来,提起拳头,一拳捣在钱满楼面颊,不顾他口眼歪斜,流着泪道:“你打我师父,我与你拼命。”说着拳头雨点般落下。
  那学徒虽然瘦弱,但力气却不小,几拳下去,钱满楼已经是口鼻窜血,再挨几记拳头,只觉眼前发黑,确是蒙了。一旁沈文谦才转过神来,匆忙上前拉开那学徒,那学徒被他拉倒在地,沈文谦摁住他双手,那学徒双脚乱蹬,口中骂不绝口。
  钱满楼这才站起身来,张嘴吐出一口血沫,见在场几人各自伤痕累累,状似疯魔,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那医者躺在地上,看到那学徒被制,哀嚎道:“小兔崽子欺师灭祖,爷爷横竖要你家破人亡。”说着手指钱满楼,恨声道:“你也休要逃过我的报复。”碰到痛处,又是阵阵凄惨哀嚎。
  那学徒闻言慌了神,奋力挣脱沈文谦,上前扶起那医者,连连叩头,惶极而泣道:“师傅您老人家发发慈悲,徒儿给您做十年苦役,求您千万要救我娘。”没命的磕头,将前额磕的血肉模糊。那医者双眼通红,抓住他手腕,颤抖道:“你真要我救你娘?”那学徒不住店头,那医者出手指向钱满楼,惨笑道:“将他给我剁了,我便救你娘。”那学徒闻言也红了眼睛,怔怔半晌,蓦地蹿起身子,走到角落,拎起一把尺长的切药刀,哭道:“我没别的路可走了。”闭着眼向钱满楼砍去。
  钱满楼已是目眩神昏,见他挥刀索命,向后躲开,不防脚下一滑,坐倒在地,那刀劈来迅疾,却已经是躲闪不开。沈文谦一旁见那学徒失去心智,直将一把刀向钱满楼头上砍去,情急间蹿到那学徒面前,扭过身子挡了一下,便觉肩膀巨痛,有热血流下。钱满楼才回过神,打个滚站起身来,一脚踹倒那学徒,拉起沈文谦,顺手抄起桌上包裹,向外跑去。
  那医者瘫在地上,看到二人逃脱,挥手喝骂道:“他二人跑了,你娘也不用活了。”呼喝着让学徒起身去追。那学徒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踉跄跨出门外,不防脚下一软,摔倒在地。看到二人逃到巷口,追之无望,坐倒石阶之上,哭喊道:“我救你们,你们却害了我全家,我不甘心啊。”纵声大喊,闻来撕心裂肺。
  钱、沈二人闻言如厉鬼索命,奔走更疾,眼看便要奔出巷子。那学徒盯着二人背影,似要将二人印在瞳孔中,忽然,抓着药刀反手在脖间一抹,热血喷出丈远,点染在巷角积雪上,仿佛寒冬中开出一丛艳丽梅花。
  钱、沈二人回头望去,却见那学徒双目圆睁,望着莽莽灰天,伸手向前茫然虚抓几下,似要将二人抓到身边,少时两腿蹬直,倒地死去。
  沈文谦望见这一幕,心中如遭雷击,眼前发黑,便向前栽倒。钱满楼也落下热泪,精神飞散,眸子中闪出恐惧,疯一般背起沈文谦,狼狈向巷外蹿去。



第三章 泪洒沧州

  太阳升起来,温热洒在河岸上,林风渐暖,河面上笼着的薄雾也渐渐散去,唯有两岸衰草上挂着轻霜尚未融化,此刻映着朝阳,与河水一道闪起鳞光。
  沈文谦从艄公候客的草棚中钻出身子,惊动了熟睡的钱满楼,后者跟着钻出棚,伸出一只衣袖残破之手,将他拉住,说道:“兄弟肩膀上伤口还在流血,这却是又去何处?”沈文谦满身污渍,衣衫褴褛,肩膀上裹着半截衣袖,包着伤口,此刻已经渗出血痕,翻起阵痛,沈文谦眉头皱起,却不停足,头也不回道:“我去镇上。”咬着牙,反着河岸行去。钱满楼立在棚前,心中暗诽,口中急道:“那镇上此刻定然炸了锅,你去岂不是惹火烧身。”
  沈文谦闻言驻足而立,回望着他道:“沈某昨日害了一条性命,兄长可知?”钱满楼被他望得抬不起头,目光飘移道:“那学徒是自杀,又非死于你手。”沈文谦摇摇头,面无表情道:“我不推他那一下,他便不会死。”钱满楼出手砸在他手臂上,喝道:“他若不死,死的可是你。”
  沈文谦摇摇头道:“总之我未杀人,人却因我而死。”闭上眼睛,心中默然垂泪。钱满楼却道:“兄弟明鉴,那学徒乃是死在恶医逼迫之下,与你我确是毫无干系,你万万不要自责。”沈文谦痴痴道:“不回镇上,我此生都难安心。”抬脚就走。
  钱满楼心中发慌,上前拦在他面前,双手扶住他道:“兄弟你疯啦,那镇上宗亲连带,八九成人都是不出五服的亲眷与本家,护短的很,你落在那帮野民手里,安有活路?”沈文谦测过身子,苦笑道:“兄长也说我未杀人,相信他们总会明察,不至于冤枉了我。”钱满楼拍着手道:“我的兄弟,你也太天真了,我在此处长大,于此地民风最是了然。”吞口吐沫,又道:“不是骂我自己家乡,沧州地脊,自古便是拳风盛行的野地,外乡客商歇脚,都不敢在此地多作停留,就是因为那群人不读诗书,最尚血勇,常聚在一处闹事,你今天若去,遇上他们,必然会被吞噬,我是决计不会放你去的。”
  沈文谦默然不语,许久才盯着他道:“兄长,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钱满楼诧异道:“兄弟要问甚么?”沈文谦浑浊的眸子闪过异芒,吐辞清晰道:“兄长有良知吗?”钱满楼莫名回他道:“你这问题问的莫名,世上畜生也知报恩,钱某怎会无良,想来世上没良知的唯有草木。”沈文谦凝重道:“那便是了,乡民既有良知,便不会加害于我。”说着绕过他,向前行去。
  钱满楼一把拉住他袖子,向后猛扯,勃然怒道:“你疯啦,有我在,我便不许你离开此地!”声音颇大,惊动河对岸林中寒鸟,争鸣散去。沈文谦被他带倒在地,仰头望他,钱满楼瞳孔通红,不与他对视,注目望向远处河岸,四肢轻颤。沈文谦跌坐片刻,声音低沉问道:“我最近被人问的最多的便是为何读书,我总不厌其烦的回答,答得越多,越觉得自家占住了人间最大的道理,现在想起来,才觉荒谬。”
  钱满楼闻言心中暗喜:这家伙终于悟了。面上却忍住欢情,装作悲痛道:“钱某也是经历生死,才知书本死板,最是迂腐无用,你此刻回头,尚且不晚。”拿眼觑他侧脸。却见他缓缓起身,轻轻掸去身上尘泥,神色端庄道:“兄长错了,我非是说读书无用。”钱满楼大感头痛,问道:“那你又悟出甚么歪道理了。”沈文谦道:“我才明白:读书为求知,其空也无用,唯身体力行,才是人间真理。”
  钱满楼被他气出真火,指着他鼻子骂道:“榆木脑袋,榆木脑袋,万年都不开窍,我怎么认了你这么个傻子兄弟。”扭脸望着河岸唉声叹气,嗟讶万分。沈文谦见他两天遭遇,也瘦了一圈,鼻子一酸,凄然道:“敢问兄长一个问题。”钱满楼七窍生烟,冷声道:“老子不想理你。”沈文谦顺着他目光望去,端详着远处河岸丛林,问道:“兄长经历非凡,已悟人间至理,此番却为何如此轻率的抛弃产业,与我这陌生人出生入死。”
  钱满楼被他一问楞了一下,片刻也迷茫起来,仿佛自己也不晓得是何道理,心中暗问出声道:是啊,我二人萍水相逢,我因受他连累,连产业也丢个精光,确实为何?思忖半晌,才哭笑不得道:“你问我,我也糊涂,我想……许是上天赐予的缘分,让你我情同手足。”沈文谦摇头道:“兄长最爱指詈神佛,如今又怎说这等虚妄之言。”钱满楼赧然笑道:“许是是爱兄弟你这身傻劲吧。”沈文谦展眉灿笑,露出孩童面目,问道:“若是有一天我不再痴傻,兄长还会爱我吗?”
  钱满楼扭过脸,定睛观瞧两天来与己同生共死之人,俄尔伸出没袖子的一只手,轻轻虚搭在他肩膀伤口之上,上下摇动两下,叹气道:“你替我挨了一刀,我这辈子都要维护你的。”
  沈文谦忽然挑起眉毛,抬起手指着他鼻子讥笑道:“快三十岁,说出如此酸掉牙的话,臊也不臊。”钱满楼从未见他如此轻浮之态,楞了一下,面露迷茫。沈文谦却忽冷下脸道:“镇上,我非去不可,只是连累兄长了!”长身而拜,扭身大踏步行去。
  钱满楼立在河岸上,看他越行越远,跺脚道:“老子早晚被你害死。”恨恨追随他而去。
  
  日上三竿,红轮高照,二人匆匆回到昨日医馆巷外,尚未入巷,便听里面传出熙攘之声,钱满楼侧耳倾听,尽是沧州乡音。离得近了,声音越发震耳欲聋,再近前几步,竟是一群妇女少儿哭闹之声,闻来几乎沸反盈天。钱满楼脸色一变,拉住沈文谦道:“兄弟还是回去吧。”
  沈文谦轻轻挣脱他手腕,缓步向巷内踱步而去。那医馆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沈文谦立在人群后,透过人墙,却见那学徒尸体扭曲,双目圆睁躺在地上,面上带着痛楚与不甘。
  沈文谦失了心神,几乎站立不住,钱满楼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他身形,也向场中望去。看见那学徒尸身旁伏着一身形消瘦,面带病容的苍老妇人,正嘶声痛哭,声音凄惨至极。后面也趴了五六个妇女孩童,也围着尸身痛哭流泪。
  钱、沈二人已然猜到妇人身份,心中更添惶恐。又见人群围起的圈子中站了七八个本地汉子,面带凶煞,将那郭姓医者堵在中中。当头一汉子四十上下,铁面钢髯,手臂如猿般攥住医者领襟怒道:“你这狗日的货,害我侄儿性命,今日你若不给个说法,爷爷便要给我家孩儿偿命。”那医者面色青肿,显然受了殴打,闻言苦求,不住作揖,惹得身边村汉叫骂不休。
  钱满楼也脸色苍白,心中暗道:那学徒死了,同村族人前来闹事,我二人若是出面,到时定然说不清楚,定然要担干系。一念至此,面有忧愁。当下死死拉住沈文谦,将他摁在人群中。
  不多时,那妇人只剩下抽搐的力气,却已哭不出声,片刻,就见那妇人起身仰望苍穹,手指青天,痛哭道:“老天,俺念了一辈子佛,到如今你却让我心头这块肉死在我面前,你说俺到底是造了啥孽。”剧烈咳嗽,用手一捂,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软倒在地,人群众人不觉红了眼睛,钱、沈二人望来摧心裂肺。又见那妇人忽面色狰狞,大喊一声:“贼老天。”将头接连碰在石阶之上,撞之有声,直是恨意滔天,不能自持。
  当下身边两个中年婆子怕她出事,拦腰抱住她劝道:“大嫂子休要难过,你一辈子积德行善,到这把年岁,就剩这个命根子了,如今被人害死,今天咱村老少爷们横竖要给你讨个公道,要贼人给咱孩儿偿命。”说着冲身边男人使个眼神,几人领意,便有两壮汉架起那医者,一人出拳捣在他腹部,那医者身子弓起,张嘴将胃中食物吐个干净。
  那妇人被乡人拉住,拼命挣扎,却睁不开,嚎啕道:“佛祖,俺一辈子白给你磕头了。”忽自怀中掏出一串念珠,双手一扯,念珠与那妇人眼泪混在一起,玉点般滚落一地。
  沈文谦满面泪水,低头看到一颗念珠滚在脚下,弯腰将它捡起,放在手心,那佛珠似是桃木所制,被人把玩的久了,沾了人气,水润光泽,却沾了那妇人口中的鲜血,沈文谦闭目哭泣,泪水滴在佛珠上,点点温热传来,沈文谦捏起拳头,将佛珠死死攥在手心,指甲抠破皮肉,也不觉痛。
  那妇人扯烂了佛珠,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咳出大口鲜血,趴在地上,伸手指向那医者,向前爬了两步,抱住他双足,恨声道:“我要你给我儿偿命。”张口向他小腿肚子咬去。
  那医者被他咬的实了,痛不可当,大叫道:“你儿不是被我害死的,是两个书生害死的,嫂子您莫要冤枉好人。”腿上疼痛难忍,脚下不自主用力一抖,那妇人滚在一边。众人见那妇人挨了一脚,被他踢出数尺,躺在地上,口角沾满鲜血,更添怒火,抓起那医者连番痛殴。那妇人却默默流泪,表情僵直道:“贼老天,贼佛爷,你们都骗俺。”扭头看着身边爱子尸身,浊泪汹涌流下,少时泪水变成殷红颜色,那妇人木然忽挂了三分凄厉,七分愤怒,仰天喊道:“俺恨呀!”
  一口血喷薄而出,整个人瞬间失了生机。
  身边一面容姣好的素装妇人哭的颇痛,见状大叫一声:“姐姐!”素手搂住那她道:“大外甥没了,姐姐可千万保重身体啊。”说着又哭道:“妹妹今天豁出命去也要给你做主。”起身招呼身边男人,指着那医者泣不成声道:“今天定要他给我孩儿偿命。”率先动手,一巴掌将那医者牙齿打落,一双素手也肿了起来。
  医者方才出脚踢人,已然挨了几下极重拳脚,又被连番痛打,这下又口鼻窜血,掉落几颗牙齿,已然口眼歪斜,不能言语。眉目间挂着惊骇之极的表情,口中含混不清的说着哀求之语,声音中已多了几分凄惨之音。怎奈苦主怒意难消,如何顾忌他感受,当下几名壮汉便将他摁倒在地,将他打的死去活来。
  沈文谦在人群中,再也藏不住了,大叫出声:“住手。”钱满楼一把没拉住,沈文谦便跨至场中,钱满楼恨恨一叹,忽抽身退到人群后,拉住远处一衣衫破旧八九岁的小儿,弯腰附在他身旁,一番耳语,又脱下贴身小袄,给他穿上,那小儿露出喜悦,飞也似的向巷外奔去。
  钱满楼叹了口气,钻入人群,站在沈文谦身后。那妇人正在哭泣,忽见二人闯入,横眼扫向两人,含泪问道:“你们是谁?”沈文谦尚未回答,那医者已经认出二人,叫出声道:“他便是害你家孩儿的两位书生。”
  说着不顾疼痛,口眼歪斜的将前因后果一股脑说了出来,直将自家干系脱的一干二净。那妇人一拢额间秀发,收了眼泪掐腰问道:“他说的可是实话?”沈文谦点点头道:“小兄弟给我治病,确是实情,但我兄弟二人与他动手,却是子虚乌有,是他人别有用心之言,还请您明察。”那妇人冷笑道:“这么说,我外甥便是你逼死的?”
  沈文谦见他目有凶光,出了冷汗,退后一步道:“小兄弟含恨而去,我也难过,这事我难辞其咎,但您这么说,我却不甘心。”那妇人恨声道:“看你文绉绉的,不说人话,”一招手,几个汉子便围了上来。
  钱满楼见状不妙,向前拦住众人,用沧州土话道:“几位大爷看清楚,俺兄弟二人实是被这卖假药的冤枉。”沈文谦神情沮丧,满目灰烬摇头不语。那学徒母亲忽然站起身来,手指向沈文谦道:“我要你为我儿偿命。”向前走了两步,手臂摇晃几下,眼睛一翻,栽倒在地。
  那素装妇人慌了神,口中喊道:“姐姐。”急忙抱住那苍老妇人,将手放在鼻间,忽然脸色苍白,声音凄凉道:“姐姐去了。”放声大哭。

  沈文谦闻言再也站立不住,向后便倒。钱满楼又将他抱住,拉起他向后跑去。不防人群中伸出一脚,钱满楼趴在地上,沈文谦也被他带倒,站了一身泥土。那学徒家人赶上来,也不多言,拳脚相加,直打的二人新伤旧伤一起发作,骨肉欲碎。
  众人打的正欢,巷子外脚步声响,十数青壮汉子惶惶奔来。钱满楼趴在地上,望见当先一官差身着绿色公服,手提长刀,当下纵声喊道:“官老爷来啦。”就地一滚,拉着沈文谦滚到那人脚下,脱离困厄。众人见有官差到来,这才住手,那素衣妇人虽然忌惮,却也不怕,招呼众乡民退在一旁。
  钱满楼拉起沈文谦,虽然狼狈,面上却现出释然神色,缓缓拍落身上泥土,扭脸看到沈文谦颇为狼狈,嘴角挑起一丝笑意,戏弄道:“兄弟活脱脱像个马猴。”沈文谦遭了一通打,神魂犹在九天外,被他取笑也无反应。钱满楼向前走到那公差面前,冲他拱拱手,却不说话。那公差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脸风霜之色,上下打量他两眼,向一边跨了两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看到地上躺了两人,俱满身血污,登时大惊,将刀抽出,环视四周,森然喝道:“何人行凶?”
  那素衣妇人闻言登时哭将起来,跪在那官差面前道:“官老爷,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小民姐姐与外甥被奸人给害死了。”身后七八妇人呼拉拉跪了一片,齐声哭泣。那官差皱起眉道:“哭什么哭,莫非死了姐姐,还想把老子也哭死吗?”那妇人这才收住眼泪,眉目含情望着他,许久才小心伸出一双柔夷拉住他衣襟,手指在他肘部划了几下,抽泣道:“求官老爷为民伸冤,否则我姐姐与我外甥死不瞑目。”
  那官差神色一变,随即恢复如常,抽开手,不经意捏了下那妇人手腕,低头问道:“你有何冤屈,速与本大人说来。”那素衣妇人伸手指向身后道:“小民是此间上张村人,这二人是我姐姐母子,被几个歹人无端害了性命,老爷要为小民做主啊。”又嘤嘤哭出声来,半天才哽咽着将原委备细说与他听。
  身后众多女眷也凑上来,怨恨既深,争吐恶毒之言。
  那官差神色凝重,见那妇人与众女眷哭诉冤屈已毕,才喝退女眷,独冲那妇人道:“你说的可是实情?”那素衣妇人目光中透出三分凄怜、七分柔软,含着雾气冲那官差点头。那官差咳嗽一声,扭脸冲钱、沈及那医者各自望了一眼,抽刀在手,顾盼问道:“他说的可是实情?”一双灯笼似的眼睛如鞭子抽在三人身上,那医者浑身一哆嗦,沈文谦低头不敢与他对视,只有钱满楼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如水。
  那官差见三人反应不一,俱无人说话,冲身后众皂役喝道:“既然默认了,那先把歹人给我拿下,带回府衙本大人审了再说。”身后皂役齐声唱了个喏,便要上前拿人。钱满楼这才越众而出,一招手道:“大人且慢。”
  那官差吃了一惊,皱着眉毛问道:“你有何话,到衙门里再说也不迟。”又招呼皂役道:“速速与我绑了。”钱满楼上前拦住众官差,转身向他施礼道:“在下与这位沈公子乃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按照大明律,我等见官不跪,刑不加身,大人何故不明青红皂白,便要绑我二人,可是于制不合。”那官差闻言吃了一惊,面上迟疑不定,来到他身边,斜眼瞥他,见他短衫打扮,披散着头发,也无冠巾,另一人虽书生装束,但披头散发,一脸穷苦之相,心中疑惑,冷笑道:“你二人衣冠不规,行为不矩,你说你是读书人,大人我却不信。”又绕着二人踱了一圈,不置可否道:“要知冒充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可是死罪,即便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看你二人模样,我也能禀告府尊大人,治你二人一个有辱斯文之罪,到时候免不得吃衙门苦头,严重的可要是受流刑。”颇为轻视二人。
  钱满楼不以为意,自陈出身道:“大人明察,在下乃洪武十七年甲子科的举人,这位是宣化府食癝的生员,是要入应天府国子监的贡监生,俱是朝廷学政赐了出身的,大人明察。”一语道出二人出身。那官差闻言心惊,这才仔细打量他俩。细看之下,便见不同:钱满楼身材虽然肥胖,但形貌端庄,神情不卑不亢,谈吐也非凡俗;又打量沈文谦两下,见他衣衫虽破,却眉目清俊,颇为轩昂。
  心中举棋不定,不敢妄动,当下收了轻慢之心,拱手道:“没成想这小小的沧州地界,还藏着您这么一位与众不同的奇葩老爷,却不知可有凭证?” 那官差见二人形容落魄,本颇为轻视,以为他二人即便是有功名在身,也定是前朝遗下的山林隐逸,不愿致仕为官的落魄士贤,谁曾想,眼前这人却直言他二人乃是当朝赐了出身的举人与秀才,心中惊疑不定。忽又转了念头:是了,洪武爷立国已有二十年,这二人如此年轻,断然不会是前朝遗老。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才发声询问,礼数周全。
  钱满楼见他哂笑,也不为意道:“在下乃与沧州知府季夔季大人年是同榜的举人出身,姓钱名尚坤,大人明察,这位沈文谦沈公子更有学政开具的荐书浮票可为印证。” 说着自沈文谦包裹中翻出信物,来到他身边。
  那官差听他直呼朝廷从四品府尊名讳,且说的分毫不差,一时更信了七八分,不敢怠慢,匆忙拿手去接,搭眼去看,只看了一眼,心中一惊,收了威严,郑重将信物交回主人,换上笑脸道:“原来是钱老爷与沈公子,在下没奈何眼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死罪!死罪!”说着自报家门道:“在下乃沧州府辖下巡检司从九品巡检,姓周名五,见过两位先生。”折腰到底,郑重施礼。钱满楼出手虚托,客气道:“久仰贵官大名,大人不必客气。”周五向后一步,神情亲近偷偷打量二人。时值大明立国不久,洪武帝尊儒兴教,优礼文人,十七年更开科取士,广纳贤达,一时朝中上下都以读书致学,求取功名为荣。士林阶层一时更是身份尊贵,多受拥戴。
  周五末流小吏,自然不敢轻慢二人,当下小心打量钱满楼道:“却不知钱老爷二人因何在此处与人生了纠纷?”
  钱满楼道:“我自幼读圣贤书,礼法所约,万万不敢豪横欺人,也非不法强梁,说我与他纠纷,确是无中生有,还请大人明鉴。”也学那医者,将自身干系推个干净。钱满楼说罢,周五端详他片刻,又冷眼扫视众人,忽觉十个当中,倒有七个目光猥琐,相貌不端,看向那素衣妇人,想起方才她暗中施展勾魂之术,恨上心头,挥刀指点众人喝道:“凡心俗骨,最是无赖,你等快在举人老爷面前说清事由,若有隐瞒,冤枉贵主,本差定将你等挫骨扬灰。”拔刀在手,怒视众人。众人本来气焰颇烈,及听了钱、周二人言语,才知冲撞了不得了的人物,当下为首的几人股颤神慌,均后退低头,不敢看他。
  那素衣妇人与姐姐感情颇厚,见自家施计不成,众人退缩,她也不怕,拧着眉头上前道:“便是老爷,杀人也要偿命,大人你是清官,定要为民做主。”一把拉住钱满楼衣袖,不肯撒手。周五见他无礼,更添厌恶,一时凶心大起,招呼手下道:“妇人无耻,全部给我绑了,带去府衙听审。”巡检司中皂隶多为当地泼皮无赖,闻言皆欢快答应,一哄而上,就欲将闹事的乡民捆个结实。怎料当地民风颇悍,当下便有几人不允,与官差动起手来,场上一片大乱,女眷见此,更是哭爹喊娘,顾不得悲痛亲人。
  那素衣妇人却不依不挠,阻了两下,忽趴在姐姐身上,放声痛苦,口中喊道:“姐姐,你命好苦,妹妹不能为你伸冤,不如随你而去,死了清静。”地上那把切药刀还丢在地上,那素衣妇人一把捞起,就往脖子上抹。周五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手腕,素衣妇人吃痛,切药刀咣当落地,那妇人求死不能,更是放声哭号。周五心中烦乱,沉声劝道:“本大人分得清黑白,小娘子休要寻死觅活。”扫了眼场中,见官差与乡民滚成一团,混乱不堪,也怕将事闹大,冲钱满楼点头道:“钱老爷,这一家子人也是苦主,您看?”
  钱满楼岂会不知他心思,摆摆手道:“我知此事本末,这少年自戕,皆因这恶医逼迫太甚,她等失去至亲,哀痛乃是人伦,大人须体恤才是,我看只将这恶医绑了便是。”手臂抬起,横指那医者,露出冷笑。那医者昨日与他作对,早忘了他旧日风光,如今见他得势,心知此番定遭不测,心中悔恨不已。周五闻言,来到他身边,虎目只望他一眼,便吓得两腿发软,瘫倒在地。周五一招手,便有几人上前将他拉起,几下捆个结实,又不免挨了几脚,哀嚎出声。又有一魁梧皂隶脚尖点在他膝弯,那医者跪倒在地,那皂隶拽起绳索,将他拖倒在地,才拉了两下,闻到一股骚臭,忽跳脚躲开,笑骂道:“这没卵蛋的熊货,都吓出屎尿了。”说着掩鼻大笑。
  周五见围观人越来越多,匆忙招呼两个皂隶向镇中富户借了小车,将二具尸体拿旧席草草殓了,一人劈手提起那那素衣妇人,口吐污言,笑骂着与几位皂隶驱赶着苦主亲朋出了巷子,周五又遣人驱散围观群众,才呼喝两名皂隶牵着那医者踉跄向外行去。那医者骨也松了,肉也散了,哪里走的动路,免不得被官差拳打脚踢,辛苦前行。周五见巷中安静下来,这才冲钱满、沈二人说道:“恶民粗鲁,有污二位视听,还请钱老爷与沈公子速离此不祥之地,随在下到府衙稍坐,府尊大人清正廉明,定能还您二人一个清白。”一侧身,让出路来。

  钱满楼看着几个皂隶牵着那医者,推着小车歪歪扭扭的远去,心底发出浩叹,垂泪无言。沈文谦更是肝肠若碎,心中悲伤,钱满楼有心安慰他,低声道:“兄弟莫要难过,幸好你我有功名在身,否则少不得要受委屈。”
  沈文谦苦笑摇头冲钱满楼道:“我不怕委屈,只是觉得心中发堵。”钱满楼奇道:“你又因何发堵?”沈文谦道:“你我读书这么多年,未为家国立寸功,吃官司的时候却显出威严,受人尊重,想想我便难过。”
  钱满楼抚掌笑道:“我最讨厌你伤春悲秋,但是你今天这番话,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一时兴起,说道:“自古说位有尊卑,人分良贱,我看才是世间最大的笑话,天下百族共戴一片灰天,为何偏要分个贵贱高低?几千年来如此,我看这四海苍生之人格一日不平等,天下一日不安宁。”他说话也不遮掩,周五离得近,听得真切,当下便扑在他脚下,拜倒道:“沈公子说话钻到您心坎里,钱老爷您这话也进了咱家心尖尖里,自古说市农工商为良,娼优隶卒为贱,但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若非不是有苦衷,谁肯连累子孙,低首为皂隶。”
  钱满楼将他扶起,叹道:“地之美者赡养禾,君之美者赡养士,自秦汉以将,历代贤明帝君皆以强国修政,富民养士为基本国策,所以有士乃国之宝,儒为世上珍的俗谚,这是帝皇统御天下的手段,亦是荼毒人心的鸩酒。”周五也读诗书,骤闻此论,心潮澎湃,想要说着甚么,胸间却如堵一物,哽咽难言。望向他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敬重。沈文谦闻言却有不安,摇头道:“古之士有气节,乃是民族精神,兄长轻侮它,如今你我又有何脸面靠这这招牌保全体面?”
  钱满楼面有讥笑道:“所以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这也是圣人教我的。”钱满楼道:“大哥这句话却是解错了。”钱满楼哈哈大笑道:“趋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我何错之有?”沈文谦叹息道:“若天下读书人都放乎一己之私,而忘天下之治的念头,炎黄几番南渡,汉祚屡历衰微,便不足为奇了,恐怕这等灾难还要上演。”
  钱满楼道:“汉兴汉亡,唐盛唐衰,秦朝立国一千五百年以来,历朝历代皆不逃不过败亡的命运,何也?论其因由,盖因孔儒当道,大夫误国,一人得道,百家蒙羞,如此不公,以致官民势如水火,良贱各生嫌隙。这怨恨盛世则不彰,乱世便是掀翻轮船的巨浪。此弊不除,晋、宋之南渡,怕我大明还要上演。” 这番话说得一针见血,把个民族百代兴衰,弊端论尽。
  周五闻言登时拉住他袖角,劝道:“我的爷,您说话可要小声点,前些日子我们这有个前朝的老童生,六十岁的人了,参加几次道试不过,放榜当天喝了些酒,在府学门口便骂开了,说当朝立八股取士的制度,悖逆圣贤之道,其意在消磨天下人才,将四海英雄一网打尽,是勒在读书人头上的金箍,这制度一日不除,天下无一日不走在灭亡的路上,当场被上榜的生员给打了个半死,不多时就被扭进了府衙,次日就被前任的府尊给判了个斩立决,死了都没人给收尸。此蔑上不恭之言,小的耳聋,甚么都未听见,爷您以后也万万不可再说。”想到这里,又俯下身道:“不过您老良贱同视,看得起咱这皂卒的身份,便是俺的恩人,这次说啥俺也要维护您老人家。”紧握其手,感慨万端。
  钱满楼笑望周五道:“这话说的好,我不再科考,也是不愿再写这空虚文章。”又靠近他道:“听你这谈吐,也是读过书的人。”周五苦笑道:“我的爷,您有甚么不能问的,您是想问我为何不去进学,却屈身做这下贱营生?”钱满楼点点头,却不言语。周五道:“若没个大苦衷,谁愿意放下书本,穿上这身衣裳?这衣裳一穿,几辈子都脱不掉它。”踟蹰片刻,才一拍大腿,恨声道:“没甚么不能说的,不瞒您老,这是看上这差事油水厚,黑钱多,其他甚么都顾不上啦。我兄弟早死,留下妇人和五个娃娃,我自己家里也有七八口人等我吃饭,我若读书进学,不出来赚银子,怕是阖门十几口人都要饿死。”
  沈文谦又闻大言,胸中烦闷,却头一遭心中没有愤怒,心中反复咂摸他二人言语,许久才望着钱、周二人,悠悠吟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千都做了土。”尚未说完,钱满楼便接了他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沈文谦点点头,见他眉宇间豪气隐伏,已知他雄心非小,望着他认真道:“兄长是有才华的人,我自愧不如,你若是参加明年春闱,必中进士,殿试中皇帝的时文策问也定然难不住你,那翰林院中必然有你的一席位置。”钱满楼哈哈大笑,来到他身边,拍拍他未受伤的肩膀,揶揄道:“莫非你的志向便在那小小翰林院?穷经皓首,辜负青春。”
  钱满楼闻言羞赧道:“我才学低微,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兄长休要取笑我。”钱满楼指着他鼻子道:“你十六岁便中了道试案首,我二十一岁才是道试十八,你说才学低微,分明是要看我笑话。”又傲视苍穹道:“我这几年只顾撑船,忘了读书,早没了当日的满腹经纶与一腔热血,再者我近些年在江湖上学了些污言秽语,怪语奇言,不合儒家正道,早就不能回头,即使去参加会试,侥幸中了进士,在金銮殿上策问我也不能讨天子欢心,万一再失心疯,说起胡话,惹恼了皇帝,说不定连钱家这最后一丝血脉都给葬送了,兄弟就休要挤兑我了。”
  不再理会他,转身冲周五伸手道:“贵官请。”做个抬头引路的手势,先转身向巷外行去,洒脱至极。

  一行人出了巷子,一路伴随着哭声,疾行向前,行了十数里,沈文谦直走的腿脚酸软,这才见一大片柿子林。此刻凛冬已深,枝头挂着一树皑皑梨花,地面温热,积雪早化了,露出一片片枯萎落叶,看去遍地金黄,煞是赏心悦目。众人无心赏景,绕着林子前行,转了个大弯,才见密林后露出檐角,再走几里路,地面上露出高垒的城墙,城墙厚藏着大片建筑,群楼重叠,殿宇嵯峨。
  周五力健行远,走在最前面,钱满楼在他身后,听他道:“钱老爷,前面便是沧州城了,等下咱们直奔府衙,季大人想必是在的。”钱满楼疾走不停,此刻气喘嘘嘘,用力点头。周五见后面众女眷离的远,放慢了脚步,贴近钱满楼身边,私声道:“我跟您老说些贴己话,您听仔细了。”钱满楼见他表情神秘,失笑道:“我俩却有何贴己话要说。”
  周五笑道:“我单说那妇人,您看那妇人哭的虽痛,但依我看,不过是虚皮假肉,其意无非讹银子而已,您兄弟二人若要保全身家,只需出些银钱,到时候有季大人帮衬,定庸医一个流杖之罪,您二人清誉功名就可保全啦。”钱满楼皱眉道:“她方才哭断肝肠,寻死觅活的,连你都顶撞,定然是痛惜骨肉至亲,我看非是为钱。”
  周五阴阴一笑,道:“看来那婊子果然会演戏,连您老都骗了,但我长久与这些贱人相处,最知这等人的心肠,他若不拉一帮人帮他造势,又屏住了那股子气,如何能博同情?讨要到赔偿,这是给您几位演了一出苦肉计。”钱满楼摇头道:“我却不信。”周五哈哈大笑,又压低声音道:“您老别不信,这等人为了钱,甚么事都做得出来,前些日子此间三里外有个七十岁老汉为了与兄弟争夺两亩薄田,不惜用石头把自家腿给砸断,也不医治,就拖着断腿爬到了府衙告状,那腿端的瘆人,骨头茬子把肉都扎破了,流了几大碗血,咱这种提刀的汉子看了都冒冷汗。”
  说到此处,似乎心有余悸,抹了下额头,又道:“当时季大人休沐,那案子是推官大人审的,推官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心肠也软,便依着点同情将地判给了哥哥,您可知后事如何?”
  钱满楼诧异道:“愿闻其详,”周五笑道:“那老汉赢了官司,回去才两天,整个腿就生疮烂掉了,没半个月就死了。”钱满楼有些难以置信,叹道:“太不值了。我遍走江湖,久居市井,自认洞悉世情三昧,豁达通透,却没成想世间还有些东西我不曾触及,甚至不能理解。”周五见他叹息,也跟着叹口气道:“世间那么多故事,咱们一辈子能经历的不过太仓一粟,可叹红尘浅而浑浊,谁又能一眼望到底?”
  钱满楼挑着眉毛看着他道:“你干的虽是粗活,人却是个雅人。”周五笑道:“您老谬赞,我这是张飞传真,粗中有细。”先自笑了,又道:“说起那案子,可还有更稀奇的故事在后面,您老想不想听?”钱满楼被他逗乐,笑骂道:“你若要说,便只管说,若是消遣我,仔细我大耳刮子抽你。”举手虚张声势,周五连称不敢。他虽为朝廷从九品官员,在外作威作福,但在钱、沈二人面前,却也守得住规矩,殊无出阁之举。钱满楼与之言语也殊无顾忌,足见读书人地位崇高。
  周五大嘴砸吧两下,呲着牙道:“那老汉确是个无后鳏夫,只有一个兄弟,便是与他抢地的弟弟,老汉死了后,拿命换来的两亩薄田,就落到了弟弟手中,他兄弟二人仇深,哥哥死了,做弟弟的连口棺材都不给哥哥买,不办丧事,不着孝服,用棉被裹了往坑了一扔,撒了两把薄土,便草草了事,您说可笑与否?”失声笑了起来。钱满楼闻言却笑不出声,半晌苦笑一声,摇头不语。
  周五也沉默许久,才又道:“不怕您笑话,那婊子方才在巷子里暗中撩了我一下,谁也没看到,若不是遇到您老,说不定我便帮他一把,我将她心肺说给您听,您老好提前做准备。”深深望了钱满楼一眼,也不赘言,加快脚步,望城门去了。

  众差役见已至城下,都抖擞了精神,挥舞手中尺刀,催促众人加紧脚步,少时穿城门而入,来到一条阔街之上。此街石板铺地,宽有十丈,两边立着高墙,街面上空荡荡却无行人。
  众人贴着墙根沿阔街前行,街道尽头坐北朝南立着一丈余高的照壁,绕过照壁,便是府衙正门,左右立着两尊恐怖狰狞的石造法兽,门前两班衙役形如虎狼,立在门前滴水檐下,众人弯着腰,低眉顺目从法兽眼皮下依次穿过,早有人抢先一步,向衙署内奏报。
  进了正门,沿着中轴前进,走不几步,看到正中仪门紧闭。此门不大开,沈文谦当年道试便却开过此门,从此门中穿行而过。钱满楼也知规矩,当下随众人从东边便门鱼贯而入。后面抬着的两句尸体又转从右手西门钻了进去。
  东门后是一条青石甬道,两旁皂隶房深邃森严,夹着甬道当中的一四角戒石亭,亭盖瓦檐斗角高挑,罩住一块戒石碑,碑宽五尺有余,阳面刻着“公生明”三字,取自《荀子?不苟》“公生明,偏生暗。”阴面有黄庭坚手书御制戒石铭:“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字官箴戒约,取自五代后蜀君主孟昶所撰《戒谕辞》,有帝王戒饬官吏奉公守法,廉政爱民之意。
  过了戒石碑,上了月台,便至衙署大堂,众人立在堂前听候。沈文谦抬头望去,只见大堂面阔五间,左右挂着木联一副,右手边书着: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左书:负人即负国何忍负之,字体方正雄浑。正中悬挂“沧州府正堂”金字大匾。
  放眼向里望去,便见正堂下立着一面海水潮日屏风,上有“明镜高悬”四字匾额,下面高台立着三尺法桌,桌后太师椅,桌上置文房四宝和令箭桶。左右雁翅排列着“肃静”、“回避”虎头牌,堂下有跪石,膝窝印痕深深,沈文谦心生波涛道:这要多少人跪在此处,在能将石头磨出如此深的坑来。又望两眼,不觉胆寒。
  此刻早有三班衙役顺序钻出,分列两厢,众人立在堂外鸦雀无声,连众女眷也按捺住哭声,向里望来。少时一人乌帽猩服自屏风后转出,扫了堂外众人一眼,不紧不慢拉开太师椅,端坐下来,神态威严。
  案后那人坐定,俄而才轻咳一声,顿时喊威声起,水火棍顿地惊心,早有衙役牵了众人来到堂上。沈文谦凝神看去,只见那官四十开外,白面无须,威严中含着儒雅之气,与他四目只对视一瞬,虽不见他说话,却已是扰动心神。
  钱满楼见了那官却松了口气,笑吟吟望向堂上之官。众衙役见他犹自发笑,当下便有不明情由的衙役大喝一声道:“大胆,此乃沧州正字季大人,还不下跪!”那官也与钱满楼对视一眼,却无反应,将目光移开,落在堂外,眼神空洞无光。
  此语一出,那女眷与众亲朋呼啦啦跪了一片,那医者早受折磨,此刻躺在地上,已是不能动弹。独有钱、沈二人莹立堂中,突兀非常。一衙役见状,登时腔子里窜出火气,拎起水火棍便要向他膝弯砸去。
  钱满楼转身后退几步,大喝一声:“且慢!”
  那衙役水火棍悬在半空,停在那里。钱满楼望着堂上之官道:“我与沈公子乃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依律可礼见长官,不受笞捶之辱,更不须下跪。”说着掏出沈文谦荐书浮票,早有衙役接过,呈到那府尊面前,那府尊接了仔细看了几眼,这才神色古怪的招呼堂下衙役道:“沈公子乃食癝生员,确可不行跪拜。”望着钱满楼,目有疑惑。
  钱满楼笑道:“季大人,别来无恙。”长揖不拜。那官闻言才立起身来,快步下堂,来到他身边,上下打量几眼,才面有惊奇之色,拉住他道:“原来是钱年兄,方才在台上,却未认得出,季某近日操劳,更兼年岁已大,眼神不大好使,年兄莫怪!莫怪!”
  钱满楼笑道:“几年不见,季大人清健如昔。”
  此人姓季名夔字焕章,河间府人,祖上乃前元河间劝农使,四十岁上下吃罪了上司,罢官归乡。靠着几百亩田度日,以诗书传育儿孙。后天下大乱,元灭明兴,后世子孙更关门闭宗,隐居山野,数代无人致仕,传至季焕章,家道已经中落,焕章父亲乃开明之士,见天下由乱入治,乃是家门中兴的大好时机,这才重开宗门,教儿孙进学出仕,季焕章始出。
  季焕章十岁上下便有神通之誉,洪武初年中了生员,后朝廷罢科举,季焕章无门路举荐出仕,只好在家闭关苦读,洪武十七年重开科举,季焕章才出山参考,连中举人、贡士,因殿试中策问出彩,更兼时文写的端正,被当朝太子赏识,破例以外官身份选授太子洗马,由此出仕。后历任应天府推官、翰林院编修、开封府同知,出仕第七年便右迁沧州任一府之长,四十岁出头的年级便已是朝廷从四品要员,可谓官运亨通。钱、季二人乃是同榜举人。
  季焕章见他夸赞,摆手道:“官场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老了。”又抓着他的手道:“你我兄弟,称呼季大人,莫不是要打我这张老脸?”钱满楼哈哈大笑,这才叫道:“季年兄。”
  季焕章这才上下打量钱满楼几眼,眼见对方异常落魄,似乎不可置信,不由拱手道:“钱年兄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消息传到应天,已经过了会试,后来陪侍在太子身边,一直没有回家乡,又失了你的消息,这一晃许多年过去,也未帮衬年兄,实在惭愧。”钱满楼摆摆手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往日悲喜,钱某已忘干净了,季年兄休提。”
  季焕章憨笑两声,看着他道:“兄弟有超世之才,乃人中之龙,即便不走登科取士的路,也能独开洞天,做逍遥红尘、无虚无妄的隐士,断非凡俗可比,但却不知怎会打扮如此模样?”钱满楼听他言语谦和,带着关切,哂笑道:“古之隐士皆依托山林,说自家爱红尘不堕虚妄,依我看来,这爱红尘便是最大的虚妄。文人骚客所捏造的风雅之辞,不过是为自家堕落所捏造的借口,但凡男儿生在其中,都跳出不了世俗的拘囿,既然不能跳脱,世上哪来隐士?”
  季焕章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如此言辞犀利,见识独造。”钱满楼见他身着官服,不怒自威,低头看到自家形体污秽,颇为狼狈,惭愧道:“不期故人相遇,有辱尊者法目,实情非得已,并非有意冒犯,恕罪。”
  季焕章摆手笑道:“年兄这是跟我生分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我首次见面,你提在纸上的那首诗?”钱满楼苦笑道:“多少年过去了,我早忘了。”季焕章却摇头道:“年兄你忘了,我却未忘。”
  说着将手负在身后,缓声吟道:
  繒布大衣裹生涯,
  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倦老儒烹瓠叶,
  强随举子踏槐花。
  钱满楼面色赧然,拉住他道:“这里还有许多人,季年兄不要出我的丑了。”季焕章却道:“还记得当年你高中桂榜第六后,你与我吟诵的最后两句吗?”
  又低声诵道:“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钱满楼道:“又非解元,有何值得回忆之处,年兄须给我存着脸面,不要再提。”季焕章摇头道:“若非你当年语出别调,文起风雷,惊了主考的老翰林,最终给了你第六的名次,否则染指解元并非难事。论起才华与笔力,你已是乡试第一。”
  又现出惋惜神色道:“可惜当年你未参加会试,若你若南下,这乙丑科状元怎轮得到丁建阳?”钱满楼道:“我听过丁显的大名,听说他乃福建建阳人,应天府上下多传他资禀聪敏,博通经史,可惜性格刚烈,上疏言论过激,被流杖广西永淳县戍象卫,这一去便是四五千里路,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季焕章叹息道:“是啊,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触犯天威,便有灾厄临头,这些年我也是如履薄冰啊。”
  钱满楼望着他白面丰唇,颇有富贵官气,笑道:“季焕章读书时便是燕赵士子的榜样,又承太子法目青垂,爱护有加,沟壑亦成坦途。”季焕章笑道:“年兄休要取笑我,当年你才是笑傲燕赵士林的豪客,依当年的考题,你那文章按说都不该中举,老师惜你才气过人,才力排众议,点了你为桂榜亚魁,当年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正此时,那素衣妇人却跪在地上,有些不满,哭哭啼啼道:“大人请为小民做主。”季焕章看了他一眼,表情淡然,冲钱满楼一拱手道:“委屈年兄了,衙堂之上,正事要紧,你我稍后再叙别情。” 说着招呼衙役道:“快给钱老爷上座。”便有衙役自堂外搬来一张略小于正堂的太师椅,摆在高台之下,钱满楼才拉着沈文谦,一坐一站,望着台上之官。
  季焕章这才回太师椅前坐了,扫视大堂,一拍醒木,威严道:“堂下何人,又何冤屈,速速与本官说来。”
  那素衣妇人涕泪满面,直起身子,眸子中笼着烟雾,伸手指那医者与钱、沈二人道:“小民张陈氏,乃是沧州地界的良民,外甥在胡庆元门下学医,不料这恶医无良,勾结两位歹人,将姐姐与外甥给害死了。可怜我姐夫一脉单传,倒如今已是妻儿惨死,灭绝满门了。”堂下女眷便有哀嚎出声,将她哭泣掩盖。不多时,有衙役将两具尸体抬入大堂,揭开草席,露出死者尸身。季焕章眉头一皱,喝道:“大堂之上休要哭泣。”冲那医者道:“你便是那医馆坐堂大夫?”

  那医者躺在地上呻吟,闻言登时抬头喊冤道:“小人冤枉,小人胡庆元,祖上乃前朝太医院药工,后来出宫在乡间以开医馆为生,我自幼便随祖父看方抓药,从不曾作恶欺人,实乃良民,绝非歹类,他外甥在我门下学医不假,但是他的死却与我无任何干系啊大人。”季焕章皱眉道:“你速将事情与本官讲来,若有欺瞒,本官定让你吃足苦头。”说着便有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一顿,摄人心魂。
  那医者姓胡名庆元,方才见府尊与那胖子把手言欢,心已经凉了半截,感受青天威严,更是浑身颤抖,心中主意不定,挣扎半晌,才下定决心,眸子中现出恨意,抬头盯着钱、沈二人,咬牙道:“他外甥死那天,我确是不在医馆,这小子背着我,私自收取银钱为人治病,不料对方无钱耍赖,与他人起了争执,又被人推了一跤,这才含羞而死。”又道:“我派人通知他家慈,不料她家慈身患重病,又与别人起了纠纷,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所有的罪过,都在这读书人身上,大人明鉴。”说着抬手指向沈文谦,后者被他望了一眼,打个冷颤。
  季焕章又扭头冲沈文谦道:“他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道:“死去的学徒为我医病不假,我与他争执也是实情,但他与母亲身死,却非我所为。”钱满楼知他耿直,当下起身道:“府尊大人,我知实情。”便要抢先说话。季焕章醒木一拍,喝道:“大胆。”又语气转柔道:“此事与年兄无干系,年兄稍坐,待本官判了案,再与你入后堂痛饮。”语气虽缓,却不容质疑。
  钱满楼竟呆了,望着他,目现迷茫,少时心中醒悟:是了,如今人家已是一方大员,与我云泥有别,方才在众人面前与我如此亲昵,已是给足了面子,没坏这张脸皮,我若再不识趣,便是十足浑人。他虽多经苦难,但却头一遭感受人之嬗变,一时心中百味杂陈,怅然若失。
  少时压住性子道:“谢大人。”缓缓坐下。季焕章面上颇为受用,冲沈文谦道:“你速与本官说来,也要说仔细了,若有蒙蔽,本官定禀告学政大人,除了你的功名。”沈文谦心中一凛,耐着性子,将实情一一叙述,并无丝毫不真。
  季焕章思忖良久,才开口问道:“你说你推了那学徒一下,此事可是实情?”沈文谦默然点头。钱满楼心中急切,暗中焦急道:我一番苦心,却被你毁的干净。心如火焚,却不敢插嘴。那季焕章一拍醒木,喝道:“你虽未有行凶之罪,却也有过失之实,此事你难逃干系。褫夺衣冠,革去功名怕是免不了了。”沈文谦闻言不啻一道天雷击在心头,“啊”了一声,向后便倒。钱满楼起身向前辅助他,冲着季焕章喊道:“季年兄!”
  季焕章无暇理会,又冲胡庆元道:“你这恶医心思歹毒,也非善类,见死不救乃丧心灭伦的行径,更害死良幼,毁谤功名在身的老爷,本官判你个杖二十,流放千里是横竖不会冤枉你的。”探出身子,冲手边坐着的一慈目老者笑道:“吴大人,你掌管刑事多年,经验最丰,可有甚么补充?”
  看那人公服打扮,乃是此处推官,掌理一府刑名、赞计典,几人入堂时便坐在一旁,此刻被正官问话,皱着眉头,心中虽觉季焕章判的草率,但他深谙上司秉性,心中无奈叹息,起身道:“一切全凭知府大人裁决。”
  胡庆元最后一丝幻想破灭,面如死灰,哀嚎道:“大人明鉴,我家中尚有八十岁母亲要奉养,您判我流刑,母失子护,这天下间怕是又添一条亡魂,小民此生再也不能为人了。求大恩网开一面,给小民赎罪之机。”
  季焕章笑道:“你愿担责,可见还有药可救。但不管流赎,本官今日须给你吃点苦头,否则你是断然不会长点记性的。”冲台下衙役喝道:“众差役听令,先将这恶医给我下足佐料,烹熟了再说。”堂下差役心领神会,当下轰然听令,便有几人将胡庆元摁住,褪了衣裤,两个衙役抡起家伙,一人笑谑道:“看老子给众爷们烩上一锅红烧肉,好晚上作酒。”手中板子高高扬起,又闪电落下,胡庆元吃痛不过,惨叫出声,闻者心惊。
  一旁差役却嬉笑有声,将水火棍抱在胸前,几人倚靠一起,望着行刑之人,招呼道:“老三,季大人的同年故旧可看着呢,你可要使足了力气,莫丧了季大人的威风。”言语轻佻张狂。
  此话一出,便有差役接嘴道:“俺看老三今天不对劲啊,这分明是没吃饱饭。”又有人嬉骂道:“这货哪里是没吃饭,我看是没力气。”就听有人捏着嗓子道:“恐怕力气都用在了他家那大脚婆娘身上。”一群差役哄堂大笑。
  周五立在一旁,插不上话。见钱满楼阴沉着脸,众同侪嬉笑无状,冲最后那人低声骂道:“你他妈不要命拉,什么混账话都敢说。”时明初女子缠足风气大盛,当朝已薨马皇后一双天足,为帝所忌讳,民间多有回避。那差役言语无章,已是犯忌,周五这才出言喝骂。季焕章闻着也皱着眉头望了那长舌差役一眼,那差役一缩脖子,躲在后面。
  那名唤老三那的施刑差役闻言笑骂道:“你们卖嘴学舌倒是轻巧,有本事自己下来干活。”嘴上虽如此说,手上却紧了几把力气,下死手打了起来。直打的自家浑身冒汗,杖下胡庆元哭爹喊娘,下身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不多时,施刑已毕。季焕章望着他道:“胡庆元,本官问你,你可知罪?”胡庆元涕泪齐流道:“小民知罪,小民知罪。”季焕章点点头,又望着跪在地上的苦主,温和道:“张陈氏,我已当堂杖责他二十,你可满意?”张陈氏嗫嚅道:“大人断的甚是公平,可是小民……”嘀嘀咕咕说不出话。季焕章为官多年,如何看不穿她的心思?当下温和道:“这是沧州府衙,我是此处长官,你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张陈氏这才鼓足勇气,烟视季焕章道:“大人英明,可怜俺那姐姐与外甥家贫如洗,身无长物,小民丈夫也瘫痪在床,家中清贫,俺无力安葬亲人,却又不忍姐姐与外甥暴尸荒野,求大人为小民做主,小民一辈子都为您烧香。”说着连连磕头,嘤嘤哭了起来。
  张陈氏此话一出口,胡庆元如蒙大赦,趴在地上冲她叫唤道:“嫂子休要难过,我愿出三十两纹银,助你安葬亲人,你丈夫身体不好,也可到我医馆来抓药问诊,我断然不敢收钱,只求嫂子慈悲心肠,赦囿在下。”张陈氏正哭得伤心,闻言蹙眉一展,低头斜瞥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又嘤嘤哭泣。但心意挂在眉头,哭声中已然去了三分悲痛,更似是为了哭泣而哭泣了。
  胡庆元见张陈氏犹自哭泣不止,以为她意不在钱财,定要为亲人报仇雪恨,当下面如死灰,绝望道:“我全部家财只有一百两纹银,还有祖传的几间阔房,全都不要了,求嫂子您放我一马。”手脚拍打地面,也不顾下身疼痛。
  张陈氏哭的更是伤心,众女眷也起劲哀嚎,跪在地上的几位汉子,也暗擦眼角,表情悲伤。登时大堂内你哭我喊,掀起风浪,听得人心烦意躁,季焕章一拍醒木,众人惊呆望着他。季焕章不欲多言,冲张陈氏喝道:“方才本官已将恶医杖责二十,现在他又愿出纹银百两,祖屋几间,平息你亲人悲痛,你可接受?”
  张陈氏一么亲眷跪在地上,收了哭声,纷纷磕起头道:“一切全凭大人裁决。”季焕章正要发话,却听一老妇抬头问道:“俺问问,这祖屋一共几间。”季焕章楞了片刻,失笑道:“这个你问老爷我,老爷我可不知,你还是问你对面的仇人吧。”说着一指胡庆元,面上露出嫌恶表情。那老妇扭过头望着胡庆元,咧嘴笑道:“俺看你那房子,三间门脸,后面还有一处院子,你可是都要给俺?”
  胡庆元略知大明律法,知此番逃得流放之罪,须得苦主原宥,此刻闻言心中虽痛恨,面上却强作笑颜,谄媚道:“三门脸与后面院子我都给你,里面还有一口老井,一头骡子与家具我都不要。”心中咬牙切齿暗骂。那老妇眼睛闪出光芒,点点头,颇为满意,正要再说,张陈氏拉住她袖角,低声道:“娘,您别再丢人了。”
  那老妇却甩开她道:“俺给你丢人?俺儿瘫在床上,你整天的不着家,连口热饭都不给俺娘俩做,我不多给俺儿弄点银子,莫非等着你这小娼妇给俺送钱不成?”张陈氏低声喝道:“外人面前,你休要提这些家事,让别人看笑话。”那老妇闻言,瞥嘴露出一口黄牙,更扯起嗓子道:“你嫌丢人,我还觉害臊呢,你说说你,进门前不守妇道也就罢了,可你自打做了俺媳妇,平日夜不归宿俺不愿管,可这几年,你连年节也不在家吃住,你这是往俺张家祖坟上头泼粪,是个人都不能忍,不是看俺儿腿脚不好,俺早就写个休书让你滚出俺张家大门了。”
  张陈氏知她忍耐自己多年,此刻乍得巨款,便揭露私丑,撵自己出门,又羞又恼,面涂红云,厉声喝道:“他娘,你要钱直说就罢了,何必大堂之上败坏我的名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陈茹云嫁给你儿子这么多年,吃的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做娘的不知道体谅媳妇,反横竖挑我毛病,莫非你以为我不敢与你翻脸?你若想散,那回去你立刻找刘秀才执笔休书一封,家财分我一半,我马上滚出你老张家。”那妇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道:“你果然要把俺儿的钱往外面野汉子怀里送,这钱是老张家的,你这娼妇休想拿走一个大子。”
  张陈氏骂道:“这一屋子的官老爷在,你不要脸,我陈茹云可是还要体面,这钱是我姐姐与外甥拿命换来的,我分你一半,已经是看着你儿可怜的份上,你若再啰嗦,我一分也不给你。把你孙儿也给带走,你信不信。”说着抱着身后一幼稚孩童,摁在胸口。

  那孩童不过五六岁大小,白白净净,眉目间有几分酷肖母亲,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一堂官差与两具冰冷尸体,怯生生道;“娘,哥哥与姨娘怎么睡在地上了,他们不冷吗?”说着挣脱他,向前拉住哥哥双手道:“哥哥,哥哥,我好久不见你啦,你快起来,带我去河边抓鸟儿。”那哥哥不答,拉住身边钱满楼道:“你快拉俺哥哥起来,俺要和他一起玩耍。”
  钱满楼将椅子推在一旁,蹲下身子,轻抚那孩童头顶,柔声道:“哥哥不冷,你快回妈妈身边。”心中叹息:自古功名利禄,残害尘寰万类,泯灭血性天良,教多少亲朋反目,邻里成仇,又害了多少风华少年。可悲!可叹!
  那孩童眨眼望着他,见他眼神迷离,神色古怪,噘嘴道:“俺不信你。”又转身趴在哥哥身边,认真道:“哥哥,你的手好凉,这会该俺帮你暖了。”说着拉起哥哥双手,贴在脸上。白皙的脸颊沾染几滴鲜血,触目惊心。
  张陈氏见状,惊了面孔,上前一把拉过儿子,抱在怀中,哭泣道:“我的心肝,你哪里也不要去,跟在娘身边。”泪水扑簌而下,才现爱子之心。
  老妇见他抱走孙儿,眼睛喷出火来,骂道:“你敢抢我孙儿,俺要你不得好死。”起身就要与她厮打。
  众差役匆忙向前拉住那老妇,那老妇状如疯狂,死命挣扎,忽低头咬在一差役手背之上,那差役吃痛,一巴掌摔在那老妇脸上,将她打在地上,骂道:“老货莫非要充军流放?”那老妇半边脸都肿胀起来,惧那差役眼神凶恶,恶毒望着他,不敢出声。
  差役中又有人笑道:“看来又是一桩公案,俏娘子和瘫丈夫,这戏咱爷们喜欢。”哄笑声中又出讥诮之言道:“看这小娃嫩出水来,绝不似他奶奶又粗又丑,我看……”话音未落,便有人接道:“我看她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可偏偏就是不姓张。”一时满堂轰然,众差役仿乎醉酒,笑得东倒西歪。
  钱满楼扶着沈文谦,立在众差役对面,心中叹息道:富贵则亲友畏之,贫贱则妻女辱之,人心丧乱,有辱斯文,直是比偷盗还让人觉得可耻。周五冷眼瞅着那小儿,心底叹息道:孩子何罪,如此天真的年纪,却要他经受如此丑闻。沈文谦却怔怔出神,表情呆滞。
  季焕章坐在台上,见众人已失体统,怒不可遏,喝道:“荒唐!衙堂之上,岂能允你等贱民在此播撒污秽。”众差役才收了嘴脸,仔细站好,脸皮上依旧挂着笑意。
  季焕章目光扫视堂下,片刻吩咐身边推官道:“沧州胡庆元其德不端,其行不恭,致酿惨祸,属过失杀伤,但念其罪过轻微,往日殊无前恶,又怜其家中有老母需要侍养,本官深感其孝心至重,不忍废夺人伦,依律纳纹银百两,房屋数间,止杖二十,余罪收赎,存留养亲。吴大人以为妥否?”
  那推官闻言思忖片刻,点头称许,却不说话。一旁刑房书吏运笔如飞,书写供词。季焕章见沈文谦表情木那,大感诧异,询问道道:“沈公子此刻可还清醒?”沈文谦靠着钱满楼,虚弱道:“在下还撑得住。”季焕章才微笑道:“本官体谅治下黎民,向来轻徭薄税,以明礼导民为宗,向来不轻施重刑,医者胡庆元本官判了一个存留养亲,沈文谦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乃是我大明的栋梁,本官更不愿看你滑入深渊,有心救你。此刻衙堂之上,给你一次自辩之机,你可有话要说?”
  沈文谦此刻深思犹在天外,闻言木然摇头道:“在下实是无意害人,面对逝者,我良心实在过不去,但我身上既无钱财,也无长物,实难安抚逝者亲人,心中难过,怕这一辈子,都要背上这血债。”盯着地上两句冰冷尸体,说道:“一切全凭大人决断,在下无话可说。”
  钱满楼闻言心下暗急,欲言又止,焦躁不堪。季焕章笑容也僵在脸上,又见沈文谦表情呆滞,心中无奈,暗暗摇头。张陈氏与那老妇却面有失望之色,纷纷扭过头,不再看他。
  周五冷眼看着众人,此刻忽向前一步,拜倒在地道:“回禀大人,下官有一事禀告。”季焕章面有诧异,摆手道:“周大人请起,你有何话,但说无妨。”
  周五缓缓起身,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咬牙道:“方才一路,下官与沈公子携手行来,见他长吁短叹,对娘俩之死,多有悔意,又自陈愿用纹银二十两,安抚逝者至亲。虽然有限,但却是他全部资材。我见沈公子此刻心中悲痛,难以自述,故代他禀告于大人。”
  沈文谦周身一震,似是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感激,钱满楼也目有讶异。季焕章眉头紧皱,目光垂向沈文谦道:“沈公子,周大人所说可是实情?”沈文谦本待点头,忽脑海中闪过沧州城外周五所言家境,心中不忍,旋而摇头道:“周大人许是记错了,在下一介书生,本就囊中羞涩,此前遭遇风波,盘缠更是丢尽,此刻身上确无钱财,以赎罪恶。”感激望着周五,拜了一拜。
  钱满楼心中有气,不顾规矩,拉住他,低声吼道:“沈文谦,你莫要冲动,毁一世清白。”沈文谦挣脱其手,茫然道:“我读诗书求真理,不过图个心安,然贤兄有过人之姿,后必鱼跃龙津,雄飞于世,如今弟入狱则弥祸事,何敢以罪累及贤兄,致使兄长流离,前途尽毁?况且我入囹圄,也算是有个教我自省痴顽,百年后,说不得也是妙事一桩。唯盼兄割舍此不可忍之情,勿增感戚。”说着解下包裹,将包裹那物的布包交在钱满楼手中,又将砚台裹了,背在胸前,嘱道:“还赖贤兄将此物交给方先生,此乃最后至嘱,此去路途千里,愚弟感激不尽。”这段话说的恭谨庄重,大有古风,却有交代后事之意。
  钱满楼将那包裹丢在地上,破口大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放文绉绉的屁,当初就不该救你,让你淹死在运河里,省的看你画地为牢,你这牢是心牢,把老子也给圈在里面了。”说着也红了眼睛。
  沈文谦长身而立,笑望眼前之人,半晌一甩袍袖,恭敬的行了一个大礼,又起身看着他道:“我自幼发蒙,八岁时母亲教我读范孟博,自此常怀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向,兄长骂我愚不可及,须知愚弟不是腐儒,所追求更非人世间的虚业浮名……”哽咽难言,片刻继续道:“总之有些话不及细表,总之兄长莫要曲解我志,更勿非议圣贤,如果要怪,就只怪弟下愚而不及情吧。”一语毕,心中难过,泪似断珠,洒在衣襟上。
  钱满楼呆呆道:“人说上智下愚不移,我今天才领悟到前人所言非虚。我自诩见识卓异,但说起知行,这辈子独钦佩你一人。”沈文谦心荡神摇,痴傻望着他道:“此物至重,贤兄即刻启程南下罢。”狠心移开目光,不去看他。
  钱满楼挑起眉毛道:“你不出来,我如何安心南下?”沈文谦摇摇头道:“我这一时,怕是难以脱身,兄长以正事为重,这是愚弟的一点痴心,还望兄长成全。”钱满楼冷笑道:“这物件丢到河里我也不心疼,你不出来,我必不离开此地。”沈文谦喝道:“兄长!”钱满楼噙着雾冷笑望着他。
  沈文谦见他冷笑,沉声道:“想必我若死在里面,兄长便不枯守此处了。”钱满楼伸手指他,一时气结。
  季焕章见两人僵持,匆忙冲钱满楼使个眼色,后者会意,低下头叹道:“也罢,我便将此物南下交于它主人,这便回来救你,此去来回两千里,横竖要年后你我才可相见了。”沈文谦笑道:“兄长是吞天咽地的巨眼英豪,怎才几天,便与愚弟一般犹豫不决。”钱满楼眉头紧锁,旋而苦笑。
  沈文谦不在理会他,扭头冲台上季焕章道:“还请大人治沈某一个过失杀害之罪。”
  季焕章这才重新打量台下这位士子,只见他身材消瘦,衣裳残破,披散的头发下挂着一张满是伤痕的面孔,唯一双眸子如星似月,透着动人的光。心中叹一口气,有人帮他,缓声道:“生员沈文谦过失杀害致人死亡,暂时收入监内,即刻请呈学政大人,再行论处。”
  说罢不再看他,起身打量堂下众人,冲张陈氏道:“你可还有甚么疑问?”张陈氏趴在地上,连呼大人英明,那老妇虽心有不甘,但面上疼痛难忍,亦不敢多言。季焕章这才吩咐推官道:“吴大人将供词交于几人签字画押,依律火速办理,以安逝者亲朋,此案到此为止。”
  当下便有衙役取了供词放在几人面前,沈文谦看也没看,便提笔签了名字,又将右手食指沾满鲜红印泥,重重摁在名字上,神色祥和安然。不多时,便有一差役走到他面前,客气道:“沈公子,请吧。”沈文谦头也不回,随他向堂外走去。
  钱满楼与周五相对而视,均无良策,无奈望着沈文谦背影消失在堂外。少时,众人鱼贯而出,只剩下钱、周、季焕章并那推官与一位师爷模样的男子。此刻台上知府才缓步来到钱满楼身边,拉起其手,安慰道:“方才语气过重,年兄莫怪,这是官场,我即便是一府长官,总是也顾忌一些表里的体面,否则耳目众多,落人口实,得不偿失。”钱满楼已知他肺腑,只好干笑两声,抱拳道:“在下不敢。”
  季焕章皱眉道:“你我兄弟,同年中举,说话向无顾忌,何来不敢一说,岂不是生分了?”又道:“不过你这兄弟也忒迂腐了些,我看不读书出仕也是好的,否则入了官场,他这耿直秉性也是闯祸的根源。”钱满楼凄惨一笑道:“他救过我性命,这等小事,若我也维护他不住,让他失了功名,此生又有何面目再与他相见。”

  季焕章哈哈大笑,正色道:“年兄多虑了,本省学政提学官乃是我老师的亲侄子,待我修书一封,这事不难解决,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只是要委屈他在此屈就片刻了。”钱满楼疑道:“季大人有几分把握?”季焕章笑道:“看你样子,是不信了。告诉你年兄,我读书不如你,但是做官却比你强,这山东、河南、河北大片土地,几十座大庙菩萨与佛爷,皆是我自家兄弟,燕、周等几个王爷,我也尝为座上宾客,这点小事,休说我单独去书信给提学官,便是推官吴大人差人前去去打个招呼,对方也能给三分薄面,两个百姓与一个生员不过疥癣小事,年兄不须挂怀。”转身冲周五道:“你去安排下,沈公子新入监,又是外地人,性子直,莫要被人欺负了。”周五闻言匆匆去了。
  季焕章拉起钱满楼道:“年兄,你我久不通音讯,今日定要痛饮一番,抵足而眠,聊些贴己话。”说着吩咐身边师爷模样的男子道:“带钱老爷去后堂沐浴更衣,然后再吩咐望月楼的师傅送些酒菜上来,今日我要与钱老爷不醉不归。”
  语气虽然温和亲切,但钱满楼却觉这笑声并非发自内心,一时心生隔阂,默然念道:我往日与他称兄道弟,彼此真心实意,平等相处,此番再见,尊卑有别,他虽热情,我心中却觉得不同,官士民商,泾渭分明,教我不生幻想。当下推辞道:“季大人,在下兄弟遭此不测,实在无心饮酒,若大人还念旧情,钱某暂借些盘缠,这便要起身南下。待此间事情解决,你我再叙前情,我定痛饮几杯,感戴恩情。”季焕章却低头看了他手中包裹一眼,唬着脸道:“年兄何事这般着急南下,若是放心,将此物放于我处,明日我安排差役帮你跑一趟,你只管在此安心静坐。”
  钱满楼攥紧手中包裹,摇头道:“此物不值一提,但钱某还是需要亲自走一趟,还请季大人成全。”季焕章皱着眉头,冷下脸道:“年兄看来是信不过我,即便如此,我不强求,可你我多年未见,连吃杯酒的面子也不给吗?”
  钱满楼再三推辞不过,这才勉强应下,随师爷转入后堂去了。季焕章立在堂中,虽未饮酒,却有几分熏然之感,心情颇为愉悦。少时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方才故人面前,我表现可还妥帖体面?”那推官闻言恭维道:“吴大人是尊贵之人,钱老爷至今还是白身,跟您自然是不能比的。”
  季焕章瞥了身边推官一眼,见他面容颇见老态,鬓角青白相间,对己却执礼甚恭,哈哈大笑,抬头望着堂上匾额,心中感怀,冲身边推官道:“吴大人,你看这明镜高悬四个字写的筋骨挺拔,遒劲有力,改日我也学这笔意,写一幅字裱了挂在后堂,你看如何?”那推官躬身道:“季大人书文俱佳,却许久不曾挥瀚泼墨了,下官可是久欲求大人墨宝而不得。”季焕章哈哈笑道:“是啊,当官当久了,都快不会写字了。”望着沈文谦方才站立的地方,一声叹息,在空荡的衙堂之上低徊。
  那推官半晌才小心问道:“却不知季大人晚宴想如何安排?”季焕章思忖半晌,笑道:“我久不宴故旧亲朋,钱尚坤又非常人,此次要安排的够排场,方能彰显我季夔的气派。”那推官心思一转,笑道;“那下官这边安排沧州府内官员士绅俱来赴宴。”季焕章点点头,望着眼前躬着身躯的老者,低头道:“吴大人在这推官的位置上坐了有些年头了吧?”推官面无表情道:“回季大人,下官任沧州府衙推官已经六年零三个月了。”
  季焕章不置可否道:“倒是应该挪个位置了。”说着也不理他,转入屏风而去。


第四章 明教故人

  沈文谦随那衙役来到府衙东北角一处高墙院落之外。那院墙条砖砌起数丈高,下面一扇窄门,门上雕有狴犴,形如虎头,狰狞可怖。牢门之外,立着两个提刀狱卒,见了那衙役,打过招呼,又验了身份,便引二人入内。
  当下便有人登记名姓,搜验全身。那狱卒见沈文谦面相穷苦,衣裳残破不堪,草草摸了几把,口中咕哝道:“穷书生一个。”推搡着引沈文谦拜了狱神,便冲那衙役皱眉道:“可巧来的不是时候,眼下已经是年根了,咱大牢正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如今已无空监了,少不得要和众人挤在一处,吃些苦头了。”
  那衙役也拧着两条眉毛道:“你这乾坤炉子,多少人塞不下?”那狱卒笑道:“七八间巴掌大的地方已经关了两百多号人,你真当我这是太上老君的乾坤炉了。”那衙役摇头道:“这可不行,常人你胡乱塞个地方也就是了,这人却要稍加照顾,他是府尊故人的兄弟,是个秀才,如今尚未革除功名。”
  那狱卒笑容登时收敛,皱起眉头道:“你既如此说,我可没办法,地方就这么大,昨天强塞了两个蟊贼,今天再塞,恐怕人屎都要给挤出来了。”那衙役挤眉弄眼道:“挤出来不正好让他们重新塞进胃里,也省的吃粮食了。”两人放声大笑,神态轻谑,言语间直把犯人不当人看。
  正此时,周五匆忙赶到。那狱卒冲他打了一躬,客气道:“什么风,把五爷您给吹来了?”周五来到近前,先冲沈文谦点点头,这才嘱咐那狱卒道:“这新进的是自家兄弟,将他和大王爷关在一起。”
  那狱卒眉头紧锁,似是不可置信,问道:“五爷,大王爷的脾气您不是不知,这么多年,他老人家一人独享阔监,别的房间挤死过那么多人,也没见什么时候把人往他老人家那里塞,您破天荒要把这小子送去,存心是要他老人家再开杀戒。”思来犹觉肌肤起栗。周五不愿与他解释,沉声道:“这事我亲自与大王爷说,不过几日功夫便要走的。”那狱卒犹是问道:“这小子恁大的面子,劳烦您亲自安排,还要跟大王爷同监。”
  周五皱眉道:“这是府尊老爷亲自关照过的人,也是我兄弟,你可要仔细照顾好了,莫要让他吃了苦头。”那狱卒闻言不再啰嗦,一边引沈文谦入内,一边应道:“得嘞,既然是老爷交代的事情,咱肯定把这小子养的白白胖胖的,让他在里面安生过个好年,说起来,咱这还没关过秀才呢,今个也算是开张了。”
  沿着狱道前行,连穿几道牢门,来到深处一间铁网密布,挂满铜铃的牢房前。当下那狱卒便扶着铁栅,冲里面小声问道:“大王爷,您老可睡了没有?”半晌无人应答,那狱卒又轻轻在咳嗽两下,小声呼唤。良久,监房内才有一苍老声音骂道:“有屁快放。”
  那狱卒闻言眉头展开,小心道:“大王爷,周五爷来看您了。”周五闻言挤到前面,屈膝做个姿势,客气道:“道泉先生,周五给您老请安了。”许久,那苍老声音哼了一声道:“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就直说罢。”周五委屈道:“周五好歹还是您调教过几天的人,您这么说,可教我以后再没脸和您老相见了。难道我无事便不能来看望您老人家吗?”
  那苍老声音冷笑道:“你的心肺,别人不知,可却瞒不住我,你有何事?”周五这才笑道:“有件事还想跟您老打个商量。”那苍老声音笑骂道:“我就知你小子一来就没好屁,快放吧。”
  周五干笑两声,才道:“我这边有个兄弟,是个生员,因为案子还没查清楚,需要在咱这里暂住几日,想跟您老问一声,您否让他在您监房内腾个地方,好歹让他落个脚?”话音一落,便听隔壁监房有犯人喊道:“甚么人这么大脸,要跟大王爷同吃同睡,要不是个如花似玉的娘们,咱爷们可不愿意。”便有人哄笑出声
  那狱卒闻言将手中铁锁敲在监房栏杆上,骂道:“你们他妈的都皮紧了是不是,要不要老子拉你们拉出给你们松松筋骨,请你们吃顿红烧肉?”众犯人摄于威严,一齐噤声。
  那苍老声音闻言许久才缓缓道:“你想坏老子的规矩?胆子越来越大了。”周五匆忙道:“道泉先生,您老别误会,周五知道您老一个人自在惯了,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敢搅扰您,但是这人实在是我过命交情的兄弟,是个老实读书人,我不敢将他关在别处,被人带歪了,知道您老德重勋高,想把他送进来给您老调理调理,等到年三十,我带点酒菜过来跟您老磕头拜年。”想了想,又道:“不过几日的功夫,案子一了,我便还您老一个清静。”
  那苍老声音半晌无言,周五急道:“道泉先生,马上腊月底了,周五提前给您磕头啦。”膝盖弯下去,便要跪下。忽然一物自黑暗中射出,钉在周五膝盖,周五浑身一震,膝盖弯曲不得。僵在当场,望向暗处。
  许久,那苍老声音问道:“今年是什么年了?”周五匆忙答道:“回道泉先生,今年是洪武二十三年,庚午年。” 那苍老声音闻言,似在思索,半晌才低声唱道:
  忆昔秦淮河上饮,
  坐中宾客多杰英。
  二十余年如一梦,
  此身犹在亦堪惊。
  歌声悲凉,似含着无限深情,里面那人一曲歌罢,许久才一声叹息,意兴阑珊道:“庚戌年到庚午年,老夫在这里已经枯坐了二十载春秋。韶光虚掷,往日难追。”周五哄着他道:“您老正值丰年,是证命修真的人,这牢狱也被您住成华阁,早晚沧州府都播撒道泉先生囹圄证道的美名。”
  那声音苦笑两声,问道:“你在这公门也有十年了吧?”周五小心答道:“回道泉先生,周五洪武十二年秋进来的,到如今已是第十二个年头。”那声音唏嘘道:“十二年,沧海亦成桑田,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你让他进来吧。”
  周五喜挂眉梢,捧着他道:“周五就知您老人家是活菩萨转世,心肠最软。”那苍老声音戏谑道:“我记得你进来做狱卒的那年,不也标榜自己是个有骨气的书生吗?怎么如今有了品秩,反而活的越发不像个人,只剩下摇尾乞怜了。”周五笑道:“须知这莽莽红尘,最消磨男儿意志,把个百炼精钢也炼化成绕指,我自从披了这身衣服,也成了浑人一个,这这天底下定定如一的英雄好汉,怕是只剩下道泉先生您一个人啦。”那狱卒也附和道:“周五爷说的对,整个沧州府地面上,我看也就大王爷一个血性男儿。”
  那声音忽带着仇恨道:“你知我恨你这身狗皮,便想着法的逗我开心,你若真是有心,把他脱了,我才是真开心。”周五闻言皱着眉头道:“您老可别这么说,我脱了这身皮,一家老小都要饿死,您老人家可要体谅咱百姓最不容易。”那声音长叹一声,问道:“说起老小,我记得你前些日子说你家嫂胸闷,如今可大好了?”周五忙感激道:“吃了道泉先生您给开的方子,已经大好了。”
  那声音又道:“知道是我的方子救了你亲人的命,也不知道来我这里磕个头,送些酒肉报答我。”周五笑道:“知道您老是不尚虚礼的奇男子,咱在心理已经磕了一百个响头了。再说您老不常说情毁痴人心,酒丧英雄志,今怎给小人要起酒来了。”
  那声音哈哈大笑道:“美女是我的魂,美酒是我的命,这两样宝贝只能我来骂它,却不由别家诽谤。”周五闻言也随他大笑。
  言语间,将牢门打开,笑道:“我的爷,小的给您送来个酒簸箕。”说着将沈文谦推入牢内,冲他低声道:“沈公子休要着急,只管在此安心宽坐,须知这在外面的人比在里面的人更是焦躁万分,钱老爷定为您尽力周璇,想来不多时,您就可以出去跟兄长相见了。”又反复交代了那狱卒数次,跟里面老人打个照面,匆忙去了。
  沈文谦忽入暗室,就见监房角落盘腿坐了一人,只觉身量颇高,模样却看不清楚。沈文谦知他便是周口口中道泉先生,虽不知底细,却也知道是此处要紧的人物,也不敢异动。瞪起眼睛上下打量监视,只见四壁阴森,地上脏乱,面上愁云如墨,心中默叹: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我读书十余载,以君子自居,未尝有违圣贤教化,如今竟落到身陷囹圄,身败名裂的田地。莫非真如兄长所言,圣贤以道德荼毒众生?一念至此,骤感心悲,仿佛一生所学尽然如梦幻泡影,虚假不真,泪水溢出眶外。
  泪眼凝望四壁,越觉悲凉,初时尚轻声抽泣,片刻,已是放声大哭,尽发悲情。一时间监内众犯见他哭泣,纷纷起哄道:“这小子才来一会就已经哭鼻子了,等下给他吃点苦头,感情不是要撞墙寻死不成?”便有胆大的喊道:“大王爷,本来想把这小子拉到咱爷们身边好好调教一下,可是五爷看他细皮嫩肉,拿来让您老断袖分桃,您老可别辜负五爷一片孝心。”接着便有人哄笑出声。
  那道泉先生诨号大王爷,乃是沧州监房一霸,闻言笑骂道:“小兔崽子呱噪,拿我开玩笑,信不信老子把你们抓过来,弄出你们的牛黄狗宝?”隔壁监房便有一人笑道:“咱们都是粗人,牛黄狗宝哪里有这秀才老爷的香,您老人家等下享用禁脔,可要给咱们兄弟们展示下您老的盖世神威。”
  苏道泉闻言笑道:“好,老子等下定要你们开眼。”说着冲沈文谦招呼道:“小子,你过来。”沈文谦本在哭泣,见他神色不善,心中害怕,半晌才小心挪到那人身边,垂下头不敢看他。苏道泉一拍地面道:“盘腿坐下,抬头看我。”沈文谦依言盘腿坐下,抬头看向他。

  只见他六十岁上下年纪,须发有一尺多长,虽寒冬腊月,却穿着一件薄衫,手脚裸露在外,一团豪气凝在周身,聚而不散。沈文谦打个冷颤,低头不敢再看。
  苏道泉目光如箭,喝道:“老子让他抬头看我。”沈文谦被他喝乱心神,抬头正迎上他目光,那人瞳孔褐色,仔细端详他半晌,失笑道:“看你模样,却像我一故人。”忽然气运上焦,沈文谦只觉一道闪电射入脑海,便听苏道泉问道:“你可知此是什么地方?”沈文谦大脑空白,木然点头,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苏道泉沉声道:“告诉你,这是沧州府监牢,进来十个,能活着出去的,不超过五个,你可知?”
  沈文谦闻言脑中浑噩一片,已是意冷心灰,半晌才木然摇头,不能言语。苏道泉见他心胆俱惊,哈哈大笑,又盯着他道:“你中午吃的是什么东西?”沈文谦摇头,低声道:“在下已经快两日未曾进食了。”苏道泉皱起眉头望他,蓦然出手如电,点在他腹间,沈文谦不防着道,哇的吐出一口胆液,却无食物。苏道泉扫视过后,点点头道:“读书人老实,果然没有骗我。”
  又盯着他问道:“你是犯了何事进来的?”沈文谦一阵心酸,不敢隐瞒道:“在下过失杀害。”苏道泉呸了一声道:“杀人便是杀人,说甚么过失杀害,想不到你一个读书人,还有杀人的胆量。”上下打量他,颇感兴趣。沈文谦被他盯住,心中发慌,匆忙摇头道:“你冤枉我了,我未杀人。”苏道泉纵声笑道:“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你且鹅问问这里的每一个兄弟,哪一个不是被冤枉的?”话音一落,便有人争相起哄,大呼冤枉。
  沈文谦喟然长叹,不能出声。苏道泉上下打量他,问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沈文谦向前探身道:“他们都叫您大王爷。”苏道泉道:“你可知他们为何叫我大王爷?”沈文谦摇头。苏道泉笑道:“我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死在我手里的犯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前几年连狱卒衙役都被我捏死了几个,他们怕我,都叫我大王爷,尊我为这沧州府监的牢头狱霸,你可知道了?”沈文谦目光闪烁,心中畏惧至极,也不敢看他,点点头道:“在下知晓。”
  苏道泉满意点点头,又问道:“你是生员,那便是读过书了?”沈文谦躬身道:“读过一些。”苏道泉问道:“都读过什么书?”沈文谦不假思索道:“论语、春秋、大学、史记,在下都读过一些。”苏道泉闻言失笑一声,旋而粗鲁骂道:“什么屎记、尿记的,你只告诉老子,你读书为了什么?”沈文谦呆了半晌,才幽幽答道:“在下读书不过为了立的端正,行的正直。”
  苏道泉哈哈大笑,讽道:“舍近求远,读书读的再好,遇到老子拳头,我让你下跪,你便不能站着,你说老子说的可有道理?”沈文谦剑眉紧皱,抿嘴不言。苏道泉指点他道:“这世道,要想顶天立地,还是修炼杀人的法门才最显本事。老子便是此道高手,你知也不知?”沈文谦心中惧怕,不敢应答。

  苏道泉见他神态局促不堪,面有不屑,嘲讽道:“朱元璋大兴教化,广纳生员,到头来不过养了一群识字的猪。”话音落下,便有人讥笑道:“生员是猪,那大王爷是杀猪的刀手,兄弟们是扒皮剖心的屠夫。三个凑在一处,便又是一碗上好的红烧肉。”一时逆言秽语充斥其中,言辞粗鄙,不堪猝听。苏道泉哈哈大笑,旋而目露异光,如电射向沈文谦,戏谑道:“读书人可会杀猪?”
  沈文谦听他语有暗指,颇为僭越,心中惊骇到极点,摇头不语。苏清泉看他已不堪惊吓,也觉无趣,向后躺倒身子,意兴阑珊道:“你是周五交代要关照的人,也是二十年众第一个踏进这房间的人,我不难为你,你吃碗小黄鱼,就留在这里吧。”说着起腿向暗处一勾,便将一碗踢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低头看去,确是一碗腌制咸菜。
  沈文谦眉头紧皱,不知小黄鱼为何物,又见众人眉眼不善,更不敢稍动。片刻,便听有犯人起哄道:“我敢打赌,这小子定然吃不下一碗小黄鱼。”当下便有人接道:“我看他能吃下,也必然半个月拉不出屎来。”又有人笑道:“不要空口放屁,俺拿半个窝头赌这小子吃不两口就要吐出来。”就有人骂道:“你个孬种什么时候藏了半个窝头,快与众兄弟分了。”那人也回应道:“这是俺的年夜饭,你们休要打它主意。”说起便有几人与他推搡开来,一时乱作一团。
  苏道泉皱着眉头,纵声喝道:“不想吃小黄鱼的全部给老子闭嘴,最近年底,你们越发闹的欢乐,没规矩了。”一时间众犯气血翻腾,监房顶上灰尘也震的簌簌落下。众犯人见他动了真火,也不敢再放肆,都隔着铁栅,观望沈文谦,嬉笑不止。
  沈文谦叹息一声,将那碗端在手里,瞪眼看去,却是一碗粗盐腌制的榆树树皮。沈文谦皱起眉头,心中感叹:此物便是乱世也无人拿他果腹,没成想,这里犯人却要靠他充饥。至此才觉此处凶险,犹甚想象。当下扭脸望向隔壁监室,只见众犯人俱衣衫褴褛,面容削瘦,一副穷苦困顿之相。心道:众人见我可乐,我觉众人可怜。一念落下,酸楚无比。
  苏道泉见他四目张望,皱眉道:“三息之内你若还不张嘴,老子就把碗也让你吃下去。”沈文谦心中一慌,捏了一条榆树皮,塞进嘴中。入口冰凉,沈文谦忍着咸苦之味,嚼了两下,强吞入腹中,便觉胃中难受,当下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众犯人哈哈大笑,登时污秽声四起,直闹得整个监房如水沸腾开来。沈文谦心中害怕,也不多说,站起身子,端起那碗,闭着眼睛,连塞几条榆树皮入口,也不咀嚼,直接吞入腹中。没多时,便觉肚子胀痛,却强忍着不敢稍动,直忍得满头大汗,才堪堪将一碗咸苦生硬的榆树皮吃个干净。默然站立,口中苦涩,心中屈辱更胜。
  苏道泉本自盘腿闭目,少时睁开眼,看着沈文谦站在角落,面色苍白,眸子中闪过赞赏,笑道:“你能吃完,可见是个老实人,老子就喜欢老实人,你坐吧。”沈文谦斜眼看他,心中害怕。苏道泉骂道:“老子叫你坐你就坐。”说着伸手一指,沈文谦腰间一麻,便坐倒在地。
  苏道泉点点头,旋即闭目眼神,不再理会。沈文谦坐倒在地,腹中疼痛尚能忍受,但心中苦涩实难平息,斜眼望着地面。地上杂草铺地,沈文谦将杂草拢成一堆垫在身下,忽见角落地上刻了数行小字,沈文谦一时好奇,伸手扒开上面稻草,只见地上四行八句,下角带着落款,确似一首诗。
  只是看来年岁已久,刻字已被泥垢塞满,沈文谦余光扫了苏道泉一眼,见他闭目无息,好似熟睡一般,当下小心用指甲将地面泥土抠去,半晌才现了那诗真面目,却是一首文天祥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沈文谦想起此诗来历,心中一惊:文天祥前朝状元及第,官至右丞相,后元鞑南下,文天祥率军抗元,后兵败被俘于广东五坡岭,行船经过伶仃洋时作此诗。后至崖山,降臣张弘范逼迫文天祥写信招降犹率军抵抗的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文天祥不从,写就此诗以明志。
  沈文谦心中凄凉,暗自想道:文天祥状元及第,光耀门楣,又抗元就义,留存正气于天地间,是名垂青史的伟人。又想起自家遭遇,心中苦涩道:母亲自幼教诲我读圣贤书,不求封官拜相,丹青留名,却也希冀学业有成,不负初心,可我如今反身陷囹圄,几乎成了罪人,若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为我难过。
  想到此节,心中悲痛再难抑制,流下泪来。许久,才略收悲伤,冲那落款看去。落款题字颇小,沈文谦半晌才看清楚,确是:山东沈敬擎题于除夕。沈文谦心神震动,楠楠道:“为何又是这沈敬擎?”
  枯坐一旁的苏道泉闻言睁开眼,口吐惊雷道:“你方才叫沈敬擎名字?”沈文谦望着他道:“大王爷您可认识沈敬擎?”苏道泉神态大变,一时不知所措,半晌才颤抖问道:“你何以知沈敬擎大名?”声调凄凉,如失骨肉。沈文谦见他骤然失态,也自迷茫,许久才颤声道:“我先前听许多人说过他的大名,此处还有他的题的一首诗。”
  苏道泉飞身而起,将他推在一旁,趴在地上,看向那数行小字,身躯抖动,半晌才问道:“我不识字,你快念给我听,他在这里写了甚么。”沈文谦将那诗吟给他听,苏道泉心道:此乃故人当年心心念念的诗。他虽不通文墨,却也知此诗句间所含深意,忽放声大哭,悲恸道:“明使明尊,本为一心;何忍相弃,悲痛至今。”哭声震天,仿似孩童。
  监中众犯何曾见过他有此等模样,俱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连看守狱卒也围了上来,心胆尽摧,惶悚非常。许久,沈文谦才小心问道:“这沈敬擎便是明尊?”苏道泉闻言勃然大怒道:“竖子而敢直呼明尊他老人家名讳。”气乱神虚,浑身颤抖。沈文谦望着他须发脏乱,泪满腮颊,心中大是不忍,劝道:“您老休要难过,我先前遇到一些人,也提及他的大名,知道他是个英雄,无冒犯之意。”
  苏道泉目光骇人望着他道:“你先前遇到了何人?”沈文谦想起几日遭遇,也有痛苦之色,许久才平复心肠,望着他道:“先前遇到许多江湖豪客,有少林寺的和尚,也有老全真的道士,还有自称丐帮与白莲教的一些人物,我却不知是甚么来路。”苏道泉闻言急切道:“可曾遇到明教中人。”沈文谦思忖许久,皱眉道:“有一跛腿老人,别人称呼他为明使,复姓司马,手段高深,可他自己却不承认,我也不知他是否为明教中人。”说着将几日遭遇娓娓道来,无一丝隐瞒。
  苏道泉闻言忽现躁态,一把抓住他臂膀,问道:“从你的描述来看,此人必是司马星徽无疑。”沈文谦被他巨手抓住手臂,只觉一股雄浑无比的热流传来,如怒浪决堤般汹涌而来,流遍全身。心口登时如堵一物,说不出话。苏道泉见他窘态,忽收手在他胸腹间拍了几下,沈文谦才觉浑身舒畅,不住喘息。
  苏道泉呆了许久,似乎想起极痛苦的一件事,面容扭曲,恨声道:“他果然未死,你说他跛了一腿,可还有几分当年手段?”沈文谦闻言道:“全真派有位道长说他神功不抵当年一半,实情我却不知。”苏道泉须臾道:“是全真派哪位道长你可知晓?”
  沈文谦摇头道:“那道长自承为随山派掌门王道宗。”苏道泉皱眉思索,半晌想不出王道宗为何人,默然摇头,沮丧道:“二十年不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天才横空出世,扫荡前人。”又自言自语道:“前些年只听说玄门出了一个周大拙,杀了掌火与镇恶,这事我未出头,至今想来犹觉屈辱。”喟然长叹,长久不语。
  直呆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收拾心神,惊疑问道:“你确信那人说他神功不如当年一半?”沈文谦想起那日运河之上两人对话,默然摇头道:“我不懂这些,实是不知。”苏道泉盯着他,半晌语气萧索道:“你肉眼凡胎,如何识得那等通天手段,司马星徽这厮心性狡诈,最爱藏拙,不与他交手,谁也不知他功夫深浅。”声音中充满恐惧与期盼,眸子中恨意滔天,半晌忽露出狂态,大手向前一挥,一股劲风扫来,卷起室内枯草。
  沈文谦离他最近,被他袖角扫中,只觉一股奇异的气浪涌来,胸前衣衫碎裂开来,那砚台滑落在地,胸口如遭重击,身子飞起,摔向角落。连铁栅外狱卒也站立不住,东倒西歪。隔壁监房众犯更是挤在一处,哀鸿遍地。那人连挥数下,只将一个逼仄的监房搅得七零八落。俄而苏道泉纵声长啸,不啻佛吼,众人皆倒。
  苏道泉束手而立,久久劲风息止,枯草纷纷落满他一身,苏道泉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抚摸刻字,将头埋在手臂,哭泣道:“神教罹难,大业崩殂,兄弟流离星散,我苏道泉觍为掌旗使,却胆小惜命,龟缩在此,辜负明尊厚望,实在忘恩负义,畜生不如!”说着举起蒲扇大的巨手,抽起自家耳光,几下便口鼻窜血,整张脸肿胀起来,显是羞愧非常。

  众人见他状若疯狂,俱呆呆望着他,人人屏气凝神,不敢出言劝阻。少时,苏道泉抬头环视四周,眼睛却望见一方紫气横生的砚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一把抓过,放在眼前端详,许久才抬眼重新打量沈文谦道:“你如何有故人遗物?”
  沈文谦见他虎目放光,心中迷雾翻腾,正渴望有人拨云见日,问道:“您认得这砚台?”苏道泉道:“我自然认得。”沈文谦闻言激动难抑,眸子却一黯,悲声道:“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苏道泉也胡须颤抖,端着砚台道:“敢问令慈名讳?”
  沈文谦坐在地上,艰难起身,见他目光仿佛利器闪着寒光刺在周身,不自在道:“家慈乃是凤阳朱氏。”只说故乡与姓氏,却避了慈亲名讳。苏清泉上下打量他,心怀向往道:“芙蓉为面,柳叶为姿,月是英雄心间志,容比冰雪清三分,敢问令慈可是朱月容?”沈文谦心中巨震,只觉一阵狂风吹来,欲将阴霾驱散,使眼前现出光明,匆忙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苏道泉见他点头,眸子中也露骇然之色,强自按捺激情,问道:“敢问令尊名讳?”沈文谦摇头道:“母亲从未言及父亲名讳与出身。”苏道泉道:“那公子姓什么?”沈文谦躬身道:“在下沈文谦,祖籍山东西南兖州。”苏道泉陡然望见他胸口露出一角白玉,瞳孔收缩,展臂摘了过来,放在手中端详。
  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模一样铁牌捧在手心,再三凝视,热泪滚滚而来,又抬眼打量沈文谦,见他眉眼之处与故人颇为肖似,心中确信无疑,再也站立不住,咣当坐倒在地,喃喃道:“无外乎司马星徽找你逼问心经下落,明尊有后,明尊有后。”将两块牌子贴在脸颊,失声痛哭。俄而露出恨意道:“司马星徽贼子心肠,目无尊长,折辱明子,早晚要讲他绑到圣碑之前,受万剐之刑。”望着沈文谦衣衫破烂,遍体伤痕,悲伤更难抑制。
  苏道泉直流了小半时辰泪,许久凝重起身,来到沈文谦面前,突然跪下身去,恭敬道:“属下明教掌旗使苏道泉,拜见教主。”言罢叩头不止。沈文谦见他忽行大礼,慌了神,不知所措,片刻才匆匆搀住他道:“大王爷您这是为何,我年纪轻,断然当不得您这般大礼。”拉了他几下,拉不动他,又急切道:“再说我哪是什么教主,您定然认错人了。”众狱卒与犯人何曾见过这沧州牢狱中不可一世的大王爷跪在别人面前,一时诧异不已,鸦雀无声。
  沈文谦正慌乱间,却闻苏道泉道:“属下断然没有认错教主,我明教教主大位空悬二十年,内无掌舵领理,外无教民依附,是创教几百年来亘古未有之劫,如今天不亡我,恰逢此触底反弹之机,教主只需登高一呼,便可重振我神教往日雄风,此重任舍明子其谁?”沈文谦见他跪在地上,急道:“什么明子,我实在不知。”
  苏道泉却好似未闻,自言自语道:“思来已有二十年光景了,当年华山之上众教派逼迫明尊与明使投崖,司马星徽胸怀异志,当众反抗明尊,我与他交手,被他伤了右臂,才与教主将他重伤,把他逼下长空栈。后来我与明尊纵身投崖,天可怜见,我被树枝挂住,侥幸丝毫未伤,可明尊老人家却已是身消道陨,教道泉含血喷天。后来我与众法王将明尊葬在圣庙左近,我心念故人,二十年来一直藏身此处,传闻此地乃明尊当年落魄入狱,弃文习武,涅槃重生之地,今日见了他老人家留字,才知往事杳杳,俱非杜撰。”言下大是激愤。
  沈文谦急道:“您说的这些我实不知,什么明教、明子与我实物干系,您先起身,您跪着我心中不安。”苏道泉摇头道:“您是明尊之子,沈敬擎便是令尊。他老人家是明教继往开来的大天才,顶天立地的好汉,咱们万千教众最爱的父兄。”声音虔诚无比。
  沈文谦心中如遭重击,不可置信道:“我是明尊之子,我是明尊之子。”想起先前数人对待自家言语闪烁,形容古怪,当下便确信了苏道泉之言,暗生波涛道:原来我父亲不是读书人,竟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江湖英雄,是受人爱戴的领袖。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欣喜,又是失望。
  苏道泉望着他殷切道:“如今我神教势颓,教内众兄弟或心灰意冷,或忌惮玄门,或归野山林,蛰伏四方,无非我神教无圣明之主,如今教主应明王意志出山,正是继承乃父之志,重拾河山的大好时机。”顶心贴地,哀求道:“此心泣血,此志锥心,教主切莫推辞!”磕的额头鲜血长流。
  沈文谦见他目光炙热,也慌了神,听他所言,仿佛一座大山即将砸在自家肩膀上一般,惊的魂飞天外,骇然后退道:“我是读书人,如何挑得起如此重担。”苏道泉见他推辞,跪在地上,用手擦拭眼泪,哽咽道:“俗话说恶人应劫而降,圣人应运而生,教主乃天生的圣人,休要妄自菲薄。”
  又仰头观望他许久,忽神情激动,喜上眉梢道:“我观教主您虽年幼,但有龙犀入发,日角插天,这等麒麟贵人之像,我听明尊当年看到小燕王朱棣时跟属下判过这种命格,说此命乱世封王,太平则为天子,我至今记忆犹新,这是万万不会有错的。”又连连叩头,口中喊道:“我明教中兴有望,明教有望,老苏有望了。”说着又呜呜哭出声音,仿似孩童。
  沈文谦听他声音如泣如诉,仿佛带着魔力一般吹入心头,直将人吹的心如乱絮,惶恐莫名。半晌才惶然道:“你说我父亲被人逼迫投崖,可是实情?”苏道泉闻言须发尽张,面孔狰狞,恨恨道:“没错,当年明尊是被玄门陈通微与少林子严逼死的,莲教圣王与丐帮帮主见死不救,这等血海仇恨,我神教上下时刻铭记五内,教主更应刻在心间,时时以为鞭策。”
  沈文谦心中一凉,踉跄后退,心中不住念道:陈通微,少林寺,圣王与丐帮帮主是我的仇人。苏道泉脸色也极为难看,半晌才道:“教主如今统领神教,定要励精图治,壮我神教,早日带领兄弟们杀上玄门与嵩山五乳峰,血刃仇敌。”沈文谦脸色苍白,疑道:“你说父亲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不知谁有本事能逼他投崖?”
  苏道泉面色一变,现出恐怖神情道:“明尊当年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沈文谦见他面色异样,问道:“却是甚么?”苏道泉双目紧闭,痛苦道:“明尊说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敌不过世俗的冷箭。”紧握双拳,哽咽道:“明尊便是被这冷箭给射死的。”
  沈文谦咂摸此话,只觉大有深意,半晌肉跳心惊,魂魄悸悸道:“是谁射的这冷箭?”苏道泉惊恐道:“这射箭之人虽不会武功,明尊却称赞他为扫空万古第一人,是天地间最恐怖的存在。”沈文谦急切道:“这人是谁?”苏道泉沉默许久,才幽幽道:“此人便是当今天子,开国帝君朱元璋。”
  众人听闻洪武帝大名,骇然心惊,目瞪口呆。沈文谦也坐倒在地,摇头道:“洪武爷乃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圣人,怎会害死父亲?”苏道泉道:“教主是读书人,岂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他朱洪武是踩着万千兄弟的累累白骨才爬到这个位置的。”一把扯开衣襟,厉声道:“我这一身伤痕,便是拜他所赐。”沈文谦蹙眉望去,只见胸膛上遍布伤痕,望来狰狞恐怖,倒吸一口冷气,问道:“母亲自幼抚养我成人,教我识字明理,允我科举,却立誓不让我致仕为官,我虽食癝生员,却从未受朝廷一分一毫,原因竟是如此。”长叹一声道:“不食周粟,我命如此啊。”言语中充满苦涩。
  苏道泉仇恨充斥心头,说话也无顾忌道:“如今天下宗明,那我神教便立志伐明,将他朱氏江山搅个天翻地覆。”沈文谦瞠目道:“这天下初定,百业尚未从容,如何能再起干戈,致生民流离失所。”苏道泉恨道:“这便是明尊心中软肋,也是老苏此生最痛处。”一脸无奈。
  沈文谦心下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心中叹息道:自古忠孝难两全,老天待我何其残忍,教我生来便背负这样的痛苦。兄长家世已是坎坷非常,如今思来,我也命途多舛。天道幽远,大道浩荡,其凉薄残酷竟至于此!想到这里,忽觉一起切冥冥中皆由天定,半点不由人,心头涌出无尽悲凉。
  苏道泉虎目圆睁道:“即便不能推翻朱明社稷,也要将释、道屠戮满门,灭它道统,以安明尊在天之灵。”至此,沈文谦心中疑问已去大半,但心头仍旧罩着一层薄雾,半晌才平复心情,问道:“少林寺与玄门如今势大,如今道教南庭龙虎山正一真人乃是二品朝官,明教如今势颓,如何与他争竞?”苏道泉叹气道:“看来教主对我神教并不知晓,如此便要说下我教由来。”
  苏道泉想了想,又道:“我神教源自波斯,自唐宋以来便是江湖第一大派,元末有韩山童、谈敬生历代教主励精图治,将我明教带入巅峰,明尊乃是谈敬生师弟,接掌权柄后将明教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当年天下英雄,明教三有其一,朱元璋便是我教中弟子,见了明尊也要行叩拜大礼,如今国号为明,便是由来此处。可惜明尊带领我神教兄弟披荆斩棘打下这大号江山,却被凤阳小儿窃取果实,这叛徒登极后更丧心病狂将我神教归为乱党,予以取缔,又在华山逼死明尊,而后扶持道、儒两家,设锦衣卫笼络其中,大肆残杀我神教手足,从此神教罹遭大难,自此衰微。”说着又泪流不止。
  沈文谦听他语含悲痛,虽未亲历,却也从语端遥想当年山河破碎,国乱民殃之壮阔往事,一时胸生波澜,心神摇晃。众狱卒与囚犯更从未听大王爷讲过如此离奇往事,俱听得目瞪神呆,口角流涎,听到凶险处背上生出凉意。

  苏道泉又道:“但我明教毕竟道蕴深厚,即便元气大伤,江湖诸多教派也要仰我鼻息,受我节制。”沈文谦道:“那你所说莲教与丐帮也是与明教一般的江湖教派么?”苏道泉道:“说起来,便又是一段故事:明尊当年神功盖世,举世无双,指点天下江湖,将其间流派势力分为上三门、下三门、三花六叶合计共十五支。”沈文谦也好奇心大起,问道:“却不知是哪十五支。”苏道泉见他颇有兴趣,心中暗道:果然是明尊后人,此生逃不过这尘网江湖,不过他此时于拳脚与江湖风波全然不知,我需仔细引导,我神教复兴有望。眉间又罩着忧虑,暗暗思道:教主万万不可落入司马星徽手中,否则这厮挟天子以令诸侯,权柄落入此贼手中,祸及神教万代根基!
  当下和颜悦色道:“教主若想知这江湖典故,属下理应详细禀复教主,但我神教历代明尊乃天资卓异,冠绝当时的英杰,见识与武功俱为教内第一,向来是教主向下属传述武功与江湖典故,从无今日这等先例,教主日后万莫向他人提起,以免辱没威名。”沈文谦闻言又急又恼,心道:听他所言,我似乎坐定这明教教主的位置了,而且他似要传我武功。又转念一想:是了,这等江湖中人,俱足不读诗书,专事拳脚。想起几日所见江湖豪客飞天入地,手段高妙,心中也生羡慕。片刻又胡思乱想道:听他所言,我父亲的功夫乃天下第一,不知文章写的如何,若是文章写的妙,那便文武双全,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又打量他几眼,心中犯起愁云:可是我一个读书人,如何能做这江湖教派一教之主。登感手足无措。
  片刻才横下心,拉他道:“你若起来,我不是明教教主,也不能让你做我的属下。”苏道泉惶恐叩首道:“教主,您是上天选中中兴我神教的天子,万千教众翘首以盼教主,您再推脱,可是寒了兄弟们的心,将我等推入万丈深渊。”不住叩头。沈文谦见他模样,也着急道:“我是一个书生,实在不懂这江湖规矩,也不懂拳脚功夫,如何能做你们的主人。”不住推辞。
  苏道泉苍老面容挂满血泪,跌坐在地道;“教主,您是明尊与圣母的骨肉,这是您生来的命运,您若推脱,明父、圣母泉下有知,也要哭泣。”浊泪自眼角蜿蜒而下。沈文谦见他如此年纪,衣衫单薄跪在地上哭泣,心中不忍,当下软下话头道:“教主之事,容后再议,你先起身罢。”
  苏道泉再三叩首道:“教主您不答应,属下跪死在此地也不敢起,可怜死后无颜见明父、圣母了。”沈文谦心中怀念先人,也踟躇不定,浮躁异常,苏道泉又苦劝不止,闻着无不肝肠寸断,泪眼婆娑。沈文谦心肠也团,当下拉起他的手,喟然长叹道:“我不愿见你哭泣,你快起来吧,这位置我暂时应下了。”苏道歉欢喜道:“教主当真?”沈文谦道:“君子无戏言。”苏道泉这才缓慢起身,破涕为笑道:“明王开眼,教老苏此生守得云开见月明。”憨笑望着沈文谦,语气也松快下来,又道:“教主,苏道泉是个粗人,你以后直呼我名字就行。”沈文谦无奈道:“你说你不识字,是个粗人,可这名字取的着实妙。”苏道泉哈哈大笑道:“老苏当年只有姓没有名,这名还是明尊他老人家给我取得,功夫也是他教的,可惜老苏当年混蛋,明尊教我识字,我死活不学,如今思来,颇悔之晚矣。”
  沈文谦也笑道:“你不识字,但谈吐却不一般。”苏道泉道:“明尊他老人家武功盖世,天授的文采更是斐然独造,冠绝前元,可惜天授之才必遭天嫉,至正年间科举取士仅获擎榜,是最后一名,明尊他老人家深以为耻,痛斥阅卷不公,后入狱,便关在这个监房之内,后改名敬擎,以志不忘此辱,立誓灭元,从此弃文习武,始为无上明尊,老苏虽愚鲁,但跟在明尊身边久了,也学了些妙词,教主莫要取笑才是。”沈文谦听到父亲有如此经历,心中感触颇多,面上却平静道:“你大我许多,我如何能直呼你大名,不如我称呼你为苏先生吧。”
  苏道泉摆手道:“这可是不得,咱一不识字,而不读书,如何当得起先生二字,不如您叫我老苏吧,当年明尊便也叫我老苏。”沈文谦憨笑道:“好,你说叫你老苏,那就老苏罢。”苏道泉眉开眼笑的应了一声,说着起身向监房角落用袖子扫开一片净地,又自隔壁监房讨了一块庙中和尚打坐用的破旧蒲团摆放在地上,恭敬道:“教主请上座。”沈文谦本待推辞,望见苏道泉目光坚毅,诚恳非常,也不推辞,上前坐了。
  苏道泉这才一抖衣衫,跪在地上,以头触地道:“教主在上,方才老苏狂病发作,冒犯教主,老苏死罪。”沈文谦忙起身搀扶他道:“刚刚起身,怎么就跪下了。”苏道泉诚恳道;“自来我教明尊,是光明之神选择拯救苍生的凡间天子,我等污秽之徒,冒犯明尊,便是死罪,但如今我教势颓,教主又初掌权柄,老苏虽然粗陋,但日夜仍可为教主拂袂提履,以效微劳,所以老苏不敢自裁,待他日我教复兴有望,教主大势蓄成,老苏定自裁以赎今日罪责。”
  沈文谦见他面色凝重,颇为正式,不知如何识好,半晌才颓然道:“既然你尊我为教主,我说话你可遵从?”苏道泉伏地道:“非是老苏尊您为教主,您生来便是要统领我神教子民的天子,所以我教明尊自来言出法随,您老人家所言对明教教众而言便是圣旨,无人不敢遵从,老苏更是洗心向教,万死报效明尊。”
  沈文谦内心异样,半晌才锁眉道:“既然如此,我且免了你冒犯之罪,以后休要再提。”上下打量他几眼,又道:“况且你高年不易,还要爱惜身体,这寒冬腊月,要多添衣物,如此才可为明教栋梁。”苏道泉见他关心自家,又牵挂神教大业,心中更添感激大喜,起身称谢。才躬身立在一旁道:“在下先为教主解释这江湖六门九脉。”
  这才展了话头道:“所为上三门,下三门乃是江湖中自古便有的中流砥柱,上三门首推佛门八宗,有律宗、天台、华严等宗,其中以禅宗祖庭少林寺势为最大,隐为佛门之尊;其次便是道家南北两派,以长江为界,南有龙虎天师与吕仙传下的纯阳派,北有王重阳七位亲传弟子传下的玄门七派,世称重阳老全真,又名北七真,有随山、南无、华山等派,其中长春真人丘处机所传龙门派当代掌门陈通微冠绝七派,乃是玄门首领;这另外一家,便是我明教与白莲教,供奉明王与白莲圣母,名为两派,实则同宗,明教明尊沈敬擎乃是当之无愧的两教魁首。这三派历史最久,手段也最高妙,数百年间虽然相互倾轧,三门兴衰轮替,各领风骚,但道蕴深厚,故不根绝,一直以来都是武林基石,乃是江湖公认的上三门。”
  沈文谦听得入神,追问道:“那下三门呢?”苏道泉谈兴更增,继续道:“下三门便逊上三门许多,多为穷苦下里巴之所在。下三门首推丐帮,有白杆子与花杆子两派,其中以白杆子帮主周癫为首;其次为南、北盐帮,当年张士诚便是依托南盐帮的势力,与豪雄逐鹿天下;再就是漕帮,有内河与外海之分,如今由淮南阴氏一族掌舵。这三派势力遍布大江南下,教众何止百万,朱元璋虽是我明教中人,但他混迹九流,亦僧亦丐,当年丐帮周癫也为他出力不少,世人皆说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但果真是吞吐天机的巨匪,岂能以一个不自量力而轻视四海之万千蝼蚁?”
  苏道泉见他听得如痴如醉,更添兴奋,又道:“这最后便说三花六叶,合计九脉,有武当老邋遢传人,冀北温家沟的温家拳,蓬莱地躺拳,山东李半腿的传人,有峨眉剑派、也有岳氏散手,大奇枪等,这九脉道蕴,虽不如上下三门人声鼎沸,但散落各地开枝散叶,手段亦是深不可测,或是兴建山门,开宗立派,或是闭门修真,传承道统,但数百年来也少有根绝,于大江大潮中时隐时现,常有惊世骇俗、搅天动地的大天才横空出世,万万不可小觑,当年传他明尊老人家大位的上代明尊谈敬云,便是冀北人,据说功夫师承温家沟。”
  沈文谦悚息凝神,听他讲述江湖传闻,一时也心神摇晃,心生向往,良久才又问道:“当年老苏你在教内时,照你说法,明教可谓冠绝一时。”苏道泉仿佛说起此生最骄傲之事,笑道:“我明教自唐以来,历朝历代都是江湖无冕之王,历任教主更是当代翘楚,无不是傲世独绝的卓异之士,明尊更是灵通无破、与道合真的天纵之才,造诣手段高出江湖众侪一大截。”

  沈文谦皱着眉道:“那大明使功夫比老苏你如何?”苏道泉闻言面转狰狞,咬牙道:“明教至高者为明尊、明尊挚爱乃称圣母,其下设明使两人,分光明使与掌旗使,光明使与掌旗使地位平等,但所司内外有别,故掌旗使之名于外不显,实权也次光明使些许,光明使为司马星徽,明尊之下手段唯他最高,真要撕破脸拼个死活,当年我略逊他半筹。”踟躇片刻,又道:“明使之下便是十二宝树王,俱是明教号令一方的肱骨之将,以位排序有大圣、智慧、常胜、掌火、勤修、平等、信心、镇恶、正直、功德、齐心、俱名。此十二法王除大圣与智慧法王需恩威与手段并为十二人中翘楚外,其余法王皆以教内功勋排序,手段高低却殊无规律可循。十二法王走动江湖,为明教立下赫赫功勋,乃是我神教不可或缺的柱梁,江湖人多有传说,闻者无不失魂丧胆。”
  说到此处,又红了眼睛,叹口气道:“可怜无数兄弟,在华山殒落,留下老苏一人苟活至今。”忽住了话头,垂首难以为继。沈文谦皱眉道:“照如此说法,如今两位明使均在人间,却不知十二法王还有几位?”
  苏道泉红着眼道:“华山那日大圣、勤修两位兄弟与玄门、少林力战而死;信心伤在司马星徽手下,当场不治;前些年常胜结庐于泰山,也下山来看过我几次,后来听说生病去了,我神教少了一员猛士,我也失去一位兄长,着实伤心了一阵;还有就是掌火与镇恶,两位本是孪生兄弟,也遭了玄门毒手,下手的周大拙听说是陈通微的弟子;再就是平等,二十年没了消息,老苏猜他也是凶多吉少;教中众法王尚且如此,何况其余兄弟?早如星辰散在各处,隐去了光辉,连我也不知所在。这些年也只有智慧法王最念旧,每年元夕来此处看望我,可他如今已是耄耋之年,在诸法王中年岁最长,神教颓废愈久,对他打击越大,这两年精神更是不如往昔,恐怕是年高力衰,时日无多了。”红着眼睛与沈文谦对望,一时二各自移目,均默想心事,都无了谈兴。
  直过了一盏茶工夫,苏道泉才忍不住望向沈文谦,见他神色落寞,萧索非常,有意激他斗志,当下平复心情,一扫脸上沮丧之态,振奋精神道:“教主休要为难,司马星徽与老苏便是您的左膀右臂,他虽有异志,我猜他如今受伤,神功大减,尚不敢翻天;其余法王虽然蛰伏,但只要听闻教主大名,万里也定来投,您无需担心;智慧虽然暮年,但教中威望高,功夫也不在我之下,此壮心不已之士,正是明教再度中兴的关键。况且我教历来以高妙的武功雄踞江湖北斗泰山之位,历代明尊更是教内第一的高手,如今教主年幼,尚未习武,正是根骨壮硕,厚积薄发,以待时飞的年纪,明尊当年顿悟也不过二十上下,三十不到便冠绝当时,恰逢此处乃明尊当年涅槃重生之地,教主天时地利皆占,苏道泉微末手段,忝为人和,相信教主在此定也会一扫颓势,重启我教恢弘新章。”一言吐出,心神大定,信心倍增。
  沈文谦见他热血激荡,也受感染,挑着眉头问道:“你是要教我武功是么?”苏道泉躬身道:“要做明尊大位,功夫必要会一些,在下微末手段乃是明教末流,但二十年枯禅苦坐,修成不动心,于武术一道也有些见解,虽不及教内至高典章明王心经所载心法高妙,但亦有一二可取之处供教主参考,若日后教主得心经,参照老苏粗鄙之术相互印证,则我教主神功可就,明教大业可成。”
  沈文谦本待拒绝,但望见他神态诚恳,一片赤子情怀,又想起亡人往日跌宕往事,一时不忍拒绝,当下点头应允。苏道泉喜不自禁,躬身将手中玉牌交于沈文谦道:“神火令乃是我教至宝,是历代明尊权威的象征,此令一出,犹如明尊亲临,万千教众无不垂首待命,不敢违抗,历代皆为教主贴身之物,请教主妥善收回。”
  又起身收拾了些枯草铺在角落中,将地上铺的厚厚的,恭敬道:“天色不早,还请教主早些歇息,养足了精神,明日老苏再吐愚词。”沈文谦此刻才觉力乏神疲,当下也不推脱,来到枯草之上,平卧躺下,将手臂枕在头下,凝望头顶漆黑一片。苏道泉也将手中铁牌揣入怀中,喝散了早听得目瞪口呆的众狱卒与囚犯,这才整理精神,盘坐在沈文谦身边,目光柔和望着他。
  沈文谦胡思乱想片刻,便觉一阵疲惫,心头涌起一丝数日来少有的安心与舒适,斜眼看见苏道泉脊背挺直,守在自己身边,一时对他大生亲近之感,又闭上眼想起自家身世,心中如潮澎湃,回忆父母往事,追思今日所闻,胡思乱想间,不知何时沉沉进入梦乡。
  次日天大亮,沈文谦转醒,望见苏道泉犹盘腿坐在身边,一道暖阳透过气阁射在苏道泉脸上,苏道泉直若不见,笔直盘腿而坐,望着自己,双眼不见丝毫疲惫。沈文谦心下感动,坐起身道:“老苏一夜未睡么?”苏道泉起身递过一碗稀饭,沈文谦接了放在身边地上,苏道泉才咧嘴笑道:“老苏睡觉打鼾响,不敢打扰教主安睡。”沈文谦皱眉道:“你这把年纪通宵不眠,身体如何扛得住?”
  苏道泉抚须笑道:“教主有所不知,当年我成年后才从明尊学艺,我底子薄,身子弱,早过了锤炼筋骨的年纪,更兼我悟性太差,心经中三十六般法门我学了大半,也未摸到门道,明尊这才传我他老人家独创的一门功夫,唤作蛰龙眠,明尊说它是笨功夫,可我看这才是天地之间最高明的武术,原因无他,只因这功夫无需勤练,只需睡觉便可成就,这功夫可是合了老苏的脾性,练了没几天,老苏整日的睡,不到三年练就了一身本领,后来在这里枯坐二十年,历经寒暑,这睡觉功夫早达致虚笃静,心空意凝的不动心境界,我睡是不睡,不睡也睡,这功夫最养心神,日后教主习练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全赖此功。”
  沈文谦感叹道:“原来父亲竟能独创如此精妙之术。”苏道泉道:“明尊融会贯通的手段可还多着呢,教内众弟兄各有传承和拿手绝活,教主您有机会都要一一学来。”当下便服侍沈文谦净过手面,才看沈文谦慢慢吃起早饭。
  不多时沈文谦吃过早饭,又有狱卒将一切收拾妥帖,沈、苏二人才端坐于地,神情肃穆。苏道泉凝视他片刻,正色道:“教主一生神功盖世,传于数人,然个人根器不等,悟性才智也有不同,所得便不相同,如参天之树,只见枝节,不触根本,故难达明尊造化高妙之境,此也是无奈,但唯有蛰龙眠一术,乃是龙归元海,阴阳潜藏的蛰心之妙法,心乃修行万法的根源,此术也是明王心经的起篇,教中年高的几位老伙计都会一些,但说起独专且精妙者,除教主外,却非老苏莫属。”起身笑道:“老苏先演给教主您看一眼。”忽卧倒在地,头东脚西侧身而卧,左臂屈肘作枕,右手掌心张开盖在脐腹,双腿左屈右直,双眼闭合,似乎进入梦乡。
  沈文谦凝神细看,初时尚难见端倪,少时便见他皮肤白皙,呼吸悠长,少时便微不可闻,几近于无,竟进入了锁气胎息之境。再过一炷香工夫,苏道泉凌乱须发无风自起,整个人体内有水汩汩流动,好似惊涛拍岸,巨浪奔腾,发出骇然声势,周身衣衫无风自动,不住翻腾。
  沈文谦大感神奇,来到他身边,仔细端详。少时贴着他面孔,凝神一望,苏道泉蓦地睁眼,目光有若实质,鞭子一样抽向沈文谦,后者怪叫一声,好似挨了一记重拳,向后飞倒而去。苏道泉下意识扑身而上,扶住沈文谦,喘息不已。沈文谦半晌才回过神,浑身汗如出浆,俱是冷汗,见苏道泉整个人似未醒透,眉宇间全是寒意。不敢再看他。

  少时苏道泉眼中迷离渐去,才打个激灵,匆忙跪在地上,开口道:“老苏唐突,冒犯尊者,几酿大祸,请教主恕罪。”磕头不止。想了想,又道:“此乃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中的打神之术,我仅修得皮毛,传闻明尊当年与人放对,只望了别人一眼,须臾齑灭对方神宫,将人杀死,此中玄妙,笔墨难描。”一时意醉神痴,向往至极。
  沈文谦此时犹觉眼痛,神台一片混沌,木然摇头不语。苏道泉见状心急,出手又在他身上捏了几把,才将他从虚无之处拉了回来。半晌,沈文谦才觉慧光朗照,心神始复旷达,瞳孔也渐复清明,当下心有余悸道:“我方才灵台崩塌,元神几灭,实在恐怖至极。”双手拍打胸口,有劫后重生之感。
  苏道泉连连叩首,山呼有罪。沈文谦不以为意道:“你真心待我,无意之举我怎会妄加怨责。”将他扶起,又道:“我自幼读诗书文章,只将此虚无缥缈之事归于怪力乱神,今日才真正开了眼,才知圣人之言亦有取舍。”不觉怅然若失。苏道泉笑道:“圣人不免短见,若依我看,自古超凡入圣唯有习武一途,所谓脱胎换骨,便是尽去人性,留存神性,脱尽凡胎,成就至人。”
  沈文谦皱眉道:“古人说至人无梦,修武到了极深之处,果真便不做梦么?”苏道泉点点头道:“明尊当年便从不做梦,弟兄们都啧啧称奇,羡慕至极。”沈文谦又道:“素问有载: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于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内,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当时我读此文,也觉诧异,如今思来,古人定然是见过此等高贤,否则又如何写就文章?”
  苏道泉点头道:“教主乃是不挂花的状元,无冕的魁首,您说的道理老苏虽听不大懂,但也觉其间藏了高深异常的东西,冥冥中也受用非常,教主天授之才,此是我明教幸事。”负手在沈文谦面前踱了几步,才笔直站立,沉想了片刻,缓缓道:“自古言拳术有刚柔之判,形势有内外之别,又言少林为外,玄门为内,又有言所谓刚柔相化,动静相生为武道真谛,其实相互矛盾,多不能自圆其说。柔练而致刚,刚练而致柔,动极思静,静极思动,此相生相伴,安得遽分内外耶?我心经中有载:拳术之功用,以动而求静;坐功之作用,由静而求动。所谓拳术,不过开灵光一点,修玄关一窍,存精真之气一道于内罢了。”
  沈文谦听他说的高深,只觉云山雾罩,少时迷离问道:“方才我见你虽然睡着,呼吸也没有,周身空虚松静,但你体内有液体汩汩流动之声,声势有如江河,这可是动静结合之妙?”苏道泉闻言眉开眼笑,拍手赞叹道:“教主冰雪聪慧,一点就通。”沈文谦又道:“那若与人动手时岂非要时刻藏静于内,才是真本领?”苏道泉闻言意怔,抚掌笑道:“正是此理。”
  沈文谦听他夸赞,也甚欢喜,又道:“我以为习练拳脚便是用一些舒筋活骨的手段,再搬弄些固定套路,打熬身体,如今看来,确是井底之蛙。”苏道泉冷冷一笑道:“此乃最低级的拳术,是舍本逐末的法子,即使天资出众,肯下寒暑苦功,也难成就本领,我明教乃斯道巨擎,如何会学如此微末之技。”沈文谦听他说的天花乱坠,看似随口而就,无稽之谈,细品却颇有深意,值得玩味。心中感叹他见识非凡,心间也隐隐将他视作授业恩师,言语间也多了些恭敬。
  苏道泉闭目站了一会,随即睁开眼来,说道:“老苏最拿手的便是这蛰龙眠,您先从此术下手必然无差,智慧法王的心剑之法,俱名法王的神变之术日后教主俱要掌握精纯,才不堕明尊之名。”当下指点沈文谦侧躺在地。初时沈文谦尚难掌握诀窍,但苏道泉岂是俗手,沈文谦每有动作不到之处,苏道泉便出手纠正,不过半日工夫,沈文谦已是坐神入照,体内生机腾腾,气血活泼。
  此后数日,苏道泉悉心教导沈文谦,沈文谦锁心猿,拴意马,安心习练蛰龙眠之术,身上伤势也俱大好。二人更添欢喜,相互更沉浸其中,各寻乐趣。后几日,苏道泉又吩咐狱卒寻来滋补药材,在监房内置起炭火炉灶,用瓦罐每日熬制汤药,或内服,或是外敷。才十来日,沈文谦已是筋强骨壮,气质非凡,举手投足间已有不俗之相。蛰龙眠也有小成,每日早晚不辍,习练得越发得心应手,体内血液流动,汩汩有如湍流,隐有滔滔之声。
  再过数日,苏道泉才嘱托他夜间依蛰龙眠修心养气,日间便教他识经认穴,又悉心讲述阴阳五行,汤药针灸,脏腑经络并歧黄之术。沈文谦见他人虽粗犷,不读诗书,却精擅医道,更兼心思细腻,常常将高深的道理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旁征博引,说的恰到好处,教人一听便懂,不觉对他刮目相看,交谈间更客气如宾,沉浸其中,一时学的如痴如醉。一老一少把臂谈玄,亦师亦友,毫无拘牵。在狱卒与囚犯众目之下,安然自乐,忘记寒暑日月,苏道泉虽不是福泽百世的巨匠,也是冠绝一时的宗师,不觉毕生修行妙悟,已于此漫漫日夜,流入沈文谦心田。两人直把个肮脏的沧州牢狱直当成了人世间最美妙的天堂。
  这一日,沈文谦正自熟睡,神色安详,但气血却在经脉之中滚滚涌动,周身也升腾起白色雾气,皮肤也白皙透红,有若婴儿,已有返璞归真之相。苏道泉本自煎药,忽心中有感,当下气运上焦,双目如电射想沈文谦。沈文谦忽有感应,蓦地腾身而起,目光回望对方,冷不防脑海被人抽了一下,身子僵硬,双脚稳稳落在地上,趴的一响。
  沈文谦挪开脚低头细看,却见地上锁铺两块青砖裂成几块。他蹲下身子凝神望着几道裂缝,心头一震,暗道:想不到不过修习二十余日,便有如此成就。想起先所受折磨,一时心下喟然:若我当时也有此时本领,那等折磨也并非不能忍受。想起过往磨难,仍旧心悸非常。
  两人牢中畅论拳髓,早忘了时光流转,一日天降瑞雪,遮盖万物,雪沫飘入牢房,师徒才觉岁月犹在,回神已是年关。此刻整个沧州大狱中热闹非凡,有不少本地囚犯托在外的亲朋,通过狱卒将衣物酒肉源源送入监内,不少犯人也换了新衣,扫洒监室,以待新春。苏道泉也受不少孝敬,每日喝酒吃肉,与众人纵情放歌,又哭又笑,苦中作乐。

  这一日已至除夕,又有狱卒拎了几张裁好的红纸来到内监,冲牢内沈、苏二人道:“大王爷、沈公子,这是前面府衙贴喜字剩下的几张红纸,皆是现成裁好的,咱琢磨着给大伙添点喜气,便做主稍了进来,想求沈公子给咱润笔写几幅联。”苏道泉正闭目静坐,闻言睁开眼睛笑道:“你小子倒是有心。”沈文谦也起身向前,接过纸笔。狱卒又递过一小块墨锭,沈文谦席地而坐,苏道泉便手忙脚乱研出墨汁。
  沈文谦闭目思索片刻,少时胸有成竹,才执笔饱蘸了墨汁,苏道泉早捏了春联上下两端,手中一抖,那春联绷得笔直,摆在沈文谦面前。沈文谦打叠精神,笔走龙蛇,写了四字。不待墨干,又换了另一幅春联,刷刷四笔,一蹴而就。苏道泉笑道:“教主这对联恁短,老苏不识字,教主给咱念念。”狱卒与众囚犯也目不识丁,均伸长了脑袋,向这边望来,面上挂满期待。
  沈文谦将笔投在地上,缓声道:“老苏我若念给你听,你可休要怪我。”苏道泉心中讶异,惊疑道:“教主写春联乃是喜事,老苏怎敢怪罪教主。”沈文谦哈哈大笑,随即朗声道:“我这联上联念作:福无双至!”苏道泉心中一凛,心中冒出不祥之感,哑口无言。当下有长嘴的囚犯接道:“祸不单行。”
  众人听了,俱面面相觑,心中均想:今日乃是除旧迎新的好日子,咱们虽在牢狱,但也要讨个彩头,沈公子如何出此不吉之言。那狱卒见苏道泉面孔阴鸷古怪,心中暗呼倒霉,隐约后悔起来。沈文谦见众人心中虽有微辞,却不敢怨责,微微一笑,吩咐道:“老苏,将春联拎起来,我要再添上几笔。”
  苏道泉不明所以,依言又撑起两联,沈文谦挥墨又添六个大字,提笔在胸,吟诵道:“福无双至今日至,祸不单行昨夜行。”苏道泉闻言怔怔愣了一下,忽领悟此中深意,大叫一声“好!”众人才幡然领悟,轰然鼓掌,交口称赞。
  那狱卒一颗心才定下来,与众囚犯捧着沈文谦道:“沈公子才学通天,这春联在真是写的既应景,又讨彩头。”众犯这才喜笑颜开,夸赞连连。那狱卒上前道:“快点将沈公子的墨宝贴起来,让咱爷们也沾点喜气。”就要伸手向前。苏道泉手上肌肉跳动,低声一声:“着!”两幅春联便从手中飞出,正挂在牢门对面墙壁。众人又是齐声叫好,夸赞大王爷手段通天。
  当下便在监室内围成一团,眼睛飞出铁栅栏,争相欣赏秀才墨宝。旋见一人身着常服,如风而入,手里拎着酒菜。少时停下脚步,看那春联,眸子闪过光芒,赞道:“这字写的不输二王,端的高妙非常。”扭身面对苏道泉,将酒菜放在地上,抖了抖衣衫,一个头磕在地上,喜道:“周五给道泉先生拜年了。”苏道泉面上堆起笑容,拉起他道:“你小子自从娶了老婆,便再没来这跟老子吃年夜饭了。”周五满脸堆笑,又冲沈文谦恭敬行了一礼,忙道:“周五见过明教教主。”
  沈文谦目瞪口呆,扶住他道:“你如何知此消息。”苏道泉笑道:“这小子在这里当差十来年,什么事须瞒不住他的耳目。”周五连称惭愧,一步跨进监室,张罗着将酒菜铺了一地。又一边询问沈文谦近况,语气颇为关切。少时寒暄已毕,周五与沈、苏二人这才分清主次,席地而坐。
  隔壁数个监室也置办了简朴酒菜,一时喧嚣热闹至极。狱卒转身锁了牢门,又冲重犯呼喝道:“大过年的,都给老子少喝点酒,否则闹起事来,老子把你们屁股扒光了点炮。”众犯人忙不迭应了,那狱卒才骂骂咧咧的招呼同伴,各拎酒菜,躲到摆放狱神的案子后面喝酒吃肉。

  此时天暗了下来,周五忙吩咐狱卒掌了灯,不多时,天黑下来,一灯如豆,照的监内阴风飒然,苏道泉心中不安,灭了油灯,吩咐人生起炭火,炭火烧的旺盛,这才洒下温暖,照的满室春光。还未动筷子,沈文谦拉住周五袖口道:“我兄长如今可有消息?”周五借着火光打量他,见他起色温润,神气健硕,心下欣慰,面上却摇头道:“还未有消息。”
  沈文谦又急道:“那学政那边可有消息。”周五面罩忧虑,摇头不语。沈文谦心中焦急,又道:“那此事知府大人可差人去通学政大人?”周五摇头道:“大人推脱前年忙,说年后出了正月再将你这事给办了。”顿了顿,又道:“再说这事 何须禀报学政。”沈文谦收敛笑容,闭目叹息。
  周五出言安慰他道:“沈公子无须担心,实在不行,周五想法子给您私下使点银子,相信季大人还是能给在下几分薄面的。”沈文谦摇头道:“季大人是清正之官,我如何敢行贿于他,坏他名声。”周五闻言扭头环顾四周,此时众人皆饮酒歌唱,各展形态,无人注意此处,周五这才低头拉住沈文谦袖角,压低声音道:“他哪算甚清官,不过是见了钱老爷,故人面前,装模作样罢了。”少时又忧虑道:“沈公子你还需在此待些时日,这是季大人要给故人脸色,不过幸好有道泉先生在此,他是大有来历的人,却甘愿做您的下属,您在此处不比在外面差。”一言落下,目光羡慕望着沈文谦。
  沈文谦喃喃道:“已是除夕之夜,却不知兄长在何处迎接新年?”神情颇为落寞,心中暗生苦涩,提起一根竹筷,在那首《过零丁洋》旁刻下另一首诗: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末路惊风雨,穷边饱雪霜。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惧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沉吟片刻,又留字“山东沈文谦题于除夜”。红着双眼发呆。周五识字,向前看了一眼,叹息不语,苏道泉见沈文谦神情落拓,也无心抑闷,少时吐出一口浊气,皱眉道:“现在知府可还是季焕章?”周五点头道:“是季大人。”苏道泉心中烦躁,冷笑一声道:“你今夜回去告诉他,正月十五之前若不能保全我明教教主功名,我杀他满门。”周五知他是闹天宫的脾性,当下哄着他道:“道泉先生放心,周五拼了家底,也要保全沈公子清白。”
  苏道泉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今日是除夕,只需说些开心的事哄教主开心,季焕章绿豆大的官,不值因他败坏教主兴致。”说着亲自给沈文谦添酒夹菜。沈文谦却心有牵念,谢过周五,向前坐了,自饮自酌。少时酒过三巡,周五本有心事,喝多了不胜酒力,此时已是眼罩雾气,意狷神狂。
  少时又是一杯酒下肚,周五拉住苏道泉道:“道泉先生,周五这辈子最敬的人便是您老人家。”苏道泉喝了口酒道:“我知你意,可你我无缘,这辈子是不能做师徒了。”周五道:“老爷子,周五不信缘,只信命,可我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却还一事无成……”热泪从鼻尖滑落,哽咽着说不下去。
  苏道泉拎起酒壶,向他杯中添满佳酿,摇头道:“我与你不同,我信缘,却不信命,可又能如何?我也逆不了这天,改不了自身命运。”举杯与周五碰在一处,一饮而尽。周五忽将酒杯掷于地,红着眼眶道:“苏先生,我十年前要跟您,您不答应,十年后我还是要说同样的话。”苏道泉笑道:“十年前你孤身一人,十年后你家大业大,我更不能答应了。”
  周五苦涩道:“我周五操劳十数年,把个仁义道德抛个干净,幸好未作大恶,如今也算为家人置办了不小的家业,眼看四十春秋虚度难追,总要留几年为自己而活。”苏道泉微微一笑道:“有句话说的是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你如今已经是人上人,如何还要抛家舍业与我这种老朽之人搅在一处。”
  周五摇头道:“十年前我为了家人,放弃了科考,如今道泉先生与明教教主在此,我痴心向道,还请先生成全于我。”苏道泉默然良久,这时道:“你若一步走错,此生不能回头,说不得连累妻小,成为家族罪人。”周五道:“如今天下表面风平浪静,但内中风起云涌,早晚要生风波,我若不能再进一步,到时刀剑加身,伟丈夫生前不保亲眷,死后犹遭骂名。”
  苏道泉摇头道:“你想多了,即使天下大变,这风波也不加你身,你只安心做你的官,赡养你的亲人。”周五苦笑道:“捉刀缉盗的芝麻小官,几乎不入流,周某想想也羞。”苏道泉摇头道:“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会收你为徒。”一语惊心,目光登时黯淡下去。
  周五闻言面有痛苦,须臾闭上眼道:“苏先生您还记得您教我的那一路大摔碑手吗?”苏道泉挑起眉毛,失声笑道:“我以为你早已放下。”周五睁开眼道:“那请道泉先生给掌一下眼,看看周五是否辱没您老法传。”苏道泉道:“今日乃是守岁,宜静不宜动,练拳就不必了。”周五却霍然起身,闷声绕着监室墙根打了一趟拳法。沈文谦醉眼望去,只见他使的是一套短小精悍的掌法,双手前后错落,出手快慢相间,拳风飒飒,有浩渺之意,搅动头顶铃铛,哗啦啦响,催人心魂。
  苏道泉低头见地面青砖寸寸皲裂,奇道:“你能将手上功夫练到身上,可见吃不不少苦。”周五收拳而立,说道:“自古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需有坚忍不拔之志。周五愚陋不比天授之才,但坚韧却非常人可比。”苏道泉点头道:“难得你还记得这句话,可见这些年你有心了。”说着招呼周五席地而坐,又斟满一杯酒,与他对饮。
  周五道:“道泉先生您还记得当年您说过的话吗?”苏道泉道:“自然记得。”周五垂下头去道:“当年您不要我这弟子,我苦求之下,您老才传了我这三十二路摔碑手,还许我若十年间将工夫从手上练到身上,您便收我为徒。”苏道泉抚须笑道:“这话说了差不多满十年了。”周五登现愧色道:“是我悟性太差,非可造之材。”苏道泉道:“你练得不差,不枉我当年传艺于你。”

  周五噗通跪在地上,仰头道:“不知道泉先生当年之言,可还算数?”苏道泉摇头叹道:“我既然说了,自然算数的。”周五俯下身去,额头触地道:“谢过道泉先生。”苏道泉出手托起他道:“你若真想传我道艺,眼下还须差些火候,我还要考验你一番。”
  周五喜上眉梢道:“不知道泉先生以何教我?”苏道泉摆摆手道:“如今我有一套剑法教于你,你若五年内能练纯熟,我不止收你为我传承弟子,还会奏请我明教教主,拔擢你为我教护教法王,你意下如何?”说着望向沈文谦,躬身垂询道:“周五这些年着实不容易,老苏僭越了,还未请示教主尊意可否?”周五跪在一旁闻言,惊得目瞪口呆,情知兹事体大,不能妄论,一时悚然自惕。
  沈文谦心中一凛,半晌默然点头道:“一切你做主便是。”苏道泉起身环顾四周,少时道:“我有一套剑法,乃是从白莲教青木坛贤雨峰那里学来的,名唤夜雨潇潇剑,乃是江湖第一等的剑法,我演给你看,你且看好了。”
  言罢凝心收神,默然片刻,用左手自桌上捏了根竹筷,横在身前,左右晃动,尚未舞开,便觉那竹筷似附了生命般,望之似有清风攀附其上,俊逸绝俗;忽又如泰山压之于顶,岿然不动;多看几眼,那一根竹筷便模模糊糊起来,教人难辨真容,再一眨眼,就见那竹筷四周似有云雾升腾,将其隐在其中,模糊一团,松松融融仿似空了。
  沈、周二人看得入神,已被那剑意勾住魂魄,骇然心折,不能自已。少时,苏道泉手腕一抖,便听有天雷滚滚之声自那云雾中传来,沈文谦从旁立得近,耳膜几被震破,踉跄后退。周五悚然望着那竹筷,似不相信世间有如此奇妙之剑术。
  苏道歉沉吟片刻,才微叹一声,将竹筷信手舞将起来。此一舞,粗看如塞雁翔空,犹有形影;细看则似寒鸟栖枝,任意往之,不受羁绊。五式过后,剑尖挑刺愈快,仿佛清秋暮色下刮起一阵绵远之风,萧萧瑟瑟,无孔不入;又好像旷野平湖上飘起万点细密清冷之雨,丝丝绵绵,润物无声。十剑过后,苏道泉身形俱隐,监室内忽地凄凄冷冷,凭空起一阵微风,虽然不劲,却吹透肌肤,直刺的人骨肉疼痛。
  隔壁监室囚犯本在嘈杂喝酒,听闻这边动静,俱张目望来,一看便沉于风雨之中,不能自拔。一时监房众人悚息凝神,寂静可怖,天地间只有苏道泉舞剑之声,久久回荡。周五满心狂醉,但觉身体飘飘荡荡,随那风雨在天际沉浮。沈文谦也目瞪神呆,身心两忘。忽然之间,那竹筷啪的一声从中而断,众人才一惊而醒,观者皆倒在地。苏道泉已震开牢门,站在那副联下,目光盯着外面,冷冷道:“本是蓬蒿山里客,不期相逢为故人。司马兄安好?”




第五章 敢问来人

  周五与沈文谦闻言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跨出牢房,来到苏道泉身后。却见一鹰眼丰唇的跛腿老者负手立在狱中神像之下,望着苏道泉,神态凝重阴沉,异于常人。狱神下方桌案之上趴了两个狱卒,似乎已经醉倒。沈文谦倏然大惊,心道:如何又让他寻到此处,这人手段高深,心狠手辣,遇上他定然无法善了。
  那老者见了苏道泉身后沈文谦醉眼迷离却掩不住一身非凡神采,叹了口气,拱了拱手道:“大明使司马星徽见过教主。”言罢双手垂下,却不施礼。沈文谦想起他一路苦寻,不由牵念起钱满楼,出声问我:“我兄长现在何处?”司马星徽闻言冷声道:“阁下与那下贱船工使的好计谋,害的在下好生找寻,人跑了不说,而阁下摇身一变,成了在下主人,可笑缘浅缘深,造化弄人。”目光阴鸷,隐现杀机。
  沈文谦又出声问道:“阁下只需告诉我兄长如今现在何处?”司马星徽阴笑道:“教主放心,那船工性最狡诈,我堵了他三次,都被他逃了,可怜我塞外辛苦了大半年,却为人做嫁衣裳。”沈文谦脸上冰雪消融,一颗心落了下来。
  苏道泉甫见司马星徽,初时尚有幻想,及见他此刻言语,登时便知他肺腑,一颗心冷了下来,面无表情道:“你既还把自己当做明教中人,如何见明尊不跪。”司马星徽道:“二十年分别,不期于道泉兄在此时此地相见,传闻此处乃沈敬擎旧日发达之地,却不知道泉兄可曾寻到旧人法传?”
  苏道泉听他直呼明尊大名,极其放肆,拧着眉头,冷笑道:“目无明尊,轻慢教主,依教律当受火刑,可惜执法堂的兄弟不在。”司马星徽哈哈大笑,望着苏道泉道:“执法堂的堂主即使来了,也要叫我一声师叔,他如何敢治我之罪?”苏道泉脸色难看,此时凝神打量他,惊疑道:“你犯上不法,苏某早晚缚你到圣碑前将你千刀万剐。”司马星徽哈哈大笑,指着他道:“道泉兄的蛰龙眠已修成不动心,怕是不弱沈敬擎当年,可喜可贺。”旋而阴下面孔,冷笑道:“可惜当年你不如我,如今更与我有天地之差。安敢再有此妄念?”
  苏道泉眯着眼道:“你蛰伏二十年,我拜你所赐,也苦坐双十载春秋,今日正借你手证道,试它个高下浅深。”司马星徽见他殊无所惧,微笑道:“看来当年伤你一臂,似是成全了你。”苏道泉面无表情,入牢内斟了一杯酒,手臂一抖,将酒杯送出,斜飞向一旁,司马星徽随手一抓,那酒杯似有磁石般飞向他掌心,牢牢黏住,旋转不休,少时酒液沸腾,氤氲酒香四处飘散。苏道泉顷刻看破他手段,冷笑道:“故人但饮莫相问,此酒报仇亦报恩。”闭着眼睛,悲伤道:“喝了这酒,你我从此是陌路行人。”
  苏道泉哈哈大笑,大喝一声道:“如君所愿!”攥住酒杯,张口一吸,将液体吸入腹中。旋即手中用力,那酒杯遽成齑粉,簌簌从他手心洒落。苏道泉见他露出此一手,目光狐疑望他,试探道:“别人说你神功减半,我初时尚不信,如今一见……”话说一半,已知方才看走了眼,又住口打量他许久,遽然瞳孔收缩,踉跄后退,似是不可置信道:“你……你修成了那邪技!”低头望向地上瓷粉,目光灰暗。
  司马星徽哈哈大笑道:“道泉兄好眼力,我一年前已成就千叠。”苏道泉恨声道:“司马星徽,你也忒自大些,此术毁经断脉,害己害人,明尊当年便立下禁令,不许教众习练,你偷练此术已是大罪,如今竟然仗技自逞,我神教百万兄弟须不放过你。”司马星徽道:“若非沈敬擎不肯借我心经一观,助我调和内患,我何以被你等逼下栈道,使我明教匿迹二十年?”
  苏道泉不可置信道:“当年别人知你神功盖世,敢于明尊较短长,但事实你早压制不住那邪门功法噬心的阴劲,如今更兼你身体残疾,即便你蛰伏二十年,我也不信你能全然平息体内祸患。”司马星徽道:“凡事都瞒不过道泉兄的眼睛,没错,这些年这功夫我虽然习练的精熟许多,但始终还是无法压制内患,所以,我此番出山,便是为心经而来。”
  苏道泉道:“你蛰伏多年,修成此术,这天下已无人是你对手,若心经落入你手,恐怕这莽莽灰天都要被你捅出个窟窿。”司马星徽道:“说起对手,听说玄门出了个周大拙?你可知此人?”苏道泉傲然道:“他如今是玄门领袖,听说还领了锦衣卫的头衔,我自然知道。”司马星徽道:“那你如何任由他杀我教兄弟而坐视不理?”
  苏道泉冷笑道:“你乃明使,我虽也是明使,但司职掌旗,有名无实,你不出头,我如何敢越俎代庖?”司马星徽道:“我已半残之人,前些年竭力压制内患,正是力不从心之时,你当年是血性儿郎,如今又功力日深,如何不替兄弟们出头?”苏道泉冷笑道:“你无非是想知他是何手段,明说即可,何必拐弯抹角。”司马星徽失声笑道:“你不为明教出头,如今我神功已成,难道还不能为教主分忧解难?”目光扫视沈文谦,颇为肆无忌惮。
  苏道泉情知此刻难以胜他,沉吟片刻,心念转动,耐着性子道:“智慧当年为此,曾专门去寻找过他。”司马星徽问道:“结果如何?”苏道泉沉默半晌,目光上移道:“智慧在华山脚下远远的看了他一眼,随即避走。”司马星徽道:“智慧年老体衰,神功较你尚逊半筹,你又是明使,合该你出头血刃仇敌。”
  苏道泉闻言苦笑道:“智慧说自家与他隔了万层法天,我哪还敢寻他晦气?不怕你耻笑,我即便龟缩此处,也日夜惊吓,怕他降阶辱临。”司马星徽民色阴沉,疑道:“万层法天,智慧法王对他好高的评价。”苏道泉面色阴冷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玄门已非吴下阿蒙,你若有胆,大可一试。”
  司马星徽放声笑道:“二十年前他以我为尊,如今依旧要仰我鼻息,看我脸色。”目光阴鸷,环扫四周。苏道泉双手拢在袖中,冷笑不语。司马星徽微微一笑道:“今日是除夕,你请我喝酒,难道不打算请我吃肉么?”说着信手向前走来,衣衫无风自动,周身散发骇然气息,连目光落下之处,也发出异样光芒,惊得牢中囚犯俱下冷汗,不敢稍动。
  司马星徽从三人中间径直穿过,转入牢房,席地坐下,冲门外三人做个手势道:“请教主上座。”低头望见地上两节竹筷,伸手捡起,放在眼前,目有所思道:“道泉兄不光蛰龙眠功参造化之境,这一手夜雨潇潇剑的造诣也能入教内前三。”苏道泉道:“微末之技,有辱尊目。”司马星徽对他道:“智慧也是用剑吧?我教除了沈敬擎与他,便以你为尊了。”苏道泉冷冷道:“你司马星徽当年也是使剑的行家,怎如此神功大成,反而自隳斗志?”
  司马星徽皱着眉道:“我先前遇到玄门随山派的王道宗,当年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如今剑法已然卓然成家,如今前面有摆了一个周大拙,寻了我好多年,我神功未成,也避他锋芒,看来玄门要崛起咯。”用两节竹筷,夹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咀嚼两口,摇头苦笑。片刻,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转望周五道:“你这身功夫,底子打的着实扎实,你师父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吧。”周五皱着眉看着他,摇头道:“我是孤魂野鬼,只恨天资愚鲁,不能尽得道泉先生法传。”
  司马星徽吃惊道:“看来你还不是他徒弟。”旋即摇头道:“明使、法王、堂主以上教众若收弟子需经明尊同意,且在圣庙开香堂,行拜师礼,否则便是欺师灭祖,依律当废去道艺,逐出圣庙。”仰头看向苏道泉,赞赏道:“沈敬擎当初力排众议把掌旗使的位子给你,便是看你一心维护神教这份心上,我教传承万古,全赖你等,沈敬擎一代明尊,眼光放的终究比我要长远一些。”苏道泉脸泛青光,神色阴冷道:“明尊乃是开创伟业的不世英豪,我神教创教以来第一人,便有十个司马星徽,也不比他老人家一根毫毛。”沈、周二听他言语犀利,冒犯于他,忌惮非常,一颗心提到口边。

  司马星徽不以为意道:“我今日来此,非是与你吵架,你若有心,还请坐下饮酒。”向一旁诺出个位置,好似主人。苏道泉也不欲于他争斗,冷着脸招呼沈周二人坐了。几人低头吃喝,无人说话,顷刻便将桌上酒肉吃光。司马星徽这才向后一靠,斜躺在枯草铺上,双肘支在地上,扫了一眼地上碎裂的几块青砖,转望周五道:“地上的的砖是你踩碎的吧?”沉思片刻,又道:“你再给我打一趟拳,我看看你这一身手段得了常胜几分真意,若你练得好,常胜留下的位置便由你来坐。”苏道泉闻言勃然大怒道:“大胆,教主在此,你安敢乱封宝位,善做主张。”
  司马星徽置若不闻,目光如电,盯着周五。后者被他眼睛望来,心中恐怖,脊背窜起细密冷汗,强忍着惧意,抬头迎向他的目光,面孔阴沉的可怕。司马星徽不曾想他能抵挡伏心法之威,心中称奇,坐起身问道:“你不怕死?”周五道:“若刀剑加诸我身,我怕与不怕,死亡亦不能离我而去,司马先生问的岂不觉得多余?”司马星徽道:“苏道泉调教的种,都是一路货色。”面露鄙夷,又指点周五道:“况且你纵不畏死,也不该和他死在一处。”说着出手指转向苏道泉。后者掀髯大笑道:“司马星徽,你也忒自大些,莫非今天仗着神功大成,便是来寻苏某一见高下的么?”左手按住酒桌,暗施巧劲,欲试探于他。
  司马星徽袖角抖动,卸去劲道,苏道泉陡觉半身已空,当下伸出右臂撑住身子,应对的不着痕迹,冷眼望着对方。司马星徽知他窘况,收手不动,淡淡道:“你右臂脉阻经淤,只发挥不出一半功力,纵然左臂锤炼有成,也难免有不调之累。”
  苏道泉小吃暗亏,面色阴沉,问道:“尊驾此来究竟意欲何为?”司马星徽道:“我所求无非为明王心经。”苏道泉心下叹息,却依旧耐心劝道:“教主大位空悬二十载,此番恰逢明尊后人出世,尊驾神功大成,若你我拥护教主登高一呼,万千教民必然闻风来拜,则我明教一扫颓势,再攀江湖之巅。”司马星徽望向沈文谦,摇头道:“如今玄门得势,我教凋零,正需超世之才带领我教再起,此子难当此任。”声音传入沈文谦耳朵,后者闻言面色难看至极。心中念道:此人猖狂至此,竟全不将父亲与我放在眼中。抬头看着他苍老面容,一时心中虽有怨辞,却不敢出声。
  苏道泉见他说话全无顾忌,也无奈道:“伟业毁败二十年,如今教内人心丧乱,正需一杆旗帜来聚拢人心,你我安能服众?”司马星徽笑道:“所以我欲借此子心经一观,若能平息内患,如此你我方可携手齑佛灭道,岂不正是聚拢人心,再兴神教,树立威望的万载之机?”苏道泉摇头道:“看来你一心为心经而来。”司马星徽道:“若不能借它平息内患,我也不敢与玄门轻启事端,道泉兄说不得要在此卧牛之地终老一生了。”
  苏道泉道:“与玄门之争未必只靠尊驾一人手段,还需兄弟们齐心戳力,共抗强敌。”司马星徽道:“当年我明教有沈敬擎这杆大旗,能教陈通微低眉顺目,如今我教旗杆倾倒,玄门立起了周大拙,我教若无人与之抗争,你我岂不受他欺凌?”苏道泉勃然怒道:“尊驾之意,莫非教主当不起这杆旗帜?”司马星徽冷笑不语。苏道泉道:“那苏某再问一句话。”沉吟片刻,盯着他道:“莫非阁下想借心经,自扯大旗,对抗玄门?”
  司马星徽闻言倏然起身,负手在监室内踱了数拳,旋即俯下身子,靠近苏道泉,正色道:“正希望道泉兄助我一臂之力,教你我大名永刻丹青。”苏道泉也起身与他对视道:“荒唐,明子守器承祧,乃教之主本,不可辄动,唯此神教方可永固百世,传承基业。”沉吟片刻,又启口道:“休说没有心经,便是有,你司马星徽也无权观阅。”司马星徽闻言眼合一线,露出杀机,狞笑道:“苏道泉,你今日果真要阻我?”
  苏道泉忽叹息一声,目罩痛苦道:“来去不知身是客,一丘黄土葬神功。你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如何还勘不透这浮名?”司马星徽凛然一笑道:“休要说我,你苏道泉早为山野林泉之人,今日见这小儿,如何屈身事他?”苏道泉道:“我为神教,非为自己。”司马星徽纵声邪笑,须臾一字一顿道:“司马星徽亦同。”苏道泉闭目痛苦道:“你我恩仇尽泯,已是路人,何必再续恶缘?”心知今日难善了,暗生悲酸。
  司马星徽望着他道:“我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正要向他后人讨偿。若他拿不出心经,你等俱要死于此地。”苏道泉抬眼望他,心中戒备道:“尊驾真有信心能留下苏某?”司马星徽道:“不是你苏道泉,是你三人。”苏道泉细看其色,少时二目倏射精光,朗声道:“今日我师徒二人合力接你十招,你放教主离开,保我神教一线血脉,方不失为我神教子孙,尊下海岳一般的心胸,想必不会拒绝。”周五闻言神色激动,望着他道:“师尊!”额上青筋暴绽,惊喜非常。苏道泉以目视他,点头嘉许。
  沈文谦心中大恸,望着眼前亦师亦友的下属与长辈,见他衣衫破旧,花白须发垂在胸前,虽不雅观,但此刻看来但却透出一股冲天的担当与豪气,不觉鼻头一酸,忙低下头,泪珠断线一般洒在身上。
  司马星徽到了此时,反静下心来,微微一笑道:“你二十年保全右臂,不知取舍,休说接我十招,三招你也难接。”苏道泉平静道:“十年磨一剑,今朝把示君,尊驾请。”脚下一弹,飘身至牢外。周五也一跺脚,来到苏道泉身旁,沈文谦长叹一声,正欲动身,苏道泉跪在地上冲他拜道:“老苏无能,不能光复明教大业,唯有舍命为教主遮挡风雨,效此微劳,若我师徒果有不测,还请教主将我师徒带回圣庙,为老苏在明尊宝塔畔葬我尸身。”连叩数下,泪洒当场。
  沈文谦闻言如失魂魄,呆立当场。
  司马星徽冷眼望着他,少时不紧不慢道:“道泉兄,还请接我一指。”苏道泉起身站立,双脚不丁不八,目含一线之光,站在狱墙之下,傲然道:“正欲领教尊驾道艺。”司马星徽望着他,缓缓道:“此术乃我少年时从禅宗少林一掌灯老僧处所学,名唤莲花转指,也叫慈悲指,传说乃是他日夜托灯于佛像前,神王入梦所传之技,此术一念慈悲,一指生死,道泉兄可要小心了。”苏道泉冷笑道:“指法狠戾,犹胜刀剑,尊驾上来便施毒手,杀心不小。”司马星徽面有微笑,手心虚扣,五指张开如莲花花瓣,抬手冲向苏道泉,飞纵而来,指尖幻化虚影,罩住他左臂“阳池”、“外关”两穴。苏道泉见他出指味淡意深,天然入妙,一时万念皆抛,手指并拢,以剑指磊磊落落迎向对方。
  及至两人指尖相交,苏道泉陡然变换掌法,手腕翻转,一把裹住对方小臂,腿法缥缈,潜步向前,少时已占住对方重心。手法遒劲酣畅,已然将他缠实。司马星徽却不换式,手臂任由对方缠绕,手指浩然高韵,玄旷清虚,如飞箭离弦,已然点在苏道泉肩头。指头一勾,随手黏下一片袍布。苏道泉肩膀一麻,不及反应,斜飞出去,忽在空中翻个筋斗,稳住倒飞之势,双脚入地,勉强拿桩站定。       
  一招已判高下!
  司马星徽拈了拈手中布片,笑道:“大摔碑手不愧是天下一等的掌法,我以为常胜死后便绝了传承,没想到他死前倒教给了你。”苏道泉此刻脚下犹发飘,如驾云雾,脚底脚下一震,脊柱抖动,才整活了身形,望着他道:“明尊当年凭借此术打遍玄门,连少林罗汉堂的匾也排得粉碎,可恨苏某被你毒手伤了右臂,不能擒住你这狂夫。”司马星徽哈哈大笑道:“当年天下武林受元鞑百年霍乱,已是人才凋零,精髓尽失,不料沈敬擎横空出世,当年他凭此术发拳坛革命之先声时,释道两派犹脱不尽六朝风气,道本共有,岂可独珍?不如你将此术传我,也不枉法术失传。江湖上也要传你一个以德报怨的美名。”
  苏道泉森然冷笑道:“常胜兄弟传艺之前曾说,此术传于何人都可,但独一人不可传之。”司马星徽哈哈笑道:“我知此人就是我司马星徽,当年我杀他爱人,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目光深远望向暗处,少时冷笑道:“可惜他不等我入世便魂归道山,否则我定亲自送他与亡人相会!”
  苏道泉想起往日痛苦之事,心如刀割,闭目切齿道:“你如今非复人类,我与你多说无益,还有九招,出手罢。”司马星徽道:“那第二招便请道泉兄一试提柳散阴刀,乃八极门不传之秘,此刀法逆刀而进,拙中藏巧,巧中藏奸,须臾取人首级,道泉兄看好了。”言罢以身为干,以臂为枝,以手如刀,以刀化叶。俄而忽起一阵逆风,司马星徽衣衫飘动,须发凌飞,那手刀似柳叶般在风中摇晃,忽逆风而进,式若飞霜,劈向苏道泉面颊。
  苏道泉大惊,侧闪躲避,司马星徽手刀却似跗骨之蛆,擦着他鼻间不辍,苏道泉瞳孔收缩,脚下连踢八脚,使出八种不同变化,才滴溜溜转到司马星徽身后,脊背已是一片冰凉。司马星徽不曾想他竟躲闪开来,扭头冲他笑道:“道泉兄绝技不少,竟连少林失传的蹬萍渡水也练得出神入化。这功夫八步蹬空,每步暗含八种微妙变化,合计六十四种套路,道泉兄不简单。”苏道泉冷笑道:“先说失传,再说破这功夫由来,尊驾是夸自己吧。”

  司马星徽不以为意,笑道:“且再看道泉兄可否还有第三种功夫。”沉吟片刻,望着他道:“我这第三招乃是枪术,名作大奇枪,是左把使枪的无上之秘书,天下精擅此枪法者,不超五人,少林、玄门无一人能得其要,道泉兄请指正。”面相温良,却不怒自威。旋见他左臂弹起,自腰眼处钻出,绷直如枪,手指蹙成枪尖,如蛇吐信,变换万端。苏道泉造诣高深,听见他体内骨骼随着枪尖颤抖,心下一沉,神情亦庄重起来,少时左手虚向前伸,右手兜在胯下,两腿一前一后,目如鹰隼盯着那枪头不放,有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俄而司马星徽怪叫一声,长枪奋发如龙,飞向苏道泉面门,苏道泉大喝一声道:“来得好!”枪到中途,却忽然下探,扫向他下盘,苏道泉出手去拦,那枪头却又虚晃,刺向他丹田。苏道泉就欲做出变化,那枪头却妙化阴阳,在他面前开出万点梅花,失了轨迹。苏道泉倏然后退,脚底在地上一弹,脊柱与腰胯齐动,犹如龙潜入海,猛虎出山,硬打硬进,抢入司马星徽中庭,肩膀贴靠,欲强行粘住大枪,使出抖绝之劲。司马星徽忽收手侧身来迎,铁肘又成枪头,向苏道泉扎去,苏道泉那他使枪雄深雅健,正大高古,骇然后退,却不防那枪头如电扎在他肩窝之上,苏道泉迭退数步,嘴角溢出鲜血。
  司马星徽道:“你会岳家真传的心意十二形不稀奇,可这龙形搜骨的架子却非嫡传不能学,道泉兄让我刮目相看。”苏道泉右臂本有暗疾,此时又添新伤,已是酥麻无觉,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都说大枪乃百兵之王,是扫荡乾坤,改朝换代的神器,一日一见,果然不同。”
  三招换过,两人以意会神,以神教技,已然骇得牢内众犯人目瞪口呆,均屏气凝神,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周五双手紧攥,心悬口中,暗暗替苏道泉捏一把冷汗。沈文谦也凝神细望,心神浸在其中。
  司马星徽却斗得颇为尽兴,眉开眼笑道:“我这里有泰山李半天传下来的三招半腿法,号称学成三招半,踢倒英雄一大片。道泉兄咱们再来。”不再迟疑,出腿如风。苏道泉凝神使出金刚地躺的拳法,与他暗腿硬拼,高高飞起,摔在地上,喘息不已。司马星徽双目如电,面目狰狞,喝道:“道泉兄再看我螳螂绝技。”不给他喘息机会,又以摔手螳螂拳中最精妙的密门螳螂向他抓去,苏道泉腾身而起,使出鹿步梅花桩的转身之法,不防身上一紧,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飞出丈余,被抓处皮开肉绽,口中热血长流。已是难再与他争斗。
  司马星徽负手而立,形容张狂,不可一世道:“才五招而已,道泉兄几成死狗一条,我看接下来这五招就不必了。”苏道泉不听犹可,听得此言,不觉勃然怒道:“狂夫安敢辱我。”起身以最精擅之术,向对方袭去。司马星徽道:“若是贤雨峰使这夜雨潇潇剑,我还有几分忌惮,道泉兄就不必出丑。”面上露出不屑。矫捷间身形如电,向前跨出一步,旋既收回,已经立在原地。苏道泉再度飞退,只觉胸口发凉,低头看去,却见衣衫碎裂,一血红脚印印在胸膛,皮开肉绽,鲜血染得周身如涂丹一般,衣衫俱赤。许久苏道泉才强打精神,扶墙起立,摇摇欲坠,大声喊道:“还有四招,狂夫快动手吧。”
  苏道泉哈哈大笑,正欲再出手,却见眼前黑影一晃,有人站在他面前,声音低沉道:“剩下的几招,我来代师领受阁下高深。”确是周五,身穿一身黑色常服,抬眼望着司马星徽,面如涂墨,目炯寒星,虽在灰暗牢狱之内,仍掩盖不住周身森然杀气。
  司马星徽登时目有赞扬之意,心中惜才,望着他道:“苏道泉微末手段,你跟着他早晚要练歪了,跟着我如何?”周五见他双目炯炯盯着自家,眸子中紫气横空,摇头冷笑道:“心歪拳难正,还有三招,尊驾速战速决。”眸子中已有决然之意。司马星徽摇头叹息,问道:“你一生求道不易,但如今连道之玄妙在何处也不知,如此死去,岂不可惜?”周五冷笑道:“如果尊驾之道乃是伤亲害故,泯灭天良,那周某誓舍此玄虚之道。”司马星徽见他神意决绝,无能劝挽,叹息道:“有句话叫朝闻道,夕可死矣,你命在今日,可有兴趣一睹道之高妙天然?”
  周五闻言森然冷笑道:“若能饱此眼福,周某死亦陶然。”司马星徽闭上眼睛,似在思索,少时又睁眼打量他道:“你下盘练的扎实,但上身太死,不懂上虚下实,练再多也不懂劲,我有一套清虚雷电手,深合阴阳升降消长,五行生克制化之理,中者无不骨酥筋麻,有如触电,你需好好体会。”周五各自望了苏道泉与沈文谦一眼,似有不舍,旋收目光,拉开架子,目盯司马星徽沉声道:“尊驾先请!”
  司马星徽向前一步,手掌箕张,罩住周五顶门,周五只见眼前俱是掌影,虚幻难觅真招,正欲反应,便觉头皮一紧,全身失去知觉,向后飞跌,摔倒在地,一时面目惊愕,细味方才电光火石之间玄奥,难以置信。
  司马星徽进退如电,收展莫测,众犯眼前一花,便见他立在原处,哈哈大笑道:“这第七招乃是教你听劲,第八招给你玩点粗浅的庄稼把式,教你懂劲。”牢中犯人何曾见过如此手段,一时俱生恐惧,心中思道:此人是人是鬼,身法如魈魅般让人难以捉摸。当下更是瞪大眼睛锁住司马星徽。
  少时司马星徽侧身下蹲,龙腰熊膀,双手前后向内环扣,提臀坐丹,脊背一抖,周五放眼望去,便觉他衣衫之下似藏了一条大龙,天势腾然,似要自他背后破空欲飞,骇然至极。司马星徽冷笑一声,忽然动了。只见他双脚贴地,膝盖相磨,滴溜溜绕着一丈方圆之地趟步行了一圈,将地上青砖踩碎,画出一个极周整的大圈。立在周五面前笑道:“这是开封府心意六合门的慢步行功,又名溜鸡腿,你可看仔细了。”语落便摇肩一晃,向周五贴身靠来,周五下意识向后躲闪,陡觉根劲全失,整个人飞起,贴在墙壁之上,将墙上青砖撞碎,停滞片刻,才重重摔在地上。浑身骨头欲碎,丹田滚烫。
  司马星徽散去功架,负手笑问道:“此招叫贴墙挂画,乃是从不传外姓的绝密之术,你今日体会,死亦无憾。”蓦地如风飘到周五身前,狞笑道:“时候不早,且看老夫转生指灭神杀佛。”手指瞬息成铁黑之色,如电射向周五胸前,便要下重手。沈文谦本在一旁观看,见苏道泉身受重伤,饶是他书生性格,也是怒火窜顶,高有万丈,但他虽有心助拳,奈何无力施为。此刻又见周五命有危厄,情急之下,再难坐视,合身铺上,但司马星徽身法矫逾闪电,眼看周五便要命丧当场。灵犀一动,抄起怀中砚台,使尽全力向司马星徽砸去。
  司马星徽余光扫视,见一物飞来,口中冷笑,左手闪电朝那物一挥,右手转生指正槊在周五肋下,手指尽没,实是狠辣至极。周五此刻猝临危厄,却显出十分凶悍,蓦然抓住司马星徽手臂,一拧一转,手法老练,忍痛将他皮肉抓破,暗施重手,欲将他肩膀卸脱。司马星徽手臂微抖,周五手上带着他一块皮肉向后飞去,肋下血红一片,倒在地上,不辨生死。
  沈文谦睚眦欲裂,不防砚台砸在当胸,当下口中热血狂喷,好似在牢内下了一场红色花雨,向后飞去。才落在地上,登感胸前被砸之处似烈焰焚心,几乎烧焦了胸膛,才知他手段奇高,自家拦他无异螳臂当车。

  司马星徽方才被周五抓了一把,虽未伤筋骨,面上却又羞又恼,出手封住肘底穴道,止住流血,恨意大声道:“竖子而敢伤我!”正欲再出手,忽见一人拦在身前道:“尊驾且慢,此时已经是最后一招了,苏某尚未倒下。”司马星徽不料他此刻犹有力阻挡,抬眼看去,见他满身血污,冷笑道:“道泉兄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噙齿戴发的血性男儿,老夫真不忍自断手足。”苏道泉眼望沈、周二人生死不明,眼前仇敌意气风发,忽觉心中悲凉,摇头苦笑道:“尊驾还记得那些脚踩灰地,手顶苍天,怒洒血性天良的光辉岁月否?”
  司马星徽心中讶异,少时肃然点头道:“我无时不刻想与道泉兄再度并肩,将大好河山一肩挑起,不知道泉兄今日能否圆我之愿?”苏道泉此刻心境已与此前不同,想起旧日往事,不觉肝肠欲碎,摇头道:“我此刻唯恨当年不能劝阻明尊投崖,毁我神教万载基业,否则山河犹在,手足犹亲。”司马星徽亦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道:“天生诸葛真明士,不教周瑜死白头。可怜我生不逢时,沈敬擎将天地灵秀、神佛恩宠俱集一身,使老夫望天空叹,痛苦一生!”
  苏道泉见他犹执迷不悟,心中更添冷意,哂笑道:“明尊才学胜你十倍,高我百倍,你到如今如何还有幻想?”司马星徽道:“你是铁心不肯帮我了?”双目倏放冷电,骤显异相。苏道泉低头道:“你我方才见面时,你说我不知取舍,我天生不如你洒脱,所以二十年苦禅也无所成就,但今日你一言点醒我,教我死前可证至诚之道。”说着默然转身,来到那狱中神像之下,出脚一挑,将狱卒腰间配刀抄在手中。
  司马星徽目有迷茫,笑道:“你以为有刀便可挡我一击?”苏道泉低头不闻,端详手中配刀,只见刀鞘磨得光滑,伸出右手持鞘在手,感受冰凉,指肚不自觉摩挲鞘上云纹,少时左手抽刀而起,刀刃腾起耀眼光辉,洒下一片祥瑞。苏道泉目光柔慈凝视着右臂,如望至亲妻儿,少时柔光尽敛,瞳孔中透出一丝坚忍。旋即扭过头去,左手扬起,闪电落下。鲜血飚射四野,苏道泉一条大好臂膀被齐根斩落,断手此刻犹紧握刀鞘,传递温热。
  司马星徽如遭雷击,口张不能言,伸手指向他,心中不安。苏道泉出手连点右肩穴道,将血止住,目光森冷冲司马星徽望来道:“无舍哪有得,此受伤右臂累我二十年,乃是人生至赘,如今一朝舍弃,使我如获新生。”二十年苦禅之功此刻厚积薄发,体内瞬间汹涌起滔天巨浪,四肢百骸有澎湃之力往来肆荡,一时只觉周身上下从未有过的豁达爽快,仰天长啸,声音雄浑,不啻神佛巨吼,四野生物闻声,不觉胆裂魂飞。
  周五与沈文谦俱被此巨响惊醒,抬眼望向苏道泉,见他右臂空荡荡,血流满身,又低头望见地上断臂犹握刀鞘,不觉同放悲声,泪沾衣襟。
  司马星徽少时醒神,露出敬色道:“司马星徽此生不服沈敬擎,独服你苏道泉。”苏道泉擒刀在手,仰天歌唱道:“圣庙之上,我的故乡,你的雄鹰折断了翅膀……”连唱数句。转垂首哭泣,少时抬头,红着眼睛望着他道:“司马星徽,老苏最后一招不死,你便不能动教主分毫,使他安然离去。”司马星徽点头道:“说实话,我本无意放他,但今日为你,我也会信守诺言。”苏道泉面上现出释然之色,勃然道:“司马星徽也是真汉子!”少时,神色平静道:“当年明尊传我一套乱意夜门的夜行刀,乃是最毒辣的杀人刀法,老苏生平从未与人施展,你仔细体会。”刀尖垂在地上,刀身鸣响不绝。
  司马星徽闻言失笑道:“你反倒学起我的神气来了。”思索片刻,说道:“你用夜行刀,我也有几式三湘女子所创的映日荷花剑法与你一搏。”弯腰捡起半根残筷,捏在手中。
  苏道泉刀尖下垂,微微撤后半部,衣衫忽然飘起,神意集中望着司马星徽,四体松融通透。司马星徽立在一旁,似有感应,衣角轻荡,神色凝重下来。沈、周二人俱骇然色变,凝神守意,身体却微微摇晃起来。
  正逢此时,双方忽有感应,苏道泉闭上双眼,手腕一转,单刀无声无息刺出,仿佛炙火加身,不得不做出反应,刀意萧条凛冽,独臂身形隐在刀后,数丈之内人物难逃。
  司马星徽心下暗惊,见他出手之快,幻变之奇,远胜方才,长刀使来虚灵在骨,盈虚在心,不勾不勒已有天然独造,横扫六合之能,一刀之堂奥,已迈俗流。此刻方知他自断伤臂,体内已豁然贯通,二十年感悟厚积薄发,神功大进,心中惊讶非常,语发浩叹道:方才老夫一语点醒梦中人,从此天下化境高手,再添一人!
  念随剑起,手中竹筷探出,贴在那刀上,将弥布的森然刀意引化开来,使出非凡手段,与他斗在一处。但见他旋而竹筷频频点刺,剑剑平淡,宛似天成,少倾又大匠运斤,拙中见巧。在苏道泉看来,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只见他出手无拘无束,快中藏慢,虚中有实。忽如银河泻地,浩浩然无孔不入;又似一苇浮江,潇潇然零落寂寥。才知他与道合真,功参造化。
  周五修真有日,将二手交手看得清楚,心下惊骇道:空空洞洞,不挂丝毫之拙力;至虚至灵,无有点滴造作之神意。守灵台一线之光,妙造自然之境。师父顿悟,终至武道之化境,从此超凡入圣,合道可期。心中狂喜。又见司马星徽出手自然恬淡,随应随发,心中一沉:此獠究竟是神功傲世,难窥涯岸。面上挂起忧虑。沈文谦也在一旁,二手出手虽看不通透,但也觉此刻苏道泉有脱胎换骨之意,能与司马星徽一较短长,一时悲喜交加,心神难宁。
  酣斗片刻,二人万念悉灭,纯任自然,出手无拘无束,随感而发。或以神会,或以意交,行云流水,夜行刀与映日荷花剑各放光芒,洒腰众人。顷刻间换过数招。直将牢中犯人看的眼花缭乱,虽不解其中高妙意境,却看的心神迷离,也觉精彩非凡。
  须知二人此刻皆化境手段,天下能有此造诣者无不为一方山斗,连玄门随山王道宗也须逊色半分。斗到酣畅淋漓处,更激发凌厉剑气,激荡开来,搅得二人衣衫破碎,环绕飘飞。正这时,漫天虚影中忽然一人飞退,却是苏道泉撤下手来,拈刀而立,纵声狂笑道:“十招已过,司马兄还请自便。”周身衣衫被剑气搅碎,但脸上气色明旺非常。
  司马星徽弃筷在地,哈哈大笑道:“道泉兄已臻化境,若日后还有华山论道那天,长空栈上必然有你苏道泉一把交椅。”苏道泉也将刀掷在一旁,淡然道:“苏某已是耳顺之年,枯木朽株,早已无意争夺虚名。”司马星徽道:“三国的曹操写过一首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教主初登宝位,更兼年幼无知,道泉兄神功有成,贵主甚为倚重,此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切不可失此千载难逢之机。”苏道泉闻言似有羞恼道:“我生死都是明教门下看守门户之犬,不复有雄心大志,更不敢做出废弃尊卑,悖逆人伦的丑事,司马兄把苏道泉想的也太不值钱了。”
  司马星徽沉吟半晌,目光古怪道:“道泉兄果真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苏道泉摇头劝他道:“司马兄何不与在下一起共扶新主,再造圣庙?”司马星徽闻言冷笑不语。苏道泉叹气摇头道:“你虽尽丧人良,但老苏犹守纯真,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司马星徽道:“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山高水长,你我后会有期。”随见他身形微微一晃,倏然欺进苏道泉身前,双目如电,元神于额间化作一道灵剑,向他额间灵台逼来。只听众犯一齐惊呼,各个手捂双眼,似被利箭射入,倒地呻吟。沈、周二人虽傍技在身,也觉有物直扎在额间,两眼发黑,鼻间流血。
  苏道泉冷然不防他使出大光明如意伏心法,双目刺痛,飚射出两道血箭,口中惊呼,向后跌倒。须知此术乃聚精气运于上焦,鼓电目慑人魂魄的以神打神之术,高深者运此法可须臾抹人神志,浅显粗通者也可骇人心胆,使人斗志颓丧。乃是明王心经中至高无上之典籍秘术,自来练成者万中无一,当年明教唯沈敬擎与司马星徽将此术大成,余子不过粗通技艺,难窥玄奥。寻常教众更是不知世上有此神乎其神之技。
  苏道泉冷不防被他慑住心神,滚了几滚,额头将地上青砖磕碎,片刻才狼狈起身,双目紧闭,凄惨笑道:“司马星徽,老苏身上功夫不如你,但这蛰龙眠的不动心已经大成,你这如意伏心之术杀我不得!”闻声颇有恨意。
  司马星徽偷袭得手,本自心喜,但见他此刻却不过双眼流血,神气依旧完足,也吃了一惊,恨声道:“连我最得意之术也杀你不死,今日若是放你,来日必成我劲敌。”忽而身形暴涨数寸,面目似魔王般狰狞暴戾,张口大喝一声,牢内犯人耳膜皆被震穿,溢流出血。苏道泉眼睛睁不开,此刻将耳朵索性闭上,扭头冲沈文谦一喝道:“教主快走,老苏制服强贼便去寻您老人家。”沈文谦虽功夫略有小成,但此刻一吼之下也心神失主,茫然四望,摇头道:“我如今能弃你于不顾。”
  苏道泉喝道:“周五,护送教主老人家速离此地!”又望向司马星徽道:“今日让苏某见识一下尊驾千叠,乃是何等的妖邪手段。”抱丹坐胯,力弥四梢,率先出手,使出乱打之术,双手穿花一般纷乱向他拍去。沈文谦本自说什么,却被周五一把拉起,慌乱中顺手抄了地上砚台,便随周五沿着狱道向外跌跌撞撞跑去。
  司马星徽见二人离去,目眦欲裂,纵身向前道:“竖子而敢!”一掌遥遥拍出,就欲留下两人,苏道泉飘身而至,奋力硬接他一掌,口吐热血,拦住他道:“教主速离地此地!”

  沈、周二人再不敢停留,摇晃至那狱中神像之下,周五奋力挪开一方石台,露出后面一眼两尺见方的拱形门洞,洞口幽深,有冷风吹入。沈文谦打个冷颤,问道:“这是运送尸体的死囚洞,如何却从这里出去?”周五惶惶拜倒,磕头道:“每日提牢点视后几道正门都已锁死,无管狱官的钥匙,谁也打不开,教主您老人家迁就一下,这后面不远处便是城门,今日除夕,必无宵禁,您老出城就重见生天啦。”不住扣头,连呼万死!
  沈文谦急道:“我如何能走,老苏还在里头。”周五连连催促道:“师父他老人家一朝顿悟,如今已是化境手段,司马星徽杀不死他,您老人家快走罢。”语气颇为焦急。沈文谦又回望狱内,心如火焚,忽想起什么,摇头道:“我此番若是越狱,这一生的功名都要葬送,怕是再也洗不清了。”却不肯走。
  周五不防他此刻说起这些话,急的满头大汗,拉住他脚腕道:“我的爷,什么时候了,您还担心这个,你老只管安心去,后面有周五打点,保管不损您老功名。”此言一出,沈文谦也惊疑不定,欲要拒绝,周五起身扶住他道:“我知您老人家黑白分明,不肯徇私,但滚滚红尘中总有那大片的灰,让我等浑浊之人在其中翻腾,您老快快去吧,我周五做事有分寸,总不会损您老人家气节修行。”
  沈文谦惊疑片刻,又问道:“周先生可与我同去?”周五应道:“此去风雨荆棘,若无周五,谁来照料您老起居?”说着催促道:“您老先钻,我来殿后。”沈文谦望着洞口森森,回望苏道泉与司马星徽,洒下泪滴,一咬牙关,慌乱钻了进去,在黑暗中向前爬行。
  那死囚洞颇长,沈文谦爬了数十息,才觉得眼前漆黑中透出一片深灰之色,冷风吹来,沈文谦爬起身子站立,却是站在城墙根处一块荒地之中,抬眼望去,却见铺天盖地的大雪从容落下,天地尽盖上了一片洁白,映着夜空,凄惨而圣洁。是夜正值除夕,满城响起爆竹之声,远处烟火在高空绽放,久久不绝,和着鼎沸人声,嘈杂一片。
  沈文谦低头向死囚洞内望去,正欲招呼周五,但见洞穴深处传出的一点光亮湮没在一片黑暗中,周五的声音隔着幽深的囚洞传来:“教主您老人家快走,周五义不敢欺师灭祖,弃我敬爱之人而去。”沈文谦呆立多时,惶然坐倒在雪窝之中,望向身后狱墙高深,回味月余来的经历,犹如苍茫一梦,好似过了半生。
  正是:一路烟尘才落定,无尽悲欢滚滚来。



第六章 凤阳皇陵

  沈文谦失魂落魄在雪中坐了一阵,才收拾心情,怔怔起身,恰逢城内百姓才吃过年夜饭,此刻俱结伴出门放炮,天地间更炸响一片,烟花绚烂,将半个夜空也映得雪亮非常。沈文谦思及往事,心中挂念钱满楼,恨不能插翅南下,心中又惧怕司马星徽追来,不敢耽搁,大步出城,纵气向南奔去。
  他行的匆忙,一夜不停,天亮已至南皮县境。天地间雪下的更密,少时遮住来时行迹,天地间茫然一片。沈文谦此刻心才稍定,思道:此时雪大,遮住脚印,司马星徽定然难觅踪迹。这才悬心落肚,放慢脚步。此时腹中饥饿,咕噜噜叫个不停,沈文谦立身旷野,眼望四处,只见树木枯萎,大雪积地盈尺,心中犯起微愁:此时寒冬大雪,却到哪里去寻食物?又行半日,正身疲力竭时,才见一条大河横在眼前,心中大喜:这河宽广,水中定有鱼虾。匆忙奔至河边。
  此时河水早已结冰,冰面盖着厚厚积雪,沈文谦在河边折断一截枯枝,跳上冰面,在河心寻地扫去积雪,双脚一震,已将数寸厚的冰面震碎。少时便掏出数尺方圆的冰窟窿,未久,几条草鱼板自冰下游来,在眼前打转。沈文谦运起指力,将手中枯枝冲那鱼儿扎去,不多时身旁冰面便有数条巴掌大小的鱼儿不住扑腾。沈文谦抓过一条,几下去了鱼鳞,掏出内脏,将鱼头割去,丢弃不食,在河中洗净一块生冷鱼片,囫囵吞入腹中。连吃两条,才填饥肠,精神也略有振奋。
  四望无人,又三两下脱去衣衫,望见胸口被砚台砸出淤青一片,心中默然。此时他功夫在身,风雪浇在身上,也不觉寒冷。收拾起烦乱心绪,纵身跃入冰冷河水之中,运起蛰龙眠之术抵御寒冷,此时再入冰河,身心体会已与前时大不相同。
  不多时,已将身上污垢洗净。纵身跃上冰面,见衣衫残破,遍布血污,心中无奈,仍旧胡乱套在身上,也不歇息,继续南行。风雪愈急,连日不断,沈文谦两日一夜未眠,此刻已是神疲力尽,脚步越发沉重,心中烦躁:这雪下一时未必能停,道路艰难,我虽有蛰龙眠护体,怕也不能长久维持,看来还需寻地歇息才是。当下小心留意,又行了数里,才望见远处伫立着一片颇大的村庄。
  沈文谦来到村口,正逢大年初一,将近傍晚,家家户户才散去炊烟,此时年味正浓,村民纷纷走出家门,燃放烟花,相互拜贺,俱挂着笑脸。沈文谦见不远处村口一棵椿树下中立着一位老汉,一旁空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在雪地中戏耍,走向前去。正欲开口,那老汉打量他几眼,走向前,奇道:“这大过年的,是被狗咬了还是怎地?”沈文谦作了一揖道:“老丈慧眼,在下确是被狗咬了。”那老汉狐疑道:“你这孩子莫不是要饭的?”又摇头道:“看你模样,不像,不像。”抚须打量他。
  沈文谦苦笑一声,摇头道:“老丈,在下是要去应天国子监入学的监生,路上丢了盘缠,又遇到几条野狗撕咬,这才成了这副模样。”说着掏出怀中砚台,冲那老汉晃了几晃。那老汉道:“原来是个读书人,这年节的,还在外面乱跑,可难为你了。”又问道:“可曾吃东西?”沈文谦心中感动,默然摇头。那老汉上前拉起他的手道:“看你吃住也没个着落,我儿也不在家,孩子要是不嫌弃,便到我家吃顿年饭,晚上就住在我家。”
  沈文谦感受他古道热肠,心中暗道:此处民风质朴,直追三代,可见圣人感化有方。也不推辞,口中称谢,就要施礼,那老者拦住他道:“你这事干啥?谁没个三灾四难,你如今吃住没个照料,被俺看到,这大过年的,横竖不能让你在外面挨冻挨饿。”拉起他向村中行去。
  不多时,便到了那老者家门外,此刻院门积雪已被扫出一条小径,新雪尚未堆积。那老汉推开院门,将他领入院中。但见此院东首一间厨房,房门外栽了两颗枣树,树下造了一口井,井旁栽了一大石水缸。院落正北坐着孤单一房,中间是堂屋,东西又各造一间连成一处。房屋矮小破旧,唯窗棂上贴着两张福字,衬托出一点不同。
  沈文谦随那老汉进了堂屋,只见四壁萧然,正中八仙桌上供奉着祖先灵位,桌角点了两盏油灯,发出萤光,八仙桌下首又摆了一张矮案,案前置一炭盆,火早熄了。那老汉招呼沈文谦坐了,便有一老妪自偏房迎了上来,那老汉与她耳语几句,那老妪便转出门外,不多时端来吃食。那老汉接了,放在沈文谦面前,招呼道:“咱穷人家,大过年的没啥吃的,不过好歹是是饿不着,这是自家做的黄米粘糕,枣也是咱沧州的冬枣,自家树上结的,快趁热吃罢。”
  沈文谦腹中饥饿,急忙称谢,几口将碗中粘糕吃个精光,那老汉又端上一盆面汤,沈文谦也不客气,连喝两碗,才觉手脚升起暖意。那老妪里外忙碌,先收拾碗筷,后又去火炕添了把柴火,这才张罗着拿了床棉被,送到侧房。那老汉便留住沈文谦,东拉西扯说了一阵,也不知到了几时,雪下的也不见小,那老汉才点了一盏油灯,与他散了话头。
  沈文谦随他来到侧室,火炕上被褥早已铺好,炕头摆放了两件旧衣,那老汉笑道:“这是俺儿结婚那年托人给做的,俺媳妇是短命人,扔下两个孙子便撒手去了,俺儿在家坐不住,前几年跟村里两个孩子去中都修陵,这都好几年没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将就穿吧。”
  沈文谦心中感动,更不敢推辞,换了衣服,和衣卧倒,才觉这炕烧的发烫,浑身温暖。那老妪也进屋嘱托几句,就拿起沈文谦旧衣,要去补缀浆洗,沈文谦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出门而去。那老汉又坐在床头嘱托他几句,沈文谦不住的道谢,那老者连连摆手,这才吹了灯,仔细帮他关了房门去了。
  沈文谦靠躺在床上,眼睛合上良久,也无一丝睡意,当下坐起身来,又点了油灯,望着火芯跳跃,洒下一室微光。此刻沈文谦毫无倦意,独对灯火,默然想起心事。少时心中烦乱,从枕下掏出砚台,在手心把玩。沈文谦摸了半晌,手中忽觉不同,匆忙拿到灯火之下,借着微光仔细端详。却不知何时端砚雕纹之间裂开了一条窄缝。想是在狱中被司马星徽槊了一指,以致有此裂纹。
  沈文谦暗骂自家莽撞,想起此砚乃高堂唯一遗物,心中更添悲痛,眼角含着泪,将砚台放在手心,不断摩挲。过了多久,一阵乏倦袭来,沉沉睡去。也不知到了几更,外面烟火声渐息,唯大雪不停,下得从容不迫。沈文谦睡得不实,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不防手中砚台滑落,摔在地上,黑暗中发出声响。沈文谦一惊而起,眼角犹挂残泪。
  那油灯还未灭,沈文谦低头向地上看去,却见那块上好端砚被摔成两半,沈文谦心中一惊,滚到地上,泪水又涌了出来。沈文谦坐在地上直流泪了小半个时辰,才悲心略缓,望着书中砚台,神色哀痛。少时,才小心将砚台收起,却不防有一物自砚台断裂处掉出。沈文谦抄在手中,却是一块叠得颇为齐整的蚕丝绫锦,小心将它展开,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沈文谦婆娑泪眼,向绫锦上扫去,当先便看到笔走龙蛇,气势夺人的四个大字:明王心经。沈文谦额间一痛,似乎那字里行间有一柄神剑射向神宫,心中不可置信:何人如何将书法练到了这等地步?

  少时才回过神来,向尾章看去,落款确是:沈敬擎三个方正楷书。沈文谦心中巨震:原来这竟是父亲遗作。又默叹道:父亲将明教至高无上的宝典藏在这砚台之中,教司马星徽苦寻不得,可见用心之苦,二十年间我与他朝夕相伴,竟全然不知。心下喟然。他虽是书生,但此刻也颇通高妙拳理,想起苏道泉对心经描述,也不觉意动神摇。当下凑着昏暗灯光,仔细读来。
  原来此经乃沈敬擎倾毕生心血所得。集叙数百年间明教历代贤达一生习武心得,又汇聚天下武术高妙之秘法,更兼有一代亢宗沈敬擎苦心独造之感悟,实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学心典。
  沈文谦通扫全篇,初觉文字简平,与苏道泉所言貌合神似,不过略有新意。而后逐字阅读,分段品味,这一看,登时脊背冒汗,才觉这其中所述武学道理无不立意高深,跳脱不羁,又直触道之根本,法之源末,句句藏着无穷奥妙,崖岸独高,早已将苏道泉甩在身后。沈文谦合眼回味,少时低头再读一遍,感触又有不同,才知心经言简旨丰,笔浅意高,乃是常读常新的无上妙品,等闲难以揆度。心下暗叹:父亲斯道造诣早已跳脱窠臼,虽然在意料之中,却也是喜出望外。一时心欢意动,喜上眉梢,直将父亲想象成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沈文谦借着昏暗灯光,将心经捧在手心连读七八遍,才意犹未尽将心经收好,回味无穷,心中默然叹息道:苏道泉曾说天下万法,咸归一道,只有读过心经才知天下诸般武艺拙陋浅薄,不值一哂。如今亲身印证,才知他所说非溢言虚美之词。
  又想起他狱中教诲,不觉牵挂起他的安慰,心神恍惚了一阵,才暗暗祷念,平复心神。又仔细将心经在心间回味,忽有体悟,当下闭目凝神,双手结成心印,意守灵台,悄然入定。不觉时间飞逝,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红轮高升。沈文谦一口浊气吐出,才觉体内真气流转,拜脉通畅,一夜所悟,远胜往昔。至此才别开洞天,初登武道殿堂,揭开高深大幕一角。
  嗟叹之余,又默念道:心经中所阐武道阴阳、正奇、盈虚之理,旨意宏深,绝无空言,无怪司马星徽欲借它来压制内患。
  当下收拾纷乱心思,起身来到院中。那老汉一家早已醒来,早饭也已烧好,沈文谦吃过早饭,那老妪才将缝补过的衣物放在他手上,笑道:“昨天衣物在炕上烤了一夜,眼下已经大干了,快换上吧。”沈文谦手托衣衫,犹有余热,又见那衣物针线细密,已然补缀完美,忽地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那老妪笑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沈文谦扭头偷偷拭去眼泪道:“都说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若是我今天还有这样的福气,无论如何也不愿离乡远游。”
  那老妪闻言也湿了眼眶,却强打精神道:“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恨我那儿离开他娘,只气他这几年也没个音讯,教我这当娘的心中不踏实。”沈文谦听了,愈止不住泪,那老汉一旁听了,也暗暗悲伤。许久,沈文谦才出言安慰道:“您二老无须挂念,许是您儿太忙,明年过年,说不得就回来陪您二老了。”老妪闻言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沈文谦心中悲伤,不欲久留,就要辞行,那老汉苦留不住,转身入屋即回,往他怀中塞了几块粘糕,说道:“俺也没钱给你备个仪程,只有这几块糕,你路上垫垫肚子,若是外面路不好走,你就回来在俺这里住几日。”沈文谦推辞不过,接了食物,二人直将他送到村口,看着他背影消失,才转身去了。

  沈文谦一路南下,夜晚奔波不歇,日间便寻寺访刹,以作歇息。间或依着心经之法,修习蛰龙眠不辍,又思及司马星徽牢内所施江湖诸多拳法道艺,极力回忆,用心揣摩研习,不觉功力益发精进,收获匪浅。如此不过五日功夫,便进了山东,在德州胡乱打个尖,便一路穿小径南下,三日便过了东昌府。渡过黄河,便至兖州境,沈文谦初履故土,倍感亲切,但心中焦急,也不作停留,惶惶穿境而过。几日后离鲁入皖,穿过砀山地脚,已至淮北境。
  沈文谦行进不停,未几日,穿过淮河,才觉地势渐高,已至凤阳地界。凤阳乃是太祖发祥之地,太祖立国之初,常思帝乡,有长居凤阳之意,遂征百万民夫工匠,大兴土木,营建中都,所费甚巨。后又徙江南十数居万民实淮上,并永免县民赋税徭役,人声自此鼎沸。洪武八年,因工匠施厌胜之术,帝乃大怒,尽杀匠人,遂废中都。旋而大征民夫,用中都余材敕造皇陵,又大封陵户,赐令房瓦尽皆施朱,子孙世享恩泽,世代承袭,优待自古未有。是以此地久承王化,富丽丰足。
  这一日,沈文谦奔行一夜不歇,至金光遍洒,露湛朝阳,才觉乏倦,便于寻地歇脚。又行片刻,远远望见前面好大一片丘陵,好似小山,山上古柏森森,露出大片檐角,层楼叠榭,藏在山林之间,形势极为幽盛。此时天地间犹罩着薄雾尚未散去,俗眼望去,只觉一派仙家气象。少时,寺内晨钟敲响,声音圆润绵长,点点梵音流入四野,微风卷来,可闻烟火清香。
  沈文谦神气稍旺,大步行来,转过一片矮树林,便见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望去怕不止数百间之多。沈文谦半晌才绕过寺周,远远来到山门外,却见一牌坊,四柱三楼,重檐歇山顶,高有数丈,正中镶嵌白玉匾额,阴书“龙兴古刹”,沈文谦心中一震:原来却到帝王当年修行之地。
  此时天光大亮,沈文谦远望数僧结伴转出山门,顶着薄薄雾气,踏步行来。沈文谦不敢多望,匆忙避走一边,少时寻见寺外一河蜿蜒开来,大踏步下了河岸,蹲下身来。此时河面略有薄冰,沈文谦当下伸手拨开,掬起一把河水,打在脸上,神色大卫振奋。不多时,身后脚步声响起,沈文谦扭头望去,却是方才山门外数僧,拎着木桶,来此打水。
  沈文谦心中凛然,躲闪不及,当下转在一颗树后,凝神收息,避开众僧。少时听一声音浑厚僧人道:“周王为了这姓钱的小子,擅离封地,这要是传出去,被宗人令知晓,可是要削爵贬籍的。”话音落下,便有一声音年长僧人道:“你却懂甚么,听说这姓钱的身怀重器,周王若得了此物,皇上怕是要给他天大的赏赐,凌驾于诸王之上,如何还削他的爵?”引开话头,便有僧人笑问道:“褚师兄如此说未免独断,我看这几年宫里乱的很,前些日子朝中清剿胡党,据说潭王与他干系匪浅,宫中差人要削他爵位,他当场便与众妃焚宫而死。要知道,这可是当朝藩王。”口中嗟叹不已。
  沈文谦闻言心中一惊,躲在树后,不敢稍动。须臾便听那名唤褚师兄的僧人说道:“你懂个屁,潭王与周王如何相提并论?”又一僧问道:“褚师兄,听说太子和秦晋燕周俱是马皇后嫡生骨肉,不知此事真假?”那褚师兄道:“宫里都传燕、周二王是马皇后所诞龙子,若真如此,周王当朝强藩,又有军功在身,断然非等闲诸王可比。”
  片刻,又有人道:“无天子诏令,藩王擅离封国乃是重罪,却不知是何宝贝,教周王冒如此风险?”那褚师兄道:“此事自上到下守口如瓶,大家皆是风闻,若不是周王不小心,被僧众撞破行迹,天下谁又知道他此刻远离封国有千里之遥?”话音落下,便有人道:“我昨日听马师兄说,周王得了方丈传书,连夜带少林寺的人从开封过来,第二日下午就到了寺中,据说跑死了两匹马,如此看来,此物定然要紧的很。”
  那褚师兄冷笑一声道:“宫门深渊如海,你我岂能揆度?那里自来便是修罗地狱,生死皆不由己,说起来,这几年宫里坐稳了天下,外头的流言却甚嚣尘上,要说皇上与东宫没个耳闻,打死我也不信,不明白东宫那位爷如何还能坐得住。”又有声音道:“都说太子温弱仁慈,手无缚鸡,龙门的几位老祖围在他身边日日教导,可他却心不在焉,冷落宗师,听说玄门中人多有不满。”
  话音一落,有人接道:“这算甚么,听说前些年太子在宫中挨了训斥,竟想不开,投了太液池自杀,万幸给救了回来,打那之后,皇上便有废长立贤之心,这外头的几位强藩更是蠢蠢欲动了。”众人七嘴八舌,于荒郊野外,说起宫闱秘事,俱无忌惮。当时便有人道:“说起来,如今北方几王俱拥重兵,招揽江湖匪类,周王在河南,少林便投在他门下,在河南地界可是豪横的很。”有僧人迎合道:“诸王封国俱是旧朝古都,连晋王太原封地也是李唐兴旺之地,这些地方久承王气的地方,诸藩于国坐拥地利人和,无一人是好相与的。”
  那褚师兄闻言道:“如此说来,若那钱姓小子果真身怀重器,周王凭借少林寺和咱方丈这层关系,确是快人一步之先。”当下有人问道:“褚师兄,你路子光,可曾打听到是何宝贝?”那褚师兄闻言低声喝道:“若不想惹祸上身,便休多口舌。”俄而又道:“这几日寺外不太平,听师傅说,玄门与莲妖都混在其中,昨夜周王带着那姓钱的藏进了皇陵,却不知是否露了行迹,万幸引开众人,不把大伙卷入风波才是。”一言既落,众人均附和出声。
  那褚师兄似是众人头领,此时见众人打满水,招呼道:“外面说的话,在外便被风吹跑,谁要带进寺中,被长老们听到,小心死无全尸。”众人惶惶答应,那褚师兄这才匆忙招呼众僧去了。

  沈文谦立在树后,听众人脚步渐远,半晌才小心探出头,趴在河岸上望见寺庙山门紧闭,想起方才众僧言语,心中翻腾起波澜:那人所说,莫非是兄长不成?心中一沉,四肢卷起凉意,如坠冰窖。
  少时心思转动,思忖道:若兄长真落到所谓周王手中,此刻必然已至皇陵。又心中惊疑道:听他所言,周王似乎未得到那宝贝,却不知兄长将他藏在了何处?少时心绪烦乱,思道:说不得是个巧合,司马星徽都阻他不得,如何便落在了这寺庙之中。一时心海翻腾,拿不定注意。
  也不敢在此地停留,沿着河岸向南奔去,少时便见地上大片车辙印迹,路两旁到处是营建房屋所需砖石木料,俱弃之不用,沈文谦纵目南望,心道:不管如何,我需去陵中一探,否则心中实在不安。计议已定,脚下如箭开弓,沿着印迹向凤阳陵行去。
  且说凤阳陵寝,本是太祖父母及兄嫂侄儿之坟茔。元至正四年,濠州大饥疫,太祖至亲相继殁了,贫不能下葬,里人刘继祖与之地,乃葬于凤阳。至正二十六年,太祖封吴王,乃命故臣修缮父母陵寝,始为凤阳皇陵。后洪武二年与八年相继培土加封,敕令营造,太子并诸王多次祀陵于此,至此皇陵日益宏伟,规模已成。虽非帝王之陵,但宫阁殿宇,壮丽森严,也可谓世所罕见。
  沈文谦提气奔了一阵 ,远远绕过巍峨中都城,来到皇陵近前。此时日头正烈,天地间大雾散去,才现了那皇陵真容。只见陵园四周土丘环抱,形势十分幽盛;北面两座小山,宛如两尊巨兽,守护着后面三重城垣。最外一重土城周长数十里,高有丈余,正北一道红门,神道延伸入内,神道两旁傍值松柏,雕造石像,气象非凡。
  越过外城,向内望去,但见楼接天宇,丹陛辉煌;碑石林立,层台累榭,更添美轮美奂。又有丹楹刻桷,飞阁流丹,高出万丈云表;直把一个皇家庄严气象,尽皆显露无疑,教人望而生畏。无外乎太祖第六孙朱有燉有诗盛赞:千古衮旒藏玉匣,九重宫殿压金鳌。沈文谦立在坡下,远望皇陵,一时如临幻境,心中称奇道绝。
  沈文谦见有皇陵卫巡绰四周,无机可觅,心中暗道:日间行事不易,若入皇陵,还需夜间才是。当下寻一处密林藏身,合眼静待红轮西垂。
  再睁眼时,已是夜间,沈文谦立在陵外,张眼望去,只见黑暗中,凤阳皇陵犹如伏在暗处的巨兽,张开血口,就要择人而噬。沈文谦心焦如焚,当下强压住心中惧意,打点精神,悄然跃过外城,避开神道,向内城潜去。走不多久,忽远远望见神道中央立起一块巨大的石碑,碑高数丈,上罩六角碑亭。沈文谦修炼蛰龙眠有成,此刻目力已然不弱,当下凝目望去,却是洪武手书《御制皇陵碑》,细看碑文,却见起首写道:大明皇帝之碑孝子朱元璋谨述:洪武十一年夏三月兴建皇堂,予时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忽思往日之艰辛。况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不足以为后世子孙戒,特述艰难以明昌运。俾世代见之……
  其下洋洋洒洒千言,备述朱元璋一生戎马经历,其下又发阐国祚昌运兴盛之理,沈文谦逐句读来,那字仿佛有巨大魔力,仿佛有金戈铁马在其中纵横,读来催人心胆,最后竟至汗流浃背,眼出幻象。良久,沈文谦才摄住心神,目光落在碑文最后数句:惟劬劳罔极之恩难报,勒石铭于皇堂。世世承运而务德,必彷佛于殷商。泪笔以述难,谕嗣以抚昌。稽首再拜,愿时时而来向!——洪武十一年,岁次戊午,七月吉日建。
  沈文谦目光落下,脑海中仿佛炸响一声惊雷,心中赞叹道:时时而来向,不敢忘初心!这碑文写得当真卓见不凡,颇有远识,想来朱元璋是了不起的人物。一时魂神以交,赞叹不已。半晌,又思及苏道泉所言,想到父亲身殁也因此公,一时心中生恨意,旋而又惆怅莫名,少时已是滋味难辨,不分爱恨。许久才叹口气,在黑暗中悄声道:“若有一日你我相遇,却不知该叫我如何抉择?”
  半晌才觉此念荒唐,摇头祛除心中杂意,绕开石碑,向内飞走。少时爬上神道旁石首身上,向内望去,只见周遭楼殿高耸,气势雄伟,在黑暗中迸发峥嵘。沈文谦居高向内城瞭望,只见城中漆黑一片,楼墙之后黑坨坨一片,半晌才看清晰,竟是一座数丈高丘,高丘上又有丛台突兀立在其上,偶尔闪出点点星光。沈文谦不敢迟疑,纵身向高丘奔去。
  一路无话,不多时便至丘前,方知此丘并非天然,乃是积万民之力,用无数石土堆积而成,丘上载满奇松怪石,一条小径蜿蜒向上攀升。沈文谦望见四下无人,寻径登丘,少时来到丛台之上,居高俯瞰,将皇陵尽收眼底,心下忽生感慨:无怪古今豪杰,俱欲称孤道寡,试问这登基坐殿,统御寰宇之诱惑,哪个男儿能够抵挡?一念升起,心中也觉荒诞无稽,回身向台上看去。
  原来这丛台纵横十丈,宽敞之极,其上架有七彩天桥,桥上建有亭阁,檐角高飞,桥旁怪石上有飞泉挂瀑,倾泻入好大一汪碧池,当真结构精奇,布局华妙,人立其间,恍然如登仙境。又见丛台正当中一座大殿,高有三层,碧瓦重檐,拱枋贴金绘彩,十几根明柱上都有金龙盘旋,极为肃穆。沈文谦见窗棂间有灯火透出,似有人声,几步抢入窗下,凝神细听。
  方一靠近,便听殿内传来一儒雅声音,缓缓道:“原来是张士诚十八条扁担后人,无怪玄门要灭你家邦。”旋即有一人冷笑道:“什么十八条扁担,周王殿下故弄玄虚,教人耻笑。” 声音嘶哑,听来熟悉而亲切。沈文谦闻言心中巨震,不是钱满楼却又是谁?旋而心中黯然道:果然如那僧人所说,兄长确实落在了周王手中。念头才起,那儒雅声音道:“看你背上这刺青,我便已知你来历,想不到天地间还有盐枭漏网之鱼。”
  钱满楼冷笑道:“钱某操舟之辈,如何能跟盐帮的老爷攀上交情。”那儒雅声音却问他道:“你可知灭你满门的血仇是谁?”殿内沉默良久,少时钱满楼才缓缓道:“往事如烟飘散,钱某不想知道。”那儒雅声音道:“你不想知,可本王偏偏要告诉你,你且听好了,灭你钱氏满门深仇之人乃是……”钱满楼忽打断道:“周王殿下不要徒费心力,我即便知道仇人是谁,此生也无力血恨,徒然痛苦一生罢了。”
  那儒雅声音笑道:“此事不难,你若将东西交给本王,本王不但告诉你你仇家是谁,来日我也可为你扫灭仇敌,使你钱氏恢复旧日煊盛家业。”钱满楼闻言冷笑道:“周王许下好大的诺言,可钱某寄身市井,早已无意江湖,周王再说下去便要拖我拖我下水,从此教我一生不得安宁。”言罢冷笑不止,冷冷道:“钱某不听也罢。”
  那儒雅声音道:“仇敌将你钱氏一族满门屠戮,你如今苟活于世,不思血恨,我倒好奇,你钱满楼到底是生了什么样的铁石心肠,可是血肉长成?”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钱满楼欺天忘祖,已然灭绝人寰,殿下休要操心。不过我却有一句话想请教殿下。”
  那儒雅声音闻言疑道:“你有何话?”钱满楼道:“你朱氏一族贵为王胄,坐拥九州,鼎食八方,本该为万民道德表率,可如今天下风传你父子相疑,手足倾轧,却不知你一门公戚生的是何心肝肠肺?”那儒雅声音闻言陡然大怒道:“放肆!士庶小民安敢辱我奕奕皇族。”
  少时便听殿内有人起身,俄而响起脚步声,似是那儒雅声音主人。须臾听他声音激愤道:“想皇父养民,如保赤子,恒念尔等饥寒,为之衣食,登极二十余年,多免四方税粮徭役,以安四方生民,如今天下大治,可换来的确是你等犯上不尊之佞言。”其语颇为心痛,顷刻又听他冷笑道:“若有一日孤大权在握,必然将世上负心人尽皆剿戮!”
  钱满楼哈哈大笑道:“若真有那日,恐怕周王殿下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钱某吧。”少时又冷笑道:“你身为藩王,擅离国土,乃是重罪,如今外面强敌环伺,若走漏了风声……”旋即冷笑不语。那儒雅声音沉默半晌,说道:“你果真不肯将此物献给本王?”
  钱满楼冷冷道:“我如今被卷入偌大的风波,那宝贝便是钱某定乾坤,操进退的神器,轻易岂能与之他人?”那儒雅声音怒道:“乾坤浩浩,本王尚不敢言操进退、定风波,你微贱将死之人,安敢放此大言?”钱满楼笑道:“想钱某也是七尺男儿,如今被周王殿下卷入风波,我若不翻腾些浪花,岂不让王爷看扁了我。”那儒雅声音阴沉沉,叹息一声道:“既然执迷不悟,那便吃些苦头。”
  钱满楼冷笑道:“钱某旬月死里逃生,什么苦头没吃过,殿下若有手段,尽管招呼。” 那儒雅声音哈哈大笑,俄而狂道:“张士诚十八条扁担起义,留下的孽种果然都带几分反骨。”少时忽听殿内有人出手,便听吧嗒一声,声音清脆,钱满楼痛呼一声,声音凄厉道:“朱氏匹夫,你敢断钱某双腿,早晚有一天,我叫你江山破碎,社稷飘零。”

  沈文谦伏在殿外,闻声胸中一痛,好似有把刀扎在心头,心中大为不详,当下便欲纵身入内。手挨在门上,便听一洪亮声音道:“院外何人,还请现身一见。”声音浑厚,内力似乎大为不俗,远远送出。
  沈文谦不料殿内还有他人,并早看破自家行藏,手上发力,便欲现身,掌力尚未吐出,却听一浑厚声音自另一边传来道:“少林祖传搓背敲骨的手段,俊的很那。”旋听门窗巨震,有人自另一边破门而入。方才那洪亮声音口诵佛号,出声问道:“不知尊驾何人?”
  另一声音笑道:“在下九龄坐下一条狗,法师称呼我为阿狗便是。”那洪亮声音闻言道:“原来是漕帮冯大海冯老香主,这淮水上下八百里还都是香主地盘,贫僧未曾拜过山头,失敬失敬。”冯大海闻言哈哈大笑道:“冯某上无片瓦,下无立锥,如何敢把小周王殿下的故土据为己有,法师要拜,小周王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声音戏谑,颇为滑稽。
  那洪亮声音道:“却不知冯老香主夤夜造访,所谓何事?”冯大海笑道:“冯某此来所为何事,法师岂不是明知故问?”话音一落,那儒雅声音道:“漕帮莫非也不甘寂寞,欲要有所作为?却不知投了哪家的山门。”冯大海笑道:“小门小院,说了有辱贵人清听,不说也罢。”
  那儒雅声音道;“既如此,何不到我开封立寨,我河南有酒有肉,定能让贵帮众多兄弟如意。”冯大海摆摆手道:“贵人门槛太高,又有少林的凶和尚把门,咱们漕帮都是不入流的乡愚,不敢僭攀高枝。”
  那儒雅声音唏嘘道:“阴九龄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非侠客子弟,却是隐逸的雄豪,我素敬之,此生不能结交,一直引以为憾。”冯大海笑道:“周王谬赞,我在此替阴总舵主谢谢您。”少时,那儒雅声音道:“本王还是那句话,你回去告诉阴九龄,若他不弃,可至开封,到我寒舍盘亘些时日,我必奉食以待。”顷刻又道:“你与他说,本王此生若能得他相伴,沟壑亦成坦途。”冯大海道:“周王巨眼青垂,在下定将周王好意转述总舵主。”
  少时殿内陷入沉默,许久才听冯大海皱着眉头道:“法师已证真如,乃是菩萨天中的人,下如此重手,不怕业报降临,摧毁道心么?”那洪亮声音笑道:“同在红尘修罗场,是是非非休作真。和尚真如、虚妄,起灭决于一念,早将业身抛掉,任由沉沦。”冯大海笑道:“法师既然已悟真如,想必有法子渡我升入梵天,证果修真。”那洪亮声音道:“佛祖四万八千偈,自家缘渡自家身。冯老香主年逾六旬,犹保赤子之心,已得般若诸谛,修行远在贫僧之上,如何反向来处苦寻?”
  冯大海笑道:“来处既是归处,魔心即是佛心,还请周王与法师成全于我。”那洪亮声音道:“来处归处的,绕来绕去,谁又能跳出这个大圈?我成全冯老香主,却不知谁来成全贫僧?”一语落下,便有声音自高空远远送来,语气爽朗道:“法师无须自苦,陆少游佛缘深厚,今日或许可成全于你。”沈文谦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人自台下飞奔而来,自殿侧飘入殿内。冯大海冷笑道:“我倒是谁,原来是紫金坛的莲妖,怎么?顾经年刚才燕王那里吃了大亏,你却又巴巴跑到周王这里,莫非也想长些记性?”
  话音一落,便有一人声音尖锐道:“长记性的不止有陆大莲首,还有我妙风使。”旋见一人自高空落下,破窗入殿,说道:“本以为皇陵四周埋伏着巨眼英豪,没曾想却藏了一群阿猫阿狗,早知如此,高某何必躲到这时才现出真身。”连声哀叹,俄而拍手笑出声来。
  那儒雅声音道:“原来是明教高先生,本王久慕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那尖锐声音闻言大笑道:“周王客气了,好说好说。”语气颇为得意。
  少时,但听那儒雅声音语气踟蹰道:“如今漕帮,明教,白莲子的英雄玉趾亲临我大明皇陵,却不知本王当以何待各位?”那尖锐声音笑道:“周王殿下太客气了,我等算哪门子英雄,如今门外还有一位不知来路的神仙,您老莫要怠慢才是。”那儒雅声音道:“高先生此言何意?”那尖锐声音道:“这房梁上藏了老鼠,你等且望头上看。”沈文谦本自凝神静听,忽听风声大作,身前门窗轰然炸开,便见一手向他抓来。
  沈文谦心中大骇,下意识躲闪,使出登萍渡水的轻身之术,旋即就地一滚,堪堪躲过来人。那人一抓不中,咦了一声,怪叫道:“你这八步蹬空练的稀烂,却不知是哪个假道学教出的歪弟子,也敢来趟这趟浑水。”沈文谦靠在树上,见他身形瘦高,贼眉鼠眼,颇为猥琐,但身法之快,竟是难以形容,心中惊骇,顺手折下一根树枝,捏个剑决,横在胸前抵挡。
  那人见状,狞笑道:“你这又是哪门子功夫?看样似乎是贤雨峰的夜雨潇潇剑?果真如此,这也练的太给白莲子长脸啦。”面有不屑,哈哈大笑,又要蹂身而上。沈文谦行藏已被点破,自忖敌他不过,灵机一动,手中树枝如电射向他当胸,那人侧身退后,躲了过去,正欲出言讥讽,却见沈文谦抢先向殿内飘去,口中道:“在下见过周王殿下。”向内望去,见殿内各方立了数人,也不知哪位是藩王正主,胡乱朝空处一拜。目光便落在地上那人身上,只见他身形消瘦,衣衫残破,昏厥在地,双腿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便是自家日思夜念的兄长,当下心中一痛,泪水如断线珍珠般落下。
  当此时,一丰面长须男子冲沈文谦打个恭道:“却不知又是哪路英雄藏在梁下,不是高先生,几乎都将大家给蒙了过去。”沈文谦见他身形高大,不怒自威,心知他便是当今皇帝嫡出五子,封国河南的周王朱橚,当下回礼道:“回禀周王殿下,在下非是江湖中人,乃是一介书生。”那猥琐男子跟随他窜进殿内,望着他冷笑道:“书生也会登萍渡水与夜雨潇潇剑,小兄弟莫不是拿这一室昂藏汉子当傻子么?”
  一深目男子闻言也道:“我刚才瞄了一眼,这夜雨潇潇剑虽练的奇丑无比,但东西是我青木坛贤师叔的真传没错,却不知是何人传授与你?”原来此人便是方才殿内白莲教陆少游。沈文谦见他深目含着冷意,不敢与他对望,低头道:“我先前曾见一位朋友耍过几式,并未用心学过。”陆少游冷笑道:“这一路剑法除了明教苏道泉以外,从不传外教子弟,如今苏道泉已匿迹二十年,你说是朋友,却不知是何方高隐?”
  沈文谦嗫喏不敢言。店角一白眉老僧却上前,口宣佛号,双手合十问道:“贫僧少林法性,如今忝为龙兴寺住持,有一问还请施主开解。”声音洪亮,不容置疑。沈文谦见环望殿内,只有他一人为僧人打扮,方知刚才施手残害钱满楼之人便是他,又见他面貌儒雅,挂着浅笑,心中惊道:这僧人菩萨面目,金刚手段。我此生再不敢以貌取人了。一时心生芥蒂,冷声道:“却不知法师欲问何事?”
  法性见他面目不善,心中疑惑,问道:“登萍渡水乃是本寺冠绝一时的轻身之术,至正年间已经失传,施主手段却不知为何人传授?”向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沈文谦冷眼望着在场众人,又见钱满楼趴在地上,生死不知,心中泛起愁念:如今各方强人俱在,我手段微末,如何能救兄长逃出生天?少时打量几眼那猥琐男子,见他又黑又瘦,五十岁出头的年纪,个子也矮众人一头,心生一计,张口问道:“你是明教中人?”法性见沈文谦忽视自家,心头大怒,正欲发作,却见那猥琐男子向前拦在他身前,打量沈文谦,狐疑道:“我乃明教妙风使,你是何人?”
  沈文谦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片刻忽然自怀中掏出神火令,喝道:“我乃明尊后人,如今明教教主沈文谦,妙风使听令。”话音一落,满堂皆惊。朱橚目光古怪,望着他道:“四哥将你出世的消息播撒江湖,如今打破平衡,搅的四方风雨大作,包藏了好大的祸心。”陆少游念头一转,也出声问道:“如此说来,明教掌旗使苏道泉还在人间?”冯大海也目含忌惮,望着沈文谦沉吟不语。
  沈文谦置若不闻,笃定盯着那猥琐男子,只见他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似乎不可置信,又不断打量沈文谦面容,狐疑伸出手指向神火令。沈文谦微微一笑,将令牌放在他手心,那猥琐男子捧着神火令端详了半晌,忽地喜极而泣,将神火令双手奉还,退后一步,神色庄严,膝盖一弯,便跪下身子,以头触地道:“妙风使高兴苦等了二十年,终于将您老人家给盼来了。从此我神教扬眉可待,我神教子民再不受群小欺凌。”竟而嚎啕大哭,涕泪纵横。
  沈文谦见他不昧心智,一颗悬心才落在肚中,暗暗道:苏道泉与此人俱是忠良之辈,朝廷却将其指佞为邪党,若非亲眼所见,天下又有谁能信世间有如此不公之事?当下不顾众人惊愕,将他扶起,感叹道:“你与老苏都是教内忠臣,明尊在天之灵若是有知,定然欣慰。”想起父亲,心痛不已。
  高兴闻言哭的更是悲痛,又跪下身子,不住磕头道:“方才高兴出手,几乎伤到教主,万死难辞。”沈文谦复拉起他道:“你心中若真过意不去,那便助我救出兄长,免再遭他人毒手。”高兴转身望着钱满楼,疑道:“莫非教主口中所言兄长,便是这位公子?”
  沈文谦目含悲痛,点头不语。高兴环视众人,俄而目光如电,射向法性道:“少林,玄门血债如山,早晚有一天我要扫平你等山门。”旋而冷声环视众人道:“我教主有谕,你等速速退下,否则高某人辣手杀生,你我坏了这张脸皮,须不好看。”冯大海哈哈大笑,一脸不屑道:“你小小妙风使,不过仗着轻功高妙,遗祸江湖,若凭手上功夫,怕你在各位手上走不过一炷香功夫。”

  朱橚也抱臂冷笑道:“高先生莫非也要将小王齑灭于此不成?”高兴面有冷色,望着朱橚阴阳怪气道:“小周王,您朱氏一族能当天下的主人,却独独当不了咱神教的主人,奉劝您老还是早点把您身上那股子主子劲给拿掉,否则,咱兄弟们撒起泼来,就怕折了您老的面子。”众人闻言均思忖道:江湖都道明教目无尊上,傲视独高,连小小妙风使便敢放此狂言,忽视藩王,可见世不容它,必然有其道理。尽皆愕然,望着他发愣。
  朱橚闻言也面色微烫,心中愠怒,冷哼不语。高兴却面有得色,斜眼瞟着众人。法性心中虽恼,面上却不失礼数,施礼道:“都说明教乃眼高于顶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不俗,却不知贵客手段也是否如此脱凡俊逸。”高兴嗤笑道:“无毛秃驴,殉葬老髯,江湖都传你一身打铁的功夫能在寺中排前五,如今见了你脚下这稀松劲,恐怕玄门的狗见了你都要笑掉大牙。”
  法性见他言语尖锐,难听至极,脸色一沉道:“魔崽子伶牙俐齿,今天贫僧横竖要留你在此处。”话音一落,便见冯大海与陆少游各自横移数步,团团将高、沈二人围在中间。高兴也不以为意,转身望了陆少游一眼,问道:“陆大莲首,当年贵教贤雨峰跟我教明尊乃是过命交情,你我二教高贤睨睥江湖,绽放光芒,可谓一言出而天下法,如今当年这一班子兄弟还没死绝,你白莲子便将旧日大情抛下沟崖,连贤教主大位亦被郭靖元篡夺,一代圣王几乎退隐江湖,可笑大好的莲教,要败在你们手里了。”
  陆少游闻言傲然道:“世兄说这话就不对了,想我郭教主眼光远超当世,其兰谱兄长齐步蟾更是天下横练功夫第一,况且贤师祖如今乃是我教太上长老,执掌青木坛大权,何来篡夺一说?”
  高兴闻言冷笑道:“可笑红尘浊浪滚滚,埋葬至情,贤雨峰当年乃是天下齐颂的亢宗,是白莲教撑门面的柱石,如今也被你等逼宫逊位,让出权柄,可叹世风难挽,人心不古,失足相残,犹甚仇敌!”陆少游勃然怒道:“我教如今正是百花齐放的大好局面,你不念旧情,妄议尊长,今天陆某死活也要缚你回教,在白莲圣池前跪地洗心。”
  高兴仰天大笑,旋而冷眼望向冯大海道:“冯老香主莫非也与莲妖存了一样的心思?”冯大海冷声一声道:“所谓龙不与蛇交,如今你明教乃是江湖匪类,人人皆欲灭你等而后快,我漕帮虽不才,但也愿为江湖除此遗祸。”
  高兴横视殿内众人,恨声道:“古人有云天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不敢正视富贵,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随即目光落在沈文谦身上,沉声道:“教主,您老人家须记住此等人之丑恶嘴脸,有朝一日,定要将尔等虚皮尽剥,使天下人尽识你等私丑肮脏。”
  沈文谦皱着眉头,虽心中略不认同其意,却也凝神受教,不发一言。朱橚见他言语狷狂,也生许多感慨,少时心思一转,有心与他修好,抚掌赞叹道:“说起来,几位王兄之中,独我朱橚此生不曾与沈敬擎谋面,但闻高先生今日高论,亦有如此卓越见识,可想当年明尊乃是何等意气风发,不可一世。”高兴微微摇头,遥想当年道:“我明教俊逸之士何止千万,高某不过瓜田下履的匹夫,夸夸其谈尚可,若说真实本领,那是万万不能与我教天才相提并论。”
  朱橚闻言拱手赞扬道:“高先生谦虚了。”高兴摆手道:“这话一点不夸张,不说与高某齐名的便有辉月、流云等光明五使,单就五使其上十二宝树王,俱是各怀绝技,手段通天的大宗师,明尊坐下还有大光明与掌旗二使,放在如今,亦足使玄门退让,少林低头。”
  朱橚闻言更心神摇荡,唏嘘不已。冯大海却哂笑道:“周王殿下休要听他小小妙风使往自家脸上贴金了,如今玄门当道,百派逊避锋芒,周大拙更是号称万法之源,名声直追沈敬擎当年,乃是如今江湖第一人,他教若还有几个能人,不妨就做一番事业给江湖同道看一看,也不砸明尊当年立下的牌坊。”
  法性也上前合十道:“我少林阖寺永记司马星徽当年恩赐,听说他已出世,我千万寺众扫榻盼他亲临,妙风使若与他相见,还请转述我寺思渴之情。”
  高兴森然道:“和尚这话说的婉转,你放心,如今我教教主初掌大位,正欲收拾河山,早晚要再聚英豪,重踏你山门。”法性闻言冷笑不语。朱橚却向前劝道:“往日恩怨已随风而去,法师与高先生何苦纠缠不放,若高先生不弃,可携贵教英雄至我开封,我必倒履以迎明教诸位高贤。”
  高兴哈哈大笑道:“周王殿下这是有招揽之意了?”朱橚笑而不语,微笑看着他,似有企盼。高兴却横眉扫了他一眼,昂然道:“想那朱元璋当年吴王之位还是我韩山童教主所封,还是那句话奉劝周王殿下:这天下无人可做我明教的主人。周王早早绝了此念为好,免得祸害加身,藩王亦难自保。”
  朱橚登时冷下面孔,勃然道:“大胆邪徒,你当本王今日留你不得?”高兴冷眼扫视殿内道:“可惜玄门不在,否则高某定要耍足了威风,教你等见识下我神教之威。”话音一落,便见一人缓步踱进殿内,声音清冷道:“玄门在此,诸位久待了。”高兴闻言冷眼望着他,但见来人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背负一柄长剑,脸庞瘦削,面貌清俊,唯一双细目冷光四射,透着骇人神采。
  高兴冷眼瞅见他身后那把剑极不寻常,心头一沉,盯住他道:“尊驾年纪不大,但是道行非浅,却不是是玄门哪一支的传人?”那青年闻言不理睬他,转身冲朱橚深施一礼道:“龙门派掌门人再传弟子叶继儒见过周王殿下。”朱橚见他年纪颇轻,才收紧的一颗心稍稍松弛,问道:“周大拙是你师祖?”那青年一笑道:“乃是在下师叔祖。”法性面色古怪,双手合十,向前一步问道:“那你这一身手段乃是他亲传?”那青年看了四周,说道:“在下也在师叔祖坐下学过几日剑法。”
  法性面色凝重,点点头道:“好,很好!”退在一旁,双目垂下,面上也没了光彩。高兴至此方知来人不凡,小眼睛滴溜转了数圈,才拍手笑道:“想不要小小的凤阳皇陵,今日齐聚了诸派英豪,热闹的很,热闹的很!”叶继儒却不理他,走到沈文谦面前,细目打量他道:“你便是如今的明教教主?”沈文谦闻言本待拒绝,踟蹰片刻,终究是一点头道:“我是明教教主沈文谦,你便是周大拙的传人?”
  叶继儒眉毛一挑道:“你明教司马星徽前些日子伤了我两位师叔祖,这仇,看来是要找你报了?”沈文谦被他一望,心神颤栗,却不愿堕了气节,说道:“我父亲听说是被你师叔祖逼下长空栈的,便为此事,我早晚也要上玄门的。”叶继儒哂笑道:“若你有子嗣,十八年后或可登门找我叶继儒寻仇。”沈文谦被他注目一望,如遭电击,脑子一乱,猛然失去重心,就欲摔倒。
  高兴心中大喜道:教主果然有志气,不枉我刚才众人面前一拜。当下向前一步,用胯不着痕迹蹭了沈文谦一下。沈文谦骨肉一震,灵台惊颤,回过神来,强强站稳身形,却见高兴拦在叶继儒面前,冷笑道:“玄门小娃说话口气未免太大了。”叶继儒淡淡道:“你年纪虽一把,但手段还不够看。”身形一晃,高兴只觉眼前一花,便失了他位置,心中骇然,转身见他又站在教主身前,出声道:“你功夫太差,气血更没炼净,杀你都侮了我的魁星剑。”
  殿内众人方才便觉他手段不凡,不敢轻视与他,此刻见他展露身法,更受惊吓,始知玄门盛名无虚,俱非俗手,心中骇然:连周大拙再传弟子都已崛起,再过十年,这天下还有谁是玄门的抗手?均不觉意折心灰,争斗之心倒灭了十之八九。
  高兴见他身法轻妙,却不甘示弱,脚下一晃,飘然拉起沈文谦退后数丈,冷笑道:“玄门这两年高手越多,教养益少,说不得,今日老夫要教你娃学点规矩。”叶继儒扫视众人道:“叶某第一次携剑下山,不欲多造杀孽,你等让我将此二人带走,也算卖我一个面子,日后我欠各位一个人情如何?”
  众人见他直未将在场好手放在眼中,如遭羞辱,一时面红耳赤,尴尬无语。少时,冯大海轻咳两声,拱手道:“叶公子也太免托大,休说是你,便是周大拙亲至,也要给在座各位几分薄面。”叶继儒皱着眉头,蓦地如风飘至,逼近钱满楼身边,拔剑指向冯大海道:“待着别动。”一句话,竟将他钉在地上,半晌也忘记动弹。
  冯大海见他手中长剑古意,密布云纹,脱口而出道:“老夫这剑上星纹,乃是周大拙是十年前的佩剑,如何在你手中!”叶继儒道:“师叔祖如今肉身成剑,早弃刀兵,叶某不才,斗胆将这剑从剑阁中请了出来,日夜祭养打磨。”他语气随意,但在众人耳中听来却大不寻常。冯大海心中如腾巨浪,叹道:“你受了他的剑,看来也承了他的衣钵,不得了,不得了。”少时大有羞色,叹口气道:“后生可畏,老夫告退。”说着投身向殿外奔去。
  陆少游闻言面色阴阳不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半晌才恨恨一跺脚道:“玄门吃肉,在下喝汤,阁下请了。”摇摇拱手,望了几眼沈、钱二人,退后数步,站在殿角,不肯退去。
  沈文谦数遇玄门中人,心中翻江倒海:孙大愚手段已高顾经年与法苦不少,王道宗亦与司马星徽比剑良久不败,叶继儒更不发一式,须臾惊退漕帮香主与莲教莲首,玄门如今果真天下无敌?想起众人口中所言周大拙,心中更添骇然:众人齐齐推崇周大拙,却不知这位玄门领袖,果真手段高绝,当世无匹?
  少时又思道:却不知他比起父亲当年却是如何?片刻摇摇头,心中暗道:众人都说父亲乃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人,恐怕周大拙与父亲尚有差距。少时又心中惊疑不定:却不知司马星徽遇上他,会是什么结果?又想起起苏道泉与周五,牵念不已,心脏揪成一团。
  少时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只盼天下多几个能与周大拙相抗之人,多多羁绊玄门,否则我此生如何为父亲报仇雪恨?霎时连转过七八个念头,一时只觉头昏脑涨,烦乱至极。

  叶继儒乍现身形,须臾便吓退两人,其余众人俱惊了面孔,心情沉重。少时唯高兴心中不怕,冷眼打量他道:“你这娃娃,手段虽练的不差,但要在此处逞强,却还不够看。”倏然出手,右拳带起惊风,直袭叶继儒面门。拳法简劲无华,颇见功力,实是非同小可。叶继儒双眼一瞪,就要与他交手。高兴忽手掌张开,手心一团白雾腾起,炸开丈于,就叶继儒笼罩其中。
  叶继儒不防他使诈,眼前登时茫然一片,心中大惊,须臾飞身后退,揉了揉眼睛,才看见一团虚影向殿外飘射而去,怒从心起道:“贼子使诈。”脚下卷起一阵风,如雷似电,向那虚影追去。殿内法性和尚与殿角陆少游也争相抢出,追叶继儒身后而去。殿内唯留朱橚愕然而立。
  此时皇陵内,高兴左手将钱满楼提起,右手扶着沈文谦,正夺路狂奔,罩在身上的衣袍亦不见了踪影,上下只着一身内衫,一纵数丈,飞快远遁,地上只留下浅浅痕迹。沈文谦被他拉住,一股浩荡内里自他手心传来,温暖丹田,当下也凝气在心,扯紧了高兴手臂,才堪堪跟住了他步伐。
  不多时,三人已穿过内城,向外城奔去。沈文谦功力远逊于他,高兴虽将一身醇厚内力源源不绝传来,此刻仍是头昏神迷,肺中好似有火在烧一般,气血也欲沸腾开来,当下放缓脚步道:“我心中仿佛有火在烧,委实跑不动了。”
  高兴也放慢脚步,回头望着他,急切道:“教主您老人家千万要忍耐一些,那和尚与陆少游身手皆是不俗,周大拙的徒孙更隐有半步化境的手段,老高虽也不惧,但是也怕一时疏忽,不能维护您老人家周全。”说着手上内力更如江海般流入沈文谦体内,脚下也更紧了几步,如电射向陵外。
  再奔片刻,隐约望见神道伸向城外,尽头一堵巍峨城墙拦在面前,沈文谦却再也支撑不住,甩开高兴,坐倒在地,喘息不止。高兴扛着钱满楼,起身拉住沈文谦手臂,望着后面,哭丧脸道:“教主你老人家再坚持坚持,出了皇陵,老高就有一万种办法保您周全啦。”
  沈文谦默然摇头道:“委实……不行啦,这丹田,好像……是要炸了……”高兴目中焦灼望向后方,少时一把抄起沈文谦道:“老高冒犯您老人家法体了。”右掌轻托其腹,将他举过头顶,与钱满楼一左一右,脚步沉重,向外奔去。
  行不过一箭之地,却见身后一人如鬼魅飘至身侧,喘息冷笑道:“一把年纪了,倒是会投机行巧,叶某几乎被你逃掉了。”高兴见他身子微微摇晃,似有不支,不示弱道:“周大拙恐怕不过尔尔,世人怕是高看他了。”胸间一口气提起,速度又快了几分。
  叶继儒喘息间被他拉开一丈之地,目中骇然,紧咬住他,纵声道:“魔崽子轻功实在高明,若在地上比试,恐怕你有败无胜。”高兴纵气狂奔,也不回头道:“拳法与步法本无高下之别,但今日高某心有牵念,恕不能与你一较短长。”说着来到城下,脚下一震,腾身而起,足间在城墙上点了数下,须臾跃上墙头。却见一人负手立在墙上,却不是先前被玄门惊退的冯大海是谁?
  高兴裹足不前,面色阴沉道:“明教、漕帮你我向无怨隙,冯老香主何必阻我,未贵帮增添新仇。”冯大海笑道:“魔教乱党,人人得而诛之,冯某不才,愿效微劳。”此时叶继儒也追了上来,纵身跃上城墙,束身立在两丈开外,隐隐将高兴三人围在中央。
  便在这时,又有一道虚影直射而来,长剑如寒雀乍惊,飞快向高兴背心刺去。高兴见了此路剑法,怒道:“白莲教不顾情面,撕破脸皮,早晚要被被我神教灭绝传承。”不敢迟疑,手上用力一托,将钱、沈二人送向城下,大吼道:“教主只管脱身,他们身法太逊,不能奈何老高。”
  右手成刀,与陆少游斗在一处。沈文谦天旋地转,与钱满楼滚在一处,不敢回头,抱起他,夺路而奔,眼见城墙根不远处有一片莽林,也不犹豫,飞身冲林中投去。忽听身后高兴喊道:“教主快趴下。”沈文谦闻声卧倒,只觉头上飞起劲风,一粒纽扣迅如流星,射在身前一棵树上,没入树干。沈文谦心中骇然,不敢回望,立时爬起身,踉跄投入密林。
  沈文谦背负钱满楼才在林间穿行不过一里,便见眼前人影一晃,法性自一颗树后转出,声音洪亮,隐含风雷之声,喝道:“两位还要落在贫僧手中。”竖掌直击,拍向沈文谦胸口。沈文谦躲闪不及,肩膀一塌,将钱满楼丢在地上,也运起手掌,迎了上去。法性冷哼一声,并不换式,任由他手掌撞了上来,霎时间两人手掌合在一处,沈文谦丹田一热,喉咙发甜,倒出出去。
  法性进身如电,倏然出手在他前胸后背拍了数掌,沈文谦如何能抵挡?须臾体内生出异样,已然被封住周身大穴。
  法性只一招将他击败,笑道:“恐怕沈公子乃是历来手段最弱的明尊了。”沈文谦闻言心酸,回望林外,见墙头几人酣战在一处,高兴依仗身法,独身挡住三人,便欲张嘴呼救,却觉胸前发闷,喉咙间如堵一物,已然被封了哑穴,说不出话来。正此时,却又有两个小僧来到此处,将钱、沈二人背起,两人在前,法性跟后,一行人在林中东拐西藏,颇为熟捻的向密林深处钻去。
  少时才出了林子,绕着外城墙墙根兜了大半圈,才从南侧城门入内,避开神道不走,专在碑林中穿梭,少时才复入内城。走不多远,忽见迎面一座阔府,绿墙朱门,内里多建亭台楼榭,占地极为广阔。此时院外立着两队兵丁,见几人来到,早将大门推开,法性当先,两位小僧与他鱼贯而入。少时穿过正堂,来到内府一座偏厅之内。
  两位小僧这才将二人放下,默然关门而出。沈文谦此时丹田犹似火烧,强忍着不适,抬眼扫视厅内,却见朱橚坐在暖阁之内,手捧一盏香茗,笑望他道:“江湖之士粗鲁浅浊,以艺高胆烈为荣,说到底,不过有勇无谋的莽夫,早晚为人砧上鱼肉,你虽是魔教尊者,统御群小,但我今日所言,不知你以为然否?”沈文谦穴道被制,闻言心中悲凉,神色也黯然下来。
  却听一人声音嘶哑道:“我有肝胆从仗义,交人只凭腰上刀。纵死胸中一片白,不活眼前半点朱。江湖多有义士,其志行高你等百倍,义今虽不彰,但久后自有公断。”朱橚闻此诗词颇有反意,心中一凛,低头望向地上发声之处,才失声笑道:“钱公子祖上乃江湖匪类,如今又口诵反诗,莫非有意效仿先祖,重入江湖?”
  钱满楼此刻已然转醒,但双腿剧痛,不绝传来,当下咬牙冷笑道:“你瞧不起江湖,却也不得不靠它,岂不可笑。”又望向身边法性,目含恨意,冷笑道:“周王之意,少林早晚要被刀斧加身,和尚听了莫非不觉齿冷?”法性微微一笑道:“大众萦萦绕绕,如溺海中,我佛慈悲为怀,施宏大法力,尽力度天下众生以登彼岸,天下众生一日不般若,则我禅宗一日不如处阿鼻地狱;世间万方一人不成佛,则我少林一天不受轮回八苦。此乃天地间至难至苦,若仅刀剑加身,便可成此宏愿,我少林又何惧哉。”
  钱满楼道:“到此时尚妄言欺世,玄门压你佛门一头,横竖不冤枉你等。”又扫视厅内,恨声道:“你等不过尘心未净的贼和尚,与别有用心的藩王沆瀣一气,相互利用,早晚成为祸乱苍生的罪魁祸首。”法性闻言,正欲启口,朱橚却摆摆手示意法性后撤,笑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钱公子饱读诗书,其不明此理?本王与少林不过相互借力,和合共存而已,钱公子说的太粗俗了些。”
  钱满楼见他言语虽然隐晦,但一颗祸心已然丝毫不加包藏,变色道:“看来这天下风起云涌,各方英雄俱藏不住了。”朱橚闻言仰天大笑,忽低头道:“钱公子说的本王听不懂。”
  钱满楼冷笑道:“天下大乱,便在顷刻之间,周王莫非看不透彻?”朱橚目视于他,森然道:“钱公子既说的如此通透,那本王便也不避讳甚么了,告诉你,你手中那物件便是这最后的星火,一旦引燃,天下顷刻便是燎原之势。本王奉劝公子顺势而为,遵行明哲保身之道,若有一日,钱公子加官进爵,光耀门楣岂不是易如反掌。”
  钱满楼冷笑道:“周王殿下休要为姓钱的费心,此物至重,非有德之士,安能居之。”朱橚羞恼,手指他道:“历代属我朱氏一族得国最正,你却说我朱氏无德,你欲置唐皇宋祖于何地?”
  钱满楼冷笑道:“你说我是张士诚部属后人,那你朱氏一族便是钱某的仇敌,我只说你等无德,尚且看了如今君父体恤黎民,重视百姓的份上了。”朱橚笑道:“盐帮的遗民能说出这话,倒叫本王对你刮目相看。”
  钱满楼冷笑道:“在下又不是眼下,自然能分个清浊贤昏。”又歪着脑袋道:“况且我说无德,非是朱氏,乃是你周王殿下。”朱橚闻言大怒,手指沈文谦道:“别人前来乃是为了劫你,他此来却是为了救你,本王敬你是读书人,也不折辱于你,给你三日时间,若三日内本王拿不到宝贝,孤便将他凌迟于你面前。”将茶盏掷于地上,摔得粉碎。起身向厅外走去。

  法性默然跟随周王转出偏厅。旋有两僧入内,俱生得眉凶眼恶,身材高大魁梧。沈文谦见二人走路脚下干净,知二僧俱非俗手,又见二人手里拿着一捆生牛皮绳索,心中一黯心道:“我穴道被制,却如何救兄长逃出生天?”一时也怪自家莽撞出手,以致二人又陷入困顿之境。
  又想起高兴,心道:“玄门叶继儒手段教高兴高出不少,却不知他是否能安然脱身?”一时心中也隐隐为他担忧起来,当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思忖脱身之计。
  二僧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却如何知他此刻心思?自顾用生牛皮绳索将二人背靠背捆在一处。
  钱满楼不事拳脚,被勒得连声痛呼道:“二位佛爷下手轻些,在下细皮嫩肉,可经不起您恁大的手劲。”一环眼僧人斥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要讨实惠。”钱满楼道:“寒衙之内的死囚,施刑之前尚有断头酒肉之优待,咱爷们是周王府内要犯,怎么着在临死前您二位佛爷也要让咱感受下佛祖慈悲不是。”
  那环眼僧人闻言笑出声道:“你这厮倒是会说话,若是我,倒不忍害你。”另外一僧脸色白皙,额下两条长眉,说道:“你还是别费心思啦,咱寺上下多受周王香火供奉,他老人家吩咐的事,和尚不敢不上心,咱奉命看管于你,那便是不要命,也要将差事办的完美,否则不小心被你逃了,和尚这一辈子的饭便吃到头了。”
  环眼僧人道:“师弟何必跟他说那么多废话,这小子是读书人,最狡诈不过,小心被他把你绕进去。”那长眉僧人道:“刘师兄说的是,听说龙兴阖寺上下费了许多功夫才将他擒住,你我要打起万分精神,万不可让他在你我手中有半分闪失。”又将手中绳索抽紧了几分。那环眼僧人笑道:“师弟也太小心了,料这二贼插翅难逃。”
  那长眉僧人闻言不以为然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这姓沈的魔头也是有功夫在身,当年魔教手段通天,虽说他被封了穴道,谁也难保他不会暴起伤人。”环眼僧人道:“我前些日子被刀割了手,现下尚未大好,你帮我用力绑紧了。”
  那长眉僧人手上加了把力气,又捧着他道:“刘师兄‘屠龙刀术’便是在河南少林寺内,也能闯他五道山门,这魔头不过初通拳脚,即便穴道未封,也须不是师兄对手。”那环眼僧人哈哈大笑,颇为受用道:“你这练武的悟性若能有这张嘴一半水平,恐怕也不会被撵到凤阳皇陵来为往生者日日荐亡。”那长眉僧人口宣佛号道:“刘师兄这话可是瞧不起师弟了,当年师父可说寂字辈中弟子属我戒行最为清静,早晚要见真如证果位的。”
  那环眼僧人笑道:“师傅老人家一辈子都不知真如长的是圆是扁,他说话你就信啦?”那长眉僧人泄气道:“师兄休提这些,快些将二人绑仔细了,莫被他逃了才是。”环眼僧人道:“法性师叔早就命龙兴寺的师兄弟把这偏厅看住了,那帮子人虽手段稀松,但是也有几个得了师叔真传,手段也还入眼。况且宅外更围了数百皇陵卫,此处已是蝇虫难渡,里外俱无人可以出入。”
  话虽如此,手上却丝毫不软,将二人绑个结结实实,绳索也被打了死结。
  那长眉僧人叹气,另起话头道:“说起来,前朝佛道大会,我禅宗败北,后来至正年间红巾军犯寺,虽有老祖显灵,寺中却遭厄难,如今玄门当道,我少林颓势难挽,参禅不成,习武不就,可叹风气日下啊。”环眼僧人笑骂他道:“你才是守着公鸡下蛋,瞎操心。少林的前途命运乃是方丈他老人家关心的事,你吃你的斋,念你的佛便是了。”
  那长眉僧人道:“如今我少林式微,却偏偏找了个不会武功的人做方丈,寺内长老、师叔们竟然都无话可说,也真是我少林千百年来头一遭。”环眼僧道道:“会武的,都在外面跑腿,不会武的,每日在蒲团上动嘴,人家动动嘴,你就要跑断腿,这个道理,说了你也不懂。”当下不愿再与他闲聊,索然踱出暖阁,提起门后两把戒刀,俱甩在那长眉僧人怀中,在偏厅中寻椅坐下,闭目养神。
  那长眉僧人也靠着他坐下,怀抱戒刀,远远望着二人,不敢懈怠。
  钱、沈听他二人攀谈,知此处已然密布天网,均苦笑一声,心中长叹。少时,钱满楼才趁二人不在意,冲身后沈文谦,低声道:“兄弟你的事情可解决了?”沈文谦背靠着他,虽看不到他面容,声音却让他心中温暖,当即摇摇头,想要张嘴,一股气息却牵动胸腔,登时心口剧痛无比,冷汗涔涔而下,口中虽是咿呀有声,却说不出话。只得颓然垂首,摇头以对。
  钱满楼默然,又问道:“你却如何寻哥哥到了此处?”沈文谦扭头向后望去,半晌眼中留下浊泪,强忍着痛楚,才忍痛发出几个音节道:“你的腿!”钱满楼半晌才听清楚,这才向腿上望去,只见双腿扭曲,下身酸麻一片,几乎无了知觉,苦笑一声道:“不过是两条腿而已,又不是脑袋,兄弟不要担心。只要钱某不死,总会有站起来的那天。”
  沈文谦摇头,半晌才吐出一字道:“疼。”一字说出,不住咳嗽,引得阁外二僧注目望来。钱满楼闻言目现恨意,良久才摇头道:“比起心中痛苦,这点皮外伤又算的了什么?”沈文谦眼泪簌簌落下。钱满楼劝慰道:“兄弟不要难过,我家破人亡那会,这身心就麻的没一点知觉啦,此番断腿,倒教我感到一点可惜,可惜前十年碌碌无为,都荒废过去了。”
  少时长叹一声,喃喃道:“前有林冲雪夜山神庙,今有钱某雪夜明皇陵,此番劫难过后,你我若是不死,我定要将少林山门尽戮,让朱氏江山遍地狼烟。”
  沈文谦闻言竟尔呆了,少时心惊汗流,气不长处,半晌无言。钱满楼沉默半晌,才幽幽吐口道:“兄弟,又牵累你了。”沈文谦眼角望见他鬓角已添许多白发,将脸靠了过去,与他头颈抵在一处,默然流泪。
  两人窃窃私语,直到下半夜,尚无睡意。钱满楼望见暖阁外二僧此刻正百无聊赖,困乏不已,并未注意二人。才悄然趴在沈文谦耳畔,声音细微不可听,说道:“自助者,天助之,你我须想法从此处脱身才好。”沈文谦穴道被封,但耳力尚佳,闻言冲他点点头。旋即二人各想手段,半晌也无良策。
  沈文谦口不能言,钱满楼脸色苍白,先开口道:“你我二手双手被缚,须想办法先解开这绳索。”沈文谦神色黯然,默然摇头。少时忽心念一转,向怀中望去,心道:“我周身穴道被制,但兄长却无此累。我若将心经教他,他若练出内力,定能为我解穴,说不得,我二人有望逃出生天。”
  当即扫了两眼暖阁外僧人,见一僧业已熟睡,另一僧虽未闭眼,却也双目似睁非睁,神游太虚,打起了瞌睡。沈文谦端详二僧半晌,确认无碍,才悄然低头,张嘴咬开前胸衣服,将明王心经从怀中叼出,用嘴递给钱满楼。
  钱满楼回过心神,忙用嘴接了,铺在地面。当此时,两人微微转过身子,将心经挡住,钱满楼才凝神向那心经望去。少时目放光芒,附在沈文谦耳畔,低声道:“这便是那人苦寻的《明王心经》?”沈文谦点点头。钱满楼又道:“贤弟之意,可是要我修习心经,助你我逃出生天?”
  沈文谦悄然比个口型,钱满楼半晌才看懂,却是“解穴”二字。随即忧心道:“这可是你教至高之典,我一个外人……”沈文谦默然摇头,眼中现出焦色。钱满楼咧嘴一笑,也觉此话多余,转瞬却又犯起愁念,想道:“祖父当年立下家规,不许阖族子弟习武,如今尸骨未寒,言犹在耳,我却背弃祖先训诫,日后地下如何见列祖列宗?”想到此处,也觉悲伤。
  少时心中苦笑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吴起杀妻拜将,张巡杀妾飨众,二人一时英豪,我非迂腐之人,此刻当效仿前辈,日后若有成就,亦成一桩美谈。”当即去除杂念,初现枭雄本色。双眼望向沈文谦,二人四目相对,会心一笑,钱满楼才转过头,静心研读明王心经。
  却见那经曰:“行气之士,首重阴阳。阴阳之道,在乎气血丹田。丹田者,动静之机,阴阳之母也。动之则分,静之则合。盈之则溢,虚之则藏。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去伪存真,随心而化。养先天自然之能,日久则及神明。不偏不倚,忽隐忽现。从心所欲,是谓化境……”
  起篇就见不凡之笔,钱满楼登时心神沉浸,细心研读。约莫半个时辰光景,钱满楼才堪堪将心经通读一遍,此时已汗如雨下,心乱神惊,心道:“心经通篇所论,虽为武学之理,但何尝不是天地间大丈夫生身处世之至高道理?”一时心中感叹,思绪纷飞。
  此时他虽明心经所载道理,但却与穴道、经络之学无从下手,当即警觉四顾,旋而扭头悄声道:“兄弟,这文章看起来虽至简明了,但其中道理却颇深,况且其中所述关节穴道,奇经脉络我却一窍不通,如何习练?”沈文谦却早成竹在胸,少时抬脚用脚尖将心经勾在二人身侧,脚尖一点,落在心经手阙阴心包经的内关穴之上,旋而目光下垂,落在钱满楼脉腕向内三指处。
  钱满楼倏然一亮,面露惊喜,低声道:“兄弟你这以目识穴的法子确实精妙。”当下二人或以目交,或以足指,或以背脊相蹭,或以头额相抵,一人教的仔细,一人学的痴狂,半夜功夫,钱满楼竟将全身穴道经络识了个七七八八。沈文谦又口型与手脚并用,喉结与身体并展,教习钱满楼气血搬运,导气行功之法。
  少时,钱满楼才背靠沈文谦,虚灵顶劲,气沉丹田,坐守灵台一线之光,闭目冥思起来。坐了不知几时,钱满楼顿觉腹内涌起一股股热流,细若牛毛,霎时聚在一处,又在体内分散成数股,来回流动。当即按照心经之法,以意念为宗,引导热流沿奇经八脉奔腾,旋而上冲入脑,旋而涤荡丹田。
  少时,钱满楼精神渐旺,目中酸涩全无,眼中也放出光采。旋而热流又将上身涤荡数遍,一时只觉浑身暖洋洋,无一处不自在。钱满楼心中欣喜:“原来祖父所习之武术,竟是如此奇妙。”

  想起先人,心思一乱,那股热流便失去领驭,登时如离巢惊飞之雀,也没了方向,只在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种种异状,催人心胆。少时那股热流又冲击灵台神宫,钱满楼只觉天旋地转,金星在眼,登时痛呼一声,一口热血涌向喉间,才觉胸前闷胀之感稍减,匆忙张口,大喘粗气。
  这一声惊呼,却将熟睡的二僧吵醒,那环眼僧人手持戒刀,来到二人身边。钱满楼双腿一勾,将心经压在身下,那环眼僧人睡眼迷离,惺忪打量他两眼,含糊斥道:“二位在捣什么鬼,仔细佛爷爷手中戒刀不长眼睛。”将刀在钱满楼面前挥动。钱满楼气喘吁吁,闭目颤声道:“佛爷明鉴,在下这腿……实是痛的很。”
  焕眼僧人见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才冷冷笑道:“也就再疼三两日,便再无折磨了,公子忍耐一下吧。”旋而转身回到暖阁之外,少时又睡过去。钱满楼一颗惊心才落在地上,少时才收拾体内,依照心经之法,平息那股热流。
  再行功不久,钱满楼便觉周身有不可宣言的异样:忽轻飘飘如处云端;霎时又沉甸甸如负山峦。体内热流少时如决堤巨浪,汹涌奔腾;忽又似潺潺细溪,涓涓流淌。不多时,周身毛孔俱张开来,天地间似有丝丝凉气透入体内,条条屡屡,钻入心田。丹田也似鼓胀一般,钱满楼低头望去,却见小腹平整,却无异样。心中啧啧称奇,忙收摄心神,驭血导气。
  少时,那股热流在体内已是意念所指,无所不至。钱满楼才意念下沉,将热流向双腿引导而去,熟料那股热流方至膝盖伤口之处,便徘徊不前,下肢隐有刺痛之感。钱满楼情知断腿之处经脉已断,心中一痛,堕下泪来。
  但他乃心智坚强之人,此刻又多历苦难,已然有所顿悟,当下心中冷笑,忘却腿上痛苦,心中意守空灵,全力引导体内热流往复循环,涤荡百骸。
  这一坐,便是一天一夜。二日间,亦不见有人前来,二僧也只管自家吃喝,全然不理二人。钱、沈二人也不觉饿,钱满楼两日未眠,更是不觉倦乏,反而目炯星芒,神气完足。
  正当时,钱满楼双拳紧握,闭目冥思,只觉体内凭空生出虎狼之力,心念一转,便发诸掌端,当即轻巧按在地上,那青砖寸寸龟裂。沈文谦背靠着他,低头望去,心中惊奇道:“才两日功夫,手中便有如此功力,兄长之悟性,远远在我之上。”当即比对口型,询问钱满楼情状。
  钱满楼却低声道:“真要做事,须做绝了,你还需教我些手段。”沈文谦闻言思索片刻,想起那日苏道泉舞剑之情景,旋即以目示意钱满楼看仔细。这才抬起手腕,手指微动,以形驭意,虽无宗师格局,亦有脱凡不俗气象,依照记忆,飒然将“夜雨萧萧剑”舞将起来。
  钱满楼见他两根手指随意跳动,却有波澜横生之妙意,一时心醉神迷,陶然乐在其中。少时沈文谦一套“夜雨萧萧剑”舞毕,钱满楼沉思片刻,似在回忆,少时也学他手指跳动,舞起剑来。这一舞,其动作形迹与沈文谦虽有不同,但意动神飞之妙,却与他法出同源。
  沈文谦望来,却啧啧称奇,原来他手指舞剑虽然拙慢,但于个别细微之处竟有独造,即便有三五式背离剑法原旨,但其不拘不束,恣意汪洋之妙意,已于剑端初窥端倪。
  沈文谦心中感叹道:“苏先生说剑法一道,犹如流水,剑似水而无常形,人为器亦有短长,人剑合一,故能生万般变化形状,造出千种微妙殊同。兄长乃是天才,才看一眼,便高我习练多时,若有明师教之,假以时日,必然有非凡造诣。”又望见他断腿扭曲,心中痛楚非常。
  钱满楼却越舞越发欢心,一时沉浸其中,物我两忘。舞了几遍,才出言询问道:“此剑法精妙非常,却不何以名之?”沈文谦示意钱满楼伸出手掌,在他手心写下夜雨潇潇四字,钱满楼望着手心沉思,片刻喃喃道:“垂死病中惊坐起,夜风凄雨入寒窗。此剑当取暗淡悲凉之意。”又起手将剑法舞了一次。
  这一次,才觉不凡,只见手指或点、或刺,初时不过巧于纵横,意平气淡,看不出端倪。几式过后,剑意忽转迅疾,真气也弥布袖口,手指藏在袖中,时隐时现。少时再从袖中挑出,已带了几分凄凉之意。霎时指下吹起飒飒寒风,绕着指尖飞旋,不多时出手越来越快,尖尖幻化成一片蒙蒙细雨,弥散在天地之间。
  沈文谦目眩心折,少时已是神思恍惚,面上不可置信:“兄长从未习武,又无人点拨,却将此剑法高妙已经舞得与老苏分毫不差,此不凡悟性,莫非天授不成?”
  少时,钱满楼指头落下,沉默起来。沈文谦犹有震惊,看着他袖角发呆。不多时,钱满楼才出声道:“这是别人的剑,却不是钱某的剑,若是我,当于怆然中择其孤高,绝境中取其不甘。”转眼望向沈文谦,低声道:“贤弟却看我再舞此剑于你。”
  起手便脱略行迹,走的是辽阔苍莽的意境。几式后,剑身飞动间更随心所欲,时而寥廓时而孤绝,唯剑意神骨饱满,不拘于格,已是去形求神的路数,全然失了“夜雨萧萧剑”本真面目,成了另外一路剑法。
  沈文谦脸色变的通红,呆呆瞪着双眼,再也发不出半句感慨来。钱满楼眼睛余光见他已然神醉,忽收住“剑”,淡淡道:“《易经》终卦乃言未竟终焉,须知物不可穷,凡事亦无可求全,我今顿悟剑道,不可全然悟透,否则日后再难有大进益。”
  此天然资质,不教而知,沈文谦却还能说什么?一时心中拜服,生出仰视之感,心底直为兄长感叹欣喜。
  钱满楼此时才意犹未尽,低声道:“兄弟,先杀左边那长眉之僧,右边那环眼僧容后再杀。”沈文谦闻言心中害怕,正欲张口,却见钱满楼杀气森然道:“困龙飞天,就在此时!”周身一震,坚韧的牛皮绳索节节寸断。随即出手在沈文谦周身或拍或点,解了被封穴道。旋而双手在地上一拍,合身向那环眼僧飘去。
  那环眼僧此刻正在熟睡,尚未反应,钱满楼已抄刀在手,转身向那长眉僧脖上抹去。那长眉僧人却未睡熟,此刻被冷风惊醒,睁开眼时,已见刀至眼前,口中惊呼,摸起戒刀就拦在面前,旋而就地一滚,那刀在划开了那僧左臂,将骨肉也翻了出来。钱满楼咬紧牙关,也就地随他一滚,那长眉僧才坐起身子,便觉心口一凉,钱满楼已将刀如电般送入那长眉僧胸口。
  钱满楼用力一转,将刀抽出,带起一蓬血雾,打在身上。那僧抬手指他面容,喉结转动,却发不出声音,向后倒去。



第七章 血沃皇陵

  钱满楼一刀了结那长眉僧性命,那环眼僧才回过神来,一弹而起,伸手向身边抓去,手边一空,情知不妙,回身望去,见沈文谦抱着戒刀,呆立一旁,怒吼一声,向他扑去,便欲将刀夺回。沈文谦这才惊了面孔,向后飞退,手中戒刀递出。
  那环眼僧出手落空,不由着了慌,钱满楼却低喝一声,自背后悄无声息用刀刺向他背心。那环眼僧被两刀前后“逼”住,本能跃起闪避,未料钱满楼早已算准方位,就地一滚,刀势低平迅捷,向他落下之处扫去。
  那环眼僧落地无处可躲,蓦地大吼一声,身子横向移除数尺,向那刀抓去。钱满楼戒刀一搅,鲜血飞溅,已将他手指削去两根。那环眼僧性子却颇为凶悍,丝毫不惧,用手腕贴住刀脊,手背一翻,便用仅剩的三根手指将刀抓在手里,一拖一拧,手法恶毒老练,几乎将钱满楼肩胛骨带脱。钱满楼剧痛之下,却不慌乱,拖着断腿,向一边滚去,欲卸去刀上劲力。
  那环眼僧手劲甚大,钳住刀身,随他走化开来,钱满楼制他不住,手上一松,丢了刀,直逼他中宫撞来。环眼僧见他出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心中更添惊怖,向后退去。钱满楼双腿虽残,身法却极快,霎时两人贴得极近,钱满楼就地一蹭,仰头向那僧人脚下乱打。
  那环眼僧人经验极丰,临危不乱,脚下生出变化,后者究竟是经验欠缺,须臾环眼僧一股整劲便结实做在钱满楼身上,后者向后跌飞,撞上墙壁。
  焕然眼逼退来敌,这才将刀换手,竖在胸前,腾出手向沈文谦扑来。沈文谦躲闪不及,起刀与他对拼一记,不料那汉子手劲大的出奇,虎口裂开,戒刀也被他挑飞。那环眼僧面上大喜,上前一步就欲补刀。
  沈文谦忙不迭后退,却不防那戒刀落在钱满楼身边,钱满楼又抄刀在手,双手在地上轻轻一拍,无声息向那环眼僧后心杀去。那环眼僧此刻正在沈文谦身前,狞笑着就欲将刀送出,不防后心一凉,钱满楼坐在地上,已将那刀自下向上将他刺穿。
  那环眼僧低头看到胸膛露出半截刀尖,满口血沫,回头去望钱满楼,两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似有不甘,片刻已自气绝了。
  这一下打斗极快,钱满楼须臾杀伤两僧,将刀抗在肩上冷声。正此时,却已听见偏厅外脚步声大作,当下拉住沈文谦道:“兄弟你我快快脱身。”拎起戒刀,在袖子上擦干净,抓起一头散发,几下割断。又用刀刃顺着前额向后刮去,那戒刀锐利非常,没几下便刮破头皮,钱满楼也不觉疼,两下将满头乌发刮个干净。
  沈文谦看的目瞪口呆,钱满楼将戒刀一把塞进他手中,急道:“兄弟若想活命,快将头发刮去。”说着从那环眼僧身上,将僧衣扒下,囫囵套在身上。抬头望见沈文谦仍旧呆呆发愣,用力拍了他一下。沈文谦才回过神来,慌乱间也将头发刮光,几下学他将那长眉僧剥个精光,将衣衫裹在身上,神色惶惶。
  钱满楼将那环眼僧手中戒刀拾起,手下一拍,伸出另一只手环住沈文谦脖颈,挂在他身上,低声道:“兄弟你托住我,咱们趁乱向外冲。”沈文谦出手扶住钱满楼,持刀在手,匆忙向外抢去。
  才开门奔到院中,院落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却是埋伏在院外的僧人闻声赶来。与二人几乎撞个满怀。幸好幸好夜色昏暗,两下互看不清面容,当先一僧匆忙拉住钱满楼问道:“可是出了甚么变故?”
  钱满楼学那环眼僧声音,喘气含混道:“那二人忽然暴起伤人,我二人不敌,师兄快带人入内降服二贼。”沈文谦也声音嘶哑道:“刘师兄受伤极重,我要去带他包扎。”那一伙僧人闻言登时神色大变,当下便甩开二人,跃入偏厅之内。
  沈文谦拉起钱满楼,飞一般向门外蹿去。此处宅院颇大,沈文谦专挑偏僻院落,与钱满楼藏在游廊中奔逃,少时转入后园,藏在假山之后。沈文谦将钱满楼放在石洞中,起身跃上假山顶端,俯身向外望去。只见四下火光大亮,人声喧沸。又望见西北角火光略暗,也不迟疑,飞身背起钱满楼,向外便行。
  少时跃上高墙,见墙下有一人一骑手持火把,纵马奔过,也不迟疑,如雄鹰般自墙头飞身向下扑去,将那士兵撞在马下,钱满楼顺势一刀,那士兵被他斩为两截,沈文谦心跳不由加快,伏在马背上,打马疯一般向外奔去。
  此时天地间又刮起冷风,少时下起雪粒子,打在二人头皮之上,只觉刀扎一般疼痛,二人咬紧牙关,才奔了一箭之地,便有数骑巡哨士兵发现二人行迹,从四周向二人围追而来,口中呼喝声不绝。
  沈文谦自幼长在塞外,马术精擅,驾驭有方,专寻小路,少时奔入一片碑林,仗技在碑林中灵巧穿梭,少时便穿过碑林,才见一片开阔之地,当下了近马缰,拼了命的向前逃去。
  幸好皇陵占地极阔,那马放开四蹄,奋发奔腾,快如流星赶月。少时,那马同载二人,速度已然慢了下来,沈文谦回头见追兵已近,拎起戒刀,刀尖扎在马臀之上,那马吃痛,拼了命的向前奔腾,瞬间又与后面众骑拉开距离。
  再奔了一里之地,却远远望见前方横了一条数丈宽沟,不知深浅,那马此刻已临沟前,断然难以止住奔势,沈文谦心中焦急,拍拍马头,低声道:“好马儿快跃过去。”闭上眼睛,向天默默祷念。
  那马似乎颇通灵性,临此绝境,也爆发出无穷巨力,仰天长嘶一声,奋力跃起,竟平地蹿起丈余,如电向对面落去。沈文谦伏在马背之上,仿乎腾云驾雾般,那马跃至半空,沈文谦才侧目向下望去,才见这沟沈有数丈,沟底积满了水,登觉胆寒,抬头不敢在望。
  此时那马却已势竭,开始向下坠落,此刻却离对岸尚有一丈之地。钱满楼在后忍不住惊呼出声,沈文谦却深吸一口气,出掌在马头重重拍下,只见那马头骨塌陷,悲鸣一声,如流星坠地,向沟内落去。沈文谦却借力腾身而起,与钱满楼身子向前一送,霎时便轻飘飘落在对岸。回望身后,犹觉惊心。
  正此时,却见对面沟边密密麻麻立了数十骑,挥舞着火把,冲二人怒骂,又有人弯弓搭箭,正欲向二人射来,却听有人喝道:“上头吩咐要抓活的,兄弟们从沟里趟水过去。”呼啦啦一片人弃马下沟,欲泅水翻到对岸。
  沈文谦更不敢迟疑,背起钱满楼夺路狂奔,少时翻过一座高坡,才见坡下密密麻麻立了无数毡帐,错落有致。二人见帐丛中漆黑一片,外面也无人守卫,慌乱间钻了进去。钱满楼伏在他身后,急切道:“兄弟快进帐去。”沈文谦壮起虎胆,向内行去,少时寻见一普通毡帐,隐有光亮透出,用刀挑开帐门,疾电般闪了进去。
  钱、沈二人才一进去,便就地一滚,不防有人怪叫一声,沈文谦才抬眼望见两个四十上下的汉子正孤身坐在油灯下对饮。望见有人闯入,一人诧异道:“这大半夜的,两个和尚来找咱修陵的喝酒么?”
  钱满楼才知二人乃是修陵工匠,当下惧心略去,腾身从地上卷起,将那发声的汉子摁倒。沈文谦也上前用戒刀抵住另一汉子。二人这才知二人乃无情巨匪,骇得口眼歪斜,心惊胆战。
  钱满楼将刀贴在一人项下,森然道:“你二人常服在何处,快去与大爷收拾来。”那汉子惊了面孔,少时才颤颤巍巍伸手指向角落。沈文谦上前用刀挑出几件衣服,脱了僧衣,套在身上。
  钱满楼却眼睛转动,转身冲沈文谦森然道:“兄弟,我欲将这身僧袍穿在他二人身上,你看如何?”沈文谦骇然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兄长这是要害人性命。”钱满楼摇头笑道:“我知你是妇人之仁,故才试探于你。”却也抛了此念,出手将两人点倒,顷刻换上寻常衣衫。
  此刻帐外已经隐约传来喧嚣之声,钱满楼知此处难以久藏,用刀指着二人道:“这皇陵可有暗道通向城外?”那青衣汉子闻言面色惊恐,连连摇头,不敢言语。钱满楼阴笑道:“你等修陵工匠不为自己留后路,钱某却不相信。”将刀向前一送,划开那汉子颈间肌肤,那汉子陡然腿间一软,眼皮翻起,竟尔昏了过去。
  钱满楼将他丢下,又将刀尖贴在另一人鼻尖,尚未开口,那汉子才忙不迭道:“佛爷饶命,小的知道哪里有暗道。”钱满楼森然道:“那你快带我二人前往。”那汉子连连点头,讨好道:“那咱从帐后钻出去。”沈文谦用刀将毡帐豁开一条口子,先钻了出去。
  那人随后也钻了出去,钱满楼这才用手将那昏倒在地的汉子踢出帐外,一把掀翻桌上酒菜,油灯也倾倒在地,遇酒砰得迸发出火光,大帐内瞬间一片火海,钱满楼才腾身而起,向外追去。
  不多时,那人带着二人七拐八拐,在帐间穿梭,少时见到十几个毡帐众星拱月一般,围着当中一个大帐。此时风大,身后早已烧成一片,帐中工匠俱争相起身,惊呼喧脑。帐外马蹄声如闷雷滚滚,声响也愈来越大,大地也如地震般颤抖不止,钱满楼呼喝道:“暗道在何处?”那汉子脸色大变,冲大帐一指,大声道:“两位佛爷,这帐中便有暗道。”
  沈文谦急切欲脱身,飘到帐前,出刀撩开一道口子,便钻了进去。钱满楼见那汉子眉目间挂起冷笑,心道不妙,想要开口阻止,却听帐内一声惊呼,沈文谦道:“兄长此处有埋伏。”钱满楼合身扑上,一刀将那汉子连头带半条臂膀剁下,双手在地上一撑,绕着大帐转了大半圈,才划破帐壁,钻了进去。
  才一钻进去,便觉一阵阴风吹来,钱满楼就地一滚,不防周身一麻,已然被人点中穴道,旋而背上一紧,被一双巨手抓起,丢在角落,与沈文谦撞在一处。钱满楼望见沈文谦此刻也僵倒在地,心中念头如电闪过:“才出龙穴,又入虎口。”

  正此时,却见人群中有人穿过大军,迅疾奔来,少时来到二人面前,却是一灰袍僧人。钱、沈二人见他步法周整,每一步皆距离相等,分毫不差,心中一惊,正欲躲开,那灰袍僧业已来到身边,袖角飘起,五指张开,罩向二人。
  钱满楼心生俱意,手上却不耽搁,单臂持枪,向他扫去,那灰袍僧忽然飘起,旋而落下,脚尖在枪杆上一点,大枪从中而断,一双手向钱满楼背上抓去。钱满楼躲闪不开,抓着沈文谦就向马下滚去,那僧人一掌将马脊骨抓断,沈文谦不敢与他放对,惶然拉起钱满楼,就向人群中射去。那僧一抓不中,“咦”了一声,又飘身向二人罩去,手法迅捷如电,眼看便要抓到钱满楼囟门。
  后者心中大骇,下意识将手中断枪向后掷去,那僧吃不准对方底细,亦不敢托大,用开袖角,将枪杆拨开,又逼身向前。沈文谦就地一滚,这一滚颇为巧妙,堪堪躲过对方铁手,那僧人手掌落空,只黏下对方后心一片衣袍。
  沈文谦不敢停留,连滚带爬,瞬间闯入人群。那灰袍僧人心头诧异,向二人追来。钱满楼伏在沈文谦背上,奋起惊人膂力,将阻挡兵马随抓随手,向那僧人砸去,少时又夺枪在手,接连挑飞数人,阻挡那僧来势,万幸那僧不敢杀伤士兵,一时与二人拉开距离。
  钱满楼趴在沈文谦背后,须臾挑飞数人,虽是惊险万分,实则不过片刻间事,二人一路冲杀,已来到一大帐之前,沈文谦用手撕开一条口子,与钱满楼滚了进去。
  此时帐内空无一人,唯帐角堆放数堆杂物,地上一块铁板。钱满楼伏在沈文谦身后,大叫道:“兄弟,快将地上铁板踢开。”沈文谦虽不知他用意何在,仍一脚踢在铁板之上,熟料那铁板甚重,一踢之下,不过略动分毫。
  钱满楼从他背上滚落,手中长枪贴着地面,插入那铁板之下,奋力一挑,那铁板离开地面。沈文谦会意,一脚踢实了,那铁板才横飞数尺,露出幽深洞穴。
  沈文谦回头望着钱满楼道:“兄长莫非是神仙,怎知此处有蹊跷。”钱满楼道:“天不亡你我。”拉住他就往洞里钻。旋见背后风声大气,那灰袍僧已杀入大帐。沈文谦稍一分神,后背已挨了一掌,钱满楼拉住沈文谦向后飞退,才卸去这一掌劲力,此刻沈文谦口中吐血,已无力施为。又见那僧杀至,钱满楼拉住他,在地上滚个不停。
  那僧却早望见地上洞口,当下绕着洞口,防止二人蹿入,使袖角不停卷向二人,却并不下死手,有意消磨二人气力。钱满楼功夫尚浅,被他袍袖扫中几下,那僧袖角如刀划开皮肤,却不伤他要害,少时周身已是热血长流,好似血人一般。钱满楼在外厮杀多时,此刻已然手脚发软,心中一震:“若如此下去,不出三息,必被他所擒。”
  沈文谦也心神惊散,二人对望一眼,心知若再不拼命,便要命丧此处,当下俱生凶恶之意,钱满楼拼尽余勇,奋力掀开地上铁板,抓在胸前,沈文谦也抓住铁板一角,二人同时默运神功,拼命向那灰袍僧人怀中撞去。
  那僧一愣,出掌拍在铁板之上,钱满楼周身巨震,一口热血吐在铁板之上,沈文谦鼻孔也冒出血来,二人却丝毫不退,齐齐发力,那僧大意,也吐出一口热血,踉跄后退数步。
  钱、沈二人齐齐撒手,丢开铁板,就地一滚,跌入洞中。
  二人跌撞向下滚下,地洞黑暗一片,目不能视,亦不知通向何处,但此时无路可走,沈文谦只拉着钱满楼跌撞向前趴行,那灰袍僧人似乎并未追来,二人惶惶然爬了大半时辰,不知行了多远,才见前方透出些许光亮。
  沈文谦也不管许多,拉着钱满楼便匆匆钻去,少时钻出地道,确是一处雅舍,红砖铺地,陈设简单,远处一张八仙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旁蒲团上却背坐着一枯瘦老僧,背影恬淡祥和。沈文谦不防此处竟然有人,当下慌了心神,不知所措。
  钱满楼伏在他背上,狐疑打量那老僧,心中加了小心,以手轻扯沈文谦衣衫,示他向门外挪去,沈文谦脚步轻移,心中思忖脱身之计。那老僧却不回头,轻声道:“嚼破淡泊真滋味,藏身山野有饥人,老僧数日前梦见龙蛇入野,跃离渊穴,今日便有英豪莅临,使寒舍蓬荜生辉。”
  钱满楼听他声音中气完足浑厚,似有功夫在身,也不敢大意,拱手道:“晚辈秽体不敢有污神僧宝舍,暂且告退,来日必盛装前来相扰。”说着从沈文谦身上跳下,就要向外挪去。那老僧回过头望着二人,忽面有诧异,冲沈文谦道:“贫僧只道是寻常英雄,原来你日角插天,佛光罩体,此圣人入世之兆,老僧平生只在一人身上见过,奇怪,奇怪。”
  嗟叹半晌,又转眼望了一眼钱满楼,忽皱起眉头道:“腾蛇锁口,本是饿毙之相,主你老来孤苦,却不料你三十岁上下多行善举,又有贵人影响,如今口添新纹,隐隐成了‘双龙入海’的格局,你这面相改的好,来日封侯拜相,必然贵不可言。” 钱满楼听他满口谶语,皱眉不语。那老僧却又指着他道:“可惜心中凶戾太甚,寿带纹渐渐断绝,主命不长久,若要有善果,还须改命,说不得,便要落在这位公子身上。”
  沈文谦见他手指指向自己,心中骇然,目光古怪望着他。少时,那老僧长叹一声道:“当年那人告诉我说大野之中有龙蛇,如今正应在你二人面相之中,老僧死前能有此眼福,是佛祖显灵了。”
  沈文谦听他说的古怪,心道:“看这老僧面色红润,不像要下世的光景,却为何口出此不详之言?莫非他能未卜先知?”钱满楼听他言乱神怪力,不以为意,冲他作揖道:“大师言语妙奥非凡,在下愚鲁,不及领悟,来日定来参拜山斗,细味高深。”
  那老僧笑道:“做人做事须留三分余地,对天对地要存一点良知,你我有缘,老僧将近些年领悟转赠二位,望自珍重,今日寒舍将有贵人辱没临,恕老僧不能远送了。”说着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已有送客之意。
  钱满楼这才长松口气,不敢耽搁,冲那老僧惶惶施礼,转身就要向外挪动。那老僧望见钱满楼后背刺青,忽瞳孔收缩,身形一晃,便挡在二人面前,拉住钱满楼道:“钱运久是你何人?”
  钱满楼面色大变,回道:“乃是在下祖父。”却见那老僧一张脸如刷红漆,一件破旧僧袍无风自动,钱、沈二人只觉一股奇异的气浪涌来,几乎将人吹倒,二人望见如此怪异景象,惊骇无比。那老僧好似神游天外,良久才平复风波,叹息道:“罪臣李伯升生前能见故人之后,死后却难见吴王。”
  钱满楼心中一动:“吴王莫非便是张士诚?”心中疑惑,面上阴晴不定,不敢妄言。那老僧拉住他道:“我是你祖父钱运久故交,当年盐帮李伯升。”钱满楼思忖半晌,却对他名姓毫无印象,少时摇头道:“祖父从未跟我说起往事,恕晚辈冒犯。”那老僧道:“说起来便是一段伤心往事,我也从未与人提及,当年我与你祖父结下生死之交,随吴王士诚起兵抗元,扫灭四方豪雄,当年起家靠的便是十八条扁担,那其中就有两根乃是我李伯升与你祖父钱运久的。”
  钱满楼闻言心神巨震,沈文谦却似有所思,回忆道:“至正二十六年,中山王徐达攻湖州,当时守将便是……”那老僧摆手苦笑道:“李伯升当年背主投敌,乃是不光彩之事,公子莫再提它,给贫僧留点体面。况且如今我业已削发为僧,斩断前尘,往事皆成泡影了,我已不大记得了。”
  原来此人便是当年张士诚部重要将领之一,后兵败投明,先后任平章政事,詹事院事等职,后削发为僧,在龙兴寺出家为僧的李伯升。
  钱满楼却无心与他攀亲,眼睛望着漆黑洞口,心中焦急。李伯升见他心神不安,问道:“公子可是遇上了急切之事?”钱满楼少时心念一转,拉住他僧袍,急道:“在下被和尚追杀的紧,前辈可要助我。”当下简言窘状,并无隐瞒。许久李伯升皱起眉道:“少林寺功夫越练越差,心机越见深沉,可不是甚么好事。”
  雅舍内一时沉静,少时,李伯升忽有所感,拉住二人道:“眼下此处已被围上了,两位切莫轻离此处,老僧自然会保二位周全。”请二人入内,自站在门后,少时便见一人推门而入,却是先前追杀二人之灰袍僧。
  那灰袍僧入内,当先冲李伯升深施一礼,面露喜悦道:“万幸法师拦住了二贼,否则主持那里须不好交代。”李伯升却淡淡道:“我非少林中人,不受你少林节制,贫僧不为你做事,你也无需谢我。”那灰袍僧皱眉道:“法师此是何意?”
  李伯升默然不语。那灰袍僧登时情急,上前一步,拉住他袖角道:“法师明察,玄门贼子将近,贫僧要带二人回寺复命。”李伯升轻飘飘震开他道:“你只须告诉法性,钱公子乃是我故人之后,我奉劝少林勿起恶念,免与少林撕破情面,也破了贫僧修行。”那灰袍僧面色大变,后退两步,恍然道:“传言法师旧时乃是张贼部将,可怜你等蛇鼠一窝,我少林大意了。”一时面如死灰。
  一语落下,一人如风而至,跪倒在地,拜道:“弟子宋时风见过师尊。”李伯升轻托其臂,将他扶起道:“你未为难两位公子,此事做的很好。”宋时风目露疑惑,却不敢多问,低眉顺目退在一边,重新打量二人。
  少时冯大海与陆少游又踏雪而来,将雅舍挤的水泄不通,二人俱不识李伯升身份,但见他面容虽青枯,但一双细目精光聚散,气息悠长,颇见真功,一时面露忌惮,不敢轻启事端。
  一时舍内众人沉默,少时一人缓缓踱了进来,打破寂静。来人年岁不大,背负长剑,望见雅舍内众人深色紧张,俱望着一垂眉老僧,当下顺着众人目光扫了李伯升一眼,不以为意,回望众人道:“众位裹足不前,莫非心有掣肘?”
  李伯升望着来人,浩然叹息道:“心有定境,不住因果,你年纪轻轻便有此非凡造诣,玄门果然不同往昔。”叶继儒挑起眉毛道:“我玄门乃九天真宰,万圣之纲,自然非凡俗可比,却不知你又是何人?”李伯升反问道:“你是玄门哪一支弟子?”叶继儒皱眉道:“我传的乃是大拙师祖衣钵。”

  李伯升微笑道:“我当年与陈通微是故识,你问周大拙,他或许也见过贫僧。”叶继儒听他直呼师门贤达之名,心中愠怒,冷笑道:“口气倒大,看你这一身架子,莫非是张贼部属?”李伯升不以为意道:“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勿怪卞元亨这样的好手也被你玄门逼走辽东,不敢轻涉关内。”
  叶继儒见他也不反驳,心中有了计较,走到他身边问道:“我玄门杀你盐帮兄弟,你不思报仇雪恨?”李伯升见他贴近身旁,隐将四周退路封死,摇头道:“你莫非想与贫僧一教长短?”叶继儒道:“在下正欲借你盐丁之身塑我玄门盛名。”李伯升笑道:“恐怕今日你不能如愿了。”叶继儒后撤一步,拔剑而起,剑尖指着他道:“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年轻人只信情感身受,老人家何不与我一试青锋?”
  李伯升笑道:“俗话说至盈则亏,至满则溢,你玄门独上高楼,不怕风雨加身?”叶继儒傲然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你未登临绝顶,岂知那巅峰之上等待你的是风雨还是彩虹?”李伯升道:“绝怜高处多风雨,莫上琼楼最高层。你将此话带给周大拙,想必他是懂这个这里的。”
  叶继儒闻言似遭羞辱,眯着眼睛道:“苍髯老贼,果然啰嗦。”手心一热,便欲摧剑,尚未动作,忽觉眼前一花,手中巨震,长剑如电飞出,钉在横梁之上,直没至柄。叶继儒面似滴血,后退数步,手指李伯升,似乎不可置信道:“方才是你出手?”
  李伯升笑道:“稍后有贵人到此,你玄门小辈还说不上话,你须安静一些。”声音温和,却有如千斤般锤在众人心间,一时众人皆胆颤心惊,垂目收息,低头不敢望他。
  叶继儒面上罩满灰烬,虽不甘心,却也不敢再发一言,飘身而起,取了长剑,环抱在胸前,神色萧索。

  未几,便听屋外有脚步声响起,旋见有人推开雅舍大门,便有一白面男子身着荣服入内,冲李伯升长施一礼道:“锦衣卫都指挥使蒋瓛拜见李将军。”此言一出,满室皆惊,俱齐齐后退,望着来人,生了恐怖之心:“此事干连颇大,竟招惹了锦衣卫当家的人物。”一时都感棘手不已。
  李伯升望见来人衣衫华贵,装饰有飞鱼纹,手提一把绣春刀,叹息一声,回礼道:“李伯升守冢之人,何劳贵官大驾光临。”蒋瓛再拜倒道:“李将军当年乃是能与常遇春放对而不败之人,连沈敬擎也夸您手段通天,晚辈欲瞻仰英雄风姿久矣。”李伯升淡然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倒是听闻前些日子韩国公李善长阖族死在贵官手下,贫僧垂死之人,也要长叹一声后生可畏。”
  蒋瓛闻言哈哈大笑,起身拱手道:“李将军谬赞,在下实不敢当。”说着环视雅舍,望见叶继儒,先是一怔,旋而遥施一礼,笑道:“却不知什么风,把叶公子也吹下山了?”叶继儒手势虚抬,回道:“蒋大人只管办事,多余的话却不要多问。”面上不冷不热,显是不欲与他多言。
  蒋瓛面色一沉,旋即讪然一笑,不以为意。扭头望着李伯升,问道:“李将军枯禅数载,早离红尘,如今却不知为何聚了如此多江湖好汉在此?”李伯升双手合十道:“此事贫僧也莫名的很,不过既与贵官无甚干系,贵官何须多问?”蒋瓛皱眉道:“锦衣卫驾驭不法,根断弊政,天下何事都与我等难逃关系。”李伯升劝他道:“你虽统御天下豪杰,但此处水深,远胜官场,贫僧奉劝贵官惜身自爱,莫要轻涉风波。”
  蒋瓛皱眉道:“蒋某上通皇亲宰执,中结玄门领袖,下交百姓黎民,三教九流未尝不曾打上我锦衣卫的烙印,李将军这话却是危言耸听了。”李伯升道:“贵官只见树叶,不见泰山,玄门虽高,但尚不足俯视江湖。况且周大拙,也未必将你等看重。”
  蒋瓛脸色一沉,说道:“李将军这话说的蒋某可不喜欢听,我非江湖中人,但江湖须要听我号令,即便如李将军当年江湖亢宗,如今也要枯守此处,由蒋某来定夺前程。”李伯升哈哈大笑道:“元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使有朱明天下,贫僧我从军二十年,从一条扁担起家,到手握二十万大军,便是湖州兵败,前程仍握在自家手中,贵官说此话,岂不是贻笑方家。”
  蒋瓛哈哈大笑,说道:“看来李先生还不知蒋某此来何意?”李伯升笑道:“贫僧二十年不知家乡酒味,今日全赖贵官成全。”蒋瓛面色大变,愕然道:“李将军梵天中人,已知蒋某来意。”李伯升哈哈大笑,问道:“二十年前我携一壶九酿春归顺主公,如今二十年后,主公投桃报李,必然以美酒为我壮行。”
  蒋瓛赞叹道:“李将军神机妙算,是蒋某自大了。”说着双手合十,啪啪两下,便有士卒手托一盘,上置酒壶,自屋外转入。李伯升眼皮垂下,鼻翼翕动,旋而未饮先醉,熏然道:“果然是家乡味道。”众人见那士卒转入,才知锦衣卫借清胡党之名,大肆剪灭勋臣宿将,连李伯升亦不能幸免,一时心惊胆战,愈加惧怕那位起自草莽的英豪。
  众人愣神之间,李伯升大手一卷,已执壶在手,便欲一饮而尽。正此时,忽听一人大喝道:“李将军糊涂。”一人如风而至,李伯升凝神望去,失声道:“妙风使,可有二十年不见了?”来人却是明教五使之一的高兴。
  高兴点点头道:“华山一别,是有二十年了。”边说边说,一下子抢向前,疾如脱兔,欲将李伯升手中酒壶夺下,李伯升早有防备,脚下一错,滑开数步。高兴出手落空,又羞又恼,转而冲沈文谦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沈文谦见他衣衫褴褛,满脸淤青,密布十数道剑痕,数处脸皮都翻卷而起,露出里面的血肉,知他受尽磨难,一时只觉头皮嗡嗡作响,匆忙将他拉起。李伯升看在眼中,也觉惊愕,问道:“妙风使如何给年轻人下跪?”
  高兴闻言起身,来到他身前,苦着脸道:“湖州那么难的时候您老都熬过来了,如今为何还想不开?”
  李伯升见他不答,也无意深究,淡然道:“我大限已到,今日便是时候了。”高兴道:“您老欲生,天下谁又能致您于死地?”李伯升道:“我早就该死,如今虚度了三十春秋,早活够了。”
  高兴皱眉道:“当年明尊在湖州与您清谈彻夜,您老难道都忘了吗?”李伯升道:“我与士诚乃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当年湖州之围,我不忍背之,抽刀欲自杀,沈敬擎拦我,使我名誉扫地,背上一生骂名,我华山长空栈未向他发难,已对不起盐帮万千手足了。”高兴道:“此时如何能怪罪明尊,张士诚本非明主,若他当年能急流勇退,将盐帮领袖之位让于将军,何至有后来齐云楼之大败局?”
  李伯升无限感慨,到了此时,往事摧入心肝,再难自持,悲情登时泄放,老泪纵横道:“吴王待我亲厚,李伯升安忍夺他权柄?可恨当年不敌沈敬擎,以使有湖州之失,使朱明坐稳江山,贫僧助纣为虐,反过来屠杀我盐帮子弟。”高兴不以为然道:“您老乃仁义之士,此大功小过,何须挂怀,说来,一切不过朱氏匹夫之谋罢了。”
  李伯升遥想当年,垂泪感叹道:“你休说主公不是,他非池中之物,贫僧将他视为偶像,愿为他肝脑涂地,俯首称臣。”高兴叹息道:“当年瓜步山溺亡小明王韩林儿,我就看穿此獠心肺,教内兄弟多劝明尊早谋退路,可惜明尊他老人家太过仁慈,不听劝阻,以致陨落华山。”说着也红了眼睛,用手不住在眼角拭泪。
  李伯升喟然道:“明尊当年力排众议,维护于他,看来是对的。”高兴闻言恨声道:“二十年前明尊维护他,二十年后您老也要为他说情,高某不识大道理,倒如今也想不通,他乃是伤亲害故的无情种,究竟有何值得您去维护的,莫非天下换了主人便不是我汉人天下了?”李伯升垂目不语。高兴越发焦躁,说道:“可恨朱重八将天下英雄都凌辱了个遍,如今到老了,越发的辱人太甚,都欺到您老头上了。高某想想,实不甘心。”
  李伯升摇头道:“当年朱、张、陈三分天下,最终大明胜出,并非无因由,这其中许多故事,说来话长,如今看来,贫僧当年选择乃是对的。”高兴不甘道:“那说起来我神教蛰伏,盐帮绝灭,也是您老所盼?”
  李伯升道:“你我两教不过沧海一粟,微不可见,他乃光复我汉室大家的圣人,注定要放万丈光芒的。”高兴登时红了眼道:“他放了光芒,却教我抛洒热血,您老都这把年纪,他还凶心不灭,不能容忍,高某誓不原谅于他。”
  李伯升摇头道:“我这三十年的命本就是他赐的,如今已是行将就木之年,早死晚死原本是没区别的。”高兴仍旧心有不甘,上前拉住他道:”李将军,您老当年号称‘九怒金刚’,军中除了明尊,就数您和常遇春手段高、性子烈,可您如今身子骨还算硬朗,脑子却怎变得如此糊涂了?”
  李伯升长叹一声,茫然问道:“是啊,我是糊涂了,我怎么能死?”高兴听到此处,声音微颤道:“您老福寿延年,如今江湖正缺一泰山北斗主持局面,此位非您老莫属。”此言一出,满堂真恐。
  李伯升置若不闻,自言自语道:“我非是不能死,而是不敢死。”霎时心如刀割,浊泪滚滚而下道:“我若死了,阴间见到吴王,我却该对他说些甚么?”
  高兴道:“您老万不能有此想法。”说着手指沈文谦道:“如今我明教教主降世,初掌大宝,大明使司马星徽也重入江湖,传闻苏道泉与智慧等法王也尚在人世,如今正是收拾河山,重捧日月的万载之机,正需您老来做咱神教的定海神针。”
  李伯升闻言打量沈文谦几眼,现出释然之色,叹息道:“难怪贫僧初见这位公子便觉面相非凡,原来已登明教宝位,看来贵教腾飞,指日可待了。”高兴道:“如今四方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寂静中藏着好大的风波,咱神教应运再起,正是您老再建功勋的大好时候。”
  李伯升手指点他额头,失声苦笑,摇头道;“我生是盐帮的人,死是盐帮的鬼,它抚育我,又传我一身本领,我这骨子里,至死都流淌着盐帮的血,所以我当年宁死也不敢背叛帮派,如今老了,如何还敢自毁晚节。”
  高兴满脸羞愧,强笑道:“是高某痴心妄想了。”沉吟片刻,又道:“但这些年盐帮弟兄多遭玄门残害,但凡是血性的男儿,都当思仇报恨,您老不可不察。”竟是有意挑乱他心绪。
  李伯升淡然望着高兴道:“你不过担心周大拙罢了,可惜让你失望了,我虽不曾与他交手,但也知自家非他抗手。”高兴撇嘴道:“二十年前您老已成造化神功,乃是天下拳法第一,周大拙不过后起之秀,如何能是您老抗手?”
  叶继儒闻言瞳孔一缩,心中翻腾起波澜。李伯升哑然道:“江湖众家英雄俱在,妙风使就莫要捧杀贫僧了,贵教司马星徽手上有真东西,若练至大成,未尝不能敌玄门周大拙。”高兴道:“司马星徽狼子野心,正需您老来钳制于他。”
  李伯升摇头道:“你等错了,其实周大拙与司马星徽皆不足畏惧。”高兴望着他,疑道:“那你老却说说这天下让人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李伯升道:“未战而气为之夺,则势必因之而崩,人心自散,此亏败之根由也。”
  一言既出,众皆羞赧。叶继儒一张英俊面容也露出讶异之色,心中默叹道:“只道师叔祖乃天下拳宗,江湖领袖,却不料四海藏有龙蛇,这小小皇陵守冢老僧,竟有不输我玄门领袖的造诣。”一时感叹见识高深,始信他方才出手夺剑实非偶然,登时对他刮目相看。

  唯蒋瓛哈哈大笑,抚掌赞叹道:“李将军此话慷慨激昂,大有风范,蒋某叹服。”李伯升笑道:“贵官虽不习武,但却擅造势,与主公当年手段如出一辙,勿怪连周大拙都要归你节制。”话音一落,便有人闯入雅舍,笑道:“李将军给这奴才好高的评价,可惜他却招子不亮,投错了主人。”来人衣衫华贵,气度雍容,却是周王朱橚。
  蒋瓛望见来人,一甩袍袖,跪在地上,门外亲随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叩首道:“锦衣卫正三品都指挥使蒋瓛拜见周王千岁。”朱橚负手而立,起疑道:“你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来我皇陵所为何事?”
  蒋瓛将头垂下,踟躇道:“下官此番来凤阳奉旨谒陵。”朱橚冷笑道:“你一个外姓人家,来此谒陵,欺本王三岁小儿么?”蒋瓛支支吾吾,半晌也无一句囫囵话。朱橚知他不便多言,摆手制止,又换了话头问道:“父皇对你可好?”蒋瓛声音颤抖道:“皇上对下官恩同再造。”朱橚又道:“前些日子你杀李善长一家七十余口,凶名可是传遍了四方。”
  蒋瓛惶然道:“李善长谋逆不法,合该株连,下官不过代行政令。”朱橚冷笑道:“你莫非忘了毛骧前车之鉴?”蒋瓛闻言心中翻腾道:“都说马皇后嫡生的几个老藩王和当今皇上都是一样的种性,今日亲见,犹甚传说,这天下恐怕真的要大乱了。”念头至此,一言不发,浑身抖若筛糠,连连磕头。
  朱橚哂笑道:“你不用给我磕头,你是聪明人,知此事该如何处理。”说着伸手向前,一边拉他一边道:“当年毛骧最喜欢在殿前告御状,本王最是厌恶,我想蒋大人也与本王存了一样的心思。”蒋瓛跪地不起,声音颤抖道:“下官万死不敢冒犯天威,周王千岁大可放心。”朱橚见他不动,撤开手道:“我就厌你这幅虚伪面容,地上凉,你快起来罢。”蒋瓛闻言山呼不敢,又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才直起身子,恭立一旁。
  李伯升口诵佛号,冲朱橚折腰一拜,说道:“连周王殿下也为贫僧送行,却让贫僧如何敢当。”朱橚匆忙托住他双臂,殷切道:“李将军这些年可叫小王好找。”李伯升道:“贫僧山野中人,不劳千岁挂怀。”朱橚道:“将军何必谦虚,借一步说话如何?”竟然是不尚虚礼,直奔主题。
  李伯升笑道:“周王殿下乃雄才大略之士,有话但说,何须避讳。”朱橚脸色一变,讪讪笑道:“小王倒是无妨,只是累及将军清誉。”李伯升哈哈大笑道:“贫僧三十年前就已将虚名踏碎,如今大限在即,还有什么看不开?”朱橚面色陡沉,说道:“将军如何口出不祥?”
  忽扭脸望了蒋瓛几眼,又打量李伯升手中酒壶,怒不可遏道:“我说你谒的哪门子陵,原来是要来加害我朝勋臣。”蒋瓛闻言面色一变,冒出一身冷汗,跪伏在地,惊道;“下官不敢。”李伯升忙摆摆手道:“周王何必责怪下人。”
  朱橚冲蒋瓛冷笑道:“一个好手也不带,也敢来见李将军,你小小锦衣卫都指挥使可是狂妄的有些过分了。”蒋瓛道:“在下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周王明察。”朱橚道:“我不管你奉了谁的旨意,李将军乃是本王敬爱之人,我不应允,谁也害他不得。”这才转身才冲李伯升一拜,诚恳道:“请将军务必到我开封一叙。”
  李伯升摇头道:“主公赐我美酒,我若不饮,定然连累王爷与蒋大人,贫僧念佛多年,万不敢再害一人。”朱橚道:“我不信父王真的会加害于您,定然这这厮假传圣旨,公报私仇。”李伯升摇头道:“我归隐之时,蒋大人尚未入公门,如何与贫僧有私仇?”
  朱橚摇头道:“总之我不应允,谁也不能奈何将军。”李伯升道:“周王何必在我身上多费心神,我实是无用之人。”朱橚摇头不语。李伯升长叹口气,似有些疲惫,将手中酒壶放在一旁,缓缓向前两步,冲钱满楼摆摆手道:“你过来。”
  沈文谦扶着钱满楼来到李伯升身前,李伯升自坐下蒲团取出一本线装古籍,凝视片刻,塞在钱满楼手中,声音柔和道:“此书乃是贫僧一生习拳心得,虽然词句粗糙,但拳理自认不差,我看你练的乃是《明王心经》里的无上心法,但苦无高妙之技,这本书,些许能补缀一二,助你印证所学。”
  钱满楼接过,低头一看,封面工整抄了《李伯升谈拳录》六字,一时心中诧异,抬头望着他,忽见他印堂发黑,面罩一股死气,隐有下世的光景。浑身一个机灵,再看他时,却见他冲宋时风道:“钱氏一门乃是沧州望族,钱公子与你又有同乡之谊,做你主人,也不算辱没于你,以后你要好生侍奉,使我盐帮一脉不致断绝。”
  宋时风见他有托孤之意,眼睛一红,跪在地上,昂头望着他道:“师尊!”李伯升径直走到高兴面前,笑道:“明教、盐帮如今各有主人,我这徒弟底子薄,手段低微,这一路环饲豺狼,高先生多多费心了。你我年老无用,日后擎天还需赖此血性青年。”高兴红着眼睛望着他,双手抱拳,哽咽道:“李将军三思啊!”
  李伯升置若不闻,扭脸望了蒋瓛一眼,说道:“贫僧皈依多年,不能饮酒,蒋大人莫怪了。”后者闻言面色古怪,一时也无可奈何,不敢冗言。李伯升旋即来到朱橚面前,深深望着他,叹息道:“这天下元气未复,再经不起折腾,千岁还望多体圣心,爱恤生民,也不枉我等当年舍命揭竿,万死光复我汉家河山。”
  声音虽然轻弱,却仿佛洪钟大吕,震撼朱橚心灵。朱橚四肢轻颤,面上满含悲郁,深情望着李伯升,豪杰之气本易相互感应,欲伸手拉他,却见他身形一晃,已于蒲团上坐定。双手在身前结无名印,口中道:“钱公子与沈公子且去,其余人送送贫僧。”声如珠玉,天性腾然,少时渐渐合上眼睛,已自坐在蒲团上不动了。
  宋时风跪在地上,大叫一声:“师尊!”头脑晕眩,不觉昏倒在地。在场几位江湖豪客也觉奇怪。高兴最先反应过来,合身扑向前去,欲出手拉他,尚未触及他身体,手臂忽然停在半空,目光怔怔望着他,似乎不可置信,半晌才喟然长叹,讪讪将手收回,表情复杂莫名。
  过了半天,宋时风方苏醒过来,忽睁开一双虎眼,扫视众人,目光含毒,似将在场众人铭刻在心间。良久才默然起身,痴痴望着李伯升法身,热泪盈眶。旋即推金山,倒玉柱,绕其身九拜,悲痛极矣。
  李伯升却神色恬然,好似熟睡,少刻周身隐隐散发出异样香气,弥漫雅舍,众人只觉心旷神怡,心怀舒畅。唯宋时风目中满是灰烬,泪眼不住打量师尊,心中更添痛苦,少时竟五体投地,止不住流泪。
  钱满楼心中大奇,不知他何以至此,也拖着残腿来到他身边,望着眼前老僧,端详半晌,见他面容如生,却已无半点气息,才知斯人已然坐化,心中如被重物捶打,直把他击的晃了几晃,猛然呆在当场。半晌,才回过心神,表情庄重,恭敬冲李伯升拜了三拜,不觉失声流泪,如失至亲。
  高兴上前拉起钱满楼道:“李将军这是喜丧,钱公子也休太悲伤。”沈文谦也一惊而醒,上前抱住他,劝道:“李将军往生极乐净土,大哥该高兴才是。”钱满楼默然垂泪,少时沈文谦扶着他挣扎起身,高兴也伸手欲拉宋时风,后者却轻轻一甩,将他手臂震开,摇晃起身,目光在李伯升法身上留恋许久,才扶起钱满楼,默然向外走去。
  高兴拉着沈文谦道:“此处凶险,请教主速离此地。”沈文谦回身与叶继儒对望一眼,出声道:“来日我必上华山。”叶继儒双眼眯起,射出寒光,张口欲言,忽觉周身被一股奇异伟力罩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文谦也不理他,转身向雅舍外行去,叶继儒欲向前拦他,身子却仿佛被定在地上,丝毫不能动转,一时有心无力,急的满头大汗,眼睁睁望着四人离去。雅舍中众人也似被点中穴道,俱不能动弹分毫,一时面面相觑,望着面前坐化老僧,心中生出恐惧之感。
  天幕深沉,此刻已是后半夜,初时下的雪粒子,此刻已成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在天地之间,直将四处盖得远近不辩,高下难分。幸而那雪片虽大,朔风却是歇了,空气虽冷,众人却也能抵挡,唯雪路茫茫,颇难行走。大雪逼人,顷刻打湿了四人衣裳。
  沈文谦眼见四野茫茫,心中忽生孤凉之感,想起皇陵内厮杀,犹觉眼前血光一片,一时只盼这大雪再下的密一些,使天地间的污秽,在这雪中消融个干净。不觉手上用力,扶紧了钱满楼,一脚深,一脚浅的前行。一行在阒寂雪夜中行至天亮,才来到一处大镇。此刻天色尚早,镇上毫无人气。众人沿着镇上长街行去,半晌才见到一户酒家立在道旁。
  此刻那酒家仍旧上着门板,阶前积了好些雪,门前酒旗也被冻住,静垂不动。高兴向前敲了门,少刻,听到里面有人走来,自门板缝隙向外窥望,旋即出声问道:“这么早的天就来吃酒,莫非饿死鬼投胎?”听声音却是个声音嘶哑的本地汉子。
  高兴自门缝中递去银钱,回道:“掌柜子起的也早,想必也是吃苦耐劳的人,麻烦开一下门,咱爷们吃几碗酒暖身子。”那汉子是酒铺掌柜,姓刘,乃是此乡间人氏,不过五十岁上下,却颇见老态。自门缝中望见几人满身血污,操着外乡口音,隔着门板摆手道:“今天乃是正月十五,小店歇业,不做生意,几位老板请回吧。”
  高兴心急,手掌在门上轻轻一按,已将里面门栓震落,宋时风当下移开门板,跨门而入。酒家老刘见几人抢入,大瞪双眼,察言观色已知钱、沈乃是正主,惊恐道:“两位佛爷若要挂单,去前面三十里外龙兴寺便是了。”
  沈文谦闻言初时一愣,伸手在头顶一摸,又打量钱满楼两眼,见他僧袍破旧,已被鲜血染成赤红一片,失声笑道:“大哥瘦下来,又刮光头发,当真英俊的很。”钱满楼却眉头皱起,苦笑以对。高兴却将一把银钱塞在那酒家老刘手中,吩咐道:“老板休要啰嗦,快备酒肉,爷们吃了便要上路。”

  老刘见他满脸皮肉绽开,浑身血污,心中惧怕,不敢冗言,心中叹了口气,暗呼不祥,伸手将钱接了,一面上了门板,一面转身冲四人赔笑道:“咱小店吃食不多,佛爷可有忌口?”高兴道:“咱爷几个是花和尚,全凭酒肉增长功力,老板快去准备。”老刘闻言匆忙点头应了,转身去后厨热了一壶好酒,又切了热腾腾的三斤熟牛肉,摆在堂中一张方桌之上。
  高兴才自拉过一条长凳,用袍袖擦过两遍,一面谄笑道:“教主您老人家先坐。”沈文谦扶着钱满楼坐下,自捡了一条长凳,坐在另一边,宋时风与高兴才各自坐定,钱、沈率先动筷,高、宋二人才默然吃起酒肉。
  高兴早斟满一碗酒递在沈文谦面前,他生平甚少饮酒,但此刻心绪烦乱,当即接过高兴递过的粗瓷碗,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那酒自口中滚过喉间,好似一把刀划过,一股热辣之意直冲在心间,将整个胸腹搅的微烫。少时酒在胃中沉定,细细品味,才觉四肢暖意升腾,周身舒畅非常。
  沈文谦又连饮数碗,周身毛孔张开,四肢渐复知觉。钱满楼也怀心事,默然吃喝,少时二人已将酒肉吃尽,高兴又叫店家切了两斤牛肉,一壶酒,四人连吃带喝,不久皆有熏然之感。老刘见几人酒吃太多,担心醉倒,匆忙向前道:“咱这酒是自家酿的,喝多了打头,几位老板虽是海量,但也须防着它点,不如我为几位热些醒酒的汤,保管您喝了手脚都暖,等下路上好御寒。”
  高兴功力虽高,酒量却差,加之昨夜连斗江湖好手,又不歇奔波良久,已然神功透支,不胜酒力,熏然道:“休要啰嗦,有好东西,快为我家教主拿来。”手上一软,伏在桌上,打起鼾来。老刘无奈苦笑,应声转入后厨,自去张罗。
  钱满楼酒量最浅,也早醉成一团,不省人事。宋时风也伤神过度,喝的神魂颠倒,伏在桌上默然流泪。
  独沈文谦酒量最佳,此刻心怀不畅,默然独饮,竟喝的最多,其时虽未醉倒,却也双眼朦胧,手脚发软。忽地,酒家门板却又被人敲起,沈文谦四下一看,三人此刻已然醉倒,心中奇道:“大冷天有人起大早吃酒?莫非是龙兴寺的和尚追来?”心中惊疑,酒劲醒了大半,不敢起身。
  那门却敲的愈发紧了,沈文谦心中电念闪过:“是了,若是龙兴寺和尚,断然不会如此温柔,我却想太多,草木皆兵了。”摇晃着起身,向前把门板摘去,大雪灌了进来,打在沈文谦身上,沈文谦被冷雪一激,酒劲又涌上来,踉跄后退两步,醉眼望见三个人闯了进来。
  沈文谦匆忙上了门板,回身去看来人,却觉奇怪:三人一路前来,却是一僧一道一乞丐的打扮。为首的一道年岁颇大,麻鞋鹑衣,身形高而魁伟,披头散发,脸上脏乱不堪。那乞丐更是可怜,衣衫褴褛,几不蔽体,赤着双足,雪天也不觉冷。唯那和尚还有些模样,法衣多有补缀,但尚能看出本色,颈间又挂着一串念珠,颇有几分慈眉善目,只是脸手俱是泥垢,望来颇为滑稽。
  沈文谦心下称奇,也不敢多言,默然闪在一边。那道人却不拿正眼瞧他,正望见堂中桌上摆了酒肉,当先招呼一僧、一丐道:“有酒有肉,果是洞天福地。”上桌前坐了,径自吃起酒肉。
  那僧也不啰嗦,随手一挥,钱满楼与高、沈二人便被拨开,滚在地上,那乞丐亦不客气,与那僧各自坐下,伸手便抓向盘中牛肉,那僧扯过酒壶,大嘴一张,将壶嘴叼在口中,喉结滚动,酒水已入腹中。
  少时那乞丐酒足肉饱,起身扯过一旁炭盆,置于一张矮凳之上,翘起双腿,靠着桌子烤起脚,那沈文谦见几人不请自来,实是无礼的很,心中微生愠怒,不敢轻易发作。不多时,忽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适才天寒地冻,那老丐脚上泥垢之味并不外散,此刻烤暖了,脚上便散出难闻味道。
  沈文谦皱着眉立在一边,心中冷冷想道:“这三人古怪的很,却不知如何凑成了一路,忒没礼貌。”他心中暗暗计较,却不料那道士伸个懒腰,一转头冲他望来,笑道:“你这小娃娃腹诽叫花子,当心被他打屁股。”
  沈文谦心中一凛,闲来常闻世上多有奇僧怪道,身怀不测之能,云游四方,寻常难觅,不可轻易侮慢招惹,莫非今日便被自家撞上?一时不由寻思道:“这几人好生奇怪,莫非我心中所想也被他看穿?”沈文谦不由打量那道人几眼,只见他衣衫虽破,但生的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一时心悸,扭头不敢再望。
  那和尚疯狂落拓,直将一壶酒饮尽,将壶掷地在地上,喷出满口酒气,念着几句言词道:“此生休辩是与非,龙虎相遇入宫闱。双手既染山河血,道山安能把魂归。”那道人几口也将桌上牛肉吃光,抚须摇头道:“你这和尚又来聒噪,作些酸词陈调,且看道士来一首干脆些的。”说着起身绕着方桌转了一圈,仰头吟道:“不任浮生老山泉,且立凶心在此间。同是证命修真种,一在青天一在凡。”
  那老丐在火边抠脚良久,搓得一手泥垢,此刻闻言,也直起身子,拍拍手,冲那道人点头道:“说来叫花子最爱的是他,且为这娃娃长歌一首。”随即拍掌诵道:“仗我心中一片丹,敢叫山河遍狼烟。此身应负倾天志,要用血海洗山川。”
  沈文谦本有夙慧,听闻三人吟哦,似有领悟,好似有灵光一道划过心头,伸手去抓,却如水中捞月,双手空空,一时心中怅然若失,痴痴呆在当场。
  那和尚起身绕着沈文谦扫了几眼,摇头道:“这痴儿眼下还悟不透。”那道人笑道:“看来你是喜欢他了?不过既是痴儿,如何能悟透彻?”老丐也插嘴道:“怕是一辈子都陷进去,逃不出来了。”
  那和尚道:“说不得要帮他一把了。”那乞丐沉吟片刻,说道:“圣人之道,在性自足,所谓向外求理不如内心自明,你帮他确是害他,若要开悟,还得靠他自己。”那道人哂笑道:“靠他自己,这辈子都怕是难明。”和尚忧心忡忡道:“说不得要痴传后世。”乞丐笑道:“叫花子只听过以诗书传家,却未听过以痴传家。”
  那道人摇头道:“他后人中有惊天动地的人物,文武俱可通神,乃是终明一朝第一流的绝顶人物,却不知又能演绎一段甚么故事。”和尚悚然叹息道:“何止终明一朝,那人乃是五百年不遇,一千年难逢的伟人,光芒注定要洒遍宇内。”一言既出,满堂皆惊。躺在地上的钱满楼也一惊而起,坐在地上,怔怔望着僧、道、丐三人,目露迷茫。
  那道士望见钱满楼已然转醒,直似不见,只冲和尚疑惑道:“说是他后人,可却不姓沈,端的奇怪。”和尚拈指一笑,说道:“那人传的是他道统,又非血统,道士着相了。”那乞丐点头道:“却不知这位后人要何时才能出世?”和尚沉吟片刻,说道:“算起来,横竖还须八十年光景。”
  那道人摆摆手,抬眼打量钱满楼道:“这些身后之事,说来何用?我看此子甚有悟性,乃是承天继运的非凡人物,比书生要强,二位何不点播于他?”僧、丐闻言沉吟不语。少时,和尚走向前去,双目如星,罩住钱满楼,半晌才摇头道:“此子可称时代的匕首,却非跨世纪的英豪,此生成就虽高于书生,但说到泽被百代,福荫子孙,却远不如他,不如在书生身上下功夫,也不枉消耗业力。”那乞丐闻言这才走到他身边,不认同道:“和尚别夸自家麟儿,须知这业界已是火窟,书生纵然是百代宗师,也要投入这乱世洪炉,被这业火烧融。”
  道人点头道:“乞丐说的不错,眼下将成刀兵世道,原是杀人得道的法门最快,这日月山河却被他好一个闹腾。”乞丐倏然来到钱满楼深浅,一瞬间,目中似有冷电划过,将钱满楼心魄镇住,旋伸出两根枯指,敲在他头顶,跺脚喝骂道:“霍乱山河,荼毒人心,你这娃娃好大能为。”钱满楼被他敲中,只觉一道清凉之气自头顶灌入,游荡在四肢百骸。身子陡感轻飘通畅,经脉仿佛被推开一道门,遽然变得宽敞起来。
  那和尚哈哈大笑道:“叫花子偏心,说不得,贫道也传这书生一个灭世杀生的法门,好让群龙飞惧,宵小惊伏。”正欲向沈文谦出手,那道士却拦住他道:“他脏腑伤的颇重,体内百脉淤堵,若不救他,怕他活不过几日,叫花子不过帮他扶经正脉,算不得点播。”那乞丐也说道:“大道滚滚,碾碎万物苍生,你我皆跳不出它区囿,你我都顾头不顾腚的,哪有余心点播他人?”
  那和尚犹不甘心道:“可乞丐总归是出手了。”那道人望了他一眼,才说道:“书生福源深厚,久后自有造化。”那乞丐疑问道:“却不知当于何地,遇见何人?望乞明示。”那道人唱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来飘去不自由。无岸无边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那和尚接他声音和道:“甲戊孟秋入灵源,削发为僧避前嫌。荆楚猛士今何在?蓬蒿之中有遗禅。”那乞丐少时也拍手歌道:“匡庐之巅有深谷,金仙弟子岩为屋。炼丹利济几何年,朝耕白云暮种竹。”僧、道、丐各自歌罢一首,都喟然长叹,声虽不大,但仿佛利剑般,直插进钱、沈二人心底,二人一时暗暗心惊,俱不敢出声。
  许久,那和尚才望着二人,难辨悲凉喜悦,说道:“两个大好痴儿,可惜缘尽于此,从此南渡北归,再见已是陌路。”一旁支在台上的炭盆烧的正旺,他话音一落,那火头忽闪两下,旋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般,寂然而灭。也不见风吹,炭盆摇晃两下,亦倾覆在地,碳灰洒落一地,直把一处清静之所弄的脏乱一片。

  钱满楼望着地面,面色古怪,心海却横生波澜。沈文谦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目现迷茫之色。那道人长叹一声道:“酒足肉饱,这便走罢。”陡然盯了沈文谦一眼,后者亦觉一道精光入眼,骤然闭眼,少时睁开眼睛,此前眼前浑浊的世界竟变得纤毫可见,清新可人。
  一僧一丐哈哈大笑,手指道士不语,此刻门却不知何时已被打开了,二人转身一脚跨出。
  钱满楼心中忽生难舍之意,眼见三人已然跨出门外,胆气陡起,起身向前,口中呼叫仙长不停,大踏步追出。那道人走在最后,回头冲他一笑,紧接着大手一挥,一股冷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钱满楼被这寒气冲撞,不由向后跌了一跤。这一跌,正躺在门内,确震得他手脚一麻,人从醉梦中醒来。
  钱满楼跌坐半晌,旋即落下冷汗,喃喃自语道:“我方才可是追出了门外?”旋即低头,看到双腿扭曲,一时苦笑无言。少时,又扭脸环望四周,却见高、宋二人早已醉倒,滚在地上,发出鼾声。沈文谦却趴在桌上,亦惊坐起身,一双醉眼犹有迷离。钱满楼与他四目相对,才知方才不过异梦一场,荒诞可笑。
  沈文谦何尝不是和他同梦一场,也惊得手脚齐颤,真魂难归窍内。少时,二人清醒过来,旋齐齐转望门外,只见门板不不知何时已被人摘下,风雪直往里灌来,再一低头,瞥见桌上酒肉一空,炭盆也被踢翻在地上,碳灰零落,与门外飘雪混成一团。
  此情此景与梦境如出一辙,二人一时惊吓不小,目瞪口呆,心中真幻难分难识。世上果有奇人乎?有异梦乎?钱、沈二人一时不明所以,心跳加速,惊骇讶异非常,坐在那里望着空空如也盘子与酒壶,兀自痴了。

第一部《风波乱》完

 楼主| 发表于 2024-4-26 07:53: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 秦淮月

  第九章 秦淮望月

  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金陵城内十里秦淮,有金粉楼台、画舫凌波,河北岸黑压压一片官式建筑,乃是应天文庙、国子学与贡院所在。隔河对望,有一楼卧波矗立,高有十丈,将中山王府与对岸学宫尽收眼底,乃是应天颇有名气的“登赋楼”。
  丽日临空,照的四下温热,此刻正值晌午,楼外来了一白面青年,那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上下年纪,衣着简谱,面含轻愁,少时踱进楼中,此刻早有店家迎了上来,打躬不迭道:“谢学士谢大人,您老可是有日子没来了。”竟是颇为熟捻。
  那青年略略颔首,那店家也不赘言,引那青年径直上了二楼,寻一阔处,那青年凭栏而坐,店家早沏好了一壶顶好雨前茶,又不待那青年吩咐,切了一盘盐水桂花鸭,小心置于台上。
  那青年心绪似乎不佳,冲那店家摆摆手,那店家不敢冗言,讪讪退下。那青年拿起筷子,吃了几片鸭肉,便停箸不食,旋而起身凭栏远望,长吁短叹。
  忽然间,只听耳边响起一声问候,声音爽朗道:“谢大才子奔放洒脱,表里洞达之高士,何故如此忧愁?”话音一落便有五六人登上二楼,来到那青年身边。那青年闻言扭身回望众人,匆忙施礼道:“解缙何德何能,劳大家来此相送。”
  当先一人四十上下,略养胡须,拉住他道:“你我虽非同年,却是同乡,我又痴长你几岁,我丁忧期满,才回京师,你就要归乡,当哥哥的说甚么也要见你一面。”那青年匆忙回礼,拉起那人的手道:“练子宁练大哥公务繁忙,解缙乃微末之人,不敢有劳大驾。”话音一落,便有一瘦高汉子笑道:“你前些日子还告诉黄子澄,说君子与世沉浮,恪守本心,便近道矣,如今已得道之三昧,如何还长吁短叹,岂不让众人笑你志短?”那青年闻言面似滴血,匆忙还礼,以手掩面道:“黄子澄休来嘲笑我。”
  话音方落,不防看到一人,匆忙上前拉住对方手臂道:“齐德齐尚礼也来了,我如何敢当。”那人三十岁上下年纪,闻言笑道:“我可不算什么,你且看我带了谁来给你送行?”说着拉住一人,那青年惊呼出声道:“莫不是去岁应天秋闱的许解元?”话音一落,便有一白衣青年上前作揖道:“学生许观许澜伯见过谢学士。”
  那青年闻言脸上一红,扶住他道:“你我同道中人,又年纪相仿,尚此虚礼岂不见外?”顿了顿,又道:“况且谢某如今已非翰林学士,我乃一介布衣,你不出旬月便要参加春闱,圣上殿前策问于你如手到擒来,这一届的状元,我看非你莫属。”那白衣青年姓许名观,闻言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谢先生激浊扬清,为韩国公仗义上疏,国子学中的学生可都敬佩您这份义胆,把您当成读书人的偶像。”
  那青年闻言面色一黯,回味道:“解缙不通世故,但凭书生意气,惹怒天子,使老父蒙羞,思来使我中宵难寐。”原来此人乃洪武二十一年戊辰科进士及第,江西吉水人解缙,因上疏言辞激烈,乃被革职,今上又召其父亲入京,告以:大器晚成,十年后大用未晚也之语。故此才离京归乡,不期亲朋来此相送。
  练子宁笑道:“你若世故,我们几人便不来吃你这一杯壮行酒了。”此间他年岁最长,说话间,换了二楼一张最大的桌,招呼齐尚礼、许观与黄子澄依次落坐,又唤来店家道:“伙计,给上一桌最好的席面。”那伙计闻言笑道:“几位爷爷都是文曲星下凡,等下喝的高兴,可要为咱小店吟诗作赋,掌柜子兴许还能免了您老酒钱。”
  黄子澄笑骂道:“你这厮休败酒兴,叫你上菜,你快去安排。”那伙计也不生气,脚底抹了油一样向楼下去了。少刻,只见几位伙计快步上楼,将山珍海味,珍馐美食依次送上,偌大的方桌登时摆的琳琅满目,堆如小山。又送上几坛陈年佳酿,开了封口,酒香四溢,醉飘秦淮。
  解缙望着满桌美味,颇见铺张,失笑道:“练大哥点这么多菜,闹得有点过了。”练子宁尚未答话,黄子澄笑道:“你方才没听店家说嘛,这才子赋诗,可换酒钱。”一言落下,众皆笑出声来,解缙也略展愁眉。
  许观也笑道:“俗话说李白斗酒诗百篇,练大哥乃是斯文饕餮,酒林仙官,若无琼浆,如何写就华章。”功夫不大,众人酒足饭饱,店家又送上香茗果品,服侍的愈发周到。
  众人正当品茶之际,忽见楼梯走上一人,众人望去,只见来人年近四旬,气质儒雅,衣着身为朴素,行走间不紧不慢,贵气逼人。几人见他俱惊了面孔,齐齐起身,便欲跪倒。那人快步向前,伸手搀住当先练子宁道:“都说君子不过文德桥,不期与勾栏酒肆与诸位相遇,还是不声张为好,否则有失朝廷与皇家体面。”
  一语落下,便有数位带刀侍从转上二楼。当先一披甲卫士唤来店家,耳语数声,那店家冲那儒雅之士远望了一眼,露出骇然之色。旋即小声张罗,将二楼数桌食客请退楼下。众食客虽有不满,望见几位披甲侍卫,俱不敢冗言,匆匆下得楼去。
  此情此景,解缙尽收眼底,情知贵人此行为己而来,虽是寒冬,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膝盖微微弯曲,谦道:“罪人解缙不日即将返乡,不曾向殿下辞行,万死!”那人却不理会他,伸手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席间,招呼几人落座。
  几人惶恐,半天才将半边屁股挨在椅边上,气不敢长出,大为拘谨。那人自斟一杯香茗,饮了一口,见解缙仍旧站在原地,冷着面孔道:“解缙朝堂之上谏诤君父,不惜己身,未曾软了骨头,今日见到本王,反屈膝气短,却是何道理。”
  解缙惶恐道:“解缙近日偶感风湿,腿脚不太利索,太子殿下乃是仁主,莫要责怪太甚。”原来此人乃今上嫡长子,主位东宫的皇太子朱标。朱标见他汗出如浆,眉毛一挑,说道:“那很好,你既是腿脚不好,如何能出远门,不如在应天留些时日,我差宫中御医给你拿方抓药,待你养好腿脚,再上路不迟。”
  解缙愈加惶恐道:“罪人微末之躯,万死不敢有劳殿下。”朱标上下打量他几眼,将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桌面,冷哼一声道:“还不快坐。”解缙这才怏怏坐定,心惊汗流,再不敢出声。
  朱标这才望见许观,面有喜色道:“你莫不是应天乡试第一的许观许澜伯?”许观闻言正欲起身,朱标将他摁住,许观半边身子悬在空中,惶然道:“许观见过太子殿下。”
  朱标点点头道:“我听方孝孺提过你的大名,说太学生三千,数你许观才思敏捷,最有孝名,乃是学生领袖,我在宫中也读过你的文章,写的确实是别开生面,颇合我心意。”
  许观直起身,长施一礼道:“殿下谬赞,草民实在愧不敢当。”朱标笑道:“这次春闱你若中进士,金銮殿上,本王定要好好考问于你。”许观道:“草民殚精竭虑,不负殿下厚望。”朱标摆摆手,许观才重新落座。
  朱标转望解缙道:“却不知你此次回乡,有何打算?”解缙道:“家父在吉水鉴湖畔略有薄田,又有座书院,此去晴耕雨读,侍奉老亲,余务尚未做打算。”
  朱标点头道:“我知你颇精通于史论,又以修书治学为生平大业,此去乡间,不妨校改前朝史书,以为后世之戒。”解缙起身拜倒,说道:“解缙谨遵殿下之命。”朱标道:“宋景濂修《元史》太过仓促,其中多有疏漏,你若有心,或可重新修定,也不失为善事一件。”少时又道:“我朝以忠孝礼仪立国,若有闲暇,也可重修《礼记》,或可为天下法。”解缙闻言惶然道:“殿下期许太过,解缙才学疏浅,万万不敢当此重任。”
  朱标笑道:“治学如打仗一般,当以勇字为先,我朝重开科举,启用年轻人,便是希望你等能一扫前朝文坛颓势,给官场注入卓然清新之风气。”众人闻言齐齐起身施礼道:“殿下仁慈殷勤,雄才大略,堪为诸臣表率。”
  朱标示意众人坐下,笑道:“都说太子仁慈太过,这雄才大略确是头一遭耳闻,我读书不如诸位贤儒,治军不比几位皇弟,你等休说虚辞谀调奉承本王”练子宁听闻此言,有些慌神,忙道:“再下不敢有半句虚言,圣人有言: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仁者克胜,此万古不变之理,殿下乃仁义之君,来日必兴王道之治,以雄才大略论,实在不为过。”
  朱标脸色微变,旋即叹息道:“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公卿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少时深色沮丧道:“说起仁,我便有许多感慨。”又望着解缙,深情道:“你是我朝仁臣,却让你受委屈了。”
  解缙闻言红了眼睛,望着朱标,一时泫然欲泣,少时长身而起,五体投地,哽咽道:“殿下能体谅解缙一片苦心,解缙虽死无遗憾了。”众人匆忙将他拉起,都勾起心事,静然不语。
  少时,朱标才一扫悲伤,起声道:“你等都是有才学的人,不是解元,便是榜眼、探花,本王昨日也作了一首诗,你等为我斟酌一二。”说着起身向北,凭栏而立,少时声音儒雅道:“昨夜严陵失钓钩,何人移上碧峰头。虽然未得团圆像,也有清光照九州。”众人闻言登时抚掌赞叹,黄子澄笑道:“殿下文采清新雅健,独步秦淮,若是参加来年春闱,许解元黄金榜上必失龙头望。”
  许观心思敏捷,稍一琢磨那诗,忽变了脸色,心中悸骇不以,偷偷打量朱标,只见他满面欢情,向北远眺,心中暗道:“作者无心,读者有意,此诗若给君父听闻,定惹龙颜不悦。”干笑两声,说道:“殿下高才,许澜伯甘作白衣卿相。”旋即低头,默然不语。
  朱标听他口气生硬,眉头皱起,问道:“许解元这话说的勉强,莫非我这首诗作的不入你目?”

  许观一怔之下,不觉屏气息声,垂下头去。便在这时,忽听一爽朗声音自楼下传来,高声道:“日月为明,月缺非是吉兆,况如今朝有正臣,野无遗贤,我大明不复有严陵之失,殿下这诗君父听了定然不喜。”话音一落,旋见一人身着交领襴衫,头戴四方平定巾,颌下疏须飘洒,笑着上楼。
  侍卫识得来人,也不阻拦,拱手作礼,让开来路。那人与朱标年纪相仿,来到近前,俯身就欲施礼。朱标一把托住他笑道:“方先生所言不差,昨夜父皇确实是闷闷不乐。”那人笑道:“殿下虽为储君,亦是人臣,君父之前不畏天威,敢于肺腑发此清音,是我大明之幸啊。”
  朱标哈哈大笑道:“方先生真乃本王知音。”旋即回望众人,笑道:“方才我不过以此诗,试问于诸位尔,可惜此间高贤无数,专擅谀词,独许解元闷不做声,想是必有独见。”许观闻言跪在地上,惶恐道:“殿下谬赞,许观实在愧不能当。”
  朱标将他托起,把臂笑道:“读书人能有自己之见识,先不论对错,单此一点,便高此间迂儒许多了,无怪乡试把你为解元,我看金榜之上,你也定为头筹。”此话一说,众人皆羞红了脸,齐刷刷跪在地上,惶然道:“谨记殿下教诲。”许观更是惶惶叩首,不敢多言。
  少时,朱标将他扶起,许观复正衣衫,转身冲方孝孺跪地拜倒,额头贴地,半晌才抬起头,望着那人道:“学生许观拜见老师。”
  那人略微颔首,将他扶起,笑道:“《周礼》谓‘九拜’,稽首乃是大礼,多少年没见人将大礼行的这么周正了。”朱标笑道:“方孝孺逊志斋教出来的学生,岂能差了?”原来此人姓方,名孝儒,字希直,宁海人氏,年岁不长,却素有学望,乃当今天下名儒。今上太孙朱允炆便师从于他,多入逊志斋听他讲学。
  练子宁笑道:“殿下说的是,缑城先生乃是海内外齐声盛赞的大儒,调教出来的弟子定然也非等闲可比,远迈俗流。”一言既出,众人交口夸赞,解缙与齐、黄俱执弟子之礼以交,方孝孺匆忙还礼不迭,半晌才齐齐落座。
  解缙见群友相送,堕泪道:“解缙此去千里,再不能与诸贤阔谈,从此难以聆听高论了。”黄子澄笑道:“君不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许观也道:“是啊,谢学士当知王子安之离别,格调高昂,豁达而不悲伤,学士才学不输前人,心胸也要有所超脱才是。”
  解缙悲声道:“果如方先生所言,朝有正臣,野无遗贤,解缙老死乡间,亦无憾矣。”朱标笑道:“谢学士若在乡间,这野无遗贤却从何说起?”众皆大笑。解缙心中感动,起身保拳道:“殿下、方先生与诸君高义,谢大绅没齿难忘。人言失势则恩情俱休,如今我已乡野草民,众位高朋不拿俗眼看我,甚暖我心,谢大绅复有何求?”一语刚罢,满上美酒,一饮而尽,双目通红。
  朱标也豪情万丈,举起酒杯,意动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本王敬谢学士一杯。”一饮而尽。方孝孺亦依次与之把盏,不大会功夫,解缙已连尽数杯,熏然欲醉。
  少时,解缙拉住朱标双手,方孝孺大惊,正欲阻拦,朱标却摇头示意。方孝孺愣在一旁,却听解缙醉眼蒙蒙道:“殿下,谢大绅微才不足以傲世,但一片赤子之心尚足自矜,今有幼年时所作拙劣诗章,今日诵与殿下听,殿下当解大绅之意。”说着起身朝河岸纵声狂歌道:“斫削群才到凤池,良工良器两相资。他年好携朝天去,夺取蟾宫第一枝。”
  声音高亢,在千百学宫上空久久回荡。众人一时酒兴大起,此间亦多饱学之士,当下便招呼店家取来笔墨纸砚,各仗胸中所学,挥瀚泼墨,题诗作赋,叙论离情。解缙感动无以复加,不觉又泪洒高楼,将情谊永留心田。
  众人畅饮良久,至晚,朱标方归,解缙泪眼相送至登赋楼下。未久,方孝孺不胜酒力,亦独自离去,众皆起身相送。齐尚礼、黄子澄因有公务,也早回家中。独许观一人无公职在身,陪解缙饮酒畅叙,竟至深夜。直到店家小声催促了三次,许观才架着谢大绅,跌撞下得楼去。
  此时太阴渐满,星瀚无云,四下喧嚣早去,四夜重归一片安宁,现出天地间最原始的景色。许观出了登赋楼,抬头望见一轮清辉洒在秦淮河上,在河面映出勾栏倒影。用手摇晃怀中解缙,笑着唤道:“谢大才子,此间有人间一等的风情,你快与诸君吟诗作对,以助酒兴。”解缙此刻早醉成一团,口中含混应对,许观半晌也不知他所言为何,一时苦笑,架起解缙,摇晃着过了文德桥,压着河岸,向解缙家中行去。
  半晌,二人来到一处敞阔的府院之外,许观向前敲开大门,一门童探出头来,惊道:“谢老爷如何喝了恁多的酒?”匆忙而出,与许观架着他,向府内行去。折腾了半晌,一家人才将他安顿妥当。许观这才辞了解缙老父,孤身出府,向国子监行去。
  方才一阵闹腾,许观满身是汗,虽是寒冬,却不觉冷,有微风吹过,一时酒劲涌上来,更觉浑身燥热,惺忪醉眼。伸手扯开衣衫,尽弃斯文,沿着河岸,踉跄前行。才行不过一里远近,来到文德桥下,忽见桥上孤零零站着一人,那人身材消瘦,萧索站在冬夜里,背影萧索。
  许观摇晃着向前,歪歪施了一礼,问道:“已是深夜,足下何以在此。”那人闻言缓缓转身,上下打量了许观一眼,摇头道:“自古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阁下也是夜半不眠。”许观醉眼朦胧,向前两步,才将他看清。只见他身材消瘦,着一身破旧僧袍,头上寸长的青发,杂乱无章,确是个潦倒僧人,失声笑道:“和尚亦解太白高韵否?”
  那僧人亦笑道:“青莲洒脱不羁,意旨清畅辽阔,其诗玄旷清远,鬼神莫测,可谓空前绝后,书剑亦是当时翘楚,乃是在下一生偶像。”许观歪着脑袋,啧啧称奇道:“和尚不爱佛祖爱太白,当真奇怪。”又问道:“却不知你还知何人,读过何书?”
  那僧人低声道:“国破山何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许观笑道:“还知杜工部,想来是个雅僧。”那僧人道:“太白虽是我偶像,杜子美却是我师。”许观闻言击掌赞叹,又起声问道:“和尚以仁者为师,不怕佛祖降罪于你?”
  那僧人皱着眉道:“我不是僧人。”许观笑道:“你不是僧人,却是什么?”那人苦笑道:“我与你一样也是国子监的学生,我叫沈文谦,山东人氏。”许观一愣,惊诧道:“你这一身僧袍胡发,有辱斯文,天底下没有你这样的读书人,许某不相信。”沈文谦一脸凄苦之色,无奈道:“我认得你,足下姓许,名观,字澜伯,贵州上清溪人,乃是庚午年应天乡试第一。”
  许观听他说的分毫不差,酒登时醒了一半,颇为忌惮,半晌才问道:“你却如何知道在下?”沈文谦笑道:“我在登赋楼下等了足下半日,早知许解元才高八斗,酒量出众。”许观冷声道:“足下好耐心,却不知深夜拦我,所为何事?”沈文谦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不对,是你与我说话在先,我却不曾主动骚扰于你。”
  许观此刻已然全醒,斜眼四下打量,只见四野寂静,不远处登赋楼亦灭了灯火,心中犯愁,壮胆问道:“阁下所为何事,但说无妨。”沈文谦见他神色慌乱,忙上前笑道:“许解元休要误会,在下不过有事欲求于你。”说着掏出信证,许观接过手中,展开来看个仔细,这才神色稍缓,皱眉道:“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亦无一官半职,你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却不知我何以帮你?”
  沈文谦道:“我想拜入方先生门下。”许观笑道:“国子学中俱是当世大儒,你欲求学,自有当世一等一的明师教你,何必非老师不可。”沈文谦道:“方先生学问醇深雄迈,乃宋翰林门下学问第一,其文直追韩愈,冠绝海内,我瞻仰先生大名久矣,此生励志为学,仅慕先生一人,只愿尊先生为师,还望许解元成全。”说着抱拳下拜,执礼甚恭。
  许观道:“你若想从老师向学,明日自去逊志斋便是了,老师常开斋讲经论道,便是贩夫走卒也能听得,都可谓他的弟子。”沈文谦摇头道:“方先生轻文艺,重教化,以扶文心,传正朔为一生之任,我虽不猜,也希望继承方师,传薪火于后世。”
  许观悚然动容道:“你这人口气倒不小,竟然想传老师衣钵。”

  沈文谦再度一拜,诚恳道:“还望成全。”许观道:“不是许某灭你雄心,你可知这应天太学生三千,明师大儒亦有数百之众,老师虽不敢为当朝之冠,但功力也足位列三甲,你没真东西,想传他衣钵,怕是艰难。”
  沈文谦笑道:“我此时形貌,你不以貌取人,我就知道足下非寻常之士。”许观笑道:“古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何敢以俗眼看人,贻笑于大家。”沈文谦闻言心中赞叹:“应天府解元,果然名不虚传。”目露感激,沉思片刻,旋背过身去,望着秦淮水道蜿蜒至极远处,喃喃道:“吾生以格物致知为基址,以身体力行为堂奥,一心向道,虽死不辍。”
  许观先是一惊,肃然起敬道:“好一个身体力行,虽死不辍,你有此卓识,可入老师门墙。”沈文谦转身复施礼道:“还请徐解元成全于我,使我有进身之阶。”许观道:“你既在楼下等了我许久,想必也是看到老师的,为何自不去寻他。”沈文谦摇头道:“在下形容丑恶,万不敢唐突明师,玷辱斯文。”
  许观见他情真语切,饶有兴趣看了他几眼,满心欢喜道:“难得你有尊师重道的心,这个忙,许观帮了。”沈文谦匆忙称谢。许观拉住他道:“你别谢我,要谢就谢老师,这些年老师开斋讲课,便是有汲汲孜孜,以求贤俊之心,你若真有才学,不愁老师不青眼看你。”沈文谦再三道谢。
  许观又道:“看你这身打扮,可是尚无落脚之处?”沈文谦默然点头。许观道:“我在前面乌衣巷有处宅子,你若不弃,便与我同去。”沈文谦婉谢道:“虽承雅爱,但你我初次见面,在下如何敢如此叨扰?”许观虽已清醒,但酒意尚在,一把拉住他道:“我虽不知你遭了什么事,但猛虎落陷阱,壮夫时屈厄。我这双眼便看不得人受委屈,你遇上我许观,我岂能旁观?”
  话音一落,拉起沈文谦,向家中行去。少时二人下了文德桥,来到一处十字街口,只见朝南一条阔巷伸向远处,许观笑道:“这便是鼎鼎有名的乌衣巷,想必你是听过的。”沈文谦暗暗打量,随他入了巷子,才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地上青石铺地,左右林立高墙,露出飞檐楼角,俱镂空图案,幸而四周皆一色玄青,未施彩涣金朱,此刻高天挂起一轮辉月,洒下流光,倒映出几分幽深雅意。
  沈文谦心中赞叹不已,随他前行。少时来到巷子深处,许观才指着一处宅院,笑道:“这院子门头不大,但里面颇为宽敞,乃是老师的逊志斋所在,常日逢单开斋讲经授课,多有士绅平民来此,或是听高言大义,或是来此消磨时光。热闹的很。”又道:“若是遇双,老师则闭门不出,或者修身,或者读书,偶也出门访友,宴会亲朋。若逢了节日,便更热闹了,书斋中高朋满座,俱是国子监中学子与儒林高贤,诸君于此畅论经义,以文会友,有时连翰宫中的老翰林也来此与老师谈经论道。”少时顿了顿,又道:“偶有朝官来此,也谈朝政,不过当朝锦衣卫名义上虽废弃不用,但其党羽尚在,故众官所谈多流于表皮,不切根本。”
  沈文谦立在阶前,凝神望去,神色恭谨,少时弯下腰去,朝正门深深一拜,许观静静看着他,良久,沈文谦才直起身子,心中默念道:“假以时日,我沈文谦必在此处扬名。”许观见他望着高墙默然发呆,见他神情激动,四肢轻颤,也窥出他心思,上前拉住他道:“都快天亮了,快快回去歇息,你若要拜,三日后便是上元节,此处定然学子云集,高朋满座,你真有才学,不愁大名不扬。”
  沈文谦被他说破心思,脸上一红,幸而巷中昏暗,许观又饮了酒,看不清楚,惶惶随他而去。二人快步向巷尾行去,不久来到一处破旧宅院,许观笑道:“我因秋榜有名,应天学政的老爷才赐下这处陋室,虽然破旧,但好歹可遮风挡雨,庇护寒士。”沈文谦称羡道:“能和方先生比邻而居,许解元亦是我大明贤才。”许观笑着道:“你莫胡乱给我戴帽子,我天资钝顽,学问寡浅,只会在经义里下笨功夫,读死书,若说贤才,谢学士天资超众,才是翰林翘楚。”
  沈文谦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谢学士虽有大才,但不如许解元定定如一,可为天下砥柱。”许观哈哈大笑道:“你这帽子越扣越高了,再说下去就没边了,许某全当没有听到。”沈文谦回望阔巷幽深,感叹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巷子千年风貌不改,却不知还有多少两晋风流在秦淮河上飘荡。”
  许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笑道:“你别看这巷子朴实无华,但其中腾蛟起凤,龙蛇不知凡几,若胸无点墨,怕是尚书侍郎也不敢轻入此巷,等闲朝官更不敢在此擅置产业。”沈文谦不由生了无限感慨,点头道:“面朝圣庙,头枕勾栏,大名文士果然雅骚非常,风流直追两宋。”许观拍掌笑道:“好一个雅骚。”
  此刻远处传来鸡鸣,已是破晓时分,沈文谦怕他疲劳,匆忙催促道:“再说下去,恐怕天就亮了。”许观也兴致稍减,一拍脑袋,恍道:“关顾着说话,却忘了回家。”伸手入怀,走到门前。少时呆立不动,沈文谦走向前,打趣道:“许解元酒吃多了,莫非连家门也推不动了?”
  许观讪讪一笑,摊开手道:“许是酒吃多了,钥匙不知丢在了何处。”沈文谦摇头叹气,走向前,只见一把熟铜锁制的枕头锁挂在门上,双手按在上面,就要发力。许观匆忙摁住他道:“许某家穷,无钱再添置新锁,你若扯坏了,我这一屋子书可都没将军把门了。”
  沈文谦见他表情滑稽,笑出声来。手背一翻,抓住他腕子,脚下一点,轻飘飘跃起,落在墙头,放眼望去,却是一不大的院落,寻一片空地,这才轻飘飘落下。许观如何见过此等情景,一时目瞪口呆,落地半晌,似犹不可置信,望着沈文谦,怔怔道:“足下莫不是神仙不成,怎会腾云驾雾?”
  沈文谦微笑不语,许观却好奇心大起,拉住他道:“我幼时常在茶楼听人说平话,故事中也有许多江湖豪客身怀异术,可登萍渡水,吐气杀人,我彼时年幼,以为是小说家杜撰,却不知世间果然有此奇人。”沈文谦笑道:“登萍渡水倒是不假,吐气成剑我却未曾耳闻,想来是说书先生杜撰。”
  许观眸子一亮,拉住他道:“那你可得教我这登萍渡水的绝学。”沈文谦道:“此非正道,你是文曲星下凡,学这些岂不浪费天资。”许观却不依道:“我若是文曲星下凡,你便是武曲星君转世,你文成武就,许某可要把你当偶像啦。”趁着酒劲,便欲拜倒。沈文谦匆忙扶住他手臂,许观腰上用力,上身却纹丝不动,心中更添惊奇,笑道:“你瘦瘦弱弱,力气却不小。”
  沈文谦将他扶起,双手笼在袖中,笑道:“不过蛮力而已,当不得真。”许观道:“我自幼偏爱斗鸡走犬,最好钻研旁门左道,说起来,读书科举倒是我的副业了。”
  沈文谦笑道:“你当朝解元若说读书乃是副业,万千学子岂不是羞愧的要投秦淮河。”许观苦苦哀求,沈文谦只推脱不肯,许观见他无意多言,这才散了兴致,径直走到一间偏房之前,推开门道:“说起偏好,许某真是下过功夫,你进来一看便知。”
  沈文谦好奇,走到他身边,向门内望去,只见一间雅室宽敞非常,四壁立满书柜,密密麻麻,摆满书籍,怕不下数千本之多,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又见当中一墙上挂了一副未经裱糊的生宣纸,潦草写了三个大字“书林斋”。沈文谦剑眉舒展,赞叹道:“无怪你县试、乡试皆为头魁,原来在府中藏了万册图书,俱入你襟怀。”许观率先进门,转身将拉他入室内,笑道:“不过些许雅好,都是拿下炫耀的资本,况且其中许多书我也未曾读过,于学问实无干系。”
  沈文谦置若不闻,环望室内,双目盯住书林斋三字,只见字体瘦劲豪放,骨力嶙峋,三字虽未连在一处,但气韵连贯而不断,啧啧称奇,赞道:“看这笔力,怕是有三十年苦功。”许观笑道:“我今年还不到三十,莫非在娘胎里便开始练字不成?”
  沈文谦扭脸细看他脸色,似有不信道:“书而有法,行笔大有傲意,此字果真是你写的?”许观见他吃惊,笑个不停,摆手道:“我叫你看藏书,你却专揪住这几个破字,舍本逐末。”旋即点了灯火,沈文谦执在手中,来到书架前,细望之下,惊道:“竟有如此多孤籍善本,想来下了不少功夫。”许观面有得色道:“那是自然,这几年都没吃过一顿饱饭,钱都砸在这芸阁之中了。”
  沈文谦心中羡慕,目光在书间留恋,半晌难舍难分。许观见他是爱书之人,笑道:“应天藏书大家颇多,若说数量之丰,品格最高,当属老师逊志斋莫属,若有机会,你可去斋中一观,定然叫你大开眼界。”沈文谦闭上双眼,鼻翼鼓动,只觉淡淡清香入肺,沉醉不以,半晌方叹道:“此心欲化庄周蝶,只爱书香不爱花。”
  沈文谦流连忘出,许观怕他沉迷,匆忙将他拉出芸阁,带到卧房之中,又取了被褥,自己先和衣上床道:“我这也无客房,你我今日便抵足而眠罢。”沈文谦又是一阵感激,才上了床,钻入被褥之中。
  此刻许观却谈兴不辍,坐起身子,拉起他手,笑道:“你我年龄相若,道亦相似,今日许某酒醉未醒,你若不嫌,便于我畅谈一番,何如?”沈文谦初逢贤才,亦是满心欢喜,匆匆点头答应。一时二人逸兴遄飞,抵足相谈,俱心醉神驰,早忘了光阴流转。待得红日高升,满室光明,二人都大笑起来,彼此深情凝望,俱生钦佩之情。

  其后两日,沈文谦便在许观宅中不出,每日与他促膝相对,无所不谈,颇觉酣畅。对许观之才学推崇备至,引为生平知己,许观亦感叹沈文谦文思通达,每发真知灼见,使人茅塞顿开,有不凡之才,对其也大为钦佩。
  不觉两人感情日浓,相互称兄道弟,有相见恨晚之意。
  后两日,许观忙于俗务,沈文谦便常去书林斋中阅览芸阁藏书,他自幼家贫,室无藏书,如今看到许多书籍,直是如鱼得水,每日只埋头书间,用功读书。
  这一日,沈文谦方读罢一本前朝古籍,在书架上翻阅,却见不少古籍残缺,缺章少页,心中痛惜,他是爱书之人,不忍见古籍受损,当下便向许观借来刀、笔与浆糊等工具,将残缺之书一一用心修补。才两日功夫,便修了十数本书,浑身沾满浆糊,直成了一个修书匠人。
  这一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节,日头偏西,天色刚暗下来,沈文谦仍在书林斋中埋头修书。许观走进屋内,笑道;“兄弟快把书放下,我带你去拜会老师。”沈文谦听了,手上一颤,刚补好的书页便又撕裂开来,当即不言不语,低头将书页黏补完好,才放下手中工具,抬头望向许观,目有欣喜道:“今日老师有空见我了?”
  许观拉住他,哂笑道:“沈公子修书修的脑子都是浆糊了,今日是上元节,秦淮河两旁有春宵赏灯大会,你我先去灯会上逛一逛。”沈文谦道:“莫非方先生也去赏灯?”许观笑道:“老师赏不赏灯许某不知,但晚间老师在家中设宴,邀我前去,你陪同我去他府中,就可见到你偶像了。”
  沈文谦摇头道:“这里还有几本书要修补,灯会我就不去了,你回来后,我再陪你去拜见方先生。”许观见他兴致不高,笑道:“真是个书呆子,你寒窗苦读,不就为了扬名,今日官宦子弟,才子佳人齐聚秦淮两岸,每年都有分曹射覆,赏灯猜谜的习俗,你十几年穷经尽义,今日正是一展抱负之时,若表现出彩,说不得也能在应天士林中留个美名。”沈文谦道:“我读书乃是向内求个心安,又不是拿去向才子佳人卖弄,即便沈某有名利之心,也当施展于方先生这等高贤之前。”
  许观一撇嘴道:“方先生当年也是年轻过的,你尚青春,怎就如此老成?今日这灯会你是非去不可。”拉着他就往外走。沈文谦被他连拉带拽,出了芸阁,无奈摇头笑道:“认识你几日,都不见你翻过一本书,也不知你这一肚子墨水是从哪偷来的。”许观笑道:“我说是文曲星君梦中所授,你信不信?”沈文谦听他所言荒唐,摇头苦笑道:“我这一身浆糊,先换身衣服再说。”
  旋即转入室内,换了一身许观衣衫,二人书生打扮,相携出门。
  少时来到巷中,此刻乌衣长巷早已人头攒动,各家各户门口挂满灯笼,沈文谦抬头望见许观院门两角也挂起大红灯笼,歪歪扭扭吊在门梁之上,笑道:“许大哥家中什么时候也挂了灯笼,这等小事,叫小弟办便是了。”许观说道:“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佳公子,这等粗活,许某怎敢劳烦于你。”
  沈文谦心思一动,忽想起钱满楼,不觉神色黯然,默默叹息。许观兴致颇高,拉着他向巷外行去。说话间,二人出了巷子,来到秦淮河边。此时天色黑了下来,沈文谦与许观立在文德桥上,向左边看去,只见南岸勾栏处处张挂彩灯,水中画舫也洒下五彩光华,照的秦淮河水波荡漾成一片花海,望来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许观伸手指向北面,笑道:“兄弟快向北面看。”沈文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学宫门前大照壁处更挂起巨大灯轮、灯柱,高有丈余,临河贡院街边树上亦挂满花灯,与远处灯火连成一片,映得满城火树银花,直把高天满月也比得失去光辉。
  正此时,对面一群人登上文德桥,齐齐冲许观行礼问好。当先一人衣着华贵,白面微须,摇摇冲许观打躬,笑道:“许解元好雅兴,今日细风院花魁雅歌姑娘亲自出阁与众才子猜灯谜,听说得中头名者,可得姑娘含香荐枕,许解元名动勾栏,乃是快活林中的魁首,莫非不打算去凑个热闹?”
  许观望见来人,微微回了一礼,面上堆笑,声音却不冷不热道:“蔡公子胃口不小,竟然打雅歌姑娘的主意,不知可带足了翻牌所需银钱?”那姓蔡的公子面色微变,说道:“今日雅歌姑娘只看才华,不看钱,许解元低俗了!”
  许观冷笑道:“蔡公子日日换新娘,夜夜做新娘,国子监谁人不知你乃青楼中的状元,章台上的宗主,说起低俗,无人可与你比。”沈文谦上下打量他两眼,只见他形销骨瘦,脚下虚浮,知他已被酒色掏空身子,一时心中叹息,暗暗摇头。

  那姓蔡的公子却拉下脸色,难看道:“许解元文章写得好,嘴皮子也如此犀利,就是不知骨头是不是够硬。”说着身后众人便围了上来,狞笑连连。许观见几人虎视眈眈,却也不怕,冷笑道:“蔡公子文采斐然,莫非也如乃父一般,武略忠勇不成?”
  那姓蔡的公子闻言狰狞道:“你知家父乃是朝廷正五品守备,却还敢如此嚣张,数次于国子监中中羞辱于我,坏蔡某名声,堵了你几次,今日终被我遇到,众兄弟安能放过你?”许观与他早有嫌隙,此刻见他来意不善,却也不慌,伸手挨个指点众人,冷笑道:“好大的排场,我看看都有谁。”说着指点当几人,出声道:“原来是柳侍郎的公子和按察使的少君。”
  又望见后人一人,说道:“这位想必是宣抚使的昆仲,还有一位……”说着伸手指向最后一位五短身材,又黑又胖男子,问道:“这位公子仪表不俗,却不知是哪位官老爷的须眉?”
  那黑矮男子二十五六上下,高不及他肩膀,听他夸赞,双眼眯成一条缝,摇头晃脑道:“本公子家父乃是当朝从三品怀远将军王大高是也。”言语间颇为得意。许观闻言笑出声来,说道:“令尊果然好名字,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那黑胖男子却听不出他言语中谑笑之意,兀自摇头晃脑道:“本荫生大名王高高,小名唤作黑牛,乃是国子监贡生。”许观心中冷笑道:“却是个凭先世福荫,入监读书的公子。”知他乃是不学之辈,有意奚落于他,拱手拜道:“原来竟然是学冠太学,名动秦淮的一代风流俊少王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幸识台颜,喜不自胜。”
  那王壮壮颇为得意,拱手还礼道:“许解元客气,好说,好说。”面上颇为受用。许观哈哈大笑,少时又故意皱起眉头道:“阁下魁梧奇伟,仪表堂堂,不过这名取得不好。”王壮壮也沉下脸色,问道:“这名字乃是我爹给取,如何不好?”许观道:“阁下生的矮胖,却取名为王高高,人与名不一,岂不是有掩耳盗铃之嫌?”
  王高高闻言楞在当场,疑惑道:“掩耳盗铃是个什么东西?”众人见他寡识,俱忍不住笑出声,王高高登感莫名,扭头拉住那蔡姓公子道:“老蔡,你莫非也知这掩耳盗铃是何意?”
  姓蔡的公子被他拉住,心中嫌恶,却不愿堕自家威风,眉头皱起,与他说道:“这词听着耳生,想来是这厮自家杜撰,王兄不必当真。”王壮壮疑惑打量他,少时扭脸问另一人道:“徐子蝉,你可知道?”那人强忍住笑意,摇头道:“徐某不知。”另一人声音粗里粗气,横插一句道:“王兄休要你这种下作之人争口舌之利,没得自堕身份。”王高高却心有不甘,摇头道:“本公子向来是好道向学,与你等不学无术的人是万万不能比的。” 此话却说的大有古意。
  旋即转问许观道:“这词听起来有点意思,谢解元快说与本公子,待来日国子监开课,本荫生入监讲与众人听,也不枉费你造这样的新词。”
  沈文谦见他表情滑稽,不觉莞尔,方咧开嘴,正被王高高望见,后者登时怒道:“贼和尚,你笑甚么?”沈文谦不欲惹事,连连摆手,向后退去。王高高转拉住许观道:“你这厮快说。”许观伸手拨开他,骇然后退,摆手道:“蔡公子说的对,这是我杜撰之词,当不得真。”已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高高却不依不饶,连连追问。许观缠他不过,笑道:“阁下果真要知这掩耳盗铃是何意?”
  王高高昂首道:“那是自然。”许观退后一步,笑道:“那本解元便告诉你。”王高高闻言竖耳听来,许观凑在他耳边大声道:“这掩耳盗铃乃取自欺欺人之意,也就是自己骗自己。”王高高耳边如生炸雷,被他震得一懵,半晌才听出他言语不善,少时回过神来,抬头冲他脸上看去,只见他表情蔑然至极,不觉雷霆大发,喝道:“好畜生,敢骂本公子!”上前一步,伸手就欲揪许观胸前衣襟。
  许观向后一撤,王高高人矮臂短,出手不中。那蔡姓公子讥讽道:“王公子何必一意孤行,自取其辱。”王高高面色漆黑如墨,喊道:“老蔡你他妈别啰嗦,快帮我灭了这小子。”蔡姓公子闻言冷笑一声,逼近二人,却不动手。
  王高高见几人俱不发难,怒骂出声,脚下使力,向许观怀中顶去。许观此刻正凭栏而立,桥上栏杆不过齐胯,若被他顶实了,定然要跌入水中,当下腰身一拧,躲开王高高。王高高身材肥胖,收势不住,登时一头撞在青石栏杆之上,惨叫出声,滚倒在地。
  众人拿眼去看他,只见他额头碰出核桃大小伤口,不住流血。沈文谦见他在地上不住打滚呻吟,声音凄惨高亢,摇头微叹。蔡姓公子却阴森一笑,扯着嗓子冲游人喊道:“许解元与和尚杀人啦,快快禀告兵马司来捉拿贼人。”他人虽瘦弱,声音却颇为响亮,登时四处游人扭头观望。
  此刻游人如织,闻言不知究竟,俱凑上前来,许观心头火气,正欲发作,眼见人越聚越多,心知不妙,强压住冲动,冲那蔡姓男子拱手,冷冷道:“蔡侍郎的公子果然是好手段,后会有期。”拉起沈文谦袖角,扭头便向外冲去。那蔡姓公子早防二人,见他转身欲逃,大喝一声道:“解元休走。”一把拉住许观,险些将自家带倒。
  许观不防被他拉住,火气再按不住,抓住他臂膀,向后推去。他虽是读书人,但却颇有力气,那蔡姓公子如何敌他巨力?被他反手一推,脚下一滑,跌坐在地。许观面色不变,转身向外逃去,不防双脚被似被一物缠住,低头一看,确是王高高牢牢将他一只腿抱在怀里,嘴里兀自哭号不停。
  许观抬脚欲挣脱,却不敌王高高手上力气大,颓然挣扎半晌,王高高只抱着他右腿嚎哭。不过片刻功夫,文德桥上下已然围满人群,嬉笑指点不休。许观心中焦急,那蔡姓公子却爬起身来,纵声喊道:“你与这贼和尚合伙行凶,想要逃跑,天边也没你的去处。”一拳向许观面上捣去。许观见他拳速颇快,躲闪不开,情急间身子一侧,却被他一拳捣中胸口,此拳挨实了,似在他胸口点了一把火,竟是隐隐作痛。
  也当即横下心,一把拽过那蔡姓公子,与他四目相对,狰狞道:“莫非欺负许某只会读书,不会打人,你的人率先动手,走到天边你也占不住一个理。”就欲动手。
  那蔡姓公子见他双目带着冷意,被他揪住,反添了凶心,冷笑道:“你休要猖狂,等下兵马司中,蔡某叫你跪下来求我。”说着胆气愈豪,竟而放声大笑,声音更加响亮起来。许观心中一沉,说道:“看来许某非要使些手段了。”灵机一动,也学他纵声喊道:“蔡侍郎蔡裴恭的公子仗势欺人,殴打国子监的老爷啦。”声音传遍秦淮两岸,少时人群围的更密,竟将文德桥堵个水泄不通,人皆上下不得。
  那蔡姓公子见他也出声造势,恐怕牵连家父,一时心中慌乱,招呼身边人道:“快让这厮住嘴,否则此处人多眼杂,连累了你我亲眷,得不偿失。”话音一落,其余二人也惊了面孔,围了上来,前后锁住许观。蔡姓公子喝道:“将他给我掀入秦淮河。”口中狞笑,摩拳擦掌,就欲施以手段。
  许观不过有些力气,却终是书生,不敌三人手段,眼看便要被三人抛起,匆忙扭头,以目视沈文谦,低声道:“兄弟救我。”沈文谦无奈苦笑,上前一步,抓住那蔡姓公子手腕,使出抖劲,一拨一带,那公子周身如遭电击,毛发尽竖,不由自主松开手,脚下一软,已然跌在地上。其余几人亦骨酥筋麻,倒在地上,滚成一团。
  沈文谦拉起许观,眼见四处皆是眼睛,情知二人不早脱身,必惹祸患。当下展开身法,游龙般在人群中曲折前行。这一走才现真功。只见他拉住许观,展开浑身手段,二人一前一后在人群中奔走,或是肩胯一蹭,或者身子一抖,身周之人便浑身犹如过电般汗毛皆起,人也莫名奇妙的被弹开来,纷纷让出去路。沈文谦在人群中穿行,不过数息的功夫,二人已然穿过如潮人群,来到秦淮河南岸。

  才奔到登赋楼前,便听前面一阵哄闹,旋见人流分开,呼啦啦冒出七八位披甲军士与数位将佐,俱喝的醉醺醺的,飘来浓重酒味。当先一人五十上下,脸色枯黄,满面醉态,走来步履摇晃,却也不倒。看到二人,一双眸子噙着冷光,拦住沈文谦,喝道:“好大的狗胆,竟敢聚众扰乱神京。”许观见他装扮,知他乃是锦衣卫治下卫所五品带刀千户,不敢怠慢,上前摆摆手道:“锦衣卫千户老爷明鉴,咱是应天府学子,直是未曾闹事”
  那人见他一身儒士装扮,张口叫破自家职位称呼,倒有些吃惊,说道:“乱贼倒有些见识,却不知是哪家的奴才?”许观施礼道:“在下乃是国子监的桂榜举人。”那锦衣千户上下打量他两眼,将信将疑,半晌才微微抬手,拱个手势道:“原来是举老爷,刚才本官凤来楼上看到你等在文德桥上与人纠纷,可是实情?”
  许观皱眉道:“不过些许小事,此刻已然散了。”又道:“在下还有事,告辞了。”说着就欲绕过几人。那千户眼珠转动,俄而露出笑容,伸手拦住他道:“举老爷先别走!”许观拧起眉道:“千户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千户眯起眼睛,绽放精光,悄悄向前,笑道:“举人老爷看这灯会可还热闹否?”许观见他身后两个百户并一干士卒均挤眉弄眼望来,已知数人心思,心中冷笑,不觉后退数步,干咳一声道:“回大人的话,这秦淮两岸到处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看得人眼花缭乱,可谓美妙非常。”沈文谦却皱起眉头,也不知几人意欲何为。
  那锦衣千户见他不明事理,上前一把抓住许观手腕,反手轻轻一拧,许观脸色大变,冷汗落了下来,那千户面孔贴住许观,酒气扑鼻,笑道:“老爷说看得眼花缭乱,可是吃多了酒?”许观被他所制,强忍疼痛,回道:“在下不曾吃酒。”
  那千户冷笑道:“不吃酒如何就花了眼睛?莫非欺骗本官不成?”许观告饶道:“在下万不敢欺瞒贵官。”那千户道:“既如此,不如随本官到登赋楼上吃几杯热酒,登高而望,看这灯火才真是眼花缭乱。”许观讪讪道:“在下乃是读书人,不会吃酒。”那千户手上用力,说道:“不会吃酒,想必肉是吃得。”许观强忍疼痛,问道:“大人究竟意欲何为,直说无妨?”那千户摇头叹息道:“竖子无识,不解风情。”手上用力,许观双手好似过电,周身酸软非常,低头看去,手腕已被他捏出青黑之色。
  沈文谦见那千户一双枯手青筋绽出,知他有些手段,乃是江湖中人,正欲上前阻拦,那千户蓦地松开手,扭头向后行去,淡淡道:“郑百户,你曾是国子监坐班,与学生打交道,你最有经验,此事交于你处理了。”旋即身后一魁梧军官闻言向前。
  锦衣卫百户乃是正六品京官,此刻已然喝醉,绕着二人转了一圈,旋冷笑一声,伸手一招,身后数位总旗围上前来,脚下摇晃道:“你这老爷好不识抬举,咱锦衣卫几位老爷大过年的还抛家舍业的,保你平安,你莫非连个辛苦费也不给?”
  沈文谦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此官曲曲折折绕了半天,确是要索要贿赂于我二人。”长叹一声,抑闷非常。

  许观早看穿他肺腑,但他虽小事不计,大节犹保,摇头道:“吏治之弊,莫过于贫墨,不禁贪墨,则民无以其生,想我大明立国不久,当朝天子肃贪倡廉,体恤万民,不料你等竟饮酒废事,公然索贿,如此蔑视王朝法度。”郑百户不料他说出此话,仿似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心中忌惮,进退两难。
  那千户此刻尚行未远,闻言勃然大怒,气势逼人,来到许观面前,周身凝起悍冷之气,喝道:“举人欺本官不敢法办你?”说着手上一抖,腰刀已然出鞘,露出锋芒。许观被那刀上冷气一逼,汗毛竖起,惶然退后数步。正此时,身后王高高与几人追到此处,许观心海沸腾,暗道不妙。那王高高却早看到那锦衣千户,露出喜色,向前笑道:“马世伯,小侄给您磕头了。”说着撅起屁股,恭敬行了一礼。
  马千户猝见他满脸血污,狼狈不堪,忙上前道:“原来是王将军的公子,却不知是谁伤了你?”说着又向身后几位宦官公子作礼,显然是熟稔之人。那王高高捂着额头,扯起嗓子喊道:“刚才这厮要杀小侄,幸好小侄身手高强,这才躲过一劫,不料这头上,还是被这厮敲了个洞,马世伯定要将他二人扭送到镇抚司,帮小侄报仇雪恨。”
  一言落下,那蔡姓公子走到马千户面前,大放悲声,声泪俱下道:“千户大人,我父乃是户部蔡侍郎,此次我与王少几人来此观灯,不料这姓许的伙同这野和尚偷我钱财,被高兄弟当场捉住,这和尚逃脱不得,出手伤人,将我等打倒在地,此刻在下浑身犹是痛不欲生。”王高高闻言颇为诧异,看了他一眼,与他心领神会,喜上眉梢道:“蔡公子说的好啊,便是一个痛不欲生!”说着用手在脸上一抹,鲜血涂满整张脸,恐怖狰狞,又滚倒在地,哀嚎起来。
  沈文谦见二人心思偏狭,说话全无根据,凭空捏造,惊得竟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人。许观心神摇晃,暗道不妙,高声道:“二人信口胡言,大人方才楼上看得清楚,分明这黑牛先动手的,大人定要分辨一个忠奸贤愚。”

  马千户心有早有计较,当即换了脸色,冲许观森然笑道:“举老爷放心,本官定然会还你等一个天理公道,是非对错,但还须各位老爷去我镇抚司衙门一坐了。”向后招手,便有两个百户提刀向前,欲捉住二人。许观心中大惊,说道:“若是进了镇抚司衙门,即使是天潢贵胄亦有死无生,我小小书生,安有活路?”一时惊恐,以目视沈文谦。
  沈文谦却颇觉荒谬,拦住两位锦衣百户道:“两位大人且慢。”那百户冷笑道:“野和尚死前有何话可说?”沈文谦张目瞪口,感喟良多,少时,二目凝起寒意,说道:“不依法度,一言轻定别人生死,却不知有朝一日你等命操人手,心中会是何等滋味?”那百户脸色一沉,抽刀在手,架在沈文谦颈上,狞笑道:“和尚伶牙俐齿,若没度牒,本官现在就叫你人头两分。”
  沈文谦扫了那刀一眼,轻轻阖上眼皮,神情肃穆道:“想我明教一脉,为汉人复国,辅朱氏登极,二十年殚精沥血,十万教民尽瘁驱驰,效尽犬马;而朱氏因功生嫉,烧我圣庙,灭我门户。明尊百战神功,竟至投崖,法王热血壮士,受辱于寒门草芥,使人热泪长流,含血喷天!说来朱氏登基,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尽屠勋臣故将,不过以恤民修政之实,使天下复劝赏畏刑之治;其于万民为功,于勋臣有罪,匹夫之交,尚不负心,何况朱元璋顶天立地大丈夫乎?重八负我明教,我心何甘!我心何甘!”
  他说话声音甚轻,此时四处喧嚣,众人皆不能耳闻,唯那马千户虽处得远,但仗着深厚内力,听得一清二楚,脸色遽变道:“你是明教余党!”沈文谦望了那千户一眼,见他神色大为紧张,轻轻一笑,手指将刀轻轻弹落在地,问那千户道:“朱氏虽兴社稷,但放眼天下,侠义不灭,忠烈犹存,锦衣卫何敢猖狂至此?”
  转身来到河边,独对秦淮,长叹出声,似乎失望之极。
  许观离他最近,也听得只言片语,面有迷茫,问道:“明教是甚么?”沈文谦负手而立,朗声回道:“明教乃是当年光复河山的侠义之师。是天下英雄藏身之所,义士庇佑之帮。”
  许观问道:“你方才的一段话便是出自明教?”沈文谦听得此言,眼圈微红,点头道:“这话乃是我此生最敬爱的师长所说,他当年便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惜后来豪杰遭戮,侠光泯灭,使他老人家二十年独坐苦禅,才使得如今锦衣卫得势,上鸩李伯升这等巨眼英豪,下欺我等学子生民,可怜天下英豪,俱入彀中,谁能幸免?”说罢失魂落魄,似精气神被抽空,连神色也萎靡下来。

  正此时,忽有画舫游过河面,灯火中有歌女飞音清亮,语似流莺,其声飘到沈文谦与许观耳中,细听确是青莲居士李太白之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路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王高高听见声音,眉飞色舞道:“这不是小水仙的声音嘛,哈哈,想死哥哥了。”说着拉住马千户道:“马世伯,这小水仙与小侄亲如兄妹,是秦淮画舫上有名的可人儿,您先处理了此间之事,等下画舫中,小侄定要陪您痛饮一番,您老爷享受享受。”说着向画舫高声呼喊歌女大名,手舞足蹈。
  不等马千户说话,沈文谦却率先长叹口气,那声音似有魔力一般,穿透人心,将马千户镇在原地。紧接着他一步跨出,来到王高高身边,见他举止滑稽,眉头大皱,轻声道:“儒林遗丑,有辱斯文!”
  忽见王高高倏然高高飞起丈余,惊叫出声,在半空手舞足蹈,向河中画舫飞去。初时王高高惊呼出声,待发现自家所投之处,乃是河中画舫之时,忽现喜色,正欲张口,便觉周身一紧,急速下坠,噗通一声,落入冰冷秦淮河水之中,不住扑腾。
  其余三少只见他信手一挥,不见动作,王高高便跌入河中,俱惊呼出声,不敢相信。那蔡姓公子更是不可置信,想起先前桥上怪事,见他一头乱发,登觉得恐怖狰狞,再不敢小瞧,急靠近那千户道:“马大人,锦衣卫的老爷都有绝技,您又是玄门正传,可莫要被这变戏法的给逃了。”躲在那人身后,惶惶发抖。
  沈文谦望见王高高在水中沉浮,只觉心头豁然开朗,抑闷之情竟稍稍减弱,心想道:“未曾想恣纵任性,竟是如此畅快,无怪自古多傲类独绝,超脱俗法的洒脱天才。”有心放纵一把,也不约束本心,脚下一动,来到那姓蔡的公子身边。那蔡姓公子转身欲向楼内奔逃,不防后颈一紧,身躯如旱地拔葱般高飞而起,须臾落在王高高身边。
  蔡、高俱落水中,其余两位官宦子弟也心胆折摧,转身便跑。沈文谦如电射出,贴在二人身后,轻声道:“有难同当,才是丈夫本色。”手上一晃,可怜金陵四少眨眼之间,俱成了落水之犬,抱在水中沉浮。
  锦衣卫众人俱看得目瞪口呆,均知遇到了江湖巨匪,一身材高大百户更是有心躲开,扭头望见身后千户面目阴沉,按刀逼视于他,何敢后退?众人存了同样心思,少时钢牙一咬,俱生凶恶之心,呲嘴獠牙,执刀向沈文谦扑去。
  沈文谦见锦衣卫如疯如魔,叹息一声,不退反进,抢入人群之中。锦衣卫众人虽将刀舞得快狠非常,似风卷落雪,沈文谦却腿似鹿奔,脚下生花,将鹿步梅花桩使得平淡中藏了几分难言之神韵。许观目瞪口呆,只在他人群中转了几圈,但听数声轻响,众锦衣卫冲天飞起,俱冲河面落去。
  一时许观心中叹息,暗生羡慕:“我若一日也如他这般文成武就,定能青史标名,流芳千古。”对沈文谦已是生了钦佩之心。
  沈文谦望见十几人在水中扑腾,花灯映照下的河面本堆着一片五彩柔波,此刻已被十几人搅碎。沈文谦见水花飞溅,忽觉心头一片轻畅通明,周身也觉轻快许多,仿佛有座大山自心头飞去,再也难见。此种情状,前所未有,殊为奇妙。
  那千户此刻已成孤家寡人,见沈文谦举手投足间制住几人,骇然大惊,出声道:“你年纪不大,轻身之术却高妙非常,莫不是魔教妙风堂的人?”沈文谦闻言,忽而想起一人,那人个子不高,年纪颇大,形容猥琐,站在北固山甘露寺前侃侃而谈道:“轻功之妙,不唯身步之法,更曰心法,心法之妙,首重空松……或曰心空则意灵,灵则敏,敏而举重若轻,无所不至……”
  旧情故景,思来犹在眼前;陈年往事,回望触目惊心。沈文谦悲叹一声,露出凄然之色,缄口无言。那千户见他不答,神情肃穆,旋拔刀在手,将鞘弃在一边,声如巨雷道:“都说当年明教手段出奇,我俞山派虽为全真末流,却是不信。”沈文谦见刀刃锋利,上有紫光横生,不觉表情凝重下来。
  他乃由苏道泉初传道艺,又偶得《明王心经》砥砺所学,及遇高兴,又多受他传道调拨,二人乃是江湖一方亢宗,心经亦是武林无上宝典,又因他悟性尚佳,此时于武道一途已初有小成,修道时日虽短,等闲俗手亦不能与他放对。此刻沈文谦见玄门嫡传后人语谤明教,心中火起,有心与他较艺,一试所学,沉下声道:“明教末学后进,愿领受玄门高深。”
  那千户将刀拎在手上,刀尖垂地,冷冷道:“年轻人报上姓名,马凤龙刀下不杀无名之人。”沈文谦胸中战意汹涌,拱了拱手,一字一顿道:“明教山东沈文谦,向玄门的道长问好了。”双目倏放光华,与锦衣千户马风龙对望一眼,后者不防奇光入眼,脑中如被针刺了下,双眼也流出泪来,闭眼喝道:“魔崽子敢使妖术。”一揉眼睛,双瞳已是通红。
  沈文谦爽朗一笑,望着他道:“玄门也不过尔尔。”话一出口,自家也觉得诧异,失声笑了起来。马风龙喝道:“且看我玄门‘七祖荡魔刀’诛邪除恶!”

  说罢信手出刀,刀势又平又快,唯刀尖藏了虚势,恍惚难辨。许观早退在一旁,周围也围了无数人,都是门外汉,眼见马凤龙不过轻挑慢推,气韵平平,均想:“都说锦衣卫老爷飞天遁地,杀人无算,如何学了些戏台上的玩意?”
  沈文谦却屏息凝神,不敢大意。眼见他刀势凝重,平淡之中似乎藏了无穷变化,及至身前,已然气韵全无,唯刀锋又快又利,与人一起撞来。沈文谦知他非庸手,此战又是他生平第一次对敌,不敢大意,倏然后退,与他拉开距离。
  突见马凤龙身子一晃,目中陡射寒光道:“魔教余孽纳命来。”话音刚出,刀势急转,周身掀起一阵怪风,绕身旋转,四周忽地苍凉一片,人刀俱渺,卷向沈文谦。便在此时,沈文谦双手内涵外扣,躬下身躯,迅疾在地上一拍,此一掌不见声势,熟料青石地面上,竟顿时现出一周整的掌印,内浅外深,奇异非常。
  与此同时,马凤龙却觉脚下一震,一股怪力自脚心入体,浑身整劲瞬息生出些微不调,外人虽看不见,但他却知自家浑身整劲已乱,顿失重心,心中惊骇,正欲拿桩调整,沈文谦已然矮身钻入他怀中。马凤龙大叫一声,刀身向下斜切,出手颇为老辣,欲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沈文谦却不慌不忙,抢先用手在他肋下拂了一下,马凤龙半边身子一麻,居然被震飞了起来。许观离得最近,但觉一股无形气浪汹涌而至,直如怒潮拍身,惊呼后跃。
  二人一个照面,马凤龙已吃小亏,沈文谦亦知他真实本领,更添信心,也不停手,直起身子,脚下生出变化,追着马凤龙,绕身飞转。须知鹿步梅花桩乃是前朝山东一地躺大家所创,地躺拳乃是专精跤法的造化神技,讲究腿法奇猛、跌法巧妙、腰身柔灵,尤擅贴地变化,随机就势。
  这位大家自幼出身地躺名门,四十岁上下拳术大成,名满八方。后因避仇,入山隐居,于家中梅林圈养数头麋鹿,这位大家每日观察,与鹿在林间追逐,不过五年功夫,便被他造出一种极其了得的身法,取名鹿步梅花。此技糅合吸收地躺之技法特点,又不拘一格,以鹿之逐跃之能杂糅其中,加入翻跃转身之法,至此才携技出山,血刃仇敌,复名躁当时,世间始有鹿步梅花之无上身法。
  及后这位大家身老,后人无继,此术传于山西苏姓人家,便是苏道泉先祖,传至其父,已是数代之后,此术虽已无当年高名大盛,幸保拳术精髓不失。沈文谦在沧州已学苏道泉之鹿步梅花精要,后一路南下,多加揣摩。后凤阳遇高兴,高兴身法冠绝群雄,对沈文谦多有点播,又悉心传授明教俱名法王‘神变’之术精要,于登萍渡水的绝学也与他亲授印证,沈文谦数日来熟练不辍,自此轻身之术已非俗手所能相抗。
  马凤龙不过昆嵛山俗家弟子,虽精刀术,身法却极一般,方才已然被沈文谦绞乱下盘,跌飞出去。不容喘息,又被沈文谦 “吃”住全身,已经手忙脚乱,无力抵挡。众人只见沈文谦绕着他飞转,忽向南斜跨一步,一拧身,伛偻着又兜了回来,旋疾向东迈步,蓦地身似惊鹿,复向南转,少时脚下越来越快,年纪稍大一些的,早看的神昏目眩,闭目称奇。
  当此时,沈文谦更是奇步连连,手上电掣星驰一般抓在马凤龙后背,后者应声立跌,如此将对手连跌三次,待第四次贴住他时,马凤龙手下长刀已然被打落在地,沈文谦掌心欲吐,忽见他向后一跃,闭目叹息道:“马某当官久了,早不是江湖中人了,你杀了我罢。”
  沈文谦见他袍服碎裂,空中碎片飞扬,狼狈不堪。低头将刀捡起,捏着刀柄,将刀把放在他手心,轻抚刀身道:“锦衣卫此刀名唤绣春刀,乃裁决公义之刀,非刮民脂血之刀,你如若今日般继续索贿于民,我不杀你,自有人来收你一身手段。”
  此话一出,许观抚掌较好,四周围观众人亦抚掌称快。马凤龙转望四周,神色羞愧,将头低下,保拳道:“多谢阁下留情。”沈文谦侧身不受,微笑道:“你要拜,便拜宫中那位,当年他设镇抚司衙门,想必也是存了平治天下之心,你玄门既然自命群伦领袖,便应当持心公正,为江湖表率。”马凤龙面赤如血,更添愧色,颤声道:“马某定不负君父与阁下寄望。”
  沈文谦点点头,走到许观身前,拉起他道:“这便赶去方先生家中罢。”许观此刻已是目瞪口呆,发声不得,茫然随他前行。马凤龙弯腰作礼道:“阁下慢走。”沈文谦拱手回礼,转身欲行,人群中让出路来,沈文谦从他身边擦过,蓦地见马凤龙一声爆喝道:“辱我玄门者死!”欺近沈文谦身前,瞬间抢门夺位,便欲行凶。

  沈文谦不防一刀刺了过来,他临阵经验尚浅,登时乱了方寸,脚下一软,坐倒在地。却不料此一坐,却将马凤龙势在必得的一刀躲了过去。马凤龙用刀偷袭走空,以为他有意坐到,更添愤怒,爆喝一声,撒手丢了绣春刀,电一般欺向前,手掌张开,直抓沈文谦头颅。
  沈文谦此时才醒过神来,用胯在地上一蹭,以腰为轴扭动,转到马凤龙身侧,两脚伸出,如钢鞭一般,剪住马凤龙双腿,将他绞住。不待他有所反应,脚下轻巧发力,马凤龙根基尽失,如风飞起。
  马凤龙人在半空,蓦地又是一声怪叫,身子打了个转,头下脚上,双掌携着无穷威势击来。此乃玄门置之之死地而后生的“回心掌”。沈文谦也从苏道泉处知此绝技,心头火起,浑然不惧,运起九成九功力,翻掌相迎。两掌相接,沈文谦掌心一热,劲力狂吐而出,便是一记“掌心雷”。两人双掌一触即分,只见沈文谦坐下青石碎裂开来,马凤龙却腕骨折断,惨叫一声,向后倒飞出去。
  这一飞去势颇快,少时便至秦淮河面,此时其势已衰,向下落去。马凤龙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又不忍踩踏同僚,眼看便要落入运河之中。正此时,忽见一人自秦淮河对岸踏水而来,捷逾闪电,出手抄起马凤龙,丢向岸上,着地后滚个不停。马凤龙猝然被人抛落,抬头望去,旋见一人飘身落下,惊呼出声道:“叶师侄如何来了。”说话间,一位白衣公子已立在河边,望着河中众人扑腾不休,皱起眉头道:“堂堂五品锦衣千户被人丢入水中,不觉丢人么?”
  沈文谦望向来人,真息一乱,惊呼道:“你是玄门叶继儒。”叶继儒扭头望着他,立目笑道:“沈公子好快的脚力,我追了你等一路,几次都被贵教妙风使计逃脱了。”沈文谦被他一望,不觉脑中一空,知他艺业惊人,低头不敢与他对望。叶继儒转看许观,温和道:“许解元大名传遍秦淮,龙门派叶继儒久欲结识。”拱手施礼,状极恭良。
  许观不防玄门中人也叫出自己名姓,脸上一红,回道:“不过无用书生,何劳贵官挂齿。”语虽谦顺,态度却是不卑不亢。叶继儒眉毛一挑,心中暗赞道:“果然颇有风骨,无怪太子殿下也要夸他。”又拱手作了几下礼数,不再理他,信步至马凤龙身边,叹口气道:“马师叔一把年纪,做事如何不知轻重。”声音虽不大,但语气却颇严厉,如斥孩童。
  马凤龙被他一说,额头冒出冷汗,不知因折臂之痛还是惧怕他威严,低下头去,羞愧道:“师叔老了,不中用了,不光丢了锦衣卫的脸面,还折了我玄门威严。”叶继儒道:“既然老了,合该告老回乡,何至今日被小辈折辱,成江湖笑柄。”马凤龙不防他说出如此重话,心中叹息道:“玄门上下都言小魁首傲世独高,除几个法力通天的老祖之外,余子皆不入他法眼,便是其余诸派师叔伯一辈,也曾遭他训斥,今日一见,果然不留丝毫情面。”心中恼火,却不敢出言反抗,喉结转动数下,终究忍了下来。
  叶继儒见他一张黄面孔几乎胀成青紫之色,双唇紧闭,嘴里直咬出血来,一时羞恨至极,不觉冷笑出声。马凤龙见他嘴角含着讥笑,直不把自己当做同门长辈,更添愧怒,再难遏制,大喝一声,突然向一旁石栏上撞去。
  这一撞,恍如巨象敲山,声如奔雷,几将石栏撞裂,头上鲜血横流,面颊尽赤。叶继儒不愿见他出丑,伸手抄住他臂弯阻止。马凤龙双眼含泪,喝道:“我死才不堕玄门威严,师侄给我留些体面罢。”叶继儒叹道:“名缰利锁,最蚀猛士志向,虚废贤者光阴,你又何必。”伸手将他点住。马凤龙受制于他,动弹不得,脸上几乎滴出血来,才知他一心向道,竟丝毫不顾同宗情谊,也扯开嗓子喝道:“叶大人休要再折辱下官!”
  叶继儒轩眉竖起,厉声道:“你这点力气,想撞墙死还须缺点力气,我锦衣卫没你这号人物。”后者闻言嚎啕大哭,手舞足蹈,几欲疯狂。叶继儒微微摇头,出手在他身上身上一摸,手上便多了一条丈长裤带,马凤龙不防裤带被解,急忙用手拽住裤腰,幸而手上穴道未封,不致出丑。叶继儒冷笑道:“马师叔手上功夫倒是不错。”马凤龙闻言浊泪滚滚而下,老脸已成青黑之色。
  叶继儒却不再理会,走到河边,凭栏望着水中众人,少时手腕一抖,那裤带如灵蛇般飞向河中,疾如流星,须臾卷住河中一人,接着手臂一扬,那人便向岸上飞去,重重摔在地上。叶继儒如法炮制,数息功夫便将落水众人全卷至岸边。王高高最先落水,确是最后才被救出,此刻已是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少时见他爬起身子,冲叶继儒惊呼道:“你是锦衣卫四品指挥佥事叶继儒,前几年中山王薨时,我在他府上见过你。”叶继儒淡淡道:“那都几年前的事情了,难得你好记性。”王高高得意道:“那是自然。”叶继儒见他手舞足蹈,双瞳微缩,扫了一他眼,后者被他一望,额头好似被针扎了一下,怪叫出声,匆忙低头收息,四肢轻颤。
  叶继儒转望锦衣卫众人,只见人人衣甲尽湿,神色惶恐,七八人缩在一起,瑟瑟发抖。不远处尚有两人趴在地上大口呕吐,所吐河水中飘出浓重酒味,不觉怒从心中起,喝道:“酒乃穿肠毒药!却不知谁给你等的胆量,在当值之时饮酒?”众人被他疑问,面面相觑,均不敢出声。
  叶继儒面无表情,冷眼看着锦衣卫众人。旋而挥舞手中裤带,向当先一锦衣百户面上抽去,只听一声清脆响声,那锦衣卫面颊已被抽出一道血痕,望来触目惊心。那百户惶恐至极,强忍着不敢惊叫,站在原处,不敢稍有异动。
  叶继儒又来到另一百户面前,问道:“快说,谁让你等聚众饮酒?”那百户亦低头不敢言。叶继儒手上一抖,那百户面颊也添一道血痕,闷哼一声,不敢喊痛。叶继儒缓步走过众人面前,挨个向众锦衣卫脸上抽去,众人低头闭目,不敢阻拦,任凭裤带抽在脸上,强自忍受。
  少时,叶继儒将锦衣卫众人鞭笞已毕,立在一边,目光有如实质,似鞭子般抽在众人身上,众人俱埋下头去,见脸上俱添伤痕,惶恐已极,颤抖好似羔羊,始终无人敢发声音。
  叶继儒少时收了目光,旋到金陵四少身前,冷笑道:“你等至亲也是朝廷之肱骨臣工,被人如此羞辱,岂不让六部蒙羞?”几人虽知他年纪不大,却是锦衣卫要紧人物,想起锦衣卫传闻之手段,一时惶惶发抖,不敢出声。独王高高捂着头上伤口,鼓起勇气喊道:“这两位贼子偷我等钱财,还出手伤人,你要是不给我报仇,我便找我爹。”
  叶继儒如望羔羊,哈哈笑道:“你说你在中山王府见过我,想必你爹也是朝廷要紧的人物。”王高高登现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我爹乃是朝廷三品怀远将军王大高,想必你也是认得的。”叶继儒闻言,点点头道:“王大高将军论品秩,尚在叶某之上,叶某自然识得。”王高高更添得意,双眼眯成一条缝隙道:“那是自然的。”
  蔡姓公子也凑上来,喜出望外道:“我爹乃是六部正三品的侍郎,也算朝廷要员。”叶继儒见他形容枯槁,好似个活死人一般,点点头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蔡公子来日也必是朝廷栋梁。”那蔡姓公子拱手笑道:“叶大人客气了,好说,好说。”
  叶继儒又问其余两人道:“却不知你等父兄却在何处任职?”一人回道:“在下父亲乃是福建按察使。”叶继儒点点头,问另外一人道:“你却是谁?”那公子谄媚道:“在下兄长乃是朝廷五品守备。”
  叶继儒点点头道:“果然都是将臣之后,你等俱是我大明贤才。”说着指点四人道:“那你且说说,此处方才发生了甚么,这两位公子又做了何等勾当?”一言落下,四人便争相向前,口吐污言秽语,蔡姓公子更编造无数罪名,强加在二人身上,王高高大家附和,其余二人也添油加醋,直将二人说成了天上没有的罪犯,世间少有之恶徒。围观众人亦是目瞪口呆,心中大呼无耻。沈文谦与许观更听得心惊胆寒,不知所措。
  少时,叶继儒见几人兀自喋喋不休,打断四人道:“你等所说,本官都知道啦,最近朝廷清洗胡党余孽,我看这人形容丑陋,面目猥琐,定然与胡惟庸乱党逃不了干系。”一指沈文谦,冷笑出声。
  金陵四少闻言俱惊呆无言,少时反应过来,心中不由自主想道:“我二人说了半天,不如锦衣卫的老爷一句话,直接将人推入深渊。”金陵四少喜上眉梢道:“大人英明。”望他之时,眼中却添几分惧意。




  第十章 长歌一曲徒自伤

  沈文谦低头不语,衣衫无风自动。叶继儒望着他笑道:“明教教主欲与我一战否?”沈文谦感受他逼人气势,心神摇晃,欲言又止。叶继儒笑道:“无胆的邪种,可惜要命丧秦淮河了。”
  沈文谦受他轻视,心头恼火,不觉自胸间升腾起一股冲天豪气,抬眉望着他道:“愿与阁下一决。”说着率先出手。叶继儒见他如电射来,流露出失望之色,缓缓摇头道:“不自量力。”话才离口,向前跨出一步,手掌缓缓抬起,竟尔后发先至,正印在沈文谦胸口。这一下轻飘飘全无力道,连沈文谦身形也未摧动,锦衣卫众人张大嘴巴,呆望二人,心道:“都说叶继儒乃是玄门天才,手段在宗门内能排前十,如何一掌按实了,对方竟全然无恙?”岂料沈文谦神色大变,只觉衣股奇气入体,在经脉中肆荡不止,当下默运神功,体内心经运转如飞,欲抵消那股奇气。
  少时,那股奇气冲入脚心,沈文谦周身一震,终于扛不住那骇人力道,倒飞出数丈,体内气血沸腾,周身皮肤渗出血珠,半边身子已是僵麻无觉。
  叶继儒眉毛一挑,笑道:“你这内功有些门道,想来明教还是有些上台面的玩意。”沈文谦此刻已然受了不轻的内伤,强自咽下一口热血,起身冷声道:“阁下只出三分力气,莫非瞧不起我?”叶继儒愣神,失声笑道:“你竟能看透我体内虚实,看来 ‘听劲’的功夫还不错。”又来到他身边,叹口气道:“可惜啊……”
  须臾面色阴沉,厉声喝道:“米粒之光,也放光华。”伸出一指,便向他前额点去,看似颇慢,沈文谦却躲闪不开。忽然一人高声道:“叶先生且慢!”叶继儒闻声脸色一变,心道:“他如何来了?”收手转身,冲来人跪下道:“叶继儒见过小殿下。”此言一出,马凤龙与众锦衣卫呼啦啦跪倒一片,齐伏于地,口中高呼小殿下不绝。王高高见了来人,也噗通跪地,撅起屁股道:“怀远将军王大高之子王高高给小殿下磕头了。”头如捣蒜般不住叩首。许观也不迟疑,一摆衣衫,跪倒在地,高声道:“许观给小殿下磕头了。”
  场中数人一跪,围观人群传出喧沸之声,有人惊呼道:“原来是圣上嫡长孙,东宫小殿下。”旋见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不停磕头。少时只沈文谦与来人孤立当场。沈文谦不觉偷看来人,却是一束发少年,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正微笑望着自己。少时才反应过来,心道:“听说太子朱标生子名允炆,乃是当今太孙,莫非便是此人?”定睛细瞧,才发现他年纪虽小,却文雅从容,庄重大方,再看他几眼,更品出些不俗神韵,当即跪下身子,也学众人道:“见过小殿下。”
  朱允炆与他擦肩而过,走到叶继儒身前,扶起他道:“我今日不过来此处观望花灯,不是什么小殿下,你等不必多礼。”又冲众人招手,众人才起身,恭敬立在一旁。朱允炆扫视了众锦衣卫一眼,叹口气道:“你等速速退下,莫在此丢人现眼,有辱朝廷体面。”叶继儒亦摆摆手,马凤龙目光含仇,盯了沈文谦一眼,颇为不甘心。此刻早有两位锦衣百户上前搀了他,驱散人群,隐在灯火之中。
  少时场中只余金陵四少与许、沈、叶三人,朱允炆才松口气道:“不知此处生了何事?需要劳烦叶先生亲自出手。”叶继儒心中郁闷,面不改色道:“微臣捉得应天贼匪一人,正欲将他扭送镇抚司法办。”话音一落,便听王高高高声道:“小殿下,这人不光偷人财物,而且是胡惟庸乱党,切莫让他走脱了。”
  这一句话插得非同小可,叶继儒闻言神色骤变,双目射出电光,直视王高高,王高高经此一望,只觉如坠深渊,魂魄似被摄住,便向前栽倒。蔡姓公子匆忙将他扶住,金陵四少俱目有迷茫,望向叶继儒,不知他因何动怒。
  许观闻言也惊了心神,跪在地上道:“小殿下明鉴,沈公子乃是国子监的贡生,是在下的至交好友,断然不是乱党。”朱允炆不禁眉头一皱,冲叶继儒瓮声瓮气道:“胡惟庸案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皇祖父下谕重查,其意不过为了塑清朝纲,你玄门执掌锦衣卫,可要明辨忠奸,千万不要陷害忠良。”此话一语双关,叶继儒听得冷汗直下,心道:“小殿下小小年纪,怎会说出这话?”
  少时心中一凛,又思道:“莫非他已知我玄门计划?”饶他神功有成,此刻也抖若筛糠,顿时尽敛锋芒,近前跪倒道:“微臣惶恐,断不敢擅自钻营,陷害忠良。”
  朱允炆见他跪倒,上前扶起他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叶先生何必惊慌,我见这公子与许观一路,许解元可是我朝栋梁,想必他的朋友,定然不会是胡惟庸乱党。”又道:“况且这位公子也是国子监的监生,早晚也是我大明的人才。”
  叶继儒仰望朱允炆,见他面容稚嫩,目光清澈,才放下心道:“不过是小孩子心性,说话全无顾忌,我却是多心了。”一时略微宽心,虽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伏在地上道:“一切全凭小殿下决断。”余光扫过沈文谦,心中暗生恨意:“此番被他逃过一劫。”想起师门重托,不禁心底长发浩叹,无奈至极。

  朱允炆点点头道:“你是指挥佥事,蒋瓛与周先生不在,这锦衣卫还你要多操心。”叶继儒面上大羞,跪地呼道:“微臣戳力,以效微劳。”沈文谦侧在一边,眼光看的仔细,见叶继儒眼中似有不屑一闪而过,待仔细望去,只见他低眉顺目,状极惶恐,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
  朱允炆却未曾发觉,在场中踱步转了一圈,故作老成之态,意味深长道:“你若真的戳力以赴,如何还会有今日这荒唐事?上元节锦衣卫醉酒闹事,还被人丢入秦淮河,这要传出去,你让大拙先生颜面何存?”叶继儒见他年纪虽幼,却不怒自威,心中惊恐,伏地口呼万死。
  朱允炆伸手欲拉他,说道:“我是小孩,你不用拿官场那套嘴脸与我应酬。”叶继儒不住叩首,朱允炆拉他不动,皱起眉头道:“你玄门上下一心为国效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是我大明的功臣,微瑕不掩瑜,我还要替皇祖父谢谢你。”此话一落,叶继儒才惶惶起身。朱允炆笑道:“你一个练武之人,胆子都哪里去了。”说着咧嘴笑了起来。
  叶继儒面皮发烫,尴尬一笑。朱允炆道:“你师祖大拙先生前些年为皇祖父治病,单此一点,便可谓我大明功臣。”叶继儒道:“此乃玄门本分,不敢言功。”朱允炆见他神色惶然,有心安抚于他,拉着他手臂道:“今日方先生开斋集会,广邀士林俊杰、四方好友,你随我去凑个热闹如何?”叶继儒施礼道:“今日灯会,城中喧闹,应天巡检人手不够,微臣还要……”
  朱允炆快人快语,直口道:“你玄门每日只与刀剑相伴,无趣的很,须知今时不同往日,你可以马上夺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皇祖父常说,这天下要长治久安,使生民立业,还要大兴王化之道,必须要靠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沈文谦听闻,眉头皱起,心道:“这小殿下稚气未脱,说话太过直接,我若是玄门,定然心生嫌隙。”
  扭头去瞧叶继儒,果见他脸色苍白,讪讪道:“小殿下敬天爱民,必为我大明带来万载福报。”面上恭顺,心中却不以为然。
  朱允炆并未察觉,笑了一笑,说道:“你不去便不去罢。”来到许观面前,问道:“许解元可是要去方先生家中?”许观回道:“本来约好要去老师家中吃晚饭,可是此时,想必是已经错过时间了。”朱允炆点头道:“正巧我也未吃饭,不如你我到登赋楼上,我请你吃碗面如何?”许观如何敢应?连连推辞。朱允炆却一把将他拉住,笑道:“眼下时候尚早,吃过面再去拜会你老师也不迟。”说着摆手驱散了叶继儒与金陵四少众人,拉许观入楼。
  三人来到楼中,随处寻了一个位置,朱允炆率先坐下,又招呼许观与沈文谦入座,招呼店家道:“老板,来三碗阳春面。”那店家见他年纪虽小,但衣衫考究,气质不俗,也不敢轻眼看他,笑道:“这位小哥真是食神下界,这十六城门内外,就数咱家面点做的地道,这头一份,便是这汤清面鲜的阳春面。”朱允炆道:“我在家中也听过你这碗面的口碑,有劳店家,我等饿了多时了。”那店家笑道:“得嘞,您稍坐。”奉上茶水,笑着去招呼了。
  朱允炆低头饮了一口茶,将盏置于桌面,双目炯炯有神,打量沈文谦沈文谦道:“你这头发古怪的很,看你也不像僧人,莫非不是中原人?”时国子监多有高丽国与琉球等诸夷学子入监读书科举,朝廷常年多有赉赐,并独设学馆,尽心训迪,朱允炆故有此问。沈文谦闻言欲起身行礼,朱允炆手掌下压道:“皇太孙深夜孤身一人,出入勾栏,传出去岂不是让皇家蒙羞,你只管回话便是。”沈文谦低声道:“回禀小殿下,在下乃是山东兖州人,姓沈名文谦。”
  朱允炆闻言登时露出亲切之意,笑道:“山东啊,那可是好地方。”又道:“方才听说你与叶先生动手,莫非你也有武艺在身?”沈文谦不欲多言道:“在下粗通拳脚,乃是家族长辈所传。”朱允炆笑道:“可有师门传承?”沈文谦自嘲道:“山东侉子,乡野愚夫,习武不过保卫家小,连个名字都没有,哪里会有师承。”
  朱允炆点点头,笑道:“皇祖父教玄门众师傅教我武艺,我最不喜欢了,还是读书写字画画最是有趣,吐馥含香,才不算有辱斯文。”又道:“你与许解元在一处,想必也文采斐然,否则断难入他法眼。”
  许观惭愧道:“小殿下您说笑了。”朱允炆道:“应天城谁不知你是方先生真传弟子,一身艺业直追乃师,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物,等闲不入你眼角。”沈文谦心中一惊,失声笑道:“好一个许解元,原来你才是方先生的衣钵传人!”许观面上更愧,掩面道:“小殿下须给我留点脸,等下还要见老师。”
  朱允炆拍跺脚,哈哈大笑,露出少年心性。沈文谦亦莞尔笑出声来。少时,朱允炆拉起沈文谦的手,与他嘘寒问暖,好似多年挚交。说不几句,面便端了上来,朱允炆年幼能食,此刻早饿了,松开沈文谦,端起碗就将面向嘴里送去,才吃了一口,嘴中便被烫出一个泡,惊呼出声。
  许、沈二人脸色大变,正欲起身告罪。忽见一人步履匆匆,闯了进来,高声道:“店家,给我来一碗阳春面。”朱允炆不觉扭头望去,只见一男子四十不到的年纪,高鼻深目,穿一身文士衣衫,望来丰神飘洒,器宇轩昂。喜出望外道:“好一个俊周德!”
  那文士闻言扭头来往,正与朱允炆四目相对,变色道:“周是修见过小殿下。”朱允炆却不顾嘴上疼痛,起身一把将他拉入席间,笑道:“你我不尚虚礼,却不知你等下欲往何处去?”周是修笑道:“今日逊志斋有学子集会,我正欲前往一观,以壮声势。”

  许观亦抚掌笑道:“小殿下也欲携我等去方先生府上。”周是修神色凝重起来,说道:“许观学胜先贤,艺通百家,今日明德会后,学名更胜往昔。”许观怔怔打量他,将面碗顿在桌上,一掌拍在他的肩膀,笑道:“你一本正经,却不知向咋呼谁?说起好学上进,通晓诗经,这应天城,你周是修才是第一个。”周是修这才忍俊不禁,两人相视把臂言欢,大为亲切。
  朱允炆也笑着插嘴道:“若论长相,周是修虽大你十岁,但俊美当胜于你。但论起才学,许观虽小一旬,却风采不输你周德这位美男。”这话说的圆滑周到,两不相帮,许、周二人俱齐声道:“才高伶俐莫过小殿下。”沈文谦只听得目瞪口呆,心中大感诧异,默道:“究竟是皇族子弟,十来岁年纪,便做事圆润,善笼人心。”念头至此,低头吃面不语。
  少时四人吃面已毕,朱允炆向怀中摸去,忽面色一变,正欲发话。许观早扯着嗓子喊来店家,摸出散碎银两,一并算了钱,朱允炆哈哈大笑,拉起三人,向方孝孺府上行去。
  不多时,四人来到乌衣巷中。方府门前此刻早门庭若市,远远望见七八人在门口寒暄。沈文谦远远看到台阶之上站着一人,身着团领白衫,头戴皂条软巾,面似堆琼,目炯双星,虽在暗夜之下,仍觉有一股夺人英气,直逼而来。不觉神色激动起来,心道:“这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方希直方先生?”急行两步,来到跟前。
  才走到阶下,那人才发觉有生人闯入。沈文谦一心落在偶像身上,拨开人群,来到阶前,忽双膝跪地,周正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沈文谦,给方先生见礼了。”那人见他打扮怪异,惕然一惊,将他扶起,问道:“你是何人?”
  此时许观才疾步来到跟前,接着跪地行礼道:“学生许观,给老师磕头了。”起身拉着沈文谦笑道:“老师,这位是学生新交的好友,是今年北平府的岁贡。”说着与阶下众人见礼,分别是黄子澄,齐尚礼,练子宁等人。又有一身材矮短、面目丑陋之人转上前,拉住许观道:“许解元好久不见。”许观大惊道:“王艮也来了,看来今日大家都为陪衬了。”也不嫌他面容骇人,与他抱在一起。
  此刻阶前众人皆是儒林名士,廊庙之器,平日里也颇相熟,此刻相聚,一时齐放欢声,喧闹不停。
  沈文谦趁众人喧闹之际,不觉偷看这位偶像,只见他四十不到的年纪,初看他伟岸丰神,一身正气,虽是文士,却有武官风采,不怒自威。再细打量,又觉他眉眼可亲,隐隐约约流露出文人雅士的倜傥风姿。又观察他言谈举止,更觉有一股洒脱飞逸的情怀环绕其身,仰慕之情顿时油然而生,远甚从前,一时满怀欢心,竟呆住了。
  少时寒暄问礼已毕,才见周是修与朱允炆姗姗来到。方孝孺早留了神,来到台阶之下,朱允炆抢先两步,躬身一拜,声音清亮道:“学生朱允炆见过老师。”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早眼珠一转,悄声附在方孝孺耳边,低声道:“今日灵儿姐姐可在?”
  至此方孝孺才知他此来因由,心中暗叹,沉下脸道:“小殿下荒唐,今日明德会俊才汇聚,贤达云集,你身为太孙,不为皇家表率,却一心只顾玩闹,岂不让满堂士子耻笑。”朱允炆苦笑道:“我是大明皇孙,大家敬我怕我,见了我都要磕头,宫里宫外,我连走路要到端着架子,到了您这,也不能放松,允炆真的好累。”方孝孺见他一脸苦涩,呆了半晌,才怅然叹息道:“天子家中无无私,你生在帝王家,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朱允炆撅起嘴道:“可是我真的不开心。”方孝孺道:“若凡事都由心,世间岂不是要乱了?”正欲再言,朱允炆嘻嘻一笑,打断他道:“我替老师说罢,老师接下来肯定要说:做人要安分守礼,不可随心所欲,是也不是?”
  方孝孺摇头苦笑,朱允炆皱着眉道:“老师这句话说了无数遍,允炆都听腻烦了。”方孝孺哈哈大笑,笑中藏着一丝苦涩与怜悯。朱允炆心粗未觉,自顾道:“所以只有灵儿姐姐最懂我,不给我讲那么多道理,我在灵儿姐姐那里,才觉得没那么多束缚,什么烦恼都没啦。”方孝孺无奈摇头,拍拍他肩膀,说道:“灵儿在后院,你快去快回,你来此处,前面便由你主持局面。”朱允炆一吐舌头,风也似的钻了进去。
  众人正欲下跪行礼,见小殿下已消失在门外,俱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沈文谦心中亦是长叹道:“先前见他有老成持重之风,此刻才知他毕竟风华少年。”

  众人随方孝孺转入府中,几人兜兜转转穿过两重门,才入一坐佳园之中。沈文谦行不多久,游目四望,才觉这园子不同。只见四处楼阁峥嵘,多建在高基之上,于大处构思精巧,走到近处,在细节中亦雕琢用心;远远望去,亭台与檐角勾连,直挑青天日月;游廊并曲栏逶迤,隐入翠水青山。沈文谦头一遭见此雅致别院,心中惊叹道:“江南山水园林,果然与北国风光有别。”许观见他疑惑,笑道:“这园子原是前朝王府,洪武十五年圣上赐给了老师,说起来,这应天城内府苑,中山王徐达的瞻园可谓是巍峨壮丽,老师的园子却取一个妙趣横生,我每次来此,都有流连忘返之感。”
  说话间,几人循径西来,只见一汪小湖横躺在眼前,湖对面翠森森一片翠柏四季常青,将楼台亭榭都遮去了。几人绕湖而行,曲折穿过一座小桥,行约十数丈远,方见一四角重檐攒尖亭,建得高高在上,凌于整个佳园。沈文谦心中暗叹,来到亭前高台之上,只见高台对面湖岸,正有一片梅园,梅花开的灿烂,五色相映,阡陌相交,霎为别致。
  此刻湖岸边已挂满各式灯火,无数斑斓射入湖中,对望高天一轮冷月,将园子点染得生动宜人。此刻虽是寒冬,但四处景致如画,宛似春日,众人也觉心胸舒畅,沈文谦却别有感触,轻声道:“年年岁岁梅花在,不见当年筑亭人。”
  四下噪杂,许观却未听清,拉起他道:“你且抬头看。”沈文谦循声望去,亭上匾额上浓墨写了“鉴止亭”三字,笔势飞走激腾,超然不拘,悄声道:“方先生的字写的也姿态朗逸,不羁俗格,令人意动神飞,情思几迷,可谓当朝书法大家。”
  正说话间,王艮凑上来道:“这位仁兄确是错了,此字乃是当今圣上于洪武十五年间亲笔所提。”说着拱手一拜,以示尊重。沈文谦见他相貌奇丑,惊了一惊,旋觉失态,匆忙扭过头去,回味他方才所言,愕然大惊,心想:“传闻朱元璋乞丐出身,不通文采,如何能写就如此妙墨?”周是修也来到庭前,说道:“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取名鉴止,乃有止水澄波,鉴明己心之意,当真妙的很。”
  沈文谦心生波澜,默默道:“我往日听他传闻,多以雄迈果决语之,今日一见,才知他竟也是个雅致之君。”想到旧日恩仇,不觉怅然若失,迷茫无措。

  正胡思乱想间,众人已拾阶而上,沈文谦默叹口气,亦随众登高而上。来到亭外,才见此亭宽阔非常,亭内早置几张桌椅,亦不显拥挤。沈文谦入得亭内,不期亭内早立了七八人,都不过二三十上下的岁数,作儒生打扮。
  见方孝孺引众人来此,亭内学子纷纷上前施礼,许观交际颇广,竟也有大半不识,沈文谦心有所想,更是迷惑不安,惶惶跟在其后。说话间有人煎了茶,众人分盏品茗,一时清香四溢。
  少时,方孝孺起身而立,满座皆静了下来,却见方孝孺凭栏而立,少时面对众人道:“晋有兰亭宴集,唐有七老会,宋有洛阳耆英会,自古文人齐聚,多有雅闻。后宋亡而元胡立,斯文丧乱,文脉不存,幸有大明肇兴,重扶华夏正朔,保我社稷江山。帝性神开明达,广求贤士,尊以宾礼,重开科举,举贤立才,以为国本,斯文遂兴。我辈不才,愿承先人懿范,立后辈良图,今聚诸儒讲明治道,执着天地哲理,顿悟丹青奥妙,使天下之贤,行辅国济民之事,我大明重燃读书之一脉薪火,当以此‘明德会’始。”
  此言一出,不啻平地生雷,惊得满堂寂静,呼吸可闻,少时众人才反应过来,轰然喝彩。周是修起身向前,口中道:“德不孤,必有邻,方希直一力促成 ‘明德会’,久后必成佳话。”沈文谦甚敢惊讶,望着偶像,双瞳闪过异彩,心中却百感莫名。
  少时,便有一高瘦文士提议道:“今日上元节,我等以文会友,雅聚于此,定要作诗赋文,以为印证,未审诸位尊意可否?”黄子澄乃东宫伴读,年岁又最长,坐在亭中,笑道:“自古上元节有赏花灯,猜灯谜之习俗,我看大家也可以此助兴,互相切磋,何如?”一眼落下,众皆叫好,独练子宁摇头道:“我看不妥,谢大绅不在,便是有人拔了头筹,也是枉然。”声音出口,解缙几人好友纷纷叹息。
  王艮却取笑他道:“练大人有胜负之心,岂不落了下乘。”练子宁望他一眼,颇见尴尬,轻咳两声,灵机一动道:“‘明德会’以文会友,在座皆是亲朋,何来大人一说?王艮糊涂了。”众人见说,莫不叫好,王艮未讨到便宜,以袖掩面,羞赧非常。
  方孝孺上前开口道:“练子宁既不主张猜谜,可是有了甚么好主意。”一言未绝,练子宁也皱起眉头,轻轻摇头。众文士也各自搜肠刮肚,不敢轻启尊口。
  正此时,忽听亭外有人笑道:“我看对面梅园花开的漂亮,不如以梅为题,即兴赋诗,如何?”说话间,一人轻巧跑入亭中。
  众人移目望去,都吓了一跳,匆忙起身,那人声如珠玉道:“今日只有亲朋,却无大人殿下,诸位先生不要落入俗套才是。”众人心间俱生惶恐,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方孝孺忙迎了上去,说道:“允炆所言有理,梅乃花中诤臣,凌雪吐艳,铁骨冰心,在座各位,皆是我朝栋梁,当效仿梅花之品格,以成君子高风亮节。”说着引朱允炆坐在亭子正中。
  许观亦出声道:“梅花乃二十四番花信之首,在座诸贤亦开大明文坛风气之先,以梅花为题,于物于事都合适,当真妙的很。”周是修亦道:“梅以韵胜,以格高,古来梅诗千万,非君子不足以咏梅,这题出的实是不易,在座各位可要当心。”
  一言未绝,众皆皱起眉头,颇以为然,不敢出声。独王艮起身,哈哈大笑道:“我自幼爱梅,尝作《丑梅》诗一首,以此为引,抛砖引玉,如何?”众人见他面貌丑陋,却以此自嘲,毫不在意,纷纷抚掌叫好,露出钦佩之意。
  齐尚礼与他相熟,揶揄道:“你要赋一首《丑梅》,那周是修岂不是要作一首《俊梅》,才算应景?”王艮望见周是修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当真难见的美男,拍手笑道:“梅花无外乎冰心花蕊,铁枝枯干,花蕊好似俊周德,枯枝却是丑王艮,我看各位今日无需咏梅,只用辞藻在我二人身上下功夫便可了。”
  齐尚礼眉毛一挑,赞道:“好一个俊周德与丑王艮。”众人齐放欢声,纷纷起身拥簇着他来到栏边。
  王艮凭栏而立,略作沉思,朗盛吟道:“皱皮龟折迎新雨,枯枝老干拂旧尘。自是画工别有致,肯教衰丑去争春。”一言落下,众皆变色,望向他来,心道:“王艮面貌虽丑,却有状元之才。”不觉对他刮目相看。朱允炆抚掌道:“好一个:自是画工别有致,肯教衰丑去争春。王止斋长的虽然不雅,但志向不凡,来日必为我朝廷栋梁。”
  王艮望着朱允炆,见他面上挂着几分欣喜之色,惶然后退,口中道:“王艮献丑,贻笑方家。”说话间退在角落,当即有人挥毫泼墨,将诗立书而就,悬挂在亭内。
  朱允炆环望众人,问道:“还有哪位先生一展才华?”一年轻学子略一思索,越众而出道:“学生斗胆,在诸位老师面前献丑了。”说着冲众人拱手作礼,来到栏边,望着对岸梅林,沉吟片刻,吟道:“凌寒万簇瞻冰雪,枯枝千条对轻寒。未有春风吹入院,芳心早落凤池边。”
  说完以目视朱允炆,抱拳道:“学生献丑了。”退在一旁。众人细细思量,均颔首思道:“诗是好诗,可惜夹了私货。”朱允炆独品香茗,点头嘉许道:“虽不如王艮诗才惊众,确也雅致非常,也是好才华。”那学子面有喜色,默默退在一边。
  旋见练子宁出声道,我也有诗一首。旋道:“无边白雪潇潇落,一丛颜色独自芳。血战凌寒花既陨,身后终有飒飒香。”众人闻诗,齐声称赞,叹服练子宁诗才冠世,不合俗流。方孝孺喝了口茶,夸道:“这首诗写的老辣孤绝,不在诸多古贤咏梅诗之下。”朱允炆也抱拳作礼道:“练子宁不愧榜眼之名。”众文士交口夸赞,笑语渐起。

  不多时,诸贤便纷纷献艺,一时草就梅花诗十余首,悬挂亭内,蔚为壮观。许观亦作《瘦梅》诗一首:
  清风为骨雪为神,削玉冰肌费写真。
  长老盘觔无脆盾,方回寡发只幽人。
  离城铁鹤高横海,绝粒伽僧远避尘。
  此际正堪别着眼,天公焉肯压先春。
  不多时,亭内众人咏诗已毕,独方孝孺与沈文谦未展才华,朱允炆扭头冲沈文谦笑道:“听说你是北平的岁贡,想来水平不差,快快将诗作来,让我等也学习学习。”这话说得婉转,沈文谦听得脸上一红,施礼道:“学习不敢,有劳各位贤才雅正。”缓步走到栏边,闭目思索,少时睁开眼睛,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许观虽见他成竹在胸,却仍不放心,来到他身边,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诸多贤才,几将大明青年才俊一网打尽,你若真有抱负,今日正是你扬名之机,老师也会高看你一眼。”沈文谦目光深邃与他对视,旋凭栏远眺,深吸口气,正欲张口,忽听亭外有人高声道:“诸位老师在此,学生也来凑个热闹。”
  旋见一人飞奔入内,气喘吁吁。王艮扭头望去,失声笑道:“你又是谁,却长的比我王艮不差。”来人许久奔得疾,虽是寒冬腊月,却出了一身汗,也不顾斯文,瞅准桌边一盏茶,抄在手中,牛饮而尽。又抓过茶壶,连尽三杯,才冲众人抱拳道:“学生来迟,诸位老师莫怪。”
  朱允炆见他举止粗鲁,皱眉道:“你是何人?”来人见他,跪地磕头道:“怀远将军王大高之子,给小殿下磕头了。”朱允炆见他面容丑陋,更甚王艮,心中不悦,问道:“你问你是谁,你却拿个三品将军出来吓我做甚?”
  王高高才恍然道:“小的不敢,小的姓王,名叫王高高,是应天的荫监生。”众人亦有国子监学子,闻言暗忖道:“原来是凭借祖上福荫入监读书的官宦子弟。”一念落下,已生了轻视之意。
  朱允炆已将他认出,更添讥诮,冷笑道:“方才登赋楼前你已是出丑,如今前来,莫非还要重蹈覆辙?”王高高挠头道:“重蹈覆辙这个词好,就是不知是什么意思。”朱允炆更添鄙夷,不愿与他纠缠,冷哼一声道:“‘明德会’所邀俱是当朝大儒,士子名流,你不学无术之徒,来此做甚?”
  王高高抬头望着他,讪笑道:“我爹叫我来这里跟各位老师学点能耐,回去好去王翰林家提亲,如此文武兼备,好为咱大明多生几个全才栋梁。”朱允炆失声笑道道:“你爹倒是粗中有细,打起翰林家的主意。”
  方孝孺亦上前笑道:“既然来了,不妨一展才华,也让在座诸位知道你的深浅。”练子宁颔首道:“我与王翰林交情匪浅,你若才华不俗,我愿为你保媒。”
  王高高喜上眉梢,问道:“却不知怎样才让老师知道我的大才?”众人闻言莞尔一笑,齐尚礼上前道:“今日以梅为题,即兴赋诗一首,以供诸贤品评。”说着引他来到一旁,指着一边挂着十数幅诗,笑道:“这便是先前众人所作诗句,你可引为参考。”
  王高高抬头看了半天,面有难色,一时抓耳挠腮,说不出话。众皆看在眼中,心中暗笑,朱允炆少年心性,最先按耐不住,哂笑道:“你挠了半天头也做不出一句诗来,莫非是肚子里没货?”王高高憨笑两声,不知如何接话。少时,忽一拍脑袋,恍然道:“有了。”说着负手来到栏边,望着对岸梅林,放声道:“对岸梅花一大片,粉的红的挂上边。忽然下了一阵雨,仙子谪落在凡间。”
  余音未绝,满亭轰然大笑,朱允炆更是前俯后仰,手指他道:“你这粗货还懂押韵,看来并非不学无术。”方孝孺亦抚掌笑道:“好一个仙子谪落在人间,大俗大雅,确是个有天赋的人。”王高高听闻两人夸赞,更喜上眉梢道:“我还有一首诗给几位念来听听。”
  众人饶有兴趣道:“愿闻其详。”王高高摇头晃脑,先念一句道:“冰雪万难折此身。”众人闻言,轰然叫好,许观出声道:“王公子大才,起首便展梅之气节。”王高高更添得意,又朗声吟道:“花下站了两个人。”众人闻言不禁齐变脸色,均想:“这厮终究没甚么真才实学,第二句便漏了馅。”一时摇头叹息。
  王高高却声音一转,又道:“一片落香碾欲碎。”众人眸子一亮,微笑颔首,齐尚礼点头道:“此句尚雅。”王高高沉吟片刻,又饮了一杯茶水,才将尾联高声念出道:“谁家姑娘在呻吟!”话音一落,哈哈大笑,猥琐至极。
  朱允炆闻言勃然大怒道:“放肆!”方孝孺亦面色铁青,胡须颤抖道:“有辱斯文!”众才子却忍俊不禁,又俱朱允炆与方孝孺在此,低头不敢出声。

  朱允炆陡发雷霆之怒,王高高才知自家闯了祸,一时慌了神,跪倒在地道:“在下糊涂了,小千岁饶命。”朱允炆怒道:“你这厮淫词艳语搅局,实在该死。”向外招手,便听亭下传来喧哗之声,走上来七八名带甲侍卫,面目威严,周身凝着一股刚冷之气。
  王高高登时瘫坐在地,哀求道:“小千岁放我一条生路。”众士子本含笑意,此刻见朱允炆震怒,皆改颜易色,不敢靠近。独方孝孺眉头轻蹙,上前试探着道:“今日过年,还逢着上元节,是大好的日子,还是不要妄动刀兵为好。”朱允炆见众人都望向自己,一时却难释怒意,神色不善道:“这厮死罪难免,活罪难逃,给我掌嘴二十,让他嘴巴长些记性。”
  气尤未消,一脚踹在王高高心窝,后者倒地呻吟,朱允炆怒道:“我生平最恨腐骨蚀心的下流文章,今个你偏偏要撞在我枪口之上。”又连踹几脚,王高高倒地惨叫,朱允炆犹不解气。
  众人见他怒情难消,均不敢阻拦。少时旋见一长颈侍卫上前劝住朱允炆道:“小千岁息怒,此事交给奴才们办就是了。”
  朱允炆退后两句,一手掐腰,一手指他,切齿道:“给我重重张嘴。”那侍卫揪住王高高,也不冗言,一巴掌抽在脸上,用力颇足。王高高惨叫一声,吐出两颗牙齿,半边脸顷刻间便肿胀起来。朱允炆见他口角窜血,滴在脚边,厌恶道:“给我拖下去教训,休要败了各位老师兴致。”话音未绝,那侍卫拎起王高高,向楼下行去。
  王高高挣脱那侍卫,爬到朱允炆身边,哀求道:“小千岁饶过在下罢,在下还有一首诗给念给小千岁听,保证清新雅致,您老听了一准喜欢。”
  朱允炆见他右腮肿起老高,口眼歪斜,他虽年少,却也是惯见世面的人,视若无睹道:“速速拖走,没得污了耳目。”背过身去,任王高高哀嚎。长颈侍卫方才被他挣脱,正自恼怒,此刻得令,上前将他凌空揪起,向楼下飘去,少时声音渐弱,渐无声息。
  经此一折腾,众人兴致大减,亭内士子各自枯坐,静默不语。不多时,方孝孺才轻呷一口香茗,冲朱允炆道:“天已经大黑了,不如早些散了。”众人闻言均默然点头,沈文谦轻叹一声,若有所失。
  朱允炆却撇起嘴,摇头道:“初更还不到,时候尚早,今日横竖要闹到下半夜才好。”方孝孺上前拽住他,忙道:“这可使不得,要是闹得太晚,宫里怪罪下来,众位大人虽是朝廷公卿,可也担不起这个罪责。”朱允炆只是不依,众人苦劝不住,也缠不过他,只得依了。朱允炆这才心满意足,嘻嘻一笑道:“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却不信,否则皇太祖金銮殿如何点状元。”
  众人如何不知他心思,却不敢轻易出声,安坐亭中不语。方孝孺轻咳两声,追问道:“却不知小千岁如何安排?”朱允炆起身笑道:“好歹今晚也得了十几首佳作,总要评个意高词妙的,派人誊录清爽,我拿去宫中找皇太祖领赏,便是我这里,也是有东西要赏的。”
  练子宁闻言上前道:“却不知小千岁有甚么东西要赏赐给状元郎?”朱允炆闻言双目一亮,喜道:“此间翰林学士,榜眼探花俱在,若是真能拔得头筹,当得起状元郎的美誉。”略作沉吟,从腰间解下一块双龙玉佩,放在桌面上道:“这是过年皇祖父赏赐下来玩意,我还没暖热乎呢,今日就当作给状元郎的赏赐罢。”方孝孺摆手道:“这可使不得,所谓君子无故,玉不离身,这龙佩是天子之器,我等断不敢受。”
  朱允炆笑道:“我都摘下来了,是断不能再上身的。再说,谁要不敢配在身上,那便放在家中,也能当做传世的宝贝。”方孝孺正欲启口,朱允炆道:“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老师莫要推辞。”方孝孺无奈点头。亭内众士子却满脸带笑道:“叩谢小千岁天恩。”
  旋有学子上前道:“这点状元之事,只能劳烦小千岁了。”话音未落,便有人接嘴道:“是啊,还请小千岁拔一个金榜头魁,好让我等将美玉带回家。”朱允炆见众人神情激动,眼珠一转,笑道:“头魁好说,可是却不是我来拔。”众人疑惑道:“不是小千岁,却又是谁?”朱允炆嘻嘻一笑,负手道:“你等不要问谁,总归今日有高手助阵。”说着向厅外招手,旋见一白面无须少年入内,朱允炆拽住他道:“三喜,你将这些诗作都摘了,送到后堂灵儿姐姐那里,请她点个头魁出来。”
  方孝孺听了心头一颤,说道:“小女才学疏浅,小千岁使不得。”众人闻言恍然大悟:“方孝孺有女年方十六,名唤方灵儿,听说才力华瞻,连诗文也直逼前辈,有小易安之名。”朱允炆却笑了一笑,乖巧道:“老师乃当世大儒,岂能以俗情鄙见,埋没才华,灵儿姐姐的功力,您是知道的。”说着招呼三喜,将悬挂诗作一一摘下。
  方孝孺心中无奈,只得任意由他嬉闹。朱允炆径直走到台前,笑着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数行诗句,不待墨干,卷了起来,交在三喜手中,神色平静道:“我也写一首,教灵儿姐姐给我评一评好坏。”说罢心头暗喜,其状颇为神秘。
  众士子见他躲躲闪闪,将一点心思在颜表展露无遗,知他小孩心性,均不以为意,笑出声来。沈文谦眼力不俗,凝神望去,却将那诗看得清楚:
  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
  明月满天天似水,茶醒听彻玉人箫。
  心中暗叹道:“天潢贵胄看似风光,实则孤苦寂寥,寂寞深宫之中,一生难有知己。”凝思片刻,浩叹无言。许观却牵念沈文谦,抢上前道:“小千岁殿下,沈公子此刻尚未落墨。”朱允炆这才一拍脑袋,恍然道:“还有位北平府的秀才未展才华,我却给忘了。”说着又铺开一张宣纸,亲自研磨,招呼沈文谦道:“快快写来,好让灵儿老师给你我评一评好坏。”
  沈文谦望着朱允炆笑脸如花,心下感动,上前提笔舔墨,几下书就一诗,朱允炆看了一眼,登时倒吸口气,露出惊愕之态道:“你这诗风格果然不同。”沈文谦将纸卷了,交在三喜手中,退在一旁。
  此刻三喜怀中已然抱了满怀诗作,朱允炆吩咐道:“快去快回,莫让诸位老师久待。”三喜听了点点头,出亭而去。

  登时亭内安静下来,均默然枯坐,似在等待。方孝孺见众人各怀心事,局促不安,手托茶盏,起身离座笑道:“诸位都是久经风浪之人,朝廷大考也不使诸公改色,小小‘明德会’,为何如此心神不宁?” 周是修最为豁达,笑道:“方先生说的对,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所求者德行而已,哪有什么高低上下之分。”
  朱允炆眼望众人,起身在亭内走了两步,张口道:“诸位老师都是探花榜眼,独独无人点中状元,此番明德若能一句夺魁,想必便可圆满所愿了。”说着侧目问众人道:“却不知我说的可对?”眉眼含笑,有一丝讥诮。
  许观见朱允炆说话全无顾忌,有心圆场,强笑道:“我这诗写的稀烂,不过是怕灵儿师妹笑话我罢了,故才担心,小千岁多虑了。”方孝孺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今年殿试拿个头魁,史书都要载你大名,这她笑你又何妨?”许观面皮一热,干笑两句,掩饰尴尬。
  黄子澄哈哈大笑道:“那此亭便可改名状元亭,百年之后,亦是一桩美谈。”朱允炆却看破许观心思,意味深长道:“想必许解元是思春了,告诉你,灵儿姐姐乃是绝代风华,世所难求的仙子,你不要打她主意。”
  许观闻言倒吸口冷气,心中道:“我只道师妹与皇孙友情非浅,听他言语,莫非与师妹有私?”忙上前道:“小千岁误会了,我与师妹……”朱允炆摆摆手,打断他道:“不说这些,今日过节,诸位有谁雅擅丹青,陪我画上几笔罢。”说着径直来到台前。
  众人眼光异样,偷偷打量朱允炆,不敢稍动。方孝孺立在亭中,睹此情景,更是如遭雷齑,呆呆望向朱允炆。只见他负手站在台旁,青竹玉立,已有高洁之质,虽然瘦弱,但气势华贵,令人不敢轻忽,心中暗思道:“皇孙如今即将年满十五,按制需娶妻册妃……”一念至此,顿生惶恐,不觉呼吸转粗,心神难定。
  朱允炆却未发觉,招呼下人笔墨伺候,朱允炆来到方孝孺身边,拉住他道:“老师文才独步天下,于翰墨之道也有不凡造诣,能否写一幅字,回头学生让工匠裱了,挂在宫里。”声音含混,好似孩童撒娇。
  方孝孺却心思已乱,额头见汗,匆忙推脱道:“天寒地冻,老师手指都僵住了,写的字如何能看?”连连摆手。朱允炆露出失望之色,旋转望亭内众人,问道:“有谁可愿挥毫?”
  王艮笑道:“我记得国子监有位两中解元的奇才,书法人格,乃当世一品,却不知是何人?”王艮言罢,齐尚礼笑着从角落拉出一人道:“此人姓景名清,早在此藏了多时了。”朱允炆扭脸去望,却是一黑瘦男子,此时也注目望来,与他四目相对,朱允炆瞄了他一眼,问道:“听说你两夺乡试解元,乃是国子监有名的才子,却不知为何屡次不赴会试?”
  那男子闻言不语,默然来到台前,磨得浓墨,蘸得笔饱,运笔如飞,写下四行诗句,众人定睛望去,只见其上写道:
  蓬头垢面掩孤高,孽海残花解寂寥。
  不复拨云抬望月,忍抛才气向蓬蒿。
  沈文谦抬眼一望,只见那字里行间仿佛灌满天风海雨,直向自家袭来,一时目迷神眩,脚下发飘,出口道:“书格清腴,兼有逸气,神韵流诸于波折点划之间,无愧翰墨珍品,好字!好字!”那黑瘦男子目有深意望了沈文谦两眼,转身面向亭外。
  许观却望着那诗怔怔发呆,心中惊起波澜道:“国子监众学子视我为领袖,却不知秦淮水深,藏着真龙,看来是我自大了。”不觉转望眼前黑瘦之人,神色也添了几分凝重。
  朱允炆心思却不在书法之上,细细打量那诗句,又抬眼看向写诗之人,只见他垂手而立,神色恬然,不卑不亢,皱起眉头道:“你这诗写的古怪,莫非我大明不能让你施展抱负?”一言落下,满亭同惊,方孝孺上前两步,正欲张口,景清却面色不变,折身施礼道:“不过学生十年前做的诗,以为消遣,小千岁万莫挂怀。”
  朱允炆却似不信,眉头蹙起,心中不悦,正欲开口说话,忽听得环佩声响,一人走进厅来。沈文谦未及回头,已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直将满亭墨香掩盖,一时心神舒畅,有飘然之感。回头望去,却见一绿衣少女已快步入亭,满室须眉俱失颜色。
  只见来人上前挽住方孝孺臂弯,声如珠落玉盘道:“爹爹、允炆哥哥,灵儿来凑个热闹,你们不会怪我罢?”说着躲在方孝孺背后,俏脸挂着一抹云霞。朱允炆见到他,才舒展眉头,上前来到她身边笑道:“我先前劝灵儿姐姐几次,姐姐都不肯来,眼下如何就肯屈尊降临了?”那少女咯咯一笑,却不答话。
  众人只看她一眼,便已迷失心神,又听她笑声悦耳,同时心念翻腾:“传闻方孝孺有女聪明清秀,绝丽无双,今日一见,只觉世间最华丽的词语夸她都欠妥当。”
  沈文谦更斜眼偷看个不停,只见她不过破瓜之年,却已出落得标致大方,雪肤花貌,让世间红粉失色;嫣然含笑,教万千丽人含羞。娥娥红粉妆,已将坐前公卿迷倒;芊芊出素手,早让高天朗月雪藏。一时如对仙子,见而忘俗,脸上也升腾起一抹红晕,窘迫非常。
  那少女忽觉有异,扭头向沈文谦望来,见他容貌俊朗,却一头乱发,不伦不类,更是一双电目含光,望向自己,芙面凝霜,挑眉道:“你这人模样古怪,又呆呆盯着人家看,好生无礼。”声音异常清脆。沈文谦不防佳人嗔怪,直窘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却想道:“这姑娘生的美若天仙,声音也这般甜美动人。”那少女见他怔怔无觉,忽地眉眼含霜,竖眉斥道:“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必你这人一身的勾栏做派,都是许解元所教的了?”
  许观登时苦了脸道:“我的好师妹,你这话说的,师兄跳进秦淮河也洗不清了。”那少女展颜一笑道:“你身上臭臭的,就是跳进太湖,怕是也洗不干净的。”声如银铃,咯咯笑了起来。

  方孝孺喝道:“灵儿休得胡闹。”那少女撒娇道:“爹爹!”方孝孺皱眉道:“你来此为何?”那少女道:“我想知道这首诗出自哪位才子之手?”说着自身后掏出一卷纸,丢在台上。朱允炆急上前拿起,展开来看,惊道:“这是北平府沈秀才的诗作。”
  方孝孺上前接了过来,凝神去看,众人也一时围了上来,只听许观朗声吟道:
  东风吹落征尘沙,愿入林山度暮涯。
  时恐汉宫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
  王艮变颜变色道:“时恐汉宫春意减,此心元不为梅花,这两句写出来,终明一朝,无需再咏梅花!”练子宁面皮抽搐了一下,忍不住叹道:“只此高风,已羞败世间百花。”方孝孺亦点头道:“此句一出,余诗皆废。”一语定论,众人心中叹服,齐齐向沈文谦望来,已生钦佩之意。
  那少女目光落在沈文谦身上,似喜似惊,美目含光,惊疑道:“是你写的?”面上却挂着一丝不信。沈文谦点头不语,那少女见他应承,心中不忿道:“如此雄深的诗作,怎是这浪荡子写的?不行,我得羞他一羞,不可让他太得意。”念头落地,换了玉容冰释,笑吟吟望着沈文谦。
  沈文谦如何知她少女心思?此刻被他一望,只觉胸间慌乱,心中只如小鹿乱撞,任由她打量自己。许观却知师妹心思,忙上前解释道:“说起来,我与沈兄早就相逢,对他才学着实钦佩不已,能作此诗,实不出奇。”
  景清狐疑道:“莫非沈公子才学不输许解元?”许观羞道:“何止不输,沈公子才高志广,早已成为我偶像了。”方孝孺在亭内走了两步,亦问道:“这位小友年纪不大,写诗却沧桑厚重,暗含深情,实非俗品。”言辞间却有一丝疑惑。
  沈文谦匆忙解释道:“此诗乃是为一位前辈有感而作。”方孝孺“哦”了一声,问道:“想必这位前辈是一位驱除元胡,光复我大明的功臣?”沈文谦点点头道:“确是位了不起的英雄。”朱允炆插嘴道:“既是我大明功臣,定然封侯拜将,却不是谁?可在应天?早晚须为我引荐引荐。”那少女也饶有兴趣,睁大凤目道:“一定是位有故事的将军。”
  沈文谦好半天无语,俄而悲心若碎道:“这位将军已然坐化。”热泪已先其音,自眼角落下。那少女见他人前落泪,也觉凄然,自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在他面前道:“原来是你的师傅,快擦一下罢。”言语中竟将他当做出家人。沈文谦却未查其意,恍惚间,只觉鼻间凭现一股幽香,宣芬散馥,钻入心田。
  方孝孺眉头一皱,虽觉不妥,却未阻止。朱允炆伸手接过方帕,递给沈文谦道:“原来是位往生的佛门英雄,想来合了那句愿入山林度暮涯。”
  沈文谦望了朱允炆两眼,见他面有惋惜之情,心中别生感慨道:“李伯升前辈一生戎马,功绩如天,最终确死在了朱氏一族手中。”望了那手帕一眼,别过身去。许观却凑上前道:“老师,前些日子您说府上缺一位学徒,沈公子才学出众,品格高洁,难得还有一手修缮图书的本领,如果在您府中做事,想来逊志斋中的孤籍残本便可焕然一新。”
  一言落下,众国子监学子俱心生羡慕:“方先生乃是当世大儒,虽无爵秩,但他上交皇亲贵胄,下领四方皂卒,应天上下无人不敬仰其才学品德,读书人若拜入他门下,想来此生平步青云,大局可定。”方孝孺见他人才出众,气质不凡,也心生欢喜,点点头道:“两日后你来我府上,我与你聊一聊。”
  沈文谦心中更添惊喜,跪在地上道:“学生沈文谦拜谢老师。”方孝孺见他尊师重礼,更加喜爱,冲朱允炆颔首笑道:“这位沈秀才,确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朱允炆也嘻嘻一笑道:“是啊,若天下多几个沈秀才这样的读书人,皇祖父便不用那么日夜忧愁啦。”眉宇间也对沈文谦生了几分亲近之意。
  那少女见几人兀自说个不停,打断道:“这诗写的与余作不同,胸怀家国天下,心忧民族命途,虽是咏梅,实为咏心,是首好诗,可惜……”沈文谦呼吸一窒,匆忙问道:“可惜甚么?”那少女手掩嘴唇道:“可惜啊,你是个和许师兄一样的浪荡子。”
  沈文谦见他调戏,羞得不能开口,面上如失魂魄,心中却欢喜无限。许观哈哈大笑道:“传文不如传意,吟诗重在明志,师妹才华出众,冰雪聪明,不如也写一首,定能盖过在场诸位翰林。”
  那少女摆摆手道:“我近日醉心女红,此乃女人一生的倚靠,吟诗作赋这些粗浅的玩意,本姑娘早就弃若敝履了。”朱允炆哈哈大笑道:“灵儿姐姐说吟诗作赋是粗浅玩意,那我等岂不成了贩夫走卒?这话岂不连老师也一起骂了?”许观亦笑道:“师妹调皮了。”
  那少女却一拧眉毛道:“贩夫走卒又如何?难道便不能有至性真情?就怕你等读书久了,目空一切,迷失根本。”众人听她说话,惊得哑口无言,直叹她见识之高,远胜堂堂须眉。
  沈文谦心中亦是一凛:“这见识,怕不在兄长之下。”一时又忧心挂念起钱满楼,半晌心神难宁。许观却也羞红了脸,捧着她道:“我的好师妹,你就别再挤兑师兄了。”那少女望了望他,哂笑道:“我先前只道许师兄有聪明才干,今日见了这诗,才知你一身虚誉,离笨蛋不远,以后出去,可别说是我爹爹的门生,否则牵连本姑娘也抬不起头。”说着浅浅一笑,冲朱允炆道:“姐姐说的可对?”
  朱允炆满心欢喜,顺着她道:“灵儿姐姐万般皆对,无有不妥。”顿了顿,才又张口道:“但我大明毕竟重视文治,读书人才是天下安定的根本,连我最近也被皇祖父逼着读了好多书,虽有些心得,但是总觉得欠了一点灵机,无法冲破迷关,灵儿姐姐回头可要吐些珠玉,点化我一番。”这话说得漂亮,把少女哄得笑靥如花。
  那少女笑个不停,摇头道:“这事你得找爹爹,我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对柳眉挤在一处,煞是可爱。方孝孺故作威严道:“小丫头越说越放肆,没了体统。”那少女虽是他女儿,却也不怕,做个鬼脸,躲在了他身后。
  此刻黄子澄上前道:“说了半天,却不知灵儿姑娘点谁为今日‘明德会’的状元郎?”王艮笑道:“此事还用明说,沈公子大才已惊灵儿姑娘,使仙子在我等粗鄙之人面前展露花容,想这状元郎的名头,非沈公子莫属。”一语毕,众学子点头叹服,齐声附和。
  方孝孺沉思片刻,也不禁感慨道:“沈公子这诗品格端好,寄意超绝,确是为众诗之冠。”许观也附道:“师妹已说看了沈公子的诗,才知许观虚誉无实,是大笨蛋,我看这头魁非沈公子莫属。”沈文谦虽被佳人暂迷心智,但此时已复澄明之性,见众人夸赞,不住拱手,连连谦让。不觉又悄悄瞄了那少女两眼,内心甜蜜。
  那少女沉吟半晌,吊足了众人胃口,才神色凝重起来,说道:“大家可知我醉心谁家?”齐尚礼道:“灵儿姑娘青眼望谁,我等急欲知之。”那少女点点头道:“那我便将这首诗吟给你们听。”一语落下,众皆屏气收息,目光落在她曼妙身姿之上。
  那少女负手来到亭边,凭栏望向远处梅林,声音清脆道:“眼前谁识岁寒交,只有梅花伴寂寥。明月满天天似水,茶醒听彻玉人箫。”语速颇快,好似疾风扫落叶,响在众人耳边,一时亭内学子心智皆迷,心中困惑道:“这是首确是谁作的?方才怎未见到。”
  独沈文谦与朱允炆最先反应过来,朱允炆脸上挂起笑容,霎时已是笑出声来。沈文谦却骤感心悲,怆然而起,侧身背对众人,一脸失落。众人迷了片刻,许观最先反应过来,心中叹息一声:“这诗写的虽好,但格局尚差沈兄一截,想必是小千岁所作。”脸上挂起笑容,冲朱允炆拱手称贺道:“原来小千岁学冠应天,才动秦淮,才是今日状元郎。”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却缄口不语,躬身冲朱允炆称贺不止。朱允炆得意洋洋,冲众人转圈还礼,俄而才冲那少女,疑道:“沈公子这诗格局明明在我之上,却为何灵儿姐姐点我的头魁?”说着眼珠一转,唬着脸道:“莫不是惧我皇孙身份?如此可失公允,难以服人。”
  众人闻言心中俱叹息:“小千岁恃才不骄,明心正意,果然皇胄之风,可为天下表率。”齐声称赞朱允炆。方孝孺亦点头颔首,以示嘉许。那少女却心头一慌,暗自诽朱允炆多嘴。
  众人却不知他心思,方孝孺来到爱女身边,说道:“点状元可要有理有据,允炆之诗使今日头魁,你要说你的道理来。”
  那少女思忖片刻,樱口张开道:“那我问爹爹一句话,今日 ‘明德会’之名,是不是您取的?”方孝孺抚须道:“自然是。”那少女道:“那就是了,即是‘明德会’,自然以明德为要,大学之道,首贵明德,今日点允炆的状元,便依得便是这明德二字。”
  方孝孺心中迷茫,说道:“你这小丫头绕来绕去的,不妨明言。”那少女道:“君子不光要文才出众,德行操守更是要为天下表率,是也不是?”
  方孝孺点头道:“此话也不假。”那少女忽拍手笑道:“那就是了,既然说起德行,沈公子与许解元一路的勾栏雅客,怎可为众人榜样?”方孝孺一惊,右举起手,又没法发作,指点她道:“你这丫头,鬼机灵。”
  那少女却不忿道:“爹爹才不讲道理,允炆诗写的好,难得方才不矜其能,有谦逊之美德,爹爹不是说过一句话:虚己者进德之基,我点允炆为今日的状元,实是看重他品德文才俱足出众,爹爹还觉得我心中有私嘛?”
  方孝孺愕然语结,无奈苦笑,众士子更是心惊:“方孝孺之女方灵儿聪明伶俐,学力精赡,无怪有小易安之名。”

  亭内静了片刻,众人才纷纷向朱允炆称贺,朱允炆难胜众意,笑道:“承蒙灵儿姐姐爱护,我这状元郎实是虚名无实。”上前拉起沈文谦道:“沈公子才学过人,来日桂榜春闺,必有一席之地。”众人更添感喟,俱伏地施礼道:“小千岁学道谦逊,有仁德之风,实我大明之幸。”沈文谦见他真情实意,伏地不语。少时脑海中忽地想起宫中那位人物,愈觉心中不安。
  戌亥之交,夜色渐凉,经此一阵闹腾,众人亦觉疲乏,方孝孺笑道:“今日 ‘明德会’,诸位各展才学,皇孙允炆德才并举,得取元魁,来日丹青史书之上,必成一桩美谈。”朱允炆环望众儒,感慨道:“我大明人才济济,来日开太平盛世,必赖诸位贤儒。”一语落下,众人登时泪下道:“愿效微劳,愿我大明国运永昌。”朱允炆见众人伏地拜倒,更添感喟,双目放出光华,在众人身上恋恋扫过,已将诸贤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实则后来允炆登极,改元建文,后燕王起兵靖难,天下大乱,此夜亭中诸人早为新皇肱骨,思及今夜之恩,戳力以保社稷。后应天破城,以孝儒为首臣工,遽成猛士,誓死不降新主,以致朝臣死灭殆尽,祸连亲族,使应天惨祸无数,秦淮几成血河,其中无数气贯长虹、可歌可泣的故事,难描难画,磬笔难书。数百年之后人,思来犹觉泣血锥心,痛悲入骨。实为华夏五千年亘古未有之灾殃,史称“壬午殉难”。
  少时,方孝孺点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就此散去罢。”朱允炆也觉疲倦,当下与亭内众人告别,众人收泪起身相送,便有侍卫拥簇着朱允炆离亭而去。一时诸人纷纷告辞,许观亦拉着沈文谦下亭,那少女一吐舌头,冲沈文谦笑道:“下次再有诗会,我肯定拔你为状元。”沈文谦心中一热,微笑点头,却是窘迫难言。
  许观如何不知他心思?早一把拉住他,忙不迭冲那少女告辞,拽起沈文谦,向外便行。沈文谦恋恋不舍,随他出了方府,心中倩影犹在,鼻翼清香宛存,一时失魂落魄,贴着高墙,向巷子深处行去。
  朗月西沉,巷内人群已然散去,唯有家家户户悬挂彩灯发出微弱之光,沈文谦与许观二人行未远,忽有警觉,冲许观道:“兄长先回家中,我肚子不舒服,须要方便一下。”
  许观狐疑道:“家中有净桶,难道不能方便?”沈文谦急道:“我憋的难受,等不及了。”抛下他,如电向巷子深处射去。少时来到暗处,只见前方孤身立了一男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容貌。沈文谦向前疾走两步,来到那人身前,只见他身材消瘦,肤色黝黑,唯一双眸子闪着异彩。沈文谦凝神望去,心中一紧,张口道:“景兄何以深夜在此。”
  那人确是应天举监景清,闻言打量沈文谦片刻,淡淡道:“你是明教中人?”沈文谦心中一慌,上下打量他几眼,见他随意立在高墙之下,骨松肉垮,全然不似习武之人,心中起疑,当下不敢造次,反问道:“你是何人?”景清神色微变,继而轻叹一声道:“有幸席中相叙旧,秦淮河水永淙淙。”
  沈文谦道:“如此说来,景兄也是故人?”景清双目如电盯着他,出口问道:“你习了心经的功夫,与明尊是何关系?”声音清俊,入耳温和。沈文谦瞧势头不善,心中一紧,皱眉望着他,说道:“阁下究竟是谁?”景清见他变色,才收了高冷之意,面色凝重,诚恳道:“景某风闻《明王心经》乃天上手段,大成者上可飞升,下可归潜,心实向往,不知可否割爱,借我一观?”
  沈文谦闻言面有惊色,心道:“原来却打心经主意,却不知是哪一路豪杰。”摇头道:“心经乃是明教至高宝典,非明教教主,外人无权借阅。”景清眸子一亮,失笑道:“莫非你是明教教主?”沈文谦知瞒他不过,点点头道:“沈某忝掌明尊宝位。”
  景清乍闻此言,不觉额头青筋暴绽,转念之间,不觉汗毛竖起,面上阴晴不定,似在挣扎,少时一咬牙道:“原来是明教教主,景某有礼了。”躬身施礼,颇为端庄。
  沈文谦到了此时,反倒静下心来,淡淡道:“阁下究竟何人?”景清却道:“我是应天国子监监生,同你一路的许解元是认得我的。”沈文谦见他不答,愈添惊疑,问道:“景老爷究竟意欲何为?”面色已然不善。
  景清见状,二目倏射精光,说道:“我是山中长大的孩子,跟着家中长辈偷拳学艺,吃尽苦头,痴情不可谓不深,怎奈天不垂我,始终无缘至诚大道,据悉心经乃武道之无上宝卷,玄妙高深,故此启扰相求,愿沈教主怜景某一片赤诚,不吝宝卷,以圆我印证武学,求玄若渴之心。”
  沈文谦见他气质一变,仿似化身利剑,散出孤高之意,始知他先前藏拙,面有惊色,许久才出声道:“景兄果有痴心,当知至诚之道,不在霄汉,心经之上,多是浅显道理,比知江湖末流,犹简拙几分,怕景兄看了要失望。”景清面无表情道:“看来沈教主是不肯割爱了。”沈文谦摇头道:“怕是帮不得景兄。”
  景清长叹一声,双目光华散去,忍了一忍,才无奈开口道:“既然沈教主无心,景某也不为难,不如你我搭个手,也教我体会心经之高深玄妙。”沈文谦道:“我习练时日不久,怕使不出什么玄奥之术,更远远非你对手,景兄莫为难于我。”景清道:“景某只信福缘身受,还望沈教主莫过自谦,指教一二,以证道心,景某感激不尽。”说完折腰拜倒。
  沈文谦皱眉道:“心经有云:道心玄虚难测,不如人心赤诚,真情可期,景兄果有痴心,不如立足红尘,在人字上做足功夫,何愁不证至诚。”景清双眉一挑道:“《明王心经》里果然有真东西,景某痴念难改,沈教主这便出手罢。”一时信念更牢固难移。
  沈文谦见他容貌颇不起眼,却估值非常,轻声道:“先贤有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又曰:庖丁解牛,技近乎道,景兄人中龙凤,远胜于我,何苦迷恋心经,自设心牢?”景清叹口气,坚持道:“景某只望沈教主身体力行,开启下愚。”抱拳一拜,声音已带了哀求之意。
  沈文谦屡劝不改其志,心中无奈,说道:“我与你道差千里,怎能与你放对?”恍然后退,已有离去之心。
  景清面上一沉,凝气收神,叹息道:“景某只好僭越了!”神气陡变,状若天神,少时忽脚下一蹭,束身而起,如蛰龙升天。人在半空,展开双臂,手掌外撑内扣,含着无穷威势向沈文谦拍来,隐有风雷之声。
  沈文谦惊呼出声道:“大摔碑手,你与常胜法王什么关系?”
  话音未绝,景清双掌已至胸前,沈文谦目中精光大现,胯上一抖,飞身后退。景清见他身子既整又快,惊诧道:“果然是高人调教过的拳架子,虽然功夫浅了些,却强我偷师百倍。”身子落下,掌心一按一提,黏在沈文谦身上,轻柔发力。
  沈文谦避无可避,横跨一步,侧身出手上拨,也使出大摔碑手中 “挑”字诀,欲将他来势化开。景清手臂亦不变向,与沈文谦手腕搭在一处,两人甫一搭实,沈文谦就觉对方内劲与心经有三分相似,却又似是而非。
  丹田一热,欲与他 “较劲”,试他真功。
  景清哈哈一笑,也鼓动气海,沈文谦陡觉对方力道刚柔曲直,变化无端,手上极轻灵而又极沉实,虚实莫辨。心中生出不祥之感,正欲撤手后退,忽觉半边身子空了,手臂一麻,只觉浑身不得劲,才知自家重心已被对方吃死。
  脚下一震,想要向后退,全身却被他黏住,动弹不得。

  沈文谦呆了片刻,脚下一震,想要向后退去,却发现全身已被他粘住,动弹不得。少时肩膀一颤,使出大摔碑手“崩”字诀,小臂摇晃,勉强将景清手臂弹飞,这才整活了身法,滴溜溜围着景清转了起来,使出鹿步梅花桩转身之法。
  景清立在原地,见他绕身飞腾,身法虽有些许不谐,难得脚下却踩出奥妙之步法,也算快逾闪电,哈哈大笑,一掌拍出,着掌处粘稠无比,棉花一般空松无处着力,心中大骇,吃惊道:“这是大摔碑手‘粘’字诀。”正欲换劲,却觉一股柔合力道缓缓送出,已知他心思,顺势一跃,退后丈于站定。
  沈文谦已是眼冒金星,汗出如浆,景清笑道:“你这大摔碑手学的比我全活许多,可惜功力太浅,唬一唬外行还行,但行家眼里,却是满身破绽。”沈文谦喘息道:“景兄可耍够了?”景清道:“你受了内伤?”见沈文谦不语,又惊道:“方才身法奇妙的很,这次你无需用力,只再使我给看。”身形一站一束,近身如猿,藏住行迹,突施虚手试之。沈文谦无奈,脚下踩出八步蹬空步法,欲躲开来。
  景清见他又施绝技,更添惊喜,脚下变化飞快,用肩膀贴住他,气机盈虚难测,劲道起落无形,绕着他转起圈来。沈文谦眼前一花,忙使“顾”法护住全身,只见他脚步抬起,贴地而行,竟是越转越快,须臾连成一片,失了身形,只觉四面皆是幻影,难辨真身。蓦然低喝一声,气运上焦,目光如电射出,堪堪看清虚实。
  景清气不长出,笑道:“关公不睁眼,睁眼要杀人。没想到你连‘大光明如意伏心法’这等绝技也会,景某捡到宝啦。”说着使出一套极精妙的掌法,只见他手上虚影变化,一掌生八掌,八掌又各化八个虚影,合成六十四掌,脚下贴地游走,踩住八个方位,随走随变,势势相连。
  沈文谦被他转的头昏,又失方寸,情急之下,束身而起,如伏龙升天,极尽冲天飞腾之态;身未腾起,势已跃然而上。其蓄势待发,意境非凡,已是词语难言,若蛟龙腾飞,游行九天,神奇更非笔墨可描。使的正是八步蹬空最后一式——“一步登天”。
  景清见他跃起,哈哈大笑道:“此一跃,尽弃成法,自辟新天,教你之人定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拗步蓄势,顺步拧身,也学他腾身而起,肩跨相合,顾打相通,身子旋而未旋,钻天之意已腾然而上。
  其实景清所使之术名唤“游身八卦掌”,乃河间一董姓习武之人家传拳法,于世虽名声不彰,但其术却精妙独造,世所罕见。其掌法取四象八卦之数,糅合精妙步法,意全在“上虚下实”,上身永远松快不着力,下盘却要练的既沉稳又轻捷,如此与人交手,脚下贴地生根,方能变化。
  景清无意中得此传承,悟性既高,又肯下苦功,十余年间每日把玩体悟,浸淫颇深,已得游身八卦精髓,此掌法有定掌,活掌,变掌之分,尤以变掌为游身八卦之大乘境,景清数年前已尽得其要。
  他手段高沈文谦一截,此时使出,更不拘成法,顺心而为,手足齐动,与沈文谦在空中须臾较了数下,两人转瞬换了数招,眼看便要落地,沈文谦心知落地之际便是虚手尽去,立见高下之时,不觉凝息收神,锁住对方。手上暗暗捏个剑诀,只待落地,便施夜雨萧萧剑之术,将他摆脱。
  景清见他又使了一套全然未见之剑法,心中更惊,一时心晃神摇,欣喜非常,眼看便要落地,便欲一试短长。忽闻身侧一声轻叹,随即面前白影一闪,电光火石间,一人已钻了进来,站在二人中间。
  景清心中大骇,一掌拍出,只觉如拍棉絮,劲道如泥牛入海,不知所踪,手上如被火烧,不假思索一甩,已挣脱来人,向后退去,拿桩站定。沈文谦方一落地,也见来人,心中大惊,仓促间一招夜战八方,出手忽地走空,更连带着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空,身上只是不得劲,手上欲撤,却被对方“粘”住,又被来人“拿”住了全身,比方才与景清放对更难受十倍。
  沈文谦心知此时稍有异动,便会劲道走空仆地,只用手贴挂住那人,冲他脸上望去。面色大惊道:“你是玄门叶继儒!”
  景清闻言面上忽现喜色,出口道:“玄门果然不凡,足下小小年纪,便已有半步化境的手段,今日景某定要与你讨教高深,证道之路上助我一臂之力,这趟没白来。”叶继儒孤身而立,不冷不淡道:“应天竟藏了阁下这般人物,看来是锦衣卫失职了。”
  景清道:“阁下一副好相貌,似戏台里的冷脸吕布,手段更是在下平生仅见,却不知师从玄门哪位名师?”叶继儒冷冷望着他不语,沈文谦僵在一旁,张口道:“他是周大拙再传弟子。”
  叶继儒眉头一皱,吐出两个字道:“聒噪!”手臂肌肉轻轻一颤,沈文谦不由自主跌飞出去,口吐一口热血,先前内患又被他激发出来。景清见他出手伤人,皱眉道:“听说玄门周大拙乃江湖第一人,我先来尚有怀疑,今日见了你,才知此事不是讹传。”
  叶继儒望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使的是心经上的内劲,但方才掌法却非明教手段,不知是谁家独造?”景清笑道:“玄门果然有些意思。”又扫了他身后古剑,饶有兴趣道:“听说周大拙一手魁星剑海内独高,不如你将此剑术教我,我以此掌法与你交换。”
  叶继儒冷冷道:“雕虫小技,尘秽视听!”景清又笑又气道:“玄门果然个个眼高于顶,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你既瞧不上我这稀松手段,却来此为何?”叶继儒伸手一指沈文谦道:“此来原为擒他,今日看来,也要将你擒回镇抚司喝茶了。”
  景清不为所动,放声笑道:“小小年纪,大言不惭,景某不过起点低了些,却也不至于让你如此羞辱于我。”叶继儒扫了他一眼,见他又黑又丑,已生轻视之心,哈哈大笑道:“龙不与蛇交,凤不与蛆盘,你是尘寰丑类,便如何折腾,此生也难登广寒,位列仙班。”
  景清眯起眼睛道:“玄门既自诩神功妙化无涯,景某忝颜求教,阁下艺高才广,万莫自珍。”一言既落,二人已逼在一处,龙睛射电,虎目生光,两双眸子都露出异样神采,彼此面孔俱现凄狠之色。
  龙虎相逢,俱不甘沦为下首,转瞬便要见个高下,以全威严。



  第十一章 明理修德平生愿

  少时,景清嘿了一声,亮个“龙形搜骨”的式子,脊柱伸缩抖擞,破背欲飞。叶继儒摇头冷笑道:“得意忘形,算不得什么大能为。”话虽如此,面上却颇为慎重,跨前一步,境相陡变。
  沈文谦一边望见这一跨,便见不同:只看他周身如清风流转,俊逸绝俗,忽而如渊渟岳峙,岿然不动;转瞬,面目又模模糊糊,难辨真容;再看时,整个人竟然松松融融空了。
  沈文谦心中大骇:“此人艺深如海,真不知何时能与他一决雌雄?”他是书生,向来孤傲,以才华自诩,视明理修德为平生所愿,但此时卷入江湖纷争,亦受苏道泉熏陶,几经波折,此刻已然沾染了几分江湖意气,不觉心中也悄然生了争胜之心。又与玄门叶继儒狭路相逢,多遭他轻侮,心中已将他视为生平劲敌,故生此念。
  景清被他逼住,傲然独立,直若不见。片刻,低喝一声,身似弓弩,脚下如风卷地,似马奋蹄,闪电般逼近叶继儒,便要发劲。叶继儒见他发劲又活又整,笑着再向前跨出一步,手掌慢吞吞向前挥去,外人看来这一下速度缓慢,实则又快又准,瞬间在景清肩膀上抹了一把,后者避闪不开,登挨实了一下,陡觉肩膀一抖,继而周身大震,浑身筋骨竟似散架一般,再使不出力气。
  当此时,景清陡然打个机灵,喝道:“玄门拂骨绵掌的功夫不过如此。”脚下急顿,一束一展,便整活了劲,出手如刀,反客为主,向他咽喉插去。尚未得手,心头忽生异感,如猴捅蜂窝般倏然蹿后一丈,靠在墙角,拿桩站定,冷眼瞅着叶继儒。
  叶继儒冷笑道:“杂耍一样的玩意,叶某方才看高你了。”景清哈哈一笑,说道:“玄门手段果然举世无匹,景某但观其形,便已知其中藏了无穷妙意,能与阁下交手,生平至畅!”叶继儒道:“说再多,你也不是我对手。”
  景清打个哈欠道:“当年有位武林前辈将天下习武之人分为三小撮,分别为心宗、灵宗与体宗,又在体宗之下,琢磨出气、势、术三派源流,又言世人多拘囿其中,下苦功夫、笨功夫,以为得了一脉道蕴,沾沾自喜,宗师自居,实则天下遗丑,堪称武林毒瘤。”
  叶继儒闻言默不作声,景清唉叹一声道:“幸他所言:天下尚有三两宗派,七八个巨匠,窥得心宗一二玄奥,传武道源法于后世,使薪火不致根绝,这其中,玄门也算居功至伟,如今看来,这评价公允的很,一点没说错。”
  叶继儒问他夸赞,神色稍稍松弛,抬头向他望来,淡淡道:“这是沈敬擎所言,也不算痴妄之谈。”景清道:“体宗之上是心宗,却不知心宗之上,尚有灵宗,此论虽是玄之又玄,却非凭空虚撰,天下能触此类而旁通者,万中无一,不知你玄门可有人摸到其中一二法门?”
  叶继儒仰天大笑,傲然道:“前边两句似可入目,后面一句,确是无稽之谈。”景清诧异道:“未闻玄门高见,但请不吝赐教,以开下愚。”叶继儒道:“玄门 ‘炼心炼性,道在尔心’,虽说自悟,却也讲一个来龙去脉,所谓‘手中无拳,心中有道’,道之奥妙,尽在我心中握,沈敬擎所谈之灵,虚无缥缈,难寻难测,实是妄言诓世,无怪他当年故弄玄虚,以致有后来败毁之厄。”
  景清闻其语颇为不屑,如遭羞怒,面色发赤道:“阁下说话毒辣,不留余地!”叶继儒冷笑道:“沈敬擎本就是尊泥塑的菩萨,当年无人毁他声誉,可惜他已死多年,若他还在世,叶某定亲上明教望月楼,将他沈文谦挫骨扬灰。”一言方吐,沈文谦喝道:“放肆!”
  叶继儒闻言勃然大怒道:“蝼蚁尔敢冒犯天威,好大的胆子!”起手向沈文谦当胸迅捷拍去!景清忽抢向前去,仓促下用肩膀硬抗了他一掌,身子晃了一晃,拦住他道:“阁下过分了!”叶继儒面色狰狞,手指沈文谦道:“小小蝼蚁,敢放狂言!”
  景清望见他神色激愤,大有狂态,忽面现悲色,忽而鼻中一酸,涌下泪来,悲切道:“可怜景某一片痴心,却教谁人知?”叶继儒本自动怒,忽见他落下泪来,呆了一下,却见清静凄然半晌,垂首望地道:“我自幼家人不许我习武,我偷艺十几年,遍访名师,多历坎坷,尽力摒弃门户之见,视道之达者为生平偶像,也曾亲访北七真山门,可惜却遭羞辱,但我仍视玄门周大拙为斯道巨手,久欲拜识,今日见了他的传人,本自心喜,可惜……”
  叶继儒愣了一愣,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脸色阴沉道:“可惜甚么?”景清此刻似被勾去魂魄一般,轻轻拭去残泪,茫然道:“可惜满腔赤诚,被泼冷水,一片丹心,遭人涂黑,从此莽莽红尘,再不敢轻设偶像!”怅然一叹,如失至宝。
  叶继儒这才哈哈大笑,抬眼向他望去,傲然道:“你何必虚美己志,你想借玄门之身,博一二虚名,直说何妨,你果有真功,叶某借项上人头,助你一臂之力,也未尝不可。”景清听他言语狷狂,不可一世,忽红了眼睛,仰首长叹道:“你也算修真有成,却如此轻揣我意,可怜我二十年把虚名假利抛下深崖,为凡俗所轻,如今竟落得这般名声下场!”
  叶继儒冷哼一声,斜眼看着他不语。景清忽直视他道:“景某一直以为志广之士其行必高,卓异之人其德必美,如今睹此凉薄世态,直叹我太天真,从此痴心尽毁,始知:登高者无不寂寞,风光者未必是真,从此孑然一人,独上高峰。”叶继儒惯走江湖,见过世面之人,也从未见过此等痴儿,一时皱眉摇头道:“叶某语拙,说你不过。”竟不欲与他冗言。
  景清叹口气,目光似有怜悯看向他道:“今日也教你开开眼界,看世间属灵之辈,是何等手段!”叶继儒亦笑道:“来吧,教我玄门见识一下灵宗高妙之术!”景清闻言,更不多说,身子一震,似游龙般蹿到叶继儒身前,不见他使出动作,叶继儒胸前已着了一掌,蹭蹭蹭连退三步,骇然道:“你……”手捂胸口,说不出话来。
  景清长身孤立,声音低沉道:“还望阁下解下佩剑,与我尽兴一斗,若能领教高深,景某甘愿献头以报深恩。”弯腰作礼,恭谨至极。
  叶继儒稍息平复内息,又复狂态,手指景清道:“方才叶某大意了,才叫你趁虚而入!”景清叹道:“想给你看点真东西,也不能!可怜你自诩天才,实则是世间一等一的浊物。”
  叶继儒哈哈大笑道:“休说废话!这天下,配让我拔出魁星剑的人,不超过五个,其中没有你这号人物!”景清闻言反平静下来,深吸口气道:“你须记住,今日胜你者景清。”叶继儒皱眉道:“聒噪!”
  景清顿首缓道:“好!”袖角忽飘起,似柔似刚,向前忽冲叶继儒胸前一挥。
  叶继儒面色陡然煞白,大惊失色,遽然后退。不防身后剑鞘中发出一声轻吟,长剑冲天飞起,叶继儒展臂一捏,持剑在手,勃然道:“魁星剑一出,你今日必死!”银光一闪,宝剑如蛇钻入,一刺、一挑、一扎,三式行云流水般使出,仿似在景清胸前开了三点梅花,景清飞身闪退,低头一望,便见胸前衣袍已被洞穿三孔。
  景清心知必有一番苦战,扭头冲沈文谦道:“这里没沈公子之事了,还请速回,来日景某再去拜访。”沈文谦见他忽与自家说话,摇头道:“我不能走!”景清皱眉道:“你远不是他对手,此时不走,等下去留便由不得你了。”沈文谦摇头道:“你为了救我而拦他,我更不能走了。”
  景清闻言心中登时火气,急切道:“沈公子莫要不听人劝,速速离去,保有为之身,这里,他还奈何不得我!”沈文谦目光澄明,轻声道:“你我虽非挚友,但我与他却是宿仇,你独抗于他,我不能弃你而去。”
  叶继儒闻言瞄了沈文谦一眼道:“你自去无妨,不管你逃到何处,叶某也能将你擒上玄门。”沈文谦闻言怒从心起,上前站在叶继儒面前,直视他道:“我本读书之人,无心江湖之争,但你屡次纠缠于我,轻贱沈某,传闻先父身陨于玄门之手,此深仇巨辱,我为人子,岂能让他泉下抱憾?若有三年功夫,沈某定上玄门,洗去前耻,教你心服口服!”
  景清闻言,抚掌喝道:“沈公子好志向!”叶继儒失声笑道:“你莫非疯了?”沈文谦此刻一颗心狂跳,周遭万物似乎都已不重要,只死死盯住眼前之人,傲意涌上心头,问道:“叶先生莫非怕了?”
  叶继儒哈哈大笑,逼近沈文谦道:“我从站桩习武到成为师叔祖魁星剑传人,前后不过十个月的功夫,天下未尝有得到如我之快者,你既敢放言与我对赌,那叶某今日便全你所愿。”
  又语气森然道:“不过我只给你一年功夫,望你早日成就,否则,我必亲斩你项上头颅。”说着扭过头去,仰望高天,冷冷道:“速速离去,叶某言出必践,不会拦你!”
  沈文谦稳了稳神道:“你即是言行必果之人,我是走是留,又有何妨?”叶继儒冷笑道:“我不欲你等凡胎俗目,污了我玄门魁星宝剑。”沈文谦见他神色狂傲至极,语气高高在上,好似仙人,直惊得无言以对。半晌长叹一声,扭过脸去,不愿再看他。
  景清闻言却似吃了一颗定心丸,目光在沈文谦身上留恋片刻,转望叶继儒道:“我亦有一路枪法,可对你魁星剑,想必不辱你玄门宝贝。”说着飞身而起,跃入一旁深院之中,只听数声清响,复见他又跃入巷中,手中以持一根鹅蛋粗细,丈于长的白蜡树干,枝叶已被撇去,显是临时草就。
  叶继儒笑道:“难得被你找到如此周整的白蜡杆。”景清平端枪杆,不动声色道:“此术名唤六合枪,乃是岳武穆所传枪法。”叶继儒道:“你会的东西还真不少,可惜不都是戏台上的把戏,中看不中用。”清静置若不闻,枪杆垂地道:“阁下先请!”叶继儒闻言头颅高昂,双眼望天,一步不动。
  半晌,景清轻声道:“唐突了!”

  手臂一抖,摧枪直取叶继儒当胸,叶继儒见枪头幻化出一片虚影,密不透风,团团将他罩住,心中暗惊。低喝一声,瞅准空隙,逼身向前,举剑直刺进去,剑尖劲风缭乱,竟欲破他枪势。
  景清见他出剑刁钻,不敢运枪与他宝剑相抗,脚下趟地而行,划出一个大圈,绕圈摇枪,大枪好似游龙般团团罩住叶继儒,枪尖却使出小巧技法,枪头如小蛇般,只在叶继儒胸口、面门乱钻,所到之处,风声鹤唳,隐有鬼哭狼嚎之声,使人催生幻象。
  不过数式,叶继儒就觉心头烦闷,忽震宝剑,就欲破圈而出,忽见景清由顺转逆,方才自左向右绕着叶继儒转圈摧枪,此刻忽由右往左,疾转不停。叶继儒头重脚轻,身不由己,正欲拿桩站稳,景清忽又换了方向,方向转动,叶继儒再坚持不住,喝道:“且看我‘灵剑’齑灭你‘乱神’邪术。”
  双眼一瞪,似有一道无形之间,射向景清神宫,景清长枪一滞,叶继儒才长舒口气,摧剑向前。景清知他打神之术不过略有小成,一时心中稍定,脚下走动不停,只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须臾过了十招,景清愈斗愈勇,初与叶继儒交手,尚存了切磋技艺的念头,每一出手,均以虚势试之,摇枪挑而未挑,刺而不刺,专注意相,点到即止。再斗几招,二人不分胜负,他存了争胜之新,不觉气血上行,不甘平手,口中怪叫,绝招随势涌出,大枪使来再无半点顾忌。
  沈文谦扭头立在一旁,忽觉一震怪风袭来,好似惊涛拍岸,几乎将身子也吹倒在地,匆忙拿桩站稳,忍不住扭头去望。只见景清手中一杆大枪好似怒龙腾于大海之上,驾驭天风,卷起巨浪;叶继儒却好似藏在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孤舟,手舞魁星剑,左右见拙,似乎无力可挡,在一片虚影中时隐时现,随时有倾覆之险。
  沈文谦心生疑窦:“叶继儒乃玄门天才,又仗魁星宝剑在手,却为何被景清占了上风?”不觉双眼盯住景清,已是骇然心折。再斗片刻,高上忽下起雪来,这雪来的急,顷刻便是鹅毛满天,洋洋洒洒不绝。
  二人被大雪罩住身形,只一味施展手段,瞬息间又过了十余招。沈文谦透过雪帘,运神观望,一颗心吊了起来。只见景清乘风破浪,有万夫不当之神勇,叶继儒随波逐流,看似不支,却每每于千钧一发间出意新式奇之招,助他脱离困厄,一时心中啧啧称奇,对叶继儒之手段更添几分惊叹。
  此刻,景清却犹似健儿,大枪连连摇晃,式式相连,看似幅度非大,却又极富深意,枪头点晃之间,十分古怪,不依常理。更兼他武功博杂,往往一招之间,竟同时用上几种不同手段,或糅杂掌法,或掺和拳术,当真虚实难测,有神出鬼没之威。
  叶继儒立在圈中,仗着功力深湛,勉强抵挡,不免全神贯注,颇耗心神。少时,额头已微微见汗。景清见他自守多时,长剑使的朴实无华,气度雄沉,出手快慢相见,毫不取巧,将周身守得滴水不漏,心中暗惊:“玄门调教出来的弟子,拳架子毕竟扎实的多。”饶他修行多年,此刻亦心力有损,手上渐渐慢了下来。
  叶继儒如何不知他此刻窘状,持剑冷笑道:“耍花枪,变戏法,阁下闹够了没有?”一抖长剑,疾风般刺出。沈文谦站在一丈之外,犹觉剑气如风,卷起雪花,迎面扑来。忽听一声轻响,便见景清长枪被拦腰斩断,半截枪身如箭飞出,转眼间插入远处院墙之上,竟直没入柄。沈文谦眼望短枪,心神惊散,不信乃是叶继儒一剑所致。
  景清长枪被毁,亦不气馁,哈哈大笑道:“景某肉身才是宝,真东西来啦!”竟弃了半截枪杆,闭上眼睛,跌跌撞撞向叶继儒怀中撞去。叶继儒手持宝剑,正欲刺落,忽觉有异,脸色忽转煞白,飞身欲退。
  却不防景清速度更快,手臂竟不可思议的暴长数寸,拳头捣在他肩窝之上。叶继儒这下挨得瓷实,恍如与奔马撞在一处,半边身子俱麻,长剑飞也似的脱手射向一边,“噗”地一声,如插豆腐般,插在短枪一旁,入墙盈尺,剑身颤个不停。
  叶继儒浑不料会有此变,脸色一边,微微分神间,景清哈哈一笑,已抢入他中线,贴身挤靠,脚下发力,欲拔他根劲,将他摇飞。叶继儒匆忙回神,不慌不忙,身子闪摆,双脚比手还灵巧,连在地上踩了数步,勉强稳住重心,旋双臂在胸前翻卷,右拳藏入腰眼之下,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滚出,食指凸顶,使出钻旋之劲,直奔他臂内“天府穴”而去。
  景清见他使出的拳法刁巧脆快,颇为毒辣,立时五指炸开,力弥指梢,以一路擒拿之法与他放对。二人俱不招不架,瞬间双臂接在一处,景清才出其身,忽觉他钻旋劲中却裹藏了一股崩摇之力。虽闭着眼睛,也知对方接下来所使之招数,忽弃擒拿手法不用,转以一套绵柔掌法,欲将他力道化去。
  叶继儒见他双眼紧闭,似未卜先知,心中惊慌,也化刚而柔,使出拂骨绵掌与他相抗,出手软绵绵,看似无力,实则随发暗劲,拆人骨肉,毒绝非常。景清听劲,知他使出绵掌,起手带了绵、滑、寸、巧几种劲法,也不慌乱,闭目与他遇招拆招,以柔制柔。
  霎时两条手臂已然缠实了,二人心中此是难逢之机,忽脚下齐齐发力,忽听一声脆响,仿似有人放了一挂响鞭般,两条双臂高高弹起,二人脚下踉跄,蹭蹭后退,衣袖已如残花碎叶,同鹅毛大雪一起飘落。
  叶继儒半晌也拿他不下,又见他犹闭双眼,心中愠怒,倒吸口气,将冷雪也吞入口中,进身如龙,吐出一口雪剑,与此同时,手上拍出,连成一片,闪电之间出了数十招,招招狠辣。
  景清闭眼而立,双手圈在胸前,只守不攻,任他占住八方位置,出手如银河泻地,自岿然不动,将全身上下守得密不透风。
  少时,叶继儒一套玄门极精妙的拳法使完,也奈何他不得,他本玄门天才,众皆仰之,此刻如何还能自持?早已是脸色通红,如遭羞辱,心烦气乱间,忽厉喝一声,拳风一变,竟使出龙门派拳法秘术“闯华山”中的搏命之术——“回望龙岭”。
  景清虽闭着双眼,亦觉有所察觉,知他此刻心神已乱,忽张口怪叫,好似疯魔一般,双手向前胡乱摇晃,脚下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向前,叶继儒杀心大炽,口中狞笑,与他双手接在一处,正欲撕扯,忽觉腰间一凉,景清已经出手在他腰肾之处摸了一把。
  叶继儒胸间一口真气忽泄得无声无息,景清睁开眼睛,忽向后跳去,笑道:“玄门手段,名不虚传,景某今日学到了!”叶继儒跌撞向后,脸色由红转青,由青便紫,忽一口热血喷出。眼前也觉一黑,再难站立,靠在墙上勉强不倒,只觉心中火焰似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万丈雄心化作一片烟灰。
  景清怪笑道:“我又未伤你,你何故如此作态?”叶继儒立在当场,只觉被被人羞辱一般,浑身颤抖,继而怒吼出声,上身衣衫炸裂,气劲弥身,逼得漫天大雪饶身飞旋,须臾幻化成一团白影,好似雪球。
  沈文谦在一旁看的清晰,心中默叹道:“辱人者人恒辱之,莫非冥冥之中有因果乎?”一时仰望高天,只觉深不可测。

  当逢此时,忽见一人从容而来,缓步来到巷内。景清四处留神,扭脸去看,只觉来人气质内敛,却隐有一股锋芒,含而不露,内心怦然而动,不敢做声。叶继儒扭脸一望,却瞪眼大双眼,望着来人,不待那人走进,跪倒身躯,拜在雪地中,不敢抬头。那人叹息一声,声音颇为苍老道:“刚则易折,痴儿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人离得尚远,但声音却远远飘来。
  叶继儒闻言仰天长叹,嗟叹无言,少时目中掉下泪来,才哽咽道:“您老人家怎么来了?”那人道:“我再不来,我玄门小魁首怕是要折于他人之手了。”叶继儒闻言头垂得更低,哭泣道:“弟子给师叔祖丢脸了,请师叔祖责罚。”
  此言一落,沈文谦不由魂飞魄散,猛然想起极恐怖的一幕,心中惊道:“叶继儒师叔祖,莫非是周大拙?”凝神向来人看去,只觉一股凛然剑意冲天而起,向自己刺来,心中一悸,正远远与那人对望了他一眼,只觉额间一痛,丹田不由自主鼓动真气,凝于上焦,堪堪抵挡住那人威严,已是魂飞胆裂,两股战战。
  那人见他竟能阻挡,也颇为吃惊,出口道:“沈敬擎传下这‘打神’的功夫,不过二三十年功夫,天下人竟都会了。”
  沈文谦知他神功盖世,惶惶不敢应答,一时恐惧非常。那人走的缓慢,落足轻柔异常,浑似没有一丝重量般,踩在雪地之上,只留下浅浅痕迹,少时那人来到沈文谦身前,笑道:“什么灵剑、乱神、乱意、逼神的功夫,都脱自大光明如意伏心法,此术乃是天下打神术之母,可惜沈敬擎之后,除了司马星徽,世间再无人能够大成了。”景清闻言向他望去,瞬间惊了面孔。
  只见他年约六十左右,作道士打扮,左手垂在身侧,右手负在身后,目光再往上移,只看他面容青枯,神色恬淡,一双眼睛深邃幽远,望来使人如坠深渊,唯有不足确是身材矮瘦,不过幸好举手间颇见威严,虽非神仙一流人物,却自有一股出尘之致,令人望而生畏。景清心中暗叹道:“周大拙如此了得,无怪北七真这些年愈发得势。”躬身施礼道:“晚辈景清见过玄门大拙先生。”那人闻言摇头道:“我不是周大拙,我是随山派王道宗。”
  沈文谦听他名姓,心中一紧,低下头去,不敢让他看到面容。叶继儒却觉有异,惊呼出声道:“弟子不过两年未见您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目光落在王道宗右手之上。王道宗微笑伸出右臂,暴露在他目光之下,叶继儒拿眼去看,只见他袖口外空空如也,整个右掌已然齐根而没,神色惊恐万分,声音也颤抖起来,不可置信道:“这是谁伤了您老人家?”已是泪流满面。
  王道宗见他双膝跪地,上身摇晃,扶住他道:“我行将就木之人,倒下也就倒下了,你是玄门栋梁,万不可轻言折倒。”叶继儒跪在地上,忍不住默然流泪,哽咽道:“师叔祖……”已是泣不成声,难以成言。
  王道宗叹息一声,轻轻转身,缓步来到墙边,伸出左手,将魁星剑轻轻拔出,复来到叶继儒身前,右臂向前轻轻一托,叶继儒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王道宗默默将剑递在他面前,叹息道:“这把剑意义非凡,撑起了我玄门七派,你要仔细呵护,万不要折在手里。”
  叶继儒扭过头去,不敢看那剑,泣不成声道:“师叔祖明鉴,弟子再没脸碰这圣物了,您老把它带回去罢。”王道宗摇头一笑,将魁星剑放在他手心,问道:“玄门能配这把魁星剑的人也有几个,大拙师兄却独把魁星剑传给了你,你可知因为什么?”叶继儒将剑握在手里,肩膀轻颤道:“弟子不知。”
  王道宗呆呆看了他半晌,说道:“知耻而后勇,勇者,剑之魂也,十五年前大拙师兄带你上山,便是看你骨子里有一股知死不避之勇,是练剑的好材料。”叶继儒闻言呆了半晌,才低头道:“弟子这些年目空一切,委实太傲了。”
  王道宗笑道:“你也有傲的资本,你上山第五年才开始学拳练剑,不过三个月功夫,同辈中就难逢抗手,半年以后,连师叔辈分的,也不敢与你放对,一年以后,连老夫也要叹一声后生可畏,你是天才,傲点情有可原。”
  叶继儒羞愧道:“弟子知错了。”王道宗点点头道:“知错就好,所谓: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你越早明白这个道理,对你,对我玄门,都是好事。”声音温和,如沐春风,无丝毫责怪之意。
  叶继儒倒持宝剑,止住眼泪,垂首行礼道:“弟子谨记师叔祖教诲。”
  王道宗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转望景清道:“你这娃娃熬了二十年,功夫还没上身,竟先把脑子给化掉了,这二十年,你是头一个。”景清望着他道:“我不过是个痴恋武学的傻子,万不及前辈明见秋毫,洞察隐微。”
  王道宗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苦涩,望着他道:“小娃娃捧杀老夫了。”景清抱拳道:“晚辈不过说句实话而已。”王道宗忽叹气道:“可叹世间升沉难料,荣悴无凭,举世混浊一片,谁又能独清?到头来,都不免随波逐流,迷丧一生。”
  景清皱眉道:“前辈说的话,晚辈不认可。”王道宗似乎早料到他有此反应,笑道:“你但说无妨。”叶继儒抱剑垂首,神游天外,却未在意二人言语。沈文谦亦心惊胆战,惴惴不安,却又不敢擅离此处。
  独景清神色庄严,痴痴道:“红尘之中绝多聪明人,做着聪明事,或荣或辱,或盛或衰,殊不足论,独下贱之处有那一两个不计利害、无私免俗的痴人,默然做着傻事,当时虽遭讥笑,久后必为世人传颂,我虽傻子,也知这等人最为可贵。”
  王道宗悚然动容,声音冷冷道:“我五岁入山修道,如今也有一甲子春秋,自谓将这红尘看得通透,道心稳固,可如今你一句话,竟搅得我心猿难锁,意马难栓,你坏我修行,不怕我杀你?”说罢神情冷冷,目视景清。
  景清目光炯炯,迎上王道宗目光,凛然不惧道:“前辈已是化境中人,来日合道可期,成就不灭,高晚辈不知凡几,我既便要死,也不劳前辈动手,免污了您老仙躯。”王道宗笑道:“你这娃娃说得漂亮,试问尘寰万类,谁人可不死不灭?”景清道:“传闻贵派祖师王重阳传得乃是吕仙道统,吕仙由武入道,位列仙班,前辈以为我辈可乎?”
  王道宗哈哈大笑,望着他道:“无怪你这娃娃能将我玄门的小魁首也斗败,看来我小看你这痴傻之劲了。”景清怔怔道:“当年一代明尊冠绝天下,乃是百年不出的上智之士,晚辈愚鲁,远远不及,幸好尚有痴心,也算是个下愚之人。”王道宗叹息道:“唯上智下愚不移,都是世间难能可贵的品质,可叹老夫中庸之人,到老了也一无所成。”
  景清道:“所谓中庸者,非是无才,亦非无智,乃是不知世间有恒心二字,故此朝秦暮楚,籍籍一生。”王道宗勃然道:“你在骂老夫吗?”景清摇摇头道:“前辈知晚辈无意他指,何必开玩笑。”
  王道宗叹气道:“沈敬擎当年表字庸恒,乃取庸者有恒心之意。”唏嘘片刻,语意萧条道:“我一把年纪,却还要你这小娃娃教我道理,可惜我老了,再要领悟,已经晚了。”
  叶继儒此刻才回过神来,怔怔道:“师叔祖……”王道宗望着叶继儒,目光慈和道:“痴儿今日输的不冤。”叶继儒眼中光华尽敛,目光深邃望着景清道:“今日之恩,来日必将厚报。”深深施礼,久不起身。
  景清却视若无睹,目炯星光,落在王道宗身上,启口道:“晚辈不才,愿与前辈以艺交心。”忽跪在地上,状极诚恳。

  王道宗失笑道:“你这娃娃倒乖,借老夫之身,了自家之愿。”景清诚恳道:“还请前辈成全。”王道宗淡淡道:“我本不该为难你,但既遇上了,便是你命中应有之劫,今日你也难逃。”景清变了脸色道:“前辈这是何意?”
  王道宗踟蹰片刻,老脸一黑道:“今日我与你搭个手,总教你心服口服,但你须答应我一桩事情。”景清疑道:“前辈要我答应何事?”王道宗道:“入我玄门,来日接掌我随山大位。”叶继儒闻言“呀”了一声,已是大惊失色,景清亦不敢置信道:“前辈此是何意?”
  王道宗伸出左右,掌心向上,雪花落在他手心,并不融化,只见他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这一叹似是伤感,又似充满犹豫,直待落雪遮住掌纹,才道:“你可知自家来历?”景清该颜易色道:“前辈说的我好生糊涂,我本姓耿,自幼失去恃怙,幸有外祖母哺养,二十岁前都在陕西老家务农,前辈问这个作甚么?”

  王道宗低头向他手上望去,景清将双手抬起,沈文谦扭脸一看,却见他双掌粗糙,骨节粗大,满布青筋,好似枯树皮般,王道宗皱眉道:“你化了脑子不假,但是身子却练坏了,若再下去,你这双手必废不可。”叶继儒闻言望见师叔祖右手空荡荡的唯余袖袂,心中酸楚,扭头不敢再看。
  景清却闻言咧嘴道:“前辈说笑了,我性赋愚顽,又无天生之力,但朝夕求道,遍学百家之术,幸仰上天垂顾,每触类旁通,如今已得道之三昧,更添求知若渴之心,前辈莫要藏拙。”说着就欲动手,王道宗出手如电,按住他双臂,沉声道:“每日寅时你关节寒痛,是也不是?”
  景清却被他钳住手腕,心中不惧,冷笑道:“前辈吓不住我。”手上发力,就欲将他掼出去。正此时,忽觉一道热流注入体内,在经脉之中游荡,少时又好似一条小溪,涤荡在百骸之间,一时浑身酥麻难忍,又痛又痒,好似有小虫在噬咬血肉一般,又是难受,又是舒服非常,不觉手软脚软,再使不出丝毫力道。
  他自学艺之始,与千百人过招,未尝有如此被动之时,心中讶异,挑眉喜道:“前辈也有真东西,我今天定要跟您老讨些实惠。”喜上眉梢。
  王道宗淡淡道:“学武之人练的东西,一是脑子,二是经络,三是气,四是筋肉骨血,前面三样练好了,不愁不脱胎换骨,可惜你舍本逐末,越练越歪,虽有大智,将脑子练化了,可惜经歪脉堵,早晚要败光气血而亡。”
  景清收了轻慢之心,微微变色道:“前辈究竟意欲何为?”王道宗道:“你天赋少有,唯独缺了约束,不知行至,就好似细浪投江,虽见广阔天地,却不免迷失本真,葬身大海。”景清知他说的有理,嘴上却不服软,信口道:“晚辈笃信:天性不羁,方能有所独造,世人设招定式,以为成法,实则法无常势,道无常形,什么规矩道理,我是断然不信的。”
  王道宗笑道:“你这娃娃,就是这张嘴硬。”松开他双手,将手掌抬高,景清见一双手又细又长,虽不甚白,却好似蒙了一层莹莹之色,望来滑腻光洁,如翡似玉,绝无松弛干瘪之相。一时心中诧异,又抬头向他面孔看去,只见他脸上皱纹横生,被雪地一映,更显老态龙钟,心中一惊,面上却强笑道:“便是广寒天子见了前辈这双柔荑,也要抛弃月桂,妒而下凡。”
  王道宗默不作声,深吸口气手上一震,忽见双手倏然青筋暴起,手背鼓起,竟有青黑之色,连手指也粗壮一倍有余,比景清双手粗糙何止数倍。在场三人睹此异状,俱骇得额角见汗,沈文谦心中长叹一声:“越是接近玄门,越觉与他深不可测,真不知里面藏了多少龙虎高人。”

  王道宗笑道:“你这娃娃,就是这张嘴硬。”沉气提神,低喝道:“你且看仔细了。”松开他双手,将手掌抬高,景清见一只手又细又长,虽不甚白,却好似蒙了一层莹莹之色,望来滑腻光洁,如翡似玉,绝无松弛干瘪之相。一时心中诧异,又抬头向他面孔看去,只见他脸上皱纹横生,被雪地一映,更显老态龙钟,心中一惊,面上却强笑道:“便是广寒天子见了前辈这双柔荑,也要抛弃月桂,妒而下凡。”
  王道宗默不作声,深吸口气手上一震,忽见左手倏然青筋暴起,小臂变得又粗又壮,直如碗口一般,手背上亦鼓起粒粒铁砂似的凸起,整张手几成青黑之色,连五指也粗壮一大圈,直比景清双手粗糙何止数倍。在场三人睹此异状,俱骇得目瞪口呆。
  王道宗不闻不见,径直走到高墙之下,并指如刀,轻轻往墙壁砖缝之间插去,好似刀切豆腐般,竟将整个手掌没入其中,少时才轻轻拔出,左手瞬息恢复常态,走到角落,捧起落雪,净了手,来到景清身前,将手抬起,以目视他。景清见他双手又如方才,皮肤吹弹可破,好似婴儿,头皮一炸,额角瞬息见汗,说不出话。
  沈文谦先前虽知习武之人手上功夫练到极致,可以开石碎玉,却不曾料想王道宗更高一筹,直是骇人听闻,心底升腾起一股凉意:“越是接近玄门,越觉与它深不可测,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龙虎高人。”心中翻腾不休。
  景清习武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手段,呆呆道:“前辈道艺如海,教人大开眼界更有您手上这变戏法的能为,高的没边,几乎教人绝望。”王道宗知他此刻已然心折,望着他道:“你这娃娃可还要比了?”
  景清摇头道:“晚辈手上这点力气,给您老提鞋都不配,不比了,不比了。”又道:“却不知这是甚么功夫,还望前辈示下。”王道宗笑道:“此术名作‘太乙绵拳’,与龙门派 ‘拂骨绵掌’同出一系,各有千秋,是我随山派的不传之秘。”景清叹道:“您这一手功夫可比江湖同侪强出百倍,让景清大开眼界。”
  叶继儒心中也似龙惊雷炸,面有羡慕之色,双目如电盯在王道宗左手之上,目醉神迷。景清也将一双眼睛放在王道宗手上,心跳如狂。王道宗笑道:“我将此术传授于你,不知你可愿学?”景清目炯星芒,下意识点头,继而神色黯淡下来,摇头道:“晚辈学了这拳,就要做玄门弟子,我不学了。”
  王道宗面有诧异,问道:“你练武成痴,太乙绵拳又是江湖一顶一的拳法,你若学了去,不但脱胎换骨,来日入化合道,亦非难事,你可要想仔细了。”景清一闻此言,顿生心魔,噗通一声,跪在雪地中,拜道:“晚辈习武成魔,求前辈成全于我。”王道宗喜出望外,正欲将他搀起,却见景清昂起头,咬牙道:“但拜入玄门一事,晚辈实不能应。”
  王道宗一只手僵在半途,皱眉道:“你不入玄门,老夫如何将此术传授于你?”又道:“况且江湖险乱,若有宗门帮衬,总好过你孤魂野鬼一人,你为何拒绝老夫?莫非老夫手段不能入你法眼?”景清神色肃穆,摇头不语。王道宗怔怔望着他,想了许久,才忍不住道:“你若嫌老夫技浅,也可入龙门一派,拜入我大拙师兄门下,让他教亲自传授你些手段,想必不会委屈了你。”
  叶继儒闻言如遭雷击,晃了晃道:“您老中邪了,他凭什么能让大拙师祖传艺。”王道宗劝慰他道:“此子是大有来历之人,我自有安排,你且安心。”景清诧异道:“前辈为何非要我拜入贵派,况且我是外人,如何能轻易掌你玄门大位。”
  王道宗摇头道:“我只要你应我之求,其余你也无需过问,总之,老夫全无恶意。”景清愣了愣,才道:“晚辈心中糊涂,更不能跟您走了。”王道宗见他神色决绝,颇为失望道:“你可要想清楚,你入了我玄门,来日大拙师兄封剑归山,这魁首的位置,你也大可去争一争的。”
  一言落下,沈文谦心中也觉莫名其妙:“周大拙江湖地位如日中山,又正是丰年,怎会封剑归山?”叶继儒忍不住又出声道:“师叔祖,您老究竟怎么了?”王道宗闻言却不看他,淡淡道:“小魁首暂且退下。”叶继儒神色极为难看,半晌愤然顿足,移向一边,沉默不语。
  景清更是心乱神迷,不解道:“晚辈何德何能,教前辈如此看重,我实在惶恐。”王道宗沉声道:“娃娃不要太痴,有些话,说破了,就没意思了。”景清更添迷茫,出声道:“还请前辈明示于我。”
  王道宗只敢无奈,负手而立,身如松柏,少时似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逼近他道:“令尊年是明教常胜法王,是也是不?”景清惊叫一声,忽站起身来,退后一步道:“您老说甚么?晚辈不懂!”叶继儒双瞳倏然一紧:“景清竟是常胜法王之后?”细思片刻,心中似乎有些明悟:“无怪他大摔碑手使得纯熟,原来竟是魔教余孽。”一时目带冷色,望着景、沈二人。
  沈文谦诧然望向景清,问道:“你也是明教中人?”想起先前他态度由倨转恭,不觉笃信了几分,一时百感交集。景清面有愧色,转冲沈文谦折腰一拜,沉声道:“教主赎罪,非是景清欺师灭教,属下实有难言之隐,难倾难诉。”
  王道宗见他向沈文谦拜倒,口称“属下”,陡然将声音提高几分道:“敢问小娃娃难言之隐,可是与司马星徽的杀母之仇?”景清闻言,好似胸口挨了一记重拳,眼前一黑,就欲栽倒在地。沈文谦立在一旁,见他身形打晃,向后倒去,匆忙上前将他扶住,手掌贴住他背心,将心经中柔和内力源源送入。
  少时,景清才回过神来,心如刀绞,厉声道:“前辈究竟要做甚么?”已是坠下泪来。

  王道宗道冷冷:“看来你知道自家身世,那便省去老夫许多口舌。”
  来到他面前,轻声道:“司马星徽还在人间,此事你可知晓?”景清“啊”得一声怪叫,一手捂着嘴巴,连退数步,靠在墙上,手指王道宗,不可置信道:“您说什么?”沈文谦也心中一紧,凝神屏息。
  叶继儒更是头一遭听此江湖秘闻,一时讶异无以复加。
  王道宗道:“司马星徽尚在世间,他若知你未死,千里万里也定来寻你,到时候你欲如何应对?”景清猝闻其言,身子一哆嗦,脸色难看至极,少时,拱手咬牙道:“谢过前辈挂念,便是司马星徽来寻我,晚辈自去应付,与玄门无关。”
  王道宗伸出右臂,森然道:“老夫这右手,便是拜他所赐,如何与我玄门无关?”话音落下,须发尽张。叶继儒闻言,才知师叔祖断掌之因由,一时目中喷火,内心对明教更添几分仇恨,目光望向沈文谦,全然无一丝善意。
  沈文谦细思王道宗言语,心中忽有所动,幡然领悟道:“莫非那一夜与司马星徽争斗之人,便是王道宗?”念头落下,便觉层层迷雾已经散出,旬月以来疑云,几乎消失殆尽。
  当此时,脑海中忽现苏道泉苍老身影,又闪过周五脸颊,心中好似被针扎了一下,难受至极。
  景清见王道宗此刻全无一丝恬然风致,失声问道:“周大拙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前辈与他有仇,大可让贵教魁首去寻司马星徽,想必大仇易报。”王道宗摇头苦笑道:“有些话没法跟你说,总之你若信得过老夫,便与我一同入山,他日我定让你血刃仇敌,早晚站在这江湖巅峰。”
  景清摇头道:“家父生前务农为生,从未显露过半点武功,我七八岁上下,他老人家便走了,若不是我在他枕下发现了‘大摔碑掌谱’与他悼亡母亲的诗词,我一辈子还浑浑噩噩,不知世间尚有与我景清不共戴天之人。”
  王道宗闻言叹息道:“莫非你不欲报仇雪恨?”景清呆了半晌,轻声吟道:“渡尽劫波心何在?空余此身泯深仇。”王道宗似不信道:“这是令尊所留诗句?”景清任由眼泪滑落,默然点头不语。
  王道宗唏嘘道:“传闻令尊常胜与令堂玉娘情深似海,司马星徽当着他的面将他心上人杀死,如此毒绝手段,至今思来犹让人痛彻心肝。”
  景清冷笑道:“可怜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家父带我连夜出逃陕西,才保住我一条性命,父亲因此事也生了重病,丰年早逝,追随母亲而去,若不是他老人家留了许多诗作,我一生连仇人都不知是谁。”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浑身抖若筛糠。
  沈文谦默默听来,也觉眼眶湿润,不敢出言安慰。王道宗叹息道:“所以你若入我玄门,大仇可仇,雪恨可期。”景清无声抽泣,良久才缓缓摇头,周身泛起孤冷之气,目光呆滞道:“谢谢前辈将司马星徽讯息告知晚辈,如此深恩,此生若是难报,唯期来世再偿。”跪倒在地,洒下热泪。
  王道宗见他神色不祥,悚然大惊道:“你欲如何?”景清双目通红,面目表情,呆了半晌才默然出声道:“景某此生,誓不与司马老贼共戴一天。”王道宗道:“你现在去寻他,无疑自投黄泉,你是聪明人,当知明哲保身,缓图大事之道理。”
  景清摇头道:“他人有他人的明哲保身,景清有景清的义无反顾,我与他有血海深仇,他若未死,老天也不容景清苟活。”王道宗叹息道:“你既有心,更需入我玄门,学了真是本领,早晚将司马星徽葬在华山之下。”景清不为所动道:“我父亲是明教法王,我是他儿子,如何能拜玄门为师,前辈不要再劝了”
  王道宗道:“你这娃娃糊涂!”叹息一声,劝道:“你如今道深蕴浅,还差功夫上身,若有人用心调教,半年功夫你便可脱胎换骨,超凡入圣。来日掌我随山,待大拙师兄封剑归山之日,这玄门领袖的位置,便是你的,届时举玄门之力,司马星徽弹指可灭。”
  景清扭头望着叶继儒,见他脸色煞白,转问王道宗道:“玄门小魁首在此,前辈何必在外人身上下功夫,不怕冷了同门之心?”王道宗想起那日情形,只觉心惊肉跳,喘息加重道:“你当老夫痴了也好,疯了也罢,无论如何,你都要与我同上玄门。”顿了顿,语气加重道:“我玄门决计不会加害于你。”
  景清流泪问道:“前辈何必如此固执?”王道宗也神情激动,急道:“老夫只问你一句,你去是不去。”景清扭头看了沈文谦一眼,咬牙道:“我神教教主在此,沈某断不敢轻入玄门。”王道宗哑然失声,旋即顿足,恨声道:“你既要追随教主,那王道宗便将你二人一同请至玄门!”
  趁景清分神之际,猛一步欺身过来,使出手段,啪的一声,正印在景清胸口,速度之快,景清竟全不能反应。

  这一掌力道极柔,属玄门绵拳功夫,火候却掌握的极精准,力道不大不小,景清中掌之下,顿似醉了一般,脸色倏刷了一层红漆,摇晃欲倒。沈文谦见他一招瞬间制住景清,心中一急,就欲出手相救,却见叶继儒脚下一蹉,拦在他面前,盯住他道:“阁下这点手段,还不配与师叔祖过招。”
  沈文谦情知不敌,却不得不出手,倏然竖起一掌,运气大摔碑手中至刚至猛掌法,似在行礼,向前进步,伸手抓向叶继儒。这一下只是诱招,真正杀招乃是其后暗藏的“缠裹”之力,一旦贴上对方,立刻如巨蟒绕身,将人骨肉绞碎。叶继儒心高气傲,手段远在对方之上,却不防他率先出手,一时未防备,已被他贴住小臂。
  叶继儒与他搭在一处,只觉对方后劲袭来,心中冷笑,不阻不拦,任由对方缠实,沈文谦不料对方竟全部抵挡,以为得手,心中暗喜,就要发力,将他摔在地上,以救景清危厄。叶继儒却冷哼一声,起脚在地上一顿,卷起雪浪,绕体飞转,将二人罩住,全力催动丹田,竟不留余力。
  沈文谦习武不过月余,如何能抵挡?就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排山倒海而来,手上吧嗒一响,已肩膀已是错位,旋而脚下一轻,整个人已是高高飞起,向后跌去。
  叶继儒先前被景清羞辱,此刻心中已满腹怒火,见沈文谦吐血跌飞,犹不解恨,脚下一震,如电射向沈文谦落地之处,欲再次施展手段。眼看双手便要再触沈文谦身体,却见一人速度比他更快,一手接住沈文谦,轻轻将他头上脚下放在地上,一手拦住叶继儒。
  沈文谦被人救下,心中惊愕,却见来人手掌拿捏在他后心,轻轻一抖,沈文谦周身噼啪一阵轻响,脱臼已然完好,少时,更觉有一股热流涌入体内,缓缓修复体内受伤经脉,望向来人,已是骇然心折。
  叶继儒被人拦住,心中吃惊,下意识就欲再次出手,身子未动,便觉后背一紧,定睛看时,魁星剑已被对方抓在手里,抵在他胸口道:“年轻人要害人,便害老朽,如何?”声音苍老,却自有一股威严,教人不敢直视。
  此人一现,立时吸引全场目光,只见来人又瘦又高,罩一件单薄衣衫,相貌老的出奇,须眉尽染风霜,俱暗暗称奇。
  叶继儒却心中巨震:“一手便下了我的魁星剑,这人是谁,不在王师祖之下。”脸色煞白,颇有些挂不住。王道宗早觉异样,抛下景清,微一斜身,轻飘飘至来人面前,稍一犹豫,试探问道:“尊驾可是智慧法王?”
  来人闻言看了他一眼,面上不变,已是暗暗心惊,少时轻叹道:“岁月不知人间事,已将日月换新天。二十载不见,你玄门大踏步飞进,已将世人甩下一截了,就连你,如今也已成了江湖宗师。”王道宗面有愧色,抱拳道:“前几年大拙师兄在朝阳峰下见过尊驾,可你避而不见,大拙师兄追赶不及,一直引为平生至憾,其实他见你并非是……”
  来人正是智慧法王,他见王道宗右手残缺,摆摆手,皱眉道:“听说你被司马星徽伤了,可还要紧?”表情淡淡,声音轻柔,似与他为多年好友。
  王道宗见他气度不凡,已自心折,心中暗叹道:“当年智慧法王人品、手段,俱为一流,江湖中人无论敌友,尽皆服膺,连沈敬擎也尊他一声兄长,敬重非常,今日再见,人虽衰老许多,但气格愈发浩大不凡。”一念翻起,心中愈添仰慕。

  匆忙行礼道:“些许小伤,不劳尊驾挂齿。”斜眼望着他,不知他此来是敌是友,心中忌惮非常。有心与他一较长短,忧心忡忡道:“司马星徽此人图谋非小,非久居人下之辈,尊驾还须当心。”不经意向前跨出一步,衣衫无风自动,已隐隐将他重心吃住。
  智慧法王见他近身,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贵派有周大拙这样的亢宗,想来司马星徽不足为惧。”双脚不丁不八,站在原地。王道宗距离他颇近,见他孤瘦身形隐在雪中,虽然不见动作,却一股伟岸孤高之气罩了过来,身子一僵,天虽极冷,却也微微冒出冷汗,半晌才张口道:“司马星徽所图非小,久必为天下大患,尊驾若还念贵教万载基业,还须早做准备,万万不可轻忽。”
  智慧法王方才说话间已将心剑悄悄逼出,却见他仍能抵挡,颇感意外,心中叹息道:“王道宗二十年前犹是玄门晚辈,陈通微故去后,竟然飞速崛起,如今修为,竟不在我之下。”心虽诧异,面上却仍旧淡无表情,随口问道:“听说司马星徽邪术已成,想必是真的了。”
  王道宗压力骤渐,仿佛虚脱一般,心中暗惊道:“都说智慧年老体衰,时日无多,如今看来,恐怕又精进了许多,远胜当年。” 半晌长舒口气,向后轻撤一步,点头道:“虽未大成,却足已扫平当世,当年沈敬擎能传下这样的手段,现在想来,委实胆战心惊。”叶继儒将二人动作神情尽收眼底,不禁悚然动容,心念道:“此人当年乃十二宝树王之首,到了这把年纪,功夫竟不退反进,竟隐隐师叔祖一头。”面含忧愁,少时想起玄门中顶天立地之人,才一口浊气吐出,神色松弛下来。
  智慧法王闻言霜眉一挑,诧然道:“你也是当世宗师,用扫平万古四字,岂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王道宗无奈苦笑道:“我使了一辈子剑,如今肢残剑毁,连吃饭都难,哪里还有威风。”叶继儒闻言忍不住去看他右手,又复堕泪,犹觉是幻非真。
  智慧法王叹了口气,说道:“他敢伤你,看来是要迫周大拙出山,与你玄门正面交锋了。”王道宗闻言目光暗淡,叹息不语。智慧法王诧异道:“你玄门既有周大拙这等雄才在,你何故长吁短叹?”王道宗苦笑无言,智慧法王旋即自语道:“你玄门家大业大,他孤家寡人一个,明暗有别,无怪你愁眉不展。”王道宗摇头,痛声道:“我玄门家大业大不假,司马星徽也非孤家寡人,尊驾休要小看了他。”
  智慧法王心中一颤,问道:“阁下此话何意?”王道宗摇摇头道:“有些话不及细表,尊驾若要洞悉,还须亲身体会,总之此人隐藏颇深,非易于之辈,大拙师兄视他为平生对手,也不敢轻忽于他。”智慧法王心中惊颤:“王道宗虽不如周大拙,但也是玄门撑门面的天才人物,手段虽非绝顶,江湖等闲也绝少抗手,为何如此忌惮司马星徽?”一时想不通透,无奈望了他一眼,说道:“多谢阁下提醒,老朽已是蓬蒿中人,早无心世事,这业火魔窟,来去无踪的,和老朽实无干系。”
  王道宗淡淡道:“尊驾虽欲高洁,但举世皆浊,恐怕你也难以独清。”智慧法王摇头笑道:“当年你玄门周大拙在商州杀掌火、镇恶,老朽那时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还有争胜之心,可惜……”王道宗面有愧色,打断他道:“那时大拙师兄初掌玄门,雄心万丈,这些年经历的多,年纪也大了,心思也似尊驾般越来越淡,提及往事,常有后悔之意,却对不住你明教了。”
  智慧法王摇头苦笑道:“生死从来不如意,是是非非休作真。掌火、镇恶也非良善之徒,多行不法,若是明尊仍在,依我教律,也要受火刑的。”王道宗听他语气淡淡,心中惭愧,望着他道:“贫道心有一问,不知当说不当说。”智慧法王笑道:“阁下已打定主意要说,何必问我?”
  王道宗思忖良久,才轻轻道:“按说那时大拙师兄神功方成,道心不固,尊驾大名却响彻江湖久矣,若真以功夫论高低,恐怕你二人也在伯仲之间,况且尊驾当年亲临华山,也是为了寻他,却不知最后却为何避而不见?”
  智慧法王笑道:“我当年只不过好奇罢了,想去看看陈通微的弟子是什么人物,说起来,他手段不是江湖绝顶,但教徒弟却可称天下第一。”王道宗叹息道:“恐怕这天下教徒有方的不止我玄门一家。”
  智慧法王知他意有他指,也不追问,缓缓道:“这天下有阁下与周大拙这种人物,也无需我们再出手了。”王道宗听他以前辈自居,不以为意,皱眉问道:“尊驾果真要舍下这漫天恩怨不管不顾?”
  智慧法王微微一笑,说道:“老朽如今都这把年纪了,想要寻仇报恩,也是有心无力,我是负教之人,死后也不指望能葬入圣庙。”一语落下,满脸凄苦之色。王道宗小心打量他,少时狐疑道:“既然尊驾已无心江湖,此番出山,却又是为何?”智慧法王愀然作叹道:“智慧虽然负教,尚不负心,明尊是我故人,他与圣女的骨血,我安容别人害他?”虽是叹气,呼吸间却似乎有一股魔力,震慑玄门祖孙二人,使二人呆立当场,都不敢动。
  沈文谦立在一旁,闻言也心神摇晃,看向智慧法王,呆呆入神。
  良久,王道宗打量沈文谦几眼,才仰天长叹一声道:“沈敬擎几乎穷一人之力,兴旺明教百年,贫道自诩见多识广,可单此一事,至今思来,犹觉不可思议。”智慧法王闻言目光愈发淡到了至极,沉思不语。少时,王道宗拱手一拜,感叹道:“今日不期与尊驾相逢,实是大幸,来日还望不吝玉趾,辱临玄门,我与大拙师兄愿携手聆听妙谛。”
  智慧法王道:“阁下无需牵念老朽,我这几年腿脚不好,怕登不上华山了,况且我虽不能出头,但明教热血之士长存,早晚要上你玄门的。”声音威严,叶继儒闻言如洪钟大吕,在耳中炸响,久久不觉。王道宗深深望了他一眼,神色矜庄道:“八月十五,是我大拙师兄六十六岁寿诞,贫道在华山静候佳音。”
  智慧法王抬头望着高天,似已入神,半晌才意兴阑珊道:“华山已是二十年不去了,老朽几乎都忘了。”声音带着几分痛意,又冲王道宗道:“你回去转告周大拙,华山旧地,重游难免伤神,我与他果真有缘,天上人间,总能相见。”
  王道宗神色黯然,望了他几眼,悲叹道:“可惜今日不能尽兴,若明年此时,贫道雄心犹在,千里万里,定前来往寻尊驾。”回望叶继儒一眼,说道:“此间非你福地,速与我归山。”后者神色紧张,正上下打量智慧法王不停,闻言犹有,却也无可奈何,不甘盯了沈文谦数眼,王道宗拉住他道:“我玄门劫难将近,能否渡劫,还要仰仗你等风华少年,痴儿休要留恋红尘。”
  说着不由叶继儒反应,拉起他臂膀,飘然而去。

  明教十二宝树王之首,当年仅次于沈敬擎,司马星徽,苏道泉三人的智慧法王,和沈文谦会发生生么样的故事?

  雪下愈大,智慧法王负手而立,任雪加身,望向景清道:“你这娃娃比当年司马星徽都强了三分,可惜我老了,若早几年遇上,或可引为知己,将你收录门下,传些浅显手段于你。”景清呆呆看着他,一脸惊喜道:“还望老先生成全。”
  智慧法王微微摇头,不发一言。径直来到沈文谦面前,沉声道:“老朽冒犯贵体,莫怪。”伸手提起沈文谦,纵身向巷外奔去。景清见他离去,登时慌了神,欲疾追而去,无奈气虚腿软,才跑了几步,跌倒在雪窝之中,长叹无言。
  沈文谦被他提在手中,两边景色飞退,恍若御风而行,速度虽快,却又平又稳。少时,智慧法王携沈文谦越过数丈高的城墙,出应天城而去。智慧法王脚下更快,双脚一点,飞出数丈,专寻小径而行,不多时,沈文谦只觉空气中水汽愈厚,湿气扑面而来,不多时便闻滔滔之声。
  再行片刻,沈文谦只觉耳边响声愈大,抬头向前看去,只见一条灰色大江,横亘在黑天白地之下,上接碧落,下入黄泉,不觉惊呼出声,心道:“我先前与兄长分手,也曾临高临江,今日以另一番视角去看,竟别有风致,果然是远近高低各不同。”
  智慧法王临江而立,长发浩叹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首词才吟个开头,忽住口不语,意兴阑珊,似乎颇为烦躁。智慧法王在江边驻足片刻,转沿江边,向东行去。不多时,来到一座草庐之中,才将沈文谦放下,将身上落雪抖净,面有难色,少时启齿道:“公子贵体可还康健?”态度恭谨,语气竟是颇为关心。
  沈文谦借着雪光望去,见他衣衫单薄破旧,鹤发苍颜,面上挂着慈意,点头道:“多谢关怀,此时尚无大碍。”智慧法王神色松弛下来,说道:“道泉与高兴可传了公子武功?”沈文谦微微点头。智慧法王斜视他道:“苏道泉武功合于至道,二十年前已半步化境,如今二十年苦禅参下来,心境早已入化,如今又去了残臂之累,已跻身巅峰之列,虽然迟些,尚可为大业驱驰,也是喜事一桩。”沈文谦面色微变道:“您见过苏先生了?”不觉用上了敬语。
  智慧法王摇头道:“我晚去了两天,他已不在沧州了。”沈文谦脱口而出道:“那他人在何处?安危如何?”智慧法王摇摇头道:“老朽一路打听,也无他丝毫消息。”见他一脸牵念,神色不安,安慰他道:“司马星徽还杀他不得,公子宽心即是。”
  沈文谦睁目上望,心中悲酸道:“他一心呵护我,为我呕心沥血,我早该去寻他的。”智慧法王见他神色悲伤,不似作伪,心中感叹,出声道:“公子尊贵之身,不必为下人伤神动念。”沈文谦叹息道:“苏先生与我亦师亦友,他如今福祸难料,我怎能不牵挂?”
  智慧法王躬身行礼道:“公子重情重义,是明教之福。”沈文谦叹息道:“可惜我手段低微,不能救他于水火。”智慧法王见他悲情愈重,转个话头问道:“却不知道泉的手段,公子学了多少?”言犹未落,衣袖似乎一动,沈文谦与他对面站立,忽觉一股劲风吹来,脸色遽然大变,脚下踩出鹿步,斜斜纵出丈于,跳出茅屋之外,才躲开他凛冽掌风笼罩。
  智慧法王一怔,虽使半分力道,却不料他能躲得开,当下哈哈一笑,身形微颤,宛若飞花逐月,潇洒非常,瞬间飘到沈文谦身前,骈指点向他前胸。沈文谦一惊,下意识做出反应,侧身一让,低头向他腋下钻去。智慧法王身量颇高,登时被他钻入怀中,前边空门大开,沈文谦以为得手,肩膀挤靠,将劲做实了,正撞在智慧法王胸前。
  沈文谦不料得手如此轻松,生怕伤人,匆忙将劲撤了,不防智慧法王深吸口气,前胸忽陷进去数寸,沈文谦力道用老,脚下登时失根。情急间,沈文谦二指向上搠出,向他腋下点去,欲破危局。尚未得手,智慧法王清啸一声,前胸忽鼓胀开来,有如皮球般,登时弹在沈文谦肩膀,后者仓促间手指胡乱一弹,人已是腾空而起。
  智慧法王飘身向前,托住沈文谦,轻轻将他带入茅庐之内,才使他不致出丑。
  须臾间沈文谦由胜入败,惊魂未定,喘息道:“你这手段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已返璞归真,每一招堪称妙到毫巅。”智慧法王笑道:“公子功力尚浅,但手段着实不差,老朽差点也要出丑。”沈文谦目光望去,只见他腋下衣衫已被弹出一个小洞,露出里面枯老肌肤。
  旋即面红耳赤道:“我胡乱出招,算不得什么本事。”智慧法王问道:“你随道泉学了多久?”沈文谦道:“苏先生不过教了我一个月。”智慧法王诧然道:“可是虚言?”沈文谦匆忙摇头。智慧法王见他不似假话,叹息道:“公子天纵之才,秉赋绝佳,乃人中龙凤,旬月修习,便顶常人十年苦练。”
  继而皱眉道:“但是公子体内却有一股寒气未去,不知却是为何?”沈文谦道:“去年腊月的时候,不慎落水,染了恶寒,苏先生为我调理了许久,如今才稍有好转。”智慧法王点点头道:“幸亏道泉帮你,否则处理不当,落下病根,就麻烦了。”说着叹息道:“当年老朽年轻时不知自爱,沉迷酒色,本有娘胎里带来的顽症,又染上了新疾,结果落得一身苦痛,到如今也参不出个囫囵道,以致奔波在草泽之间,将形骸葬送。”
  沈文谦道:“蒲柳之姿,望风而靡;松柏之质,遇霜弥坚,老先生虽是高年,却有风华之致,实是我等晚辈的榜样。”智慧法王闻言慌神道:“公子叫我智慧便可,更莫以晚辈自居,否则老朽万死莫赎。”
  沈文谦望着他,笑道:“你是明教法王之首,又是长者,我执晚辈礼又有甚么。”智慧法王惶恐道:“天尊地卑,乃万古不变之序,智慧虽是乡村野客,也不敢乱了规矩。”
  沈文谦见他神色恭敬,知劝他不过,摇头道:“你带我来此,确是为何?”智慧法王闻言面上喜忧参半,似乎藏了悬而未决的心事。沈文谦笑道:“先生有何话,但说无妨。”智慧法王闻言,许久才一咬牙道:“老朽心神摇晃,便在想:公子既已出山,老朽合当随侍左右,以为驱驰,奈何智慧年老体衰,又僻居山野多年,懒惰成性,即便出山,也于大业无补,公子雅量,能否容老夫浪迹于蓬蒿之间,栖身于草庐之内。”说罢跪在地下,连连磕头。
  沈文谦登时慌了神,匆忙将他搀起,说道:“先生何出此言,快快起来。”智慧法王赧颜道:“老朽虽已无意红尘,近些年吸霞饮露,修心养年,骨头越发轻贱了,虽说如此,却万不敢僭越尊卑,今日老朽负教负心,厚颜乞弃,实已无地自容,去留之间,全在公子一言而决。”
  沈文谦慌道:“人各有志,明教教义也亦非霸道无理,我岂会阻拦先生。”心中一叹:“明教人人见我都要下跪,我这教主之位算是坐实了。”想到此处,只觉一团愁绪飘向心头,怅然难谴,也不知是喜是悲。
  智慧法王听了,更跪地叩首不止,说道:“老朽与公子之缘,只在今晚,之后山高海深,再无相见,乞为养我之教再效些许微劳。”沈文谦道:“你只管从心而未便是了。”智慧法王闻言起身,低头思索片刻,忽变了神色,一掌向沈文谦胸前抓去,沈文谦不防,被他抓实,心中惊骇,浑身抖若筛糠。

  智慧法王此时也须眉轻颤,手掌仍旧贴在他胸前。少时,便见些许轻雾自二人接触之处升腾而起;不多时,二人额间俱冒出汗来,继而白雾越来越多,绕着二人飘荡,仿若登仙;再过一会,雾气愈大,已将二人身形隐去,离近了也肉眼难见;直过了一盏茶功夫,那白雾才渐渐散去,这才露出二人身形。
  此刻沈文谦双目紧闭,细觉体内,只感觉一团暖意,在百骸升起,虽风雪交加,寒气亦难加身。一时暗暗称奇,扭脸望向智慧法王,只见他面容更见苍老,印堂笼着一片黑气,不似先前,竟毫无光泽,隐有不详,惊呼出声道:“先生您究竟做了什么?”智慧法王笑道:“公子有过人之姿,日后必能煊赫明教,重领河山,雄飞天下,只是老朽还有几句拙语相劝。”
  沈文谦见他不答,虽欲再问,却望见智慧法王一双眸子,还是心摇意动,说道:“先生但说便是。”智慧法王道:“老朽练了一辈子武,和老苏一样,一生不曾写字,幸而这些年隐居化外,才断断续续读了几本百家著作,又回望前程履历,多少也悟出了一些浅显道理,今日便不觉鄙陋,贻笑公子了。”
  沈文谦道:“先生谦虚,您有甚么,便说什么。”智慧法王沉吟片刻,才开口道:“无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亦或市井之俗,所为者不过三事:一写诗、二练武、三做人,这三者也讲究一个功夫,其中最高妙无匹者,全在自心,自心既无所攀援善恶,亦不沉空守寂,广学多闻,识自本心,达诸佛理,和光接物,无我无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也就是佛说的解脱知见香了,这种人乃是神佛一流的人物,当年明尊,便曾达此妙境,古往今来,数人而已。”
  沈文谦虽也涉猎佛道典藏,但此话却也听得模糊。智慧法王见他目露迷茫,也不指点,继续道:“等而下之乃是纯一诚定,怀揣执念之人,所谓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真至诚为能化,此虽佛家所言‘三毒未去’,但凭大痴大真之意,也皆成一代开山立派、福泽后世的大宗师,周大拙、司马星徽、方才所见的两位小友,皆是如此。”顿了顿又道:“朱重八垂创基业,开国兴邦,亦属此类。”
  沈文谦听到此时,才似有明悟,一时入神,智慧法王见他痴迷,微微笑又道:“再说随山王道宗,明教苏道泉等人,虽不及天下之大宗师,但却是恒定如一的载道之人,此中人皆是承上启下的苦士,若说周与司马归于上智,那道宗、道泉则属下愚,所谓上智下愚者不移,此二类都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品质,故此种人若遇天时、地利,也能混个腾飞于世,成为红尘偶像。”
  沈文谦问道:“可还有中人?”智慧法王点头道:“公子果然聪慧过人。”片刻说道:“世间最多之人,便是此等中庸之人,中乃不偏,庸指不过,所谓上智不教而成,下智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此类最众,也多有性灵而心浮之徒,也有几个能成大事的,也全赖持恒二字,在痴傻上做足了功夫,虽然难得,却无需细说。”

  沈文谦骤然闻此宏论,不免意晃心摇,神迷其中。智慧法王笑着道:“老朽与公子说这些,并非说教,先贤有云:取法上者,得乎中其,取法中者,斯为下矣。如今大业崩殂,百废待兴,公子顺天承运,若欲建功立业,当立大志、长志,器局万不可短,古往今来能成就大事者,莫不如此,公子还须多多领会。”
  沈文谦眉头紧皱,点头称“是”,望着他,疑惑道:“方才先生宏论高深,所悟万不及一,有一疑问,想问先生。”智慧法王道:“公子但说无妨。”沈文谦道:“器分四类,各有高低,斗胆问一声,先生属于哪一等?”智慧法王哈哈一笑道:“公子何其执也。”将话头带过,不置一词。沈文谦见他不答,亦不再多问。
  不多时,智慧法王叹息一声,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正色道:“老朽天性愚鲁,幸在明尊坐下多年,每受熏陶,于武道也有些微末体悟,全在这本‘神异经’之中,其中多有奇言怪论,公子或可作为参考。”
  沈文谦见他神色矜庄,悚然道:“此物太贵重,我实不敢受。”智慧法王径直将油布包裹塞入沈文谦手中,开口道:“老朽一生最得意的,便是这‘心剑’之术,此中亦有所载,是以心导意,摧意驭气,吐气成剑的法门,此术年轻时得自峨眉山一无名老剑仙,江湖上知者了了,今日交于公子,也不算明珠暗投,公子日后参阅,若觉陋术有一二可取之处,老夫泉下也就瞑目了。”说罢冲他深深一揖,转身出庐,身形去的极快,霎时隐没于风雪之中。
  沈文谦见他说走就走,喊道:“先生要去何处?”将声音远远送出。少时只闻远处传来歌声道:
  “快马钢刀白玉鞍,摧尽热血斩楼兰。身前身后无穷事,可笑虚名万古传。”
  歌声渐渐低徊,到后来几不可闻,消散在天地之间。
  沈文谦知他去得远了,又呆呆立在茅庐中良久,才收拾心绪,将油布包裹塞在怀里,回到许观家中。
  至昼难眠,耳边犹回荡着智慧法王谆谆教诲,一时颇有些恋恋不舍,细味长者高言宏旨,越想越觉不可思议,额头一味冒出冷汗,竟有大病初愈之感。



  第十二章 一见红颜误此生

  这一日,风和日暖,品物皆春,已是孟春时节。雨水刚过,将近惊蛰,已是“明德会”后十余日。
  近日以来,沈文谦于许观家中每日读书,夜间勤练“蛰龙眠”不辍,体内伤患渐去,气血活泼,愈发显出生机勃勃之意。
  这一日天刚放亮,沈文谦修习一夜也不见疲倦,才睁开眼睛,许观便推门而入,笑道:“兄弟快快起来,今日我带你去拜会老师。”沈文谦闻言目放星光,喜道:“方先生今日有时间见我了?”许观将他拉起,说道:“你快快收拾,心中定要有万全准备,等下老师说不得要考问于你。”沈文谦笑道:“学识素养,非一日之功,我若无学,准备又有何用?”匆匆收拾,与他一起用过早饭,快步至方孝孺府中。
  许观带沈文谦来至后院,此时春寒犹在,万花虽未绽放,但花木已是竞相吐绿,清新自然之景,已将早春景致衬托的淋淋尽致。
  二人向院内行去,穿过一道蜿蜒曲廊,来到一处阔殿之外。许观颇为熟稔,抢先一步推门而入,向沈文谦招手。
  沈文谦入得殿内,登时惊呼道:“好大一处书房。”游目四望,只见殿内藏书无数,四壁挂满书画,墨香之气盈鼻。又见书房一张大几临窗而置,案前伏了一人,正在奋笔疾书,正是应天名士方孝孺。
  许观拉着沈文谦,悄悄来到方孝孺近前,不动声色拿起墨锭,研起墨来。方孝孺写了一半,正在沉思,被人打乱思绪,瞧了他一眼,略微点头,旋低头沉思不语。沈文谦悄悄来到近前,屏息望去,见一张“宣和纸”铺开,已然写就数十言。
  沈文谦见他书法气息沉厚,点画老辣,有大人之态,确是当时名儒的风采,心中暗暗点头,不由得露出激羡之色。再看他行文,更觉不凡,只见方孝孺顿笔激走,其势绵延,少时已将全文书就,草草不过数百字。
  沈文谦凝神望去,只见其文起首道:“士之可贵者,在节气不在才智。”沈文谦初见此言,心中一惊,继续往下看去,只见后文又道:“天下未尝无材智之士,而世之乱也,恒以用才骋智者驰骛太过,钓奇窃名以悦其君,卒致去穷之祸。而气节之士不与焉。”
  沈文谦越读越是心惊,暗道:“方先生重气节而轻材智,此风骨千金不易,更难得行文醇正,笔意畅达,兼纵横豪放,颇有东坡之风。”心中欢喜,又向下文看去。
  “人望而惮之,以其节之足尚也。国家可使数十年无材智之士,而不可一日无气节之臣……人君欲无可畏者在其侧,欲无危败难矣。”沈文谦读罢全文,怔怔半晌,喟然长叹。许观也点头道:“老师这篇《戆窝记》写的纵横奔放,有如长江大河,学生要有这等功力,此生足矣。”
  方孝孺投笔笑道:“小小年纪,说话不切根本,满嘴谀词,真不知桂榜为何点了你的解元。”许观笑道:“许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学生才得以进学。”方孝孺知他胡闹脾性,无奈摇头,转向沈文谦,见他目炯星光,不住点头,问道:“你也是饱学之士,却不知对此文有何看法?”
  沈文谦沉思片刻,抬头望见墙壁所悬一首诗,念道:“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又道:“方先生曾云:效古人之文者,非能文者也。学生深以为然,今日一见雄文,才知方先生志气高锐,词锋浩然,虽有复古之意,却又有不同俗流之见,当真当世贤儒,时代妙品。”
  方孝孺听他夸赞,却不现欣喜之色,望着二人,沉思许久,俄而长叹息道:“道理你我都懂,却问当世有几人能做到?”沈文谦施礼道:“望勿以圣贤之言为空谈,知之欲真,践之欲笃,务本生道,才是读书人的根本。”方孝孺闻言心惊,许久才笑道:“你见识不凡,远胜许观,若参加春闱,必中头魁。”沈文谦惶恐道:“许解元才高志广,学生是不能及。”说着三人相视一笑,尽去隔阂。
  当即方孝孺置下茶水,拉二人入座清谈,一颗心尽放在沈文谦身上,又多问他身世经历,知他自幼贫苦,胸腹间却不堕气节,说话间虽有一二分戆性,却也不失侠气,心下甚喜。他虽出身官宦人间,但自幼也历清贫岁月,平生以气节自诩,于应天中多见富贵子弟,多不事学识,务于机巧。虽有一二出身清苦之人,却缺失几分风骨,对比之下,更喜他胸怀襟抱,谈兴愈弄。
  直谈到日头偏西,才觉肚中饥饿,三人六目相望,失声笑了起来。当即置办酒菜,旋邀许、沈二人夜宿府内,方孝孺更是与沈文谦秉烛夜谈,方府众人吃惊已极,不知这个年轻人有何殊异,竟得当世大儒如此青眼有加。
  次日鸡鸣三声,方孝孺才觉困倦,扭头望见一旁许观已是鼾声震天,又见沈文谦双目清亮,竟丝毫不见疲倦,二人四目相对,哈哈大笑,欢畅非常。方孝孺神色更添亲厚,眉宇间已有爱才之意。再谈片刻,沈文谦长身而起,跪在地上,行个大礼道:“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三叩其首,方孝孺才笑着将他搀起,也不由双颊发热,感叹非常。

  此后数日,沈文谦每日来方府之中拜见方孝孺,或谈经论道,或吟诗作赋,师徒情谊日笃,俱有相见恨晚之意。
  这一日,方孝孺外出访客,沈文谦在许观家中坐不住,孤身一人来到方府,门子与他颇为熟捻,未加阻拦,沈文谦径直来到方府后院,钻入书斋之中。满室藏书入目,只觉心旷神怡,好似乳燕归巢,欣喜非常,一时徜徉在书海间,怡然自得。
  至晚方回,次日依旧。其后数日,方孝孺忙于俗务,未在府中,沈文谦每日早至晚归,整日浸在书山学海之中,再两日,干脆不回许观家中,夜间只和衣在书斋内静修“蛰龙眠”,直是允文允武,陶然得意,时光飞转,不觉已至寒食节。
  这日清晨,沈文谦正在书斋内诵读诗书,忽听门外传来脚步声音,此处乃方孝孺藏书之地,无主人允许,闲杂人断不允来此,沈文谦只道老师前来,匆忙将书籍放在案上,趋步向前,跪倒在地,高声道:“学生沈文谦拜见老师。”
  沈文谦跪地伏首,不闻来人言语,只觉眼前一花,便觉有人穿门而入,径入书斋。沈文谦心中诧异,却不敢抬头去看,跪在地上半晌,也不见声响,心中讶然,扭头去看,却只见书架间隐约有一白色身影露出衣角,沈文谦又道:“老师……”
  那人立在书架之后,却不出声音,只听一阵衣衫轻响,少时却见一团白纸从书架后丢了过来,沈文谦伸手拾在手中,展开来看,只见那纸被团的颇皱,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字:“偶感风寒,喉痛不能言,亦不能见人,你我只文书传话即可。”
  沈文谦看了那字,心中焦急道:“老师身体可还当紧?”双目含忧,望向书架之后。少时又有一团纸丢了过来,沈文谦展开来看,却见老师道:“身体尚可,今日寒食,你在此作甚?”
  沈文谦不敢起身,跪在地上道:“老师藏书千万,中囊贤达翰墨,圣人之说,学生每日在此读书,不敢有丝毫懈怠。”不多时,旋见纸团丢来,写道:“你好学上进,我很欣慰。”沈文谦跪在地上惶然道:“只恐有愧老师期望,学生不安。”书架后沉默半晌,旋又听声音轻响,纸团丢来道:“我且问你,你可会作画?”
  沈文谦道:“学生粗通绘画,也尝涂鸦自娱。”纸团又丢来道:“那我便写诗一首,你即兴作画,如何?”沈文谦心中诧异道:“老师如何又要考教我的画艺?”沉吟片刻,回道:“但听老师吩咐。”少时便听一阵怪响传来,似有人轻笑,沈文谦跪在地上,抬头去望,无奈书架挡住视线,心头大为不解。
  不多时,纸团又复丢来,沈文谦展开来,心中默念道:“硬骨残骸知几秋,尸骸终是不风流。腊梅死后春梅绽,狎客平生不露头。”思忖半晌,心中皱眉,暗思道:“此是唐代皮日休所作‘嘲归仁绍龟诗’,乃暗讽归仁绍为乌龟,可不是甚么好诗。”
  又见这诗与原诗不符,俺思:“此诗后面有所改动,狎客名指青楼浪客,亦指茉莉,改的好雅,老师果然功力不凡。”连看数眼,忽觉怪异,半晌才惶然暗思道:“腊梅死后春梅绽,狎客平生不露头。此诗暗藏深意,一语双关。”
  半晌心中苦笑道:“莫非老师以诗暗指我当日明德会逊让皇孙,被他夺了头魁?”脸上忽如刷漆,红的吓人,一时跪在地上,心绪烦乱,不知所措。
  半晌,书架后却又丢来一团纸,沈文谦捡起去看,只见上面写道:“速依此诗,作画一幅。”沈文谦知此诗暗含深意,心中登时叫苦:“莫非老师青天白日之下,叫我画一只乌龟?”
  思忖半晌,愁眉不展,不由起身,在原地踱步,少时,心中忽灵光一闪,不觉喜上眉梢,更不做声,快步来到台前,铺开一张生宣纸,提笔蘸了淡墨,在纸上随意抹了数下,又起浓墨点化勾勒,便见一方顽石凭空而立,孤傲嶙峋。
  沈文谦提笔细思,半晌,旋执笔用靛青色浅浅勾出几丛乱草,登时一汪碧水在眼前徐徐铺开,生动怡人。沈文谦笔不停歇,饱蘸艳色,草草几笔,将几尾锦鲤点缀在水草之间,望之生动,栩栩如生。至此,沈文谦才住笔深思,半晌不见动作,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文谦才小心翼翼,在乱石后细心勾勒出一笔焦黑之色,却是乌龟藏在石后,只露出一截短短龟尾。
  沈文谦面上带笑,望着一尺见方之作:只见一湾碧水中,水草顽石纵横交错,几尾锦鲤团团围在顽石左右,似动未动,好似对石后之物有所忌惮一般,惊起几丝涟漪,活灵活现。
  沈文谦看了半晌,心中颇为满意,少时将笔放下,又换了杆狼毫,舔了墨汁,略微沉吟,纵笔写道:“介中我称王,只在石中藏。凡鳞见了我,不敢把头昂。”确是一首通俗易懂的打油诗,诗文虽粗鄙,却以诗歌咏志,颇为应景。最后,又留山东沈文谦几个淋漓大字,却未用印,美中不足。
  少时,沈文谦将画作置于案上,退后两步,凝神细赏,满心欢喜。
  正此时,书架后又有一团纸丢了过来:“你将书画放在案上,且退出书斋,为师要点评一番。”沈文谦疑上心头,大为不解,却也不敢忤逆方孝孺之意,只得怏怏退出。
  幸好书斋外乃是佳园一处,此时春景已现,四下芳菲将吐,丽蕊初绽,沈文谦在园中闲逛多时,直至日上三竿,沈文谦才复转入书斋之外,只见门窗大开,四下寂静如常。
  沈文谦停了片刻,才小心冲书斋内喊道:“老师……”声音飘入殿内,却不闻回声,沈文谦连喊数声,也不见老师回话,更不见纸团丢来,沈文谦如罩雾水,暗道:“莫非老师已不在此间?”又在门外立了片刻,确认无人,才小心踏入书斋之内,兜了数圈,确认无人,才长舒口气,浅叹一声,来到案前,正看到那副“锦鲤朝龟图”。
  当即伸手将画捏在手里,仔细去看,不觉气结:原来此画却被人横添了几笔,一孤舟,一蓑翁,一吊杆,数笔勾勒,不矜不庄,亦诙亦谐。沈文谦心中发笑,凝神细看,却见那吊杆画的歪歪曲曲,一根细线若有若无垂下,却冲石后去了。
  留白之处亦有打油诗一首:“小龟尾巴长,得势便张狂。不要不服气,缩头命最长。”

  沈文谦直在书斋中呆坐半晌,再无心读书,至傍晚时分,才怏怏离开方府,回道许观家中歇息。次日清晨,天尚未亮,沈文谦便起个大早,小心收拾过后,匆忙用过早饭,向方府行去。来到后院,过了绕湖小桥,从梅林前一片竹林穿过,已至书斋之中。
  此刻书斋无人,沈文谦清扫过地面,直到出了一身细汗,才在书斋静坐下来,心中好似撞鹿一般,半晌难宁,一时心烦气躁,无心读书。
  少时,沈文谦随意翻出一本古诗集,临窗大声诵读,声音清亮,响彻佳园。读不久,忽见一纸团飞入窗内,沈文谦心中一喜,丢下图书,将纸团抢在手中,展开一看,确是一句上联。
  沈文谦心中好笑:“若说对联,我却谁也不怕。”当即低头去看,轻声念出声道:“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声音才出口,忽面红耳赤,尴尬无语。
  原来此上联出的绝妙: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不过十一字,却字字竟暗合方府之内事物风情。沈文谦方才径入方府,一路过桥,穿梅园、竹林来到书斋,正应了方府景致。
  更有奇者,此时正值孟春时节,春寒未去,地面尚有寒霜片片,正是霜桥、梅花、竹叶,三者皆合。
  最让人称奇道绝的乃是鸡犬过霜桥,鸡犬二物,足下所留印记恰合竹叶、梅花之形,可谓应时应物应景,堪称无双。而又以鸡犬暗喻沈文谦,此句一出,竟使他羞赧至极,一时未知倾倒。
  沈文谦未料对方竟有如此心窍,暗暗羡赞,旋低头沉思。出题之人似乎也颇有耐心,不再丢纸团,一时四下只闻风吹竹叶之响,霜打梅花之声,安然祥和。
  沈文谦直思了一盏茶功夫,心中才有了计较,又在腹中将下联稍稍润色,面有喜色,略作沉吟,高声冲窗外道:“这上联出的巧妙非常,可惜以鸡犬比于在下,却不免太过粗鄙,教在下难堪。”
  话音一落,片刻纸团飞入,写道:“只管对联,休得啰嗦。”沈文谦长叹口气,苦笑道:“这联说来巧妙,其实并非无解。”顿了顿,才朗声道:“那我就胡乱对个:燕莺穿绣幕,半窗玉剪金枝。却不知老师可满意否?”声音中已然将老师二字咬得极重,似有意奚落对方。
  沈文谦以鸡犬对燕莺,又以女子闺房中玉剪、金枝对竹叶梅花,且燕尾正是玉剪形状,以黄鹂对金枝,也是恰到好处,此联对的严丝合缝,意境绝佳,直教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故一言落下,窗外寂静无声,半晌才闻一声轻叹,纸团又飞了进来。沈文谦展开来看,只见上面道:“斯文在天地,尔何得意?”沈文谦知他有意讥讽,也不示弱,旋即大声道:“丹心昭日月,我亦陶然!”
  话音一落,纸团飞入又道:“虚心竹有低头叶。”沈文谦亦对:“傲骨梅无仰面花。”
  又有:“胸无点墨,登徒子无知无畏。”沈文谦对:“腹有诗酒,真豪杰能哭能歌。”
  窗外之人出的刁钻,沈文谦却也应的巧妙,一时二人往来频繁,连对七八联犹不停歇。片刻,沈文谦再见一联:“明德会,盗者莫入,道者入。”沉吟半晌,似乎做了决定,精神一震,飘身而出,闪入竹林之中,负手吟道:“逊志斋,闲人免来,贤人来。”目光明亮,望着眼前之人。
  林中之人背身而立,声如珠玉,俏声道:“你这人油腔滑调,比许师兄还教人讨厌。”语气虽有埋怨,声音中却听不出愠怒,隐隐倒带了几分欣喜之意。

  沈文谦脸色一红,沉声道:“灵儿姑娘冒充老师,将在下耍的好苦。”原来此人确是方孝孺千金,明德会上有一面之缘的方灵儿。
  方灵儿闻言玉面发烫,扭过身子,柳眉竖起,反问他道:“这是我爹爹的书房,你这登徒子赖在这里,又吃又住的,确是为何?”沈文谦见他穿一身粉色衣衫,面如桃花,目含轻怒,徒增几分俏皮可爱,心下莞尔,却正神拱手道:“是老师允我在此读书,闲来料理斋内藏书,却不料唐突姑娘,实在抱歉。”一眼落下,已是满面红羞。
  方灵儿见他神色羞愧,一头乱发却颇为扎眼,心中也升起异样感觉,扭过头不敢与他相对,轻声道:“假惺惺的勾栏做派,逊志斋可不欢迎你。”沈文谦见他声音嗫嚅,才稍稍宽心,憨笑道:“姑娘只要开心,说什么都好。”
  方灵儿闻言抱臂在胸,扭脸冲他道:“轻薄浪子,本姑娘见你一点都不开心。”面上似芙蓉凝霜,煞是可爱。沈文谦浅笑不语,痴痴望着她。
  方灵儿被他一望,更添羞涩,跺脚道:“你这双眼睛在看甚么?”沈文谦下意识道:“在看姑娘。”旋觉失语,转过身去,骇然大惊。方灵儿更是气的娇躯轻颤,背过身去,羞不能言。
  二人背身而对,各怀心事,半晌不语。少时,方灵儿才轻启樱口道:“你这登徒子既是此间书童,那本姑娘便要给你找点事做,决计不能让你白白糟蹋了我爹爹的万卷藏书。”沈文谦忙道:“姑娘有何需求,只需吩咐便是。”
  方灵儿道:“我要进爹爹书房找几本书来看,你这小书童可要伺候好了。”瞥了他一眼,径入书斋之内,来到窗前坐下,面无表情。
  沈文谦幽幽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默然随她入内,问道:“却不知灵儿姑娘想看什么书?”方灵儿冷冷道:“爹爹藏书不下万册,你都找得到么?”沈文谦笑道:“近几日我也将斋中藏书粗略浏览了一番,也试着稍作整理,编了部书目,方便查阅,想必找几本书,尚不为难。”
  方灵儿目露异光,奇道:“你还懂书目之学,拿来让本姑娘瞧瞧。”沈文谦闻言自一旁案上拿过一本簿册,小心放在方灵儿面前,方灵儿眼睛斜了一下,哂笑道:“《逊志斋书志》,你这人口气倒是不小。”说着随意翻起,旋而神色变幻,不由惊呆了。
  只见扉页用蝇头小楷写的密密麻麻一篇序跋: “寒可无衣,饥可无食,至于书不可一日有失。此昔人诒厥之名言,是以天下藏书人之雅则……
  又言:“天下好藏书者多好读书,然好读书者,则未必藏书。一藏一读,相差远矣。然我辈藏书,非为好之,当能读之……”
  又有云:“书有善恶,初学者读书不得要领,劳而无功,事倍功半。诸生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今有方希直逊志斋藏书,分别条流,慎则约举,录之以告初学……”
  “凡分甲、乙、丙、丁四部,分照经、史、子、集四种,经之支有六,史之支有十,子之支有二十,集之支有四,合四十余类,所举者凡数千部……”
  方灵儿看到此处,已是心跳加速,心中异感更增,强压住心跳,抬头皱眉冲沈文谦道:“你这人穷经皓首,不思变通,天下读书人就属你这种最是无用。”也不翻看后文,将书丢在一旁,面色冷冷。
  沈文谦见他如此,哑然失笑,默然将书拿在手中,痴望佳人不语。方灵儿见他目光灼灼,扭过头道:“你既有心编这书志,那今天本姑娘就来考考你,看看你这书写的是否可以一用。”心中已是小鹿乱撞。沈文谦笑道:“在下闲来无事,编这本书,便是为了书以致用,不知灵儿姑娘想要如何考在下?”
  方灵儿以手支颐,片刻笑吟吟道:“本姑娘女红做的倦了,想要找几本书来消遣时光,既然你编了书,那今日你就依这劳什子《逊志斋书志》,帮我将所要之书找来看看。”沈文谦道:“却不知姑娘欲寻何书?”方灵儿眼珠一转,起身在原地走了数步,狡黠一笑,朗声道:“你给本姑娘听好了……”顿了顿,说道:“我要寻的书也常见,此书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之书。”沈文谦一愣,奇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书?”
  方灵儿嗤嗤一笑道:“爹爹这书斋里就有。”不理沈文谦,继续道:“我还要看‘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文。”沈文谦更是迷茫,摇头道:“这文好古怪,在下从没听过。”方灵儿哂笑道:“那是你孤陋寡闻。”片刻又道:“本姑娘也想翻一翻‘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说着一拍双手,笑道:“好了,本姑娘今日就要读这三本书,限你在一炷香之内为我寻来,如若无误,本姑娘定要撕了你的什么书志,把你撵出我家。”
  说着转身出了书斋,笑声飘入沈文谦心田:“本姑娘去找临儿那小丫头打一盘双陆,若回来时,你还找不到,你这登徒子可要小心了……”声音渐远,少时已不可闻。
  沈文谦长身而立,独对满室书籍,无奈苦笑。正此时,忽闻一股幽香弥散开来,沁入心脾,久久不散,已让人心醉神迷

  日挂高天,风物渐暖,不知几时,逊志斋外忽闻一声银铃脆响,一翠滴滴的声音远远传来道:“我倒要看是谁,竟惹了咱家小主子。”沈文谦一怔,不知是谁前来,忙向外望去,却见一少女蹦蹦跳跳而入,穿了一件浅草色的衣裙,看来不过及笄之年,肤色白皙,身颊削瘦。
  那少女进得书斋来,娇面仍带着笑意,两眼好奇打量沈文谦,少时摇摇头,自语道:“看起来不像公子,倒像个落魄的和尚。”说着伸手一指沈文谦,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沈文谦忙上前道:“在下沈文谦,山东人氏。”
  那少女笑道:“原来是个山东侉子,你个子高高大大,倒像是个北方人。”一双明眸不住打量沈文谦,颇有几分好奇之色。少时,那少女似乎看够了,才又歪着脑袋,冲他道:“你这和尚,我家小姐让你寻的书,你可找到了?”沈文谦点头道:“幸不辱使命,都找到了。”说着引那少女来到案前。
  那少女手负在背后,随他移步向前,拿眼向案上去看,只见案上齐齐整整摆了三本书,确是《毛诗传笺》、《牡丹亭》与《西厢记》。

  那少女看了小半晌,才咕哝道:“你这人倒是有些门道。”又道:“先前小姐将谜面说于我,我半晌都没猜到,你这人倒是因何选了这三本书?”
  沈文谦笑道:“说来也不难。”那少女饶有兴趣道:“如何不难,你却说说看。”一双明眸全落在他身上。沈文谦沉思片刻,微笑道:“先前灵儿姑娘说要寻一本‘教天下人终成眷属之文’,在下一开始确是被迷惑住了,后来灵儿姑娘走后,在下也是苦思半晌,也是颇废脑筋。”
  那少女道:“结果呢?”沈文谦顿了顿,说道:“后来才忽然想透,这‘天下人终成眷属’不是《西厢记》中的唱词么?”说着咿咿呀呀学戏台上之人浅唱两句,颇自陶然。那少女捂住双耳,不耐烦道:“小姐说你是勾栏浪客,可是一点不假,年纪轻轻,全将戏子的这一套给学来了。”
  沈文谦哑然苦笑,少时稽首歉然道:“在下孟浪,有秽姑娘视听。”那少女摆摆手,不以为然道:“你快继续说罢。”沈文谦神色端正,继续道:“这第二本书,乃是要寻‘别是一家’之词,南宋有易安居士,三十岁之上便写成《词论》一文,提出‘别是一家’之论,与苏东坡分庭,柳三变抗礼,乃是千古女词人第一。所以,灵儿姑娘所寻第二本书,当是《易安词》无疑。”那少女点点头,若有所思道:“说的倒有些道理。”
  沈文谦道:“灵儿姑娘所寻第三本书乃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可不就出自《诗经》中的《国风》一篇么?是以这第三本书,便是郑玄所编《毛诗传笺》。”那少女眼睛明亮,轻轻点头,片刻又蹙起秀眉,嘻嘻一笑,摇头道:“你这第三本书可错了。”
  沈文谦一愣,疑道:“在下何错之有?”那少女展眉一笑,旋道:“待本姑娘给你找来便知。”说着蹦蹦跳跳钻入书架之间,数息便回,手上却拿了一本书,冲沈文谦道:“小姐闲来也常来此读书,可这里书卷繁乱,找起来破费周章,我打理了几年,才有些头绪,若是说谁对这书斋藏书最为熟稔,恐怕非我春临莫属了。”说着双眼弯成两轮新月,将一本书丢在沈文谦面前。

  沈文谦“咦”了一声,说道:“这里藏书虽多,但是我近几日也粗略扫了一遍,从未见过这本手抄《诗经》,姑娘却是从哪里翻来的?”春临嘻嘻笑道:“不怪不找不到,这本书被我藏起来啦。”沈文谦恍然大悟,春临道:“这本书可是小姐当年亲手所抄,花了不少功夫呢,珍贵的很,是这里的镇斋之宝。”
  沈文谦心中一动,问道:“可否借在下一观?”春临见他面色羞赧,内心暗笑,做个鬼脸道:“你要看书,自个向小姐去讨。”又吐了吐舌头,说道:“小姐说你是登徒子,不让我与你多说话,我走啦。”说着匆匆抱了三本书,笑嘻嘻去了。
  沈文谦急追出斋外,春临回头冲他一笑,说道:“你这人模样怪怪的,人却有些意思。”瞟了他一眼,欢快去了。
  沈文谦呆立良久,才缓步入斋,翻开一本《河岳英灵集》,内心乱作一团,过了一炷香光景,起身长叹一声,缓步出了书斋,出方孝孺府而去。
  沈文谦自方府寻书之后,便藏在许观府中,再未出门。每日只藏在许观家中,读书习武,避世清修。再过几日,便至仲春,正是国子监入学之日。
  沈文谦携了信证,虽许观入翰林院,一日内连试经义,《四书》义、判语各一道,又入国子监再试,如此数日,才在典薄处领了监照、褴衫,诏入正义堂坐堂读书,又择吉日,天子降香,遣官祀于国学,百官并众监生于大成殿祀拜先师——大成至圣文宣王。至此方正式入监。

  却说国子监乃天下学校之冠,凌于州学、府学、县学之上,多取才学优赡,聪明俊伟之士,使之博极群书,讲明道德经济之学,以期大用。是归管士子德行、操守之所,又有育才、教化之能。
  国子监占地极广,有监生数千,监内每日升堂,众学生朝拜国子祭酒与司业,并对答学业,众人受朝廷教谕之奉,严守“监规”,若无“出恭入敬”牌,一律严禁外出。是以沈文谦每日听当朝大儒会讲、复讲,或是独自背书,其中所学书文道理,沈文谦已然贯通,却依旧日日诵读,初时尚觉新鲜,十日以后,便觉寡然无味,已有思念逊志斋之意。
  不觉脑海又映出一道倩影,萦绕在心间,不由暗中苦笑:“我自负气节,以格物致知为生平志向,如今怎也会生此俗念,坠入情网,岂不毁我修行。”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辩悲喜。
  这一日夜,沈文谦正在房内读书,读至三更,忽将一本《孟子节文》掷于地下,起身临窗而立,望空叹道:“圣人高义,尽皆删毁,欲效仿秦王焚书坑儒否。”想起宫中那人,只觉一股怒火冲天而起,久久难释。片刻,又想起佳人,才觉心绪稍畅。
  原来洪武五年,圣上偶阅《孟子》,其中有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洪武帝勃然大怒,斥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逐亚圣孟轲于文庙殿外,使圣人不得配享,士林一时哗然,却不敢言。
  幸有刑部尚书钱唐伏阙上疏,坚毅不屈,才使孟子牌位复入文庙,配享如故,然《孟子》一文,已依照圣意,将全文删减过半,先圣之言,垂教之道,由此绝灭尽矣。
  故沈文谦有此一叹,少时又轻声道:“此举何止教天下读书人一网打尽,简直将士子人心血手屠光。”一言落下,竟湿了眼睛。游目四望国子监殿阁深深,更觉自家身处牢笼,束心缚行,心中失望以极,去意更盛。
  不多时,忽听窗外一人幽幽道:“圣人垂教万世,天下共尊,今天下人读其书、由其教,所以维人心、扶世道,今天子废弃圣人之言,诛灭士子文心,其意虽是永固江山,实则乃是遗害万代之举,由此说来,朱元璋功过参半,久后必有公论。”
  沈文谦未觉身旁有人环饲,不啻于晴天霹雳,汗液齐下,不及细味其言,扭头望向来人,只见一汉子立在高墙之上,不过三十上下年纪,身量极高,环眼浓眉,身着破旧单衣,周身肌肉虬结,一股伟岸气息冲天而起,直吹得人心神摇晃,不觉出口问道:“何人深夜至此?”
  那汉子抱拳道:“走卒齐步蟾见过明教教主。”沈文谦心中大骇,出口道:“你是丐帮帮主。”见他虽是形容不俗,但年纪甚轻,双目疑惑罩向对方。齐步蟾自墙头飘落,缓步行来,足下不起微尘,地上青砖却寸寸皲裂,沈文谦不由双瞳收缩,心中骇然,已信了七分。
  齐步蟾来到沈文谦身前,笑道:“听景清说明教沈教主蛰伏于此,齐某夤夜冒昧来此,贵人万莫见怪。”

  说着一双虎目放光,盯住沈文谦。沈文谦被他激荡猛志,飘身入院,与他相对,问道:“不知齐帮主来此为何?”
  齐步蟾望着他道:“齐某近有一惑,欲求贵人相解。”沈文谦皱眉道:“齐帮主洞彻通达,透析万态,已是无妄高人,便是心中有疑,何必相询在下。”齐步蟾哈哈大笑,说道:“此惑非沈教主不能答。”
  沈文谦不知他是友是敌,心中戒备,少时出声道:“却不知齐帮主欲询何事?”齐步蟾道:“不知沈教主以为当今圣上如何?”沈文谦诧异道:“齐帮主何发此问?当今圣上乃百代雄主,无需赘言。”心中罩了一层迷雾,疑惑望向齐步蟾。
  齐步蟾目露赞赏,回望沈文谦道:“他是明教罪人,你能夸他,胸抱可见一斑。”沈文谦闻言心间一痛,脸上藏着难言的怒气,少时顿足长叹,不发一言。齐步蟾旋自言自语道:“朱国瑞一人,圣贤、豪杰、盗贼、屠夫之性,实兼而有之,但功大于过,却可谓百代雄主。”
  沈文谦听他口出不逊,心中惊颤:“都说江湖之人任意舍命,目无王纲,如今一见,更在传闻之上。”一时想起司马星徽与苏道泉之言行,不觉脊背冒汗,可怜驱除元虏、兴复汉祚的洪武帝,竟成了江湖众枭口中的盗贼、小人。
  少时沈文谦表情古怪道:“齐帮主说的太深,在下听不懂。”齐步蟾知他无意多言,哈哈大笑,声音笼罩广宇,也不惧惊醒众人,继续问道:“却不知沈教主以为太子如何?”沈文谦见他形态狷狂不羁,有雄毅之风,皱眉道:“我不过一介书生,怎敢妄议尊者。”
  齐步蟾闻言,不禁失笑道:“无怪你与朱标有舅甥之亲,连秉性也与他相仿。”沈文谦心中一沉,冷下脸道:“齐帮主一味与在下说这些逆道之言,却不知用心何在?”齐步蟾笑道:“如今天子年衰,子孙早晚登极服冕,却不知沈教主可看清形式否?”
  沈文谦脸色阴沉,冷冷道:“齐帮主何必言辞闪烁,直说即可。”齐步蟾道:“也罢,我便说的透彻一点。”起身在院中绕了数圈,才起声道:“如今中军羸弱,四方已是扬沸一片,沈教主是上人之姿,何苦蛰伏在此,辜负高才猛志。”
  沈文谦闻言心中一颤,只觉目瞪身僵,心道:“前有司马星徽,今有齐步蟾,俱出此大逆之言,莫非这天下,真的要大乱了?”一时心中百般滋味交杂,隐约有些期待,却又有一丝不忍。少时冷冷道:“江湖都传齐帮主乃天下横练功夫第一,又正逢壮年,江湖谁人不仰望尊者?看来此番是要入世做出一番事业了。”
  齐步蟾虎目微张,逼近沈文谦,沉声道:“明教中人俱一时英豪,当年明尊更是超凡入圣之士,齐步蟾二十年前不过是个孩童,给贵教众人提鞋拂袂尚且不配,沈教主莫要捧杀在下。”沉吟片刻,又叹息道:“想当年令尊华山之上风姿独步,令齐步蟾印象深刻,至今镌刻在心,倾慕不以。沈教主子承父业,可要再整河山,重造圣教,以慰逝者。”说罢神色迷荡,似陷入回忆之中。
  沈文谦不防他贴近发声,声音入耳,登时心智大乱,一时脸色惨白,禁不住意迷神狂。忽然丹田一热,旋即脑海中想到:“齐步蟾以声音惑我心智,只为激我,我又岂能受他蛊惑,自乱方寸?”暗自催动内息,平复心血,不觉怒道:“我本无欲江湖,尔等何苦逼人太甚?”

  齐步蟾哈哈大笑道:“强人所难,齐某不屑为之,况且齐某不逼你,你与你这江湖,也难脱关系。”话音未落,便见一人如风而至,声音清亮道:“齐大头休得放肆。”旋见一团黑影飞也似的落在沈文谦身前,深深一揖道:“景清见过教主。”语气诚恳,神色却颇为踟躇,似乎欲说还休。
  齐步蟾望见他,放声笑道:“痴景清见了你家教主也不下跪,莫非想欺师灭祖?”景清霍然转身,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望向他道:“齐大头手下不留情面,莫非嘴上也不饶人吗?”齐步蟾皱眉道:“你这伤还没好?看来是我下手重了。”面有歉疚之色。
  沈文谦见二人说话声音洪亮,全无顾忌,心头一沉,扭脸便欲回屋,忽见景清身形一闪,拦住他,焦急道:“教主莫走。”沈文谦皱眉道:“你拦我为何?”景清面有愧疚,少时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精致方匣,递在沈文谦面前,将头扭过去道:“前些日子景某见教主体内寒毒淤阻,特寻来龙虎山‘还阳丹’一枚,还望教主……”
  齐步蟾扬声道:“你既不承认是明教中人,却为何又抢老子的宝贝来孝敬明尊后人。”景清闻言目光一寒,沉声道:“不过是块泥疙瘩,你守着它又有何用?”齐步蟾神色一冷道:“这是当年我爹从贤雨峰手中辛苦讨来的宝贝,我丐帮上下如今就剩这一粒了,你入我丐帮总坛盗丹,我打断你一条腿,已是看在你我天大的交情之上了。”
  景清脸色一沉道:“你再多嘴,景某真要与你翻脸了。”齐步蟾向前一步,哈哈大笑道:“你要敢跟齐某翻脸,信不信齐某将你手筋、脚筋挑个稀烂?”景清撇嘴道:“你将景某功夫废了,我不信这天下你还能找到一个和你喂招的人。”
  齐步蟾道:“年前你景清还放大言,说齐某于你修行已无益处,怎么,如今还想跟我放对?”景清脸色一阴,说道:“我休自大。”齐步蟾一愣,问道:“此话何意?”景清道:“我先前也觉你这笨功夫号称天下第一,如今我看却是未必,玄门手段刚柔悉化,与道合真,想破你不难。”
  齐步蟾冷冷道:“江湖都传笨功夫天下第一的乃是先父,不是我齐步蟾,况且玄门不练筋骨,一味坐神望气,拳法越学越虚,身子愈练愈空,早失武之根本。”景清沉声道:“我那日与你说过,我想与王道宗搭手,却……”
  齐步蟾冷笑道:“不过王道宗罢了,即便周大拙又能如何?当年他见了先父,不也灰溜溜去了。”说话间神色黯了下去,已是哽咽不能开口。景清也神色悲痛道:“伯父不过五十多岁的年纪,又成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怎就因病去了。”猛一拍大腿,悲愤不已,也落下泪来。齐步蟾含泪苦笑道:“家父临终前说我丐帮金刚不坏之术,都是骗人入彀的由头,到头终不免黄土一抔。”心神大是恍惚。
  少时齐步蟾神色振奋,抹去泪水,扭脸看向沈文谦,沉声道:“景清这小子嘴上不承认,心中着实挂念你,你说你要远离江湖,试问这明教众忠烈之士可会应允?”沈文谦望了景清一眼,见他右腿微曲,似有不恰,叹息一声道:“你这又是何苦。”景清笑道:“有智慧法王为教主拔出寒毒,原不需景某自作多情。”
  齐步蟾睹此情况,长叹一声道:“如今大野遍布龙蛇,四方风云暗动,正是豪杰逆天改命的大好时机,沈教主不要错失才是。”目光意味深长落在他身上。沈文谦沉吟片刻,说道:“齐帮主身材飘逸,豪气干云,乃是龙蛇之质,在下不过燕雀之器,万不能与帮主相提并论。”齐步蟾笑道:“能让景清惦念的人若只是燕雀,齐某恐怕连草芥也不如了。”
  沈文谦摇头道:“能和郭靖元互换兰谱的人物,若称草芥,恐怕世人皆成泥土。”齐步蟾哈哈一笑,正欲开口,忽神色一变,警觉四望,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二位随我前来。”双臂暴伸,抓住景、沈二人,双脚疾在地上一顿,拔身而起,二人只觉被巨钳加身。
  景清尚好,沈文谦竟无丝毫反抗之力。眼睁睁任由齐步蟾挟住自家,穿墙越脊而去。

  不多时,齐步蟾挟二人来到城中一处僻静院落,双手松开,沈文谦退后两步,面色微沉,望了齐步蟾一眼,愠怒道:“齐帮主如此无礼,究竟意欲何为?”齐步蟾见他神色忌惮,忙道:“沈教主莫惊,齐某并无害你之意。”沈文谦见四下寂静一片,问道:“齐帮主深夜不请自来,到底要做甚么?”
  齐步蟾叹口气道:“齐某不过有要事要与沈教主相商。”沈文谦皱眉道:“齐帮主欲商何事?”齐步蟾沉吟片刻,出声道:“我丐帮欲与明教携手共商大计,未审沈教主尊意可否?”
  沈文谦道:“此是何意?”齐步蟾神情闪烁,欲言又止,景清 “嗨”了一声,劝道:“齐大头平时快人快语,如今怎成了娘们?”面有讥笑。时凉风渐起,三人立在院中,相对无言,少时齐步蟾转望沈文谦一眼, 猛拍大腿,叹息道:“齐某藏不住话,也不是耍心眼的人,我与你直说罢。”
  话语落下,却也好半天才开口道:“不怕沈教主笑话,如今丐帮众兄弟都在晋王手下讨口饭吃,奈何齐某才疏智浅,不能为王爷分忧,欲邀贵教相助,晋王定会降阶相迎,将贵教倚为肱骨。”他出声如连珠炮一般,含糊将话说完。
  沈文谦顿生警惕,问道:“传闻你与莲教郭靖元乃是生死之交,他如今依附在秦王麾下,凶横的很,你丐帮如何投了别家山门?”齐步蟾道:“莲教当年于家父有恩,我与他结义,实因私情,无关两派利益。”沈文谦闻言皱眉不语,齐步蟾见他不答,踟躇片刻,才出口道:“说出来没甚么好丢人的,齐某虽与他乃八拜之交,但实与他性不相投,若非当时年少,齐某断不会与他一个头磕在地上,至今思来,犹觉悔恨。”说完懊恼不已。
  沈文谦双目倏然睁大,看向他道:“我是外人,你心中四私事何必与我说的这么清楚。”齐步蟾道:“山东人性子直,肚子里藏不住话,有甚么便说什么,沈教主须知我一片热辣心肠。”沈文谦奇道:“你也是山东人?”齐步蟾点头道:“齐某祖上是东昌府人。”沈文谦点头道:“东昌府距离兖州极近,无怪听你说话有些亲切。”神色松弛下来。
  齐步蟾见他惧意稍减,拉住他手道:“如今玄门投在太子麾下呼风唤雨,少林寺又依附周王,暗生动作,前些日子传闻漕帮阴九龄也拜了北平府的山头,如今天下诸派各奔其主,我丐帮也是英豪聚集之所,若不寻个出身,恐怕来日天翻地覆,我等便要落个死无葬身。”
  沈文谦听得江湖传闻,哪辩真假,疑惑道:“齐帮主神功盖世,天下谁能杀你。”齐步蟾摇头道:“齐某死不足惜,却不忍陷我百万丐帮子弟于万劫之地。”沈文谦见他面色沉重,也不由神色一慌,不解道:“即便天下大乱,于江湖子弟却有何干系?”
  齐步蟾道:“沈教主岂不闻令尊当年长空栈之失?”沈文谦闻言面前一沉,齐步蟾忙解释道:“齐某别无他意,沈教主莫怪。”沈文谦微微摇头,并不说话。齐步蟾道:“沈教主可知当年元世祖佛道之争?”沈文谦点点头,正欲开口,景清却抢先道:“当年佛道之争,全真教大败,元鞑由此崇佛抑道,以致玄门势颓百年,若非当年红巾犯寺,少林仍旧如日中天。”
  齐步蟾微微颔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释道,亦或丐帮白莲,若要立世存身,须得王纲庇佑,否则早晚成为齑粉,当年明教便是……”忽住口不语,似不欲使沈文谦悲伤。后者已知他意,感激望了他一眼。景清却幽幽道:“出身明教,却欺师灭祖,亦佛亦丐,不拜神佛幽灵,这天下万千教派,早晚要被他打得形神俱灭,可怜大好江湖,要毁在他手里了。”
  齐步蟾沉声道:“正因如此,唯有更朝迭代,才能改换局面,使江湖儿郎再有扬眉吐气之日。”沈文谦听他言辞闪烁,却也听得明白,一时露出极茫然的神情,暗道:“原来江湖诸多领袖,竟藏着这等骇人的心思。”
  景清心下也骇然道:“四海英豪,雄心之大,远非我等可揆度。”一时心中忽生渺小之感,回望前尘,心中疑惑:“我半生习武成痴,视为生平至重,所求之道,到头来,在巨匠眼中不过渺若微尘,想来岂不可笑?”一时只觉心中信念摇摇欲坠,几有崩塌之势。
  齐步蟾如何知二人心思,沉默看着二人,面无表情,难辩悲喜。直过了一盏茶功夫,齐步蟾忽警惕四望,少时松开沈文谦,倏然窜上墙头,跃出院外,旋听得墙外一声闷哼,不大功夫便见他又纵身入院,手上已抓了一人。
  沈文谦与景清二人不虞有此变故,齐齐望去,景清率先开口道:“这人生得古怪,莫非不是汉人?”齐步蟾用手撕开那人衣襟,将后背正对二人。只见他后背宽阔,纹了一尊凶神罗汉,盘旋至腰,点头道:“如果所料不差,当是残元‘诸天八奴’中排末位的罗汉奴。”沈文谦闻言,惊呼出声道:“元人来此为何?”景清与那罗汉一双凶目对望,心生颤抖,扭过头去,忍不住问道:“江湖何时出了诸天八奴这号人物?”
  那罗汉奴已然昏厥在地,齐步蟾随手丢在地上,望着景清道:“诸天八奴也是近些日子才冒出来的一股势力,手段怪的很……”伸出右臂,只见皮肉绽开,血流如注。景清脸色大变道:“你全身刀枪不入,元人有何本事,竟能破你宝身?”
  沈文谦见他手臂几可见骨,不住流血,竟似无觉,连眉头亦不皱一下,心中顿生敬佩,呆呆仰望他。

  少时,齐步蟾右手尽赤,才点穴止住流血,风势愈大,齐步蟾仰头道:“这风一吹,世道更乱了。”
  话音一落,忽然晃过景清,伸手向沈文谦抓来。沈文谦不防他倏然出手,啊地一声,向后疾闪。齐步蟾出手并不甚快,一抓落空,也不诧异,正将沈文谦逼在墙角,失笑出声道:“教主小心。”脚一错已垫步向前,左手虚晃,已按在他胸前。
  齐步蟾这一掌简劲已极,看似出手随意,不甚用力,实则劲道全起自脚心,周身匀整贯通,乃是以整劲砸人,意在破去对方重心,“吃人”于无形。沈文谦被他逼死,后背紧贴在墙上,面颊血红,勉强拧身去躲避,实则门户已开,防线已溃。齐步蟾大喜,掌心一磕,按实了在他胸口,掌力自然吐出,沈文谦顿觉骨震筋麻,浑身瞬间酥了。
  齐步蟾拿住他全身,又抖腕子一颤,这一下使出仿似行云流水般,沈文谦骨肉松脱,登时瘫软如泥,使不出丝毫力道。当此时,忽觉丹田小腹似被一物触动,内息不由自主吐出,齐步蟾手心一热,已知他深浅,手掌一翻,撤销劲力,扶住他肩膀,笑道:“世传《明王心经》是天下一等一的手段,今日果教齐某大开眼界,痛快!痛快!”哈哈一笑,松开手来。
  沈文谦须臾间已将全身之力使尽,此刻虚脱至极,整张脸由红转白,煞是骇人。少时费力挪动脚步,神犹未复,低头呆呆望向地上。景清上前一步,手掌搭在沈文谦肩膀,将柔和内力送入他体内,皱眉道:“若论刚猛无匹,你丐帮‘雷音掌’天下第一,远在‘大摔碑手’之上,你何苦舍近求远。”其语似有埋怨齐步蟾之意。
  齐步蟾笑道:“痴景清都念念不忘的东西,齐步蟾自然不能免俗,也想开开眼界。”又道:“况且大摔碑手乃开武林风气之先的手段,沈敬擎当年扬名全赖此术,你如此评价,未免有失公允。”景清见沈文谦面色渐润,松开手,转望齐步蟾,见他洒拓不羁,忽露出茫然的神情,低头问道:“齐大头自负之人也会夸人?”
  齐步蟾嘿一声道:“你仗着一本拳谱和半吊子的心经内劲,都敌我五成功力,可见这心经有些门道。”景清抬头笑问道:“你今怎不夸我天赋惊人了?”齐步蟾怅然道:“独看‘大摔碑手’,不过一流手段,若辅以心经上的内劲,此掌法便成了世间绝顶的神功。”扭头望向沈文谦,目光灼灼道:“令尊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可惜齐某与他天人永隔,不能瞻仰泰斗。”双目含悲,无限惋惜。
  沈文谦闻言神色晦暗下来,摇头不语。齐步蟾独自叹息道:“天下人都说匠心独造,可这匠心容易,独造二字却何其难,宋末以来,一人而已。”把话说完,已然兴致大减。
  景清见他已有离去之意,炯炯望着他道:“你接下来要去何处?”齐步蟾弯腰将地上罗汉奴提在手中,目向北斗道:“我要去一趟塞外,诸天八奴一出,局势愈发乱了。”景清点点头道:“你在明,敌人在暗,早做准备为好。”齐步蟾不接他话,回望沈文谦,劝道:“令尊一世英豪,阁下莫要自悿斗志才是。”沈文谦拱手道:“有劳齐帮主牵念,在下自有分寸。”
  齐步蟾深眸望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拎着罗汉奴,就向外跃去。景清见他要走,忙向前疾追两步,立在墙下道:“你这就走啦。”齐步蟾头也不回道:“小心玄门,少林也莫要大意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景清顿足叹息,颇为不甘,旋听远方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日月之下无新事,可笑青衫尽白头。”声音雄浑刚烈,在高天徘徊,久久难散……

  景清悲叹无限,望着齐步蟾离去方向,暗思:“权利之为物,最是迷丧心智,他此时虽能看得透,但恐日后时局渐迷,他又如何能把握住分寸?称霸江湖易,立足红尘难,即便如他格局虽大,一个不慎,恐怕也要被红尘埋葬。”一时隐隐为他担忧起来。又胡思乱想一阵,轻声叹道:“武之一道迷心,名利之途丧智,天下果真有达道,能教人通达不惑么?”
  沈文谦站在他身旁,闻言默然道:“若要不惑,唯有读书。”景清痴痴笑道:“景某也读了二十年到,即使到今日,也不曾放下,可读书越多,迷惑越多,我看他不是出路。”沈文谦摇头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古人说这句话,其实是有道理的。”
  景清问不置可否道:“古来读书人无非三种出路,在我看来,都难逃避困厄,况且这世间凡是能逃脱的地方,都是坟墓。”继而望着沈文谦道:“既难逃避,读书何用?”
  沈文谦心生波澜,旋而问道:“却不知哪三种出路?”景清道:“第一条路,乃是学得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出则将入则相,古往今来,此种人不胜枚举。”沈文谦默然听他说话,景清继续道:“第二种人则是粪土傲王侯,中国之读书人自来有隐士情怀,蓬蒿中果能寻到通达之理否?”沈文谦问道:“第三种路却是什么?”
  景清道:“第三种乃是夫子所言:卷而怀之。”沈文谦疑道:“此话何解?”景清道:“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此非隐,乃是卷而怀之。”沉吟半晌,继而长叹息道:“卷者,收也;怀者,藏也;卷怀二字,其中多少苦辣酸甜滋味,须得细细品尝。”一语未落,沈文谦微微摇头,继而爽朗一笑,望着景清道:“依我看,真正的读书人,其实只有一条出路。”
  景清一愣,问道:“哪条路?”沈文谦正色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声音不大,却天雷炸响,使景清目瞪口呆,心不能跳、口不能言,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迷茫道:“愿闻高义。”沈文谦道:“人之初,性本善,然名利使人迷心丧性,旷废天良,所以圣人立言,使万众读书,教人以忠孝仁义,不过为了启人良知,抑制罪恶,重复人之天性。”
  沈文谦见他不语,笑道:“所以,万卷贤经,所言不过‘良心’二字。人之良心,便是直,便是勇,便是无所畏惧、纯任自然,是不造不化,无识无知……”

  景清心中一阵狂跳,紧锁眉头,似在回味斯言,少时楠楠道:“良知与直……直……直……”忽醒悟道:“教主一言,教景某茅塞顿开,从此茫茫红尘,再无痴傻景清。”说着恭敬拜倒在地,高声道:“圣教主在上,请受属下一拜!”说着三叩其首,额头沾满灰尘。少时磕头已毕,仰脸望着沈文谦,痴迷之态已冲得无影无踪,永难再回。
  沈文谦见他似有所悟,心中大喜,匆忙上前扶住他道:“你比我还大几岁,我如何能受你此一拜。”景清道:“景清先前孤魂野鬼,不懂规矩,如今既已洗心归教,断不敢乱了尊卑。”又用力磕了几个头。
  沈文谦见他执拗,也无可奈何,撤开手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不枉学了这一身文武手段。”景清一跃而起,欣喜道:“景清前半生懵懂,今日豁然开朗,竟似重获新生,单此一点,景清磕几个头不冤。”沈文谦目光落在他身上道:“知难行易,我辈行走世间,当时时如履薄冰啊。”
  景清乍听此语,痴痴望着他,心中暗想:“教主年纪不大,怎会有如此多感慨?”便在这一瞬间,心中生了尊崇之意,目光望向他,已带了几分钦佩之色,恭敬道:“属下谨遵教主教诲。”
  沈文谦见他魂不守舍,目中似罩了一层浓雾,心道:“明教众人奉我为主,我又有何能力可中兴大业?”想起齐步蟾先前所言,身处料峭寒风之中,一时心中思绪万千,乱作一团。
  二人缄默半晌,沈文谦才长叹一声道:“天色不早,速回监中歇息去吧。”景清眼珠转了几转,面色迟疑,试探道:“教主身边缺个照料之人,景某不才,微躯尚可……”沈文谦仰头望见天上月隐星稀,东方欲晓,已有些疲惫,转身摆摆手道:“我在国子监中读书,每日功课紧张,你在也多有不便。”
  景清道:“属下也在国子监中读书,不过早教主几年入监罢了。”沈文谦摇头道:“天将及明,早点回去歇息吧。”话尤未落,天色忽暗了下来,淅淅沥沥下起来雨,沈文谦亦不冗言,趁着夜色,冒雨独行而去。
  景清立在院中,任由雨水落在神上,少时周身寒冷一片,喃喃道:“这一回风大雨急,不知多少人要被打湿身子……”

  沈文谦回到房中,无心多想,少时昏昏睡去。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正香浓时,忽听房外有脚步声响声,睁开眼睛,旋见许观快步而来,笑道:“兄弟大白天还在睡觉,岂不辜负大好春光。”沈文谦一惊而起,翻身下床,向门外望去,只见天光晴好,地有新泥,问道:“什么时候了。”
  许观道:“已经将近午时了,如今钦天山桃花开的正盛,我约了景清一道踏春赏花,兄弟快收拾一番,与我出门。”话尤未落,景清踏步来到沈文谦近前,冲他微微欠身。沈文谦望着二人,摇头道:“这几日心绪不佳,功课都拉下了……”许观一把拉住他道:“你是肚子里有真东西的人,何必学这些虚仁假义,青春易去,莫负韶光。”不由分说,匆匆拉沈文谦出门。
  沈文谦被他一路拉着出了国子监,少时许观引他向北前行,穿过上元县学,不多时,已至一座矮山之下,山脚立一块碑,写了“钦天”二字。
  原来此山名唤钦天山,又名鸡鸣山,山上有寺名鸡鸣寺,此寺原为三国孙吴后苑之地,西晋年间在此倚山造室,以为道场,后历朝营建寺庙不绝,规模日盛,自古便有“南朝第一寺”之美誉,又有杜牧诗“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寺之称。
  三人自山下拾阶而上,正值初春,地着新色,枯树吐芽,满山望去只见一片浓荫绿树,翠色浮空,霎为赏心悦目。登不过一顿饭功夫,三人已至山顶,正见山顶一丛桃林,花开十里,连绵不绝至山北后湖之畔。
  沈文谦转身背湖而立,极目南望,只见山脚一条大河流蜿蜒铺开,河两岸寺庙林立,蔚为壮观。许观以手指道:“此河名为进香河,乃是专为帝后入山进香所修,河两岸又新造了十几处庙宇,有功臣庙、关帝庙等,平日香火极盛,梵香飘出十里,国子监与上元县学中亦时常可闻。”
  沈文谦望见远处黑压压一片建筑,饶他目力极佳,也看不清贡院与乌衣巷所在,心中叹息一声,轻声道:“许久不去拜见老师,却不知老师一切可好。”许观笑道:“前两日老师讲经,我刚从他府上回来。”沈文谦颔首不语。许观打量他两眼,心下暗笑,取笑道:“恐怕兄弟别有牵念,魂不守舍罢。”
  沈文谦似被他说中心思,面色忽一红,低头道:“许兄莫要胡说,我一介穷儒,连书都读不成,哪敢有什么杂念。”景清立在一旁,忍不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教……沈公子莫非……”忽而幡然醒悟,惊呼道:“莫非是方先生……”
  沈文谦以目视他,景清住口不语。许观也目有忧色,少时开口道:“小师妹与皇孙走的很近,兄弟你……”沈文谦闻言心中一颤,惊呼道:“你说什么?”旋觉失态,又说道:“二位莫要轻揣我意,我不过仰慕灵儿姑娘才学,实在别无他意。”别过头去,叹息无言。

  景清知他心意,不以为然道:“直便是道,心有所想,意有所动,便要放手去追,人这一生要不痴上一回,便不知红尘之可贵。”许观闻言一愣,少时也恍然道:“景兄说的在理,喜欢便去追求,管他天潢贵胄,贩夫走卒,人生在世,不过图个意气而已。”说着笑出声来。沈文谦惊愕,见二人神态自如,颇为随意,哑然失笑道:“你二人倒是不怕捅破天的主。”
  景清笑道:“景某生来就是闹天宫的脾气,到死也改不了了。”与许观四目相对,放声大笑,声传四野,冲散沈文谦心头不快,至此沈文谦思绪稍畅,丢下二人,孤身径入桃林。走不多久,便见一所巍峨梵刹依山而筑,矗立在眼前。此刻香客甚少,山门半掩,香火气隐隐飘来,直压花香一头。
  沈文谦立在石阶之上,抬头望见一块烫金匾挂在山门之上,书着“鸡鸣寺”三个大字,气势不凡,隐约有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沈文谦怦然心动,目光在匾上停留半晌,才悄然推门,偕步入寺。
  沈文谦进了寺院,转折之间,连穿几重宝殿,眼望楼阁清幽,草木初放,心头渐渐轻快起来。少时穿过弥勒殿,来到大雄宝殿之中,殿高数丈,坐北朝南立了三尊巍峨佛像,气势夺人,又见殿内左右各立十二尊佛教天神,合为二十四诸天。
  沈文谦心神悸动,合十一拜,不敢久留,匆匆出殿。尚未走下石阶,便听外面人音沸盈,继而酒气入鼻,沈文谦眉头一皱,匆忙敛意凝神,躲在炉台之后。
  少时便见几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形容丑陋,身材矮胖,脚步踉跄道:“我这头昏的厉害,观音菩萨在哪?本公子要与她黄粱一梦。”竟是在佛门清静之地口出谤语。须臾就听一人应道:“王高高厚颜无耻,又开始爱咬文嚼字了,可惜却说得狗屁不通。”继而笑声四起,污言秽语充斥在庙廊之间。
  沈文谦暗呼不详,心道:“如此在此处碰到了这四人。”不是别人,正是应天四少。心中厌恶,正欲抽身离去,忽听王高高道:“方才山下看到的小娘子当真水灵的很,老蔡可知是谁家的姑娘?”紧接着便听一猥琐声音笑道:“你这黑皮莫非活够了,那可是小千岁的禁脔,方孝孺的千金。”听其语当是那蔡姓公子无疑。
  沈文谦心中一紧,暗道:“许兄与王高高都说灵儿姑娘与皇孙有私,莫非此事非是讹传?”心脏揪成一团,再不敢离去,当下立在台后,凝神细听。少时便闻王高高问道:“什么是禁脔?”便听一人醉醺醺道:“王大少不学无术,狗屁不通,国子监无人能及。”捧腹大笑。王高高怒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本少爷名动秦淮,学富才瞻,乃是国子监典范,谁人不知?”
  那蔡姓公子嬉笑出声道:“你若再拽文,老子今天就不告诉你。”王高高骂道:“少给小爷废话,快快说来。”那蔡姓公子拍手笑道:“黑皮无知,禁脔乃是姘头之意。”王高高醺然大笑道:“原来是小千岁的姘头,这就更好玩了,本公子最爱不过了。”沈文谦心中暗怒,眉头紧锁,抬眼望向几人。
  旋见那蔡姓公子一巴掌拍在他面颊之上,喝骂道:“你这厮喝了二两猫尿便不知天高地厚,小心哪天舌头被人拔了去。”王高高酒壮邪胆,已是意醉神狂,毫无惧意,只是出乖露丑道:“弱是能亲佳人一口,休说舌头,便是脑袋,也可摘去。”一时哈哈大笑,又双睛放光,似在惋惜道:“可惜方才离得远,否则本公子定要上前看个仔细,也好携美入寺,共上梵天。”继而放肆大笑,露出丑恶嘴脸。
  沈文谦听他言语粗鄙不堪,说些污言秽语侮辱佳人,更添恼怒,实在难以忍受,当下按耐不住,就欲出手惩治。正此时,忽听一清脆声音喝道:“混账东西,敢编排本姑娘的不是!”旋见一妙龄少女缓步入寺,身后跟着一绿衫丫鬟,独对四人,竟然全无惧意。
  沈文谦望见来人,身形一滞,再不敢稍动,躲在台后,目光落在她身上,一颗心狂跳不止。王高高看到二女,登时大为欢喜,摇晃向前,口眼歪斜道:“原来是灵儿姑娘,黑牛这厢有礼了。”说话间折腰拜倒,蓦觉腹内恶浪翻滚,哇地一声,口中吐出秽物,恶臭盈寺。
  那少女便是方灵儿,见状已是花容失色,退后几步,蹙眉骂道:“纵酒邪行,污秽禅林,你这厮不怕身下火窟么?” 王高高吐了两口,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口吐醉言道:“若有仙子陪伴,火窟也是极乐。”身颤步斜,伸手向方灵儿抓去。
  其余三人见他酒壮邪胆,也惊得似醉似醒,蔡姓公子惊呼一声,就欲向前阻拦,奈何王高高脚步颇快,转瞬已至方灵儿身前,几人眼见他就要唐突佳人,均阻挡不及,沈文谦躲在台后,更是怒不可遏,用力掰下香台一角,催动丹田,用力掷出。

  方灵儿本是花容失色,眼看便要遭受轻薄,忽见王高高惊呼一声,噗通跪在地上,上半身摇晃两下,瘫软在方灵儿脚下。方灵儿俏身而立,不免心中惴惴,未及多想,身后婢女春临却轻移莲步,抢向前骂道:“你这登徒子狗胆包天,竟敢唐突我家小姐。”起脚向王高高身上踩去,这一踩力道虽是不重,王高高却如遭重刑,惨叫出声,反将少女芳心惊吓,退后两步,见他在地上打滚呻吟,才芳心略定,唯胸间余怒未消,掐腰骂个不停。
  蔡姓公子与其他两人不虞此变,见同伴跌倒,不及上前阻挡,就见方灵儿身后婢女动怒,心中俱想道:“这婢子年纪不大,却怎地恁凶。”望向方灵儿,均露出忌惮之意。为首那蔡姓公子心绪更乱,一时进退两难,酒也醒了大半,只在原地抓耳挠腮,心中忐忑不安。又是惧怕方孝孺千金,更是心惊宫中那位少年,几人不敢呼喊,也不敢向前。
  沈文谦见王高高在地上惨叫,几人目光相对,狐疑不决,心想:“不过一群酒肉之交,果无情义可言。”又目光赞赏望向春临,心中莞尔:“好泼辣的小姑娘。”目光落在佳人身上。
  方灵儿本面色煞白,及见此种情景,不由噗嗤笑出声来,眉头舒展开来,冲春临笑道:“我以为你这小丫头有些性子,谁曾想确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春临手捂胸口,嗔道:“我不过怕这家伙弄脏了我的新鞋子罢了,否则我才不怕他呢。”方灵儿揶揄道:“你要不怕,就再踢本姑娘踢上他几脚,将他的牛黄狗宝给我踢出来。”春临闻言嬉笑道:“什么黄什么宝,这种婢子才能说的话,小姐堂堂应天第一才女怎能这么不体面。”小脸红晕一片,旋上前又踢了王高高两脚。
  王高高此刻头晕眼花,此时背心又挨了两下,胃中倒海翻江,大嘴一张,吐出七八口酒食,满身满脸都是秽物。直将皇家宝寺禅林,折腾成一片污浊之地。
  春临仓皇失措,呀一声向后跳去,躲开数丈,远远看着他,眉头紧锁,心中嫌恶至极。王高高在地上滚了多时,才止住哀嚎,忽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伸手在嘴上一抹,登时邪胆迷心,口中怒骂道:“两个小蹄子敢打老子,今天不在菩萨面前给大爷来一曲《游仙窟》,大爷的姓就倒着写。”目现淫光,狞笑抓向二人。口中哼唱道:“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紧……”
  确是《游仙窟》中的淫词艳曲。
  便在此时,忽见一人飞身入寺,快逾闪电,沈文谦亦看不清来人动作,王高高已入旱地拔葱般飞起,高有丈余,人在半空,已将秽物吐成一片,向沈文谦身旁香台之上落去。沈文谦骇然大惊,匆忙躲避,衣衫堪堪未溅污秽,再去看王高高,已挂在香台之上,四肢抽搐,口吐胆子不止。
  方灵儿主婢二人陡脱险境,看向来人,花容更添惊疑,来人却不回头,径飘向蔡姓公子身前。那蔡姓公子闻言神色难辨,惊呼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佥事……”来人轻吐一字道:“滚。”
  那蔡姓公子见他好似天神,含着杀气,匆忙住嘴,扭头就欲开溜,来人手指向香台,轻声道:“将这头死猪也给我一并带走。”三人忙不迭点头,惶惶窜到香台之前,四周空敞,沈文谦无处可避,与那蔡姓公子狭路相逢,后者面色不虞象台之后藏了人,啊的一声惊叫,及看清沈文谦面孔,脸色忽变,旋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默然将王高高搀起,四人狼狈向寺外窜去。
  少顷,来人背对香台,垂手而立,声音不高不低道:“玄门叶继儒见过明教教主沈文谦。”沈文谦心中叹息:“玄门为何苦追我不放。”移步走出,望着来人背影。叶继儒默然片刻,忽衣衫无风自动,转身如电向沈文谦胸膛抓去。

  沈文谦见他背后已无长剑,空手来抓,如电掣星驰一般,手法糅杂了几家拳法,拳锋虚实吞吐、刚柔相杂,全然无从辨迹。当下催动内力,不待拳至,疾步后撤。不料叶继儒脚下奇步频出,身形更快,瞬间占住沈文谦重心,后者猝被他夺门抢位,身上松活整劲瞬间被破,仓促间收劲斜走,堪堪晃到叶继儒身侧,使一招大摔碑之中的‘绕身转打’之术。
  叶继儒见他化得奇妙,心中吃惊,面上却无表情,手臂横拨,快如闪电,已抓住沈文谦臂膀,掌心劲力含潋深沉,就欲催吐而出。当此时,忽觉有人搭在自家肩膀之上,声音不轻不重道:“几日不见,小魁首已然脱胎换骨,无愧玄门天才之誉。”
  叶继儒一惊,来人悄无声息,他空门尽开,也不知对方深浅,惊出一身冷汗,动也不动。来人似无敌意,手掌搭在他身上,也无丝毫力道,叶继儒浑身僵硬,肌肉紧绷,少时心中一紧,好似被猛兽盯住一般,不由自主忙缩回手掌,神色尴尬,不敢稍动。
  来人见他撒手,也不与他为难,退后两步望向沈文谦拱手道:“教主受惊,属下来迟。”叶继儒愣了一下,问道:“痴景清何以奉他一个庸人为主?”景清道:“承蒙教主不弃,景某如今已是圣教中人。”
  叶继儒默默点头,双目如电盯在景清脸上,俊眉间有悲伤不解之色。少时,目光收聚,色转清明,蓦然出手,身似游龙、手如巨蟒般向景清缠绕而去。景清不料他倏然出手,似乎未做准备,面色陡变,手忙脚乱间急退两步,就欲转身向寺外窜去。叶继儒见状,掌心吐劲,内力狂涌而出,就欲隔空阻拦。不虞景清意在诱敌深入,忽刹住身形,侧身逆了骨肉,闪电贴近他身子,如钢刀般插在他中门之上,出手在他臂弯轻轻鹤啄一下,已刁住他手腕。
  叶继儒被他轻轻一啄,便觉一股奇气入体,颇为不适,蓦地轻喝一声,浑身如金鸡抖翎般一哆嗦,手臂生出一股螺旋之力,将景清弹开。景清一退丈余,叶继儒却双瞳一缩,咦了一声,问道:“你受伤了?”后者骨肉噼啪一阵轻响,点头道:“被齐大头揍了一顿,伤得不重。”
  叶继儒沉默半晌,说道:“江湖宗门巨匠之中,属齐步蟾年纪最轻,我久欲见他了,可否为我引荐?”景清摇头道:“你虽有所悟,勉强摸到了化境的门槛,可惜仍不是他对手。”
  叶继儒笑道:“我今日若是用剑,你也不是我对手。”目光中一丝傲然闪过,瞳孔旋复清澈。景清见他气息圆润,锋芒尽敛,已有返璞归真之意,笑道:“你若能胜我,为何这几日每日在国子监外打晃,也不敢动,还要今日在这鸡鸣寺趁虚而入?”目含讥笑之光。
  叶继儒双炯异光,微怒道:“你设局诱我?”周身杀气森然弥漫开来,沈文谦立在一旁,陡觉压力奇大,退后两步。景清却不闻不见,上下打量他道:“你如今已摸到化境之门槛,只差临门一脚,便可登堂入室。”
  叶继儒冷笑道:“临门一脚,岂可轻抬,景清不也困在此境多年么。”景清失笑道:“我与你不同,你和我比个什么。”叶继儒长身而立,面含冷意,似已不愿多言。少刻,景清出声道:“禅林清静之地,你我出去如何?”叶继儒点头道:“你腿脚不便,叶某不趁人之威。”景清傲然大笑,斜视他道:“便是景某有五成手段,你也杀我不得。”

  叶继儒望向沈文谦,目有不屑道:“你缩头畏尾,明教中人早晚不能护你周全,教你落在叶某手中。”沈文谦闻言心中一惊,不由抬头望向叶继儒,横起眉毛道:“我与阁下有一年之约,如今言犹在耳,阁下却背信失约,岂不教天下人耻笑?”
  叶继儒闻言面皮一热,旋拉下脸冷笑不语。景清叹息一声道:“玄门高名大义,今日在阁下手中毁于一旦了。”叶继儒思索片刻,哂笑道:“还要谢过景兄,教我明白虚名假利,最是迷丧心智、妨碍修行,如今叶某已经名利抛下沟崖,说甚么仁义礼智信,如今说来都是虚言。”
  景清哈哈大笑,不屑道:“我看阁下将道德良心抛下了沟崖才是。”沈文谦亦长叹一声,劝景清道:“他既失信,何苦与他多言。”转而面对叶继儒,傲然笑道:“玄门手段虽有风采,但明教陋术尚可自矜,今日无需依靠他人,沈某亲自与你交手。”
  叶继儒闻言似不可置信,抬眼看向他,只见他无丝毫怯意,颇感意外,失笑道:“都道酒壮怂人胆,不曾想佳人亦能激人猛志。”沈文谦沉默不言,景清却急道:“教主不可。”
  沈文谦笑道:“有你为我压阵,有何不可?”景清咬牙道:“如今他已半步化境之巅,就是对上属下,也有胜算。”沈文谦笑道:“你却忘了我昨日与你所说之话?”景清一怔,少时呆呆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言落下,心中酸楚之极,不敢再阻他。
  沈文谦默然点头,缄口不言,少时冲方灵儿处望了一眼,只见佳人一脸惊怖,二人四目相对,沈文谦心中一热,呼吸转重,少时扭过头去,调顺气息,不敢再望她。叶继儒负手微笑,凝立不动,沈文谦也笑意浓浓,渐渐静心凝神,不辩喜悲。
  少时,沈文谦足底一震,劲发根节,晃到叶继儒面前。
  叶继儒眼中一亮,不闪不躲,任由他撞来,眼看二人便要撞在一处,叶继儒倒吸口气,不待他身至,疾步相迎。沈文谦也浑然不惧,探掌前抓,一掌三式,以式多变,直取对方中线。景清眼光毒辣,已知他所施之术乃以大摔碑掌为本,兼而有夜雨萧萧剑之意,脚下踩出鹿步梅花桩法,手上虚实难测,颇为神妙,心中暗赞:“教主天才,可惜根基尚浅,实是与叶继儒无力相抗,我须护他周全才是。”一念落下,悄悄移动脚步,站住了方位。
  叶继儒见沈文谦招式汹涌而出,颇具威势,冷笑一声,笑道:“你这身手段,跟玩没甚么两样。”笑意吟吟,好似玩耍般缓缓出手,使得却是以直破曲,以快打慢的路数,看似奇慢,出手却后发而先至。这一抓来,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玄门数种奇术妙技,弹指间隐有破空之声。
  沈文谦见他意柔招刚,不敢硬接,忽斜向一滚,堪堪躲过叶继儒一抓,使出地行拳的打法,双脚发力,就欲绞杀叶继儒下盘。叶继儒见他身法虽慢,却如虚似实,时重时轻,不漏一丝破绽,意态悠闲道:“你这身法不错,看来明教主不唯无学之士。”微微点头,意甚嘉许。

  沈文谦乍闻此声,旬月以来羞辱骤然涌上心头,直激得周身血脉贲张,汗毛炸立,不觉猛催丹田,将平生功力都附在这一绞之势中,就拔他根基。叶继儒傲然不惧,只听他骨骼噼啪作响,右臂倏然暴伸,五指张开,向沈文谦头颅抓去。
  仍是后发先至,沈文谦双腿尚未绞实,叶继儒手掌已至他头顶半尺之处,沈文谦被他掌风所逼,突然抬头,口中一吸一吐,便听一声清啸,旋见一条白练从他口中射出,叶继儒大意之下,难以躲避,便觉手心一痛,急忙撒手,骇然后退丈于。
  在场众人不虞有此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叶继儒立在一边,低头向手心看去,却见掌心被一物捣破肌肤,虽不甚深,却血流如注,一时难止。
  叶继儒出手武功,却伤在对方手下,登时呆立场上,如失魂魄,少时面容苦涩,抬头看向沈文谦,喃喃道:“这才几日,你就修成了智慧心剑之术,是我大意了。”以目视他,露出极悔恨的神情。
  沈文谦知他艺业精深,远在自家之上,故行险招,使出心剑之术,吐气成剑,居然一击奏效,将他掌心刺破,也吃了一惊,神情呆滞望着对方。
  景清心中却是又惊又喜:“教主天赋惊人,果然不愧是我明教领袖。”又转望叶继儒,见他不见恼怒,反而面有悔愧,心底腾起忧愁道:“叶继儒先前不过虎狼,尚可抵挡,如今已成毒蛇,更加难躲难防,看来已成景某平生劲敌。”目光复杂,流连在他身上。
  片刻,叶继儒一声惊叹,面色却平和了许多,俄而浊气吐出,好似了却一桩心事,眼望沈文谦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教叶某知此道理,接下来叶某全力施为,沈教主断无幸免之理。”说话间使出“灵剑”之术,扰乱他神魄。
  沈文谦也默运“蛰龙眠”之术尽心抵挡,奈何功力相差太大,一时却仍觉眼前异象陡生,魂不附体。景清站在一旁知他已被对方乱神,正欲开口喝破,忽见沈文谦猛然抬头,目放光华道:“景清退下。”
  一言未落,垫步向前,与叶继儒贴面而立,竟是以“大光明如意伏心法”之术放对叶继儒“灵剑”之术。可惜叶继儒毕竟功力深厚,沈文谦此与他四目相对,心神交锋,只觉双眼如针芒刺烤,痛不能忍。不过数息功夫,浑身已是大汗淋漓,身躯颤抖。
  叶继儒却神态悠闲,游刃有余。二人再相持片刻,沈文谦已是难以抵挡,双眼竟流下两行血泪,其迹虽淡,却让观者心惊。景清站在原地,竟似呆了一般,知再过片刻,沈文谦灵台必被对方齑灭,既是不死,也成白痴,不觉失声喊道:“教主,快些躲闪。”声音中夹杂了“乱神”之力。
  沈文谦却直似未闻,站在原地,继续与他相对,身躯颤抖更甚。远处方灵儿却看得真真切切,惊呼出声道:“你这登徒子,快些躲开。”这一声却有奇效,似春雷一声响,将他震醒,沈文谦这才真魂归窍,知是佳人救了他性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感激望向方灵儿。
  方灵儿距离颇远,却仍旧感受到对方灼灼热意,不觉唾了一口,娇嗔道:“你这登徒子呆呆的,哪有你这样看人的。”沈文谦此刻犹在流汗,忙收回目光,转望叶继儒。方灵儿欲言又止,少时忍不住出声道:“他很厉害,你……要小心……”沈文谦闻言心底骤然涌起一股热流,流遍全身,周身不适,也瞬间遁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沈文谦直呆了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整全身,重新出手。
  这一出手,整个人却恍似跌入了梦境,出拳悠悠荡荡,步法杂乱,好似醉汉一般。双拳也歪歪扭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不快不慢向叶继儒抽去。叶继儒见他好似孩童,模样十分可笑,一时目瞪口呆,惊愕万分。景清见了这一幕,喜上眉梢道:“去巧存拙,纯任自然,教主顿悟了。”
  叶继儒听他叫喊,也似慌了一般,倏然后退,沈文谦疾步向前,贴住他不放,叶继儒身形如电,竟也躲不开,瞬间沈文谦一拳抽实了砸在他肩窝之上。叶继儒挨了一掌,心息只是一乱,虽不狼狈,心中实难相信此事是真,羞得满脸通红。一时慌乱,又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沈文谦却目光清澈,行动简拙,对他不依不饶,合身扑了上来。
  叶继儒绕着寺庙兜了两圈,直到气息微喘,才幡然醒悟,似被他羞辱一般,大喝一声,由退转进,一拳骤然捣出,这一下调息理劲,威力颇足,拳至中途,变而为掌,正抓住沈文谦拳头。
  沈文谦被他一抓,霎时间惊出一身冷汗,人也清醒过来,心头虽有明悟,当此时却无暇思索,拳头也仿似被毒蛇咬住,痛入骨髓,继而气血沸腾,身躯颤抖。慌乱间手臂胡乱一抖,不知从哪平生一股巨力,叶继儒受此力道,居然倒飞而起,直被他甩出一丈开外,落地连退几步才稳住脚步,狼狈不堪。
  沈文谦拳上被他抓的皮开肉绽,也流出热血,却不觉痛,神色异常凝重。略一思索,便有许多体悟涌上心头。不多时,叶继儒只觉惊风袭来,沈文谦已再向他出手。
  此时再看沈文谦,竟将所学招数尽皆抛弃,出手好似大江奔流,一泻千里,表情好似得道高僧,不喜不悲。叶继儒心中一凛,仓促间出掌与他相对,轰然巨响,两人四只手掌撞在一处,沈文谦向后飞跌,口中热血长喷。叶继儒也震得两臂发麻,后退一步,险些坐倒。
  叶继儒心中大惊:“眨眼之间,竟让他脱胎换骨,此人断不能留。”至此方才回魂,反身扑上,第二掌随后而至,竟不容沈文谦凝气调息。这下轮到沈文谦气慌神乱了,仓促也出掌与他相对,霎时与他来掌相交,顿觉手上似托了太行、昆仑一般,直压得骨肉欲碎,气血盈腾,浑身好似炸裂一般,飞撞在丹墀之上,动弹不得。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手心忽有一股暗流,似小蛇般沿手臂窜入体内,横行在胸腹之间,一时痛如刀绞,几难忍受。至此方知自家虽有所悟,与对方却仍如小丘比之泰岳,难以撼他分毫。此念方生,忽觉体内暗流蠕动起来,好似受惊小鹿般四处逃窜,瞬间涌入手臂,好似向沿来路逃回一般。
  沈文谦从未遇此奇事,匆忙内视,才发现丹田之中悄然生出一股柔和热流,紧随在那奇气之后,紧撵不放,似要将它吞噬。
  沈文谦啧啧称叹,暗自心惊,不及多想,强压住喉中一口热血,双拳并用,再次主动出招,使得是大摔碑掌中的一式“肘底锤”,此术共有三招,两虚一实,前两式只是虚晃,真正的杀招却是藏在肘下这一击重锤之法,实为此拳诸多招式之中最为阴险毒辣的一招。
  叶继儒见他此拳虽然不俗,却因功浅力弱,实不足惧,当下冷笑一声,出掌相迎,二人一撞,沈文谦再次飞出,叶继儒身子一晃,内息一乱既整,脸上露出不屑神情。
  沈文谦这一撞几将丹墀撞碎,双臂更是渐渐肿胀起来,瞬间已如小树一般,动弹不得。叶继儒稳操胜券,不由生了杀心,上前两步,冷笑道:“沈教主能接叶某三招,黄泉之下足以自傲。”出掌似大潮拍岸,汹涌澎湃,眼看便落在沈文谦颅顶。

  当此时,叶继儒忽面色大变,竟而身不由己,颓然坐倒。瞬间又一惊而起,手指沈文谦道:“你……体内藏了什么东西,竟……”一时气喘吁吁,只觉意难自守,神不能敛,下盘也难再固,摇摇晃晃,几欲倾倒。
  沈文谦见状,心中莫名其妙,以为他有意做戏,仔细一看,见他目光缭乱,面色惨白,却又觉不像做假,更添不解。叶继儒却勉力抬起手臂,指点他道:“你这手段好似……”突然喷出一口血来,猛然间神色也委顿下来。
  景清却面孔遽变,惊呼道:“你被伤了肺气。”叶继儒面色阴沉似水,忽面色凄厉,声音嘶哑道:“你既习了这手段,叶某拼了命也不能留你。”一咬舌尖,强行催动丹田,身向前扑,运指如电,向沈文谦腋下点去。沈文谦此刻周身酸麻,已不能动弹,仓促间,景清自一旁合身扑上,与他对了一掌,叶继儒一声惨叫,倒飞出去,晃了晃,忽栽倒在地,手指沈文谦,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景清方才出手留有余地,不在伤人,却是不欲趁人之威,叶继儒却似不支,被他一击而倒,竟无力起身,面色更如一张白纸,脸色狰狞可怖。景清看在眼里,也莫名其妙,扭头狐疑打量沈文谦两眼,转冲叶继儒道:“小魁首何必做态,岂不让景清看轻了你。”
  叶继儒已是满面青紫,少时一口血再喷出来,压住内患,飞身蹿向一旁方灵儿,将她擒在手中,避在丹墀之下,厉声道:“你不是爱她么,今日叶某就将他毁在手中。”说着手里就欲发力,沈文谦惊呼出声,急蹿向前,高声道:“休得放肆!”
  叶继儒双目怒凸,凝眉瞪目,恨声道:“你若在乎她的死活,现在便向叶某屈膝,叶某或者留她性命。”沈文谦闻言一怔,望着方灵儿,只见她花容惊动,俏脸挂满恐惧,心中一痛,好似有一股寒气钻入骨髓,冰冷彻骨,使人如坠深潭。
  景清见他心若浮舟,飘摇不定,惊呼道:“教主万万不可。”方灵儿也惊呼一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千万不能……”呼吸一滞,已说不出话来。沈文谦见状,仰面笑出声来,笑声中充满愤懑之意,似有一丝无奈,少时眉眼挂了一层寒霜,说道:“你行偏影邪,沈某耻与你做对手。”
  叶继儒羞怒已极,高声笑道:“好!好!好!你沈文谦既然无情,叶某今日便圆你之愿,痛下辣手,教佳人芳魂玉殒。”手上运足了气力,方灵儿惊呼一声,额间冷汗涔涔而下,一口银牙紧咬,面上已无一丝血色。
  沈文谦见状,再难忍受,心中一痛,噗通双膝跪地,双目怒火焚天,将叶继儒罩住,扬天大呼道:“匹夫而敢!”景清也怒火满腔,忍不住痛呼一声道:“教主……”旋冲叶继儒怒道:“阁下欲毁玄门一世英明吗?”眼角已淌下两行浊泪,玄门伟逸形象,已经轰然倒塌。
  方灵儿见他因己屈膝,也美目含烟,望着沈文谦,不可置信道:“你……”忽然心间一痛,说不出话来,双腮已挂满泪珠,扑簌落下。
  叶继儒见状神色狰狞,哈哈大笑道:“人言富贵雄心灭,温柔志便消;你即便是邪术有成,如今也要向玄门屈膝,性命操在我股掌之间。”
  沈文谦双膝跪地,一颗心反倒平静下来,默然望着叶继儒,横眉冷对道:“我非是跪你,实不愿你加害无辜之人。”叶继儒冷笑道:“自古书生最是无用,你如今死到临头,还说这些迂腐之辞,无怪沈敬擎当年华山有死无生。”沈文谦面无表情,望着他道:“阁下究竟如何才肯放人?”
  叶继儒此刻双肺如火烧般疼痛难忍,不敢耽误,一手指他道:“你现在便自封穴道,立在原处不动。”沈文谦望了方灵儿一眼,旋仰头望天,长叹一声,倏然出手在点住周身大穴,目光平静,冲叶继儒道:“阁下还请放人吧。”神态坚决,已有决死之意。
  方灵儿低声惊呼,扭头不敢再看。景清更是骇得面色惨白,发立身僵,冲叶继儒顿足道:“足下包藏祸心,有目共睹,早晚给玄门招祸,不得善终。”叶继儒转过头来,望向景清道:“你给叶某老老实实待在此处,今秋华山,你我再见。”一句话就将景清钉在原地,不敢动弹。
  少时,忽见他双脚在地上一蹬,扑向前去,手掌抓住沈文谦,左右提住二人,向寺外窜去。景清心头火起,却不敢追向前去,只得捶胸顿足,望天空叹。





  第十三章 且入林山醉一场

  叶继儒携二人一路狂奔,不多时已出金川门,来到一处破庙之外。少时,只见他走到一处殿外,向四下看了几眼,随即闪身入殿,殿内空无一物,叶继儒伸手在二人身上摸了几把,封住穴道,才转身出殿,才至殿外,再也压制不住体内伤患,一口血吐出,目中毒焰森森。
  叶继儒在院中立了片刻,才转身向偏殿行去,少时来到殿门之外,深吸口气,屈膝跪地,冲殿内朗声道:“弟子叶继儒见过王师祖。”话音落下,半晌悄无声息,叶继儒试探道:“师叔祖,您老人家在么?”不多时,便听一苍老声音幽幽传来道:“几日不见,谁将你伤了?”
  叶继儒跪在门外,抬头道:“弟子方才与明教教主交手,不慎……”面皮大热,竟再难启口。那苍老声音不解道:“明教教主功夫尚浅,如何是你的对手?”叶继儒迟疑片刻,说道:“他似乎是习了……习了那邪术……”话音方落,便见殿门被人推开,一鹤发苍颜老者飘身来到他面前,问道:“此话当真?”确是随山派王道宗。
  叶继儒低头不敢望他,惶然道:“弟子不敢欺骗师叔祖。”王道宗一把拉住他手腕,一股玄门醇和内力缓缓送入他体内,少时眉头皱起,轻声道:“奇怪,这股内劲似是而非,却又不像司马星徽的手段。”
  叶继儒屏息凝神,不敢稍动。少时王道宗松开手,问道:“你将详情与我仔细说来,万不可有遗漏。”叶继儒踟躇片刻,才将前情简述,不敢有瞒。王道宗闻言直愣愣凝视他良久,少时轻叹一声道:“当年沈敬擎独创此术,明教中除了司马星徽便是智慧得了些皮毛,没成想这些年智慧藏在山野,竟也窥一二玄妙,独辟蹊径,将此术与心剑之法杂糅在一起,伤人更是无形,着实了不起。”一语落下,长叹不止。
  叶继儒见他言语闪烁,不解道:“弟子情知不妙,故擅自做主,将他带到此处,还请师叔祖明察。”王道宗在院中疾走几步,转望向他,挑眉道:“你将他带来了?”叶继儒点点头道:“正藏在正殿之中。”王道宗闻言面色古拙凝重,看了他一眼,轻喝道:“胡闹,他明教虽然势颓,但尚有几位能人,你将他擒了,岂不徒惹事端?”
  叶继儒不以为然道:“便是司马星徽也要避我玄门锋芒,智慧此等老朽之人,更难为栋梁,您老人家多虑了。”王道宗闻言骂道:“放肆!小小年纪,不知天高地厚。”少时见他眉头不展,点头自语道:“将他带来也好,大拙师兄盛赞此术乃天下第一,一直未能亲见,引以为憾。”
  又见叶继儒面有喜色,轻声问道:“常胜法王遗子景清,你觉如何?”叶继儒不以为然道:“此人不过有骨子痴劲,弟子如今顿悟,早晚必胜他百倍。”王道宗心中长叹,问道:“你可知我为何邀他入我玄门?”叶继儒一愣,摇头道:“弟子不知。”王道宗轻叹一口气道:“景清来历惊人,此事天下知者不超过双手之数。”叶继儒见他神色凝重,在院中疾走不停,颇为焦躁,疑惑道:“却不知此子是何来历?”王道宗忽驻足不懂,摇头不答,少时来到他身边,嘱托道:“总之你莫要与他交恶,早晚对你、对我玄门都有好处。”
  叶继儒呆了半晌,眉头紧锁道:“景清已奉沈文谦为主,这么说,您老人家还不知此事?”王道宗闻言面色一变,直直愣了半盏茶功夫,语气阴沉不定道:“万事皆由天定,你我也难强求,此子天赋惊人,来历也颇为复杂,总之莫要与他为敌,来日大劫之下,我玄门说不得要仰仗他来渡劫。”言罢长叹一声,似乎颇为惋惜。
  叶继儒见他神情凝重,脸色也变了几变,心惊肉跳,不敢再多问。旋听王道宗道:“如今四方动荡,龙蛇蛰伏,你轻启事端,打破平衡,不怕惹火烧身?”叶继儒闻言不由一惊,及见他面色淡淡,并无责怪之意,神色也松弛下来,失笑道:“有大拙师祖与您老人家这般登峰造极的人物,天下一二跳梁鼠辈,量不足为惧。”
  王道宗面色一沉,喝道:“胡闹,便是当年王重阳师祖在世,也不敢言登峰造极,你莫要小觑了天下英雄。”叶继儒闻言默然点头,心中却不以为意,少时回道:“师叔祖教训的是,弟子记下来。”
  少时只见他眉头皱起,轻声道:“弟子还有一事,未与师叔祖商量,便擅自做主了。”王道宗“哦”了一声,淡淡道:“你是玄门小魁首,事事不可与我商量,况且我在应天也不能久留,东宫与锦衣卫中诸多事情,还需你来决断。”叶继儒沉吟片刻,说道:“兹事体大,弟子还要请教您老人家的意见。”王道宗失声笑道:“明教教主都被你玄门小魁首擒了,却不知这天下还有何事比此事还要重要?”
  叶继儒开口道:“当时景清环饲在盼,弟子为了将他擒来给您老人家,将方孝孺的千金一并也给带来了。”王道宗淡淡道:“方孝孺是何人?”叶继儒道:“方孝孺乃是朱允炆的授业老师,她的千金却是小千岁的……”王道宗眉毛一挑,问道:“是小千岁何人?”话刚出口,已经心惊肉跳之感,心间升起不详。
  叶继儒在院中走了一圈,半晌才叹了口气,咬牙道:“是小千岁要好之人!”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懊丧,将“要好”二字咬得极重。王道宗闻言勃然大怒,须眉无风自动道:“放肆!”叶继儒惶惶跪在地上道:“弟子做错了事,请师叔祖责罚。”
  王道宗神色大变,厉声道:“你明知我玄门与太子一脉休戚与共,如何还做这荒唐事。”叶继儒低头道:“弟子知错了。”王道宗见他不住叩首,更添怒气,骂道:“你可知你若处理不好,便将你大拙师祖辛苦打下的大好局面给葬送了。”
  叶继儒心头微微一震,抬头偷偷望向师祖,见他须眉乱颤,更显老态龙钟,心间大起波澜,鼓起勇气道:“按时这话弟子不该说,可如今东宫势弱,我玄门将前途都压在……在他的身上,也不知是对是错。”王道宗勃然大怒道:“混账!”忽起脚向叶继儒头上踢去,叶继儒不敢躲闪,头顶挨了一脚,就地一滚,倒飞出去,跌坐在地上,颇为狼狈。少时一跃而起,犹恐他在出手,将双臂横在胸前,盯住王道宗,不敢转睛。
  王道宗出脚将他踢飞,也是一愣,少时神色缓和下来,叹道:“他是国之正朔,我玄门费尽千辛才得他一诺,你今番此行,不是要把玄门往火坑里推么。”叶继儒此刻犹心有余悸,挣扎来到他面前,低头将目光藏住,默然不语。
  王道宗望了他两眼,见他周身凝着一股冷峻之气,心中默然叹息,上前两步,左手搭在他脉腕之上,将一股精纯内力送入他体内,安慰道:“大拙如今如日中天的地位,说话做事,尚且如履薄冰,你是玄门未来的领袖,言行之间,更要三思而为。”
  内力入体,叶继儒胸间痛苦才稍稍减弱,唯心头似吹过一阵狂风,好似大潮迭起,一浪高过一浪。半晌才平复心绪,羞怒交加道:“弟子所作所为,实在事出有因。”王道宗知他伤的不轻,叹道:“他即便伤你,你也不能失了方寸,他与我玄门为敌,早晚这天下无他藏身之处,但此时也不是时机,万事还需忍耐。”
  叶继儒此刻胸腹犹有余痛,强自忍受,颤声道:“弟子旬月以来,几番与他照面,都制他不住,今番被他击伤,弟子若再不将他擒住,恐伤道心,日后再难有进益。”王道宗见他额间冷汗齐下,神色却颇为冷傲,叹道:“古之习武入道者,无不有视死如归之慨,当年大拙师祖每日抵临深渊,在悬崖边练剑,九死一生,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你不过过区区小伤,便自设心障,如何能登达至道?”
  叶继儒轻轻一晃,挣脱他左手,目中毒焰熊熊,冷声道:“总之此人为弟子平生一劫,我万万不能栽在他的身上。”

  叶继儒一言出口,王道宗眉头紧锁,目不转睛盯着他,心道:“小魁首生性骄狂,大家多捧着他,由他耍性,此番受挫,却不知是福是祸。”目中含着隐忧,少时出言安慰他道:“夫法有盈虚,势有长消,你既已触道之妙谛,何苦还拘囿于一胜一负之间,你是早晚证至诚、入化境的人,万不可目光短浅,自废武功。”
  叶继儒闻言一愣,问道:“师叔祖这话何意?”王道宗看他神情,知他不解,耐心道:“大拙师兄屡次教导于你,叫你不要惹事,你与明教轻启事端,本就不妥,再动小千岁的人,更不应该,今日我帮你做一次主,如何?”
  叶继儒呆立了一会,斜视他道:“师叔祖欲如何决断?”王道宗思索片刻,试探道:“你出来也有两年了吧?”叶继儒点点头道:“已经两年半了。”心中却疑惑道:“师叔祖左顾而言他,却是为什么?”
  王道宗微微颔首,笑道:“你出来这么久,不想你大拙师祖么?他如今年纪大,心思越发淡了,就是时长跟我念叨你,希望你有时间回去看看,陪陪说说话。”他说话看似随意,落在叶继儒耳中却不啻一声惊雷,后者遽然色变,问道:“您老人家这是何意?”王道宗暗叹口气,半晌才道:“你不如回山一趟,中秋将至,大拙师兄的封剑大礼,终究还要你去帮衬一番。”叶继儒何等聪明,已看破其意,问道:“师叔祖将弟子赶回山也无妨,却不知您老人家欲如何安排二人?”
  王道宗道:“这些年你为师门辛苦奔波,受了不少委屈,早日回去,也好潜心准备,以期早日入化,接掌我玄门大位。”叶继儒直似未闻,只坚持道:“方孝孺之女可放归应天,但明教沈文谦断不能纵他而去。”
  王道宗叹息一声,无奈道:“先前我也差点被你给饶了进去,我细思了片刻,眼下还不是与他撕破脸的时候,你就依我一次如何?”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闻言。
  叶继儒含笑与他对视,目光却淡极了,少时朗声一笑道:“弟子所有都是您老人家给的,您何须跟我商量。”王道宗目光垂下,轻叹无言。叶继儒转过身去,面朝庙门,冷声道:“可惜玄门今日有此一退,数十年积势,一朝之内便毁荡无存,如此,我等还修什么道,练什么拳。”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了一丝冷嘲。
  王道宗听他说出此话,表情僵在脸上,尴尬非常,少时露出神情异样,望着他背影,沉声道:“明教虽已势颓,然其势尚在,历久不衰,如今我玄门强敌环饲,不与他过多结怨,乃是智举。”言语虽有耐心,却已夹杂了几分焦意。
  叶继儒在院中来回走了两步,干笑道:“师叔祖见识高远,格局不凡,弟子自愧弗如。”他声音极低,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少时又轻轻摇头,似乎自言自语道:“可惜弟子所修魁星剑,乃天下第一勇剑,是玄门的脊梁,自从弟子将它请下山来,崭露锋芒后,这一生便不能再回头了。”说着双目如电望向沈文谦所处大殿,沉吟许久,一字一顿道:“师叔祖所言之事,恕弟子不能答应!”
  王道宗见他拒绝,将目光落在他侧脸之上,只见他一张侧脸,俊秀非常,挂着异样的神采,一双剑眉之下更是挂着两点星星似的眼睛,目光清澈,透露出决然之色。看到此处,不觉露出会心笑意,双眼也闪现出慈光,温顺异常,似在打量自家孩子一般,默然不语,想起心事。
  院中沉默良久,少时,二人四目相交,都露出异样神情,好似有话在心间,却难以明言。
  叶继儒更是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老者,只见他肌肤润泽,容颜光彩,面相十分慈祥,却掩饰不住一身老态,不由叹气,淡淡道:“弟子十来岁上山,那时您老正是丰华,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弟子尚未成人,您就已老了。”
  王道宗两只眼睛湿润晶莹,胡须轻颤,望着眼前磊落男儿,笑道:“你虽是龙门弟子,可也在我随山门下学了些微末之技,王道宗不敢言功,却曾付辛劳,只望来日你掌玄门大位,能多多照拂我随山一脉,师叔祖泉下也感激你的恩德。”
  叶继儒闻言不语,俄而,忽收住心神,高声道:“弟子不肖,已让您老伤心,更不忍见您老落泪,您这便回罢。”让开来路,目光投向庙门之外,不再望他。王道宗苦笑道:“我当年上山,你太师祖陈通微说我性情笃厚,乃是修习道家拳法的好苗子,其实他老人家一双电眼看东西还算透彻,却独独在我这里走了眼。”
  叶继儒此时听他言及太师祖,不由瞪大眼睛,目光又落在他身上,疑惑不解。只见王道宗衣袂沉荡,纷飞有翻浪腾空之意,颔下枯须也无风轻颤,目光恍惚道:“其实咱爷俩都是一样的刚直性子,只不过我比你多一点藏锋不露,你比我更聪明善悟罢了。”
  叶继儒见他周身气机沉荡,有如真龙游荡,待机飞腾;又似巨蛟潜藏,丝毫不露其迹,其人只是随意一站,已暗合天地之理,造化之道,乃是本门中及高明之意境法门,精神不由一振,开口道:“弟子多年不见您老人家动手了,更从不曾见您老人家真身,如今别离在即,不知您老人家能否满足弟子之愿?”
  王道宗道:“我天资愚鲁,能达化境已是仗在玄门手段独步神奇的份上,连骨肉都炼不利索,哪有甚么真身可言。”说着笑出声来,目光露出些许苦涩。叶继儒死死盯着他,皱眉道:“弟子不信。”说着目光大盛神意罩住眼前之人,一动不动。
  王道宗脸上掠过一丝伤感,忽而收势,仿佛老了十岁一般,抬头仰望,目光淡到了极点,似乎看透苍穹,良久才摇头苦笑道:“我自小看着你长大,一直当你是孩子,可一晃这些年,你终究是长大了。”叶继儒望着他,俄而眼睛一红,跪在地上,额头触地道:“孩儿求您老赐教。”
  王道宗问道:“你何必这么执拗,听我一言有何不可。”叶继儒磕头入捣蒜,少时前额鲜红一片,却紧咬牙关,不发一字。
  一时沉默,忽听殿中有脚步声响起,声音紧随而来道:“师兄何必为难师祖,若蒙不弃,苏剑卿与你走上几招。”叶继儒不防有人在殿中,猛一愣神,只觉声音有些耳熟,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个子不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皱眉道:“你是小虎子?”旋失笑道:“你都快二十了,怎么这张娃娃脸还是未变。”
  那少年听了,目中突然射出一缕寒光,叶继儒与他正面相对,却是一惊,心头似被马蜂蜇了一下,极为不舒服,顿露警觉,不解道:“剑卿此是何意?”苏剑卿目光平视,也不望他,面无表情道:“师弟再不来,恐怕我随山派的掌教就要被龙门的弟子给欺负了。”
  王道宗闻言回望来人,沉声喝道:“继儒是你师兄,剑卿不得无礼!”那少年闻言冲王道宗微微躬身,旋转向叶继儒,微微点头道:“随山王师祖再传弟子苏剑卿见过龙门继儒师兄。”声音不卑不亢,极为得体。
  叶继儒听他声音清脆,仍似孩童一般,心觉好笑,却也知他如今不易相处,目光转冷,轻轻站起身,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语带冷嘲道:“我前几年还教过你几手魁星剑,那是你不过和小狗般大小,这才几年不见,你就长成了大孩子。”
  苏剑卿置若未闻,缓缓退后两步,双脚不丁不八站立,目开一线之光,望着沈文谦,冷冷道:“师兄,请!”说罢做个起手式,表情认真,有板有眼。

  叶继儒放眼四望,只见王道宗恭身而立,不见不闻,四下殿阁破败,虽祥和阒静,虽是盛春,入目却觉萧索寂寥,身当此时,顿觉人生波澜不定,可笑无比,一时情不能禁,冲苏剑卿傲然道:“我比你大几岁,还曾指点过你禹步中‘步罡踏斗’一式,这么些年,不知你学了多少?”
  苏剑卿神色不动道:“当年师兄教我炼血、伐髓、抱丹、通神之术,令剑卿茅塞顿开,一日千里,数年来无视不敢忘师兄大恩,今将所学尽学还故故人,也算还了当年传艺之恩。”叶继儒见他人虽然小,口气却颇大,不由仰天大笑道:“你这娃娃竟如此狂妄,当年我竟然小瞧你了。”
  说着一甩袍袖,冷冷道:“我不欺负你,你先来罢。”背过身去,负手而立,洒脱至极。苏剑卿眼望他背景,良久深吸口气,沉声道:“师兄小心。”足尖在地上一点,好似飞燕踩水,向前滑去。
  人至中途,双手结个奇怪的手法,向他后心撞来。叶继儒虽背对着他,后脑却似长了眼睛一般,不待他飘至身前,忽斜斜向左前跨出一步,又横向行步折身,双脚在地面连踩七步,步步踏在罡星斗宿之上,瞬间将苏剑卿甩开,使得正是当年在山门之中指点过苏剑卿的步法——禹步。
  相传此步乃是夏禹所创,习练高深者可祷神召灵,沟通上天,被历代大德称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此言虽有夸耀之辞,却足以可见此术精妙无匹,举世无双。此术以北斗七星为根,暗合九宫八卦之理,式式相连,奇正相生,乃是玄门看家秘技,被历代玄门掌教视为不传之珍,实可谓玄门身法第一,等闲断然窥其堂奥。
  苏剑卿见他使出当年所传步法,眸子一冷,忽后撤两步,双腿似蹲似盘,双手一前一后,手腕下垂,纵身一跃,高过人顶,折身向叶继儒身上扑去。人在半空,忽出人意料的拧腰转胯,身子在空中连折数下,又迅疾落下,好似猿猴一般,双手恍恍惚惚,向叶继儒面门抓来。
  叶继儒见他跃起,心中大骇,似不可置信。他浸淫此术多年,深知禹步神奇,若身法不能快过施术之人许多,万难破解此术,是以玄门身法之中,禹步堪称无敌。唯有自上而下,借势而为,才能有机可乘,破去禹步连环。除此之外,实无法化解这鬼神莫测的步法。
  叶继儒浑不料他小小年纪,竟有此卓识,竟使出此出人意料的招数,转身间就已占住先机,使自家陷入被动,不由心中一慌,有些不知所措。
  苏剑卿一招占先,更不拖泥带水,身形迅速落下,双手一伸一缩,在叶继儒面门虚抓两下,叶继儒初时慌乱,毕竟经验丰富,此刻已有计较,只占住中极,将全身上下护住。
  苏剑卿见无机可乘,便换了策略,只是绕着叶继儒转来转去,并不出手。只见他全身纵落起伏,双手挥动频频,纷飞腾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手法眼花缭乱,虚中藏实,令人神驰目眩,心惊胆寒。
  王道宗立在一边,望见亲授弟子修真有成,也现出欣慰之色,当下凝神细望二人斗法。只见苏剑卿步子灵巧,身法妙绝人寰,整个人好似流萤一般,翔空乱舞;又忽如鲲鹏欲飞,直上青天。神意腾然而上,高出万丈云表。出手不羁不绊,其轻淡弱微尘,其重力有千钧,叶继儒手段虽高,一时也只能取守势,放不开手脚。
  二人斗得片刻,苏剑卿更是妙招迭出,不拘不束,出手行云流水一般,叶继儒初时尚游刃有余,此刻也添了几分慌乱,仿佛轻舟陷入湍流之中,随时有倾覆之危。苏剑卿却越战越勇,少时身法更快,须臾连成一片,将叶继儒全身罩住。王道宗心中默叹道:“继儒要败了。”
  念头甫一落下,旋听一声布帛撕裂之声,苏剑卿向后一跃,手中已捏了半块方巾,确实叶继儒头上道巾被他抓落,头发披散开来,将他俊秀面容遮住。
  叶继儒不料竟有此败,垂首沉默良久,猛然抬头,望向王道宗,声音凄惨道:“师叔祖……”王道宗不敢与他对望,阖上眼皮,垂首叹息。叶继儒一时怒火攻心,羞愤已极,只觉一股冷气从尾椎窜上颅顶,旋冲入脑中,全身如坠深渊,心跳为之一滞。
  少时忽 “哇”得一声,喷出一口热血,肺间痛楚更甚,身子晃了两下,再也站立不住,跌撞几步,扶住院中一颗古槐,苦笑道:“我今日方知天才与白痴,原本无差别的。”他虽性情坚忍,此刻也不禁热泪盈面,心痛若狂。
  王道宗胸口也如刀割,心中默叹道:“可惜我玄门天才,未曾被敌人折翼,却陨落在自家人手里。”不由睁眼看他,目光轻柔道:“傻孩子,回去吧,回到玄门,去大拙师祖那里……”叶继儒双眼如剑,仿佛洞穿他心肺一般,哽咽道:“师叔祖您老人家莫伤心,弟子生来便是不败的,只是今日……弟子给您丢脸了……”言罢深深鞠了一躬。
  良久,才艰难直起身子,如失魂魄,腰杆却挺得笔直,缓缓向庙门外行去。
  叶继儒出得庙门,嘴角抽搐几下,忽觉胸膛之中好似烧了一团火般,锥心刺骨的痛,忽然仰头,疯一般狂笑起来,如嚎如泣,声音连成一片,在天地间回荡……
  叶继儒狂笑数声,忽呜呜哭泣起来,眼中热泪汹涌而下,与嘴角鲜血混在一起,流入口中,品不出是什么滋味。
  此时他意迷神乱,痴痴前行,行不数里,忽觉胸膛痛苦欲炸,更胜刚才,蓦地撒腿狂奔起来,奔跑之际,连跌几个跟头,也不知痛,骨碌爬起来,只是发足狂奔,卷起一路烟尘。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远处一片广阔江滩,横在一片薄雾之下。此时江边浅滩之上正泊了几艘江船,几名船工正坐在江滩上围坐吃酒,见有人哭笑而来,俱伸头望去,当下有艄公眼力不俗,吃惊叹道:“这畜生好脚力,怎跑的这么快……”叶继儒神舍难守,更兼距离尚远,如何能听见,只浑浑噩噩向江边奔去。
  少时已至几人近前,先前说话的艄公见他年纪轻轻,浑然脏乱不堪,冲他喊道:“小子,莫不是要坐船去江北……”叶继儒心神迷荡,置若不闻,如风一般从几人身边穿过,几乎将一年轻后生带倒,那后生扶住同伴,见他奔势不见丝毫缓慢,不由喊道:“前面就是大江,你还跑个啥……”当即有艄公笑道:“估计是个失心疯的傻子,你管他作甚……”
  几人笑骂间,叶继儒已踏入江边泥沼之中,脚下湿滑,一步不慎,整个人忽然向前趴去,正面扑入泥潭之中,满口满脸皆是污泥,衣衫更是脏得看不出颜色。
  叶继儒被泥水呛了一口,忽捂嘴剧烈咳嗽起来,少时移开手心,只见手中捧了大口鲜血,叶继儒望着热血在指缝中流下,又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忽一跃而起,高近一丈,人在半空中,正望见滚滚长江,浊水东流,不由狂啸一声,落在水中,奔势不渐,江水渐深,忽一股细浪袭来,江水将他瞬息吞没,消失在天地之间……

  季春时节,天地间淅淅沥沥下了一场雨。都说春雨贵如油,对于原武县中百姓来说,却是愁云惨淡,叫苦不迭。原来自打清明以来,河南这天就没见过太阳,如今已至三月下旬,大雨断断续续连落十几天,竟丝毫不见转弱。
  此刻晨光浅照,天渐回暖,大雨下了一夜,幸而小了下来,化成连绵细雨,丝丝点点,落在地上,升腾起薄薄一层雾气,笼住了四方万物。
  此刻正值饭点,原武县外一处镇子却只三三两两冲起几道孤烟,烟雾淡淡,顷刻间散在天地间的凄雨之中,笼罩四下毫无生气,萧索凄凉。
  此刻镇口驿道旁一家茶水铺正有一七旬老汉将一点面糊糊送到嘴里,望着落雨,操着中原口音道:“咦,这天把地上浇的稀烂,连个路人都没,再下几天,家里连劈柴都烧光,恐怕要喝凉水咯。”
  说话间便有一俊俏妇人走到前面,弯腰收拾碗筷,笑道:“谁说不是,傻牛这衣服洗了都有四五天了,到现在也不干,这雨要再不停,他连门都出不去了。”声音娇弱,颇有几分的撩人风姿。那老汉摇头苦笑,叹一口气,冲她问道:“傻牛饭吃完了没?”那妇人闻言,扭头冲帘子后面喊道:“傻牛,你吃完了就把碗给俺端过来,陪俺爹说会话。”
  话音落下,便有一男子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手中拿了一个空碗。那妇人上前接过碗,看了一眼,笑道:“你这傻牛犊子,人瘦瘦巴巴的,吃东西却恁独,说多少次让你不要舔碗,你就是不听,你要真是吃不饱,再去后院地窖里扒几个地瓜啃,也好过吃碗,省的人家瞎嘀咕,说俺欺负你哩。”说着用脚勾过来一张条凳,踢到那老者面前。
  那老汉见那男子面目英俊,一双眸子细长,却直直望着前方,毫无神采,叹口气道:“你和他个傻子多说啥,说了他也听不懂。”那妇人撇撇嘴道:“这都到家三个月啦,连一句话也不说,你说咱跟他说话,叫他吃喝他能听懂,跟他说事,就是没个反应,也一句话也不说,找了山上郎中给瞧,吃了几大包药也没个反应,你老人家说这是得了啥毛病?”
  少时忧心,檀口轻启道:“莫不是个哑巴?”那老汉见他语含别音,瞪起眼道:“哑巴咋啦?哑巴不是人?人家傻牛虽然瘦点,但是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到你屋里给你暖床,你咋就不乐意了?”
  那妇人将碗放在一边,将那男子摁在凳上,冲他那老者道:“爹,不是闺女不愿意,也不是怕人戳俺脊梁骨,真是不合适啊。”那老汉道:“咋就不合适,你死了男人,他一个外乡人,没亲没故的,给俺做赘婿,咋就不行?”
  那妇人闻言轻叹口气,说道:“俺嫁入孙家做媳妇,又没了当家人,那就甚么事都听你老人家的意思,你说让他到俺屋里,俺也认了,可是谁不不知道这傻牛到底是啥想法,万一人家不同意,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你说这算什么事?”
  那老者一边听他抱怨,一边起身从铺中角落捞出来一个布包,摊在桌子上,轻轻解开来,确是一副象棋,一边摆子,一边冲那男子道:“傻牛,俺问你,你可愿到俺孙家做婿,以后生个俩儿子,一个姓孙,一个跟你姓,你看可中?”那男子闻言默不作声,似乎全然未曾听到,伸出双手,默然摆起棋局。
  那妇人鼻中一酸,扭过头去偷偷拭泪,强笑道:“爹你刚才还说他是傻子,这会你问他话,他咋回答你?再说他连句话也不说,谁知道他姓啥。”那老汉将最后老将摆在正中,抬头冲他道:“哭个啥,你嫁到俺家,横竖就是俺家媳妇,俺儿死了,但是俺老孙家不能没后,你说啥,得和他给俺弄个孙子出来。”
  那妇人想起亡人,更添悲色,背着身子回道:“孙家不嫌俺是个累赘,能收留俺,就是俺的福气,如今当家的不在了,可俺还是老孙家的人,你老人家咋安排都中,不用跟俺商量。”伸手端起碗筷,转入帘后去了。
  那老者胡须轻颤,俄而长叹口气,冲那男子道:“你个傻儿,今天让俺两个棋,说啥你得让爹我赢一局。”说着抓走他一马一炮,先将象撑在中间,催促道:“快走,快走,下盘这一盘棋,我得带几个人去山上跑一趟,听说这黑羊山上水涨的凶,我一晚上都没睡好,等下得带人去看看。”

  一盘棋才走了几步,那老汉已被他连吃象、马二棋,气性登时蹿了上来,一推桌子,怒目启齿道:“狗日的又乱来了,不下了,不下了。”出手将布做的棋盘一把扯散,骂骂咧咧,起身向门后拿了蓑笠,披在身上,招呼那男子道:“你赶紧跟俺走一趟,去堤上看看,到底是个啥情况。”
  话音落下,便见那妇人从布帘之后探出头来,问道:“爹,这山上路不好走,您老人家就别去了。”那老汉一瞪眼道:“咋?咱这镇子百十户人家,就老汉我年轻时在都水监衙门下干过活,也负责过这黄河防务,啥山没爬过,啥河堤没上过,你怕啥?”那妇人拗不过他,掀帘而出,就势挽起裤腿,说道:“那俺也跟你去。”
  那老汉登时急眼,嚷道:“你一个妇人家咋去,路滑天冷,要是受了凉,生不出娃,我死了咋向祖宗交代。”那妇人也急道:“您老这都七十了,万一有个好歹,闺女咋办?”那老汉闻言骂道:“狗日的咒老汉死是咋?告诉你,老汉身体好的很,说不定你们都活不过我哩。”说这一拍胸膛,大手一挥道:“你就在这看住铺子,有傻牛和我,你放心。”
  那妇人扭脸看向那男子,只见他目光痴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那男子毫无反应,视若不见,叹息一声,心中叹道:“可惜了这一身好皮肉。”扭头钻进帘后,只听屋内奚奚一阵声响,旋见那妇人又钻了出来,将一油布包裹塞进那男子怀中,皱着眉嘱道:“傻牛,你可得看好俺爹,俺爹要出点事,你就不用回来了,听到没?”
  傻牛闻言表情呆滞,默然接过包裹,紧紧抱在怀中。那妇人紧接着又嘱托道:“我带了五个窝窝,你多吃一个,渴了就接点雨水喝吧,可千万别喝那黄河水,要死人的。”及见傻牛面无表情,苦笑一声,起身又收拾出一件蓑笠,转到他身后,披在他肩上,一边嘟哝道:“长这么高,却不会说话,有个啥用。”
  那老汉是个急脾气,嘱托道:“你这娘们就是话多。”扭头拉起傻牛,扭头推开门,边走边道:“俺走了,你可看好家。”话音才落下,二人匆匆没入雨中。
  那妇人立在铺中,望着雨帘,长吁短叹,少时似乎心中想透了什么事一般,眉眼间浓愁难化,叹息道:“这日子过的有今没明的,跟谁过不是过?”

  钱满楼道:“李先生戎马出身,一身手段全赖杀鞑子成就,其所著《谈拳录》可谓博大精深,其中所载拳法简劲干脆,不尚花巧,最重实效,其中有一套‘披风剑’,我琢磨许久,才体味出一些门道,你指点指点我。”倚在桌边,右掌一抬,将手中筷子斜斜刺出。
  宋时飞目光一亮,艳羡道:“俺跟着师傅这么多年,都没看过他老人家手稿,哪天少主您高兴了,也给俺得点实惠。”钱满楼哈哈笑道:“你先胜了我再说。”宋时飞打个哈哈道:“好说,好说。”
  眼皮一挑,向桌面看去,只见他手捏竹筷,出手气健力猛,直来直去,不尚变化,速度虽是不快,筷尖却仿似有股魔力一般,将他定住,一时躲避不得,食指微曲,勉力抬手相迎,也学他不刻求奇巧变化,不过略有不同之处,便是于平淡中暗藏一丝锋芒,轻巧向他手中竹筷弹去。
  毕竟宋时飞习拳日久,手段既高,钱满楼不过初窥门径,拳法体会逊他不止一筹,速度也差之甚远,初一试招,手中竹筷便被他弹个正着,虎口一麻,竹筷几乎脱手而飞。宋时飞面上会心一笑,尾指在竹筷中部轻轻一蹭,钱满楼才堪堪捏稳竹筷,不至出丑。
  钱满楼一招不敌,不禁惊怒交加,斜眼看到他嘴角向上扬起,似在嘲笑自己,猛然低吼一声,竹筷在桌面以极低平的角度划了个圈,筷尖再挑起时,招式忽转跌宕雄奇,手法更是尽弃花样,以简代繁,比之方才一式速度更快,角度更刁,仍是直来直去,向他肋下刺去。
  宋时飞见他攻势比方才更见凌厉,出手也快了几分,拆解也不似方才那般随意,饶是如此,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似漫不经心,将他皈依的一刺格挡在身前半尺之处。钱满楼被他架住竹筷,抬眼去看他,见他此刻仍有轻视之意,心添俺怒,将内力催到极致,出手更辣了三分。
  宋时飞须发无风而动,至此才去了轻慢之色,面上凝重下来,认真应付,本来伸出去的一只手,也倏然收回,不敢再轻易与他手中竹筷争锋。
  钱满楼见他退怯,胆气大盛,一时如虎添翼,竹筷快得无与伦比,眨眼间刺出十几下,虽寻不到宋时飞破绽,却也一时占据上风,使他掣不开手脚,早无先前从容不迫之态。
  两人如此酣斗片刻,钱满楼招式愈演愈奇,越奇越简,宋时飞全取守施,虽无败相,却已有左支右绌之感,额间微微冒汗。钱满楼见他此刻仍未施全力,大喝一声道:“你何以轻慢钱某,只出七分手段。”宋时飞见他将竹筷使得密不透风,却犹有余囍开口讲话,失声笑道:“俺要再加一分力气,怕您老人家吃不消。”
  钱满楼又惊又怒,喝道:“莽夫休要自大,只管使出十分力气,老子吃得消。”宋时飞沉声应道:“如君所愿!”忽沉肩坠肘,转守为攻,使出一套浅陋拳法与他对敌。钱满楼一眼望去,便知此术不凡,不敢轻视于它,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才拆了一式,额间冒出冷汗。只见他出拳俊朗清淡,虚旷无痕,拳风细密绵柔,疏而不漏,钱满楼心中腾起怪念:“这手段却虽不繁琐,却也难称简朴,不是李伯升的路数,莫非是他自创?”
  一念及此,口中讥笑道:“你这厮使得是哪家的庄稼把式,莫非瞧不起我。”面带冷意,手上却不稍慢,竹筷点刺之间,更是隐带几丝森然杀意。宋时飞见他动了真格,哈哈大笑道:“少主莫要欺俺莽夫拙笨,说不得就能将你打的落花流水。”钱满楼闻言怒火攻心,出手也不再顾忌,全部精力注在竹筷之上,尽弃切磋之念,每一出手,十招之中倒有七八式都是毒辣狠绝的杀招。
  宋时飞见他须发飞扬,虎目环睁,如癫似狂,心中一喜,笑道:“不疯魔,不成活,少主得道啦。”手掌摇摇晃晃,仿似行动不便一般,左右腾挪,笨拙无匹。
  在外人看来虽不雅观,但钱满楼与他相处日久,又得了李伯升传承,以他此时眼光来看,就觉出一点不同来。原来此刻宋时飞招浅意深,出手不拘形式,全在意境之上,竟将一手极简朴的拳法使得妙意迭出,意境非凡,不由看的瞠目结舌,暗暗称奇:“这套拳法大巧不工,险中逞奇,看似破绽百出,实则天衣无缝。”心中有些不敢相信。
  有此一念,出手更疾,竟是全然不顾的打法,招招拼命,式式无情。宋时飞人虽粗莽,心思却细密如发,见他万事不顾,内力、手法均催至巅峰,正是沉醉之时,有意点化于他,略微沉吟,忽变换思路,出手化简为繁,竟使出极花哨的打法,一时拳掌翻飞,手段变化诡秘,恍惚无痕,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钱满楼陡觉压力大了何止一倍,登时从攻势转为守势,脸上也露出兴奋、错愕、茫然、欣喜的神情,吐口道:“你这手段花里胡哨,莫非要唱戏?”宋时飞笑道:“你道师父他老人家习武尚简,俺今天非要换个拳路,让你看看真正的李家拳。”
  一眼落下,竟也不换招式,只是将方才拳法反复使出,却与先前大不相同。出手忽而简劲,忽而繁琐。简劲中蕴藏着千变万化,招招难测;繁琐间意淡招浅,出其不意。然不论简繁,威力却陡然增了数倍。钱满楼从未见过如此高明的拳法,一时满心疑窦,好似踏入了一片此生从未涉及过的领域,心生别开洞天之感。
  二人如此坐对而斗,一个可谓明师,手段倾囊相授;一个堪称高徒,学得如痴如醉。钱满楼出手也没了方才的疯狂之态,时而缓慢,时而迅捷,眼睛竟不看自家竹筷,反而落在宋时风指尖,仿佛他手中有吸引眼球的至宝一般,目中寒光点点,射向前方。
  更奇的是他面上表情更是变幻万千,时而悲喜莫名、时而喜乐交加、又有迷茫不解之色,不多时,又生出恍然大悟之感。钱满楼斗到这里,忽将竹筷丢下,皱眉不语,沉思了片刻,似有所悟,幽幽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此万古不变之理,我懂啦。”喜上眉梢,哈哈大笑。
  宋时飞也撤手向后仰去,笑道:“简繁本无区别,全在一念之间,若想不通此节,这辈子都得不了李师拳意真传。”钱满楼闻言眼神迷离,思索片刻道:“当年祖父曾与我说过,这世上读书人有千千万,但是说起来,不过只有两种。”
  宋时飞一愣,心道:“好端端的,却怎么就扯上了读书?”旋痴痴道:“俺不读书,也不远读,但是也好奇是哪两种,您说给俺来听听,看俺能不能听得懂。”钱满楼道:“说起来简单,两种读书人,第一种是刺猬,第二种则是狐狸。”
  宋时飞闻言迷茫不解,少时问道:“俺糊涂了,啥是刺猬,啥是狐狸?”钱满楼见他眼眶迷离,笑道:“所谓狐狸,乃是狡猾多段,千变万化,手段炫人耳目,常常以势取胜,也能摧枯拉朽。”
  宋时飞点点头道:“狐狸俺倒是见过,好像是这么个回事。”又问道:“那刺猬呢?”钱满楼道:“所谓刺猬,乃是不闻不见不动,但关键时刻,扎人却只是一下,虽然轻,却很痛。”宋时飞眉头紧锁,思忖半晌,忽露出极欣喜的表情,脱口而出道:“一动一静,一简一繁,读书练武,原本就没啥区别的。”
  钱满楼哈哈大笑,指点他道:“你也非不学无术之人,怎么就不喜读书。”二人哈哈大笑,露出欣慰之色。

  二人正以意会心间,忽听一声轻呼,钱满楼反应最快,手掌在桌上一拍,身子轻轻飞出,一把搂住那妇人,在空中打个回旋,又飘到一张凳上,笑道:“你目不转睛看到现在,也算是有本事的。”出手在那少妇后心揉了几下,那妇人才幽幽转醒,神色迷茫道:“俺刚才是咋了。”
  钱满楼笑道:“你刚才睡得可是香浓,口水都流出来啦。”那妇人此刻余悸未消,喃喃道:“俺方才做了一梦,梦到一条恶龙在天上飞,张口就要吃人,可把俺吓死了。”钱满楼闻言哈哈大笑道:“又未吃你,你怕个什么?”
  那妇人闻言这才一惊而醒,才觉自家被他抱在怀中,顿时挣扎起身,退后几步,轻声嗔怪道:“你这人好生无礼,如何轻薄于俺?”面罩轻怒,一双杏目斜斜看向钱满楼。
  宋时飞却是个明眼人,看着钱满楼,哈哈大笑道:“俺看这小娘子眼睛真勾人,你如把他收了算了。”一双虎目又移到那妇人身上,上下打量,颇为放肆。那妇人登时胀红了脸,连连跺脚,骂道:“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活该你这人挨刀。”羞不可耐,急急向里间闯去。
  钱满楼伏桌而坐,望着那妇人背影失笑无言,宋时飞望着他,讥笑道:“俺看这妇人春心已动,您老人家不如……”话说到一半,便听外面脚步声响起,杂乱不堪,眨眼茶铺门被人一脚蹬开,一年轻后生冒出头来,慌张喊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子不小心,在大坝上摔了一跤。”
  话音一落,旋见那妇人抢出来,惊道:“你说啥?”那后生浑身淋得湿透,满脸泥水,也顾不上擦,喘息道:“俺说了,婶子你可别急。”那妇人打断他道:“少给俺放屁,俺爹到底咋啦?”那后生咽了口口水,小心望着他道:“黄河水这次实在太大,河堤都冲垮了一截,老爷子非要上坝,几个老爷们都拦不住他,老爷子一不小心,就……”
  那妇人一把扯住他前襟,气乱神虚道:“就咋……”那后生一拍大腿,恨恨道:“婶子你就你别问俺了,赶紧去看看吧,晚了就……”说话间已带了哭腔。那妇人见他欲言又止,脸色忽转煞白,露出不可置信的深情,须臾,明眸间似染了一层薄雾,二话不说,夺门而出。
  外面地滑,那妇人脚下不稳,几乎摔倒在地,溅了一身污泥,也顾不上收拾,跌跌撞撞隐在雨幕之中。那后生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冲着他背影急道:“婶子,你等等俺。”说着向那妇人追去。
  钱满楼与宋时飞彼此对望一眼,一时面面相觑。不多时,钱满楼心中忽生不祥之感,略微沉吟,正色道:“咱也去看看。”宋时飞也心惊肉跳,望着他,忍不住道:“此事不妙,依俺看,还是……”钱满楼大手一挥道:“先去看看再说。”宋时飞欲再张口,被他一望,心魂似被他摄住,虎躯一凛,一言不发,起身将他背在身后,带了毡笠,飘身而出,消失在天地之间。

  钱满楼静伏在宋时飞身上,飞速前行,身后所披毡笠破旧,雨水掺着冷风直往脖颈中灌去,浸在伤口之上,痛不可当。少时风雨渐大,路更难行,两人急行十余里,也未追上那妇人,幸好路上泥大,踪迹未失。
  此时风雨愈急,四下水雾腾飞,白茫茫一片,钱满楼环顾四周,一时看不清楚,不由打个冷颤,趴在他耳边纵声道:“这天怎就突然冷了下来,好生古怪。”
  宋时飞纵气狂奔,听他说话,才觉空气出奇得冷,抬头眼望高天,只见重云如盖,黑浪滚滚,也不由心神摇荡道:“俺这心中总不踏实,这大堤恐怕不是福地。”声音不大,旋被吹散在风雨之中。
  钱满楼低头望见地下泥水向后飞退,靠近他耳边,皱着眉道:“不管祸福,你我横竖也躲不过去,先去了再说。”宋时飞闻言咬紧牙关,奔行如飞,少时只见远处地平线上隐约露出一道极长的黑影,宋时飞加快脚步向前疾行而去,只见那黑影越来越清晰,宋时飞气运上焦,凝神去看,却见一条巨龙般的大堤横亘在眼前,上接天穹,下抵黄泉,不由惊呼出声。
  钱满楼闻声从他背后伸出头来,一时叹为观止道:“这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金堤了,大堤之后便是黄河了。”宋时飞目睹此奇景,也瞠目结舌,愕然道:“俺早闻开封悬河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言罢埋头苦走。
  再行不过数里之遥,跨过一道矮坡,忽听一震闷雷连绵不绝,从四面八方传来,宋时飞一时不慎,被雷声震得脚下一滑,几乎摔倒,幸他反应颇快,足尖在地上轻点,旋身而起,才扶住一颗枯树站定,向高天望去,吞吞吐吐道:“这雷好生奇怪,几乎将俺惊破了胆。”话音才落,便觉一阵心慌,面上古怪至极。
  钱满楼却皱眉不语,望向金堤,神色变幻不定,颤声道:“我只听古人说巨浪翻滚,涛声如雷,今日亲耳所闻,才知天地造化的恐怖威力竟至于斯。”宋时飞脸色一变,不由激灵灵打个冷战,悸然道:“我以为乃是天雷,没想到竟是……”钱满楼在他背后默然点头,宋时飞朝远处望去,许久才轻叹道:“若是如此,俺也要去看看这造化神力了。”双足蓄力,几个起落,向大堤奔腾而去,其速之快,竟难以形容。
  少时来到金堤近前,只见堤高数丈,堤面宽阔,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怕不下有百人之多。钱、宋二人心俱一沉,径上堤面。才跨到堤上,宋时飞脚下便是一震,只觉天旋地转,大地好似要翻了一般,摇晃不止,让人头昏目眩。
  宋时飞被慌得一震难受,蓦地大吼一声,足下生出千斤巨力,就势一踩,只听噗通一声,身子登时往下一陷,宋时飞心中大骇,硬生生拔空数尺,冲天飞起,身子飘飞如电,落在一旁,扭头望去,只见大堤竟被他生生踩出一个黑黢黢的巨洞,方圆丈于,深不见底。
  宋时飞被大地一摇,浑身散若脱骨,胸膛内一颗惊心也久久难定,只气喘吁吁道:“不得了,这地都被俺老宋给踩塌了。”钱满楼伏在他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后毡笠脱落在地上,也浑然不觉。宋时飞扭头一望,只见他目瞪口呆,眼睛直勾勾盯向前方,彷如泥塑。也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入目浑黄,一条大河似明黄玉带般,自西向东,悬空而挂,巨浪排空,水势激腾,其浪峰高有丈于,凌于堤岸之上。
  宋时飞观此一幕,心惊至极,少顷才呆呆道:“天河倒泻,也不过如此,老宋开眼了。”声音落下,便见一白须老者越众而出,惊道:“你是何人?”钱、宋二人此时才回过神来,大步向发声之人走去。尚未至近前,钱满楼便率先张口道:“这堤怕是保不住了,老丈快带乡亲们逃吧。”
  那老丈面容苍老,衣衫破旧,也沾满污泥,好似泥人一般,望着他高声道:“这就是老朽的家,你让老朽往哪里去?”钱满楼见他谈吐不俗,知是本地勋宿,伏在宋时飞背上遥遥拱手,礼敬有加道:“腿脚有恙,不能见礼,老丈莫怪。”那老者上下打量他几眼,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尚此虚礼做甚么,你二人面生的很,敢问外乡人来此作甚?”说话间几名本地后生围了上来,眼睛颇为忌惮。
  钱满楼见众人眼神不善,正欲解释,忽闻一声哭腔传入耳中道:“你这登徒子如何跟到这里来了?”钱满楼闻声望去,却是方才那茶铺中妇人,一身衣衫也尽染污泥,幸玉面尚皆,却双眼通红,哭得梨花带雨,惹人爱怜,不由失笑道:“你比俺跑的还快,莫不是长了翅膀飞上来的?”
  那妇人闻言忽抢上前去,拉住钱满楼衣袖,哭泣道:“你俩是神仙中人,可要救救俺爹。”说着嚎啕大哭,悲恸无匹。钱满楼伏在宋时飞身上,早望见人群外泥地里躺了一人,知是其父,心中闪过一丝不忍,趴在宋时飞耳边低声道:“过去看看。”宋时飞轻轻点头,疾纵向前,手下暗施巧劲,将人群弹开,向泥水中躺着那人身旁飘去。
  身子尚未落地,忽觉侧面刮起一阵横风,吹得耳根生疼,声势极是惊人。宋时飞头颈不转,右掌抡起,自上而下划个周整大圆,向右探去,霎时一声轻响,只觉接手处空松绵软,刚柔相济,心中大骇,脚下硬生生使出一股横猛之力,侧移数丈,在堤面边缘堪堪稳住身形,回望身后浊浪汹涌,不觉骇然心惊,少时才扭脸望向出手之人,脱口道:“气机通透,上下通调,你这厮好大的力道。”不由自主甩甩手,掌端酸麻渐去。
  方才出手之人便是方才茶铺中的傻牛,虽未占得上风,却也已知宋时飞虚实,心中并不惧他,目光清亮,盯住他不放,唯星一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异彩,旋转空寂。
  二人对视片刻,却见傻牛抬手捏个拳诀,就欲再度上前,那妇人眼见不妙,快步向前,目中垂泪,拦在他面前道:“你这牛犊子又要干啥,莫非要害死俺爹?”傻牛心意本在宋时飞身上,被那妇人清扰,电目忽然一亮,转与那妇人对视了一眼,那妇人何曾见过世上有如此骇人的眼神,当即便觉前额一痛,不由自主向后倒去。
  钱满楼眼疾手快,探出身子,手臂暴伸而出,扶了那妇人一把,才将她身形稳住,不致跌倒。那妇人此刻却浑然不知,目光呆滞,竟然惊得忘了哭泣。
  宋时飞虎眼扫视傻牛,见对方一双明眸虽也落在自家身上,却已无动手之意,心中大定,也不理他,来到地上那人身边,低头看去,只见一白须老汉口吐鲜血,双目紧阖,已是气若游丝。
  钱满楼倒吸口冷气,出手在宋时飞肩上轻轻一拍,后者小心俯下身子,伸手在那老汉身上摸了几把,片刻起身,摇头道:“肋骨已刺穿了肺叶,怕是熬不过去了。”那妇人此刻已至他二人身边,闻言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傻牛正在她身后,忽掌心抵在她背心之处,内力吐出,半晌那妇人才转醒过来,半晌也难回魂,钱满楼目光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眼神散焕,神情滞涩,心中也是一叹,俄而,只见她噗通一声跪在泥地之上,放声大哭。
  这一哭顿将人群引来,众人团团将几人围住,目中敌意稍减,当头数人目含忧伤,一颗心牵念在地上那老汉身上。
  少时那老汉仿受召唤,轻轻抬起干枯眼皮,声音好似破风箱一般,发出丝丝的声响,半晌从喉中吐出几个字道:“闺女你哭啥……”那妇人拉住那老汉双手,拼命摇头,放声哭泣。那老汉见她悲伤,目光之中更添柔色,艰难叹息一声,断断续续道:“年轻时……老汉……冲撞了……河神,这条命……活到今天……已经赚了,你不必……难过。”说着喘息不已,又吐出大口鲜血,欲张嘴再言时,已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妇人见状哭得更响,扭头望向傻牛,颤声道:“你这头牛犊子,快想办法救救俺爹,俺把命给你都成。”抱住他手臂痛苦。傻牛猝与她肢体碰在一处,原本万古不惊的脸也倏忽变了变颜色,迟疑片刻,才缓缓低下身子,将那老汉扶起,一股柔和力道送入他体内,
  宋时飞离他颇近,看了他一眼,脸色也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颇为忌惮道:“你这手段好像是……”思忖片刻,一时想不通透,默然摇头,问道:“你这手段古怪,老宋闻所未闻,想必是独创,却不知叫什么名字?传自谁家?”傻牛闻言,目露迷茫之状,少时眼神复转清明,低头沉默良久,并不回他。
  宋时飞见他不语,也不再多问,唯眼眉宇间忧心忡忡,似有心事。
  那老汉经此施救,才止住吐血,少时,复轻抬眼皮,望见众人,忽露出欣然之色,少时拉住那妇人双手,轻轻放置在傻牛手背之上,目光呆滞望着二人,吃力道:“闺女……记得帮俺……传后……”
  一语说罢,仿似用光了毕生之力,忽奋力伸出双手,在虚空中抓了几下,仰天大呼道:“保家卫……”声音戛然而止,眼皮也轻轻垂下,就此不动。

  那妇人娇躯猛地一颤,继而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不敢相信,少时珠泪盈腮,骤放哭声,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不由软倒在地,几欲昏厥。当即有人向前将她扶住,不住安慰,才劝了两声,忽闻一声巨响,好似疾雷破山,大地为之一颤,宋时飞最先反应过来,向一边窜去。
  钱满楼伏在他身上,扭头去看,只见浊浪如山,冲岸上卷来,登时大堤轰地起了一阵喧声,众人一时不防,被浪冲的人仰马翻,宋时飞堪堪躲过,立在远处,望见傻牛展臂将那妇人搂在怀中,飞也似的窜来,幸未遭殃。少时浪头落下,在堤面溅起水花,有几名乡民躲闪不及,挣扎着被卷入波涛之中,消失无迹。
  大浪来的疾,去的更快,少时浊浪退去,众人才敢往方才立身之处望去,只见片刻之前还人头四立的堤岸,此时已是旷寂一片,无一人站立。躲过一劫的众人一时目瞪口呆,人群中寂然无声,天地间只有惊涛拍岸之声回荡,仿佛闷雷一般,震人心魂。
  钱满楼与宋时飞不虞生此祸事,都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之色。那白须老者幸离河边尚远,才未被巨浪卷走,他眼望那老者尸身与众乡亲被波涛吞噬,心头骤然悲酸,禁不住掉下泪来,旋膝间一软,噗通跪倒在堤坝之上,仰天痛呼道:“老天啊,河南人哪对不住你了,你降下这么大的灾。”悲不能已,看神情似在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钱满楼睹此悲状,头皮一炸,须臾人群中爆发出悲痛之声,哭天喊地,糟乱非常,其声竟盖过天地间巨浪轰鸣之音,滚荡在九霄天外。那妇人见他老汉尸身已没,眼皮一翻,昏厥在傻牛怀中。
  正此时,忽听人群中一声音稚嫩的后生放声喊道:“大伙快看,那是什么?”说着手指河心之处,众人循迹望去,只见浑黄的河水上流飘来点点黑影,在波浪间沉浮,时而被抛入高天,时而被浊浪掀入水底。
  众人目不转睛望去,水流疾快,少时黑点已飘至眼前,有眼尖的当即失声惊呼道:“如何死了这么多人!”话音落下,众人不由呆住了。只见河心密密麻麻飘了几百具尸体,都被巨浪打得衣衫残破,不少更是赤身裸体,残肢断臂浮荡在水面,上下升沉。钱满楼更添惊慌,呆呆凝望黑点远去,忽一股悲怆之意从心头骤然升起,从未有过的心潮意浪在胸间奔腾肆荡,便觉眼睛一痛,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此时人群更是沸腾一片,不少人扭过头去,不敢再望。片刻功夫,忽见远方堤坝处有一人向此处疾奔而来,尚未来到近前,便挥舞手臂,纵声喊道:“七叔,不好啦,黑羊山口的堤给冲毁了,河水要冲过来啦。”
  声音仿似一颗惊雷,投在人群之中,将人群炸得支离破碎,不少人闻言惶惶向堤坝下奔逃,四散逃窜。可怜地上湿滑,不少人脚下打滑,跌倒在地,沿着陡坡,齐齐滚下,不少人被摔得头皮血流,肉崩骨断。
  那老者见众人如鸟兽四散,心中仿在滴血,起身拦住身边一人,怒喝道:“家都要没了,你能跑到哪里去?”被拦住之人是一年过五旬的汉子,被他拉住,险些跌了一跤,头也不回道:“好七哥,家没了可以重建,可人死了,就真的鸟朝天,啥都没影啦,你也赶紧跑吧。”
  那白须老者族内乃是行七,如今为一族之主,众皆呼之为七爷,此时手中所拉之人,确是他未出五服的兄弟,此时闻言,胡须乱颤道:“混账东西,四哥死前犹呼保家,你是族中长者,其责当在庇佑家园,就算为此葬送身躯,百年之后,孙氏祠堂中也传你轰轰烈烈的美名,你何敢独逃?”
  那人行十,是他祖弟,闻言登时苦笑,转过身子,抱住他双臂道:“我的七哥,你我也活了这一把年纪了,黄河发过几次大灾你也知道,谁能抵挡?”挣脱开来,与众人向堤坝下惶集而去。
  七爷站在堤坝之上,见他消失在雨幕之中,似乎已失魂魄,眼望不少人似狂风扫落叶般,向堤下四散奔去,泪水悄然滑落。
  间或有几人逃窜至他身边,口中急急催他下堤,他只立在原地,充耳不闻,少时十几个村汉从他身边奔跑,七爷壮心陡起,忽拦在人群面前,老泪纵横道:“乡亲们别再跑了,你跑的再快,能跑得过这黄河水?”
  说起伸手拽住两人,摁在堤上。一年轻汉子不防他竟有如此巨力,挣脱不开,心中诧异,语带哭腔道:“七爷,您老人家要送死,大伙可还没活够呢。”七爷一怔,旋冲他喊道:“这金堤修了上千年,断不会轻易垮掉,乡亲们过去看看,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乡民闻言跌足道:“七爷你老糊涂了,大伙可不想跟你送死。”拉住身边几人,就欲向堤下窜去。七爷见状一时急性如狂,忽疾走两步,烂在众人面前,双膝跪在众人面前,哀求道:“求大伙留下罢,不能让老天毁了咱们家园。”说着在泥地中磕起头来。
  此时他身边围了十几人,目睹此状不由停下脚步,当先一人顿足道:“我的七爷,您老这是何苦。”话音落下,便有人劝道:“七爷,不是俺不听你的,老天爷发怒,咱百姓不跑还能干个啥?”
  七爷如疯似狂道:“乡亲们跟老朽去看看,说不得大坝垮得不大,能否堵上,还未可知。”话音落下,便有人颤声道:“您老要是还没老糊涂,就别在这里害大伙啦。”七爷仿遭雷击,惶惶道:“老朽也教你读过几天书,这才十几年的功夫,你的良心呢?”那人问被他一望,羞得说不出话,扭头拉起两人,头也不敢回,狼狈逃去。
  旋有几人随众而去,七爷见状心如刀割,转望四周,只见堤上乡民已去了大半,一时浑身发软,再也无力阻拦,只勉力直起上身,神色悲凄至极,放声痛哭道:“老天爷,你好好的,这是要干啥啊。”捶胸顿足,枯瘦身躯在雨中摇晃,几欲栽倒。
  正悲痛间,忽听一声柔弱声音,带着几分天甜软道:“七叔,俺跟你去。”七爷闻声一愣,抬头去看,却是老四家媳妇,摇头哭道:“闺女你一个女娃,去了又有何用?”
  话音未落,便见一后生来到他身边,怯怯道:“七爷爷,俺和玉婶子一起,陪您老人家一起去看看。”话音落下,傻牛也默然来到那妇人身边,目光呆滞,并不作声。少时,又有几人围了过来,一人将他扶起,说道:“您老人家别伤心,大伙一起去看看罢,也老天爷能给咱一条活路。”

  七爷闻言拭去泪水,颤颤巍巍道:“诸君高义,孙文承给各位磕头了。”说着甩开搀扶之人,恭敬跪在地上,顶心朝下。众人当即慌了起来,那妇人反应最快,上前搀住他,用力拉他道:“七叔您一把年纪,却给小辈行礼,是要俺折寿啊。”七爷经不住她手上大力,被她搀起,虽仍泪流满面,心中哀痛却稍稍止住,唯一双浊眼不住打量众人,心中似在挣扎一般。
  少时眼圈一红,心有不忍,重叹上前道:“我都七十岁的人了,唯死是途了,你等还年轻,我怎敢坏了你们前程。”说罢扭过脸去,颤声道:“刚才不过说笑,大伙赶紧走吧,老朽独去便可。”那妇人见状骤感心碎,悲声道:“这家是咱大伙的家,俺虽是个妇人,却也不敢把家舍了,撒手不顾。”
  七爷面露诧色,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面上露出欣慰之色道:“老四的儿子娶了房好媳妇。”那妇人闻言侧身埋羞,不敢回应。旋听七爷吩咐道:“这里不是女娃待得地方,你若真有心,便帮老朽做一件事。”那妇人闻言这才扭过脸来,看向他道:“七叔您有啥事只管吩咐。”
  七爷被他一问,忽沉思不语,少时走上前,低声道:“你去跑一趟开封周王府,去找倪妃,就说你是孙老家来人,说黑羊山大坝开了口子,让他找周王去商量罢。”说完摆了摆手,冲众人道:“大伙都回去吧,朝廷天兵不日降临,定能保全家园。老朽一个人去看看便可。”说着迈开脚步,颤颤巍巍行走在风雨之中。
  钱满楼立在一旁,忽长叹一声,乱眉挑起道:“开封就不必去了。”七爷闻言回头疑惑道:“此话是何意思?”钱满楼冷笑道:“天子未召,擅离封地,周王如今已被宗人令软禁在凤阳祖陵中了。”一言未绝,忽见七爷苦笑一声,无奈道:“莫非天要亡我河南?”不由顿足,少时二目如电,忽生威严,自言自语道:“罢了,不过一把枯骨,不要也罢。”转身面对众人,喝道:“趁大水未来,大伙快走罢。”
  此言一出,众人也学他跪下身子,惶恐道:“您老人家不走,大伙谁敢下这金堤。”说着几位年轻后生跪在地上仰望于他,眼中露出决死之志。七爷见状,也不再劝,目光落在众人身上,露出近亲难舍之意,许久才深情道:“娃娃们若要随老朽去的,那便走罢。”扭脸向前行去,任凭风雨加身,踽踽独行而去。

  钱满楼闻言暗道不妙,正欲抢上前去将那物件夺回,忽闻轰然一声巨响,面色不由大变,扭头去望,旋见一浪凌空拍来,高有数丈,逼近众人面前,几乎将天也遮去。
  众人见状争相躲避,钱、宋二人亦不敢逞强,飘身退后,堪堪躲过,狼狈至极。独七爷面色痴傻,呆立在一旁动也不动,众人施救不及,巨浪如山袭来,瞬间将他掀倒在地,众人惊呼出声,只见他双目紧闭,双手却兀自抱着手中物件不肯撒手,似乎将它看的比生命还重,转瞬大浪涌上堤岸,将他身躯淹没,随势沉浮。
  大浪来的快,去的更疾,眼看便要将他吞噬,钱满楼心下一凛,就欲摧身向前,将他拦下,却见一人比他更快,高大身影自一旁蹿出,如箭打地,径投浊浪之中而去,身形眨眼被洪水吞噬,难觅踪迹。
  众人望见眼前浑黄一片,俱都心悬,目不转睛望着二人消失之处,少时,只见浑黄浪花之中有一道虚影飞出,众人移目去看,却见傻牛将七爷揽在怀中,飘向一边。宋时飞见他将那物件抓在手心,目光一寒,飞身上前,拦在傻牛面前。傻牛目光泛出冷意,抖去身上泥水,并不看他。钱满楼也飞身向前,坐在一块巨石之上,森然问道:“你这傻子也认得此物?”
  傻牛闻言面无表情,将七爷放在一边,独对两人,威风凛凛,有不可侵犯之色。七爷方才灌了几口泥浆,此刻已是瘫软在地,呕吐不止。少时忽见他爬在傻牛脚下,抱住他双足,痛苦流泪道:“三十年了,老朽又见到它了。”说话间老泪纵横,细看却是喜情难抑。
  傻牛见他拜倒身前,连忙弯腰将他扶起,双目凝视于他,露出古怪神色。七爷双目红肿,似犹未觉,少时紧握他手臂,哭泣道:“神器重现人间,河南的百姓就有救啦。”傻牛被他拉住双臂,俊眉耸动几下,喉结转动,并不说话。
  少时将七爷扶在一旁坐下,转身好似冷脸吕布般瞅着钱、宋二人,满眼敌意。钱满楼见他周身不丢不顶,气力弥于四梢,真息鼓荡,遍身皆是弹力,已有动手之意。不由浓眉皱起,与宋时飞对望一眼,宋时飞却浑然不俱,咧着嘴笑道:“少主要不嫌弃,老宋今天给你献丑一回。”
  钱满楼干笑两声,并不回他,转冲七爷笑道:“老先生也认得此物?”七爷闻言却不看他,目光流连在那物件之上,只见那物件乃是一方玉石印章,方圆四寸,纽交五龙,虽不甚大,却塑造精巧,望来极是不凡。
  七爷凝视良久,方倒吸口气,颤声道:“黄河乃是龙脉,传国玉玺便是龙口中含着得那颗珠子,有通灵镇浪之能,传闻当年秦皇过洞庭,风浪骤起,龙舟将倾,幸将玉玺投入水中,才平息了恶浪;自后唐李从珂玄武楼自焚而死后,这玉玺便不知所踪……”钱满楼目有星芒,问道:“老先生知道的却不少。”
  七爷苦笑道:“至正四年老夫见过此物。”钱满楼异道:“愿闻其详。”七爷闻言闭上眼睛,似乎回忆起极痛苦的一幕,少时才颤声道:“当年老朽家里没饭吃,曾在堤上修河,说起来就是做苦工,这物件,便是老朽挖出来的……”
  钱满楼不料竟有如此故事,也耸然动容,问道:“后来如何?”七爷胡须轻颤,说道:“后来还能如何,不过被当官得献入大都,得到拔擢,连老朽也被赏了金银,这才置办起偌大的家业,否则,我哪能做这一族之长。”
  众人万不料有此曲折往事,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七叔竟有如此非凡经历。”一时望向他,都带着钦佩之色。
  七爷确是越说越伤心,少时流下泪来,声音嘶哑道:“说起来,都是罪孽,当年此物一出,这老天便晴日里降下惊雷,将几个修河的兄弟当场震死,老朽离得远,才幸免于难,玉玺送走的那天,四月份的季节,天河却好似开了闸一般,止不住的往下灌,不过几日功夫,这水患便压制不住,在白茅堤决了口……”
  钱满楼闻言点点头道:“史载至正四年四、六两月,黄河两岸确实是遭了灾。”七爷哭泣道:“何止遭灾,那是神州大劫啊,那一年,沿岸州县皆遭水患,水深两丈,千里尽成泽国,死伤不下千万,其后几年水患不断,元鞑不知恤赈,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纷纷揭竿造反,这才有明王出世,驱除元胡,重复大汉江山这段故事,说起来,王朝气运,皆赖此物,这物件镇压黄河水患千年,乃是天下至宝,万万动不得。”
  此话一出,众人皆受惊扰,当即有年轻后生身形激惶,跪倒在地。钱满楼闻言,也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尔语塞。那妇人本立在一边,闻言上前道:“莫非这东西投入河中,便能镇住河神?”七爷闻言望向她,见她身姿在苦雨中轻荡,虽周身污秽,风致却是丝毫不减,点头道:“当此之时,唯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目光越过众人,望着宽阔河面,心神摇晃。钱满楼见状,脸色微变,强笑道:“老先生高识远见,须知此物不过世人虚誉吹捧,您是有见识的人,何以出此惑众之言。”七爷闻言一愣,望向他道:“小友此言何意?”钱满楼道:“老先生熟读诗书,当知‘河当必治’之理,这玉玺不过死物一件,如何将王朝气运,系在此虚无缥缈的玉玺之上。”
  七爷闻言直愣愣看着他,只见他面色如常,眉宇间却似乎藏着一股骇人的力量,心中顿时抽搐了一下,许久才喃喃道:“老朽斗筲之器,万不敢出此惑世之言,实因此物乃天子之器,至贵至重,不是平凡之物,当此时,唯行此一途,试图保全山河了。”
  钱满楼鼓掌笑道:“老先生心悬百姓,晚辈佩服不已,不过……”沉吟片刻,傲然道:“此物并非天子之器,乃是在下私器,与天下无干,老先生私心,恕在下不能成全了。”说完手臂暴伸,向傻牛怀中抓去。
  宋时飞与他心意相通,更不赘言,精神抖擞,率先出手,只见他双足在泥地中一点,忽单手向前,抓向傻牛。二人猝然发难,傻牛却似忽早有预料般,倏然昂首,如惊飚乍起,双目电光陡生,仿似两道利剑,射向钱满楼。
  后者不防他使出 “打神”的绝技,瞬间愣住了,也忘了出手,电光火时间,宋时飞与傻牛已飞快撞在一处,二人双手在半空骤然相交,只闻一声霹雳炸响,仿佛天塌地陷,岳倒山崩一般,威势竟在涛声之上,几名年轻后生离得近,闻声如遭重拳,向后栽倒。
  钱满楼被那炸响一激,才回过神来,一个机灵,正欲抽身后退,陡见一物高飞而起,正是那传国玉玺,当下转了心思,出手在地上一拍,借势弹起,向玉玺抓去。傻牛如古松渊亭般立在地上,有意腾身,无奈被宋时飞缠住,当下惊呼一声,将肥大的袍袖冲半空轻轻一挥,淋漓细雨之中忽刮起一阵怪风。
  那玉玺本自半空向下落下,眼看便被钱满楼摘入手中,如此被他一挥袖,忽似被无形之物撞了一下般,竟向一旁斜斜飞去,钱满楼人在半空,无处借力,见玉玺飞走,一颗心猛然提起,人在半空中勉力调息,硬生生扭了方向,冲玉玺落下之处栽去。
  便在这时,傻牛又疾挥袖角,钱满楼只觉眼前空气中忽生了一个漩涡,自家身子好似被吸住一般,浑身落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整个人好似一片漂浮的云雾,眼前一黑,便斜斜落在地上。
  再回过神时,便听耳边一阵娇呼,钱满楼触手之处一片柔软,睁眼去看,却见自家与那妇人正滚在一处,玉玺也落在那妇人胸口,被她抓在手中。那妇人自从死了丈夫,从未被男子触碰其体,此时已是面色通红,羞不能耐。正慌乱间,一双美眸正迎上钱满楼一双电目,四睛相对,心中更荡起一阵涟漪,浑身登时滚烫一片,将头扭在一边,不敢看他。
  钱满楼感受那妇人娇躯柔软,也不禁心神一晃,轻轻将玉玺摘在手中,腾身而起,退在一边。傻牛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杀气,袍袖散开之际,便欲抽身上前抢夺,宋时飞肩膀一抖,双拳幻化出无数虚影,雨点般向他打去,傻牛功力虽深,一时却难脱开身子,眼睁睁见钱满楼将玉玺塞入怀中包裹,目光阴沉得可怕。
  宋时飞见钱满楼已飘在一旁,一人独对傻牛,面露轻蔑,大声喊道:“撒手罢。”手臂一抖,好似大枪般,极尽刚猛之威,造化之妙,直扎在对方肩窝,傻牛浑身好似过电一般,骨节几乎松脱开来,整个人跌跌撞撞,向后飞退而去。
  尚未稳住身子,俊脸忽一沉,仿似失了脸面一般,陡然欺上,右掌虚撩钱满楼面门,左手却藏在肋下,蓄势待发,竟直奔玉玺而去。钱满楼跌坐在地,怀抱玉玺,伸手指向他道:“你这傻货只会学娘们甩袖子,算什么真本事!”表情狂妄至极,竟尔不躲不闪。
  傻牛见状如遭羞辱,登时气机大盛,手指虚炸,在半空舞荡开,如漫天铺下一张大网一般,兜头向他顶门抓去,眼看便要抓实,忽见宋时飞大手伸出,将他漫天掌影打散,手掌如铁钳般抓在傻牛手腕之上,哂笑道:“你这功夫虽好,但还不到家,俺方才不欲伤你,你真当俺没脾气。”
  傻牛抬头朝他望去,只见他一张方脸满布笑意,却掩不住一团豪旺之气,心下惊悚,手上骤一吐力,就欲将他掼出,不料才一使力,就觉脚下发飘,急忙撤去力道,才稳住身形,如此数次,才颓然罢手,露出怯意。

  宋时飞望了他两眼,哈哈大笑道:“你这功夫还浅,回去学两年再跟俺交手。”手上不见动作,傻牛便直愣愣飞了出去,跌在泥地之中。宋时飞也不去看他,迈步来到钱满楼身前,笑道:“此非久留之地,咱快走罢。”说着将钱满楼背在身上,转身欲行。
  方才三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七爷至此才回过神来,慌忙站起,现出惶然神色,拦在二人身前,说道:“公子留步。”钱满楼面上一冷,问道:“老先生还有何事?”七爷面有羞愧,哽咽道:“还请将传国玉玺留下,横竖也要一试,以救百万黎民。”说罢一揖到地,深情竟是大为激愤。
  钱满楼见他一把年纪,如此狼狈不堪,心中难过,神色郑重道:“老先生一把年纪,仍存仁义之心,实乃后辈榜样,久后黄河两岸必颂扬您老大名。”干笑两声,催促宋时飞绕过他,向堤下行去。
  七爷闻言神凄意苦,眼睛直勾勾望向二人背影,少时膝间又是一软,高声道:“小友是活菩萨,还须体谅体谅河南百姓,老七给你磕头了。”钱满楼扭过头去,登时苦着脸道:“老先生您这是何苦。”说着窜上前去,就欲将他扶起。那老者摇头道: “老夫活了这把年纪,跪几下原是不丢人的。”
  钱满楼见他面上老泪纵横,把心一横,摇头道:“您老也知此物至重,恕晚辈不能答应了。”七爷闻言仰头看着他,凄然道:“小友……”钱满楼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目中闪起点点泪光,说道:“老先生高情大义,晚辈感怀,但此物与晚辈实有莫大干联,恕不能如您老所愿了。”宋时飞也走上前去,握住七爷双手道:“俺还有要事,不敢耽搁,老爷子后会有期了。”哈哈一笑,撒开其手,扭头向外走。
  那老者长叹一声,苦笑道:“万事皆有定数,横竖不过做个祭品,把命舍在这金堤上罢。”钱满楼神色冷漠,不理不睬,随宋时飞向外飘去。尚未下堤,只听一声惊呼,旋听那妇人“哇”得一声,哭了起啦。钱满楼扭头去看,只见她跑上前去,扶住七爷道:“七叔,您老这是何苦。”
  七爷颓然将手中石块扔在地上,摇晃两下,目中含着热泪,哽咽道:“老朽实不愿再看河南百姓受苦,你别拦我了,让我去死罢。”好似孩童般,哇哇大哭。众年轻后生见他脸上血泪交融,俱不知所措,当先一人跪在地上,喊道:“七爷!”众后生再也站不住,呼啦啦跪倒一片,凄凄望着他流泪。
  七爷环望众人,露出欣慰笑容,点头道:“你们都是咱老孙家的大好儿郎,七爷很欣慰……”身子轻晃两下,就向后倒去。那妇人一把将她搀住,招呼众后生将上前扶稳,这才俏然起身,急行几步,跪在钱满楼身前道:“俺不会说话,但知道您是好人,求您救救河南百姓。”说罢神色郑重,磕下头去。
  钱满楼望见他娇秀面容上挂满泪水,一双眉目含烟含愁,眼角媚态横生,一时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当此时,七爷声音孱弱,远远传来道:“这位公子是活菩萨,大伙都随玉娘一起,去给他磕几个头吧。”声音落下,一群年轻后生围了上来,跪在地上,如捣蒜一般不住磕头。
  钱满楼见众后生跪在泥地,狼狈不堪,那妇人也眼挂泪珠,跪在一旁,伤心欲绝,一时进退两难,少时那妇人伸手牵住他衣角,美目落在他身上,更不由柔肠大动,叹口气道:“这物件说到底不过一块石头,即便投了进去,怕也无济于事。”那妇人看着他,娇声道:“既是块石头,您又何必抱着他不放,莫非您也魔怔了?”
  这话才吐出口,钱满楼不啻于挨了一记惊雷,呆了半晌,面上现出古怪之色,少时露出恍然之色,失声笑道:“是啊,说到底,不过是块石头罢了。”飘身来到大河边上,眼望河面广阔,浊浪浩荡汹涌,心胸畅快至极,忍不住纵声长啸,声彻寰宇。
  少时啸声落下,才摇晃着来到七爷身前,现出豪迈神色,朗声道“道本不玄,何物可珍,罢了,老先生你拿去吧。”说着将玉玺从包裹中掏出,放在七爷手心。

  七爷不料他竟将玉玺交出,怔怔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定住睛,迟疑多时,茫然问道:“小友……真要将这物……交给老朽么?”说话间声音颤抖,显是激动非常,似乎难以置信。
  钱满楼见他魂未归窍,有些啼笑皆非,拉起他道:“您老莫迟疑了,这水越来越大了,还要靠这宝贝镇一镇。”七爷闻言先是一惊,随即起身,忙不迭招呼众人聚在他身前,神色激动道:“天可怜见,上天佑我中原百姓罢。”冲钱满楼拱手一拜,颤颤巍巍来到堤岸边上,一群后生众星拱月般将他围住,只见他呆立片刻,旋神色端庄,轻轻跪在泥地之中,将传国玉玺捧至头顶上方,一众人见状,俱收气屏息,跟着缓缓跪在地上,直起上身,面朝波涛。
  少时,只见七爷深吸口气,昂首冲大河喊道:“老天爷……您要是有眼,就睁开眼来看看,看看你的子民,看看这大好河山……”
  钱、宋二人立一侧,拿眼去看他,只见他脊背挺直,一双浑浊的眸子闪出非凡神采,干枯的面容似乎罩上了一层光辉,其人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好似神邸一般。恍惚间,似乎有一道慧光从天而降,将他枯瘦身形笼住,钱满楼使劲揉了揉眼,凝神望去,天地间的细雨何时,已悄然停歇,彤云虽未散去,但四野已较方才亮堂了许多。
  少时,云层之后忽响起一阵细密雷声,初时不甚响亮,轰隆隆滚了一阵,一声高过一声,好似有万千天兵齐声锤鼓般,气势越发雄壮,声音摧心动魄,使人神思颤颤,难以安宁。宋时飞目睹此异相,实难相信世间有此奇事,不由得目瞪口呆,朝天望了望,喃喃道:“乖乖,莫非这世上真有神仙不成。”
  七爷神色越发恭谨,与众人跪在地上,满脸希冀,少时才颤颤道:“自打鞑子没走那会,这天下就没个安宁,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自语了一阵,才振奋精神,冲高天喊道:“天生万物,唯人为贵……如今新朝初立,汉祚将兴……君非亡国之君,民非亡国之民,老天你就睁开眼……看个清楚罢……”
  一语落罢,众人跪在身后齐声祝祷,高喊道:“老天开眼罢……老天你开眼罢……”声音雄壮,势若惊雷,连成一片,传入钱满楼耳中,几乎将他一颗心震了出来。宋时飞也瞠目结舌,扭头与钱满楼对望了一眼,喉结转动,表情古怪之极,难以言说。
  钱满楼呆呆望着众人跪在地上不住祈祷,时间似乎过了极长极久,才见七爷颤颤起身,向前两步,贴着堤沿站立,双手捧着玉玺,平平伸出,手臂轻颤,似乎托负着万钧之重,少时一闭眼睛,神色忽松弛下来,手心摊开,向两边分开,玉玺悄然滚落。钱满楼目中一酸,似乎如失至宝,匆匆扭过头去,不敢再看。方才悲壮一幕,却已永留心间。
  众人此刻俱都闭了眼睛,天地间沉寂一片,连滔滔大河,此刻也似乎无声无息,安静下来。钱满楼默然片刻,惊心稍复安宁,才小心睁开眼睛,朝河面望去,这一望,却几乎将真魂也惊炸开来。
  只见方才波涛汹涌、仿似凶恶猛兽一般的浊浪,此刻却似被一双大手抚平了一般,数里宽的河面,浪峰皆止,风波不惊,河面竟再不起一丝浪花,唯浑浊的黄河水滚滚流淌,不曾停歇。众人见此异相,也惊得呆立不动,心海都掀起波澜。
  过了半晌,七爷犹自僵在那里,双手前伸,一动不动。那妇人最先回过神来,惊喜道:“七叔,您老人家快看,这是老天爷发威,将河神给镇住了。”七爷闻声一惊而醒,缓缓垂下手臂,扭头回望见众人,见年轻后生失常乱态,慌慌将众人扶起,喜笑颜开道:“老天开眼了……老天开眼了……”泪珠扑簌而下。
  众后生这才回过神,见到眼前老者自心底露出璀璨笑容,也骤然齐放欢声道:“成了!成了!”钱满楼见众人灿笑如花,露出欣慰笑容,冲宋时飞道:“七爷高义,堪比古之大禹,日后才子文宗,必争相颂美……”话音未落,眼内景象陡异。
  极目望去,只见上游极远处平地生了一道水墙,高达数丈有余,影影绰绰,模模糊糊,越积越高,朝下游奔袭而来。
  众人此时犹在欢腾,堤面之上沸盈一片,似乎未曾发觉。钱满楼眼望水浪接云,连天而来,心知此处转瞬便将片瓦无存,有心提醒,却又不忍惊醒众人美梦,犹豫难决。少时,堤面开始轻颤起来,这一下,才惊动傻牛与宋时飞。余者仍是未觉。
  傻牛与宋二人发觉异样,纵目望向上游,齐齐变了脸色。宋时飞最先惊呼出声道:“乖乖,这玉玺许是惊怒了河神,竟掀起这么大的浪,赶紧躲得远远的,迟了可要遭殃。”说着蹿出一箭之地,冲钱满楼招手。
  钱满楼动也未动,默然望着众人欢呼雀跃,露出难描难画的表情。隔了一会,地面颤抖愈发明显,那妇人心细,率先察觉,不由扭头去望,才望了两眼,尚未开口提醒众人,便听远处传来声响,好似先前余雷未散,肆荡回转,声音越转越打,竟然颇为震耳。
  异声响起,才将众人从梦中惊醒,七爷经验颇丰,一瞬间被那声音激得手脚冰凉,面容抽搐,少时,才颤颤巍巍望向上游,睁大双眼,纵目远眺。
  钱满楼站在他身后,陡觉他身上有一股哀怨之气冲天而起,难以抑制,未几,旋听他仰天大喊一声:“不!”一口血雾喷出,整个人直挺挺向前栽倒,跌入洪流之中。

  惨祸入目,众皆大惊,那妇人几乎急出了眼泪,忙闪身向前,就欲跳入河中,钱满楼飞快将她拉回,那妇人被他扯住手臂,不由自主挣扎,钱满楼喝道:“人比天地,渺如微尘,你又何必重蹈覆辙?”那妇人心神荡漾道:“七叔与俺有恩,俺不能见死不救……”
  钱满楼目光深邃,冲上游望了一眼,眉眼含愁,冲那妇人大声道:“生死皆由天定,万事由不得人,此刻不由你不信,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罢。”犹豫一下,伸手去撤那妇人。宋时飞早离开两箭之地,回头冲众人扯开嗓子喊道:“乡亲们快跑,大水冲上来,跑慢了,都要下河喂王八。”众人这才慌了神,后悔当初不曾奔逃,几位年轻后生更是大喊大叫,撒腿向堤下连滚带爬窜去。
  那妇人犹不甘心,凄声道:“俺可以不要命,但是不能昧良心,你松开俺……”说着就欲挣脱他手掌,钱满楼怒骂道:“妇人短见,老子真向把你丢下不管。”那妇人闻言反倒壮起胆道:“俺知道你不会把俺丢下不管。”
  钱满楼闻言,登时哭笑不得。不由分说,伸手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一手独撑地面,在地上轻拍一掌,迅疾向堤下纵去。那妇人投入他怀抱,脑海空白一片,少时反应过来,惊呼出声,将头埋在他臂弯,羞怒难当,更有一股雄浑阳刚之气直贯入脑,将他体内气血激荡开来,内心腾盈难止,心底不由自主惊道:“我这是是怎么了,怎见他就乱了心?”当下强收心猿意马,偷偷向上游看去。
  此时上游潮头早已积成,气势越发汹涌澎湃,地面震颤越来越强,人行其上,摇晃恍若醉汉一般。更奇的是涛声好似惊雷,一声强过一声,几个年轻后生脚下不稳,摔倒在地,年幼的早已吓得胆裂魂飞,动弹不得,只坐在泥地中嚎啕大哭。
  宋时飞跑的最快,闻言扭头去看,不由怒骂道:“俺只道老宋胆小如鼠,不曾想有比俺还要废物之人。”回身几个起落来到那后生身边,大手一抓,将他扛在肩上,折身奔逃。
  大浪越发焦躁起来,连天接地,将天地练成一片,那妇人伏在钱满楼身上,向身后望去,只见大河滔滔,浑黄一片,似苍穹,又似莽原,无边无际,万物俱不能逃,想起七爷死前身影,一时心如刀绞,热泪盈眶而出。钱满楼却不曾觉,展动身形,发足狂奔,速度捷逾闪电,瞬间奔出百丈之遥。
  奈何人力终须有穷尽,天地间至强至伟之力,终在此刻显现出绝大威力,爆发出积蓄已久的能为。只见巨浪高有数丈,南北宽有数里,横冲直撞,挡者披靡,转瞬间便至方才众人立足之处,将巨石卷起抛飞,旋毫无阻碍冲到堤坝之上。
  这一冲,仿似有千军万马一般,浪头好似铁蹄,瞬间将数十丈高的堤坝踏碎,发出轰然巨响,这一声好似海啸山崩,比之方才雷鸣,几有十倍之威,直震的山野齐动,草木浮摇。
  一少年正慌乱奔爬间,被这一声巨响震破心胆,忽跌在泥坑之中,再难爬起,不由放声啼哭。众人再难顾及左右,都没命价地发足狂奔,转瞬将那少年抛开数十丈距离,那少年左右环望,忽露出绝望神情,逢此危局,竟一时忘了哭泣,巨浪涌来,转瞬间将他吞噬,那少年所处之地,瞬间成了一片汪洋。
  那妇人亲眼目睹见此悲惨一模,忽放声大哭,伤心欲绝。钱满楼扭头回望,只见身后一条黄龙追逐而来,眼看便将自家吞没。当此绝境,忽激发出英雄虎胆,周身陡然发散出一股俊伟之气,大有傲世独绝,不可向迩之势。
  那妇人被他雄气一激,哭声愈发响亮,钱满楼发足狂奔了一程,那妇人在他耳旁哭泣,更觉气躁心浮,神绪烦闷,一掌拍在那妇人后心,将她震昏。纵身几个起落,追到宋时飞身畔。宋时飞冲他哈哈一笑,讥道:“少主真个捡到宝了。”
  说着伸手搭在钱满楼肩上,将浑厚内力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钱满楼精神陡振,好似猛虎添翼,脚下生出无穷气力,抱着那少妇夺路狂奔。

  众人如小兽失惊,慌忙逃窜,奈何这大水冲破关闸,几乎失去约束,狂泻不止,其速度远在众人之上,转眼已超众人脚步,一个浪花,瞬息将人吞没。钱满楼首当其冲,被巨浪拍中,好似挨了一记重拳在后心之处,内息错乱,几乎闭过气去。幸那妇人在他怀中,未受波及,否则焉有性命?
  钱满楼本精熟水性,一手搂着那妇人,一手奋力扑腾,奈何浪花汹涌,其人沉浮不定,看似乘风破浪,实则随波逐流,或被抛上浪头,或是被卷入水底,连呛数口泥水,几乎耗尽气力,昏死过去。
  那妇人虽是昏迷,万幸手抓得尚紧,紧紧与他贴在一处,不至被浪花卷走。正当此时,忽觉右臂一紧,身子旋被向上带去,少时钻出水面,不由张开嘴,大口呼吸空气,才喘了两口,便听宋时飞高声嚷道:“这水也忒大了,少主您老人家受罪啦。”
  钱满楼见四下人头起伏,不少人已没了踪影,不禁脸色煞白道:“咱沧州滹沱河也发过水,可比起这……”忽一个浪头冲他,几乎将他卷入水底,少时又露出脑袋,不住咳嗽,再难说出话来。
  宋时飞见此情状,皱眉道:“须得找个东西浮起来,否则,怕俺老宋也撑不住。”说着默运神功,凭借绝大能为,将上半身露出水面,四下张望。不多时,望见远处似有一片木板迅疾飘来,拿眼默默看了片刻,打定主意,沉声道:“您老人家憋足了气,咱走过去。”
  钱满楼变色道:“老宋你要干什么?”宋时飞闻言神色凝重,并不说话,少时身子忽一沉,直冲水底而去,少时双足踏在地面,身手揽着钱满楼与那妇人,双脚蹚在水底,发足向那木板处行去。行不多时,估摸着方位不差,忽足底一震,飞快游出水面,正见那木板飘至身侧,展臂将木板抓在手中,露出笑颜,冲钱满楼道:“少主,您老人家快上去,也少遭点罪。”
  钱满楼望了那木板一眼,惊道:“这是谁家棺材板……”宋时飞哈哈大笑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看来您老要时来运转,咱盐帮也有出头之日了……”放声大笑,声震四野。
  钱满楼被他笑声一激,虎胆复壮,一时俱意稍减,奋力将那妇人推上木板,说道:“咱是糙汉子,泡一会还能扛得住,这娘们要再灌几口汤,可就吃不准了。”宋时飞笑道:“他是少主禁脔,有俺在,老天爷横竖不能将他怎样。”说着伸手在那少妇背心拍了一掌,那妇人哇的连吐几口泥水,才睁开眼睛,幽幽转醒。
  钱满楼见他转醒,露出笑容道:“万幸你还活着,你要死了,老子可要晦气好几年了。”说着咧嘴笑出声来。那妇人闻言望向他,表情复杂,怔怔说不出话来。少时才发现自家趴在一块木板之上,钱、宋二人围在身侧,忽又红了眼圈,哇的哭出声来。钱满楼奇道:“你这娘们,又哭个什么。”那妇人哭了半晌,忽伸手指向前方,钱满楼侧目望去,只见一少年在水中露出头颈,随浪漂浮。那妇人带着哭腔道:“那是七爷家的孩子,该喊俺婶子的,求你救救他吧。”
  钱满楼目力极佳,见那少年浮在浪中,双目紧闭,似乎没了生机,与宋时飞对望一眼,宋时飞早觉察异样,面上却不动声色,大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俺今天就发一次善心吧。”说着飞身从水中跃起,向那少年身旁落去。
  钱满楼扭过脸去,默叹叹息。少时只见宋时飞身子落下,伸手将那少年提在手心,仔细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息闭窍堵,已是阴间之客,哪里还有一丝生机?心中叹息,却朝那妇人笑道:“这浪好大,害俺灌了一肚子泥汤……”说完便见一浪打了过来,将两人打入水底。直过了半顿饭功夫,才见他重新露出头,钱满楼笑道:“老子还以为你成了王八,再也不出来了……”宋时飞讪讪一笑,望向二人 ,手上已空空如也。
  那妇人趴在水面,见状惊呼道:“娃娃人呢?”宋时飞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冲她喊道:“刚才浪大,俺实在是……”又是一个巨浪打来,宋时飞又没入浊浪之中,许久才冒出水面,将身子探出,奋力游到钱满楼身边,目光阴沉,扭头望向远处,并不说话。
  那妇人望着浊浪横流,呆了半晌,才默然流泪道:“家园被毁了,俺也不想活了。”说着就欲挣扎跃入水中,钱满楼展臂如猿,将她死死摁在板上,骂道:“你这娘们忒不识好歹,你便要死,也别死在老子面前。”那妇人被他一唬,吓得不敢再言,怔怔望着他,已不敢再哭泣。
  三人一时沉默,随浪任意漂流,不知喝了多少口水,早已疲惫不堪。此时水势丝毫不减,钱满楼后背本有伤口,已被水泡的麻木不堪,整个后背几乎失去知觉,不由嚷道:“要再这样泡下去,铁打的汉子怕也扛不住。”
  宋时飞神情悲郁,少时叹口气道:“恐怕还是要找高处落脚。”钱满楼默然点头,目光在水面搜索,少时双瞳一缩,似乎看到极恐怖的一幕,骇然大惊道:“这是造了什么孽,将人间变成了地狱。”
  宋时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登时倒吸口冷气,露出惶恐之色,仿似有灾祸降临一般,少时才颤声道:“俺在中都修陵,也见过不少死人,可这次真教老宋开眼了。”那妇人趴在板上,闻声扭脸望去,忽啊的一声,瞬时惊呆了。
  只见前方一片密林,被大水冲的东倒西歪,幸而尚未连根拔起,故有大片枝叶露出里面,湍流至此为之一滞,将水中杂物阻隔在此。更让人惊骇的是,此处更是密密麻麻聚了无数尸体,黑压压一片,望去不下千具之多,肢体扭曲,均作四肢挣扎之状,望来毒楚万端。
  钱满楼心道:“如今黄河决口,中原要遭殃了。”顺着水势,冲那树林飘去。少时离的近了,只见众尸身衣衫破烂,裸露出大片肌肤,都被树枝挂的皮烂露骨,创口被水泡的惨白。那妇人看了几眼,忽露恐怖至极的表情,不觉失声喊道:“这都是俺家人啊……”面上表情变幻,看其状似在哭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少时似乎悲痛至极,难以抑制,忽用手在木板上奋力捶打,表情痛楚至极,宋时飞看了一眼,伸手在他背心一点,那妇人眼皮一翻,昏了过去。
  钱满楼面色苍白道:“都说天作孽,尤可违,我先前尚且相信,可今日经历,教我明白天道至伟,人之微渺,万不能与之相抗。”宋时飞默然良久,叹息一声道:“这场面像刀子一样扎在人心尖上,休说这俏娘子吃不消,便是俺看了这些,也要发狂。”
  少时木板一震,忽停了下来,却是被众多尸身阻隔,不再向前漂动。钱满楼放眼望去,入目凄然,四下尸骸遍地,几乎不似人间。不觉催人肝肠,悲心如捣,即便他心肠刚硬之人,此刻也觉心似滴血,不由洒下几滴热泪,叹息无言。

  钱、宋二人失神落魄了一会,才抹了眼泪,伸手拨开万千尸首,轻飘飘向一边荡去。尚未飘过密林,正飘荡间,尸山中忽有手伸出,径直抓在那妇人身上,那妇人本自昏迷,此时一惊而起,如做噩梦般,双手在空中虚抓几下,片刻才稍稍平复,睁开双目,看向汪洋中那人,惊呼道:“守奎你还活着。”
  伸手那人却是一十五六的年轻后生,脸色苍白,见他妇人叫出名字,更紧紧攥住那妇人,不顾满脸泥水,嚎啕大哭道:“玉婶子,俺爹俺娘都死了。”那妇人闻言不觉又涌出浊泪,及见他浑身微颤,显是禁不住冰凉河水,忙拉住他双手,哭泣道:“这水里凉,快来婶子边上坐。”宋时飞略一沉吟,抓住那少年,将他推在木板之上。
  木板甚小,那少年甫一上板,那妇人一声惊呼,险些被他挤落水中,钱满楼出手扶住她腰身,只觉入手柔软,不自觉用手心抹了一把,旋觉不妥,讪讪将手撤去。那妇人却脸上一红,看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一把将那少年抱在怀中,满脸歉意冲宋时飞道:“这是周守奎,是俺村里唯一的外姓孩子,平日总帮俺干活,平日大家都说他是个有福的孩子,俺今日才知这话一点不假。”
  周守奎被她搂在怀中,忽露出羞赧的表情,轻轻挣扎,出声道:“婶子……”那妇人见状,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嗔怪道:“婶子只当你是孩子,你羞个啥。”周守奎摇摇头,少时忽浑身颤抖起来,钱满楼冲他脸上一望,只见他牙关紧咬,嘴唇青紫,大为不祥。
  宋时飞也觉有异,拿眼去向他,少时目光下移,见他肚大如鼓,周身虚肿,皱眉道:“这娃肯定灌了不少黄河水,怕是有些不妙。”那妇人闻言,着了慌道:“这可如何是好。”一时露出焦急神色。
  宋时飞打量了两眼,忽探出手抓起周守奎,细把脉息,才知他体内情状,沉思片刻,手腕一抖,手心与他相贴,头下脚上将他悬在半空,喝道:“给俺吐……”话音落下,周守奎“哇”的一声,大嘴张开,从口中喷出一道浑黄色的水箭,直射出一丈开外,半晌不止。
  那妇人睁大眼睛,一双美目落在周守奎身上,半晌,周守奎才将腹中黄水吐净,肚子瘪了下来。宋时飞又将一股精纯内力打入他体内,将他放在板上,那妇人一把抱住他,好似见了自家孩儿一般,哭道:“这天底下,就剩咱娘俩了,你可千万别丢下婶子。”那少年受了惊吓,只是哭泣不止。
  钱满楼闻言失笑道:“你这娘们真不会说话,这不是还有老子和你宋哥在水里泡着呢,天下怎就没人了。”那妇人闻言,抬头看向他,见他两条浓眉下一双眼睛亮得骇人,虽是满脸泥水,却挡不住一团豪气,芳心跳个不停,半晌才道:“恩人俺娘家姓伍,您叫俺玉娘就成了。”说着直起身子,做个万福状,俏脸上挂着泪水,目光落在钱满楼身上。
  钱满楼哈哈大笑道:“我姓钱,他姓宋,你叫老钱、老宋便是。”那妇人红着脸道:“俺虽没读过书,但是也知这样不合礼数。”钱满楼道:“河南都成南河了,哪还顾得上将礼数,不吃人就不错啦。”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
  那妇人闻言露出凄然之色,半晌才轻声道:“钱大哥……”少时扭头望向宋时飞,半晌才嗫喏道:“宋……老宋……”宋时飞哈哈大笑,手指虚点她几下,笑问道:“为何叫他大哥,却叫俺老宋,俺真的很老吗?”说着大笑不止。玉娘登将脸侧了过去,满心羞怒,不敢再看二人。

  四人静默片刻,眼见四周一片狼藉,凄惨无状,均心头一黯,正失神间,忽见一人自林中踏水而来,双足在水中一点,或踩在尸首之上,或以枯枝为凭,每借一次力,便向前飘出数丈,势若惊风,速度奇快无比,不过数息功夫,已来到四人近前,那妇人本抱着周守奎,见了来人,忽露出欣喜之色,大声喊道:“你这牛犊子还活着。”
  那人确是方才堤岸之上的傻牛, 只见他立在水中,脚尖在尸身上借力轻轻一点,已朝钱、宋二人身前落去,双目露出冷意,喝道:“你二人好大胆子,敢将传国玉玺丢入黄河之中。”宋时飞“咦”了一声,奇道:“你这傻子竟然恢复了神志,连功夫也突飞猛进,倒是有点意思。”
  那妇人见他竟开口说话,也吃了一惊,喃喃道:“你来俺家几个月,一句话也不说,怎今就张嘴了。”
  傻牛人在半空,并不说话,少时双手倏忽向前探出,蓄藏无穷深意,势大力猛,掌端竟隐含风雷之声。宋时飞又惊又喜,笑道:“没成想大水一冲,竟将你脑后淤血化了大半,幸而没化干净,让你因祸得福,修成了恬淡无虑,精一执中的‘不动心’之境,有趣的很。”手掌在水面轻轻一拍,忽冲天飞起,与傻牛在空中对了一掌。
  轰一声巨响,二人一掌对过,齐齐倒飞出去,宋时飞脏腑巨震,勉力调息,抑住一口真气不散,跟着足尖点在一截枯木之上,在水面上下沉浮,哈哈笑道:“老宋随李师习拳五载,头一遭遇到能与俺对掌不败之人,当真畅快的很,今天你不跟俺把拳玩明白了,俺是不会让你走的。”足尖轻震,蜻蜓点水般荡开一丝涟漪,纵身向傻牛落脚之处飘去。
  傻牛见他气定神闲,方才一拳竟全然无功,不由怒目而视,喝道:“无知鼠辈,安敢窃此神器,今日拳峰之下,教你惊服。”宋时飞哈哈大笑道:“呱噪,神器本就天下共有,与你这厮何干。”傻牛闻言,心中更恨,蹿起无名之火,按耐不住,飞身向他迎去,双掌暗运十成内力,就欲与他一决雌雄。
  宋时飞见状,猛催内息,去势更疾,在半空与他逼在一处。却见宋时飞使出一套金刚掌法,傻牛遇强则强,也用一套刚猛拳法与他相对,二人在空中一触即分,落在水面,俱借力腾起,再度相交。速度虽疾,却斗得从容,出手都不见慌乱。
  钱满楼立在水中,仰头望向二人,只见宋时飞每出一掌,均势大力沉,发出巨响,水面被掌风带起一阵波纹,四散开来。傻牛所使拳法,却与他颇有不同,拳法使出,初时刚猛无匹,但与宋时飞相交之际,忽转柔和,似刚似柔,化力无形,周身筋骨节节贯通,将他巨力消弭。
  钱满楼目力尚佳,看的仔细,只见他每一触宋时飞之身,便使出化劲,上身松快非常,唯双脚发力,将足下尸身踏的东倒西歪,不少尸首被他踏破头颅,脑浆四溅,红白一片,点点洒入水中,触目惊心。
  钱满楼不由露出惊容,失声道:“千斤拨四两,这功夫可真了不得。”一时心神摇荡,钦佩不已。那妇人趴在板上,虽距二人尚远,仍旧拳风吹得娇躯轻颤,随浪浮沉,本自心惊胆战,一颗心噗通跳个不停,及见此凄惨场面,更惊得花容失色,双目如被针刺,匆忙闭目,不敢再看。

  宋时飞与他斗了数招,虽仗着功力深厚,料敌在先,不容他抢门夺位,将他压制住,心中却是惊讶不已:“这傻子这一身手段颇有独造,方才俺胜他易如反掌,如今他功力突飞猛进,出手毫无顾忌,毁人尸体,俺束手束脚,竟让他跟俺斗个不相上下,时间久了,可难保不失手,坏了俺大名。”他深知此刻水面厮斗,最耗心神,如今傻牛顿悟,手段又奇,几式下来,自家制他不易,虽仗着自家功深气壮,隐压对方一头,但两人相斗,岂止功深功浅而论?状态、契机、运气皆可左右胜负,他深知此刻自家稍有失误,或一招不慎,难免被对方抢了先机,败在他手中。
  一念至此,更不敢大意,再斗几刻,见对方斗志越来越旺,将四下尸身踩得肢残体裂,入目血红一片。宋时飞心头陡生危机之感,不敢再留手,也不欲再让他随意坏人尸体,当即贴上其身,冷声道:“你这傻子随意摧残他人肢体,不怕遭报应么?”忽变了策略,使出一路短打的拳法,贴身发劲,将他逼在方圆之地,腾不出手脚。
  傻牛猝被他困住,一时脚下不敢再发力,唯恐将人肢体踏破,再无借力,登时拳脚施展不开,手忙脚乱起来。又兼宋时飞拳艺极高,又胜他一筹,只见他连发几掌,已被自家迫得狼狈不堪,五式过后,已露出一丝败相。
  宋时飞见他处境窘迫,更添神勇,身子绕着他疾纵不停,始终距他三四尺远近,出手飞快,一拳捣出,也不催放猛力,点到即止,随放随收,须臾已出了几十拳。傻牛与他接手,不敢再导力于足,只以躯干强化去劲头,一时手臂被震得麻木不已,气血盈腾。宋时飞眼看胜利在望,心中窃喜,正欲寻机吐放掌力,将对方打入水中。
  熟料傻牛猛然醒悟,忽出口道:“千斤拨四两,四两拨千斤,教你看我真正手段。”斗志复昂,幻动身形,忽转主动,向宋时飞扑去,使出的确是一路陌生拳法。但见他出手比方才风格鲜明许多,手脚齐动,手臂缠绕折叠、松活弹抖,更兼快慢相间、刚柔相济,式式相连不断,粗看如滔滔江河奔腾不息,气势恢宏;细瞧又似游龙戏水天然雀跃,怡然自得;周身一股螺旋缠绕劲发而未发,好似炸药般,随时爆炸伤人。
  宋时飞见他使出这一路陌生拳脚,更添惊诧,与他手臂贴在一处,便觉出极大的不同,仿佛一瞬间,自家与对方连成一体,手足被对方拿住,浑身上下登时以彼为中心,到处变得都不得劲起来,尚来不及挣扎,身子已高飞而起,回过神时,已跌飞在数丈之外,衣衫已触水面。当此时,忽调活劲力,硬生生翻身而起,借力一跃,挂在一旁树上,魂魄方归:“方才这一路拳法当真高明至极,与玄门似是而非,俺须得再细细体会。”
  念头落下,哈哈笑道:“刚才不能教俺尽兴,这次才算有些耍头。”傻牛立在水面,冷笑道:“你逼我使出这套拳法,虽死犹荣了。”宋时飞虽一招败北,却不以为意,闻言又扯着嗓子笑道:“你这手段叫啥名字,俺刚才不熟悉,让你破了重心,这次俺早做准备,你要得手,怕是难了。”话虽如此,面上却渐转凝重。二人相视而立,须臾只觉细风一动,宋时飞身子便飘飞而起,顷刻逼近傻牛身边。
  这一次与他斗法,其意虽还在取胜,但更多精力已放在对方这一路陌生拳法之上,一边交手,一边凝神观看,细细体味。他此时身法较方才已快捷许多,每一至傻牛身边,只贴住对方,却不发力,如此被对方搭实,便向后飞跌。尚未落水,旋腾身复上前,如此三五次,一次竟比一次跌得更远,及后两次,竟直直摔入水中,出水时更是狼狈不堪。
  玉娘茫然无识,只见傻牛出手狠辣,一式快过一式,宋时飞与他天差地别,狼狈至极,不由一颗心悬在口中,目光紧锁二人,虽盯得两眼酸痛,犹不敢转睛,心底也隐隐为宋时飞担忧起来,只恐傻牛辣手杀生。钱满楼却仰天一笑,冲那妇人道:“你休要担心,这傻子要输了。”
  那妇人闻言惊愕非常,又见宋时飞跌跃而去,直直坠入水中,溅出好大水花,一时不明所以然。眼睛痴痴盯在他落水之处,少时,只见宋时飞从汪洋中一飞而起,人在半空,哈哈大笑道:“这水里暗流涌动,差点将俺冲走。”说着一抖,将身上泥水甩去,整个人如鲲鹏展翼而飞,从半空中迅疾向傻牛扑去。
  傻牛见他复来,冷笑一声道:“浅末之技,可笑不自量力。”手背相迎,待他落下,上前贴住他身子,就欲发力,忽觉这次力道不同以往,直中取横,横中带曲,速度虽慢,但藏势极深,力道催发出来,竟似地裂山崩般,一浪连着一浪,难以抵挡。宋时飞哈哈大笑道:“你这功夫当真高妙,可惜你经验不丰,使来尚有痕迹,如今落败,横竖不冤枉你。”
  话音落下,傻牛忽被他掼倒,整个人打横趴在水中。正欲反抗,忽见宋时飞起一脚,在自家肋下踢了几下,浑身一紧,已被封住周身大穴,旋见他脚尖一勾,身子便觉一轻,整个人飞天而起,回过神来,已挂在林中高枝之上。

  叹不多时,宋时飞起身跃至傻牛身边,冷冷道:“你这身功夫究竟是何来历?”说话间手指扣住傻牛脉门,后者只觉一道细流沿着手臂上行,霎时冷汗遍体,目光却噙着冷色,怒视他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你杀了我,也早晚有人来寻你,这遗失玉玺之罪,不是你二人可以担待得起的。”
  宋时飞哈哈一笑,旋而手指青天,望着他道:“休说是小小玉玺,便是这天,俺要是愿意,也敢把它捅个窟窿出来。”话音才落,忽天地间响起一声炸雷,几乎将他掀翻,傻牛闻言冷笑道:“你小小蝼蚁,放此大言,连高天都不容你。”
  钱满楼在水中闻言高声道:“愚盲之辈,最易迷信高天鬼神,实则高天乃无意识之死物,岂能如人般通达事体,辨明是非?你也是做大事的人,岂能说这浑话?”
  傻牛望着钱满楼,冷声道:“一个血性男儿,一个直爽汉子,无端放此大言,在下听了不过图个乐趣,奉劝两位莫要当真,如今风大水急,豪杰蛰伏,你二人乃器浅才微之辈,切莫轻涉风波,将头颅葬送。”言语高高在上,几乎没将二人放在眼中。
  钱满楼哈哈大笑道:“高祖刘邦不过泗水亭长,然诛暴秦,伐项楚,终成大汉四百年千秋伟业;蜀汉大耳刘织席贩履起家,凭借弘雅信义,也能三分天下,彪炳后世;又有当今洪武爷,凭借一身血性,三五肝胆之交,驱除元虏,垂成大业;可见从来乱世枭雄,皆把江山视为共有,人心驱为己用,或以布帛诱之,使刀剑惧之,由此收拾人心,平定风波,江山唾手可得,况且钱某如今已葬送双腿,便再进一步,将头颅赌上,跳进去玩一把,又有何不可?” 声音未落,天地间又响起雷声,远近齐鸣,响成一片。
  雷声响起,众皆大惊失色,少时宋时飞回过神,捏住傻牛脉门,冲钱满楼道:“少主何必跟他说恁多,这傻子是不吃苦头不低头。”手上用力,将他腕子捏的噼啪作响,森然道:“快告诉俺,你姓谁名谁,学的是哪家的功夫。”
  傻牛吃痛不过,登时面容扭曲,少时拧着眉头,吐了两个字道:“休想。”宋时飞冷笑道:“你这骡子倒是硬气的很,可惜却使错了地方,看俺老宋把你的屎尿也给你捏出来。”说着双手发力,傻牛抖若筛糠,少时,忽有一道精光从宋时飞双睛射出,趁虚而入,正击入对方神宫,后者忽露出痴傻之色,双目无神,宋时飞紧握其手,腹腔齐鸣,声如洪钟道:“你是谁家的奴才,拜的是哪个山门?快给俺说来!”
  傻牛闻言一怔,少时缓缓摇头道:“我记不清了。”话音落下,幡然醒悟,回过神来,骇然问道:“你会打神之术?”宋时飞咧嘴道:“打神之术,乃明尊所创,又广传于天下,如今但凡有点道行的,都略知皮毛,这岂能算个能耐。”傻牛闻言,竟而语塞,旋冷笑道:“我如今受伤失忆,也记不得自家师承,你休惑我心神,徒费力气。”
  宋时飞盯着他,见他满脸晦暗之色,点点头道:“你这脑后淤血没化干净,想必有些东西记不得,不过不急,俺这趟便要去塞外走一遭,找个神医,终归把你这忘事的毛病治好,然后才好教你把心肺也掏出来给俺看。”说着憨厚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面上带笑间,忽伸手将傻牛提在手中,轻飘飘落入水中,催促众人道:“天快黑了,得赶紧找个地方落脚,耽搁久了,恐生变故。”钱满楼看着眼前一片汪洋,点点头道:“看这水流,怕有向南夺淮之势,若真如此,千里都要被大水淹没,中都也要遭水患,咱往北走,河北地势高,那时不愁没处落脚。”说话间宋时飞一巴掌打在傻牛头顶,喝道:“快快干活,这板子要行的慢了,俺把你的筋给抽出来钓鱼。”
  玉娘移目看向傻牛,只见他一双眸子喷出毒焰,却全然未看自家,似乎将几月朝夕相处忘个干净,与自己陌生极了,心中叹息道:“他与俺终究不是一路人,先前俺那点心思,想想真是可笑。”想到此节,横了钱满楼一眼,只见他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神情,目光只在远处游荡,有心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如此反复数次,只得作罢,痴痴望着他侧脸发呆。
  周守奎孩子心性,被玉娘抱在怀中,见木板滑动,顺着水流向远处飘去,距密林越来越远,万千死尸在眼中渐渐变成一片黑影,少年心也愈发沉重起来,少时眼眶一湿,模糊了视线,天地间也成了浑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又惊又怕,呜呜哭了起来。
  一路无话,少时红轮西坠,夜幕升腾,几人已换了一叶残舟,各自缩在角落,浮荡在水面,静默向远处飘去。不多时,小船忽飘过一片极大的庄子,玉娘本自闭目小憩,忽如临梦魇般惊坐而起,美目正望见眼前黑黢黢一片屋顶,呆呆望了片刻,忽露出绝望的神色,起身跪在船道:“爹、娘,玉儿跟您磕头了。”说着磕下头去。
  宋时飞见她拜倒身躯,奇道:“大半夜,你这是要干啥。”玉娘哽咽道:“这是俺娘家,俺自从爹妈死后,有十年没回来了,这次一走,就不知……”忽俏脸坠下泪来,少时轻叹一口气,将美艳与凄凉绽放在寂静夜空之下,钱满楼闻言望去,正将此景收在眼中,佳人风采,似乎已永印在心田。

  且说四人随流飘了数日,每日皆见死尸无数,惨状触目惊心。已入五月,小船顺水漂流,连过几座大城,皆少见到活物,水面不是飘来牲畜尸体,不少已是腐烂不堪,不时有游鱼择人畜而食,个头竟比往常大上许多。
  众人不敢耽搁,数日间只靠树叶、水草充饥,勉强维持。小船漂流不息,再几日,已入山东境内,来到一处名唤曹县的所在。
  临近县城所在,只见城墙巍峨,矗立在汪洋之中,好似水城一般。钱满楼远远望去,只见城墙之上密密麻麻挤满避难的百姓,皆面黄肌肉,神色仓皇,其中不少妇孺更是形容枯槁,几乎瘦到脱形,一堆人挤在城墙之上,相互抱团而坐,目光呆滞,竟看不到一丝活力。
  不多时,小船顺水飘过城门,钱满楼透过城门洞向内望去,只见满城房屋尽被水泡,不少水没其顶,只有了了几幢房屋露出水面,也被大水摧得墙塌屋陷,满目荒惨非常。间或有三五百姓立在屋顶高处,也是同先前所遇百姓一般模样,状若鬼族。
  几人回想沿途所见惨状,不觉悲上心头,热泪打湿了眼眶,玉娘与周守奎更是眼睛红肿,啼哭不止,神色憔悴异常。城墙上百姓见几人飘来,都无反应,五人不敢停歇,调转船头,就欲绕城向北行去。
  走出一程,来到一处荒地,四下皆是汪洋,水面缓缓流动,浑黄一片,远近连成一色,不辨远近,少时只见远处水中插天立了一颗槐树,树干粗壮,露出水面十丈。宋时飞讪讪笑道:“这树至少有千年光景,寻常难见这样的古树。”
  说话间,众人划船靠近那株古槐,只见树后露出大片檐角,竟是一处颇为广阔的寺庙,可惜造在洼处,已被水全部淹没。小船尚离那槐树有数十丈之遥,便听哭号之声传来。众人极目远望,只见树干之上,藏了十几个百姓,皆挂在树上,冲众人大喊,惊呼之声不绝于耳。
  宋时飞催促傻牛将船滑近,登时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原本茂盛的树干,竟被人连皮带枝,扒了个干干净净,露出白森森的树干。此时方入五月,正是槐花盛放之季,满树却不见一点白花绿叶,唯有光秃秃的树干孑然立在水中,萧惨异常。可怜一株千年古树,竟成灾民口中食物,被生生啃光树皮、食尽枝叶而死。
  饶是钱满楼心肠如铁,此刻也唏嘘痛心不已。少时来到树下,只见树杈中抱坐着两个孩童,腹部鼓胀,好似孕妇一般,光着身子,手指与唇齿间血肉模糊一片,骤然见到众人,放声大哭。
  钱满楼不忍见此悲惨景象,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宋时飞也双眼通红,正欲扭转过头,忽见一黑瘦如柴的汉子猛然从树杈间坐起,望着几人,声嘶力竭道:“水中有人,莫非是菩萨来救俺了……”说着摇晃起身,站在树干之上,双手冲几人虚抓几下,忽向前迈步,身旁之人拉他不住,那汉子晃了两下,噗通跌入水中,霎时没了踪影。
  钱满楼目呲欲裂,匆忙催促傻牛划动船板,向远处逃窜。少时划得远了,身后哭号之声渐弱,再过多时,已不可闻,宋时飞回头眺望巍峨古槐渐渐消逝,语气幽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前俺只当这是一句话,如今才知这实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大悲惨。”钱满楼闻言目光落在水面,许久才怅然叹息,说道:“所谓天地无心,万物皆灭,说的便是此了。”

  且说且走,又过了五六日,一行人才飘到东昌府地界,远望有一山形似甲鱼,连绵不绝,其上攒峰耸翠,殿阁鳞次栉比,大水淹没山脚,远望此山,似黄龙静卧,又仿佛一道屏风般矗立在水中, 好似在眼前徐徐展开一幅水墨丹青画卷,使人游目寓足,旷然大观。
  钱满楼立在船头,驻足眺望,少时笑道:“此山名唤鱼山,建安曹植死后葬在此处,我当年远游至此,曾登过此山,山上有座鱼姑庙,香火极旺。”话音落下,周守奎俏脸仰望他,问道:“曹植是谁?”钱满楼笑道:“曹植乃是魏武之子,建安时期最负盛名的文学家,才高八斗,词采华茂,更难得的是骨气奇高,乃是终魏一朝最为卓尔不群之人。”
  少时站在船头,远望天水一色,放声吟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时含愤而语,其声好似洪钟大吕,在天地间回荡不绝。
  周守奎双眼迷茫道:“俺知道这是首诗,可惜俺家穷,请不起先生,只跟着七爷爷学了几天大字,听不懂这诗写的是啥。”钱满楼忽想起一道孤瘦背影,心中恍惚一阵,才回过心神,蹲下身子,手抚其顶,笑道:“你要真想学,钱叔教你识字,如何?”周守奎面上露出喜色,不敢相信,问道:“你不骗俺?”宋时飞蹲在一旁,哈哈大笑道:“宋叔教你功夫,你钱叔再给你灌一肚子序文,从此水里火里,这天下你大可去得。”
  话音落下,一旁傻牛立在船头,冷笑一声道:“你这也叫功夫,杀鸡屠狗的手段,说出去都丢祖师爷的脸。”宋时飞杀气腾腾向前一蹿,一脚正中后者心口,怒骂一声道:“小兔崽子一路跟俺作对,等将你这一身功夫收了,俺把你挫骨扬灰。”

  傻牛穴道被封,被他一脚踢飞,跌落在船头,眼中噙着凶光,望着众人冷笑不语。宋时飞却不看他,默然撑船。少时船至山边,几人将船藏在隐蔽之处,弃船登岸。数日来在水中飘荡,几人双脚甫一落地,俱不敢相信是事实,都生了隔世之感。
  少时,宋时飞背起钱满楼,拾阶而上,但见此山高不过数十丈,石阶两旁却显露出非常之景色,只见四下草木皆秃,尘土飞扬,四下荒凉一片,其间横了无数死尸,皆横在地上,望去大都是老迈之人,各个瘦的皮包骨头,因死不久,大半尸体尚未腐烂,却已飘出刺鼻异味。
  钱满楼心中燥热非常,不曾想旧日林山盛地如今竟成了修罗狱场,匆忙催促宋时飞前行。才行了两步,好歹在一间山神庙前站住脚,几人正欲入庙歇息,旋听庙后传来声音,几人躲在一处,偷偷看去,只见两位年轻男子,一高一矮抬着一具尸体从另一边山顶摇晃下来,钱满楼数日间未见站着的活人,此刻也觉心喜,等二人走近,竟不由呆了。
  只见二男子都瘦得皮包骨头,摇晃着抬着尸体,当先那高个子青年四下打量,颇为警觉,不多时,才回过头,轻声冲身后那矮个男子道:“老二,三叔他老人家五十岁不到,想必肉还紧嫩一些,不如……”话音落下,身后那男子低声喝骂道:“你疯啦,连自己亲叔都吃,你不怕遭天谴么?”话音落下,高个青年不屑道:“三叔平日里没少欺负俺家,前些年俺爹死那会,他还硬占了俺家三亩土地,如今俺一族死的就剩俺自己了,想必这老头子也不想让俺老卞家绝户,俺吃他几块肉传宗,想必他不介意。”
  矮个青年道:“那也不成,横竖不能吃自家亲人。”高个青年道:“又不是你叔,俺都不怕,你怕个屁。”咽了口唾沫,又道:“你不知道,昨天夜里宗明他老婆死了,一个人晃晃的将尸体扛到前山,回来后身上都是血,今一早老四来这边扔人,亲眼看到他老婆尸体上少了条胳膊,你说这是咋回事?”
  那矮个青年皱着眉头道:“大灾之年,总是有人丧良灭心,此事我是绝不敢为,再说三叔跟我也不出五服,我是断然不能下这个口的。”说话间来到一处平坦之处,高个青年将尸体丢在一旁,气喘吁吁道:“死沉死沉,我今才知这话啥意思了。”少时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口大铁锅,又扒了几块庙砖,将铁锅支起,从林间折了些树枝、干草,又往锅内添了一些水,生起熊熊大火,不大会,一锅水便煮得滚烫。
  矮个青年瘫坐在一旁,似乎已无力气,望着他道:“你真要吃人是咋?”高个青年闻言愣了一愣,看神情似在挣扎,少时把心一横,咬牙道:“这都啥时候了,老天爷不管咱,咱也不顾他老人家了,吃吧,活命要紧。”旋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将地上尸身上衣物挑开,审视片刻,冷笑道:“三叔平日没少欺压同宗,如今养的白白胖胖,被俺吃了,也是他罪有应得。”
  矮个青年闻言双手合十,心中祈祷,口中轻声念道:“高天在上,还请原谅世人丧尽天良的兽行……”话音未落,那高个青年打断他道:“老二你读书读傻了,都这档口了,你还求高天有个屁用,天若有良,便不会降下灾祸,使万类疯狂,天厌人世,世人唾弃上天,如今是天人不两立的局面,谁还把它当回事?”
  矮个青年闻言现出哭腔道:“宗明你好歹也是识字的,怎说出这种浑话。”那高个青年冷笑道:“天是浑天,人是浑人,哪有什么高下之分,大家都是一样的铁石心肠。”说完住口不语,不再出声,将刀在尸体胸前比划了一下,割下一块肉,也不顾热血沾了一身,将肉丢入沸水之中。
  矮个青年眼中流泪,扭头不敢去看。高个青年接连割下几块人肉,丢入锅中,不多时,锅内溢出香味,罩在方圆十丈之地。煮了片刻,那肉已熟了,高个青年用刀尖挑起一块肉,尝了一口,皱眉道:“没放盐,这味道还是差点劲,不过比树皮要强多啦。”说着挑着肉来到矮个青年面前,笑道:“你快吃罢,这几日见你屎也拉不出来,要再不添点油水,真要把你活活憋死了。”
  矮个青年道:“便是死了,也不能吃这玩意,这可是人肉。”话音落下,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声响,高个青年笑道:“咱俩自幼一起读书,自打你中了秀才,就变得虚伪起来,幸好这肚皮比你诚实的多。”将肉甩在他怀中,转过身去,又挑起一块人肉放入口中,含混不清道:“这草木树皮都被吃光啦,要再寻不到吃食,怕这一山的人都要死绝咯。”连吃几块,颇为满足。
  矮个青年闻言怔怔呆了半晌,面上表情变幻,似乎内心在做极剧烈的挣扎,少时将人肉捏在手中,目光落在上面,默然流泪。许久,又斜眼看那高个青年,只见他满不在乎,吃的津津有味,神情瞬间变得恍惚起来,再等片刻,似乎有了决定,忽将肉送入口中,一口吞下,不敢咀嚼。
  那高个青年见状蹿到他身边,一拍他肩膀道:“这就对了,我的好二哥,天大地大,人命至大,这个道理,你今天总算懂了。”矮个青年被他一拍,哇的一口,将整块肉吐了出来。人肉落在脚下,那矮个青年怔怔看了半晌,似乎不敢置信自家方才所为,少时,忽露出极委屈的神情,呜呜哭出声来。

  钱满楼在一旁看来,只觉胸膛好似火烧一般,浑身颤抖,如生了一场大病。宋时飞离他最近,只觉一股奇异的气浪袭来,吹的自家袍服飘飞,怪异无比,正自惊骇间,忽见他两手撑在地上,飘飞出去,向那高个青年极速掠去。
  那高个青年不防有人蹿出,大惊失色,旋见钱满楼舌底生雷,口中怪吼一声,这一声极有威势,不啻天雷一般,玉娘与周守奎乃是凡人,猝然受此震荡,双双“啊”的一声,昏厥在地。
  那高个青年首当其冲,正被他一声巨吼震的耳膜欲裂,后退两步,勉强保持清醒,惊呼道:“哪来的瘸子,莫非来给俺送酒来了。”情知丑事败露,起脚将铁锅向钱满楼迎面踢去,一大锅滚烫的人肉汤登时泼洒向他面门,钱满楼身子在空中一扭,躲闪开来,转瞬逼近那高个青年,那青年见他身法诡异迅捷,一颗心不由抽紧,颤抖着将尖刀持在手中,目中现出凶光。
  钱满楼见他面色不善,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人不做,那就不要活了。”抬手在那高个青年头上一拍,只听一声不大不小的响声,那青年脑袋忽溅出脑浆,两只眼珠子也滚出眶外,高瘦的身子不声不响,摇晃几下,向后便倒。钱满楼手上一抓,将那高个青年抓在手中,用力一丢,那高个青年高飞出去,重重落在远处,骨碌滚下山坡,消失不见。只有脑浆和着鲜血溅了一地,昭示着方才血腥一幕。
  那矮个青年见陌生人蹿出,辣手杀生,在钱满楼身上看了几眼,也道今日绝难幸免,忽瘫在地上,呜呜哭出声道:“你也把我杀了吧,我横竖也不想活了。”钱满楼望着他冷笑道:“你还算有良心,今日老子不杀你,快滚吧。”那矮个青年闻言似乎不可置信,少时忽露出疯魔之状,起身向钱满楼怀中撞去,口中呼喝道:“我真不想活啦,我这胃里难受的很,你快杀了我吧。”哭声凄惨异常。
  钱满楼大袖一扫,那矮个青年忽跌在一边,少时,只见他忽“啊”一声惨叫,骨碌站起身子,满手满脸沾了白花花、红漆漆一片,竟是方才那高个青年脑浆。那矮个青年双手在眼前晃了一晃,神色变幻不定,忽哇的一声,大声哭了起来,手指钱满楼道:“你……是上界煞星转世……来人间灭绝种类,播撒灾秧的……”说罢手舞足蹈,转哭为笑,鼻涕眼泪横流,撒腿向后山跑去,口中怪叫声连连,竟已被吓疯了。
  宋时飞目瞪口呆,钱满楼却面色凝重,阴沉如墨,低头望向地面道:“我只道自家前半生经历乃是人生至苦,今日到此,才知人间苦处,远不止于此。”宋时飞与傻牛面面相觑,少时尴尬笑道:“那疯子说少主您老人家是煞星转世,俺看全是放屁,您这心肠,分明是菩萨转生,罗汉下凡。”面上似笑非笑,颇为滑稽。
  钱满楼见地上脑浆血迹一片狼藉,煞是醒目,不觉心烦意躁,摇摇头,飘身进了山神庙,只见庙门大开,四处墙塌壁倒,残败不堪。殿中神像金衣剥落,神座前的香案亦被人掀倒在一旁,地上烛台、贡盘散落各处,贡品已被人抢个干净,望来一片狼藉。
  宋时飞紧随其后,跨进庙中,忽觉脚下踩了一物,颇为硬朗。“咦”了一声,弯腰将地上一物件摸在手中,看了半晌,失声笑道:“这大灾之年,连金玉都成了土坷垃,被人随地丢弃。”几人闻声望去,只见他手中捏了一块造型古怪的翠玉,手指擦去上面浮灰,现出宝光。
  周守奎少年心性,一把将那玉抢在手中,看了两眼,张口道:“这东西邙山老坟里多的很,是从死人嘴里抠出来的,俺见人挖出过两个,能换不少钱哩。”
  宋时飞讪笑两声道:“平时的宝贝,今天却连泥巴都不如。”说着拍拍少年脑袋,笑道:“宋叔要他无用,送给你啦。”周守奎小嘴一撇,眼珠骨碌乱转,正望见庙中角落散落不少金玉冥器,摇头道:“这都是墓中陪葬的宝贝,平日里都能值钱,可惜此时都没啥用,倒不如在棺材里放几个大馒头,俺吃起来才过瘾。”
  宋时飞闻言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明白道理。”哈哈一笑,在庙中转了两圈,只见角落胡乱丢了几具尸身,异味飘来,闻之欲呕。当下转身冲傻牛一瞪眼道:“你这傻子吃的多,气性还大,快给俺把这里弄干净,爷几个要好好休息一下。”钱满楼环视四周,面色阴沉,宋时飞又扯来几把干草铺在地上,招呼他道:“这都十来天没睡个好觉了,赶紧躺下吧。”钱满楼依言坐在草上,精神松弛下来。
  坐了半晌,才一口浊气吐出,正欲卧倒,忽觉后背传来异样,凝神体味,好似后背有万千蚂蚁在噬咬一般,又痛又痒,少时,痒痛越发明显,竟如针扎火燎,难忍难熬,心道:“这后背伤口泡了一路,如今恐怕是有麻烦了。”念头落下,更觉胃中饥火升腾,全身虚弱,不由打个寒战,虽近盛夏,四肢却出奇的冷。
  几人此时都入庙中,神色阴郁,皆不欲多言,宋时飞钱满楼面色不对,忧心道:“俺看你色脸色不对,莫非你那伤又在作怪?”钱满楼身疲力竭,勉力倒在地上,摆手道:“死不了。”又哈欠连天道:“我困得很,先睡饱了再说。”说着阖上眼皮,口中哼哼唧唧,沉沉睡去。
  正睡得香浓,忽听庙外人声嘈杂,钱满楼睁眼一看,只见无数公役,在庙外往来奔走,有的扫地,有的洒水,忙碌至极。钱满楼心中诧异,飘身出庙,只见庙中不知何时砌了几个灶台,又摆了几张大案,灶台边围了许多大厨,案板上牛、羊、猪、鸡各种材料陈列其中,又有人切菜烧水,以备烹调。
  钱满楼心中诧异:“莫非饿疯了,心中生了幻相。”奋力甩了甩头,又冲那庙门看去,只见庙门之上灯烛辉煌,陈设异常华丽,全然不似方才破旧模样,也不知从哪里而来,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换的。
  钱满楼一时目瞪口呆,当此时,又见一穿金衣,带冕旒,捧着朝笏,鹤发苍颜,神仙模样的人,亲自在那里指挥,布置一切。钱满楼更添惶然,此人看面孔,不是庙中那山神,却又是谁?
  少时,肉菜备齐,筵席已开,旁边分两半列着鼓乐,仿佛预备宴请贵客似的。庙门之外人头熙熙攘攘,在庙门进进出出,往来络绎不绝。
  隔了一会,忽有人在外高声喊道:“煞星下界了!煞星下界了!”旋听乐器声大起,那黄袍冕旒慌忙趋步向前,除了面门,垂首弯腰,恭敬在庙门外等待。钱满楼一阵心慌,也跟着跑了出去,从旁观看。
  这一看,登时连呼吸也停了,但见高天云端之上,一簇人马,拥着一乘气派至极的车舆,架着云雾飞奔下界而来。当先天将开路,两旁环绕绝色仙娥。仙乐之声,飘飘不绝。
  渐渐近了地面,那穿黄袍之人,又上前几步站着,垂首侍立,神态愈发恭谨。一眨眼间,车舆已在庙门之外落下。旋见车中走出一个怪人,身高咋一丈有余,赤发青面,巨嘴獠牙,头上生有一角,发出幽光,望来狰狞恐怖。
  那怪人下了车舆,站在庙外森然四顾,目光在钱满楼身上停留片刻,桀桀一笑,旋大踏步跨进庙中,在大殿席上第一位坐下。
  那穿黄袍的山神紧跟在后面,进了庙门,向那怪人参拜行礼,那怪人双目如斗,发出瘆人的冷光,少时以手拍席,声如洪钟道:“快拿饭来,快拿饭来,莫误了老子的事。”
  那山神本在一旁陪坐,闻言立时叫了几十个人,搬了无数山珍海味,小山一般堆在那怪人面前,供他食用。又搬来仙酿,一坛坛摆在那怪人面前,那怪人连饮数坛,放声大笑。
  少时,忽将一坛酒径直衣抛,正落在钱满楼脚下,怪笑道:“你也陪老子喝一杯!”钱满楼只觉后背汗液齐下,不敢出声,那人也不以为意,不再看他,照样饮食。其余跟来的天将、仙娥亦有供给。两廊之下乐器齐作,又有歌姬纷纷起舞,热闹非凡。
  少时,众人酒足饭饱,那山神吩咐侍从撤去筵席,才斗胆来到那怪人身前,垂首行礼,恳求道:“今日星君下界,虽是奉天帝敕旨,亦是万民的劫数,无可逃免。但是小神以好生为心,庇佑一方百姓,伏乞星君横行天下之际,涂炭万类之间,于十分之中暂留残喘三分,不至生机断绝,则感德非浅了。”说罢之后,退后一步,垂手恭听。
  只见那怪人听了之后,始而似乎大怒,就欲发作,后来一见那山神色恭顺,小心至极,不觉转了念头,少时硕大头颅略微一点,表示同意。随即大踏步而出,那山神仍在后面跟随相送。
  少时,只见那怪人出了庙门,跳上车舆,仍由许多侍从拥护者,一言不发,直向天上飞去。飞到半空,那怪人忽扭过头,双眼射出两道光芒,正中钱满楼双睛,后者“啊”一声,仰面跌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许久才回过神来,只见四下一如方才,唯独不见了车舆与那怪人,钱满楼不禁大骇,扯住那山神爷问道:“方才那究竟是个什么怪物?”那山神爷正招呼众人收拾场面,一应随从鱼贯而出,将四处筵席、灯烛撤去,紧跟着人也往外走。
  钱满楼见他欲走,急忙上前,拉他不住,急切道:“你倒是说句话,方才那是何物?”那山神爷被他得一顿,顺手推了他一把,头也不回道:“那是你的前世,你自己不省的,反倒要过来问我。”接着走出庙门,消失不见。
  钱满楼被他推了一把,双腿一软,又跌倒在地,后背伤口正撞在香案角上,疼的龇牙咧嘴,大惊失色。
  这一痛,整个人也清醒过来,忽然之间,灯火人物一起不见,钱满楼睁开眼睛,却见自家依旧躺在庙中,浑身大汗淋漓,好似从水中捞出一般。少时仔细一想,环望四周,只见殿破墙塌,一切如常,唯众人围在自家身边,几双眼睛焦急盯住自己,露出关切之色。
  钱满楼至此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所见,不过是一场大梦。

  第十四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宋时飞见他魂犹未回,脸色大变,急拉住他手臂道:“莫非得了癔症,刚才你梦游一样,可把俺老宋吓死了。”双手搭在他脉门之上,这一搭,好似被炭火烫了一下,手指倏然弹开,脸色陡然煞白,急道一声:“不妙!”绕到钱满楼背后,一把扯碎他背后衣衫,只看了一眼,便露出极惊愕的表情。
  玉娘本在一旁,见状也轻移莲步,转到钱满楼身后,一看之下,也不由惊呼出声,少时忽涌出两行眼泪,俏脸已是煞白一片。
  傻牛见两人表情异样,也侧脸去看他背后,只见他后背一道深刻及骨的刀伤,竟从左侧肩膀直贯到另一侧肋下,伤口两边又红又肿,好似两道山梁般隆在后背之上,中间伤口血肉竟已腐烂,渗出青黑色浓水。看到此处,饶是傻牛铁一般的性子,也不禁骇然变色,颤声道:“这伤口烂成这样,你也真能扛得住。”
  宋时飞一脚将他踢倒在地,骂道:“给俺滚远点。”露出急切之色,眉间之间俱是躁意。少时忽见他双眼通红,望着钱满楼道:“当此之时,唯有您老人家吃点苦头了。”钱满楼本自神迷意乱,闻言一怔神道:“老宋有何手段,尽管使来。”
  宋时飞打量他片刻,少时钢牙一咬,弯腰捡起地上那山神爷身上所披金衣,卷成一团,递在钱满楼面前道:“等下老宋要将您老背上腐肉都刮干净,您把这个山神爷的法衣塞在嘴里,许能护持一二,帮您减缓痛苦。”钱满楼哈哈大笑道:“钱某自有胆,何须山神哉。”说着目光一冷,冲他道:“来吧,老子扛着住!”
  宋时飞怔怔望了他片刻,忽双膝一软,笔直跪在地上,冲他拜倒道:“少主您老人家这一刀是替俺抗下的,俺性子直,不会说漂亮话,但俺心里都懂……”话说一半,钱满楼摆摆手道:“是咱沧州的汉子,就别跟老子聒噪。”
  宋时飞流泪道:“您老是铁打的汉子,要是真能抗住此劫,老宋十辈子都给您做牛做马,不敢有第二个心。”说着连磕三个响头,才起身走到一旁,自地上捡起一片残瓷,一把掰成数块,将锋利的一片捏在手中,来到钱满楼背后,踟蹰不敢动手。
  钱满楼坐在枯草之上,本自闭目等待,少时不见动静,露出些微躁意,大声道:“快动手吧,老子等不及了。”玉娘本在他身侧,见状忽露出不安之色,轻轻蹲下身子,伸手将他双手抓住,柔声道:“你抓住俺的手,要是觉得疼,你就使劲捏俺吧。”
  钱满楼闻言睁眼望了她一眼,虎目中露出别样神色。玉娘抬头看他,正与他四目相对,娥首轻点,露出坚毅神色。钱满楼手指在她手心一挠,嘿嘿一笑道:“我要等下用力,怕是小娘子吃不消。”说着甩开她双手。
  玉娘被他甩开,顿了顿你,忽又将他双手抓住,急切道:“俺是干粗活的手,没你想的那么金贵。”话语落下,红了双颊,低头不敢看他。宋时飞见二人此刻犹在眉目传情,沉声道:“二位担待,老宋要下手了。”钱满楼欲将手抽出,奈何玉娘抓的颇紧,一时抽之不出,忽反手将丽人一双柔荑攥在手心,冲宋时飞沉声道:“来罢!”
  宋时飞双眼一闭,旋睁开眼睛,露出冷色,瞅准他后背腐肉,狠心刮去。

  这一剜,好比裂胆撕心,直疼的钱满楼上身颤抖,几欲栽倒。到此一步,方知古人刮骨疗毒,非如书中轻描淡写,其痛苦竟远远超乎想象。
  玉娘见他摇晃欲倒,正欲将手抽出将他搀住,忽觉双手一紧,钱满楼双手好似铁钳一般,将她双手攥在手心,竟越来越紧。玉娘吃痛不住,就欲惊呼出声,及见他冷汗遍体,面色惨白,神色痛苦至极,只将两片樱唇抿在一起,蹙眉忍耐,一双素手僵在他手心,再不敢动分毫。
  不多时,钱满楼实在苦捱不住,忽伸出一手,抓起地上一块锐利瓷片,便向手臂上扎去,这一下使足了力气,竟将血管扎破,喷出热血,周守奎见状,惊呼一声,忽蹿上前来,一把摁在他伤口处,语带哭腔道:“钱叔,你这是干啥,俺知道你痛,你再忍忍罢。”
  钱满楼被他哭声惊醒,倏然回神,暗吃一惊道:“我这是怎么了?莫非方才失心疯了不成。”念头落下,背后剧痛噬心而来,心中冷笑道:“古人刮骨疗毒尚且谈笑自若,我钱满楼与古人何差之有。”忽生了无边豪气,硬挺着不吭不响,闭目咬牙忍受。唯脸颊不住抽搐,显是难承其痛。
  宋时飞见他满头大汗,手指也不觉轻轻颤抖,张口道:“您老人家再忍忍,俺把烂掉的骨膜刮去就好啦。”说着手上又快了几分。瓷片与背脊之上骨骼剐蹭,发出刺耳之声,闻着无不胆寒。
  钱满楼亲临身受,当时是,只觉头皮一紧,灵魂似乎都随那声音跳动起来,几欲脱身而出,恨不能插翅飞离肉体。宋时飞见他咬牙坚持,张口道:“您老要忍不住,就喊出声来罢。”钱满楼额间青筋暴出,怒道:“你有完没完!”
  宋时飞慌道:“您老担待,马上就好!”手上又快了几分,不多时,才堪堪将他背后腐肉刮净,正要起身将他搀住,忽见钱满楼一惊而起,口中怒吼,出拳如箭,直捣在山神像之上,发出轰然巨响,好似半空响起一声惊雷,山神像被他一拳击飞,高高抛起,旋重重摔在地上,竟尔断成几节。
  一众人见他出手捣毁神像,俱惊呆无言,宋时飞更呆若木鸡,喃喃道:“乖乖,敢拿神仙撒气,俺要再狠一点,岂不是要把天也捅破了。”钱满楼确似未闻,俄而大叫一声,向前扑倒。宋时飞眼疾手快,将他托住,将他正面朝下,平放在干草之上,露出后背。宋时飞盯了他片刻,忽一跺脚,飞快闪出庙门,不多时才折身回返,手中却拿了一个硕大的蜂巢。
  周守奎缩在一边,见他衣衫脏乱,狼狈不堪,面颊之上更是轻肿一片,模样既狼狈又滑稽,不由吃惊道:“宋叔您敢捅马蜂窝,真是好样的。”他本少年心性,虽忧心钱满楼,此刻也被宋时飞逗得有些忍俊不禁,笑不两声,似乎想道什么,忽噤声不语,稚嫩的脸颊转而严肃起来。
  宋时飞却不理他,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又吩咐傻牛打来一灌清水,生起了火,将水烧沸了,又待水凉,寻了块软布,消了毒,仔细为他清洗伤口。幸而后者已然昏迷无觉,任由他施为。
  少时,宋时飞将清洗患处已毕,才将蜂巢掰开,将蜂蜜掏出,用手仔细抹在钱满楼伤口四周,周守奎蹲在一旁,瞪眼瞧着他,及见他将大半蜂蜜都个干净,只剩下爱小小一块,才偷偷咽了口口水,双眼一动不动。
  宋时飞将小块蜂蜜放在一旁,从山神爷法衣之上撕下一截袖子,用沸水煮了一会,又用火烤干,小心将他伤口裹住,才抹了一把汗,起身站立,长舒一口浊气。
  周守奎跟着他起身,小心望着他,半晌才嗫喏道:“宋叔,俺……饿……”宋时飞一怔道:“好孩子,你忍一忍,等大水退了,叔给你买肉吃。”周守奎露出失望之色,只得轻轻点头,小心挪到一边,蹲在地上发呆。宋时飞望了他两眼,踟蹰片刻,忽掰下一小块蜂蜜,塞在周守奎手中,安慰道:“你钱叔还要补身子,这次少了点,你快吃吧。”
  周守奎慌忙起身,用手去推,口中道:“俺不吃,俺不吃,俺刚才跟你开玩笑的,俺其实不饿。”不防手上一滑,蜂蜜跌落在地,沾满泥土。周守奎见状忽红了眼睛,瘦小的身躯止不住轻颤,旋哭出声道:“俺不是故意的……”一双乌黑的眸子盯着地面,不敢看人。
  宋时飞叹一口气,轻抚其头道:“好孩子不哭,叔回头再给你弄一块大的。”话音落下,便听一声音幽幽道:“你这货趁老子不在在这欺负孩子,算什么好汉。”宋时飞面有喜色,纵至钱满楼身边,捧着他道:“俺是粗货,您老人家才是顶天立地的巨眼英豪。”又眉开眼笑道:“您老人家终于醒了。”钱满楼手掌摊开,递在他面前道:“拿来。”
  宋时飞一愣,回道:“您老刚醒,身子虚,俺煮一罐蜂蜜水给你补补身子。”钱满楼道:“老子是煞星下界,阎王爷能奈我何。”宋时飞被他眸子一望,不由打个冷战,浑身汗毛站立,用余光悄悄打量他,好似从未认识他一般,下意识将蜂蜜递在他手心,不敢言语。
  钱满楼接过蜂蜜,冲周守奎一招手,后者摇晃来到他面前,及见他脸色不妙,神情疲惫不堪,摇晃欲倒,急忙拉住他手臂,摇头道:“钱叔,俺真不饿,你吃罢。”钱满楼沉下脸道:“诚者天之道也,后一句是什么?”周守奎道:“思诚者人之道也。”
  钱满楼点点头道:“那便是了,做人当以诚信为先,你饿了便是饿了,如何能撒谎?”周守奎抬头看他,正迎上他鞭子一般的目光,吓得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惶然道:“钱叔你别吓俺,俺吃就是了。”说着结果蜂蜜,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咽不到一半,露出极委屈的神色,眼泪也簌簌落下。

  正此时,庙外忽传来一人声音道:“煞星就在庙里!就在庙里!”少时便听庙外传来熙攘之声,不多时,声音愈近,顶沸一片,宋时飞心中好奇,转出庙门去看,这一看,登倒吸口冷气,原来方才那矮个青年竟召唤山后众人前来,登时庙外呼啦啦围了竟不下百余人,形容枯槁,目光中皆透着怒意。
  那矮个青年挤在最前,手舞足蹈,口中呼呼有声道:“我亲眼看到他把老四打死了,脑浆子都迸了一地。”鼻涕眼泪齐下,在场心乱转,状极癫狂。
  话音落下,便有七八个骨瘦如柴之人闯了进来,团团围住他,手里都捏着树枝竹干,面容枯瘦,却是一脸凶悍之色。钱满楼一惊,诧然笑道:“你等刁民,无知无识,莫非想翻天不成?”话音落下,竟激得人群一片沸腾,当头有几位老妪更不说话,挥舞着手中树枝向他头上打来。
  钱满楼无故挨了几下,登时气恼,跃在一旁,惊怒道:“老货,莫非要寻死不成?”话音落下,便有眼尖的手指角落,大声喊道:“这煞神一来,竟连山神爷爷都遭了殃。”
  众乡民循声望去,登时露出苦相,一老妪龇牙咧嘴瘫坐在地上,以头抢地道:“天杀的,竟连神仙法体也敢毁,无怪老天要降灾。”哭了几声,忽站起身,丢下手中木杖,摇晃着向钱满楼怀中扎去,口中呼喝道:“俺跟你拼了。”钱满楼见她冲的快,侧身一躲,那老妪收拾不住,一头撞在半截山神像上,怪叫一声,额头迸溅出鲜血,骨碌滚在一边。众人向前将她扶起,只见她双眼圆睁,竟是已经气绝。
  那老妇一死,好似一盆冰水浇入火盆,激得人群沸腾不止,当即有人在人群中叫喊道:“煞星下界,明主降生;驱除灾厄,救我大明;往生极乐,拜祆神灵;乡亲们,只有火神能救咱百姓,快请火神,快请神使!”
  说完人群分出一条小路,旋见一人戴着面具,手持火把,从远处飞快奔来,少时来到庙中,立在场心,口中怪叫,将火把挥舞成一片,在场中跳起舞来,舞姿古怪,看来颇为怪异。少时有人高声喊道:“只有圣火才能涤污荡秽,清净人间,圣使烧死他!”声音一落,人群便此起彼伏道:“圣使烧死他,圣使烧死他!”
  声音愈大,少时愈喊愈齐,其声连成一片,竟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几将人心胆震破。饶是钱满楼胆豪气壮,也不觉大惊失色,骇得无话可说。那面具人闻言口中呼气有声,好似风箱一般,少时手掌下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那面具人环视众人,少时来到钱满楼身前一丈站定,口中叽咕说了一段胡语,忽大喝一声,将手中火把向钱满楼投去。钱满楼离得颇近,幸提前留心,见他手臂一动,便一惊而起,飞身躲向一边。
  不料那火把投出,却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又似被人操纵一般,竟循迹追他而去,钱满楼纵身腾跃,那火把竟似跗骨之蛆,始终黏在他身后不坠。人群中爆发出山海一般的叫好之声。钱满楼避无可避,忽跃上香案,倏然折身向后,手掌暴伸,脸色铁青,冲那火把抓去。
  少时将那火把抓个正着,不顾手心疼痛,将火把冲那面具人丢去,那面具人也不害怕,单手伸出,将那火把拨落在地上,浑似不觉。
  钱满楼心中惊颤,低头看向手心,只见衣袖破烂,手上皮肉已被烧的焦糊一片,痛苦钻心。那面具人见他竟有此能为,也是一怔,又见那火把正掉在那老妪尸身之上,转眼竟已将她尸身点染,少时熊熊大火燃起,散发出异味,充斥在大殿之中,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众人不觉向后退去,那面具人却浑然不惧,少时仿佛恼怒一般,口中怪叫,出手向钱满楼抓去。众人见他出手,齐声叫好,只听人群中有声音喊道:“煞星手段果然是不一般,不过圣使乃是火神使者,灭神诛佛的手段,远非旁神可比。”当即有人接声道:“稍后待圣使擒了这煞星,这大水就会退了,到那时,大家就可以重返家园啦。”声音落下,人群轰然叫好。
  正此时,只见那面具人尚未跃上香案,便有一人比他更快,窜上前去,拦在他面前道:“什么鸟人,也敢大言惑众,看俺将你扒皮抽筋。”话虽如此,手上却不大意,使出十成功力,向那怪人抓去,竟然是忌惮非常。
  那怪人扭脸冲他一望,虽戴着面具,却露出惊异之态,旋眼前一花,已与他对了一掌。宋时飞怒道:“你这厮手段好声古怪。”倏折身倒飞而出,笔直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钱满楼低头望去,只见他似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半晌才颤身爬起,伸出手臂,只见他袖角破碎,露出小臂,其上皮开肉绽,已被人抓的模糊一片,几可露骨。
  宋时飞知自家功夫虽不弱于他,内力却与他有霄壤之别,口中怪叫道:“天下还能你这般高手,内力古怪的很,俺老宋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硬茬。”说着向前一步,笑道:“再跟俺老宋搭个手,教你看看俺的手段。”说着拉开架子,望着面具人,跃跃欲试。

  那面具人与他交手,却未将他擒下,也吃一惊,口中咕哝几句,似乎颇为懊恼,少时,大喝一声,大踏步向前,伸手向他抓来。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却快的超乎想象。宋时飞万不料他竟有如此手段,大意之下,险被抓中,急忙抽身欲闪,那面具人口中长啸一声,如影随形而来,其速更紧了三分,快的竟难以形容。
  宋时飞摸不清对方师承,一时不敢硬抗,欲窥破对方手段,脚下踩出步法,只一味躲闪,并不还手。只躲了几招,忽觉气血翻腾,陡生心惊肉跳之感。念头才起,忽觉眼前空气变得诡异起来,只见蒙面人一章拍出,此时掌心所含内劲,仿佛带了一股奇异的力量,内劲吞吐之间,竟隐含吸力,几乎将他罩住。
  宋时飞虽有硬性,却不敢与他相抗,正欲思忖制敌之计,忽见那面具人深吸一口气,双手在前胸做个奇怪收拾,一掌平平推出,忽觉一股大力隔空传来,力呈空疏之状,旋在他掌心生出一股气旋,疾转不止,越转越开,向中心压缩,仿佛要炸开一般。
  宋时飞见此古怪手段,知其非同小可,不敢大意,正欲躲闪,忽见那面具人手上幻化出虚影,接连隔空拍出数掌,掌心连续吐出气浪,将先前那气旋结结实实包裹住,霎时只见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旋在掌端凝聚而成,约聚越大。
  那面具人狞笑一声,倏然向前拍出一掌,只见那气旋倏然离掌飞出,尚未飞到他面前,便有一股神奇之力罩住宋时飞。后者不及反应,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场心竟似有惊雷平地炸响一般,地上泥土冲腾而起,众人只觉天旋地转,近前之人仿佛被重物锤在胸间,均吐血跌飞而出,倒地不起。
  宋时飞首当其中,被那股炸开气浪迫得向后飞跃,虽默运玄功抵消巨震,也不免衣袍破碎,狼狈不堪,口中溢出热血,神色也萎缩下来。
  那面具人见他中了自家威力极大的一掌,竟能屹立不倒,似乎只受轻伤,怪叫一声,又欲在胸前结个手印。庙门外众人见他如此,俱露出惊恐之色,尚能行动之人,更是惊得连滚带爬,呼号向庙外窜去。
  宋时飞生平头一次遭此大败,面色阴沉道:“邪魔外道,老宋不信降你不住。”抹去嘴角热血,风一般向前。正此时,傻牛忽也笑了一声道:“我当是谁,原来却是老相好。”足下一顿,飘上前去,与宋时飞并肩,齐向那蒙面人发难。
  这一次,二人虽未言语交流,却齐齐生了默契,均使出贴身短打之术,紧贴着那蒙面人发劲。原来那蒙面人方才所使之古怪之术,威力虽大,却是需要积蓄猛力,从容发功,仓促间却难使出。此刻被二人看出端倪,贴身逼住,一时难发怪力,显出手忙脚乱之态。
  不过数招,已被二人拍中数掌,周身衣衫破裂,面具之下流出热血。再斗片刻,那面具人再也无暇发劲,使不出方才奇异力量,至此他已知自家无法取胜,二人逼迫愈紧,便有脱身之念。
  宋时飞见他无心恋战,知他欲逃,当下更紧了紧步子,绕身飞转,将他退路堵住,笑道:“不留下点物件,便想从小爷这里走,可没那么容易。”
  那蒙面人被二人愈缠愈紧,急切之间更难脱身,登现焦躁之态,少时,忽低喝一声,不躲不闪,硬扛住傻牛一掌,掌心冲宋时飞吐出怪力,宋时飞左肩被他拍中,登时皮开肉绽,热血长流。一时却忍着疼痛,向他脸上抓去,那面具人不管不顾,忽转身向庙外窜去。宋时飞手指飞速在他肩上一抓,竟将他锁骨抠断,那面具人也不停留,如箭向外射去。
  宋时飞手上顺势下抓,只听一轻布帛撕裂之声,那面具人衣衫竟被他整个揭下,露出后背大片刺青。傻牛与宋时飞定睛一看,不约而同露出古怪神色,只见他后者纹着一尊怒目金刚,望来狰狞恐怖。傻牛见到刺青,登时现出不可置信之色,惊呼道:“金刚奴!莫非塞外玄门所杀之人不是你?”脚下不停,几步追上那面具人,就欲将他留下。
  那蒙面人见状也知今日难逃,忽驻足站定,扭脸望着二人,发出桀桀一笑,口中吐出几个古怪的音节,一字一顿道:“金刚奴……是……不会死的!”声音生硬,并非中土口音。宋时飞冷笑道:“原来是个鞑子。”窜上前去,伸手向他一抓。
  尚未得手,忽见他高大身形晃了两下,俄而向后倒去,竟是自绝而死。

  宋时飞上前揭开那人面具,只见其人肤色蜡黄,形容与中原人粗看虽无殊异,但细看之下却也有些微不同,说道:“鞑子何时混入了中原。”与钱满楼对望一眼,两人无不纳罕,露出古怪神色。
  少时,宋时飞忽出手如电,冷不丁擒住傻牛手腕,笑道:“你这傻子竟然冲脉解穴,心机可深沉的很。”傻牛见他动作本欲抽腿欲跑,不料宋时飞如此之快,登时中招,不由放弃了抵抗,撇嘴笑道:“我看阁下手段不见得高明在何处。”宋时飞道:“那俺这次便给你下点猛药,看你怎么逃出俺的手掌心。”手上就欲发力。
  傻牛忽一招手道:“且慢!”宋时飞一愣道:“又要耍什么幺蛾子。”傻牛忽冲人群中一望,只见远处有一黑衣汉子举止怪异,藏在人后,当即朗声道:“此人来路不明,大言惑世,留在此处,只会害人。”话音未落,宋时飞撒开其手,扑上前去,那汉子见此情景,拔腿欲逃。宋时飞一个起落来到那汉子身后,猿臂轻舒,一把揪住他衣领,反手一拎,将他提在手中,手上稍一用力,那汉子顿时惨叫出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宋时飞冷笑道:“你是祆教教徒?”那汉子被他悬空拎起,脸色煞白,连连摆手道:“俺不是,俺不是,俺是本地庄稼户。”宋时飞道:“不管你是何人,究竟有何图谋,速速与俺说来。”鹰眼如电,射向那汉子。
  那汉子被他一瞄,登时浑身瘫软,裆下滴出水来,口中乱叫道:“俺就是个农民,啥也不知道,你别问俺。”宋时飞闻言眉眼含仇,愈发怒不可遏,挥起大手,在那汉子脸上重重抽了几掌,骂道:“俺平生最恨务虚不实之人,今天不说实话,俺非要整出你的牛黄狗宝。”说着将他高高举起,就欲摔下。
  傻牛招手道:“手下留人”那汉子手舞足蹈道:“别杀俺……俺……俺说!”宋时飞将他放下,嘿嘿一笑道:“俺非嗜杀之人,怎会无故害人性命。”说着手上一紧,冲那汉子喝道:“快给俺如实招来!”

  那汉子屎尿齐溺,挣扎道:“你抓着俺,俺说不出话来。”说着连连咳嗽,面容扭曲,颇为痛苦。宋时飞上手一甩,那汉子滚翻在地,半晌才环望四周,露出异态,大喘粗气道:“乡亲们,祆神是来拯救大伙的,活着能回家园,死后也能进净土圣境,老八是老实人,不会说瞎话,大家要相信我,就看老八今给兄弟们做个榜样,俺先走一步了!”
  说完扭头瞪视宋时飞,讥笑道:“你不信祆神,早晚身败名裂,一门亲眷都自缢而亡,不得好死!”怒喝一声,冲山神像撞去,红白飞溅而起,染在神像之上,那汉子身子旋滚在地上,抽搐片刻,气绝身亡,临死犹虎目圆睁,瞪着宋时飞不放。
  宋时飞见他舌伸目突,状极惨厉,忽现心惊肉跳之感,脑海中想起一副极恐怖的画面,不由心里升起一股凉意,好似酷暑中下了一阵冰雨,霎时将全身淋得湿凉一片,连心中烈焰,也浇灭无存。
  正当时,人群中忽有一妇人窜了出来,涕泪齐下,溅湿衣襟,趴在那汉子尸身上嚎啕大哭道:“我的儿,你怎么丢了当娘的,说走就走了。”哭啼片刻,忽向宋时飞撞来,口中哀嚎道:“俺有祆神加身,俺不怕你!”径向宋时飞怀中栽去。
  宋时飞一时目瞪口呆,不及反应,忽见钱满楼从他身后蹿出,声音响起:“你这愚妇哭哭啼啼,令人好胜心烦!”大袖一挥,就欲将她扫飞。
  宋时飞耳畔风起,才恍然回神,生怕再生变故,匆忙一手挡了钱满楼,一手在那老妇肩膀一拍,那老妇眼皮一翻,闭气倒在地上。
  众百姓见场中又有人倒地不起,无不又惊又怕,当即有胆小之人恸哭失声。其中个别胆豪之人,俱怒目圆睁,眼中升腾起炙热仇焰,宋时飞扭望四周,只见一道道目光,仿佛一柄柄利剑般,向他射来,直插心底,一时耿耿于心,终身难忘。
  僵立片刻,便有胆大之人在人群中鼓动道:“这人是煞神帮凶,来阻挡祆神播撒光明的, 想要把大伙重新拖入苦地,乡亲们千万别放过他。”话音一落,好似破了一盆冰水在炭火之中,人群登时激荡开来,爆出阵阵怒骂,当时便有百姓各执凶器,蜂拥向前,将几人围住。
  钱满楼面色阴沉,忽而冲上前去,一把拎起那汉子尸身,手上用力,内劲只微微微催吐,便将那汉子脏腑尽皆震碎,又以真气催动他体内气血,在他内心摧山倒岳,一齐迸发出威势。
  当此时,只见那汉子眼珠滚出眶外,七窍齐齐喷出鲜红血线,射出一丈开外,整个人也好似活过来一般,四肢轻颤,令人触目惊心。
  众人见此情状,俱骇颇了胆,一时躁动渐止,人群静了下来,俱低眉顺目,或是瑟瑟发抖,或是强抑愤怒,无人敢稍有动作,钱满楼冷眼望着众人,高声道:“谁敢再言祆逆,便如此人!”说着举起那汉子尸身,手心一震,尸身高飞而起,旋向人群中落去。尚未落地,人群陡然爆发出惊恐尖叫之声,霎时间,仿似大潮退去般,连滚带爬向后山逃去,须臾散个干净,唯留那汉子与面具人尸身,在庙中横躺。
  宋时飞仿似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喃喃道:“老宋一心要帮大伙,大伙却当俺是仇人,到底是俺错了还是这世道变了。”钱满楼哈哈大笑道:“此间不过望风披靡之辈,你一心要救他等出迷途,他反而要恨你,人心如此,罪不在他,要怪,就怪你所求过多,心生妄想。”
  宋时飞瞪着眼道:“老宋自来老实本分,从学拳第一天开始,便不生妄想,少主如何说俺是妄人。”钱满楼笑道:“你不是妄人,你是与众不同之人,哈哈!”不禁放声大笑。宋时飞道:“在您老人家面前,俺可不敢称与众不同。”
  钱满楼道:“你早已是与众不同之人,不过不自知罢了,何必妄自菲薄。”说着散了话头,凝望虚空不语。
  傻牛站至他身后,似乎自语道:“妄人何其多,不知我辈当如何处之?”半钱满楼眉头一皱,少时才幽幽道:“道德束之,律法责之,刀兵惧之,恩惠养之,则近圣人之道。”宋时飞闻言目有迷茫,傻牛却幽幽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钱满楼哈哈大笑道:“傻子也解钱某胸臆。”一时情不能禁,放声大笑。
  玉娘与守奎立在一旁,呆呆望着他,露出崇敬之色,傻牛也目光深远,凝望他背影不语,宋时飞更深思迷倒,心神难宁,唯钱满楼似犹未觉,长笑不止。
  却不知,今日鱼山一笑,当真笑出一个翻天覆地的大人物来……

  响午时分,德州城外官道上正曲折行来一队百姓,稀稀拉拉,前后连成一线,绵延数里。拉近去看,大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却是万千逃荒百姓,俱操着中原口音,望北而行。
  钱满楼一行亦藏身其中,远远吊在人群之中,孤单前行。行到日头偏西,正来到一处高坡之上,宋时飞举目远眺,远远望见坡下不远处有一坐破庙,矗立在官道之旁,占地极广,庙外古柏森森、一片浓绿,无数殿阁藏在林后,望来极为壮阔。
  宋时飞驻足远眺片刻,惆怅道:“这一路除了死人多,便是庙多,大伙耗费钱财,造这万千广厦,以求超脱痛苦,果真能找到出路?”钱满楼伏在他背后,说道:“你这粗货不唯无学,倒是有几分心思。”宋时飞道:“您老一路教导守奎,老宋听得耳朵也长茧子了,再不多几点心思,岂不连傻子也不如了。”失笑出声。
  钱满楼感叹道:“人世本是大泥潭,万物生而痛苦,寺庙却能自成一世界,使人离苦向乐,短暂解脱,痛苦越多,寺庙也就越广,能否超脱,倒也无关重要了。”周守奎立在一旁,扭头问道:“钱叔不是说凡事能逃避的地方都是坟墓么,既然是坟墓,那还造庙干啥?”
  钱满楼轻抚其顶,笑道:“天堂便是地域,净土亦是魔窟,生于此,葬于此,实则神佛也不能超脱,如此,死生又有何区别?人世再热闹,不过一具具行尸走肉罢了,所以便有了这虚构之宇宙,这庙,便是坟墓中的一点生机,绝望中的一点寄望,唯有如此,这世间才有一丝不同之处,生活也便有了乐趣。”说完露出爽朗笑声。
  周守奎摇摇头道:“钱叔说的太啰嗦,守奎听不懂。”嘟起小嘴,不再理他。说话间,几人依次下了高坡,离那寺庙愈近。
  再行里许,才见那寺庙真容,只见那庙瓦败廊颓,梁倒窗残,显是大有岁月。又因年久失护,四处已是长满杂草,入眼虽破朽不堪,但当此处,却也映出几分幽静之意。
  宋时飞边走边叹息道:“连佛祖都断了供养,今年确是大灾。”一行人听了都沉默不语,默然前行。不多时,走近那庙,许是行久未歇,大半百姓都欢呼入庙歇息,各自寻殿台休憩。不多时,便有人折断松枝,生起火来,支起瓦罐,将草根树皮投入其中,聊以充饥。
  少时,便有浓烟从庙中冲腾而起,百姓喝了汤水,渐渐发出喧闹之声,衬托出一丝生气。
  钱、宋五人寻地而坐,也倚靠小憩,才歇了一盏茶功夫,忽闻远方马蹄声滚滚,声音越来越响,少时离的近了,直震的大地抖摇不停,直盖过了庙内喧嚣。

  钱、宋几人心头诧异,正欲出庙去看,忽见庙门被人踹开,旋见一马纵了进来,马上端坐一人,身穿便服,手执马鞭,居高临下冲众人道:“尔等速度滚出去,侍郎大人要入内歇息。”说着手中马鞭甩开,在头顶挥舞。
  宋时飞本在远处席地歇息,见状起身上前,高声道:“什么是狼、是狗的,俺不认识,这里也没地给畜生歇脚。” 马上之人不料有人冲撞,惊愕之余,旋纵马向前,上下打量他,及见他衣衫简陋,满面风霜,怒道:“哪里来的奴才,敢在此处撒野。”探出身子,就向宋时飞抓去。
  宋时飞见他抓来,怪叫着向后踉跄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躲过那人一抓,叫喊道:“你是谁,无缘无故欺负俺老实人。”那人一抓不中,“咦”了一声,又催马向前,探下身子再伸手抓去,宋时飞口中乱叫,在地上一滚,倏然窜至马腹之下,不见他做何动作,那马忽长声嘶叫,失惊人立而起,马上那人不防被掀飞出去,旋重重落在地上,狼狈至极。
  宋时飞趁机滚在一边,弹身而起,捧腹大笑道:“哪里来的奴才,连自家马都看不住,也敢来佛爷爷的宝地大呼小叫。”那人似被摔蒙了,半晌才骨碌起身,望着他目瞪口呆,似难置信,正欲发怒,忽见那马哀鸣一声,忽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却已一命呜呼。
  宋时飞掐腰笑道:“虽没狼肉、狗肉,但这畜生肥的很,足够大伙果腹。”话音落下,众饥民眼放光芒,围了上来。至此那人才觉不同,一时再不敢再有异动,额间也冒出冷汗,半晌才以手指他,喊道:“你若有胆,就在此处等你爷爷。”心中忌惮,并不多言,扭头向庙外行去。
  宋时飞哈哈笑道:“俺就在此与众人分食马肉,你若有酒,只管拿来。”说着自腰间解下尖刀,就欲将那马放血分食。那人一走,玉娘有些坐不住,起身来到他身边道:“却不知哪里的官家,相比有些来路,何苦要杀他的马,与他过不去。”宋时飞哈哈笑道:“嫂子这话说的不对,是他跟俺过不去,可不是俺老宋跟他过不去。”将“嫂子”一词咬得颇重,玉娘俏脸飞红,唾了他一口,侧过身子不语。
  不多时,忽听庙外脚步声想起,少时几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五十上下,做道士打扮,颌下略养胡须,宋时飞见他,双目一闪,却不作声。方才那人站在他身边,手指宋时飞道:“仙长,便是那人动手杀了咱的马,还羞辱了在下。”
  那道人闻言略微点头,旋将双手负在身后,信步走来,只见他行动之间,夹裆裹胯,双足落在地上,丝毫不起微尘,每跨出一步,就似用尺子量过一般,竟分毫不差,傻牛卧在一旁,也不由提高警惕,目光落在那道人身上。
  那道人迎着众人目光,来到马尸之前,绕着那马转了一圈,伸手在那马脊椎骨上摸了一把,耸然动容,沉思片刻,扭头冲众人道:“倒不知乡村野庙,竟藏了龙虎高人,却不知何人有此能为,使得好手段!”双目射电,一一扫过众人。
  宋时飞哈哈一笑,上前一步道:“对不住尊驾,是俺不小心把这畜生给杀了。”那道人扭脸打量他几眼,见他一身打扮好似农夫,看不出丝毫异同,唯一双眸子如星似月,不同凡俗,当即口气略软,说道:“在下遇仙刘道冲,恕愚眼不识高人,敢问朋友是哪坐庙里的菩萨。”
  宋时飞打个哈哈道:“原来是玄门的仙长,失敬!失敬!”恭敬做了一揖,又嘻嘻一笑道:“比不上贵仙大门大户,俺是无名野僧,餐风饮露,被天席地,无名无姓,无庙无家,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去,就不劳贵仙挂齿了。”
  刘道冲摸不透他的深浅,狐疑片刻,压住性子道:“侍郎大人路过此处,欲寻地歇脚,你等如省的轻重,速速退下,否则担了干系,谁也担待不起。”
  宋时飞靠在一旁,满不在乎道:“俺早说过,俺只认识人,若是人,你只管让他进来歇息,要是狼狗一类,就不要污了此间佛门清静之地,否则俺乡下人手段虽粗,但屠鸡杀狗的功夫却远非官家可比。”
  刘道冲闻言怒道“朋友口气好大,却不知手段可和嘴巴一般硬朗。”一个箭步向前,大手向宋时飞抓去。尚未得手,忽见傻牛蹿向前来,伸手拦了一下,刘道冲心有忌惮,匆忙收了功架,撤后一丈,凝神望来。
  傻牛道:“阁下名唤道冲,不知与随山掌教王道宗,遇仙掌教周道岳是何关系。”刘道冲傲然道:“两位乃是在下师兄。”傻牛点头道:“龙门谱系‘通大法继承’,如今大拙执掌门户,遇仙、随山两脉同宗,共叙‘修道嗣剑诚’谱系,如此说来,你也算是玄门长辈了。”
  刘道冲负手不语,傻牛冷冷望着他道:“即是玄门长辈,却不知为何甘为人之犬马,说起来,主人不过小小侍郎罢了,也算不得什么达官显贵。”

  刘道冲闻言衣衫无风自动,目炯寒星,盯住他道:“小家伙懂的倒不少,莫非与我玄门有故。”
  傻牛闻言摇头道:“我既知王道宗,周道岳,自然也见过马道川,算是你玄门故交。”刘道冲闻言陡然变了脸色,逼近他道:“马师兄去年已遭司马星徽毒手,你如何见过他?”目光阴冷,几乎要择人而噬。
  傻牛冷笑道:“司马星徽杀他之时,我便在场。”话音落下,刘道冲忽闭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脸色也渐渐由白转红,如刷红漆,俄而露出极痛苦的表情,似乎想起一件惨祸一般,半晌才睁开眼睛,须发乱颤,盯住傻牛,一字一顿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明教逆党!”
  傻牛闻言茫然无应,少时摇头道:“我非明教中人。”刘道冲闻言似乎不信,问道:“你即非玄门、也非明逆,却从司马星徽手中逃出生天,我倒很好奇你这小家伙有何手段。”口中冷笑不止,令人不寒而栗。
  傻牛咧嘴一笑,迎上他双目道:“我能有何手段,当时与玄门马仙长不过打个照面,几乎被他一掌拍断了肋骨,若非司马星徽在旁环饲,在下几乎丧了性命。”刘道冲冷笑道:“你既敢说出此话,想来与司马星徽关系不远,既与司马星徽有关,那便与我玄门有旧!”
  傻牛笑道:“说实话,我也不知自己师承,不过你既如此说,想必我与你玄门也有干系,既有干系,今日不妨做个了结!”说着双掌向前探出,就欲动手。当此时,刘道冲目光忽落在他双掌之上,双瞳一紧,诧异道:“贫道所料不差。”伸手一指,喝道:“你是遇真宫传人!”
  傻牛闻言眉毛一挑,说道:“什么遇真宫遇假宫,你既当我是明逆,那我便是了,多说无益,只求与玄门仙长一战。”发腿无踪,倏忽向刘道冲小腹踢去。
  刘道冲见他面色迷茫,不似作假,一时心头如罩迷雾,仓促起手,接了他一脚,“砰”地一声,后者向后飞跌,俄而在空中打个旋,双脚着地站稳。刘道冲原地晃了两下,侥幸未退,心头确是一震,愈发肯定猜测,倏忽冷下脸道:“果然是遇真宫的手段,贫道欲寻贵派久矣!”
  傻牛见他出手轻描淡写,一掌便将自家震飞,心头大骇,想道:“我与他内力各有千秋,但他功力显然较我醇厚许多,恐怕无四五十年苦修,断然达此境界,此人比马道川不弱,胜之无望。” 念头落下,忽振奋精神,冷笑道:“我看玄门不过如此,当年贵师兄一掌拍在下,今日在下便要讨点利息了。”计谋已定,晃动身形,奔刘道冲扑来。
  刘道冲见他步如弓箭,倏然来到身前,双眼发亮,道一声:“来的好!”向前垫步,挥掌来迎。傻牛见他随手一挥,却与常人大不相同,身上隐约透出松融空透的宗师气象,忽想起旧日屈辱,忽激发出猛志,使出至刚至猛的拳法,如箭打去。
  当此时,便见场中二人一刚一柔相对,一稳一疾相搏,一动一静相争,斗得好不热闹。傻牛乍遇猛将,更是丝毫不敢留手,连施绝招,辗转相斗,于乱中觅机取胜。
  刘道冲毕竟功力较他身后许多,出手却与他全然不同,此刻只见他不快不慢,不徐不疾,缓缓与他拆招,从容应对,外人望来,二人竟不似搏斗,反似比较拳技一般。
  此时但见刘道冲与傻牛二人,一个穿花也似的到处游走,斗到极处,只见人影乱晃,却不闻一点抬手顿足之声;另一个却不动如山,立在场心,捣虚抵隙,专寻对方破绽拆解,却不出手,点到为止,仿佛有意想让。
  外行看来,却见二人耗来耗去,却是许久不分胜负。不多时,傻牛已渐渐出了一身细汗,喘息渐粗。刘道冲全力与他周旋,也是大耗心神。再斗二三十招,两人互盯了一眼,傻牛大喝一声道:“玄门何苦相让,下手便是了。”说着拳法由刚转柔,外人看来,竟使出了全然不同的另一套拳法,竟欲搏命了。
  刘道冲闻言本欲结束战斗,不料对方却变幻拳路,由刚猛转圆柔,威力却比刚才大了不止一筹,仓促间手忙脚乱,堪堪躲过几招,心头却翻起巨浪:“这一路功夫刚柔相济,当真骇人听闻,大拙师兄让我等不可小觑,如今看来,此话不是危言耸听。”念头一起,好奇心更胜,耐着性子继续与他拆解。
  宋时飞站在场外一看,便知傻牛所使拳法刚柔相化,阴阳混生,乃是世间一顶一的绝技,及见刘道冲存心相让,诱他出招,登时露出鄙夷之色,扯着嗓子道:“玄门长辈不知羞耻,与小辈交手,竟存了偷师学艺的心思,传到天下人耳中,玄门怕是要成为江湖笑柄了。”
  刘道冲闻言如遭羞辱,登时急道:“小儿呱噪,看老夫收拾了遇真宫逆党,就将你扒皮抽筋。”说着就欲下狠手,宋时飞哈哈一笑道:“俺老宋等不及啦,玄门仙长快赐教吧。”说着向前一跃,纵进场心,接了刘道冲一拳,嘻嘻一笑,与傻牛抵肩而立,竟欲与他合力相抗玄门宗师。

  刘道冲望了他一眼,淡淡道:“手脚放对了地方,但不知功夫上身了没有。”宋时飞笑道:“玄门仙长若是不吝,便请给咱掌个眼。”言罢甚为干脆,身子一展一束,近身向前,便欲发劲。傻牛见他手法简劲,身子又快又整,也不甘示弱,一瞬间发力,逼身向前,绕到刘道冲身后,便欲拔根。
  刘道冲忽觉全身上下汗毛乍起,四肢有如过电般,丹田一紧,便觉浑身上下极不得劲,稍一恍惚,重心已失,也不勉强,顺着力道,迅疾向一边飞跌出去,脱出二人控制。恰这时,一人已挟风而至,并指如剑,直点刘道冲背心。
  刘道冲虽背对来人,也知背后之人手法高妙,用的乃是夜雨萧萧剑的路数,大惊道:“你是白莲教中人!”一时不敢大意,身子就地一滚,堪堪躲过对方一指,旋抵在墙角,狼狈而起,面色阴沉道:“三位莫非要以多打少不成,仗势欺人不成?”
  钱满楼见他示弱,忍不住笑道:“你何至于此!我等都是小辈之人,你又是玄门宗师,便拿出些江湖领袖的作派,又能如何?”宋时飞也上前笑道:“是啊,您老神满气旺,比咱小辈人还有精神,看来玄门还虚冲举的功夫,远在大伙之上,不如今日指点指点俺,也早日让俺参玄得道,日后也好成就不凡。”
  傻牛目光阴沉道:“玄门偌大门户,你作为长辈,若没些本领,谅不敢为侍郎出头,道长休自谦了。”说话间三人各占方位,已将刘道冲围在中间。
  刘道冲贴墙而立,怒从心起:“三人年纪虽轻,但手段着实不差,今日莫要载了跟头。”想到此节,目光中透出一丝无奈,及见三人目光笃定,似乎无可转圜,脸色也渐渐转冷,扫视三人道:“既然几位后生赏脸,贫道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不负三位娃娃之望了。”倏起一掌,率先发难,直拍向宋时飞胸膛。
  此时宋时飞离他最近,功夫在三人之中又最为高,刘道冲打定主意,欲先将他制住。宋时飞见他冲自家而来,举手一挥,使出手段,刘道冲顿觉一阵疾风刮来,不及反应,旋听背后风声大作,傻牛已将一拳直向他后心捣来。当此时,又觉下体刮起一阵阴风,匆忙拿眼斜着向下一撇,便见一团黑影冲自家下盘袭来。
  三人齐齐发难,刘道冲心神一凛,转瞬有了计较,速度飞快,伸手向前一探,就向宋时飞手掌抓去。宋时飞见他迎向自己,也露出猛志,蓦然暴喝一声,变掌为拳,向他掌心捣去,速度之快,隐约有破空呼啸之声。
  一瞬间,刘道冲与宋时飞撞在一处,啪嗒一声,便见宋时飞向后直飞数丈。刘道冲一掌将他捣出,心中大喜,紧接着就欲使开身法,躲开另外两人,万不料宋时飞一拳好似附了奇异之力一般,忽有一道细弱之气自掌心钻入体内,顺着手上经脉缓缓上行,所过之处,半个臂膀都僵麻起来,继而半边身子一木,转身慢了半拍,肩膀便被傻牛搭实。
  傻牛一触其体,并不发力,却使出引化劲,这一下看似不用力,却将刘道冲带了一晃,不由气乱身僵,后者只觉上身如被绳索缚住,竟是无法动弹。当此时,脚下已被钱满楼双臂缠实,紧接着便见他使出刚猛掌力,蓦地里刘道冲下体一轻,身子横飞出去,落地时双膝着地,头朝场外众人,好似跪拜一般。
  宋时飞万不料三人合力竟让刘道冲如此狼狈,忽从地上一跃而起,拍手笑道:“玄门宗师给大伙磕头啦,这福气,可似天一般大了,连俺老宋也要羡慕。”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哄笑之声。
  刘道冲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双膝好似被地面吸附住一般,半晌忽厉喝一声,似吟似啸,如旱雷惊天,回荡不绝,闻者无不心摇魄晃。当先几人,经不住那凄惨啸声,坐倒在地,人群骤然散开,皆不敢近前。
  突然之间,不知何物,忽从刘道冲怀中激射而出,砰得钉在宋时飞左肩,直插在他肉中,血流如注。宋时飞低头望了一眼,见是一块残瓦,不由惊怒道:“玄门老货使坏伤人。”旋见刘道冲飞身而起,双目喷射毒焰,向钱满楼扑去,竟欲施绝手杀人。
  岂料身子刚动,一条黑影疾扑至他面前,硬接了他一掌,旋见傻牛身躯腾空而起,人在半空,吐出一口热血,落地望着他道:“盛极必衰,玄门当道二十年,如今是该挪个位置了!”
  此一句话说出,好似一记重锤,直向刘道冲当胸击来,惊怒之下,一指点向傻牛面门,口中喝道:“即便玄门倒塌,也轮不到遇真宫的人来撑门面!”这一下几乎使出他毕生功力,当此盛怒之下,玄门之术才显出真正威力,只见他一指搠出,看似从容安闲,实则隐藏锋芒,式淡意浓毕生修为皆灌注于一指之间,教人挡无可挡,须臾已至傻牛面门。
  只见傻牛双手与他手指一触既溃,钱满楼想要向前相救,却有心无力,只奋力挥出一掌,掌风带得他手指微晃,却无济于事。当此时,忽听宋时飞厉吼一声:“放肆!”陡从左肩抠下瓦片,奋力向刘道冲掷来,刘道冲盛怒之下,并未发觉,须臾被射中左肩,手臂一歪,指头在傻牛额心扫了一记,便见血珠飞溅,整个人横飞而出,向后倒去。
  宋时飞见傻牛已然落败,大感焦急,钱满楼也睚呲欲裂,欲向前助战。刘道冲却冷笑一声,转冲宋时飞扑来,狞笑道:“小小燕雀,敢与大鹏争天,不自量力!”一掌直向宋时飞面门抓去,阴风阵阵,后者呼吸竟尔一窒,急忙扭头避开,仓促用手去接,接手之下,忽而这内劲似是而非,其中似乎混杂着一股极古怪的内劲,好似相冲一般,隐藏极深,恍惚难寻。
  宋时飞不由骇破心胆,大喊道:“你这手段……”身子一轻,被他一掌击飞,落地时已然闭过气去。钱满楼见他起手须臾击退两人,一惊之下,飞身向庙外纵去,身子刚动,刘道冲已拦至他面前,一掌按在他肩头,冷笑道:“背信弃义之辈,合当死在玄门刀剑之下。”便在此际,忽一声细微不可闻的轻响,一黑影从钱满楼怀中激射而出,直钻入刘道冲小腹,后者面色大变,口中忽喷出一口鲜血,怒道:“孺子耍诈!”
  钱满楼被他抓住,冷笑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欲挣脱。刘道冲冷笑道:“便是贫道有一分余力,也能将你挫骨扬灰。”说着催动内息,就欲发力。
  当此时,忽听一声惊呼从庙外传来道:“刘先生手下留人!”旋见一人踉跄从庙门外奔了进来,来到他身边,冲刘道冲道:“刘先生神仙中人,何苦与下人动手,岂不无端辱没了身份。”旋扭头冲钱满楼苦笑道:“几日不见,年兄如此成了这般模样!”拍手顿足,唏嘘不已。
  刘道冲扭脸见来人一身华服,方脸丰唇,浓眉如剑,问道:“季大人认得此子?”来人叹息一声,拉起他手臂道:“何止是认识,这位乃是季某同年的举子,也是我沧州老乡,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说着向前拉起二人手臂。
  后者闻言强忍小腹剧痛,喘息道:“那贫道便看在太子殿下面上,也冲季大人一路照拂,便……饶他一死……”来人闻言脸色一变道:“刘先生此是何意?”刘道冲冷笑道:“暗算贫道,贫僧不杀他,但需要他一双手来平息我玄门怒火!”来人苦着脸道:“看他如今双腿都成了这般模样,再废了双手,岂能还有活路?”
  话音落下,钱满楼冷冷道:“钱某无名小卒,竟接连得罪玄门、少林两大江湖砥柱,当真光荣的很。”说着又仰头道:“若有朝一日钱某执掌权柄,定将江湖偶像齑灭,使武林重换新天。”说着眉眼中含着讥笑,迎向后者双目,全然不惧,竟将生死置之度外。

  刘道冲闻言冷笑道:“薄智贪欢的竖子,是何勇气教你说出如此灭心丧智之言!”钱满楼道:“玄门势若危卵,天下几近崩殂,你我拭目以待。”刘道冲冷冷道:“休拿大话来挤兑贫道,即便你是贤雨峰亲传弟子,今日贫道也要留你两条臂膀!”来人闻言,大惊失色道:“刘先生万万不可!”说着冲钱满楼使个眼色道:“胳膊掰不过大腿,年兄何苦如此执拗。”钱满楼笑道:“几个月不见,季焕章官竟越做越大了。”说着哈哈大笑。
  来人正是沧州府尊季焕章,如今已升为礼部侍郎,领旨南下赴任,本为主持开春大比,却因水患,耽误了行程,如今大水稍退,便匆忙启程,却不料在德州遇上钱满楼一行。
  季焕章闻言,冲钱满楼道:“都什么时候,竟有心思开玩笑。”说着扭脸独对刘道冲,打个圆场道:“刘先生您老宽宏大量,给季某一个薄面,如何?”
  刘道冲知他乃是东宫太子倚重之人,思忖半晌,似无可奈何,叹息道:“也罢,贫道就给季大人一些面子。”俄而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贫道却有一个要求。”季焕章皱眉道:“刘先生但说无妨。”刘道冲淡然道:“若要贫道放过此子,便要此子在此给贫僧磕一个响头,否则,水里火里,贫道也放他不过!”说着撒开手来,踱至一边查看伤势。
  季焕章立在钱满楼身侧,居高临下道:“刘先生说了,你若给他磕个响头,这事便也就过去了。”说话轻描淡写,语气甚为平淡。钱满楼倏然沉下脸,冷笑道:“季大人这话说的轻松,可惜钱满如今腿没有了,怕是做不得礼数了。”季焕章见他如此,不由勃然大怒道:“你便是死,也不肯跪下便是了?”钱满楼哈哈大笑,仰首道:“季大人若说一个让钱某下跪的由头,若是在理,钱某便是磕死在他面前,又能如何。”
  季焕章道:“他是玄门长辈,你给他磕几个头,又能如何?”钱满楼道:“既如此说,你也是朝廷要员,钱某给你磕几个头,也是应当的了。”季焕章道:“跟季某磕头的人何止千万,我难道还差你一个?”说着扭身四望,只见无数饥民立在庙墙之下,密密麻麻一片,转冲随从使个眼色。
  身边随从会意,旋执刀来到众人面前,口中呼喝有声道:“礼部侍郎季大人在此,你们贱民为何迟迟不跪。”话音落下,便抽刀在众人面前比划几下,墙下众人如何使得轻重,惊慌失措,不由密密麻麻跪了一地,惶恐无言。
  季焕章见此,冲钱满楼道:“你看这些人,不一样要低眉顺目,你如今比这些人,又能强到何处?他此时不过要一个说法,你就听我一声劝,低一下头如何。”说着手上用力,攥紧钱满楼手腕。
  钱满楼将庙中一幕收入眼底,哈哈大笑道:“季大人莫非在冲钱某耍威风么。”表情愈发鄙夷。季焕章如遭羞辱,正欲发怒,少时,忽想起极重要之事,耐下性子,叹口气道:“听说你在凤阳闹了皇陵,传了盐帮巨枭李伯升的衣钵,看来此事是真的了!”钱满楼惊道:“季焕章好大能为,竟然查起钱某来了。”
  季焕章冷声道:“你自家闯下好大的祸事,何必怪季某多事。”钱满楼语气缓和下来,劝道:“你好好做你的官,何苦去趟这趟浑水!”季焕章笑道:“你既是个驴脾气,索性犟到底,如何还关心起季某来了!”言语间露出亲近之意。
  钱满楼冷眼瞥着他,说道:“季大人会做官不假,但江湖水深,四海龙蛇蛰伏,大伙须不吃你这一套,你也休拿出官老爷的嘴脸,否则哪天被撕了面皮,误了前程!”季焕章见他拒了自家好意,不由恼怒道:“钱尚坤!季某还当你朋友,你休要不识抬举!”
  钱满楼哈哈大笑道:“圣人说无友不如己者,钱某如今与你有霄壤之别,怎么还配做你的朋友!还是那句话:你休乱交匪类,误了前程!”季焕章冷下脸道:“如此说来,你已不当季某是朋友了!”钱满楼古怪一笑,又冷冷的道:“季大人居庙堂之高,断不识江湖人的凉薄心肺。”说着又道:“大人休费口舌,钱某是断然不会向玄门低头的!”
  季焕章未料一片好意,竟遭他羞辱,不由面色转青,少时,依旧耐着性子,压低声音道:“不说这些了。”声音柔和道:“此番南下,我本也要寻你的。”顿了顿,继续道:“如今你既继承了盐帮衣钵,想必还没个落脚之处,不如……”钱满楼闻言立时看穿他肺腑,打断他道:“季焕章你休不自量力,这事与你无关,你也休给钱某指路!否则,钱某今日境遇便是你来日榜样!”
  季焕章闻言似乎难以置信,半晌忽松开他的手,才胡须轻颤道:“好!好!很好!你钱尚坤既如此决绝,季某何苦守着这点恩情不放!”转身冲刘道冲深施一礼,恭敬道:“此间之事,季某实无能为力,一切全凭刘先生决断!”迟疑片刻,又道:“只是此番奉旨南下,已然耽误了行程,刘先生速了此事,莫要再误了殿试才是。”说着冷冷瞥了钱满楼一眼,一甩袍袖,径直出庙。
  刘道冲冷笑道:“原以为是小小莲妖,没成想竟是盐帮余孽,也好,今日贫道一并除去便是了!”

  说话间来到钱满楼面前,正欲动手,忽见傻牛自地上一弹而起,精神铄旺,双目明亮,更奇的是,额间一道血痕长有寸余,正镌刻在眉心之处,好似开了第三只眼一般,异常刺眼,使人望来大为不适。
  刘道冲只扫了那怪眼一下,不由心底打了个突,怔怔道:“遇真宫的小崽子命倒是硬的很,贫道就第一个拿你开刀。”说着露出厉色,逼身向前。傻牛向后一跃数丈,好似行云流水般无有迟滞,竟隐隐有突破之意,继而随意摆个拳式,只见他端正自立,神态悠然,望去内外皆松,俄而闭上双眼,呼吸转弱,望来大为不凡。
  刘道冲忍不住向他脸上撇去,一撇之下,不觉神飘意荡,大感头痛,惕然道:“没成想贫道一指,倒打散了你脑中血块,教你恢复神智。”楚西山睁开眼,上下打量他,正颜厉色道:“你听好了,今日击败你的,乃是武当山隐仙派传人楚西山。”刘道冲听了不由失笑道:“我倒是谁,原来是燕王手下的铁卫,都传武当山有几位俗家弟子投了他的门下,我先前尚且不信,如今看来,是我先入为主了。”
  楚西山却不接话,径自淡然道:“隐仙派有门看家功夫唤作‘全身观照’,乃是敬神如神在、守意即守心的无上法门,我派修行、涨功夫全靠它,你且看好了,我欲用此法胜你玄门秘术。”刘道冲抚须笑道:“武当山口气不小,如此看来,果与燕云铁骑是一路货色。”
  楚西山闻言不闻不见,俄而闭上眼睛,竖起手掌,凭觉向刘道冲拍来,速度不疾不缓,手法松静圆软,恍恍惚惚,宛似天成。刘道冲见他出拳之际,万念皆灭,纯任自然,内心大为惶恐:“武当山出了老邋遢这样的奇才,这些年传人越发不安分,若无大拙兄压着,北七真难保玄门正朔了!”想到此节,忽生心惊肉跳之感,俄而转惊为怒,蓦然冒出个念头来:“不能任由此子成长,否则日后必为我玄门大敌!”
  迎了上去,使出玄门最精湛莫测之拳技,就欲痛下杀手。楚西山见状,倏然后撤一步,睁开眼睛冷笑道:“存了胜负之念,此战阖该你败在我楚西山手下。”说着再闭上眼睛,额间之眼,仿佛闪了一下,整个人迅疾迎上前去,与刘道冲撞在一处。
  二人只一搭手,便听“吧嗒”一声,玄门宗师竟尔一触即溃,踉跄后退,后心直撞在庙中古树之上方止,楚西山睁眼看去,只见他手脚齐颤,竟连架子也端不稳当,少时一口热血喷出,大惊失色道:“你……”
  楚西山大感意外,讶道:“玄门宗师何时这般不堪了。”及瞥见他腹部伤患正不住向外冒血,恍然道:“原来竟被人伤了小腹。”扭头望了一眼钱满楼,露出异样神色,旋扭头望着刘道冲,手指指着他鼻尖道:“今日楚某胜之不武,暂且记下你项上人头,来日华山之上,我必去寻玄门晦气,到那时,才是真正让你玄门威名扫地之时。”
  懒得再说,便欲转身离去。刘道冲何曾受到过如此羞辱,登时怒不可遏,起身向前,就欲在此动手。楚西山走不两步,蓦然驻足转身,冲他喝道:“别动!”刘道冲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不敢再动,楚西山皱眉道:“你此时强要行功,伤及丹田,怕以后就再也杀不了人了,也不再是楚某对手。”
  刘道冲闻言脸胀得通红,短须轻颤,楚西山见他脸色难看,畏手畏脚,手指虚点他面门,哂笑道:“武者尚勇,习武者若是无勇,好似猛兽无爪牙,即便学了一身手段,也不过是帮祖师爷护院守冢,到死也出不了门,我今天看到你,便知玄门是真的要败了。”说着哈哈大笑,旋而露出戚色,轻轻摇头,似乎唏嘘不已。
  刘道冲听他说的如此露骨,仿佛如遭大辱,脸色忽刷成血葫芦一般,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怒火,陡然向前一步,口中厉喝道:“竖子而敢!”举手向他头顶拍去。
  手扬到一半,忽牵动肚腹间伤口,豆大冷汗自额间滚落,不敢强行动手,匆匆收势靠树而立,继而长叹口气,一双眼睛蜿蜒下一行浊泪,望着楚西山额间伤痕,愈发觉得恐怖狰狞,一时心惊肉跳,竟是动也不敢动。
  钱满楼冷冷将一切尽收眼底,幽幽叹息道:“未曾想,胜负之间,竟是如此迫近。”

  楚西山道:“休说胜负,便是生死,有时也在一线之间!”言罢来到玉娘面前,后者已是目瞪口呆,楚西山皱眉望着她,冷冷道:“傻牛,你倒是取得好名字。”玉娘知他有意奚落,脸颊一红,匆忙将头扭到肩侧,羞不能语。
  楚西山复来到宋时飞身边,在他身上摸了一把,后者幽幽醒来,伸个懒腰道:“俺几个月来没睡过一次好觉了,这次真真是睡舒坦了。”言罢抬起眼皮,打量了楚西山几眼,诧异道:“你这厮莫非二郎神附身,怎又生了一只眼睛,竟越来越俊了。”心中纳闷,又奇道:“不对!不对!你这傻牛犊子好像功夫又精进了。”
  扭头望见刘道冲鲜血长流,面如死灰,赞叹道:“不得了!竟连玄门宗师都败在你手里了,老宋这下更好奇了。”伸手向他抓去,式奇意诡,快逾闪电。楚西山早知他好战性格,“嘿嘿”一笑,寻隙在宋时飞手腕磕了一下,只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后者肩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起来。
  宋时飞怪叫一声,整个人飞速后退,一边将脱臼的臂膀扶正,一边叫喊道:“大意了!大意了!你这厮如今手段竟稳压老宋一头!”说着做个龙形搜骨的式子,就欲与他再战。
  楚西山一退丈于,笑道:“先前楚某遭你欺辱,如今风水轮流转,日后你这粗货也该尝尝苦头了。”宋时飞笑道:“两者相较,手段其次,有时候,争得是个气势,单说这一点,老宋可比你强多了。”说着招手道:“再来!再来!”
  楚西山冷笑道:“你一说运气,就知你这辈子练不出头。”言罢不再理他,转身冲钱满楼道:“你这人手段虽平常,但底子打得扎实,看样子似心经内劲,又会白莲子的手段,如今又是盐帮少主,传了李伯升的衣钵,更点过举子,我倒好奇,你究竟还有多少隐藏手段。”
  钱满楼哈哈大笑道:“我即便有些手段,在武当山的高人面前只怕还不够看。”楚西山沉吟半晌,试探问道:“不如跟我回北平,如何?”钱满楼双眸一亮,疑道:“方才玄门说你是燕王府的人,我初时尚不敢信,如此说来,并未说错?”楚西山笑道:“是非对错,你跟楚某走一趟便知。”
  钱满楼不置可否道:“听说燕王朱棣雄才大略,有擎天之志,我倒久欲结识了。”楚西山哈哈大笑道:“你有这个心,这件事就成了大半了。”钱满楼却摇头道:“可我还不能跟你走。”楚西山讶道:“这又是为何?”
  钱满楼道:“我欲出关寻一位故人。”楚西山道:“可是当年盐帮卞元亨?”钱满楼点点头道:“他二十年销声匿迹,你也知道他?”楚西山道:“听过他的大名。”说着负手踱了几步,缓缓道:“传言此人手段奇高,琴棋书画样样精熟,更兼一身医术,冠绝当时,可惜盐帮势败,其人远涉辽东,近些年极少露面,不瞒你说,前些年燕王派人去辽东寻过他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算起来,他如今已是花甲之年,你此番出关寻他,能否见得到其人都要两说了。”
  宋时飞皱眉道:“我前几年还见过他一面,虽然人老了一些,却正值旺年,以他的手段,定然还在人世。”楚西山笑道:“你既见过他,可从他身上讨了些实惠?”宋时飞叹息道:“虽然他如今手段越发高的没边,可惜心淡了,更极少谈武,我没这个福气。”唏嘘一会,又望着刘道冲冷冷道:“否则有这样的江湖宗师在,怎么也轮不到玄门宰执天下。”
  楚西山也怅然道:“当年卞元亨与施耐庵在盐帮中号称‘文施武卞’,面貌极俊,一口‘春秋大刀’使得出神入化,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便是李伯升赤手空拳对上他,怕也难敌,是世间一等一的奇男子。”又叹一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谁也无法预料明日会有何等悲喜之事降临,燕王爷寻不到他,你等此去,怕是也要扑空。”
  钱满楼笑道:“此去辽东,能见他一面,也是幸事。”楚西山点头道:“世上之事,本不能用常理去推度,说不得,能将他请出山,那盐帮复兴,便指日可待了。”目光古怪望着钱满楼,后者扬天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佛性便是自性,我要靠他,便不是钱满楼,也不配你邀我入伙了。”
  楚西山见他神态舒狂,不觉动容,露出钦佩神色,思忖半晌才启口道:“你可知冀北李双鱼?”钱满楼茫然摇头,楚西山道:“此人是炼气宗师,以酒入道,又精擅药理,号‘医酒双绝’,是真正蛰伏在大泽中的龙蛇,连燕王也奉他为上宾,你若与他结缘,你这区区腿患,唾手可除。”

  钱满楼忽露寂寞之意道:“我如今懒散惯了,恐怕见不得外人。”楚西山道:“如果记性不差,李双鱼当在此处百里之内, 便是你不去寻他,我也要去拜他一拜,随我走一趟,如何?”钱满楼摆摆手道:“不说这些,此间有些余事未了,诸位稍待,钱某去去就来。”说着就欲起身,宋时飞起身向前,钱满楼摆摆手示意,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当做拐杖,蹒跚走出庙外。
  才出了庙门,便见庙外大路上站了十几位官差,各牵马匹,正在嬉笑闲聊,远处几辆货车,各以篷布遮盖,车旁支了一张方桌,几名华服汉子正围坐着吃喝,一阵风起,虽离得远,也闻得酒肉香气扑鼻。
  几辆货车居中围着一顶大轿,阔如巨屋相仿,轿帘半掀,远远望去,正见季焕章靠在里间小憩。钱满楼缓步向前,才到几名华服汉子近前,几名汉子齐齐放下手中酒肉,拎刀在手,大为谨慎,颇为忌惮,钱满楼径自穿过众人,来到轿前,望着季焕章道:“季大人快快醒来。”
  季焕章闻言睁开眼睛,吃惊道:“你如何……刘先生呢?”四下打量,极为不适。钱满楼冷笑道:“季大人出行,好大的排场。”季焕章脸色一变,问道:“年兄……究竟意欲何为?”钱满楼笑道:“何必如此慌张,在下此来不过谢谢季大人对在下的照拂。”说着低首致意,样貌恭谨。
  季焕章心底陡生不详之感,问道:“年兄究竟想干什么?”言罢就欲起身,钱满楼将手中树枝一点,后者又跌坐轿中,旋冷笑道:“如今饿殍塞路,哀鸿遍野,你也是一方父母官,却不思体恤,反倒作威作福,想大明朝重金厚禄以养士,到头来,满朝竟皆是凉薄之人。”
  季焕章脸色大变道:“年兄妙论,季某洗耳恭听,恕季某愚钝,实不知道年兄……究……究竟要说什么?”钱满楼起手轻抚轿杠,只觉木质细密,入手光滑,轻声感叹道:“好料子,可惜却毁在你等手中。”忽觉索然无趣,转身向庙门走去,少时来到庙中,望见庙中众人犹长跪不起,钱满楼独对众人,良久叹息道道:“大伙别再跪了,外头有酒有肉,大伙要是肚子饿,就快去吃罢。”
  言罢众人昂起头来,似乎不敢相信,钱满楼见大伙踟躇不定,说道:“大伙要是不信,出去看一下便知。”话音落下,才有几个胆大之人惶惶起身,向外奔去,才出庙门,便听当先一人喊道:“前面果然有酒,还有肉,俺闻着都要醉啦!”话音落下,便有人喊道:“狗腿子手中有刀,大伙快出来来帮俺。”
  话音落下,庙中众人皆一跃而起,各从庙中搜罗出砖瓦棍棒,蜂拥涌出庙外。不多时,就听远处有人高声道:“谁敢惊动侍郎大人法驾,老子劈了他喂狗。”当即有人回骂道:“管他娘的是狼是狗,今天谁敢挡俺,俺就把他撕碎了喂狗。”众人一齐哄闹,呼啦啦围了过去,几位官差胆怯,俱不敢拦。
  季焕章呆坐轿中,已吓得脸色煞白,以手指道:“快给本官……拦住这群刁民!”当头一人壮胆向前,抽刀欲拦,早被众人掀翻在地,余者退散一旁,俱不敢向前。
  众人围到车前,掀开遮布,人群登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便听众人骂声不绝:“老百姓都饿的要吃屎了,这狗官竟藏了几车的酒肉,兄弟们砸了他的轿子。”话音落下,众人转向大轿奔去,尚未近前,忽听一声莫名巨响,好似旱地一声惊雷般,季焕章所乘大轿炸成两半,轰然倒塌,直惊得众人目瞪口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十五章 我自神通谁能挡

  日头偏西,山路上几骑绝尘而来,当先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一黑衣男子,身材倾长,相貌英俊,两道剑眉之下一双细眼透射出冷光,不似寻常之人,又兼额间一道血痕清晰可见,活像戏台上守天宫的二郎神,令人望之胆寒。
  那男子催马疾驰而过,数骑紧随其后,马上之人男女长幼皆有,因胯下皆是骏物,负载既轻,此刻都撒欢了腾开四蹄,沿着山道如风奔驰。驰到天色擦黑,山势渐高,脚下之路也愈渐崎岖,一行人马怕伤了马蹄,这才收缰,将速度慢了下来,缓辔前行。
  行不百丈之远,远处忽传来歌声,声清韵美,细听确是一首民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话音未落,忽听一粗狂男声与之相和,高声唱道:“好一朵金银花,好一朵金银花,金银花开好比钩儿芽,奴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奴骂……” 唱的虽是小调,声音却清越飞扬,大有雄豪之气。众人猛然听了,不由愕然收缰而立,瞠目而视。
  正不多时,忽见山道上几骑中跳下一汉子,向前急走两步,立在崖边,掐腰起声唱道:“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开碗啊碗口大,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刺儿把手扎……”声音好似惊涛生于水面,狂风起于山川,在半空炸响,其声滚滚,久不能绝。
  一曲唱罢,天地似乎都静了下来,远处亦不复有人相和,四下重归阒静,唯方才雄浑之音,在众人心间回荡,细细回味,更品出些许不同,只觉这声音既有放荡不羁之洒脱,复有江湖侠客之傲岸不群,两种气质,各显不凡,却又浑然一体,在山巅回荡。
  那汉子唱罢,又在崖畔凝立良久,才一拍双手,翻身上马,一拍马臀,那马吃痛,撒开蹄子追上众人,冲最后那男子笑道:“这小曲俺老宋许久不唱,都生疏了。”催马紧赶几步,与那男子并辔而行。那男子扭头问道:“都到了家乡,你真不打算回去看一看?”那汉子苦笑道:“俺现在这幅样子回家,只怕老母亲见了要落泪,还是不回去罢,就当俺宋时飞已死。”
  马上那男子似是跛腿,扭头望着他道:“你宋时飞如今学得一身武艺,也算不凡,若连你都不敢回家,那钱满楼这身模样,怕是死也不敢死在沧州。”言罢大笑不止,神态癫狂。宋时飞闻言也“呵呵”傻笑,并不作声。
  一行人急走片刻,至夕照时分,终至山顶开阔之处。一行人立在马上,左右四望,只见此山高不过数十丈,南北却绵延数十里,绿荫接天,练成一片,山脚蒲苇丛生,蛙鸣鸟叫,正显露出一副欢畅动人之景致。众人正感叹风景瑰丽间,忽听一声稚嫩声音道:“宋叔你看,那是不是海!”
  众人闻言扭头看去,只见山脚滩涂之外,便是一片广阔大海,横铺在天地之间,无头无尽。此刻一道残霞投在水面,涛生金碧,云罩辉煌,天地间至浓之灵气此刻已是凝空生彩,将整个山峦遍铺金霞,仿佛洒下一层金粉般,使人颓丧尽荡,心胸拓达,生出无边豪气。
  钱满楼笑道:“此山古称柳丘,乃是沧州地界风景最盛之地,当年魏武挥鞭,东临沧海,来的便是此处。” 那眉心带血痕的汉子闻言冷冷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哪里是说沧海,分明是魏武自陈襟抱,以告天下英豪。”话音落下,便听方才那稚嫩声音朗声吟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说罢扭头问道:“楚叔叔,守奎背的可对?”楚西山闻言轻抚其顶,露出慈笑道:“守奎最聪明不过,能文能武,悟性又高,早晚你宋叔要被你踩在脚下,这世道,也任由你去翻腾。”言罢大笑上马,居然说走就走。
  宋时飞闻言掐腰顿足,冲他骂道:“你这厮莫非又要跟俺老宋教劲。”催马上前,出手向他辔头抓去,喊道:“你摆下道来,俺立刻应战。”楚西山出手在他小臂一拦,后者一躲,讪讪收手。宋时飞端坐在马背上,冷声笑道:“等下见了双鱼先生,有你动手的机会。”言罢催马绝尘而去。
  周守奎望见宋时飞模样滑稽,撇嘴一笑,拉住身边妇人,问道:“玉婶子,这里真好,俺多看一会好不好?”玉娘一把将他抱上马背,轻轻在马臀上拍了一掌,柔声道:“你方才还念着你楚叔那套拳法没琢磨透彻,眼下他高兴,你快追上去讨些实惠。”
  众人纷纷上马,尾随而去,一行人压着山岭又行里许,才来到一处山谷之中,众人登临高坡,只见一池碧水横卧谷中,四周密林相伴,颇为幽静。
  楚西山静默不言,轻轻翻身下马,众人不敢大意,随他下马,俱露出端重之态。唯钱满楼表情松弛,依旧挂着世家子弟玩世不恭之态。
  众人牵马在林间行不大会,便来到那水池边,只见一排竹舍临水而建,不修不饰,却颇具美感,望来别致异常。

  一行人将把拴在池边,寻径而入,少时走得近了,便闻到一股酒香飘来,宋时飞眸子一亮,眉飞色舞道:“此处有好酒!”说罢急走两步,伸手就欲推门而入,楚西山飞身向前,拦住他道:“你这厮嗜酒如命,连礼数都不顾了,早晚要坏事。”宋时飞哈哈大笑道:“功名利禄皆无趣,唯有美酒醉可期。俺老宋生来就是个酒簸箕,便是死在酒上,也心甘情愿。”
  说罢,便听院内一苍老声音喜道:“小子说的好,看来是老子同道中人!”话音未落,已有一人飞快自高空落下,在半空发声问道:“方才是谁念得歪诗,倒很合老子胃口。”众人一惊,不曾料惊动院中之人,俱露出匪夷所思之态。
  楚西山见来人身材矮小,皮肤干枯,又瘦又黑,一身青色道袍褴褛破烂,好似乞丐,形貌中透出七分猥琐,三分滑稽,虽心中有疑,却也不敢孟浪,一拱手道:“敢问可是双鱼先生?”
  宋时飞面色微沉,皱眉问道:“你这厮说的有鼻子有眼,如今却连双鱼先生是谁也不认识,莫非耍俺不成?”楚西山面色也沉下来,回道:“双鱼先生乃是不世出的高人,你能见一面,便已是天大的福分,楚某福浅,之前几次俱止步于此,始终不曾入院瞻仰仙姿。”那怪人闻言登时露出厌恶之色,伸手一抓,楚西山毫无反抗之力,那怪人将楚西山举在空中,骂道:“兔崽子一来便说些不中听的屁话,快去水里洗洗嘴吧!”轻轻一掷,楚西山毫无反抗之力,噗通落入水中,挣扎不休。
  宋时飞“噗嗤”一笑,笑道:“你这厮虚假不真,活该在真人面前露馅丢人!”仍捧腹大笑,颇为随意。那怪人面露欣赏之意,冲宋时飞道:“听声音,这诗是你作的?”宋时飞笑道:“俺没读过书,不过跟着雅人学了点粗货,一时兴起,随口胡诌罢了。”
  那怪人呸了一声道:“负心都是读书人,老子不要你读书,老子要你喝酒。”说着一把揪住宋时飞衣襟,面孔贴上来道:“你这娃娃会不会喝酒?”这一贴近,宋时飞才见他醉眼朦胧,满口酒气,形容丑陋不堪,心中却是一惊:“此人醉成这样,手段还恁的厉害,方才随抓随拿,楚西山竟毫无反应,俺方才堤防于他,竟也反应不及,着了道!”不由脊背窜出冷汗,心生无力之感。
  楚西山此刻才中水中爬上岸,知他手段手段既高,不敢向前,恭敬道:“双鱼先生……”那怪人扭脸骂道:“呸!老子才不是什么双鱼先生,老子是青衫大侠!”说着挺胸昂头,将身上破烂青衫展示给众人,颇有滑稽之感。话音落下,便听院内有一人声音洪亮,冲外喊道:“你个跳蚤怪又在小辈面前现眼,速速打发了,滚进来陪老夫喝酒!”
  话音落下,那怪人露出古怪神情,旋而怒道:“老鱼头,再说一遍,老子叫青衫大侠,不叫跳蚤怪!”语罢,院内声音又道:“好!好!好!蒋大旺,老夫问你,你这酒到底是喝还是不喝?不喝老夫就关门睡觉了!”蒋大旺闻言露出苦色,急忙高声回道:“老子当然要喝,待老子撒泡尿,就回来和你喝个痛快!”那声音又高声道:“懒货屎尿多,快去快回,老夫困了!”说完一句,便不再出声。
  蒋大旺沉默片刻,眼底露出些许无奈,少时,眼睛在宋时飞身上打量一番,忽露出异芒,旋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可会喝酒?”宋时飞点头笑道:“俺当年在凤阳修陵,可是无酒不欢,那时老师教俺拳脚,俺不爱学,老师便立下规矩,俺打一趟拳,他老人家便赏俺一口酒,你看俺如今手段,就知俺酒量如何了。”露出洋洋得意之色。
  蒋大旺露出鄙夷之色,哂笑道:“看你这一身稀烂手段,恐怕酒量也是稀松平常。”眼睛转了两下,旋嘿嘿一笑道:“不过你酒量虽差,但好歹也能冲个数,先帮老子顶上一顶,说不得今天赢这鱼头怪,就全靠你了!”又打量宋时飞两眼,愈发欣喜,倏然出手拎起宋时飞,旱地拔葱一般高飞而起,竟有数丈之高。
  钱满楼始终一言不发,此时见他人滞在半空,好似悬空而立一般,登时出一身冷汗,惶恐难言。当此时,只见他人在高空,冲院内喊道:“老鱼头,老子带了乖徒弟来,今天你有败无胜了!”如风落入院内,抢进屋内。
  钱满楼与楚西山见他来去如风,俱面面相觑,心中恐惧之感:“此人轻功之高,休说江湖之中不曾见过,怕是听也不曾听闻,称之跳蚤怪,果然名不虚传!”此时天色已黑,晚风吹过,院落幽深寂静,钱、楚彼此对望,俱生深不可测之感。
  宋时飞被蒋大旺拎着闯入院内,只见屋内陈设简单,除了一张条案、几张方凳之外,便是角落中堆得小山高一般的酒坛。宋时飞扭脸冲条案上看去,此刻条案之上已置了几个空坛,并无酒碗,一时啧啧称奇。
  正对门一张凳上,端坐着一须发散乱的魁梧老者,一时好奇,向他双眼打量而去,那老者“咦”了一声,双目如电射来,宋时飞只觉一道亮光射入双眼,灵魂如被鞭子抽中,脑中登时空白一片,只听他出声仿似洪钟大吕,在脑海中炸响:“你是何人,来此为何?”
  半晌,宋时飞才目归清明,颤声回道:“俺家少主腿有微疾,听说双鱼先生是当世名医,俺……”话未说完,便觉头上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旋听蒋大旺道:“罗里吧嗦。”冲那魁梧老者道:“老鱼头,这是老子新教的好徒弟,代老子跟你喝酒的,他要是能陪你喝畅快了,你便帮俺治腿,如何?”

  那魁梧老者皱眉道:“你何必折腾不休,你若安分一些,这腿也不至于落下病根。”蒋大旺竖起眉毛道:“李双鱼,你这话说的老子不爱听了,我这腿你早上点心,如今也不至于成这模样,说不得我的手段……”那魁梧老者闻言脸越拉越长,打断他道:“要不是老夫给你下针调养,你跳蚤怪安能蹦到今天?”
  宋时飞立在一旁,听二人交谈,登时面露奇光,此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人是双鱼先生,这人会接骨,这人会接骨。少主腿伤有救了!”忽跪在地上,一个顶心头磕下,冲那魁梧老者高声道:“双鱼先生,俺家少主腿有微疾,此番千里来求,诚心之至,先生务必救之。”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正对那魁梧老者便是李双鱼,闻言失笑道:“倒是个忠心的好奴才,却不知主子是哪家。”倏然起身,大手一伸,向他虚抓而去,宋时飞跪在地上,其手尚未及身,便头皮一炸,就地骨碌一滚,逃出门外,起身站定。李双鱼目光一亮,问道:“你这是战场杀贼的手段,确是从何处学来?”宋时飞心念一转,笑问道:“莫非先生当年也是陷阵杀敌的猛将?”
  李双鱼登时沉下脸来,冷笑道:“好奴才,倒刺探起老夫的来历了。”旋轻轻坐下,表情淡然道:“冲你这句话,老夫今天便不会救人,你等速速离去。”宋时飞知方才语失,面有懊恼之色,踟蹰片刻,复窜进屋内,跪下身子,诚恳道:“先生务必救人。”李双鱼见他执着以求,失笑问道:“老夫便不救,你能如何?”宋时飞咬牙道:“先生若是不救,那便是要俺死在此处。”
  李双鱼哈哈大笑道:“我这地方可是风水宝地,把你埋在此处,岂不是便宜了你。”目光如电,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极有威势。宋时飞见他行走之间,仿佛龙虎一般,心生感叹,只盼他点头答应,急切道:“求先生成全!”低头连磕几个头。李双鱼见他目光笃定,神色决然,不觉驻足而立,挑眉问道:“老夫便答应了你,你又以何物酬我?”
  宋时飞闻言一怔,少时道:“俺此次远来,并无长物。”李双鱼道:“既无物可酬,可有宝贝留赠?”宋时飞摇头道:“宝贝也无。”李双鱼哈哈大笑道:“既无宝贝,请留一臂。”说话怪腔怪掉,故意拉长声音。宋时飞抬头看着他,怔怔问道:“俺便留下一臂,先生可应允救俺主公?”李双鱼笑而不语。宋时飞咧嘴笑道:“俺知先生乃是高人,必不食言于俺。”自腰间解下尖刀,持柄在手,便向左臂挥去。
  蒋大旺大手一挥,宋时飞半边身子一麻,刀子滚在地上,宋时飞望着蒋大旺道:“先生为何害俺?”蒋大旺破口骂道:“老子救你一命,兔崽子却不识好歹,以怨报德,要你若真是老子徒儿,老子非打断你一条腿!”说着扭头望向李双鱼,骂道:“这娃娃还算是敦厚之人,你又何必害他。”
  李双鱼冷笑道:“他小小年纪,就敢套老夫的话,老夫要他一条手臂已是心慈手软了。”蒋大旺道:“老鱼头过分!这娃性敦厚,手段也算上佳,老子动了收徒之念,从今日起,便是你的师侄,你若要动他分毫,还须得老子点头才是。”李双鱼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你师徒二人便一起滚出老夫陋室罢。”愤而起身,向外走去。
  蒋大旺匆忙上前,将他拉住,语气软下来道:“今日说好不醉不归,怎就发了脾气?”李双鱼冷笑道:“你这厮败兴,教老夫不能尽饮。”蒋大旺笑道:“非是不能尽饮,实是我不胜酒力,这回由我弟子代劳,想必能让你尽兴!”说罢将宋时飞推在他面前,笑道:“双鱼先生平生擅饮,酒量如海,我是不如,你陪陪他罢。”
  宋时飞傻傻看着两人发呆,蒋大旺“嘿”了一声道:“都什么时候了,兔崽子还在发傻!”宋时飞一惊而醒,望着地面,说道:“俺喝就是了。”当下抓起酒坛,顺势坐到李双鱼对面,手心一震,将坛口泥封拍去,略一耸鼻,挑眉道:“好酒!”仰头狂灌起来。蒋大旺见他喝酒竟如此豪爽,拍手叫好。
  宋时飞一坛酒落进肚子,只觉酒性奇烈,仿佛一团火一般,登在腹中烧将起来,一时神晕目眩,任由那酒劲发作,望着李双鱼,吃吃笑道:“先生如何不饮?”说着伸手抓过一坛酒,拍去泥封,摆在李双鱼面前。
  后者见他精神豪旺,哈哈大笑道:“年轻人有豪兴是好事,但凡事还须量力而为,我这酒非一般水酒可比,你要当心。”说完伸手在桌面一拍,似乎做了些手段,那坛中忽升起一条水练,直向他口中射去。李双鱼张口将酒饮尽,旋将酒坛向外丢去,酒坛稳稳落在地上,旋见他目射异光,口中称赞道:“玉液琼浆,实乃人间一等妙物,堪比佳人,大丈夫断不能辜负!”
  宋时飞哈哈笑道:“俺虽是粗人,但听先生妙论,也有领悟,俺愿舍弃此身,陪您共悟酒中真趣。”说罢又抓过一坛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学他将酒坛向外掷去。
  此刻他面色彤红一片,肚腹业已胀大如球,精神却愈发不减。李双鱼目露赞赏之意,笑道:“你能连饮两坛‘烧锅酒’而不醉,老夫平生酒友,你已排在前三。”说罢一口饮尽一坛,神色不改。
  宋时飞见状,摇晃起身,又抓过一坛,拍去泥封,就欲再饮,蒋大旺拉住他道:“兔崽子不要命了,这酒除了老鱼头能独饮三坛,天下还没第二个人敢这么豪横。”宋时飞哈哈大笑,说道:“雏凤清于老凤声,老人家您小瞧年轻人了。”摇晃着捧起酒坛,又饮逾升,一抹嘴道:“这酒端的好力道!”说着默运玄功,将酒劲压住,举坛就饮。
  不多时,已将坛中美酒喝尽,顺手一甩,那酒坛划个弧线,朝院中落去,砸在地上,碎成千百片,顿时酒香四溢。李双鱼见他竟尚能自持,不觉耸然动容,抚掌赞道:“你这娃娃有意思!”旋也抓过一坛,昂首将酒倾入口中,少时一坛饮尽,也将酒坛丢入院中,拈须狂笑。
  宋时飞醉眼朦胧道:“老先生还欲饮否?”李双鱼见他以酒示豪,耸眉笑道:“你这般喝法,恐怕大罗金仙也吃不消。”宋时飞笑道:“男儿可为酒色死,沙场横尸胜床笫,老先生何惧俺一个晚辈!”李双鱼笑道:“你既勾起老夫酒瘾,今日老夫便要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敢夸这样的海口。”说罢来到角落,接连抓起七八坛酒,一一抛向条案,旋飞身飘回,逐一拍散泥封,一伸手,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小友,请了!”以目视宋时飞。
  后者暗吸口气,抱起酒坛,一口气饮了大半,正待喘息片刻,忽觉腹内翻江倒海,肚胀已极,忽将酒坛放下,盘膝坐在地上,拼命鼓动丹田,将体内气血如江河般搬运起来,不多时,只见他浑身氤氲起白色雾气,半晌方止。又在地上坐了片刻,这才起身拎起酒坛,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李双鱼平生饮酒难逢敌手,此刻见他连饮数坛仍旧不露醉态,也陡生争胜之心,拎起酒坛,尽倾入腹。宋时飞二话不说,再度抓起酒坛,李双鱼按住他双手道:“小友稍待。”宋时飞笑道:“老先生要说什么?”李双鱼笑道:“再喝下去,老夫要出丑了。”
  宋时飞哈哈大笑道:“都说酒中有仁义,俺今日一见先生,便知此言非虚,这酒,非喝不可。”将他手掌推开,举坛就饮,一坛酒才饮了三成,蓦地将酒坛掷出,扭身窜出屋外,来到墙角,哇的一声,烈酒喷出口来。登时院中酒香更浓,却隐隐夹杂着血腥之气。
  这一下,登时惊动院外众人,楚西山将门栓震开,窜进院内,见宋时飞扶墙而立,一只手掩在口鼻之上,热血自指缝渗出,大惊失色道:“你这粗货喝酒喝到吐血,古今罕见!”宋时飞哈哈大笑,冲屋内喊道:“双鱼先生莫怪,俺老宋撒泡尿便来!”
  周守奎上前拉住他衣袖,怯弱道:“宋叔,你这是咋啦!”宋时飞以净手抚摸其顶,笑道:“宋叔喝酒开心!”周守奎闻言忽露出委屈的神色,俄而向屋内跑去,来到李双鱼面前,仰望他道:“俺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这次俺和你喝!俺要赢了你,你可要帮俺钱叔治腿!”
  李双鱼哈哈一笑,扭头望了院中钱满楼一眼,冲宋时飞摇头道:“小友忠心义胆,老夫钦佩不已。”忽沉吟不语。宋时飞笑道:“老先生有话但说无妨。”李双鱼叹息道:“恕老夫直言,这位朋友腿上经络已断,筋骨俱废,休说老夫,便是华佗在世,怕也无力回天了!”他说话声音不大,传入宋时飞耳中却不啻一道天雷,惊得他身形摇晃,连道三声:“不可能!”又是一口热血喷出,仰天便倒。
  钱满楼窜上前去,将他接住,大声喊道:“老宋你这是何苦!”伸手去拭他口鼻之处鲜血。宋时飞惨笑一声道:“少主,是老宋无用,不能帮您老人家……”钱满楼将他口鼻捂住,鲜血不住溢出,心中一痛,哽咽道:“好兄弟,你在我身边,就是帮我了!”宋时飞伸手抓住他手腕,哽咽道:“好兄弟……”

  楚西山叹息道:“你这粗货喝酒喝成这样,到头来,还要楚某给你出头。”说罢来到李双鱼面前,不敢正视与他,低头抱拳道:“北平府长史司楚西山,拜见双鱼先生。”李双鱼低头打量他,见他态度不卑不亢,气势幻变,难以捉摸,心中暗赞,出声道:“原来是燕王身边的贴心人,他还好么?”楚西山恭敬道:“托双鱼先生的福,王爷一切尚佳。”
  李双鱼轻轻点头道:“你位小友的腿我治不了,此处还有客人,你等走罢。”楚西山两眼直直盯着对方,半晌才出声道:“还请先生看在燕王……”李双鱼摆摆手,皱眉道:“别拿燕王来压我,此事和燕王无关,老夫确实无能为力。”
  楚西山怔了一怔,扭头望向钱满楼,俄而心中长叹息道:“看来钱公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李双鱼见他神色忧愁,目露激赏之色,望着钱满楼,饶有兴趣道:“我倒好奇你这娃娃有何本事,教大伙为你戳力尽心。”楚西山心中一颤:“是了,先前二人折辱于我,我却如何反为二人求起情来?”
  想了片刻,旋讪讪一笑,冲李双鱼道:“说起来,都是交心之人,我不愿见他受苦罢了。”李双鱼道:“以势交者,势尽则疏,以心交者,历久不绝,此言诚不欺我。”
  楚西山拱手道:“王爷常言先生有高世之才,如今亲聆妙见,果然别有新意,振聋发聩,楚某敬佩。”李双鱼笑道:“有高世之才,必有世俗之累,老夫避居林泉,抚心自养,早与世俗脱了干系,何来高世之说?”楚西山讪笑道:“先生这句话是将燕王殿下归于俗物一类了。”
  李双鱼笑道:“燕王乃大智大识之士,虽居红尘,却不迷心,修为犹在老夫之上,老夫何敢轻视于他。”楚西山沉声道:“处红尘而不迷,谋大事而不乱,王爷确实大才,楚某一生都敬他爱她,把他当做偶像。”李双鱼见他满脸痴迷,神情陶醉,笑道:“燕王殿下有超越善恶的胸襟,来日必成惊天动地的伟业,无怪你这等青年才俊,也甘心为他驱驰。”
  楚西山闻言面露喜色,拍手道:“双鱼先生虽居僻地,却已定天下大势,若此事果应先生之语,来日必盛装来拜,日日供养先生。”李双鱼哈哈大笑,却不说话。
  二人一边交谈,独钱满楼与玉娘二人围在宋时飞身畔,满面忧愁。此刻见他口中虽不再渗出热血,人却昏迷不醒,更是心急如焚,少时嘴上直起了满嘴大泡,望来触目惊心。二人沉默片刻,钱满楼忽将宋时飞交在玉娘怀中,挪至李双鱼面前,仰望他道:“酒力本就损肝,我兄长不知节制,更是伤了内脏,还请先生妙手施救,钱某感激不尽。”说罢低下头去,状极诚恳。
  李双鱼凝神看了他一眼,调笑道:“你兄长为你饮酒,以致呕血,却不知你愿为他付出什么?”钱满楼闻言目光一冷,淡淡道:“但先生有求,钱某赴汤蹈火!”李双鱼笑道:“若果真蹈火赴汤,老夫又无力施救,你岂不如他一样痴傻,到头来不过枉废心血,期望落空事小,坏了性命事大!”钱满楼木然向宋时飞处望去,不为所动道:“兄弟之间若有思前顾后,趋利避害之心,便不是真心!”
  李双鱼见他目光罩住宋时飞,脸上神色极淡,其中闪耀着从未见过的神采,仿似将世间万物都看穿一般。他一生戎马,历经两朝,经历颇多,过眼英豪不知凡几,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目光,一时不由皱眉深思,也虽然怔怔发起呆来,不知过了多久,李双鱼才率先回神,怅然一叹道:“你二人倒是肝胆相照,难得浅世有深交,是老夫轻视你等了。”说罢将酒坛往他面前一送,朗声道:“既是真心,还请饮尽此坛!”
  钱满楼毫不迟疑,举坛一饮而尽,将酒坛丢弃,冷笑道:“先生轻视的岂是我等,先生孤高自赏,将天下都不放在眼中,确是将世间的血性天良都看轻了!”楚西山匆忙上前,惊道:“不可孟浪!”
  李双鱼摆摆手,笑道:“无妨,酒夺常礼,老夫当年喝了酒,可是能反天的主,他不过多说几句,何必大惊小怪。”言罢凝视钱满楼,微微点头道:“你这娃娃倒是个直性子,说话还算中听,老夫对你兴趣愈浓了。”
  钱满楼笑道:“难得双鱼先生听得进在下愚词,看来蓬蒿之中也不无高人。”李双鱼听他直言己非,也不生气,以手点他,笑道:“你这娃娃胆大,不光要骂老夫,连全天下避居林泉的雅客都给羞辱了。”
  钱满楼闻言,却也不惧。片刻,仿似陷入沉思,忽露出哀容,说道:“避者,让也!此让不过相势而动罢了,既然相势而动,便是势利之人,即是势力人,又何谈高雅,自封高雅,也是雅么?”李双鱼闻其语一愣,似乎无言以对。钱满楼仰望高空,冷笑道:“何况这天下之大,凡能逃避之处,绝非乐土。”
  李双鱼听此奇论,更添不解,琢磨片刻也不得其道,启口问道:“这话有点意思,依你看,何谓雅?”钱满楼道:“雅者,正也。”李双鱼道:“何谓正?”钱满楼道:“正者,不移。”李双鱼笑道:“天道恒在,循环往复,何人敢言不移?”钱满楼面有微笑,正色道:“这高天之下总有一些人,以直为义,其心不动,其志不改,其行也不移,昭昭然似高天朗月,亘古不易,将大千世界,照的纤毫毕现,使一切虚伪都无处遁形,这些人,都是天上的星星下凡,你没见过罢了。”
  一语说罢,满堂皆惊,蒋大旺与李双鱼此生从未听闻此惊人之论,一时心绪翻腾,绝难平复。俱盯着钱满楼,仿佛看怪物一般,四目俱露出异色。玉娘虽在一旁,也听得清楚,听他骤发此高言大义,心中虽是懵懂,但观其形,度其意,也知其中藏了极深的道理,美目中露出迷离之态,一颗心挂在他身上,跳个不停。
  半晌,蒋大旺率先回神,问道:“你这兔崽子说的吓人,你莫非见过此人不成?”钱满楼点点头道:“此人乃是钱某偶像,一生都要俯首拜他。”李双鱼道:“此人可在此间,能否代为引荐?”钱满楼微微摇头道:“真东西不能见,也不能说,一说,就灭了。”李双鱼不明就里,半晌,恍然大悟,笑道:“你既然说是真东西,又不能见,不能说,可见你方才不过妄言欺世,不过图个嘴上痛快罢了。”言语竟直斥其非。
  钱满楼也哈哈大笑,朗声道:“先生说的是,钱某原本就是志短才疏之徒,酒后放言,诸位莫怪。”说着纵声吟道:“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吟罢喃喃道:“这世道就是个本末倒悬的囫囵地,求真求直,岂不荒唐!”言毕忽红了眼睛,似乎陷入回忆。
  半晌,才抬起头,双目恢复浑浊,开口道:“还请先生为我弟长医治内患。”李双鱼也去迷态,笑道:“你何以知这酒会伤人?”钱满楼一愣,疑惑道:“方才他脏腑受伤吐血,钱某眼可没瞎。”李双鱼笑道:“你何以知你肉眼所见,便是真实?”
  钱满楼听了这话,仔细琢磨,越来越觉得意味无穷,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不觉转望李双鱼,感激道:“钱某先前轻视林泉高士,如今才知自家所见所知皆非,贻笑方家了。”
  李双鱼露出赞赏之色,点点头道:“老夫号称‘医酒双绝’,一辈子修为都浸淫在这酒上,我这酒得天地之和,高下之宜,有活血化瘀,培经养络,强壮脏腑之效,老夫练气行功全靠他了,此等绝妙醪醴,等闲不识。”钱满楼怔怔道:“那他方才为何呕血。”
  李双鱼带着傲意道:“他体内伤患实多,此时淤血堆积,若是此刻不吐,早晚必为大患。”话音落下,钱满楼只觉体内倒海翻江,哇一口吐出酒箭,竟是赤红一片!

  李双鱼哈哈大笑,袍袖轻轻一抖,室内忽起一阵怪风,将钱满楼吹倒在地,骨碌碌滚出丈于,旋见他回身坐下,淡淡道:“此间事已了,你们速回罢!”说罢阖上眼帘,端坐在椅中。
  蒋大旺长吁一口气,向前道:“老鱼头,那你是答应我了。”李双鱼头也不回道:“老夫答应你什么了?”蒋大旺登现怒容,大声嚷道:“老鱼头年纪越大,人越来越无赖了,说好老子陪你喝酒,你帮老子治腿的。”说着窜到屋内,拉着李双鱼双臂,不依不饶。
  李双鱼闻言斥道:“跳蚤怪休耍无赖,老夫还没醉,这酒不是你喝的。”蒋大旺道:“那是老子徒弟,徒弟喝酒和师傅一样!”说着手上用力,就欲将他拉起。李双鱼眉头一皱,冷声道:“你这老货打算要动手嘛?”蒋大旺道:“便是动手,又能如何,大不了,再把你脑袋薅秃了便是!”说着手上用力,竟与他来回推搡开来,好似顽童打架一般。
  众人万未料两位武林耆宿,竟露出小儿之态,均莞尔一笑,楚西山强压笑意,扭脸不敢在望。李双鱼似乎感受到众人目光,面上露出怒容,转对楚西山喝骂道:“兔崽子滚出去。”一口气吹来,后者却有心惊肉跳之感,仿佛那一口气中,藏着极骇人的东西,竟尔脚下发飘,强撑片刻,再抵挡不住,脚下失根,踉跄后退数步,一屁股蹲在地上,骇然心折。
  二人推拉片刻,李双鱼切齿道:“跳蚤怪是真要逼老夫跟你动手了。”蒋大旺哈哈大笑道:“老子真想试试你如今深浅,如今也顾不上小朋友笑话了。”二目倏放光华,望来虎虎生威。
  李双鱼本自安坐,忽愤然而起,扭脸冲蒋大旺张口一吐,便见一道白练从口中飞出,仓促之间只见蒋大旺脚下一弹,其人如电蹿起,身子在半空连翻几个筋斗,堪堪躲开。
  又扭头冲那白练望去,那白练却是一酒柱,快逾闪电,从窗中射出,正中院中一颗碗口粗的椿树,轰一声响,那椿树竟被拦腰截断,树干折倒在院中。
  蒋大旺见此情状,不由动了真火,也穿窗而出,立在院中,冲他骂道:“你这老杂毛敢下死手偷袭老子,有种出来跟老子决斗。”
  李双鱼脸色煞白,端坐椅上,面容惊怒,冷望他不语。蒋大旺见他动也不动,忽露出惯常的做派,手舞足蹈,哈哈大笑。众人不明就里,却见他笑了片刻,忽将手臂一扬,挥舞着一条数尺长的红色布带,洋洋得意道:“老鱼头你羞也不羞,一把年纪,竟系了一条大红裤带,好像娘们闺中之物,莫非是你家相好的从腰上摘给你的?”
  李双鱼忽红了眼睛,怒道:“跳蚤怪手段越来越下流了,老夫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蒋大旺笑道:“老子先骟了你那驴一样的物件,让你做不得人事再说!”哈哈一笑,将红色布带射出,正冲李双鱼下身而去。李双鱼不敢去接,无奈飞身窜上房梁,一双手摁在腰间,抓住裤腰,幸未出丑。

  楚西山见状,忙打圆场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两位前辈快住手罢。”话音落下,便觉眼前人影一闪,旋觉胯下一阵风吹过,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其他倏然跃至墙角,双手抓住裤腰,冲李双鱼苦笑道:“先生您这是要楚某丢人!”疏忽之间,裤腰竟被解下,一时脸若涂丹,缩至一边,再不敢发一言。
  李双鱼立在房梁,不紧不慢将腰带系妥,双目凝寒,罩住蒋大旺,露出极愤怒的表情,仿佛将其吞噬,片刻,也不说话,自房梁之上一扑而下,向他袭去。众人见他展动身形,当真迅疾如电,娇若流云,心中感叹:“此人身法之高,恐怕不输蒋大旺。”神念落下,只见他在半空将大袖舒卷开来,罩住蒋大旺,挥手间劲气回荡,好似惊涛卷荡,不可端倪,极有威势。
  蒋大旺与他乃是故交,早看破他深浅,此刻全无惊惧之情,脸上反溢满嘲笑之容,不疾不徐道:“雕虫小技。”其声未落,飘飘拍出一掌,初时不甚快,待后者将近其身,忽换了路数,猝然发力,变得迅捷激昂,与李双鱼双掌飞快撞在一处,一声巨响,二人俱如箭打地,向后飘去。
  蒋大旺飘出丈余,才落地生根,收住拳势,手中淋了一条裤带,笑吟吟向他而去。笑不两声,倏然变了脸色,忽将手中裤带丢弃在地,捂在腰胯之上,破口大骂道:“狗日的下手真狠,敢摘爷爷腰带。”
  李双鱼哈哈大笑,双手一翻,手里也多了一条裤带,笑望他道:“跳蚤怪无耻,就不要怪老夫狡诈!”说罢,将手中裤带系在腰间,笑骂道:“今天老夫不把你的屎弄出来,岂非枉做了半辈子先生。”人影一晃,已逼近蒋大旺身边。
  蒋大旺情急之下失去方寸,此刻才幡然回神,匆忙弯腰,欲将裤带捡起,李双鱼如何能容他喘息?却见一道灰影闪过,蒋大旺不由神色大变,气急败坏道:“老鱼头无耻!”一手提着裤腰,一手左挥右挡,向后跃开。李双鱼出手如电,连番发难,可怜蒋大旺奋力躲闪,好似跳蚤般在院中展闪腾挪,不数息,便已露支拙之相。
  当此时,钱满楼忽自腰间解下裤带,喝道:“前辈接好了!” 寻隙冲蒋大旺掷去。后者顺手抄在手中,在腰间一缠,笑赞道:“小朋友倒有心,老子承你的情!”说罢向后一撤,冲李双鱼道:“你这样还做甚么兄弟,老子先撕了你再说。”近身向前,向他头颅抓去。李双鱼见他这一抓又快又整,极其狠辣,也笑道:“教你见识一下坐神入照的手段!”
  脚下一错,与之拉开距离,旋深吸一口气,肚腹忽塌陷下去,胸口却渐渐隆起,蒋大旺本欲贴身追上,忽觉身前空气有异,警觉后跃,大声喊道:“老鱼头要使‘大雷音术’,兔崽子们快捂住耳朵!”说着双耳一折,向后跃开。
  才跃不远,便见李双鱼大口一张,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流从他口中喷吐而出,夹杂着厉啸。旋听院中好似炸响一声惊雷般,音波爆响,连成一片,久久不绝。众人只觉院中蓦地起了一阵狂风,吹得四下枝叶摇晃,窗棂震颤,人立其中,几乎站不稳当。钱满楼离他最近,此刻虽已捂住双耳,却觉那声音直穿手背而入,刺入脑海。
  当此时,只觉头皮一麻,向后跌去,尚未倒地,口鼻已溢出鲜血,脑海蓦然涌起一个念头:“这声音全不似人力所能发出,竟不弱天雷之威。”一时心生恐惧之感,只觉对面之人举手之间,便可将自家齑灭,蓦然提起裤腰,连滚带爬蹿至院外,再不敢近前。
  楚西山功力较深,距离却也不远,此刻也受波及,音波冲击之下,只觉心烦意造,也拽紧裤腰,跃上墙头,站立不稳,向院外栽去,骨碌在地上一滚,来到钱满楼身边,心中大生波澜:“双鱼先生‘大雷音术’与师门‘钓蟾功’中的吞气之法‘大蟾气’有异曲同工之妙,却不知对上金蟾子王师叔,何人更胜一筹?”
  玉娘与周守奎全无修为,闻其只觉劲气入体,头上一昏,只“啊”了一声,齐齐昏倒在地,口鼻流血。
  宋时飞本自昏迷,当其啸声波及之下,此刻显出不同,只见他周身皮肉一跳,陡然从地上坐起,好似魔怔一般,怔怔瞪着场心,吐出一口黑血,呆呆道:“前辈神功盖世,俺老宋佩服的紧!”说罢将玉娘与周守奎甩至院外,腰腿猛然发力,从地上一弹而起,双手向李双鱼拍去。
  李双鱼万不料他竟敢向自家出手,冷笑一声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张口一吐,尚离他身有一丈之远,便见一道酒柱从他口中射出,直撞在心口,便觉一股无可抵挡之力如潮水般涌来,力道连绵不绝,透胸而入,不由倒飞而出,竟将院墙撞破,狼狈摔在钱、宋身边。
  蒋大旺见他跌飞,却露出赞赏之意,笑道:“好汉子,不是无胆的怂包,看为师为你出气。”吸一口气,双足在地上轻轻一顿,向空中蹿去。这一下却不知附了何等神力,竟凭空跃起两丈有余,其势不绝,竟不断向上升个不停。
  李双鱼见其人腾在半空,身形变幻,难窥首尾,不由眯起眼睛,冷笑道:“你这凭借外物的飞天把戏,说来也不上台面。”言罢长袍登时鼓荡开来,好似灌满劲风一般,胀大如伞,双脚不见动作,整个人身子竟缓缓拔高,好似有物将其托起,浮在半空之中。
  众人睹此情景,俱难以置信:“传闻轻身之术若练到极致,一个人便能凭空漂浮,悬空而立,良久不坠,原以为此是世人杜撰,万不料红尘中果有此技!”宋时飞跌坐在地,幽幽叹息道:“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俺先前尚且不信,今日才知,这世上果真有修真者!”一时神乎其技,大露艳羡之情。
  楚西山也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默念道:“大道浩瀚,何处才是崖岸?”忽生无力之感,摇头叹息,扭头不敢再看。

  蒋大旺身在半空,高李双鱼数尺,低头冲他笑道:“你他娘的驴一样的瞎叫唤,快给老子闭嘴罢!”言罢居高临下,合身扑去,恍若魈魅,飘临李双鱼头顶,伸手将他罩住。李双鱼冷笑一声,起手相迎,手抬到一半,忽见蒋大旺身子一坠,忽坠落数尺,其人转瞬已较他为低,又抬起手掌,穿花似的使出手段,向他下身撩去。
  李双鱼见状在半空忙调胯顺肩,伸手去拦。蒋大旺哈哈一笑,忽双臂以及不可思议的角度扭了一下,不知用了何等手段,蓦地暴伸逾尺,向他头顶抓来,李双鱼本有准备,万不料他出手快逾闪电,只见眼前虚影一晃,突听耳畔 “啪”一声脆响,旋觉半边脸颊发木,竟被他抽了一掌,其声虽然不响,确是力道十足,面上火辣辣疼痛。李双鱼全不料有此变故,一瞬间呆若木鸡,人在半空身形摇晃,竟尔呆了。
  蒋大旺不慌不忙,身形下坠,立在院中,拍掌大笑道:“老叫驴,我蒋大旺的巴掌吃着可香?”后者闻言再也稳不住身形,摇摇坠地,尚未站稳,一边脸颊便肿胀起来,望来狼狈不堪。
  蒋大旺见他一双鹰眼毒焰森森,直欲择人而噬,掐腰大笑道:“炼气炼气,到头来还不如老子放个屁,老鱼头你可服气?”李双鱼似乎动了真怒,众人身处院中,只觉一股极众的杀气逼空袭来,不由打个冷战,望着他的眼神不觉呆了几分惧怕。少时只闻李双鱼声音冷冷道:“你欺老夫不敢跟你翻脸么?”
  蒋大旺嬉笑道:“翻脸便翻脸,老子何曾怕过你?”李双鱼冷冷道:“你真以为凭你这点拳术,便能胜过老夫?”蒋大旺道:“你这手段说起来高深莫测,实则全无实用的道理,你休瞧不起老子这拳术,所谓学以致用,老子的拳法才是世间第一等一的妙术。”说罢又劝道:“我看你还是趁早绝了修真的心思,跟老子学拳罢。”说话间颐气指使,欢喜若狂。
  李双鱼初时不语,冷眼看他半晌,伸手在脸颊揉了几下,肿胀顿消,恢复如常,才叹息一声道:“你玄门一味壮筋盛骨,鼓荡气息,不能调汞养铅,亦不能明心敛性,更难脱尽凡骨,成就不坏,终究是修真末流,老夫给你说了二十年道理,你终究是听不进去。”
  话音落下,蒋大旺忽变了表情,陡然怪叫一声,继而露出极大的怨气,厉声道:“放你娘的屁,老子早非玄门中人!”李双鱼方才被他抽在脸上,此刻犹有余怒,见他神色转厉,露出释然之色,冷笑两声道:“你既非玄门众人,如今为何还使玄门手段。”
  蒋大旺愣道:“老子何时使过玄门拳法?”李双鱼冷笑道:“老夫虽识见不广,但也算闯过江湖之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刚才使的正是龙门派嫡传的‘鸳鸯掌’,是也不是?”最后一句运气于胸,大声喊出,须臾天地间“鸳鸯”二字回声不绝于耳,仿佛重锤,击打在众人心间。
  蒋大旺闻言,仿佛被天雷击中,站在原地晃了几晃,强强稳住身子,已是呆若泥塑,楞住不动。半晌,才似乎才回了一魂半魄,喃喃道:“鸳鸯掌……鸳鸯……止则相偶……飞则相双……”言念及此,忽如木偶般呆立在原地,面上露出痛苦、惊惧、悔恨的神情,半晌才喃喃道:“玄门么……鸳鸯……哈……哈哈……”
  霎时现出癫狂之态,声嘶力竭道:“什么鸳鸯掌,老子不会!老子不要用玄门的拳法,老子不是龙门派传人!”茫然四望,目光停在宋时飞腰间,忽露出极恨的表情,飞身纵气,脱兔一般越至他身畔,在他腰间一抹,手中已多了把尖刀,挥舞向手臂砍去!
  当此时,蓦地里一只大手伸来,牢牢钳住其臂,只听李双鱼微露痛意道:“你在此处洗心二十年,莫非还忘不了么?”蒋大旺用力摇其根基,不料李双鱼始终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半晌才颓然放弃,茫然道:“我忘不了……我忘不了……”说罢再也坚持不住,坐倒在地,双目痴痴,眼中淌下两行热泪。
  李双鱼深望他一眼,将刀递至宋时飞手中,转身立在一边,默然长叹。众人都莫名其妙,也不知蒋大旺为何如此,看似不像有意做戏,一时俱屏气凝息,不敢出声。不知过了多久,忽见蒋大旺从地上缓缓站起,双目重复清明,忽痴傻一笑,摆个极奇怪的拳势,小声道:“朱雀玄武顺阴阳、青龙白虎掌四方……”说罢,在原地打出一套拳法。
  楚、宋几人虽非名家巨子,也也非浅识之辈,但见他一拳打来,式平招淡,毫无用力,好似莽夫拙汉一般,毫无章法可言,一时不明所以,均想道:“莫非此人受了刺激,疯了不成?”及想起他先前疯癫之状,均不由露出扼腕的表情。
  此刻月朗风清,四下阒静,蒋大旺不闻不见,用心在场中安心打拳,众人面面相觑,唯李双鱼脸色沉静,若所有思。片刻,只见蒋大旺连跨几步,来到院中半截榆树之前,缓慢伸出一掌,轻轻按在树干之上,痴痴道:“其实,这世上,非独明教沈敬擎一个天才。”话音落下,便听轰然一声巨响,那碗口粗的树干从中心炸开,木屑四散纷飞,众人一时躲闪不及,只觉木屑扑簌打在脸上,疼痛难忍。
  楚西山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这是千叠之术!”蒋大旺扭头望向他,厉声道:“这不是千叠,这是老夫独创四象冲虚大法!”说罢须发飞扬,露出癫狂之态,在院中疯狂打起一套快拳。
  众人见他出手如风,身虽乱,步法却极灵活,速度越来越快,少时出拳连成一片虚影,拳掌所触,无不炸裂开来,显出绝大的威力。一时四下轰鸣之声不断,树木,砖瓦,泥土纷飞四溅,搅得整个院落破乱不堪。众人只觉拳风如涛翻浪滚,呼吸几乎为之一窒,俱踉跄退至院外,远远围观。
  宋时飞体内散息奔涌,难收难束,怔怔瞅了半天,方开口道:“乖乖,真是拳霸,这一掌要是按在俺老宋身上,怕不被炸成肉泥。”

  蒋大旺如痴如魔,打了半晌犹未停歇,出手快到极致,少时隐没在漫天尘屑之中,众人瞪得两眼酸痛,也难辨其人所在。李双鱼忧心忡忡,少时按捺不住,抢上前去,纵入院中,竟阻他不住,踉跄跌在一边,大声道:“你疯了不成,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蒋大旺充耳不闻,出拳如风,身斜步乱,陷入癫狂。众人正骇然间,忽闻远处脚步声响起,旋见一男子默然独行而来。钱满楼扭头望去,只见来人衣衫褴褛,神色落寞,双目平静无波,穿过众人身边,立在院门口,开口道:“弟子叶继儒,拜见大旺师伯祖!”
  声音不大不小,传入院中,蒋大旺闻言顿时一滞,气息微乱,旋复如初,更疾转个不停,仿似陀螺一般,挥动拳掌,四处乱舞。钱满楼面上一惊,望向来人,大有陌生之感,惊疑道:“玄门小魁首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叶继儒不闻不见,面无表情来到院中,冲蒋大旺道:“师伯祖,弟子来看您了。”声音虽响,蒋大旺却充耳不闻,依旧如痴如狂。叶继儒沉吟片刻,朗声道:“师伯祖,大拙师祖很想您。”蒋大旺闻言忽驻足而立,脸上露出仇恨的神情,俄而跨前一步,倏然出手,将叶继儒擒在手中,厉声道:“周大拙如今还未死么?”
  叶继儒尚未答言,蒋大旺冷笑道:“是了,周大拙心机深沉,手段毒辣,又有七派众人为他撑腰,他怎么会死!”叶继儒见他色厉,苦笑道:“八月十五乃是大拙师祖寿辰,您和他同门师兄弟,入门又在他之先,乃是玄门大师兄,大伙都盼望您老重回家园。”
  蒋大旺冷笑道手上用力,怒道:“老子回去做什么?给他低头么?”又切齿道:“江湖上传言他如今已为玄门领袖,自命魁首,如今看来是真的了。”手上用力,叶继儒面瘫眼凸,鼻血蹿出,仿佛难以承受其力。
  蒋大旺被他喷了一身,露出嫌恶之色,手臂一震,将他抛向一边,冷笑道:“没用的东西,你跟着他学了这么些年,也不见什么长进!”叶继儒摔在地上,半晌难起,口眼歪斜道:“弟子辱没了您老人家法传,请您责罚。”蒋大旺一挥手道:“我与玄门已无干系,你也别叫我师伯祖!”
  叶继儒狼狈起身,惊慌失措道:“大拙师叔与您都是同门至亲,当年您老人家离开华山,大拙师祖神颓意丧,如断手足,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您老人家的。”蒋大旺哈哈大笑道:“什么他妈的同门,他当年图谋权柄,又拉了王道宗与大愚、大衍几个个废物为他站台,逼老子向他屈膝低头,老子没杀了他,已经是看在祖师爷的面子上了,如今二十年过去,更绝无一丝可能。”露出癫狂之态。
  叶继儒凄惨一笑道:“您老人这是何苦,大拙是和您老人家都是玄门百年不遇的天骄,俱是慷慨豪情的真男子,只要您老人家愿意回去,大拙师祖他必逊位以让,魁星楼也会有您老人家一把交椅,如此,天下谁还是咱玄门的抗手?”
  蒋大旺闻言扬天大笑,半晌才冷笑道:“天下无敌便是如何?能让师妹死而复生么?”脸色狰狞,充满暴戾。
  叶继儒闻言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道:“您……您老人家说什么?”双目圆睁,似乎难以置信。蒋大旺冷笑道:“你只知周大拙当年和老子争掌教之位,却不知当年你师叔祖的死和他有关吧,哈哈哈……”
  笑了两声,才切齿道:“周大拙人面畜生,不光逼死了自己师妹,还暗算师兄,若不是看在祖师爷的面子上,老子早就重上玄门,将上下杀个片甲不留了。”说罢泪水流淌,痛苦欲绝。
  叶继儒闻言急道:“大拙师祖素来正大,断然不会……”话说一半,忽僵立无言,半晌才喃喃道:“老一辈的事,弟子没资格评判,但如今我玄门乃是江湖亢宗,七派又拧成一股绳,已令四方仰视,宵小服膺,若是您老人家回来,我玄门定可更上台阶,为天下武林立言正法,如此一统各派,俯视江湖,成败皆在您老一念之间……”话音未落,蒋大旺逼上前,怒喝道:“小兔崽子,周大拙莫非叫你来做说客的么?”

  话说至此,众人心中皆是一惊:“原来此人竟是玄门大师兄,听起来当年地位似乎犹在周大拙之上,却不知为何落入这般田地,恐怕又是一桩玄门秘事。”一时露出惊疑之色,俱屏气凝神,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叶继儒见他神色愈怒,惶恐道:“弟子不敢。”脸色生红,四肢轻颤。蒋大旺怒道:“你敢登门,便是狗胆包天,若是别人来此,早就死在老子双拳之下了。”
  叶继儒闻言露出喜色,忙道:“弟子幼时受您老指点,也算您的传人,看来您老还是念旧的。”蒋大旺冷笑不语。叶继儒踟蹰片刻,似有些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道:“弟子此来……”忽住口不语,惊疑不定。蒋大旺见他欲言又止,冷笑道:“你有何肠肺,给老子说来听听。”
  叶继儒闻言忽添了羞愧之情,半晌似乎已下决心,咬咬牙道:“弟子此来,实是有求于您老人家。”说罢脸颊赤红一片。蒋大旺横了他一眼说:“兔崽子来寻老子,原来确存了这等心思,可惜老子与玄门恩断义绝,你来错了地方。”叶继儒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脸色难看道:“弟子实是遭了挫折,求您老人家指点迷津!”说罢跪在地上,额头贴地。
  蒋大旺冷笑道:“你是天骄,何事能让你如此?莫非卵子给人摘了不成?”叶继儒直起身子,忽扯开上衣,露出胸膛,只见一道核桃大的伤疤印在肩上,此刻犹未结痂,周边红肿一片。蒋大旺横了一眼,淡淡道:“手筋还没断,可惜了。”叶继儒闻言更添羞恼,以手捶胸,手指伤疤道:“弟子求道不可谓不痴,可如今遭逢屈辱,难镇心魔,几乎走火入魔,求您老人家指点。”说罢眼中已是饱含热泪。
  蒋大旺哂笑道:“兔崽子剖心自明么?”又道:“是何心魔,说来听听,也让老子乐呵乐呵。”叶继儒语带不甘道:“王师叔祖的再传弟子已然胜过了继儒,几乎将弟子斗志摧毁。”蒋大旺失笑道:“王道宗也能调教出好弟子?这倒让老子大吃一惊了。”冷笑不止。叶继儒切齿道:“那人羞辱弟子,使弟子痛不欲生,每日中宵难昧,实欲杀之而后快。”蒋大旺道:“英雄虽百死不坠其志,你若就这点深浅,趁早把背上那把魁星剑扔了吧。”
  叶继儒见他执意不肯应,更添惶恐道:“弟子虽明其理,奈何心中有魔……”蒋大旺抢了话头道:“既然心中有魔,找老子又有何用?”叶继儒复以头触地道:“当年师伯祖指点弟子数日,弟子半生受益无穷,如今道心受损,更绝难突破,几近疯狂,盼望师伯祖念着当年传功之情,再助弟子一臂之力。”蒋大旺凝眉瞪目,露出厌恶之情,不为所动道:“道心由何处受损,便由何处补缀,求老子却有何用?”
  叶继儒咬牙道:“师伯祖所言深邃,弟子愚钝不解,师伯祖功参造化,几近道境,比大拙师祖也不差,求您老人身体力行,点化弟子。”连连叩首,几乎将前额磕出血来。蒋大旺忽露出惊色,身子一晃,飘若烟云,倏然来到他身边,大声问道:“周大拙已成道身?”叶继儒点点头道:“大拙师祖去年已经合道,功至大乘。”
  蒋大旺忽露出凝重之情,自言自语道:“不可能,这世间除沈敬擎几成道身之外,余子皆无合道之能,周大拙也没这本事。”忽转望李双鱼道:“老鱼头,你却说说看法。”李双鱼本自冷眼旁观,此刻闻言,思忖片刻,摇头道:“老夫也是不信,不过……”蒋大旺忽一甩袍袖,冷笑道:“不过个屁……便是修成道身又能如何,老夫冲虚之术已达阴阳混成,魔佛共生之境,比沈敬擎三叠也敢一较高低,周大拙不是老子的抗手。”
  叶继儒跪在地上,忽露出喜色,猛然抬头道:“求师伯祖将此术传与弟子,弟子定将它发扬光大,教您老大名广播寰宇。”精神振奋,更为笃定。蒋大旺哈哈大笑道:“你这点心智,当戏子都嫌器短,老子的拳术你更学不成,快滚罢。”大手一挥,叶继儒仿佛被狂风扫中一般,在地上滚了几滚,跌倒在地,周身酥麻一片,望去狼狈不堪。
  半晌才咬牙道:“您老当年也夸弟子乃是玄门天骄,说上三门、下三门中传人,弟子天赋第一。如今有二十年苦修为基,弟子再下十年苦功,不信不能尽得您老的法传。”
  蒋大旺哈哈大笑道:“一说苦练,便知还没入门,兔崽子快滚。”叶继儒见他大踏步向院内行去,一时身僵体麻,动弹不得,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冲他背影喊道:“您老是有真东西的,还请传弟子一个得道的法门,若是有成,定将您老的精神播撒江湖。”蒋大旺头也不回道:“历百劫而不馁,虽万辱而不怠,眼高四海,空无一人,如此才可为拳坛领袖,老子拳术至简至繁,你不配学!”声音洪亮,大有豪气,飘荡在天地之间。
  叶继儒不肯甘心,手上用力,强行起身,以膝跪地向前挪了几步,哀求道:“弟子愿万死以求至道,求您老发发善心。”又一个头狠狠磕在地上,额间流出热血。蒋大旺忽驻足而立,思忖片刻,忽转了语气道:“也罢,你既然能找到这里,老子横竖给你个机会。”忽折身来到他面前,将手一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只见他背后长剑发出一声轻吟,好似有生命般,被激发出来,飞入蒋大旺手中。
  众人目瞪口呆,却见蒋大旺执剑手中,轻抚剑上云纹,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忽如剑至交亲朋一般,又似乎如临仇敌,表情变幻几次,才叹息一声道:“好一把魁星剑,可惜却要折了。”
  叶继儒见他语气松弛,似有转圜余地,藏住喜色,跪行上前,抱住他双腿道:“弟子真心求道,求您老人家成全!”才一触其体,半边身子僵住,露出异样神情,惊疑道:“师伯祖,您老人家的腿……”掀起蒋大旺裤脚,只见两截镔铁假肢映入眼帘,叶继儒一呆,不由带着哭腔道:“您老人家的腿这是怎么了?”
  蒋大旺冷冷道:“历百劫而不馁,虽万辱而不辍,你当老子给你说着玩的?”小腿一抖,叶继儒倒飞而出,撞在墙上,惊骇无言。

  半晌才似有所悟道:“天地择人,实则磨炼非轻,每以苦难,权位、美色惑人心志,使天才堕落,泯然于众人之中,弟子如今思来颇多感触。”蒋大旺听罢,一声不响。叶继儒仰天长叹,俄而又道:“其实庸人与天才的区别,无非痴恒二字,若无痴恒之心,断难为上乘。如此说来,天才最大的特质,无外乎痴与恒罢了。”说完似乎下了决心,重新以头贴地,大声道:“弟子愿冒万死之险,以求大道。”
  蒋大旺静立片刻,忽将长剑递出,冷冷道:“你既愿万死求道,今日便从一死开始罢!”叶继儒怔怔望着剑尖,鼻尖渗出细汗,怔怔道:“师伯祖……”一时面上惊窘不堪,半晌也不敢动。蒋大旺撇嘴一笑,轻蔑道:“连一死都惧之人,何来勇气敢妄言万死!”说罢手指一弹,长剑飞起,插入叶继儒背后剑鞘,转身背对他道:“你走罢,老夫不会教你的。”
  叶继儒忽而露出急切之色,不住叩首道:“求师伯祖您老人家成全。”蒋大旺负手而立,并不答言。叶继儒望其背影,心如死灰,嘴唇不住轻颤,身躯也不住颤抖,竟有些坚持不住。
  众人望在眼中,俱发无言浩叹,唯宋时飞双目如刀剑一般,直直盯着蒋大旺下身,若有所思。
  叶继儒跪在一边,全身如坠冰潭,牙齿咬破嘴唇,鲜血溢出,咸腥难辨。李双鱼立在一边,低头望着他,见他背后长剑摇晃不定,显是神意焕散,心乱如麻,不能自已,心中叹道:“古往今来,能够痴恒如一之人,说来又能有几个?”

  俄而,叶继儒惨笑一声,痴痴望着蒋大旺,说道:“道心由何处受损,便由何处补缀,您老一句话,已胜弟子十年苦修。”三叩其首,才缓缓起身,来到钱满楼面前,目光阴鸷道:“沈文谦实乃我平生一大心魔,今日我借你身,助我重塑道心,破除心魔。”旋目光转淡,平视前方,直未将其放在眼中。
  钱满楼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我的好兄弟竟连玄门小魁首都羞辱了,看来进境当在钱某之上。”拍掌大笑,舒狂至极。叶继儒目光上移,转望虚空,半晌才冷声道:“辱我玄门者,死!”说罢向前一步,出手向他抓去。
  宋时飞早已留心,叶继儒尚未动作,便以窜上前,抚腰拦在他面前,粗声道:“什么玄门魁首,俺看都是挨打的货色,老宋陪你玩一把罢。”叶继儒不料他有如此能为,心中大惊,目光瞬间将他罩住。见他穿着一身寒衣,相貌粗鄙不堪,比自家犹嫌寒酸丑恶,不由露出鄙夷之色,冷冷道:“你是李伯升的弟子?”宋时飞竖眉骂道:“放肆!老师的名讳也是你这种窝囊废能提的?”说话间衣衫无风自舞,暗中已与他较上劲。
  叶继儒一挑眉道:“李伯升是你老师,那你就是他的奴才了。”说罢一指钱满楼,轻蔑至极。宋时飞怒不可遏,大喝一声道:“少啰嗦,看掌!”抬手向他打去。叶继儒一惊而退,边躲边冲钱满楼道:“你和沈文谦都是一样的废物,今日必死在叶某魁星剑之下,谁也拦你不住!”说罢只见背后长剑冲天而起,叶继儒信手一抓,将宝剑执在手中,手指一弹,长剑发出轻吟,旋由退转进,如风向宋时飞刺出。
  宋时飞赤手空拳,只觉迎面一股凌厉的气流袭来,殊难抵挡,匆忙闪向一边,避开利刃,衣袖却已被剑气搅碎,布片好似瑞雪般四散飘落。钱满楼一惊:“这厮手段又精进了不少。”手上一拍,飞身向前,向他侧身逼去。叶继儒虽执长剑,亦不敢大意,又忌惮宋时飞手段,只得抽身后退,将剑横在胸前,冷笑道:“欺叶某不能杀你二人?”
  钱满楼朗声道:“非我二人,乃是你我!”叶继儒一愣,问道:“此是何意?”钱满楼道:“你我此战不管生死,只管尽兴来斗。”叶继儒闻言失笑出声道:“莫非你欲与叶某独斗?”钱满楼笑道:“我是盐帮十八挑扁担唯一的后人,如今的盐帮少主,你是玄门小魁首,你我独斗,却有何不可?”叶继儒道:“倒是和你兄弟是一样的种性,可惜都是插标卖首罢了!”钱满楼哈哈大笑道:“依钱某看,插标卖首者,玄门叶继儒也!”说罢一挥手道:“老宋退下。”
  宋时飞一愣,心中一急,正要开口,正迎上后者目光,无奈一叹,默然向后,立在角落,再不发一言,唯一双眼睛好似苍鹰一般,透彻冷光,将二人死死盯住。

  叶继儒见状,将长剑插在背后,沉着嗓音道:“叶某今日绝不留手。”钱满楼哈哈一笑道:“所见略同。”话音未落,叶继儒似乎已是不耐,一掌向钱满楼抓去,方位既刁,速度又快,手段老辣独绝。
  钱满楼一惊而退,奈何叶继儒出手速度远在他之上,肩膀才一晃,便觉腕子一紧,已被他抓在手中。钱满楼骤然半边身子一麻,正欲使出抖弹之力,熟料叶继儒手段更快,只见他一拉一卸,便听“吧嗒”一声脆响,钱满楼肩膀便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手臂已然脱臼。
  钱满楼大惊失色,正欲反抗,忽觉得叶继儒手掌越抓越紧,当此时,忽觉有一股极诡异的劲力沿着臂膀直冲体内,向丹田行去。那劲力好似一股极诡异的气流,忽而极冷,又忽而极热,所过之处,将气血激荡的盈腾开来,一时体内翻江倒海,痛苦至极。
  钱满楼大惊失色,万不料他有此手段,正欲发力甩开他臂膀,叶继儒却冷笑一声,另一只手诡异伸出,按在他肩膀之上,先前那只手手更似毒蛇一般,咬的更牢,瞬间将他皮肉抓破,继而两臂向两边发力,横向一拉,竟欲生撕他臂膀。钱满楼心中陡然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之感,当下猛摧丹田,另一只手无声探出,刁钻探出,向他下体扫去。
  叶继儒万不料他使出两败俱伤的打法,一时心中恼怒,却不得不松开一手去拦,方一动作,便见眼前灰影一闪,旋见一人飞速闯入场心,在叶继儒臂弯一弹,后者手掌不由自主松开,踉跄后退,钱满楼陡去掣肘,也倏然后掠,忍痛跌坐在地。宋时飞蹿上前来,一掌拍向叶继儒,骂道:“狗东西敢施这样的手段,看爷爷捏碎你的卵。”忽而又一片灰影闪过,手掌一麻,已被人擒住,宋时飞冲他一望,楞道:“老先生拦俺干啥?”
  蒋大旺手上一弹,宋时飞不由向后,目瞪口呆。蒋大旺转身来到叶继儒面前,擒住他手腕,皱眉问道:“周大拙莫非也闭门造车,欲学此阴阳混成之术不成?”叶继儒脸色大变,知事已暴露,急道:“这手段不是大拙师祖所传,乃是弟子自悟的。”蒋大旺将他手腕甩开,冷笑道:“司马星徽苦究二十载,也难达阴阳混成之道,你这等悟性,能自创个灰毛。”
  叶继儒冷汗渗出,低头不语。蒋大旺道:“术无有高下之分,人有善恶之别,千叠、四象,正用则雅,偏用则邪,周大拙若是心中无鬼,何必怕天下人知道?”叶继儒望着他,半晌才张口道:“天下人都将此术归为外道,弟子……”
  蒋大旺道:“世心人心,皆是我心,人究竟不止是人,还是我!此理周大拙若是堪不透,即使修成道身,又有何足惧”叶继儒恍惚道:“弟子愚鲁,不知人与我有何区别?”蒋大旺仿似陷入沉思,半晌才幽幽一叹道:“看来周大拙尚未将此术大成,如此,要小心司马星徽了。”说罢哈哈大笑,声音飘荡在天地之间。

  叶继儒见状,将长剑插在背后,“哼”了一声,眸子中精光大盛,沉着嗓音道:“叶某今日绝不留手。” 钱满楼哈哈一笑道:“玄门小魁首便是这点心胸么?若是如此,钱某倒是纳闷,你是如何修成一身手段的?”侧头不住打量他。
  叶继儒负手而立,仿佛胜券在握,仰望高空,不急不缓道:“法无常式,道无常形,叶某今日叫你开开眼界,教你知你我云泥有别,顺便用你项上人头,来补缀叶某受损之道心。”钱满楼哈哈一笑道:“道心受损,补之裂纹犹在,于己又有何益?”说罢也学他语气道:“今日钱某也要让你长点记性,以后教玄门见了我盐帮兄弟,退避三舍!”说话间表情古怪,手足夸张舞动,望来十分颇为滑稽。
  叶继儒勃然大怒道:“甩胳膊弄腿之辈,也敢口出不逊!你若今日能让叶某后退半步,就枉费祖师爷在我身上下的这么多功夫!”说罢游目四望,声音冷冷,似在冲众人宣誓道:“今日叶某在此与你放对,若是后退半步,便不是玄门嫡传。”言罢再也按耐不住,疾纵向前,手臂一展,冲他胸前抓去,手段刁钻毒辣,速度快的出奇。
  钱满楼似乎早有准备,见他稍有动作,便就地一滚,向后躲闪,在地上骨碌一滚,抬头道:“你这东西,不过学了点拳脚皮毛,便敢横行霸道,自诩正传,到处藐视天下人,今日钱某便撕破你的脸!”叶继儒闻言火冒三丈,纵深一扑,快逾闪电,落脚早算准对方方位,吃住钱满楼重心,钱满楼稍一勉强,便失去控制,身子一轻,不由自主向外飞跌。
  叶继儒见二人一招已分高下,脸上露出狰笑道:“今日便死在叶某手下罢。”飞快向前,手臂暴伸,向钱满楼顶门抓去。钱满楼万不料其速度竟如此之快,面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整个人贴地又是狼狈一滚,勉强躲过一抓,身子不停,在地上不住打滚,东躲西藏,卷起一地烟尘。一时虽未受制,却也被地上酒坛碎片扎的血流满身,瞬间滚成了一个血葫芦。
  叶继儒见几招制他不住,更露焦躁之意,忽驻足不动,思忖了片刻,忽窜上前去,脚下踩出古怪的步法。李双鱼立在场外,看得清楚,出声道:“上古禹步,这步法在玄门竟有传承!”说罢目光盯住叶继儒,只见他占住四方位置,绕住钱满楼,脚踩八方,飞速转动,将其围在中间。
  少时,只见他速度越来越快,圈子也越转越小。如此一来,场面立时便见不同。只见钱满楼滚在地上,叶继儒绕其身疾转不停,起时众人尚能分得出二人身形,但滚不数息,叶继儒已将步圈缩小至一丈方圆。
  钱满楼身处其中,几乎被其尽数阻隔,众人皆失了钱满楼行迹,唯见四处人影飘飞,速度飞快,连成一片,便是叶继儒本人,也几乎难辨真身。一时众人俱是骇然心折,惊呼玄门手段不俗。
  此时钱满楼身处场心,虽有心脱困,奈何身边逼仄非常,每一动作,便觉身前有人阻隔,仿似有柄利剑在前方等待一般,不敢冒险,一时来回试探,行动大受掣肘,始终无法突围而出。如此三番五次,腾挪之地竟越来越小,再转不几转,几乎被困在了原地。
  叶继儒见他身形已僵,面上露出冷笑,不由分说,算准方位,大手罩向钱满楼,使出玄门精妙掌法,向他顶门抓去。后者此刻更露惊恐之色,几乎忘了抵挡,待头顶劲风刮起,才骇然回神,仓促间右手攥紧,抬起去拦。
  叶继儒眼中笑意更浓,大手毫不犹豫落下,眼看二人就要碰在一处,忽见钱满楼手心炸开,面上阴冷一笑,旋见两道恶风破空袭来,直射向叶继儒掌心。
  叶继儒见他一笑,便知有诈,下意识遽然收手,奈何距离太近,已不及调整,只听两声轻响,两点寒芒直直没入掌心。旋觉手心一痛,似被锐物刺入肉中,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两片酒坛残片,不由勃然道:“竖子敢藏奸使诈,来赚叶某!”无暇将异物从肉中抠出,身子一晃,起脚向他头上踩去。
  钱满楼见他疾纵而来,倏忽朝他胯下一钻,旋双腿如剪刀一剪,竟将叶继儒双腿绞住,叶继儒哈哈一笑道:“不自量力!”脚下一拧,钱满楼怎敌他神力,双腿发出一阵声响,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开来,钱满楼好似未觉,阴森一笑道:“钱某双腿早成了摆设!”双手忽自怀中伸出,奋力一扬,点点星芒如电射向叶继儒胯下。
  宋时飞见状心中一凛:“钱满楼又使诈赚他,玄门小魁首何等天骄,怎会连续吃两次暗亏?"不由心如悬旌,移动上前,暗作准备。叶继儒见状露出嘲讽之意,哂笑道:“你诱叶某,叶某莫非不懂将计就计么?”不待几点寒芒触及身体,忽腾空而起,身若蛟龙一般,有破空欲飞之意,轻松躲过暗器偷袭。旋整个人腾在半空,冷笑道:“教你尝尝叶某的破颅取髓的手段。”
  头下脚上,五指如钢构一般,飞速向钱满楼头顶抓去。钱满楼此刻双目圆睁,露出深深的惧意,身子跌跌撞撞,慌乱向一边滚去,叶继儒见他已是惊慌失措,哈哈大笑,豪气陡壮,忽深吸口气,猛然将身法提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触及钱满楼身子,一翻手腕,使出裹挟之力,后者腕子一紧,手臂已被叶继儒牢牢攥住。
  钱满楼骤然被制,半边身子酥麻,正欲强使抖弹之力甩开对方,熟料叶继儒经验丰富,只一拉一卸,便听“吧嗒”一声脆响,钱满楼肩膀便似双腿一般,倏而扭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几乎将他手臂生撕开来。
  钱满楼冷汗骤下,张口道:“小魁首手下留人!”叶继儒哈哈大笑,低头贴上其面,一字一顿道:“你兄弟羞辱叶某,叶某今日不杀你,实在难平心头之狠!”话音才落,钱满楼忽换了表情,诡异一笑道:“小魁首好俊的一张脸,可惜了!”叶继儒怔道:“你这废物又要耍什么花招?”
  钱满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旋双目精光一闪,叶继儒神色略一恍惚,便有几道恶风从他口中喷出,叶继儒陡然大惊,疯一般向后躲闪,奈何距离太近,实躲不开,人在半空,捂脸嘶吼一声,身子仿佛已失控制,背心朝上,重重摔在地上。
  钱满楼一惊而退,出手将手臂扶好,沉着不动。叶继儒半晌从地上一弹而起,手指钱满楼,厉声咆哮道:“你敢毁叶某一只眼!”钱满楼这才见他右眼流血不止,不由哈哈大笑道:“你辱我兄弟,钱某今天不坏你一对招子,算你祖师爷庇佑于你!”宋时飞与楚西山见他功力虽浅,却仰仗机谋胜得从容,不由露出惊骇之色,心中各自升腾起古怪的念头。
  叶继儒此刻恨意滔天,一手捂在眼上,见鲜血自指缝中不断渗出,几乎止不住,惊怒更是无以复加,声嘶力竭道:“钱氏小儿!叶某今日誓将你碎尸万段!”反手一抠,将陶片从眼眶中抠出,将眼珠也带了出来。叶继儒低头一看,露出极古怪的表情,好似震怒,又好似悲伤,忽而又有疯狂之意,迟疑片刻,只见他忽起手将眼珠塞入口中,竟大口咀嚼起来!
  众人何曾料到会有如此结局,俱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叶继儒却露出古怪诡异的笑容,嘴巴张合之间,如吃食物一般,几口将眼珠吞入腹中,走上前去,望着钱满楼,带着残忍笑意道:“钱氏小儿,叶某比夏侯惇拔矢啖睛如何?”
  钱满楼见他眼眶之中空洞一片,热血不住向外涌出,面色一变,旋恢复如常道:“你这厮莫非失心疯了。”众人见他血流遍体,确是心中一慌:“这厮吃自己的眼珠,想必确实是疯了!”蒋大旺心中一动:“魔佛混成,这小子说不得真能传老子衣钵。”一时众人面上各有悲喜。李双鱼也是长叹一声,苍老的面容之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分不清是何滋味。
  叶继儒热血长流,四顾之下,见众人露出惧意,仰天狂笑不止,咬牙切齿,目透寒光道:“叶某接下来,便要饮钱氏小儿颈中热血,来解我心头之恨!”双脚一跺,地面轰然一声炸响,好似平地打了个惊雷,地上竟被炸出一尺方圆的深坑。
  钱满楼几乎被震倒在地,待四处尘埃稍落,只见叶继儒孤身立在坑中,浑身浴血,好似杀神一般,不由变了颜色。叶继儒神色冰冷狰狞,少时只见他手足不动,魁星剑却自剑鞘之中高飞而起,叶继儒随手一扬,执剑在手,飞快向前一递,其速无与伦比,更兼手法简劲,无一丝花哨,早将钱满楼全身上下罩住。

  当此时,忽而一片灰影闪过,飘到叶继儒身边,只见来人伸手飞速一点,叶继儒竟躲闪不开,旋手臂一软,长剑“唰”一声直直向前飞出,插在榆树干之上。叶继儒下意识一退,来人速度更快,手腕随意向他一搭,已他他重心吃“死”,手背一翻一裹,顺势将他制在手心,皱眉问道:“周大拙莫非也闭门造车,欲学此阴阳混成之术不成?”
  叶继儒本欲挣扎,破掉对方重心,奈何对方一只手好似铁钳一般,竟不能撼动分毫,不由骇然大惊,扭头一看,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冷冷道:“您老人家为何要拦弟子!”蒋大旺不理其言,依旧问道:“老子只问你,周大拙莫非也欲修此阴阳混成之道不成?”
  叶继儒脸色一变,沉吟片刻,切齿道:“这手段不是大拙师祖所传,乃是弟子自悟的,您老不要胡乱猜测。”蒋大旺见他面上染血,眼眶空洞,露出其中血肉骨头,好似鬼怪一般恐怖,不由拧眉瞪眼,露出极厌恶的神情道:“司马星徽苦究二十载,也难达阴阳混成之道,你这等悟性,能自创个灰毛。”说着手上用力,将叶继儒骨骼捏的嘎吱作响。
  叶继儒被他一捏,面容更扭曲了几分,当下默运内功,强抗剧痛,嘴唇数次欲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蒋大旺脸上厌恶之色更浓,扭头不再看他,少时,似乎在自言自语,说道:“术无有高下之分,人有善恶之别,千叠、四象,正用则雅,偏用则邪,周大拙若是心中无鬼,何必怕天下人知道?”叶继儒望着他,半晌才艰难开口道:“天下人都将此术归为外道,弟子……”
  蒋大旺见他口气软了下来,才道:“世心人心,皆是我心,人究竟不止是人,还是我!此理周大拙若是堪不透,即使修成道身,又有何足惧,天下能降服他的能人,不止蒋大旺一人。”说着松开其手,表情冷漠,站在二人中间。
  叶继儒如逢大赦,继而露出恍惚的表情,问道:“弟子愚鲁,不知我心与人心有何区别?”蒋大旺闻言仿似陷入沉思,半晌才幽幽一叹道:“看来周大拙尚未将此术大成,如此,要小心司马星徽了。”说罢哈哈大笑,声音飘荡在天地之间。
  叶继儒迷茫不解,半晌才说道:“您老人家莫要小瞧大拙师祖,他老人家……”说到此处,忽顿了顿,冷笑道:“此是您老与大拙师祖之事,弟子何苦乱嚼舌头……”言罢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一步,冲蒋大旺说道:“弟子都成了这般模样,您老真的念咱爷俩的旧情,存一点回护之心,就莫要阻拦弟子了,弟子今日不杀他,实在生不如死!”说罢伸手一指钱满楼,面色阴森可怖。
  蒋大旺心中一动,望着他道:“你真欲学老子的四象冲虚大法?”叶继儒冷笑道:“您老不是妙技自珍,瞧不上弟子么?”蒋大旺哈哈大笑道:“好畜生,敢和老子这么说话,看来天生欺师灭祖的好材料!”说罢笃定望着他,朗声道:“老子这手段就讲一个魔佛混成,始成无上神功,这功夫修到极致,可堪破世间万法,能打碎尘寰万物,当年沈敬擎独创此术,实乃天纵的英才!”
  叶继儒不为所动道:“不知您老说这些何意?”蒋大旺笑道:“今日你若答应老子,从此与玄门断绝往来,在这里给老子一个头磕下去,老子便将此术传你,保证助你成就至道,从此天地之下,再无人是你的抗手!”说话间动用了一丝真力,其声如雷,冲天而上,在半空中久荡不绝。
  当此时,四野之外,山中百兽似乎也受其声激领,争相咆啸出声,一时笑声回荡,兽声回响,诸音炸响在天地之间。
  叶继儒身当此境,忽受激发,面上露出兽态,纵声狂啸起来,啸了半晌,四野巨兽之音非但不停,反而愈加狂躁,仿似心中愤懑之气无从宣泄一般。
  众人见他满身污血,上身半裸,肩膀与眼眶之伤狰狞恐怖,仿似地狱来客一般,俱不由打了个突,楚西山心中长叹息道:“造化弄人,堂堂玄门天骄,如今竟落得这般模样。”一时目含灰烬,直叹人生无常,运劫相参。宋时飞望见此悲惨情景,仁他铁打的汉子,此刻也不忍目睹此悲惨景象,咧了咧嘴,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玉娘更是早与守奎埋头抱在一处,瑟瑟发抖。唯钱满楼一双眸子射出冷意,面无表情,将一切尽收眼底……
  忽然此时,一个念头似闪电般划过叶继儒心头:“人不止为人,还是我,何谓我?二戈相背,乃是我!主杀谓我!我便是我,我便是杀!”想到此处,回首前尘,只觉荒谬至极,一时情不能禁,转而大笑道:“人究竟不止是人,还是我……这世上除了我,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叶某痴心萦怀?”
  说罢望着钱满楼道:“谁若阻我,我便杀谁!谁若辱我,我便杀谁!人即是我,我即是杀,以身历劫,以杀证道!”话音说完,就欲出手,俄而忽停顿下来,沉思偏上,又喃喃道:“魔佛混成,始成无上神功……不对……”说罢手指钱满楼道:“你是叶某心中的魔,叶某不杀你,叶某要留着你,如此,才能成就魔佛无上之道!”说罢,好似找到天地正道一般,露出释然之色。
  不由纵声大笑,其声越来越大,大笑声中,四野百兽之音竟然悄然渐止。
  良久,叶继儒才渐渐收声,拾起魁星剑,执在手心,来到蒋大旺身前,双膝跪地,恭敬道:“弟子叶继儒,求大旺师伯祖传授阴阳混成之道。”顶心贴地,久久不起。

  第十六章 去与来时事一同
  宋时飞立在一旁,见叶继儒跪地拜师,面目阴沉,半晌才哼一声道:“就你这路的熊货,还他娘的学什么阴阳混成之术,给你点教训,滚回玄门看家护院去罢。”叶继儒腾地站起身子,以独目望着他,冷笑道:“你这奴才,不在乡里刨土,却来此处呱噪。”
  宋时飞听得“奴才”二字,忽而将双眼眯了起来,冷笑道:“你宋爷爷先把你埋了,再去华山刨你家门祖坟不迟!”叶继儒继而咬牙道:“我这会燥的很,你既送上门来,叶某却之不恭了!”宋时飞哈哈一笑,跃跃欲试道:“来吧,让老宋看看玄门鱼虾,到底是何手段。”
  叶继儒静立不动,片刻衣衫无风飘扬,独眼系在宋时飞身上,咧嘴一笑,空洞的眼眶血肉模糊,望来狰狞恐怖。宋时飞面上虽不在意,心中却早做堤防,悄悄调整了姿势,一时筋骨微颤,周身气力弥漫。
  众人也陡觉四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杀气,彪悍与暴虐兼而有之,偌大的院子,登时罩着一片诡异的气氛。
  片刻,叶继儒率先出手,好似惊猿脱兔一般,纵身扑去,长剑挽起剑花,莫窥其端。众人见他一目虽盲,手段却不见退化,出手之间,反比先前多了一丝狠辣毒绝的意味,不由青眼相看,为宋时飞捏一把汗。
  宋时飞见他出手无情,手法老辣,也动了杀人之念,一跺脚,卷起烟尘,瞬间逼身上前,右掌挥舞而起,从侧面就欲夺其长剑。
  二人武功俱是不俗,一个照面便各施“绝手”,谁也不敢有丝毫大意。只见二人瞬间逼在一处,叶继儒手腕一转,剑刃绞向宋时飞手掌,招式凶狠凌厉。宋时飞不敢直撄其锋,进退收放皆在一瞬之间,手掌一缩,速度虽快,却也几乎被削断手指,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下避其锋芒,绕身游走。围着他一人一剑趟地转了起来,随化随打,虽被长剑逼得采取了守势,但式式皆取守中带攻的路数,却也不落下风。
  叶继儒见他勉力躲闪,不由大声狂笑,速度越来越快。宋时飞绕身疾转,闪转腾跃,虽未被长剑沾到半片衣角,额间却已微微见汗,知长此以往,必然有变,不由张口痛骂道:“狗日的敢仗剑欺人……”一边嚷嚷,一边伸手向腰间摸去。熟料方一动手,便见叶继儒长剑挑刺而来,手上一滞,不敢再摸。
  叶继儒冷笑不语,专盯着他腰胯出手。宋时飞急道:“狗日的自己使剑,却不让老子摸刀!”叶继儒置若未闻,手上长剑递出,一招快过一招。
  宋时飞使尽解数,欲将腰间尖刀摘下,奈何叶继儒始终以长剑逼迫,使其难触腰间。如此赤手空拳与之相对,过不半盏茶功夫,倒是取了大半守势,出手更为小心翼翼。
  钱满楼见他落在下风,心头也腾起一丝焦意,此时一转心思,口中喊道:“老宋,接刀。”手上一招,便有一物破空飞向宋时飞。
  叶继儒大惊失色,下意识长剑向来物挑去,宋时飞却哈哈一笑,出手在腰上一抹,已将尖刀执在手中,得意道:“少主高明,将玄门智浅小儿给耍了,痛快!”叶继儒长剑挑中来物,侧脸一看,确是半截袖子,登时如遭羞辱。一时独目猩红,喷射毒焰,在钱满楼身上剜了两下,手腕一震,将长剑抖出一片虚影,剑尖上所挂衣袖被斩地粉碎,好似瑞雪一般,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宋时飞执刀在手,见他拿衣袖撒气,狞笑一声道:“老子宰了你这畜生!”挽个刀花,主动出手,迎着对方剑尖,持刀向前,不偏不斜向前捅去,虽不花哨,却快的出奇。
  叶继儒见他出手劲气豪纵,直奔自家小腹而来,不敢大意,略一侧身,将长剑一转,瞬间取了守势,寻机搭上刀背,使出黏劲,一黏一化一崩,对方尖刀终究较长剑为轻,被他挑到一边,叶继儒顺势一跃,向后躲闪开来。
  二人此番各执兵刃,一试深浅,均知此战非同小可,同弃了轻慢之心,各自凝神,将对方牢牢锁住。
  半晌,二人这才揉身向前,各逞绝技。这一斗,才见二人真功。只见叶继儒使出一路中正浩然的剑法,全不似方才式式连环,以抢占先机为要。但见此时长剑执在掌端,出招却不紧不慢,将长剑舞得绵密细致,黏连不断。方一施展开来,便觉神飞意动,好似天风海雨加身一般,浩浩荡荡,已有高出云表之势。
  众人距离不远,身当其冲,衣衫被激发的无风自动,不觉骇然后退,心中对玄门神技折服,暗暗称奇。
  实则此术名唤“太乙神剑”,乃玄门剑法之源流。玄门武术,以道家理念为其根基,内外讲究一个空松无为,无论剑法或是拳掌诸术,也多是此类以静驭动,不占先机的路数。此番叶继儒使出玄门最得意之术,虽取守势,实是用上了以退为进之策。
  却见此刻宋时飞所用之术,乃是李伯升亲传之技。其法脆快简劲,不尚虚巧,一出手便有夺人气势,乃讲一个抢机站势,硬打硬进无遮拦,实是战场之上千金不换的杀人之术。
  二人俱是此道英豪,此时战在一处,只见一个气象十足,手持尖刀,横冲直撞,不骛虚招,大有翻江倒海之威。另一个却细致小心,长剑舞荡开来,深沉大度,气韵完足,实是滴水不漏。
  顷刻间二人过了几十招,招招惊险动人,场心刀光剑影连成一片,夺人眼目,两条身影辗转腾跃,藏在一片杀机之中。钱满楼陪伴在侧,见二人斗的难解难分,饶是他眼光毒辣,此刻也难以预料结局,一时眉头紧皱,心悬不以。
  楚西山立在一旁,见叶继儒浑身浴血,独眼森然可怖,想起自家眉心之中伤痕,一时感叹无限,喃喃道:“佛经中所言的罗刹厉鬼,怕也不过如此。”一旁周守奎年幼心弱,此刻早已是心胆摧裂,听闻此言,颤颤冲身边钱满楼问道:“钱叔叔,你跟俺前些日子讲罗刹天中有个独眼独臂的‘血罗刹’,说的便是他么?”钱满楼闻言一怔,变色道:“那是钱叔随口乱编,哄娃娃睡觉的故事。”周守奎闻言颇为失望的“哦”了一声,旋将目光落在叶继儒身上,小脸罩着疑惑。
  钱满楼顺着他的目光也冲场心望去,许久才自语道:“好一个血罗刹!”说罢目光空洞,竟失起神来,却不知在想什么。
  此刻场心二人,宋时飞与叶继儒久斗难分,又不能胜之,不由露出些许焦意,出手一式快过一式。实则二人手段相差无几,此刻又各凭本事,放开来斗,或攻或守,往来虽多,却都难寻到对方破绽。玄门虽讲养心调神,叶继儒此刻浑身浴血,魔性已炽,虽使得是冲虚的路数,但触手剑也不由多了几分热辣,剑法渐转凶戾。
  再斗片刻,二人越发小心翼翼。少时,忽见叶继儒故意卖个破绽,宋时飞心中大喜,寻隙而去,尖刀破去对方重心,朝其心口扎去。叶继儒见自家计谋得售,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身子向后仰去,手上不由自主,刷刷连出数剑。宋时飞也不防他此刻犹能反抗,一时微乱,一刀呼啦啦在身前挥个半圆,将其长剑迫开,连退数步。
  叶继儒借他一挥之势,如风后退,骨碌滚到钱满楼身边,独目阴冷,咬牙道:“叶某想了想,还是杀了你才安心!”长剑如电,便朝钱满楼前胸刺去。钱满楼此刻正在失神,待闻对方恶语,才幡然回神,奈何此时胸前恶风已起,长剑已离身子不过一尺远近,速度又快,欲躲无门。宋时飞见他竟使暗度陈仓之计,登时大怒,尖刀脱手而飞,冲叶继儒执剑之手斩去。
  当此时,忽见眼前一道身影闪过,旋见怀中冲入一具柔软的肉体,便听一声丝绢破裂之声,旋听一声娇弱的嘤咛,钱满楼心中一凉,低头去看,只见玉娘不知何时已扑倒在自家怀中,背心插着一柄长剑,大半剑身裸露在外,颤颤巍巍。
  钱满楼万不料她会做出如此动作,一时难以置信,呆若木鸡。片刻回过神来,目呲欲裂,不由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不!”出手连点她背后大穴,血却仍汩汩外流,手忙脚乱捂在伤口之处,心神已是大乱。
  当此时,旋见白光一闪,一柄尖刀跌落在眼前,钱满楼猛然回神,抬头去看只见叶继儒怔怔立在原地,全无偷袭后的喜悦,竟好似呆了一般。一望之下,也觉骇然,原来宋时飞方才尖刀丢来,竟将他一条臂膀齐根斩断。
  宋时飞却早有预料,尖刀掷出手后,纵身上前,出手一把捏住叶继儒脖颈,怒道:“玄门鱼虾竟敢冒犯俺家少主,今日老宋定要把你扒皮抽筋,尝遍人间苦楚!”叶继儒一愣神间,便已命操其手,心中慌乱,正欲反抗,宋时飞出手连拍他周身大穴,瞬间将他制住。旋将他举过头顶,向地上掷去,后者重重摔在地上,几乎摔破内脏,独目喷出火焰,阴森森望着宋时飞,似要将他吞噬一般。
  宋时飞与他目光一望,三尸神暴跳,上前在他身上连踢数脚,后者在地上好似皮球般滚来滚去,直被踢得筋折骨断,周身噼啪作响,宋时飞骂骂咧咧,犹不解恨。

  钱满楼此刻却是心如刀绞,全然忘却外物,一颗心只落在怀中佳人身上,只见佳人嘴角溢出鲜血,忍不住用手去拭,痛声道:“玉娘,你何苦如此!”怀中佳人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他面容之上,声音温柔道:“俺不知道为何,自从见了你这瘸子第一眼……俺便心动了……”
  钱满楼闻言心中大恸,饶他石心铁性,此刻也几乎落下泪来,将他一双素手攥住,双目湿润道:“钱满楼乃是浪荡之身,如何能配你深情。”玉娘胸口起伏,咳出两口血沫,凄然一笑道:“俺身子不干净,这辈子不能给你暖床……”钱满楼将手贴在他嘴唇,痛声道:“你别说这句话,你是心净之人,钱某心里藏污纳垢,才是真脏。”
  玉娘喘息道:“俺不知道,俺只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俺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样的汉子……这些日子,是俺这辈子……最开心的……”说罢剧烈咳嗽,口角全是鲜血。钱满楼将他嘴唇捂住,示意她不要再说,玉娘却轻轻扯了扯他袖子,挪开嘴唇道:“今天俺也算救你一命……只盼……只盼……你不要……把俺忘了……”
  语罢再无一丝力气,眼皮一沉,轻轻趴在钱满楼怀中,好似熟睡一般。钱满楼见佳人香魂欲陨,登时眼泪噗噗落下,哽咽道:“玉娘!”将怀中之人紧紧抱住,抱得越紧,心中却越觉空虚,仿佛有一物已破空飞去,永生再也难回。
  周守奎更扑上前去,哇哇大哭。宋时飞手擒叶继儒,也不忍去看。楚西山“唉”了一声,叹息道:“如此佳人,百世难逢。”说罢扭过头去,默对虚空。
  夜色渐凉,钱满楼寂然独坐,衣泪沾襟。半晌,忽地似有所悟,转身望着李双鱼,好似看到希望一般,问道:“李先生号称‘医酒双绝’,既言医术,想必有起死回生之术……”
  李双鱼唏嘘道:“好一个痴女子……”钱满楼道:“钱某本欲求先生帮我医治腿患,奈何此时在下才知心疾才是人一生最大的绝症,求先生救她,钱某万死报效厚恩!”怀抱佳人,垂下头去,好似在冲李双鱼跪拜一般。
  李双鱼叹道:“人命本有定,谁又能更改?修真讲究一个逆天改命,可老夫修行越久,越觉天命深不可测,如今修为日深,竟非如鱼得水,反一天天竟似如临深渊了。”
  钱满楼语带哭腔道:“天道虽远,人道却迩,您老一定有办法的。”周守奎也哭着跪在李双鱼面前道:“求老神仙你救俺婶子,她是俺唯一的亲人了。”宋时飞迟疑片刻,也跪下身子,垂首无言。楚西山见状,也来到李双鱼面前,望着眼前高人,意味深长道:“先生……”
  蒋大旺见众人如此,饶他性格古怪,此刻是怅然若失,沉默不语。李双鱼扫视了众人几眼,向前两步,蹲在周守奎面前,伸手轻抚他脸颊,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周守奎满脸泪迹道:“俺姓周,名字叫守奎。”李双鱼笑道:“可有小名?”周守奎摇头道:“俺父母都没文化,大号是七族公给取的,小名太难听,俺长大了就忘记了。”
  李双鱼轻抚其顶,笑道:“那你拜老夫为师好不好?”众人闻言不明所以,俱侧目来望。周守奎也瞪大眼睛,小脸罩着疑惑,说道:“你要是能救活俺婶子,俺就喊你师傅,给你磕头。”一脸认真之色。
  李双鱼一把将他扶起,起身道:“那很好,从今天开始,老夫就给你取个小名,你若应了,便是我李双鱼的弟子。”
  周守奎道:“你给俺取个啥名?”李双鱼叹道:“人生难测,平安是福,你就叫平安吧。”蒋大旺一愣,张口道:“守奎、魁首,这名取得就是好兆头,老鱼头干嘛要取个如此难听的名字。”
  李双鱼扭头笑道:“莫非取名平安,便不能做魁首了么?”蒋大旺嘿嘿一笑,咧嘴道:“学不成老子的‘四象冲虚大法’,一味跟你坐神望气,早晚变成假神仙,如何能做武林的魁首?”说罢负手来到周守奎面前,嗡里嗡气道:“看来得要拜老子为师才是!”双目露出希冀之光。
  李双鱼忙将周守奎一把揽入怀中,忌惮道:“便是假神仙,也足已成为红尘偶像,老夫的炼气修真之术,莫非比不得你这‘四象冲虚大法’?”
  蒋大旺笑道:“方才被吃老子耳刮子的,可不是别人。”李双鱼道:“老夫见你年轻,故意相让于你,你别不知深浅高低。”蒋大旺冷笑道:“你近些年功夫不涨,倚老卖老的手段却越来越精妙高深了,老子佩服的紧啊。”说罢盯住周守奎,嘻嘻一笑道:“反正今日这娃娃你要分我蒋大旺一半,”
  李双鱼摇头道:“不可!你为了练这邪术,连自家双腿都给毁了,就不要来害这孩子了。”蒋大旺怒道:“放屁,老子若不是舍了两条腿,如何能成就如今无上轻身之术!”李双鱼笑道:“拳脚无敌又能如何?照样求老夫帮你压制内患……”说罢一努嘴道:“那还有个你玄门子弟,定是修你那无上神功的好苗子!”
  蒋大旺扭头去看,只见叶继儒形如狗彘,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登时暴跳如雷,飞身如电,一脚将他踢出数丈开外,怒骂道:“玷辱宗门,欺师灭祖,玄门一百年都出不了一个你这样的败类!”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恩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
  时近五月,天风日暖,万物清和。此刻应天府中一处极宽敞的街道尽头,立了一处阔宅,宅院门外,两旁人头攒动,挤满了看客,将敞街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人群去看去,只见门口蹲着两尊新造石狮子,高有丈于,拱卫着身后三间兽头大门,倍极华壮。门前台阶之下,有一男子身着锦服,长身而立。身后呼啦啦一群人与他一般打扮,站在台阶之上迎来送往。不是有人向府内行去,众人放声交谈,不时有笑声传出。
  日近晌午,街道之中车马往来频繁,但见车马中人,俱着华服,衣冠楚楚,再过片刻,往来车马更是频繁,规制也更高,出入之人俱气度不俗,显示出非凡身份。
  正此时,街道劲头行来一孤瘦青年,这青年衣着简谱,头发及肩,披散开来,望来颇为怪异。那青年步子不紧不慢,孓然独行,少时,只见他目光平静穿过人群,向宅第大门行去。
  此刻围观众人早早的便看到这青年,当即有人疑道:“这人是何身份,头发不束,衣冠不整,也敢走路中间。”话一出口,便有闲人接嘴道:“能走路中间的,不是当官的,就是老爷们的亲朋,这人看样子像个读书人,依我看,极可能是国子监的学子。”
  声音落下,当即有人争论道:“豆腐刘又他妈卖嘴了,国子监哪有这样的学子,披头散发,这不是有辱斯文么?”名唤豆腐刘的乃是一黑瘦男子,闻言当即反驳道:“你他妈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在这给老子装什么内行,你有本事,给我路中间走一遭试试。”话音落下,那屠夫模样之人面色转了一转,不再作声。
  正此时,人群中忽冒出几名十来岁大小的孩童,拉住豆腐刘,喊道:“豆腐刘,豆腐刘,今天为啥围了这么多人,你懂得多,跟咱说说。”那豆腐刘见那屠夫也忌惮自家,不由露出得意之色,被众孩童一捧,更是飘飘欲仙,当即眯起眼睛,摇头晃脑道:“你们叫我一个刘叔,刘叔就给个你们仔细说说这‘恩荣宴’的来龙去脉。”
  说罢一群孩童欢喜鼓舞,当即扯着他的袖子,急切道:“刘叔,您快跟大伙说说,什么是‘恩荣宴’?”豆腐刘被众人众星拱月似的围在中间,更喜不能禁,半晌,才一清嗓子,朗声道:“这所谓‘恩荣宴’嘛……”语调拉的极长,声音也抑扬顿挫,颇为滑稽。
  众孩童见他卖关子,都急了起来,说道:“你是快嘴刘,就快说给大伙听罢!”豆腐刘这才吐口道:“‘恩荣宴’乃是前朝之制,来历久矣。”脑袋摇晃,颇为陶醉。
  众人闻言,疑道:“前朝不都是鞑子么?鞑子的东西,有啥好学的?”豆腐刘撇嘴露出鄙夷之色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这‘恩荣宴’的制度,可不是鞑子所创,乃是起自唐朝,那时叫做‘曲江会’,传到赵宋,又改名叫做‘闻喜宴’,乃是在传胪次日,礼部赐新科进士之宴会。届时读卷大臣、銮仪卫使并礼部尚书、侍郎各官都是要来赴宴的,这满朝名流,齐聚于此,乃是三年一次的才子之会,历朝历代都热闹的很。”
  声音落下,孩童便叫嚷开道:“你说的小孩子听不懂。”豆腐刘“呸”了一口,又道:“非逼斯文人说粗话。”说罢有人接道:“你可卖豆腐的,比我牙婆也斯文不到哪里去,你快说罢。”豆腐刘脸色一白,讪讪笑道:“说句粗话,这‘恩荣宴’,就是进士、进士的老师、和朝廷礼部的诸位老爷一起吃酒吟诗听曲的饭局,大家凑在一起吃吃喝喝,为以后入朝为官,提前铺个台阶。”
  声音落下,便有人接口道:“豆腐刘,你刚才说传胪,这啥是传胪?”豆腐刘见他问的高深,眉毛一挑,笑道:“着啊!你这打剪子的一张嘴,就知是内行,这传胪就是唱名,在金銮殿上,由礼部的官,当着百官与众举子的面,念出此次科举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谁又是榜眼,听说状元可是连唱三次,威风的紧呐。”说罢一孩童拉住他道:“那刘叔你快说,今年谁是状元?”话音落下,众人附和道:“对啊,到底今年谁是状元。”
  豆腐刘闻言面色一变,尴尬道:“这个谁是状元嘛……”忽抓耳挠腮,半晌不语。当人有人催促道:“你支支吾吾,倒是快说啊。”豆腐刘游目四望,正望间台阶之上当先一人,喜上眉梢道:“那个人,看到没……”说罢手指当先一人,笑道:“那个,便是今年的状元!”
  众人恍然大悟,露出钦佩之色。
  当此时,忽人群中有人幽幽道:“瞎子都知道那是状元,这应天城数你豆腐刘嘴巴最快,知道的最多,今个你倒说说看,这状元他姓谁名谁,是何来历?若说不出,早点滚回去睡老婆去。”声音落下,众人哄然大笑。豆腐刘恼羞成怒道:“什么都问老子,若真想知道,自己去问。”说完没了谈兴,驱散众人,向人群外行去。
  众孩童哄然大笑,呼啦啦的各自散去。如此闹了一阵,方才街尽头那青年已近宅第正门。
  离台阶尚有十丈远近,那青年才放缓脚步,驻足而立,抬头望向正门之上匾额,只见匾额黑底金漆写着“许府”二字,其字雄奇伟岸,墨韵不俗,显示出此宅主人品位不俗。那青年展颜一笑,默视半晌,才踏步向台阶上众人行去。
  来到阶下,众人正在相互笑谈,正见他衣着简谱,相貌出格,装束极为随意,俱露出疑色,唯当先一男子快步向前,冲那青年喊道:“好兄弟,你总算来了。”那青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露出笑容道:“许观许状元,今天穿的好似新郎官一般,可是俊的很啊。”说话间拉住他的手,极其亲热。原来此人乃是金科状元,贵池人许观。
  许观闻言勾住那青年肩背,亲切道:“兄弟就会开我的玩笑,再过三年,今天这 ‘恩荣宴’,你沈文谦便是主角啦。”沈文谦闻言神色一变,旋恢复如常,笑道:“皇上赐下你这么大的宅子,本在翰林院办的‘恩荣宴’,也挪到了你的府上,这可是十分的看重你啊。”
  许观笑道:“这应天城达官显贵与太学生合有万人,能青眼看许某的虽多,但我独独在意一个人的看法,你猜是谁?”说着挤眉弄眼,颇为有趣。
  沈文谦愕然道:“你这么说,我怎么会知。”许观哈哈大笑道:“我来介绍你给诸位同年认识认识。”说罢拉起他向台阶上走去。沈文谦急忙止住他道:“今日来者皆是朝廷显贵与新科进士,我一介布衣,如何敢登此大雅之堂?”许观唬着脸道:“沈文谦虚伪!”又说道:“你是心怀天下之人,最有风骨,却又最没骨气。”
  沈文谦道:“此话怎讲?”许观道:“你有时自视甚高,有时却把自己看的太低,你自己不觉,许某却深有感触。”说罢摇摇头道:“许某不喜欢你这样。”
  沈文谦道:“非是看低自己,我是粗鄙之人,怕到时候举止不周,坏了你的前程。”许观哈哈大笑道:“能与沈文谦交心,便是沈某这辈子最大的前程,其他何足道哉。”说罢也不冗言,快步拉他来到台阶之下。
  沈文谦被他一路推搡,来到众人面前。许观笑吟吟拉着他衣袖,冲阶上众锦服人道:“诸位仁兄,此君姓沈明文谦,北平的贡生,也是在下手足兄弟,此君可是大才,又是方先生得意门生,下一次登科拔桂,全看我这兄弟了,今日特邀来此,大家也好亲近亲近。”话音落下,便有几位许观亲密之人上前打躬问好。
  沈文谦见状,匆忙回礼。如此寒暄数句,倒有大半之人面色狐疑,对他不冷不热,说话间语虽含蓄,却也有些冷嘲热讽。沈文谦面色不变,笑吟吟望了许观一眼,后者面皮大热,匆忙冲他做个礼数道:“我已安排你等下与礼部侍郎和方先生同席入座,一切打点妥帖,你先去吧。”
  沈文谦不欲久留,闻言冲众人作个礼数,抬步向内行去。沈文谦独自一人入府,只觉府第宏大,入眼辉煌。他素喜静,专寻无人院落,少时,便已避开人潮,来到一处僻静院落。

  沈文谦独自一人入府,只觉府第宏大,入眼辉煌。他素喜静,一路避开人群,专寻无人院落而入。少时,便已避开人潮,来到宅中一处僻静院落。沈文谦抬头看时,只见四处高墙巍峨,花草繁茂,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本无意应酬,又不愿赴此无谓之宴,故而心平气和,信步在宅中闲走,悠然赏起景来。不多时,便到一堵高墙之下。沈文谦游目四望,只见右手有一门虚掩,门后隐约传来悠扬琴声。
  沈文谦心中一动,悄悄推门而入。门后确是一处佳园,园虽不大,但其中石奇树密,颇为幽美。园中环廊围绕,正中拥着一处数丈见方的水池,隐约藏在花石草木之间。沈文谦游目骋怀,只觉四下一派雅致天真,比之别处院落,竟别有一番妩媚幽静之色。
  沈文谦心中感叹,沿着石桥前行,绕过几株古树,便见池对面有一假山插空而立,其上筑有高亭,隐在山石之后,露出一片檐角,琴声正是从亭中传来。沈文谦心中诧异,暗道:“许兄方才搬进这宅院之中,连书房不都不曾迁移,却先养了琴师在此。”心中诧异,却不敢贸然向前,当下静立在山石之后,凝神细听。
  此刻亭中之人尚不知有生人闯入,只顾拨弄琴弦,琴声流淌而出,与鸟语花香混在一起,流入心田。沈文谦听了片刻,只觉这琴师竟颇为高明,其所奏之音清越明旷,宛似长江广流一般,婉转不绝。一时心中大觉古怪,心中暗赞不止。
  少时,琴声却渐拔渐高,节奏也愈来愈快,其调高昂明朗,虽不乏激越昂扬,沈文谦却听得眉头请皱,只觉有些不对劲。再听片刻,沈文谦皱眉越皱越紧,过了许久,那琴师才将一曲奏毕,园中重复一片请和天真之态。
  沈文谦默然叹息,忍不住轻声道:“这琴弹得不对。”声音虽轻,亭中之人却已察觉。旋听一女子声音柔弱道道:“谁人在此,还请出来一见?”声轻韵美,听其声不过双十上下。沈文谦一怔,心中陡觉唐突,有意退避,尚未挪动脚步,却又听那女子开口道:“不知是哪位先生在此,为何不答?”沈文谦面皮发热,无奈冲山石一拜,歉然道:“在下贸然至此,不防有贵主在此调心养性,实在唐突的很,这便告辞了。”说罢急急向园外走去。
  尚未出园,忽又听方才那女子道:“既敢说奴家弹的不对,想必先生也是行家,既是同道,相逢便是缘,不妨指点一下,奴家感激不尽。”沈文谦听到“奴家”二字,心中一恍,驻足而立,愕然道:“在下连琴都未摸过,也不是什么先生,如何敢指点姑娘。”那女子笑道:“所谓听弦歌而知雅意,先生既然敢说话,想必不是无学之人,何必妄自菲薄。”
  沈文谦道:“在下旧日里不过胡乱读过《南溪琴统》与《太古遗音》几本琴曲杂书,所知不过皮毛,实乃纸上弹琴,万不敢贻笑方家。”
  那女子轻声笑道:“先生既敢言非,想必有自家看法,既然来了,不妨说些道理,以启愚顽。”沈文谦沉吟片刻,无奈道:“既然姑娘再三相邀,那在下就斗胆说些道理,有污清听了。”语罢那女子笑道:“先生有卓然之识,定有不俗之见,奴家洗耳恭听。”
  沈文谦沉默片刻,冲石后那女子问道:“敢问姑娘方才所奏之曲,可是嵇康之《广陵散》?”那女子道:“先生所言没错,便是嵇康临死之前所奏广陵之散。”
  沈文谦点头道:“那就对了,《广陵散》曲境有二;其一,乃是取‘聂政刺韩王’之典,其调激昂、慷慨,乃是杀伐之声。其二之典,乃言晋朝夺魏,是臣夺君之义,说的是司马昭谋篡大宝,杀魏之旧将,如此,才有魏散亡于广陵之说,故名《广陵散》。此二典,无论取哪个,都当用‘慢商’调,而姑娘方才分明游离在‘角音’之上。商为秋声,秋也者,天将摇落肃杀,其岁之晏乎。而角却是春音,属木主生。春秋两调,分明相悖,如此说来,岂不错矣?”
  说罢一少女声音娇斥道:“什么人也敢来编排我家姑娘的不是,你懂什么!这是新任的侍郎大人点的曲子,今日要在‘恩荣宴’上奏给各位老爷们听的,侍郎大人喜欢热闹,若依你说的,在这大喜的日子,把曲子弹出了杀气,岂不大煞风景。所以,我家姑娘将曲子弹的清高一些,何错之有?”沈文谦不料还有旁人在此,心中惊奇,一时愕然无言。
  那女子却又羞又恼,冲方才那娇弱女子道:“月儿别说这话,这位先生所言之理原本是没错的。”沉默片刻,又道:“嵇康一生洒脱不羁,蔑视权贵。他是魏臣,誓死不食晋粟,乃是南北朝最有风骨之人,《广陵散》更是他一生之绝唱。可惜我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弱女子,又是娼妓一流,弹不出古人激昂慷慨之音,将曲子无端玷辱了。”说罢一叹,声音轻柔,夹杂着一丝苦涩。
  沈文谦闻言不由皱眉道:“姑娘才是真是妄自菲薄,把操琴之人也分了高下,果真如此,这琴,恐怕以后也没必要弹了。”话音落下,便听那娇弱声音道:“我家姑娘琴艺乃是秦淮河上一绝,多少公卿想要一闻天籁而不得,你说不弹就不弹么?”说罢又“哼”了一声,冷笑道:“听你声音,年纪也不大,想必是个登徒子。你这种人,最是讨厌,往往得了便宜,还不知感恩,到处乱嚼舌头,唐突我家小姐,小心本姑娘告到许状元那里,将你乱棍赶出状元府。”
  那女子急道:“月儿……”其声又羞又恼,竟尔语塞。一时园中沉默下来。二人隔着石林而对,俱脸上一红。片刻,才听那女子声音羞赧道:“先生责备的是,奴家以后再不弹《广陵散》便是了。”话音一落,那娇弱声音便急道:“侍郎大人点了这曲子,姑娘不弹,岂不将他得罪了。”
  那女子一笑道:“你和许状元相熟,等下你帮我去和许状元通融一二,让他劝一劝侍郎大人,便换一曲,恐怕也无大碍。”那娇弱声音脱口而出道:“姑娘,你……”便听亭中传来跺脚之声,好似又急又气。
  沈文谦皱眉道:“姑娘大可不必,在下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何必萦挂于怀。”那女子幽幽道:“奴家自幼学琴,虽不敢言尽通琴艺,却也知琴音乃是心音,琴弦便是心弦的道理,何况自古操琴,就有六忌八绝七不弹之说,可惜奴家这些年侍奉权贵,将这些规矩都忘了,还要感谢先生,让我重拾初心。”声音不高不低,难分悲喜。
  沈文谦愣神道:“此说在下却不曾耳闻,却不知是哪七不弹?”声音落下,那女子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所谓七不弹,分别是闻丧不弹,为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不弹……”
  沈文谦怔了一怔,思忖半晌道:“这话说的不切要害,我觉得大可不必。”那女人诧异道:“先生所言何意?”沈文谦道:“弹琴便是弹琴,何苦来如此多的规矩,当年嵇康临刑之前,席地弹奏《广陵散》,可曾焚香?”
  那女子哑口无言。沈文谦又道:“琴乃心之音,依在下看来,若真要立个规矩,倒也简单。”那女子道:“却不知是什么规矩?”沈文谦道:“违心不弹,当是操琴之至要规矩。”
  那女子闻言一愣,楠楠道:“违心不弹么?”沈文谦笑道:“姑娘学琴不易,若以后一味迎合权贵,弹违心之音,怕是以后不止《广陵散》不能弹,连《高山流水》,也莫要去碰它……”
  那女子闻言一怔,喃喃道:“违心不弹……违心不弹……当年师父教我琴艺,告诉我知弦才能知音的道理……可惜我名为知弦,到如今,竟还是对弹琴一无所知……”其声越来越小,颇有些魂不守舍。
  沈文谦默然叹息,已不愿多言,扭身出了园子。那女子听见脚步声响起,才回过神来,匆忙下亭,循声追来。
  沈文谦不愿与她相对,一个闪身,便已消失在深宅之中。只听身后传来那女人清丽之声,口中兀自呼喊着“先生”不停……

  沈文谦走到正厅,只见厅内盈沸一片,沈文谦眉头一皱,绕着厅外游廊转了大半圈,才寻到一闪侧门,转入其中。厅内此刻已然坐了百十号人,多是登第贡士及其朋僚,各自聚在一处,相互慰贺,热闹非凡。
  沈文谦扬目望去,只见景清与王高高等人亦在坐中,不觉愕然,也无意上前攀谈,当下寻一角落而坐,默然想起心事。不多时,忽闻厅外有人高声喊道:“礼部左侍郎季焕章季大人到……”旋见亭内众人齐齐起身,侧目向厅外望去。沈文谦闻言一惊,起身望去。才将目光移了过去,就见一人身着朝服,满身贵气,自厅外而入,却不是季焕章是谁!众人见他入内,俱露出恭敬之色,齐齐相拜。
  沈文谦心中一凛:“此人不是沧州府正字么,怎么如今却成了礼部侍郎?”心中又惊又疑,想起旧日遭遇,心中五味杂陈。
  季焕章却无暇他顾,一行人拥着他在厅内主桌坐下,沈文谦抬目去看,只见其中大半人倒是颇为相熟,不多时,旋见方孝孺、许观并探花、榜眼等人依次入厅,与礼部众人同席围坐。沈文谦一眼望去,练子宁、齐尚礼等当日‘鉴止亭’诗会诸人也咸聚于此。
  待主位宾客入席,余者才依次坐定。少时,只见季焕章起身,环望厅内,笑道:“今个閤门谢恩,又孔庙朝圣,拜祭酒、司业,着实辛苦的很,尚书大人朝事繁忙,最近身体又有些许微恙,上午这样一闹腾,身体就有些吃不消,所以不能赴此‘恩荣宴’,特派季某来向各位赔个不是。”说罢扫望四周,恭身致歉。
  众人见他堂堂二品朝官无一丝倨傲之气,俱啧啧称奇,纷纷起身还礼,连称不敢。季焕章又温声道:“诸位新科进士,皆是大才,未来更是我朝之栋梁,季某话不多说,只望诸位从今日起,遵许状元‘谢恩表’中所言:宵衣旰食,磨砺初心,上不负君主,下不负黎民。我大明太平国运,全仰仗众位了。”说罢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三拜众宾。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回礼,各将杯中之酒饮尽,季焕章轻轻一招手,众人才纷纷落座。
  酒过三巡,礼乐亦起,只见数位乐工次第而入,众人屏气凝息,旋闻厅内弦歌声起,依照旧制,依次唱《鹿鸣》、《四牡》与《皇皇者华》诸诗,沈文谦头一次闻此乐章,倒听得如痴如醉。
  正凝神沉醉间,忽而身边多了一人,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景清拜见圣教主。”沈文谦一惊,回过神道:“今日‘谢恩宴’,你如何也来了?”景清闻言神色一黯,自责道:“那日鸡鸣寺中属下护主不力,幸而教主有上天庇佑,才转危为安,属下请教主责罚。”
  沈文谦想起那日遭遇,摇头道:“这事你无需自愧,我不怪你。”说罢用手去拉景清,景清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小心坐下道:“今日来人鱼龙混杂,属下忧心教主安危,近些日子又未见教主,也思念的很,所以今日属下不敢不随侍左右。”
  沈文谦笑道:“近些日子我倒是告病在乌衣巷中读书,久未入监了。”景清点点头,低声道:“教主孤身在外,多有不便,早晚还须人随侍左右,如今江湖上也不太平,应天更成了各方角力之所在,教主须要加倍小心。”
  沈文谦点点头,忽而叹息一声道:“前些日子高兴北上去寻老苏,也不知如今到底是何情形了。”景清一愣,问道:“莫不是掌旗使苏道泉与妙风堂高兴高长老?”沈文谦轻轻点头,沉默不语。
  景清亦长叹道:“沧州一战,属下也有耳闻,司马星徽铁心要背弃圣教,以他如今非凡,恐怕掌旗使处境不妙。”沈文谦亦红了眼睛,长吁短叹。景清见状,自知语失,又劝道:“教主您老人家也无需挂心伤神,掌旗使乃是成名已久的大家,便不是司马星徽的对手,自保还是绰绰有余,待风平浪静之后,他与高长老自然望风来附,您老只管宽心便是。”
  沈文谦忧心道:“老苏性格刚强,与司马星徽有旧怨,恐怕不会轻易退却。”景清闻言半晌无语,少时长叹息道:“人生来便走在毁灭的道理之上,人人都有自个的灭心丧身之地,任谁也是躲不过,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一语落下,二人俱无心听亭内奏乐,各自失神,沉默不语。少时,景清率先回过神来,手指远方道:“教主您老人家须小心此人,此人名唤苏剑卿,乃是玄门随山派的传人,手段犹在叶继儒之上,前些日子我与他照了一面,几乎吃了亏。”声音冰冷,似乎仍心有余悸。
  沈文谦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一白衣少年端坐在席中,独自饮酒。不由神色一凛,说道:“那日在鸡鸣寺,我早就与他见过。”说罢凝神一望,苏剑卿似有所察,忽扭脸看来,沈文谦只觉一股冲天剑意破空刺来,额间一眩,神思一恍惚,后者咧嘴一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景清见沈文谦吃了暗亏,神色阴郁,就欲上前,沈文谦拉住他手臂,劝阻道:“今日‘恩荣宴’,莫与他争锋。”景清恨恨道:“教主与他照过面了?”沈文谦点点头道:“当日叶继儒带我出了金川门,便是见了他,可惜二人不睦,起了争执,叶继儒败在了他的手下。”
  景清到吸口凉气道:“无怪听说玄门小魁首连锦衣卫的职位都卸了,原来竟在自己人手下吃了亏。”惊骇之余,不觉对苏剑卿另眼相看。
  正说话间,忽见厅内静了下来,乐工奏曲已毕,鱼贯而出,不多时,只见两位小厮自屏风之后搬来一张古琴,置在厅中。众人俱目泛微光,凝息而望,似乎在期待什么。沈文谦正惊诧间,忽听屏风之后有脚步声响起,尚未见到来人,便觉一股别样的芬芳弥散开来,几乎盖过了满室酒香。
  此间俱是惯尝风月之人,闻此异香,早已心醉神迷。恰此时,便见一素衣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款款来到古琴之前。沈文谦凝神去看,只见她体态纤细,不妆不饰,头发随意挽在脑后,也未簪珠戴玉,乍一看并不十分动人。
  待那女子坐下,双目去细看那女子面容,不觉怦然心动:只见她娥眉如黛,面容姣好,单论相貌,不过中人之姿,唯与众不同之处,却是其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少见的大家之态,不妆不束,却也透出一番天然之美,让人不觉见之忘俗。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丽人,俱足屏息凝望,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那丽人却似乎习惯了众人的目光,面上表情淡极,只扭头冲冲许观略微点头,紧接着坐在席中,朝众人盈盈一拜,大厅内发出一阵躁动之声,久久难平。
  那女人直起身子,却在厅内游目四望起来,似乎在寻找什么。沈文谦心中一动,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朝景清身后藏去。那丽人寻了半晌,似乎未有发现,眉宇之间露出失望之色。
  少时那丽人收心正色,露出庄重神情,将一双柔荑搭在古琴之上,肌骨轻柔,如脂似玉,愈发衬托得其人端庄秀丽,光洁照人。场中大半之人见此情状,俱已迷心,熏然而醉了。

  那女子顿了一顿,继而扫望全场,声音轻柔道:“今日应状元之邀,特为各位大人弹奏一曲《沧海龙吟》,以助酒兴。”说罢也不赘言,轻轻拨动琴弦,霎时间,便听琴声从她指间流淌而出,在厅内回荡,宛若天籁。整个阔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内心仿佛被圣泉涤荡一般,说不出的舒畅,都惊骇于那女子绝佳琴艺,瞪大眼去看她抚琴。
  季焕章本端坐席中,眯眼听了片刻,忽转望那女子,脸上露出异色,神态迷离道:“本官不是要你奏一曲嵇康之《广陵散》么,为何改了曲子?”那女子闻声,按住琴弦,微笑道:“想必这位就是礼部侍郎季焕章季大人罢。”厅中季焕章品秩最高,饮酒最多,此刻已有七八分醉意,眯着眼打量那女子,点头道:“不错,正是本官。”那女子道:“曲子是奴家擅自做主改的,想着今日乃是御赐的‘恩荣宴’,奏一曲《沧海龙吟》最是应景,便斗胆做主,弹给诸位大人听了。”声音好似柔风一般吹在耳边,教人受用非常。
  季焕章把弄酒杯,眉头皱起道:“无妨,本官听说你乃秦淮第一琴师,连许状元都夸你琴艺非凡,今日便为本官奏一曲《广陵散》,应不应景,都是其次。”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奏得合本官心意,本官定然赏你。”说罢摇头晃脑,已是满脸醉态。
  那女子听他声音,便皱起眉头,久不答话。许观向那女子挤眉弄眼,低声示意,那女子面沉如水,只是不理不睬。
  季焕章等了片刻,浑不料那女子竟无回应,倏然变了面容,腾地起身,醉醺醺道:“怎么?莫非你不愿为本官弹琴么?”那女子见他借酒逞威,起身强笑道:“回大人,《广陵散》乃是杀伐之音,今日却是众位登科士子的恩荣之宴,奴家以为弹一曲《沧海龙吟》,想必更是妥帖。”略微沉吟,又道:“季大人乃是斯道高人,奴家虽是下等身份,不敢奢望与大人有‘破琴绝弦’之交,却也望大人能解奴家微末痴怀,《广陵散》乃千古绝唱,奴家乃违心之人,也不配弹此……”
  季焕章闻言勃然大怒道:“放肆,小小娼妓,竟然违背本官之意,意图狡辩。”众人不料他竟猝然发怒,俱被惊住了,一时骇然望着他,不敢发声。唯练子宁与他品秩相同,年岁又较众人为长,匆忙起身,上前两步拉住他袖子道:“季大人何必为区区小事发火,这位姑娘说的不非无理,今日乃是御赐‘恩荣宴’,礼部诸多大人与学子都在,《沧海龙吟》此曲却比广陵更为应景,大伙听一听也无妨。”
  言罢方孝孺也起身附和,一时众官纷纷相劝,许观也恭身而立,一脸慌张,不知所措。季焕章环望四周,只见厅内大本之人都站起身来,目不转睛望着自家,酒不由醒了大半,半晌,神色才缓和下来,折身将桌上酒杯抄在手中,一饮而尽,露出愕然之态道:“诸位何故如此?快坐下吃酒。”说罢冲众人连连摆摆手,示意入坐。
  众人见他相劝,不敢拒绝,才哗啦啦一齐入座。季焕章见练子宁与方孝孺等人犹站在一旁,脸色瞬息变了几变,强笑一声,尴尬道:“季某吃多了几杯酒,练大人莫怪,诸位莫怪。”说罢又吩咐侍女将空杯倒满,一口饮尽,身癫步摇,手指那女子,笑道:“今日来人俱是诗礼之士,簪缨之族,岂能让一个小小娼妓,坏了我皇朝盛事,搅扰了诸位高贤的雅兴。”说罢脸色铁青,冲场中高声喊道:“来人,将这娼妓给本大人轰出这状元府。”
  说罢在厅内走了两步,又冲许观道:“许状元,方才乐正速度唤来,再来一曲《鹿鸣》诗,以助诸位大人酒兴。”言罢回到席中,重新落座,神色阴翳。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去劝他。此时,却见厅内酒桌上站起一人,正是苏剑卿。众人见他年轻既轻,面色又极为陌生,都露出诧异之色。苏剑卿面无表情,缓步至那女子身前,伸手向那女子抓去。
  沈文谦躲在一旁,早就听出此女子乃是方才院中所遇琴师,心中一动,下意识将手中酒杯向苏剑卿后心掷去。

  沈文谦躲在一旁,早就听出此女子乃是方才院中所遇琴师,见苏剑卿向她出手之间,竟催动内力,不由一惊,下意识将手中酒杯向苏剑卿后心掷去。
  苏剑卿浑不料有人偷袭于他,大吃一惊,那酒杯速度颇快,转瞬便至他后心,当此时,只见他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酒杯。却不防那酒杯撞在厅内柱梁之上,碎成粉末,落得他满头满脸,狼狈万状。
  当此时,只见他刷的从地上腾身而起,阴沉着脸,纵身向偷袭之人抓来,尚未近前,已将宝剑执在手中。逢此惊变,厅内众人酒都醒了大半,瞪眼去看他,只见他电一般纵到沈文谦面前,长剑飞快刺出,刺到一半,似乎认得来人,硬生生变了方向,剑尖斜地里划个大圆,收剑入鞘,脸色阴沉道:“苏某当日放你归山,你不思图报,反倒来寻苏某的晦气,你当苏某真不敢杀你?”言罢森然冷笑,目光如大网般将沈文谦罩住。
  那女子不料竟有人出手相救,顺着目光正向沈文谦望去,一望之下,不由一惊,端详他半晌,已然认定沈文谦便是园中指点琴艺之人,一时脸上暗露一丝欣喜之情,脸颊上也悄然浮起两朵醉人的彤云,使人望来神魂迷荡。
  季焕章也顺着众人目光望来,一望之下,登时惊了面孔,摇晃着起身,勉强立定身形道:“剑卿且慢!”说罢越过众人,来到沈文谦面前,上下打量他几眼,惊诧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沈公子,无怪打扮的如此……惊世骇俗。”此刻他酒力渐渐上头,说话间已是含混不清。虽如此,脑海中却想起此前遭遇,一时目中冷光频现,面色也渐转不详。
  沈文谦见他眉歪眼斜,情色不善,心中一沉道:“莫非当日不告而别,竟将他也得罪了?”言罢又牵念起苏道泉与周五,一时眉心罩着忧虑,半晌才默叹一声,语气淡淡道:“学生沈文谦见过季大人。”拱手作揖,不卑不亢。
  许观侧面打量几眼季焕章,早看到他眼中透出的冷意,心中暗呼不妙,匆匆上前,拦在二人中间,赔笑道:“季大人莫非认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位沈公子如今乃是国子监监生,北平府的岁贡,和许观一同在方先生门下读书,平日颇为要好。”说话间拉起沈文谦,大为亲热。
  方孝孺见状也挪步向前,立在沈文谦身前,露出惊讶的表情道:“文谦今日来吃酒,怎也不与我打个招呼,近些日子你没去府中,我那书房可是有日子无人打理了。”语罢又转身冲季焕章深施一礼,说道:“季大人有所不知,此子品贤才优,乃是青年之中的翘楚,更难得是个有气节之人,来年金榜,必少不了他的名字,大人可要关照一二。”言语低沉恳切,听来颇有分量。
  方孝孺声音尚未落下,厅内练子宁、齐泰也认出了沈文谦,一时几人俱趋步向前,笑着与沈文谦说些平常话,显是熟络非常。沈文谦见众人如此关照自家,不觉心头一暖,匆忙向众人施礼不迭。
  季焕章见众人故作姿态,心中一愠未消,又烧起一把怒火,正欲戒酒发作,扭脸看到方孝孺一脸关切之色,想起之前传闻,不由冒出一背细密之汗,暗骂自家鲁莽,只得强压住怒火,改容易色道:“沈公子竟是入了国子监,说起来,那里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这话说得不冷不热,众人虽陪在其侧,也听得云山雾罩,及见他面无表情,俱摸不到头脑,也不知他是喜是怒。
  一时场中陷入一片沉寂,恰在此时,忽见一人从厅中角落蹿出,手指沈文谦,高声道:“你这乱臣贼子竟敢在这‘恩荣宴’上行凶,果然是贼心不死,王某今日定要你声名狼藉,身败名裂,名声大噪!”说罢矮胖的身躯在许观身上一蹭,将他挤在一边,顺势钻入人群,揪住沈文谦衣襟,不依不饶。

  沈文谦看到来人,大感头痛,手臂轻轻一抖,将他弹开,默不作声。季焕章见来人形容粗丑,不端不恭,皱眉道:“你是何人?”那胖子凑上前,喷出一嘴酒气,谄笑道:“学生国子监荫监生王高高。”又环望四周,得意洋洋道:“我爹是朝廷三品怀远将军王大高,跟西平侯沐英有过命的交情。”季焕章一愣,这才拿正眼扫了他一下,冷笑道:“倒是将军之后,无怪有虎狼之姿,可惜今日乃是书生做东,你虽不过是荫监生,也须将令尊的武做派收一收。”一言落罢,王高高脸色陡然变得难看非常,众人围观在侧,也忍俊不禁,抿嘴发笑。
  王高高见状更急,大声道:“季大人,我爹是粗人不假,但是我有几位好兄弟,可都是出自诗礼之家,一门上下皆是书蠹,你可不能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众人见他表情滑稽,说话文白相杂,会兼措辞混乱,再忍不住,都哄笑起来,声音格外响亮。
  王高高见状,似遭羞辱,挥舞手臂,怒道:“诸位大人笑什么,莫非不信王某?”说罢冲远处一指,招手道:“老蔡,你快过来,我介绍季大人给你认识认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华衣公子大露醉态,骂道:“什么鸡大人,鸭大人,老子不认识。”说罢摇摇晃晃向前走来,满脸不耐道:“你这熊货,这泡尿也恁长,莫不是掉进了屎堆,让大爷来捞你不成!”众人见他借酒发疯,口出不逊,俱紧锁眉头。
  季焕章见状脸色更沉,几欲发作。王高高虽然酒醉,却尚留一丝清醒,生怕他说出不敬之语,匆忙扯着嗓子道:“少给老子放屁,快来拜见礼部的大人。”说话间,扭脸冲季焕章,讪笑道:“季大人,这小子乃是工部蔡裴恭蔡侍郎的公子,也跟我一样,是国子监荫监生。”季焕章大为不悦,眯眼冷笑道:“我问你名姓,你倒给本官叙起了家谱。看他的做派,莫非便是你所说的诗礼之风不成?”
  王高高见他脸色乌青如墨,一身酒顿时散去了大半,赔笑道:“这货就是这个德行,酒一喝多,嘴上就没把门的,您老人家不要放在心上就是了。”季焕章见他敛了醉态,也不便发作,强忍怒意道:“你等如此不学无术,实是我朝耻辱,本官早晚要登临你府上,当面向王将军与蔡侍郎讨教一下诗礼传家之术。”言罢冷哼一声,扭过脸去,不再去看二人。
  王高高见他发怒,也自胆寒,片刻,似乎想起一件得意之事,一拍脑袋,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道:“季大人您老要是去我将军府,那是最好不过,我爹在外宅里养了几个小蹄子,弹琴唱曲比不得知弦,但这床笫之术,恐怕是冠绝秦淮,名动应天,大人初来应天,不可不尝啊。”声音虽不响,但此刻场中寂静,其言却分毫不差传入众人耳中。
  季焕章勃然大怒道:“胡闹!”说罢吩咐道:“来人,把此二人给本官轰出去。”说罢便有人架起王高高并蔡姓公子向外拖去,王高高此刻仅剩的三分酒意也醒个干净,不由手舞足蹈,口中呼喊道:“大人明鉴,小人有重要之事要跟您老人家说。”
  季焕章一招手,众人将他扔在地上,旋见他爬到季焕章脚下,哀求道:“大人明鉴,在下暗中查过这姓沈的的来历,他实是我朝最大的乱臣贼子。”季焕章心中一喜,面上不动声色道:“哦,你既查过他的来历,那你却说说,这位沈公子到底是何出身?”王高高道:“在下与沈公子以前就是旧识,如今再见,成了新欢,这小子来路不正,大人明察啊。”季焕章见他啰嗦,面上不耐烦道:“休给本官饶舌,快快说来。”
  许观听二人对话,心中虽罩迷雾,却也知其必无好言,忧心沈文谦安慰,当下不顾规矩,上前扯住王高高袖子道:“王大少,今日是御赐的‘恩荣宴’,你休要戒酒撒泼,有失体统。”王高高腾的站起身子,厉声道:“许状元,此处恐怕还没你说话的地方。”季焕章也目光如电,盯着许观不语,后者讪讪一笑,呆立当场。
  王高高见他露怯,露出得意之色,俄而摇头晃脑道:“鄙人与这位沈公子有一些私怨,所以,我派人私下查了他个底朝天,其实,此人乃是……”话说一半,倏然惊呼一声,双手向腰上捂去。众人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只见他弓腰缩背,一脸苦色,不敢动弹,一时皆不明所以。
  唯景清站立不动,把玩着手中一条质地不凡,造型别致的束带,谑笑道:“王公子果然是忠臣华胄之后,连裤腰带都镶金戴玉,大与常人不同。”言罢伸手一甩,将腰带高高抛起,正挂在房梁之上。
  厅内众人皆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竟须臾摘下常人腰带,一时俱面色古怪,双手暗暗藏在腰间,唯恐遭逢不测。唯练子宁与齐泰等人捂嘴偷笑,不敢出声。
  苏剑卿将景清手段尽收眼底,心思转了两转,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明教如今只会做偷鸡摸狗的把戏么。”说罢来到沈文谦面前,长身而立,冲众人道:“说起来沈公子来历惊人,乃是当今明教圣教主。”
  一语落下,围观众人神色骤变,心中骇然道:“明尊教,白莲社与白云宗等,皆是左道乱正之党,不是早就取缔了么?”目光落在沈文谦身上,只见他衣冠不整,头发披散在脑后,打扮怪异,不同常人,想起市井传闻,俱觉手足发亮,大半之人后退两步,厅内登时空出好大的地方,四下哑然无声。
  沈文谦见状,身躯猛地一颤,匆忙转身向方孝孺望去,只见方孝孺立在不远处,脸色骤变,许久才抬头问道:“文谦……你是……明尊教……教主?”说罢呼吸急促,似乎不敢相信,沈文谦心中一苦,想要开口解释,却觉胸膛之中压着一块千斤大石,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孝孺见他如此表情,只觉眼前一黑,匆匆上前两步,拉住沈文谦道:“好孩子,你快告诉老师,你与明教毫无瓜葛。”沈文谦被他一抓,身子一僵,脑海中忽闪现出一道倩丽身影。少时扭过头去,眼中掉下泪来,哽咽道:“学生愧对老师……”方孝孺如遭电击,垂首无言,许久才摇摇头道:“我不相信。”说罢冲苏剑卿拱手一拜,殷切道:“小友说文谦乃是明尊教教主,此话可有依据?”
  苏剑卿看了方孝孺一眼,知道其女与太孙要好,心中虽是轻视,面上却毕恭毕敬,回礼道:“此人生父乃是一代魔尊沈敬擎,如今又执掌了明教魔柄,身边蚁聚一群左道之逆,我玄门与他多有交锋,此事断不会有假的。”方孝孺连连摇头道:“私通邪党乃是诛连大罪,方某不信,方某不信。”
  苏剑卿见他神魂失主,沉声道:“上次若非令爱,我玄门几乎将他擒了,方先生莫要执迷不悟。”声音仿似洪钟大吕,直击方孝孺心头。季焕章看了片刻,也目光古怪,望着方孝孺道:“莫非方先生欲袒护此子不成?”
  方孝孺毫无反应,浑身仿佛生了一场大病,目光涣散无神,口中不住喃喃道:“文谦这孩子是做学问的好苗子,断然不会是魔教乱党的……方某不信……不信……”季焕章负手立在一边,冷眼瞥着方孝孺。
  饶是他文坛领袖,心修有成,此刻也遍体流汗,迷茫至极,目光在沈文谦脸上流连许久。后者垂首而立,神情沮丧道:“学生欺骗老师,实在是……”忽而泣不成声,又复坠泪。
  方孝孺望了他片刻,俄而也湿了眼睛,长叹道:“老师不信他们,只信你的。”忽将他松开,冲众人略施一礼,目光在练子宁身上停了片刻,忽拨开人群,摇晃着向外走去。
  季焕章望着方孝孺背景消失在视线之中,扭身冲身后众人道:“国子监学正、学录何在?”话音落下,便有两人上前施礼,齐声道:“下官在。”季焕章见二人双眼通红,浑身酒气,皱眉道:“此人乃是左道乱党,如何却混进了国子监,你二人莫非好日子过够了不成?”两人闻言,酒劲瞬间醒了大半,身子一软,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季大人明鉴,此子有北平府开具的浮漂印信,况且下官乃本分的读书人,于江湖中事,实是不甚清楚。”言罢额头捣蒜一般将地面撞得砰砰作响。
  季焕章见二人脸上血泪奇下,皱眉道:“魔教乱党,实是非同小可,此事须托付锦衣卫代为料理。”说着望了苏剑卿一眼,又冲二人道:“既是如此,你二人便回明伦堂之中,将此子先从国子监中……除名,摘去功名后,交由苏大人责问!”话音落下,练子宁惊呼出声道:“季大人处事太过草率,万万不可!”
  季焕章见练子宁焦急万分,“哦”了一声,挑眉道:“莫非练大人与魔教也有私情?”目光灼灼盯着练子宁,神色古怪非常。

  练子宁情知自家关心则乱,言行失态,不由脸色一红,轻咳两声,又顿了顿,才沉声道:“季大人,你我皆是朝廷宪臣,说话须要注意些体面,有些谤词尚需三思而言。”季焕章听他声音拉的颇长,知他有意,冷哼一声,傲然道:“既然练大人非魔教同党,那是最好不过,你我同朝为臣,为君父分忧乃是本分,今日既逢乱党,大人何不助季某降妖除魔,若验明此子果是魔教贼首,日后练大人岂不立了大功一件。”
  言罢向苏剑卿使个眼色,后者脚下一转,站在练子宁与沈文谦之间,将二人隔开。练子宁见状,急切道:“兹事体大,季大人三思而行。”季焕章冷笑道:“正因兹事体大,关系社稷安稳,所以不容轻忽。”
  练子宁拧眉道:“季大人危言耸听了!况且你虽朝廷肱骨之臣,但也要洁身自爱,莫要轻涉风波,否则陷入泥潭,就再难脱身了。”语罢意味深长望着苏、季二人。季焕章闻言一愣,思忖片刻,也觉其言在理,不由转了口气,半晌才开口道:“此子来历古怪,衣冠不整,摘去功名总归是没问题的。” 声音虽轻,但众人俱屏气凝神,都听得清清楚楚。
  练子宁心急如焚,就欲开口,季焕章一摆手道:“此事乃是我礼部分内之事,练大人休生是非,否则来日朝堂议事,季某可要和你好好理论理论。”练子宁闻言倒生了几分真火,挑眉道:“你便参练某一本,练某也不许你胡来。”上前两步,就欲拉住沈文谦。尚未伸手,苏剑卿倏然伸手抓向他手腕,冷冷道:“练大人不要动!”声音好似有魔力一般,一句话就将他钉在原地。后者手腕如被狼咬,痛彻骨髓,一时冷汗涔涔而下,丝毫动弹不得。
  沈文谦立在一旁,听到“摘去功名”四字,却仿似遭到雷击一般,惊呼出声道:“你……”刚吐出一个字,便觉眼前发黑,摇晃欲倒,已有些站不住脚。景清见状,跨前一步,托住他半边身子,冷望季焕章道:“国子监说是雕金砌玉的龙池,实则不过是个养泥鳅的鱼塘,一群井底之蛙,莫要高看了自己。”
  季焕章见他口出狞语,脸色一变道:“你莫非也是魔教同党?”景清哈哈大笑,上前一步道:“我是你爷爷!”说罢随手一抬,季焕章以为他欲对自家出手,“啊”一声向后栽倒,十分狼狈。苏剑卿反应迅速,伸手一托,才令他不至出丑。
  熟料景清不过虚张声势,哈哈大笑,收手而立,目光中满是嘲讽之意。季焕章读书致仕二十载,何曾遭过如此羞辱,一时面色赤红,怒火在胸,就欲发作。苏剑卿却知景清手段不俗,以目视他,微微摇头,季焕章心中一颤,万念俱灭,望着景清,咬牙切齿。
  景清见他虽贵为朝廷二品侍郎,却也无可奈何,不由哈哈大笑。笑不两声,扭脸看了沈文谦一脸,只见他如遭电击,脸色煞白一片,忙收敛笑意,心道:“教主天纵之才,却是过于执着,如今灭了他读书致仕之心,于我圣教,倒也是好事。”主意既定,眼望满堂朝官、进士,俱醉眼惺忪,各自作态,不由露出讥讽之色,说道:“圣教主一代明主,屈尊于此,与此等凡夫同堂而坐,可谓折节自辱,让万千教众寒心,今日便随属下去罢。”说罢扭脸望向沈文谦,一脸殷切。
  他本痴傻之人,自幼寄人篱下,虽无明师,但天赋卓然,二十载求文求武,遍习百家之艺,又肯下寒暑苦功,始得上天垂顾,不过三十岁,便两中解元,武艺之深,几近化境,也算有一番成就。故养成了格高意懒之性,他虽知自家出身明教,但心实无归眷之意。
  后遇王道宗,始知司马星徽尚在人世,才重燃复仇之念,从此归心明教,却终难改性抛一片痴心,如今“恩荣宴”上与季焕章相对,眼望众人醉态百出,又见季焕章耀武扬威,私逞心机,变幻万态,始知贫富无异,贵贱一途,仿佛见了世间最可笑的一幕,籍此契机,终于一朝醒悟,从此痴念永绝,洗心向教。
  他一言方落下,便有人张口道:“景清你也是国子监学子,有功名在身之人,如何敢出此犯上之言?”景清扭脸望去,见是监中学政,声音含着歉意道:“赵大人您老对我多有照顾,景某感激不尽,奈何缘分有尽时,你对景某的厚恩,今生难效微劳,唯期来世再报了。”说罢冲他抱拳一揖,不再看他。那人闻言连连摇头,似乎极为惋惜。季焕章却“哦”了一声,挑眉道:“你便是景清?”景清冷望地面不语。
  季焕章不以为意道:“听说你是奇儿,连君父都夸你有傲世之才。”景清冷笑道:“皇帝让我十年不能大考,说来可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季焕章笑道:“你是洪武十七年山西秋榜的解元,算起来,如今也快十年了,下一届你便有资格参加大比,这状元,我看非你莫属。”说着饶有兴趣打量于他。
  景清笑道:“季大人客气了,可惜,景某如今一心向教,无心俗务了。”也不冗言,扶着沈文谦,径直向门外走去。季焕章万不料他拒绝自家,一时颇为尴尬,半晌难言。
  沈文谦立在原地发呆,被他一拉,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景清一把将他扶稳,沈文谦才回过神来,手臂一弹,将他甩脱,立在原地,好似失去魂魄一般,口中兀自喃喃道:“母亲教我读书考取功名,一雪父亲生前之耻,我为人子,此生怎么辜负孝慈之望?”景清大感头痛,心中默念一声:“罪过!”催动丹田,气运上焦,双目射出奇异的光彩,冲沈文谦一望,大声道:“教主您是入世翻腾的真龙,如何能拘囿在此卧牛之地,快随属下去罢!”声音如雷,炸响在沈文谦耳畔。
  苏剑卿见他用上“乱神”之术,心中愠怒,上前喝道:“放肆,鱼虾之辈,敢放狂言。”不由自主催动“灵剑”,与之针锋相对。
  景清离他虽近,却直似未闻,丝毫不受影响,只笃定望着沈文谦。后者在两人惊扰之下,神情恍惚,面上更添了几分迷茫之色,唯口中却仍旧不住道:“除名……除名……”
  苏剑卿见景清竟无视自家“灵剑”,心头恼怒,二话不说,挺剑刺来。景清将沈文谦向练子宁怀中一推,沉着脸向前垫了一步,也不说话,起手便向苏剑卿长剑抓去。
  众人万不料二人在此动手,都惊骇着向后退去,腾出好大的空地。只见景清手法奇快,不避锋芒,手指抓向剑尖。苏剑卿讥笑出声道:“匹夫不自量力。”长剑一震,“唰唰”刺出两剑,就欲削断对方手指。景清见状,咧嘴一笑,忽撤开双手,中门大开,胸口迎着长剑撞去。
  苏剑卿见他身法既快又整,知他造诣不浅,及见他做出此番动作,也是一愣,疑心有诈,将长剑向后一拖,身子飞一般退后丈于,持剑而立。景清哈哈大笑道:“尚未动手,自己就先怕了,你不是景某对手。”说话间飞身纵入人群,抄起沈文谦,电一般向外纵去。
  尚未飘出厅外,便听台上那女子惊呼一声道:“小心。”声音未落,景清便听背后破空之声传来,景清心道不妙,生怕沈文谦受害,就地一滚,将他藏在身下,旋觉肩上一痛,一柄长剑已然插在肩膀之上,后背瞬间湿热一片。
  景清强忍剧痛,骨碌起身,扭脸冲那女子看去,咧嘴道:“小娘子倒是好心,后会有期!”起身向外纵去,身形飞快消失在高墙之后。
  苏剑卿见他受伤,心中暗喜,抛下众人,起身向他追去。方至厅门口,便与来人撞个满怀,苏剑卿心中暗怒,正欲施展手段,忽听一声尖细的声音喊道:“你谁家畜生,竟敢伤了咱家!”苏剑卿心中一凛,向后撤退,心中惊道:“如何惊动了宫内之中。”念头方起,便见一人自厅外而来,苏剑卿抬头去望,只见来人乃是一四旬上下的儒雅书生,暗叹一声,跪在地上道:“锦衣卫四品指挥佥事苏剑卿,拜见殿下千岁。”
  声音传入厅内,众人酒意登时都醒了大半,齐刷刷向门外望见,见了来人,又呼啦啦的跪倒一片,山呼千岁。
  苏剑卿跪在人群之中,抬眉仰望高天,暗叹口气,垂首无言。


  第十七章 我自移心向酒泉
  景清将沈文谦背在身后,一路穿街过巷,向城外飞奔而去。沈文谦伏在他背上,见两旁景物陌生,勉强睁开眼,气乱神虚道:“带我回乌衣巷。”景清头也不回道:“教主身份既已在众人面前暴露,咱明教与玄门便不会相安无事,锦衣卫那里也不能善罢甘休,咱虽不怕,但您老也要知道猛虎架不住群狼的道理,出城躲躲,不失为上策!”
  沈文谦却微微摇头,固执道:“我便只在应天城中待着,哪也不去。”景清身子一僵,不由自主停住脚步,扭头看向沈文谦侧脸,只见他面颊清瘦,腮下挂着几滴泪珠,不由心中一痛,语带哭腔道:“应天已成火坑,您老人家去了,景某怕护您不住!” 言语间已有几分躁意。
  沈文谦见他神色焦急,心中一暖,沉默半晌,依旧摇头道:“高兴北上去寻老苏,说好要在应天城中相会的,他不回来,我怎能离开?”说话间挣扎着从景清背上滑下,起身向乌衣巷方向走去。
  景清见他固执己见,脸上现出无可奈何之色,在地上恨恨跺了一脚,追随而去。
  一路无话,不多时,二人已至乌衣巷旧宅之外。沈文谦推门而入,景清紧随其后,但见他立在院中,却不入屋。景清斜着眼去打量他,只见他面上无一丝表情,神色也极淡,仿似凝着一团万古不化寒霜一般,让人不由心底打个怵,忍不住出声道:“教主您老人家乃圣教兴旺百代之基,切不可作此颓态,高长老归来若是见了您此时的模样,怕是要伤心欲绝了。”
  沈文谦立在院中一颗梨树之下,手抚树干,热泪无声流淌。景清见他并不答话,心中焦急,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景某自命不凡,从记事起,便未将尘寰万物放入眼底,但不知为何,景清初见教主,就打心底由衷的敬佩您老人家,这颗心,在鸡鸣寺中便归教主所有了。”
  沈文谦喟然长叹,依旧不发一言,泪水却越滚越多。景清心中一紧,生怕他有闪失,跪着上前挪动两步,抱住他大腿,带着哭腔道:“您老是大家的支柱,圣教的栋梁,属下看您如此,实在心痛,您老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啊。”
  沈文谦扭过头去看他,只见长剑依旧插在他肩膀之上,将半边衣衫染得一片赤红,望来鲜艳夺目,不由心中一痛,扭过头不敢再看,许久才平复心情,摇摇头道:“你为我受苦,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景清不住磕头道:“您老人家这么说话,属下这辈子都不能为人了。”说罢不住磕头,也不顾肩窝热血长流。
  沈文谦仰望房廊檐角,淡淡道:“先父书生出身,科举遭辱,从此弃文从武,母亲一直引为至憾,她虽不愿我入仕,我却知她最大的愿望便是要我金榜题名,以慰先父。”顿了一顿,扭头问道:“莫非你当我因致仕不成而落泪么?”
  景清万闻言腾的脸红了起来,一时怔怔地出神,少时才幡然醒悟,恨声道:“属下唐突,使教主难全人子至孝之伦,坏了您老人家大事,万死难赎。”说罢反手将肩上长剑拔出,手起剑落,只听一声轻响,旋见一截尾指掉落,洒了一地血迹。
  景清将长剑丢弃,抬头望着沈文谦,强忍剧痛道:“昔曹孟德以发代首,景清虽不比魏武,却也不愿在古人大名之下自隳志向,今日断指为诫,暂且寄下属下项上人头,待高长老归于教主帐下,景清便让姓季的恢复您老功名,否则,属下甘受死刑。”额头贴第,身躯颤抖。
  沈文谦见他竟自断一指,勃然大怒道:“放肆!”景清一愣,旋听沈文谦喝道:“我于明教教义虽不精熟,却也知自戕是罪大恶极之行,你何敢如此!”景清从未见他发如此大的火,初时一怔,望着他眉眼发呆。少时才渐渐回神,不惊反喜,心道:“书生发怒,却也有一番别样的威严。”念头落下,眉开眼笑道:“我的好教主,您老人家身上不愧流着明尊的血,到底有三分钢火。”
  沈文谦见他血流遍体,脸上挂着无赖的笑,暗暗摇头,许久才皱眉道:“可惜此地无酒!”景清连拍两下额头,猛然醒悟道:“酒最解忧,属下糊涂了!”说罢一跃而起,冲沈文谦道:“您老人家稍待。”说罢向院外射去。
  景清来去如风,归来时,手中已提了两个大酒坛,沈文谦见他速度如此之快,暗暗咂舌。景清来到沈文谦面前,谄笑道:“我的好教主,您要的好物来了!”说罢献宝似的将酒坛在他面前一晃,摆在地上。
  二人席地而坐,景清起手拍去坛口泥封,自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大碗,举坛将酒倒满,端起酒碗,递在沈文谦面前,笑道:“跟虚皮假意的人喝酒最是无趣,今日景清在此,您老人家与高天厚土为伴,与古今圣贤对饮,足畅意胸怀了。”
  沈文谦一愣道:“莫非你不与我饮酒么?”景清哈哈大笑道:“等下定有玄门的狗腿子来此处滋事,属下喝酒最没深浅,误了大事可就万死莫赎了。”
  沈文谦问道:“你不怕么?”景清笑道:“这酒属下先闻一口,便能有三分醉,如此,既不耽误正事,也可壮景某之胆。”说罢将鼻子凑近坛口,深吸口气,露出迷醉的表情,赞道:“果然是好酒!”起身摇晃着走到门口,大笑道:“景某醉啦,连怕字怎么写,都忘拉。”说罢哈哈大笑,倚门而坐,宛似门神一般。
  沈文谦望着他背影怔怔出神,少时一手端碗,一手拎起酒坛,来到他身边,席地而坐,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在地上,默不作声。
  二人对望一眼,都不说话,景清默然从他手中接过酒坛,将酒添满,又递在他面前。沈文谦默然接在手中,依旧一饮而尽,又将空碗递出。
  景清依旧添满美酒,交由对方。如此几番,不出片刻,沈文谦已然饮了七八碗酒,肚腹渐渐鼓胀开来,眉眼间也带了几分醉意。
  日头渐西,二人对坐门前,各自默想心事,皆不说话。沈文谦又将一碗酒端在口中,不防酒劲上涌,手上一抖,酒水洒了满怀。他低头去看,不防眼眶中有热泪雨点般砸在怀中,瞬间将衣衫湿了大片,双眼昏花,也分不清是酒,还是眼泪。

  景清见他又复堕泪,也唏嘘不已,将头扭到一边,不敢看他。沈文谦自斟自饮,旁若无人,待饮至七八分醉意之时,忽闻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景清反应最快,扭头去看,只见巷口一人提刀向二人跑来,脚下干净,丝毫不起微尘。
  景清眯起眼睛,起身迎向来人,周身凝着一团刚冷之气,若有所思。片刻,那人已至近前,景清抬眼去看,只见来人五十上下,脸色枯黄,一身公服打扮,景清抱臂立在墙边,打个哈哈道:“锦衣卫的狗鼻子倒是灵得很,爷爷回家屁股还没坐热,你就寻上门来了。”那汉子脸色狐疑上下扫了他两眼,将刀横在当胸,忌惮道:“你这贼子倒是大胆,你有胆便留在此处。”
  说罢横眼瞥了沈文谦一眼,忽觉似曾相识,思忖片刻,露出古怪的表情,伸手指着沈文谦,惊呼道:“你是那日灯会……”沈文谦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他两眼,不由失笑出声道:“马凤龙马千户,别来无恙……”马凤龙闻言,沉下脸道:“本官真的走眼了,没成想你竟是……”
  最后几个字还未出口,忽将右手捂在嘴上,就欲放声呼喊,声音尚未发出,旋见景清飞身上前,正欲抽身后退,景清已上前将他手中佩刀击飞落地,一双大手电一般探出,捏住他喉咙,狞笑道:“你这厮手段不高,倒是做鹰犬的好料子。”
  马凤龙不防对方如此之快,登时露出恐惧、绝望的神情,双手软软垂下,喉结耸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沈文谦见他一招制住对方,摇头道:“他不过玄门俗家弟子,你不要杀他!”景清冷笑道:“教主太过仁慈,俗话说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吃人心。玄门既是猛虎,又有毒蛇的手段,我明教与之交锋,万不能有仁慈之念。”沈文谦摇头道:“你与他并无深仇,略施惩戒便是了。”
  景清哈哈大笑,手上一震,将马凤龙抛在角落,笑道:“脓包快快滚回镇抚司衙门,叫你家主子派些好手过来,这样景某斗得才尽兴。”马凤龙摔在墙角,骨肉欲裂,半晌才挣扎坐起身子,脸上胀红一片。少时,只见他用余光扫望二人,目中泛着一丝阴狠毒辣之意,歇了许久,才扶墙而立,一瘸一拐去了。
  景某见他渐行渐远,脸色忽沉了下来,神色郑重道:“等下玄门人到了,一场恶战横竖免不掉的。”声音阴森恐怖,似有决绝之意。沈文谦将手中酒水一饮而尽,摇晃起身,将地上长刀拎在手中,倚在墙角,好似醉了一般道:“便是周大拙亲至,又能如何?横竖不过低个头,将脑袋丢在这里罢了。”
  景清闻言,心中一沉:“教主何此出此不详之言?莫非受季焕章打击过重,已然心灰意冷?”一时不敢再想,看了沈文谦几眼,见他目光迷离,脸上泪痕犹自未干,按叹一声,摇头将脑中纷杂念头压下,安慰他道:“教主只管喝酒,醉了自去睡觉,今日有景清在此,横竖能护您老周全。”
  沈文谦见他神色端凝,倒不觉笑出声来,倚门而坐,醉态毕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跟你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景清见他确是醉了,这才收了凄容,强笑道:“都说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我虽未受洗,但也知自创教以来,教众皆事明尊如事父母,今日咱也算是父子共战一场了。”说罢整理精神,又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哈哈大笑,声音极为豪迈。
  沈文谦摇摇闻言也露出庄重神色,双眼又复清明,好似未醉一般,一字一顿道:“我从未当你是我的属下,你一心维护我,我早当你是我兄弟了。”景清闻言一楞,似乎不敢置信,鼻尖陡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匆扭过头去,掩饰尴尬,咳嗽两声道:“这话教主以后万不可说,乱尊卑了。”声音嘶哑,带着几分哭腔。
  沈文谦忽陷入沉思,似陷入回忆之中,半晌方开口道:“这世间,无论九天神佛或者帝王将相,又或升斗小民,皆不分尊卑长幼,人人平等的。”景清自诩高识,却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一时更觉得诧异,半晌才摇晃着脑袋,夸赞道:“天下都风传明教历代教主都是卓见不凡之士,今日景清算是深有体会了,世人诚不我欺。”
  沈文谦抬头望着前方,正欲回话,忽而目光一寒,轻声道:“玄门的人,来了。”景清上前一步,站在巷子中间,向巷口望去,只见远处数十人鱼贯而入,都执着火把,将昏暗的巷子照的一片雪亮。
  待一群人走得近了,才看清那群人真容。只见当先的十几人皆身着公服,手执兵器,竟是锦衣卫的众千户。其后压阵似的跟着数位短打装扮的江湖汉子,再远处亦有数位便装打扮之人,藏在人群之后,默不作声,向二人位置逼来。
  睹此一幕,景清目射凶光,一身杀气道:“玄门送了这么多人,景某今天不杀几个,恐怕辜负了对方美意!”
  沈文谦不由一惊,探身将酒坛抱在怀中,倒满一碗酒,仰头倒进口中,略微壮胆,又满上一碗,端在手中,带着几分醉意,笑道:“世人都好喝酒,连圣贤都迷连于它,但是这酒的味道却是又苦又辣,我实在不它有何妙处。”景清一心都在众人身上,并不作声。沈文谦摇头苦笑,更觉天旋地转,片刻才含混不清道:“可是今天我喝了这么多酒,才知道这又苦又辣的滋味,哈哈……不就是人生的滋味么。”说罢不住发笑,苦乐难辨。
  景清回头瞥了他一眼,忽一伸手,将酒碗抓在手中,倾倒入口,一抹嘴道:“景清这辈子喝过最好的酒,便是它了。”言罢将碗递给沈文谦,扭头向前两步,立在巷子正中,独对众人,冷笑道:“您老人家看好了,喝了这杯酒,景某便要杀人了!” 声音带着丝丝冷意。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近前,当前一人见景清孑然一身,不由冷笑道:“魔崽子胆子倒大。”说罢一挥手,一群人围了上来。景清哈哈大笑,傲然道:“一齐上吧。”当头那人冷笑道:“爷爷手中有刀,专杀魔教狂徒。”说罢率先出手,手中长刀瞬间袭至。
  熟料其刀尚未碰到景清身子,就见景清出手在刀尖飞快抓了一把,旋听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汉子虎口巨震,长刀再也抓不住,咣当落地。抬眼去看景清,只见他两指夹着寸许长的刀剑,不由骇然道:“你敢毁绣春刀,锦衣卫定饶不过你。”
  景清哈哈大笑,手指一弹,便见刀剑飞出,正插在那汉子肩头。沈文谦惊呼道:“万莫杀人!”及见刀尖插在那汉子肩膀,才长舒口气,皱眉道:“给些教训就是了。”那汉子手捂着肩膀,后退两步,脸色难看道:“点子扎手,兄弟们一起上,不信他有三头六臂。”
  言罢一群人围了上来。尚未围实,忽见景清向后窜去,那汉子大喊道:“魔崽子要跑!”话音未落,只见景清自门内将苏剑卿长剑拎在手中,左手持剑,反身冲向人群。只听“当啷”几声脆响,人群中好似刮过一阵疾风,便有五六人手捂肩膀,惊呼后退。
  景清笑道:“玄门苏剑卿伤老子右肩,今日我刺伤你等,也算打平了。”言罢上前一步,虎视众人,森然道:“还有谁不服,可上前一战。”众人惊骇于他的虎威,俱向后退去,不敢向前。景清回身来到门前,弯腰筛了一碗酒,一口而尽,将碗放在地上,扭头望着众人,哈哈大笑,声音中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豪迈。
  正此时,忽见一四十上下的汉子越众而出,赤手空拳站在景清面前,冷冷道:“不过是个野种,练了几年拳,便敢小看玄门。”景清听了,勃然道:“三寸丁莫非活够了?”
  那人身材又矮又胖,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却是满脸皱眉,带着一脸苦色,闻言咬牙切齿道:“明教与我有杀父之仇,马某卧薪尝胆十载,今日第一个拿你祭拳。”言罢脱掉上衣,露出一身精装的肌肉,双目透着仇恨。景清上下打量他两眼,失笑道:“玄门莫非改行卖肉了不成?”
  那人怒不可遏,大喊一声,舞拳就冲景清打去。景清一边后退,一边笑道:“卖肉的货色,景某用剑是高看你了。”说着长剑弃在一边,揉身上前,与他斗在一处。
  众人远远观看,只见那马姓汉子虽貌不惊人,手段确是不俗,只见一套玄门“绵掌”使开,一丈之内,只见拳意不见势;腾跃之间,唯见手掌不见人。锦衣卫众人齐齐叫好,当即有人喊道:“马师伯不愧是道川先生的种,手段也不在道川先生之下。”
  那马姓汉子久战景清不下,又闻此言,似乎想起一件极痛苦的事,连眼红也红了起来,当下更如风似魔,疯一般出手,和景清战在一处。景清被他围住,斗不数式,大喊道:“倒下罢!”言罢,向后跳开。
  那马姓汉子却在场心晃了两下,缓缓坐倒,捂着左肩,似乎不可置信。景清嘲笑道:“你这种脓包,四五十岁的年纪,才练成这个熊样,就是再练一万年也摸不到道之玄妙,趁早回滚华山守冢去吧。”那马姓汉子闻言似遭羞辱,扭头四望,锦衣卫众人见他受挫,都吃了一惊,不敢与他对望,低下头去,缄默不言。
  那马姓汉子见状,凄声道:“都说小人之交,势败则离,原来我玄门也不能免俗。”此话说出,好似鞭子一般,抽在众人心头,当前一排人将头埋得更低,无人敢言。那汉子沉默了片刻,“嘿嘿”一笑,忽举起左手,向天灵盖击去。
  当此时,忽见一截枯枝从人群中飞出,正插在那汉子手背之上,那汉子吃痛,手上一顿,悬在头顶。旋见苏剑卿飘身向前,在他小臂点了几下,止住流血,扶起他道:“马师叔何苦如此。”那马姓汉子流着泪道:“杀父之仇,为人子者不能手刃仇敌,活着有什么用?”
  苏剑卿皱眉道:“玄门大仇,自有弟子们来报,您都快五十的人了,怎能轻动筋骨。”那马姓汉子“呸”了一声,骂道:“放屁,老子的仇,儿子不报,莫非要孙子报不成?”苏剑卿闻言,沉默不语。那汉子深深望了他一眼,顿足恨声道:“玄门我这一代没一个成器的,玄门不需要我了。”将他挣脱,向人群之外走去。
  众人见状,纷纷让开一条路,默然望着那汉子远去。那汉子穿过人群,快步行去,少时速度越来越开,奔跑开来,及奔到巷口,忽驻足而立,冲角落望了一眼,欲言又止,少时惨笑一声,奔跑而去。
  景清见此凉薄一幕,心中对玄门更是鄙夷了几分,又掣剑在手,用伤臂拎着酒坛,喝了一口,也不放下,一手持剑,一手拎坛道:“景某今日要杀个痛快,还有谁来?”虎目一望,众人骇然后退,都不敢作声。
  苏剑卿见他气势夺人,冷着脸道:“想借玄门立威,阁下太天真了。”景清道:“看你唇红齿白,不知比叶继儒如何?”苏剑卿傲然道:“苏某平生只有一个偶像,便是我全真派重阳师祖。”景清笑道:“连周大拙与王道宗都不放在眼中,你这娃娃打算欺师灭祖么?”
  苏剑卿傲然道:“若无欺师灭祖的之心,如何能卓然独造?”景清笑道:“景某无师无祖,今日你我进行来斗便是。”苏剑卿傲然道:“好!”说罢扬手一招,当即有人恭敬呈上一把刀,苏剑卿持刀在手,刀尖垂下道:“阁下请了。”
  景清剑尖指天道:“阁下败在自己的剑之下,说出去也不算辱没玄门威严。”苏剑卿道:“我虽名剑卿,但却在刀上下的功夫最多,你败在我刀下,虽死犹荣。”一众人见二人便要以命相搏,俱远远退开,屏气凝神望来。
  景清哈哈笑道:“我倒不是使剑的行家,不过今日有酒,也可增我三成功力,助我杀人!”说罢痛饮一口,笑了一声,突然出手,疾纵如飞,剑尖向苏剑卿面门挑去。
  苏剑卿冷笑一声,将刀向前迎了一迎。景清虽是不惧,却也不敢托大,剑尖忽挽个花招,倏然变换招式,频使虚招,好似游魂一般,在苏剑卿周身漂游,莫辩真实所在。
  众人在一旁,本欲二人交手便能立见高下,熟不知竟景清竟使出这样的花招,纷纷破口大骂:“贼子使诈,有本事与我家大人交手。”景清哈哈大笑道:“练武之人成了大人,重阳师祖知道定然死不瞑目。”众人见他侮辱宗门师祖,不由破口大骂,一时污言秽语纷飞。

  苏剑卿立在场心,守得滴水不漏,冷笑道:“宗教导人出世绝尘,实则最为荒谬,要知红尘最是真实,余外皆是虚妄,你我在世修真,若不求真,一味作虚妄之想,如何修真有成?”说话不紧不慢,一把刀罩在身上,花哨至极。
  景清笑道:“你这娃娃年纪不大,懂得道理却不少。”苏剑卿冷哼一声,并不答话,一心只放在刀剑之上。景清一边绕身旋转,一边笑道:“你这厮比叶继儒也不过如此,传闻当日你重伤于他,我倒是有几分好奇。”
  苏剑卿道:“他有胜负之心,道心又不稳固,我胜他又有何难?”景清哈哈大笑道:“景清无心之人,却不知你当以何胜我?”说话间忽换了风格,剑法纵横开阖,大起大落,剑气如风卷起,荡起波澜。
  苏剑卿却越发谨慎,守得小心翼翼,谨防有变。景清出剑一招快过一招,凌厉毒辣兼而有之,众人从旁观斗,都替苏剑卿捏了一把冷汗。少时,忽听景清怪叫一声,旋见长剑高飞而起,刺去苍冥,沈文谦暗道不妙,纵身向前,拖住他右臂,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景清身上袭来,不由自主向后退去,背心直撞在身后高墙之上,才稳住身子,望见景清左肩被刀剑划开一刀半尺长的伤口,皮肉翻开,手中酒坛也几乎拿不住,不由骇然大惊。
  锦衣卫众人见苏剑卿得胜,喜上眉梢,当即有数人向前,笑道:“苏大人果然是玄门年轻一代翘楚,来日大拙先生之位,非大人莫属了。”说着就去拉他衣袖。苏剑卿一摆手,喝道:“退下!”忍不住张口吐口一口热血,盯着景清道:“你使诈伤我心肺。”
  景清哈哈笑道:“景某不过使个小小伎俩,便得手了,要知红尘多有机诈之士,早晚让你在上面栽大跟头。”说罢不住喘息,似乎透支了体力。苏剑卿目露凶光,缓缓坐倒,合上眼睛,盘腿调息。玄门众人至此才知苏剑卿竟吃了大亏,及见景清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便有人逞起凶心,上前两步,喝骂道:“魔崽子狡诈,弟兄们上去结果了他。”
  言罢便有几人持刀围了上来。景清见状,抓住沈文谦衣袖,低声道:“教主快撤,景某抵挡得住。”沈文谦摇摇头道:“你为我受伤,我怎能弃你而去。”景清一头冷汗,急道:“这可不是谦让的时候,巷口有玄门宗师坐镇,晚一些,你我二人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沈文谦踟躇片刻道:“要走便一起走。”目光坚定。景清摇头道:“明教有此一退,以后江湖上再没脸面立足了,属下先前怀疑圣教,乃是大罪,如今正是救赎的时刻,景清便是死,也要保圣教尊严。”
  沈文谦摇头不语,搀起景清,向院中撤去。景清身子一僵,竟阻他不得。二人方进院中,锦衣卫众人便鱼贯而入,将四方占住,当先一锦衣千户狞笑道:“伤了我家大人便走,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景清闻其声,竟颇为熟悉,抬头一看,哂笑道:“又是你这熊货,老子方才真该杀了你。”那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马凤龙,闻言脸色一变,颇不自然,少时一梗脖子,大声道:“别废话,你如今三成魔功也没,兄弟可不惧你。”话音落下,身边人凑效道:“马大人说的对,几位大人合力将他擒了,把他下进卫狱,回头教马大人先给他商店作料,让他尝尝马大人的手段,不弄出你的牛黄狗宝,马大人以后就不要在锦衣卫中混了。”言罢众人哄然大笑,颇为张狂。
  景清见众人小的东倒西歪,也放声大笑道:“你爷爷便是只剩一成功力,杀你等也不费吹灰之力。”说罢上前一步,就欲出手,忽手上一软,酒坛竟拿捏不住,从手中滑落,沈文谦眼疾手快,用脚尖一挑,抄在手中。
  众人见他手上无力,更添张狂,一时狞语横飞,似乎已胜券在握。沈文谦挡在景清面前,沉声道:“这一仗,我替你来。”景清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教主给属下灌一口酒,我杀锦衣卫如同屠狗。”说罢仰头张口,颇为随意。
  沈文谦望了他一眼,沉声道:“好。”举起酒坛,将小半坛酒倒入景清口中,景清张口饮罢,低头在胸口一蹭,将嘴角酒水抹去,大呼道:“过瘾,真过瘾!”说罢讨好似的冲沈文谦道:“教主您老人家看好了。”说罢忽变了神色,倏然纵向人群之中。
  众人见他窜来,都举起刀剑,向他身上招呼。待刀剑即将临身,只见景清身子一矮,自人缝中钻过,双手虽然垂立不动,步法却十分活,众人不防,登时手忙脚乱。景清哈哈一笑,在人群中扭来扭曲,或用胯打,或用肩撞,或发暗腿,锦衣卫众人被他贴身吃住,一时被晃得东倒西歪,筋断骨折的倒在地上,放声哀嚎。
  不过数息功夫,一院人除沈文谦外,竟无一人可以站稳,马凤龙更捂着膝盖惨叫,脸上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滴。

  沈文谦上前扶住他,将柔和内力缓缓输入,扭头望向门外,沉声道:“怕是走不掉了。”说话间,七八个锦衣卫又鱼贯而入,个个龙精虎壮,望之俱非俗手。景清心下一沉,急道:“教主快躲到屋内,许能抵挡一阵。”沈文谦摇头道:“屋内是许兄的藏书,不能污了此清静之地。”
  说话间猛见门外奔入一年轻女子,一袭白衣,空着双手,双眼在两人身上一扫,望着沈文谦道:“你竟敢伤苏师兄,好大的胆子。”声音好似银铃般清脆,却含着惊怒。景清坐在地上,见她身形削瘦,弱不禁风,眉间却透出一股英气,不禁调笑道:“玄门没人了么,竟让个娘们出来撑门面。”那女子闻言青眉倒竖,厉声喝道:“放肆!”长发一扬,纵身扑向景清,身形快逾闪电。
  沈文谦不料一介女流出手竟如此之快,唯恐景清受害,慌乱中掣剑在手,向那女子刺去,那女子见他阻拦,秀眉一挑道:“找死!”出手竟向他手中长剑抓去。沈文谦见她眉宇间英气逼人,好似男子一般,又见他空手来夺长剑,不由一慌,长剑略微迟滞,竟未刺出。那女子却毫不手软,青葱般的手指张开,将剑身抓在手中。
  沈文谦长剑被她抓在手中,陡觉剑身上生出一股粘稠之力,下意识用力向怀中一扯,那女子气力究竟不如男子,被他带了一个趔趄,脚下不稳,向他怀中栽去。
  沈文谦不虞有此变化,慌乱中侧身一躲,那女子瞬间失去平衡,竟跌在景清怀中,与他滚在一处。景清哈哈大笑,顺手将那女子揽在怀中,脸颊凑上前去,在那女子香腮之上抹了一口,陶醉道:“玄门的胭脂,果然不俗,景某能一亲玄门佳人,死也值了!”说罢哈哈大笑,得意非常。
  那女子被他轻薄之下,俏脸刷一下彻耳通红,又惊又怒,手上抓着长剑,不由自主用力,剑刃切入肌肤,剧痛传来,那女子才一惊而醒,反手上一掰,长剑“啪”一声从中折断。那女子将半截断剑抓在手中,毫不犹豫,冲景清面门扎去。
  这一下又快又恨,景清陡然大惊,慌乱之中用手一拨,那女子本就气乱,又挡不住他力气惊人,被他一推,向后跌倒。只见她在地上滚了几滚,趴在地上,却不见动弹,唯消瘦的肩膀不住颤抖。
  众人见他跌倒,俱屏气凝息,不敢稍动。半晌,只见她将断剑插在地上,抬起头,批乱头发,望着景清,一字一顿道:“你毁了我清白,今日我定要将你皮肉一片片的割去,叫你受尽痛苦而死。”神情悲愤,几乎将牙齿咬碎。
  众人见她美目之中流露出恨意,不由打个冷颤,景清却满不在乎道:“听说清净派有个名叫韦青丝的小娘子,乃是掌教的掌上明珠,生性泼辣,不让须眉,莫非便是你?”说罢上下打量那女子,又戏谑道:“果然有几分姿色。”言罢欢笑不止。
  那女子见他神色轻佻,一时怒不可遏,大声道:“本姑娘今日不杀你,枉为玄门弟子。”自腰间一抹,抽出一柄软剑,手腕一抖,剑身挺得笔直,径向景清刺去。
  沈文谦恐景清有不虞,匆忙上前,仗着半截残剑,与韦青丝斗在一处。韦青丝虽为女流,剑法却腾展翻飞,大有洒脱不羁之势。沈文谦不敢轻视,手上招式如潮水般涌出,一时却只能勉强抵挡,左右支拙,大有狼狈之态。
  韦青丝见他出手有滞涩之态,极为轻视,出手越发随意,剑端妙招跌出,沈文谦抵挡之间更添慌乱。如此斗了数招,韦青丝却觉一丝不同:对方剑法虽不如己,功力又弱,手段却纷杂不俗,韧性也极强,每在千钧一发之间,总能凭奇招怪式逃过一劫。再换过数招,竟渐渐被沈文谦略占了上风。霎时额间竟密布了一层细汗,一时心中更添烦躁,出手便不如方才圆转自如。
  景清躺在一旁,瞅了几眼,沉声道:“小娘子剑法擅长正面强攻,教主使快剑攻他脑后,不要与她正面交锋。”言罢沈文谦滴溜溜使出鹿步梅花桩的步法,绕身与她游斗起来。

  这一下变化,更令韦青丝措施不及,不过三式,便听她“啊”一声怪叫,持剑跃出圈外,半空中几缕青丝随风荡落。景清伸手接了一缕,粘在手端,放在鼻下轻轻一嗅,眯起眼睛笑道:“都说无边风月,本不用一钱买来,如今看来,果是如此。”不住大笑。
  后者脸色苍白,好似被辱一般,眼中腾地笼了一层烟霞,半晌才以剑指他,颤声道:“你敢如此对我,我早晚要你死在我的手中。”目光中带着恨意,少时一跺脚,头也不回去了。
  众锦衣卫见韦青丝受辱,齐齐露出羞愤之意,当头一人扬起刀道:“敢欺负咱们玄门仙子,这厮非杀不可。”话虽如此说,却俱沈文谦手段,不敢向前。踟躇片刻,才有人迎着头皮道:“这小魔头赢了青丝姑娘,本不算什么本事,大家伙并肩上,横竖将他砍了。”瞬间几人渐渐聚拢,便欲将二人围在中间。
  景清低声道:“玄门有一阵法名唤‘天机困魔大阵’,这阵威力不强,却首尾照应,圆转无碍,最消磨阵中之人气力,最终使其力竭而死,教主不要犹豫,先发制人,万不能让对方结阵。”说话间压低嗓子,独沈文谦一人将其声收入耳中。
  沈文谦回头望了一眼景清,沉声道:“你先走罢,这里我来抵挡。”景清摇头道:“教主不弃我,我安敢舍教主而去?”仰头朝天,大有悲壮之色。沈文谦露出急切之情,哑口无言。景清眯起眼睛道:“这一次万莫留手,否则你我俱休。”沈文谦缓缓点头,扭头见众人几乎将圆围实了,心中一凛,正不知如何应对,便听景清声音从背后传来道:“教主从缺口冲出,从后截击,杀敌不难。”
  话音落下,沈文谦如箭一般蹿出包围,手提断剑,折身反杀向锦衣卫。

  众人不料竟有人能识破阵法玄奥,一时俱慌了神,又被沈文谦自后一冲,登乱了方寸,挤成一团,沈文谦却现出难有的沉着,寻隙连刺数剑,虽未下重手,却也将几人手臂刺伤,长刀落了一地,中剑之人无不捂着手臂滚成一团,放声哀嚎。
  众锦衣卫不过俗手下乘之辈,此时阵势未结先乱,又被沈文谦一冲,连伤数人,当时便丧了胆气,几个年轻的后生捏不住手上武器,绣春刀“咣当”落在地上,更有胆小之人丢下伙伴,撒腿向外跑去。
  当先一人正奔在门口,便要窜出院时,忽见他身形一顿,扶着门框立在当口,有眼尖的趁着月色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一物从他后心透出,看不清是何物,后背瞬间殷红一片。
  那人扶门而立,似乎不可置信,扭头看了众人一眼,露出痛苦之色,身形晃了几下,抬手指向远方,倒地而亡。
  身后众人登时止住脚步,露出骇然的神色,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沉默多时,才有一人恨声道:“外面有玄门的老祖在,咱们走是死,留下也许还有一条活路,大伙不要怕,以多打少,未必没有活路。”话音落下,众人便纷纷弯腰拾刀,扭身便欲再入战团。
  景清冷眼旁观,见状匆忙出声道:“诸公且慢。”一年长的锦衣卫冷笑道:“你方才威风,如今大伙可不怕你。”话虽如此,却将刀抱在胸前,神色颇为忌惮。景清看破几人心思,捧着几人道:“我知诸位都有勇力,乃是一等一的好汉,可是大伙难道看不出么?”众人见他话说一半,都冷笑道:“你有何遗言快快说来,等下爷爷给你个痛快的,也好让你早日投胎。”
  景清抬了抬眼皮,不紧不慢道:“玄门蔑视朝廷法律,视大家伙如草芥,诸公何苦为它卖力?”声音低沉,直击人心底,竟用上了最高深的“乱神”之术。当先一五旬汉子见他并无恶意,长松口气,又被他惑了心智,半晌才含糊道:“玄门手段毒辣,兄弟们不想死!”话音落下,战团中又有一人被沈文谦挑中大筋,手捂大腿,鲜血从指缝中喷出,众人扭脸去望,更觉惊心。
  景清顺势道:“大家何苦把性命搭在这里,况且我家教主神功盖世,连清净派的仙子都要受挫,诸公既非玄门子弟,何苦为他卖命,这四面高墙,大家四下一散,不信玄门能拦住大家?”众人一听,均露出狐疑之色,不敢定夺。景清见众人意志动摇,又强摧丹田,扇风道:“糊涂!命是自己的,诸公何苦舍弃家业,将头颅抛在此处。”
  话音落下,一浓眉汉子率先将手中绣春刀丢弃在地,恨声道:“老子家里还有三个婆娘没人照管,折在这里不是便宜了隔壁老王。”众人闻言哄然大笑,竟冲淡了些许不安。景清趁机道:“诸公各有绝技,此刻趁着夜色越墙而走,玄门定然拦不住。”说着眼光四望,以目示意。
  众锦衣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夜色深沉,漆黑一片,有三人同时展动身形,蹿向墙头,其余几人见状也欲效仿。熟料三人刚跃上墙头,便闻三声轻响,墙角下几人抬头望去,只见三人各立一方墙头,僵立不动,片刻,忽见两人从高墙上跌落,噗通跌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渗出大滩鲜血。
  唯方才那浓眉汉子捂着胸口,立在墙头扭头冲众人低头一笑,咧着嘴道:“玄门的杀神来了,兄弟不是死在敌人手里,就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俄而身形晃了两下,从墙头栽落。
  转瞬间锦衣卫十余人便倒了大半,余者至此才慌了神色,都死死盯着虚空,漆黑的仿佛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一般,让人不寒而栗。半晌,余者都露出疯狂之意,一白脸汉子大喊一声道:“兄弟们,杀了这魔头,兴许还有活路,大伙都别留手啦。”
  一人目光阴沉,望着景清道:“我们被这小子给耍了,兄弟们先宰了他。”疯一般扑向景清,提刀就往前捅。

  沈文谦大惊,将断剑一甩,呼拉拉划个大圈,将众人逼退,立在景清身前,森然道:“诸位不要再逼,否则沈某便不留情了。”景清眼圈一红,哽咽无言。
  众锦衣卫见他如此,均起了虎狼之心,个个竖起眉毛,二话不说,齐齐攻来。这一次众人反倒有了计较,只围不攻,相互援手,沈文谦瞬时落入下风,只得苦苦抵挡。不大会功夫,身上便添了几道伤口,浑身淋漓,几成血人。景清默然望着沈文谦背影,热泪扑簌流下,声音嘶哑道:“教主您老人家快走啊……”已是泣不成声。
  沈文谦置若不闻,依旧奋力抵挡。如此又过片刻,虽也杀伤数人,却被逼退至角落,形势越发危急。当此时,忽觉肩膀一痛,一锦衣卫长刀抽冷子刺来,径扎在沈文谦肩上,刀刃嵌在骨缝之中,几乎将他扎个通透。沈文谦痛不能耐,登时一声巨吼,随着此声巨吼,丹田之中忽生出一股热流,竟不受控制得沿着经络一路上冲,瞬间至肩膀伤口之处,那热流在肩膀处打了几转,仿佛找到宣泄口一般,喷薄而出。
  忽听咔嚓一阵轻响,卡在肩上的绣春刀被那股热流一冲,竟是寸寸龟裂,持刀之人也发出一声怪叫,仿佛触电般,浑身不受控制的向后飞跌,滚在地上,慌乱中将双手凑在眼前一看,只见手心被炸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骇然痛呼道:“这魔头……使了……邪术……”口眼歪斜,已是不能成言。
  景清更似不可置信,心中惊呼道:“这手段,怎似千叠……”众锦衣卫见状,更添惶恐,心中虽害怕到了极点,却都不敢稍退,危急之下,反激发了血勇,都忘了害怕,齐齐加紧了攻势,一刀快似一刀,没命价的向沈文谦身上招呼。
  一时刀光纷杂,映着高天冷月,好似在人间洒下一团瑞雪一般,煞是好看。沈文谦身处其中,又好像一叶汪洋中的孤舟,虽勉励支撑,却不免随时有有倾覆之厄。如此再斗片刻,身上旧伤不断,又添新痕,一时流血过多,四肢越发酸软起来,出手愈来愈慢。
  唯此刻丹田之中越发燥热,直如烧了一团火般,几不能持。再挨了片刻,沈文谦忍不住又吼数声,周身气息弥漫,上身衣衫好似充了气似的,渐渐膨胀开来,瞬间整个人便成了一个大圆球,望来滑稽而恐怖。不多时,只听一声巨响,衣衫再也支撑不住,轰然炸裂,血红色的布片在半空飞舞飘曳,纷纷扬扬好似下了一场花雨。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骇人景象,一时俱觉心惊肉跳,都生了逃跑之心。沈文谦却恍若不闻,身上也陡然生出无穷勇力,出手竟不慢反快,似神魔附身一般,赤着上身,疯一般向锦衣卫攻去。
  这一次锦衣卫众人却似乎已经胆寒,都没了争斗之心,沈文谦几剑将众人逼退,形势越发占优。再斗片刻,只见沈文谦大喝一声,将手中断剑弃在地上,迎面空手向一柄长刀抓去。持刀之人见他意乱神迷,心想:“此人空手接刀,莫非失心疯了不成?”念头尚未落下,刀背已被他徒手抓个正着。
  那持刀汉子用力一抽,长刀纹丝不动,心中大骇,正欲撒手,忽觉一股不可抵挡的热流从刀柄传来,手心一痛,旋一蓬血从手心炸开,整个人向后飞去。
  沈文谦见他跌飞在远处,倒抓刀背,哈哈大笑,声音四野。笑不两声,忽觉丹田之中那股热流再次涌向手心,不及制止,只觉手心一热,精钢所制的长刀竟好似被炸药炸碎般,化作无数碎片,四散纷飞。无数道流星般的白光飞出,直冲众锦衣卫而去。
  院中逼仄之地,众人如何躲得开?只听噗噗一阵轻响,锦衣卫无不应声倒地,转瞬之间,竟无一人完好站立。沈文谦上身也被射出数个血窟窿,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摇晃着就欲坐倒。正当此刻,景清瞠目结舌,惊呼道:“教主……”一句话将沈文谦从浑噩中震醒,不致栽倒。
  景清喊道:“教主快走……”沈文谦闻言扭头冲景清咧嘴笑道:“之前别人护我,如今,我也算是护了你……”一语未毕,已是喘息不已,再难张口。景清哭泣道:“您老人家快走啊,玄门……”忽觉心中似被钢锥刺中一般疼痛,口中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沈文谦喘息片刻,扭头望见地上众人来回打滚,痛苦万状,心中一凛,不忍再看,匆匆弯腰,拾起断剑,将景清用力抗在肩上,夺门而出。

  沈文谦才跨出门去,不料眼前一阵灰影闪过,旋觉心口一痛,其人好似被巨浪拍中一般,眼前发黑,瞬间闭过气去。再回神时,已滚在角落,四肢蜷成一团。
  沈文谦躺在地上,只见景清口角流血,不知生死,一时慌了神,下意识向他爬去,这一动作,便觉体内大有不同:原来胸中不知何时钻入了一股冰凉气息,此刻正在肆虐游荡,不停往心口钻去,万幸有一股暖流如护主忠臣般守在心口,与那凉气捉对厮杀,虽搅得体内天翻地覆,疼痛难忍,一时却也无忧。
  沈文谦知那暖流乃《明王心经》中的内力,这才心绪稍宁,在地上趴了半晌,勉力抬起头,冲出手之人看去。这一望,登时露出古怪神情:只见巷中不远处正站了一位身材魁梧,浓眉深目的光头大汉,颧骨颇高,肤色黝黑,面容丑陋不堪,绝不似中原之人。那大汉见他扭头望来,嘴唇动了数下,面容古怪道:“中我‘阴手拳’不死……厉害。”口齿难懂,声音含混不清,好似久未开口一般。
  沈文谦见浑身凝着一团杀气,目光犹如实质般扫来,心神一阵恍惚,眉心好似被刺了一下,匆忙合上眼帘,不敢与他对视。半晌才平复心神,强忍着胸间剧痛,将景清搂在怀中,扶墙而起。
  那光头大汉默然独视二人,继而仰望高空,一言不发。半晌,沈文谦才艰难抬头,目光绕过那大汉,望向远方,只见巷口处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公服打扮之人,手中各执火把,静立不动,将半边夜空照得雪亮。
  沈文谦望了半晌,目光越发平静,半晌轻叹一声,转身欲行。那光头大汉见他肩膀微动,伸手指着他道:“沈教主留人,我不杀你!”声音枯涩,好似下命令一般。沈文谦闻言一愣,半晌才摇头道:“他是我兄弟,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不能伤他……”
  那光头男子摇头一叹,口中含混不清道:“可惜了……”声音才从口中吐出,便见他上前跨出一步,手上轻轻一抬,沈文谦再度跌出数丈,这一次出手比至方才力道更足,几乎将心肺都震错了位,口中热血尚未喷出,其人已失去知觉。
  不知几刻,沈文谦才悠悠转醒,抬眼去看,那光头大汉依旧负手而立,脊背挺得笔直,好似石刻的造像般,一动不动。沈文谦心中打个冷颤,更不敢与之对望,匆忙低下头,默然忍受胸间剧痛。半晌四肢渐复知觉,才使出余力,爬至景清身边,将他环抱在肩上,奋力挣扎,却再无一丝力道起身。
  那光头大汉见他犹自强撑,露出古怪的神情,说道:“硬骨头,好样的。”说罢竖起拇指,冲沈文谦挑了一挑,笑出声来。沈文谦仰脸望着他,喘息道:“玄门三番五次为难……于我,这笔帐,沈某早晚……”那汉子闻言一愣,半晌才领悟过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连连摇头道:“你……不是对手……我不杀你,要杀司马星徽。”说话间手臂伸出,就向景清抓去。
  沈文谦伸手去拦,那光头大汉手臂停在半空,侧着头艰难道:“你要拦我?”沈文谦点点头道:“阁下要抓他,便先打死沈某再说……”说罢闭上眼睛,引颈待戮。那大汉愣了一愣,露出一丝钦佩之色,张口道:“将明教教主打死,我很期待……”话说一半,似乎不知如何继续,闭上嘴连连摇头,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
  沈文谦此刻反倒没了俱意,露出难得的豪气,冷笑道:“既然阁下期待,何不动手?”那光头大汉闻言一愣,低头沉思起来,半晌才摇摇头道:“老祖不让杀你,符某也喜欢你……”话说到一半,又难言难表,只得沉默不语,半晌忽露出焦躁的神情,蓦地大吼一声,绕开沈文谦,电一般向景清抓去。
  沈文谦不防他又出手,只得勉力抬手,向前迎去,尚未触及那大汉身体,只觉背心一紧,似被人抓住了衣襟,一时天旋地转,不由自主向后飞出。沈文谦心中大骇,不知来人是敌是友,正猜测间,忽听来人发出一声极熟悉的怪笑,略一思索,不由喜出望外道:“是老高么?”
  话音落下,旋觉后心一紧,身子在空中打个旋,头上脚下的落在地上。匆忙睁眼去看,登时心口狂跳,喜上眉梢道:“果然是你,你怎么来了?”来人一身长衫,已脏了几乎看不出本色,须眉之间染满风尘,此刻见了他,却改颜易色,跪在地上,额头在沈文谦脚面一沾,旋抬头郑重其事道:“老高来迟,使教主受苦,万死。” 不是凤阳所遇明教妙风使高兴是谁?
  沈文谦匆忙将他扶起,及见他衣衫破烂,双眉染满风霜,不觉湿了眼睛,哽咽道:“这才几个月不见,你如何成了这般模样?”高兴嘻嘻一笑,满不在乎道:“老高原本就是这个屌样,教主您老人家在帝都呆久了,看多了才子佳人,觉得老高粗鄙也是正常。”沈文谦勉强一笑,又关切道:“可有老苏的消息?”说罢眉头皱起,一脸牵念。
  高兴闻言露出凄然之色,摇头道:“老高北上一路打听,都没遇到道泉先生,反倒是……”沈文谦急拉着他手,问道:“倒是什么?”高兴道:“倒是遇到了司马星徽……”话说一半,忽然住口不语,摇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等教主先离此地,容老高再叙。”沈文谦见他须发凌乱,青白相间,看去颇有老态,哽咽道:“你不说我也知你一路受了许多苦。”
  高兴仿若未闻,径直上前一步,望着那光头大汉道:“你便是江湖人称杀神的玄门符五君吧。”那光头大汉居高临下看着他,面容古怪道:“你认得我?”
  高兴哂笑道:“听说你本蛮夷之种,沐英打云南时,你杀人无算,后被玄门降服,随军打了几年,也得了个杀神的名称,说起来好威风,可惜云南你能立棍,这里还轮不到你出头。”说罢以目视他,颇为不屑。
  符五君见他奚落自家,也不生气,开口道:“你是明教?”见对方不答,才目光呆滞,点头自语道:“我要杀你!”说罢目光一亮,扫向高兴。后者被他目光一盯,好似狼咬一般,不动声色退后几步,不屑道:“你在军中杀几个蛮夷鼠辈,便真以为天下无人了,爷爷在军中杀人的时候,你娃娃还不知在哪吃奶呢。”符五君见他两鬓斑白,笑道:“你吹牛,先杀了你……”言罢一手揽着景清,一手冲高兴抓来。
  高兴哈哈一笑,伸手去迎,手才伸到一半,忽将五指张开,便有数点微不可见的寒芒从手心射出,符五君后者不防他竟使诈,匆忙侧身去躲,饶是如此,小臂也中了一记,正射在麻筋之上,手掌不由自主张开,景清骨碌从他怀中滚落。
  高兴手臂舒展,将景清揽在怀中,哈哈笑道:“你这傻子,终究是差了些火候。”后者低头去看小臂,只见一根极细的钢针扎在手臂之上,枕尾闪着青光,伤口四周瞬间红肿一片,不由大骇,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道:“有……毒。”言罢伸出手指,抠出核桃大小的一块血肉,扔在地上,望着高兴,目光转冷,一字一顿道:“符某今日……要杀你。”纵身一扑,这一下竟如惊猿脱兔,比方才快了不止一倍,转瞬已近高兴身前。
  高兴见他窜了上来,却也不惧,双手各提一人,不见脚下动作,身子径向后飞退,符五君一抓落空,不禁疑惑道:“你……身法好……”说话间手上不停,直追而来。
  高兴哈哈大笑道:“你这傻子还算清楚,你爷爷这辈子最下功夫的,便是这轻身之术,休说是你,便是你家周大拙亲至,也要吃爷爷的灰。”说话间,身子行云流水般几个起落,便将符五君甩出一大截。
  符五君不料他竟有如此手段,眼看三人便要逃出掌控,追击不及,不由慌了神,立在原地,冲身后人群喊道:“老祖……快出手罢……”声音仿佛虎啸山林,直震的巷中瓦木轻颤,天地间回声不绝,大有雄豪之气。
  声音落下,便见人群中一物飞速射来,隐约有破空之声。高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提着二人,身子遽然向左一闪,堪堪躲过来物。恰此时,却有一物比方才之更快,电一般钻入高兴膝弯,高兴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半晌难起。
  半晌才回望巷外,切齿喊道:“玄门哪位道长,暗器使的端的漂亮。”言辞间深有惧意。

  声音苍凉,在高空回荡,半晌竟无人回话。高兴沉默片刻,忽露出哀容,喃喃自语道:“我先前做梦,被狼咬了腿,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应验了。”一瞬间竟似苍老了数十岁般。
  符五君愣了半晌,知暗中出手之人无意露面,这才回首冲远处喊道:“谢老祖。”迈步来到高兴面前,抬手指向前道:“你……今日该杀……”目光如电,将高兴死死咬住,竟未发现他异样神情。
  高兴上下打量他数眼,心蓦地一沉,露出不可捉摸的神色,细看似不甘,又似解脱般,须臾间神色变了几变,这才一咬牙,转身冲沈文谦道:“教主,老高以后不能侍奉您老人家了。”声音低沉,竟有交代后事之感。
  沈文谦闻言心头忽冒出不祥之感,愕然道:“老高何出此言?”又打量他道:“我在应天盼了许久才等到你,今日相逢,你我平安无事,应当开心才是。”高兴闻言忽流下热泪,默然摇头道:“老高有负教主所托,今日阖当一死,如此才能上不负苍天,下不负君父。”言罢垂下头去,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洒落。
  沈文谦猛地抬眼看向符五君,及见他狼一般的目光,骤然明悟,心底没来由的忽打个寒颤,竟有些不知所措。
  当此时,景清忽睁开眼睛,望着高兴艰难道:“高长老是明教的老人,景清给你磕头了。”说罢换个姿势,将头贴在地上。高兴闻言猛地抬头,露出欣喜的表情道:“你是常胜的后人?”景清闻言陡然红了眼睛,点头不语。
  高兴见状,破涕为笑道:“老高当年和令尊乃生死之交,如今他虽不在了,但英种既存,想必他也能瞑目九泉了。”说罢拍手大笑,又道:“此番地下相见,老高也能向他报喜了。”说着上前两步,自怀中掏出一块丝绸绢布,小心摊开,展露在景清面前。
  景清拿眼去看,只见层层绢布裹着的,竟是一块折叠整齐的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一时看不仔细。高兴见景清目光露出狐疑,将绢布重新包好,塞在景清手心,笑道:“高某天赋不佳,唯于轻身之术略有心得,今日赠你,也不枉我和令尊兄弟一场了。”言罢扭过头去,如失骨肉。
  景清倏然变色道:“高长老,这可使不得。”高兴唬着脸道:“你到今日,也不肯叫我一声世伯么?”景清一愣,忽露出凄凉之情,半晌才哽咽道:“高世伯……”才一张口,已是热泪盈眶。
  高兴见状,这才止住悲声道:“这才是好孩子。”半晌忽撒开手,退后两步,不住打量他,连声夸赞道:“虎父无犬儿,好!好!好!”沈文谦见状,也上前拉住他双臂,又急又气道:“老高你这是何必……”一语才出,亦已热泪满腮。
  高兴抹了把眼泪,强笑道:“我未寻到道泉先生,辜负教主所托,按着教义,也该一死,此番来应天,老高便没想着能活下去。”沈文谦摇摇头道:“你休拿教义说事,今日我掌明教,你便是寻不到老苏,我也不会怪你。”
  高兴破涕为笑道:“教主如此守仁重义,是圣教之福。”顿了顿,忽换了话头,沉声道:“人生在世,生死本就无常,当年华山我未随明尊他老人家而去,已是诛心不孝了,如今苟活了二十年,大限已到了。”言罢一声长叹,催人泪下。
  沈文谦见他挚语相托,声音中竟无求生之意,一时心中惊恐,呆呆立在当场,不知所言。高兴望着二人,低头道:“我圣教中兴,皆赖教主与诸公一体同心,前路血雨腥风,恕老高不能侍奉左右了。”一言落下,三人皆低泣不语,各锁浓眉,神思难测。
  半晌高兴才趴在沈文谦耳边,低声道:“玄门虽是劲敌,但教主更需小心司马星徽,此獠绝难应付。”说罢退后两步,重新拾起精神望着沈文谦,及见他浓眉似剑,二目如星,说不出的好相貌,心中更添欣喜。
  沈文谦被他盯得脸上一红,匆忙低下头去。高兴见他赤裸上身,血流遍体,忽而鼻翼一酸,迟疑片刻,动手将上衣解下,轻轻披在沈文谦身上,又退后几步,默然打量他不语。沈文谦低头望着身上衣衫,木然抬头望着眼前长者,伫立当场,愕然无言。
  少时,高兴忽跪在地上,声音洪亮道:“老高今日去了,教主保重。”声音中大有不舍。沈文谦心头一痛,上前就欲将他拉起,高兴却腾地起身,一瘸一拐来到符五君面前,冷笑道:“玄门老祖不出,你今日想留下爷爷,也需留下些物件。”符五君见他赤着上身,一身肌肉无丝毫松弛之态,赞叹道:“明教……都是好汉,符某,给你……全尸……”
  高兴哈哈大笑,声音苍凉悲郁,俄而大吼一声道:“誓舍此身随大业,不信圣庙无我名。”忽扭头冲二人大吼道:“景清,带教主他老人家快走,这里有我!”说罢合身扑向符五君,竟无丝毫迟疑。
  景清见状,瞬间激起余勇,拉起沈文谦,狼狈向巷子深处窜去。沈文谦挣扎不前,景清急道:“教主莫负明教,莫负高世伯。”沈文谦热泪蓦地涌了上来,奔不过十丈,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巷中灯光摇曳,高兴单薄的身躯摇晃两下,倒在黑暗之中。
  沈文谦目呲欲裂,再也忍不住,大喊一声道:“符五君!”就欲回身。景清一咬牙,起掌将他打晕,扛在肩上,飞也似的向巷中逃去。


  第十八章 道是无情别有情
  一间静室,陈设素雅。靠窗坐着两位妙龄少女,一位望来不过二八年华,身着一袭绿衫,面容清秀,颇有静气。另一人却是一及笄少女,双手支颐,望着窗外发呆。
  天将晌午,那绿衫少女在窗前坐了多时,只见她眉头轻蹙,眉眼间笼着淡淡愁容,半晌,才听她似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你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隔几相对的少女一身素色布衣,看装扮却似婢子,此刻闻言 ,“噗嗤”笑出声道:“小姐想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便是什么样的人咯。”话未说完,脸上堆满了笑意,望着那少女,不住挤眉弄眼。
  那绿衫少女听她打趣,也不在意,只摇头苦笑道:“若世间都如想象一般美好,如何还有佛陀出世入世之说,凡人还怎么会有这许多甩不脱的烦恼。”那婢子大眼瞪着她道:“小姐又说些婢子听不懂的话啦。”那绿衫少女笑道:“你听不懂就对了,我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啦。”说罢眨了眨眼睛,煞是可爱。
  那婢子也做个鬼脸,揶揄道:“我猜小姐心中肯定把他想象成一个才高八斗,品格高尚的人咯。”说完拉长音调,又嗡里嗡气道:“既然佳人心中已有定论,何苦还来问我等下人。”说完望着那绿衫少女,睫毛闪动,泛着动人的光。
  那绿衫少女沉默良久,半晌才起身道:“我去看看他醒了没有。”话未说完,已走到内室之中,站在床前,望着床榻中人,轻声道:“这都十余日了,你怎么还不醒?”又看了几眼那人面容,只觉他眉眼说不出的俊秀,一时竟有些失神。半晌,那少女才觉不妥,匆忙扭头,见那婢子并未跟来,暗暗松了口气,将身子转向一边,用手帕将口鼻掩住,心脏扑通跳个不停。
  那婢子见那少女立在床边扭捏不定,也蹦蹦跳跳的跑进来,拉住她衣角道:“小姐方才又盯着人家发呆啦……”那少女薄怒道:“你胡说什么……”话未说完,那婢子咯咯笑道:“小姐一天都要念叨几十遍,当婢子不知么?”顿了顿,打量她道:“莫非……”说说一半,掩醉吃吃笑了起来,眼角挂满嘲弄之意。
  绿衫少女又羞又恼,推开那婢子,竖眉骂道:“你这小丫头又皮痒了不是,又来开本小姐的玩笑。” 沉默片刻,语气微冷道:“我只不过不想他死罢了。”顿了顿又道:“况且,死也不能死在我方家。”
  那婢子皱眉道:“谁把这家伙扔在府上的,要不是我发现的早,恐怕真的要死在家里了。”绿衫少女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也许是他的朋友罢。”女婢子掐腰上前,冲榻上之人嚷道:“你这家伙都睡了这么久了,还没睡够么。”说着伸手去摇床上那人手臂,脆声道:“快快起来,本小姐救了你一命,你还没给本小姐磕头呢。”摇不两下,又笑弯了眉毛道:“其实是我家小姐牵挂你,你快醒来跟她说说话罢。”说到此处,已然合不拢嘴,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绿衫少女又气又急,拉开她道:“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说话此处,忽而脑海中想起榻上之人旧日鸡鸣寺中一跪,没来由得会心一笑,赧然道:“再说,我什么时候牵挂他了……”望着床上之人剑眉紧锁,满心既是期待,又是担忧,一时百感莫名。
  那婢子眨了眨眼睛,嬉笑道:“那小姐你是希望他醒来,还是希望他就这样睡下去呢?”那少女被她看破心思,悄然泛起红晕,啐道:“本姑娘真的要把你撕了,省的你天天嚼舌头根。”作势向前,就欲动手。那婢子咯咯一笑,向后躲去。那绿衫少女走到窗边,轻叹一声道:“我自然希望他早日醒来,醒来你我便不用每日在这里守着他了。”话音落下,心中忽空落落起来,怅然若失。
  那婢子也收了欢声,移步到绿衫少女身后,忧心忡忡道:“若是老爷知道你把魔教的教主藏在了府里,他那么爱惜名声的一个人,怕是……”少女打断她道:“爹爹最是惜才,常在我耳边夸他,况且,爹爹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胡乱猜疑。”迟疑片刻,又道:“也许这登徒子有不得以的苦衷呢。”说着目光挪向一边,若有所思。
  那婢子撅起嘴道:“既然小姐相信他是好人,那前天老爷来看你,你为何避而不见,也不让老爷进房?”那绿衫少女闻言,久久不语,少时换了话头道:“等他醒来,我要问问他,到底他和魔……明教究竟有无瓜葛。”那婢子接话道:“那若真是魔教教主,小姐打算如何?”那少女一时语结,竟不知如何答话,怔怔失起神来。
  那婢子瞧了她半晌,见他毫无反应,轻轻碰了她一下,低声唤道:“小姐!”那少女一惊回神,扭头问道:“你这小丫头又起什么歪心思了。”那婢子笑道:“我们的灵儿姐姐是不是喜欢沈公子呢?”绿衫少女不防她问的如此直接,登时面皮发烫,囧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才一跺脚,自出房门去了。
  那婢子闻言一吐舌头,跟在后面,掩口道:“小姐从后门走罢,否则双喜那奴才又要嚼舌根子,说小姐在房中养野男人了。”绿衫少女登时驻足而立,恶起脸来,拧眉喝道:“他敢在我面前说一句话,我把他的舌头扯下来喂狗。”面上罩着寒霜,吓得那婢子一吐舌头,扭身跑了。
  那少女在院中立了片刻,才悄悄去了。
  其后几日,那少女朝往暮归,每日皆来房中照应。起初那婢子尚来陪伴,时日久了,便觉无聊,十日倒有七八日是那少女独自前来,每日扫洒归整,伺候榻上之人饮食起居,那婢子不过送些茶水、点心,偶来探望。
  如此半月有余,天渐入伏,天气炎热,那少女饮食也渐不佳,不过数日,竟尔瘦了许多,望来越发楚楚动人。
  这一日午后,那少女只觉身子发懒,一时百无聊赖,只得捡了一本《诗经》,随手翻了几页,只觉心烦意乱,将书丢在案上,枯坐在窗前发呆。不知呆了几时,却见那婢子踩着碎步,一路小跑来到窗前,喘息道:“小姐,不好了……”那少女展眉一笑,问道:“大热天,跑这么急,着急投胎么。”又隔窗递过一杯茶水,笑道:“怎么就不好了,你慢些说。”那婢子见她面容清瘦,隐带了几分病容,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道:“小姐你身子不舒服了……”
  那少女打断她道:“你且说什么不好了,问我身子做什么。”那少女这才想起此行目的,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抹着嘴道:“老爷他知道那登徒子被你藏在了偏院中了……此刻……正赶过来啦……”那少女闻言一急,只觉唇角有异,用手去摸,才觉嘴角不知何时起了好大的燎泡,轻轻一碰,针扎般疼痛。
  那婢子见状,“呀”了一声,急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说着隔窗用手背去碰那少女额头,才贴上去,双手仿似被炉火烫了般,倏然缩回,失声道:“小姐你熬了这么多天,竟把身子熬出病了。”说罢带着哭腔,自埋自怨道:“都怪春临躲懒,若是和小姐一直在此照应,小姐断不会生病的。”连连跺脚,不住落泪。

  那少女闻言才觉身体有异,一时无暇顾及,隔窗拉住那婢子,痴痴问道:“爹爹来了,现在到哪了?”不待那婢子答话,却见侧门转入一男子,一袭文士长衫,四十不到的年纪,步子飞快,来到两人面前,冲那少女低声喝道:“方灵儿,你又胡闹了。”声音虽然温和,却夹杂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威严,来人正是应天名士方孝孺。
  方灵儿闻言匆忙行礼答话,尚未张口,方孝孺已入内室,站在榻前,望着床上之人,目光中满是怜惜,许久轻叹道:“果然是这孩子……”及见他牙关紧闭,面若白纸,更是唏嘘动容,眼角湿润。
  方灵儿小心挪到方孝孺身后,惴惴惶惶,唯恐受罚。那婢子春临也踩着碎步站到二人身后,凝息不语。方孝孺默然立了片刻,叹口气道:“胡闹!”身后二人俱不回话,方孝孺又叹一声,张口问道:“请大夫看过了么?”方灵儿见他眉头舒展,才大胆挪到方孝孺身侧,嗫喏道:“上了……金疮药,没敢把大夫带进府中。”方孝孺瞟了她一眼道:“外面锦衣卫到处在搜刮魔教余党,你留这孩子在家里,出了事,你可知要担什么干系?”
  方灵儿听了,心脏好似擂鼓一样跳个不停,面上却强作木偶,强自镇静,半晌才张口道:“这登……沈公子……救过女儿的命,女儿不能不报这份恩情。”方孝孺闻言,露出古怪的表情,又上下打量方灵儿许久,频频点头,颇有深意道:“女儿真是长大了。”方灵儿听得似懂非懂,脸上飘起一朵云霞。
  方孝孺露出微笑道:“你做的很好,不愧是我方孝孺的女儿,你就按自己的心意去做,不必在意爹爹的想法。”言罢向外行去,走不两步,驻足而立道:“你去给他请个大夫来看罢。”顿了顿,又向外走去,边走边嘱道:“切记,不可声张!”

  方灵儿大感意外,见父亲走远,才细微其言,脸上又悄然腾起大片云霞,比方才更是艳丽动人。此时耳边又传来婢子浅笑,不禁使她又羞又恼起来……
  正躁间,忽闻院外传来脚步声,以为父亲去而复回,正欲上前迎接,才跨出门槛,正听见墙外一男子声音高声喊道:“我的好师妹,你怎敢如此……”其人未到,声音已远远传来。
  方灵儿闻言一愣,转瞬便想个明白,惊道:“许师兄也知道了?”话音落下,侧门转入一人,不是新科状元许观却是谁?
  只见他一边向门内跨来,一边嚷道:“我方才见了老师,老师都跟我说啦,师妹瞒得师兄好苦。”一边说话,一边就往屋内钻去。方灵儿伸手去拦,却被许观册山躲过,抢入屋内。只见他目光一扫,便冲床榻奔去,口中喊个不停:“我的好兄弟,你让许观找的好苦!”声音中又是喜悦,又是埋怨。
  方灵儿紧跟两步上前,拉住他袖口道:“师兄声音低一些。”许观才恍然大悟,匆忙收声,两三步跨至榻前,向榻上之人望去,只见那人双眼紧闭,面色苍白,不是沈文谦确实谁?不由多看了几眼,双眼渐渐模糊,静立片刻,忽觉心中一痛,扑簌落下泪来。
  方灵儿与春临静静立在一旁,望着二人。少时许观拉起沈文谦手臂,紧紧抱在怀中,叹息道:“你百样都好,独这脾性不知收敛,若是……”话说一半,摇头苦笑,唏嘘不已。
  三人沉默良久,许观才扭脸冲方灵儿道:“可请了大夫?”方灵儿摇摇头,目光泛起晶莹。许观急道:“我满应天的找,连护城河都寻遍了,就是没想到,会藏在你这里。”言罢起身,问道:“人一直未醒么?”方灵儿默默点头,许观跺脚道:“这是遭了什么灾啊!”匆忙又道:“即是如此,还不快请大夫前来诊治!”说着向外抢去。
  方灵儿一把拉住他道:“大夫怎能随便来家中。”许观闻言,愣了一愣,一拍脑袋道:“是我糊涂了,怎能让外人知道师妹家里藏了别人,传出去让小千岁知晓,可不是小事。”
  方灵儿又急又气,嗔怪道:“师兄想到哪里去了。”许观一愣道:“师妹既不在意此事,方才所言却又是何意?”方灵儿瞪眼道:“现在全城都在找他和景清,你把外人招来,不是害了他么?”
  许观恍然大悟道:“师妹做事周全,是我糊涂了!”思忖良久,仍难理出头绪,方灵儿也焦躁不安,站在一旁不语。片刻,许观喜上眉梢,拍手道:“我有个好朋友可来府上给我兄弟诊病。”
  方灵儿眼前一亮,问道:“是谁?”许观道:“说起来,这位朋友和我兄弟也算有缘,这几日也在挂念着他,我把她请来,她定全力施救。”方灵儿喜道:“你竟认识医生?”许观道:“我这朋友出自太医世家,医术、琴技可谓双绝,人也长的漂亮,你见了就知道啦。”一时眉开眼笑,拍手顿足。
  方灵儿闻言一愣,皱眉道:“莫不是说你在勾栏认识的相好?”许观脸上一红,讪讪道:“我是粗鄙之人,哪里配得上知弦姑娘深情,师妹就不要嘲笑我了。”方灵儿尚未答话,一旁春临轻啐一口,嚷道:“你和这登徒子都是一路货色,所交之人不是唱曲的,便是弄琴的。”
  话未说完,方灵儿打断她道:“你说的这朋友,不就是害了这登徒子的琴师么?”许观闻言一愣,顿露出为难表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方灵儿掐腰责备道:“她既已把这登徒子害了如此凄惨,你还找她作甚?”言罢气鼓鼓瞪着双眼,大为不喜。
  许观登时苦了脸,捧着她道:“我这朋友也是无心,要怪只怪我这兄弟性子太直,强自出头。”方灵儿犹有嗔怒道:“这种画舫勾栏中人,本姑娘可信不过。”许观陪笑道:“我的好师妹,君子不与小人交,你许师兄的朋友,你还不放心么?”言罢拍了拍胸脯,说道:“我先把人请来再说,师妹稍待。”蹿出门外,头也不回地去了。
  方灵儿拉他不住,急的直跺脚。

  方灵儿在房中焦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听院外传来脚步声。方灵儿心中一凛,匆匆理了理额间乱发,三步并作两步,向门外迎去。才至阶下,便见一丽人身着华衫,纤腰袅娜,向她行来。方灵儿侧身一让,那女子手提药箱,径向门槛跨去。待至她面前两步买菜,忽冲她做个礼数,笑道:“知弦见过小妹。”
  方灵儿眉头一皱,仔细打量眼前丽人。只见她薄施粉黛,举止却落落大方,端庄无比,不由一愣,问道:“可是知弦姐姐?”那丽人点头微笑。方灵儿不由自主叹道:“姐姐真如画中仙子一般,让妹妹见而望俗。”话一出口,心底忽觉不妥,急忙收口,望向他处。
  知弦微微一笑,回道:“姐姐早就听说妹妹有易安之才,又有羞花之貌,今日一见,果是天人。”方灵儿收回目光,浅笑道:“姐姐夸的没边了,似姐姐这般气质,才是男人挚爱。”言罢横了许观一眼,后者轻声咳嗽,竟不敢与她对视。
  知弦拉起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笑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姐姐先看了沈公子,再与妹妹聊天不迟。”方灵儿下意识一抽手,向内一指,说道:“姐姐快进去罢。”想起榻上之人,面上不由自主腾起一片愁云。
  知弦望向方灵儿,目光一触即收,旋轻移莲步,向内行去。许观冲方灵儿嘻嘻一笑,紧随其后。方灵儿在原地立了片刻,轻轻跺了一脚,也款款而入。
  知弦方一入门,只听一声惊呼,几乎与一人撞个满怀。方灵儿闻声望去,确是春临听了动静,向外跑来,也不看路,不由掩嘴一笑。知弦侧身一让,望着眼前少女,正与对方目光撞在一处,后者不由带着惊疑,上下打量她几眼,脆声道:“这位姐姐生的真是标致,无怪许状元被你迷了心窍。”许观见她面色不善,苦着脸道:“我的春临大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我的玩笑。”知弦目光移开,微微一笑道:“姑娘才是绝美佳人,便是状元郎,怕也不能配你深情。”言罢也不看其他,收了淡然之态,加快脚步,来到沈文谦面前,不由全然看呆了。
  方灵儿此时也至榻前,看到眼前情状,不由面上滚烫,轻咳一声,焦急道:“姐姐快看病罢。”知弦微一愣神,才知失理,匆匆低头整理药箱。许观早在一旁,已将沈文谦衣袖打开。
  知弦坐在塌边,目光下移,正看到他手心处几处结痂的半月状伤痕,不由一惊:“这是自己指甲抓破的!”又看向沈文谦面容,只见他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不由多看了几眼。当此时,却好似有一道无形的利剑从他眉心射来一般,让她恍惚失神。
  幸而那目光不甚冷,知弦片刻既复清明,这才收拾心绪,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垫在沈文谦手腕之下,缓缓将素手搭在他手腕处,闭目查息诊脉。

  三人俱屏息以待,号过脉后,方灵儿问道:“到底是怎么了?”知弦面色凝重,摇头道:“他脉象虽虚弱,气血却活泼非常,按理说不致昏迷,这种症状我却从未见过,当真古怪的紧。”许观急问道:“连你都没见过,可有法子医?”
  知弦道:“他身体不过些许皮外伤,原不打紧,如今未醒,恐怕只有一种可能……”方灵儿问道:“确是哪种可能?”知弦面色凝重道:“许是心神受损,才至一睡不起。”方灵儿道:“既是心神受损,那你便开些扶神养气的方子给他用。”知弦叹口气道:“当务之急,也唯有如此了。”
  言罢起身,来到案前,写了个方子。许观上前拿在手中,只见上面写了几味药,俱是药铺常备之物,皱眉道:“这方子可有用?”知弦道:“这几味药俱有调气理脉之功,先抓来煎了给他服下,再看后效。”方灵儿半信半疑道:“这方子有几分用?”知弦摇摇头,苦笑道:“怕是用处不大。” 方灵儿闻言登时便要发作,许观急冲她使个眼色,后者一时语结,强忍着性子,闷声不语。
  许观心中也七上八下,不知何以言对。半晌,方灵儿才一把抓过方子,吩咐春临道:“快去安排人去抓药,我要亲自煎药给他。”春临闻言,不敢耽搁,匆匆去了。
  一连几日,沈文谦都服了这扶神养气的方子,却丝毫不见起色。众人心中焦急,方灵儿性子直爽,言语间不免对知弦微生怨隙。许观也长吁短叹,愁眉不展。知弦只得耐住性子,不住安抚二人。
  这日午后,沈文谦又服过药,知弦号脉已毕,起身道:“病人脉象渐勃,气血也比前些日子盈旺了些,却总觉他体内少了一丝勃勃生机,以致昏沉至今……恐怕……”许观忍不住道:“恐怕什么?”知弦顿了顿道:“恐怕乃是病人自身无求生之念。”
  一语落下,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所措起来。春玲最耐不住,张口道:“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们家小姐可听不懂,你就直说,这登徒子还能不能醒了……”其余二人一脸希冀,都望了过来。知弦闻言低头不语,彷若沉思,久久才开口道:“如今唯有一策,可堪一试。”方灵儿没好气道:“你是医生,自然听你的,只是莫要把他治死了就是了。”许观见她语气不善,忙附和道:“若能救人,试一下便是了。”
  知弦迟疑片刻,露出难为的表情。许观一把拽住她道:“我的神医,你打什么哑谜,快快说,是何良策。”知弦忽露出羞涩之情,扭过头不敢看众人,低声道:“病人此时关闭五感六识,意在自绝,如今若要让他醒来,唯有强行开启他的五感六识,然后再徐图他计,慢慢唤醒他心神……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许观忍不住打断道:“既是良策,那就快快施为,不要等了。”知弦踟躇片刻,声若细丝道:“这里不行……”方灵儿一愣,问道:“什么不行?”知弦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若要施此策,需到我的住处……这里……我那里方便一些……”方灵儿道:“只要能让着登徒子醒来,去哪里都不打紧的。”
  说着招呼春临道:“你偷偷去雇一辆车,把他送到姐姐府上。”知弦忽抬头,望着众人道:“你们都不许去。”方灵儿愕然道:“此是何意?”知弦思忖半晌,说道:“这是祖上不传之秘……外人……决然不能……”方灵儿摇头道:“这可不行,我必须要去!”

  知弦急切摇头道:“你是万万不能去的。”方灵儿一愣,问道:“你这番推三阻四,莫非要对他不利?”说罢上下打量知弦,脸上凝起寒霜。许观忙见势不妙,忙使个眼色,劝说道:“师妹鲁莽,知弦姑娘和大伙都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如何能说两家话。”方灵儿一跺脚道:“谁和她是一家人?”话才出口,又觉得有些重,才缓和下心绪,声音转柔道:“她一个人将这登徒子带走,万一被镇抚司给追到了,那可如何是好。”
  知弦将方灵儿神色尽收眼底,心底泛起一阵涟漪,也不愠不恼,低头沉思起来,半晌才轻声开口道:“妹妹断然是不方便去的,说起来,姐姐也有苦衷,妹妹若是信得过姐姐,还请原谅则个。”说着作个万福,方灵儿脸上又辣又烫,匆忙上前将她托住,不住解释。
  知弦这才笑道:“若妹妹真的不放心,那便由许状元随我走一趟吧,有他在,定能让妹妹宽心。”许观闻言,喜上眉梢道:“此计甚妙,知弦那里我也熟,定帮你照看好这家伙。”言罢觑见春临微露不屑,顿觉语失,摸了摸头,讪讪一笑。
  方灵儿神色沮丧,却也无可奈何,命春临收拾了车马,许观这才将沈文谦背上马车,知弦匆匆钻入车内,许观跳上马车,与二人作别。
  方灵儿望着车马远去,仿佛被抽光了力气般,摇晃欲倒,马车越行越远,方灵儿强撑病体,追上前去,喊道:“姐姐慢走!”许观收了马缰,扭头望来。知弦也自车内探出头,问道:“妹妹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方灵儿捏着衣角,面上灿若云霞,半晌才嗫喏道:“这登徒子……何时能醒……”知弦笑道:“沈公子乃是知书明理的君子,上天定会庇佑于他,妹妹宽心便是。”许观也回过头,见他立在门边,形单影只,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师妹万物挂念才是。”方灵儿眼睛一红,忽转入府内,拎出一件包裹,塞入知弦怀中,望着地面道:“这是这登徒子的换洗衣物,都是新买的,也不知合不合身,姐姐拿去吧。”
  知弦将包裹抱在怀中,望了她半晌,轻声一叹,入车内写了一剂方子,塞入方灵儿手中,叮嘱道:“我见妹妹气色也不大好,这方子你拿回去抓药,用水煎服,把身子养好才最要紧。”
  方灵儿捏了方子,嘴唇翕张,终究不知说些什么,扭头奔入府中。才一进门,陡然与春临撞在一处。春临也眼眶红红,小声道:“这登徒子在府里住了这么多日子,这一走,婢子倒有些舍不得。”方灵儿闻言,心中一酸,泪水无声滑落。

  却说许观驾车与知弦来到城内一条僻静街巷,将车停在一处院落前。许观下了车,见玄砖灰瓦,阶生青苔,普通至极,不同之处却是门前洒扫的十分干净,不由多看了两眼,笑道:“姑娘何时添了这处宅院,我却不知。”知弦下了车,露出凄凉之色道:“这宅子是家父生前购置的,欲为颐养天年之所,可惜人还未住进来……”话未说完,已是红了眼睛,泫然欲泣。
  许观情知语失,不敢再言,匆匆将沈文谦自车上抱下,背在身后。知弦下车将院门开了,又把马车栓了,许观紧随其后,向院内走去。
  入得院来,只见前后两进院落,布置得幽静非常。此刻正值盛夏,廊下种了许多花草,绿叶间冒出各色花朵,散出别样的芬芳。许观无心赏景,张罗着将沈文谦背入一间静室。
  不容歇息,知弦又吩咐许观烧了水,搬来木桶,将水添满。又折入院中,自墙角采了几味草药,丢入桶中,用手试了试水温,直忙到额间冒出细汗,才稍稍停歇。许观见她一身华裳,气质不俗,行事却颇干练利落,不由刮目相看,露出敬佩之色。
  知弦却一捋额间秀发,红着脸庞道:“烦请许状元帮沈公子更了衣衫,给他洗洗身子罢。”许观一愣,至此才知前因后果,不由露出笑意,面色古怪道:“原来姑娘不让师妹前来,竟是藏了这等心思,古有金屋藏娇,今有雅舍庇贤,传出去,可是一段佳话。”言罢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知弦脸色更红,过了半天,才又气又怒道:“那日‘恩荣宴’你坏了我的规矩,我未怪你,今日你又来撒泼,拿我开心,你再放肆,我可要撵你出门了。”许观见她神色冷傲,冷起了面孔,心中也怕,匆忙正色道:“医者父母心,姑娘是有大境界的人,是许观鄙俗了,该打,该打。”说着虚拍两下面孔,第三下尚未拍落,却见知弦已飘身转出门外。
  许观立在原地,不由苦笑两声,望了沈文谦一眼,意味深长道:“竟能得知弦姑娘青睐,你这人福气实是不浅,许某都要羡慕了。”一边摇头,一边将沈文谦衣衫褪下,认真帮他擦洗身子。
  这一折腾,至晚方才歇了片刻。许观才拉过一张椅子坐定,便见知弦从门外转入,手里提一食盒,笑道:“我方才从‘荣兴斋’打了几份饭菜,你快吃罢。”说着打开食盒,依次从中端出佳肴。
  美食在前,许观才觉肚中饥火升腾,却是大半日未曾进食,匆匆拿起筷子,才扒了两口,便觉嘴中干苦,已无了食欲,抬起头问道:“姑娘可曾吃了?”知弦笑道:“我自己喝了碗粥,你就不要挂心了。”许观忧心沈文谦病症,放下碗筷,问道:“却不知姑娘打算以何方法医治我兄弟?”话音落下,一面收拾碗筷,一边侧耳倾听。
  知弦上前接过碗筷,都重新放入食盒,皱眉道:“沈公子伤症已除,心病却是难医,唯今一途,只有施以金针,刺激其经络神经,只盼能将他唤醒,再别图良策,助他祛除心患了。”许观听得云山雾罩,只一味点头,催促道:“既是如此,快快下针吧。”说话间,依知弦嘱托,将沈文谦挪到内室床榻之上,将他上衣脱去。
  知弦缓步上前,见他满身伤疤,狰狞恐怖,面上一楞,露出极复杂的神色,半晌才一叹气,飞快取出银针,闭目稳了稳心神,才真开眼睛,来到沈文谦身前,深吸口气,出手连刺沈文谦“风府”、“哑门”两穴。
  许观见她出手既快又准,蔚为惊叹。眨眼间,知弦又飞速下针,依次将金针插满他“血海”、“内关”、“三阴交”“阴陵泉”诸穴,许观看的暗暗咂舌,更添钦佩。
  少时只见沈文谦周身已插满金针,远远望去,直似刺猬一般。许观见他仍旧双眼紧闭,气息低弱,问道:“针也施了,他怎无一丝反应?”知弦并不答话,又细细号了脉,许久才睁开眼睛,摇头道:“沈公子五感六识都已不存,独施金针,恐也难奏效。”
  许观急切道:“既然说独,想必有其他法子。”知弦道:“便是其他法子,也急不得,只能徐缓图之了。”

  许观按耐不住,问道:“是何法子?”知弦沉吟半晌,才幽幽地道:“需以他心之所系,情之所钟之物,重开五感六识,将他唤醒。”
  许观愕然道:“心之所系,情之所钟,那是什么?”知弦摇头道:“便是他平生最在意的人……或事……至于是什么,我却不知……”许观沉思片刻,喃喃说道:“我这兄弟孑然一人,考妣皆已仙去,又无兄弟姐妹,若问起他在意的人,我却糊涂了……”忽拉长声音,说道:“若说起事……我所料不差的话,我这兄弟一生所钟之事,便是读书了。”话说到这里,忽而拍手笑道:“是了,便是读书,决然不会差。”
  知弦闻言,望着许观道:“沈公子钟情于书,却不知许状元所钟之物,可是美色?”脸上带着弄弄笑意,竟冲淡了些许悲伤。许观不禁挠了挠头,嘻哈道:“我不取笑姑娘,姑娘反倒取笑起我来,我若不好美色,怎能认识姑娘?”说话间正迎上对方一双美目,没来由的心中一慌,匆匆低头,不敢与她对视,好似钦佩,又好似惧怕一般。
  知弦不以为意,收了玩笑之心,轻轻点头道:“他也是读书人,若说他爱书,倒有些道理。”许观接道:“那照姑娘的意思,是读书给他听么?”知弦默然点头道:“总要试一试的。”许观不解道:“姑娘说他既无感识,我便读书给他听,他又怎能听到?”知弦摇摇头道:“家父生前曾说过,人乃万物之灵,故常人皆有五感六识,然在常识之外,尚有灵识一说,窥其堂奥者或可通玄,古之真仙圣贤、大泽中之技击高手,多有触类旁通、得其奥义者,或名噪一时,或隐匿在云霄之外,俱有超凡脱俗之能,他年轻时在湖北便见过一位,可惜那等人都眼高于顶,父亲与他擦肩而过,不得拜见,引为人生至憾。这些话是我年幼时听过的,这些年来,一直没忘,至于真真假假的,我也不知。”说话间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长叹一声,伤感非常。
  许观从未听过如此奇闻,一时如痴如醉,良久才回过神来,喟然叹息道:“我自来好旁门左道,却不知世间竟有如此奇异的医术,倒是孤陋寡闻了。”知弦道:“都是奇闻异事,做不得真的。”顿了顿,才道:“不管如何,为了沈公子,也只能尽力一试了。”
  许观这才恍然大悟,似抓住救命稻草般道:“姑娘说的对!还是救人要紧。”在原地踱了几步,迫不及待道:“读书这事,我最喜欢了,我现在就读给他听。”
  言罢一清嗓子,面上仿佛罩了一层圣光般,现出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如沐春风,又似面对神祇。知弦与他相交多年,从未见他有如此神情,一时目瞪口呆,直直望着许观不语。
  少时只见许观在榻前急走几步,低头冲沈文谦道:“若说读书,那便从你最喜欢的《大学》开始……”沉吟片刻,低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所知先后,则近到矣……”初时声音尚小,熟料愈读愈是精神,其声也越发洪亮起来,一时间道德文章、名言至理在室内回荡不绝。
  知弦痴痴听了半晌,也受感染,抬眼冲他看去。只见他一身布衣,面容清奇俊秀,虽在暗室之中,却掩饰不住的倜傥风姿,看了两眼,又低头将目光落在沈文谦身上,不由会心一笑,悄悄掩门而出,立在院中。
  许观诵读之音透过窗棂,直向极高处传去,知弦仰头而望,只见月挂高天,星满长空,心情竟不觉畅朗了许多。不知不觉,知弦在院中竟立至下半夜,这才心神松弛下来,将万千念头散去,向后院厢房之中走去。
  夜色愈深,天将及明,应天四下正是极静之时,此刻唯此院中透出一点灯火,夹着许观的诵读之音,时断时续的传来,散在夜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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