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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巫童《暗杀1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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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 01:45: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暗杀1905》作者:巫童
  
【内容简介】
《暗杀1905》内容简介:1905年,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暗杀时代”的序幕缓缓拉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无论他们信仰什么主义,怀揣什么目的,都企图用这种最古老的暴力方式掌控整个国家的未来。在那些被遮掩的历史中,一名真正决定他人生死的刺客也被时代洪流卷入多起政治暗杀中,成为各方势力制衡的关键:他孤身闯入紫禁城刺杀慈禧,也在东京出任过孙中山的保镖,还曾潜入大牢营救汪精卫,更与吴樾等反清志士结下深厚情谊。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在无数个黑夜,用一次次暗杀行动改变了自己和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作者引用诸多史料,使尘封多年的暗杀事件重见天日,并用跌宕起伏的叙事重新解构了那段人人自危的岁月。

  第一章 御捕门的重重危机
  第一节 夜杀
  
  在赶往清泉县的夜路上,衡州府义庄里那四具骸骨的模样,还在胡客的脑袋里不断地浮现。
  胡客始终觉得不可思议。
  半个时辰之前,他在义庄里亲眼所见,四具骸骨的盆骨表征,竟出人意料地完全一致。骨盆狭窄而高,耻骨弓角度窄小,躺在乌黑发霉的棺材里的,的确是四具男尸,而非两男两女。
  “你确定是这四具?”胡客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问。
  “就是这四具。”一旁掌灯的老头很肯定地说,“张明泉亲自送来的,当着我面把棺材搁这儿,错不了的。”
  胡客仔细地检查了骸骨,没有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棺材里躺着的,确实是四具男尸。
  这就与传言大相径庭了。
  “死的不是他们!”这个念头有如浮光掠影,在胡客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张明泉住在哪里?”他随即扭头问。
  盆骨是区分骸骨性别的关键,这一点胡客是知道的。女人的盆骨宽而浅,男人的盆骨窄而高,乃是仵作行人人尽知的道理。胡铁匠一家四口是两男两女,可眼前这四具骸骨分明都是男性,不可能对上号。身为衡州府衙的检验吏、以精于验尸而名闻整个湖南省的张明泉,没有理由验不出来。可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死的是胡铁匠一家人?
  张明泉一定在撒谎!胡客心底雪亮,要想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看来必须从这位远近闻名的仵作身上下手。
  掌灯的老头是义庄的看守,负责看管衡州府地界内无人收领的死尸,这十几年里,没少和张明泉打交道。他如实地说了张明泉的住址,并且向胡客透露了一个消息:张明泉两天前就已经离开了衡州城,至今没有归家。
  “他和朱师爷一道去了清泉县,听说……”掌灯的老头压低了声音,“听说巡抚大院的四太太死了。”
  对于什么四太太的死,胡客表现得漠不关心。别说是巡抚家死了人,就是大清的皇帝死了,他也毫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如何解决摆在眼前的问题。既然知道了张明泉的下落,那就该动身了。他快步走出义庄,翻身上马,抖擞缰绳,循着夜幕下的官道,向位于清泉县北郊的巡抚大院风驰电掣般驰去。
  胡客心知肚明,事情只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此去巡抚大院,说不定会遭遇一些匪夷所思的变故。但是五年零十一个月的刺龄,以及三十一次“出刺”无一失手的纪录,让他有理由对此行充满信心。
  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他自认为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可是当驻马于巡抚大院的正门外时,他才意识到,事态已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
  时值五更,启明星已经悬上了夜空,但四下里仍被漆黑的夜色所笼罩。在这个世道混乱、贼匪横行的年代,眼前这座堂堂巡抚大员的宅邸,不仅没有安排下人看守,反而门庭大敞。从正门望入,巡抚大院内不见任何灯火,漆黑中透着一股子沉沉死气。过堂风拂面而过,胡客的鼻尖轻微动了动。他嗅到了混杂在风中的淡淡的血腥气。
  落鞍下马,在正门前的空地上,胡客站定不动。
  他在犹豫。
  虽然已经感觉到了巡抚大院内暗伏的危机,但是胡客没有选择退避。事实上,他身后已经没有了退路。无论巡抚大院曾发生或即将发生什么,为了找到胡铁匠一家四口,进而解决“六断戒”的事,他必须踏足这处陌生之地。
  胡客的右手摸向了腰间。那里有一柄贴身的梅花匕——他身上的最后一件武器。接着,他迈出了右脚,从一尺半寸高的门槛上跨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方开阔的前院。院内死一般的沉寂,虫不吟,鸟绝啼。这是一个万分危险的信号。踏足其间,没走几步,胡客已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的杀气。
  在前院的正中央,他停下了脚步。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特别的浓,特别的厚。在这又浓又厚的黑暗深处,五十多条黑影,正在蠢蠢欲动。
  过去的一个月里,从北直隶到湖南省,胡客已不记得血战过多少场,只记得手里的武器前前后后总共更换了七次。然而这群暗扎子,嗅着赏金榜上八千两黄金的榜头而来,好比追逐血腥味的鲨鱼,杀退一拨又来一拨,似潮水般永无止尽。这群暗扎子是绝不会空手而归的,这一点胡客再清楚不过。既然如此,那就在此做个了结吧!
  胡客将梅花匕抽出,反握于手中,同时从怀里取出一张脸谱,一张没有五官的净脸谱,缓缓地罩在了脸上。
  短暂的对峙过后,黑暗深处忽然响起了一声短促的指啸。
  五十多个暗扎子猛地群起而动,各式兵刃在黑暗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寒光,朝位于垓心的胡客杀奔而来。
  能在赏金榜上位列榜头,胡客的能力自然十分强大,否则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在辗转千里的追杀中,他早就不知死过多少次。
  这群暗扎子在巡抚大院内设伏,试图倚仗人多势众来袭杀胡客,很有点飞蛾扑火的味道。飞蛾扑火,未必是自取灭亡,只要数量足够多,扑得足够猛,烛火终会有被扑灭的那一刻。
  胡客很快感受到了山呼海啸般的压力。在原地撑持了片刻后,他果断杀开一个缺口,一边力战,一边向巡抚大院的深处退去。
  退入正堂时,胡客负伤两道,击杀四人。
  退入偏厅时,胡客负伤五道,击杀十一人。
  退入中庭时,胡客已负伤十一道,击杀二十三人,同时重伤十余人!
  直至东天空浮白,战场已经转移到了凝翠园的月洞门外。
  此时的胡客,已然遍体鳞伤。尽管这些伤都不足以致命,但却使他的损耗加重了数倍。用强弩之末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
  然而在他的身前,还站立着十多个战力充足的暗扎子。
  这些暗扎子,个个久经考验,但在他们或长或短的杀手生涯中,却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也从未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厮杀。虽然已经将胡客围定在月洞门前,但此时的他们,在经历这一场惨烈的厮杀后,已然心惊肉跳,有的手脚甚至不受控制地发颤,一时之间,竟不敢再贸然扑杀上去。
  但对峙总是短暂的。
  这场夜杀的结局,如同逐渐明亮的天色,很快就将见分晓。
  
  第二节 黑袍捕者
  
  在十多个暗扎子缓过劲来,准备再一次动手时,一声悠长如埙响的呜鸣,却忽然从北面传来。
  如同听到了来自地狱的丧乐,十几个暗扎子猛然间变了脸色。
  领头的暗扎子举起右手,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摊开的手掌最终捏成了拳头。这些暗扎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选择了撤退,尽管脸上都带着极不甘愿的神情。他们连同伴的尸体也顾不上,只是扶起伤者,迅速地退出了巡抚大院,消失在南面的荒林里。
  在暗扎子蜂拥撤退的同时,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朝巡抚大院的更深处快步走去。
  循着过堂风中的血腥气,胡客穿行于各处建筑之间,往上风向寻去。很快,他来到了暖阁的门外。在这里,血腥气已经浓烈到了极致。毫无疑问,此处就是血腥气的源头。
  暖阁的门被胡客推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横七竖八或躺或卧的尸体,以及凝固成滩如破碎红地毯般的鲜血。
  躺在地上的,全都是巡抚家的人。这些人死状各异,不像是死于一个人之手,但奇怪的是,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胡客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从三具尸体的脸上看到了“十六”、“九”、“廿一”等字样。
  胡客没心思管这些死尸,他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西北侧的墙角。在那里,蜷缩着两个人,两个瞪大了眼睛的活人。
  胡客迈开脚步,跨过尸体,向那两人走去。
  从那两人的角度来看,正一步步走来的胡客,浑身鲜血淋漓,而脸上戴着的净脸谱,使其看起来仿若没有五官,整张脸如同沙漠般平整而荒凉。正因为如此,那两人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手脚不停地往后收缩,尽管他们已挤在墙角,身后无路可退。
  走到两人的跟前,胡客站住了脚。他的脸微微向左偏转。净脸谱上留有两条眼缝,胡客又阴又寒的目光穿过眼缝,落在了身型略瘦的那人身上。
  “胡启立一家四口在哪?”胡客的喉结哽了哽,发出了沉厚威严的声音。
  胡启立就是胡铁匠,而被问话的身型略瘦的那人,正是衡州府衙的仵作张明泉。此时的张明泉,脸色铁青,喉头打结。毫无疑问,他心中惧怕难安。
  胡客的声音第二次响起:“义庄里的四具骸骨都是男性,你不可能验不出来。我问你,胡启立一家四口呢?”
  张明泉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在他的身边,身为衡州府衙师爷的朱圣听,着急地嘶喊起来:“张老二,你如果知道什么,就快说啊,快说啊!”可张明泉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另有苦衷,始终没有开口。
  胡客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了,也是最后一次:“我最后问你一遍,胡启立一家四口,到底在哪?”最末四字,发音已低沉到了极致。
  朱圣听似乎比张明泉还要焦急百倍,他抓住张明泉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不停地大呼小叫。
  张明泉仿佛一下子从幻梦中惊醒过来似的,发了一身的冷汗。他看了一眼身旁焦虑万端的朱圣听,然后哆嗦着说:“那天验尸,我……我发现尸体不对劲,想去衙门禀报,可转过身就……就看见义庄门口站了一人……他威胁我,让我不准说出去,否则会杀我全家老小……我怕得很,只好报了假,说死的是胡启立一家……我是被逼的,我……我没有办法啊……胡启立一家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在哪……我不敢骗你……”在战战兢兢回答的同时,他一直用一种惧怕的眼神偷偷去瞟胡客的脸,像一个犯了大错的下人,一边低头认错,一边偷瞄老爷的反应。
  “威胁你的人是谁?”
  “他蒙了脸,我……我不知道……”
  胡客没有再问,而是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在思考什么事情,又像是在聆听周围的动静。朱圣听和张明泉无比紧张地望着他,如同等待最终的生死裁决。
  这一刻,空气也仿佛凝滞了。
  胡客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种凝滞:“进来吧。”
  门外一声轻笑,一个披着深黑色外袍的男人闲庭信步般走了进来。这个男人的容貌如阳光般俊朗,眉目如画,下巴上留有一撮小胡子,像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哥,但他手握一柄弧口控玉刀,一块圆形铜腰牌悬在腰间,左摇右晃,显然又是练家子出身。
  这个男人一走进来,目光就始终没有离开过胡客。至于张明泉和朱圣听,他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这些人是你杀的?”那男人看了一眼地上的众多尸体,语气平淡,像在询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胡客没有答话,只是把双手平平地举起。
  “你不再逃?”那男人的语气中微微透着惊讶。
  胡客仍然不答,只是将双手平举在空中。
  那男人也不再问,取出一副精铁镣铐,锁在了胡客的手腕上。接着,在朱圣听和张明泉惊诧疑惑的注视下,胡客就那样被带走了。暖阁外忽然传来似埙发出的呜鸣声,三短一长,随即响起一大片动静,有穿黑袍的人接二连三地或从屋顶上跃下,或从遮掩物后走出,如潮水般退去。
  朱圣听和张明泉哆嗦在墙角,仿佛做了一场梦,眼前发生的事,如同远古谜题般难以解释。
  ※※※
  走出巡抚大院,那男人亲自给浑身是伤的胡客上了止血药,随即命令其他黑袍人拿来五副铁镣,锁在胡客的身上,外加一根铁链从脖子缠绕到脚踝,然后将胡客塞入一辆特制的马车里。这辆马车的车厢镶有铁皮,厢门用铜锁锁死,仅有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开在侧面,供空气流通和送入清水粮食,与其说是马车车厢,倒不如说是移动监狱。
  一个黑袍人从后方快步奔来,神色严肃地向那男人低声禀报:“贺捕头,已经查明,四下里还伏有暗扎子,大概二十来个,你看要不要动手?”
  “我们人手不足,没必要节外生枝。”
  黑袍人看了一眼马车,说:“这些暗扎子肯定是冲他而来,他主动让我们擒获,就是想拿我们当挡箭牌。贺捕头,我们一抓他走,这帮暗扎子必定尾随而至,到时候可不好对付。”说着试探性地问,“不如……先将他放了?”
  贺捕头严厉地瞪了他一眼:“此人是老佛爷钦点的要犯,总捕头限期缉拿,我们苦苦追了一个月,由北直隶一直追到这里,损失了十多个弟兄,尚且没摸到他一根寒毛。现在好不容易拿住了他,岂能再放?”
  黑袍人不敢再劝,点了一下头,毕恭毕敬地退下。
  这群黑袍人以十骑围护马车,另有三骑突前开路,三骑掉后断尾,三骑往来探风,贺捕头亲自坐镇车头,除去休息进食,昼夜不停,沿官道向北速行。
  过湘潭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有所增加,跟随甚紧。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而向东,全速行进。
  过浏阳时,探捕飞报,前方桃花村有大批暗扎子秘密集结。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转向北行,绕过桃花村行进。
  过平江时,探捕飞报,尾随的暗扎子,数量已激增至两倍。贺捕头令所有人不予理会,折向正西,提速行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橘子洲头,然后换行水路,向北进发,过湘江,入洞庭,直奔岳阳。
  将至岳阳时,先行探捕驰船回报,暗扎子水陆并进,欲在前方洞庭湖口实施劫杀。贺捕头令船队就地转向,避开岳阳,往西横渡洞庭,入藕池河,一天内逆行两百里,绕了个大圈子,在天心洲抵达长江口。
  至此,黑袍人一行终于将尾随多日的暗扎子摆脱。一行人休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包船顺江而下,两天一夜便抵达汉口,在汉口换乘最快的一班货客轮。
  直到汽笛鸣响,“新铭号”缓缓驶离汉口码头,站在甲板上的贺捕头,迎着微寒的春风,才颇有些得意地松了口气。如果这群追击的暗扎子不是在长沙府的桃花村才开始行动,而是提前在衡州府境内就动手的话,贺捕头及其下属只能以寡敌众,后果将不堪设想。
  轮船加速,风渐渐大了,贺捕头走回了四号官舱。
  胡客的脸谱早已被摘下,贺捕头坐下来,盯着这个从头到脚都被锁死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位犯人。
  胡客的相貌并非凶神恶煞的类型,反而阔脸粗眉,肤色黝黑,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杀人狂,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常人所不具有的孤傲气质。从眼角和额头上的纹理来看,胡客尚且年轻,但他的脸看上去却是那么的饱经风霜,如同一个年岁不大的人,早已历尽世态炎凉,遍尝人生悲苦。
  贺捕头开始饶有兴致地发问。
  “听总捕头说,你姓胡名客,当真叫这个名字?”
  “你在直隶、奉天、山东一带犯下多宗大案,接连刺杀了七位朝廷命官,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看你的手段,像是刺客道的青者,可是在我们掌握的青者名册上,却没有你的名字。”
  “你逃遁千里,一路不停,为什么偏偏要在清泉县落脚?”
  贺捕头笑了笑,继续发问,尽管眼前这个犯人始终一言不发,他也根本不期望会有奇迹出现。
  “你为什么要沿途打听胡启立的下落?为什么要去王巡抚家中,询问胡启立的去向?”
  “听说胡启立是个铁匠,他姓胡,你也姓胡,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么多暗扎子不惜与御捕门作对,辗转千里也要追杀你,却是为何?王巡抚一家惨遭灭门,是你干的,还是那些暗扎子所为?”
  胡客仍然不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答也无妨。”贺捕头简单地笑了笑,“我只管缉拿,不管审讯,这本不该由我来问,我只是稍感好奇罢了。”他令下属好生看守,然后自行出了官舱,去餐厅用饭。
  
  第三节 计中计
  
  坐在餐桌前的贺捕头,开始习惯性地观察四周形形色色的人。
  通过穿着、言谈和举止,贺捕头能很快地对每一个人进行八九不离十的分类。在这一过程当中,他如一只编织完圈套后蹲守在角落里的蜘蛛,能准确地捕捉到任何潜藏在暗处的信息。
  这一次,他若无其事地用了晚饭,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接着若无其事地走回了四号官舱。
  舱门一关,他一脸淡然的神色立刻变得严肃,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刚才在餐厅里,坐在他右首的两桌人,一桌是客商打扮,相互寒暄闲聊;另一桌是平头百姓穿着,操着一口不知是什么地域的方言,天南地北地胡诌。
  但他敢肯定这两桌人的身份都是假扮的,没有一个例外。
  从他走入餐厅,到坐下用餐,再到起身离开,在这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内,这两桌人竟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换了真是普通的客商和寻常的百姓,有人在身边坐下吃饭,即便不打声招呼,至少也会有意无意地看上一眼吧。
  贺捕头没料到这些暗扎子这么快就跟了上来,而且还上了同一艘货客轮,眼下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全神戒备,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可趁的机会。
  “再忍耐几天,只要到了上海,一切就好办了!”
  ※※※
  整晚,御捕门的人轮番值守,看死了四号官舱,对每一个过往之人都冷然瞪视,吓得左右路过之人无不敬而远之。暗扎子们并没有趁夜色动手,天一亮,第一晚就算安全地过去了。
  “不可松懈,白天也要轮班值守!这些人既然敢上船,就一定会赶在抵达上海前动手。”
  贺捕头心知肚明,如果抵达御捕门设在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这些暗扎子,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们一定会在船上动手的,一定会的!
  贺捕头没有料错,一点也没有。
  船过鄱阳湖后,驶入彭泽地界,在途经八宝洲时,终于出事了。
  一声清晰的爆炸声响起,轮船产生了明显的晃动,船体出现轻微的倾斜,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江面的宁静。轮船急向左转,最终在浅水区搁浅,避免了沉没。
  船上工作人员四处通知,船舶主机遭受人为性炸损,底舱渗水严重,轮船已无法航行。为防出现意外情况,所有乘客做好就地下船的准备。
  在一片惊恐、抱怨、咒骂声中,轮船配备的几艘救生小船开始在江面上往返,载送乘客陆续登上八宝洲江岸。
  贺捕头没有立即下船,而是第一时间找到水手询问停泊地的情况,得到的回答是:八宝洲为长江上一块面积巨大的冲积洲,四面环水,无桥可通,洲上有一小城,名叫棉船镇,镇上的居民如果要离开八宝洲这座江上岛屿,只能通过渡船从北面窄湾横渡长江,方能登上陆地。
  贺捕头问清楚八宝洲和棉船镇的情况后,顿时明白了暗扎子们的目的。
  在这段江域炸毁船舶主机,迫使轮船搁浅,逼御捕门的人上八宝洲。此洲实为江心小岛,四面环水,与外界通讯受阻,在岛上下手,一来御捕门的人插翅难飞;二来可以避开轮船上的安保执勤队;三来地形更加开阔,无论得手与否,都比在轮船上更方便撤离。
  短暂地思索之后,贺捕头决定不再逃避。从清泉县到汉口,一路之上,他逃避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这一次,他决定做出回应!
  他命下属看死官舱两侧的过道,不准任何人靠近,然后亲自来到一号官舱门外。
  “新铭号”上共配备了六间官舱,供有消费能力的达官贵人们使用。此次驶往上海的班次,除了一号和四号官舱外,其余四间均无人住。
  一号官舱门外有十来个清兵把守,气势汹汹地将贺捕头拦住。
  一个顶戴砗磲花翎的官员正在打包东西,听到动静,打着哈哈从舱门里大大咧咧地走出,嚷嚷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是什么人?”眼睛像打量一条狗似的,在贺捕头的身上东扫西扫。
  贺捕头瞥了一眼他的顶戴花翎,冷哼了一声:“小小的六品官,也敢摆出这么大的阵仗。”
  这官员是一名升迁调职的宣抚使司佥事,常混地方的官儿,最善察言观色,一见贺捕头的神态举止不类常人,急忙收起倨傲,态度恭谦了许多:“不知阁下是……”一瞥眼,见到贺捕头腰间悬挂的铜腰牌,顿时吓得急跪而下,“啊哟哟,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这……这里给大人请安了!”一边向背后挥手,所有清兵会意,急忙收起武器,一起跪下。
  “起来吧。”
  “谢……谢过大人。”那官员仍不敢站起,“不知大人驾到,有何差遣?”
  “借你的人一用。”
  贺捕头借了那官员的四个清兵,带回四号官舱,让他们更换衣服,其中一人换上胡客的衣服,戴上净脸谱,套上锁链,假扮成胡客,另外三人则扮成黑袍捕者。
  “贺捕头,这一手能成功吗?”次捕曹彬看着正在换清兵衣服的贺捕头,不无担心地问。
  贺捕头停下动作,说:“能不能成功,那要看对方够不够聪明了。”
  ※※※
  一切准备就绪后,御捕门的人押着假胡客,迎着江风,从甲板的左侧登上了救生小船。
  与此同时,在船舷的一处转角,一个客商手扶栏杆,正有意无意地朝江面上眺望。在他的身后,一个乡绅打扮的人凑近问:“要动手吗?”
  客商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们要的人,根本没有走。”
  客商的眼睛没有被蒙蔽。
  虽然登上救生小船的黑袍捕者人数是对的,但他们的脚步出卖了自己。在上救生小船时,小船左右摇晃,有三个捕者显现出下盘不稳,被押的脸谱人同样脚步虚浮,且身高略矮了一点,再加上已照过面的贺捕头并不在其中,客商凭此断定,御捕门是用李代桃僵之计,一方面明修栈道,引自己去追假胡客,另一方面,贺捕头则正好带着真胡客暗渡陈仓。
  “不用理会小船,等它一走,我们就直扑官舱。小船上的捕者再想回救,便来不及了。”
  片刻后,救生小船载足人数,驶离新铭号,向岸边划去。
  客商大手一招,四下里忽有十几人聚拢,都是商人和百姓打扮,一起朝官舱的方向疾走而去。
  走出不远,过道的对面,十几个清兵簇拥着一个官员耀武扬威地走来。客商一边避让一边挤出笑脸:“官老爷好!兵爷们好!”那官员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走过,向甲板方向而去。
  当官的一走,客商脸上的假笑立刻消失,疾步赶到四号官舱外,从门上的玻璃窗户望进去,舱内空无一人,令手下查看其他五间官舱,同样无人。
  客商剑眉一横,顿时明白过来。
  “是刚才那拨清兵!”
  于是又急忙赶回甲板,那官员与十几个清兵已经乘坐救生小船驶离了新铭号。
  商人目光一扫,落在了船尾一个身型极似贺捕头的清兵身上。
  想混在清兵队里逃走?没这么容易!
  商人收回目光,一声低喝:“动手!”
  霎时间,一块纯黑色的方形重铁锤,穿破了暗白色的天空,划开了激荡的江风。这块几十斤的重物,掠过一道抛物线,有如从天而降的黑色流星,携急坠之势,砸向救生小船的船尾。咔嚓声中,小船的船尾下压,船头翘起,险些翻了个转。船尾被铁锤砸出一个大洞,江水汹涌倒灌,船体倾斜,眼看就要沉没。小船上的人纷纷跳水,寻找漂浮物救命。
  与此同时,另一艘救生小船以最快的速度划向出事水域,开始“救援”行动。
  救援船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群商人和百姓打扮的人。名为救人,实为抓人。领头的客商站在救援船的船头,每当有落水者靠近,他就伸手拉起。这一拉一拽,他就能试出被救者是普通人,还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御捕门捕者。
  相继有十多名落水者被救起,但一一试过,其中没有一个是御捕门的人,而假扮成清兵的贺捕头,也一直没有见到。
  放眼眺望,江面上还有四个落水者,正奋力朝岸边游去。
  有近处的救援船不上,偏要游向更远的江岸,干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身份肯定有问题。客商冷冷一笑,一挥手,划船的手下奋力抡桨,救援船朝前方的四个落水者飞驰而去。
  眼看就要追近,四个落水者却像事先约定好似的,忽然一齐从水面消失,钻入了水下。
  “不用了!”客商拦住几个想跃入水中潜水追击的手下,命令划近岸边,分出一半的人手把守江岸,不让贺捕头等四人有上岸的机会。客商亲自坐镇救援船,重新划回到江上,让手下备好劲弩。人在水中最多能憋气半刻钟,只要有人一冒头,就立刻动手。“下手时看准了,”客商说,“最好能抓到活的!”
  客商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很快救援船的船底就传来了震动。这种震动十分明显,伴随着清晰的节奏感,就像闹元宵时的腰鼓乐。
  救援船上的人脸色都一变:有人正在水底凿船!
  这种很普通的小型木船,如何经得起凿击?只几下,船底就开始出现轻微的渗水。
  这一下,不下水是不行了。四个人在得到客商的授意后,口叼匕首,跃入了水中。
  船底的凿击顿时中断,继之而来的是鲜血。翻涌而起的鲜血,像倒入江中的朱砂墨,片刻间就染红了附近的江水。但一直不见有人露头。守在岸边的人中,又有几人相继跃入水下,潜向救援船底,支援同伴。
  最终,在杀伤对方六人后,贺捕头等四人寡不敌众,在水下被生擒,贺捕头的左脸颊还被划出了一道口子,俊朗的面庞上鲜血刺目,平添了几分烈性。
  在船上和岸边众多乘客的注目下,这群客商和百姓打扮的人,堂而皇之地押了贺捕头等四人,迅速地离开了江边。
  ※※※
  贺捕头等四人被带到八宝洲上一片无人的小树林里,客商喝问:“脸谱人呢?”
  出乎客商的意料,被擒住的四个人,竟然全都是御捕门的捕者,胡客压根不在其中。但客商确信之前没有看走眼,被押上救生小船的脸谱人脚步虚浮,而且身高有出入,绝不可能是胡客。这等李代桃僵之计,骗骗旁人还行,却如何逃得过他的法眼?
  贺捕头忽然笑了,带有一丝轻蔑,也带有一丝得意。
  被御捕门的人押上救生小船的,的的确确是由清兵假扮的胡客,但真正的胡客,也与假胡客一同上了船。那十多个御捕门的捕者当中,除了有三个清兵假扮的,还有一个是由胡客所扮。
  贺捕头非常清楚,单纯的李代桃僵计,根本骗不过这群精明的暗扎子,于是他在李代桃僵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手移花接木。即便是一招计中计,贺捕头仍然不放心,于是用三个清兵来假扮黑袍捕者,多制造了一层幌子,同时把自己作为诱饵的一部分,让暗扎子误以为是他亲自带了两个捕者,留守在轮船上看管真正的胡客。
  知道真相后的客商有些怔忡,随即变换了一种眼神来打量贺捕头。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在离开衡州府后,屡次三番改变行进的线路,让暗扎子们多次精心设下的埋伏付之东流;也正是眼前的这个人,明知留在轮船上,会被抓住,却不惜以身犯险,拿自己来做诱饵,引诱暗扎子们上当。
  客商忽然有些敬佩眼前这个生就了一张文人脸的捕者。
  在一百零二年前,也就是嘉庆八年(1803年)的闰二月二十日,当嘉庆皇帝经过紫禁城的顺贞门时,潜伏在暗处的御厨陈德,持一柄牛角尖刀,实施了刺杀皇帝的壮举。虽然刺杀未能成功,陈德也当场被擒,但嘉庆皇帝却从此落下了心病,再加上当时白莲教起义席卷川陕等地,白莲教教徒在全国各地秘密刺杀官员,所以不久之后,在嘉庆皇帝的授意下,御捕门正式秘密创立。御捕门在管辖上划归内务府治下,却直接从皇帝处接受指令,与粘杆处——由雍正所创立,擅使血滴子的特务组织——并立共存。
  御捕门顾名思义,专事缉拿与朝廷作对的人,尤其是刺客。所以自成立伊始,御捕门的捕者与刺客杀手们,就是水火不容的天敌。
  如果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这位领头的商客,一定愿意与贺捕头成为交心的朋友。
  但这注定不可能,客商只能暗自叹一声气。
  叹罢,就开始分派人手,四处打听,追踪那群黑袍捕者的下落。顺着打听到的消息,客商带人一直追到了八宝洲的北岸,在岸边发现了几艘被砸烂的渡船。放眼望去,江水滔滔,不见任何帆身船影。
  “这是你的意思吧?”客商扭头问贺捕头。
  贺捕头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你让下属们先行渡江,毁去其余船只,看来你是抱了必死之心,根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八宝洲。”客商对眼前这人又添了几分敬佩,但身份使然,他只能又一遍地叹惋,“如果换了是我,恐怕我也会这么做。”
  客商立刻分派手下人四处去寻找,最终在附近寻到了一户渔家,弄来了一只打渔的旧乌篷船,一行人分为三批,好歹渡过了长江。在对岸,江边停泊着一艘无人照看的渡船,这让客商更加坚信御捕门的捕者已经渡江。他急忙派手下四处打听,却没有人看见过一群穿黑袍的人。
  “一定是换了衣服。”
  想想这群黑袍捕者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而且不知从哪里追起,客商就有些恼恨。但他没有别的选择。既然揭了赏金榜,即便是天涯海角,他也必须去追。
  于是他摊派开人手,像猎犬一样,开始分头追踪。
  但客商终究还是追错了方向。
  因为这个贺捕头,远比他想象的还要精明。
  黑袍捕者们按照贺捕头的布置,剑走偏锋,来了一个反其道而行之。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八宝洲。
  此时的他们,正在棉船镇上的秘密监狱里。
  
  第四节 监狱风云
  
  棉船镇,置于江心孤岛八宝洲之上,四面皆长江合围,属于易守难攻的要冲之地。历朝历代,尤其是元明清三朝,但凡天下动乱,多半会有农民军占据此岛,据长江天险而守,极其顽固。后来为控制这块险要之地,清廷在洲上置城镇,设衙门,筑监狱,并派重兵驻守,棉船镇由此成为军事重镇。直到太平天国起义,长毛军一度打下半壁江山,清军设置在棉船镇上的据点也被攻破。起义后来虽被镇压,但当时全国内忧外患不断,清廷疲于应付各地大小战事,没有时间来重筑棉船镇的防御工事,因此曾经的军事重镇,慢慢地蜕变成为一个生活化的小城。但在这层生活化的表皮下,却是一些阴暗的东西。当年在东北角上修建的兵营监狱,如今已改造成一座地底秘密监狱。因八宝洲孤立江上,逃跑不易,此处设置的秘密监狱,成为了清廷关押江南一带重犯要犯的隐蔽之处。
  贺捕头不在,次捕曹彬,便成为这群黑袍捕者的领头。
  乘救生小船登上八宝洲后,曹彬带领众捕者来到八宝洲的北面。
  他向附近的船家支付银两,买下所有能找到的渔船和渡船,集中到岸边,命令假扮胡客和捕者的四个清兵乘船渡江,有多远走多远,而他们渡江后留在对岸的渡船,正好可以误导追来的暗扎子。然后,曹彬命令将剩余的船只通统砸毁,同时又刻意留了一些打渔用的旧乌篷船没买,接着命所有人换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悄然返回棉船镇,来到衙门,找到当地的地方官员。曹彬出示腰牌,吩咐地方官员即刻带他们去秘密监狱。
  那官员不敢怠慢,领曹彬等人来到棉船镇的东北角,找到狱司,狱司签下通行令,一行人进入地底秘密监狱。
  秘密监狱不算大,但墙坚壁厚,内部三横七纵,共有二十一间相互隔开的牢房,散发出一股又霉又湿的恶臭。
  胡客被锁入了最深的一间黑牢。
  狱中关押的犯人共有十来个,全都是各地犯了滔天大罪的重犯。曹彬询问狱司得知,所有的狱卒中,最迟的一个是半年前进来的,而那些在押的犯人当中,最晚的一个,是在两个月前关押进来的。
  曹彬稍微放心了一些,毕竟暗扎子们不是神仙,总不能未卜先知,提前两个月甚至半年派人来监狱中卧底吧。但他还是不敢大意,命令将其他犯人都转移到较远的牢房,使关押胡客的牢房孤立出来,并且由他亲自保管牢房的钥匙。十几个黑袍捕者分为两组,在牢房外轮流看守,以防备意外情况出现。
  曹彬命地方官员及狱司狱卒保守消息,如有泄露,提头来见。地方官员和狱司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
  至此,曹彬算是完成了贺捕头的所有布置。
  到了约定的时间,贺捕头并没有来到秘密监狱会合。曹彬急忙派出人手打探消息,得知贺捕头及三位捕者已被暗扎子抓走,暗扎子们上了当,想方设法渡过长江,在北岸寻找。
  如今暂时不用担心胡客被暗扎子劫走,但贺捕头的事却不可不急。
  曹彬派出两人,命令他俩无论想什么办法,都要渡过长江,然后避开暗扎子的眼线,分头去通知上海的东南办事衙门和西安的西北办事衙门,一方面派出捕者解救贺捕头,另一方面派大批人手赶来棉船镇,押送重犯胡客,不再走上海绕行,而是直接上京复命。
  ※※※
  曹彬亲自守在牢房外,从中午一直守到了傍晚。
  夜幕来临时,地方官员和狱司亲自来到狱中,恭请曹彬及诸位捕者大人前往镇上的枕江楼,说是已设下晚宴,要为各位大人接风。
  胡客这等重犯,逃走了几乎就没法再抓住,必须严密看守,不过狱司和地方官员如此配合御捕门,这个面子又不好不给。反正暗扎子已经离开了八宝洲,眼下风平浪静,于是曹彬让下属们好好看守胡客,他一个人随行赴宴。
  枕江楼是棉船镇上最好的酒楼,这一晚已经客满为患。这些客人,大都是“新铭号”上的乘客。洲北的渡船全被毁掉,许多乘客无船渡江,只能在江岸边等待。一些渔家为了赚钱,把自家几乎不用的旧乌篷船划出来载客,但也只是杯水车薪,过江者只在一二,大部分人都被困在八宝洲上,只能来到棉船镇上过夜。
  地方官员抿了一口酒,脸色微红:“咱们这镇子啊,好久没这般热闹了!不过说来倒也奇怪,不知是哪个人那么缺德,把岸边的渡船都给毁了。”
  “是啊,谁会这么混蛋。”曹彬笑着附和了一句,将杯中的上等醅酒一饮而尽。
  席至半途,忽有狱卒奔来禀报,说九江府方面来人,押三名案犯入秘密监狱关押。
  狱司正要签署关押令,曹彬忽然问:“是男是女?”
  “回禀大人,案犯都是男的。”
  “犯了什么事?”
  “听说三个案犯都是江洋大盗,结伙在饶州府和南康府流窜作案,前后抢了五家商行,后来在九江府作案时,被抓了个现形,因为不肯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所以押送到咱们这里来审问。”
  曹彬立刻站起,取外套披上了。白天刚把胡客关进去,晚上就有案犯送到,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鬼。饭也不吃了,曹彬即刻随狱卒回秘密监狱。曹彬是饭局的主角,主角要走,地方官员和狱司只好丢下筷子,一起陪同。
  ※※※
  八个押送吏就等在狱门口,曹彬过目了九江府衙开具的押送公文,又看了审讯的相关供词,接下来便是验明案犯的正身。
  三个案犯生就了一副江湖草莽模样,单看外表就是实实在在的江洋大盗,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脸上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淤黑色刀疤。三个案犯不知是对这个陌生的监狱环境感到恐惧,还是因曹彬身上所散发的黑色气质而感到害怕,竟一直在轻微地颤抖。这一细节,被曹彬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
  三个案犯被押入秘密监狱,关进一间黑牢,牢门吱呀合拢,咔嚓上锁,狱中重新恢复了宁静。
  曹彬搬来一条凳子,放在关押胡客的牢房外,一屁股坐在照明火盆的阴影里。
  他把三成的注意力放在胡客的身上,另外七成,全都给了新关进来的三个案犯,以及守着案犯的八个押送吏。
  这里面必定有问题,曹彬在心中不断地提醒自己。
  在曹彬看来,这三个案犯,太不像样了。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自相矛盾上。虽然长相凶神恶煞,可一进监狱,既没打也没骂,竟然会不停地发抖。这样的货色,也敢流窜作案抢劫五家商行?这样的货色,也敢在九江府衙大牢中死不招供所抢财物的去向?
  八个押送吏,同样不像样。他们的不像样,体现在尽职尽责上。自入御捕门以来,曹彬走南闯北,少不了与地方上的官吏们打交道,在官场上,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朝廷内部又分成数派,被搞得乌烟瘴气,官场上黑得发焦,官吏们的心都像是煤炭做的,越是底层的官吏,黑得越是厉害。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树大招风,一要顾全脸面,二怕落人把柄,贪个污受个贿,行事懂得低调,多少知道收敛。底层的官吏则不同,面对的是平头百姓,作威作福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可一旦到了真正该干本职工作时,却又总是磨洋工不出力。
  这八个押送吏却一反常态,不但连夜把案犯送到,还亲自留在牢房外看守,如果说一两个是这样,曹彬还想得通,但八个都这样认真负责,这里面就有鬼了。再加上见到曹彬时,八个小小的押送吏,竟然没一个表现出巴结的嘴脸,反而言谈举止间都透露出抵触的情绪。要知道,地方上的官吏知道御捕门的人要来管辖范围内办事,扫地迎接都来不及,唯恐一个不小心怠慢了这些神仙,被扣上一顶刺客的大帽子,下辈子连投胎去哪里都不知道。
  至于文书、供词之类的东西,都属于可伪造的范围。
  所以说,这里面实在有问题。
  曹彬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了近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动静不说,八个押送吏反倒或坐或躺,在牢房外的过道里睡着了。其中有一个押送吏,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曹彬准备玩一个花招。
  既然蛇不肯露头,那就引它出洞。
  曹彬靠在牢门的柱子上睡过去了,其余捕者似乎也被他的睡意所传染,先后打起了哈欠。捕者们一个个地舒展着懒腰,相继去地面上的狱卒守备房睡觉。
  监狱里变得很安静,当然,这要除开滚天雷似的呼噜声。
  夜至后半段,响彻了整晚的呼噜声忽地戛然而止。这一下,狱中算是真正安静了下来。
  昏暗的过道里,有窸窣之声响起。这是那种躺在床上听见老鼠在床底活动的声音。
  当然,行动起来的肯定不是老鼠,而是一个押送吏。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监狱,片刻后又蹑手蹑脚地返回,像做了一回贼。他用很轻的声音说:“嘿,都起来,他们已经睡熟了。”
  话音一落,其他七个熟睡的押送吏像弹簧一般,一骨碌翻身而起。
  “那边还有一个,先解决了再动手。”一个押送吏朝狱道深处的曹彬指了一指。
  两个押送吏轻轻地抽出大刀,朝熟睡的曹彬一步步走去。其余六个押送吏,则一间牢房一间牢房地挨着查看,极小声地唤着某个名字,像是在找什么人。
  两个押送吏走过了黑暗的过道,来到了曹彬的身前。借着头顶的火光,二人开始观察。眼前这个御捕门的捕者,睡得十分深沉,脸上隐约挂着一抹微笑。两个押送吏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在冷冷地发笑,眼前这个人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做美梦。
  两把刀举了起来,火光照映在光溜溜的刀面上,反射出闪闪的亮光。两个押送吏相互对视,忽然一齐点头,大手一劈,手中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刀面上的亮光一斜,从曹彬的眼睛上抹过!
  “嚓”的一声,刀刃深深地嵌进了木凳子的四方面上。两个押送吏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眼前就一黑,闷哼一声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远处的六个押送吏听到响动,扭过头来。只见黑乎乎的过道深处,在火盆的阴影下,曹彬高大的身影直立如山,两个押送吏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中,不见任何动弹。
  六个押送吏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才刷刷刷地抽出大刀,潮水般向曹彬涌了过去。六对一,胜算似乎很大,六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但很遗憾,因为先前的两个同伴,在倒下之前,也是这样的想法。
  曹彬的身影忽然动了。
  静立如松,疾行如风,曹彬如同一只俯冲下山的猛虎,在闪转腾挪之际,接连打出了六拳。每一拳携雷霆之势,绕过明晃晃的刀锋,不偏不倚地落在对手的太阳穴上,没有遗漏一个,没有偏差分毫。
  等到地面上的捕者们听到响动,飞速冲下来时,八个押送吏已经全部趴在了地上。事后经检查,其中七人脑部充血,直接毙命,还有一人体质不错,抗击打能力较强,再加上曹彬有意留他一命,好进行审问,所以残留了一口气在。
  此时的曹彬,内心倒颇为讶异。在他看来,这八个暗扎子,不应该弱到这种不堪一击的地步。
  难道是搞错了?他忽然想。
  他审讯了三个被押来的案犯,三人争先恐后地招供,说是受了八个押送吏的逼迫,不得已才来充当犯人。至于这八个押送吏到底想干什么,他们压根不知道。
  三个“案犯”哀求曹彬放他们一马,曹彬则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牢房,任凭三人在牢房里哀号。
  仅剩一口气的押送吏,被关入了刑房。刑房与牢房是分开的,隔了一堵厚墙,相互之间有一条漆黑的通道相连。关押在秘密监狱中的犯人,无不对这条通道感到毛骨悚然。这监狱里的狱卒,个个心狠手辣,且各式刑具齐备,可谓花样百出,应有尽有,附近府县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旦押到这里来,十有八九都老实了。只不过因曹彬等人的到来,狱司给所有狱卒下了不准施用酷刑的命令,以免犯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惊扰了御捕门的众位大人。
  ※※※
  东天空微微发亮的时候,昏迷了大半夜的押送吏,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当即清醒了过来。
  他被反绑在十字刑架上,头脑发晕,太阳穴火辣火辣地痛,昨晚挨的那一拳,着实不轻。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容貌不过二十五岁左右。他的上衣被剥去,赤裸的背上刺着两列字,一边是“手提三尺剑”,一边是“割尽满人头”。他的眉宇间满是硬朗,双眼瞪视坐在身前的曹彬,如同看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鼻孔外扩,像野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你叫什么?”曹彬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押送吏怒吼起来:“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吴樾是也!”他对曹彬杀害七位同伴的愤怒,在充塞了整个胸腔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淋漓尽致地爆发出来。
  曹彬嘴角不屑地一抽:“北方暗杀团?”
  “没错,老子就是北方暗杀团的成员,你也知道吴爷爷的大名!”吴樾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你这个满清的狗腿子,帮着清廷做事,迟早有一天会不得好死!”
  “这么说,你并非暗扎子?”
  “什么狗屁锥子扎子?老子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你混进来想救谁?”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哪来这许多废话!”
  “不肯说?”
  吴樾双腮鼓起,脸部肌肉发横,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
  曹彬冷冷发笑:“行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革命党人万福华,曾被秘密关押在此处。我知道有个叫吴樾的人,是光复会的会员,也是革命党人,你如果真是吴樾,那你就是来救万福华的了?只可惜,姓万的已在几天前被转押其他监狱了。”
  “放屁!”吴樾鼻孔一翻,“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手一挥,抽了吴樾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在我面前,嘴巴最好放干净些。”
  这一掌实在力大,吴樾的左脸颊登时红肿起来。但他丝毫不肯屈服,反而更加凶恶地瞪视曹彬:“老子的嘴既不干也不净!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
  曹彬又反手抽了他一耳刮子。
  吴樾的右脸颊也跟着肿了起来。他的嘴角渗出了鲜血,却振聋发聩地怒吼:“他妈的,老子来救谁,关你什么事?”他像疯了似的嘶吼,“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他妈的关你什么事?!”
  这一次,曹彬选择了不再理会。对于这类与朝廷作对的人,他曾经想了很久,始终无法理解。在他看来,所谓的革命党人,都是些精神上有毛病的人,都是些彻头彻尾的疯子。他返身走出了刑房,不再理会身后传来的吴樾“关你什么事”的嘶喊声。当他走完黑漆漆的通道时,身后响起了胜利者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狂妄,肆掠地张扬在黑暗中,整座地底监狱,都似震颤了起来。
  曹彬忽然有了一丝失败者的感觉。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到关押胡客的牢房外。狱司早已派狱卒送来了早粥和咸菜,所有捕者都没开动,等着曹彬。曹彬接过一碗盛好的粥,一边思索某些事情,一边漫不经心地吞咽食物。其他捕者早就饿了,纷纷抓起碗筷,开始谋杀粮食。
  吃了几口,曹彬忽然游魂回体,垂下头,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土瓷碗里的白粥。
  他发现了异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周围的捕者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瓷碗摔碎的脆响,哗啦哗啦的,像风铃的摇曳声。
  曹彬看见弯腰盛粥的狱卒一直弓弯的背,慢慢地直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想抓住狱卒,可浑身无力,反而因扑得太猛,脚底踉跄,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幕,是那狱卒从他的身上摸去钥匙,打开了牢房的门,朝胡客一步步地走去……
  ※※※
  曹彬是第一个醒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原本关押胡客的牢房里。那些胡客曾享用过的锁镣,一件不少地铐在了他的手脚上。胡客已经不见了。不仅胡客,整座秘密监狱里的犯人都不见了。劫胡客的人不仅将刑房里的吴樾以及其他在押犯人全都放走,还把狱司狱卒和御捕门的捕者们分别锁入了二十一间黑牢。
  在曹彬的眼前,两行石灰洒成的清秀的字,彰显在又湿又潮的地上:“御捕大人,多日押护,辛苦辛苦。人已带走,连带腰牌一块,碎银五两三钱,铜钱一十六枚,切勿挂念。”落款是“姻小妹拜谢”。
  错愕之间,曹彬仿佛听到了一串银铃般轻快的笑声,从他耳边哗啦啦地飘过。
  “姻小妹?”他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个姻小妹不但救走了胡客,还拿走了他的御捕门腰牌,连他身上仅有的五两三钱银子也被悉数取走,甚至一十六个铜钱都一个子不落,着实古灵精怪。
  千算万算,想不到最后竟会栽在如此简单的小伎俩上,而且是栽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曹彬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就这样丢了胡客,怎么对得起牺牲自己来引暗扎子上当的贺捕头?想到这里,他浑身一挣,锁镣带动铁链,哗哗地作响。
  与此同时,一艘帆鼓的小船,像沧海中的一粒粟子,点缀在烟云渺渺的长江江面上。
  船篷下,胡客于蒲团垫上端坐,神情漠然,一言不发。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坐在他的对面,含情脉脉地、又带了些怨恨地看着他。
  “你的伤好些了吗?”女子朱唇轻启。
  “你为什么不说话?”女子黛眉微蹙。
  胡客黝黑的脸上,始终没有半点表情。他仿若一个聋子,听不到外界的只语片言。
  “还记得吗,与我共髻束发时,你曾答应过我什么?”女子握起胸前的一串项链,那是以蔓草纹相缠的水晶璎珞,“你说过你一定会做到的,可事到如今呢?”
  面对诘问,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平视船篷外,望着那雾霭沉沉一阔千里的江面,微微入神。
  如此沉默了好一阵,女子才又张了张嘴唇:“如果我告诉你,你可以不用过‘六断戒’呢?”
  胡客猛地抬起头来,深沉的眸子里流露出星星点点的光芒。他忽然间的神采飞扬,反倒让女子的心一沉。她感觉自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说,用发泄的口吻:“你丝毫不关心我这个结发的妻子,是吗?你都没有问一问,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一提到不用过‘六断戒’,你立刻就来了精神。”
  “是谁说可以不用过的?”胡客终于开口了。这是他长时间沉默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女子愈发不悦:“为了你,我不远千里,从北直隶一直追到衡州府,你在山东和河南两次陷入重围,如果不是我暗中布阵种毒,你怎么逃得出御捕门的包围?那些暗扎子过了八宝洲就要在船上动手,如果不是我把轮船炸了,御捕门的人又怎么会警觉?我还把自己打扮得那么丑,在又脏又臭的牢狱里做了半天任人差使的狱卒!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丝毫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你就只关心,只关心……”她越说越气,到最后气结于胸,话没有说出来,却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到底是谁?是谁告诉你可以不用过的?”
  女子鼻酸的感觉,因胡客这一句冰冷的问话,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放弃了。既然说了等于白说,又何必继续浪费口舌呢?在又气又恨又不甘心地瞪了胡客一眼后,她说:“没有人告诉我,是我随口说出来骗你的。”
  胡客眼睛里的神采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你生闷气,是因为你不想让我救你。你受了伤,只是暂时借御捕门的力量来抵御那些暗扎子,等伤一好,御捕门的那帮蠢人,根本就困不住你。你根本就不想我来救你,是吗?”她撅了撅嘴,叹着气说,“好啦,你别生气了,这次算我不对,还不行吗?”见胡客仍没有反应,她又问,“你是不是还在烦恼‘六断戒’的事?其实你不必这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去想这许多?”
  “你不懂。”胡客总算开口了,只心事重重地说了三个字。
  女子默然了。
  片刻后,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胡客的掌心:“如果到最后你还是下不了手,大不了我陪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能够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
  ※※※
  小船落帆后,泊靠于长江北岸。
  船夫掏出了耳中的软塞,那是女子为防他偷听,强迫他戴上的。船夫揉搓着胀痛的耳朵,望着这对年轻男女的身影慢慢走入白茫茫的雾气中,直至消失不见。
  胡客与女子并肩行走在江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女子捡起一颗小小的石子,扔入江水,激起几圈涟漪,随即便被汹涌的江水卷得无影无踪。
  “去衡州府。”
  “你还要回去?”女子有些诧异。
  “他们没死,我必须要找到他们。”
  女子点点头,想起刺客道的“六断戒”,不禁叹了声气。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是从小无父无母,不是一个孤儿,那自己会不会也像胡客这般,在“六断戒”的面前,历经种种纠结和挣扎?
  为了营救胡客,女子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她还有待办的任务在身,不能再陪胡客走下去了。约定办完事在长沙府的醉乡榭会面后,两人准备告别了。
  “这东西,也许你用得着。”女子把一块圆形腰牌给了胡客,那是将曹彬关入牢房时,从其身上取走的御捕门腰牌。一想象曹彬醒来后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女子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告别之前,女子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叮嘱道:“你一个人行事时,务必要小心。你现在在道上的名气已经不小,所以尤其要小心那个神出鬼没的刺客猎人!”女子的神色关切备至,“我听说两个月前,连‘藏血’都在山西汾州府被他杀了,我担心他有一天会找上你。”
  胡客点了点头。这个刺客猎人,是最近这些年才横空冒出来的,专杀刺客道上成名的青者,这些年里,已有好几位厉害的青者死在此人的手上。胡客没见过这个刺客猎人,不知他长什么模样,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见胡客点头,女子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她心想,他虽然看起来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可是心里终究能听进去我的话。她情不自禁地环绕了两只手,将胡客紧紧拥住。胡客没有躲避。他也抬起双臂,将女子抱入怀中。
  不舍的拥抱过后,在杂生着杉木和乌桕的林中,两人分手了。
  分手的一刹那,女子的心里忽然满是慌乱。为什么见到他时,总觉得他那么冰冷无情,那么惹人生厌?而他不在时,却又总会千方百计地记挂他的好?她不明白,为什么目睹他的背影远去,会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如有一股冷泉涌至心头,将一整颗心都打湿浸润,而后如这林子里的雾气一般,渐浓渐郁,萦绕辗转,难消难散。
  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直至消失的那一刻。她心头一颤,忽然柔肠百转。
  
  第二章 鱼肠剑的前世今生
  第一节 金谷香刺杀案
  
  距离胡客在巡抚大院里被贺捕头带走,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张明泉和朱圣听无时无刻不在担忧。
  他俩是巡抚大院灭门案中仅剩的两个幸存者。虽然暂时保住了平安,但在亲身经历了这场人间惨剧后,两人都已是惊弓之鸟。张明泉还好,回来后的第三天,就硬着头皮去府衙办事了,毕竟王家那么多尸体,都摆在义庄里等着他去检验,好歹要拿出一个验尸结果来。人能等,尸体却不能等,再磨蹭下去,一具具的肉体就要腐烂生蛆了。朱圣听则不同,他怕到躲在家中,整日整夜闭门不出,生恐一迈出家门,就有灾祸落到头上来。
  一直到平安度过二十天后,朱圣听才终于壮了壮胆子,第一次迈出了家门。他去了一趟张明泉的家,询问有关胡启立的事。在茶房里,他对张明泉说:“你好歹给个准信儿,胡铁匠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在接受查办灭门案的公差们的问询时,张明泉隐瞒了胡启立一家没死的事。他怕说出去后,那个在义庄威胁过他的蒙脸人会来兑现承诺。但面对共同在巡抚大院经历过生死的朱圣听,他就没有继续再隐瞒的必要了。
  “那天接到任务后,我很快赶到义庄,验了四具被烧焦的尸体。尸体的鼻腔和喉道里没有灰,很显然四人是先被杀死,再被放火烧尸的。我原以为死的是胡铁匠一家,可是从骨架上看,四具尸体的盆骨一样,都是狭窄而高。”张明泉分开食中二指,比划了宽度和角度,然后用铁定的语气说,“胡铁匠夫妇育有一子一女,可四具尸体都是男性,所以我敢肯定,死的不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而是另有其人!”
  “这么说,死的应该是王幕安派去的四个人了。”朱圣听揣测道,“难怪啊,我们把衡州府各大县乡找通了,也找不到这四个人的踪迹,原来他们早已经死了。”
  “是啊,验尸的时候我也这么想,估计打铁铺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目的就是想烧毁尸体,不让人辨出面目,造成是胡铁匠一家四口被杀的假象。当时我就想,必须赶紧回府衙,将事情禀报给知府老爷。可是我一转身,就看见一个蒙面人站在门口……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说到这里,张明泉叹了声气,“朱师爷,你说这能怪我吗?换了是你,你能撑得住?”
  朱圣听毫不犹豫地摇起了头:“你张老二胆子比我大,你硬撑不住,我这个连死人都不敢碰的人,拿什么来撑?不过我实在想不明白啊,胡启立一个小小的铁匠,怎么会扯出这么多篓子?你说,”朱圣听眉头一扬,“他当真是一个铁匠吗?”
  就在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谁也给不出一个合理解释的时候,张明泉的妻子推门而入,说外面有人拜访,在客厅里候着。
  “谁?”张明泉问。
  “我不认识。”
  “男的女的?”
  “男的,说是你的旧友。”
  “旧友?”张明泉暗自疑惑。身为仵作,他的寻常工作便是验尸,尸体则被老百姓普遍视作阴晦之物,所以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决定了他在生活中没有多少朋友。
  张明泉和朱圣听一起来到客厅,在这里,张明泉看见了所谓的“旧友”——胡客。
  胡客没有戴脸谱,而是以本来面目示人,所以朱圣听和张明泉不知道眼前这人就是二十天前在暖阁内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脸谱人,只是瞧着身型有些眼熟。
  “阁下是……”张明泉瞧了半晌,还是不认识,心里犯着嘀咕:“这是哪门子旧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胡客的脸色如同阴云密布,他说,用刀子般的目光直视着朱圣听:“朱师爷也在啊,很好,很好。”
  朱圣听一下子就瘫了。这声音,这眼神,错不了,绝对错不了!
  张明泉也听了出来,嗓音打起了哆嗦:“是你……你……”
  “如实地回答我。”胡客说。
  “是,是……”两人忙不迭地应声,丝毫不敢违逆,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生人,而是来自地狱的罗刹鬼官。
  胡客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义庄里威逼张明泉的蒙脸人有何特征。这个人既然逼迫张明泉承认死的是胡启立一家四口,那么胡启立一家人的失踪,十有八九与此人有关。
  张明泉开动脑筋,紧锣密鼓地回想,一点一滴地描绘。在他的记忆里,这个蒙脸人体型微胖,身高中等,没有留辫子头,长发齐肩,嗓音有点老,最重要的是,他的右手齐腕而断,没有手掌。
  回答完后,张明泉紧张地看着胡客。
  “这些天里,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你们?”
  “有的……都是办案的公差。”
  “除此之外呢?”
  “那就没有了。”
  “说一说胡启立的事。”
  张明泉和朱圣听有些不明白,相互看了一眼,问:“说……说什么?”
  “把这段时间里所有关于胡启立的事,无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胡客在厅中央的太师椅上坐下,抬眼看着两人。
  朱圣听和张明泉被胡客锥子般的目光盯住,如芒在背,惶恐不安。
  “是,是……这就说,这就说……”朱圣听率先开了口,他哆嗦着嗓音,“那得从……得从王巡抚在上海被刺说起了……”
  朱圣听口中的王巡抚,便是清泉县巡抚大院的主人——前广西巡抚王之春。
  在广西任巡抚期间,王之春因预借法兵镇压革命党一事,激起国内轰轰烈烈的拒法运动,事情闹大后,朝廷为平息各界民众的不满情绪,只好委屈一下王之春,先将他解职,待罪京师,不久后迁寓上海。
  正是在王之春闲居上海期间,轰动一时的“金谷香刺杀案”发生了。
  光绪三十年冬月十九日,晚,天气浅寒。
  王之春坐在轿子里,忍受着起伏不定的颠簸。此时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远处的目的地——位于英租界四马路的金谷香西菜馆,有一场围绕他的暗杀计划,正在秘密地展开。
  以镇压太平天国起义出身的王之春,能屹立官场三十余年而不倒,其嗅觉之敏锐,自然不言而喻。当他意识到餐厅的侍者有问题时,急忙借口推托,离席下楼,企图逃走。然而潜伏在楼下的革命党人万福华,在千钧一发的当口拦住了他,并掏出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王之春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动弹不得。如无意外,枪声一响,他的老命就将呜呼哀哉。这本是他任巡抚时镇压革命党而应得的下场。
  然而意外却发生了。
  王之春实在命不该绝,万福华屡扣扳机,枪却始终未响。
  说来可笑,负责行刺的万福华、陈自新等人都携带了手枪,陈自新等人假扮成侍者潜伏在二楼上,万福华一个人埋伏于楼下,别人的手枪都是新购的,唯独万福华的手枪是借自友人张继之手。这把借来的手枪,撞针已经老坏,万福华事先并未试用,是以不知。
  这戏剧化的一幕,令刺杀与被刺杀的双方都愣住了。
  王之春最先反应过来,立即奔走躲避,同时大呼救命。
  无巧不巧,馆外的街道上正好有一群英租界的巡捕经过。这群巡捕冲进餐厅,抓捕了万福华,其余革命党人均趁乱逃走,刺杀行动宣告失败。
  该案牵连黄兴、章士钊等人被捕入狱,蔡元培、杨笃生、秋瑾等多位名士奔走营救,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大案。
  逃过一劫的王之春,情绪低落到了谷底。被朝廷暂时解职不说,还被革命党人视为非拔不可的眼中钉,这日子还怎么过?每时每刻,他都困顿在恐惧和彷徨的情绪里。这位时年六十二岁的老人,最终决定永远地退出政治舞台。他想回家乡清泉县静居,做一个不问世事的清乐翁,过几年舒坦日子。
  返乡的途中,沿途地方官员们纷纷前来迎送,设宴为他送别。王之春深谙官场之道,不愿在退休之际得罪某人,于是一一赴宴,命三儿子王幕安,先行押运行李和财物返乡。
  王幕安此次返乡,从水路换陆路,行程逾千里,一直是顺风顺水,平安无事,直到离清泉县仅剩下二十里地的沙子垅。
  
  第二节 “三炷香”
  
  沙子垅是清泉县北官道上的必经之地。王幕安随父亲在外多年,是以不知早在两年前,沙子垅就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占山建寨,杀人越货,成为方圆百里内最大的土匪据点。
  匪信子早就踩过货色,近百号匪崽子窝在沙子垅旁的阴龙沟里,等着“割稻”。
  后面发生的事十分简单。
  傍晚时分,王家的马队经过,土匪杀出,镖师不敌,王幕安及妻妾随从望风而逃,财物和行李全部被劫。
  一口口的扣锁大箱被挂在扁担上,经流土坡、吊藤崖、悬木桥和桐树林,摇摇晃晃地抬进了山巅寨。
  寨中高挂灯笼,张罗酒席,庆祝“丰收”。一张张酒桌首尾相连,摆成圆圈状,以讨个圆圆满满的彩头。
  秦副寨主主持丰收宴,按照惯例,要先给关二爷拈上三炷香。
  接着就是当众“开流”。所有的箱子被抬到圈子中央,秦副寨主一声令下,箱子一口接一口地打开。
  毕竟是巡抚大员的家财,货色不菲,坝子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开到第十一口箱子时,锁撬掉了,箱子却怎么也打不开,仔细一检查,原来是被铁钉钉牢了。在得到秦副寨主的首肯后,撬锁的人一斧头斫下去,木箱子稀里哗啦地破了,露出一口黄澄澄的铜皮箱子来。
  匪崽子们的眼睛立刻都绿了,不少人更是站了起来。
  这木箱套铜箱,箱中藏箱,必定是宝物!
  铜箱子是用鬼头锁扣住的,在鬼头的两边,分别有两个红色的字,左边是“二”,右边是“十”。
  这鬼头锁材质奇特,结构精巧,撬了几次,丝毫不见动静,铜箱子又没法砸破,撬锁的人只好偏转了脑袋,向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求助。
  这个面黄肌瘦的男人是山巅寨的开锁行家。他卷起袖子,走到箱子前,先嗅了嗅鬼头锁两边的字迹,发现是用血写成的。所谓“血锁鬼头,趁早收手”,瘦子是个识相之人,立刻把卷高的袖子放下来,不敢开了。
  秦副寨主却不信邪,命令打开,瘦子仍是不肯,站在原地左右为难。
  秦副寨主是个暴脾气,抓起一柄板斧,照准鬼头锁就是一斫。他臂粗力大,鬼头锁立刻断裂,啪地掉落在地。秦副寨主掀起铜箱盖,表情当场就凝固了。原来铜箱里既无凶险,也无宝物,却只有一封信,封壳子上写着五个字——“白老板亲启”。
  白老板是山巅寨的正寨主,三天前去磅礴山接亲,按日程要明日正午才能返回。
  这可奇了,明明是抢来的箱子,却用鬼头锁锁住,暗示不可打开,可里面偏又放了一封捎给白老板的信。秦副寨主也算见多识广,可如此自相矛盾的古怪事,他却从所未遇。
  左思右想,始终觉得不妥,秦副寨主擅作主张就把信封给撕开了。摊平信纸,三个用松烟墨写成的大字出现在纸上:“三炷香”。
  莫名其妙,实在是莫名其妙。
  秦副寨主想了想,忽然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向匪崽子们问道:“谁他妈开的玩笑?还三炷香呢!这信纸倒是香得很。”说着把信纸凑到鼻前嗅了一下,“是哪位大妹子干的?”
  寨子里的女人有十来个,但都不承认。肯上山当匪婆的女人,大都五大三粗,大字不识几个,即便识字的,也不会使用这么香的信纸。
  秦副寨主认定是匪崽子开的玩笑,见没人承认,索性就不当回事,把信装回封壳子内,压在案桌上,等明天白老板回来定夺,接着命令匪崽子把剩下的箱子迅速开完,然后就是吃丰收宴。
  秦副寨主站起来,端起大碗,说了一通畅快话。
  “来,弟兄们,干了这一碗!”
  一碗烈酒下肚,秦副寨主打了个饱嗝,脸色就青了,向前重重地扑倒在酒桌上,七窍里竟一丝丝地流出血来。
  在他的身后,内堂关二爷画像前的三炷香,星子一灭,不早不晚,刚好燃尽。
  “三炷香”,是用来敬奉死人的;信纸上宛如栀子花般的清香味,配上烈酒,恰好是致命的毒药。
  要进入沙子垅的山巅寨,沿途须过四关,分别是流土坡、吊藤崖、悬木桥和桐树林。这四关依山势而建,“关关守得严,上下过春点”。“春点”就是“切口”的意思,意即对上切口才能放行。四关之中,数那悬木桥最难,建在两断崖之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硬闯过去,根本没这可能。
  凶手聪明至极,事先准备了一封信,把装信的箱子混在王幕安的马队里,借土匪的手抢上山去,不费吹灰之力便过了四关,而土匪“割稻”成功,势必要开宴庆祝,一开宴庆祝,势必就要喝酒,一旦闻过信纸上的香味,再饮下烈酒,即刻生成剧毒,如此便能杀人于千里之外。只不过死的本该是白老板,想不到秦副寨主却做了替死鬼。
  翌日正午,白老板迎亲回寨,一路敲锣打鼓上山,正撞上寨子里唢呐哭天,红白辉映,倒煞是有趣。
  新娘子盖头还没揭,就被冷落在了一旁。头等大事,自然是追查凶手,给秦副寨主报仇。
  一查,就查到马队的主人是清泉县的王幕安。白老板虽然生了一张儒雅脸,骨子里却匪气十足,对头虽说是巡抚大员的公子,可既然欺负到头上来了,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命令匪崽子们擦枪磨刀,准备即刻下山,前去踏平王家!
  白老板气势汹汹地冲回房去换匪装,此行是去杀人放火,总不能穿着新郎官的衣服去吧。可他这一进房,就再也没有机会走出来。
  俗话说得好,溜得走初一,躲不过十五。有时候运气背到极致,别说十五,连一个完整的日头都过不去。
  白老板被发现死在了挂红铺新的婚床上,梳着刀头辫的脑袋不见了,被人齐脖子割了去。想必他死时正在换匪装,所以赤裸着上身。在他的后背上,发现了两个血写的字:“十一”。
  自从昨晚秦副寨主死后,沙子垅上下戒备森严,外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寨子,匪崽子们当时都聚集在坝子上候命,没人有时间去谋杀白老板。
  只有一个解释。
  山巅寨中有一个上山的外人,只有一个,一个没有经任何盘查就上山的外人。
  然而这个人已经逃跑了,留下了一袭艳红色的喜袍,和一扇在风中摇曳的窗户。
  还好,只要过不了悬木桥,就没法下沙子垅,除非她选择跳崖。
  龙三副手一声号令,上百号匪崽子一起行动,搜山!
  “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挖出来!”
  
  第三节 五件命案
  
  在白老板被杀的同时,朱圣听扶正了头上的瓜皮棉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了巡抚大院。
  怒气冲天的王幕安,上来就是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什么玩忽职守、失职懈怠,总之所有能想到的罪名,全都安在了朱圣听的头上。最后下达了任务:半个月内,必须剿灭沙子垅的土匪,荡平山巅寨,夺回被抢的行李和财物,少一件就提头来见!
  朱圣听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暗暗叫冤,知府大人明知要挨骂,就以病推托,让他这个师爷来顶口水。再说了,沙子垅的白老板每月初一和十五按时给府衙送“份子”,比朝廷的俸禄还准时,这说剿就剿,不是断自己的财路吗?
  驰报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倒是痛快:“剿!”土匪得罪得起,巡抚大人可得罪不起,虽说是退休的巡抚,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等到了规定的最后期限,朱圣听拿着兵符去新军营抽调了五百人,抄上家伙就奔沙子垅而去。途经巡抚大院门外,所有人一起摇旗呐喊。在王幕安的眼皮子底下,场面必须做足,而说到剿匪,倒不会真剿,只是去劝劝白老板,让他归还财物,然后搬家去别的山头而已。
  然而令朱圣听没有想到的是,往日半里一门营的沙子垅,今日一连四个关卡竟全都无人把守。抬头仰望,山巅寨静悄悄的,似乎鬼影子都没一个。
  山巅寨的夹板门大敞,朱圣听还在几百步外,就嗅到了风中飘来的血腥气,刺激得他胃脏倒腾,直欲作呕。
  进入寨子,眼前的景象,令朱圣听和随行的五百名士兵心惊胆寒!
  寨中三厅十二院,到处都是死人,上百号匪崽子,竟全部被灭口,或被割首,或被穿胸,或被腰斩,死状极其惨烈,每具尸体的脸上或手上,都发现了血写的数字,其中数字“十一”最多,不知道代表什么意思。地上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应该是一两个时辰之前刚发生的。只有关在牢房里的二十来个人还活着,这些人大都非老即弱,是遭匪崽子抢劫后,被抓上山来当苦力使的。据这些人讲述,事发当时,牢房外一片鬼哭神嚎,根本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朱圣听急忙派人搜查寨子,发现所有抢来的财物都在,这才松了口气。
  朱圣听虽说是府衙的师爷,吃公家饭的,可骨子里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脾性,奉若圣旨的人生原则就是得过且过。眼前这等死上百人的非同小可之事,如果发生在太平年代,上面有人盯着,或许还要硬着头皮管一管,但眼下时局混乱,朝廷风雨飘摇不说,各地的衙门和军阀更是暗怀鬼胎,甚至可以说随时都有可能改朝换代。上头的官僚们个个忙着拉关系寻靠山留后路,谁会来管这鸟不拉屎的山头?朱圣听定了定神,决定此事就这么着,不往深了调查,反正死的都是一群可有可无的土匪,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不愿也不敢在这凶险之地久留,只求不招惹是非,能向王幕安交差就行。
  朱圣听一把火烧了山巅寨,也算是处理了上百具尸体,以免发生瘟疫,顺着水源传播,接着把幸存的二十几个老弱苦力放了,押着财物下山,来到巡抚大院,对王幕安说已经剿灭了土匪。王幕安远远望见沙子垅方向浓烟冲霄,也就信了。王幕安要回了被抢的行李和财物,又格外相中了几件古董。朱圣听私留了几件珍品,又挑了几件上等货转送知府大人,剩下的,一部分分给手下的士兵,一部分上缴朝廷,也算是功劳一件。
  只是山巅寨被灭口的景象,在往后的时间里,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在朱圣听的脑海里。
  ※※※
  王幕安运气不错,不但追回了财物,还白捡了几件上等古货,算是小赚了一笔。
  在这几件古货当中,有一件十分奇特,是一块径长五寸、厚约半寸的圆形木盘。木盘一面光滑,另一面刻有九个很奇怪的图案,每个图案似乎都不完整,给人一种支离破碎之感。
  起初王幕安并没有在意,将这件古货扔在一边,过了几天又想起,找出来把玩,这才发现木盘上的九个图案可以推动,最终拼成一副完整的山水图。这时,咔的一声,木盘的上下层分离开来,原来这九个图案是开盘的机关。在木盘的夹层中,一块方形的铁块掉了出来。这铁块约半个手掌大小,只有一粒米那么厚,上面既无图案也无刻痕,打磨得十分光滑。
  左看右看,铁块的六个面光滑平整,普通至极,实在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王幕安不禁大觉奇怪,这样一方平平无奇的铁块,为什么会被如此隐蔽地藏在木盘里?
  过了几天,县里的铁匠胡启立,给巡抚大院送来新铸的铁器。既然是铁匠,对铁器懂得肯定多,王幕安就把胡启立叫到书房,拿出铁块,让他瞧瞧可有什么古怪。
  胡启立拿着铁块一掂量,就说这东西不对劲。
  王幕安问哪里不对劲。
  胡启立说:“重了。”
  按照胡启立多年和铁器打交道的经验,这么大小的一块铁,不会有这么重。
  “这铁块里头还有东西,别的东西。”胡启立很肯定地说。他说这话时,额头上的疤痕,跟随岁月的皱纹一起起伏。
  王幕安把铁块交给胡启立,要他拿回去切开,看看里面裹着什么东西。胡启立点点头,拿着铁块,一瘸一拐地走了。
  第二天,胡启立没来。
  第三天,胡启立还是没来。
  第四天,王幕安坐不住了,差人去打铁铺。胡启立不在铺子上,听说出去办事了,不过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家中。去的人在打铁铺守到傍晚,终于守到了骑马归来的胡启立,于是把胡启立“请”来了巡抚大院。
  胡启立把切开成两半的铁块还给了王幕安。王幕安见铁块的内部有一个小小的扇形凹槽,就问里面的东西在哪里。
  胡启立说里面是空的,根本没有东西。
  “你当我是黄口小儿吗?”王幕安拍案而起,“少在我面前装蒜,里面如果没东西,应该更轻才是,你那天怎么会说它重了?”
  面对王幕安的喝问,胡启立无话可说。
  王幕安认定铁块里藏有宝物,保不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被胡启立私藏了,于是把胡启立截留在府上,威逼他交出来。胡启立一口咬定里面什么也没有,死也不改口。
  胡启立和巡抚家的公子爷杠上,一夜未归家,这个消息好比蒲公英的种子,见风就跑,县城里一下子轰动了,如同炸开了锅,连邻县的人都沸腾了,好像胡启立是什么焦点人物似的。胡启立的老婆连夜赶来,哭着喊着要人,也被王幕安吩咐下人轰了回去。
  第二天,朱圣听听到风声,心急火燎地赶来,好说歹劝,让王幕安最好把胡启立放了。
  王幕安怒了:“我王某是什么人?他姓胡的又是什么东西?一个臭打铁的,难不成有玉皇大帝撑腰,要你来求情?”
  朱圣听见王幕安不肯听劝,只好给他讲了辛丑年,也就是三年前,衡州府发生的五件命案。
  衡州府的治安虽然不好,但也不算太差,这些年里发生的命案并不多。但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却长时间沸沸扬扬,闹得满城风雨。这五件命案发生在二月到腊月之间,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至今仍未告破。但这五件命案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共同处。首先,五个死者都与胡启立有关系,他们都曾得罪或者说是欺压过胡启立,尤其是其中一个叫何二娃子的烂痞子赌徒,是杀死胡启立小儿子的第一嫌疑人,只不过官府没有找到证据,再加上何二娃子在大牢里耍痞子性,死不承认,最终被释放出来;其次,五个死者的身边,都发现了一节沾有鲜血的竹筒。
  至于凶手留下这节竹筒的含义,衡州府的男女老少都在猜测。有人说,竹筒多半代表凶手的身份,很可能凶手的名字里就有一个竹字,凶手这是杀人留名;也有人说,凶手是个自命清高之人,以竹自表;还有人说,凶手说不定是住在某处和竹有关的地方……总之各种猜测,林林总总,应有尽有,莫衷一是。
  虽然不能确定凶手真正的身份,但毫无疑问,有一个人从始至终贯穿了五件命案——胡启立。
  胡启立作为最大的嫌疑犯被抓进了府衙大牢,但无论如何审问,都得不出个所以然,再加上确实寻不到证据,最后只能将胡启立放了。死者的家属,以及四村八店的街坊邻居,纷纷跑来打铁铺,或威逼或哀求或询问,想从胡启立的嘴里问出点真材实料来,但通过多次接触,所有的人最终都判定,胡启立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他和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所有人只能猜想,很可能是有人躲在暗中,为胡启立报仇雪恨,讨回了公道,至于是谁,连胡启立本人也不知晓。从此以后,衡州府所有的人,都变得知趣了,再没有人敢轻易去招惹胡启立一家人。
  得知这五件命案后,王幕安也多少被吓到了。虽然是个我行我素的纨绔子弟,但对于危及性命的事,王幕安还是十分惧怕的。一个人越是富有,就越是怕死,这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所以王幕安当场就拍胸口表态,不会再去找胡启立的麻烦,并当着朱圣听的面,把关了一晚上的胡启立给放了。朱圣听得到了王幕安的保证,松了口气,放心地走了。
  但是王幕安不找胡启立的麻烦,并不代表他不找回铁块里的宝物。
  当天晚上,他左思右想,还是不肯吞下这个哑巴亏,就派了四个手下去打铁铺,找胡启立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千叮咛万嘱咐,要四个手下必须客客气气,不能硬来,即便实在要不回,那也罢了,回来从长计议就是。
  去的四个手下,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天亮的时候,消息传来,胡启立一家四口惨遭灭门,打铁铺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王幕安当场就蒙了,急忙派人去找办事的四个手下,哪知却怎么也找不到。
  张明泉验过四具焦尸,并受蒙面人的威胁而做了假证,说死的是胡启立一家四口,是被利器先杀死,然后被大火焚尸灭迹。
  王幕安心想,派去办事的四个手下,一定和胡启立闹僵了,一时冲动动了手,结果不小心闹出了人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胡启立夫妇和一对子女一并杀死,然后放火烧毁现场,脚底抹油跑路,可是这个黑锅,却最终要扣在王幕安的头上。
  果然,王幕安派人杀死胡启立全家的传闻,很快就在坊间传开,成为衡州府人人必备的谈资,走到哪里,被人问起,如果不知此事,那是要遭人笑话的。
  朱圣听风风火火地再一次赶来,找王幕安问清楚了情况,回去禀报知府大人,随后派出大批公差,四处查找逃逸的四个手下,但一直杳无结果。
  于是王幕安开始了日夜不停地担心,于是衡州府的每个人都挂怀起了这件事。人人都在想,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还会不会再一次上演。
  到底是众望所归。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虽然迟到了一个月。
  
  第四节 阎老头的信
  
  一个月后,王幕安和朱圣听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王幕安最宠爱的四太太,被发现死在了吊水阁的镂雕褶纹床上。
  这位四太太死的时候,身上穿着云南滇缎做的水线花绒睡衣。在她的左胸偏右一寸三分的位置,睡衣被割开了一个大洞,乳房附近的皮肉一条条地向外翻裂,碗大的一块肉被挖去,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肉坑,很像一朵开放了的红莲。此外,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个血写的“九”字,不知何意。
  朱圣听和张明泉听到这一凶杀消息后,马不停蹄地从府衙赶到了巡抚大院。张明泉第一时间验了尸。他从四太太左胸处形如红莲的肉坑中,发现了一节塞得很深的三寸长的竹筒。
  当这节沾满血浆的竹筒被取出来时,王幕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他想起了朱圣听讲述的发生在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那五位死者的身边,也同样发现了竹筒。他强撑着想站住,可两腿哆嗦着不听使唤。终于,像泰山崩塌一般,他的身子软倒在了躺椅里。强烈的恐惧感,掏空了他的身子,让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洞悉命运后的绝望和悔恨……
  眼见王幕安颓然地倒在躺椅里,朱圣听也是慌乱不已。
  朱圣听与这件事没有多大关联,他甚至劝过王幕安别去找胡启立的麻烦。但死的毕竟是前广西巡抚王之春的儿媳妇,而巡抚大院的地头又归衡州府管,如果王家出了什么事,尤其是王幕安出事的话,朝廷一旦追究下来,衡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吏都落不得好,尤其是朱圣听。他从率兵剿山巅寨开始,巡抚大院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由他在负责。一旦出了事,首先就会拿他开刀。所以此刻朱圣听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丝毫不比始作俑者王幕安好多少。
  过了良久,总算有些缓过了神,朱圣听忽然从椅子里直起了腰板:“王公子,或许有一个人,能够救你性命!”
  王幕安像遇到了活命神仙一般,猛地从躺椅里跳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是谁。
  “五塘铺的阎老头。”朱圣听说。
  “阎老头?”王幕安没听说过这个人。
  朱圣听告诉王幕安,在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发生后,关于凶手留下的竹筒有什么含义,一直热议不止。在纷纭的说法当中,他曾听到过一个最为奇特的说法,说竹子如果留在死者的身外,就代表该杀的人已经杀完,如果留在死者的体里,就代表该杀的人还没杀完,在第二种情况下,如果竹子是留在死者的胸腔内,则表示尚未被杀的人已是俎上之肉,必死无疑。这一点,很符合四太太的死状——胸中藏竹。
  “我不知道可不可行。”朱圣听说,“但这个奇特的说法,就是出自阎老头的口。”
  这种时候,哪怕只是一根细细的稻草,王幕安也要紧紧拽住。“走!”他说,“现在就去!”
  ※※※
  阎老头的家是一座孤立在山脚道旁的土坯草房,离最近的五塘铺村子约有半里路。
  王幕安和朱圣听抵达时,道旁的片地里有一个老头正在锄地。老头见了两人,把锄头支在地上,问:“二位可是来找阎老头的?”
  朱圣听点了点头。
  “二位总算来了,可让小老儿好等!”老头丢了锄头,一边擦着汗,一边朝阎老头的草房走去,“二位请进。”
  王幕安和朱圣听对视一眼。朱圣听问:“你就是阎老头?”
  老头摇摇头。他将两人引入草房。房内白布缟素,案上香烛齐备,供奉着一方灵牌。老头指着灵牌说:“这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阎氏子鹿山人之灵位。”
  王幕安盯着灵牌一字字地读下来,绝望之感像一柄重锤,一锤锤地击打在他的胸口。一旁的朱圣听急忙问:“阎老头是……什么时候死的?”
  “半个月前死的。阎老头没后,村子里就凑了份子替他料理了后事。”老头说,“他死之前,留下了一封信,说不出一个月,就会有衣着光鲜的贵人来找他,叫小老儿代为转交。小老儿在地里候了十多天,今儿个总算把二位贵客给等来了。”
  绝望的王幕安如同看到了最后一缕曙光:“信呢?赶……赶紧拿来!”
  老头拉开旁边的小柜子,取出一封蜡封的黄壳子信。王幕安急忙夺过来拆开,动作慌乱,连信纸都不小心被撕破了一道口子。
  信上的字迹逶迤如蛇,笔画散乱,阎老头落笔时多半大限将至,有气无力,是以字迹并不清楚。
  勉强读来,前面四列是四句打油诗:
  “请君骑马走一遭,来时风寒路迢迢。见不得面莫叹悔,我赠数言君听好。”
  接下来是一段话:
  “使君须知,鳞刺所及,无路上天,无门入地。唯守备妥善,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此外无法可表。”
  按信中的意思,对付这位没有人性的对头,逃避是没有用的,唯一可以保命的法子,是尽可能多地聚集人手,将整个巡抚大院守备妥善,让凶手没有可趁之机。凶手一旦出手而没能实现必杀,就会主动退去。只是信中提到的“鳞刺”,究竟指的是什么,阎老头没有言明,王幕安和朱圣听自然也不知道。
  ※※※
  阎老头虽然留了话,但是离开五塘铺很久后,朱圣听和王幕安仍然疑惑不解。他们实在想不通,阎老头为什么这么肯定,在他死后会有人来找他,而且是衣着光鲜的贵人。在疑惑不解的同时,两人也十分忐忑不安,尤其是王幕安。
  “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手,真的会这样“客气”吗?
  怀着满腹的疑窦,两人在傍晚时分赶回了巡抚大院。
  四下里的农家野户都升腾起了袅袅炊烟,一天中最为惬意的时光到来了。可是对于王幕安而言,却是最为提心吊胆的黑夜如期而至。王幕安根本顾不上吃饭,急忙安排人手,四处去雇青壮年来看家护院,同时让朱圣听连夜赶去新兵营,向管营大人借了一百兵丁,赶回巡抚大院来驻守。
  眼看有将近两百人在看家护院,王幕安心神略定,这才招呼一家人吃饭。可一上饭桌,却发现有一张椅子空着。
  少了一个人!
  刚坐下的王幕安噌地就站了起来。
  他无法不紧张。因为少的是他的独子,上个月才刚满九岁。
  王幕安急忙派人四处去找,很快噩耗传来,说是在后门外的土路上,发现了小少爷的尸体,已经被抬到了堂下。
  面对儿子的尸体,王幕安呆立木然,家中的其他人,则嚎哭不止。
  朱圣听的目光落在了小少爷苍白的脸蛋上,那里有一个血写的“八”。朱圣听忽然记起,在四太太的脸上,有一个血写的“九”,同时不禁想起围剿沙子垅山巅寨时的场景,上百号匪崽子被杀之后,脸上或手上都留下了血写的数字,难不成山巅寨也得罪了胡启立?而这些血写的数字,又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
  ※※※
  在王家人悲痛地度过了一个夜晚后,沿途应邀参加各类宴会的王之春,在天亮之后终于到家了。
  王之春因金谷香刺杀案而产生的种种负面情绪,随着一路把风赏景和回到故土而一扫而空。原本兴致不错的他,一跨入家门就迎来了丧孙的晴天霹雳。在得知了这段时间里家中发生的所有事情后,这位早已迈入花甲之年的老人,面对孙儿的半大棺材,如一个丢失了最喜爱玩物的孩童般,哭得老泪纵横。
  老头子一哭,儿子媳妇就跟着哭,下人们也都做样子哭,一个个地嚎啕大哭,哭完了,把泪一收,所有人都巴巴地望着王之春,等这位一家之主拿主意。
  王之春瘫软在藤椅里,脸上老纹抽动,良久良久,终于叹息着开了口:“看来……只有请他出山了。”
  
  第五节 黄童拜拱
  
  王之春从贴身的行李箱中找出了一方檀木盒,从檀木盒中取出了一个锦缎袋,又从锦缎袋中抽出了一块土黄色的四方布。这块四方布略有褪色之处,显然已是多年的旧物。王之春在四方布上着墨落笔,加盖了私人印章,封入信封,吩咐牛管家速去七十里外的雾寒山无涯观,找一个道号道权的秦姓老道士,将信件亲手转交,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下山。
  王之春亲自把牛管家送到门口,千叮咛万嘱咐,牛管家一脸郑重,骑上马绝尘而去。
  王幕安见了父亲这等架势,忍不住询问这个秦姓老道士的来头。王之春却不肯透露半分,只是说:“幕安啊,为父猜想,这个姓胡的铁匠,多半有刺客道的人在背后给他撑腰。如果不幸被刺客道的人盯上,别说你请来这些人看家护院,就算是躲进军营里,也是毫无用处。如今,只有这位秦道士能救我们王家了。只盼他看在二十多年前我曾救过他一命的分上,肯下山来这一趟。”
  ※※※
  牛管家不辱使命,在傍晚来临之前,领着秦道士赶了回来。
  王之春当即率领全家老小在前院里跪下,只求秦道士能帮王家除危解困。
  秦道士扶起王之春,询问此间的情况。
  在听完讲述后,秦道士神色变得凝重,在查看了四太太和小少爷的尸体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王之春满含希望地望着他,他却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了内堂的门槛上,显得心事重重。王家人顿时心头一冷,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过了许久,秦道士才一边叹气一边站起来,拽着王之春的袖子到一边,压低声音说:“王大人,你当年曾救过我一命,我一直感念在心。可我没想到情况竟这么严重。眼下这事儿,我实在是不敢管啊。”
  王之春立马急了,老脸上的皱纹一根根地全颤抖了起来。他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秦道士,像溺水之人拽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秦道士的脸上写满了无奈:“王大人,你知道这些血字代表什么吗?唉,我实在不敢插手。怨只怨你,都打算辞官归隐了,怎么还去招惹这些煞星?”
  王之春心里也苦,哆嗦着嘴唇:“你好歹给我留下个法子吧……”
  秦道士叹了声气,想了想说:“好吧,我勉力试上一试,看能不能与他们接上话。”
  秦道士在正门外的空地上,竖起两块土砖,盖了一片琉璃瓦在上面,做成一个拱状,又在拱面上放置了六个大小相等的小木块。这些小木块是秦道士当场用木头削出来的,呈一字型摆开。做完这一切,秦道士呼了口气,招呼所有人退入巡抚大院内,关上了大门。
  王之春问这是何意,秦道士不答,只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
  王家人全都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着,尽管他们根本不知道要等待什么。一丝紧张的气息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游离。王之春不知为什么,双腿竟渐渐地发起抖来,需要儿子王幕安搀扶着才能站住。天空中有一道黑影掠过,一只乌羽鸟收起翅膀,落在了墙角光秃秃的树枝上。它并没有打算在此间停留,似乎只是为了喘上一两口气。它在霜冻的春寒里悲伤地啼叫了两声,扑扑地振翅飞走了。
  忽然,大门外“哗啦”一响!
  清脆而又响亮的声音!
  王家人都惊得一抖,唯独秦道士一动不动。这位形貌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华发道士,脸上原有的一丝盼望神情,也在瞬息间消失得无踪无影。他说,用一种耐人寻味的语气:“他们不买我的账,看来我这个黄童不中用了啊,我……”他摇摇头,“我实在是帮不了……王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话,他牵了坐骑,在王家人惊诧的注目中,拉开大门,一步步地远去,只留下大门外一地的琉璃瓦碎片和散落各处的小木块,任凭六十二岁高龄的王之春在背后咳嗽喘气地嘶喊和挽留。
  秦道士走了,天也彻底黑了。
  “爹,现在可如何是好?”王幕安焦急地问。
  王之春想了想说:“唯有先照着阎老头的话做了。把家里的人都叫到暖阁吧,那里依池傍水,守起来容易,你吩咐找来的这些人,在暖阁周围守备妥善。等平安度过了今晚,明天天一亮,我们全家人就去府衙避难。”说完这话,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想来他心中也没有半点把握。
  不管怎样,这是眼前能想到的最为稳妥的办法了。王幕安急忙按照父亲的话去办。
  
  第六节 鳞刺
  
  “唉!”讲到这里,朱圣听重叹了一声,“那天晚上,我什么响动都没有听到,可是一觉醒过来,却发现王巡抚他们……竟然全死了……只有我和张老二还活着。我俩吓得不行,缩在墙角不知所措,然后你就进来了……”
  从午前到午后,几乎都是朱圣听一个人在说。他将事情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讲述了一通。讲述完后,他还在冥思苦想,生怕漏了什么。张家人好几次来催吃午饭,张明泉都一一屏退,并吩咐有要事商议,不要再来打扰。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胡客陷入了沉思。“那封信呢?”片刻后,胡客忽然问。
  “爷,”朱圣听小心翼翼地询道,“您说的是阎老头的信吧?”
  见胡客点了一下头,他忙说:“信不在我这里,一直是王幕安拿着。眼下巡抚大院被衙门封了,每天都有公差把守,不好进去,而且那地儿太大,怕不好找。”
  “信里当真提到了鳞刺?”
  “爷,我真不敢骗您。我记得很清楚,信上白纸黑字,写着鳞刺,是鳞片的鳞,鱼刺的刺。”
  胡客闭上了眼睛,神情如汪洋大海般深邃。
  胡客不说话,朱圣听和张明泉也不敢弄出声响。两人就那样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良久,胡客终于睁开眼睛:“带我去见姓阎的。”
  朱圣听一愣:“可是……他已经死了……”
  “死人也要见。”
  “是,是。”朱圣听虽然听不太明白,但绝不敢再多言半句。他连忙备马,与张明泉一道,领着胡客前往五塘铺。
  在马背上颠簸时,胡客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想起六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在练杀山的一处荒洞中,他第一次听到关于鳞刺的故事。如果不是今天朱圣听提及,他早就遗忘了这段尘封了六年的记忆。
  “莫非这世上真的有鳞刺?”他暗暗地想。
  鳞刺,在胡客不足六年的刺龄中,是他所知范围内,刺客道上最阴狠毒辣的杀器之一。在练杀山的那位带头人,曾面带敬畏地告诉他,鳞刺的前身,是“上古十剑”中的第八剑:鱼肠。
  所谓“上古十剑”,是指:轩辕夏禹剑、湛泸、赤霄、泰阿、七星龙渊、干将、莫邪、鱼肠、纯钧、承影。
  排在第八位的鱼肠,是春秋时期铸剑大师欧冶子的得意作品。此剑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聚天地精华,方淬炼而成,因满刃花纹毕露,宛若鱼肠,遂得名鱼肠剑。当时的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在第一次见到此剑时,就发出了惊愕的感慨声:“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
  时光回溯到公元前515年,四月丙子日,吴国公子光府。
  吴王僚满面春风,大大方方地坐上了酒宴的首席。他之所以接受公子光的宴请,并非因为完全信任公子光。相反,他对公子光保留了应有的猜疑。他的儿子庆忌与手握兵权的母弟掩余、烛庸均征伐在外,公子光在这个时候宴请他,极可能另有所图。
  但他还是去了,因为他的自信。
  他派出的卫队,如长龙一般,从王宫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府上,宴厅的门户和台阶两旁,夹道而立着效忠于他的甲士。有了如此严密的防护措施,谅他公子光也不敢有何异举。王僚露出了信心满满的微笑。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渐然酒席过半,两人都有些微醺微醉。公子光忽然借口腿脚疼,身感不适,离开了宴席,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内堂。一入内堂,他的双腿立刻恢复了正常。他紧张地看看左右,见没人跟来,于是打开了一扇隐蔽的暗门,快步走入了阴暗的地下室。
  王僚望着公子光离去的背影,脸上的酒意立刻消失了。他一点也不害怕,相反,竟有几分期待。他看了看四周手持长戟的甲士,心想:“公子光啊,尽管放马过来吧!只要你敢有所异举,我正好借此机会,一举铲除你这个心腹大患!”想到此,王僚仰头饮尽了杯中琼酿,朗声大笑,连呼:“好酒,好酒!”
  事态的发展让王僚有些失望,因为公子光好半天没出来,倒是传菜的奴仆们来了。
  把守大门的甲士仔细搜查了这些奴仆的全身,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于是放行。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了上来,摆放在王僚的面前。王僚原本还有警惕之心,但一连三个奴仆,都在献完菜后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王僚放心了,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
  就在这时候,第四道菜端上来了。
  一股诱人的菜香远远飘至,已经放松了警惕的王僚,情不自禁地提了提鼻子,向前欠了欠身。实在是太香了,他的眼中只剩下炙好的金黄色的鱼,却忽略了那高举菜盘、低眉下首的奴仆。
  这奴仆正是专诸,为了这一刻,他已经隐忍了整整三个月。
  他开始热情地向王僚介绍这道菜。他说,这道菜名叫“梅花凤鲚炙”,梅花是严冬腊月间采集的寒梅,凤鲚是只在太湖里才有的凤尾鲚鱼,用寒梅举火,慢慢烤炙鱼肉,炙足一个半时辰,再淋以秘传酱汁,方成此菜。
  “大王,请让我为您分鱼吧。”
  王僚已经垂涎欲滴了。他扭头看了看内堂的入口,不见任何动静。
  公子光,谅你也不敢胆大妄为!他这样想着,放心地点了点头。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死亡离他只有咫尺之隔。
  专诸开始认真地分鱼,一股浓郁的香气飘起,在空气中游离。周围的甲士们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喉咙,目光朝“梅花凤鲚炙”瞟去,心中暗暗羡慕能享此口福的君王。王僚情难自禁地闭上双眼,凑近,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嗅到了令人垂涎欲滴的菜香,以及隐藏在这股香气中的杀气!
  王僚瞪大了眼睛,然而一切都晚了。
  一股凛冽的杀气从鱼腹中激射而出,狻猊铠甲一层层被刺透的脆响,清晰无比地响在他的耳边!
  当鱼肠剑刺透王僚的第三层狻猊铠甲时,伴随一记沉闷的脆响,剑身从中折断。剑断,然杀气未断。只余一半的鱼肠剑,仍然刺进了王僚的心脏,当场结束了这位吴国第二十三任君王的性命。
  周围的甲士们这时才回过神来,像潮水一般扑上,一支支长戟搠向了专诸……
  在内堂地下室里的公子光听到了喧哗声。他知道时机到了!他振臂一呼,率领埋伏的武士从地下室里杀出。王僚已死,众甲士群龙无首,斗志全无,象征性地抵抗了一阵便彻底崩溃了。公子光率部尽诛王僚的部下,随即自立为吴国君主,是为吴王阖闾。
  因感念专诸杀身成仁的大义,阖闾即吴王位后,册封专诸之子专毅为上卿,厚葬专诸于泰伯皇坟之侧,并亲设“专诸塔”以祭奠其亡灵。阖闾将折为两段的鱼肠剑函封,藏于深宫,永不再用。
  专诸隐太湖学治鱼三月,献“梅花凤鲚炙”,藏鱼肠剑于鱼腹,成功刺杀吴王僚,助公子光谋得王位。专诸用其生命,成就了这位后来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的一代霸主。
  “专诸进炙,定吴篡位”,这次史诗般的刺杀,记载在《左传》、《史记》等传世文典当中,史称“专诸刺王僚”,又称“鱄设诸刺吴王僚”。经此一役,专诸成功跻身“春秋战国五大刺客”之列,这把“臣以杀君,子以杀父”的鱼肠剑,也自此千古扬名。
  时光荏苒,千年一日,转眼到了唐代。继春秋时期的欧冶子、干将、莫邪之后,天下终于又出了一位铸剑大师。此人姓张,名鸦九,曾铸鸦九剑,与“上古十剑”齐名。
  唐朝的大诗人白居易曾咏诗《鸦九剑》,有句云:“欧冶子死千年后,精灵暗授张鸦九。
  鸦九铸剑吴山中,天与日时神借功。”
  据传张鸦九曾得鱼肠二节,注入黑铁,熔而为一,铸成了鳞刺。
  传言鳞刺通体墨黑,长三寸七分,重一斤四钱,闻风颤音,见血变色,从问世之日起,便被誉为天底下最阴狠毒辣的杀器之一。
  ※※※
  胡客想起那位带头人神秘地讲完关于鳞刺的段子后,忽然朝火堆里扔了一截干柴,冲一脸惊诧的他笑了起来:“这些都是传言,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但彼时年少的他,却多么希望这些都是真的啊!好长一段时间里,他对鳞刺朝思暮想,满怀憧憬,如稚童对精美玩具的那种向往。然而,这些美好的愿望,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摧磨,在流逝的岁月长河中默然无声地散去。
  六年后的今天,胡客脑海深处这段被尘封许久的记忆,终于再一次被唤醒。
  就在胡客沉浸在回忆中时,朱圣听的喊声忽然响在耳畔:“爷,快看,那就是了!”
  
  第三章 国有国法,道有道规
  第一节 藏头格
  
  顺着朱圣听所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孤零零的土坯草房,出现在胡客的视野里。那是一座无人居住的破败房子。竹篱笆内的矮树上,龟裂土墙正中悬挂的破筲箕上,长出青苔的青灰瓦上,一片死气沉沉。
  朱圣听热情地拉开竹笆,热情地推开房门,像主人般热情地招呼胡客:“爷,您快请进!”
  走进房中,所有的摆设和朱圣听上次来时一样,只是尘埃略微积厚,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色调的阴影,所有物件都破败到了无生气。
  胡客看过了阎老头的灵位,又在房中简单地转了一圈,然后问阎老头葬在何处。朱圣听和张明泉急忙跑去五塘铺村上打听,问清楚了阎老头坟墓的方位,然后带胡客前去。
  阎老头葬在一座背倚竹林的荒芜的小山包上。那是一片坟地,被村里人唤作小坟岗。村里除有钱人家为显赫家世,人死后葬在家族墓地外,大多数穷人死后都埋葬在此。小坟岗上的坟墓千篇一律,基本上都是没做任何修饰的小土包,好的也就是立块碑而已。大部分坟墓的坟头上长满了茅苇和艾草,像盖了一层白色和绿色相间的参差不齐的棉被。俗话说,坟头长草,后辈运好。死者的亲人后代们,大都不敢轻易割去坟头的杂草,唯恐毁坏了祖先庇佑的鸿运。阎老头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但坟墓看上去还是崭新的,坟头上连根草芽子都看不见,幸亏他没有后人,否则就冲他这秃顶坟,后人只怕要倒足八辈子的霉运。
  墓前有块打磨粗糙的石碑,刻着“阎子鹿之墓”五个字,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字样。两旁的墓虽然荒凉,但好歹碑上还刻了生辰、葬年等等,碑前也有烧尽的烛头和香头,只有阎老头的墓前是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留下,相较之下,倍增凄惶。
  “挖开它。”胡客冷冷地说。这座本就凄惶的坟墓,很快就将迎来更为凄惨的命运。
  朱圣听和张明泉虽然惊愕,但此时胡客的话就是圣旨,焉敢不从?两人一边犯着嘀咕,一边跑去村里叫人。说起来,这倒是一个逃跑的绝好机会,两人也冒出了这种念头,但都是有这个心没这个胆。两人心知肚明,就算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
  ※※※
  阎老头的坟前,就剩下胡客一个人了。
  他看着阳光下的坟墓,心里琢磨起了阎老头死前所写的那封信。信中那首打油诗这样写道:“请君骑马走一遭,来时风寒路迢迢。见不得面莫叹悔,我赠数言君听好。”
  胡客看透了诗中的奥秘。这首打油诗并不是随手写成,而是按藏头格书写的。藏头格,是杂体诗的一种形式,俗称藏头诗,意指将真实意思隐藏于诗句之首。这首打油诗的开头四字,连起来读,便是“请来见我”。胡客在听朱圣听讲第一遍时,就洞悉了诗中的含义。
  阎老头留下了“请来见我”这句话,每一个看透藏头格的人,都应该是被邀请的对象。现在胡客来了,就站在写信者的坟墓前。他是第一个理解这首诗的人。隐约之间,胡客有一种感觉,阎老头之所以留下这句“请来见我”,其目的就是希望有人能来此,掘开他的坟墓。毕竟人死了,要想相见,唯有掘坟开棺见尸这一条路。
  不多久,朱圣听和张明泉就叫来了几个扛锄头的青壮小伙,以及十来个尾随而至来看热闹的乡亲。这些人不知道是来挖坟的。当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后,所有人都不干了。有个抱孩子的村姑立刻跳出来,泼妇骂街似的骂咧起来,好几个义愤填膺的老人拦在坟前,死活不让挖,说人已经死了,就该安息,谁都不许干伤天害理的事。
  朱圣听摆出官威,指着坟墓呼喝:“这个阎老头,与王巡抚家的灭门案有关,我等奉知府大人之命,前来开棺验查,谁若阻拦,就是同伙,与死了的阎老头同罪!”
  骂咧的村姑立刻闭上了嘴,阻拦的老人们急忙挪开了脚。什么义愤填膺,什么伤天害理,在身家性命面前,都是随风消散的狗屁。
  朱圣听很佩服自己的头脑,没有这种活灵活现的小脑筋,如何玩得转府衙师爷的职位?他转过头去,巴结的脸笑着:“爷,现在就开挖吗?”胡客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过去后,当最后一锨土洒落在地,被挖开的坟墓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坟坑里浸了不少地下水,棺材的底部浸泡在水中。当棺材被撬开时,一股腐烂的霉臭味窜出,现场所有人急忙紧捂鼻子,躲退了几步。
  胡客没有捂鼻,也没有退避三舍,反而走近了两步,目光直接落进了棺内。
  棺材里躺着一具湿了大半的骸骨,穿着破烂的粗布衣服,爬满了正四散奔逃的蛆虫和甲虫。正是这些虫类,吃尽了尸身上的肉,留下了光秃秃的骨头和黏成一团的头发。
  这具尸体的模样实在恶心,连见惯了各种死尸的张明泉,也不禁露出了一丝厌恶的神色。
  但张明泉的神色立马就紧张了起来。他拉扯朱圣听的衣襟,指了指骸骨的右手。骸骨的右手没有掌骨,齐腕而断,可见生前阎老头是没有右掌的。张明泉惊讶不已,因为他发现骸骨的头发也只有齐肩那么长。在目测了骸骨的宽度和身长后,张明泉有些害怕了。因为这所有的特征,和他在义庄里见到的蒙脸人,竟然完全吻合。阎老头是个老人,当日那蒙脸人的嗓音也有点老,在年纪上也能对上。
  乡亲们说,阎老头来村里有二十多年了,他来的时候,右手就是断了的。
  张明泉忍着恶臭,检查了骸骨右腕骨的断口。果然,骨头的断裂面光滑平整,显然已经断了多年,如果是新断的,断口肯定很粗糙。躺在棺材里的,的的确确是阎老头本人,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一个月前出现在义庄威胁他的蒙脸人。
  在张明泉询问村民的同时,胡客的注意力却落在了骸骨的头部。
  头骨下压着一个木枕,四周都是或蠕动或蹿行的爬虫,唯独木枕的附近干干净净,一只虫也没有。胡客不顾肮脏和恶心,从头骨下抽出了这个湿漉漉黏糊糊的木枕。
  村民们纷纷退开脚步,唯恐染上死人东西的晦气。有人说:“那是阎老头的枕头,他说死后一定要枕着去投胎,我们就给他埋了进……”说话的人还没说完,忽然看见胡客把木枕凑近鼻子去闻,顿时,一股反胃之感油然而起,后面一个“去”字便再也说不出来。
  在浓烈的腐臭味中,胡客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这木枕多半曾浸泡过某种药水,所以才没有蛀虫,尸体上寄生的虫子也不敢爬近。胡客掂量了一下木枕的重量,吩咐说:“葬他回去。”
  朱圣听忙招呼周围人动手,把棺材照原样葬回坟坑,把墓封好。
  忙完后,朱圣听打算再次向胡客邀功,只求能多挣些表现,换回身家性命。可他一回头,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刚才还站在身后的胡客,眨眼间,却已如风般不知去向。
  
  第二节 雾杀
  
  离开五塘铺后,胡客将木枕打开了。果然如他所料,这木枕是一个伪装得极好的木盒子。他在坟墓旁掂量时就已经猜到了。这个木盒,正是阎老头希望他的坟墓被人挖开的目的,也正是木盒浸泡药水,以防止被虫蛀的原因。
  木盒里装有一块白色的绫绢。在绫绢上,绘制了一幅很细致的建筑图。
  在这幅标注了玉皇殿、山房、过道、院落、厢居的图上,有一个醒目的朱砂红点标记在左上部分。图的右侧,注有三字:无涯观。
  无涯观建在雾寒山上,这一点胡客是知道的。阎老头的意思已经很明了,就是要得到地图之人西行七十余里,去雾寒山的无涯观,寻找图中标记了朱砂红点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一个威逼了张明泉后就死去的老人,一首以藏头格写成的打油诗,一只棺材里垫死人脑袋的木枕盒子,以及一幅指向雾寒山无涯观的地图,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玄妙了起来。
  胡客不知道在无涯观等待他的究竟是一盘怎样的局。兴许只是一个无聊的玩笑,抑或是一个致命的陷阱。但他还是去了,没有任何犹豫。他别无选择。芸芸众生,人海茫茫,如果不按阎老头的指示行事,要想找到胡启立一家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为了“六断戒”,他必须找到胡启立,所以他没有一时半刻的停歇。在第二天的一大早,他就赶到了雾寒山的脚下。
  早春的雾寒山静谧而安详,如一个晨眠梦深的老人。好些起早的道教信徒,沿前人开凿的山道,往半山腰的无涯观行去。这几年天下不太平,天灾人祸一波接着一波,很多人都因此去求神拜佛,祈求平安,而拜神仙要赶早,俗话说得好,早拜早有福。胡客随在这些信徒中,穿了一身不易惹人注目的粗布麻衣,走进了无涯观,在指引道士的引领下,进入拜神仙的玉皇殿。信徒们在玉皇大帝塑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满脸虔诚地伏拜。胡客在跪拜的同时,却在偷偷地观察四周的出口和路径。他打算趁起身离开时,用最快的动作闪入殿后。他早就记熟了地图,只要进入无涯观后部的山房区,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到朱砂点的所在。
  然而他刚站起身,还未来得及行动,殿后就传来了足以惊醒云霄上众神仙的呼喊声。有人在喊“死了,死了”,那是惊恐到极致的大叫,虽隔了些距离,仍然听得清晰无比。
  玉皇殿里主持拜仙仪式的几个道士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了。信徒们也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了,只为一睹究竟,看看到底死了什么,同时也观摩一下无涯观到底有多大,换在平时,观内的山房区是杜绝参观的。
  喊声正是来自于山房区。
  在一间山房外,已围起了一大圈人,其中有道士,有杂工,也有信徒。圈子里面,一个年纪中等的男人躺倒在砖石地上,颈部有伤,身下一大滩血,身子已没了动弹。
  原来是死了人,难怪叫喊的人如此惊恐。
  这一下热闹了,平素安宁的无涯观,变得比过春节还要闹腾。有维持现场秩序的,有飞奔去请观主的,有下山赶去衙门报案的,还有冲出去封锁山门以免凶手溜逃的,唯独没有人去理会倒在血泊里的人。死的不是观里的道士,信徒里也没一个认识,自然没人去管地上的死尸。
  胡客站在人群里,没有注意尸体,反而看向四周。他看见了东面的折转回廊,南面的殿后老君像,以及西面的翠食斋厅堂。他惊讶地发现,紧挨着尸体的山房,是山房区的左起第二间。
  这正是地图上标注朱砂点的位置!
  胡客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几大步走出人群,丝毫不在意围观人群看他的目光,径直在尸体前蹲下,揩去死者颈部的血渍,看到了一条平整如线的伤口。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颈脉断裂,一击毙命,伤口薄如纸,像蝉翼刀所为,手法干净利落,十有八九是同行下的手。”他摸了一下地上的积血,感受到了血液的温度。“刚死不足半刻钟。”接着他搜遍了尸身,从死者的左右衣袖里各搜出了一柄蛇形短刃。这两柄兵刃的出现,倒令胡客颇有些吃惊:“夺命龙!看来死的也是同行。这人的武器还没出手,就遇到了更为厉害的高手。”
  胡客抬起头来。眼前的这间山房,正是朱砂点的所在。他弃了尸体,快步走到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门,一股更为浓厚的血腥气立即扑鼻而来。
  房内的一切摆设整齐划一,似乎没有发生过争斗,可地上却躺着三具尸体,鲜血流了一地。房间的木格子窗敞开着,可以看见天边正升起的一轮红日。
  胡客左看右看,这不过是一间普通的道士住的山房,并无任何特别之处。“这是谁的房间?”他回头问,声音里满含迫人回答的威严。
  堵在房门口的人都默然了。那些知情的道士们,都因房内的三具尸体而吓得忘记了言语。片刻后,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才小声说:“是道权师叔的。”门外有信徒听到后小声嘀咕:“啊,不就是常来咱村里讲道法的秦老道吗?”
  “哪一个是道权?”胡客指着地上的三具尸体问。
  门口的道士们都摇起了头。有道士低声说:“这三人都不是咱观里的。”
  “那道权在哪?”
  道士们左右顾盼,很快七嘴八舌起来,有说做早课时没看到他,有说吃早饭时也没看到他,总之今天都没见过秦道权,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胡客俯下身检查了三具尸体,都是颈脉被割断,一击毙命,伤口的形状与房外发现的尸体一模一样,血液的温度也相仿。在三具尸体的手边,分别有一柄象剑、一柄照胆和一把短铗。看来这三人的武器已然出手,但还是没能逃过被击杀的命运。
  在靠窗的地上,有一柄染血的指尘剑。指尘剑是道家武械,胡客心想,这多半就是秦道权的武器。这柄指尘剑的剑身很薄,薄得像一页纸,甚至可以作腰带缠绕在腰间。如此看来,杀死四个人的并非蝉翼刀,而是这柄薄如蝉翼的指尘剑。
  秦道权并未死在房中,观里道士也没见过他,很可能他已从眼前敞开的窗户逃走了。可是他没有捡走掉落的指尘剑,说明当时情势十分紧迫,兴许还有人正追杀他,所以他连剑掉在地上也不及捡就夺窗而逃。这次道上出动的人手可真不少,光躺在地上的就有四个了。如此兴师动众,看来这个秦道权,定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胡客跨过尸体,走到敞开的窗前。无涯观依山而建,正朝上下山的石阶大道,背倚草木丛生的荒山险崖。山房区位于道观的后半部分,从窗户望出去,天地开阔,群山在览,红日如盘。一段杂草遍生的斜坡从窗脚延伸出去,随即是笔立的断崖。斜坡上有一条窄径,直通雾寒山的峰顶。
  胡客猜想,约半刻钟前,这间山房内,发生了一场悄无声息的刺杀与反刺杀。从结果来看,反刺杀的一方,即秦道权,占据了上风。
  为寻找胡启立,胡客通过张明泉和朱圣听的描述,窥破了打油诗里的藏头格,找到了死去的阎老头,又通过棺材里的死人枕头,发现了一幅建筑图,随后辗转来到了无涯观,并且找到了朱砂点所标记的山房。他原以为只要找来,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可事情似乎远比他想的更为复杂。这间山房的主人,一个叫秦道权的老道士,遭遇了刺客道青者的刺杀,在击毙四个青者后,夺窗而逃。窗外的窄径能上不能下,秦道权一定是逃向了雾寒山的峰顶。
  胡客不打算半途而废。他拾起地上的指尘剑,翻出了窗户,朝山上走去。
  他沿窄径走了一段,在草丛间发现了零星的血迹。看来没有追错方向。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奔跑了起来。
  雾寒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因山顶的树林在春秋冬三季雾瘴缭绕而得名。此时虽朝阳初起,但早春的阳光没什么热度,根本无法驱散山顶寒冷的雾气。
  林中落叶如毯,雀鸟啁啾,雾气浓重,能见度不足两丈。胡客提高了警惕,如浓雾里有人袭击,可谓防不胜防,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雀鸟的啼叫像歌声一般动听,若有人在附近,它们是不敢如此欢快的。所以胡客选择了没有鸟叫声的西北方。他一步步走去,坚信这是正确的方向。
  他没有走错。
  一路走去,他接连遇到了七个人,七个湮没在雾气中的草人。在这七个穿着道袍的草人中,有两个被卸了胳膊,一个被拦腰斩成两截,另四个被割去了头颅。断口处的稻草是干的,没有被雾打湿,说明刚被人斩断不久。除此之外,他还遇到了三个货真价实的死人。三个死人都躺在草人的旁边,一人胸口中暗器,两人额头中暗器。三人的身子尚有余温,显然是刚死去不久。
  胡客猜到了秦道权的方法,事先在林中安置好众多穿道袍的草人,在浓雾中足以以假乱真,接着故意将追杀的青者引入林中,趁他们上当刺杀草人之际,却在暗中施放暗器,各个击杀。这一招果然老道狠辣,胡客也不由暗暗叹服。
  从练杀山出来后,胡客就再也没在雾气中执行过刺杀。对刺客而言,大雾的环境,往往比黑夜更加凶险。因为在雾中,刺杀与被刺杀的双方会面临一样的境况:都不知道对方的位置,同时也很难隐蔽自己。后天练就的警觉性,让胡客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指尘剑。
  走出十几步后,一个朦胧的人影出现在前方。那人断了一条手臂,断臂就横在地上,有稻草散落于旁。那是一个草人。在草人的旁边,躺了一个死人。看来又是一个上当的青者。
  和先前一样,胡客走近去,俯下身查看尸体,发现尸体的咽喉上插了一支暗器。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身后的草人忽然动了。一道冷冽的寒光从草人的体内激射而出。胡客感受到了脑后的冷风,但由于距离实在太近,事先又无防范,根本避无可避。
  情急之下,胡客手腕急抖,指尘剑像丝带一样绕向身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咫尺外射来的暗器!
  胡客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手中拿的是其他兵器,这一枚飞来的暗器,即便要不了他的性命,也一定让他落个半身不遂。
  一击不中,现在轮到胡客反击了。
  胡客的反击是极其凶猛的。他的刺龄虽不足六年,却是刺客道公认的数十年来极为罕见的优秀人才。他一出手,便如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风骤雨来临,不给对手任何喘息的机会。
  假扮成草人的,正是秦道权。他依靠反刺杀和雾中偷袭的手段,已经先后击杀了八名追杀他的青者,这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而且还让他的腹部中了两刀。这两刀足以致命,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来袭杀胡客,一击不中,便洞悉了接下来的命运。胡客的身手实在太过厉害,身负重伤的秦道权在勉力抵挡了几下后,终于放弃了。指尘剑的剑尖,抵在了他的喉头上。
  秦道权被制住后,神情反而轻松了许多,老皱的脸上满是释然的神色。
  “动手吧。”他说。
  胡客却出人意料地收回了指尘剑,并从怀里拿出了那幅绫绢地图。
  秦道权原本浑浊的双眼,忽然间清澈起来。他原以为胡客是追杀他的青者,但见到这幅地图后,才知道不是。他开始认真地打量胡客。当胡客右手虎口处的一道伤疤窜入眼帘时,他嘶哑着声音脱口而出:“客公子?!”
  “你认识我?”胡客皱着眉反问。
  秦道权曾见过胡客,但那是在胡客两岁之前,胡客对此自然不会有任何记忆。但当秦道权吃力地捋起袖子,露出右臂上一个略微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时,胡客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知道这个斜十字黑疤代表的是什么。
  秦道权受的伤实在太重。他看了一眼远处,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三个,要劳烦主子亲自动手了。”
  “你叫我主子?”胡客吃了一惊。
  秦道权面露悲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胡客忽然有些难以接受。秦道权叫他主子,这就意味着胡启立已经死了。只有老主子死后,新主子才能接位。他一刻也不敢停歇地赶来,就是希望能见到胡启立,想不到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怔忡了片刻,他忽然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滚出来!”
  雾色中,三道人影先后从树木背后走出。胡客像一只受到了刺激的猛虎,朝三人大步走了过去。秦道权只看到胡客与那三人短距离地接触了一下,三人就先后倒下了。道权惊呆之余,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终于明白,六年前的那个夜晚,胡启立为什么要在三个子女当中,毫不犹豫地选择年龄最小的胡客。
  
  第三节 “六断戒”
  
  完事之后,胡客走回到秦道权的身前:“现在已经没人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秦道权已经奄奄一息。他努力地吸了几口气,腹部的起伏,令伤口疼痛加剧。他闭上眼睛,这样可以让身体舒服一点,然后缓缓地说:“老主子怕你不肯过……过戒……所以自尽了……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老主子在那里给你……给你留了物事……暗码是……共醉终同……卧竹根……”他一边说话,一边颤颤巍巍地从怀中往外掏一节竹筒,掏到一半,动作忽然僵硬下来,声音也彻底地断了……
  秦道权带着笑容死去了。他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不去巡抚大院,就不会招惹来这些青者。一切都因他这辈子将信义看得极重。当年他曾蒙王之春救过一命,留下一块四方布给王之春,说只要王之春有难,在四方布上写信捎来,他就会立刻赶去帮忙,想不到过了二十多年,这块四方布竟然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尽管已经出家做了道士,但秦道权仍然视信义如泰山,并最终跟随牛管家去巡抚大院走了一趟。巡抚大院的困局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太多,他没有找到替王之春除危解困的方法,却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但是他撑到了最后一刻,等来了胡客。他完成了老主子吩咐的所有事情,足以瞑目而去。
  胡客打开了秦道权手中的竹筒,里面有一张纸条和一把小钥匙。纸条上面写着“共醉终同卧竹根”,字迹挺拔,胡客认得那是胡启立的手书。
  秦道权死得太快,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说清楚,甚至连胡启立死后葬身何处都未提及。胡客怀着满腹的悲伤和疑问,离开了雾寒山。他要去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看看胡启立到底给他留了什么。
  ※※※
  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坐落在两条主街道交汇的十字路口上,悬挂着“聚财当铺”的招牌,是一座并不起眼的仿古建筑。胡客走进当铺,伙计立马从柜台后热情地迎了上来:“这位客,请问您是活当还是死当?”
  “活死当。”胡客掏出一节竹筒,丢在了柜台上。
  伙计一愣,道:“您可别开玩笑,这玩意儿可不能拿来当钱。”
  胡客一掌将竹筒拍碎:“这样呢?”
  伙计顿时收起了笑脸,探出头去看了看街道的两侧,然后小声地说:“请随我去见掌柜,能不能当,要掌柜才能拿说法。”
  胡客随伙计进入了内堂,掌柜正坐在桌前喝茶。伙计说:“掌柜,有活死当的贵客到!”掌柜摆手,示意伙计退下。
  “阁下的暗码是?”伙计一走,掌柜就开门见山地问。
  “共醉终同卧竹根。”
  “您请稍等!”
  掌柜走到更里面的一间屋子,片刻后折返:“还请阁下出示一下暗码。”
  胡客将写有暗码的纸条取出,掌柜也取出另一张纸条,一起放在桌上。两张纸条都是黄白相间的底,边缘的轮廓刚好能拼接在一起,一丝缝隙都不留,足见是从同一张纸上撕扯开来的。两张纸条上都写着“共醉终同卧竹根”七个字,字迹相同,显然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阁下请随我来。”对上了暗码,掌柜收起纸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胡客跟随掌柜走进里屋,然后下到一间隐秘的地下室,又走了一截不长不短的甬道。甬道里每隔一堵墙的距离,就是一扇小铁门,铁门背后,是一间间铁牢笼般的储物格。掌柜在一扇铁门前停下来,取出两把钥匙,分别打开了外层的薄铁门和里层的厚铁门,将壁台上的油灯点燃,留下一句“阁下请便”后,转身离开了。
  在这间储物格里,胡客看到了胡启立留给他的东西——一个刻有剑纹的锦盒。
  锦盒用一把小锁扣住。胡客拿出那把藏在竹筒里的小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小锁应声而开。
  锦盒被打开了,盒内放置了三件东西,从左至右,依次是一柄赤色的弧形匕首、一片刻有“鬼”字的扇形金叶子和一页暗花信纸。暗花信纸上写了七个斗大的墨字:问天,夺鬼,清凉谷。另有一行小字写在页左:“客儿,莫忘自己身份,莫忘入刺客道之因由。”
  这一行小字,猛地一下,将胡客的记忆拉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
  六年前,胡客一十六岁,他是胡启立的小儿子。在那个决定他人生走向的夜晚,他并未遭到何二娃子的杀害。何二娃子为凑赌资,威逼胡客偷家里的钱出来,胡客断然拒绝,于是被何二娃子生拉硬拽到河边,用荆条狠狠地鞭打了一顿,又抢走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连衣服裤子都扒得一条不剩,最后还打算将他杀了灭口。
  但何二娃子终究没敢动手,因为就在他打算动手之时,河边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人。那人就像河里浮起来的冤魂一样,立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吓得何二娃子飞也似的逃走了。胡客转过头去,就看见了后来引他入刺客道的带头人。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带头人的出现,其实是他父亲胡启立的一手安排。
  带头人将胡客带离了清泉县。懵懂的胡客,与一群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茫无目的地走进了雾气迷蒙的练杀山。在那里,他像一只被赶入荒莽山中的绵羊,终日与饥饿、寒冷、病痛、猛兽为伴。没有人来管他的死活,他像野人一样在山中度过了整整两年的时间。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比如让一只温顺的绵羊,变成一头嗜血的苍狼。
  两年的“练刺”,淘汰了弱者,留下了强者。那些留下来的人,包括胡客在内,深刻地明白了弱肉强食的法则,从此变得坚韧而冷血。
  “练刺”过后,是同样为期两年的“试刺”。
  这一回,胡客需要杀的不再是野兽,而是鲜活的人。只有杀人不眨眼的人,才具备成为一名合格青者的基本素质。
  胡客想起了父亲曾受过的那些欺辱。于是他回到了清泉县,怀着满腔的仇恨,先后杀死了得罪过父亲的四个人,以及曾鞭打过、侮辱过他的何二娃子。在这期间,他偷偷地回了一趟家,与父亲见了一面。正是这次见面,让胡客从父亲的嘴里得知了许多事情的真相。胡客这时才明白,原来当年他入刺客道,并非机缘巧合,而是出于父亲的安排。
  紧接着,就是同样为期两年的“出刺”。
  胡客开始接一些简单的任务,对指定的目标进行刺杀。在这一过程中,他的表现比同辈人要出色得多。刺龄不足六年的他,在执行任务时,手段老辣,从无失手,宛如一名横行江湖数十年的老道的青者。刺客道天层的一些人开始注意到他,更加困难的任务分派到他的头上,他居然能一一圆满地完成,甚至连续三十一次“出刺”无一失手。身为黄童的他,渐渐拥有了比青者还要盛的名气,更享受到了青者才能有的待遇,得到了刺客生涯中的第一位搭档——一位与他年纪相仿、名叫姻婵的女子。
  “出刺”过后,就是最为痛苦的“六断戒”。入刺客道的人,前六年间被称为黄童,过了“六断戒”,才能成为青者,成为一名真正入道的刺客。
  “六断戒”,源于战国时期刺客聂政的故事。
  ※※※
  《战国策·赵策一》里有句名言:士为知己者死。
  聂政的一生,就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故事。
  当韩国大夫严仲子辗转来到齐国,费尽千辛万苦找到聂政隐蔽的住所,多次登门拜访,并亲自备酒馔致礼,赠黄金百镒与聂母贺寿时,聂政却坚辞不受。严仲子虽然没有开口,但聂政知道严仲子想请他做什么。聂政之所以不接受,不是因为惧怕,而是因为家中还有年迈的老母和未出嫁的姐姐,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人,他无法弃置亲人于不顾。但是严仲子如此身份的人,竟然屈尊纡贵,来结交他这样一个因除害杀人而避祸在外的逃犯。从那一刻起,聂政已暗许严仲子为知己。
  一段时日后,聂母去世了。严仲子听说此事,再一次赶来,以儿子的礼仪为聂母送葬。葬礼结束,严仲子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这一切,聂政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在家服完三年的母丧,待姐姐出嫁后,聂政已没有任何牵挂。于是他瞒着姐姐,一个人来到了濮阳,找到了严仲子的住处,询问严仲子仇人是谁。
  “侠累。”严仲子极为小声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侠累,韩国的当朝相国,手握大权,地位尊贵。
  聂政点了点头,没有一丝半毫的犹豫。
  这一点头,就等于做出了男人间的允诺。
  严仲子深知相府守备森严,打算多派些人手去协助聂政,却被聂政一口拒绝了。
  “杀侠累,我一人足矣。”
  带着虽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聂政只身来到了韩国的都城。当他走到守卫森严的相府外时,侠累正高坐在府堂上议事。
  聂政没有选择伪装成下人混入相府,也没有选择等到夜间再趁黑行事。他选择的,是最为简单的方式。
  他跨过门槛,仗剑直行,登堂入室,在诸多守卫的甲士还没反应过来时,他手中的长剑,已经刺入了侠累的胸膛!
  侠累瞪大了眼睛,他到死都无法相信,自己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尘世。
  呆若木鸡的甲士们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人,竟然是刺客!
  众甲士操戈而上,围攻聂政。聂政以一柄长剑,先后杀死数十人。众甲士心生惧怕,不敢再冲上去送死,于是就地围成一个大圈,将聂政包围在垓心,不让他逃离,打算和他一直消耗下去。
  数百甲士,重甲难透,聂政深知今日已无活命之法。他看了一眼伏案而死的侠累。严仲子的知遇之恩,他已经报答,如今唯一的牵挂,就是出嫁的姐姐。他仰天大笑,忽然间倒转剑柄,以剑尖划破面颊,剜出双目,剖腹而死!
  聂政死后,韩侯将他的尸体悬挂在闹市上,悬赏千金追查凶手的身份,韩国上下竟无人知晓。
  不久后,聂政的姐姐聂荌闻听了这个消息。她太了解聂政的性情了,严仲子对他礼遇有加,他必然会报这份知遇之恩。她担心杀侠累的人会是弟弟。于是她动身从齐国赶到韩国,来到悬尸的闹市上。虽然尸体已经腐烂,散发出浓浓的恶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聂政。那种至亲之间才能拥有的感觉,是绝对不会错的。
  聂荌伏尸痛哭,失声呼喊弟弟的名字。
  这阵哭喊声引来了路人的围观。有大胆的好心人上前劝止:“这是刺杀韩相的凶手,你不躲避,怎么还跑来辨认呀?趁士兵还没赶来,你赶紧逃吧!”
  聂荌哭着说:“他是我的弟弟,他是怕牵连我,才毁坏自己的躯体,不让人认出来。我弟弟聂政是如此的英勇,我怎能因为害怕被牵连,而使他的英名被埋没呢?!”说完,她长呼三声“天”,即因悲伤过度、心力交瘁,死在了聂政的尸体旁。
  源于此故事的“六断戒”,“六”是指刺龄六年,同时也指血缘上的六亲,“断”则指断亲断情。这种“断”,绝非一般意义上的断,而是亲手弑杀,意指入刺客道六年后,须亲手弑杀祖上、父母、兄弟、姐妹、妻妾、子息等六亲,断绝一切血脉亲情!刺客道的人,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便入道,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例外。这一小部分例外的人,要么因为天资聪慧而被挑选入道,要么因为各种原因而自愿入道。“六断戒”的设立,正是针对这两类人。这是一种泯灭人性的考验。自古忠孝不两全,为保证对刺客道的绝对忠心,这一小部分人必须亲手弑杀血亲,通过断亲断情,斩断所有的亲情羁绊,从而成为一个眼中只有刺杀目标的冷血刺客。
  若在“六断戒”前主动退缩,那么“不断六亲,即断己身”,下不了手杀血亲,死的就会是自己。入道容易出道难,一日为刺客,终身为刺客。所以刺客道的第一条规则,便是“有进无出”。若中途想退出,唯有死路一条。那些选择通过“六断戒”,继而留下来成为青者的刺客,不少人心中也是无可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斯言甚是!
  “出刺”快结束时,串人会告知“六断戒”,对每一个黄童而言,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
  血浓于水,情大于天,所以九成以上的黄童会在“六断戒”前选择退缩,其中大多数因此而死,只有极少数能躲避于世,逃过刺客道遍及天涯海角的追杀。
  串人找到胡客时,胡客正在北直隶执行一项刺杀任务,目标是一个地方的知府。在得知“六断戒”后,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在成功刺杀了任务目标后,在没有接到任何新任务的情况下,胡客竟然一口气接连刺杀了直隶、奉天、山东一带的六个大贪官、大污吏。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连负责与他接头的串人也惊讶不已。
  这七个被杀的官吏官阶不小,胡客的这一举动,无异于惹祸上身。
  果不其然,消息传上去后,内廷震怒,慈禧太后一日内连下三道懿旨,着御捕门限期缉拿凶手。御捕门派出大批干练的捕者,开始追捕胡客。与此同时,被杀官员的亲属们,私下里以重金接通赏金榜,让揭榜的暗扎子追杀凶手。
  暗扎子是江湖黑话,用通常的话来说就是杀手。与刺客道这种有严谨构架的组织不同,暗扎子只是一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闲散杀手团体,这种团体,与抱着救国救民之心的革命党人的暗杀团体(比如北方暗杀团等),在本质上完全不同。
  暗扎子与刺客道都是行刺杀之事,不同之处在于,暗扎子只认钱不认人,不管目标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买主接通赏金榜,统统都杀,同时还会计较刺杀的成本,难度太高稳赔不赚的买卖,暗扎子是绝对不会接的。
  刺客道则相反,只认人不认钱,所有任务都由天层拟定,至于如何拟定,三百年来无人知晓。刺客道秉承“替天行道”的原则,刺杀的目标往往是作恶多端的贪官、污吏、奸商、贼盗等等。任务拟定后,由串人传达任务,为保证任务不泄露,串人会将一条代码转交给青者,青者根据自己独一无二的脚文来解读代码,然后奉命执行。刺客道的任务不分难易,上能至皇亲贵胄,下可至游民百姓,但大多都是可杀之人。当时的民主革命家、朴学大师章太炎(即章炳麟)就曾评价这类刺客说:“天下乱也,义士则狙击人主,有为鸥枭于百姓者,则利剑刺之,可以得志。”
  追杀一个人,而且是个既无权也无势的人,在暗扎子们看来,这项任务并不难。所以在揭了赏金榜后,数以百计的暗扎子展开了行动,与御捕门一暗一明,共同追击胡客。
  为了“六断戒”的事,胡客必须尽快找到胡启立。他一边躲避御捕门和暗扎子的双重追击,一边辗转迂回,往远在南方的清泉县赶去。
  
  第四节 来龙去脉
  
  就在胡客南行的途中,身在清泉县的胡启立,已经打好一批铁器,送入了巡抚大院。王幕安叫住他,拿了一块铁块让他切开。回家后,胡启立连夜切开铁块,发现里面藏有一片扇形的金叶子。金比铁重,所以这块铁才重了不少。
  胡启立原本是为了完成王幕安的交代,但当这片扇形的金叶子出现在眼前时,他的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
  虽然身在家中的地下打铁室,周围根本不可能有别人,但胡启立还是情不自禁地抬起头,迅速地看了看四周。
  带着三分惊讶、三分疑惑和四分紧张,胡启立凝视着手中的金叶子,指尖慢慢地摩挲叶面上刻着的一个“鬼”字。
  “难道老‘鬼’已经死了?如此重要的事,为什么他没有来通知我?”胡启立这样想着,越想心头越惊,额头上竟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
  “鬼”,是刺客道一个极为尊贵的代号。要讲述这个代号的由来,就必须先从刺客和刺客道说起。
  刺客这门职业,起源于夏朝,是从有记载起,华夏三千八百余年间最不讲道理的黑色职业!
  最早见于记载的刺客,出现于夏泄十二年,被刺身亡者是被后世称作“华商始祖”、即华夏商人之缔造者的王亥。这个在《管子·轻重戊》中被提及的“立皂牢,服牛马,以为民利”的商族首领,在一次酒醉后,被其弟弟王恒派遣的刺客用石斧刺杀,死后尸体被残忍地卸为八块。
  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历史上出现了众多青史留名的刺客。“曹沫盟柯,返鲁侵地”,“荆轲刺秦,图穷匕见”,都是为后世所津津乐道的故事。这一时期的刺客,大多“士为知己者死”,身上带有侠的气质。唐朝大诗人李白在《侠客行》中写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描述的就是这一时期的刺客。
  秦朝以后,单纯以政治、仇恨而行刺的刺客逐渐减少,更多的是纯粹为金钱而行刺的杀手,即后来所称呼的暗扎子。刺客和暗扎子最主要的区分,就在于动机上。这种区分,在历史上的体现很是分明。比如同在唐朝,唐肃宗时期弄权的巨宦李辅国,就是在家中被刺客所刺杀,而唐宪宗时期的正直宰相武元衡,则是在早朝途中遭暗扎子暗杀身亡。
  在明朝万历年间横空出世的刺客道,就是一群刺客的集合体。作为一个组织,上到居庙堂之高的朝廷,小到处江湖之远的商会,都有自身特定的构架和规矩,刺客道虽然隐秘,却也不例外。
  刺客道的构架是一横三竖,也就是“天层三门”。所谓一横,即拟定任务和做出决断的天层;所谓三竖,即执行任务的三门:兵门、毒门和谋门。
  兵门,人数不详,皆男性,门下青者多用兵器行刺,辅以其他方式。兵门最厉害的青者代号为“鬼”,此代号取自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七宿之一的鬼宿。一旦成为“鬼”,即可统率兵门的青者,并有资格进入刺客道的权力中心——天层。
  毒门,人数不详,皆女性,门下青者多用毒行刺,辅以其他方式。毒门最厉害的青者代号为“奎”,此代号取自二十八星宿中西方白虎七宿之一的奎宿。与“鬼”一样,一旦成为“奎”,即可统率毒门的青者,同样有资格进入天层。
  谋门,人数只有一个,代号为“心”,取自二十八星宿中东方青龙七宿之一的心宿。二十八星宿都有各自对应的动物,心宿对应的是狐,所以要成为“心”,必须心智极高,善谋善断。“心”是刺客道军师级的人物,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心”很少执行刺杀任务,更多的是对影响刺客道前途命运的重大事件做出谋断。
  天层拟定任务后,交“鬼”或“奎”,“鬼”或“奎”再分派给各自门下的串人,然后由串人与具体的青者接头,最后由青者执行任务。三百年来,这样的流程已不知被重复了多少遍。
  胡启立之所以安排胡客进入刺客道,就是看中了胡客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要让胡客成为兵门最厉害的青者,成为兵门的“鬼”,只有成为“鬼”,才能进入天层,只有进入刺客道的天层,才有可能完成胡启立追逐了一生的目标,才能完成自己家族所背负的使命!
  要成为“鬼”,须等上一任“鬼”死亡或遭解职后,兵门的青者凭自愿参与“夺鬼”三关,最后获胜的那位青者,方能获得这个尊贵的代号。
  “夺鬼”三关的第一关,是猎杀。猎杀分两部分,即猎与杀。猎,是天层将代表“鬼”的扇形鬼金叶藏于某地,最先找到的青者胜出;杀,是天层给出一份刺杀名单,所有青者分配好代号,同时行动,杀一人,便将代号写在尸身上,最后完成目标最多的青者胜出。两位胜出的青者,获得进入第二关的资格。第二关的胜者,再通过第三关的终极考验,方能成为“鬼”。“夺奎”三关的流程,与“夺鬼”相同。
  正是靠着一横三竖的组织构架、显著的等级制度、严苛的升降流程、明确的内部道规和“有进无出”的入道法则,刺客道,这个行刺杀之事的隐秘组织,才得以在明清两代朝廷的剿杀中存活下来,一直延续至今。
  ※※※
  胡启立在铁块里发现的金叶,正是代表“鬼”的扇形鬼金叶!鬼宿在五行中属金,所以“鬼”的信物是用黄金打造的。
  如果“鬼”没死,那么扇形鬼金叶绝不会离身。现在胡启立意外地获得了扇形鬼金叶,所以他猜想,十有八九,老“鬼”已经死了。
  的确,他猜得没错,刺客道的“鬼”是死了,只是死的方式说起来有些不堪。
  身为刺客道兵门最厉害的青者,“鬼”不是死于疾病,也不是死于衰老,更不是死于某位厉害人物之手。他是在途经阴龙沟时,被沙子垅的一个匪崽子,用一把缺了两个口的菜刀砍死的。
  其实这事说起来也不奇怪,毕竟青者也是人,是人就有变老的时候。
  老“鬼”实在是太老了。孔子尝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老“鬼”已经过了不逾矩的年龄。
  已经十多年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的“鬼”,这一次之所以破天荒地出山,是因为有一件极为秘密的事需要他亲自去办,而清泉县的北官道,正好是他的必经之路。
  他不能骑马,因为苍老的身板已经受不起剧烈的颠簸;也不能雇车,因为这年头土匪窝遍地开花,有马车从地头上经过是绝难放行的;更不能带上几个青者保驾护航,因为此行去办的事太过秘密,不能让外人知晓;倘若年轻十岁,老“鬼”可以勉强仗一把利剑行走天下,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没那个能力了。
  于是他扮成了一个糟老头子。
  他打扮成一个老乞丐,拄着拐杖,沿途过了许多地方,一直没有人动他。毕竟世道越乱,有钱人在外走动时,就会请更多的保镖防身,土匪们专盯这种大队人马,根本不会在意一个过路的身无长物的老叫花子。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办法。
  但是在途经阴龙沟时,情况发生了戏剧化的转变。
  因为天下雨了,一场瓢泼大雨。
  正是这场大雨,葬送了“鬼”的老命。
  阴龙沟被大雨冲刷浸泡过后,路面变得泥泞,而且松泡,走在上面,一步一滑溜,可以说是举步维艰。
  在阴龙沟旁的树林里站岗盯梢的几个匪崽子,都很年轻,其中有一个相当精明。他注意到了从泥路远处走来的一个衣衫邋遢的老叫花子。他指着老叫花子,向同伴们说:“快瞧,那老头的脚印。”
  “鬼”留下的脚印很深,深得太过明显了。对于一个弱不禁风的瘦削老头来说,这是极不正常的。精明的鬼崽子嘴角露出了笑容,他已经知道,这个老叫花的身上肯定有实货。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有货不抢猪头三。几个匪崽子一合计,因对方只是一个孤身老头,所以没回寨通报,操起手边的家伙就冲了出去。
  “鬼”实在是太老了,他已经没有了灵活矫捷的身手,更丧失了制服敌人的能力。他勉强喘着粗气避了几下后,终于倒下了,脖子上嵌了一把缺俩口的菜刀。
  匪崽子们搜“鬼”的身,果然在他腰间搜出了一条环形褡裢,褡裢里竟装满了足赤的金条,除此之外,还在他怀中搜出了一块圆形木盘,瞧着像是一件古物。
  几个匪崽子欢天喜地地回寨,那个精明的匪崽子因此事而连升三级,当上了寨中的小头目。
  当时这个精明的匪崽子绝不会想到,白老板和秦副寨主更加不会想到,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最终会给热闹了两年、方圆百里内势力最为庞大的山巅寨带来灭顶之灾!
  刺客道的“鬼”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毫无征兆。此事非同小可。兵门的青者开始暗中查访,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查到了“鬼”的死因。于是,在天层的指示下,为“鬼”复仇和“夺鬼”之争同时展开。
  以沙子垅的山巅寨为目标,猎和杀一并进行,率先找到扇形鬼金叶和刺杀人数最多的青者胜出。
  那些自愿参加“夺鬼”的青者们,通过串人向天层表达意愿,随即被分配好代号,总共二十六名,从各地赶赴沙子垅。先赶到的青者,展开单兵作战,秦副寨主和白老板都是死于此。等到所有青者赶到后,才大开杀戒,于是便出现了山巅寨被屠杀殆尽的血腥一幕!
  杀戮结束后,青者们在寨中寻找扇形鬼金叶,不巧这时候朱圣听带兵上山。沙子垅上下只有一条路,青者们没处躲藏,又因人数的悬殊过大,不敢贸然与五百个兵油子对着干,于是简单地化了装,假扮成被关在牢中的老弱苦力,朱圣听竟信以为真,还抱着一颗乐于助人之心,将他们带下山释放。
  朱圣听把山巅寨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一古脑儿运下山,并放了把火烧掉了山巅寨。他将这些财物有计划地做了分配。青者们为寻找扇形鬼金叶,开始暗中追寻这批财物的下落,最终在层层排除后,将目标锁定在了王幕安获得的财物和古董上。猎杀这一阶段尚未结束,所以巡抚大院很不幸地成为了第二个目标,这才有了后来巡抚大院的灭门祸事。
  青者们没想到的是,扇形鬼金叶,其实早已经通过王幕安的手辗转流落到了胡启立的手中。
  胡启立希望胡客成为兵门的“鬼”,而如今老“鬼”死去,“夺鬼”之争即将甚至已经开始,扇形鬼金叶又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胡启立是绝不会坐视不理,放任这等好机会从手中溜走的。他知道胡客的刺龄将满六年,算准胡客会在一两个月内因“六断戒”来找他,只要过了“六断戒”,胡客就是一名兵门的青者,就拥有了参加“夺鬼”的资格,届时只须将扇形鬼金叶交到胡客的手里,助他通过第一关,最难的第一步便成功迈出。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新“鬼”上任,要等到新“鬼”死去,不知又要过多少年。
  但胡启立还是怕。
  他怕胡客没来之前,参加“夺鬼”的青者就会顺藤摸瓜地找来。这些青者的能耐绝不容小视。身为一个瘸腿的废人,胡启立深知自己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些手段狠辣杀人不皱眉头的青者。所以他骑快马赶到辰州府,先将扇形鬼金叶存入十三号当铺,以确保安全。等他再返回清泉县时,正撞上王幕安的下人守在家中,将他“请”去了巡抚大院。
  王幕安在听朱圣听讲完辛丑年间的五件命案后,怕得罪胡启立,又将他放了。回家后,胡启立便开始了一系列的谋划。
  他先是杀死王幕安派来的四个手下,放火烧了打铁铺,伪造成自己一家人被灭口的假象,得以“金蝉脱壳”,随后找到秦道权和阎子鹿——一直以来忠于他的两位下属——设计了一层层环环相扣的圈套。这些圈套,一来可以防止青者轻易地找到他留下的东西,二来可以考验胡客的能力。如果胡客最终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十三号当铺去,那么他就完全有能力去完成胡启立追逐一生的目标,完成家族的使命,而如果胡客无法找到他留下的东西,那说明胡客的能力还不足,不足以去完成这个使命,这样也可以避免胡客为此事而白白送了性命。
  一路上躲避御捕门和暗扎子的胡客,好不容易才赶到了清泉县,然而等待他的,却是胡启立一家四口被灭门的消息。
  胡客寻人打听,得知此事是王幕安所为。胡客虽然心头烧起了复仇的火焰,但素来冷静的他,没有立刻赶去巡抚大院,而是先去了一趟义庄,查看四具被烧焦的尸体。令他意外的是,四具尸体竟然都是男性!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张明泉竟然没有验出来,这里面必定暗藏蹊跷。于是在得知张明泉去了巡抚大院后,胡客连夜赶去。
  那一晚,巡抚大院正遭遇参加“夺鬼”之争的青者们的猎杀,王家人无一逃脱,朱圣听和张明泉因不是王家人,不算在猎杀的计数内,所以幸免于难。
  青者们搜遍巡抚大院,仍然没有找到扇形鬼金叶,只好撤离。
  青者们前脚刚走,暗扎子们后脚就到。暗扎子们已经查到,胡客在进入衡州府地界后,寻了好几个人,打听王幕安杀害胡启立一家四口的事。暗扎子的领头猜想,胡客既然如此关心这件事,必定会亲自去王家查个究竟,是以赶在胡客的前面,赶到巡抚大院设下埋伏,于是就有了后来那场惨烈的夜杀。
  天亮后,御捕门的黑袍捕者在贺捕头和次捕曹彬的率领下赶到,损伤惨重的暗扎子不敢与御捕门正面交锋,潮水般退却,却又不甘心就此收手,于是埋伏在附近,伺机而动。也正是因为损伤过重,这群暗扎子才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尾随御捕门,始终不敢动手,一直等到力量增援得差不多后,才展开劫人的行动,但全都被机警的贺捕头一一避过。
  胡客在巡抚大院受了重伤,无力再逃。在暗扎子与御捕门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他主动受缚,就是想借御捕门的力量,来抵御暗扎子的追杀。他本打算伤愈得差不多时,便想办法脱身,没想到姻婵却在八宝洲的秘密监狱里提前将他救出。
  重获自由后,首要之事,就是找到失踪的胡启立。
  在多番波折后,他终于通过了胡启立设下的重重考验,来到了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看到了胡启立留给他的东西。
  锦盒内的金叶子就是代表“鬼”的扇形鬼金叶,至于那柄赤色的弧形匕首,胡启立已在暗花信纸里说明,那是“问天”。
  古往今来,在枪械出现之前,任何一名刺客,最梦寐以求的就是拥有一把最适合刺杀的兵器。在历史上,高渠弥刺杀郑昭公时用弓箭,要离刺杀庆忌时用短矛,沧海君刺杀秦王时用重百二十斤的铁锤,曹操刺杀董卓时用七星刀,孙虑刺杀愍怀太子时用药杵,辛古刺杀辽穆宗时用菜刀,完颜元宜刺杀金废帝时用绳子,沈志亮刺杀澳门督查亚马留时用刈草刀。各种用于刺杀的兵器可谓千姿百态,无奇不有。
  除这些特例外,历史上的绝大多数刺客,都选择使用易于藏匿的匕首或短剑来行刺。在这一类短小实用的兵器中,“问天”可以称得上是一件极品。
  问天,和鱼肠剑一样,也是出自铸剑大师欧冶子之手。
  当年欧冶子在铸造纯钧剑时,所用寒铁余出了一斤二两,于是顺手铸成了一柄匕首。适逢天降红雨,欧冶子不知雨为何成赤色,遂将匕首命名为“问天”。
  问天传及后世,历朝历代均为皇室御用的宝刃,专杀大臣所用,至明朝,成为磔刑刃,专用于执行凌迟。明朝二百七十六年间,受凌迟而死的最有名的三人——刘瑾、袁崇焕和郑鄤,都是丧命在这柄妖刃的弧形刃口下。或许正是因为杀戮过重,导致冤邪之气凝聚,久而久之,问天竟然变成了赤色。它铸成之日天降红雨,或许正是为此吧。
  昏暗的灯火下,胡客静静地凝视着问天。
  问天躺在锦盒内,也在静静地等待着宿命中的那个人的到来。
  胡客右手虎口处那道略微泛红的伤痕,就是他一岁时抓周留下的。当时他在一堆琳琅的物件中,把小手伸向了问天,被锋利的刃沿割破了虎口。早在二十一年前,他就与这把匕首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柄柄长三寸,刃长三寸,适合正握反握的妖刃,其刃口如一弯红月,散发出微清微冷的辉光。
  胡客伸出了右手,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触向问天。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寒冷如冰的刃身时,却似有一股暖流从指尖流往心底,如一泓温泉,缓缓地散及全身。
  这六年来,胡客一直没有专属的兵器,一来每次执行的任务不同,所以最适合刺杀的兵器就不同,二来随着能力的增长,胡客的眼界也开始变高,能被他瞧上眼的兵器,世间也没有几把。
  但这一次不同了。
  当指尖第一下触碰到问天时,他就知道,这柄世间独一无二的匕首是属于他的!仿若前世就已邂逅,今生重来聚首,只为再续前缘。
  走出十三号当铺时,天色将黑未黑。
  在城里的人们准备休息时,胡客却带上从当铺里用一刺币兑换来的五十两纹银,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胡启立已经告诉了他下一个目的地:清凉谷。
  
  第四章 命悬京汉铁路
  第一节 第二关:守杀
  
  清凉谷,位于长沙府南部湘潭城北的楠竹山中。
  在赶去清凉谷的路上,胡客一直在猜想,在清凉谷等待他的,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十有八九与“夺鬼”有关。
  诚然如此,胡启立之所以在暗花信纸上留下“清凉谷”这个地名,正是因为他从刺客道的内部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夺鬼”第一关猎杀的结果,以及第二关的内容,将会在这片翠竹连绵似海的条状山谷中公布。
  胡客戴上净脸谱,参加了青者们在清凉谷中的聚会。
  在刺客道,脸谱上所绘五官的多少,代表持有者等级的高低。照规矩,黄童只能持有净脸谱,青者则持绘有两道眉毛的眉脸谱。黄童没有参加“夺鬼”的资格,所以当戴上净脸谱的胡客出现在竹林的最幽深处时,所有青者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当他拿出象征“鬼”的扇形鬼金叶时,低沉的惊叹声像滚水般在四面八方起伏翻腾。
  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戴一张眉目脸谱,双目中透着丝丝的狡黠,作为天层派下来的主持本次聚会的使者,在听完胡客简单的解释后,暂时认可了他通过的“六断戒”。使者翻开“夺鬼”花名册的最后一页,补上了一个新的代号——廿七,并现场新刻了一块代号牌交给胡客。这是本次“夺鬼”之争中专属于胡客的代号。
  胡客手持扇形鬼金叶,使得他占据了进入第二关的两个名额中的一个。随后,使者公布了胡客的对手。
  将在第二关中与胡客对决的,是代号为十一的青者。正是这个十一,当日在磅礴山的崎岖十二拐上偷龙换凤,成功与新娘子掉包。凤冠霞帔的他,坐在花轿里,包裹在一片敲锣打鼓的喜乐声中,被迎亲的队伍欢天喜地地抬上了沙子垅。他是第一个进入山巅寨的青者。他趁白老板换衣服时下了杀手,只用了一招,就让白老板永远地躺在了铺红的新床上。在山巅寨的猎杀中,在他手底下送命的匪崽子最多,他账上的人头数比排在次席的青者多出了足足一倍,以至于他没有去参加巡抚大院的猎杀,单凭山巅寨的人头数就拿了头名。
  胡客看了一眼往前走出一步的十一。这是一个剃着半光头,脑后留有一根刀头长辫,五短身材却体格健壮的男人。胡客早有过耳闻,兵门有一个绰号叫“屠夫”的青者,是道上数一数二的佼佼者。“阴沉而稳健,出手狠辣,杀人如快刀断麻”,这是道上对屠夫的公论。他属于那种手握五成胜算就敢出手,一出手就要追求必杀的狠角色!
  除了搭档外,刺客道上的青者,相互间极少有谋面的机会,但凡遇到大型的聚会,必须戴脸谱参加,一来可以区分等级,二来也为保护自身,毕竟在同行面前露脸,对于青者而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胡客没有见过屠夫的庐山真面目,但不管是从身形来看,还是从猎杀的结果来看,这个代号为十一的青者,多半就是名声贯耳的屠夫。总之,无论怎样,这绝对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家伙。这一点,胡客心知肚明。
  公布完晋级名单后,使者带领众青者行了“拜竹礼”。
  “拜竹礼”须“目平斜,手加额,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另一伏躬则敬明朝万历年间刺客道的创始人。礼毕,使者取下竹架上的竹筒,慢条斯理地拆去火漆封口,从中抽出了一卷竹简。
  按照三百年来的规矩,猎杀过后,便是守杀。
  在这一关中,天层将选定一个目标,设置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由两位猎杀关中的胜出者随机抽选,一个负责守护目标,一个负责刺杀目标。在规定的时间内,若目标被刺身亡,负责刺杀的青者胜出,若目标性命尤在,那么结果正好相反。一守一杀,此即为守杀。
  使者展开竹简,清了清嗓子,用尖兮兮类似太监的嗓音,一字字地宣读了竹简上的内容。
  这一次,天层选定的目标,是穆尔察·铁良。
  本月的二十五日,穆尔察·铁良将会在汉口的大智门火车站,乘坐由汉口北上卢沟桥的火车返京。胡客和屠夫的对决,就将在这列火车上展开。从穆尔察·铁良在汉口登车开始,一直到他在卢沟桥下车为止,这段路途中,穆尔察·铁良的生与死,决定着胡客和屠夫谁能进入最后一关的终极考验。守杀结束后,所有青者持代号牌前往北京城内的头号当铺,届时将在那里公布第二关的结果和第三关终极考验的内容。
  与往常的聚会一样,此次清凉谷中的聚会,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毕竟每位青者都有任务在身,而且刺客道的聚会本就见不得光,否则也不会选择这样一片深山老林来召开聚会。使者点名让代号为十六和廿二的青者留下,其他人则速速散去。
  “说吧,查到了什么结果?”等到人去谷空,竹海寂寂之时,使者才动了动嘴唇。
  十六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定无关的青者都已离开,这才抬起长时间低垂的头,说:“我查到了阎子鹿的底细,果不其然,此人确实与道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阎子鹿是二十七年前自愿入道的黄童,因为逃避‘六断戒’,叛逃在外。道上在一年之中先后派出五批人追杀他,最终只砍下他一只手掌,让他逃脱了,从此之后,便失去了他的消息。”
  “他在信中提到鳞刺,那是为什么?”使者又问。
  “我按王家发现的那封信去查,只查到是阎子鹿生前所写,至于他为什么提及鳞刺,”十六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查到原因。”
  使者把目光转向了廿二:“那你呢?”
  廿二回答说:“我查了进出过王家的道士,他叫秦道权,在雾寒山的无涯观出家,同样是二十七年前自愿入道的黄童,后来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死在雾寒山上的十一位青者,因为在王家搜不到扇形鬼金叶,而只有进出过王家并摆出黄童拜拱的秦道权才可能与道上有关,所以这十一位青者怀疑是秦道权从王家带走了扇形鬼金叶,于是赶去了无涯观,想不到却全死在了那里。我按你的吩咐,找齐了十一具尸体,连带秦道权的尸首,全都运下山来。棺材队走得慢,眼下还在路上。”
  “十一个人,”使者的语气稍稍拔高,“都是死在秦道权的手上?”
  “我检查过每一具尸体的致命伤,发现其中有三具尸体,与其他八具稍有不同,伤口更薄更深,看样子另有人为之。”
  使者冷笑道:“能杀死三个青者,那也了不得。”说完这话,他陷入了沉思。
  十六和廿二对望了一眼,相互轻轻点了一下头。十六双手举至身前一拱,说:“使者,我有一事不明,不知当讲不当讲。”
  使者翻起眼皮:“你说。”
  十六吸了口气,加快了语速:“我们从山巅寨追到王家,又从王家追到无涯观,却一直找不到扇形鬼金叶,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有。二十六位青者都找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会让一个小小的黄童找到?难道使者对此事没有任何怀疑吗?”
  “猎鬼金叶者胜出,杀人最众者胜出,此为猎杀。”使者白了他一眼,“道上的第九条规矩,你难道忘了吗?”
  十六咬了咬牙:“绝不敢忘。”
  “那就好。”一片竹叶轻轻地飘落在使者的头上,他慢悠悠地抬手拂去,“我们有十一位青者死在雾寒山上,此事非同小可。这次我受派遣而来,虽然是为主持本次聚会,但撞上这等事,就绝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廿二,我再多给你两天的时间,务必将所有的尸体运到湘潭城南十里处的驿站,我会在那里等着你,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些尸体。”
  “是!”廿二的回答十分干脆,领命而去。
  “十六,鳞刺的事,你暂时不要管了。我对胡客怎么拿到扇形鬼金叶没有兴趣,但对他的‘六断戒’有所存疑。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往返一趟清泉县,核实胡启立一家是否已死。如果他的‘六断戒’有假,我自会秉公上报,取消他的‘夺鬼’资格,如果没有假,嘿嘿,那么二十五日的守杀照常进行。你去吧,我同样在湘潭城南十里处的驿站等你。”
  “是!”十六颔首领命,转身快步离开。
  等两人都走后,使者将胡客交上来的扇形鬼金叶装入竹筒内,双目斜扬,望了一眼竹枝罅隙间的天空。他忽而勾起嘴角,大有深意地笑了一笑。
  
  第二节 匿尾
  
  当日在长江北岸分别时,胡客和姻婵曾有过约定,各自办完事后,在长沙府的醉乡榭碰头。胡客对即将到来的守杀有些担心,毕竟屠夫不是善茬,此行说不定会有什么三长两短。左右也是顺路,还是先与姻婵见上一面吧。离开清凉谷后,抱着这样的想法,胡客连夜赶去了临着湘江的醉乡榭。
  早在乌黑的夜路上,胡客就已经想念起了醉乡榭的酒。上一次享受那入口绵、滑喉顺、唇齿留香的感觉,还是在半年前,当时他和姻婵偷偷定了终身,在江神庙中拜完天地后,就是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里同榻而眠的。
  赶到醉乡榭时,姻婵还未到。胡客要了一杯酒,暖了暖身子。和大多数人不同,品而不嗜,胡客喝酒从来不超过一杯。
  一如既往,还是竹字号房。胡客将照水的轩窗留了一丝缝,足以使空气流通,然后才躺上床睡觉。这是两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能安稳地睡上一个好觉。
  ※※※
  姻婵是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到的,比胡客晚了整整三天半。
  “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这是姻婵见到胡客后,苦笑着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的样子很是狼狈,头发湿嗒嗒的,一身青绿色的衣服泥迹斑斑,如同刚从某场灾劫里逃脱出来。“袁州人的话丝毫不假,”她说,脸上仍带着苦笑,“狐虎犟驴疯子狗,日月庄的四兄弟确实不好惹。”
  “你去了日月庄?”胡客的双眉陡然扬起。
  “我不但去了,我还给他们的庄主种了毒。”姻婵狡黠地一笑。
  素来镇定的胡客,也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日月庄,他是知道一二的。这庄子取名日月,据说是因为日月相合,就是一个明字。日月庄的祖上,相传是崇祯年间的御厨,天下归清后,还乡建此山庄,拆明字以命名,从而寄托对前朝的念想。这庄子的后人,以经营食材为生,对餐饮极为讲究,所以要在日月庄的饮水或食粮里种毒而不被发觉,绝非一件容易的事。
  “我没有选择饭菜,当然也不是酒水。”姻婵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气,“日月庄上上下下密不透风,在食物里种毒,根本行不通的。”她略显神秘地说,“所以呀,我选择了用活人来做寄体。”
  趁日月庄的七夫人逛胭脂水粉店时,姻婵偷偷在她的身上种下了夜毒。当天晚上,庄主与七夫人行房事,行到最后,毒素顺着精气倒流,庄主忽然间口涌血沫,两眼翻白,吓得七夫人骨碌着身子滚下了床,连衣服都没穿,就惊声喊叫着逃出了卧室。镇上最好的大夫玩了命地狂奔,可赶到日月庄时,还是晚了一步,庄主已经一命呜呼。
  姻婵留在宣风镇上,等着日月庄庄主死亡的消息传来。她要确认任务完成了,才能放心地回去交差。可当她翘首以盼的消息传来时,随同而至的,却是整个宣风镇的戒严封锁。
  日月庄富甲一方,在地方上有硬实的政治后台,袁州府的地方官员们都要反过来巴结日月庄。这样一个财大气粗的庄子,其庄主一死,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庄主的四个儿子即刻通报官府,官府一刻也不敢怠慢,连夜派出捕快和衙役,配合日月庄,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封锁了宣风镇和邻近的城镇要道,包围了所有的客栈和酒楼,凡是滞留的外地人,一概严查。
  看起来,待在宣风客栈里的姻婵,似乎走不掉了。
  当她听到盼望的消息传来,还没来得及高兴时,就发现外面已是火光通明,人声嘈杂。整个客栈,已被日月庄的庄丁和高举火把的捕快衙役们围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种看似艰难的困局,对七岁就已入毒门、已有十二年刺龄的姻婵来说,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在所有走出房门看热闹的房客中,姻婵选中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客商。
  也算是这个中年客商流年不利,该他倒霉。
  姻婵靠近这个络腮胡,福了一福,以彬彬有礼的富家小姐的姿态。她用娇滴滴的声音,询问大堂里发生了什么事。
  络腮胡见如此漂亮的小姐主动发问,立马滔滔不绝地解释。趁这机会,姻婵假装脚底没站稳,身子一歪,借络腮胡来扶她之时,悄悄在络腮胡的身上种下了麻毒。
  当搜查开始后,一个官差搜到络腮胡时,双手与毒粉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很快,这名官差就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逐渐失去了知觉。他举起双手,只见两只手掌竟像被蝎子蜇过似的,又似被烧红的铁块炙过,变得又红又肿,简直跟熊掌一样。
  这一突发状况,外加络腮胡那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使他当即受到了重点照顾。与此同时,姻婵这个穿着简约洁净的十九岁少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富家的闺阁小姐,顺理成章地被排除在嫌疑名单之外。姻婵成功金蝉脱壳,怀着几分对络腮胡的愧疚,偷笑着离开了客栈。
  但是好景不长。
  络腮胡没用太长的时间就拿出了证据,证明了自己的客商身份,然后回忆着说,在客栈里,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一个年轻貌美的富家小姐。
  日月庄四兄弟中的老大,朝左右扭头,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什么富家小姐的身影。
  这四兄弟,人送外号“狐虎犟驴疯子狗”。老大是狐,虚伪而精明,老二是虎,生猛而易怒,老三是驴,顽固而执拗,老四是狗,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日月庄财大势大,加上有这狐虎驴狗四个极品兄弟当家,实在是招惹不起的茬儿。
  掌柜回忆着说,这位富家小姐,是几天前独身一人来此住店的,每天都是一大早外出,差不多天快黑尽了才回来,行踪相当神秘。他翻开账本的某一页,给日月庄的四兄弟看。
  老大沉思着说:“这年头兵荒马乱,世道不稳,一个妞儿敢只身在外晃荡,须要有几分本事才行。她在客栈一住就是四天,每天早出晚归,定是在办什么事。”
  老二一巴掌拍在柜面上:“大哥,还有什么好说的,定然是她!”
  老三只是点了一下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老四已经开始往客栈外冲了:“老子看见她走的!”因姻婵出落得俊美可人,所以在经过老四身边时,老四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走啊,还愣着干什么?都他娘地追啊!”
  本想趁机脱身,反倒弄巧成拙,姻婵虽然出了宣风镇,但就此成为众矢之的。
  袁州离长沙约四百里路,姻婵在途中的上栗和普积两地,先后被日月庄的人追上。她孤身一个女子,面对一群豺狼般的男人,情况不可谓不凶险。
  在上栗的橘树林中,姻婵布下梅花间竹毒阵,成功从围追堵截中逃脱。但在普积的客栈里,她就没那么幸运了。虽然接连在一楼、二楼和客房里布下了凶终隙末阵、甘死如饴阵和风生水起圈,但她仍然没能阻挡住日月庄的追击。最后在用光身上的所有毒后,她抢在被擒之前,破窗而出,跳进肮脏的泥水河里,挂住了一艘驶过的顺水船,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眼下没有追来,但迟早会的。即便老大老二和老三知难而退,但那个疯子狗老四,也一定会追来!”姻婵撅起嘴,用很肯定的口吻说。忽然间,她的语气又变得婉转起来:“日月庄号称‘知及天地,善达里表’,但是庄子里每个人一点也不善良,反倒个个穷凶极恶。我在路上下手有点重,所以……所以毒死了几个人……你……”姻婵抬起一对大眼睛,望着胡客,“你不会怪我吧?”
  胡客正要回答她的话,猛然间,心头却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他的脸色有些古怪。他只知道在方才的刹那之间,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至于是什么事,却始终模模糊糊,记不起来。
  姻婵见他发愣,顿时不高兴了:“我就是情急之下,毒死了几个坏人而已,你便摆出这副脸色给我看!”
  胡客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怪你。该杀的人,杀之不为过。”
  姻婵的心情立刻由阴转晴。她像一个长不大的毫不记仇的小女孩,脸上瞬间又浮现出了笑容:“那就好啊,我怕杀了不该杀的人,你又要大半个月不理我了。”
  胡客没有接话,脑袋里一直思考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始终想不起来。人总会有这样的经历,刚浮现在头脑中的事情,可瞬间便忘却了,如何费劲却总是记不起来,然后在不久后,于不经意间,这件被忘却的事情却又突然毫无征兆地窜回脑海。
  胡客放弃了绞尽脑汁。他推开窗户,看了看泊在江边的船只,说:“既然日月庄的人迟早会追来,这个地方就不能再待下去了。你速换一身干敞的衣裳,我们连夜走水路离开这里。”
  “那我们去哪?”
  “汉口。”
  “你已经过了‘六断戒’?”姻婵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胡客点了点头。
  “去汉口是因为新任务吗?”
  “守杀。”胡客平静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这一下,姻婵的意外就不止是一点点了。
  “你参加了‘夺鬼’?那对手是谁?是屠夫吗?”在得到胡客的颔首之后,姻婵不无郁闷地说:“瞧我这乌鸦嘴……”又追问道,“那目标是谁?”
  “穆尔察·铁良。”胡客一字字地回答。
  “朝廷的军机大臣!”姻婵大吃了一惊,“那你抽到了……”
  “守。”胡客拿出在清凉谷中抽到的竹牌,牌面上赫然是一个“守”字。
  这一下,连一向乐观爱笑的姻婵都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
  光绪三十一年的政坛,可谓波谲云诡。光绪皇帝被慈禧囚禁于瀛台已有七年之久,清廷内部逐渐出现了派别分化——以庆亲王、袁世凯为首的北洋派,以张之洞、岑春煊为首的地方派系,以瞿鸿机为首的清流,还有以穆尔察·铁良为首的满洲少壮派,与此同时,流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一党打出保清立宪的招牌,想以此重回清廷权力的核心。
  作为满洲少壮派的领袖,铁良此次南下,已经将东南八省的财政大权收归朝廷,单是上海江海关,就被他提取走了几十万两白银,接着又电告日本方面,只许满洲留学生学军事,不许汉族留学生学军事,此外还编练京师八旗兵,专门用来防备汉人,这无疑极大地激怒了革命党人。此外,铁良还顺带解除了魏光焘等人的地方武装,最大程度地打击了地方派系的力量。魏光焘是地方派系中除张之洞外的第二号人物,此人行伍出身,绝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岂可轻易地放过铁良。
  “铁良这次返京,沿途绝不可能安宁。一个屠夫就已经够对付了,还要提防那些革命党人,说不定魏光焘等人还会雇杀手来暗杀他。要保铁良周全,比对付御捕门和暗扎子还要难。”姻婵忧虑地说,“不行,我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去。我和你一起去,行吗?”
  铁良的情况,胡客一清二楚。但他手背运衰,在清凉谷时抽到了刻有“守”字的竹牌。竹牌一出,定局即成。这世上本就有许多无法改变的事,既然不能重来,那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至于前方有何等样的危难静候着他,胡客根本不放在心上。
  “好。”胡客说,“那你跟着我。”
  “真的?”姻婵有些喜出望外。她惊讶于胡客——在她看来,胡客绝对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冷性刺客,向来把作为搭档的她置于旁观者的地位,总是让她负责把风或干点喝茶听曲的闲事——忽然有些反常的表态。
  胡客关紧了窗户,背转过去身子,让姻婵可以从容地换衣服。
  ※※※
  离二十五日还有不足六天的时间,从长沙到汉口,选择包船走水路的话,赶急一些,日程还算足够。
  躺在船篷里,裹着有些潮湿的被褥,胡客并没有像姻婵那样在连日劳累后沉沉地睡去,而是反复惦念着那件几乎到了心头却始终捉摸不定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他在听完姻婵的那几句话后,忽然间就犯了迷糊。
  半晌,在姻婵已经睡熟后,胡客忽然坐了起来!
  客船正行经一处水乡小镇,胡客的脸上落满了穿透篷壁而入的点点光斑。桨声船影,水波荡漾,光晕粼粼,胡客的脸上一时间有若流光溢彩。
  那些敲破脑袋也死活想不起来的事,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陡然跳出来,给遗忘它的人以意想不到的惊喜。
  胡客终于想起来了。
  “知及天地,善达里表”,姻婵所说的这句描述日月庄的话,就是一直令他念念不忘的罪魁祸首!
  这二句八字,本是一对现成的联子,被刻成了镀金的楹牌,悬在日月庄大门的左右。姻婵去日月庄办事,亲眼瞧见了,读过两遍后,记在了心中,在醉乡榭时随口说了出来。
  这八个字的表面意思,是说上能知天、下能知地,内种善根、外行善举。
  但这只是表意。
  更深层的意思,是把日月两个字暗藏其中,可谓寓意深远。
  两句的开头,分别是知和善。知与日相合为智,善与月相合为膳,前者指智慧聪颖,后者指厨艺精湛。当年日月庄的祖上是明朝皇宫中退下来的御厨,亲手写下这副联子,一是在暗喻自身智慧过人厨艺高超,二是对死去的明王朝寄托念想,毕竟日月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明字。
  “前藏头,后匿尾,原来是这样!”胡客终于恍然所悟。
  当日他听朱圣听背出阎子鹿写的信后,虽然立刻洞悉了打油诗中的藏头格,但始终对阎子鹿在赠言中提及鳞刺感到困惑。巡抚大院遭遇灭门之灾,明明是刺客道兵门青者猎杀所致,阎子鹿是胡启立的下属,应该知道此事,可他为什么要说是鳞刺所为呢?这个困惑时隐时现,在胡客的心中潜伏了多日,方才听姻婵无意间说起日月庄的八字楹联,这才猛地想通了阎子鹿的信。
  阎子鹿在打油诗里说“我赠数言君听好”,随后留下了一段赠言,道:“使君须知,鳞刺所及,无路上天,无门入地。唯守备妥善,其一击不达,必远遁千里,此外无法可表。”这话的意思是让王幕安回去后严防死守,对头一击不中,就会自行离去,此外没有其他活命的法子。但是王幕安回去后照着做了,最终却没能逃脱被灭门的惨运,由此可见,这法子并没什么效用。其实阎子鹿这八句话大可深究,绝不能按字面意思来理解,他也并非是写给王幕安看的。前面的打油诗是藏头,后面的这八句话却是匿尾。每句话取最尾一字,连通起来,便是“知及天地,善达里表”,恰好是日月庄大门左右两侧的楹联。换句话说,阎子鹿留下的信的后半部分内容,指向的是日月庄!
  藏头格的打油诗,最终指引胡客找到了胡启立留下的物事,那么这匿尾的八句话,又能指引胡客去日月庄找到什么呢?阎子鹿没有说明,只是有意无意地提及了鳞刺,莫非阎子鹿的意思,是说千百年来下落不明的鳞刺,竟与日月庄有关?
  虽然这样想,但眼下胡客没有时间去日月庄,只有等守杀结束后,如果他还活着,再抽时间去袁州府走一趟。
  想通这一个困惑后,胡客终于可以安心地睡觉了。
  此后沿途无扰,到长江时换乘大船,五日后,终于顺利地抵达了汉口。
  
  第三节 一幅卷轴
  
  抵达汉口时,比约定的二十五日提前了一天。
  胡客和姻婵乘坐一辆黄包车来到大智门火车站,买好了次日去卢沟桥的火车票。京汉铁路已经开始试行通车,火车从汉口开往卢沟桥,一路算得上是畅通无阻,只是会在途中的彰德府停留两个半时辰,用来补充燃料和需用物资。
  买好票后,两人到紧挨火车站的四海客栈,订了一间二楼临街的上房。
  胡客进入客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前,拉起绣有牡丹红的敞帘,推开贴有丝绵纸的镂空轩窗,然后扶定窗沿,视线在楼下的人流中扫动。
  无论何时何地,火车站都是最典型的狼奔豕突之地。透过窗户,胡客可以轻易地辨别出穿梭在密集人流中的贼偷儿,也有站街跪地摇破碗乞讨的乞丐,还有穿花哨衣服蹲守路边兜售“特级货”的各色小贩,当然也少不了身板结实搬扛行李拉长嗓音吆喝的脚夫。来往人流熙熙攘攘,街市摊铺热热闹闹。
  整个上午就这样安然而过,中午也是如此。一直到胡客和姻婵相对坐在窗前的花梨木桌边,正忙着装瓶时,窗外边才忽然有些异常地喧嚣了起来。
  当时胡客正往一个小瓶里灌入配制好的迷药。姻婵悠闲地喝着下午茶,问他说:“为什么不配狠一点呢?你想对付屠夫和那些革命党人,半个时辰的药效怎么行?多加些量才好用。”她坏坏地一笑,“不如,我帮你配些致命的毒药吧?”
  胡客抬起头来瞪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了异常的喧嚣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从窗户放眼望去,只见从街道的尽头处,一直到火车站的门前,密集的人流像被划开的流水,一分为二,快速地汇集到道路的两边,两排官差从远处跑来,依次站定,清出路面。这排场一摆开,不用说,人人都知道有大人物要来。
  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下,不多一会儿,一顶四人抬的奢华大轿,在十多个头戴红缨顶珠暖帽身穿四爪八蟒官袍的官员的簇拥下,快速而又平稳地抬到了火车站前。
  轿帘掀起,走下来一个穿五爪九蟒袍的大腹便便的胖官。
  随行的十多个官员急忙屈膝下跪。
  那胖官一脸铁青,似乎正在气头上,仰头看了一眼大智门火车站的牌子,撩起蟒袍的下摆,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火车站。八个黑衣保镖四前四后,紧紧保护。门外跪着的十多个官员,毕恭毕敬地齐声喊道:“恭送铁良大人回京!”
  这句话穿过喧杂的人群,透过敞开的轩窗,钻入胡客的耳中,惊得他双手一抖,灌满迷药的小瓶险些脱手。
  明明对外宣称二十五日返京,想不到铁良却事出突然地提前了一日。
  肘腋生变,胡客和姻婵不假思索,起身就往楼下走。
  可刚走出楼梯口,姻婵却猛地一闪身又钻回了客房里。因为在一楼的柜台处,她看见了几个照过面的“熟人”,正不友好地朝掌柜问着什么。
  “来得好快。”姻婵感叹了一句。化成灰她也认不走眼,楼下问话的“熟人”,正是日月庄的四兄弟。
  古语有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四兄弟死了亲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杀父仇人。接连在上栗和普积两地让姻婵逃脱后,四兄弟飞鸽传书,召集来更多的人手,一口气追到了长沙府,却扑了个空,于是沿着盘问所得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来了汉口。在盘问了街头的一群黄包车夫后,四兄弟终于找到了拉胡客和姻婵的那位,这才顺藤摸瓜地找来了四海客栈。四兄弟喝问掌柜有一位富家小姐住哪间房,掌柜却说不上来。毕竟火车站的客流量太大,往来的客人多到如同走马灯一般,富家小姐也比比皆是,掌柜一个脑袋如何记得住?四兄弟又不知姻婵的真实姓名,也无法从账本上查找。
  “你们上楼,一间间地搜,总要将那小贱人搜出来。”老大比划着手势厉声说,“我带人将客栈包围起来,这一回那小贱人插翅也难逃!”有了普积的前车之鉴,这个被坊间喻为狐狸的中年男人,学了个乖,不会再次让窗户成为姻婵的逃生之路。
  说干就干,老大立即带人围死了四海客栈,盯死了大门和每一扇窗户。其余三兄弟则带人疾奔上二楼,挨着房间搜查。日月庄的人来势凶猛,人手又多,每一位被查的房客虽然着恼,却也只能吞声忍气,当了一回藏头缩颈的怒目王八。
  站在轩窗后的胡客,在看见客栈被日月庄的人包围的同时,也看见了十几个送行官员的离去以及街道上正在逐渐恢复的车水马龙。
  再拖下去,铁良乘坐的火车就要开了!
  胡客没有耗下去的资本,一星半点也没有。
  他让姻婵留在房内,随即将问天藏于袖筒中,阴沉着脸走出了房间。
  他此行不是去杀人。如此繁华的地带,不适合开杀戒。更何况胡客并非一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嗜杀的刺客。日月庄的人没见过他,放他下楼去了。他去了底楼的厨房,很快又走回二楼上,返入房间。
  姻婵疑惑地看着片刻间一出一进的胡客。她询问,他却只应了三个字:“再等等。”
  从胡客镇定自若的神态中,姻婵看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胡客搭档,源于天层的安排,对此,姻婵一开初并不高兴,毕竟胡客只是一个黄童,从刺龄上讲,姻婵是老资格的前辈,而胡客只能算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但是从搭档的第一天起,姻婵就彻底改变了这种看法。
  每一次任务,无论面对多大的难题,无论陷于多凶的险境,胡客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刻找到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很多时候,姻婵只是作为一个看客。袖手旁观的她,往往还没过足瘾,一出好戏就让胡客给独自演完了。
  所以当胡客的脸上流露出这种熟悉的自信时,姻婵就已经知道,日月庄铁桶阵似的包围,在胡客的面前,不过是一堆没用的废铜烂铁。
  胡客只是去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放火。
  片刻后,一把大火从厨房蔓延至大堂,越烧越猛,客栈里弥漫起的滚滚浓烟,简直要把屋顶掀翻,“走水”的呼喊声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
  二楼上的房客们纷纷冲出了门,慌不择路地往楼下逃命。这是危及性命的时刻,每个人都拿出了吃奶的劲儿,日月庄的人别说阻拦了,全都被挤到了墙壁上,想动弹一下都难。一个急性子的房客,眼看楼梯拥堵得厉害,急忙跑回房里跳窗。甫一落地,日月庄的一群人立马扑上来,将他反剪了双手,押到老大的身前。老大拧起房客的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胡客和姻婵混在逃命的人群中,挤过日月庄的人身边时,胡客腕关节轻轻扭动,问天的赤芒划过,将日月庄一干人等的裤腰带全部悄悄地削断。
  等所有人下完了楼梯,二楼走空了,眼尖的老四才透过浓烟,指着已经下到大堂里的姻婵的背影,一个劲地直叫:“在那儿,小贱人在那儿!快追!”
  他急躁中一迈脚,裤子就往下掉,绊了双腿,重心吃不住,骨碌碌地沿着楼梯往下滚。这一轮滚摔可不得了,直磕得他鼻青脸肿,好不容易爬起身来,还没站稳脚,身后又传来叫喊声,一回头,老二老三等人像滚下山的大肉球般,一窝蜂地迎面碾来。
  胡客和姻婵趁着混乱出了客栈。客栈外更加混乱,日月庄的包围圈早已被逃命的人冲得七零八落。胡客只用了一把火,就破了日月庄的重围。
  街边拴了不少马匹,由一个汉子看管。那都是日月庄的坐骑。胡客一拳击倒看马的汉子,夺了一匹马。两人刚翻身上鞍,老大已带人扑来,团团围定。
  胡客抬眼远眺。大智门火车站的背后,一缕粗壮的黑烟正扶摇而上,呜呜的轰鸣声正从远处传来。
  火车已经开动了!
  胡客两腮的肌肉一抖,猛地挥动马鞭,双腿使劲一夹。鞭子是挥向举刀扑来的两个人,将其逼退。双腿则是狠夹马肚子,坐骑吃痛,立刻撒开蹄子狂奔,将一个日月庄的人撞飞老远。街道上的围观民众急忙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道,胡客纵马而过,朝北面驰骋而去。
  冲出北城门,来到一望无际的郊野上。天空是阴霾密布的天空,地面是衰草丛生的地面。在极目的地方,一列长龙般的蒸汽火车,脑后拖了一根长长的黑色烟柱,正在逆着风奔驰。
  那个年代的蒸汽火车,速度并不快。一般的马驹,如果用最快的速度飞奔,在二十里内,追上一列蒸汽火车绰绰有余。但马匹终究会疲惫,而机器只要有动力,就永不会衰竭,所以一旦追到二十里开外,马的脚力就会减慢,除非不停地更换脚程好的坐骑,否则那时候再想追上蒸汽火车,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胡客挥舞马鞭,在空中抽得噼啪作响。这种鞭打的声音刺激胯下的坐骑拼足了脚力,沿着紧贴铁轨的官道,朝远处的蒸汽火车飞赶。
  “追来了!”姻婵向后方望了一眼。她从背后搂紧胡客,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服。
  日月庄的十几骑,已经踏着漫漫尘土,在身后飞驰追来,那些不堪入耳的肮脏的叫骂声,穿透呼啸的风声,一字不漏地传入两人的耳中。
  对于一匹马而言,两个人的负重和一个人相比,差别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当胡客的坐骑即将追上火车之时,身后的十几骑也已经追赶上了他。
  胡客没有理会身后的尾巴,驱马靠近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风太大了,吹得他的双眼只能眯缝起来,脑后的辫子沿水平方向扬得笔直。他将马鞭的尖梢圈了一个结,用力地甩出,准确无误地套在了车厢尾端的挂钩上。他将鞭柄交给姻婵,双手在她的背上用力一推。靠着这一推送和鞭子上的拉力,姻婵从马背上飞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火车的尾端上。
  站稳后,姻婵回头就叫:“趴下!”
  胡客的身后响起了裂空之音。他没有趴下,反而把右手抄到背后一抓。他的脑后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看起来是信手地一抓,却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一支射来的冷箭。他随手将冷箭掷回,正中一匹马的前腿,那一骑立刻栽了个人仰马翻。
  “下钩子索!”
  老大一声呼喝,日月庄的十三个人抡起手臂,十三条钩子索顿时劈空而落,其中九条抓向胡客,另四条则瞄准了姻婵。
  胡客侧身抓住一条钩子索的铁钩子,另外八条全被他侧身让过,锋利的铁钩子悉数钉在坐骑长满鬃毛的颈子上。日月庄的人往回一扯,顿时连皮带血揭起了八块皮肉。胡客的坐骑惨嘶着人立起来!
  在坐骑即将压倒之际,胡客在马鞍上用力一蹬,像一只老鹰般斜着腾空蹿起,顺着手中拉直的钩子索,扑向钩子索另一端的老四。
  胡客一脚把疯子狗老四踹下了马,骑上了老四的坐骑。他把夺来的钩子索抡得滴溜溜地转,像水磨坊的大风车一般,连扫了三圈,日月庄的人顿时被扫落了一大半。
  转眼之间,追赶的十几骑中就只剩下了三骑,分别是狐老大、虎老二和犟驴子老三。老大一直躲在长索能扫击的范围外,老二和老三都是虎背熊腰的壮汉,长索几次击打,都没能将二人扫落。
  老二驱马靠近胡客,抽出一把又宽又长的砍刀凌空劈下。和刚才面对冷箭时一样,胡客仍然没有闪躲,一索子反抽了过去。他这一次没有抽人,而是赶在刀口落下之前,抽在了对方坐骑的眼睛上。坐骑的双目被钩子一挖,如凿穿的泉眼,鲜血狂飙,坐骑如疯了一般又颠又蹦,老二坐不住,手中的砍刀还没劈落,自己便猛地一下被颠落到了地上。那马跳腾几下后,失蹄摔倒在铁轨旁,硕大的身子止不住地抽搐,嘴里竟一口一口地喷出白沫来。
  刚解决了老二,老三的钩子索就已挥到。胡客的长索也瞄准了击出,清脆的一声响,两个铁钩子挂在了一起。两人都使上了劲,两条钩子索夹在中间,扽得笔直。
  姻婵叫喊:“死驴子,看这里!”右手扬起一团褐红色的粉,顺着风朝老三罩去。姻婵身上的毒早已经用完,这并非毒粉,而是她从车厢的铁门上抹下来的锈末。
  在追击姻婵的途中,老三见识过姻婵下毒的狠劲儿,那几个死于剧毒的庄丁,满脸脓包流着发黄血水的惨状,尚且历历在目。从这样一个毒辣的女人手中扬出来的一团褐红色的粉末,迎面扑到,素来执拗的老三,也不得不变通了一回。他跃下了马鞍,躲过粉末,但手中的钩子索却始终不肯撒开。他的性子里就有一股子驴子的执拗劲儿。他跟着胡客的坐骑,先是甩开双腿狂奔了一阵,后来实在跟不上步点,被拖翻在地,拉出了几丈远,在擦得遍体鳞伤后,才终于丢了手,然后望着胡客绝尘而去的方向,恼怒地捶打地面,直捶得掌沿破皮流血。
  眼见只剩下了只身一个人,老大顿时勒住了马缰。他知道追赶上去不会有好果子吃。他原地驱马兜了一圈,忽然望着去远的蒸汽火车,咆哮着吼叫道:“小贱人,迟了,现在迟了!就算你把卷轴交出来,我日月庄也跟你……”后面的话被风声盖过,全然听不见了。
  胡客驱马赶上了火车,抓住姻婵抛来的马鞭,跃上了最后一节车厢。
  回头望去,十几匹重获自由的马驹,正一个劲地在郊野上狂奔,日月庄的十几个人,有的飞奔追马,有的弯腰喘气,还有几个在地上打滚,似乎痛苦至极,一直爬不起身来。
  打退了敌人,姻婵乐得一笑,转过头,却看见胡客正脸色阴沉地盯着她。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胡客的神情十分恐怖。她吓得一下子收起了笑容。
  这列蒸汽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是外挂的货运厢。胡客掏出问天,车厢的铁锁栓在寒铁打造的问天面前,立时摧枯拉朽般地断了。
  铁门拉开,透着一股子霉味儿的车厢里堆满了规格相同的大货箱。胡客靠着一口货箱坐下。他似乎有些累,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姻婵总觉得胡客的脸色很吓人,这种吓人中又带着些许不对劲。
  她猛地想到了什么,抓起胡客握成拳头的右手,掰开来,看见了已经成深黑色的掌心,如同挖了一整天煤炭的老矿工的手。
  “你中毒了!”姻婵的嗓音吓得有些发抖。
  钩子索的铁钩子喂了毒,胡客抓过后就已中毒。他是强忍着麻痛感将日月庄的一干人等击退的。日月庄老二的坐骑被钩子挖中了双眼,正是因为中毒,才在倒地后抽搐着口吐白沫而死,那几个被钩子挖伤的日月庄的人,也是因为中毒,才倒在地上打滚爬不起来。
  姻婵是用毒的行家,一闻胡客的掌心,那种氤氲浓烈的气味,是雷公藤所特有的。雷公藤在长江流域虽然常见,但中了此毒,若不及时医治,体质差的人一天内就会死亡,体质好的,也顶多活不过四天。
  “不要紧,这毒虽然狠,但不难解。”姻婵一边强装出笑脸,说着宽慰的话,一边取下胡客左手里的问天,凑近他的右掌。
  胡客却猛地将拳头攥紧,往回缩了两寸。
  “痛吗?”姻婵以为胡客是因毒发的疼痛而抽搐。
  胡客却直视着她,冷冷地问:“到底是什么卷轴?”
  “卷轴?”姻婵露出一脸的惊讶,躲开了胡客的目光,“你在说什么胡话呢?快把手给我。”
  “你是不是拿了日月庄的东西?”
  姻婵抓住胡客的手腕:“快把手给我,再迟片刻,就不是一只手掌的事了。”
  “你到底拿了什么?”胡客的语气带上了质问,令人闻之胆寒。
  姻婵猛地把手一甩:“不给治就算了!”她生气地背过身去,但很快又转了回来,盯着胡客,没好气地说:“你先把手给我,解完了毒我就告诉你。”她伸出右手,摊在空中,等待着胡客的答复。
  胡客迟疑了一下,终是慢慢把右手递了出去。
  “忍着点,会有些疼。”姻婵的神情缓和下来,秀眉蹙在一起,用问天在胡客的掌心划开一小道口子,推挤周围的肉,将墨黑色的血一点一滴地挤出。从始至终,她盯着胡客的右掌,神情万分关注。胡客却一直面无表情,既看不出疼痛,也看不出其他情绪。麻痛感在一点一点地松缓,到最后,他冷淡地说出了三个字:“可以了。”
  一句“可以了”,既是让姻婵可以停止推挤了,也是让她可以开始解释了。
  “这次去日月庄,并不是刺杀他们的庄主,而是为了……为了偷一幅卷轴。”姻婵沉默片刻后,终于选择了开口,“我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杀了他们的庄主,才有偷卷轴的机会,因为这幅卷轴藏在封刀楼里。封刀楼是什么地方,你应该知道的。”
  胡客点了点头。
  封刀楼,是封藏日月庄祖上使用的御膳菜刀的地方。这座规格不大的双层飞檐吊脚楼,在明亡后的两百多年里,随着日月庄的不断壮大,所封藏的奇珍异宝也越来越多。这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宝楼!袁州人口口相传,一座封刀楼,就足以买下整个袁州府的土地,甚至还绰绰有余!日月庄对这座宝楼的看守比碉堡还严。封刀楼本就建在庄子正中心的日月池的太极岛上,四面环水,只能划船靠近,再加上几十个庄丁日夜不停地轮换看守,连一只蝇虫也飞不进去。刺客道先后派出三个青者前去执行这项任务,但全都失败而归,其中一个被废了左手,一个被削了右耳,还有一个则死在了逃回来的路上。
  姻婵是第四个接受这项任务的毒门青者。
  最初从串人的手里拿到代码并解读出这项任务时,她就表示非常不解。因为这许多年来,刺客道从没有分派过一项非刺杀的任务给她。而这一次,却是去偷盗一幅卷轴,一幅藏在日月庄封刀楼二楼朝奉台上玉棺材中的卷轴。
  串人离开前,抛下了一句很严厉的话,姻婵记得十分清楚。“不管此事成与不成,必须守口如瓶,假如泄露了半分——”串人抬起手掌,做了一个很狠的割喉的手势。
  来到宣风镇上住下后,接连三天,姻婵都在做同一件事——窥探。她发现,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再怎么偷偷摸摸,封刀楼就是进不去。她尝试过引开多达三四十人的看守庄丁,但即便是最近的香澜水榭燃起冲天大火,这些庄丁也像木头人似的,始终不为所动。
  姻婵想,要引开这群庄丁,恐怕只有制造一起更加具有震动性的事。
  那什么样的事,对于这些日月庄的庄丁才算有震动性呢?
  姻婵做出了她的选择。
  日月庄的庄主死后,为了捉拿凶手,庄子里的人几乎全部出动。姻婵留在宣风客栈里等消息,就是想确认庄主死后,好趁乱溜进封刀楼内。从客栈成功逃脱后,她没有立即离开宣风镇,而是直奔日月庄。看守封刀楼的庄丁只剩下了四个,姻婵通过下毒,轻松地解决了他们,然后顺利地进入了楼内。
  姻婵没有去过皇宫大内,所以她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模样,但她觉得就算是皇宫的内务府库,恐怕也不比封刀楼好到哪里去。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宝物,聚在一起,就好似金碧辉煌的琳琅福地。一个做食材生意的庄子,居然能富到这种程度,着实惊得她说不出话来。她取走了摆在最显眼位置的玉棺材里的卷轴,还顺了几件精致的金玉首饰。如果有能力的话,她其实很愿意把整幢封刀楼都搬走。
  春风满面的姻婵迈着春风得意的步子走下了楼,却与匆忙赶来的老大撞了个正着。老大的狐狸外号并非浪得,在客栈时,他就猜到了调虎离山的可能性,为保万全,所以带人赶回庄子,想不到还真让他撞上了。
  姻婵暴露了行踪,接下来,就是一出逃跑和追击的好戏。再往后的事,胡客都一一知道了。
  姻婵看了一眼车厢门外接踵而逝的风景,叮嘱胡客说:“你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否则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找上我们的。”串人叮嘱过她不要泄露,但是她现在却把一切都告诉了胡客。
  “你拿到的卷轴呢?”胡客对日月庄的事很感兴趣。只要他不死,那里将会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因为阎子鹿留下的那匿尾的八句话。
  “日月庄的人一直在追我,我当然不敢把卷轴带在身上。”姻婵凑到胡客的耳边,仿佛怕周围有人偷听似的,“到醉乡榭找你之前,我偷偷去了一趟十四号当铺。”
  十四号当铺位于长沙府的西街,与醉乡榭只隔了两条街。
  胡客又问卷轴是什么模样。
  姻婵摇了摇头。当日她从玉棺材里取出来的卷轴,约一尺来长,是玉质的轴,玉轴的一端缺了一块,像是被敲掉了。奇怪的是,这幅卷轴用一把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锁面上刻着“知及天地”四个字,那是日月庄大门两侧楹联的上半句,刻字的凹痕里抹了厚厚的朱砂,呈现出鲜艳的红色。“血锁鬼头嘛,又是上头点名要的东西,我怎么敢擅自打开呢?”姻婵说,“不过单看模样,倒有点像是唱京戏时用的圣旨……”
  姻婵正自顾自地说着,胡客忽然伸出没受伤的手,将她的嘴捂住了。
  “嘘——”胡客将敞开的铁门轻轻拉拢,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姻婵也已经听见了,有细弱的脚步声正从远处走来。砰地一响,货车厢另一端的铁门被打开了,一束亮光照射进来,两道影子出现在左侧的车厢壁上。胡客和姻婵紧紧贴靠在货箱之后,屏住了呼吸。
  “箱子的角上画有两个叉,赶紧分头找。”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完,车厢壁上的两道影子飞快地散开行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说:“找到了!”
  又一阵开箱子的声音过去,中气十足的声音说:“这是你的,拿着,看看枪子在不在。”
  “六颗,满膛。”年轻的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吴大哥,真要这么干吗?”
  “你怕了?”
  “我怎么会怕?如果能杀了这厮,死又有什么好怕的?我就担心事不成却先败露,那可划不来……”
  “这厮千虑一疏,派人在进站口搜身,却想不到你我早就把枪械和炸药藏在了货运箱中。这厮的防范之心,无时或竟,你我直截了当地行事,反倒有三四分胜算。就为了这三四分胜算,拼却一身,那也值了!”
  沉默了片刻,年轻的声音像是铁了心似的说:“吴大哥说得是,我等为天下百姓刺杀此獠,不该计较什么得失。”
  “那就好,藏稳妥些,你我挨个回,莫教此獠的手下起疑。”
  车厢壁上的两道人影先后离去,亮光随着车厢门的闭合而消失,黑暗又复降临。
  等到脚步声去远,姻婵才小声地说:“看样子是冲着铁良来的。话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可是杀了一个军机大臣,朝廷又会有下一个军机大臣,能起什么作用呢?你说是吧?”姻婵把车门掀开一丝缝,让光亮透入,却看见胡客已经闭上了眼睛,似已睡着。
  “他们要刺杀铁良了,你还不去救?”
  胡客翻开眼皮,看了一眼门缝外的天空:“天还没黑。”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姻婵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现在还是二十四日,守杀要等到明天才开始。如果铁良在二十四日就死了,不会对这一次守杀产生任何影响。
  “你倒是很泰然嘛。”姻婵笑了笑,替胡客包扎了右手。胡客睡觉,她也无事可做,稀里糊涂地乱想了一阵,也靠在胡客的肩上,挂着微甜的笑容,安心地睡去。
  姻婵睡下后,胡客却轻轻地睁开了眼睛。从始至终,他根本就没睡着,也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的手缓缓地伸进衣袋里,动作很轻,似乎是怕弄醒姻婵。他摸出了那个装有迷药的小瓶,拔掉软塞,轻轻地凑近姻婵的鼻端。
  姻婵吸入了迷药,正处在睡梦中的她,脑袋微微一偏,彻底失去了知觉。
  待姻婵昏迷后,胡客打开了一口装满瓷器的货箱,把做铺垫用的稻草掏出来,均匀地铺开在地上。他把姻婵平放在稻草上,让她可以睡得舒适些,又脱下厚实的大衣给她盖上,以免她着凉。
  做完这一切后,胡客走到车厢的另一端,在货运厢和客车厢的连接处站住了。
  当火车即将钻入一条漆黑的隧道时,他扳下了锁栓。咔嚓一响,两节车厢连接的车钩自动断开。载有姻婵的货运厢脱离了火车,在又深又黑的隧道里慢慢地滑行,慢慢地静止……
  ※※※
  聆听着山间呼啸而过的风声,眺望着越去越远的隧道出口,胡客的心湖像是落入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各种各样柔软的情绪。
  记得在长沙府的那个夜晚,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内,他曾有些反常地答应让姻婵跟着他。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日月庄人多势众,被日月庄盯上,绝对不会好过,如果姻婵不在他身边,他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他让姻婵跟随着他,这样就可以保护她免受伤害。如今,虽然暂时击退了日月庄的人,但这帮人绝不是善罢甘休的茬,他们一定会想办法再追上来,甚至可能骑快马走捷径,提前赶到前方的某个车站,布置好陷阱,等待火车的到来。更何况在这列火车上,因为有铁良的存在,不知又将发生多少不可测的危险。在四海客栈里,他让姻婵配制了一瓶只有半个时辰药效的迷药,并不是为了拿来对付屠夫或革命党人。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在将日月庄那帮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这列火车上后,就不再让姻婵跟着他涉危犯险。胡客留意了大智门车站悬挂的列车时刻表,在好几个时辰内,这条铁轨上不会有下一列火车通过,而让货车厢留在黑暗的隧道里,又正好能避免被好事者发现。所以当姻婵醒来时,她一定是平安无事的。而半个时辰的时间,火车已经去远,姻婵想要再追上,已经很难。
  在转过一个大大的弯道后,漆黑的隧道出口,终于从胡客的视野里彻底地消失了。
  胡客在风中静立了片刻。
  然后他收整好情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客车厢。
  接下来,他将以孤身一人的姿态,来面对前方道路上所有未可知的状况。
  
  第四节 愿以身殉,为天下倡
  
  在胡客走进客车厢的时候,铁良正处在极度的不安当中。
  自从上了这列火车,住进既舒适又宽敞的官员包厢后,这个官拜军机大臣的中年男人,心中就没有一刻平静过。
  他坐在紧贴车窗的小桌前,卷了一册书在手,蓝封皮上缀着五个黑字:《勘定新疆记》。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这册书竟还翻在第一页。他猛地把书往桌上一扔,扭头冲包厢门外恼怒地大喊:“白捕头!”
  一个穿黑色束身衣服的保镖走了进来。“大人。”他口呼大人,似乎出于恭敬,可语气神态却显得不卑不亢。
  “把你的人都撤走,”铁良傲慢地挥动袍袖,“又不是门神,一天到晚左晃右晃,晃得我心烦意乱!”
  “请大人见谅,总捕头有过吩咐,这番安排,是为大人考虑。”
  “考虑个屁!”铁良爆出了粗口,“我本欲乘客轮北上,你们却死活要我坐这趟火车,如今搞得我心绪不宁,集中不起精神,”说着双手成拱,朝北一奉,“我集中不起精神,如何为老佛爷分忧排难?待我回京后,克日面见老佛爷,定要参你御捕门一本!”
  “大人息怒。”白捕头仍没有要妥协的意思,“下官这么做,也是为大人好。那些和朝廷作对的刺客往往行踪诡秘,革命党人又豁出性命不要,我等唯有严加防范,才可保万无一失。大人应该也知道,前段时间,在直隶、奉天和山东接连发生的七宗案子,至今还没有……”
  “少在我跟前危言耸听。”铁良说道,“我堂堂军机大臣,谁敢动我?外面这么吵,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白捕头解释说,“刚才有人发现,挂在车尾的货运厢不知何时脱落了,外面正在调查此事。”
  铁良才懒得理什么货运厢的事,只要他自己的行李安全就好,别人掉了东西,与他八竿子也打不着。
  他拗不过白捕头的嘴,厌恶地挥了挥手。白捕头知趣地退出了官员包厢。
  日头已经西斜,铁良尝试集中精神,想一想回京后怎么搞倒魏光焘。他手中的《勘定新疆记》,正是魏光焘的著作。魏光焘这人,早年是厨工出身,后来加入湘军,跟随曾国荃打长毛军,从此踏上官宦之路。十一年前的甲午海战中,魏光焘率三千人抵挡两万日军,虽然战败,但他凭借英勇无匹的表现,给朝廷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从此官运亨通,历任新疆巡抚、云贵总督、陕甘总督、两江总督和南洋大臣等职,与李鸿章、张之洞等人齐名,是朝廷所倚仗的地方重臣之一。此次铁良南下,虽然想方设法劾罢了魏光焘的亲信将领,解除了魏光焘的武装,但魏光焘羽翼已丰,势力成熟,若不趁此机会揪住弱点狠打,一板子拍死,反而给他以喘息之机的话,老虎病一好,反咬起来,铁良可承受不起。
  连日来,铁良最为头疼的就是这件事。江南制造局的人事权、东南八省的财政问题,他这次南下都已妥善解决,唯独在魏光焘这件事上,一旦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在自己将来的官路上挖下一个大坑。
  他很想静下心来思考,但却很难做到,因为心头那份挥之不去的忐忑。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在门口走动的两个黑衣保镖的背影。如果不是这些御捕门的捕者,他的替身就会代替他来乘坐这列火车,而他则移花接木,此刻舒适地坐在驶往天津的客轮上,一边吹着海风看着海景,一边享受可口的美食。
  不过让铁良颇为吃惊的是,御捕门这一次出动的排场实在太大了。
  虽然只来了八个捕者,化身为他的贴身保镖,但这八个捕者当中,每一个都是御捕门重量级的人物。单是四大天字号捕头就来了三个,八大地字号次捕也来了一半,再加上副总捕头白孜墨亲自坐镇,如此壮观的阵容一起出动,除了五年前“庚子西狩”时为保护老佛爷和光绪帝安全避难西安外,在铁良的为官生涯中还从所未见。由此他的心底很是担忧。他知道如此大的阵仗意味着什么。虽然嘴上跟白捕头横,但那是打肿脸充胖子。他担惊受怕着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否则也不会不安到茶水不进书页不翻的地步。
  在这七个天地字号御捕当中,也有曾经抓捕过胡客的贺捕头和曹彬。
  当日胡客被姻婵救走后,曹彬想办法解除了身上的锁铐,追出秘密监狱,没有追查到胡客的逃跑踪迹。他只好召集人手北渡长江,在安庆府的枫香驿和暗扎子干了一架,将贺捕头等人成功救出。
  就在同一天,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持金鹰腰牌秘密南下,在汉口召集天地字号御捕,将准备悄悄乘客轮返京的铁良拦下,好说歹劝,软硬兼施,迫使铁良按照原计划乘火车返京。铁良是最为可口的诱饵,御捕门想利用铁良来钓一条狡猾的大鱼。
  “必须要活的!”白孜墨转述总捕头的原话时,刻意加重了这句话的分量,“至于其他的阿猫阿狗,格杀勿论。”
  白孜墨有充足的自信资本。沿“汉口——彰德府——卢沟桥”这条铁路线所布下的天罗地网,再加上七位天地字号御捕和他自己的能力,即便是天王老子上了这班火车,也准叫他有来无回!
  火车出发后的三天里,车上没有发生任何风波,那两个从货运厢取走枪械和炸药的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直没有出现。铁良提前一日乘车,终究还是骗过了不少视他为眼中钉的人。不过下一站就是河南的彰德府了。火车将在那里停留两个半时辰用以补给燃料和物资,会有乘客下车用餐休息,也会有新的乘客在此乘车。那些在汉口错过机会的人,注定在彰德府还有一次补偿的机会。
  ※※※
  火车驶入彰德府火车站时,不巧赶上既刮风又下雨的天气。雨丝扑打在窗玻璃上,顺着玻璃流下,如同给车窗罩上了一层透明的幕帘。铁良望着窗外一派风雨飘摇的凄惶景象,不自禁地联想起如今朝廷的处境,何尝不是这般景况呢?
  出乎铁良的意料,如此糟糕的天气下,彰德府火车站的月台上却是一反常态的热闹。放眼望去,横拉竖挂的彩带彩条布满了整个火车站,悬在高处的欢迎语横幅在风中鼓得十足,还有敲奏喜乐的锣鼓队列队演奏。彰德府的知府,带领大小官员和士绅们,毕恭毕敬地候在月台上,个个面带灿烂的笑容。火车刚一进站,官员和士绅们立刻挥舞起手中的彩旗,场面蔚为壮观。
  “一群没脑的家伙。”
  铁良忍不住暗骂了一句。火车站本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再加上这样一场多达数十人的欢迎仪式,场面只会更乱。毫无疑问,这为那些企图刺杀铁良的人创造了更好的条件。
  官员和士绅们一大早就等在这里了,个个伸长了脖子,在下车的人流中搜寻。等到该下的人都下得差不多了,欲前往毗邻火车站的归去来酒楼用餐的铁良,才在白孜墨等八位捕者的陪护下姗姗来迟。
  于是乎,本已偃旗息鼓的一群人又欢欣鼓舞起来。知府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还没开始做自我介绍,就挨了铁良的一通迎头臭骂。知府仍是面带笑容,心里却在犯浑,不知道什么地方做错了,得罪了这位钦差大人。
  白孜墨冲另外七位御捕使了个眼色,比划了四个手指头。这是御捕门的暗语,一东二西三南四北,七位御捕都朝月台的北侧望了一眼。那里有四个守地摊的小贩,时不时地朝这边张望,发现有人在注意他们时,旋即移开了目光。七个御捕心知肚明,对这四个小贩多留了一份心。
  “这都是些什么人?”铁良指着欢迎的人群,不高兴地问。
  “回大人的话,这些都是本府各县的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绅们,听说大人要来,都渴望一睹大人的风采,所以早早来此等候……”
  “谁告诉你我今天会来?”铁良提前一日从汉口出发,就是想杀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可短短三天之内,这消息不但传到了彰德府,而且知府还把各县的官吏士绅们聚集起来,一起到火车站迎接,不免令人起疑。
  知府谄媚地说:“大人有所不知,您是朝中重臣,又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您要乘火车返京,这消息早就不胫而走啦!回京的火车一定会在彰德府做停留,所以下官带人连日在此守候,唯恐错过,今天总算等来了大人的大驾。下官已在凤翔楼摆宴,为大人接风洗……”
  “不必了。”铁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人都散了,宴席也撤了。”
  知府急忙点头哈腰:“是,是。”心下却以为铁良对这番安排不满意,急忙在师爷的耳边耳语了一番。师爷挥舞手势,所有官员和士绅们让道于两侧,仍是摇旗鼓掌,成夹道欢迎式,鼓队又敲起喜庆的快鼓。知府小心翼翼地问铁良:“不知大人想在何处用餐?下官这就派人去……”
  “派什么派?”铁良没来由地怒吼了一声,震得所有鼓掌的人噤若寒蝉,双手僵在空中,鼓队也停止了敲击。知府吓得脸色刷地雪白,脸上仍挂着僵硬的讪笑。
  铁良不再理会他,气冲冲地举步就走。
  走出没几步,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月台的北侧响起。四个守摊的小贩,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举起一串鞭炮在燃放。
  铁良像是受了惊,右脚一撇,身体跟着就向右歪斜。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员外,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猛地一下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多了一个指头大小的孔洞,往外涌着鲜血。
  那是一个血淋淋的枪眼!
  见有人被枪杀,现场所有人惊恐起来,争相四散逃窜,现场一片混乱。
  白孜墨冲上去拽住铁良,一头扎进混乱的人群之中。枪声又响了,但因现场众人奔走,太过混乱,子弹都未击中铁良,反而打伤了两个本地官员。白孜墨听出枪声是从东面传来,大喊道:“地四天一!”
  命令一下,四个地字号次捕如离弦之箭,朝北侧燃放鞭炮的四个小贩扑过去,另外三个天字号捕头,则朝东面扑去。在东面的人群中,一个穿灰色棉外褂戴一顶黑色毡帽的男人正紧张地朝站外疾走。贺捕头一眼就盯死了此人,大步追赶,毡帽男人撒腿就跑。
  “抓刺客!”
  知府瞬间就换了一副脸色,疾呼之下,火车站四周像变戏法似的涌出一大群官差,向那毡帽男人追去。这知府迎接铁良是做场面,布局抓革命党人是真。彰德府衙早就收到了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发来的电报,说有革命党人会潜伏在火车站伺机刺杀铁良,让知府早做准备。果不其然,彰德府火车站当真有刺杀发生,只要抓住毡帽男人,知府就算立了一大功,回头升官发财,自然不在话下。
  片刻后,官差们彻底控制了整个火车站,局势逐渐稳定下来。
  铁良摸了摸脖子上的脑袋,以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被打死的那个员外,横躺于地,圆鼓的双眼死也不能瞑合。如果刚才的子弹偏个一分两寸,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而是铁良了。
  铁良的右膝弯很疼,低头一看,一根竹签不知何时扎进了膝弯子里,无怪乎刚才走得好好的,右脚却忽然一撇,身子跟着歪向了右边。
  铁良倒也硬朗,抓住竹签猛地一下拔了出来,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淌。知府急忙派人去叫大夫。
  一旁的白孜墨皱起眉头,暗暗纳闷。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出手救了铁良一命。如果不是这根竹签及时扎入铁良的右膝弯,那颗飞来的子弹,已经要了铁良的命。铁良的身子向右歪斜的瞬间,原本射向他脑袋的子弹堪堪擦着他的耳朵飞过,而站在他侧后方的那名员外,则倒足了八辈子的霉。
  四个燃放鞭炮的小贩被抓到了白孜墨的跟前,摁跪在地上。四人很快就交代,早先有一男子找到他们四人,说为了迎接钦差大人来彰德视察,让他们提前准备一串鞭炮,越响亮越好,等钦差大人走到月台的正中央时就燃放。
  “他给了我们四两银子……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求大人饶命……”四个小贩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这个给小贩银子的男子,应该就是躲在人群中枪击铁良的毡帽男人。燃放鞭炮有两个好处,一是可以分散铁良的注意力,二是可以遮掩枪声,避免暴露位置。只是毡帽男人的运气实在不好,铁良得人相助,逃过一劫,毡帽男人非但功亏一篑,反而还因此招惹上了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
  在三位天字号捕头的联手追击下,毡帽男人慌不择路地逃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等到三位捕头追进去时,毡帽男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在道旁井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毡帽男人的尸体被打捞起来后,在贴身衣服的内层搜出了一封信,是一封洒洒数千言的绝命书,其中有句写道:“愤亲贵乱政,愿以身殉,为天下倡!”落款为“王汉”。
  这个刺杀铁良的毡帽男人姓王名汉,在御捕门掌握的革命党人名单上,他榜上有名。“他是科学补习所的成员,也是宋教仁的助手。”贺捕头道出了王汉的来历。此次王汉单枪匹马从汉口奔赴彰德府刺杀铁良,早已抱了必死之心,事败后,为免受辱,于是投井自尽。
  看到“愤亲贵乱政”这句话时,铁良的愤怒像火一样烧遍了全身。他十指并用,将绝命书撕成了粉碎,随即命令彰德知府将王汉的尸首悬于闹市,严查其同党。
  紧接着,铁良不留情面地冲白孜墨发了火。“你不是要保我毫发无损吗?”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自己缠了纱布的腿。
  白孜墨本以为铁良遭遇这次刺杀后,死活不肯再乘火车。但出乎他的意料,铁良连饭也不吃,径直返回了火车上。铁良也有自己的算盘,虽然十分怕死,但转念一想,沿途遇到的危险越多,将来回京后,在老佛爷跟前邀功的资本和获得的信任就越多,到时再顺水推舟,把沿途遭遇的刺杀推到魏光焘等人的头上,说魏光焘和革命党人有勾连,实在是一举两得的事。每个官员的心中,都有着一杆秤,这笔风险买卖在铁良的秤上一过,就显现出了“划算”二字。
  
  第五章 暗杀背后的暗算
  第一节 困局
  
  两个半时辰后,火车又一次开动了。
  在彰德府上车的人,形色俱全,这使得局势变得更加纷繁复杂。白孜墨派四位次捕把守二号车厢两端的入口,三位捕头负责过道的站桩,他则亲自坐镇在中包厢的门口。
  作为贵宾车厢的二号车厢上,总共配置了三间包厢,除铁良住的中包厢外,左包厢里住着一位在彰德府上车的官员。白孜墨亲自去询问过,那是一名进京赴任的太医院医士,姓冷,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药童随行。医士出示了吏部发放的调任文书,身份肯定没有问题。火车途经广平府时,又上来一个男人,满脸的痘印,身穿黑底红心元宝大棉褂,一派富商打扮。这富商看都没看白孜墨一眼,径直住进了右包厢中。
  白孜墨立刻对这位富商上了心。从早到晚,富商只出来上过两趟厕所,除此之外再没露过面。
  白天相安无事,时间随着过往的风景而逝。
  到了入夜时分,由曹彬把守的一侧入口,忽然喧闹起来。
  一个中年胖女人被拦截在入口处,正鼻孔朝天地与曹彬和另一位次捕交涉。在胖女人的身后,站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白皙的右手搭在车厢壁上,穿着打扮均透出一派风尘气息。
  “里儿有位官爷,早先讲好了价钱,说一到夜里,就送这位水姑娘进去伺候。”胖女人左手叉腰,右手指指点点,用肥得流油的嗓音说,“你们是那位官爷的下属吗?既然不是,可就不要拦着道啊?”
  贺捕头走过来搞清楚了状况,回去向白孜墨禀报说:“白捕头,是两个娼马子,说左包厢的太医院医士订了夜票,死活要送一个姑娘进来。”娼马子是北方的江湖话,意指妓女。那年代有这样一批老鸨,没有盘楼的资财,就带了姑娘们四处游走,或赶马车,或乘火车,沿路接活儿,成本低廉,赚头十足,倒成了乱世当中青楼行当的一条活路。
  白孜墨手指左包厢:“去问问。”
  贺捕头走到左包厢外敲响房门,里面传出那医士的声音:“谁?”嗓音里透着一丝紧张。
  贺捕头问了话,那医士回应说:“是我要的人,劳烦诸位大人给抬抬手,放她们进来吧。”
  贺捕头将原话转述给白孜墨,白孜墨说:“搜身,如果没有问题,就放进来。”
  曹彬搜了老鸨的身,又搜了水姑娘的身。老鸨掩嘴笑道:“啊哟,这位爷,想要姑娘就直说,外面还有的是啊!这位水姑娘,里儿的官爷可是点过名道过姓的,您下手轻省点儿,咱家的姑娘细皮嫩肉,水灵水灵的,可别给摸坏了。”
  倒也没搜出什么,曹彬和另一位次捕放了行,老鸨和水姑娘挥舞着带浓郁香气的绢丝,摆媚卖俏地走进了二号车厢。经过贺捕头的身边时,想是因为贺捕头容貌俊朗,水姑娘回过头来,娇媚地打量了他一眼。
  老鸨敲响左包厢的门说:“官爷呐,您点过名的姑娘,咱给您送来了。”
  门开了一溜缝,那小药童探出脑袋,略显神秘地瞅了左右一眼,然后快速地付了银两给老鸨,将水姑娘拉进门里,急急忙忙地合上了门。
  老鸨笑起来:“啊呀,瞧给您急的!水姑娘,好生把官爷伺候舒服了!”将银子揣进衣服内层的纽扣袋中,扣好纽扣,又拍了拍,像是怕掉了,直笑得合不拢嘴来。她往回走,一步一摇地走回车厢的入口处,回头冲曹彬吆喝:“这位爷,咱家的姑娘个个活儿好,您要是想寻快活,记得来五号车厢找咱,哈哈哈。”一路撒着放肆的笑声,扭着水桶般圆肥的屁股走了。
  老鸨走后,白孜墨微微侧头,问身旁站桩的贺捕头:“你怎么看?”
  贺捕头望了一眼老鸨的背影:“娼马子没假,老鸨却是在探路。”
  白孜墨赞成了贺捕头的说法,点头说:“这老鸨脚踩蝴蝶步,意在度量距离长短,不可不防啊。”看了看左右两侧的包厢,又说,“左包厢的太医院医士,调任文书的确是真的,但人可以假冒;至于右包厢的富商,深居简出,摸不透底细,也不能排除嫌疑。我上车的时候,测量过包厢壁板的厚度,不足半寸,穿壁板而过,并非难事,所以左右的包厢也不得不防。”
  “还请白捕头示下。”
  “下一站是顺德府,离保定府已经不远了。记住,到保定府之前,务必看死四周,严防死守,尤其是两侧的包厢,不可松懈半分,绝不能留下任何机会。”白孜墨捋着胡须,露出一脸自信,“荆棘鸟揭了赏金榜,就一定会动手。等保定府一过,离卢沟桥只剩下三百里路时,她就没有再拖耗下去的资本。那时候,我等再稍微松懈一下……”
  贺捕头点点头,对付狡猾的敌人,欲擒故纵是个不错的选择。
  “还有,铁良毕竟是朝中重臣,是老佛爷跟前的红人。在彰德府的时候,他险些出事,我不想他接下来再有什么事,否则我等担待不起,总捕头也要因此事而受牵连。”白孜墨说,“记住,我们不但要把鱼钓上来,还要保证鱼饵也完好无损!”
  贺捕头颔首躬身,领命而去,将白孜墨的意思传达给其他御捕。
  这时候,左包厢里传出了女人的吟笑声,一忽儿咯咯大笑,一忽儿低声嬉笑,看来那太医院医士和水姑娘正狎玩得不亦乐乎。白孜墨早就过了风流的年龄,甚至对男欢女爱产生了厌恶。他将一根竹签握在手中。那是一根竹钉子,刺客道最普通的暗器,是从铁良的右膝弯里拔下来的。白孜墨借助头顶煤油灯的光,仔细地端详这根平淡无奇的竹钉子,一边暗想,刺客道的人应该刺杀铁良才对,为什么要反过来救他性命呢?
  小半个时辰过去后,左包厢里的莺声燕语渐渐歇止,火车上再没了动静,唯独车轮与铁轨撞击的铿嚓声有节奏地响着。夜很静,其他车厢里的乘客大都在熟睡,御捕门的人却仍旧打足精神值守。这一夜,在没有松懈反而愈发严密的看守下,二号车厢一直没事发生。
  到了天色透亮时分,一声拉长的又尖又刺的摩擦声,惊醒了火车上的每一位乘客。
  那是急刹车的声音!
  火车的车轮与铁轨擦出四溅的火星,经过短时间内的紧急减速,最终刹停在一片荒莽峻岭之中。
  车窗一扇接一扇地拉开,脑袋一颗接一颗地探出,所有人都想搞明白,前方到底出了什么事,火车竟刹得如此紧急!
  只见十二三骑马,呼啸着一阵风,从车头方向飞驰而来。马上的骑者都穿着劲装,手里滴溜溜地挥舞丈余长的钩子索。四骑马朝车尾驰去,另外几骑马则沿火车均匀散布。
  那四骑马奔到车尾,留下一骑看守,另外三骑上的骑者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砍刀捉在手里,凶神恶煞地闯进车厢里来。
  乘客们以为是山匪劫车,吓得不敢动弹。本以为散财就能了事,岂料闯进来的三个骑者并没有索要钱财,而是揪住乘客一个个地照面。一个满脸横肉的骑者看一个人就叫一句:“妈的,不是!”另外两个骑者都铁青着脸,像和整列火车上的乘客都有深仇大恨似的。
  搜完一节车厢,三位骑者又闯进下一节车厢继续搜,一节复一节,像是始终搜不到要找的人,直到搜完三号车厢,准备进入二号车厢时,终于被曹彬和另外一位次捕拦住了去路。
  “让开!”当头的骑者一边嚣张地吼叫,一边使劲往里闯。
  曹彬岂是吃素的茬,气势凌人地往那一站,像一座又高又大的山峰挡住了去路。
  当头的骑者刷地抽出一截刀口,本意只是想吓唬一下曹彬。
  可惜他选错了对象。
  曹彬不由分说,胳膊肘就那么一伸一缩,亮刀的骑者就以一个难看的姿势倒在了地上,大刀也被夺了过去。曹彬不由分说挥刀就砍,第二个骑者试图举刀格挡,却被震得脱手,太阳穴随即挨了一刀背,赴了第一位骑者的后尘,以一个更难看的姿势长卧不起。剩下的一个骑者见情况不妙,奉行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撒丫子就跑,边跑还边像市井流氓那样回头大叫:“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曹彬没有追赶,任其逃去。他担心有诈,唯恐中了调虎离山计。在八宝洲的秘密监狱里,他就因为大意而致使胡客逃脱,如果这一次再因小失大,就不是批评和罚俸那么简单了,往重了说,脑袋是否能保住都不太好讲。
  曹彬并没有等太久,逃走的骑者就把能主事的人找来了,随行的还有几条身形魁伟的壮汉。主事者是见过世面的人,瞥过眼见到车厢壁上挂着的“闲人免入”的黄底红字木牌,就知道车厢里住的人非富即贵。他和善地笑了笑,冲曹彬作了个江湖揖:“兄台,劳烦您借个道。”
  曹彬却一脸铁青,没有要理睬他的意思。主事者身后的一个彪汉险些就要发飙,被主事者伸手拦下。主事者望了一眼曹彬的身后。他望见了把守车厢另一端的两个次捕,望见了过道里站桩的三个捕头,以及端坐于过道中央的白孜墨。他像一个精明的猎人,嗅出了这些黑衣保镖身上散发出的不同气质。这种非比寻常的气质,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
  “那好。”主事者料到这群人不好惹,且人数不少,真要动起手来,未必能占得便宜,所以决定退让了。
  “兄台请便。”冲曹彬说完这话,他随即压低了声音,“兴许那小贱人早就下了车,回头找!”几条壮汉抬起昏死过去的两个骑者,随在主事者的身后,神色匆匆地下了车。
  这群骑者正是日月庄的人,主事者就是日月庄四兄弟中的老大,站他身后险些发飙的彪汉是老二。日月庄的人用随身携带的解药解了雷公藤的毒,随后骑快马追赶了整整四天,趁火车在彰德府停留的机会,终于抄捷径赶在了火车的前头,好不容易拦下火车,一番搜找,却始终找不到胡客和姻婵的影子。日月庄的人纷纷上马,老大挥舞马鞭一声吆喝,所有人策马扬鞭,沿铁轨返程寻找,飞驰而去。
  火车上的乘客都虚惊了一场,拍拍胸口,紧张的脸色逐渐平缓,忐忑的心情逐渐平复,略显激动又不敢声张地议论刚才发生的事。
  一阵子时间过去后,渐渐地,一部分乘客率先闭上了嘴巴,开始左顾右盼,紧接着,又有更多的乘客停止了交谈,跟随周围的乘客东张西望,到最后,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不少乘客拉开车窗,探头向前后张望。清晨的阳光洒满山林,前后的道路一览无余。刚才那群骑马的人早已跑没了踪影,铁轨上畅通无阻,既无人拦,也无阻碍。乘客们缩回头来,暗暗犯着嘀咕,心想这火车怎么还不开?
  又过了一阵,乘客们的窃窃议论,被大声的抱怨所取代。但无论如何愤激,火车就像死了一般,始终没有要开动的意思。
  有好事的乘客忍不住起身,想走去车头看看怎么回事,却被曹彬等人拦在二号车厢的入口处。围团的乘客越来越多,对火车不开动的抱怨,逐渐转化为对曹彬等人阻拦的不满。一些骂人的话难听得要死,气氛之紧张,就差甩开胳膊亮招了。
  白孜墨对贺捕头说:“叫冯则之去车头看看,其他人先不要动。”
  冯则之是地字号次捕,在这八位御捕当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他原本把守在二号车厢的另一头,领命后就拉开厢门,径直走进了一号车厢。一号车厢分为三部分,先是厨室,然后是物资储藏室,接着是火车司机、司事、司火人员休息的地方。但此时一号车厢内却空无一人。冯则之感到奇怪,又走进了位于车头的驾驶室,然后看到了包括一个洋人司机、三个中西司事,一个华人司火以及一个厨子在内的六个人——六个不再动弹的人。
  六个人的身子还没僵硬,体温尚在,应该刚死片刻。六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刀口,口子两侧的皮肉向外翻裂,应该是被很厚的兵器划割所致。冯则之年轻的脸上露出老成的凝重,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好快的刀!”凶手用的刀虽然粗厚,但出刀之快,快到六个人的脸上还没露出丝毫痛楚的神色,就已被夺去了性命。
  从血液的凝固程度来看,这六个人应该是在火车停下来后的这段时间内被杀的。但冯则之所处的二号车厢离车头如此之近,非但没有听到任何呼救声,甚至连丁点响动都未察觉。
  刚才那群骑马的人是从车尾登的车,最后被阻拦在二号车厢的入口处。他们从始至终没有去过车头。所以那群人不可能是凶手,凶手必定另有其人。凶手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就是为了阻止火车行驶,让它停在这片崇山峻岭之间。冯则之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他知道,大概是该来的人,终于已经来了。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回去做禀报的瞬间,他忽然注意到,六个死者中的厨子,其右手垂在地上,摊开的手掌下露出几道血迹,构架成一个潦草的“歹”字,似乎还有一部分血迹,被手掌遮盖住了。
  看来这厨子临死前拼了最后一口气,蘸血写下了什么话。
  冯则之皱了皱剑眉,俯下身,将厨子的右掌挪到一边,看见了完整的血迹。
  那是一个“死”字,“歹”只是它的左半边。
  当这个不详的字眼进入他的瞳孔时,一道凛冽的寒光忽从他的左侧斜撩而起!
  冯则之瞪大了眼睛,瞳孔里满是无法置信。在他的左侧,原本躺在地上的厨子竟然活了,缓缓地站起,左手里斜握着一柄剔骨尖刀,刀锋上还有新鲜的血迹。冯则之感觉脖子根透凉透凉的,像有冷风在使劲地往里钻。这位御捕门最年轻的地字号次捕,就这样永远地倒了下去。在他死而不瞑的双目前方,那个血写成的昭示他死亡的“死”字,正被他喉头喷涌出的鲜血慢慢地淹没……
  ※※※
  冯则之一去不回,叫了好几声没有应答,白孜墨估计是出事了。
  在他的授意下,一位姓沐的天字号捕头前去查看,发现了刚死去的冯则之和另外五具死透的尸体。
  沐捕头将冯则之的尸体抱回了二号车厢。
  面对这位刚才还鲜活此时却已入僵的下属,白孜墨一个字也没说。但额头上一根根暴突的青筋,足以昭示他此时的心境。
  六位御捕都在等白孜墨发话,到底是立即追查还是死守不动,须由当头的来定主意。
  “各归其位,严阵以待!”白孜墨阴沉地说。他知道,一定是那个人来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站在旁边的沐捕头虎躯就颤了颤。
  沐捕头的两只手忽然间疼痛难当,火烧火燎,如同蜕了一层皮般难受。他抬起双手,只见两只手掌又黑又肿,那是显而易见的中毒的迹象。他瞬即明白了,凶手不但杀死了冯则之,还狠毒地在尸体上种了毒。他将冯则之抱回来,双手接触了冯则之的尸体,中毒已然无法避免。
  沐捕头是御捕门中出了名的硬汉,但此时他那张硬朗的脸上,肌肉却筛糠般地抽动,汗珠连成一片往外冒,足见这毒是多么的狠烈!
  沐捕头一出事,白孜墨等人还没做出应有的反应,曹彬那边就跟着出事了。
  本来拦住围团的乘客不让进,但拥挤的人群中不知从何处忽然射来一枚冷针。曹彬猝不及防,右大腿外侧一凉,很快烧得剧痛。冷针上同样喂了毒。曹彬咬紧牙关来抵御一波接一波的疼痛,但右腿还是不受控制地蜷屈继而发抖继而麻木。
  为了救命,贺捕头一脚踹开了左包厢的门。他将那名赴京任职的太医院医士揪了出来。医士看过两人中毒的情况,急忙唤小药童取来牛皮针囊,扒下八长八短共十六枚银针,在沐捕头的腕、肘、腋、肩处连下八针,又环绕曹彬的大腿根部连下八针。
  这闭血八针,是那医士的家传绝学,有暂缓血脉运行的功效,可以放缓毒气上行的速度。但他的身边没有带解毒的药材,无法根除毒素,必须尽快将两人送去某个集镇上,找到医馆施药救治才行。
  “不能再拖了,”医士说,“再迟个一时片刻,性命堪忧呐!”
  见白孜墨一直不做表态,贺捕头忍不住说道:“白捕头,还是下车吧。”连续四天四夜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这一动就是一连串的麻烦,八位御捕转眼间一死两伤,凶手却连影子都没露。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下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一来可以将沐捕头和曹彬送去最近的集镇救治,二来到了空旷之处,凶手就无法再进行偷袭,只要能明目张胆地对决,一旦挑明了作战,御捕门这几位御捕便丝毫不惧。
  但白孜墨却不同意。
  身为御捕门的副总捕头,还是带了七位天地字号御捕执行此次的任务,这样的身份和台面,让他拉不下这个脸。在一个刺客的面前让步,这是白孜墨的御捕生涯中所绝不能容忍的!
  他叫两名次捕把受伤的沐捕头和曹彬送去最近的集镇救治,然后径直推开门走进了中包厢。铁良正坐在床上,因右腿的伤势,一直在包厢里休养,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漠不关心,只是喝茶看书。白孜墨没有对铁良说什么,直接把凳子拉出来坐下,手扶一柄锋锐的十字棱刺。一看白孜墨的脸色,铁良就知道眼下的情势不容乐观。
  白孜墨选择留下来直面刺客,贺捕头和另外一名姓李的捕头也没有办法,只好陪他守在铁良的包厢里。
  死人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火车上所有的乘客都知道了。御捕门的人不再阻拦,不少乘客都跑去车头看热闹。司机、司事、司火人员全部死于非命,无人驾驶的火车必然会在未来的一两天甚至更长的时间内停留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考虑到接下来会忍饥挨饿受冻,又怕沾染上死人的晦气,那些不在乎这点车票钱的乘客满嘴怨语地扛起行李,随御捕门的两位背着沐捕头和曹彬的次捕,一起去寻找就近的集镇,好在已是直隶境内,换行陆路,只需额外多花两三天的时间就能抵达京城,总好过在火车上漫无目的地空等。
  车厢外一片吵闹,车厢内,白孜墨却在静心地等待。
  他不知道对头会从哪里出现,也许是正门,也许是车窗,也许从头顶而降,也许破壁板而入。他清空了耳根子来捕捉周遭的动静。御捕门的人都经历过残忍的夜训,在黑暗里练就了非凡的听力,但凡有任何异样的风吹草动,一定逃不过白孜墨的耳朵。更何况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贺捕头和李捕头在。一个人兴许会走耳,但三个人加在一起,走耳的概率就降到了最低。
  很快,白孜墨等待的动静就出现了。
  不是有人从外面闯入,而是火车忽然间动了。
  从车窗望出去,火车的两侧,刹那间满是吵闹的人群。刚下车的乘客们,因为火车的突然启动而慌乱不已,纷纷想重新上车。那些挤不上车的人,拼命地追赶越开越快的火车,几乎跑断了腿,最后也只是徒劳。御捕门的两个地字号次捕背着中毒受伤的沐捕头和曹彬,眼睁睁地望着火车越行越远,直至消失。如此一来,御捕门又少了两名生力军,留在火车上的,就只剩下白孜墨、贺捕头和李捕头三个人了。
  “守在这里!”白孜墨不动的时候如一座山,行动的时候如一阵风。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他就冲出了中包厢,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车头。一定有人动过火门,可驾驶室里除了五具僵硬的尸体外,别无人影。白孜墨不懂如何操作火车,那些复杂的操作杆足以让他眼花缭乱,这使得他无法将火车停下。他现在只能追击开动火车的人,而这个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白孜墨从驾驶室的侧窗探头出去,果然看见铁门的侧把手上,悬空挂着一个厨子。厨子发现了白孜墨,旋即一个鹞子翻身,上了车顶,身手矫捷如猿猴。
  终于发现了凶手的踪迹,白孜墨岂容他再逃?
  白孜墨钻出侧窗,用同样矫捷的身手翻上了车顶。
  厨子并没有逃走,而是站在车头的顶上。他的沾满油污的衣摆,连同脑后的刀头长辫,被大风吹起,扬得笔直,一柄剔骨尖刀斜握在手,刀锋上反耀着嗜血的暗光。
  在全速行进的火车顶部,白孜墨和厨子交上了手!
  两人一交上手,就知道敌我实力均衡。只不过白孜墨占了上风向的优势,步步进逼,厨子身处下风向,迎着风吹,眯缝着眼睛,连续退了数步。即便如此,白孜墨仍然没有找到取胜之机。两人斗得旗鼓相当,短时间内难分胜负。
  
  第二节 身首分离
  
  白孜墨刚离开包厢不久,昨晚来过的老鸨就找上门来。
  她是为了水姑娘而来的。
  “几位爷,”老鸨眉焦眼急,“见过咱家姑娘吗?”
  水姑娘是老鸨手底下容貌最俏丽才艺最出色的姑娘,用青楼行当的话来说,这叫“游走的头牌”。在众多的姑娘里,老鸨就指着水姑娘赚钱。老鸨对贺捕头和李捕头说,曾有地主看上过水姑娘,要替她赎身,可她死活没答应,如此色艺双馨的角儿,不收个天价,如何丢得?
  贺捕头向李捕头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地站立,封挡住门口。如果老鸨的身份真有问题,那么两人的站位,足以扼杀老鸨接近铁良的可能。
  见两人都没应答,老鸨怕没说清楚,又着急地说:“就是昨晚在隔壁包厢伺候的水姑娘啊!你们见到没?”
  见贺捕头和李捕头摇头,老鸨不死心地说:“那她能去哪啊?”她攥紧了掌心,站在原地不肯离去。
  “我们没见过你家姑娘,你去外面找吧,兴许她刚才下车了。”贺捕头说得十分客气,手上却开始撵人。他的手成推搡状,接触到老鸨的身子时,忽然双手反拧,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老鸨制服。
  老鸨的两只手被反拧到了背后,扯开嗓门呼痛,像杀猪般嚎叫。
  贺捕头喝问:“是不是你下的毒?”
  老鸨一边啊呀叫痛,一边嚷嚷道:“下什么毒?”
  贺捕头加重了几分力道:“昨晚你离开时,脚底踩的是蝴蝶步,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蝴蝶步”三个字一出口,老鸨不再叫嚷了。撕破了脸皮,便没必要再装下去。她用了一种很奇怪的身法,两只手瞬间就从贺捕头铁钳般的抓拿下抽脱而出。这使得贺捕头和李捕头惊讶万分。老鸨脱身后,双手顺势从发髻上抹过,十指一张,两根从头发里拔下的冷针激射而出。咫尺之隔,发难又如此迅速,贺捕头和李捕头竭尽全力还是未能避让。这两枚喂毒的冷针与射伤曹彬的如出一辙,刺入了贺捕头的腹部和李捕头的心口。两位天字号捕头就此倒下,通向铁良的道路畅行无阻。
  老鸨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她走到床前,面带嘲弄地笑着,望着铁良说:“就是你吗?”
  铁良一点也笑不出来,看了一眼两位倒地不起的捕头,紧张的目光落在了老鸨的身上:“你是谁?你……你想做什么?”
  “我当是何等样的人物,原来五千两黄金只是这副猪头样。”
  “谁要买我的命?”铁良问,“是魏光焘?岑春煊?还是张之洞?”
  “死到临头还关心这个。实话告诉你,买主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赏金榜上赤纸金字,你的名字赫然在列。”她从发髻里拔下一枚冷针,向铁良头顶的要害处缓缓刺去,用一种幽默而又不失嘲讽的口吻说,“不用害怕,眼睛一闭,很快就过去了。”
  铁良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没有挣扎,连两位天字号捕头都斗不过,何况他一个不会武艺的人呢?他闭上了眼睛,面色一点点地发僵。这辈子风起雨落,承受过志向难酬遭人排挤的忧郁,也享受过握权掌势大富大贵的滋味,什么都已经历过了,倒也不枉此生。只是死前不知道买命的主是谁,在心里留下了一丝遗憾,做鬼也无法做个明白鬼,总有一种不是滋味的感觉。
  针尖触到了头皮,铁良的心冷了。心一旦失去温度,就会变得比世上任何寒物都要冷。铁良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了结了,可偏偏在此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老鸨的头回了一半,一支冰冷的硬邦邦的东西已经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别动!把针丢了!”持枪抵住老鸨的,竟是住在右包厢的满脸痘印的富商!
  这一变故委实出乎老鸨的意料。手枪是什么玩意儿,她心知肚明,只好两指一松,冷针掉在了床上。铁良见忽有救星从天而降,顿时喜出望外。本以为重获自由身的他,却瞬即被富商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也别动!”富商的语气冰冷而无情。铁良这才知道,原来才出虎穴,竟而又入狼窝,脸上的喜色如过眼云烟般来得快去得更快。
  “你,”富商对老鸨说,“蹲到墙角去,双手抱头,休想耍花招,当心吃枪子!”
  老鸨不会傻到和子弹怄气,冷笑着照做了。
  “你,”富商又对铁良说,“从床上滚下来。”
  铁良下了床,腿伤令他只能扶住床沿勉强站立。
  富商接下来的举动令铁良和老鸨一头雾水。他拉来凳子,在最有利的位置坐下,以便同时监视老鸨和铁良。他只是那样坐着,一言不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像是在等待什么。
  富商的枪坚定不移地指着老鸨,显然对老鸨十分忌惮,但怒火鼓胀的双眼却死盯着铁良,似乎又与铁良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这种异常的反差令铁良和老鸨心中一片迷惑。尤其是铁良,总感觉要发生什么,被富商那双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有如万千只蚂蚁在体内蠕爬啃噬。
  仿若与世隔绝般,包厢里陷入一片令人发毛的沉寂。
  时间在这种死一般的沉寂和怪异的僵持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如同沿墙根子往墙头爬去的蜗牛。
  直到一个面相敦实的年轻人来到包厢门口,才打破了这种沉寂。年轻人压低了嗓子,用与他年纪相仿的生嫩嗓音说:“吴大哥,就等你了。”
  富商终于改变了保持了足有一刻钟的坐姿,威逼老鸨蹲在墙角不许动,不忘在拉上包厢门后挂上一把铁锁,然后押着铁良朝车头的方向走去。
  被关在包厢里的老鸨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认栽。门虽然锁了,但车窗还可以打开。她拉开车窗,以狡兔般灵活的身手,毫不犹豫跃了出去。她跳到了火车的外面,尽可能地滞空,然后列车在眼前飞驰,右包厢迎面而来。在身子下落的过程中,她准确地抓住了右包厢的车窗窗棂,五指的指力令窗棂发出咔嚓的仿若碎裂的声响。她凭借这一下足堪完美的空中跳跃,成功从中包厢转移到了右包厢外。她从车窗跃进了右包厢,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右包厢,像一条无声无息的蛇,慢慢地接近前方押铁良行走的富商。
  富商没有任何警觉的意识。他从没想过被锁在包厢里的老鸨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脱出来。当老鸨拈一枚冷针刺向他的后背时,他仍然没有丝毫察觉。
  于是,在潜伏了整整四天三夜后,胡客终于现身了。
  在一号车厢的三分之二的位置,问天挡住了冷针,胡客拦下了老鸨!
  “点火!”胡客大吼一声,随即朝老鸨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进攻。他虽然右掌中毒带伤后只能动用左手,但因为突然从遮掩物后杀出抢了先招,加上吹毛断发的问天,一上来就以猛虎下山般的气势,将老鸨逼得步步退却。
  老鸨并非省油的灯,退到一号车厢的末端,也只是右掌背挨了一刀,换了别人,像雾寒山上的那些青者,在胡客如此迅猛的进攻下早已呜呼哀哉。老鸨对胡客竟然能逼退自己大感吃惊,但她隐隐感觉到,胡客是憋足了一口气在狂攻,已是强弩之末,只需勉力再多坚持片刻,就可趁势反击。
  然而没等到她的反击到来,胡客却忽地抽身而退,朝车头返奔。
  “想跑?”老鸨大喝一声,拔足朝胡客追去,随手从发髻里取下两枚冷针,拈在指尖。
  富商和年轻人押着铁良等在车头驾驶室的门口。见老鸨在胡客的身后追赶,富商急忙瞄准胡客的两侧空当开枪。枪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爆裂,震得人耳膜鼓荡。枪子不长眼睛,老鸨还没来得及发射冷针,就被迫停下脚步,放倒一张铁制餐桌,躲在后面。铁制的桌面像一面绷紧的鼓,在子弹的射击下爆响不止。
  老鸨在心中默数,六声响毕,子弹已经用尽。她探头一望,见胡客等人钻进了驾驶室,嘭的一声,将驾驶室的门摔拢。她从餐桌后冲出来,朝驾驶室奔去。
  然而赶了几步,忽然间,她嗅到了一股火药的味道,转眼一看,一道火线正沿着侧壁底角飞快地燃烧,火花四溅中嗤响不断!
  刹那间,老鸨回想起胡客刚才喊过的一声“点火”。
  她这时才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慌乱,随即用尽全力返身狂奔。
  然而“轰”的一声巨响,有如地裂山崩,就在老鸨的身边炸开!
  刹那间,铁木纷飞,滚滚黑烟冲天而起,一号车厢在炸药的爆破力下,硬生生地断为两截!
  硝烟弥漫中,失去了牵引力的后十节车厢渐行渐止,有两节车厢脱离了铁轨,倾翻在地,众多乘客乱作一团,仓皇翻窗逃生。与此同时,载有胡客和铁良等人的火车头,在颠簸摇晃了数下后,没有被震出轨道,在蒸汽动力的牵引下,继续往前行驶。
  转过一道弯后,火车头消失在了山林的深处,只留下林子上空一缕粗壮的烟柱。
  
  第三节 车顶的对决
  
  富商抹掉了脸上用面粉和猪血糅制的痘印,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吴樾。他就是曾假扮成押送吏潜入八宝洲秘密监狱设法营救万福华的吴樾。
  吴樾是北方暗杀团的主力干将,又是光复会的成员,另一个年轻人姓张名榕,也是光复会的成员,与吴樾是好友。两人乘坐这班火车,自然是为了刺杀铁良而来。为了躲避大智门火车站的盘查,两人事先将枪支炸药藏在货运厢中,做好了标记,等上车后再秘密取出。不料这一切却被躲在货运厢中的胡客和姻婵听到。离开汉口后的第一天晚上,吴樾和张榕就打算行刺,然而准备动身的时候,胡客却忽然拦在了两人的身前。
  吴樾认得胡客。
  那一日若非胡客和姻婵将吴樾从秘密监狱里放出,恐怕这辈子他都难以再见天日。吴樾原本打算报答两人的救命之恩,但没想到一出监狱就不见了两人的踪影。这次忽然在火车上遇到,吴樾心中的惊喜之情自然不言而喻。
  要想赢得守杀,胡客就绝不能让铁良死在这列火车上,而御捕门的人严阵以待,他也不想看着吴樾和张榕白白去送死。所以他在吴樾和张榕准备行动之前,将两人拦住了。
  胡客曾是秘密监狱里的囚犯之一,同为囚友,吴樾自然而然地将他看做是自己人,并对这个从壁垒森严的秘密监狱里从容脱身的男人钦佩不已。所以当胡客阻拦他行刺时,生性豪爽的吴樾,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心想胡客私下里肯定另有行动,胡客不肯言明,他也就不便多问。他不希望因自己贸然行刺铁良而坏了胡客的计划。
  “你看我二人能帮上什么忙?”吴樾指着自己和张榕说。对他而言,这是报还救命之恩的最好机会。
  吴樾听从胡客的安排,化装成一名富商,在火车停靠广平府时,他下车又上车,住进了紧挨铁良的包厢,以便监视铁良和御捕门的动向,并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最关键的地方,阻止老鸨刺杀铁良,尽管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铁良死。张榕则趁车上混乱时,按胡客的要求在一号车厢里布置炸药。吴樾在中包厢里一边看住铁良和老鸨,一边等待,就是在等张榕将炸药布置好。
  “此獠是清廷的军机大臣,又是满洲少壮派的领头,活着肯定比死了有用。”吴樾暗暗地揣测胡客保留铁良性命的目的。
  ※※※
  车头行驶了片刻,后方已是一片苍茫的林海,后面十节车厢的情况再也看不到了。
  胡客的计划大获成功。在荒山野岭,使车头与车身分离,这一招彻底隔绝了御捕门的捕者和其他刺客杀手的追击。这是胡客在右手受伤的情况下,所能想到的伤亡最小且最为省力的法子。下一站就是保定府,再往前便是卢沟桥,只要抵达卢沟桥火车站,守杀这一关就算胡客赢了。
  但胡客总觉得这一切进展得太过顺利。比起以往的许多任务,这一次可以算是相当轻松。正因为如此,他始终有一种感觉:事情还没有完结。毕竟刚才与他交手的老鸨是个女人,而真正的对手——屠夫,却一直没有现身。
  胡客不由面露苦笑。这些年来他的感觉一向很准。一个优秀的青者需要这样的感觉。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多虑了。
  就在这时,火车开始行经又一个弯道。朝阳开始将火车的影子慢慢地投向侧前方。胡客忽然看见,铁轨旁的地面上倒映着车头的黑幢幢的影子,而在这团黑影的上方,竟还立着两道人影。
  那是两道正在交叠移动的人影!
  胡客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发现,这两道人影之所以交叠移动,是因为正在迅猛地交手!
  “看住他!”
  胡客把铁良交给吴樾和张榕看守,将问天抽出,握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从侧窗探出头去,悄悄朝车顶望去。
  ※※※
  在车顶斗得难解难分的两个人,正是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和杀死冯则之的厨子!
  虽然令火车身首分离的爆炸就发生在身旁不远处,但两个人都不敢有丝毫的分神。在这种生死系于一念的时刻,谁敢稍有分神,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白孜墨不肯在厨子的面前退让,就像贺捕头向他建议下火车时他却选择坚守一样;厨子更不愿就此收手,他的每一招每一式,无不透露出执着于胜负的决心。
  两个人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高下,直到那一条黑暗隧道的来临。
  车头呼啸着钻入了一条漆黑的隧道。
  白孜墨和厨子被迫暂时分开了,各自蹲低身子,以保证不会和隧道低矮又硬实的顶壁来一次亲密接触。两个人忌惮对方的实力,又因黑暗中情况不明,都不敢贸然出击,于是紧绷着神经,留意身前,以防对方突然偷袭。
  黑暗之中,风声作祟。
  忽然间,白孜墨的身后掠来了一道异乎寻常的冷风!
  进入隧道之时,厨子尚在身前一丈开外,所以白孜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身前。他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有袭击忽然从背后杀到!他在吃惊之余,急忙用手中的十字棱刺反刺身后,然而终究晚了一步。他的后背一凉,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
  隧道尽头的那团白光猛地迎面扑来,车头呼啸着冲出了黑暗,驶入了光明。
  白孜墨看见厨子还在他的身前,急忙踉踉跄跄地斜移了三步,然后看见了偷袭他的人——正站在车顶边缘,手握问天的胡客。
  胡客的这一击,虽然没有攻击白孜墨的要害,却也将他伤得不轻。白孜墨的背上多了一道斜开的刀口,鲜血正不停地往下淌。他强忍剧痛,问道:“你们都不是荆棘鸟,你们到底是谁?”
  胡客和厨子都不作回答。
  白孜墨认定眼前这两个人是一伙的,如非一伙,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偷袭自己?一个厨子,已经够他应付了,现在又多出一个来历不明的厉害角色,他已深知自己绝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虽然他很不愿意接受败局,但如今的局面已经由不得他。
  白孜墨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他盯着厨子和胡客的脸,仿佛要将两个人的容貌深深地刻入记忆里。他用阴沉的嗓音说:“很好,很好。”忽然右手一举,十字棱刺勾住了铁道旁一棵大树延伸出来的枝桠,身子猛地离开车顶,腾空而起。
  车头继续飞驰,很快将选择退出的白孜墨远远抛在了山林深处。
  现在,车顶上只剩下胡客和厨子两个人了。
  胡客的视线落在了厨子的身上。那脑后的刀头长辫,五短身材,再加上明晃晃的剔骨尖刀,这些无不告诉胡客,眼前的这个厨子,正是与他竞争“夺鬼”的代号为十一的屠夫。
  呼啸的风声中,在好一阵沉默的对峙之后,胡客忽然开口了:“听说你是兵门最好的青者。”
  胡客猜得不错,眼前这个厨子,的确是屠夫。
  面对胡客的话,屠夫不置可否,只是左手微微向外移动,剔骨尖刀转了个面,刀尖对准了胡客。
  胡客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的左手也跟着轻微地移动,沾着白孜墨的鲜血的问天,刃口上翻,与屠夫针锋相对。
  无须言语,一场刺客道兵门青者的终极对决,已经在所难免!
  胡客早就听闻过屠夫的大名,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与屠夫直接照面。不管铁良是死是活,也不管守杀是输是赢,既然与屠夫照了面,他就一定要与这个兵门最好的青者过一次手。既然要做兵门的“鬼”,那就要名正言顺,如果斗不过屠夫,即便保住铁良的性命赢得了守杀这一关,他的心里,也终将留下不甘。
  胡客之所以在隧道里偷袭白孜墨,正是为了赢得这次难得的与屠夫正面对决的机会!
  屠夫与白孜墨已拼斗了一段时间,损耗了不少气力,而胡客右手有伤,只能使用并不惯常用的左手。两人此消彼减,这一场即将到来的对决,倒也算公平,甚至胡客还要吃亏一点。
  火车正穿过一片风骨峥嵘的青灰色山丘,火红的朝阳仿佛在两人的身上镀了一层橙红色的光芒。车头的飞驰带起来的风又干又冷,然而两个人的体内,热血却逐渐地沸涌起来。
  屠夫率先出手!
  这个有五成把握就敢出击的兵门青者,将不知被多少人的鲜血浸透过的剔骨尖刀,挥向了胡客。屠夫虽然身材五短,然而力气却十分惊人,锋锐的刀锋,如同裹挟着万顷波涛的汹汹来势,一次次地劈开烈风和阳光,迅猛地向胡客逼近。屠夫拿出了他的态度,只要出手,就是追求必杀的态势,绝不给对手以喘息之机。
  面对如此排山倒海的攻势,胡客竟没有选择防守,反而还以更为猛烈的进攻!
  胡客是对的,在屠夫如此雷霆万钧的进攻下,一旦选择防守,就将不可避免地步步退避,自此疲于招架,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最终难逃败局。与屠夫这样的高手对决,唯一的取胜之道,就是毫不畏惧地与其展开对攻!
  两个人,一道赤芒,一道白光,在全速行进的火车车顶上,纠缠得难解难分。
  车头穿过了山谷,跨越了河流,驶入了保定府的地界。直到周围的峥嵘山丘被一马平川所取代,无人的荒山野岭变成农田块地时,两个人才终于分出了胜负。
  一刀,仅仅只是一刀!
  胡客仅仅只是胜在了这一刀上。他用持续性更久的攻势压过了屠夫霸烈的进攻,最终削掉了屠夫的一片衣角。屠夫的皮肉没有受伤,一点也没有。但是这一场对决,已然在这一刀中分出了胜负。
  屠夫退开了一步,胡客也停下了进攻。
  在呼啸的大风中,屠夫收起了剔骨尖刀。他坚硬如石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冷笑。“你以为你赢了,”屠夫摇起头,语气意味深长,“却未必如此。”
  留下了这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屠夫从飞驰的火车顶上跳了下去。胡客看着屠夫落地时就势翻了几滚,然后毫发无损地站起身来,最后被火车抛到了看不见的远方。
  胡客琢磨着屠夫留下的那句话。他不明白屠夫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那种“此事远远没有结束”的感觉又加重了。他翻下车顶,回到驾驶室内。吴樾和张榕将铁良看得死死的。吴樾免不了好奇,问上面出了什么事,胡客只是摇了一下头,没有回答。
  
  第四节 头号当铺
  
  不多久,车头驶进了一处集镇小站。
  原本单轨的铁路,在这小站出现了一条分支,向前延伸两里远后又并回了主干道。在站台边,有人正在卖力地挥舞着一面红旗。
  吴樾向前方望去,只见极目的地方,一股黑色的烟柱正扶摇而上。
  吴樾坐过南行北往的火车,知道这处集镇小站是铁路的一处中腰点,在主干道上设有两里长的并行分支,供以错车之用。两头相向而行的火车,须在此停轮、错车,然后才能继续各奔前程。道旁挥舞红旗的是小站的负责人,彼时的铁路章法规定,白昼举旗,夜晚张灯,见白旗白灯,尽可畅行,见红旗红灯,须紧急刹车。前方极目处黑色烟柱的出现,说明有一列火车正向这边快速驶来。这逼得吴樾不得不关闭火门。失去了动力的车头,在主干道上缓缓地停下,等待对面驶来的火车从支线上开过去。
  小站上有一些乡里人,望着经历了爆炸后面目全非的火车车头,个个面露惊色。有人怕出事,跑去找来了此地的保长。保长端着打雀儿的火绳鸟枪,朝驾驶室里瞅,这一瞅就瞅见了一身官袍却面带急色的铁良。
  保长是个活脑筋,瞅见当官的像犯了错似的站在旮旯里,几个平民打扮的人却大咧咧地坐着,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喊了一声“大人”,问铁良这车出了什么事,怎么被炸成了这副模样。
  铁良的命握在旁人手里,不敢有任何言语和肢体上的表示,只是面露急色。
  保长瞧见这一幕,更加印证了心中的想法。他急忙招呼附近的乡里人包围了火车车头。撞上这种不对劲的事,如果不管,搞不好将来官府就要追究责任,到时候实行联保连坐,整个保内的人都会受罚,特别是保长,罚得最狠。乡里人大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为保证将来不受罚,几乎一呼百应,转眼间就将车头团团围住。
  保长端起已经埋药填砂的火绳鸟枪,先喝问胡客、吴樾和张榕的身份,没有得到答复,又呼喝三人下车,三人仍然无动于衷。这令保长很是恼怒,可是偏又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一时之间骑虎难下,很是尴尬。
  吴樾和张榕在等,等胡客做决定,胡客也在等,等对面的火车驶过来。他料定保长不敢开枪。一个小小的保长,怎么敢不明情况就胡乱开枪,万一不小心打死了什么重要人物,纵然有千百条命也赔不起。这一点,恰恰是保长迟迟不敢开枪的顾虑。
  胡客等了片刻,前方的黑色烟柱越发临近了,一列蒸汽火车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
  但这时,胡客却忽然改变了想法。
  被炸过的火车头太过招人注目,在这样一处集镇小站都有人阻拦,更别说像保定府火车站那样有官差和巡警巡逻的大型车站了。可以想象,一旦往前行驶,沿途必有盘问拦截,想顺利抵达卢沟桥,不啻于痴人说梦。
  这种想法在脑海中一出现,胡客立马有了下一步的打算。他掏出了那块已携带了多日的腰牌。那本是属于曹彬的东西,在八宝洲秘密监狱里时,被姻婵取走后转送给了胡客,胡客一直没有使用过,眼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以保长的身份和地位,他不可能识得这块御捕门的捕者腰牌。但牌面上雄鹰展翅的精美刻纹已经告诉他,这是拥有一定地位的大人物才能持有的身份证明。保长立刻面带敬畏,点头哈腰,然后自诩聪明地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铁良,心想难怪这位穿官袍的官爷只能靠边儿站,连话都不敢说一句,自然是因为官阶低微,还不够资格了。
  就这样,胡客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围困,并且从保长那里“借”了一辆虽然破旧但还算宽敞的马车。吴樾和张榕轮流驾车,胡客一直坐在车内看住铁良,既防止铁良逃跑也保护其免遭刺杀。
  胡客要赶到北京城内的头号当铺,以结束这场守杀。吴樾和张榕正好也要赶去北京和光复会的同仁们会合,于是三人一路赶着马车向北,在熬过三天波澜不惊的颠簸后,终于经卢沟桥驶抵北京城下。
  北京城就像一位死守着过去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在跨越千年的岁月摧磨下不失雍容华贵却又显得老气横秋。不用进入这座生硬死板的帝王之都,只是驻足于城外简简单单地望上一眼,那种沧桑的逼迫感便如排山倒海般压迫而来。
  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把守城门的巡警一反常态,对入城者竟然一概放行,对每一个企图出城的人却严加盘查。本来已经设想好应对入城盘查的解释,现在倒省事了,胡客等人不用说一言一字,轻轻松松便入了城。
  然而北京城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繁华。
  放眼望去,满城极尽萧条。街道上开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更看不到任何驻足交谈的人,偶有行人路过,都是行色匆匆,只顾埋头疾行,眼睛都不敢看一下其他的路人。
  “这是周厉王治下的镐京吗?”张榕嘟囔了一句。
  吴樾拦住一位行人,想询问北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却连连摆手,赶着步子绕道而行。吴樾又试着拦了好几个人,都是如此,其中有一个指了一下竖在街边的告示板才加快脚步离去。那是一块丈宽的巨形告示板,上面贴满了通缉悬赏令。胡客一眼扫过去,全是在通缉“三大案”的凶手。不只一条街如此,接连走过的好几条街都是这样。整座北京城变得相当古怪,连最深的胡同里都游离着不寻常的恐怖气息。面对这种异常,别说吴樾和张榕讶异了,连在北京住了几十年的铁良也感到不解。
  胡客对北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根本漠不关心。哪怕某位皇亲国戚死了,也与他没半点干系。他只关心守杀的事。按照约定,他现在要赶去刺客道设在京城的头号当铺。
  “义士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到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来找我,我吴某人随时供你差遣!”分别之前,吴樾对胡客作了个抱拳,一旁的张榕也抱拳示礼。胡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点了一下头。
  在和吴张二人分别后,胡客一只手搭在铁良的肩上,朝头号当铺的所在地走去。
  去头号当铺,要途经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御捕门和刺客道是水火不容的死敌,所以每次胡客入京办事,经过此地时,都要多看上几眼。
  这一次路过时也不例外,恰逢一辆马车从对面驶来,停在了总领衙门的门前。车夫下了地,回过头,对车里恭敬地说:“主子,到地头了。”
  “兴许是御捕门的某位捕头。”胡客这样想着,不禁放缓了脚步。他隔街望着那辆马车,等待车里的人走出来。多记住几张捕者的脸,将来一旦照了面,便可识出对方的身份,这对在道上行走的胡客来讲,绝对有益无害。
  车帘撩起一个角,走下来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体形倒可用魁伟二字来形容。看守大门的守卫见了中年男人,急忙垂手屈膝,打千道:“卑职参见总督大人!”中年男人不加理睬,径直迈过门槛,走入了总领衙门,其昂首阔步之中,透着几分武夫的赳赳气概。
  “原来不是御捕门的人。总督?莫不是直隶总督?”胡客一边暗想,一边小声问铁良:“他是谁?”
  铁良小声地回答:“袁……袁世凯。”
  果然是现任的直隶总督!胡客向袁世凯的背影扫了一眼。他在铁良的背上推了一把,继续向前走路,目的地仍是头号当铺。
  头号当铺,乃是刺客道在京城打通的首家当铺,招牌是“惠通当铺”,算起来已有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但实际上,顶着“头号”二字,并不意味着规模大,相反,头号当铺的门面小得可怜,没有任何的装潢,甚至连仅有的招牌上的朱漆都已剥落了好几十年,当铺内连店伙计都没一个,只有老板孤身一人当家,既当牛也做马。
  当紧闭的大门被敲响后,正在当铺内嗑瓜子的老板从靠椅里直起了背。当他确认敲门声是以“一门双开七九转”的节奏敲完后,这才亲自上前打开了门,然后看到了铁良和他身后站着的胡客。
  老板瞅了瞅左右:“没人跟着你吧?快些进来。”
  在当铺里,胡客拿出了自己的代号牌。当看到牌上的代号是“廿七”时,老板的脸上忽然有一丝慌乱的神色一闪即逝,快如云层深处划过的一抹闪电般难以捕捉,随即不动声色地说:“劳烦您稍等片刻,我进去知问一声。”
  老板急匆匆地走了,当他再次返回来时,将已戴上了眉脸谱的胡客引入了后院,穿过宽敞的会客厅,敲开厅侧的一扇木门,进入了一间起居室。
  在这间并不宽敞且布置简单的起居室里,聚集了十三个戴脸谱的人,比上回清凉谷聚会时少一些,看来还有青者没有赶到,或是有任务在身无法赶来。但出乎胡客意料的是,在这十三个人当中,只有十个人戴眉脸谱,以五五之数分立左右两侧;另有一个人戴眉目脸谱,站在居中偏右的位置,瞧身形该是在清凉谷中出现过的那个使者;剩下的两人,都戴着眉目鼻脸谱,其中一个穿一身青衣,坐在正中偏左的藤编圆面软椅上,另一个穿一身黑衣,坐在正中央的花梨木太师椅上。这黑衣人坐在正中央,显然是这十三个人的领头。
  这倒有些出乎胡客的意料,仅仅是公布第二关守杀的结果,天层就派来了两位大人物。
  过目了胡客的代号牌后,黑衣人手一挥,两个青者从队列里走出,将铁良押了下去,关入了相邻的一间屋子里,然后又折返回来。
  “坐。”黑衣人右手微伸,示意胡客在他身前空出来的一张木椅上落座。
  胡客看了看四周盯着他的十个青者。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刚进当铺时,那老板脸上曾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胡客不禁微微犹豫了一下。但他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所以最终,他还是选择在木椅上坐了下去。
  这一坐,就彻底错了。
  胡客刚一坐下,两侧站立的十个青者倏地一拥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死死摁住,随即是一连贯的动作:上腕踝锁、捆精铁链、搜走问天、摘下脸谱。每项动作之麻利准确,显然经过事先多番演练。搜出问天的青者双手一颤,急忙呈给黑衣人和青衣人看。黑衣人和青衣人四目对视,同时点了点头。
  虽然胡客早有不祥的预感,但这一连串的剧变委实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回过神来时,重达十几斤的铁链外加十个青者的按压,已经让他无法动弹。
  黑衣人冲使者点了一下头,使者会意,走到胡客的身前,嗓音仍似太监,语气却格外尖厉肃杀:“上个月十二,你身在何处?又做过什么?”他开口不提守杀,反而喝问上个月发生的事。
  一句问话,立刻让胡客明白了这些人擒住他的目的。他冷冷一笑,对使者的喝问置若罔闻。
  “我在问你话呢!上个月十二,你究竟做过些什么?”使者脸谱后的脸色想必不会好看,这话说得更重,然而他的嗓音条件实在先天性不足,非但没有达到预期的震慑力,反而类同于发飙后的老妪,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胡客仍然不答。
  黑衣人摆手,示意使者退下,对左侧的青衣人说:“东西。”他说话十分节省,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可耻的浪费。
  青衣人从身后取出一只木盒,除去挂锁,掀起盒盖。盒中放置的,竟是一只呈淤黑色的手掌。
  那是一只齐腕而断的人手!
  青衣人问胡客:“你知道‘荆棘鸟’吧?”
  ‘荆棘鸟’是北方最顶尖的暗扎子之一,曾在京津一带暗杀过不少名流,甚至包括一位刺客道的显要人物。胡客没少在北方活动,荆棘鸟的名头,他自然是听闻过的,之前在火车上,白孜墨也曾提及过这个人。只是此人向来行踪诡秘,世人只知她是女的,见过她面的人,除了赏金榜上的某些大买主外,其余的大多都已去阴曹地府见了阎王。
  青衣人说:“‘荆棘鸟’揭了上一轮的赏金榜,在火车上准备行刺铁良时,被你用炸药炸死了。这只右掌,就是从她的残肢上截下来的。”
  胡客一下子恍然了,原来在火车上刺杀铁良的老鸨,就是荆棘鸟!胡客本以为这只手掌是中了某种剧毒才呈现恐怖的淤黑色,哪知居然是那个老鸨的。至于手掌变成淤黑色,自然是炸药的杰作了。胡客虽然明白这群人抓他的目的,但他不懂的是,青衣人为何要将这只手掌拿给他看。
  青衣人没有让胡客过多地疑惑,他说道:“我奉命潜伏在火车上,以便观察你和屠夫守杀的情况,但是我发现荆棘鸟的残肢后,立刻截下了这只手,快马加鞭赶来京城,布置抓捕你的事宜。只因在这只右掌的掌背上,有一道伤口,是被你用武器所伤。这道伤口的形状、深浅,还有力度的变化,和雾寒山上死去的十一位青者中的那三位,完全吻合。”说到这里,青衣人猛地合拢盒盖,深吸了一口气,“胡客,你还有什么话说?”
  胡客冷冷地道:“若不是设下这等圈套,就凭你们区区十三个人,焉能困得住我!”
  一句话,非但没有激怒十三个人,反而令每个人都生出一种颜面扫地的感觉。要知道,在场的每一个人,放在道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厉害人物,然而为了对付胡客,却要在这间不易逃离的狭小起居室内设下此等圈套诡计,只因人人都清楚胡客的能力,没人有把握能正大光明地擒服这个仅用一只左手就令荆棘鸟负伤的男人。
  安静片刻后,青衣人终于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沉寂:“刺客道和寻常的拳家武派,本就有本质的区别,既然是行刺杀之事,就没有正大光明一说。以最小的损耗击杀目标,这才是王道。”一番说法,又令其他人有了底气,纷纷振作脸色,点头同意。
  “胡启立身在何处?”青衣人又喝问。
  “他死了。”胡客道。秦道权临死之前,将胡启立自尽的消息告诉了他,但秦道权还没来得及说出将胡启立葬在何处就断了气。胡客没办法亲自去父亲的坟冢前跪拜扫墓,一直是心中的歉疚。
  “你不必骗我们,被烧死的不是他,你也没有因‘六断戒’而杀他。”青衣人穷追不舍,“他到底身在何处?”
  “他死了。”胡客仍是这句话。
  一旁坐着的黑衣人忽然站了起来:“你们南……南家,到底要折……折腾刺客……刺客道到……到什么时候?”原来他并非话语精简,而是有口吃的毛病,是以向来言语简短,以掩盖口吃的尴尬,此时一急,话语冲口而出,口吃的毛病立时显露无遗。
  胡客脸色阴森:“我南家但有一人在,便当有冤申冤,有仇报仇,至死方休!”
  黑衣人站了起来:“好,如此说来……那就只有杀……杀了你,再……再杀胡启立。”他从腰间取下一柄刻有竹节纹的青色短剑。那是刺客道的刑刃,专门以“六极刑”处死叛徒所用,在道上的地位无比尊崇,等同于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对刺客道的叛徒可以先斩后奏。这黑衣人随身携带刑刃,定是道上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他取下刑刃,那就是对胡客下达了诛杀令。
  和六伏躬的拜竹礼一个道理,六极刑共分六刀,第一刀开胸肉,二三刀断左右手筋,四五刀断左右足筋,最后一刀穿颈结,前五刀均不致命,只是将无与伦比的痛苦加诸受刑者之身,使其受尽痛苦的折磨,最后一刀刺穿颈部后,受刑者才会在漫无止境的痛苦中缓缓死去。背叛者所受刑法之严酷,也是众多刺客宁愿因任务失败而死,也鲜有背叛刺客道的原因之一。
  胡客被牢牢地锁在木椅上,根本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一步步地走近,看着刑刃的尖锋从两条铁链之间穿透,看着刑刃一寸寸地刺入左侧胸肉,又一寸寸地横拉至右侧胸前。第一刀开胸肉结束时,剧痛已令胡客浑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如同压缩在一起的弹簧,额前和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突,如同有蚯蚓在体内蠕行。但直至刃尖离开身体,胡客始终面不改色。鲜血从划开的皮肉下涌出,如同瀑布倾泻,瞬间染透了他的上半身,令他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血人。
  “第二……二刀。”黑衣人绕到胡客的身后,将刃尖凑近胡客被反锁在椅后的手腕。只要手筋一断,人的这辈子就算完了。胡客的手腕感受到了刑刃寒气逼人的锋芒,他闭上了眼睛,脸色坚毅不改。
  然而这一刀还未割下去,当铺的老板忽然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大声叫道:“不……不好了,外面来了一帮巡警,把铺子围了,要硬闯进来!”
  黑衣人停下行刑,撩起窗帘,只见院子对面的围墙上,好几个巡警正翻墙而入,手中都持着枪。
  使者揣测说:“最近京城发生了三大案,乱得一塌糊涂,想必是闯进来搜捕凶手的。”
  黑衣人看了一眼满地的鲜血:“这里待……待不得……从后门走。”
  使者指着胡客问:“那他怎么办?”捆缚胡客的铁链锁具太多太重,原本是为了防止胡客逃跑,此时却难以在急切之间解开。
  “丢……丢在这里,”黑衣人说,“他是朝……朝廷通缉的……嘿,走!”他原本想说:“他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在直隶、奉天和山东接连犯案,朝廷绝不会让他活,让他被抓去,必定难逃一死,甚至还会遭受更多的折磨。”但他说话口吃,这句话又实在太长,索性不说了,招呼所有人即刻撤退。
  这群人刚从后门鱼贯而出,几十个巡警就持枪涌入了会客厅,并分散搜索各处房间,解救出了被关押的铁良,另有两个巡警闯进左侧的起居室,发现了业已昏厥的胡客。
  两名巡警将情况禀报给了领头的警探,那警探走进起居室看了一眼,忍受不了血腥的场面,骂了一句:“妈的,真是造孽!”赶紧退出,吩咐一个巡警说:“快去外面请索大人进来。”
  “不必了。”伴随一个和善的说话声,一辆木制轮椅从厅门外缓缓地推入,轮椅上坐着一个面相和蔼的中年人。
  警探急忙行礼:“索大人!”
  “陈大人不必拘礼。”索大人滑入起居室,看了胡客一眼,冲姓陈的警探点头说:“就是他了。”
  姓陈的警探急忙吩咐一个巡警去请大夫,特意叮嘱一定要请回春堂的顾大夫,然后又叫几个巡警速速解开胡客身上的铁链和锁具。
  索大人冲姓陈的警探说:“陈大人,这一次多亏你帮忙了。”
  姓陈的警探受宠若惊:“能为索大人办事,下官是三生有幸,求之不得。”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至于我的那一件事,还望索大人……”他不再往下说,脸上只是堆笑。
  “陈大人尽管放心。”索大人点了一下头。
  有了这句保证,姓陈的警探心情大好。正因为心情大好,他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脱口问出了一句不该问的话:“索大人,你要这废人做什么用?”姓陈的警探说的不错,胡客胸前的伤口又长又深,几乎致命,即使医治好了,恐怕也只是废人一个。
  “陈大人,”索大人脸上的和善忽然不见了,“御捕门的事,陈大人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姓陈的警探脸上挂着发僵的笑容。
  “眼下乃多事之秋,你统领京城东区的防务,万万马虎不得。”索大人说,“‘三大案’的事,我答允了你,就一定会在老佛爷面前替你压下来,但如果再有第四件案子发生,恐怕神仙也难搭救了。”
  一番话,说得姓陈的警探冷汗涔涔,连连点头:“是,是,下官谨记,下官谨记……”
  “弄好之后,把人送到总领衙门来。我在此先谢过了,陈大人。”留下这句话,索大人滑着轮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起居室。
  
  第六章 光绪帝的密旨
  第一节 密旨
  
  胡客没想到自己还能活过来。
  能在如此严重的伤势下保住性命,绝对算得上是个奇迹,连回春堂的顾大夫都忍不住感慨说:“这年轻人的体质,真是世间少有,更为紧要的,是他内心希望活下来。”
  强烈的求生意志,将胡客从死亡线的边缘又拉了回来。他非但没有变成姓陈的警探口中的“废人”,反而一天天见好,并在一个多月后康复痊愈,只是在胸前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胡客第一次醒来,是在昏迷后的第四天。
  睁开眼的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上。
  他的脑袋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只依稀记得,昏迷之前,黑衣人正准备执行六极刑的第二刀,此后发生了什么,头脑中再没有任何印象。
  久卧于床,身子有些疲乏,胡客打算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臂。可双手微微一抬,顿时带起哗啦的清脆响声。这一串响声令胡客彻底清醒过来。他发现双手双脚都被铐了锁链,与铁床的腿柱子锁在一起。再环顾四周,只见一盏昏黄的挂壁油灯亮在不远处,照见了一根根粗壮的铁柱子。
  虽然身下睡的是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可这里分明是一间牢房!
  莫非是道上的牢狱?胡客暗想。
  他喊了两声,四周无人回应,反倒有空旷的回声传来。在这间牢房的外面,还有极为广阔的空间。
  不久后,有脚步声在远处响起。一道人影走到牢房外,因为背对光亮,看不清容貌。“你醒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随即是一连串开锁的响声。
  胡客浑身一震,他识得来人的嗓音。在巡抚大院被御捕门抓捕后,胡客与贺捕头有过长达十多天的接触。所以贺捕头的嗓音,胡客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打开牢门走进来的人,果然便是贺捕头。他手里平端着一方托盘,盘中搁置着一只黑色的瓷碗,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在牢房里弥漫开来。
  “这是哪里?”胡客的言语中充满了敌意。
  “御捕门京师大狱。”贺捕头把药碗凑近胡客的嘴边,“这是回春堂顾大夫开的药,你先把它喝了。”
  “为什么?”胡客盯着他。一句“为什么”,涵盖了太多的疑问。为什么没死?为什么醒来会在这里?为什么御捕门要施药救治……在这一刻,胡客的脑袋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疑问所占据。
  “喝了它。”贺捕头只是冷冷地重复。
  胡客盯着贺捕头看了片刻,头脑里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最终还是张口喝下了这碗汤药。御捕门如果要害他,动手即可,用不着在汤药里下毒,多此一举。贺捕头收起空瓷碗,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牢房。
  此后的一个月内,每天都是贺捕头亲自送来饭食和汤药,回春堂的顾大夫隔三岔五会来一趟,检查胡客的伤势,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出入牢房。
  在御捕门京师大狱里,胡客可以说是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只要顾大夫说需要什么药,无论多么名贵多么稀有,御捕门想尽办法也要弄来。胡客一点也不像是犯人,反倒像是一位贵客。只不过他的手脚始终被铁链锁死,似乎御捕门在救治他的同时,却又十分担心他逃走。
  胡客对这显而易见的矛盾感到奇怪。但他却不多想。贺捕头端来汤药,他张嘴便喝,送来饭食,他张口就吃,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他倒头就睡。他把这一切看得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享受御捕门提供的“高级待遇”。
  一个多月后,胡客感觉自己的身体差不多痊愈时,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了。他对送来饭食的贺捕头说:“如果你不能做主,那就把能做主的人叫出来。”
  贺捕头没有理会他。
  隔天,胡客再次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得到的结果仍是一样。
  第三天还是如此。
  几次三番之后,胡客终于失去了耐心。
  “如果他再不出来见我,我就从这里杀出去!”
  兴许是这句威胁的话起到了作用,这一次终于来了一个人,除贺捕头和顾大夫之外的第三个人。这个人胡客见过,是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与他在汉口驶往卢沟桥的火车上照过面,而且还在车顶交过手。
  白孜墨冷冷地盯着胡客,他忘不了胡客曾在隧道里偷袭他的那一刀。他的背上,还有那道问天留下的疤痕。他令贺捕头解开了胡客手脚上的锁链,换了一对精铁手铐铐住。
  “随我来。”白孜墨出了牢房,沿狱道向左侧走去。贺捕头留守牢房,胡客则跟随白孜墨前行。
  狱道里光线晦暗,湿气透骨,寒意侵体,一股浓厚的腐臭味弥漫在空气中。两侧是一间间的牢房,墙壁上昏暗的火光耀映出牢房中的各式刑具,有击顶金瓜、刺颈重枷、椓刑棍、流洗刷、分肉倒刺刀、老虎凳等等,时不时还有刺耳的老鼠吱叫声传来,平添几分阴森恐怖。所有的一切,仿佛并非行经在人间牢狱,而是游走于阴曹地府之中。
  “总捕头是正黄旗赫舍里氏,名叫索克鲁。”白孜墨走到狱道尽头处的一扇铁门前,停下了脚步,伸手推开了铁门。
  穿过铁门,胡客走入的是一间由牢房改造而成的石室,并不明亮的光线由一碟昏暗的油灯发出。石室内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木桌,桌子后面,一道人影坐在黑暗深处。
  胡客径直在桌前留出来的空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要我做什么?”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御捕门救下胡客,并想方设法治好他的伤,一定有事相求。除此之外,胡客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坐在黑暗里的人发出了和善的笑声,轮椅缓缓向前滑动,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出现在光照下:“顾大夫说,你的身子尚未痊愈,你几次提出想见我,我都没有应允。这次实在是怕你把大狱搅得天翻地覆,这才不得不与你提前见面。我早前听说刺客道出了一位后起之秀,行事作风与众不同,今日一见,你果然有几分特别。”
  “有话直讲。”胡客看不惯虚与委蛇这一套,“如果我不情愿,杀了我也没有用。”
  和性情直接的人打交道,应该选用最直接的方式,这样才不至于让对方感到厌恶。索克鲁不再拐弯抹角,拉开桌下的抽屉,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推到胡客的身前:“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胡客低头看了一眼,那是一封封口火漆已经剥落的密函。
  “什么意思?”胡客不明白索克鲁的言下之意。
  “你拆开看,看完以后,就会明白了。”
  索克鲁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胡客不清楚。他打开密函,从中抽出了一方信纸,折展开来,看见了八个不大不小的墨字:“字从漫灭,落景遽斜。”
  胡客不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甚至连字面意思都理解得不太通透。
  “这封火漆密函,是宫中的王太监偷偷给我捎来的。”索克鲁很适时地解释道,“这八个字,你可知道是谁所写?”不等胡客回话,他神色肃然,两手朝北面一奉,“这乃是当今圣上的御笔龙墨!这封密函,是圣上亲笔书写的密旨!”
  索克鲁说这番话时一脸肃容,然而胡客却不以为意,别说是人间的皇帝,就是天上的玉帝王母、佛祖菩萨,也惹不动他情绪上的半分波澜。
  “你能解得出圣上的旨意吗?”索克鲁又问。
  既然是需要通过太监偷传的密旨,自然不会把意思写得过于明显。胡客能够解透阎老头留下的藏头匿尾信,但对“字从漫灭,落景遽斜”这八个字,无论横看竖看,始终没有半点头绪。
  “我初拿到这封密函之时,也对圣上的旨意揣测不透。我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才解通了其中的含义。”索克鲁从抽屉里取出一本蓝皮的印花册子,翻开到其中的某一页,推到胡客的身前,“你看看这一页,兴许就能明白。”
  那是一本有些年纪的蝴蝶装诗集,翻开的一页上印着李商隐的《江上》:万里风来地,清江北望楼。
  云通梁苑路,月带楚城秋。
  刺字从漫灭,归途尚阻修。
  前程更烟水,吾道岂淹留。
  胡客刚刚读完,索克鲁又递来另一本更厚的册子,翻开的页张上印着《冬日临昆明池》,那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一首诗:石鲸分玉溜,劫烬隐平沙。
  柳影冰无叶,梅心冻有花。
  寒野凝朝雾,霜天散夕霞。
  欢情犹未极,落景遽西斜。
  胡客立刻捕捉到了两首诗中的关键点。
  “刺西?”胡客抬起头来。
  密函中的八个字,取用了《江上》中的“刺字从漫灭”和《冬日临昆明池》中的“落景遽西斜”,将两句诗组合而成,只是隐去了其中的“刺”字和“西”字而已。
  索克鲁面浮笑意,倒回轮椅里,说道:“当今主政的慈禧太后,在早年垂帘之时,曾与慈安太后两宫同治,因慈安太后居住在紫禁城东边的钟粹宫,慈禧太后居住在紫禁城西边的储秀宫,所以世称慈安太后为东太后,称慈禧太后为西太后。”索克鲁说到这里,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圣上被慈禧太后囚禁,已有七年之久。圣上与太后关系不和,甚至相互仇视,朝野皆知,所以圣上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圣上担心这封密函落入旁人手中,对他造成不利,是以将真正意思隐于‘字从漫灭,落景遽斜’这八字当中。若非我遍查典籍,恐怕也很难解出圣上的旨意。”
  “你要我入宫替你刺杀慈禧?”
  “你的确很聪明。”面对胡客的问话,索克鲁微微一笑。
  当初他第一次看透密函中的旨意时,吓得浑身寒战不断,如同在大冬天里掉进了冰窟窿中。对他而言,摆在面前是一个艰难无比的抉择。一方面,慈禧当政,权倾天下,刺杀慈禧,绝对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如果失败,难逃凌迟处死、株连族人的厄运。可另一方面,虽说眼下是慈禧当政,但毕竟慈禧年事已高,人再厉害也胜不过天,是人就有垂暮老死之日,反观光绪,虽遭囚禁,成为一个徒有虚名的傀儡皇帝,但他正值壮年,等到他日慈禧寿终正寝,驾鹤西去,大清的权力势必落回光绪的手中,此时如果不听受光绪的旨意,等到将来他亲政之日,第一批要收拾的人里,必定就有他索克鲁的名字。
  这个两难的抉择,着实纠缠了索克鲁好一阵子。最终他决定,为将来的前途着想,听受光绪的密旨,秘密组织人手刺杀慈禧!
  然而御捕门之中,且不说有没有人愿意领受这项任务,即便有人自告奋勇,索克鲁也不会把事情交给他去做。一来,御捕门的人虽然擅长抓捕刺客和暗扎子,但却从没有行过刺杀之事,欠缺这方面的经验;二来,如果派御捕门的人去做,一旦失手,追查起来,整个御捕门都会受到牵连,索克鲁作为御捕门的总捕头,必定首当其冲难辞其咎。基于这些原因,索克鲁决定物色一个精于刺杀之道而又与御捕门、与他索克鲁没有丝毫关联的人去做。哪怕失败了,朝廷追查起来,索克鲁两手一推,自然不会有任何瓜葛。
  有了这样的打算,索克鲁密令白孜墨持金鹰腰牌南下,召集天地字号御捕齐聚汉口,随后亲自南下,准备以铁良为引,活捉揭了赏金榜的暗扎子荆棘鸟。
  在铁良乘坐的那班火车上,虽然由白孜墨在明处调度,实则索克鲁也伪装成乘客潜伏在车上,一切事务都由他暗中指挥。自从双腿残疾之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亲自行动过了,但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如果他不亲身参与其中的每一个环节,始终会觉得提心吊胆。
  原本一切都在索克鲁的掌控之中,可没想到刺客道的胡客和屠夫会以铁良为目标来展开守杀的争夺。假扮成厨子的屠夫,分散了御捕门的注意力,胡客的出现,则彻底改变了格局,使得荆棘鸟在爆炸中死于非命。
  面对荆棘鸟的尸体,索克鲁当机立断,追捕胡客。荆棘鸟死了,那就让杀死荆棘鸟的人来代替。
  胡客在保定府境内换乘马车,这给了索克鲁等人骑快马追赶的机会。早在抵达卢沟桥之前,索克鲁就已经悄悄追上了胡客的马车。他是亲眼看着胡客进入北京城的,他也是亲眼看着胡客走入头号当铺的。
  北京城是清廷的权力中心,天子脚下发生的事,几乎全在御捕门的视线之中。刺客道在头号当铺集结力量对付胡客,这件事早已被御捕门的探捕秘密探知。索克鲁一进京,探捕就向他禀报了这一情况,当时情势太过紧急,来不及回御捕门调集人手,索克鲁急忙找附近负责巡防的陈守业借巡警队一用,好歹抢在刺客道动手之前,将胡客救了下来。
  “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索克鲁说,“战国末年,燕太子丹结交荆轲,定下割地献图计,谋刺秦王政,使得荆轲千古流芳。如今慈禧弄权,天下人皆唾骂不止,你若能入宫刺杀慈禧,即便没有成功,也必定会同荆轲一样,名流百世,万古颂扬。”
  从同治年间起,四十余年来,慈禧一直是紫禁城中真正的帝王。古往今来,敢于刺杀帝王的刺客屈指可数,其中成功者更是寥寥无几,只有杨玉夫刺杀宋后废帝刘昱、耶律察割刺杀辽世宗耶律阮、辛古刺杀辽穆宗耶律璟等几个成功的案例,个中难度可想而知。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对光绪自然没有任何感念之心,对御捕门更加不会有任何好感,为一个毫不相干的理由潜入紫禁城刺杀慈禧,这种蠢事,恐怕只有傻子才肯去做。
  胡客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索克鲁。他还肩负着其他的使命,不能如此草率地拿身家性命来开玩笑,就算要刺杀慈禧,也绝不会是为了“名流百世,万古颂扬”这样荒诞无稽的理由。
  “你一定会愿意的。”索克鲁却显得信心十足。他从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放在了桌上。他相信,这样东西的出现,一定能令胡客改变主意。
  果然,当胡客看见这样东西时,他的脸色有了一些变化。
  那是一串项链,以蔓草纹相缠的水晶璎珞。对胡客而言,这串项链意义非凡。世间的每一样东西,都代表着一段独一无二的回忆,这串项链也不例外。在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胡客与姻婵在湘江畔的江神庙中拜天地的场景,总会因为目睹这串项链而历历在目。尽管胡客努力地克制,不想让内心的情绪波动表露出来,可脸色的细微变化,还是被索克鲁注意到了。
  “我不会强求你。”索克鲁很显然精于谈判之道,“我一开始就说过,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你替我刺杀慈禧,我还她自由,并且替你二人安排好事后的一切。哪怕大清的土地容不下你们,我也会给你们安排一个海外的好去处,我保证让你们这辈子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她在哪里?”胡客抬起头来。
  胡客并不知道,那天姻婵在货运车厢里醒过来后,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所以在最近的集镇上抢了一匹马,一路飞驰,终于在彰德府过后的一个中腰小站追上了火车。她虽然巧妙地避开了日月庄的那群人,却在还没来得及找寻胡客的时候,就阴差阳错地撞见了曹彬。曹彬对这位在八宝洲秘密监狱里救走胡客的“姻小妹”恨之入骨,早就把姻婵的容貌深深地刻入了脑海,化成灰也能认出来。姻婵身上的毒早已用光,在曹彬的面前几乎丧失了反抗之力。
  胡客虽然不知道姻婵是怎么被御捕门抓住的,但他十分后悔,后悔那一天把姻婵留在了货运车厢上。如果让她跟随在身边,虽然也要面临无数不可测的危险,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她落入御捕门的掌控。
  “你大可放心,她现在待在一个很安全也很舒适的地方。只要你肯接手这笔交易,即便没有成功,我也保证,她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到你身边。”
  “好,我答应你!”这一次,胡客不再有任何犹豫,“不过我有条件。”
  “尽管说。”索克鲁将身子微微前倾,“无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答应你。”
  “我身上被你们搜走的东西,必须全数归还。另外,我还需要三样东西。”胡客面部的肌肉微微抽动,“一柄足够锋利的短刀,出入京城的凭证,再额外给我十天的时间。”
  “好,一切都应允你。”索克鲁不假思索地说,“你身上的东西,会全部还给你,我府上收藏了不少宝刀,供你挑选,出入京城的凭证,我今天就能给你,十天的时间也有,我定好的刺杀计划,是在半个月后才进行。”接着又试探性地说,“那我现在跟你说说我的计划吧。”
  “不必了。”胡客猛地站起身来,“把我要的东西给我,十天后如果我活着回到这里,再听你说。”
  索克鲁有些不理解地望着胡客。他不知道胡客要这十天的时间去做什么。但他知道,买卖谈到最关键的时刻,是决不能说出“不”字的。
  “好,”他颔首应允,“所有事情,一概依你。”
  虽然不知胡客为何要十天的时间,但索克鲁深知,他可以派人跟踪胡客,秘密地监视胡客的一举一动,以防胡客在这十天的时间里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比如说告密。
  
  第二节 复仇
  
  胡客要这十天的时间,不为其他,只为复仇!
  他怀揣着从索克鲁府上挑选的一柄锋利的短刀,化装成一名脚夫,在御捕门总领衙门的斜侧街口坐下。
  北方的春季并不暖和,穿堂入巷的春风,还裹挟着丝丝缕缕的余寒。街上行人不多,偶有过路者,大都是进入御捕门总领衙门办事的官员。
  胡客在街口一坐就是一天,目不转睛地盯着总领衙门的大门。他在搜寻一个人。在头号当铺那天,黑衣人因情况紧急,把胡客丢给了巡警便急匆匆撤离。黑衣人原本是打算处死胡客的,所以胡客坚信,黑衣人一定会派人前来总领衙门打探他的死讯。只要他没死,这个打探死讯的人,就一定会三番五次地前来,想搞清楚胡客目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胡客要等的,就是这个前来打探他死讯的人。
  从清晨初起,到黄昏降临,一个白昼的时间过去后,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总领衙门的大门前——头号当铺的老板。
  当铺老板把身子裹在厚实的大衣里,顶着寒风走到总领衙门的门前,找看门的守卫攀谈。守卫对这个连续一个月都来询问的中年男人已经习以为常,如果哪天当铺老板没来,他反倒觉得奇怪。当铺老板还没开口,守卫就摇起了头:“今儿个还是没信儿。”索克鲁需要胡客去刺杀慈禧,当然早就严令不许走漏胡客的任何消息,所以这个小小的守卫,自然打探不到胡客的准信儿。
  当铺老板一脸失望,又暗暗不解,心里想:“人都关进去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被处死?该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当铺老板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裹紧了大衣,朝几条街外下榻的客栈走去。
  当穿过一条巷子时,他的身后响起了迫近的脚步声。
  当铺老板回头,见是一名赶路的脚夫,便没在意。
  那脚夫加快脚步,超过了当铺老板,在巷子的中段,忽然转过身来,将当铺老板的去路拦住。
  当铺老板向左移,脚夫也向左移,当铺老板向右挪,脚夫也向右挪,总之是不偏不倚地拦住了去路。
  当铺老板懊恼地仰起头来:“我说你这人……”
  他忽然认清了脚夫的脸,霎时间瞠目结舌,已到嘴边的话,又一字字地咽了回去。他不禁扭头看了看前后,整条巷弄空空荡荡,连一个可以呼救求援的人都没有。
  当铺老板望着扮成脚夫的胡客,眼神里透出了绝望:“你,你怎么会活着……”
  他话未说完,一道寒光忽从眼角掠过,右手一凉,大拇指带着血丝,掉落在了地上。当铺老板急忙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却连一声呻吟都不敢发出,只是疼得浑身发颤。
  “这封信,你带回去,交到他们的手上。”胡客收回带血的短刀,将一封信放到当铺老板的左手上,“如果带不到,你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
  当铺老板咬紧牙关,连连点头。大冷天的,他的额头上却早已汗出如浆。
  事关身家性命,当铺老板不敢有丝毫怠慢。胡客一离开,他便急忙去医馆简单包扎了伤口,然后雇了一匹良驹,连夜奔出北京城,沿官道向南飞驰。
  三个时辰后,他飞奔进了东口有一株百年老槐树的倪家坳,闯入西口一家单门独户的农家小院,飞快地敲打板门:“快开门,开门!是我!”
  这户农家小院,正是刺客道众人的藏身之处。黑衣人带人离开北京城后,就藏身于此,令当铺老板返回京城,打探胡客的死讯,一旦有消息,火速赶来通报。
  一个多月过去了,眼看始终没有想要的讯息捎来,黑衣人不免起急。会不会出了什么变故?他犹豫着要不要亲自回一趟北京城,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然而这时候,当铺老板却在一个深夜骑着快马赶到了。
  听到如此急切的敲门声,黑衣人顿时猜到事情不妙了。他打开门,当铺老板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讲述了胡客还没死的事,并将信件交到了黑衣人的手里。黑衣人急急忙忙拆开封口,却发现信封内是空的,并没有信纸。
  “信呢?”
  “我……我没有动过啊。”当铺老板急忙解释。
  “当真?”
  当铺老板连连点头。
  “那他是……是什么……什么意思?”黑衣人手握信封,不解地望着当铺老板。当铺老板也用同样不解的眼神回望着黑衣人。
  就在两人相互对视的时候,偏屋里忽然传来了两声惨叫。
  这两声惨叫短促而凄厉。
  偏屋里住着两名青者,看来多半出事了。
  黑衣人和当铺老板急忙冲入偏屋,果如所料,两名青者一个横卧在床,一个斜躺于地,房中鲜血四溅,两人的脸上,都有两个潦草的血字:“廿七”。左侧窗户敞开,尚在微微摇晃。
  黑衣人冲到窗前,朝外面眺望。夜色漆黑,看不见任何人影。黑衣人走回来,看了两名青者脸上的血字,又俯下身查看了伤口,均位于胸前,既薄且深。
  “是他!”黑衣人面色冷峻。他瞬间明白过来,胡客之所以让当铺老板送信,并不是为了传什么话,而是想让当铺老板做他的引路人。当铺老板心急火燎地连夜赶到倪家坳,胡客正好暗中尾随,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刺客道众人的藏身之处。
  黑衣人心中懊恼,狠狠地瞪了当铺老板一眼。然而这时候责备当铺老板,已然于事无补。
  “当初没……没杀死他,真是悔……悔之莫及!”黑衣人内心起急,口吃更加严重,“快……快把人都……都召集起来!”
  当铺老板匆忙跑出偏屋,把所有人召集到偏屋。此行总共一十四人,眼下已死了两个。剩余的十二人,齐聚屋中,共同商讨对付胡客的法子。
  胡客是青者,黑衣人等人也是青者。同为青者,黑衣人对胡客的进攻方式揣摩得十分准确。他知道,胡客虽然身手厉害,一对一时有必胜的把握,但若一对十四,就没有绝对的胜算。当没有足够的胜算时,一个成熟的青者是不会轻易选择出击的。所以,胡客虽然尾随当铺老板来到了倪家坳,却没有直接现身,而是先出其不意地偷袭了住在偏屋中的两个青者,得手后迅速逃遁。胡客采取的进攻方式,是分而击之,逐个击破。
  黑衣人当即决定,剩余的十二个人,从此刻起,无论做什么事,哪怕是去上茅厕,也要聚在一起,防止落单的情况出现。胡客被视为刺客道数十年一出的奇才,与之对决,单个个体势必落于下风,但如果将十二个人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对付胡客,就有了相当程度的胜算。
  这一晚,十二个人紧绷着神经,聚集在偏屋之中,轮流守夜,不让胡客有任何可趁之机。依靠严丝合缝的看守,一直到天亮,都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出现。
  一夜无事,反倒令黑衣人更加担心了。胡客是怀揣着复仇之心来的,但他却能忍住仇恨,蛰伏整晚,如同一只张开血口吐着信子潜伏于草丛深处的毒蛇,哪怕猎物近在咫尺,但只要最佳时机没有来临,就绝不会发动致命的一击。越是冷静镇定的敌人,就越是可怕。
  长时间留守在倪家坳,和藏身暗处的胡客干耗下去,绝非长久之计。所以天亮后,经过又一番合计,十二个人决定,即刻离开倪家坳,赶往南方。刺客道的势力集中在南方,所以大部分的青者都在南方活动,十二个人这样决定,是要寻求庇护的意思。
  日升日落,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分,十二个人来到一个叫茅革集的地方。人不休息,马也要休息,于是十二个人在此过夜,住进了镇口的客栈。掌柜见一群人进了客栈,本以为来了一单大生意,热情洋溢地迎上去,没想到十二个人却只要一间房。掌柜的热脸顿时有如六月飞霜。
  晚上睡在二楼的客房里,十二个人仍然轮流守夜。
  但是到午夜时分,还是出事了——客栈失火了。
  和汉口大智门的四海客栈一样,火也是从厨房里烧起来的。因为是午夜,忙了一天的伙夫和小二都睡下了,无人控制的火势越烧越大,最终蔓延至整家客栈。滚滚浓烟中,刺客道的人迅速从房间里撤离,然而聚到客栈外一点人数,却发现少了三个人。
  “果然跟来了!”
  黑衣人神色凝重,这少了的三个人,多半已在刚才的混乱中惨遭毒手。看来茅革集也非久留之地。黑衣人一招呼,剩下的九个人从马厩里牵出坐骑,连夜向南方赶路。
  至黎明时分,经过一片果林时,一个叫陆横的青者,在压抑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无法忍受下去了。
  “你们先走,我一个人留下来对付他!”
  往常都是让别人承受死亡的恐惧,而今却彻底颠倒过来。陆横不想再逃了。横竖是一死,与其在逃跑的途中死得不明不白,还不如正大光明地与胡客对决而死。
  黑衣人了解陆横的脾气,没有勉强他,带上其余的人速速离开了。
  陆横一个人留了下来。
  他手握一对吴钩,立在果林中。
  晨曦穿透枝桠的间隙,洒满他的全身,将他的影子扯向西方,拉得斜长斜长。
  “出来吧!”陆横横眉怒目,“我知道你就在附近!都说你是兵门的后起之秀,难道就只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吗?”
  他浑厚的话音刚落,一条魁伟的身影,从一株树后转了出来。
  陆横斜仰起头,眯缝双眼,望向初起的朝阳。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欣赏人间的日出了。他有些留恋地多看了几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握吴钩的双手。
  陆横在道上的绰号是“赵客”。“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古老的燕赵之风造就了世代相传的燕赵侠气,是以自古以来,燕赵之地就多感慨悲歌之士。陆横是河北人,与生俱来了这种侠的气质。自入刺客道起,十余载寒暑,他始终秉承替天行道的原则,只杀该杀之人,若任务的目标是他觉得不该死的人,他便拒绝执行。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令他在道上颇具侠名。
  在这样一个晨曦明媚的清早,在这样一片静谧安宁的果林,吴钩与短刀相撞,星火四溅。刹那间惊鸟啁啾,振翅纷飞。一场生死对决,就此展开!
  陆横早就听说过胡客的强大,一上来绝不轻敌,使出了全力,发动了一轮疾风骤雨般的进攻。然而这轮拼尽全力的疾攻并没有对胡客造成太大的麻烦。当迅猛的浪潮平息后,胡客的反击开始了。刹那间,陆横左右支绌,显得手慌脚乱。对陆横而言,能胜过屠夫一招半式的胡客实在是过于强大了。只不到三十个回合,在胡客的“龙转扶摇”中,陆横回钩不及,被短刀侵入中宫,败下阵来。
  吴钩掉落于地,吴钩的主人则闭上了眼睛。
  “你走吧。”出人意料地,胡客并不打算取他的性命。
  陆横睁开眼睛:“为什么?”
  “你敢留下与我对敌,还算有些骨气。你在道上的名声不坏,快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胡客在道上行走六年,听过不少青者的名头,然而能让他佩服的人并不多,陆横身手并非翘楚,但人品德行出众,算是其中的一个。胡客收起了短刀,与陆横错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向南边走去。
  陆横像丢了魂魄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败于胡客之手,却能保住性命,让他有些错愕。在这份错愕中,他忽然意识到,胡客的为人,似乎并非如道上传言的南家人那般。片刻后,他忽然转过身,冲走远的胡客大声喊道:“他们会在九龙道设伏,你不要再追下去了。”
  “那我就在九龙道破伏!”胡客的声音坚如磐石,步伐一往无前。
  ※※※
  陆横提到的九龙道,位于果林南面三里地外的两道山梁之间。九龙道左傍山,右临涧,迂回蜿蜒,有如龙身九曲,因地势险要,自古以来就是兵家战地。从春秋战国起,在此地发生的大小战役以数十次计。据说此地的乡民,在道旁的山涧中刈草时,常常能拾得锈蚀的断戟残剑,多为前朝之物,也有不少被流水冲散的遗骸残骨,零星地散布在乱石浅草之间。
  黑衣人不愿意坐以待毙,也知道陆横不是胡客的对手,所以当胡客被陆横暂时阻击在果林中时,他带余下的七个人赶到九龙道,在第七拐的荒草丛中设伏,按住兵器,屏息以待,准备依靠九龙道的险要地势,给胡客以致命的伏击。
  山涧深处流水哗啦,满山林莽鸟啼虫吟。在潜伏的杀气四周,却是一派融融其乐的春景。
  等待了片刻,在洒满阳光的山道尽头,胡客的身影出现了。
  第一拐,第二拐,第三怪……第六拐……
  当胡客走入第七拐的埋伏圈时,黑衣人弹了一个指啸,八个人同时从荒草丛中跃出,四前四后,将胡客夹击在狭窄逼仄的山道拐点上,随即亮出兵器,展开了迅猛的围攻。
  胡客早就知道九龙道有埋伏,是以并不慌张,背倚山壁,出刀如电,单拳两脚翻转蹈动,片刻间化解了八个人的三波攻势。
  眼见集合八人之力,竟还是无法奈何胡客,黑衣人立即收起两刃刀,取出藏在怀中的问天,窥准时机,一刀砍出,正好击中胡客的短刀刀面。咔哧一声脆响,胡客手中的短刀虽说是索克鲁的藏品,也算得上是一柄宝刃,但在问天面前,还是如麻雀之于苍鹰,蜉蝣之于鲲鹏,顿时折为两截。
  短刀一断,胡客身手再怎么厉害,充其量也只是肉拳肉脚,打在身上,顶多一阵阵痛,并不至于毙命。少了这层顾虑,八个人胆气一壮,攻势密如急雨,诸般兵器朝胡客周身招呼,势要毕其功于一役。
  胡客仍不显慌乱。越是危急的时刻,越能看出一个人的沉着与冷静。
  胡客在刀缝剑隙间闪转躲避,忽而伸手一捉,扣住一名青者的手腕,将其整个人拉至身前,左手按住其后颈窝上的要害,将其充作肉盾,一面舞动该青者的右臂,迫使他动用手中的鹰嘴弯刀,抵御另外七个人的围攻。
  这一招以敌制敌,委实出人意料。七个人投鼠忌器,出招变得畏手畏脚,生恐误伤同伴。而在胡客的控制下,那名青者的每一刀都狠辣无比,毫不留情。
  这一下局势瞬间颠倒!
  眼见情况对己方不利,黑衣人只好又使出先前的那一招,看准时机,问天的赤芒划过,鹰嘴弯刀应声折断。兵器折断,被控制的青者就失去了用处,胡客催动手劲,将半截断刃插回那青者的胸口,随即飞起一脚,将其整个人踹落山涧。胡客旋即使出一门古怪的手法,趁七个人尚未回过神来之际,又将一人擒住,依葫芦画瓢,一面制住其身充作肉盾,一面迫使其挥舞龙头刀应敌。
  黑衣人咬牙切齿,狠下心来,又一次用问天断其兵刃,胡客也用同样的方式毙了手中的青者。黑衣人发一声喊:“留心,别再让他拿住!”
  然而他的话音还没落,胡客那怪异的手法又使了出来。
  这一次倒霉的是那位当铺老板。当铺老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落入胡客的掌控之下。
  见胡客同样的手法竟然一连三次得逞,黑衣人不由得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之下,他不再顾惜同伴的性命,发动了一轮强攻。胡客以当铺老板的身体抵挡。转瞬间,当铺老板身中七刀,口涌血沫,双眼死死地盯住黑衣人,渐渐断了气息。
  当铺老板死后,胡客夺下他手中的单刀,斜向撩出一刀,攻击黑衣人的左肋。黑衣人仗着问天锋利,既不闪也不避,将问天的刃口迎向单刀,妄图再次格断胡客的兵器。
  胡客正是要引黑衣人出击!
  两刀相交的瞬间,胡客的怪异手法第四次使出。黑衣人只觉眼前一花,倒霉的已变成了他自己,他的手腕落入了胡客的擒拿之下。但黑衣人身手当真了得,情急之下,手腕一翻一转,竟从胡客的掌下逃脱出来,只是问天却被胡客夹手夺去。
  问天重回手上,胡客顿时如虎添翼。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问天在手,剩下的五个人,再不用放在眼里!
  胡客没有问天时,八个人非但奈何不了他,反而还折损了三人,如今胡客问天在手,剩下的五个人都知道眼前的敌人变得多么强大。五个人不约而同地退却了几步,一时之间,竟原地逡巡,不敢再围攻上去。
  寂静之中,山道的两侧传来阵阵清脆的马铃,有赶早路的商贾队远远行来,至第七拐前,被眼前的一幕吓住,急忙勒住马缰,远远驻足观望。
  这一瞬间,胡客想起了走入头号当铺的那天,想起了他被锁在窄椅上动弹不得的情景,想起了刑刃冰冷的尖锋一点点地划开胸膛的感觉。胡客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腾腾的杀气。他缓缓地将问天翻转,刃口翘起,反握于掌下,目光冷漠无情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鸟鸣都似变得尖锐刺耳,连阳光也似变得冰冷无情。当胡客出手,问天的杀气裹挟着血雨漫天飞舞,一道道妖艳夺目的赤芒仿佛要将这凝滞不动的世界割裂得支离破碎。两个青者倒下了,紧接着是那使者,然后是青衣人。黑衣人虽然极力抵挡,却也身负多处刀伤,血光飞溅。当两刃刀最终寸寸断裂,问天赤红得发紫的弧形刃尖,最终刺入黑衣人的左胸,然后横向一拉,划开了黑衣人的胸肉!
  “从今日起,我胡客正式脱离刺客道,将来是生是死,与刺客道再无半点干系!”胡客声严辞厉,“你回去转告姓雷的,不劳他派人寻我,只管让他在天层等着,我胡客办完手头的事,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天道,亲自上天层拜会他!”
  胡客并没有杀死黑衣人,他掌握好刺入的尺寸,只是报还了那开胸肉的一刀之仇。留下这番铿锵有力的话后,胡客转身便走。
  黑衣人抬起手,想触摸鲜血流淌的伤口,却因疼痛而缩手。他哽了哽喉结,嗓子里吃力地挤出声音:“你斗不过……斗不过整个刺客道的……”
  胡客却置若罔闻,大步向前。
  远处的商贾队急忙让路,丝毫不敢招惹这个烈焰腾腾的杀神。
  直到胡客的身影消失在九龙道的尽头,黑衣人才终于支撑不住身子,跪伏在地。他望着满地的鲜血和同伴们的尸体,回想方才的一幕,心头一阵冰凉。
  
  第三节 七尸八命
  
  原本预想的是十天,可只用了四天的时间,胡客就办完了所有该办的事情,返回了北京城。
  贺捕头奉索克鲁之命,每日从早到晚在城门前等候。胡客一出现,等候多时的贺捕头就迎了上来,一边将胡客引上一抬轿子,抬至鸿宾酒楼,一边派人前去通知索克鲁。
  当晚,索克鲁包下鸿宾酒楼的整个二楼,命贺捕头亲自看守楼道,不许任何人上楼来打扰。他在二楼位置最好的雅间里设宴,亲自款待归来的胡客。
  胡客心情不好,胃口也就不好,只随意动了动碗筷杯盘,就不再理会满桌的美酒佳肴。他知道,索克鲁包下整个二楼共八间雅间,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吃一顿饭。所以他停下筷子后,就安静地靠着椅背,等待索克鲁把话题引入正轨。
  酒过半晌,索克鲁取出两张票样,对胡客说:“这是半个月后去日本的船票,事成之后,你可以带上她去海外避一避风头。当然,如果你们不想远走海外,我会给你们安排国内的去处。你先把这两张票拿着。”
  待胡客接过船票,索克鲁又说:“自从‘庚子西狩’的途中遇刺之后,老太婆从此学了个乖,减少了在大场合露面的次数,再加上最近几个月京城发生了不少怪事,如今紫禁城守备森严,除了极少数心腹亲信外,大多数人连入宫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面见老太婆了。”虽然包下了整个二楼,但毕竟身处人多混杂的酒楼,不是御捕门大狱里的秘密石室,所以索克鲁不敢直言慈禧二字,代之以“老太婆”三字,倒也含了讥讽之意在其中。
  “想接近老太婆,唯有等到她过寿之时。那时百官朝贺,歌舞斗艳,虽有禁军保护,但人员复杂,是以有机可趁。可她的寿辰在十月,还有大半年的时间,我们可等不了那么久。不过,”索克鲁语气一变,“最近京城发生了震惊朝野的‘三大案’,虽然令紫禁城加强了守备,却也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胡客想起一个多月前,押着铁良进京那天,城里满大街的告示牌上,贴满了通缉“三大案”凶手的悬赏令。胡客虽然来北京城有一段时日了,但进城当天就遭遇黑衣人的算计,后得索克鲁救命,此后一直被关在御捕门京师大狱里养伤,出来后就直接去报仇,所以始终没有机会了解“三大案”是怎么回事。这一次通过索克鲁的讲述,总算得知了“三大案”的来龙去脉。
  当初胡客在北方接连刺杀七位朝廷命官后,御捕门奉旨缉拿凶手。当贺捕头和曹彬率领一批捕者南下追捕胡客时,远在北方的京城,接连发生了三宗扑朔迷离的灭门凶杀案!
  第一宗案子,发生在弘腾烟馆。崔承德夫妇在三号私房的烟床上,被刺身亡。
  第二宗案子,发生在孟家饭庄。崔延寿一家三口在此用饭时,全部中毒而死。
  第三宗案子,发生在光华戏院。柳青及其妻子余湄儿在后台被杀,一刀毙命。
  这三宗案子,发生在短短的三天之内,相互间只间隔一天,前后总共有七人被杀,其中余湄儿死的时候怀有身孕,所以实际上又是七尸八命。
  按理说,三件凶杀案的死者,既非朝廷重臣,也非皇亲国戚,没有理由激起太大的波澜。但实际上这三件案子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制造出了无与伦比的轰动,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三件案子相互间休戚相关,并且共同指向了同一个人——崔玉贵。
  崔玉贵,时任宫中的二总管太监。此人早年净身进京,在庆王府当过太监,后来宫中为迎合慈禧,成立了升平署戏班,崔玉贵因身手不错,被推荐入宫,进入戏班子演戏。因他演得讨好,博得了慈禧的欢心,再加上又是李莲英的同乡,所以从此得以发迹,很快平步青云,升任二总管太监,授三品衔,成为慈禧身边的红人。
  自古以来,太监就没有生育能力,只能靠收养义子,使自己名义上得以传宗接代。崔承德和崔延寿二人,就是崔玉贵所收的义子。而柳青和余湄儿,则是跟随崔玉贵学京剧的徒弟。
  三天内接连发生三件凶杀案,死者都与崔玉贵有关,很难说这只是巧合。坊间猜测,凶手定与崔玉贵有深仇大恨,只因崔玉贵常年在宫中行走,极少露面,且出行都有众多护卫保护,不好下手,所以这才接连杀死与崔玉贵最亲近之人,连小孩和腹中的胎儿也不放过,大概是觉得让崔玉贵家破人亡还不够,要他“断子绝孙”才甘休。
  这等人伦惨剧从天而降,年近半百的崔玉贵如何承受得住?他日夜恸哭,数日不振,竟险些因此一命呜呼。
  死去的三家人,平日里仗着崔玉贵的权势,骄横自大,死了倒也没人觉得可惜,甚至有不少人拍手称快。
  但官府的反应就不同了。
  因死者系崔玉贵的亲属,官府追查凶手时相当卖命,但始终查不到线索。凶手就像是一阵风,来去无影,过往无踪。
  眼看三件案子就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平息,偏偏在这时候,紫禁城里发生了诡异的“鬼影事件”,一下子令三件案子再度被炒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不知从哪一天起,紫禁城内忽然有风声走出,说接连数日,宫中都有女鬼出没。据说有宫女在宫墙下看见过一个穿白色满服的女子出没,还有看守瀛台的太监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中南海的冰面上飘荡。传言者言之凿凿,听受者将信将疑。于是乎,珍妃冤魂不散的说法,在北京城内不胫而走。
  说起这位珍妃,那倒真是一出人间惨剧,也难怪一出现冤魂鬼影,宫中的宫女太监们第一个就会往她的身上想。
  这位大名鼎鼎的珍妃,就是当朝皇帝光绪的宠妃他他拉氏。
  七年前,戊戌变法失败后,光绪被慈禧囚禁于颐和园的玉澜堂,后迁囚于中南海上的瀛台。作为光绪最宠爱的妃子,珍妃的下场和光绪一样,也遭到了囚禁,先是囚禁于紫禁城内的北五所,后迁囚于景祺阁。
  由于光绪长久以来的不合作,慈禧在囚禁光绪后,产生过废帝另立的念头。然而,自从戊戌变法之后,西方列强一直高度关注中国的政局。对西方列强而言,一方面,保持中国政局的稳定,有助于他们从中国攫取利益,而皇帝的更换,无疑只会造成政局的动荡,制造不稳定的因素;另一方面,让年轻而又开放的光绪当政,不再实行某些排外或闭关的政策,更有利于他们从中国获利。因此,早在戊戌变法刚刚失败时,英国公使窦纳乐就直截了当地向李鸿章发出警告,不可对光绪轻举妄动。在这种压力下,慈禧虽有废黜光绪的想法,但也只能采取温和的手段徐徐图之,不敢操之过急。
  光绪二十五年,慈禧将端郡王载漪的次子,十五岁的溥俊封为大阿哥,实际上就是立其为皇储,作为大清的皇位继承人。接着,为了给大阿哥继位做铺垫,慈禧对外大张旗鼓地宣布光绪已经病重。
  各国公使不相信慈禧的话,要求派一位医术高超的西医为光绪看病。慈禧起初不同意,但后来迫于广泛的舆论压力,勉强同意让法国名医德对福入宫,为光绪看病。这位法国医生在看完病后对外宣称:“皇帝血脉正常,没有任何病症。”并将诊断结果公布在报纸上。
  如此一来,慈禧的骗局被彻底戳穿,册封大阿哥的决定遭到了所有外国公使的强烈反对,并一致表示绝不承认溥俊的大阿哥身份,甚至有传言称,洋人要“勒令太后归政”。这让慈禧恼羞成怒,对各国公使怀恨在心。
  恰巧在此时,山东地界的义和团打出扶清灭洋的旗号,如火如荼地开展反洋教斗争。慈禧从中看到了机会,密令直隶总督裕禄放义和团入京,利用义和团来攻打各国使馆,在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胜利后,慈禧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发布《宣战诏书》,言道:“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正式对英美法等十一国宣战。
  在经历最初的小范围失利后,西方列强调集了多达三万人的军力,组建八国联军,对清廷展开反击。
  一旦动起真格的来,在那个武器装备足以决定一切的年代里,腐朽落后的八旗军和赤膊上阵的义和团脆弱得不堪一击。
  于是,在短短两个月后,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
  慈禧慌忙携光绪从西华门出逃,驾幸西安,史称“庚子西狩”。临行前,因珍妃跪求皇帝留京,主持京城事务,触怒了绝不可能让光绪掌握实权的慈禧,慈禧遂对珍妃动了杀心。
  慈禧是一个只要敢想就一定敢做的女人。
  于是在庚子年的七月二十一日,崔玉贵从慈禧那里获得了命令。这位绰号叫“催命鬼”的太监,将珍妃从景祺阁后面的小院里放出来,以“洋人入城,免受污辱”为由,将珍妃架到八宝琉璃井前,活生生将她推入井中,因怕珍妃爬出,竟在井口上压了一块巨大的圆石。
  珍妃死后,尸体在井里泡了一年有余。直到第二年辛丑回銮后,经瑾妃再三请求,慈禧才派人移开八宝琉璃井上的圆石,打捞起珍妃的尸体,重新装殓厚葬,并将杀死珍妃的罪责一古脑儿推到崔玉贵的头上,象征性地削去崔玉贵二总管太监的职务,送还庆王府,但不久后又将他召回宫中,官复原职,仍留在身边伺候。
  这件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只因当事人涉及慈禧,人们只敢窃窃私议,不敢公开谈论。
  转眼四年过去,此事已经告一段落,偏偏此时“三大案”发生,偏偏被杀的人都与崔玉贵有关系,偏偏紫禁城中又出现了冤魂鬼影,所以京城一下子就热闹了,“三大案”的舆论影响也随之急剧升级。人人都在说,“三大案”的凶手是珍妃的冤魂,是珍妃的冤魂回来找崔玉贵报仇索命了!
  这还没完。
  据崔承德家中的仆人说,自从崔承德夫妇死后,一到晚上,崔承德的卧房里就会传出窸窸窣窣的奇怪响声,吓得仆人们一到晚上就锁在自己房里不敢出来,而崔延寿家中的仆人更是发现,后院一口水井里的水,不知为什么竟变成了鲜红色,水质粘稠,带着一股腥味儿,根本无法饮用。
  这些风言风语全都传入了慈禧的耳中,作为害死珍妃的幕后推手,年事已高的慈禧不免有些疑神疑鬼。她命令相关官员火速查办此案,但左查右查,一两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任何头绪。
  和慈禧一样,崔玉贵同样担惊受怕到不行。因义子崔承德家中一到夜晚就不安宁,坊间传言是崔承德的鬼魂在作祟,为了让义子的亡灵安息,崔玉贵命仆人前去九虚观,将道士田景池请来,准备在崔承德的卧房里做一场法事。
  这位道士田景池,在京郊一带久负盛名。早在“三大案”发生之前,田景池就因替九虚观附近的乡民寻龙点穴、驱魔除灾而声名远播,连直隶总督袁世凯都曾请他到府中开坛祈福。所以崔玉贵打算做法事时,第一个就想到了田景池。
  田景池来到崔承德的家中,往卧房里洒了九把送神米,又烧了十盘赤色香,闭门熏足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崔成贵的卧房竟彻底安宁了,连日来一到夜间就传出的奇怪响声消失得无影无踪。崔玉贵见田景池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神通广大,于是又请他去崔延寿的家中看看水色变红的水井。田景池第二天就去了,揭开密封的井盖看了看,闻了闻,往井里倒了一包白色的粉末,盖上竹笆封住,三天过后,揭开竹笆一看,井水竟重新恢复了清澈。
  崔玉贵常在慈禧身边走动,见慈禧为鬼影事件忧心忡忡,于是就向慈禧推荐了神通广大的田景池,说只要让田景池在宫中做一场大型法事,彻底把珍妃的魂魄震住,她就没法再兴风作浪。
  慈禧正踌躇无措,一听之下,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当即点头应允。
  因珍妃的事见不得光,慈禧没有直接宣旨召田景池入宫,而是让崔玉贵私下去找田景池,务必将此事做得秘密。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田景池入宫一事,还是被索克鲁探知,并且探得田景池在挑选黄道吉日时,选定了五月初五,也就是端午节这天,入宫开坛做法。
  听完索克鲁的讲述,屈指一算,离端午节只剩下十天的时间,胡客明白了,田景池入宫,就是索克鲁所说的由“三大案”创造的绝佳机会。
  “我得到准确的线报,宫中已经开始在八宝琉璃井前搭建御览台,这说明田景池入宫做法,老太婆一定会亲自前往观看。”索克鲁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嗓音,“这绝对是一个值得利用的机会,只要把握好,不愁大事不成。”
  索克鲁啜了一小口清茶,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直起轮椅里的身子,微向前倾,正要向胡客讲述刺杀的计划。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响了。
  “谁?”索克鲁神色一紧。
  门外一个声音回答:“总捕头,是我。”
  “有什么事?”索克鲁听出是贺捕头的声音,不由松了一口气。
  “有急电!”
  索克鲁把身子倒回轮椅里:“进来吧。”
  贺捕头推门而入,看了胡客一眼,附在索克鲁的耳边,低声说:“总捕头,驻日公使杨枢发来急电,逆犯孙文,昨日已由横滨赴港,恐谋滋事。”
  索克鲁心头顿时一震!
  孙文上一次从横滨秘密赶赴香港,还是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城的时候。那时因为清廷不听话(慈禧公然向十一国宣战),洋人想直接覆灭清廷,有立李鸿章当中国皇帝的意思,刘学询和港督卜力也极力地鼓动李鸿章以两广独立。刘学询是李鸿章的心腹幕僚,他秘密联络远在日本的孙文,以李鸿章欲以两广独立为由,邀孙文回国协助。孙文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与平山周、宫崎寅藏等人秘密抵达香港,密商此事。只可惜李鸿章最后放弃了两广独立的想法,选择了北上代表清廷与列强交涉,继续做大清的“裱糊匠”。如今孙文再次由横滨赴港,必定又有重大图谋。
  索克鲁的眉头不禁微微拧起,问:“我们派去的人呢?”
  “没有一个回来,想必都失手了。”
  “知不知道他这次赴港要做什么?”
  “不知道。”
  索克鲁的眉头拧得更加厉害了,凝思片刻后问:“此事袁总督知道吗?”
  贺捕头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此事容后再议,你先且退下。”索克鲁说,“记住,看紧楼道,勿放任何外人上来。”
  贺捕头应了声“是”,拉上门出去了。
  贺捕头一走,索克鲁就冲胡客很不自在地笑了笑:“总是公务缠身,连吃饭都不得空。”他把一整杯茶都喝尽了,收整心情,尽量不被孙文赴港的消息所影响,然后向胡客逐步讲述了端午节的刺杀计划。
  索克鲁讲了大约有半个时辰,不过最后归结起来,整个计划大体上分为四步。
  第一步:入宫。
  借田景池入宫开坛做法的机会,想办法混进田景池的法事队伍,随田景池的队伍进入紫禁城。
  第二步:刺杀。
  慈禧会在端午节当天亲临现场观看法事,这是难得的与慈禧面对面的机会,胡客寻找最佳的机会动手,刺杀慈禧。
  第三步:潜伏。
  白天紫禁城内眼线很多,想逃出紫禁城是很困难的事,所以胡客在刺杀后,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趁乱逃离现场,赶到宫中相对隐僻的慈宁花园潜伏,等待夜晚的来临。
  第四步:脱身。
  潜伏到夜间子丑时分,胡客溜出慈宁花园,赶到紫禁城的西华门。索克鲁已经买通当夜值守西华门的一名守门禁军。胡客只需在附近的城墙下学三声鸟叫,这名守门禁军就会悄悄从宫墙上抛下绳索,助胡客越墙脱身。出紫禁城后,绕道往东,赶到东安门,御捕门会有人在东安门接应胡客出皇城。
  
  第七章 紫禁城内,生死博弈
  第一节 偷天换日
  
  鸿宾酒楼的宴席结束后,胡客又回到了熟悉的御捕门京师大狱。
  接下来的十天,胡客都是在养伤时待过的牢房里度过的。他被彻底限制了人身自由。只有让胡客时刻处在眼皮子底下,索克鲁才能放心。
  对胡客而言,这十天是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然而他却休息得很不自在。过去的六年里,胡客的生活千篇一律,机械地重复马不停蹄的东西奔波和南北穿梭,日日夜夜绷紧神经,在血与黑暗的世界里踽踽独行。过惯了风驰电掣的生活,忽然间放缓节奏,反倒有些不习惯,以至于分分秒秒,他都觉得是那么的百无聊赖。
  胡客每天所能做的事,就是对着索克鲁给的一张皇城布局图,推想刺杀计划中的每一步,细想什么地方可能存在纰漏,什么地方又可能遭遇危险。“出刺”的两年里,胡客每一次完成任务都如探囊取物,然而在外人看似轻易的刺杀背后,却是他一次次的苦思冥想和缜密推敲。世上没有所谓的天赋异禀,只有后天不懈的努力和付出,方能换得一番成就,哪怕身为刺客,也逃不出这条法则。
  胡客曾刺杀过的最高官员,是总揽一省军政大权、镇抚一方的封疆大吏,虽然官居一品,但和慈禧比起来,仍小到不值一提。所以胡客更要做足准备,把可能遇到的所有情况在脑海中翻来覆去地设想数遍。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只有准备充分,才能真正做到随机应变。
  ※※※
  十天的时间,缓慢似度日如年,但终究还是一分一秒地成为了过去。
  端午节终于到来了。
  这一天,天还未亮,贺捕头就打开了牢房的门。他给胡客带来了一套奇形怪状的衣服,让胡客换上,然后领着胡客走出牢房。御捕门的副总捕头白孜墨,铁青着脸等候在狱道的尽头。三个人走出京师大狱,绕后门小道,出了总领衙门。
  刺杀慈禧,是极为机密的事情,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白孜墨是索克鲁的拜把兄弟,也是御捕门的二把手,贺捕头则是白孜墨的亲传弟子,是御捕门的得力干将,也是御捕门未来总捕头的不二人选,这两人都是索克鲁的绝对亲信,索克鲁放心地将此事交给两人办理,至于其他的御捕,连参与了捉拿荆棘鸟计划的几位天地字号御捕,对此事都毫不知情。
  “办妥后,在金鱼胡同会合。”留下这句话,白孜墨只身离开。
  贺捕头带着胡客,朝另一个方向行走,不多久,来到了一家彩妆店外。
  彩妆店的老板尚在梦里还乡,便迎来了端午节的开张生意。
  按照贺捕头的要求,老板仔仔细细地给胡客绘上了又浓又厚的彩妆。绘好后,对着镜子一照,满脸的五颜六色,状同妖魔鬼怪,连胡客都认不出镜中的人是自己。
  绘完彩妆出来,天色已经微明。贺捕头带着胡客赶到贤良寺外的金鱼胡同。白孜墨还没有到,于是两人在转角处静候。
  没过多久,白孜墨从南面赶来,冲贺捕头点了点头。
  日出东方,物影西斜,一切布置已经妥当。
  刺杀计划的第一步,正式开始。
  就在胡客、贺捕头和白孜墨守候在金鱼胡同里时,东街客栈里的田景池,正在诸多繁琐的准备工作中忙得焦头烂额。
  他忙着清点桃木剑、生火粉、凝烟香、请魂铜铃、柳叶八仙桌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法事器具,忙着指导四个仙舞者的彩妆和换装,忙着指挥锣鼓队和炮仗队列队演练……
  在紫禁城内开坛做法,对田景池而言,无疑是无上的荣耀。尽管崔玉贵一再叮嘱,此行要低调行事,但田景池表面上答应,背地里却不打算这么做。放眼天下,有多少凡夫俗子终其一生,能进得一回紫禁城?如此难得的机会,田景池自然不想敷衍了事。既然要去,就不能寒碜,反而要隆重响亮,最好是弄得风风火火,满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朝阳慢慢爬上天际时,田景池凝视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
  “出发!”他大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一行二十余人,走出东街客栈,响锣打鼓,一街一炮仗,极尽招摇之态,浩浩荡荡地开往皇城的东安门。
  沿途有零星的日出而作者,站在街边围观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几家四合院中奔出好些个还未梳洗的半大小童,追在队伍的后面,嘻嘻哈哈地跳着脚,不停地拍手乱叫。
  田景池坐在一顶露天大轿上,一身玄色道袍,手握太乙拂尘,背披桃木赤剑,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一路上,他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然而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瞟向四周,但凡见到路人艳羡的神色,就不自禁地飘飘然起来,心想天底下有几个道士能像自己这般风光?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活!
  田景池一直保持着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心态,直到行至离东安门只剩下两条街的金鱼胡同三岔口。
  一支穿着打扮毫不逊色的锣鼓队,忽然从左侧的金鱼胡同里走出,与田景池的队伍撞了个正着。这支斜刺里杀出的锣鼓队拉着一条横幅,上书“铁门胡同饭庄开张大吉”的字样。所谓鸿运当头,这喜庆事自然要抢头彩,两支队伍相遇,谁都不想走在对方的屁股后面。一时间为了争先,你推我挤,互不相让,争到急处,对面的鼓手率先举起木槌打人。田景池的队伍不甘示弱,一个个卷起袖脚,挥舞鼓槌锣面就动起了手。眨眼之间,大街上陷入一片混乱。
  田景池的队伍终究人多势众,一番殴斗后,将对方的锣鼓队揍得灰溜溜地逃走了。虽然打赢了这场架,自身却损伤不小,好些人鼻青脸肿,衣衫残破,以这番形象入宫,实在有失体统。更重要的是,田景池难得的好心情被彻底破坏了。如此喜庆的日子,想不到一大清早出门就掉坑,田景池的郁闷可想而知。
  郁闷的田景池并不知道,两支锣鼓队的遭遇,是有人刻意为之。在刚才的混乱中,四个仙舞者中的一个,已经被调了包。仙舞者面绘灵魔彩纹,身披彩衣缟裙,负责在做法事时跳敬神舞,念敬神咒,是开坛做法必不可少的环节。白孜墨一手安排了这场混乱,在混乱之中,将一个仙舞者打晕,给他披上一件不显眼的大衣,夹杂在锣鼓队中带走,而换好行装绘好脸彩的胡客,则趁乱混入人群,加入到四个仙舞者的行列。四个仙舞者都绘着厚厚的脸彩,脸上没有一处干净的皮肤,根本瞧不出本来的面目,而胡客的身高和体型都与被带走的仙舞者相似,所以一场混乱过后,竟没人知道自己的队伍里已混入了外人,连田景池也没觉察出来。
  虽然队伍里不少人鼻青脸肿有失体面,但抗旨不遵,那是杀头的大罪。田景池只好硬着头皮,叫所有人捡起各自的东西,整理好队伍的次序后,继续朝东安门走去。只不过经了这一场混乱,好比战场上中了埋伏的军队,士气变得十分低落,人人垂头丧气,再看不出丝毫喜庆之色。
  北京的整个皇城,呈“回”字形的布局,内部是宫城,即紫禁城,外围一圈则是皇城。这样的回字形结构,有利于防卫。一旦发生动乱,即便外围的皇城失陷,只要城高墙厚的紫禁城不被攻破,皇帝便不会有事。
  东安门,正是外围皇城的东城门。
  田景池等人行至东安门前,被守城的清兵拦下。田景池百般解释,清兵死活不放行,直到一个太监持总管太监令牌赶到。
  “你们这是……”太监诧异地望着这群鼻青脸肿的人。
  田景池尴尬地赔笑,急忙解释了一通。
  太监似乎对田景池的遭遇不感兴趣:“得了,都搜一下吧,随我进去。”
  清兵开始搜身,查了查这批人是否夹带武器,确认无误后,方才放行。至于锣鼓队和炮仗队,则由田景池发放酬银,就地遣散。
  走进东安门,就算入了皇城,再向前走了不远,恢宏的宫城,也就是紫禁城,便出现在眼前。
  紫禁城东华门的守门禁军拦下了这批人,再一次搜身之后,由太监将田景池、两个道童以及四位仙舞者领入了东华门。
  一入紫禁城,那就是入了皇宫,踏足于皇帝的家中。诸般磅礴大气的景致,立刻惊得田景池等人目瞪口呆。胡客也是第一次踏足紫禁城,虽不如田景池等人惊异,倒也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古时星象学称,紫微垣位于中天,乃天帝所居,天人对应,是以自古以来,皇帝的居所便被称为紫禁城。
  尽管清王朝已经日暮途穷,但整座紫禁城仍保有千百年来的雄伟壮阔之气。身处其中,放眼望去,红墙黄瓦绵延不绝,画栋雕梁井然有序,殿宇楼台鳞次栉比,远近高低错落有致,四面俱堪金碧辉煌,八方皆是巍峨大气,于朝暾烨煜中,宛若人间之仙境。
  “都利索点儿!”太监暗暗讥笑这群乡巴佬,不耐烦地催促,“崔公公可在景祺阁候着,别让他老人家等急了。”
  “是,是!”田景池在太监面前点头哈腰,转过身就开始催促其他人,“快点儿,都紧赶几脚!”
  景祺阁位于紫禁城的东北角,在宁寿宫的背后,一行人穿行于紫禁城中,往北面疾行。
  ※※※
  眼见田景池的队伍已经入宫,并一步步地走远,把守东华门的禁军领班,急忙沿城门石阶,小跑上了宫城城楼。
  “奴才叩见索大人。”领班朝轮椅上的人下跪,“奴才已按大人的吩咐,将田景池等人放入了宫中,现下由耿公公领着去了。”
  “我都看到了。”与领班对话的,正是御捕门的总捕头索克鲁。他一大早没有出现在御捕门总领衙门,而是安排白孜墨和贺捕头带着胡客行事,正是因为他赶来了紫禁城。坐在轮椅上,一直眺望着远处的索克鲁,转回头来说:“你做得很好,回头事成了,少不了你一份功劳。”
  “这是奴才分内的事,奴才岂敢居功?”领班话虽这样说,但得到索克鲁的夸奖,心中仍少不了窃喜,“说到劳苦功高,得非大人莫属。”
  “今天还要辛苦你一整天,记住,招呼你的手下,看死东华门,没有老佛爷的懿旨,休放任何人出入!”叮嘱完领班,索克鲁招呼身边的一名侍卫,对侍卫比划了一个手势,说:“是时候了。”
  禁军领班和侍卫双双领命,快步下了城楼,办各自该办的事去了。
  城楼上,索克鲁又转回头眺望紫禁城的北方。
  田景池一行人早已湮没在殿宇楼阁之间,不见了踪影。
  索克鲁双手平握,一丝笑容,忽然在他的嘴角绽放。
  ※※※
  在经过阅寿堂和颐和轩后,田景池等人来到了景祺阁的门外。
  一个老太监候在阁门前,田景池见过崔玉贵的面,知道那老太监不是崔玉贵。领田景池等人入宫的耿公公赶忙迎上前去,施礼道:“奴才见过权公公。”
  权公公扫了田景池等人一眼,说:“崔公公临时有事,方才去了,得过一阵子才能回来。你先带他们进去吧,到西回廊里候着。”
  耿公公领了命令,将田景池等人引入景祺阁内,走到西侧小院的回廊,停下脚步说:“你们就在这里候着吧,等崔公公他老人家来了再说。可长点记性,不要胡乱走动,皇宫大内,踏错了脚面,那是要掉脑袋的!”想是还有要事在身,叮嘱完这些话,他唤来几个小太监看着田景池等人,便急匆匆地走了。
  将所有器具放置好后,田景池一行人在回廊的廊台上坐下休息。
  因珍妃死在这里,景祺阁这几年显得格外孤僻和冷清,单说那宫墙的墙头,早已爬满了不知名的草藤,一直无人清理。不过这倒成就了景祺阁萧索与静雅并存共融的景色。
  方才进紫禁城时,当着耿公公的面,田景池一行人没有停过地东张西望,对各处景致指指点点,此时耿公公一走,身处幽谧静雅的景祺阁内,一个个反倒静坐下来,不言不语。尤其是田景池,脸上的喜色已经不见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不易察觉的凝重神色。自进入景祺阁后,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
  坐了片刻,田景池忽然站起来,开始在回廊里来回踱步。末了,他走到一个仙舞者的身旁,紧挨着坐下,瞅了瞅站在回廊口的几个小太监,小声地说:“今天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我看……这事还是不要干了,老老实实地做完法事,就回去吧。”
  假扮成仙舞者的胡客,坐在四个仙舞者的最右边,田景池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
  领头的仙舞者扭头盯着田景池,压低声音说:“我们耗费了多少心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这种时刻,你怎么能说出这等话?”
  田景池的喉结哽了哽,又看了看远处那几个小太监,叹了声气:“好吧,权当我没有说过。”他把屁股挪到一边,后背靠住一根圆柱,单独坐在那儿,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显得无比紧张。
  所有人又不再言语了,四下里重归寂静。
  
  第二节 刺杀
  
  坐了良久,始终不见崔玉贵到来,也不见其他管事的太监,田景池有些不高兴了:“怎么把我们干晾在这里?”忽地变了脸色,“该不会……漏了风声吧?”这一句话压得极为小声,以免回廊口的几个小太监听见。其余人听田景池这么一说,都抬起了长时间低垂的头,望了望景祺阁的阁门,脸上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唯独之前和田景池对过话的仙舞者一脸镇静,压低嗓音说:“事情做得如此隐秘,绝不可能走漏风声。就算真走漏了风声,在皇城外就该把我们抓起来。你不要胡猜乱想,再等等看。”
  话音刚落,就听见回廊口几个小太监异口同声地喊道:“见过耿公公!”
  一个太监走进了回廊,正是之前领田景池等人入宫的耿公公。田景池立马站起:“见过公公,您可算来了。”
  “崔公公他老人家有事在身,眼下是来不了了,就由我带你们进去吧。”耿公公说,“田师父,把你的人都叫上,随我来。”说完头也不回地朝景祺阁背后的小院走去。田景池等人急忙收拾器具,小心翼翼地跟上。
  来到阁后小院的空地上,首先窜入眼帘的是一口浅白色的漂亮窄井。这口窄井正是吞噬珍妃性命的八宝琉璃井。从外形看,八宝琉璃井通体混白,别具一格,在一丛翠竹的依傍下,透出一股异域风情,乃是紫禁城中一处较为特殊的景致。若非当年珍妃死在此地,就凭八宝琉璃井的景致,景祺阁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清冷萧索无人问津的地步。
  见到八宝琉璃井的第一刻,田景池等人心头都禁不住一跳。这口井的井口实在太窄小了,稍胖一些的人必定被卡于井口,瘦削的人若不小心掉下去,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联想到当年珍妃被推入井中,在井下垂死挣扎的情景,田景池等人顿时不寒而栗。
  离八宝琉璃井不远的地方,搭建起了一方御览台,台面的正中央摆放着一把精致大气的宽椅,铺着柔软的金色缎垫,想必是供慈禧从高处观看法事所用。
  田景池要做的是一场阴事法事。道教的阴事法事有许多讲究,其中必须遵守的一条,就是在阳气最重的午时准点开坛。离午时尚有一段时间,此时的小院内寂静安宁,空无一人。虽然时辰尚早,但开坛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必须提前做好。田景池招呼两个道童把带来的器具一一取出,按照内两仪中四象外八卦的方位,围绕八宝琉璃井摆置整齐,并不断地做细微的调整,直到他满意为止。
  当准备好一切,所有人都坐下来歇气时,一队腰挂佩刀的大内侍卫小跑进了小院,将御览台四周团团护卫起来。又过片刻,另一队侍卫进入小院,层层站桩,把守各处门径和通道。再过片刻,一些宫女太监走入小院,手捧鲜花、盆栽等物,将御览台布置得十分漂亮,还摆上了精致的茶具,似乎慈禧来此并不是观看阴事法事,而是为了听曲看戏。
  田景池等人按耿公公的要求,挪到小院的西北角,最后一次整理穿着打扮,然后静候慈禧的到来。
  等候的过程中,所有人都沉默不言。
  良久,之前和田景池对过话的仙舞者忽地压低声音说:“记清楚了,是最后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千万不要出差错。”其他人都会意地点了点头。
  胡客不懂这话的意思,但观察田景池等人,脸色全都紧张无比。尤其是田景池,脸色发白,额头上竟冒了一层虚汗,怎么看都不像是因为要在慈禧太后面前做法事而紧张,倒像是要上刀山下火海一般。
  午时到来时,一声“太后驾到”,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伏在地上。慈禧在一班太监宫女的簇拥下,一步步登上御览台。踏上最后一阶时,慈禧忽然趔趄了一下,惊得身后的李莲英和崔玉贵同时“啊哟”一叫,伸手搀扶。慈禧的脸色有些奇怪,冲李莲英尴尬地一笑,入座正中央的宽椅。所有人齐声道:“老佛爷吉祥,老佛爷圣安!”
  慈禧微微抬了抬手,李莲英会意,让所有人免礼平身,然后冲御览台下的耿公公点了点头。
  耿公公快步走到西北角,吩咐田景池等人:“该你们上了,可千万别搞砸了!”
  田景池深吸一口气,整了整道袍的边角,当先走出,两个道童一左一右侍行,四个仙舞者随后。
  先前说过话的仙舞者一边走一边低声说:“孝通兄、士元兄、默庵兄,眼下已无回头路可走,唯有一心向前。清室兴亡,大业成败,皆在此一举!”
  这番话虽然小声,却郑重庄严,尤其是“清室兴亡,大业成败”八个字。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胡客证实了心中的猜想,田景池这一行人,果然暗藏其他目的,多半也抱有冒死犯上之心。
  胡客忽然感到了一丝紧迫。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行刺,倒还好办,如今田景池等人也牵涉进来,只怕会坏了他的计划。眼见四周大内侍卫守备森严,正如那仙舞者所说,眼下已没有回头路可走,胡客唯有尽可能地镇定,如果发生意外状况,只有见机行事了。
  来到八宝琉璃井前,一行人先向慈禧请了安。田景池走到柳叶八仙桌前,摇响铜铃,手握桃木剑,竖在额前。两个道童一持净水,一持净土,站在八仙桌两侧。胡客此时要做的,就是学另外三个仙舞者,见三人分别走向井口的南北东三侧,知道是分立四方,于是走到井口的西侧站定。
  田景池开坛做法,用桃木剑穿符咒,焚于烛前,然后脚踩八卦,剑舞九宫,围绕八宝琉璃井疾走,口中念念有词:“荡荡游魂何处留存,虚惊异怪坟墓山林,今请山神五道路将军,当方土地家宅灶君,查落真魂,收回附体,筑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千里童子送魂来!”
  “来”字一落,他已走回到八仙桌前,往烛火上扬了一把灰,窜起一大串火焰,大喝道:“吾奉太上老君急急敕令!”
  四个仙舞者各从八仙桌上抓起一块形似笏板的木条,迈步走到御览台前,面朝八宝琉璃井跳起了奇形怪状的舞蹈,齐声念诵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胡客不会咒词,只好翕张嘴唇,舞手蹈足,做了一回滥竽充数的南郭处士。
  在四个仙舞者念诵咒词的同时,田景池在两个道童的洒水铺土中,妖魔化般地挥动桃木剑,一步步走向八宝琉璃井的井口。
  这场法事虽然只有七个人,却做得眼花缭乱,连李莲英、崔玉贵等人也看得面浮笑意,频频点头。唯独慈禧,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对眼前的法事漠不关心,倒时不时地看一眼南侧的院门,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更加吸引她似的。
  四个仙舞者继续念诵:“……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急急超生”四个字一出,胡客的神经猛地一跳,瞬间想起了之前那仙舞者叮嘱过的话:“是最后一句‘急急超生’,是第二遍。”
  胡客刚想到这里,第二遍“急急超生”已经从三个仙舞者的口中吐出。
  刹那间,只见三个仙舞者拧开木条的下端,原来木条中空,用于藏物,三把小型的匣子枪立刻掉出。三个仙舞者猛地回身,举枪朝御览台上的慈禧射击!
  这一下出其不意,三枪齐发,两枪打偏,一枪命中,慈禧顿时胸口中弹,额外打死了两个企图护驾的太监。慈禧倒在宽椅里,胸前凤服浸透鲜血,气息只出不进,眼看要害中弹,活不成了。李莲英在枪响的瞬间,便趴倒在台面上,嘴里不停地大喊:“护驾!护驾!”崔玉贵趴在离李莲英不远的地方,用更为尖厉的嗓音喊道:“来人啊,抓刺客!”
  宫女太监们争相逃命,四周几十个大内侍卫团团围了上来。南侧的院门外早已埋伏了数百侍卫,听闻响动,潮水般涌入。三个仙舞者打光了子弹,抓起柳叶八仙桌上的法事器具,与田景池等人一起同众侍卫肉搏。但终究寡不敌众,两个道童被当场砍死,田景池和仙舞者皆负伤被擒。
  一个仙舞者见慈禧倒在座椅上不再动弹,狂笑起来:“狗太后已死,大事成矣!哈哈,哈哈……”被一名侍卫用刀背斫得门牙脱落,满嘴流血,仍狂笑不止。
  李莲英和崔玉贵这时才站起身来,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神,脸上苍白无血色。李莲英竟没管死去的慈禧,而是扫了一眼被抓的刺客,急忙问领头的侍卫:“怎么少了一个?”
  侍卫们这才发现,先前有四个仙舞者,此时却只抓了三个,地上也不见尸体,莫非是趁乱逃脱了?
  三个被擒住的仙舞者相互看了看,因脸上的彩妆太厚,竟不知是谁得以逃脱。一个仙舞者张了一下嘴,瞧其口型是个“金”字。另外两个仙舞者会意,一个露出“罗”字的口型,另一个露出“刘”字的口型。相互报完了姓氏,三个仙舞者顿时知道逃走的是谁,心中都想:“默庵兄不愧是梁先生身边的人,竟有如此本事。”他们三人自然不知道,陈默庵早就在进入皇城之前,便被胡客掉了包,若是他当真进来了,未必能有逃出重围的本事。
  知道有刺客逃脱,接下来的任务自然是追捕。“传令下去,关闭四方宫门,搜查各处角落,务必要……”李莲英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个侍卫从小院内的房屋里冲出来,跪禀道:“李总管,屋子里发现了冯公公的尸体!”
  “什么?”李莲英眉角一翘。
  ※※※
  逃掉的仙舞者,正是胡客!
  在枪响的瞬间,胡客抽出藏在鞋底的问天,手起刀落,连杀四名扑上来的侍卫,随即一头扎入混乱的人群,抓住一个逃跑的太监,趁乱蹿进旁边的房屋。这间房屋布置简陋,正是当年囚禁珍妃的地方。胡客在屋中换上了太监的衣服和帽子,将太监一刀杀了,又取水洗净了脸上的彩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屋。
  当时大群侍卫正在围攻田景池等人,没人理会四散逃命的宫女和太监。胡客换上了太监的衣服,假意慌张逃命,随在几个太监宫女中,出了景祺阁,也没人发现不对。
  在田景池等人被捕后,一名侍卫忽然看见身后房屋的门半开半闭,屋内似乎躺着一个人,于是走近细看,认出是太监冯吉祥,已被人一刀杀死,急忙奔出来向李莲英禀报。
  “定是逃走的刺客所为!”李莲英心中笃定,“冯吉祥的衣服被扒了,这刺客想必是换上了冯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监,这才逃了出去!”想通这一节,便有了搜捕的方向。李莲英即刻下达命令:“四处搜捕,遍查所有太监,一个都不能放过!务必要将犯上作乱的刺客拿下!”
  众侍卫听令,留下十来个看守被擒的田景池等人,其余侍卫则飞奔出景祺阁,分成十来个小队,朝各个方向展开地毯式搜捕。
  在朝正西方向搜捕的队伍中,一名落在最尾端的侍卫忽然离开了队伍,悄悄转入一条小径,三转四折,跑进离景祺阁不远的符望阁。索克鲁、白孜墨、贺捕头等人正候在阁内。侍卫一见到索克鲁,立刻跪下禀道:“索大人,不好了,逃……逃走了……”
  索克鲁神色一凛:“胡客?”
  侍卫点头,说:“三个仙舞者被生擒,身上都带着枪,由此看来,逃掉的那个,应该是胡客。”
  索克鲁一向面色和蔼,极少发怒,但听了这话,却面皮紧绷,开了脏口:“饭桶!不是让你们盯紧的吗?”
  这侍卫是由御捕门的捕者所扮,向来没见过总捕头发怒的他,此时吓得不敢抬头:“我们是盯紧了的,但……但当时场面太乱,我们扑上去的四个捕者,都……都被他杀了,然后他就没了踪影……后来发现了被脱去衣服的冯公公,想来他应该是换上了冯公公的衣服,假扮成太监才得以逃脱。李总管已经分派人手去追捕了。”
  贺捕头站在索克鲁的右边,走出一步说:“总捕头,他既然假扮成太监,就不难寻。让我带人去抓他。”
  索克鲁摇了摇头。他想起胡客在答应行刺后,曾向他要十天的时间,当时索克鲁不知道胡客要去做什么,心觉不妥,于是派白孜墨暗中跟踪,结果发现胡客是前去报仇,只用了不到四天的时间,就把得罪他的十几个青者尽数解决。索克鲁知道这一情况后,对胡客的能力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应该在荆棘鸟之上。他当时就开始担心,害怕选错了人,但由于时间紧迫,没别的人替换,只好硬着头皮让胡客入宫行刺,想不到胡客果真在重围之中逃脱了。
  “此人厉害无比,让他逃出景祺阁,要想再找到他,恐怕没那么容易。”索克鲁让跪着的侍卫退下,然后说,“我估计胡客还不知道我们的打算,他应该会按原计划去慈宁花园潜伏。孜墨,你即刻调集人手,在慈宁花园内设伏,这一次,决不能再让他逃脱!”
  白孜墨拱手领命:“是!”
  
  第三节 储秀宫
  
  逃出景祺阁后,胡客并没有急着赶去慈宁花园,而是站在一座宫殿右侧的石径上。搜捕的声音逐渐临近,胡客却镇定自若,静心以待。
  很快,两个大内侍卫从殿墙后转了出来。
  见一个太监远远立在宫墙下,有了李莲英的命令,两个侍卫都不敢大意,朝太监走去,老远就问:“前面的公公,敢问你在哪处宝地当差?”
  胡客一直低垂着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压根没听见。
  两个侍卫起了疑心,按住刀柄,走近问:“公公,你可是在这承乾宫中当差?”旁边的宫殿,正是内廷东六宫之一的承乾宫。
  胡客这时才抬起了头。两个侍卫看见胡客的脸上竟有稀稀拉拉的胡碴,匆忙拔刀。然而胡客的动作更快,两人的刀只拔出三分之一,便被胡客的重拳击中耳后两分处,当即昏死在地。
  胡客将两人拖至隐蔽处,脱下其中一人的侍卫服,换在身上。之前换上太监的衣服,不但成功从景祺阁内逃出,还将宫中侍卫搜捕的注意力转移到太监们的身上,此时再脱掉太监的伪装,假扮成侍卫,正好避开搜捕侍卫们的眼线,实为金蝉脱壳之计。
  换好侍卫服后,胡客手起刀落,两条性命又葬送在问天的妖刃下。刚才不下杀手,是怕鲜血溅出,弄脏了侍卫服,此时下杀手,自然是为了灭口,两个侍卫一死,就没人知道胡客已假扮成大内侍卫了。
  胡客此次入宫,是为行刺慈禧而来,然而没想到的是,田景池一行人,竟也是为了相同的目的而来,而且抢在胡客的前面动了手。虽然不是胡客所为,但毕竟慈禧已死,从结果看,胡客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眼下要考虑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脱身。
  在将两具尸体藏好后,胡客按照既定的计划,朝紫禁城的西边走去。在御捕门大狱里,胡客已将皇城的布局图烂熟于心,行走其间可谓轻车熟路,而有了大内侍卫这层外衣,胡客在紫禁城中更是畅行无阻。路上遇见的侍卫们,无不行色匆忙,都在急着搜捕刺客的下落,可谁也不曾想到,眼前擦身而过的“同行”,正是他们千辛万苦要搜捕的对象。
  很快,绿意葱然的慈宁花园,出现在了胡客的视野里。
  ※※※
  索克鲁早已抵达了慈宁花园,在花园的东南隅和西南隅埋伏了不少人手,静候胡客的到来。
  慈宁花园是按照主次相辅、左右对称的格局排布,园中树木繁多,以松柏为主,间有梧桐、银杏、玉兰、丁香,乃是宫中妃嫔们游憩和礼佛的地方。
  在鸿宾酒楼里,索克鲁告诉过胡客,之所以选择慈宁花园作为行刺后的潜伏地,是出于三点考虑,一是慈宁花园离西华门近;二是花园四周守备松懈;最重要的一点,是园内花木繁多,比起其他宫殿来,更易于藏身。
  在嘉庆年间,席卷楚、川、陕三省的白莲教起义历时九年多,最终被清军镇压下去,然而全国各地,仍然秘密活动着不少白莲教的残余势力。嘉庆十八年九月间,嘉庆皇帝前往承德。白莲教的支派天理教,有不少教徒已在京城潜伏了多日,总算等来了皇帝离京、京城防务空虚的机会。天理教的教徒们秘密聚集,出其不意地攻打皇宫。依靠几个信奉天理教的太监的引导接应,教徒们轻松进入皇城,然后分别从东华门和西华门攻入紫禁城中。宫中侍卫们临时在内宫各门组建防线。然而教徒们利用宫墙边的树木,爬上大树后跳入墙内,竟连续突破宫中侍卫临时组建的数条防线。大难临头,宫中人心惶惶,嫔妃们哭成一片,太监们四处逃窜,侍卫们乱作一团。幸亏此时在上书房读书的皇子旻宁及时赶到,挺身而出,沉着指挥,并亲自用火枪击毙两名天理教教徒。在他身先士卒的指挥下,原本乱作一团的侍卫们重新集结,振奋士气,与天理教教徒们展开殊死搏斗,最终平息了这场叛乱。旻宁在这场平乱中的出色表现,奠定了他未来继承皇位的基础,即后来的道光皇帝。这场叛乱虽然得以平息,但从承德还京后的嘉庆皇帝仍然心有余悸,惊呼道:“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因天理教教徒靠爬树越墙攻入紫禁城腹地,于是嘉庆皇帝“传谕伐树,遂不复植也”。
  自嘉庆十八年后,紫禁城内的三大殿即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以及后三宫即乾清宫、坤宁宫、交泰殿等地,再看不见一株树木。没有了树木的遮掩,想在紫禁城中的各处宫殿潜伏变得难上加难,唯有御花园、乾隆花园和慈宁花园等供帝后妃嫔们休憩的场所,仍是花木扶疏,古树葱茏,方可藏身。整个慈宁花园内,东南和西南两隅花木最为繁茂,最适合潜伏,索克鲁相信,胡客只要进入花园,必定会来到这两隅中的一隅潜伏,是以事先将人手埋伏在这两处,守株待兔。
  虽然等了好一阵子,别说胡客了,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但索克鲁依旧坚信,胡客一定会来的。那些原本可能成为胡客藏身处的林木丛中、矮桥底下,埋伏着大内侍卫和御捕门的捕者,每个人都按住亮了刃的兵器,屏息以待。
  ※※※
  慈宁花园进入了胡客的视野。
  正如索克鲁所言,慈宁花园四周的守备确实松懈。这种松懈不是一般的松懈,而是连一个看守的侍卫都没有。胡客放心了,大步走向花园的北门。
  在即将跨入门槛的那一刻,胡客忽然停下了脚步,已迈出的右脚,又缩了回来。他退后几步,望着眼前的这座皇家花园。
  花园内很安静。在这个端午节阳光明媚的午后,禽鸟虫豸们似乎都睡过了头,竟没有任何啼吟之声。这座占地超过十亩的庞大花园,栽种了品种繁多的花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片小型的森林,又正值春夏之交,总不至于虫鸟绝迹吧。
  胡客继续往后退步,一步步地远离了慈宁花园。
  虫不鸣、鸟不啼,这绝对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胡客不是傻子,不会傻到去以身犯险。虽然他不知道慈宁花园内到底有什么危险,但直觉告诉他,这座花园进去不得。他躲进了慈宁花园北边的寿康宫,并始终在暗中留意慈宁花园方向的动静。
  ※※※
  索克鲁等得有些着急了。
  躲在一株梧桐树后的他,时不时探头望上一眼。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错误。直至整个下午过去,日薄西山之时,他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垂头丧气的窘态。
  然而,一串响亮的脚步声,又唤起了他的精神。
  索克鲁举起了手,所有埋伏的侍卫和捕者都打起了精神。可最终所有人都失望了。奔进来的人并非胡客,而是一名传讯的侍卫。
  “索大人,袁总督正在隆宗门等候。”侍卫向索克鲁亲面禀告,“袁总督有要事相商,着奴才来请索大人前去。”
  此时天色已晚,看来胡客是不会出现了。索克鲁原本有放弃埋伏的打算,但碍于面子,一直死等,袁世凯的传话,让他有了解散埋伏的借口。在遣散所有侍卫和捕者后,白孜墨问他:“西华门还需不需要布置?”索克鲁想了想,点头说:“一切照旧。”
  索克鲁在贺捕头的陪同下,出了慈宁花园,滑动轮椅,向北侧的隆宗门行去。
  袁世凯已在隆宗门前候了一段时间,见索克鲁在远处出现,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
  袁世凯本来有话要说,但看了一眼索克鲁身边的贺捕头,欲言又止。
  索克鲁道:“袁大人,有话尽管说,贺谦不是外人。”
  有了索克鲁这句话,袁世凯放心了。“听说你找来的人逃掉了,抓到了吗?”袁世凯的口气略带责问。他当年依靠在戊戌变法中向慈禧告密,从此获得慈禧的信任,眼下官居直隶总督,无论官职的品阶,还是朝中的声望,都要高过索克鲁一截。
  索克鲁口吻平静:“袁大人不必惊慌,四方宫门都已派人看死,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则决计逃不出去。”
  “老佛爷召我觐见,眼下刺客没拿住,你让我如何向老佛爷交代?”
  “袁大人,我随你一同觐见,如何?老佛爷若问起刺客的事,就由我来回答。”
  “你有把握?”
  “十成把握不敢说,但七八成总是有的。”
  “此事关系重大,你我的身家性命都搭在里面。索大人,在老佛爷的跟前,可别说错了嘴。我袁某人就全仰仗你了!”
  “袁大人哪里话?”索克鲁右手一抬,“请吧!”
  三人一起往北行走。伴着轮椅的轱辘声,三人穿过隆宗门,经养心殿、永寿宫、翊坤宫和体和殿,最后来到储秀宫的宫门前。
  此时天色已黑,宫门四周有大批侍卫严密守护,只因这储秀宫中居住的,正是手握天下权柄的慈禧太后!
  储秀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早在咸丰二年,被封为兰贵人的慈禧,就住进了储秀宫,并在这里生下了载淳,也就是后来的同治皇帝。光绪十年,已经在长春宫居住的慈禧,因过五十大寿时,怀念起曾在储秀宫中度过的岁月,一时间心血来潮,竟斥资六十三万两白银,翻修储秀宫,使储秀宫成为西六宫中最为考究的一座宫殿,随即移居此宫。
  贺谦官阶不够,不得进入,只好留守宫外。袁世凯和索克鲁进入了储秀宫,来到后殿丽景轩,由把门太监通传了,进入轩中。慈禧正与一个老太监在桌前弈棋,一丝檀香味儿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游走。因刺客的事,宫中已经吵翻了天,然后慈禧却仍有心情在此下棋,且举棋落子,无不显得从容不迫。袁世凯和索克鲁不敢打扰,轻声请了安,候在一旁。
  “说吧,逃走的刺客,抓到了吗?”良久,慈禧盯着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忽然有些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袁世凯看了索克鲁一眼,索克鲁回话说:“回老佛爷,刺客逃出景祺阁后,在宫中躲藏起来,大内侍卫和御捕门的捕者,正在四处搜捕。”
  慈禧睨过眼来,斜视了两人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棋盘上,随口问:“姓刘的老宫女呢?死了吗?”
  “回老佛爷,刘宫女当场中枪,已经死了。”袁世凯回答。
  “她是代我而死,该当厚葬。”
  “是,奴才一定照办。”袁世凯忙道。
  “这一次多亏有你二人,事先探得刺客一事,该记上一功。”慈禧慢条斯理地说,“若非如此,此时死的,可就不是那姓刘的老宫女了。”说着又落了一子。
  听闻慈禧夸赞,两人急忙跪下谢恩。原来在景祺阁内被刺身亡的“慈禧”,并非慈禧本人,而是由一名姓刘的老宫女所假扮。
  “抓住的刺客,可有审过?”
  “回老佛爷的话,已审过一次。”袁世凯应道。
  “都是什么来历啊?”慈禧问道,“为什么不要性命,入宫来行忤逆之事?”
  “刺客的嘴都很硬,审了一个下午,没一个开口。不过,倒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有了一些发现。”袁世凯说。
  “什么发现?”袁世凯的话,勾起了慈禧的好奇,她抬起头来。
  “从景祺阁内逃走的刺客,是换上太监冯吉祥的衣服,假扮成太监才得以逃脱的。他逃走时匆忙,脱下来的衣服,全都丢在了景祺阁内。奴才在检查刺客的衣服时,在衣服的夹层中,发现了一封密函。”袁世凯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函,毕恭毕敬地呈上。
  慈禧接过去,拆开封口,抽出信纸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问:“字从漫灭,落景遽斜,这八个字何解?”
  “奴才才疏学浅,想了一二个时辰,仍想不明白。”袁世凯低眉俯首。
  慈禧盯着信纸看了片刻,冷冷一笑,说:“逃走的刺客,务必要生擒,我想亲自瞧瞧,他是何方神圣。至于其他的刺客,就算是用铁钎撬,也要把他们的嘴撬开。”说着挥了挥手,“你二人下去吧,有新消息时,再来见我。”
  袁世凯和索克鲁跪了安,躬身退出了丽景轩。
  两人走后,慈禧显得有些神思恍惚。她盯着局势复杂的棋盘看了片刻,心不在焉地落了一子,却是错棋一着。
  与她对弈的老太监,名叫廉琦,供职于御膳房,乃是宫中有名的棋痴,此时一心专注在棋局上,忽见慈禧棋错一着,立刻摆车直进,乐呵呵地说:“奴才杀老佛爷的马。”
  此话一出,不知如何触怒了慈禧,慈禧瞬间神色剧变,勃然大怒:“你杀我的马,我便杀你全家!”不由分说,唤来宫外侍卫,将苦苦哀求的老太监廉琦拖了下去。
  廉琦嘶哑的喊叫声渐去渐远,丽景轩中陷入一片死寂。
  慈禧又重新拾起那封密函,目不转睛地盯着信纸上的八个墨字。虽然她不明白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是字迹却是化成灰都认得。每一处的点线勾画,若飞若动,均是当朝天子的笔墨,她绝不会认错。
  天子的笔墨竟出现在刺客的衣服夹层里,慈禧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抹冷笑爬上了她的嘴角,她心说:“三十年前,你乃垂髫小儿,我便能将你捧上天去;三十年后,我虽古稀老妇,却也能将你摔下地来!”
  慈禧唤入了候在门外的把门太监。把门太监见了方才廉琦被拖下去的一幕,心中尚且惴惴不安。慈禧年事已高,人越老就越容易喜怒无常,这几年慈禧时不时不问缘由杀一两个人,已成了家常便饭,是以把门太监被慈禧传唤时惶恐万分。慈禧没有杀他泄愤之意,只是将他唤至身前,吩咐了一番话。
  把门太监不敢怠慢,连连点头,提了一盏灯笼,急匆匆离开了储秀宫。他在夜幕中迈着惶急无比的步子,数次险些摔倒,几乎是一路小跑,朝东南方向奔去。他心中只记得一个地名,那就是南三所以东的太医院,除此之外,他还记得一个人名——太医院医士冷德全。
  
  第四节 突围西华门
  
  当储秀宫被远远抛在了身后,袁世凯紧悬的心总算是稍微放了放,当然,仍不免有一丝担忧。“不点透密函的意思,”当四下里寂静无人时,袁世凯才小声地说,“老佛爷能明白吗?”
  “袁大人,你多虑了。”索克鲁说,“懂不懂密函的意思,并不重要,只要老佛爷认得字迹就行。旁人的字迹,老佛爷兴许记不得,但圣上的御笔,老佛爷绝不可能忘记。老佛爷要我等生擒逃走的刺客,就说明她已认出了圣上的字迹。她命我等生擒刺客,就是想亲自审问这封密函的来历。”索克鲁的语气十分肯定,“这招借刀杀人之计,袁大人,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袁世凯急忙嘘了一声,左右顾盼,说:“此事关系重大,须谨言慎行才是。”随即压低了声音,“此事若成,你我各取所需,都有好处。只盼索大人将来最好能忘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索克鲁会意,抚着胸口笑道:“袁大人的话,索某谨记在心。”
  两人各怀心事,默默走了一截路,来到了中右门。索克鲁要去西华门布置埋伏,袁世凯要走东华门出紫禁城,一西一东,在此分别。
  “逃走的刺客,一定要尽快抓住。”袁世凯临走时不忘叮嘱,“这刺客一刻在外游荡,总感觉要捅出什么娄子,我这心呐,便一刻也放不下。”
  “袁大人尽管放心,我赶去西华门,正是为了此事。”
  “要真抓住了我才能放心。”袁世凯拱手道,“此事就拜托索大人了。”
  和袁世凯分开后,索克鲁由贺谦陪同,向西华门赶去。
  默默不言,一路疾行,走到凝道殿外时,贺谦忽然压低声音说:“总捕头,有尾巴。”
  “没有听错?”
  “错不了。”
  “继续走,切莫回头。”索克鲁深知,身后尾随的人不声不响,极有可能是胡客,而以胡客的能力,他和贺谦加在一起也没有几分胜算。
  “近了。”贺谦忽然说。
  “更近了。”贺谦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索克鲁感到了一丝紧张。身后尾随的人若是胡客,他越走越近,那就是要动手的前兆。
  “贺谦,依你之见,今晚胡客会不会去西华门?”索克鲁忽然提高嗓音,大声发问。
  “恐怕不会。”贺谦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胡客既然没有按原计划去慈宁花园潜伏,多半已经有所察觉,自然也就不会再按原计划走西华门出城。
  索克鲁却笑了:“我和你的想法正好相反,依我看,胡客此番一定会去西华门!”他的笑容里透出无与伦比的自信,“别忘了,我们手里还握有一张王牌。”
  贺谦的脸上流露出不解。但他听见,身后尾随之人的脚步声,明显减缓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似乎是想听索克鲁会说些什么。
  “胡客这人,别看他外表冷血,实则是个外冷内热之人。”索克鲁极有把握地说,“为了那个女人,他一口便应允入宫行刺。所以我想,只要把他的女人押到西华门来,即便西华门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会来的!”索克鲁说得尤为大声,有意要让身后尾随之人听见。
  说话间,两人转过一道弯,来到了武英门外,灯火通明的西华门已经遥遥在望。贺谦急忙加快脚步,推着轮椅,片刻后赶到了西华门。
  “后面的人没有跟来。”贺谦回头望了一眼。
  “但愿他的耳朵够灵敏,听清了我刚才说的话。”索克鲁说。
  两人登上西华门城台,进入了城楼。
  白孜墨早已在城楼里候了多时。“总捕头,全都布置好了。”他迎上来,向索克鲁禀报。
  “一共埋伏了多少人?”
  “三队捕者,每队十人,共计三十人。另有三队捕者,分别守在东华门、神武门和午门,以防胡客走其他门出宫。”
  “胡客一定会来西华门,三十个捕者远远不够。”索克鲁又想起胡客只花四天就解决掉十多个青者的事,“此人好比是先秦时期的聂政、南北朝时的刘桃枝,绝不可小视。保险起见,把另外三队捕者通统调到西华门来。对了,再派人去总领衙门通知曹彬,让他火速去我府上,押解姻婵来西华门。”
  半个时辰后,另外三队捕者先后赶至西华门集结,算上已有的三队,总计六十个捕者,其中五十个捕者埋伏在城门两侧和城台上的隐蔽之处,另有十个捕者,跟随在索克鲁、白孜墨和贺谦的身边,随时听候调遣。
  ※※※
  一切都已完备,现在就只等曹彬把姻婵押解来了。
  然而,索克鲁左等右等,却始终等不来曹彬。
  小半个时辰后,索克鲁有些坐不住了。他打算派出一个捕者,回总领衙门去看看,曹彬为何迟迟不至。
  可就在这时候,西华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而又短促的呜鸣。
  那是御捕门的紧急讯号!
  白孜墨和贺谦霍地站了起来。
  呜鸣声是从西南方向传来的,听起来还有一段距离。皇城之内,御捕门的所有人都集中在西华门,而西华门外却忽然传来御捕门的紧急讯号,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押解姻婵的曹彬,在赶来西华门的途中遇到了危难!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索克鲁丝毫不敢轻率,毕竟这是皇城之中,而且西南方向是皇家园林的西苑。他急忙命贺谦率一队捕者赶过去。
  贺谦率领十个捕者火速赶到了声源地。
  出事的地方,是皇家园林西苑的一条林荫小径。
  发出紧急讯号的正是曹彬,他已身受重伤,另有两个捕者死在地上,被押解来的姻婵已经不见了踪影。据曹彬说,他和两个捕者押解姻婵从天安门方向进入皇城,经过西苑时,忽有一人从暗处杀出。两个捕者来不及做出反应,咽喉便已中刀,曹彬奋力抵挡,仍然身负三处刀伤,所幸都没有伤及要害。曹彬发出了紧急讯号,那人急忙劫走姻婵,朝西边去了。
  “西边?再往西走,那就是瀛台了!”贺谦暗暗吃了一惊。瀛台是光绪被囚禁的地方,能不能追上行凶者夺回姻婵倒在其次,首要的,是保证瀛台不能出事。贺谦不敢怠慢,留下一个捕者照料曹彬,领着另外九个捕者,飞速朝瀛台赶去。
  赶到中南海的南海北岸,贺谦放眼望去,南海上的瀛台一片漆黑,不见一星半点的灯火。
  瀛台孤立于南海之上,四面环水,只有一座木桥与北岸相连。往常有两个太监把守在木桥的桥头,日夜轮替,以防止光绪逃跑,此时两个太监却全没了踪影。贺谦当机立断:“你等守在桥头,休放任何人通过,我去对面看看。”
  一个捕者急忙阻拦:“贺捕头,没有太后的懿旨,擅闯瀛台重地,那是杀头的死罪啊。”
  贺谦却管不了这么多。如果让那行凶者上了瀛台,搅出什么事来,同样是死罪难逃。
  “如果瀛台有事,我会发出讯号,到时你们就赶过来增援。”贺谦提了一盏灯笼,径直踏上木桥,快步走向桥对面的瀛台。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慢慢地消失在瀛台的黑暗深处。
  ※※※
  曹彬,以及另外两位捕者的尸体,很快被弄到了西华门。
  曹彬伤得不轻,索克鲁看过伤势,吩咐一个捕者赶去太医院请太医。白孜墨检查了两具尸体的伤口,向索克鲁说:“刀口斜长,又宽又厚,伤在喉结下两分处。”说着微皱起眉头,“这和冯则之的伤口,倒是很像。”
  索克鲁问:“是刺客道的人干的?”
  “很有可能。”白孜墨说,“在回京的火车上,杀死冯则之的,是一个厨子,我与那厨子交过手,瞧他的身手,肯定是行家人。”
  “那他为什么要劫走姻婵?”索克鲁又问。
  白孜墨摇了摇头。
  “他劫了姻婵,当真往西苑的西侧去了?”索克鲁问曹彬。曹彬点了点头。索克鲁的想法和贺谦一致,他说:“西侧就是瀛台了,瀛台可万不能出事。孜墨,你赶紧增派两队捕者,去瀛台支援贺谦。”
  贺谦已经带去了一队捕者,再派两队去,那么留守西华门的,就只剩下三队捕者了。“如果这时候胡客来了呢?”白孜墨不无担忧地问。
  “不管胡客来不来,总之必须先保证瀛台不出事!”索克鲁清楚这两件事孰轻孰重,所以命令无比坚决。白孜墨急忙安排两队埋伏在城台上的捕者,火速朝瀛台方向赶去增援。
  这两队捕者前脚刚离开西华门,一个守门禁军后脚就飞奔上了城楼,向索克鲁禀报说:“索大人,太医院医士冷德全,奉了太后之命,说要出宫办事,现在正候在城门前,不知可否放行?”
  索克鲁想了想,说:“带我去看看。”他下了城台,亲自查看了冷德全的出宫令牌,问道:“这么晚了,冷先生还要急着出宫,不知是去办什么事?”
  冷德全并不打算照实回答,只说是老佛爷的吩咐。
  “冷先生,西华门外不安全,不如等天亮了再出宫吧。”
  冷德全面露苦笑:“老佛爷的旨意,向来说一不二,说二不一,我这做奴才的,也是没有办法啊。”
  索克鲁微微一笑:“那就祝冷先生办事顺利。”回头命令守门禁军开门。
  西华门缓缓开启,冷德全左手拎起药箱,右手提着灯笼,脚步匆匆地出了城门。
  城门刚刚关合,索克鲁等人正准备返回城台上,一个人忽然从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却是个大内侍卫,浑身上下都是触目惊心的鲜血:“刺……刺客……”他伸手指向身后,神情惊恐无比。据他所言,他与三个侍卫巡逻至武英门外时,遭遇了袭击,三个同伴当场送命,只有他侥幸逃脱,奔来最近的西华门求救。
  索克鲁问明了情况,说:“过去两个人,看看是怎么回事。”
  两个捕者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朝武英门方向走去。两人越走越远,渐渐被黑暗包裹,只剩两点灯光,在无边的黑暗深处移动。
  忽然,两点灯光一齐灭了。两声惨叫响起,随后寂静无声。
  敢在皇城之中杀死大内侍卫和捕者的,除了躲藏在宫中的胡客,还能有谁?
  “去一队人,”索克鲁急忙说,“其余人死守城门!”
  白孜墨伸手摸向腰间,扶住十字棱刺的柄端。终于有机会,可以报隧道里的一刀之仇了。他率领一队捕者,向灯笼光灭掉的地方赶去。
  还未靠近,白孜墨等人在半途就遭到了袭击。两个提灯笼的捕者首当其冲,被杀死在地,两盏灯笼也被人弄灭了,四周又陷入黑暗。白孜墨抽出十字棱刺,向出事的地方扑去,却扑了个空。四周一片漆黑,不知敌人藏身何处。
  “撤回来!”远处忽然响起来了索克鲁的命令声。黑暗是对刺客最有利的环境,索克鲁深切地明白这一点。
  白孜墨虽然报仇心切,但总捕头索克鲁下了命令,他也不敢违背,只好率剩余的捕者撤回西华门。
  刚撤回西华门前,众捕者的心神还没定下来,索克鲁忽然一声大喝:“围起来!”留守城门的两队捕者,闻声而动,将撤回来的这批捕者团团围住。
  索克鲁微微一笑:“胡客,你装扮成太监,能够逃出景祺阁,可那不代表你就能装扮成捕者,从我索克鲁的眼皮子底下溜过去!”说这话时,索克鲁的目光扫了扫,最终落在一个捕者的身上。
  索克鲁深知,胡客一整天躲藏起来没有动静,却忽然袭击四个巡逻的大内侍卫,而以胡客的本事,竟然还会让其中一个侍卫逃脱,并且跑来西华门求救,这太反常了。索克鲁略微一想,便猜到了胡客的计谋。
  白天里,胡客没有进入慈宁花园,而是躲入了寿康宫中,极为耐心地熬过了整个下午。
  时近黄昏,忽有大批侍卫和捕者从慈宁花园中撤出,索克鲁也在贺捕头的陪同下往北边走去。这一切印证了胡客的猜想,慈宁花园中果然潜伏着危险。只是让他略感吃惊的是,要对付他的,竟然是指使他入宫行刺的索克鲁!
  胡客出了寿康宫,悄悄尾随在索克鲁等人的身后。他想看一看,索克鲁究竟要做什么。
  他跟着来到了储秀宫外,储秀宫守卫森严,他没法跟进去,只好在外等了一段时间。索克鲁出来后,他又跟着向南走。跟踪到武英门外时,他打定决心,准备向落单的索克鲁和贺谦动手,但却听到了索克鲁故意大声说出的要将姻婵押到西华门来的那番话。灯火通明的西华门已然在望,再往前走就将暴露身份,于是他停止跟踪,就近躲了起来。
  如今整座紫禁城四门封锁,便如一座巨大的牢笼,将胡客牢牢地困在了其中。但胡客丝毫不担心脱身的问题。他没有打算逃出宫去,而是打定了主意要救姻婵。若非为了姻婵,他当初也不会答应入宫行刺。然而西华门一定设有重重埋伏,要想营救姻婵,必定千难万险。
  这一天一夜之中,胡客先是假扮成仙舞者,进入了紫禁城,然后又假扮成太监,顺利逃出了景祺阁,接着再假扮成宫中侍卫,成功避开了宫中的大搜捕。所以当面临营救姻婵这一难题时,胡客再一次想到了假扮。要想混入西华门,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扮成御捕门的捕者。然而这一次,却终于没能逃过索克鲁的法眼。
  索克鲁猜到了胡客鱼目混珠的计谋。当看见远处的灯笼连续两次熄灭时,索克鲁便知道,那是胡客在制造鱼目混珠的机会。所以他当即下了命令,让白孜墨等人撤回来。而当白孜墨率领剩余的捕者撤回时,索克鲁果然准确地在捕者当中找到了胡客。
  被识破了计谋,就无须再隐藏下去!
  胡客动手了,问天的赤芒爆裂开来,在火光的照耀下肆意地跃动。
  三队捕者,外加十几个守门禁军,人数约有半百,在索克鲁的指挥下,将胡客重重包围在垓心,不给胡客任何突围的机会。虽然慈禧曾说过要生擒逃走的刺客,但索克鲁似乎不打算照办。所有捕者和禁军都使出了全力,要致胡客于死地。
  索克鲁将轮椅向后滑动,与激斗的圈子保持一定的距离。“束手就擒吧。”他冷笑着劝说。
  胡客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
  身陷重围,胡客却始终保持着沉着和冷静。看起来,他似乎没有任何脱逃的机会,然而他却拥有一个十分利己的优势——穿着捕者的衣服。在这黑夜之中,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下,在一群捕者的扎堆之中,胡客疯狂地左冲右突,电光石火之间,他的身影便融入了众多捕者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鱼目混珠!
  虽然实现了包围,可捕者们却相当被动,接连伤亡了好几人,不少捕者却连胡客身在何处都没有看清。
  这时候,白孜墨出手了!
  他静立在圈子外,旁观了片刻,目光一直锁定在胡客的身上。无论胡客如何变换位置,他的目光始终像一枚钉子,牢牢地钉死了胡客。
  报仇的机会到来了!
  白孜墨拨开了几个捕者,十字棱刺准确地刺向胡客的后背!
  胡客很清楚白孜墨的实力,这个人曾在火车上和屠夫交手,且长时间不分胜负。但是面对白孜墨的攻击,胡客却没有闪避,而是转过身来正面迎击。
  这是胡客与白孜墨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身处困境,胡客没有丝毫的保留,每一次抵挡和反击都使出了全力。简单的几个回合后,白孜墨感受到了来自胡客的压力。对于他而言,胡客比当初在火车上和他交过手的厨子,似乎更难以对付。
  上一次在火车上与屠夫交手,胡客用的是左手,已能胜出一招半式。这次他的右手已经恢复,自然更为厉害。
  胡客不但身手厉害,兵器上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白孜墨的十字棱刺,虽也是一件名匠打造的利器,但在两千多年前铸剑大师欧冶子锻造的问天面前,仍然逊了一筹。随着一声脆响,十字棱刺折断成两截。问天直进,胡客在白孜墨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寸长的刀伤。
  旧仇未报,又添新恨!
  众捕者急忙合围而上,护住受伤的白孜墨。但胡客斗志正盛,趁势而进,成功寻找到了突破口,一举杀出了众捕者和守门禁军的包围圈。
  冲出重围的胡客,没有逃离西华门,而是飞快地沿石阶奔上城台,蹿入了城楼。
  胡客并不知道,姻婵已在来西苑的路上被人劫走。他冲入城楼,本是为了营救姻婵,但姻婵没有看到,却看到了身受重伤的曹彬和两个捕者的尸体。
  胡客的脸色顿时发生了剧变。“他怎么也来了?”两具捕者的尸体上,那又宽又厚的伤口,像极了屠夫的杰作。就在胡客惊愕之时,身后追来的捕者,已经冲上城台,将城楼团团围住。
  索克鲁大手一挥,十几个捕者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城楼。
  城楼里的灯火,忽然一齐灭了。刚进入楼中的捕者们,顿时陷入黑暗,而伴随黑暗一起袭来的,还有死亡的恐惧。
  胡客再一次制造了黑暗的环境。他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在黑暗中实施了袭杀。同伴的惨叫声,令没遭受袭击的捕者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撤退。胡客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随在十几个捕者中,从城楼里一拥而出。
  这是又一次鱼目混珠!
  然而白孜墨眼尖无比,胡客即便化成了灰,也无法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从身旁的捕者手中抓过一柄刀,朝涌出城楼的捕者们冲了过去。他一刀砍向其中一人,正是胡客。
  白孜墨对手臂上的伤势不管不顾,向胡客发动了猛烈的进攻。遇上如此难缠的对手,而且还是御捕门的副总捕头,换了其他的刺客,恐怕心里只有叫苦不迭,然而此时的胡客却暗自兴奋。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对手!
  几个回合后,白孜墨的兵器又被问天斫断。他揉身而上,徒手与胡客搏斗,又受多处刀伤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方才撤阵。虽然落败,但白孜墨争取到了时间。分散在四周的捕者纷纷围拢,再一次将胡客困在垓心。
  胡客虽然厉害,但是从城门前到城楼里再到城台上,几番被围困,几番突围,又再次被围困,长时间的恶斗,已令他的力气一分一毫地流失。再这样斗下去,即便是神仙,也有力竭被擒的时候。
  “索克鲁,姻婵到底在哪里?”胡客忽然大声问。
  远处的索克鲁冷冷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胡客已经进城楼里看过,姻婵不在里面。整个西华门,只有城楼可以藏人,其他地方都暴露在眼皮底下,如此看来,姻婵绝对不在西华门。胡客心想,索克鲁在武英门外说的那番话,看来只是诱骗他上当而已。
  姻婵不在,胡客便没有了留下的理由。他奋起余力,将捕者的包围圈杀开一个缺口,移步到城台边上,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城台高三丈有余,胡客纵身跃下,下坠的力道极大!
  落地之时,他双腿一曲,向前连续翻滚了四圈,终于消去下坠之力,随即几个蹿步,消失在了西华门外苍茫的夜色之中。
  白孜墨率人追去西华门,然而夜色茫茫,早已不知胡客逃向了哪个方向。
  “不用追了,直接去瀛台。”索克鲁滑动轮椅,从后方缓缓跟出来,“只要把姻婵抓在手里,不愁胡客不自投罗网。”
  
  第八章 瀛台杀局
  第一节 天子做囚徒
  
  姻婵仍旧下落不明,胡客当然不会就此离开。出西华门后,他没有逃离,而是躲入了近处的一片景林之中。
  他看着御捕门的众捕者追出了西华门,也听到了索克鲁下达的命令。他在心里想,莫非姻婵已经逃脱了,此刻身在瀛台?
  听到了这一丝线索,胡客立即动身,赶往瀛台。
  当他抵达时,连接瀛台的木桥桥头,已经黑压压的堆满了人。那是贺谦带来的一队捕者,以及从西华门赶来增援的两队捕者。贺谦孤身入瀛台,一直没有讯号发回,三队捕者不敢贸然擅闯,只好焦急地等在桥头。
  那位从西华门出宫的太医院医士冷德全也在人群之中。他原本奉了慈禧之命,要进入瀛台办事,然而一听说瀛台可能存在危险,他便驻足不前。虽有懿旨在身,但自个的性命更为重要,他打算先候在桥头,看看情况再说。
  通往瀛台的唯一道路被堵死,胡客只有藏身在暗处,先静观其变。
  夜风贴着水面吹来,裹挟着丝丝水汽,颇有些寒意。远处的瀛台隐没在夜色之中,黑影幢幢,朦朦胧胧,如同隔了一层薄纱,当真有几分海中蓬莱的感觉,名曰“瀛台”,倒真是恰如其分。
  瀛台二字,本是海中仙岛的意思,清朝历代的帝王后妃们,都将此地选作避暑的好去处,康熙帝曾在此垂钓,乾隆帝曾在此闲读。然而这处拥水而居、秀美宜人的皇家胜地,其命运却在七年前彻底颠覆。
  七年前是戊戌年。那一年的九月十六日,光绪在颐和园召见统率北洋新军的直隶按察使袁世凯,令他助行新政,并升任他为侍郎候补。两天后,谭嗣同夜访袁世凯,带去了光绪的密旨,命袁世凯起兵勤王,诛杀当时的直隶总督荣禄,并包围慈禧太后所居住的宫殿。然而袁世凯却阳奉阴违,表面答应,转过头来却向荣禄和慈禧告密。被触怒的慈禧太后,随即发布“上谕”,声称皇帝患病,借机开始了生涯中的第三次垂帘主政。慈禧先是将光绪囚禁在颐和园的玉澜堂,不久后迁囚于瀛台。自此之后,这处皇家胜地的命运,便和光绪紧紧地系在了一起,由往昔人来人往的热闹繁华,转变为无人问津的孤寂冷清。
  ※※※
  胡客听见了成片的脚步声,索克鲁和白孜墨已经率领众捕者从西华门赶到了木桥桥头。
  索克鲁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冷德全,微笑着说:“冷先生,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
  冷德全尴尬地一笑,并不答话。
  “为什么都守在这里?”索克鲁问。
  在得知贺谦一个人进入瀛台后,索克鲁的担心加重了。守桥的两个太监不见踪影,贺谦进入瀛台长时间没有消息,冷德全奉慈禧之命要入瀛台办事,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今晚的瀛台绝不可能太平。
  “过桥!”索克鲁当机立断。
  在留下五个捕者把守桥头后,索克鲁和白孜墨领着其余捕者走过木桥,进入了瀛台。冷德全也跟着过了桥。与这么多捕者待在一起,想必定能安全无事,至少冷德全的心中是这么想的。
  机会来了!
  索克鲁等人走远后,胡客从暗处现身,实施了偷袭。守桥的五个捕者很快倒下了,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胡客将五具尸体拖到树林中藏好,以免被巡逻的禁军和侍卫发现,然后走过木桥,踏上了这座囚禁当朝天子的水上孤岛。
  ※※※
  索克鲁进入瀛台,第一件要做的事,并不是寻找贺谦,而是确认光绪的安全。
  瀛台面积广阔,有翔鸾阁、涵元殿、香扆殿、迎薰亭、丰泽园、怀仁堂、海晏堂等建筑。光绪被囚禁的地方,是涵元殿。
  索克鲁在朝涵元殿赶去的路上,竟连一个人影都没瞧见,负责看守瀛台的十几个太监,竟一个也没见到。偌大一座瀛台水岛,死气沉沉之中,透露着几分光怪陆离。
  来到涵元殿外,还未靠近,便听见殿中传出哐啷哐啷的响声,有微弱的灯光从殿里透出,一忽儿明,一忽儿暗。
  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砸开它?你砸它,我就砸你!你来啊,你吃,你快点吃!哈哈哈,哈哈哈……”
  这番话语无伦次,不知在说些什么。索克鲁手一竖,所有捕者停下脚步。他轻轻滑动轮椅,悄无声息地靠近涵元殿的窗户。窗户纸上有很多破洞,索克鲁透过其中的一个破洞,往殿内偷望,只见一道消瘦的人影站在昏暗的大殿中央,手舞足蹈,嘴里念念有词,地上满是摔碎的瓷片碗片,一股酸腐之气,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隐隐飘出。
  胡言乱语了片刻,那消瘦之人忽然走到御案后,一屁股坐在御椅上,歪斜着身子,一副失魂落魄之态,喃喃地说:“我不如汉献帝……”隔了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如汉献帝啊!”随即干笑两声,带了几分哭腔,第三次说道:“是啊,我连汉献帝都不如……”言辞之间,满含悲怆。
  呆坐了片刻,他忽然仰起头,望着大殿的西北角,呢喃道:“你还在等着我吗?你切莫害怕,再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来陪你……”
  痴痴凝望了一阵,他忽又垂下头,眼睛里透出凛冽无比的杀气,恶狠狠地说:“线蜡李,你个死太监,你好不要脸,竟然口口声声说会为我求情?崔老棍子,总有一天,我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袁世凯,我落得如今这步田地,皆是因你而起,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凌迟,凌迟,凌迟!”他接连怒吼三声,手臂一推,御案上的青花龙纹大瓷瓶摔落在地,粉身碎骨!
  这个清瘦之人正是当朝的天子,大清的第十一位皇帝——光绪。
  看到光绪完好无损,索克鲁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松气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惧。光绪已几近癫狂,他的种种神经质的举动,以及前言不搭后语的说话,像一把沉重的利剑,深深地刺入了索克鲁的脑海。
  光绪的话,让索克鲁不由想起了袁世凯。此次袁世凯与他秘密合作,用光绪偷传出来的暗码密函,将刺杀慈禧的罪责嫁祸到光绪的头上,正是为了借慈禧之手,致光绪于死地。这七年间,慈禧虽囚禁了光绪,甚至一度打算废掉他,另立新君,但却始终留着他的性命,一来普天下的舆论都盯着此事,二来各国公使施加压力力保光绪的性命,最重要的一点,是沦为阶下囚的光绪已对慈禧构不成任何威胁。但袁世凯却全然不同。慈禧已经七十高龄,指不定哪天便撒手而去,她倒是没什么事,然而她一死,光绪重掌实权,袁世凯的下场,自不用说,任谁都能想象得到。袁世凯不想成为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他要先下手为强。然而光绪毕竟是名义上的大清皇帝,要想除去光绪,唯有借助慈禧之手。袁世凯太了解慈禧的脾性了,这个老女人可以漠视天下的所有事情,但一旦危及到她的利益,她就绝不会坐视不理。她会动手报复,而且是加倍地、疯狂地报复。冷德全奉慈禧之命连夜赶来瀛台办事,似乎正印证了袁世凯的预想。
  索克鲁早就听说过光绪在瀛台过得十分凄惨,但实在没想到光绪竟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衣衫褴褛,须发乱成一团,俨然一副乞丐疯子的模样。一代天子,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亘古罕有之事。
  光绪被囚于瀛台期间,身心的确是倍受折磨。
  每逢冬季,南海的水面都会结冰,换在以往,该是王公贵族们聚集于此举行“冰嬉”的好日子,可自从光绪被囚禁在这里后,“冰嬉”就再也没举行过。不仅如此,光绪被囚禁在此的第一个冬天,眼见南海冰面明亮剔透,好不容易有了点儿闲情逸致,与六个小太监一起玩耍,不知不觉踏冰走到了岸边,却被崔玉贵看见了,当即“跪阻”光绪返回。事后,崔玉贵以小太监们挟光绪出巡,欲行不轨为由,将六个小太监全部活活打死。慈禧闻知此事,命令此后一旦南海结冰,便叫工匠凿开冰面,以防光绪逃跑。光绪每日的膳食也非常糟糕,甚至不比最下等的人吃得好。光绪初到瀛台时,依照慈禧的吩咐,每日还送来两席饭菜,后来竟撤至一席,而所谓的饭菜,往往干硬变质,粗糙到难以下咽。彼时的工部侍郎立山,因为在冬天给光绪的住处糊了糊窗户纸,便被慈禧大骂一顿,若非李莲英从中求情,立山恐怕难逃罪责。此后涵元殿的窗户纸不知破了多少洞,竟没人再敢补上一补。一到寒冬腊月,光绪就不得不在凛冽的朔风中被冻得浑身发抖,手足麻木。
  除此之外,慈禧不但害死光绪唯一宠爱的珍妃,还时不时找机会刺激和打击光绪,并让李莲英挑选了十几个心腹太监“侍奉”光绪,这其中除了一位叫王商的太监见光绪实在可怜,对光绪还算忠心可鉴外,其余的太监全都牢牢地监视着光绪的一举一动,并压根不把这位过气的皇帝放在眼里。
  光绪真正体会到了“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的感觉,甚至被折磨到了喜怒无常、神经兮兮的地步。他感慨自己不如汉献帝,其实一点儿也不假。
  索克鲁不忍再看这位天子囚徒的惨状,暗暗叹气,摇了摇头,打算离开这个惨淡、压抑的地方,带领捕者去其他地方寻找贺谦。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开轮椅的瞬间,他的双眼忽然定住了。
  因为他看见,在光绪所坐的御椅侧后方,一双眼睛,正躲在烛光照射不到的后殿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忽然一闪,那双眼睛消失在了御椅的背后。
  涵元殿里竟躲有其他人!索克鲁微微一惊。
  索克鲁不动声色,轻轻用右手比划了一个圆圈。众捕者会意,悄无声息地散开,转眼间便将涵元殿团团围了起来。
  索克鲁向站在一旁的冷德全招了一下手,冷德全走过来,索克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冷德全面露为难之色,说:“索大人,这个……”
  “冷先生,请了。”索克鲁不给冷德全任何回旋的余地,直接将轮椅滑到一旁,将冷德全一个人留在了涵元殿的殿门前。
  冷德全见所有埋伏的捕者已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索克鲁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他心情紧张,定了定神,踏上两步,伸出手,却又缩了回来,转头瞧向索克鲁,面露难色。索克鲁点了一下头。冷德全再一次鼓起勇气,又一次伸出手去,屈起食指,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终于叩在了殿门上。
  哆、哆、哆!
  “谁?”光绪警觉的声音从殿内传出,“谁在外面?”
  “奴才太医院医士冷德全,闻圣躬违和,奉命来替皇上诊治。”冷德全小心翼翼地回答。
  “朕病了四日有余,你为何现在才来?何不让朕死了,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虽然隔了一道门,但冷德全还是急跪而下,惶恐地说:“奴才不敢,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息怒!”
  涵元殿内静了片刻,光绪的声音忽然又一次响起:“进来吧。”
  冷德全推开殿门,小心地走入,跪在御案前:“奴才冷德全,叩见皇上。”
  光绪斜坐在御椅上,冷冷地瞧着他,腔调显得有些阴阳怪气:“虎落平阳被犬欺,可如今朕呢?朕却连个太监都不如!哼,别人都趁机欺辱朕,你却恭谨有加。”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你说,你来此,是不是暗藏了什么图谋?!”
  光绪这一句有意无意的呼喝,正好戳中冷德全的心事,吓得冷德全后背冰凉。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中,急忙叩头,一个叩完,又接着一个,脑袋犹如捣蒜一般,在地上叩个不停。
  光绪丝毫不为所动,任他叩了二十多个头,忽然说:“你从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
  冷德全一下子愣住了,抬起头来说:“奴才……奴才还没替皇上把脉……”
  “朕叫你出去,你耳朵聋了吗?”光绪厉喝。
  冷德全又急忙叩头,却不起身,心里打定主意,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光绪却不是好伺候的主子,见冷德全不肯走,立刻走下御案,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朝冷德全挥舞而来,看样子是打算在冷德全的身上划个七八道口子。冷德全不敢跟光绪动手,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脚底抹油逃出殿外,心里直叫:“疯了,真是疯了!”
  “外面还有什么人?”光绪的喊声传了出来。他早就透出窗户纸上的破洞,看见外面有人影晃动。
  索克鲁滑动轮椅,现身于殿门外。
  “御捕门索克鲁,见过皇上。”索克鲁腿脚不便,没有下跪的打算,不过语气倒甚是恭谨。
  见到索克鲁的一瞬间,光绪的眼睛里忽有异样的光芒闪动。
  “索……索……”
  他一时激动,竟唤不出索克鲁的名字,最后化作一句:“事已济?”当索克鲁回应以摇头时,光绪的神色如同傍晚的暮色般黯淡了下去。他问,语气惘然若失:“那你来做什么?”
  “行刺老佛爷的刺客逃出了西华门,”索克鲁说,“奴才担心皇上的安危,特来瀛台护驾。”
  光绪心想,若是刺客刺杀慈禧成功,索克鲁便是立下头功,当然要来瀛台迎接自己,如今刺杀失败,索克鲁却仍然悄悄来到瀛台,将这个消息通知自己,倒也令光绪颇为感动。光绪心想:“索克鲁果然没有忘了朕。”在他的心中,仍然将索克鲁视作可信之人,毕竟百余年来,御捕门一直只效忠于皇帝一人。殊不知,索克鲁派胡客入宫行刺慈禧,却并非出于对光绪密旨的遵照,而是另有一番不可告人的目的。
  “朕很安好,你没别的事,就退下吧。”刺杀失败的消息,令光绪有些无精打采,他走回御案后,在御椅上坐了下来。
  索克鲁不打算就此离开,而是希望到后殿查看,到底是什么人躲在殿中。
  “奴才担心刺客躲入瀛台,还望皇上同意,让外面的捕者们进入殿内,搜查一番。”
  索克鲁这句话一说完,光绪的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勃然大怒道:“我叫你退下!把你的人也通统撤走!”他一忽儿喜一忽儿怒,情绪起伏剧烈,脾气的好坏让人捉摸不透。
  索克鲁看了一眼后殿,心想皇帝多半是故作疯癫之态,他此举,显然是打算保住躲在后殿里的人。光绪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索克鲁还不敢抗旨不遵,于是道了声“奴才遵旨”,不动声色地退出了涵元殿。他让众捕者撤离了涵元殿,候在离此不远的丰泽园中,冷德全也随捕者们去了丰泽园。索克鲁和白孜墨却悄悄折返回来,在涵元殿的附近,拣了一处黑暗地儿,秘密地躲藏起来,想看一看涵元殿中究竟藏着什么名堂。
  光绪走到殿门前,向外面扫了一眼,确定四处无人后,快速地拉拢了殿门。
  白孜墨和索克鲁悄无声息地靠近殿外,隔墙细听。
  
  第二节 保皇党
  
  涵元殿内,关上殿门后的光绪,身上的疯癫状态忽然一扫而净。他不再呆坐出神,不再喃喃低语,不再叫苦诉冤,也不再抱摔物件。他忽然变得无比正常。他从后殿中引出了几个人,几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
  “人都撤走了,你们赶紧找机会溜出去吧。”光绪说。
  一个黑衣人向他走近了一步:“皇上,您当真不跟我们走吗?”
  光绪坐回御椅,叹着气说:“我如果要逃,早就逃了。”他自称“我”,而不言“朕”,显然对这几个黑衣人的态度,要比对冷德全和索克鲁友善许多。
  光绪这句话一点也没有说错,他若想从慈禧的囚禁下逃走,并不是没有机会。
  当初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时,宫中大乱。《庚子国变记》记载:“是日,百官无入朝者……宫中人纷纷窜出。”当时皇城内一片混乱,人人争相逃命,谁还顾得上别人?这时候,光绪若更换一身太监的衣服,乘乱逃走,可谓轻而易举。他也不需要逃多远,只需逃到东交民巷列强的使馆里,便可摆脱慈禧的控制。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身为一国之君,他不愿偷偷摸摸地做事,而是直接面见慈禧,对慈禧说,他想留下来主持乱局,珍妃也跪求皇帝留京。慈禧当然不会让光绪有机会独自掌权,命崔玉贵杀害了珍妃,挟光绪出狩西安。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光绪也有逃走的机会。途经洋河时,恰逢河水大涨,将桥冲垮。《德宗遗事》记载,当时慈禧急着逃命,让心腹太监们抬着她的御舆过河,却把光绪留在了洋河对岸。此时陪伴在光绪身边的,只有忠于他的肃亲王善耆。光绪大可以乘机脱离慈禧的行伍,返回北京城,然而他却没有,而是叫善耆去附近的村子里找人来抬他过河,追上了慈禧的行伍。光绪之所以不逃,正是因为他内心认定自己是一国之君,乃是大清的正统,如何能行逃跑之事?
  光绪对黑衣人说:“梁铁君,你此次回去,路上务必要小心,莫被人识出身份。你回去后,转告康有为和梁启超,就说我有自己的打算,叫他二人别再来为我冒险。”
  站在光绪对面的黑衣人,姓梁名铁君,是保皇党的骨干分子。此次田景池等人入宫行刺,正是以康有为为首的保皇会的掩耳盗铃之计。
  早在戊戌变法期间,康有为就意识到,要推行变法维新,必须除去守旧大臣和慈禧太后,否则新政空有条令,却无从实施。为此,康有为制定了“围园杀后”的冒险计划,只可惜这一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慈禧太后便抢先一步发动政变,囚禁了光绪,捕杀了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君子。
  被迫流亡海外的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在加拿大成立“保救大清光绪皇帝会”(即保皇会),入会者以保皇党人自居。保皇党人在海外的留学生中发展力量,筹措活动经费。在筹划了多年后,康有为派梁铁君、陈默庵、梁子刚等人秘密入京,伺机刺杀慈禧太后,营救光绪皇帝。
  梁铁君在北京广泛活动,买通了宫中的几个太监,通过几个太监收集的信息,掌握了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的情况,同时联络上了西分厅四区区官范履祥,以保证他们的集会地点吉昌照相馆的安全。
  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后,梁铁君等人制造了轰动京师的三大案,创造了入宫的机会,由田景池等人找机会刺杀慈禧太后。刺杀若能成功最好,即便失败,也能将京城的防御力量集中到紫禁城内,使得皇城外围的守备空虚。他趁机率几名心腹,在买通的太监的接应下,趁夜色从西安门溜入皇城,赶到瀛台,将看守瀛台的十几个太监迅速拿下,随即来到涵元殿,要将光绪救出宫外。
  梁铁君费尽心思,岂料到头来,光绪却不肯离开瀛台。
  光绪自然有他的打算。他一点也不愿意逃跑,身为堂堂的一国之君,国未破家未亡,焉有逃命的说法?光绪现在已经打定了主意,刺杀既然不成功,那就只有学当年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沉下心来等待,等待慈禧老死,然后名正言顺地重掌清王朝。
  此时站在光绪对面的梁铁君,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想法。他耗费了如此多的心血,筹划了这次掩耳盗铃的行动,表面上刺杀慈禧,暗地里营救光绪,眼看就要成功,岂能因光绪自身的原因而失败?这么长时间的费心费力,连带上了好几位友人的性命,焉能付诸东流?
  梁铁君犹豫了。
  他站在原地,最终,做出了他自己的决定。
  皇帝不走,那就只有强迫皇帝走!
  “皇上,请恕我等冒犯!”梁铁君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命令几个心腹,将光绪架了起来。光绪没有反抗,只是无奈地摇头,在心中暗暗叹息。梁铁君拉开涵元殿的殿门,指挥几个心腹架着光绪,向北面的木桥赶去。
  这一切都被暗处的白孜墨和索克鲁瞧在眼里。
  “阻止他们。”索克鲁低语道。
  白孜墨的身上被胡客击伤多处,索克鲁腿脚不便,要阻止梁铁君等人救走光绪,只有招来候在丰泽园中的捕者。
  白孜墨掏出一个黑色瓷埙,吹响了代表紧急讯号的呜鸣声。
  梁铁君等人听见了暗处传来的埙声,虽不知是什么事,但也赶紧加快脚步,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瀛台。
  御捕门的几十个捕者岂是善类?只要丰泽园的一众捕者赶过来,这区区几个保皇党人,又岂是对手?白孜墨这样想,索克鲁也这样想。
  然而意外出现了,呜鸣声传了出去,丰泽园那边却没有任何动静。白孜墨连吹数声,仍没有一个捕者赶过来。
  索克鲁当机立断,让白孜墨设法拖住保皇党人,他亲自去丰泽园里叫人。
  白孜墨带着浑身的伤,向梁铁君等人追赶而去。
  索克鲁则飞快地推动木轮,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丰泽园,然而丰泽园内的场景,却令他悚然一惊!
  数十个捕者都在园内,然而每个人都已经躺倒在了地上,数十个人犹如杂草一般,横七竖八地摆满了一地!
  瞬间,索克鲁头皮发麻,震惊和恐惧的感觉,像电流一般袭击了他的全身。是什么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杀尽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御捕门捕者?!
  索克鲁探了几个捕者的鼻息,发现气若游丝。这些捕者并没有死。索克鲁试图弄醒几个捕者,然而各种努力都是徒劳。这些捕者像是中了毒般昏迷不醒。
  “难道是刺客道毒门的人?”这个念头在索克鲁的脑袋中闪过。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索克鲁从身上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了火光,凑近细看一位捕者的脸色。
  白里带紫,紫中透青,青内藏黑,黑中还有乳白色的小斑点!这显然是中毒的迹象!
  索克鲁右手忽地一抖,火柴棒掉在地上熄灭了。他的脑海里如同划过了一道闪电,一个名字在漆黑的夜空中被照亮了。
  “是她?!”索克鲁的心头猛地一颤,“她……她怎么会来瀛台?”
  
  第三节 阳解阴毒
  
  索克鲁急忙环顾四周,偌大的丰泽园,完全被夜幕所笼罩,各处角落都是死一般的沉寂,看不见任何活物。
  “她好几年没有现过身,为什么今晚会出现在这里?”索克鲁迷惑不解,“兴许不是她,是别人……可是……可是放眼天下,这种毒的配方只有她有,除了她,还能有谁?”
  索克鲁正被各种念头纠缠不清的时候,远处忽有脚步声传来。
  索克鲁急忙将车轮一转,躲到一片花石之后。
  两道人影从丰泽园的西门走了进来,快步从园中穿过。地上躺了几十个捕者,两人却视而不见,只管往前走,从东门而出,向涵元殿的方向走去。
  索克鲁正打算跟上去瞧个究竟,忽然又有一道人影,从西门入园,穿园而过,看样子是在悄悄尾随前面的两人。
  索克鲁眼尖,轻喊了一声:“贺谦。”
  那人正走到丰泽园的东门,立刻收住脚,转回头来,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索克鲁从花石后转出。那人问一声:“总捕头?”嗓音清朗,正是进入瀛台后便消失不见的贺谦。
  贺谦之所以消失不见,是因为他踏上瀛台后,很快发现了两个行踪诡秘的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个是姻婵,另一个也是个女人,但没照过面,想来应该是从曹彬手中劫走姻婵的人。贺谦选择了主动出击。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劫走姻婵的女人,身手竟厉害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堂堂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贺谦在她的手下,竟然走不过十招,也难怪曹彬加上两个捕者,都不是她的对手了。贺谦知道敌不过,为了不把性命枉送在这里,他当即知难而退。那女人也没有追击,任贺谦逃了。
  贺谦隐身暗处,等两人走远了,才悄悄地尾随上去。他发现那女人抓着姻婵,在瀛台的各处建筑间穿行。那女人每到一处建筑,便让姻婵四处细瞧,姻婵瞧完后,总是摇头,然后那女人又抓住姻婵,拉着她往下一处建筑走去。
  贺谦跟着瞧了几处地方,最终认定那女人该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乎那女人只知道东西藏在瀛台上,却不知藏于哪处建筑内,因此才用最原始的办法,一处处地寻找。
  在贺谦跟踪两人到瀛台的西南面时,索克鲁带领捕者上了瀛台,赶到了涵元殿。两方所处的方位不一,正好错过。索克鲁命捕者退入丰泽园,恰好那女人也带着姻婵赶来丰泽园。那女人种了毒,毒气随风而走,众捕者吸入毒气,纷纷倒地。姻婵在丰泽园中查找片刻,仍是摇头,那女人便抓着姻婵赶往海晏堂。在海晏堂中仍无发现,整个瀛台水岛上,便只剩下了涵元殿一处地方没有查找过。
  那女人抓着姻婵往涵元殿走去,又从丰泽园中经过。贺谦尾随在后,正好碰上了藏在花石背后的索克鲁。
  “那女人不知是什么来路,身手竟如此厉害,我还是头一次遇到。”贺谦摇头叹言,言语中满是佩服。
  索克鲁心想:“她数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过,身手多么厉害,你当然是不知道了。”他叫贺谦迅速赶去北面的木桥,援助白孜墨,阻止保皇党人带走光绪。“至于那两个女人,交给我来处理吧。”索克鲁说。
  “那这么多门下的兄弟呢?”贺谦指着躺满园中的几十个捕者说。
  “我自有办法。”索克鲁说完,滑动轮椅,头也不回地朝涵元殿方向而去。
  索克鲁虽是御捕门的总捕头,可双腿残疾已有二十一年,如何是那厉害女人的对手?贺谦放心不下,想跟着索克鲁,好歹可以保护一下他,哪知却被索克鲁喝止。贺谦不知道总捕头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见其无比坚决,无奈之下,只好朝北面的木桥赶去,寻找白孜墨和保皇党人的踪影。
  ※※※
  索克鲁赶回涵元殿外时,殿内已经亮起了火光。
  在涵元殿的后殿里,姻婵正沉下心来,研究殿内的布置。
  “瞧出什么眉目了吗?”问话声来在姻婵身后站着的那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鸦青色的衣服,容貌看起来有些苍老,估摸年龄在四十来岁,可头发却已白了不少。
  “你不要出声,行吗?你一说话,就打断我的思路,原本能瞧出来的,怕也瞧不出来了。”姻婵没好气地嘟囔。她被别人控制,心里自然百般的不爽。
  那女人冷笑着说:“若瞧不出来,含剑、藏血等人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
  她言语间提到的含剑和藏血,都是刺客道颇具声名的青者,前者隶属于是兵门,后者隶属于是毒门,两人分别在半年前和四个月前,被人杀死在安徽宁国府和山西汾州府,死状残忍。
  此话一出,姻婵便已猜到,背后这个女人,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专杀刺客道青者、行踪诡秘、出没无常的刺客猎人!
  姻婵已经见识了这个女人的身手。在她被押解前往西华门的途中,曹彬和两个捕者遭遇了来自夜幕深处的袭击。两个捕者当场身亡,曹彬遭受重创,姻婵则被人劫走,而劫走她的人,却是兵门的屠夫!
  在九龙道上逃过一死后,黑衣人赶回了南方,也将胡客的话一字不漏地带回了刺客道。随即,一项艰巨的任务从天层传下,通过串人的传递,交到了身在北方的屠夫的手中:抓住姻婵,以姻婵为饵,诱杀叛逆胡客!
  屠夫劫走姻婵后,打算经西安门出皇城。然而在连接瀛台的木桥附近,他却遭遇了同样来自夜幕深处的伏击。
  螳螂捕蝉,焉知黄雀在后?屠夫偷袭曹彬等人的时候,哪里知道,有一双凛冽的眼睛,正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
  屠夫反应极快,遭遇伏击后,立刻抽出剔骨尖刀反击,哪知竟不是敌手。屠夫知道遇上了极为罕见的狠角色。在被击伤后,屠夫果断选择了放弃。再勉力斗下去,必死无疑。屠夫的刀功了得,逃遁的功夫同样了得。更为重要的是,偷袭他的人意在姻婵,对他没有赶尽杀绝。所以屠夫得以顺利逃脱。
  偷袭屠夫的,不是什么身手矫捷的壮汉,而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将姻婵抓入了瀛台,命姻婵在各处建筑中查看有无毒门的阵法。
  身为毒门的青者,姻婵最擅长的是用毒,然而此时此刻,她的身上没有任何毒药。她亲眼目睹了这个女人的身手,知道自己完全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所以没有作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并且按照这个女人的要求去做事。
  姻婵已经瞧出,涵元殿后殿内的四面墙上,悬挂着的七幅字画颇有门道。这七幅长短大小都不相同的字画,是按照文王卦的方位排列的,离、震、兑、乾、巽、坤、艮七个卦位上各悬一幅,唯有坎卦位上空空荡荡。在刺客道的毒门中,这种排布的方法,又有一个特殊的称谓,叫阳解阴毒阵。阳解阴毒这个词,出自李贽的《答来书》,是表面和解背后下毒手的意思。所以毒门的阳解阴毒阵,有“七面皆玲珑,其毒出阴位”的说法。文王卦中,正南为阳,正北为阴,阳解阴毒阵的关键点便在于正北方向。殿中的这七幅字画,悬挂在七个卦位上,唯独正北方的坎卦位上没有。所以姻婵料定,正北方的墙面有问题。
  “你这么费尽心思,到底想要找什么东西?”姻婵忽然开口问身后的女人。她不想这么快就把想到的东西,告诉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你不必知道。”女人的说话声冰冷无情,“有什么发现?”
  “这里面什么也没有,”姻婵撒了个谎,“你要找的东西,看起来不在这座岛上。”
  “那你就没有用处了。”女人的口吻淡得如同一杯白水。
  兵刃出鞘的金属声,在姻婵的背后响起。
  姻婵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竟如此狠绝。“北面的墙壁!”她急忙说。
  女人冷冷一笑,来到北面的墙壁前,先用手按了按墙面,然后拔出腰间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剥去墙皮。
  在女人忙活的时候,姻婵一边看着她,一边心想,这七幅字画按照长短和大小的不同,排布成阳解阴毒阵的布局,这显然只有刺客道毒门的人才能做出来。悬挂这七幅字画的始作俑者,会不会是毒门的某位青者?瀛台是皇家重地,这个青者竟敢跑来此地,不知是为了藏匿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姻婵暗自疑惑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剥落墙皮,从墙壁里抠下了一个细长的木匣。木匣上没有挂锁,那女人轻而易举便打开了木匣。
  姻婵离那女人有一丈多的距离,只是远远地朝木匣中望了一眼,便惊讶不已。因为姻婵看见,匣中放置的,是一幅卷轴,用一把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鬼头锁的锁面上有一片红色,似乎是几个刻字。姻婵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幅卷轴无论是尺寸,还是质地,竟然和她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然后存放在长沙府十四号当铺里的那幅卷轴完全一样。姻婵心想,莫非有人去过十四号当铺,想办法取出了那幅卷轴,藏到了涵元殿的墙壁里?可是细看周围的墙壁,显然是多年前修葺而成,没有任何修补过的痕迹,如果这卷轴是最近才被人藏入墙壁里的,墙壁上总该留下修补过的痕迹才是。
  那女人看过匣内的卷轴后,便合上了木匣。她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抓住姻婵,往殿门走去。
  姻婵说:“我已经帮你找到了东西,你该放我走了吧。”
  “你当真以为,我抓你,只是这么简单?”
  姻婵情不自禁地一愣。
  “另外一幅卷轴呢?”那女人忽然停下了向前走的脚步。姻婵被她反箍着右手,也只好跟着停了下来。
  “什么另外一幅?”姻婵知道那女人说的是什么,却故作不知。
  “日月庄,封刀楼。”那女人手腕用劲,姻婵的右手顿时被疼痛包裹。
  “我没有去过什么日月庄,什么封刀楼,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幅卷轴是姻婵的任务,她若说了出来,让那女人夺去了卷轴,她的这次任务便宣告失败。
  “日月庄的四兄弟,临死前说的话,又岂会有假?”
  “他们死了?”姻婵脱口而出。
  那女人冷冷地一笑。姻婵说出“他们”二字,就等于变相地承认自己去过日月庄,与那四兄弟打过交道。
  “是我杀的。”那女人说。
  “你北上的途中,想必是将卷轴存放在了某号当铺之中。”那女人用右手死死地制住姻婵,让她无法反抗,随即将左手中的木匣放在地上,空出左手来,在姻婵的怀中、衣袋里翻找。姻婵被御捕门囚禁了一段时间,身上携带的匕首等器物,早已被御捕门搜走,她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没有威胁的东西。那女人从姻婵的身上搜出了一串项链和几个小盒子,并将小盒子一一打开,里面都是上品的胭脂。
  “当铺的暗码纸呢?”那女人问。
  “哪有什么暗码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姻婵已经铁了心,无论如何,决不说出卷轴的下落。
  那女人还待逼问,忽然瀛台的北面传来了枪声。
  皇城之内,巡逻的禁军和侍卫是不准携带枪械的,这是出于对皇室人员安全的考虑,以防有不臣之人袭杀皇室人员,但若皇城内发生急变,经上谕批准后,皇城内的禁军和侍卫可由武械库配发枪支和弹药。此刻瀛台北面响枪,寥寥数声,不像是大批禁军所为。那女人虽不知是保皇党人正朝贺谦和白孜墨开枪,但料想瀛台有了枪响,不用多久,必会有大批的禁军和侍卫赶来瀛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那女人制住姻婵,携带木匣,拉开了涵元殿的殿门。
  殿门一开,只见门外停着一辆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人,正是静候了多时的索克鲁。
  那女人和索克鲁面对面地看着对方,神情都是微微一愣。
  此时此刻,时间仿若凝结。
  “当真是你?”片刻后,索克鲁用难以置信的语气,打破了这相对无言的沉默。
  女人没有说话,推着姻婵从索克鲁的身边走过。
  错身而过的瞬间,索克鲁问,小声而又谨慎:“你……这些年可好?”
  女人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只是短暂的一下。她仍没有回答一言一字。她扔回一个瓷瓶,准确地落在索克鲁的腿上,却连身子都没转。那是解救丰泽园中数十个捕者的解药。她押着姻婵,继续走向黑暗。
  索克鲁望着那女人渐渐隐入夜色的背影,心情竟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平静。
  
  第四节 三叠毒阵
  
  离开涵元殿后,那女人没有选择走直接通往北面木桥的道路,因为又有枪声在那条路上响起了。女人带着姻婵朝西走,那是通往丰泽园的道路。从丰泽园绕一个圈子,可以避开枪响的地方,从而安全地抵达木桥。
  再一次进入丰泽园内,再一次从几十个捕者的身体上跨过。然而这一次,走到园子的中央时,那女人忽然停了下来,警觉地回头,警觉地四顾。她已经预感到了潜伏在暗处的危险。
  她取出了一条牛筋索,用无比熟练的手法,将姻婵反绑在一棵树上。这是为了防止姻婵逃跑。如此一来,她便腾出了双手。她抽出腰间的短刀。那短刀的把柄上拖着一截不长不短的铁链,乃是既可近身搏斗亦可远距离攻击的锁链刀。
  女人左手托链,右手握刀,像一尊石像,静立于园中。
  园内寂静无声,既无虫鸣,也无鸟啼,黑暗之中,唯有夜风吹得树叶子翻转,沙沙作响。
  女人的左手忽然一拨,右手跟着一带,铁链带动短刀划出一道又扁又平的弧线,击向左前方!这一刀虽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然而威风凛凛,霸道狠绝,甚至比一个壮汉使出来还要强劲有力。
  一声金属脆响,火星四溅,黑暗中,竟有人挡住了这霸烈的一刀!
  挡住这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客!
  进入瀛台后,胡客便一直潜伏在暗处,做了许久的看客,最后终于等到了姻婵的出现。为了救姻婵,他像一匹草原上独自作战的苍狼,在黑暗中隐藏自身,直到最好的时机来临。最终,他选择在草木生长的丰泽园中解决问题。
  胡客原本是发动偷袭,他已经做到足够悄无声息,却还是被那女人准确地识破了方位。胡客硬生生地挡住了这霸烈的一刀。一刀之中,便见功力,胡客已经清楚对手的实力。他立即向斜后方退步,欲退入一片花石之后。
  胡客退得快,那女人的锁链刀更快。刀口凌空劈落,胡客被迫又一次用问天抵挡,又是一次火星四溅!锁链刀与问天两次碰撞,竟然没有折断,足见锁链刀的质地也是相当的精纯。
  那女人不愧是能击退屠夫的角色,一出手,便压制住了胡客。胡客即便躲于花石或树木之后,但锁链刀的铁链能在石棱或树干上一折,令短刀改变方向,绕击躲在后面的胡客。胡客不得已现身,从正面进行攻守。然而一到正面对敌时,胡客以短搏长,处处受制于锁链刀,竟无法挨近女人一分。无法近身,问天的勇绝阴狠之劲,便得不到分毫的发挥,是以胡客更加被动。只不过短短的十几个回合,胡客便接连遭遇了三次凶险,每次都是在毫厘之间挡住了锁链刀的刀锋,这才避免了负伤的厄难。
  姻婵已经认出了与那女人对敌的人是谁。那样的身形,那样的身手,除了他,还能有别人吗?姻婵曾经是多么地渴望,在她被囚禁的一个多月里,渴望这个男人会突然出现在眼前,救她离开。然而当这个男人真正现身时,她却又多么地希望他不要出现。
  “你不用管我!”姻婵万分希望胡客能够听从她一次,“你赶紧走啊!你斗不过她的!”
  但胡客来了,就决不会抛下姻婵独自离开。
  虽然面对的是生平从所未遇的强劲对手,虽然处处受到锁链刀的压制,但胡客决不轻言放弃。他明知山有虎,却偏要向虎山而行!
  在极为不利的局面下,胡客强行发动了反击。他彻底舍弃了防守,顶着受伤的危险,向那女人逼近!他寸尺必争,在被锁链刀击伤了两次后,终于以不要命的攻势,逼得那女人向左侧退避了一步。
  胡客终于逼出了一线机会!
  他一步跨过那个女人,问天的锋刃,闪电般从姻婵腰间的牛筋索上划过。
  牛筋索瞬间绷断,姻婵身上的束缚得以解除。
  然而胡客这一击,却将后背完全送给了对方。那女人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胡客刚割断牛筋索,后背上就抹过一缕深入骨髓的凉意。
  姻婵大声尖叫了起来!胡客却将她一把推远,随即返转身去,又和那女人斗在一起。他的后背血如泉涌,却仍旧拼尽全力。他只喊了一个字,声音低沉而不可抗逆:“走!”他要用自己来拖住那女人,为姻婵赢得脱身的时间。
  姻婵知道胡客的用意,可是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般,一寸一分都挪不动。
  胡客又大吼了一声,两声,三声!他不停地嘶吼,不停地叫她走!
  姻婵的心已经纠结到了极点。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慌乱之中,她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脚底下忽然绊到了什么,猛地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夜风吹来,姻婵忽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呛鼻的药味儿。在她的脚边,有一口箱子。就是这口箱子,绊倒了踉跄退步的姻婵,而这口箱子也顺势倾倒在地上,盖子摔开,掉出来好几个瓶瓶罐罐。
  这是多么熟悉的味道!
  姻婵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她像遇到什么宝贝似的扑向了这口箱子。在箱子里,她发现了许多药材和药瓶,其中有几味药,竟是极为名贵的珍品。她在箱子中准确地找到了散发出浓烈刺呛鼻气味的纸包——那是一包毒粉,带有剧毒!此外,她还找到了几个装有毒药的瓷瓶。
  这口箱子的主人,乃是太医院的医士冷德全。冷德全随众捕者退入丰泽园,也遭到了暗算,吸入毒气,昏厥在地。此刻的他,正躺在这口药箱子的旁边。
  这些本该是光绪“享用”的毒药,此刻却全落在了姻婵的手里。
  这一个多月以来,姻婵先是被日月庄的人追杀,后遭御捕门的囚禁,接着又被那女人挟持。她任人摆布,全因身上没有任何毒药。毒门的青者,若没有毒在手,便和普通人几乎没有区别。现在手握几味霸烈的毒药,姻婵终于有了反戈一击的资本。
  她趁着胡客赢来的宝贵时间,在园中左走右突,用尽这十二年来在毒门的所学,成功布下了物腐虫生阵、蓼虫忘辛圆和春华寒木圈交互相佐的三叠毒阵!
  姻婵用布阵后剩余的毒药,连续朝那女人种毒,逼开那女人,为胡客赢得了撤退的时间。两个人趁机退出,将那女人留在了三叠毒阵中。
  这个三叠毒阵,足以在短时间内困住那女人,尽管她也同样精于毒道。
  就是这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极短的时间,让胡客和姻婵逃出了瀛台。胡客后背遭受重创,这拖慢了两个人逃离的速度。为了避免那女人追来,两人奔过瀛台北面的木桥后,找来树枝和蔓草,放了一把火,火势见风就长,很快将整座木桥吞噬。
  远处传来了人声,那是赶来的巡逻禁军。瀛台的枪响,终因距离过于遥远,未能引起巡逻禁军的注意,然而这一把大火,在烧断出入瀛台的唯一道路的同时,也令附近的禁军和侍卫们趋之若鹜。这样一来,那女人即便冲出三叠毒阵,也难以轻松地逃离瀛台了。
  在禁军赶到之前,胡客和姻婵悄然远离了这座囚禁天子的孤岛。
  寻了一处僻静地,姻婵撕下一只衣袖,简单包扎了胡客背上的伤口,使鲜血不至于滴落在地而暴露行踪。两人躲避往来奔走的禁军和侍卫,悄悄出了西苑,由西安门溜出了皇城。
  
  第九章 光复会秘密集结
  第一节 奇怪的安徽会馆
  
  夜已经很深了。
  西安门外,街道交错纵横,却不见半点灯火。
  背上的这道刀伤,需要胡客寻找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静养一段时间才行。但客栈非安全的去处,官府一旦追查刺客,首先不会放过的就是供旅人居住的客栈;头号当铺也去不得,那里早已经被封了。
  头脑里的念头旋转了一圈后,胡客想到了一个去处——安徽会馆。
  当日吴樾、张榕和胡客一同进京,分别之时,吴樾曾告诉胡客,如果有什么差遣,只管去后孙公园胡同的安徽会馆寻他便是。
  在同吴樾相处的几天里,吴樾知恩仗义的品性,令胡客颇为欣赏,只不过胡客性格深沉,平素少言,心中即便认定了某个人,也不会流露于形色之间。他对结为连理的姻婵尚且如此,何况是没有深交的吴樾?
  有了明确的目标,两人便拣正南方向而行。
  姻婵一直关切地注视着胡客。胡客的脸色有些委顿,这令姻婵的心中翻涌起无尽的悔意。在逃离瀛台的时候,因为匆忙,姻婵竟忘了将那口药箱里的治伤药拿走。眼下虽时不时路过某家医馆,可一旦入内治伤,就等于留下了行踪,御捕门的捕者依此追查,很容易就能掌握两人的去向。
  现在只有忍耐了。
  胡客忍耐刀伤的疼,姻婵忍耐心头的痛。只有到了安徽会馆,安顿好了,再想办法治伤。
  不知走了多久,两人终于寻到了后孙公园胡同,也找到了位于胡同北侧的安徽会馆。
  这座同治年间由李鸿章等安徽籍官员捐资修建的建筑,分为正院、东院和西院三个部分,内有夹道将三套院落分开,夹道间开的门又将三套院落连成一体。三套院落各自开有一道气宇轩昂的朱红大门,无论从哪一道大门进去,都能通达各处。
  胡客和姻婵寻到的,是西院的大门。
  敲门。
  门刚一响,门内就传出了声音,似乎竟有人一直守候在门后:“谁?”
  如此深的夜,竟还有人守在门后,且这一声“谁”,问得既谨慎又小心。这是极不正常的。胡客对各种异常情况十分敏感,哪怕是微小到极致的异常,尤其是在经历了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后。所以他没有应答。
  “是谁在外面?”片刻后,门内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胡客仍然没有答话,并示意姻婵不要做声。
  门内人长时间听不到回应,免不了好奇,轻轻地拔去门闩,启开一丝缝儿,想看一看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门一开,胡客就不会再给他以关门的机会。
  尽管背上受了重伤,但胡客的身手仍然足够迅速。他闪入门内,右手的五根指头,准确地扣在了开门人的咽喉上。先下手为强,这是胡客在练杀山中学到的第一课。不管对自己有没有害,只要情况异常,就必须先制住对方,如此方可保证己方的安全,尤其是姻婵的安全。
  门里面本来是漆黑一片,胡客这一动手,周围立刻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响声。
  胡客和姻婵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
  那是好几支枪在争相上膛。
  胡客本能反应,将开门人挡在自己和姻婵的身前。胡客向左右前三个方向观察,只见漆黑的夜色里,隐隐约约站了三个人。
  没有人说话,这夜静得让人窒息。
  一支火把忽然点亮了。
  “把家伙收了,是自己人!”胡客的右侧忽然响起了一个急切的声音。
  这声音十分耳熟。胡客识得,那是张榕。
  站在右侧黑暗里的人,正是张榕。他点燃火把后,立刻认出了胡客。他从黑暗里冲了出来,拦在胡客的身前,避免了一场误会的发生。
  胡客松开了手,开门人揉了揉脖子,扭过头来,凶狠地瞪了胡客一眼。
  张榕将胡客和姻婵往会馆里面引。另外三人没有跟来,仍旧留守在大门后,看样子的确是在等候什么人。
  “真没想到这个时候你会来!”张榕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解释,“刚才那些人,都是会里的兄弟。吴大哥,还有其他的兄弟们,都在西耳房里候着呢。”
  安徽会馆里房舍很多,夹道极为复杂,行走其间,如同走入了一座不大不小的迷宫,若没有张榕的指引,要在会馆里找一个人,倒不是件容易的事。
  来到西耳房外,张榕敲响了房门:“是我。”
  “来了吗?”伴随开门的吱声,房中传出了吴樾的问话声。
  “你看是谁来了!”张榕笑着说。
  吴樾见到胡客和姻婵时,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见到胡客是喜,见到姻婵则是惊。他还记得姻婵的样貌。当日假扮成狱卒的姻婵,和胡客一起,将他救出了八宝洲的秘密监狱,只不过当时他以为姻婵是个男人,如今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位容颜亮丽的女子。
  惊喜过后,便是忧急。耳房中点着两盏煤油灯,光线充足,胡客受伤的情况,被吴樾看得一清二楚。他急忙从床头的小木柜中扒拉出一个布裹,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药瓶药罐。他加入光复会,投身革命党,时常四处行走,少不了和大病小伤打交道,如果每次都去医馆求医,难免留下行迹。所以吴樾每到一地,都会购齐各类应急的药品,带在身边,随时取用,如今正好派上了用场。
  揭开背上的衣服,胡客所受的刀伤完整地呈现在众人的眼前。
  那女人下手果然狠辣!这道刀伤斜着从胡客的背上划过,从右肩至左腋,又宽又深,连带血的肉都翻了出来,向外渗着鲜血。
  耳房中除吴张二人外,还有六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过了惊恐的神色。即便是姻婵,在清楚看见这道触目惊心的刀伤后,也哑然心忧。
  吴樾还未向房中的六个人介绍胡客,但受了这样一道刀伤却仍旧面不改色,足以让另外六人对胡客敬佩至极。
  上药并重新包扎好后,吴樾扶胡客躺在床上休息。
  “不必了。”胡客径直扶了一张椅子坐下。
  “你还是躺下吧。”姻婵关切地说。
  胡客却不以为意。比起被黑衣人用刑刃开胸肉的那一刀,如今的这道刀伤,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
  吴樾问起受伤的缘由,胡客却闭口不谈。胡客的种种行动,向来只对姻婵一个人说,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他只是说明了来意,想在此暂避几日,只等伤势稍好一些,就和姻婵立即离开,绝不多做耽搁。
  吴樾对胡客的性格和脾气多少有一些了解,胡客不肯说,他便不再问第二遍。
  他转过头去,将另外六个人引见给胡客认识。
  “这位是我们光复会的副会长陶成章,这位是我们的炸弹专家杨笃生,这位是陈独秀先生,这位是龚保铨,这是魏兰,这是马洪亮。”
  六个人都是光复会的骨干级人物,胡客虽不认识,但早就在报纸上见过陶成章、杨笃生、陈独秀等人的名字。
  “这一位,就是我向你们多次提起的义士!”吴樾迫不及待地向六人引见了胡客,接着又引见了姻婵。六个人纷纷抱拳致礼。直到此刻,吴樾还不知道胡客的真实姓名,只能以“义士”相称。胡客是刺客道的青者,在外人的面前,姓名向来不留。
  相互引见后,吴樾就把话题转回到了正事上。他没有把胡客和姻婵当作外人。他直接问张榕说:“人还没有来吗?”
  张榕摇了摇头:“还没到。”
  坐在里侧的陶成章说:“今晚是电报里约定的最后日期,也许是路上有所耽搁。大家不用着急,再等等看。”
  陶成章的话刚说完不久,耳房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杜先生到了。”一声传话声在门外响起。
  陶成章、陈独秀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只因该来的人,终于来了。
  
  第二节 第一保镖
  
  门开后,走入耳房的,是一个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
  陶成章等人迎上去,抱拳说:“久仰杜先生的大名,始终缘悭一面,今日终于得见先生真容,幸会幸会。”
  中年男人取下毡帽,抱拳回礼:“杜心五见过光复会的各位义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每一字的发音,都让人觉得掷地有声。
  听到来人自称是“杜心五”,胡客扬起的目光,不由停留在此人的身上。一袭灰色的长袍,个头不算高,短发,长须,从容貌来看,年龄不算大,尤其双眼炯炯有神,显得精神头十足。
  杜心五这个名字,在当时早已名噪全国,杜心五本人,乃是与霍元甲齐名的武术界宗师。霍元甲是精武体育会的创始人,杜心五则是自然门的当家。杜心五少年老成,在他尚不到四十岁的人生当中,各种经历可谓丰富多彩。他自小习武,拜入自然门,后来考过科举,杀过大盗,当过猎手,做过镖师,守卫过皇宫,还行刺过慈禧,只可惜未能成功,后来在北京机缘巧合结识宋教仁,受宋教仁的影响,蹈海赴日。他考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学习农科,与吴玉章成为同窗,和林伯渠结为至交。他在课余的闲暇时间里,研究日本的柔道和空手道,不久便在日比谷公园,击败了日本极为著名的相扑师斋藤一郎,从此名噪东瀛,后经宋教仁的推荐,与湖南“拳王”王润生一起,成为孙文的贴身保镖,被革命党人誉为“第一保镖”。
  这样一位“大人物”造访,也难怪光复会的骨干级人物们会深夜守候了。
  “蔡会长发来电报,说杜先生近两日会夜访安徽会馆。”所有人坐下后,陶成章对杜心五说,“其实有什么事,大可在电报里言明,又何劳杜先生亲自来北京跑一趟呢?”
  杜心五抱了一下拳,说:“孙先生近日在谋划一件大事,需要各位的鼎力相助。这件事极为秘密,如果发电报,恐被清廷获知,对孙先生和各位都将不利。”他口中的孙先生,自然就是孙文了。
  陶成章问:“不知孙先生在谋划什么大事?”
  “不瞒各位,此事我也不知。”杜心五说的是实话,“我只知道孙先生已经派人联络各省各地的山堂和会党,邀请各堂各党的人在八月之前,赶赴日本东京,届时有大事相商。”
  “搞这么大的阵仗,难不成要起事?”吴樾脱口而出。他是个急性子,一激动,险些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陶成章摇头说:“如果要起事,断然不会跑到日本东京去。”
  杜心五点头说:“陶先生说的不错。我虽然不知这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但曾听孙先生亲口说过,此事如果做成,革命之风潮,必将一日千里,革命之大业,亦可及身成矣!”
  陶成章等人面色震动。杨笃生惊叹道:“何事竟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杜心五说:“兴中会、华兴会、科学补习所等会党的人员,都已经提前赶赴东京。我在上海与蔡元培先生谈过,蔡先生也已经答应。我此番赶来北京,是想阻止各位行刺清廷高官,以保存革命的力量,并邀请各位随我一道,共赴日本。”
  杜心五发出了邀请,杨笃生、吴樾等人,都把目光投向陶成章。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副会长,此次北上的大小事务,一概由他决断。
  陶成章沉思了一下,说:“既然蔡会长已经答应,我等又何来推辞的理由?只不过此番北上,秘密筹划一个多月,这时候罢手,总是心有不甘呐。”
  “来日方长嘛,今日留那几个狗官的狗命,也只不过让他们多苟延残喘几年而已。”杜心五说,“再说了,大沽口到东京的船票,我都已经为各位订好了。”
  “杜先生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陶某人若再不依从,可就显得我太不近人情了。你们几位呢?”陶成章问光复会的其他人,“谁如果有别的想法,尽管提出来,杜先生不是外人。”
  “此次如果放弃计划,那我这颗脑袋,就算暂时寄存在这里啦。”一直没有说话的陈独秀,终于开口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至于东京嘛,我就不去了,有你们去就已足够。柏文蔚、常恒芳他们还在芜湖等着我,既然我没能以身赴死,那岳王会的事,我可就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了。”
  陶成章点头说:“仲甫兄有岳王会的事待办,我们当然不能强求。其他人呢?”
  吴樾思想片刻后,暗暗打定了主意,说:“如果要临时改变计划,那你们先走,我要回一趟保定府。我们还有兄弟守在老地方,我要通知他们才行。到时候我带上他们,自行想办法赶去东京与你们会合。”
  “吴大哥如果回保定,那我也跟着回保定!”张榕立刻说。
  “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吴樾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容人反驳。
  张榕本来还要说什么,被吴樾瞪了一眼,只好闭上了嘴。
  杜心五说:“那也行,到时候我们会有人在东京湾码头做接应,接头的暗号,吴兄弟可要记住了,那是南宋大诗人陆游的一句诗——‘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吴樾默念一遍,点了点头,示意已经记好。
  计议已定,各人回房休息,只等天一亮,就动身出发。
  人都走后,耳房里只剩下吴樾、胡客和姻婵。吴樾把房间让给了胡客和姻婵。他走出耳房,拉拢房门,打算去张榕的房间挤一挤,一转身,却发现张榕正站在夹道上。
  张榕一把将吴樾拉到无人的僻静处,压低声音说:“吴大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嘴上说抽身回保定府,可哪有那么简单!你说,你是不是想瞒着大伙儿,一个人去刺杀出洋的五大臣?”
  吴樾不是善于撒谎、藏匿想法的人,面对张榕的诘问,他无言以答。
  “你和我当初拜把之时,都曾发过什么誓?”张榕说道,“你现在想一个人去赴死,可没那么容易!如果你铁了心要去,那好,算我一个!”张榕拍着胸脯。吴樾心头登时一热。
  “也算我一个。”房角忽然转出来一个人,却是杨笃生。他面带微笑:“别忘了,炸弹在我这里,我如果不同意,你们拿什么东西去搞刺杀?”
  彼此都是志同道合的热血青年,事情一说开来,三个人都是心潮澎湃。三人将手臂捉在一起,那就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起干这番大事。三个人都没有言语,但此时无声胜有声,霎时之间,彼此间的惺惺相惜之意,已在脸上表露无遗。
  
  第三节 光复会的入会仪式
  
  第二天一大早,光复会的人便与杜心五换上客商的行头,一同离开安徽会馆,打算趁天刚亮的光景,早早地离了北京城,以免流连城中多生是非。
  胡客和姻婵本打算休养几日再离开北京,但他二人都不是安徽籍,光复会的人一走,二人便没了继续租住安徽会馆的理由。吴樾力邀二人同行,还雇来了一辆马车。胡客尚未定好下一步的打算,无论是去袁州府的日月庄查鳞刺的事,还是去寻找天层的天道,他都没有详实的计划,索性便和姻婵一起坐上了马车,与光复会的人同行,打算出了北京城后,再慢慢地定下一步的计划。
  一路向永定门走去,街道上隔不多远就能见到一两个巡警,看这戒严的架势,北京城内肯定又出什么大事了。三大案的热潮还未平息,又会添什么新乱子?陶成章、杜心五等人当然不清楚,也不便寻人问,只管埋头走路。胡客却心知肚明,这种全城戒严的态势,多半就是冲着行刺慈禧而又逃出皇城的他来的。
  到了永定门,却发现今天想走出北京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永定门是北京外城的正南门,是从南面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此时的永定门,已被一队巡警封锁,出城的人,必须经过一番严厉的搜身和盘查。
  杨笃生暗呼侥幸,幸好昨晚和吴樾、张榕商定,将炸弹先藏在安徽会馆内,等去了保定府又返回北京城后,再取出来使用,如果是带在身上的话,今天可就走不掉了。
  陶成章走在最前面,一个巡警伸手拦住他,极不友善地问:“出城的凭证呢?”
  “凭证?”陶成章面露茫然。
  那巡警懒得解释,朝旁边一指,在城墙的墙脚处,贴着一张告示。那告示上红纸黑字,写明了:出城者,必须前往外城警厅开具出城凭证,由警厅厅丞朱启钤亲自签章后,持证方可出城。
  三大案时,出城虽然也要盘查,但无须开具什么出城凭证,远不如现在查得这般严。这一回,慈禧这个老太岁头顶的土被人动了,当听说刺客竟然逃出了皇城时,她在储秀宫中雷霆大怒。为了搜捕胡客,清廷这一回是动真格的了。
  胡客撩起车帘,朝外面扫视。
  “你在想什么?”姻婵见胡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街上没有御捕门的人。”
  经胡客这一说,姻婵也发现了,虽然大街上巡警随处可见,永定门也被一队巡警封锁,但却看不见一个御捕门捕者的身影。按理说,索克鲁费劲千辛万苦要抓胡客,应该派人守在各处城门才对。可如今却连一个捕者的影子都看不见。
  胡客猜不透索克鲁的想法。他认定索克鲁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这位双腿残疾的总捕头究竟打什么算盘,胡客实在猜想不出。
  “不管御捕门想做什么,总之,先出了北京城再说。”
  姻婵说的不错,胡客轻轻点了点头。
  ※※※
  没有凭证,就出不了城。陶成章向杜心五等人摆了摆手,准备折返回去,另谋办法。
  巡警却把他们拦了下来。“既然到了城门口,不出城也要搜查!”那巡警蛮不讲理,不打算就这么放他们走。
  “我们这是准备去警厅开凭证。”陶成章连忙说。
  “上头有命令,城里大大小小、各家各户,全都要搜查!何况是你们几个小小的商人!”他招来几个巡警,要强行搜查各人的包裹和皮箱。
  “车里是什么人?”巡警用警棍指着马车,“里面的人,下来接受检查。”
  马车里没有动静。
  那巡警用警棍拍打手心,向马车走近了两步,吴樾急忙拦住他说:“车里头是病人,是病人。”
  “别他妈说是病人,就算是死人,也要从老子的眼皮子底下过!”那巡警神气无比,用警棍抵开吴樾,走到马车跟前。
  车帘忽地撩起,姻婵探出半边身子来。她说,用盛气凌人的口气:“我家少爷要出城,你们这群狗奴才,竟然敢拦道?”她右手向前一伸,一张凭证和一块腰牌,左摇右晃,抵在那巡警的眼前。
  这张凭证,正是出入京城的凭证,那是当日胡客应允刺杀慈禧时,向索克鲁提出的几个条件之一。胡客那时就为自己考虑好了后路。他料到刺杀慈禧后,若有什么意外,自己极可能会被困在京城里,如果有出入京城的凭证在手,出城就会轻松许多,所以才向索克鲁要了一份出入凭证。至于那块腰牌,便是曹彬的捕者腰牌,当日被御捕门搜走了,后在胡客的要求下,索克鲁又归还给了他,这是胡客第二次使用了。
  那巡警倒也识货,一下子认出是御捕门的专用凭证和捕者腰牌。但他不敢擅自拿决定,回头找来了另外一个巡警,也就是这一队巡警的领头。领头巡警看过凭证和腰牌后,又看了看陶成章等人的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是商人,脑筋一转,想当然地明白了什么。御捕门怕是要出京秘办,这才化装成了商人,领头巡警暗暗地想。
  当日查封刺客道的头号当铺时,这位领头巡警也在查封的队伍当中,亲眼见过上级——也就是那位姓陈的警探——在索克鲁面前低声下气的姿态。再看姻婵,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领头巡警知道御捕门不是好得罪的,稍加思索后,摇了摇手,让手下拉开了隔路的栅栏。
  陶成章等人见胡客拿出这两样官府的东西,不禁大为惊异。杜心五是孙文的贴身保镖,向来心细如发,更是对此产生了怀疑。
  不动声色地出了安定门,走出一段路后,杜心五拦住了马车,开门见山地问这两样东西的来历。
  “是我在监狱里抢来的。”姻婵替胡客回答了。那块腰牌的确是她从曹彬那里夺来的。“这事他知道。”她指着吴樾。吴樾简单说了八宝洲秘密监狱的事,杜心五这才释去了心头的怀疑。
  “原来二位不是光复会的人。”杜心五昨晚见胡客和姻婵与光复会众人同在西耳房内,还当是一起的,他抱拳说,“但只要和清廷作对,那就是一家人,杜某这里失敬了!”
  姻婵轻轻哼了一声,放下了车帘。
  离开北京城后,两帮人便分道扬镳,杜心五、陶成章等人朝天津大沽口码头赶路,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则向保定府方向行走,陈独秀却只身南下。胡客和姻婵暂时未定去向,随同吴樾等人向保定府行走。
  ※※※
  当北京城被甩在身后逐渐远去时,胡客的心中,却隐隐约约冒出一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
  经过涿州时,胡客开始有些明白了。因为他发现,身后似乎有了尾巴。
  经过定兴县时,胡客肯定了这种不好的感觉。的确有人,一路尾随在后。
  经过徐水县时,胡客开始隐约担心起来。身后跟踪的人,不知何时会采取行动。
  等到达保定府时,胡客却暗暗地奇怪。这条尾巴已经跟了整整两天两夜,却始终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怀着这样的疑问,胡客跟随吴樾等人走进了保定府两江公学翠竹轩——光复会在北方设立的秘密集会地点。
  在这里,张啸岑、赵声、徐锡麟及其妻子徐振汉等四人,已经留守了一个多月。除此之外,徐锡麟的表妹秋瑾,也已经来此等候有十多天了。
  秋瑾是追随表兄徐锡麟的脚步,前来投身光复会的。在得知副会长陶成章和其他人已经先行去了日本后,秋瑾的神情明显有一些失落。
  吴樾等人早已听闻过秋瑾的名字。且不说她在上海为营救万福华而奔走,只说当年她那首《满江红·平生肝胆》,早已在革命党内部口口相传。“俗子胸襟谁识人,英雄末路当磨折,莽红尘何处觅知音?”能写出这等诗句的女人,一定是一位巾帼须眉。这是吴樾等人首次见到秋瑾的真容。一身男装的秋瑾,须眉之间英气毕露,果然配得上诗句中的男儿豪气。
  吴樾大声笑起来:“要加入光复会,何必讲这许多鬼门子规矩?!”
  在既没有会长也没有副会长在场的情况下,吴樾和张榕擅自在翠竹轩中设下了黄帝位,写誓词“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十六字于纸上,让秋瑾刺血洒于纸面,跪在黄帝位前宣誓,而后再刺血滴入酒中,由秋瑾一饮而尽。刺血之时,秋瑾眉头不皱,面色不改,看得吴樾等人暗暗点头。
  仪式一结束,写有誓词的纸条作为入会的凭证交给秋瑾保管后,秋瑾便算加入了光复会。“等你随表兄表嫂去了日本,知会蔡会长和陶先生一声就行了。你就说是我吴樾推荐的,他俩绝不敢有异议。”吴樾的一番话,惹得大伙哈哈大笑。
  笑完后,就是商讨接下来的安排。
  当得知吴、张、杨三人准备返回北京继续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时,张啸岑、赵声和徐锡麟等人想方设法要阻止。
  “你刚才不是说,杜先生也曾劝阻过你们吗?”赵声的声音急之又急,切之又切,“杜先生说的很对啊!冒着生命危险刺杀几个满清贵族,还会有其他的满人来替代,不如保存力量,以待将来起事!”
  吴樾已经打定了主意,以他的性子,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问赵声说:“当前的形势下,刺杀和革命,孰难孰易?”
  “那还用说,当然是前者易,后者难。”赵声脱口而出。
  “这就对了,我三人做的是容易事,至于困难的事,就留给你们来做。”吴樾慨然说道,“将来你们提大军北上之日,就是替我三人报仇雪恨之时!”
  一番话,说得张啸岑、赵声、徐锡麟夫妇和秋瑾等五人心绪翻涌,阻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再也说不出口。
  吴樾拿出自己撰写的《暗杀时代》,交到了张啸岑的手里。“等我死后,你就把这份文稿交给陈独秀先生,设法加以刊印,公诸天下,必能砥砺我辈中人。到时候化一我而为千万我,前者仆后者起,不杀不休,不尽不止,叫清狗们闻风丧胆!”
  吴樾已经铁了心,要以自己的死,来拉开一个时代,一个暗杀主义风行的时代!
  吴樾的这番言行举止,让作为旁观者的胡客,也不禁为之动容。有那么一瞬间,胡客心想,若不是身上背负了家族的使命,或许他也会投身于革命的道路吧。
  
  第四节 姻婵的决定
  
  胡客和姻婵只在翠竹轩停留了一晚,第二天清晨,便向吴樾等人辞行。吴樾计划返京刺杀五大臣,所以没有挽留胡客。他临歧置酒,与胡客对饮送别。胡客一向极少喝酒,喝酒必定只喝一杯,何况他现在背上还有伤,但这一次却破了例。他不顾姻婵的阻拦,与光复会的人对饮了三杯烈酒。三杯过后,他和姻婵上路了。
  胡客的心中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他和姻婵离开保定府后的几天里,一直在北京、天津和保定这三点之间的区域内,反复地兜圈子。
  胡客想以此来甩掉身后的尾巴。
  为此,姻婵甚至沿途布置过几个毒阵,其中不乏厉害的尸居龙见阵。
  即便如此,这条尾巴,仍然始终没断。
  以胡客和姻婵的本事,花费这么多功夫,竟然甩不掉一个跟踪的人。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个厉害的人物。胡客心知肚明,以他现在背伤的恢复状况,还远远无法与这样的人物交手。
  ※※※
  这一日到了静海县,胡客忽然停下不走了。
  既然甩不掉,索性留下来直面。胡客倒想看看,连日来一直跟踪尾随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又到底想干什么?
  然而胡客停下,跟踪的人也跟着停下,总之始终不肯现身。
  胡客冷静地思考后,决定分头行动,让姻婵一个人先走。
  “这里离天津近,你先去天津,在二号当铺附近的海天客栈落脚。”
  “那你呢?”
  “我随后就来找你会合。”
  姻婵还是不放心将胡客一个人留下。
  “放心吧,他若要动手,早就动手了。”胡客很有信心地说,“我就是想看一看,他的目标究竟是谁。”
  胡客想法坚定,不容更改,无奈之下,姻婵只好答应,一个人动身去了天津。
  胡客在静海县守候了半天,很快发现,这条尾巴不知何时竟消失不见了。
  原来目标不是他,而是姻婵!
  胡客让车夫加快速度,乘马车赶往天津。
  到了天津城,在海天客栈的海二号客房里,胡客找到了姻婵。
  “也许是那个刺客猎人,就是把我抓到瀛台的那个女人。”姻婵在独自赶往天津的路上,已经发现身后有人跟踪,她告诉胡客,除了这个女人外,她没有招惹过任何人。
  “你还记得日月庄的四兄弟为什么追杀我吧?那个女人就是想要那幅卷轴,”姻婵补充说,“我从日月庄封刀楼里盗出来的那幅卷轴。”
  “她在涵元殿里也取走了一幅卷轴,和日月庄的那幅一模一样。”姻婵有些难以置信,“也许,卷轴本来就是两幅吧,一幅藏在日月庄里,一幅却藏在瀛台。”
  “我知道了,她之所以跟踪我,却始终不动手,就是想等我自己去取那幅卷轴,我一把卷轴取出来,她就可以半道下劫手。”姻婵恍然大悟,“难怪我们出北京城时,御捕门的人没有加以阻拦,因为索克鲁和她认识,肯定是她让索克鲁放我们走的。”姻婵想起当晚走出涵元殿时,索克鲁和那女人面对面时的场景,很显然,两人是多年的老相识,而且关系不浅。
  如果是这个女人在背后跟踪,以她的能力,胡客和姻婵的确难以将其甩掉。
  “你就别为此担忧了。”见胡客眉头微皱,姻婵宽慰说,“反正也甩不掉,不如就让她跟着好了,反正她暂时也不会动手。”
  恰巧此时,店伙计将订好的菜端来了客房。姻婵走到房门口,将托盘接过来,端回房中,将四道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先吃点东西吧,这四道都是天津的名菜,我特意为你点的。”
  四道菜分别是酸沙紫蟹、挣蹦鲤鱼、金钱雀脯和通天鱼翅,每道菜都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胡客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嘴里。外焦里嫩,酸甜可口,果然不愧是天津的名菜。然而鱼肉入喉的一瞬间,胡客的神思却一下子收回了体内。他对桌对面正坐下的姻婵摇了一下头,轻声说:“不要吃。”
  姻婵没有动筷子,问他:“你猜我来天津后,遇到了谁?”
  胡客知道店伙计送来的菜已被人动了手脚,他刚才吃下去的那块鱼肉,已将毒带入了他的体内。
  姻婵似乎没有发现胡客的异常,仍旧自顾自地说:“我遇到了光复会的人。他们还没有走呢。我中午到的时候,就在街上遇到了他们。原来去日本的轮船出了点故障,直到今天才修好,他们被迫在这里滞留了好几天。”
  胡客知道跟踪的人已经动手,也许这人现在就等候在客房外,随时可能冲进来。胡客的脑袋开始出现眩晕的状况。他强撑着自己,小声对姻婵说:“对头来了,你快从窗户走。”
  姻婵没有起身,却叹了声气:“你不用害怕,那不是什么毒药,只是迷药而已。”
  胡客抬起头,诧异地望着姻婵。
  “你知道吗?你在火车上对我下了迷药,我可是一直记着的。”姻婵面带微笑,这微笑里带有几分狡黠,也有几分可爱,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难过,“现在好啦,我们俩的账扯平了,以后我可不欠你啦……”
  胡客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姻婵的叹息声,一声发自肺腑的哀婉的叹息。在他的脑海深处,这声叹息犹如从亘古飘来,悠悠转转地回荡,回荡……
  
  第十章 远渡重洋,目标孙文
  第一节 “信雄丸”号
  
  胡客再次醒来时,身边围了好几个人。这些人他全都认识,每一张脸他都见过。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在晃荡,犹如漂浮在虚空之中。他想起了姻婵,猛地从床上翻爬起来,不顾身旁人的阻拦,扯开房门,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然后就看到了暮色下翻腾涌动广袤无边的大海。
  雪白色的海浪交叠拍打,无数的海鸥在浪花之间追逐盘旋,极目之处,那未尽的绯红色天光,正昭示着夜幕的降临。
  胡客闭上了眼睛,耳中满是大海的呼啸之声。他平静的外表下,心潮却如呼啸的海浪一般,无歇止地翻涌。
  姻婵对胡客下了迷药,让光复会的人将胡客带上了驶往日本东京的“信雄丸”号轮船。胡客后背上的伤经不起折腾,姻婵只希望他能好好地养伤。可是她太了解胡客了,这个男人是绝不肯抛下她不管的。所以她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她选择一个人留下来面对那个神秘的刺客猎人,尽管她一点也不想看到胡客再一次从自己的身边离开。只是这一次,她别无选择。
  杜心五走出了舱房。他打算宽慰胡客。他原本以为胡客醒来后会生气、会愤怒、会发泄。但是胡客没有。此时的胡客,显得异常冷静,至少外表看起来如此。他手里握着一串项链,那是姻婵留给他的信物,在胡客被光复会的人抬上轮船时,她亲手放入他怀中的。他就那样握着项链,木然着,在夕阳的辉光下一动不动。
  杜心五知道他不用再多说什么。他轻轻拍了拍胡客的肩膀,转身走回了舱房。
  与大海为伴的日子里,胡客显得是那么的孤僻和不近人情。光复会的人试图与他攀谈,胡客却一个字也不说。他的脑袋里想什么,接下来会有什么打算,没有人能捉摸出一二。
  渐渐地,光复会的人都知趣了,也习惯了,不再尝试与胡客接触。每到吃饭的时间,光复会的人把饭菜端到胡客的面前,除此之外,全然当他不存在似的。光复会的人在舱房里谈论世界各地的大事,或聊一些会党内部的秘密,也丝毫不介意胡客这个旁听者坐在角落里。
  去日本东京,共计八到十天的航程。
  在第三天的这一晚,光复会众人和杜心五谈论起以康有为和梁启超为首的保皇党。
  陶成章说,带着评头论足的味道:“康梁这二人,在戊戌年确实干过些令人敬佩的大事。可是如今的满清,那就是一艘不上道的破船,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康梁二人,仍旧思想着保救光绪,匡扶清室,还不时在报纸上攻击我辈革命人士,实在是不思进取,切齿可恨!”
  “不过他们胆敢入宫刺杀慈禧,倒也算勇气可嘉。”魏兰说,“眼下清廷正考虑立宪一事,梁铁君等人在这当口被捕,不知道能不能逃过一死。”在天津逗留的几日,梁铁君等人入宫行刺慈禧并企图营救光绪,然而计划失败最终被捕入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我看不会。”陶成章接过魏兰的话,“清廷立宪,依我看来,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现在奉天之战结束,日本即将打败俄国,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朝野上下,看到日本这等小国,竟能打赢大国俄国,于是纷纷吵嚷,说这是立宪对专制的胜利,要求清廷立宪。可是慈禧是什么人?这个老女人绝不会同意的。只要慈禧当权,立宪一事,就只能是嘴上说说而已。何况梁铁君等人行刺的并非什么大臣,而是慈禧本人,试想慈禧这样的女人,又怎么会让梁铁君等人活命呢?”
  众人都纷纷点头。
  “要想救国,保皇和立宪都不可行,唯有彻底推翻满清的统治,才是唯一的出路!只是不知此次孙先生召集大家,究竟要图谋什么大事……”陶成章的话说到这里,忽然舱门急响。
  “该是马洪亮回来了。”龚保铨微微一笑。
  魏兰离舱门最近,起身拉开了门。
  敲门的人果然是外出解手的马洪亮。他面色紧张,一进舱房就掩上门说:“你们猜我看见了谁?”不等众人猜测,他就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我看见了张太监!”
  陶成章愣了一下:“哪个张太监?”
  “就是画册上最后一页,那个只标注了姓氏的张太监!”马洪亮说。
  陶成章一下子明白过来。光复会成立后,会内人员组织暗杀团时,曾多方收集资料,编纂了一本小册子,里面记录着清廷的皇室、朝臣、宦官当中可恨可杀之人,并在人名旁配有简易的画像。
  “你没有看错?”陶成章站了起来。
  马洪亮说:“画像上的张太监,嘴角两侧各有一颗黑痣,我看到的那人,虽然穿着商人的衣服,可是嘴角上也有两颗黑痣,脸的轮廓也很像。我相信没有看走眼!”
  “如果真是张太监,他不待在宫中,坐轮船去日本做什么?”陶成章既像是在问别人,也像是在问自己。
  “你在哪里看到的他?”杜心五忽然问。他是孙文的保镖,孙文将在日本东京谋划大事,清廷这时候派遣一个太监去日本,极有可能对孙文不利。
  “就在厕房里!我出来时,刚好碰到他进去,他还有两个手下守在门口。”马洪亮说,“我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赶回来通知你们,你们看怎么办?”
  “走,不管是不是张太监,先抓住他,问个清楚再说。”杜心五当机立断。
  
  第二节 张太监
  
  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厕房,把门的两个手下已经不见了。
  杜心五冲进去,将三个厕间的门一扇扇拉开。前两个厕间里没有人,第三个厕间里蹲着一个中年人,抬起布满惊怖神情的脸,不明所以地望着杜心五。
  “不是他。”马洪亮在身后小声地说。
  看来张太监已经出完恭走人了。杜心五只好和众人退出了厕房。那中年人回过神来,将厕间的门拉拢,嘴里冒出一大串咕哩咕叽的日本话。
  “怎么办?”马洪亮问。
  “人有三急,他又不是神仙,肯定还会再来,就算今晚不来,明天也会来。”杜心五指着不远处的一截过道说,“我们就在那里轮流守着,只等这个张太监一现身,就立马将他拿下!”
  光复会的人纷纷点头赞同。
  说干就干,从晚上到白天,各人轮流守在过道尽头处,假装是睡不着走出来吸烟的乘客,眼光却时不时地瞟向进出厕房的人。
  一直等到第二天日出之后,当杜心五和陶成章在此值守时,嘴角有两颗黑痣的张太监,才终于出现了。
  仍然是那两个保镖,穿着黛蓝色的长袍,看住了厕房的门。
  “我回去叫人。”
  陶成章正打算往舱房走,哪知杜心五艺高人胆大,二话不说,迈步就朝厕房走去。
  “杜先生!”陶成章见状,急忙追了上去。
  两个保镖以为杜心五是来解手的,伸手将他拦下。杜心五不愧是和霍元甲齐名的武术大师,陶成章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杜心五已经一勾一带,将两个保镖撂翻在地,头重重磕撞地板,顿时摔晕过去。
  “你在外面看着。”杜心五走入了厕房。三个厕间中,只有第二个厕间的门关着。杜心五将门一把扯开了。
  厕间里的人是商人装扮,他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杜心五:“你……你做什么?”嗓音略微拔尖,那是大多数太监所特有的音质。
  “你就是宫中的张太监?”杜心五看见了商人嘴角两侧的黑痣。
  面对杜心五的问话,商人竟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天才问出一句:“你……你到底是谁?”
  “不敢回答,那就是默认了!”
  杜心五揪住张太监脑后的辫子,一掌砍在其脖子内侧。张太监受不了痛,顿时晕了过去。
  杜心五刚把张太监制服,厕房门口就传来了啊哟的叫声。
  杜心五冲到门口,见陶成章已经倒在了地上,右脸颊通红,想是挨了一拳,嘴角竟流出血来。原本被杜心五击倒的两个保镖,有一个竟是假装昏厥,趁杜心五进入厕房的时机,站起来打翻陶成章,夺路就逃。
  杜心五几大步追了上去,趁那保镖还没想起放声大喊,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在其后颈窝处补了一拳。这回,这保镖是货真价实地昏死过去了。
  此时天色尚早,过道里没什么人,只有三五个乘客在看日出后的海景。见到这一幕,几个乘客都愣住了。杜心五站起来,凶狠地瞪着这几个目击者。这年头黑社会横行,几个乘客以为是黑道上的事,自然不敢声张,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慌慌张张地躲回舱房中去了。
  ※※※
  昏迷不醒的张太监和两个保镖,被抬进了光复会众人所住的舱房里,用布团塞住了嘴。
  杜心五搜了张太监的身,搜出了舱房的钥匙和一块清宫令牌。清宫令牌的出现,说明杜心五没有抓错人。
  一盆冷水泼下去,张太监立刻醒了过来。如同噩梦初醒般,张太监面色惊恐,想大声呼救,无奈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杜心五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下马威似的给了张太监四个响亮的耳刮子。张太监的脸颊登时红肿起来,火烧似的痛,眼中竟流出泪来,却不敢再发出呜呜之声。
  杜心五的手段,果然是练家子出身,让陶成章等人不禁暗暗佩服。
  杜心五拔去张太监嘴里的布团,问他:“你去日本做什么?”
  张太监嘴唇颤抖,不敢呼救,也不肯回答,只是一直摇头。
  “不肯说?”杜心五手起掌落,又是啪啪啪啪四个毫不留情的耳刮子。张太监这回连口水鼻涕都喷了出来,细皮嫩肉的脸皮上,一道道的血痕显现得一清二楚。
  杜心五不想磨蹭时间,直接拿出一柄匕首,抵在张太监的喉头上。张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脑袋拼命地往墙上靠,生恐喉头一低,就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他嘴角两侧的黑痣上吊长的毛,不停地颤动着,将他此时此刻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暴露无遗。
  “我说,我说……移……移点儿……”张太监的喉头微微抽动,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杜心五微微移开了匕首:“敢耍花招,就去阴曹地府见明天的太阳!”
  张太监哽了哽喉结。
  “说吧,你不在宫里当差,却乔装打扮,跑去日本做什么?”
  这次面对杜心五的问话,张太监不敢再摆头了:“我是去……去见一个人……”
  “见谁?”
  “我只知道他姓山口,是……是个日本浪人。”
  杜心五的两道眉毛微微往中间挤了挤。他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很清楚张太监嘴里的“浪人”是什么。那是明治维新导致日本武士阶层瓦解后,一些下层武士失去了俸禄,因穷困潦倒而无家可归,被迫成为四处流浪的武士,也就是所谓的浪人。这些浪人往往身怀一技之长,体内仍旧流淌着武士道精神,因过往所受的种种凄惨遭遇,使得自身的能量惊人。这类人往往装束怪异,腰悬武士刀,性子骄狂横暴,好勇斗狠,常常无端生事,动辄与人刀拳相见,即便在日本国内,也是寻常人不敢轻易招惹的对象。
  “见他做什么?”杜心五继续往下问。
  张太监看了一眼杜心五和光复会众人,见他们大部分人都很年轻,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他摇了摇头。这回他是当真不敢说了。他担心一说出来,性命就真的送在这里了。
  杜心五将匕首一点一点地刺入张太监的肩头。张太监没想到杜心五这么快就来真的,忍受不了这种痛楚,带着哭腔叫喊道:“你们就放过我吧,那都是老佛爷的旨意,我只是个奴才啊!”
  “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就放了你。”杜心五说。
  张太监咬了咬嘴唇,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做出了决定:“那你们……你们要说话算数。”他咽了一下喉咙,吞吞吐吐地说:“老佛爷让我用钱收买……收买山口,让山口组织一批浪人,去刺杀逆犯……不,不是逆犯……是刺杀孙文,孙文……”
  果不其然,这张太监前去日本,当真是要对孙文不利!杜心五一直弓弯的腰直了起来。他问:“你和山口约好了在什么地方见面?”
  张太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之前和山口收发过电报,山口说会派人在东京湾码头接应他,接应的人穿黑衣,手持半朵樱花。张太监只需上前用日语说一句:“今天的樱花开得可真好。”便可与之接上头。
  “还有没有别的?”杜心五又问,“若敢有所隐瞒——”他亮了亮明晃晃的匕首。
  “我还听说……”在威胁之下,张太监果然又透露了一条消息,“听说御捕门的捕者,已经先行去了日本,好像也是要对……对孙文下手。”
  “什么时候去的?”刚刚有些放松的杜心五,听到这话,立刻又紧张起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见杜心五目光凶狠,张太监急忙道,“我是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你何时听说的?”杜心五问,“又是听谁说的?”
  “我临走之前,御捕门的一位熟人请了宴席,他在席间喝多了,不小心漏了口风。”张太监略微回想了一下,“大概是……是八九天之前。”
  杜心五暗想:“八九天的时间,御捕门的人多半已经抵达日本了!”
  “其他呢?”他继续喝问,摆出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势。
  这回张太监只剩下摇头了。该说的,他都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他也都说了。
  在问明张太监住在十一号舱房后,杜心五将张太监的嘴又塞了起来。他拿起从张太监身上搜到的舱房钥匙,来到十一号舱房外,打开了房门。
  杜心五把十一号舱房仔仔细细地搜了个遍,没有搜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发现了两口大箱子,里面装的全是白银。这便是孙文的买命价了。杜心五叫来龚保铨等人,将两大箱子白银搬回自己住的舱房,以充作将来革命所用的经费。
  
  第三节 浪人的实力
  
  “当务之急,是解决山口,端了这伙日本浪人!”杜心五对光复会的人说。他内心很清楚,这次虽然侥幸抓住了张太监,但没有张太监,清廷还会再派什么李太监、王太监来日本和山口接头,所以最根本的,是要教训一下这批日本浪人,让他们吃些苦头,以后不敢再因钱财而与革命党人作对。
  抓住张太监的这天深夜,杜心五将张太监和两个保镖打晕了,脱下三人的衣服。他趁着过道里没人,将昏迷的三人一一丢进了大海。
  “对付这些满清的狗腿子,犯不着讲什么信用。”杜心五说。他曾答应过张太监,放其一条生路,只要张太监把所有事情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可是他食言了,却丝毫不因此而感到愧疚。
  光复会的人,总算认清了杜心五儒雅外表下最为真实的一面。这个年轻时杀过大盗,押过镖车,还曾行刺过慈禧的人,血液里流淌着的,是武夫与生俱来的血性。他连山口是什么人、有多少人手都不清楚,便定下了诛杀山口的计划。他假扮成了张太监的保镖。陶成章不甘落后,自告奋勇地穿上了张太监的衣服,并且在嘴角贴上了两颗用馒头肉染黑后做成的假痣,倒有几分神似。其余人则扮成抬两口箱子的工人。
  杜心五把另一套保镖的衣服端到胡客的面前。“义士,”他说,“如果你不嫌弃,这另外一个保镖,就由你来当。”
  胡客对此毫无兴趣。
  这种置之不理,让杜心五倍感尴尬。但他敬胡客是吴樾的朋友,隐忍住心头的火气,没有多说什么。他把假扮另一个保镖的任务,交给了龚保铨。
  五天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信雄丸”号轮船顺利驶抵东京湾码头。
  这时已是五月的中下旬,樱花盛开的季节已经过去,曾经锦簇的花团已凋零了大半。胡客又想起了姻婵,他的心情,便如这凋落的樱花一般,落寞伤感中又带着几许无奈。
  相比之下,杜心五等人,此刻的心情却是紧张无比。
  走下轮船前,杜心五已经瞧见码头上齐聚的迎接人群中,那个站在最前排、身穿黑衣、掌心多了一点粉白色的男人。
  杜心五指给陶成章看了。
  陶成章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衣袋,那种硬实的感觉,令他的紧张情绪多少有一些缓和。那是一把手枪,他们这些人里唯一的一把手枪。
  踏上码头后,陶成章径直向那男人走去,对那男人说出了接头的暗语:“今天的樱花开得可真好。”陶成章通晓日语,咬字发音十分标准,几乎与日本人无异。
  那男人点点头,丢掉了掌中的半朵樱花,比划着手势说了句日语,示意陶成章等人紧跟着他,然后往码头的东北侧走去。
  那里停泊着一艘仿佛已等待许久的船。
  陶成章等人被引上了这艘船,然后船动了,驶到了远离码头的海面上。
  在典型的日式船舱里,陶成章等人见到了跪坐在蒲团上的山口,一个肤色黝黑、体格健硕的日本男人。
  山口睁开了双眼,直视着陶成章。他的右手伸出少许,示意陶成章入座。两列跪坐的日本浪人,机械地转过头来,看着这群来访的异国人。
  杜心五数了一下,单是船舱里,除山口外,就有十二个按刀不动的日本浪人,刚才进舱之前,他还留意过,甲板上站有两个负责望风的浪人,兴许船尾还有。杜心五的心里有了一个清楚的力量对比。如果要硬拼,光复会的人大都是青年学生出身,虽有一腔热血,却绝不是这些职业武士的对手,唯一的胜算,就是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擒住山口,以擒贼先擒王的手段,威服这群日本浪人。
  陶成章用日语和山口交谈,无非是刺杀孙文的相关事宜。陶成章虽然手心里捏了把汗,但他的言辞之间却不显山不露水,让山口没有产生怀疑。
  谈妥行刺孙文的期限,又谈妥行刺的具体细节后,就到交付买命钱的时候了。
  魏兰等人将两口箱子抬到山口的身前,杜心五走上前去,揭开了第一口箱子的盖子,向山口展示箱中的白银。他随即移步到右边,准备揭开第二口箱子。
  当白花花的银子出现在眼前时,山口的脸上露出了合作愉快的笑容。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巨大的危险,正潜藏在第二口箱子中。
  杜心五掀起箱盖,右手忽地伸入箱中一抄,一柄匕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山口的下巴颏上。山口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右手已握住武士刀抽出三分,但还是没能快过杜心五。
  两列跪坐的十二个浪人猛地起身。杜心五用日语厉声喝道:“坐下!”十二个浪人见山口被擒,不敢轻举妄动,按着刀柄,缓缓跪坐下去。从舱外冲进来的两个浪人,也被喝退到角落里。
  一举成功,陶成章等人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喜色。
  然而就在这时,山口的头忽然向后急缩!杜心五右手急忙一送,匕首朝山口的脖颈直刺而去。山口的身子向左一歪,匕首噗地刺入他的右肩胛,刀尖直抵琵琶骨!山口趁机捉死杜心五的手腕,使他无法拔出匕首再刺。舱中的十四个浪人见机,猛地如狼群起,一半攻击杜心五,救援山口,一半则攻击陶成章等人。
  陶成章掏出手枪,只管朝扑来的人射击,顷刻间便打完了六颗子弹,分别打死打伤四个浪人,却也有两枪打偏。龚保铨、魏兰等人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短刀等武器,迎击扑来的敌人。船舱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这批日本浪人不愧是武士阶层出身,身手厉害不说,意志力也十分强韧。两个被子弹打伤手脚的浪人,竟浑没把留在身体里的子弹当回事,反而更加疯狂地攻击陶成章等人。
  很快,光复会众人就纷纷负伤,且战且退,被逼到了东北角。
  那边杜心五遭到七个浪人的围攻,虽说是国内的武术宗师,但在这逼仄的船舱里,好汉敌不过人多,匕首难挡武士刀,尽管毙了两人,他却也被砍伤多处,败退至另一处角落里。
  眼看手下占尽优势,山口急忙厉声呼喝,要手下的浪人们将这群人乱刀剁碎,不给敌人以任何反抗的机会。
  他的呼喝声刚一落,东北角就传来了回应。
  将光复会众人逼入舱角的五个浪人,竟纷纷发出惨叫,血肉横飞之中,纷纷倒地。一个逃得快的浪人,捂着流血不止的小腹,退到山口的身前,半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竟再也站不起来。在光复会众人的身前,胡客岿然而立,右掌中,问天已赤得发紫,浪人们的鲜血顺着弧形刃口划落,一滴滴地滴落在木制的船板上。
  怪只怪一个现已横尸在地的浪人不知好歹,将一直没有做任何动作的胡客当作了敌人,使劲地砍去了一刀。胡客这些天虽然表面木然,可心中却阴郁到了极致。父亲的死去,姻婵的安危不明,“夺鬼”之争的被迫出局,在那个神秘刺客猎人面前的无能为力,以及家族使命的重压,无一不让他心情抑郁。这种消极的情绪,甚至一点点地蚕食尽了他体内的自信。一度,他的情绪十分之低落,是这一生当中从未有过的低落。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大海上的孤帆,一路行去随浪颠伏,四周尽是苍茫的海水,仿佛永远没有抵岸的那一天。
  武士刀砍来的时候,胡客下意识地抽出了问天。反击的一刀过后,便是第二刀,第三刀……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每一刀挥出去,都是在发泄连日来积郁于胸的各种负面情绪。他现在正需要这样的发泄。否则,他就快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肉,一块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腐烂发霉的肉了。
  
  第四节 杜心五的条件
  
  山口从没有见过如此凶悍的人!
  如果他知道,此时胡客后背上初愈的伤口已经撕裂,正产生阵阵疼痛的话,恐怕他会加倍震惊了。
  山口大声地叫喊,围攻杜心五的五个浪人,只留下两个,另外三个,一齐朝胡客猛扑过去。那个受伤后半跪在地的浪人,也在山口的厉喝下,拼死站了起来,朝胡客冲了过去。
  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以卵击石。
  胡客没有花多少时间,四个浪人便悉数倒下了。
  到此为止,已有八个浪人成为胡客的刀下亡魂,六把精铁打造的武士刀,在问天的锋刃下变为残肢断节。
  另外两个浪人,不再攻击杜心五了,而是退守到山口的身边。山口的脸上,肌肉紧绷如同痉挛。他缓缓地抽出了武士刀,竖握在身前,以示宁可一死,也绝不退缩。
  杜心五浑身是血,扶住舱壁站住了身子,惊讶地看着胡客一步步地向山口和两个浪人走去。
  他看着胡客击倒了两个浪人,看着胡客一刀接续一刀地攻击山口,直至山口倒下,浑身血淋,再不动弹。
  胡客的每一次出刀,在杜心五看来,无论角度、延伸,还是后续的变化,都是最简洁而又最狠辣的方式。从胡客的身上,杜心五仿佛看到了一类人的影子。他猛地一下猜到了胡客的身份。放眼天下,唯有刺客道的青者,在击杀对手时,才能祭出这样的攻击方式。
  在杜心五惊讶的同时,陶成章等人,早已一个个呆若木鸡,甚至忘却了身上伤口的疼痛。
  当胡客解决完所有问题后,他背上的衣衫,已被伤口撕裂后渗出的鲜血浸湿了一大块。但是他胸中长时间积郁的不快,却如雨后屋檐上的灰尘,顷刻间一扫而空。
  曾经的自信、冷静,在这一瞬间,又悉数回到了他的体内。
  ※※※
  在离开这艘充溢着血腥气的船之前,几乎全身都裹上了止血布的杜心五,在甲板的舷边,找到了胡客。
  胡客正安静地凝望着大海,这晴空万里下蔚蓝一色的大海。他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视线都不曾偏转一下。
  杜心五走到胡客的身边,也抬眼望向大海的远方。
  “你是道上的人吧?”杜心五忽然问。
  胡客不置可否。
  杜心五知道,他没有猜错。
  正因为如此,杜心五打算求胡客一件事。
  如果张太监没有撒谎的话,御捕门的人已经来到了日本东京,他们的目标是抓捕逆犯孙文。毫无疑问,孙文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几个月前,御捕门曾派过五个捕者来到日本,但被杜心五和湖南“拳王”王润生联手击退。如今御捕门再次派出人手,无论人数还是实力,肯定会比上一次增加不少。杜心五已经身受重伤,即便他完好无损,加上王润生,恐怕也难以抵挡。
  放眼御捕门成立后的百余年,唯一能同御捕门正面抗衡的力量,就是明末横空出世的刺客道。御捕门的捕者和刺客道的青者,如同烈火与冰水,相互间知根知底,却又是与生俱来的天敌。杜心五很清楚这一点。如今胡客就在身边,他已经见识了胡客的能力,要想对付这帮御捕门的捕者,单靠他和王润生,外加一帮青年学生组成的卫队,是极难办到的,但是如果能得到胡客的援手,哪怕只是判断御捕门的动手时机和进攻方向,也对保护孙文有百利而无一害。
  杜心五行走江湖多年,对刺客道的事有所耳闻,甚至曾与刺客道的青者打过交道。他对这类人的脾气和性格,多少了解一些,知道这类人就如同四四方方的石头,又冷又硬。他很清楚,向胡客求助,光是空口,单凭什么救国救民的大义,是绝对成不了的。所以他拿出了对等交换的条件。他知道,这个条件一旦出口,胡客就绝难拒绝。
  “我听说你们道上有一条天道。”杜心五开始摆出他的条件。
  “或许,”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缓,但加入了一些引诱的口吻,“我可以告诉你,这条天道在哪里。”
  胡客参加兵门的“夺鬼”之争,正是为了进入刺客道的天层。现在他被视作刺客道的叛徒,已无法成为兵门的“鬼”,甚至在九龙道上宣称自己从此脱离刺客道。他想进入天层完成家族的使命,只剩下唯一一个办法——找到那条传说中指引天层所在地的天道。然而三百年来,刺客道的天层隐藏极深,这条天道究竟藏在何处,道上的十几代青者中,竟从没听说过有哪位青者知晓一二。这也正是胡客在“信雄丸”号上郁闷失落的原因之一。
  刚刚从各种负面情绪的泥沼中走出来,意外之喜便从天而降。胡客转过头来,原本眺望大海的目光,定格在杜心五的脸上。
  在这张温文儒雅却阅尽沧桑的脸上,胡客寻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欺瞒。
  
  第十一章 东京谜案
  第一节 黑龙会
  
  就在胡客转头望向杜心五的那一刻,在他和杜心五都未注意到的码头方向,有六艘小船忽然驶离了岸边,如同离弦之箭般狂飙而来。
  这六艘小船上的乘客,都是携刀束服的日本武士,人数不少,约有三十来人,很快便将杜心五等人所在的船合围起来。架上踏板后,这些来势汹汹的日本武士用最快的速度登船,火速包围了甲板上的杜心五和胡客,又冲入船舱控制住了陶成章等人。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正在包扎伤口的陶成章,以为是山口的同伙赶到,眼见对方势大,心不由凉了半截,暗想即便胡客再次发威,恐怕今天也难有活路了。
  在控制住整艘船后,一个穿着打扮和神态举止都略显高贵的日本武士最后一个登上甲板。因为见到杜心五,他的眉心有些轻微地挤皱。
  “杜先生,”他忽然用日语说,“如果我安插的眼线没有错,这一艘,应该是全神会的船吧。”全神会是日本德川幕府时代最大的武士组织,后因遭当局政府的大力打击,几乎消亡殆尽,只剩下残支余脉苟存于民间。
  那日本武士的话音刚落,有四个日本武士便从船舱里抬出了两口大箱子,搁在他的跟前,掀开箱盖,露出满箱子明晃晃的白银。
  那日本武士的脸色瞬间如变了天般,黑得阴云密布。他手指白银,语气极为愤怒:“你应该知道全神会和我们是死对头。你既然已选择与我们合作,那这些又作何解释?”
  “你到船舱里看一眼,自然便会明白。”杜心五伸出右手,请他入舱。
  那日本武士走到舱口,朝里面望了一眼。只是这一眼,他便看见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日本浪人。他的脸色立刻松缓了许多,走回来对杜心五说:“这艘船,我会处理好的。至于在这船上发生的事,恐怕需要杜先生亲自向我们首领解释一下了。请杜先生上船。”
  有日本武士走出,请杜心五、胡客和光复会众人移步小船。
  陶成章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杜心五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陶先生不必担心,这些都是朋友。”陶成章将信将疑,但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没得选择,只好带领会众上了小船。
  胡客却没有挪脚。
  “你随我走,我会找时间与你详谈。”杜心五低声说。
  “如果骗我,你知道会是什么后果。”留下这句冰冷的话,胡客迈脚上了踏板。
  等所有人都上了小船,有日本武士将船划至岸边,接引众人上岸,朝北方行走。
  陶成章小声地问:“这是去哪?”
  “锦辉馆。”杜心五回答。
  杜心五口中的锦辉馆,位于东京神田区,是一座日式仿古建筑。
  当杜心五等人走到目的地时,被要求先在锦辉馆的大门外原地等候。
  有日本武士入内通传,很快返回,将杜心五等人领入馆内,直奔武厅。
  武厅的空间不大,但因没什么装饰,反而显得宽敞。雪白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太阳旗和一幅大东亚地图。在太阳旗下,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日本男人,正与三个武士对搏。地上躺了五个或压腹或抱膝做痛苦状的武士,显然是刚被击倒不久。这个赤裸上身的日本男人约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开脸阔,体格健硕,浑身上下早已大汗淋漓。他用了一招转身横踢、一招侧踢和一招下劈阻击,很快将三个武士一一击倒。侍立在旁的下人急忙递来干敞的毛巾。他擦净汗水后,穿上衣服,对杜心五等人礼节性地鞠了一躬,用日语说:“久等了。”
  杜心五抱拳回礼,称呼其为“内田先生”,并引见了陶成章等人。
  内田先生吩咐下人将贵客们引入茶房用茶,只留下杜心五一人,显然有事要单独商谈。
  来到茶房,等下人备好清茶并退出后,龚保铨才小声地说:“看见了吗?刚才那个什么内田先生的衣服上,绣着‘黑龙’两个字!”
  马洪亮点点头:“看是看到了,在左边胸口上。那是什么意思?”
  龚保铨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很可能是黑龙会的地头。”
  陶成章显然是知道黑龙会的,龚保铨一说完,他就神色忧忡地点了点头。
  “杜心五不是说这些人是朋友吗?难不成孙文在和黑龙会合作?”一旁的魏兰一口道出了陶成章心头的担忧。
  “黑龙会?”在光复会这几个人中,只有马洪亮是第一次来日本,也只有他不知道黑龙会是什么来头,“黑龙会是什么?”
  龚保铨朝门口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知不知道玄洋社?”
  马洪亮摇头。
  “那你听说过天佑侠吧?”
  这回马洪亮点起了头。“天佑侠”他当然知道,这个组织在中国国内早已臭名昭著。这是十二年前日本陆军参谋总长川上操六策划成立的浪人组织,曾秘密潜入朝鲜国内进行颠覆活动,并最终变相导致了甲午年中日两国战争的爆发。
  “天佑侠的那些浪人,全都是玄洋社的成员。”龚保铨说,语气义愤填膺,“四年前,玄洋社在日本国内搞臭了名声,于是改头换面,另起灶炉,组建了现今的黑龙会。据说这黑龙二字,指的是我们东北的黑龙江,黑龙会之所以成立,就是妄图把我们的黑龙江流域谋变为日本的领土。”
  马洪亮顿时又惊又怒:“孙文和这样的组织合作,岂不是成了天大的卖国贼?”
  龚保铨、魏兰等人都不说话,但马洪亮的话,正好戳中他们的心思。
  一直保持沉默的陶成章,此刻终于开口了:“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们谁也不要胡乱猜测。孙先生是兴中会的领袖,曾在广州等地多次举义,我相信以他的为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退一万步讲,就算孙先生真的与黑龙会合作,也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既然响应他的号召来到了日本,就应该少几分怀疑,多几分信任。”
  龚保铨等人点了点头。
  ※※※
  在茶房里没等多久,杜心五就来了。他很清楚陶成章等人心中的疑问,所以没等陶成章等人开口,就抢先一步说:“各位别着急。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先随我过去,等安顿好了,我再向各位详细解释。”
  住处安排在相邻的赤坂区,是一幢不起眼的三层民宅楼。楼底入口处,贴满了各种纸单,大都是招工、寻租一类的广告。所有人的房间安排在二楼。
  在二楼安顿好后,天色已然昏黄。
  杜心五没有隐瞒,当着光复会众人的面,他承认了刚才去的神田锦辉馆,的确是黑龙会的地盘,武厅里的那个内田先生,正是黑龙会的首领内田良平,而现在所住的这幢民宅楼,也是黑龙会的幕后老板、自称为“天下浪人”的头山满名下的房产。
  “道不同,未必不相为谋。”杜心五说,“孙先生和黑龙会,的确是在合作,这种合作从去年就开始了。”
  “和黑龙会这种组织,有什么好合作的?”龚保铨毫不客气地问。
  “不瞒各位,黑龙会每年向孙先生提供一定的经费,用来支持孙先生的革命活动。”杜心五解释道,“要知道,光靠办报刊和募捐所得,远远不够每年的开销。这一点,想必陶先生也是深有体会吧。”
  办报纸刊物主要是为宣传思想,随时可能被官府查封,本就赚不了什么钱,海外华侨也大都是底层的华工,原本就收入菲薄,募捐不了多少钱财。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副会长,需要运作整个组织,这其中的艰辛,他当然体会良多。
  “那黑龙会能得到什么好处?”龚保铨却不管什么经费不经费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刨根问底。在他看来,黑龙会肯向孙文提供资费,当然会从孙文那里得到相应的回报。
  “黑龙会是替日本陆军办事的组织,他们从成立起,就想把满蒙和西伯利亚一带谋夺为日本的领土。黑龙会支持孙先生,就是希望孙先生能在南方举事,牵制清廷的军事力量,使他们有入侵满蒙的机会。”杜心五实话实说,“但孙先生从来没有答应过出卖国土,只是暂时利用黑龙会而已,绝不会与其同流合污!一旦驱除鞑虏成功,恢复了汉人天下,又岂会坐视日本侵占国土?暂时与黑龙会保持合作关系,这不仅是孙先生的想法,也是黄克强和宋教仁两位先生的意思。”
  黄克强即黄兴,当年维新变法和自立军起事失败后,黄兴毅然投身革命,在三十岁生日当天,设宴约请宋教仁、章士钊等人,在长沙共组华兴会,黄兴被推为会长,宋教仁任副会长。黄宋二人在革命人士当中有着极高的名声和威望,有他们二人支持孙文与黑龙会合作,作为光复会副会长的陶成章,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向龚保铨使眼色,示意他别再往下追问。
  陶成章站了起来,问杜心五道:“不知道孙先生眼下在不在东京?如果在的话,我想尽快与他会面。”
  “孙先生前段时间身在香港,我北上找你们时,他正打算去欧洲组织募捐,现在应该在去欧洲的路上,估计以最快的速度,也要两个月后才能返回东京了。”
  “那就是说,我们要在这里等上两个月?”
  “陶先生不用担心,孙先生虽然不在,但兴中会、华兴会、科学补习所等会党的义士们都已经来到了东京。这两个月的空闲时间,正好供大家相互认识,共商革命大事。”
  “如此倒也好。”陶成章点了点头。
  事情已经说清楚,杜心五打算告辞了。
  “饭堂设在一楼,请的是国内的厨子,各位可以随时去用餐。如果另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开口。明日一早,我就带各位去见其他会党的义士。”
  杜心五向所有人抱拳见礼,离开了房间。
  他没有下楼,而是去了楼顶。
  在那里,胡客正等着他。
  
  第二节 天道的代码
  
  正是夕阳西下、暮色苍凉的时候。
  站在这个名为“日出之国”的土地上,从异国他乡望向日沉的地方,远眺那殷红如血的晚霞,胡客禁不住神思悠悠。当他不知是第几次想起姻婵,那位在湘江畔与他束发共髻的妻子时,在他的身后,响起了轻细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杜心五来了。只有身怀真功夫的人,才能将脚步走得如此既轻且快。
  无须过多的言语,在夕阳的注目下,时年三十六岁的杜心五,向年仅二十二岁的胡客,讲述起了十六年前发生的那件往事。
  “那是我在川、黔、滇一带走镖的第三个年头。”杜心五说,“记得那一次,我是护送一帮马队去黔南,随后独自一骑返川。我走的那条山道,是蜀身毒道的支线,向来有不少马帮商队行走,所以山道上经营着不少山野客店。在川黔交界的那片深山老林里,我误入了一家黑店,夜里和店主动上了手。”
  杜心五讲述的这件事,发生在光绪十五年的秋冬之交。他所说的那家黑店,是由几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破草屋拼凑而成的,毕竟在深山老林的崎岖山道上,不会有什么丹楹刻桷、层台累榭的豪华建筑。他所说的黑店店主,是个亡命的江洋匪盗,在夜里翻入房间对他动黑手时,被他发现,于是过上了手。
  这个江洋匪盗长得牛高马大,手提一柄方头菜刀,而他的对手,只是一个身材瘦削、赤手空拳的年轻人。看起来,江洋匪盗的胜算很大。
  只可惜,他面对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杜心五。
  那时候的杜心五,虽然只有二十岁出头,但自身的本事,却已相当惊人。
  杜心五年少习武,七岁时随石彪学习暗器手法,八岁时师从严克学习南派拳术,十三岁时四处挂牌求师,声言:“小子不才,诚心求师,惟须比试,能胜余者,千金礼聘,决不食言。”此后打遍慈利县所有挑战者,未逢敌手,最终是一位来自四川的叫徐矮师的武师,送给了他第一败。杜心五不服,在输了第一场比试后,又数度发起挑战,然而皆告负,最终心服口服。杜心五兑现了诺言,随徐矮师入川,拜入自然门下,在峨眉山上负重踩桩,练习内圈法,直到十八岁那年艺满下山,入了重庆的金龙镖局做了一名镖师。
  所以在杜心五的面前,这个吃惯了江湖饭的江洋匪盗,充其量只是一个会些三脚猫拳脚的草莽匹夫罢了。
  “他并非我的对手,几拳几脚便被我撂倒在地,刀也被我夺了。他倒也老实,在我的喝问下,没敢隐瞒,交代了干过的劣迹。我依照他的交代,救出了关在地窖里的几个妇女,找到了压在床下的几大箱财物,拾回了山沟里的散碎尸骨,然后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除掉那江洋匪盗后,杜心五把几大箱财物分给救出的几个妇女,让她们自行归家。几个妇女千恩万谢后,结伴走了。杜心五把那些捡回来的无名尸骨重新葬在山后。弄完这一切后,天已黑尽,杜心五打算在客店里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继续赶路。
  “就在那天晚上,我刚睡下不久,山道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听起来不止一骑马。那阵蹄声来得很急。夜里山道漆黑,胆敢如此纵马狂奔的,不是传递边关紧急情报的驿夫,恐怕就是亡命的匪徒了。这阵马蹄声在客店外忽然停了,然后传来了拍门声。我杀了那店主后,虽然把尸体扔进了山沟,但大堂地上的血迹还没清理。为了避免是非,我没有去大堂开门,而是躲在穿堂门后,心想他们多半是要投宿,不见有人理睬,敲一会儿也就走了。哪知片刻后哗啦一响,外面的人竟然踢断门闩,硬闯了进来。”
  闯入客店的人大喊了几声,见无人回应,于是自行掌了灯。躲在穿堂门后的杜心五,瞧见灯光映照出三个男人的脸,其中一个鼻梁上有一道刀疤的男人,神色委顿,浑身上下缠满了铁链,像是犯了什么事的囚犯,另外两个男人手握武器,脸色严肃,看样子是在押解这囚犯。
  “当时我以为是衙门的官差押解案犯,暗想我杀掉的虽是开黑店的主,但空口无凭,如果被他们瞧见地上的血迹,徒然惹来是非。哪知那两人见到了地上的血迹,却浑然没当回事,一个人大咧咧地拉出长凳坐了,眼睛盯着那囚犯,另一人则拿水袋去厨台汲水。坐在大堂里那人,喝问囚犯把代码交给了谁。听那人的口气,似乎原本有九个人负责追捕,结果一路上竟被那囚犯干掉了七个,但那囚犯也在拼斗中受了重伤,最终力竭被擒。那囚犯什么也不说,跟木头似的蹲在地上。那人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等同伴取来水,两人掏出干粮,就着水吃了起来,却将那囚犯饿在一边。
  “填饱肚子后,一个人语气恭敬地问:‘赶了一天的路,你看要不要休息一晚,明儿个再走?’另一人说:‘不休息,直接赶夜路,省得夜长梦多。’两人拿起武器,站起来,灭了灯,准备押那囚犯出门。灯刚灭时,眼睛看什么都是一团黑,所以那两人起身的一瞬间,我什么也没看清,只隐约看见那囚犯的身影动了动,然后听见铁链子稀里哗啦地响了几响,接着嘭嘭两声,大堂里便没了动静。我在穿堂门后等了片刻,始终没传来半点动静,于是壮着胆子走出去,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
  借助灯光的照明,杜心五看见那两人已经倒在地上,身下有鲜血流出,看样子已经死了。那囚犯靠住土墙坐着,身上还缠着铁链,但双手已经抽脱出来,腹部插着一柄弧形刀。油灯点亮时,那囚犯翻开眼皮,目光微微向上斜,盯着杜心五。从那囚犯的眼睛里,杜心五读出了十分真诚的恳求。杜心五知道,那囚犯恐怕不行了,而在死前,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事后我才发现,原来厨台的清水和柜台上的米酒都被下了蒙汗药,想来是那黑店店主干的。那两人喝了从店里汲的水,多半受了影响,所以那囚犯在灭灯之时拼尽全力一搏,这才击杀了两人,但那囚犯自己却也被弧形刀刺中腹部,眼看是活不成了。我觉得他有话要对我讲,所以凑过去,问他是不是要说什么。他在我耳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去御捕门……找白锦瑟……就说天道……天道的代码,藏在我……我心里……’可是他没来得及将代码的内容说出,便咽了气。”
  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又莫名其妙地同归于尽了。杜心五不知道这些人之间有什么仇怨,他无法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觉得有些悲凉。第二天天亮后,他将三具尸体搬到山后,准备将三具尸体埋在那些无名尸骨的旁边,使他们不至于死无葬身之所。
  “我先埋了那两人的尸体,然后埋那囚犯的尸体。那囚犯身上还捆绑着铁链,我想他死后能轻松些,所以俯身去解那些铁链,哪知却被我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我解开铁链后,发现他的左侧胸膛隆起,比右侧胸膛明显高出了许多。我拉开他的衣服,发现他身上有很多伤疤,多半是与那些抓他的人拼斗时留下的。在他的左侧胸膛上,有一道很长的伤口,已经缝合起来。
  “我走镖时少不了与山匪贼盗动手,自己也受过伤,知道受了刀伤后如果没处理好,就会感染脓肿,但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肿胀到那等吓人的程度!我当时觉得有些反常,于是伸手按了按那囚犯的左胸,立刻发现了异样。我冒着对尸体的大不敬,用匕首挑断他左胸伤口的缝合线,拨开伤口,发现肉里面竟然藏着东西。那是一节竹筒!
  “我这下子猛地明白过来。左胸膛就是心脏所在,那囚犯临死前曾说,天道的代码藏在他的心里,原来竟是这个意思。我猜想那囚犯在拼斗时,左胸受了重伤,知道难以逃脱,索性在被抓住之前,将东西放入竹筒,藏进了左胸的伤口里,并用线缝合起来。也难怪那两人找不到了,还喝问他把代码交给了什么人。别说他们了,谁又能想到,一个活人,竟敢把东西藏在自己的肉里呢?这需要承受多大的痛楚啊!”虽说已过去了十六年,但杜心五回想起这些事时,仍不禁摇头,显得仍难以置信,“我取出了那节竹筒,我知道所谓的天道的代码,就藏在竹筒里。当时我心想,就冲那囚犯缝肉藏物的勇狠之气,无论如何,我也要去御捕门找到白锦瑟,将这节竹筒亲手转交。”
  找一个人转交一样东西,看起来,这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至少当时杜心五是这么认为的。但后来发生的事,却让他改变了这个看法。
  埋好尸体后,杜心五回到了重庆。他已有些厌倦,不想再继续走镖,于是趁这机会,辞去了金龙镖局的生计,独自一人去了北京。
  到北京后,他找到御捕门总领衙门,但守卫拦住不让进,于是他向守卫打听,向进进出出的捕者打听,哪知竟没一个人知道白锦瑟是谁。
  杜心五不死心。他仗着拳脚上的本事,在京城里找了一份看守皇城大门的活路,一边赚钱糊口,一边打听白锦瑟的下落。几个月里,他问过平头百姓,问过进出皇城的大小官员,但还是没人能告诉他白锦瑟究竟是谁。似乎白锦瑟这三个字,只是一个杜撰出来的人名。杜心五暗暗奇怪,心想总不成是那囚犯临死前说错了人名,抑或是他听错了吧。
  “我白找了几个月,心里烦闷,有一晚拿出竹筒端详,越想越是生气。再加上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好奇心又越来越重,终于没能忍住,打开了那节竹筒。那节竹筒用蜡封着口,我用匕首戳开封口,发现里面塞了一团白布。我取出白布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串古里古怪的代码,读起来十分拗口。”
  说到此处,杜心五忽然打住了话头,静静地望着暮色微凉的西天空。
  胡客很清楚,刺客道内部传递消息时,譬如串人向青者传达刺杀任务,为避免泄密,常使用代码来传递,青者用特定的脚文对照,才能解读出代码的含义。所以外人看起来古怪的代码,在刺客道青者的眼里,反而显得十分正常,只须找到对应的脚文,就能成功加以破解。
  杜心五说到关键处,故意打住不说,自然是为了牢牢握住与胡客继续商谈下去的价码。对于这一点,胡客同样心知肚明。
  “你想让我做什么?”胡客直截了当地问。
  “留下来,帮我一个忙,”杜心五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看着胡客的眼睛,“帮我保护孙先生。”
  “多久?”
  “两个月。”杜心五说,“只要保证两个月内不出事,让御捕门的人无法得逞,让孙先生可以心无旁骛地做成这件大事,我就把白布上天道的代码告诉你。”
  “那把弧形刀有什么特征?”胡客没有做出是否应允的答复,而是忽然问出了一个让杜心五略感茫然的问题。
  “什么弧形刀?”
  “在那家黑店里,刺中那囚犯腹部的弧形刀。”
  杜心五回想了一下,说:“我只记得,弧形刀的刀身上有七个圆孔,具体的样子,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七星月刃!胡客暗暗点了点头。七星月刃的主人,绰号“北斗”,是刺客道兵门一位有名的青者,在十六年前忽然销声匿迹,这件事,胡客听姻婵提起过,道上也有过各种传闻。杜心五能说出弧形刀的刀身上有七个圆孔,再和十六年前“北斗”离奇消失的事联系起来,那么杜心五所说的这件发生在川黔交界地带深山老林中的往事,基本上可以断定是真的。
  胡客的内心开始了纠结。
  能从杜心五这里得到天道的代码,这是极难一遇的机缘,然而他若在日本逗留两个月,远在大海另一端的姻婵,她的安危,却又让胡客不得不担心。若非杜心五在船上忽然提到天道的事,或许胡客早已买好了回国的船票,此刻已踏上了归国的路途。
  “两个月太长,我等不了那么久。”胡客斩钉截铁地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解决了御捕门的这批人,你就必须把天道的代码,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张太监和山口那帮浪人已经解决,如今威胁孙文安危的,只有这群不知藏身何处的御捕门捕者。只要将这群捕者除去,自然就能保证孙文平安无事。“好!”杜心五一口答应,“你需要什么,不管是人是钱,尽管开口。”
  “我只要一样东西,”胡客说,“东京的城区地图。”
  
  第三节 锜刺
  
  杜心五的办事效率极高,只用了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就把最为详实的东京城区地图找来了。
  展开地图,看了片刻,胡客问:“孙文到东京后,要去什么地方?”
  “锦辉馆。”杜心五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就是我们下午去过的那里。”
  “这三条路都是通的吗?”胡客用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了三条路线,都是连接东京湾码头和神田锦辉馆的道路。
  “全都畅通无阻。”
  “孙文会走哪条?”
  “尚未决定。”
  胡客想了一下,忽然收卷起地图,向房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杜心五扬起头问。
  “出去走走。”胡客没有多说,径直出门下楼,踏上了夜幕下的街市。
  东京的夜市灯火阑珊,胡客却没有丝毫流连之意。他穿行于人流之中,按照地图上的标示,将连接东京湾码头和神田锦辉馆的三条路线完整地走了一遍。
  接着他回到了住地,休养了一晚。他后背上的伤口,在与山口等全神会的浪人拼斗时撕裂,急需足够的时间来静养。然而一个晚上的时间,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奢侈。
  第二天一大早,光复会众人尚在熟睡,胡客已经穿好衣服,走出了民宅楼。等到杜心五来接应光复会众人前去与其他会党的人碰面时,胡客早已不见了踪影。
  在上午、中午和下午三个时间段,胡客又分别将那三条路线重走了三遍。
  他想借此来了解三条路线在不同时间段的人流情况,并且熟悉每一条街道两旁的建筑情况和路口的分布情况。
  经过一天的观察,他最终确定了一个地方——东京湾码头。
  站在职业刺客的角度,综合所观察到的所有情况,胡客判断,御捕门的捕者如果动手,最好的选择,无疑是东京湾码头。在三条线路上和锦辉馆附近动手,都不容易成功,只有当孙文乘客轮抵达东京时,趁着人流密集,直接在码头上动手,成功的几率最大。
  晚上回到民宅楼,一整天没有见到胡客的杜心五,正在房门外等候。
  两人进入房间。胡客展开地图,以东京湾码头为中心,圈出一块半圆状的区域,对杜心五说:“你派人去这一带,查清楚有哪些房屋提供外租。”
  “好,我这就去接洽黑龙会的人,让他们去办。”
  杜心五连夜赶去了神田锦辉馆,与内田良平见了面。内田良平答应了他的请求,派出了一队十人组浪人,连夜赶去码头周边,调查房屋外租的情况。
  黑龙会名义上是为日本陆军服务的军国主义组织,但用通俗点的话来讲,它是一个由日本浪人组成的黑道组织,其势力遍布全日本,在东京尤为集中。东京的平民百姓们,对黑龙会的惧怕,比对当地的警察更甚。黑龙会的浪人前去调查房屋的外租情况,应该说,这只是小事一桩。
  但有的时候,一桩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也能转变为一件天大的大事。
  这队浪人去了之后,当晚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也没有返回,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仍然不见踪影。
  这就有些异乎寻常了。
  内田良平坐不住了,他派出手下去东京湾码头查看。去的手下很快回来禀报,说没找到这队浪人。内田良平又派出更多的手下去寻找,但一直到日头西斜,仍然没有好消息传回。
  一整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
  当东京彻底被夜幕笼罩时,黑龙会的所有人,包括内田良平在内,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昨晚派出去的这队十人组浪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已然一去不返,仿若人间蒸发。
  “再给我找!”内田良平脸色阴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龙会动员了大半的人力,想尽各种方法展开调查和搜寻,仍然找不到丝毫线索,直到两天后的那个清晨。
  当第一缕天光洒落人间的时候,在东京湾码头东北侧的海面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一具具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被早潮的海浪一推一涌地送到岸边,堆叠在外码头的石台下方。这一幕立刻引来了众多围观者。有好事者仔细数过,尸体不多不少,正好十具。
  死了十个人,这绝对是一桩极其重大的刑事案件!
  东京警视厅立即动员大批警力,由警视长亲自率领,赶到码头,各大报社的记者们早已蜂拥而至,黑龙会的人也闻风而动。最终证实,这批尸体,正是黑龙会三天前派出去的那队十人组浪人。
  尸体一具具地被打捞了起来,依次摆放在铺开的白布上。
  经过海水的长时间浸泡,十具尸体都略显浮肿,并且残缺不全,完整些的只是少了些许皮肉,恐怖些的几乎只剩下了半边肉身,连森森白骨都露在外面,大概是沉在海水里时,被鱼虾噬咬所致。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十具尸体中,有七具尸体的心窝处,皮肉是完好的。而这七具尸体的心窝正中,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伤口,一个绝对不是鱼虾所噬咬出来的伤口,一个显而易见是因利器刺入而留下的伤口。这个伤口的形状十分奇怪,既非长条状,也非孔洞,而是一个规则的三角形。
  经过警视厅法医的查验,死者是死后被抛尸入海,正是心窝处这个三角形的伤口,穿心而入,夺走了这些浪人的生命!
  在警察们忙着调查、记者们忙着采访、黑龙会的人忙着义愤填膺之时,站在围观人群中的胡客,因为目睹了这些三角形的致命伤口而心绪振荡!
  在黑龙会的这队浪人消失的近三天时间里,胡客不得不亲自去调查了码头附近的房屋和民宅的外租情况。然后他假装是迎接亲友的人,每天守在东京湾码头上。他留意着每一处提供外租的房屋和民宅,尽可能地留意每一个出入其中的人。他相信御捕门的捕者一定会在码头附近找地方住下,这样既可以方便监视抵达码头的轮船,观察船上是否有孙文本人,同时也能在准备动手时,获得时间和空间上的便利。
  捕者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吃喝拉撒。这些捕者一定会现身的,胡客心想,他们不可能一直待在住处而不外出活动。只要这些捕者现身,依靠胡客的眼力,一定能够辨认出来。
  但是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出乎胡客的意料,他竟然没有发现一个可疑的人。
  这一天一大早,胡客便来到了码头,正好碰上案发,于是看见了夺去这些浪人性命的三角形伤口。
  寻常的锐器伤不是条状,就是孔洞形态,三角形的伤口却十分少见。
  但胡客却识得这样的伤口。
  “锜刺。”他在心中默念。
  第一时间窜入胡客脑海的“锜刺”,是一种古代兵刃的名称。
  锜刺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诗经·豳风·破斧》中有句:“既破我斧,又缺我锜。”便已提及。这种兵刃的刃身呈笔直状,带有三棱刃口和三面血槽。这种独特的造型,使得锜刺的杀伤性极为恐怖。一旦某人被锜刺刺中,三面血槽立即放血,且拔出后伤口呈三角形,使止血和愈合变得十分困难,所以被锜刺刺入皮下三寸者,无论伤在哪个部位,若不及时止血,短时间内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毙命。
  但锜刺的缺点在于,它只能刺,连砍和削这种简单的功能都不具备,攻击时的功能过于单一,对付寻常人很有效,但在与真正的高手对决时却极为吃亏,所以这种兵刃在历史上早已被淘汰。胡客知道在兵门之中,每个青者的兵刃几乎都不一样,但是没有哪个青者使用锜刺这种兵刃,因为每一个青者都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使用锜刺,无异于自取灭亡。
  但眼前这些尸体的致命伤,分明是锜刺所为,只有锜刺,才能在人的身上留下如此罕见的三角形伤口。
  胡客有意无意地抬起头,向四周打量。
  案发现场已经聚集了很多人,还有更多的人像蝗虫一样黑压压地聚拢过来。围观是人类的天性,不管是在哪个国家,尤其是当一件惨死十个人的大命案发生在身边时。
  忽然间,胡客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戴黑色帽子的瘦削男人。这个男人原本站在圈子的最里面,这时却悄悄地挤出了人群,朝码头的西侧移动,脚步稳中带疾。
  这一阵脚步出卖了他。
  只有练家子,才能拥有这样的步伐。
  而他在所有人都围拢看热闹时,却逆着人流快步走开,这让心思缜密的胡客,感觉到其中可能暗藏着蹊跷。
  瘦削男人走到西侧的一幢双层小楼前,回头向四周望了一眼,然后一闪身进了小楼。
  短时间内,警视厅的人恐怕调查不出什么线索。胡客果断舍弃了案发现场,同样逆着人流,朝那幢双层小楼快步走去。
  两天前,胡客曾来这幢双层小楼问过,房东说,二楼上有四间房,已经全部租出去了,租客是个中国女人。
  小楼底层的入口处,设置了一个小房间,那是房东看守大门的地方,此刻却没人。想必房东也赶去码头上凑热闹了。无人阻拦,胡客轻松地进入了小楼。
  走完一截廊道,来到破旧的木质楼梯前,胡客停下了。这样的楼梯,走上去是不可能不发出声响的。正在他犹豫之时,二楼上传来了对话声,说的是汉话。
  “我早就说过,尸体不能抛入海里,姓薛的娘们就是不听。现在倒好,果真应了我的话。”
  “薛娘子什么时候回来?”
  “她带人去查那几伙人的行踪,原本说好中午就回,不过现在不能等了。我这就去找他们,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把紧了风。”
  “只盼这件事不要捅出什么娄子才好。”
  “早听我的,放完血,拉到荒郊僻野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又何必现在来瞎担心?”
  这句抱怨的话说完,就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有人正踩着楼梯往下走。
  胡客急忙躲进入口处的小房间里。片刻后,脚步声临近,一个穿灰色衣服、留有半根辫子的男人从小房间外快步经过,出了小楼,往东边去了。
  等那男人走后,胡客再一次来到破旧的木楼梯前。
  听刚才的那番对话,二楼上的这帮人,正是杀死黑龙会十人组浪人的凶手。这帮人来自中国,又有这等本事,即便不是御捕门的捕者,也绝非善类。此时二楼上只剩一个人留守,这是十分难得的机会。胡客虽然背伤未痊愈,但若论单个对决,他仍有十足的把握。
  为了搞清楚这里面藏着什么事,胡客取出了问天,藏在袖口里,小心翼翼地迈脚踏上楼梯。
  嘎吱嘎吱,楼梯如往常那般呻吟起来。
  二楼上那个戴黑色帽子的瘦削男人已经听见了。他问:“你怎么又回来了?”当他看见转角处出现的不是自己的同伴时,立刻紧张地从凳子上弹起,右手迅速地滑进衣摆下。
  胡客没有给瘦削男人任何机会。他忽然间加快脚步,楼梯吱吱呀呀地狂响起来。当瘦削男人刚刚拔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时,问天已经鬼魅般割开了他的咽喉。在他有机会呼救之前,胡客已经箍住他的脑袋,狠厉地一扭!而在此时,身后木楼梯的吱呀声,才刚好停止。
  留下喷涌一地的鲜血和死不瞑目的尸体,胡客走进了二楼的廊道,推开了四扇房门。前面三间房都是住人的卧室,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最后一间房里的景象,却让胡客驻足吃惊。
  
  第四节 暗扎子的始祖
  
  推开最后一扇门,扑面而来的,是阴暗的红色。房间内的墙壁全都用红纸包裹起来,连窗户也被封死了。胡客闻到了刺鼻的血臭味,原来这些裹墙纸的红色,是用真正的血涂染而成的。这种血的暗红,令整个密闭的房间,充斥着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地上摆置了许多没有点燃的烛台,拼接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将一张圆面的桌子圈在其内。桌子用红布罩住,红布很长,下摆耷拉到了地上。桌上摆放着五大碗已经凝固的血,以及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的不是香,而是一柄兵刃,确切地说,是一柄暗红色的锜刺。
  房间里的这些摆置,看起来像是某种神秘的祭祀仪式,而祭祀的对象,则是桌后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
  胡客原本以为祭祀的肯定是某个人物,但当他跨过地上的烛台,却发现画上并非人像。
  画上绘有几根虬枝,枝上花朵盛开,粉色点点,乃是开得正艳的桃花,在虬枝下,一条溪流横着淌过整幅画卷。画的内容只有这些,其余地方都是留白,没有批注任何文字。
  尽管如此,胡客还是一眼就洞悉了这幅画的含义。
  溪流、桃枝,画上这两样简单的东西,直指中国古代刺杀史上一个极为有名的人物——刘桃枝。
  刘桃枝,南北朝北齐人,被后世称为“北齐第一御用杀手”。
  刘桃枝出生于北魏分裂、天下大乱之时。据《北史》《太平广记》等典籍记载,北魏末年,权臣高澄听说有一位“目盲而妙察声”的江湖术士,便找来这位江湖术士,想看看他的本领如何。这位江湖术士虽然是个瞎子,但擅长听声相命。他在听见了一个人的说话声后,当即断定此人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并用一句话来概括了此人的一生:“王侯将相,多死其手;譬如鹰犬,为人所使。”
  江湖术士口中的这个人,正是刘桃枝。
  诚如这位江湖术士所测,刘桃枝从起初一个小小的苍头奴,一步步地晋升,最终裂地封王,的确是大富大贵的命;他一生精于刺杀,且不说那些丧命其手的小人物,单是死在他手中的帝王将相,便有六位之多,“王侯将相,多死其手”,诚然如是;刘桃枝一生中先后侍奉过北齐的五位皇帝,而令人称奇的是,在当时极度动荡不安、人人勾心斗角的环境里,这五位皇帝,竟都将刘桃枝当作心腹并加以重用,正因为他“譬如鹰犬,为人所使”,所以无论哪位皇帝倒台,都无法影响他在宫廷中的地位。
  刘桃枝刺杀的手段也是别具一格,非常之奇特。史书上记载,刘桃枝刺杀时常采用“拉杀”。按照北方民间的说法,“拉杀”就是俗语中的“套白狼”,意即将绳索套在某人的脖子上,然后背着人跑,跑出一段路后,人便死了。
  这位曾刺杀北齐永安王高浚、上党王高涣、赵郡王高睿、琅琊王高俨、咸阳王斛律光的北齐第一御用杀手,因其传奇的御用杀手生涯,被唐朝以后的暗扎子尊奉为始祖。
  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
  这房间布置成这样,很明显是在祭祀刘桃枝,那么租用这间房的人,必定就是暗扎子。刚才被胡客杀死的戴黑色帽子的男人,毫无疑问,便是这群暗扎子中的一员。
  胡客对暗扎子向来没有好感。当初他曾遭到暗扎子连续一个多月的疯狂追杀,并且在衡州府清泉县的巡抚大院里,被数十个暗扎子围攻,致使他身受重伤,最终被迫让御捕门擒获。
  胡客原本是在查找御捕门捕者的下落,想不到却误打误撞闯进了暗扎子的巢穴。对于这群暗扎子为什么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到东京,胡客不想去理会。既然来错了地儿,那就速速离开为好。
  然而当他走到房门口时,却听见了一阵熟悉的嘎吱嘎吱声。楼梯方向忽然传来大呼小叫,想必是楼梯口的尸体已被人发现,随即便有脚步声朝房间迫近。
  不可能再从正门出去了。
  胡客当机立断,撕开一块红纸,露出窗户,一缕刺眼的阳光急急忙忙扑射进来。他胳膊肘一顶,将窗玻璃击碎,随即返身躲入供桌底下。遮盖供桌的红布足够长,垂落下来后,将胡客遮得严严实实。
  胡客刚躲好,便有五个人相继冲入房间,其中就有那个留半根辫子的男人。辫子男冲到破碎的窗户前,向外面张望,只看到一条空荡无人的巷子。
  “跑掉了!”辫子男丝毫没意识到这是胡客声东击西的伎俩,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向五人中唯一的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薛娘子了。她的年纪在三十岁左右,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冷媚之气。“回来!”她厉声喝道。两个正准备下楼追击的暗扎子打住了脚步。薛娘子说道:“从三皮的伤口看,此人出刀角度诡异,落刀又狠又准,绝不是普通货色,你们就算追上了,也是去送死。”
  “我离开不过片刻,会是谁下的手?”辫子男皱眉道,“会不会是那几伙人干的?”
  薛娘子揣测说:“那几伙人里,既有南帮的同行,也有御捕门的捕者,还有一些看不上眼的东西。尽管目标都是姓孙的,但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想来他们也不敢干这种事,没来由得罪北帮。”
  “那会是谁?”辫子男疑惑不解,“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刀击杀三皮,还能逃得不留踪迹,绝非等闲之辈。”
  薛娘子走到窗前,看了看玻璃的碎口,又揩了揩窗棂上的灰尘。她转回头来,仔细地观察整个房间。很快,她的目光锁定住了供桌上的香炉。香炉里插着的锜刺,原本是笔直竖立,现在却略微向左倾斜。
  “尸体在码头上被发现,很快就会有警察挨门挨户来查问。我们杀得了闯进来的浪人,可总不能公然与警视厅作对。依我看,还是先暂避一下为好。”薛娘子一边说话,一边朝供桌一指,比划了四根手指。另外四个暗扎子会意,轻轻抽出武器,朝供桌悄无声息地靠拢。
  薛娘子继续镇定自若地说:“不过今天是始祖的忌辰,房间都已摆置妥当,总不能不用。这样吧,不等晚上了,我们现在就祭拜,拜完便走。”伴随说话,她的右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四个暗扎子缓缓散开,从四个角包围了供桌。
  “跪!”薛娘子在供桌正前方单膝跪下,四个暗扎子也纷纷单膝跪下。
  薛娘子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拜!”伴随这个字的出口,她的手掌竖起,干净利落地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供桌四个角上的暗扎子早已蓄势待发,得到动手的命令后,手中的武器闪电般刺出,穿透红布,刺入供桌之下!
  
  第五节 薛娘子
  
  四件武器刺入桌下的一瞬间,一团黑影忽然从供桌的正面蹿出,正是胡客!
  供桌的正面,是薛娘子下跪的地方。她右膝跪地,这是一个无法快速起身的姿势。从桌下蹿出的胡客,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正前方的薛娘子攻去。擒贼先擒王,胡客这一击志在必得!
  然而薛娘子同样信心十足,她的嘴角甚至带着嘲弄的微笑。她的右手拂开了衣摆,露出了左膝膝盖。那里平放着一张小型机弩,一张早已扣弦搭箭、只等猎物现身就祭出致命一击的飞卫弩!
  胡客看见了这致命的武器,但是已经太迟了。弦开箭出,短箭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胡客飙射而来。咫尺的距离,因为前扑得太狠,胡客根本收不住力。他没有任何躲闪的余地。
  临危之际,胡客手中的问天变攻为守,与生俱来的敏锐感让他在电光石火之间准确地找到了那个点。就是在那个点,问天的刃身不偏不倚地挡住了箭镞!这一箭的力道实在惊人,胡客的右手竟然有发麻的感觉,身子也歪向了一边,而偏折方向的短箭,嚓地一声钉在了供桌的桌腿上,箭镞全部嵌了进去。倘若这一箭射在胡客的身上,保准来一个前穿后透。
  虽然逃过了一劫,但胡客的攻击受阻,后方四个暗扎子趁机扑上来,形成合围之势。薛娘子疾步退到房门口,再一次扣住弩弦,搭上了一支黑色短箭。“你是谁?”她将飞卫弩抬起三寸四分,箭镞如同秃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胡客。
  胡客没有答话,他习惯用行动来做出回应。问天一拐,弧形刃口笔直地削向右侧的暗扎子。一动则全动,四个暗扎子立刻报以反击。
  以一敌四,尽管背伤未愈,胡客却一点也不吃亏。强大的攻击能力,匹配问天的锋利无匹,让他很快压制住了四个暗扎子,迫使四个暗扎子转围攻为围守。四个暗扎子虽然没有胡客那种近乎恐怖的能力,但相互间配合得极好,一旦有人陷入胡客的攻势,另外三个人必定转死守为强攻,不惜一切代价施以救援,从而弥补个体上的攻守不足,防止胡客从某一点突围。与此同时,远处的薛娘子如一条盘身蓄势的毒蛇,间歇间吐出信子,用飞卫弩给胡客以致命的偷袭,以配合四个暗扎子的合围。
  尽管如此,片刻之后,四个暗扎子中仍然有两人负伤,同时有一柄武器已报废在问天的刃口下,合围之势眼看就要告破。
  “当心他的刀!”薛娘子喊了一声,同时连发三支短箭,迫使胡客分神应付。四个暗扎子趁机移位补位,重新结成围困之势。
  胡客不希望陷入消耗战的泥潭。他的每一次沉肩摆臂,已经开始牵动后背上的伤口,痛楚正一点点地加剧。他不能再等了,眼下必须速战速决。
  如果说之前胡客还有所保留,只用了七成力的话,那么现在他将倾尽全力进行攻击!
  暴风骤雨般的攻势漫天铺开,四个暗扎子立刻左右支绌,顾此失彼,缺口很快出现。远处的薛娘子连开弩箭,妄图挽救败局,然而接连用光了六支短箭,却仍无济于事。她知道今天遇到的对头,是从未遭遇过的厉害角色,当即丢了飞卫弩,从香炉里抄起锜刺,朝胡客刺去!
  五个暗扎子拼尽全力,仍然阻拦不住眼前的对手。
  十几个攻守回合后,一个暗扎子胸口和腹侧连续中刀,终于无法支撑,败下阵来。好似大堤防洪,哪怕只是极小一处的崩塌,也会累及整条堤坝的决堤。胡客趁势而进,三个暗扎子先后倒地。
  只剩下使锜刺的薛娘子了。
  薛娘子脸上的冷媚之气已然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表的惊讶和恐惧。她很清楚自己不是胡客的对手,当即几个跃步,退到祭祀的画像前,问道:“你到底是谁?”
  “御捕门的人在哪里?”胡客踏前一步。他之前躲在供桌下时,曾听薛娘子提到了御捕门的捕者。这正是胡客连日来苦苦搜寻的目标。
  “你不是南帮的人?”薛娘子问,“那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寻我北帮的晦气?”
  胡客再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次却不再应答。
  薛娘子知道危机已然逼近,她已经没有谈条件的机会。“御捕门的人,”她急道,“在码头西南岸的红船上!”
  薛娘子的话,让胡客瞬间恍然。他早已判定御捕门的捕者隐伏在东京湾码头附近,但他一直把搜寻的目标锁定在岸上提供外租的房屋中,却忘记了海面上游弋的船只。
  就在薛娘子说出御捕门捕者的下落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了。有人正沿着木楼梯飞奔上来。听脚步声的激烈程度,似乎来的人不在少数。
  冲上楼来的,是东京警视厅的几个警察。这些警察原本为挨家挨户调查码头的凶杀案而来,没想到一走上楼梯,便发现了沿木阶淌下的鲜血,随即看见了横在二楼楼梯口的尸体。这些警察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掏出枪支,向廊道尽头处传出响动的房间扑去。
  一冲入房间,这些警察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不仅因为扑鼻而来的血臭味和满屋子暗红的压抑色调,也因为一场血战过后的惨烈场景。这些警察纷纷举起枪,对准胡客和薛娘子,嘴里呼喝叫嚷。
  带头的警察摘下了警员帽,向其他警察吩咐了几句。几个警察走向胡客和薛娘子,看样子是打算逮捕两人。
  胡客根本没把这些警察放在眼里。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薛娘子。
  当这些警察走近一些后,胡客忽然用极快的速度,撩起了供桌上的红布。红布一抖,五大碗凝固的血被打翻在地,香炉也被弹上半空,几个翻转,香灰顿时弥漫开来。房间里的光线原本就极其昏暗,这样一来,根本没办法再看清东西。走近的几个警察顿时慌了神,嘴里乱叫个不停,又不敢开枪,生怕在混乱中误伤了同伴。
  在香灰倾洒遮住视线的瞬间,胡客动如脱兔,朝薛娘子攻去。胡客早已在心中计算好了招数,三个起落,便将薛娘子的锜刺封在外围,将其生擒。接着,趁房间内混乱不堪,胡客击倒两个企图堵门的警察,擒了薛娘子冲出门去。
  出了双层小楼后,胡客的脚步不但没有放缓,反而加快了不少。
  薛娘子已经看出来了,胡客是在朝码头的西南岸走去。性命掌控于他人之手,她倒也识趣,既不当街呼救,也不挣扎,只问了一句:“你是刺客道的人?”敢与暗扎子作对的,思来想去就那么几拨人,从胡客的身手敏捷度和下手的狠劲儿,薛娘子多少能推断出一二。
  胡客没有作答。薛娘子的心中却已然有数。
  ※※※
  码头的西南岸十分冷清,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所有的人,都围堵到东北侧的命案现场去了。
  胡客放眼望去,港湾内没见到什么红船,远处的海面上也不见任何帆身船影。他手底加重了劲道,问:“船呢?”
  “巡海去了。”薛娘子忍着手腕处的疼痛,“我盯过他们,红船每到清晨就外出巡海,傍晚时回来。”
  “到底有几拨人盯着孙文?”胡客还记得薛娘子在房间里说过的话。
  “不在少数,姓孙的可是香饽饽。”
  “到底有几拨?”
  “就我知道的,”薛娘子说,“有五拨。”
  “有些谁?”
  “你躲在供桌底下,想必都听到了。”薛娘子说,“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见胡客冷漠不应,她叹道:“好吧,算我怕了你。除了我北帮的人以外,还有南帮的同行、御捕门的捕者,此外什么保皇党、洪门之类的,倒也来了不少。”
  说着,薛娘子微微向胡客的方向侧头:“刺客道就只来了你一个?”她哼了一声,“想不到刺客道也会打姓孙的注意。既然目标一样,你我何不合作?到时候你收你的任务,我拿我的赏金,可谓两全其美。”
  “御捕门来了多少人?”胡客对薛娘子的提议置若罔闻。
  “看来传言不假,刺客道的青者,果然个个自恃清高。不过这么多人抢姓孙的人头,单凭你一个,休想拿得下来。”
  “说!”胡客加重了语气。
  “十五六个吧。”薛娘子顿了一下,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你该不会是想把我们各个击破吧?”她从始至终都视胡客为竞争对手。胡客刚刚端了她的巢穴,现在又在寻找御捕门的下落,她自然而然地以为胡客是打算在孙文抵达东京之前,尽可能地扫除所有的竞争对手。
  “这些捕者由谁领头?”胡客问。
  薛娘子不答而言他:“刺客道与我北帮向来互不相犯,为了区区一个孙文,你竟与我北帮撕破脸皮。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薛娘子的话,让胡客立刻想起了他在巡抚大院里所受的伤,所流的血。那群从北直隶一直追杀他到湖南省清泉县的暗扎子,正是出自北帮。这个仇,他暗记于心,从没有忘。“你北帮又可曾想过,与我胡客作对,会是什么后果?”他冷冷地回应。
  薛娘子的脸色,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而有了显而易见的震动。“你就是……”她出自北帮,自然知道北帮出动上百号暗扎子,千里追杀胡客却失败的事。这件事早已传遍暗扎子内部,成为了北帮在暗扎子界的奇耻大辱。
  “御捕门到底由谁领头?”胡客不想再磨蹭时间。
  “他们化装成渔民,领头的额带黑疤,至于是谁,我怎么知道?”薛娘子的话里明显带上了敌意,“我现在巴望不得你赶紧找到他们,你如果能最终死在他们的手里,最好不过!”
  已经问不出来更多的东西,胡客便将薛娘子带回了位于赤坂区的住处,交给杜心五看守。薛娘子这回终于搞清楚了情况,原来胡客之所以端她的巢穴,还要去寻御捕门的晦气,并非为了抢夺孙文的人头,而恰恰相反,是要保护孙文。
  “堂堂刺客道青者,居然给朝廷钦犯做起了保镖。”在手脚被捆绑起来时,薛娘子语带讥讽,用一脸的冷笑对着胡客。
  胡客没有理会她。他离开了民宅楼,再一次来到了东京湾码头的西南岸。
  胡客不想迁延时日。
  他打算今晚就解决御捕门的问题。
  
  第六节 种下祸根
  
  一切都与薛娘子所说的吻合。傍晚时分,一艘红漆斑驳的船出现在海面上,朝港湾内驶来。这艘红船体型较大,行驶至离码头十几丈远的浅水区,便停了下来,落锚泊定。
  红船上很快升腾起了炊烟。看样子船上的人并不打算靠岸上陆,而是要在海上度过一宿。
  此时的胡客,坐在码头上的一间食店里。他平静地注视着海面。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须等到天色黑尽。毕竟听薛娘子所言,御捕门此次来了十五六个捕者,胡客不敢掉以轻心。
  夜幕很快降临了。
  伴随黑夜而至的,还有一场雨,一场又急又密的大雨。这场雨浇走了一切。码头上很快寂静了人声,落寞了繁华,连夜色也跟着寒凉了起来。
  与码头上的情况正好相反,从始至终,红船上都十分热闹。
  船上一直灯火通明,船窗上投射着觥筹交错的人影,船舱内正在进行的,一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酒局。
  胡客已经在暗处等待了许久。他一直盯着红船上的窗户。只要还有人影在晃动,动手的时刻就没有到来。
  时间慢慢地流逝着。
  很长一段时间后,码头上的灯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红船上仍然亮着光,只是船窗上已经没有了来往走动的人影。
  看起来,船上的人要么已经喝醉,要么就已睡下。
  胡客仍不放心,又耐心等了一阵,确定船上真的没有任何动静时,这才开始了行动。
  他熟练地操控船桨,将一艘小舟从码头的侧湾里划出,朝沐浴在雨幕中的红船划近。
  雨声完全盖过了桨声,小舟得以停靠在红船船头的右侧,而不被人发现。红船的甲板上空空荡荡,无人看守。胡客轻松地勾住锚链,用娴熟敏捷的动作,向船舷攀去。
  然而就在此时,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忽然传来。一束光落在了甲板上,一道人影由短变长,从船舱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胡客不得不停下攀爬的动作,抓住锚链悬于半空。此时他离船舷只剩下一条手臂的距离。
  从船舱里走出来的人,一步步地走到了船头,几乎就在胡客的头顶上方停了下来。这人没有撑伞,任雨水淋在身上。他似乎是想淋雨。他在雨中叹息,显得心事重重。
  胡客等了片刻,头顶上的人没有半点要走回船舱的意思。一股浓烈的酒气钻入了胡客的鼻孔。胡客凭借这股酒气的浓厚程度,判断头顶上的人即便没有完全醉,也至少晕了七八成。
  胡客不能再等了。他悬吊在半空,分分秒秒都在白白地浪费力气。他抽出了问天,并在心中计算好了接下来的一击。他必须保证,这一击出手,便能置对方于死地,同时不弄出过大的响动。
  胡客抓紧锚链,忽然在船身上用力地一蹬,借着这股由下而上的力道,如一只苍鹰般腾空而起。问天似一道赤虹,切断雨线,朝船舷边站立的人斜斩而去!
  那人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胸口传来了一丝刺骨的凉意,痛楚随即而至。但这千钧一发之际的一缩,使得问天并没有立即夺走他的性命,只是在他的胸口留下了一道半寸深的伤口。
  胡客的脚踏在了甲板上。问天一击未果,后续的攻击,便如摧山覆海般源源不断地涌出。
  甲板上那人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腰间抓起一个黑色的东西,对准了胡客。
  在看见对手掏出武器时,胡客已经做出了闪避的动作。当“砰”声响起,子弹从枪口里射出,胡客已经成功避到了左侧。咫尺之间,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肩头飞过。
  那人还没来得及第二次扣下扳机,问天的锋芒已经迎面逼来。刺耳的咔嚓声中,手枪硬生生地断成了两截,随即如雷似电的快八刀接踵而至!
  那人已经没有反抗的机会了,一丝一毫也没有。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双腿便弯曲了,略显臃肿的身体,跪立在雨幕中,然后缓缓向前扑倒,最终重重地砸在甲板上,激起四溅的水花,以及咚的一声闷响。
  直到此时,听到枪响的人,才从船舱里七扭八歪地冲了出来。
  这些人全都拿着枪。他们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忘了朝胡客开枪射击。
  面对的既非刀,也非剑,而是十几支枪。胡客不是打不死的神仙,该如何选择,他心知肚明。他以最快的速度跃过船舷,一头扎进了冰寒刺骨的海水里。
  冲出船舱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纷纷扑到舷边,朝水花炸开的地方射击。胡客以最快的速度潜向红船的船底,以图躲避子弹。然而他的右小腿还是传来了疼痛,一颗子弹已经击中了他。其余的子弹,纷纷射空,沉向海底。
  一通子弹打光后,冲出船舱的人飞快地将被胡客击杀的那人抬入船舱,企图抢救,然而无济于事。
  这群人赤红了眼睛,扑回到船舷边,盯住水面,要看胡客何时冒头。
  “在那!”一个人忽然指向码头,大吼了一声。
  胡客已经半潜半游,趁黑游到了岸边,翻爬上了码头。胡客的位置,已经超出了子弹能杀伤的范围。红船立刻起锚,飞速靠岸,不等搭上踏板,十几个人便跳落下地,一边放枪,一边朝奔逃在前的胡客追去。
  胡客的右小腿中弹,脚步迟缓了不少,这给了后面十几个人追赶的机会。但是这几天中胡客所下的苦功夫,此刻终于收到了回报。如同进紫禁城前,胡客将皇城布局图烂熟于心一样,他对东京的城区地图,同样熟悉到了极致。他在大大小小的街巷间轻松自如地往来穿行,仿佛行走在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依靠夜色的帮助,在三四条街之后,胡客已将身后追赶的十几人抛没了踪影。
  胡客回到了位于赤坂区的民宅楼。
  在楼下的街口,杜心五正撑着伞,站在一扇窗户漏下来的亮光里,神色焦急地等待着。
  “出事了!”见到胡客归来,他急忙迎上前说,“那女的跑掉了!”
  原来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杜心五有事去了一趟锦辉馆,让光复会的人帮忙看守薛娘子。薛娘子想办法磨断了手腕上的绳索,将负责看守的龚保铨击倒,若非陶成章听到叫喊声,拿着手枪及时冲入房间,恐怕龚保铨早已丢了性命。薛娘子见陶成章有枪在手,急忙翻窗逃走。
  对于薛娘子的逃脱,胡客并不怎么在意。他径直上了二楼。
  杜心五发现胡客的小腿受了伤,打算去请医生,却被胡客断然喝止。如果请来了医生,治好枪伤固然是好,但如果红船上的那群人寻医馆一家家地打听,总能寻到这位治伤的医生,从而得知有人受了枪伤,顺藤摸瓜地寻来。
  胡客让杜心五走了,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他检查了小腿上的枪伤,情况比想象的要乐观。子弹在射中他之前,被海水抵消了部分冲击力,所以子弹没有伤到筋骨,只是射穿皮肤,陷在腿肚子上的肉里。
  胡客用酒清洗了伤口,做了简单的消毒,然后用问天切开了枪眼,用弯曲的刀尖挑出了陷在肉里的子弹。他又用酒清洗了一遍,然后才用纱布包扎妥实。整个过程,胡客没有在嘴里咬上什么东西,他甚至从始至终面无表情,仿佛这条腿根本不属于他。
  弄完这一切后,胡客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开始回想刚才的经历,并隐隐约约猜到自己杀错了人。
  当船舱里冲出十几个拿枪的人时,胡客便已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他和御捕门的捕者打过不少交道,知道这些捕者遵循祖制,墨守成规,向来只使用冷兵器,而弃火枪不用。船上那群人在追赶他时,表现得也十分差劲,如果真是擅长缉拿的御捕门捕者,绝不可能在三四条街的距离,就被小腿中了枪的胡客彻底甩掉。
  一定是薛娘子说了谎,胡客暗想。红船上的人,压根就不是御捕门的捕者。
  但薛娘子能说出红船清晨外出巡海傍晚归来,说明她的确盯梢过这艘船。那么这艘船上的人,即便不是御捕门的捕者,也至少是盯住孙文的几拨人之一。在南帮、保皇党和洪门等势力中,胡客觉得,南帮最有可能。
  胡客的猜想没有错,红船上的那拨人,正是南帮的暗扎子。
  暗扎子以秦岭淮河为界,分南划北。北方人尚武,所以北帮的暗扎子大多是练家子出身,走的是传统意义上的江湖路,通常使用冷兵器行暗杀之事,冰冷而无情;南方多黑帮,所以南帮的暗扎子或多或少都拥有黑道的背景,暗杀时多使用枪械,简单而直接。几年前,南北帮为抢夺赏金榜上的单子,结下了不少血仇,后来两帮约法三章,只揭各自地界内的赏金榜,从此各走各的生意,互不干涉。尽管如此,两帮并未化敌为友,关系仍处得十分紧张。孙文常年避居海外,既不属于北帮的地界,也不属于南帮的范围,所以这一次揭孙文的赏金榜,南北帮都来了人。两帮人一到东京,还没怎么管孙文的事,倒先盯上了对方,毕竟当年为了争夺赏金榜而头破血流的往事还历历在目,是以不得不防。两帮人都把对方视作最具威胁的竞争对手,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对方的动静。
  薛娘子是北帮的暗扎子,被忽然杀出的胡客端了巢穴,随行的几个暗扎子伤的伤,死的死,再想暗杀孙文,基本上是不可能了。她向来看不起使用枪械的南帮同行,如今她被胡客端了巢穴,首先想到的竟不是如何从胡客手底下逃脱,而是绝不能让南帮捡这个现成的便宜。所以她误导胡客,让胡客去寻了南帮的晦气,即便胡客斗不过南帮,至少也能杀一杀南帮的锐气。无巧不巧,被胡客杀死在甲板上的暗扎子,正是这十几个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对于这些事,胡客虽然只能猜想,却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
  背伤未愈,又添新伤,且伤在腿上,这直接限制了胡客的行动能力。他不得不暂时停止寻找御捕门捕者的行动,尽管他心中很不情愿这么做。
  在胡客受伤后的第三天,一条消息突然传来。
  杜心五接到王润生发来的急电,说孙文的行程已经改变。因为在去欧洲的轮船上被人跟踪,为保证安全,孙文已在中转港悄然下船,现已在返航途中,并计划将从台湾乘坐“信浓丸”号货客轮,于六月初九左右,抵达日本东京。
  对于胡客而言,这条消息说好也好,说坏也坏。好的方面,胡客不用等两个月那么久,离六月初九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胡客可以更快地解决孙文的安危问题,从而自杜心五处得到天道的代码,尽早回国;坏的方面,胡客新受了枪伤,要赶在半个月之内痊愈,从时间上来讲,有一些紧。
  由于东京湾码头上的命案,以及薛娘子等人祭祖房间的被发现,东京警视厅派出了所有能调用的警力,展开全城搜捕行动。整个东京城区,随处可见往来穿梭的警察,可谓是满城风雨。正因为如此,那几路视孙文为目标的人,仿若冬眠的蛇般深居洞穴,潜伏得更加深了。杜心五亲自带人查找过几次,没有任何发现。
  与这几路销声匿迹的人正好相反,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聚集于东京的革命党人,越发多了起来。
  这些革命党人,要么来自国内的山堂和会党,要么是留学于日本其他府县的学生。这其中既有革命党内德高望重之人,如蔡元培、章太炎、胡汉民等;也有小有名气者,如陈天华、吴玉章、徐锡麟等;当然也不缺乏满怀一腔热血的年轻后辈,如汪兆铭、方君瑛、秋瑾等。
  在革命力量与日俱增之际,杜心五也没闲着。他和内田良平、各会党党首多次密会商谈,最终选定了三条路线中偏左的一条,并拟定好了沿途保护孙文的方案。黑龙会和各会党都答应一定尽全力组织人手,保护孙文从东京湾码头安全到达锦辉馆。
  在方案敲定后,杜心五来到赤坂区的民宅楼,准备详细讲述给胡客听。
  “陆上走不通。”胡客只听了一个开头,便打断了杜心五的话。
  被一口否定的杜心五,拧起眉头望着胡客。
  “御捕门隐伏不出,南帮枪械厉害,半个月也足够北帮再组织人手,此外还有其他几路人马,”胡客指着地图上的三条路线,“这三条路必定危险重重,如果对方在途中埋下炸药,勉强走的话,难保不会有闪失。”
  “陆上走不通的话,那依你之见……”杜心五语气上扬,“走水路?”
  胡客摇了摇头。
  在东京湾码头和锦辉馆之间,胡客伸出手指,划出了一道向东面凸出的弧线,随即又沿着这道弧线反划回来。
  杜心五的目光随着胡客的指尖在地图上游移。当他明白过来胡客的用意时,霎时间眉舒目展。
  ※※※
  六月初九,一个分外晴朗的日子。
  这一天,杜心五等人一大早就来到东京湾码头上,早早地等候。
  可是一直等到中午,海面上仍然没有任何轮船的影子出现。
  杜心五不禁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日上三竿了。他又扭头看了看四周。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码头上聚集的人并不见增加,甚至与往常的同时段比起来,还要稀少一些。杜心五不得不加重了担心。作为在蜀身毒道上走过镖的老江湖,他深知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平静如镜的水面下,往往是汹涌的暗流;看起来越是安全的地方,往往潜伏着越大的危险。如果说企图对付孙文的几路人,全都聚集在明处,倒还容易对付,可现在这几路人全都暗伏不出,反而增加了变数。
  当杜心五在等待中煎熬、在煎熬中等待时,站在他右侧的胡客,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杜心五时不时会瞧上胡客一眼。和心感焦急的杜心五不同,胡客一直面色平静,仿若无思无欲一般,双眼凝望着墨蓝色的海面。
  “来了。”胡客忽然嘴唇微启,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杜心五忙摊开手掌遮住眉额,举目远眺。
  日头已过,海面上阳光微倾。
  在涌叠着金光的水天相接之处,一艘轮船的轮廓正在慢慢成形。载着孙文的“信浓丸”号,在如疯似颠的汽笛声中,正朝着东京湾码头的方向,劈波斩浪而来!
  (全书完)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01:46:47 | 显示全部楼层

《暗杀1905·第2部》作者:巫童
   


内容简介:
1905年,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暗杀时代”的序幕缓缓拉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无论他们信仰什么主义,怀揣什么目的,都企图用这种最古老的暴力方式掌控整个国家的未来。

在那些被遮掩的历史中,一名真正决定他人生死的刺客也被时代洪流卷入多起政治暗杀中,成为各方势力制衡的关键:他孤身闯入紫禁城刺杀慈禧,也在东京出任过孙中山的保镖,还曾潜入大牢营救汪精卫,更与吴樾等反清志士结下深厚情谊。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在无数个黑夜,用一次次暗杀行动改变了自己和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

作者引用诸多史料,使尘封多年的暗杀事件重见天日,并用跌宕起伏的叙事重新解构了那段人人自危的岁月。翻开本书,了解那场千年变局中的疯狂与混乱。

   
    第一章 六月围城,角逐东京
   
    东京湾码头
    随着“信浓丸”号的逐渐驶近,平静了一整个上午的东京湾码头,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就在所有人都抬头眺向海面的时候,码头的后方忽然间喧嚣起来。
    杜心五回头望去。原本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涌出一大群人来。这群人的着装打扮完全一致,均为黑色的学生服,额头溜光,脑后垂了一根正随着脚步左摇右晃的辫子。
    如同变天一般,杜心五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
    “又是这帮学生!”他在心里暗道。
    当年“庚子国变”后,举国惶惶。为振兴日渐衰微的国势,清廷大行“新政”,“奖游学”便是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即由清廷大量选派公费留学生出洋留学,对归国留学生给予翰林、进士、举人等出身,并授予正式官职。这一举措,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大量有识青年响应号召,纷纷出洋留学,人数一度近万,其中不少人都是前往邻国日本。
    这批留学海外的中国学生,因接触到各类新事物和新思想,特别是来自保皇党和革命党在海外的各种言论宣传,从而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很快分化成了对立的两派,即保皇派和革命派。保皇派学生要保皇扶清,革命派学生要灭满兴汉,二者在对待清廷的态度上有着天壤之别。这种本质上的南辕北辙,决定了两派学生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一旦相互碰面,爆发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在中国留学生最为集中的日本,特别是在东京,这种针锋相对的情况尤为突出。每逢聚众讲演,若两派均有学生在场,必定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乃至拳脚相加。孙文便曾有过这么一次经历。他曾应革命派学生之邀,出席一场讲演会,不料会场溜入一部分保皇派学生。当孙文痛斥列强侵略中华、清廷屈膝卖国之时,保皇派学生大肆起哄,率先挑事动手。孙文在王润生的保护下匆匆退场,杜心五则在教训了几个领头的保皇派学生后方才离开。
    挤进码头的这群中国学生,脑后都拖着长短不一的辫子,显然属于保皇一派。在如此紧要的当口,这群保皇派学生忽然出现在东京湾码头,自然是风闻孙文抵达东京的消息,专为闹事而来。虽说只是一帮难成气候的青年学生,但杜心五仍然不敢有丝毫疏忽。在这等关键时刻,任何微小的差错,都有可能酿成意想不到的结果。
    眼见这群学生挤进人群后,很快安静下来,杜心五便转回头,继续盯着海面。
    不远处,“信浓丸”号正在减慢航速,缓缓地驶入东京湾港池,并很快进入了既定的锚位。
    虽说是一艘货客轮,以运载货物为主,但搭乘这班轮船的旅客不在少数,有三四百人之多。现在,“信浓丸”号上数以百计的旅客已经收拾好行李,或聚在甲板上,或拥在栏杆前,向码头上张望,搜寻着熟悉的面孔。一旦发现了亲友,这些旅客便情难自禁地挥舞手臂,或摘下帽子高举着摇晃。隔了一片海水,船上船下的呼喊声交叠起伏,场面蔚为壮观。
    两声拉长的汽笛落下后,硕大的船体终于静止,“信浓丸”号稳稳当当地靠泊在码头边。客梯搭好,旅客们排成数列,开始拥挤着下船。码头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挤向客梯口,有看见亲友的,老远就叫喊起了名字。
    杜心五的眼睛随着人群动了起来。他的目光扫上客梯,接着从甲板的中段游移至左侧,又从左侧游移至右侧,如此往返了三遍,却始终未发现孙文的身影。别说孙文了,就连随行的王润生、宫崎滔天等人,他也没瞧见一个。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开了刺耳的呐喊声!
    那帮安静了好一阵子的保皇派学生,此刻突然间群情愤激,鼓噪而起。码头上人声鼎沸,这阵呐喊虽然响亮刺耳,却最终不免淹没在喧嚣之中。杜心五只隐约听见了“逆党”“叛贼”等词。这类不雅之词,骂的自然是孙文了。
    杜心五懒得理会这帮闹事的学生。他收回目光,继续在旅客中搜寻。“莫非在船上出了事?”始终不见孙文等人出现,杜心五的心不由往下沉,一股不祥之感在心头弥漫开来。
    站在一旁的胡客,此时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处。
    虽然听杜心五描述过孙文的大致样貌,但到底没见过真容,是以胡客没有搜寻孙文的位置,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客梯口附近的人群上。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在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间跳转,搜寻着行迹可疑之人。很快,他的脸色有了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
    眼见已有近一半的旅客下船,仍不见孙文,杜心五的担忧不禁越来越重。
    杜心五自然不知道,尚在台湾时,未登上“信浓丸”号之前,孙文一行人就在王润生的要求下,进行了易容改装,以免像去欧洲的轮船上那般被人盯梢跟踪。此刻,孙文、王润生和宫崎滔天等人,早已变换了一张面孔,随在人流中走下了客梯。王润生已经瞧见站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的杜心五。他护着孙文,挤过拥堵的人群,朝杜心五靠近。
    直到站在眼前,杜心五还没有认出,当王润生叫了一声后,他才收回注意力,开始打量眼前这几个“陌生”之人。他很快认出了王润生,也认出了站在王润生身后那位身穿青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身高略矮且身形偏瘦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扶了扶帽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易容改装后极为生硬死板的脸,但帽檐下的一对眼睛,却格外的奕奕有神。
    这中年男人便是孙文了。
    杜心五正打算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快走!”
    这是胡客的催促声。
    胡客说这话时,目光越过了杜心五。杜心五急忙转身,顺着胡客的目光朝后方望去。只见在熙攘的人群外围,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戴黑色毡帽的人,正低垂着头,拨开拥挤的人群,朝这边挤来。
    “孙先生易了容,这帮人怎会认得出来?”杜心五暗想,“是了,定是一直盯着我,看到我与人接头,便料想是孙先生到了。”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杜心五心里有数。他急忙领了孙文等人,迈开脚步就走。他没有选择向人群的外围退,反而朝人群的深处走。
    “为什么往里面走?”王润生不解。
    杜心五没有工夫做解释,只管一头扎向人群的深处。
    走到人群的最拥堵处,杜心五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回望,数十个毡帽人已经挤入人群,合围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杜心五没有再移动。他站在原地,似乎有意等这些毡帽人靠近。
    王润生瞧得真切,知道这群毡帽人不是善类。他面露急色,想出声催促,却被身边的孙文拦下了。杜心五已跟随孙文有一段时日,为孙文出生入死过多次,孙文对杜心五也算了解颇深。此时孙文沉着而镇定,这样的态度,来源于他对杜心五的绝对信任。
    待那群毡帽人逼近至不足三丈远时,杜心五忽然冲附近的人群使眼色,并且举起右手连挥三下。
    就在附近的人群中,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身手矫捷之人,早已潜伏了多时。杜心五方才等待,就是为了等这数十个毡帽人走入埋伏好的圈子。接到杜心五的命令后,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或打或骂,乱来一气,制造骚乱。原本就杂乱无序熙攘拥堵的人群,被这样一瞎起哄,顿时你推我挤,叫骂翻天,陷入完全混乱的状态。那批毡帽人原本已十分接近目标,此时却突然陷入混乱的中心地带,拼了老命也是举步维艰,别说向前,就连后退一步也是难上加难。
    杜心五趁机领着孙文等人,继续向前走,很快挤出人群,朝码头的东北侧疾行。
    砰砰数响,身后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原本一团乱麻的人群,因听到这阵枪声,要么四散逃避,要么蹲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杜心五想方设法制造的混乱局面,瞬间便不攻自破。那批毡帽人,也不再遮遮掩掩,纷纷掏出衣摆下的手枪,三步并作两步,挤出人群,朝走远的孙文等人追去。
    十几个会党的人,不顾生死,飞扑而上,好歹阻下了几个毡帽人,就地扭打起来。枪声作响,难免流血伤亡。原来蹲趴在地上的人群,大部分都爬起来抱头逃窜。那群挤在人群中的保皇派学生,此时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奔逃的行列,转瞬间便作鸟兽散。
    金蝉脱壳
    在东京湾码头的东北侧,有一片入海口。一条名叫隅田川的外流河,自北而南流经东京城区后,在此注入大海。
    杜心五等人奔行至入海口附近,跳上了停泊在岸边的一艘船。这艘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旭旗,乃是黑龙会的船,黄兴等人此时正守在船上接应。孙文一行人刚一上船,黄兴立即让船夫开船,逆着流水,驶入隅田川。
    待那群毡帽人追抵岸边时,载有孙文的船早已去远。
    一部分毡帽人当即沿河岸飞奔追赶,另一部分毡帽人抢了靠泊在岸边的两艘商船,乘船追击,欲要水陆包抄,分头夹击!
    进入船舱后,孙文用水洗去面妆,恢复了本来的容貌。他摘下礼帽,与黄兴等人一一见过。
    此时危险仍未解除,杜心五甚至来不及引见胡客,便立马扑到窗前,盯着外面的情况。
    “这帮人是什么来历?”杜心五问道。
    “南帮。”胡客不假思索地说。
    方才在码头上时,胡客已经注意到,这群毡帽人的手臂上都戴着一圈黑纱。当日胡客夜潜红船,阴差阳错地刺杀了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如今这群毡帽人臂缠黑纱,恰好与此事挂上钩。这群毡帽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如此看来,南帮必然又从国内增派了一批暗扎子前来。
    “船速提到最快。”胡客望了一眼沿水陆两路逐渐追近的毡帽人,“在进入神田川之前,绝不能被这些人追上。”
    到底是黑龙会的船,寻常的商船自然无法相比,船速提到最快后,原本已经追近的两艘商船,逐渐被甩开,岸上追赶的毡帽人,更是被抛下了一大段距离。
    然而毕竟未脱险境,且船舱也非商讨大事的地方,孙文等人都未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舱内一阵静默。
    直到此时,胡客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孙文。虽已年近四十,但孙文的容貌仍十分俊雅,寸长的头发,隶字的胡须,配以一身青灰色长衫,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书生的儒雅气质,但那对看似慈祥的眼睛里,却饱含着硬朗坚毅的内容。孙文的身子骨很瘦,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但不知为什么,胡客总感觉孙文的身上,透着一股子常人所不具有的特殊气质。
    船行一阵,守在窗前的杜心五轻轻吐出两个字:“快了。”
    黄兴等人立即抬起了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站起身来。
    在船的前方,一座气势恢宏的桥梁,已然遥遥在望。
    那便是两国桥了。
    在江户时代的早期,隅田川上修建起了第一座桥梁。因桥的东西两侧分属武藏国和下总国,故该桥建成后,便被命名为“两国桥”。此时黑龙会的船逆流而上,一旦穿过这座两国桥,就将抵达神田川和隅田川的交汇点。
    在穿过两国桥底时,胡客回望后方追赶的毡帽人。距离已经被拉得足够开了。他转回头来,冲杜心五点了点头。
    “转左!”杜心五提高了嗓音。
    向左转向,那就是要进入神田川了。
    杜心五话音一落,心中便想:“想必宋先生和陶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吧。”
    胡客的猜测是正确的,后方追赶的这群毡帽人,正是南帮暗扎子。
    那晚在红船上,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被胡客刺杀,南帮很快从国内增派了一批新的暗扎子前来,一则调查领头被杀一事,寻找凶手;二则继续刺杀孙文的行动,誓要将孙文的性命永远留在东京。
    此时此刻,眼看黑龙会的船越行越远,站在商船船头的暗扎子新领头人,不由窝了一肚子火。他的脾气有些暴躁,将毡帽摘下来,捏握在手中。可就算他将毡帽撕成粉碎,那也无济于事。这两艘抢来的商船船速不快,想追上黑龙会的船,无异于天方夜谭。沿河岸飞奔追赶的另一部分暗扎子,已经落后商船有数十丈远,更别提追赶前面黑龙会的船了。
    穿过两国桥后,前方黑龙会的船忽然向左转向,消失在了神田川的河湾交汇口。
    领头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神田川是隅田川的支流,河面的宽度远远比不上隅田川,甚至有一截河段异常狭窄。黑龙会的船如果一直在宽阔的隅田川上行驶,两艘商船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迟早会让它跑没了影。但在河道狭窄的神田川上,情况却很可能有所不同。神田川横穿东京城区,乃是一条热闹繁华的河流,河道上常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神田川的河道偏偏过于狭窄,一旦有其他大型船只行驶,阻拦了河道,黑龙会的船必然减速,甚至被迫停下,这就给了后面的商船追赶的机会。
    领头人急忙命令两艘商船转向驶入神田川。他下达命令的口吻十分急切,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神田川上果然往来船只极多。暗扎子的商船刚一转入神田川,便和两艘迎面而来的小型客船错身而过。放眼望去,前方河道上还有不少零星船只,黑龙会的船已经减慢速度,尚未走远。再往前行驶不久,就将进入那截狭窄的河道,黑龙会的船定然跑不了!领头人右手举起,已经捏得有些变形的毡帽重新扣在了头上。“想走水路逃进神田区,”他嘴角微微一扬,心中暗道,“我定叫你们没这个命!”
    神田川水路不畅,不时会遇到相向而来的行船。黑龙会的船被迫放慢了速度。两艘在后追赶的商船同样受困于此,也跟着慢了下来。此消彼减,短时间内,二者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
    只不过这样一来,岸上徒步追赶的那批暗扎子却有了机会。
    这批暗扎子已经沿河岸追赶了好几里路,此时终于趁机赶超了商船,很快又追上了前方黑龙会的船。只不过孙文等人躲在船舱内,暗扎子纵然有枪在手,也没有击打的目标,又飞不过一水之隔,只好同黑龙会的船并行着奔跑。
    转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河湾,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横跨神田川的桥梁。
    真正的机会终于来了!
    岸上的暗扎子纷纷加快脚步,赶过了黑龙会的船,抢先一步抵达了桥上,还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黑龙会的船已迎面驶来,自桥底穿过。
    十几个暗扎子毫不犹豫地越过栏杆,张开双臂,如鹰般从天而降,纷纷落在黑龙会的船上。一个人自上而下的冲击力不算大,但十几个人加在一处,力道便不容小视,船体顿时晃动起来。
    后方的领头人望见这一幕,终于松了口气。对于这批手下的能力,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果然,这十几个暗扎子钻入船舱后不久,前方黑龙会的船便开始减速,最终在河道中央停了下来。有暗扎子走出船舱,高举右手,左右挥舞两下,又上下挥舞两下。那是已经控制住局面的意思。
    两艘商船迅速靠近,跳板搭好,领头人带领其他暗扎子飞快登上了黑龙会的船。
    “姓孙的在哪儿?”刚一踏足船面,领头人就迫不及待地大声问。
    被询问的暗扎子脸色有些难看,摇了摇头。
    领头人不等他回答,便抢步冲入船舱,却见舱内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呢?”他回头喝问。
    “各处都搜过了,连底舱也检查了,没……没见到人。”
    这时,有暗扎子从舱外押进来两人,乃是驾驶这艘船的船夫。整艘船上,只找到了这两个船夫,其余人皆不见。
    “这里面的人呢?”领头人冲两个船夫喝问。
    押船夫进来的暗扎子已经审问过了,闻言便答:“领头,我们被姓孙的摆了一道……”
    “给我闭嘴!”领头人横了他一眼。
    那暗扎子知道领头人正在气头上,生恐自己成了出气筒,当即闭了嘴,不敢再言。
    领头人摆正视线,直视两个船夫,语气如刀:“人在哪里?”
    两个船夫被一群暗扎子围住,另有两支枪顶在后背,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在转向驶入神田川之后,趁着暗扎子的商船被抛在远处,且被河湾阻隔了视线,孙文等人急忙换乘,登上了提前泊在岸边的两艘小型客船。客船上有宋教仁和陶成章等人做接应。两艘客船反向驶回隅田川,沿原路朝东京湾码头而去。
    领头人顿时想起,在转入神田川之初,自己所在的商船曾与两艘客船擦身而过,想不到苦苦追杀的目标,竟在那时溜脱了。
    “押他二人去开船!”领头人拳头紧握,“赶紧掉头追!”
    黑龙会的船重新开动,掉了个头,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顺水而下。领头人只盼能赶在孙文等人到达东京湾码头之前,将其追上。
    一路不见船影。
    直到驶抵隅田川的入海口,才远远望见了两艘客船。
    两艘客船没有出现在东京湾码头,而是行驶到了广阔的海面上。
    这一幕,使得领头人预料到了不好的结果。但他还是命令开船靠近,派人登上客船查看。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两艘客船上早已没了人。孙文等人早已不知在何处上岸,无人的客船是顺着隅田川的水流,被冲到海面上来的。
    这一次,领头人罕见地没有再发脾气。
    他站在船头思虑了一会儿,忽然命令将船开回隅田川上。隅田川流经的是东京城区的繁华地带,两岸遍植樱花,是赏玩散步的好去处,沿岸常有市民走动,而孙文一行二十余人,走在路上,是极其招人眼目的。他相信,一定有人见到孙文等人弃船上岸!只要找到孙文等人上岸的地点,再四处寻人询问,总能循着蛛丝马迹,将孙文等人的行踪挖出来!
    暗扎子们是这么办的,还真就找到了孙文一行人的上岸点,在一段樱花树极为繁茂的河岸,并且向路人打听到了孙文等人的行路方向。
    领头人一声令下,暗扎子们如同重新嗅到了气味的猎犬,开始了对猎物的又一轮追踪。
    截杀
    护送孙文的行动,表面上是杜心五在负责指挥,但实际的决策者却是胡客。
    胡客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然而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按照胡客最初的判断,隐伏在暗处的几路人,应该会选择在东京湾码头上,趁着孙文下船时动手,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一直以来,做任何事,胡客都力图掌控局面。为此,他提前拟定好了每一步计划:在东京湾码头上埋伏人手制造混乱,赢得在隅田川入海口登船的时间,接着驶入神田川偷梁换柱,最后折返回隅田川上金蝉脱壳。这个计划,得到了杜心五的全盘接受。计划的实施过程,可以说是十分成功,南帮暗扎子完全上当,从始至终疲于奔命,最终追到漂至海面的两艘无人的客船上。然而结果并非胡客所想要的。因为除了南帮暗扎子和一群不成气候的保皇派学生外,另外几路人都未在东京湾码头上现身,尤其是北帮暗扎子和御捕门捕者。南帮能增派暗扎子前来,北帮也一定能做到,揭了赏金榜,就没有半途而废的说法。至于那批御捕门的捕者,在早早抵达东京后,一直蛰伏于暗处,至今没有现身,成为了最大的潜在威胁。
    此时此刻,胡客正与孙文等人一起,穿行在东京城内的街道上。
    现在胡客所面临的,是一个不确定的局面,一个难以掌控的局面。那群南帮暗扎子,即便足够聪明,要想循着踪迹追上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暂且不用去考虑。但北帮暗扎子和御捕门捕者,却可能随时随地冒出来,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看来要想将孙文安全送抵神田锦辉馆,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
    为避免完全陷入被动,胡客将队伍打散成了三节:光复会的人由陶成章带领,走在最前面,负责探路;黄兴和宋教仁带着华兴会的人,落在最尾,负责断后;胡客、杜心五、王润生、宫崎滔天等人护着孙文,与兴中会的人一起,走在中间。三拨人相互间隔了有十来丈的距离。这样可以避免陷于一处,一旦有危险出现,三拨人可以彼此接应,留有回旋的余地。
    一路向锦辉馆方向疾行。
    东京城内的街道大都十分宽阔,两侧均匀的行道树绿意葱葱,掩映着街边黄墙蓝顶的双层民居,别有一番异国情调。阳光晴好,街上行人颇多。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两个日本警察正好路过,当即将走在最前面的光复会众人叫住了。
    不久前的码头命案还未告破,如今东京湾码头又发生了枪击事件,东京警视厅立刻派出大批警力赶往事发地点进行调查,同时出动不少警察在城内巡逻,看看能否发现可疑之人。孙文一行人虽然分成了三拨,但每一拨都有将近十人,且又是中国人的穿着打扮,因此被两个巡逻的警察当作可疑人等拦了下来。
    “后面那些人,和你们是一起的吗?”警察用日语和陶成章进行着交流。
    陶成章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两个警察显然不相信陶成章,其中一个冲孙文等人招手,将另外两拨人都叫到了十字路口,然后开始盘问,想看看这三拨人是否与码头的枪击事件有关。
    四周围观的路人逐渐多了起来,纷纷驻足观望,甚至连树下的乞丐也暂时忘了行乞,转而望向这边。
    围观是人类的天性,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胡客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这些围观的路人,脚下站立的方位和相互间的距离有些奇特,不像随意站立,倒像是刻意为之。胡客的目光扫了一圈,吃惊地发现,四面八方的出路,都已被这些围观的路人掐断。
    胡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在杜心五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杜心五点点头,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路人,问了一句日语。
    杜心五自认为说日语时还算口齿清晰,且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不过是询问东京湾码头怎么走,稍懂日语的人都能听明白。那路人穿着洋服,是典型的日本市民装扮,却似乎听不明白杜心五的话,脸上流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这茫然之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胡客将那路人的神情变化看在了眼里。他不再管警察的盘问,护着孙文就走。王润生等人见了,急忙跟上。
    “嘿!”两个警察用日语大声喊叫,“站住!”同时抢上几步,没有阻拦其他人,伸出手就去拉拽孙文。
    两个警察的手刚探出一半,斜刺里突然伸来两只大手,将两人的手腕死死地拿住。两人无论如何用力,手却像被铁钳夹住了一般,再也进退不了分毫。两个警察惊讶地抬起目光,只见胡客如山似岳地立在身前,面色冷峻似铁,目光凛冽如刀。
    胡客的双手同时催上了劲道。
    两个警察手腕吃痛,“啊”地哼叫了一声,手掌一抖,两样东西掉落在了地上,竟是两枚薄薄的刀片。
    王润生等人顿时心中雪亮,纷纷警戒。陶成章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枪口对准了两个假警察。
    四周忽然唰唰作响,围观的十余个路人,纷纷亮出了家伙,树底下坐着的三个乞丐,也捉起屁股下压着的匕首,扑了过来。两拨人一内一外,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附近真正过路的行人,吓得急忙远远避开。
    阳光炽烈,热浪翻滚,树荫下的十字路口,陷入一阵可怕的死寂。
    “把枪收了。”寂静之中,胡客忽然叮嘱了一句,随即双手狠力地一拧。伴随“咔嚓”的脆响,两个假警察的手臂硬生生地被胡客拧脱了臼,哀号着滚倒在地。
    这两声哀号犹如战场上冲杀的号角,两拨人顿时扑杀在了一起!
    陶成章虽然不明白胡客的用意,但也依言将手枪收了起来。两伙人都用冷兵器,展开了近身肉搏。
    这伙路人尽管人数不占优势,但身手迅猛,下手狠辣,招招直击要害。革命党人这边,除了杜心五、王润生和黄兴等人稍有武力外,其他人都较为文弱,杀伤有限,很快便落了下风。
    胡客已经看出,这伙人有如此身手,十有八九是北帮暗扎子。他对北帮暗扎子没有好印象,当即将孙文交给杜心五和王润生看护,右手一抽,问天已握在手中。蛇打七寸,胡客瞄准暗扎子包围圈中最为薄弱的环节,一闪身杀了进去。胡客一出手便大不一样,立刻击杀一人,接着又重伤两人,顷刻之间,便缓解了被动的局势。
    暗扎子见来了硬手,当即变转阵势,集中力量围攻胡客,要先将这枚眼中钉拔除。胡客正是要引暗扎子来攻击自己。他倚仗问天之利,在人丛中左冲右突,将暗扎子的阵势扯乱,很快在包围圈的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杜心五自然明白胡客的用意,当即与王润生一左一右,护着孙文,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胡客虽然勇猛,但毕竟只是双拳两脚,无论如何也阻拦不住十几个暗扎子。有三个暗扎子寻机摆脱了胡客,朝孙文等人追去。
    “光复会的都过来!”陶成章大喝一声,召集龚保铨等人,在路口北面站住了脚,誓要将三个暗扎子拦住,给孙文等人赢得逃走的时间。
    光复会众人不是身手狠辣的暗扎子的对手,很快魏兰和马洪亮便负了伤。陶成章眼见拦不住,情急之下,哪还记得胡客的叮嘱,从怀里掏出手枪,猛地一下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声浪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四周的街区扩散开去。
    胡客一刀刺入一个暗扎子的咽喉,回转头来,看了陶成章一眼。周围暗扎子扑杀而来,胡客怒吼一声,转回头继续力战。
    片刻后,十字路口的东面突然传来呼喊:“在那里!”循迹追踪而来的南帮暗扎子,在枪声的帮助下,终于找来了这处十字路口,一窝蜂地飞奔过来。
    胡客连毙两个暗扎子,冲出包围圈,与光复会众人一道,朝北面飞奔。北帮和南帮的暗扎子一前一后,死死追赶。
    转过北面街口,却见孙文等人并未逃走,而是在前方的街道上站住了脚。再往前望去,只见一批斜握武士刀的日本浪人,黑压压地堵在街道的前方,封住了去路。
    “有救了!”马洪亮满心以为是黑龙会的浪人赶到,不由脱口叫出。他额头上挨了一刀,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脸庞。
    胡客望了一眼,见这批日本浪人气焰汹汹,便猜到不是黑龙会的人。按照事前的安排,黑龙会的人会在锦辉馆附近戒严,接应孙文等人的到达。但此地离锦辉馆尚远,黑龙会的人没理由突然现身于此。这批日本浪人,很可能是受了雇用,就像被张太监收买的全神会的浪人一样,出现在此,目的自然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在十字路口遭遇北帮暗扎子之际,胡客便已明白过来,几路人之所以没有现身,很可能不是在暗处蛰伏,而是经过码头的混乱后,追丢了孙文等人的行踪,正奔行城内四处搜寻。正因为如此,胡客让陶成章将手枪收起,生怕开枪后枪声过响,传播太远,以致招禽引兽。但陶成章终究还是在危急时刻开了枪,以致除北帮暗扎子外,又多来了两路人。胡客更加担心的是,或许还有更多的人,正循着动静朝这边赶来。一批北帮暗扎子已经难以对付,眼下又多出其他几路人,今日想全身而退,看来是难上加难了。
    胡客等人与孙文等人汇合在街道的中央。举头望北,二十余个日本浪人扼住要道咽喉;回头顾南,南北帮暗扎子已封住后方退路。当此境地,真正是进也不能,退也不是!
    留在街道中央,等同于俎上之肉待人宰割。胡客当即道:“走这边!”一脚踢开街边一户双层民居的大门,孙文等人鱼贯而入。
    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飞快追到居民楼前。三路人都没敢立即往里冲,而是站住没动,相互间盯着对方,僵持了片刻,以确定眼前的人是敌是友。这短暂而沉默的僵持,令三路人很快达成了共识。有共同的目标在眼前,三路人此刻既非敌亦非友,当下你拥我挤,一起追入居民楼内。
    两个日本浪人冲在最前面,沿着血迹,追上了楼梯。楼梯狭窄且陡,两人并行都很困难。刚过楼梯转角,就是两声枪响,两个浪人顿时翻身滚了下去。陶成章将最后两颗子弹打光,闪身退后。站在他身后的胡客踏前一步,问天的赤色尖锋斜指向下,挡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你们先走,”胡客头也不回,冷冷说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一定要活着过来与我们会合。”在胡客身后,杜心五最后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连通楼顶的门后。
    不等楼梯下的暗扎子和浪人冲上来,胡客忽然间如猛虎下山,一步踏出,扑杀下去!
    敌人凶狠,自己就要更狠,在胡客这里,攻击向来是最有效的防御。
    暗扎子和浪人正仰面冲上,不曾想对方竟有人敢杀奔下来。胡客携破竹之势扑下,冲在最前面的南帮暗扎子甚至来不及举枪,便已命赴黄泉。胡客势不可挡,一口气连杀五人,将冲在前面的暗扎子和浪人杀得步步后退,与后面往上冲的人相互挤成一团。木质楼梯不堪负重,在“咔嚓”声中断裂,楼梯上的人全都跌回地面,摔得人仰马翻。
    胡客纵起身来,犹如虎入羊群,杀意乱舞。他弓弯了腰,放低身子,使得南帮暗扎子在密集的人群中寻找不到枪击的目标。问天横拉斜带,连珠而出,直刺敌人的腰侧、腹中和膝弯。大堂里惨呼迭起,血流成河。暗扎子和浪人没遇到过这么狠的敌人,一个个心生恐惧,涌出大门,退到了街道上。
    胡客将退得最慢的三个暗扎子杀毙,一脚踢拢大门,随即一个滚身,藏至墙后。街道上枪声响起,密如鼓点,木质大门霎时间千疮百孔。
    待一轮枪声响过,胡客忽然蹿向墙角,一跃而起,挂住上半截摇摇欲坠的楼梯,翻身上了二楼。
    胡客经过二楼时,从一间房间里抓了一件干净的衣服,随即快步登上楼顶。街道旁的居民楼连成一线,胡客从一幢楼顶跳向另外一幢,向前奔行。
    街上的暗扎子和浪人望见了,急忙在下方追赶。南帮暗扎子举枪射击,但胡客弓弯了腰,子弹因角度的问题,根本击打不到。
    追过一条街,来到一处路口,抬头再望,却忽然不见了胡客的身影。暗扎子和浪人急忙闯入街边的居民楼,冲上楼顶,四顾茫然,胡客早已不知在何处下楼,也不知去了何方。被胡客这么一阻拦,孙文等人也不知逃去了何处。三路人急忙回到街道上,向位于北面的锦辉馆赶去,要赶在孙文抵达锦辉馆之前,半道截杀。
    洪门
    胡客摆脱了暗扎子和浪人,没有向北行,而是往西走。
    他换上了那件干净的衣服,以免惹来路人的注意。西行两条街后,他又北行半条街,接着转进一条狭窄的巷道,最后在一座门楣上刻了一个倒尖角符号的房舍前停下。
    胡客叩响了门,一声轻一声重,连续重复了三遍。
    门从里面拉开,杜心五出现在了门内。
    孙文等人从居民楼顶逃走后,并没有赶往锦辉馆,而是来到了这处房舍暂避。在那幢居民楼的二楼上,孙文亲自跟胡客说了这处房舍怎么走,杜心五也让胡客脱身后一定要赶来会合。
    光复会、华兴会、兴中会及其他各会党的人损伤不少,就连湖南拳王王润生也没能幸免,肩部挨了一刀。此时剩余的十三个革命党人,全都在这房舍的偏房里抹药包扎。
    当胡客走进偏房时,包括孙文在内的所有人都流露出了惊讶之色。除杜心五外,没有人能想象,胡客只身抵挡那么多暗扎子和浪人,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而且几乎没有受伤,就连见识过胡客能力的光复会众人也不免感到惊讶。孙文第一个站起身来,以表达对胡客的敬意,就连看胡客的目光,与之前相比,也已变了许多。
    “此处非久留之地,等三德安排好人手,我们便走。”孙文环顾众人说。
    “如果非走不可,须等到天黑之后。”胡客说道。他十分清楚,暗扎子和浪人追丢目标后,必定会在通往锦辉馆的必经道路上设伏截杀,此时大白天行事,危险重重。
    孙文想了一想,点着头说:“你说得不错。今日闹得满城风雨,白天行动,确实不太方便。那大家就先休息,等天黑了再走。”
    此话一出,原本已经站起来的一些人,又都纷纷坐了下去。
    胡客走到杜心五的身边,低声问道:“你们还有人手?”
    杜心五点了点头,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胡客摇摇头。
    “此处是洪门在东京的地头。”杜心五说道,“洪门你总该知道吧?”
    洪门的名头十分响亮,胡客当然知道。这个“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的组织,在创立之初,曾对外称天地会,立誓反清复明,在两百年间策划了不少反清活动,成为令清廷最为头疼的秘密组织之一。后因清廷的大力镇压,洪门被迫转移至海外发展,最终一步步成长为影响力巨大的华侨组织。
    此时孙文等人暂避的房舍,正是洪门在东京的据点,而孙文口中的“三德”,便是人称“洪门大佬”的黄三德。
    两年前,在经历一场和保皇党的激烈论战后,孙文深感革命力量不足,遂从日本赴檀香山,并打算经檀香山赴美国,在美国华侨中宣传革命,筹措革命经费。考虑到洪门的海外分支机构致公堂在美国华侨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孙文希望能通过加入洪门致公堂来获得发展革命上的便利。洪门对入会者没有资格限制,但必须有介绍人,所以孙文在洪门前辈钟水养的介绍下,在檀香山向致公堂提出了入会请求。
    洪门向来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与孙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志向正好契合。致公堂理所当然地接纳了孙文,并在国安会馆举行了入盟仪式,封孙文为“洪棍”。
    次年,孙文由檀香山赴美,抵达致公堂总部所在的三藩市。哪知因保皇党人从中作梗,外加清廷驻旧金山领事何枯的告密和诋毁,孙文被美国海关当局以“中国乱党”之名拘禁起来,并打算将其遣返回国,交由清廷处置。致公堂的盟长黄三德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即倾全力以救,拼却了人力财力,几经辗转,终于使得孙文安然脱险。孙文和黄三德会面后,一见如故,两人对时局的看法极为一致,都认定非武力不足以救中国。由此,以黄三德为首的洪门致公堂,开始全力支持孙文的革命事业。
    孙文此次赶赴东京,是因他心中酝酿着一个极可能影响未来革命全局的大计划,因此他事前向黄三德发去了一封电报,在电报中告知了这一情况。黄三德立即动员致公堂的人力,在华侨当中筹措经费,并亲携经费远赴东京,暂住于洪门在东京的据点,等候孙文的抵达。
    孙文本来没打算一到达东京便立刻去见黄三德,但因与暗扎子和浪人恶战后损伤惨重,而当时离洪门的据点又很近,因此他第一时间想到来此暂避风头,也好让刚经历一场恶战的众人能喘上一口气,同时能够借助洪门的力量来自保。
    孙文加入洪门致公堂的事,在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听杜心五这样简略一讲,胡客才明白过来,原来洪门并不是要对付孙文,而是站在孙文这一边的。
    “洪门的人可信吗?”胡客问道。
    杜心五回答道:“洪门有三十六誓,入会者即约为生死兄弟,平素行事最讲究义气,再说又是黄盟长亲自去挑选的人,应该信得过。”
    胡客点点头。他扭头看向窗外,日头已偏,离夜幕降临,约莫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到了日落时分,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黄三德亲自挑选的二十个身强力壮的洪门弟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候在大堂之中。
    孙文与黄三德寒暄着从偏房里走出,其余人跟随在后。
    当初孙文在檀香山加入洪门致公堂时,被致公堂封为了“洪棍”。洪门这一组织,向来有“三花及第”的说法,意即无论哪个分支机构,也无论规模大小,都须在首领之外至少设置三个重要职位,分别被称作“白扇”“洪棍”及“草鞋”,其中“白扇”是军师,有设计指挥之权,并与首领共同管理钱粮,“洪棍”掌管执法,“草鞋”则负责情报。在这里面,“白扇”配以天干,“洪棍”配以地支,“草鞋”配以九宫,再加上普通弟子配以太极,四者相合,又有“天干地支九宫太极”一说。
    孙文是致公堂的“洪棍”,在致公堂中地位很高,所以当他从偏房里走出时,二十个洪门弟子当即施礼拜见。孙文回了礼。
    黄三德特意介绍了其中一位体格健壮、眉浓脸阔的洪门弟子,不无赞赏地说:“这位聂承贤聂兄弟,是这批兄弟中的‘老马’。他身手矫捷,在众家兄弟里,是出了名的厉害。”
    聂承贤身强体壮,似一堵厚实的墙,在这二十个洪门弟子当中,能让人看上一眼便记住。他也不说话,直接向前踏了一步,冲孙文抱了一个“花亭结义”的手礼。孙文当即回以同样的手礼。按洪门内部的规矩,相互间见过“花亭结义”,那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了。
    众人走到大门处,临别之际,黄三德再三叮嘱聂承贤务必保证孙文的安全。聂承贤像是不善言谈,黄三德每叮嘱一遍,他便点一下头,除此之外,别无表示。
    “三德兄,去年在三藩市,便承蒙你费力搭救。”孙文不无感激地说道,“想不到今日又得你……”
    “你我之间,还说这等话?”黄三德微微一笑,又叮嘱孙文,“生死可是大事,如果途中遇险,切莫硬拼,想办法回来便是。”
    孙文点点头。在向黄三德作别后,他与剩余的十三个革命党人一起,走上了必须要走的道路。
    吸取了白天的教训,经过商议后,这一次孙文等人分得更开了,三三两两装作行人,散步似的走在东京的街道上。二十个洪门弟子同样散开来,聂承贤带一部分洪门弟子在前方探路,以提前确定路上有无危险,另一部分洪门弟子断后,其余洪门弟子则成闲散状,时快时慢地穿插行走在革命党人的周围,方便随时保护。
    和白天不同的是,这一次向锦辉馆而行,途经的都是宽阔且繁华的大街道。这是为了避免招人注意。几十个人就算分散开来,行经冷清的街路巷道,那也容易惹人怀疑,反倒是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和其他路人混融在一起,不易被人察觉。
    在经历了一个喧嚣的白昼后,夜里的东京城仍然热闹不减,但这种热闹,又给人一种舒适恬静的感觉。街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灯光虽然昏暗,但也能照亮街道上的一切。街道中央的铁轨上驶来了一辆电车,上下乘客后,又在悦耳的铃声中缓缓驶远。
    孙文望着远去的电车,喟然叹道:“两年前我与康梁等人论战时,这条街上还是马车和人力车来往,如今两年过去,东京便已有了铁道,有了电车。慎媿,你此番去了一趟上海,那里有电车了么?”
    慎媿是杜心五的原名,他这次联系光复会时,曾亲自去过上海,闻言答道:“我在上海待了两日,没有见到。”
    “那就是了。”孙文叹道,“满清不倒,社稷难兴,十年前的甲午之战,只怕将来还要重演啊。”触景生情,孙文不禁满面忧容。
    正感叹之际,已差不多走过近一半的路程。前方聂承贤及探路的洪门弟子忽然向右一拐,转进了一条昏暗的偏街。后面光复会的人,以及再后面的宋教仁和黄兴等人,也相继转入。线路突然改变,杜心五当即朝胡客看去,胡客则望了一眼正街的前方,然后扭头冲杜心五点了一下头。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孙文,转入了偏街。后面四五丈开外的王润生和宫崎滔天,也赶紧跟着转向,其余人也依葫芦画瓢,相继跟上。
    偏街上只有零星的几盏路灯,将路面隔成明暗相间的数段。沿偏街走出不远,前方的宋教仁和黄兴忽然再一次转向,拐进了左侧一条极为狭窄的小街。
    胡客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等等。”他叫住了孙文和杜心五。
    “怎么了?”杜心五扭头看着胡客,但因光线过于昏暗,无法看清胡客脸上是什么神情。
    胡客不清楚聂承贤这样带路是为了什么。如果附近存在危险,凭胡客的经验和敏锐感,应该能有所察觉。可刚才那条正街的前方,并没有危险,至少胡客没有发现,而这条昏暗的偏街,胡客同样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胡客对自己的观察力有充足的自信,连他都察觉不到的危险,聂承贤恐怕也没有本事能察觉到。既然如此,聂承贤为什么要在走了几条宽阔的正街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一转再转,将众人带进这条黑暗阴森的小街?
    前方的宋教仁和黄兴已经走入了黑暗,渐渐听不到脚步声了。后方王润生等人也已走近,在孙文等人的身后站住。其他随行的洪门弟子,见几人忽然在小街街口站住,便纷纷在附近停下,警惕着周遭的情况。
    “洪门的人可信吗?”胡客在短暂的思虑后,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他望着孙文,希望孙文能够亲自回答他。
    “黄三德绝对可以信赖,至于这批东京的洪门弟子,”孙文摇了摇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首次接触,可信不可信,我不敢妄下断语。”
    杜心五看了看四周,小声地说:“你看这些洪门弟子,我们一停,他们跟着便停。如果打算对我们不利,就该有个人过来催促我们赶紧走才是,这样他们前后两拨洪门弟子,才不至于断了联系。现在他们没人来催,想必没什么坏心思。”
    胡客不置可否,只道:“先等片刻。”
    杜心五不知胡客的打算,但他深知胡客是从刺客道出来的人,于是耐心在原地等待。
    很快,寂静的小街深处,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宋教仁和黄兴逐渐从黑暗里走出,问道:“你们怎么不走了?”
    孙文转头看向胡客,其他人也都看向胡客,等胡客来回答这个问题。
    “再等片刻。”胡客仍然是这句话。
    又等了好一阵后,众人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有的开始左顾右盼,有的则来回踱步。
    宋教仁问道:“胡兄弟,你到底在等什么?”
    “人没有回来。”胡客回应。
    “回来什么?”宋教仁没听清。
    “光复会的人,应该回来才是。”
    胡客的这句话,让所有人不耐烦的情绪都瞬间消失。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早应该发现身后已没人跟随,陶成章等人应该像宋教仁和黄兴那样,折返回来寻找才是。
    正诧异之时,小街深处忽然传来了成片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听起来很轻,尚在很远的地方。这一阵脚步声的出现,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走!”胡客忽然道。
    孙文等人都迈开脚步,朝小街里走去。
    “这边!”胡客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众人回头,胡客竟已转过了身,朝正街的方向快步疾行。
    “大家都跟上。”杜心五不做过多的考虑,率先护着孙文跟上了胡客,宋教仁等人微微犹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那些站立在附近的洪门弟子,见孙文等人回身向正街走去,当即不远不近地跟随,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杜心五追上了胡客,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掉头往回走。
    “不是光复会的人。”胡客回答说。他与光复会的人自“信雄丸”号上便开始朝夕相处,一个月下来,早已熟悉了光复会每个人的脚步声。从小街深处走来的那片脚步声,少说有十来个人,可胡客仔细听了,这里面没有光复会的任何一个人。
    杜心五虽然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但还没细心到能察觉如此微末的细节。他回头望去,只见小街口冲出来了十几个人,撒开腿朝这边追赶。胡客的判断果然分毫不差,这批人追过一盏路灯下时,杜心五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中并无光复会的人。
    那些跟随在后的洪门弟子,知道危险迫近,当即停留下来,与追赶上来的那十几个人缠斗在一起。
    孙文等人快步奔跑了起来。冲出偏街,来到正街上,胡客当机立断地指了三个方向,说道:“分头走!”
    胡客和杜心五保护着孙文,融进了街边的人流。王润生保护着宋教仁和黄兴,穿过街道,消失在对面的人流中。宫崎滔天和另外两个革命党人,则朝另一个方向疾行。
    那十几人撂倒了所有的洪门弟子,片刻后便追到了正街上。
    只这片刻的时间,孙文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十几人当即四散开来,在来往的人流中搜寻目标。
   
    第二章 刺客与政客
   
    妖刃慑敌
    夜晚的街道如同一条黑色的河流。在这条黑色的河流里穿行时,胡客听到了从前方飘来的铃声。
    那是一辆电车,停在了正街的中央。车门打开后,乘客们正在不紧不慢地上下。
    “上车。”胡客不由分说,当先上了电车,孙文和杜心五也紧跟而上。来到尾排的座位上,在坐下去之前,胡客透过车窗回望。那十几人恰好在此时冲出了偏街,其中有六个人,朝这边搜寻而来。
    铃声响起,电车合上了车门,车轮转动,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前行。
    胡客仍然站在车窗前,没有坐下。他清楚地看见,在那搜寻过来的六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赫然便是洪门弟子中的“老马”聂承贤。现在看来,聂承贤突然改变线路,引众人转进偏街,又转进那条漆黑的小街,果然是没安好心。
    聂承贤在人流中举目四顾,忽然间,他看见了正在行进的电车,看见了站在车尾窗后的胡客!
    胡客已经知道聂承贤发现了自己。可是他没有躲避,也没有拿东西来遮掩,而是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聂承贤。
    聂承贤认得胡客的脸。他右手一招,与其他五人一起朝这边追来。
    电车的速度不算快,六个人很快便追赶上了,也没说拍门叫司机刹车,直接攀住敞开的几扇车窗,飞快地翻进了车厢,吓得一些胆小的乘客惊慌地尖叫了起来。
    在控制住司机、迫使电车停下来后,聂承贤一步步地走向尾排。在距离三四步的地方,他站住了。他的目光从胡客的身上扫过,然后往右下侧移动,落在了孙文的身上。
    “孙先生,起来吧。”这是他当着孙文等人的面,第一次开口说话。
    孙文慢慢地站了起来,扶了扶帽檐,问道:“是三德让你这么做的吗?”
    “孙先生不用多问,请跟我走吧。”聂承贤的这句话还算客气。他转过身,径直朝车门走去。他似乎觉得,孙文一定会跟上来。可是当走过半节车厢后,他却发现身后没有响起跟来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只见胡客横伸着左手,拦住了孙文。
    “非得要动手吗?”聂承贤瞄了一眼站在孙文左右的胡、杜二人。当他发现胡客和杜心五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时,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他大手一挥,身后五个人从他身边抢过,朝孙文走去。
    胡客脚步一跨,整个人站到了过道的中央,挡在了孙文的身前。
    这架势一摆出,那就是必须动手不可了。
    五个人都掏出了匕首,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露出了轻蔑的冷笑。
    然而他的这抹冷笑刚爬上面部,便立刻僵住了。后面五个人,包括聂承贤在内,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便歪斜着倒在了座椅上,胸口插着那柄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匕首。
    车厢里的乘客见死了人,吓得都拉开车窗翻逃而出。片刻间,电车上便彻底走空,连司机也推开车门,逃到了路边,远远地观望。街道上人流汇集,全都看着电车内的情况。
    聂承贤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胡客动手的瞬息,快得如同闪电,连他都没有看清楚。只是这一招的起落,他便深知,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保镖”,是个不折不扣的硬茬。
    他当即掏出一个黑色的物事,凑到了嘴边。
    一声绵长如埙响的呜鸣,从那物事里发了出来,向四面八方飘荡开去。
    “御捕门!”杜心五心里一惊。他当年为了寻找白锦瑟,在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附近徘徊了数月,曾多次听到这种呜鸣声。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这是御捕门独有的传递信号的方法。
    这声绵延悠长的呜鸣,也证实了胡客的猜想。从第一眼见到聂承贤起,胡客便觉得此人不类常人,是以一路上都在观察聂承贤的一举一动。在小街口听到那阵从黑暗深处传来的脚步声时,胡客第一次猜想会不会是御捕门的捕者。方才他在电车上回望,见到这帮人在追出偏街后,以一种严谨有序的方式四散开去。这一幕似曾相识。胡客与御捕门打过多次交道,他见识过御捕门的捕者是怎么四散行动的。直到此时呜鸣声响起,他才终于断定,这帮人正是潜伏东京长达一个多月的御捕门捕者。
    杜心五最初恳求胡客做的,正是对付御捕门的捕者。现在正主终于出现了,胡客当然希望毕其功于一役。电车上空间狭窄,人多了反而受限,所以是很适合以寡敌众的地方。胡客在猜想这帮人的捕者身份时,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最佳的动手场所——行驶在街道中央的电车。他故意给了聂承贤传递信号的时间,以方便他将其他捕者引来,一次性地解决所有问题。
    在呜鸣声响起的同时,胡客也出手了。他一如既往地选择了主动出击。
    眼前的四个捕者,没有参与数月前千里追捕胡客的行动,在胡客大闹紫禁城之前,他们已经接受索克鲁的指令,踏上了远赴东京的路途。所以四个捕者从始至终没有和胡客照过面。这是他们和胡客的第一次交手,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当初在紫禁城的西华门,数十个捕者围追堵截,外加副总捕头白孜墨亲自坐镇,也没能拦住胡客,这区区四个捕者,就更加不是对手了。
    在四个捕者相继倒下后,聂承贤不得不亲自上阵。他取出了一对铁甲钩,将铁环套在了双手手腕上,掌心紧紧地握住了护手。他的双手用力一分,左划右割,对准胡客的左胸和右肋,分而击之。
    铁甲钩是日本江户时代涌现出来的、由忍者和一些特殊浪人所持有的稀有兵器,一旦套在手上,三条钩爪便从指缝间伸出,随手而动,可攻可守,操作难度大,但使用起来威力很强。
    聂承贤长期居于日本,客居他乡移风易俗,渐渐接受并使用起了一些日本本土的兵器。这对铁甲钩,是他寻日本匠人量身打造的。凭借这对铁甲钩,他替洪门办了不少棘手的任务,因此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晋升为洪门在东京的“老马”。
    聂承贤出手不凡,铁甲钩所到之处,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座椅和车壁上留下了三道又三道的刮痕,只是一直没能伤到胡客。十几个回合后,攻守开始转换,胡客逐渐显现出了无可匹敌的气势。聂承贤被迫死守,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车门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聂承贤左手铁甲钩的三根钩爪,从根部被一齐削断。他急忙举起右手铁甲钩抵挡胡客的下一波攻击。胡客不会放过任何的破绽,反复攻击聂承贤的左侧。很快,聂承贤招架不住,左手和左肩接连负伤,从车门滚落,跌倒在了街道上。
    此时,其他捕者已相继循声赶到。胡客担心这些捕者会翻窗而入,所以没有对聂承贤赶尽杀绝,快步退回电车车尾,守护孙文。
    一个满脸皱纹的年老捕者扶起了聂承贤,查看了他的伤势,说道:“不要紧,未伤筋骨,只是些皮外伤。”他将聂承贤交给一个年轻捕者照顾,向车门走去。
    聂承贤的伤势没有大碍,示意那年轻捕者不用过来。他咬着牙道:“老捕头,孙文左边那个人实在厉害,你要当心。”
    老捕头点点头,指挥剩余十个捕者将电车团团包围起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登上了电车。
    老捕头看了一眼过道里的五位捕者的尸体,然后蹲下身,检查了脚边一具尸体喉头的致命伤。他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来,目光落在了胡客的武器上。
    “你是这柄短刃的主人?”他慢慢地站起,意味深长地问道。
    胡客没有回答,只是投以冰冷无情的目光。
    老捕头的目光又转移到孙文的身上。他看了孙文片刻,忽然间摇起了头,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想不到”,然后吩咐两个捕者上来。
    “把尸体抬下去。”老捕头说道。
    两个捕者走向过道的尸体。胡客唯恐有诈,握有问天的右手微微前移,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老捕头将胡客的反应看在眼里,说道:“世间的事,大可不必做得太绝。”
    胡客的右手没有缩回来,但也没有选择主动出击。他任两个捕者在眼皮底下将尸体一具具地抬了下去。
    老捕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客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走下了电车。
    包围电车的捕者已经蓄势待发,只等老捕头一声令下,便要翻入车窗,展开围攻。
    在老捕头从电车上退下来后,聂承贤问道:“老捕头,现在动手吗?”
    老捕头摇了摇头,吐出了两个字:“撤退。”
    这两个字让所有捕者都愣住了。聂承贤嘴里刚叫出“老捕头”三字,后面的话还没问出,就被老捕头打断了。
    “你们不必多说,”老捕头又看了一眼电车上的胡客,断然说道,“全都撤退。”
    众捕者心有不甘,但不敢公然违抗老捕头的命令,只好悻悻地撤退。那些围观的市民不敢阻拦这群抬着尸体、携带武器的人,慌忙让开了道路。
    一直到走出好几条街、行经四下无人的僻静街道时,老捕头才向众捕者做了解释。
    “我认得那把短刃,”他叹着气道,“那是秦革四妖刃中的问天。问天的主人,放眼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得住他。”
    “秦革四妖刃?”众捕者都没听说过这名头,聂承贤当场便提出了疑问。
    但这一次老捕头却没有做任何解释。他此刻不由回想起了这一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事,脸上浮起了一抹苦笑。
    一个多月前,在得知孙文从横滨秘密赴港的消息后,索克鲁开始着手布置对孙文的又一次抓捕行动。鉴于上一回派去的捕者一去不返,索克鲁对此事加大了重视程度,决定加派人手,总共挑选了十五个精干的捕者,并且打算把这项任务交给一位经验老到的捕头来执行。索克鲁考虑再三,最后亲自去请了一位已退隐在家的老捕头出山,由这位老捕头带领十五位捕者前往东京,与安插在洪门据点的捕者聂承贤接上头,先打听清楚孙文的具体情况,再相应地制定抓捕行动。
    聂承贤长期居于东京,一直盯着革命党人在东京的一举一动。他很快便探知了孙文将在东京谋划异举的事,也探明了孙文抵达东京的具体日期,以及多路人马准备拿孙文开刀的情况。老捕头得知这些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暂时隐伏不出,按兵不动。如果其他几路人成功暗杀了孙文,众捕者等于没花费工夫,便完成了任务。所以自打抵达东京后,众捕者一直深藏暗处,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也难怪胡客始终找寻不到了。
    直到南北帮暗扎子和保皇党雇佣的日本浪人相继失败后,老捕头才决定行动。没想到孙文与其他革命党人,竟主动撞上门来,暂避于洪门的据点。考虑到洪门据点不仅有革命党人,还有不少效忠于黄三德的洪门弟子,不方便动手,所以老捕头授意聂承贤,将孙文引至选定的偏僻小街再实施抓捕。
    这一计划原本实施得非常顺利,光复会众人率先走入了伏击圈,被众捕者在转瞬间便击晕在地,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众捕者继续埋伏起来,静静等待孙文的到来。没想到胡客提前有所察觉,阻止孙文等人进入小街。迟迟不见孙文出现,老捕头便知出了差错,他当机立断,命令众捕者主动出击,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姓孙的能将问天的主人招至麾下,足见本事。”老捕头叹道,“这等人物,恐怕不是你我能抓得住的。”
    “那总捕头事后追责起来,如何是好?”聂承贤深为忧虑。
    老捕头望着街道的远方,缓缓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如果事情办不成,我一个人来承担。”
    天道代码
    御捕门的捕者潮水般退去后,胡客、孙文和杜心五匆忙下了电车。
    宋教仁等人并未走远,而是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此时急忙迎了上来。趁警察还没赶来,众人急匆匆出了人群,朝北面赶路。
    赶了一截路,待身后已没有好事者跟随时,胡客才在一处路口停下来,说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杜心五深知其中的道理,暗扎子和浪人必定守在去锦辉馆的路上,此时再往北行,无异于自寻死路。
    “要不然回洪门?”杜心五提议。
    “去赤坂区。”胡客担心御捕门的捕者并未死心,此时返回洪门的据点,路上难保没有危险。倒是位于赤坂区的住处,一直是个秘密之所。众人都赞同胡客的提议,当即折向西行。
    一路平安无事,众人很快顺利抵达了位于赤坂区的那幢三层民宅楼。
    杜心五抬起头来,望着这幢熟悉的楼房。直到此时,他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一日的艰难险阻,终于能暂且抛在脑后了。只是陶成章等光复会的人,走入那条小街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此刻生死不明,不免令人担忧。
    精神松懈下来后,身体也就跟着疲惫起来,每个人走上二楼进入房间的时候,都在无精打采的同时放松了警惕,丝毫没有意识到潜伏在房间里的危险。
    房内的灯还没有亮起,走在孙文前面的宋教仁和黄兴首先遭殃。两个人发出了惨痛的叫声,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不知偷袭来自何处,众人纷纷四散躲避,又有一人中了袭击,倒地呼痛。胡客和杜心五护着孙文,慌忙藏入旁边的偏房里。杜心五用身体护着孙文进入偏房时,后背上中了一击,反手一摸,竟是一支短小的弩箭。
    “是那个女人!”退入偏房后,杜心五咬着牙说。他后背上的伤口火烧火燎,阵阵地发痛,看来箭镞上涂了毒药。
    胡客伸手到杜心五的背上摸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杜心五所说的女人是谁。能知道革命党人在赤坂区的秘密住处,又使用弩箭的,只有从这里逃出去的薛娘子。这女人果然老辣,料到从东京湾码头到神田锦辉馆的路上必是杀局丛生,孙文不可能顺利抵达锦辉馆,同时她也相信,有胡客这样的厉害角色压阵,孙文也不大可能死在别人的手上,顶多受些损伤,最终极有可能来赤坂区的住处暂避。所以她提前翻窗进来埋伏,一来可以偷袭胡客报当日之仇,二来可以亲手杀了孙文,一个人独吞赏金榜上的赏金。
    胡客等人在偏房里避了片刻。房门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看来薛娘子也不清楚胡客在方才的偷袭中是生是死,是以不敢主动出击,依旧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孙文小声询问杜心五的伤势。
    “箭头上喂了毒,”杜心五说道,“不过还好,死不了。”杜心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孙文还是感受到了杜心五说这句话时所强忍的疼痛。
    胡客说道:“我制服那女人,逼她交出解药,你就把代码告诉我。”
    杜心五忍痛道:“好。”
    胡客取出问天,用牙齿咬住锋刃。他的左右手从桌子上各抓了两个茶杯在手,然后拉开一道门缝,一个滚身蹿出了门外。
    黑暗中劲风猎猎,两支弩箭随声射到,相继钉在胡客滚过的地方,离胡客的身子只有咫尺之隔。
    胡客根据弩箭的来向,判断薛娘子埋伏在最右首的房间里。他双手连发,四个茶杯朝四个不同的方向扔出,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哗啦砸碎。声音模糊了薛娘子的判断,胡客趁机欺近最右首的房间,猛地一下撞开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进去。
    胡客的眼睛虽然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间房里没有任何光源,视线仍然十分模糊,只不过他已闯入房间,薛娘子自然无法再按捺不动。薛娘子原本躲在门后,这时急忙退守房间的一角,连发弩箭。胡客听声辨位,一一避过。一轮弩箭射完,必须再往弩槽里搭置新箭才行。趁着这短暂的空隙,胡客已经欺近薛娘子。一旦近身,天底下鲜有人是胡客的对手,三两招之后,薛娘子不得不再一次被胡客生擒。
    胡客叫人进来,点亮了灯。他扫了一眼地上,见总共有五张机弩重叠在一起,难怪薛娘子能不间断地发射多支弩箭。薛娘子见胡客毫发无损,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佩服地说:“想不到这样都射不死你。”她的弩箭箭镞上喂了毒药,胡客哪怕只是被擦破一点皮,短时间内拿不到解药,也难逃一死。
    得知胡客已擒服敌人,孙文这些没有受伤的人相继走出了偏房。王润生拿了粗麻绳,将薛娘子捆了起来,喝道:“快些把解药拿出来!”
    薛娘子置之不理。
    此时杜心五等人已经昏迷不醒,王润生为救同伴的性命,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强行搜了薛娘子的身,但没有搜到任何类似解药的东西。
    “解药到底在哪儿?”王润生心急火燎地喝问。
    薛娘子侧过脸去,轻蔑地一笑。
    胡客道:“你想杀的人全都毫发无损,又何必藏着解药?”
    薛娘子冷媚地一笑:“我拿出解药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倒不如多几个陪路人,省得黄泉路上寂寞。”
    “你真不肯拿出来?”胡客问。
    “你如果真有本事,”薛娘子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胡客,“那就自己找啊。”
    “好!”胡客说出这个字,立即回头看着身后的墙壁。方才薛娘子射出的弩箭,被他避过后,全都张牙舞爪地钉在墙上。
    胡客不禁想起了姻婵曾说过的话:“擅于用毒之人,最忌惮毒药反噬,所以解药向来不会离身。”姻婵是刺客道毒门的青者,她关于毒的言论,自然放之四海而皆准。
    胡客用袖口裹住手掌,从墙壁上拔下了一支弩箭,检查了箭身和箭镞,没有发现异样。他扫了一眼墙壁上的其他弩箭,然后走回薛娘子的身前,将她背上的皮革箭囊扯了下来,里面还装有四支弩箭。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支多了一道尾羽的箭。他抽出这支弩箭的时候,薛娘子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
    胡客捏住那道多出的尾羽,用力一扯,尾羽便被拔掉,箭杆尾部多了一个孔洞。他倾斜箭身,有黑色的粉末从孔洞中流出,洒落在地。胡客看着薛娘子,薛娘子已然面如死灰。
    薛娘子摇了摇头,说道:“以你的本事,就算在刺客道上,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替这姓孙的朝廷逆犯卖命?”她说着斜睨了孙文一眼。
    孙文没有因薛娘子的话而发怒,反而看了胡客一眼。今日在码头上,他初次见胡客时,以为胡客是杜心五新招揽的保镖,却没想到胡客的本事,竟然还远在杜心五之上。
    胡客将手中弩箭交给了王润生,没有再说什么,返身走出了房间。
    弩箭的箭身中空,里面藏着的黑色粉末,正是解药。杜心五、宋教仁和黄兴都未受致命伤,敷了解药,痛苦很快减轻,相继清醒过来。另一个革命党人伤在咽喉,已毙命多时。
    杜心五常年练武,体质最好,用了解药后苏醒得最快。他醒过来后,最惦记的自然是孙文的安危,急忙询问照看自己的宫崎滔天。
    “孙先生在旁边房间里休息。”
    “胡客呢?”他又问。
    宫崎滔天手指头顶:“在楼顶上。”
    “扶我起来,我要上去见他。”
    “你有伤,先躺下,我上去替你叫他下来。”宫崎滔天正打算起身,却被杜心五一把拉住。
    “扶我上去。”杜心五盯着宫崎滔天,执意地道。
    东京这座城市正在走过盛夏,晚风裹挟着海水的湿气,润得肌肤层层透凉。站在空旷的楼顶上,望着这座城市辉煌的夜景,胡客的心中却静如止水。
    身后,杜心五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缓缓走近。来到胡客的身边后,宫崎滔天便离开了,留下杜心五和胡客两个人在楼顶上。
    这是两人第二次在此见面了。
    上一次,杜心五向胡客讲述了十六年前他得到天道代码的往事,这一次,该轮到他讲出这条代码的内容了。
    “我怕我今天万一活不了,给不了你代码,所以提前就备好了。”杜心五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几天前就写好的字条,递到胡客的面前。
    胡客接了过来。楼顶上没有光,无法看清字条上的字,所以他直接把字条揣入怀里,直接问杜心五:“上面写了什么?”
    “六个字。”唯恐胡客听不清似的,杜心五一字一顿地说道,“专,诸,者,荆,轲,者。”
    “专诸者荆轲者?”胡客用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当年我从竹筒里取出的白布上,就写着这六个字。”杜心五说道,“我弄不懂这六个字的意思,所以十六年来,始终忘它不掉。或许我不是刺客道的人,所以解不开,你应该一听就明白了吧?”
    其实不然,和杜心五一样,胡客也全然不明白。胡客只知道,刺客道上有“拜竹礼”,须行“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的是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专诸和荆轲均在五大刺客之列。只是这条天道代码是“专诸者荆轲者”,字面意思是说“专诸这个人荆轲这个人”,着实令人费解。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胡客追问。
    “这些日子以来,你为孙先生出生入死,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杜心五言辞朗朗,“我杜某人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我既然答应告诉你代码,又岂敢隐瞒你分毫?”
    “好,我信你。”胡客说道,“该做的我都已做完,明天我就回国。”
    留下这句话,胡客再不多言,转身便下了楼。
    孙文之志
    回到自己的房间,胡客掩上房门,坐在了桌前。
    他展开字条,凝视着“专诸者荆轲者”六个字。
    胡客调动所能联想到的一切,希望能找到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的意思。不过无论他怎么看,这六个字始终不像是刺客道的代码。
    但杜心五没有理由骗他,也不敢骗他。
    左思右想了许久,胡客终于将字条放下了。“如果这真是一条代码,看来还须找到对应的脚文才行。”胡客只好将字条收了起来。他躺在床上,开始整理头绪,思考回国后寻找姻婵的事。
    他躺下后不久,敲门声忽然响起,杜心五又一次来见他了。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见到胡客后,杜心五问道。
    “还有什么事?”胡客反问。
    “是孙先生让我来问你的,”杜心五解释道,“孙先生希望你能留下来,加入我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你回吧。”胡客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杜心五敲门之前,就已料到胡客的答复。他对胡客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是以没有再劝第二遍,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离开了。
    杜心五走后不久,孙文便亲自来了。
    从薛娘子的话中听到“刺客道”三个字,孙文不禁感到好奇。他向杜心五询问了此事。杜心五将他所知的关于刺客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孙文。
    孙文致力于革命多年,深知革命道路极为艰辛,只靠一帮文人志士,绝不可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在这条不归路上,他必须团结各种势力,不断壮大革命的力量,才有获得成功的可能。为此,他先是带头成立了兴中会,网罗了一批能人志士,接着联络海内外的各山堂会党,并与哥老会、三合会等黑帮合作,后又加入洪门致公堂,甚至不惜与企图颠覆满蒙的黑龙会合作。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拉拢一切可以争取过来的力量,不断壮大革命的声势,最终达到推翻清王朝的目的。
    孙文明白所谓的党帮规则。中国历来都是上层组织为党,下层组织为帮,党帮合作,才能把握社会,掌控天下,历朝历代立国的过程无不如此。所以他才争取一切能合作的力量,哪怕对方是臭名昭著的黑帮,是连市井小民都瞧不上眼的低贱组织,他也尽力争取。但孙文也懂得党帮有上下之分,知道本和末不能混淆,干和枝必须分清。他有自己的分寸。一旦某天真的革命成功,推翻了满清,到了由革命党掌控天下的时候,就必须和这些下层帮派划清界线,否则上下不明,天下必乱。
    孙文亲眼见识了胡客的能力,所以当他从杜心五的口中得知国内竟然有刺客道这种秘密组织存在,甚至还有不少像胡客这样厉害的刺客存在时,他不可避免地动心了。如果能将这些刺客甚至是刺客道整个组织拉拢到革命中来,对清廷必将是极为致命的打击。所以当杜心五劝说无效时,他立刻亲自登门拜访。
    “胡兄弟,我真心实意希望你能留下。”孙文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现如今国内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清廷腐朽,列强入侵,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热……”
    “孙先生,你请回吧。”胡客的态度没有因孙文的亲自到访而发生任何改变。他站起来,右手拉开了房门,送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我此番召集各地会党聚首东京,意在创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并在其下建立一个暗杀部门,你若是肯加入我们……”
    “孙先生!”胡客打断了孙文的话,他已经不想再多说。
    可是孙文的性子里有一股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狠劲儿,若非如此,他也无法在革命的道路上坚持这么多年。他绝对不会像杜心五那样知趣而返。他希望胡客留下,于是再行劝说。但胡客有的,却是到了黄河亦不死心的劲儿。他始终铁青着脸。他已不想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多番劝说未果之后,孙文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眉浓脸正的男人,是那种想定了事情,九头牛都拽不回来的人。他终于叹了声气。“我希望你今晚能够改变主意。”孙文转过身去,心有不甘地离开了胡客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孙文并没有闲下来。他没有因胡客的拒绝而影响心情,而是立刻开始了工作。蔡元培、章太炎、胡汉民等革命党人,此刻尚在锦辉馆等待,两拨人必须想办法尽快会合才行。据杜心五所言,黑龙会并非全心全意支持革命党人,此次孙文抵达东京,黑龙会不肯派人前来保护,只是留守锦辉馆,就是明证。眼下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两拨人一在神田区,一在赤坂区,要想安全会合,看来还必须借助黑龙会的帮助才行。
    孙文提笔着墨,片刻间便写完一封日文书信。他叫了一声守在门外的王润生,让王润生去将宫崎滔天叫来。
    宫崎滔天来了后,孙文将封好的信件交到了他的手中。
    “你现在就将这封信送去黑龙会,记住,不要经内田良平的手,务必亲自送到头山满的手中。”
    从孙文的严肃表情中,宫崎滔天感受到了这封信的重要性。他将信揣好,回房换了一身日式衣衫,趁着夜色离开了民宅楼。
    宫崎滔天走后,孙文独自思虑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不安。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来到了杜心五的房中。
    “据我所知,刺客道的人向来只听从天层的指示,不会替外人办事。”面对孙文的疑问,杜心五这样回答。
    “可是他为了一条代码,便肯为我们出生入死。”孙文仍然不放心。他担心胡客有一天会因为别的价码,反过来与革命党人作对。
    “在来东京的船上,我曾听光复会的人讲起过胡客的事,说他先是在清廷的监狱里救了吴樾,又在去北京的火车上生擒了铁良。依我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接触,我觉得他就算不肯加入我们,也势必不会与我们作对。再者说,刺客道本身就是一个和朝廷作对的秘密组织,孙先生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他曾生擒过铁良?”孙文诧异道。铁良是满洲少壮派的领袖,是慈禧所倚仗的重臣之一,在清廷内部是个大人物,这一点孙文是知道的。
    “那还是在御捕门的严密保护之下做到的,”杜心五点头道,“所以我才请他来相助,让他对付那批御捕门的捕者。”
    孙文不禁回想起电车上的那一幕,御捕门的捕者甚至不敢与胡客交手,便急匆匆撤退。一想到即将与这样的人失之交臂,孙文既痛且恨,情不自禁地连声长叹:“可惜,可惜。”叹完又道,“他既不肯与我们一道,但交个朋友,总是好事。明天他走之时,你如果伤无大碍,就亲自送他一程。”
    杜心五当即答应了。即便孙文不提出此事,他也会忍着伤势,亲自送胡客离开东京的。
    两人刚把话谈完,王润生便一脸喜色地闯了进来。
    “陶先生他们回来了!”王润生惊喜地说道。
    陶成章等人返回民宅楼的消息,让孙文和杜心五也喜出望外。陶成章等光复会的人,走入那条小街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孙文本以为他们已遭了御捕门的毒手,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孙文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宋教仁和黄兴也不顾伤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哪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张张生硬的冷脸。
    “孙逸仙!”龚保铨第一个发难,他近似咆哮般地怒吼起来,“我们光复会众人受你邀请,抛下会内事务赶来东京,今日不惜性命,为你出生入死。我们一个个被打晕在巷子里,醒来时还惦记着你们,四处寻找,就怕你们遭了不测。你们倒好,完好无损在此休息,甚至没说派个人来瞧瞧我们是生是死!”他环视孙文、黄兴和宋教仁等人,“在你们眼里,光复会众人的性命就如此低贱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邀请我们来?”
    光复会众人走入小街后,被聂承贤及埋伏的捕者打晕在地,有的头破血流,有的鼻青脸肿,醒来后多番寻找孙文未果,心急火燎地赶回洪门据点,急得黄三德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最后垂头丧气地返回赤坂区的住处,没想到孙文等人早已相安无事。光复会众人不由火冒三丈,龚保铨是个性格刚直的人,第一个按捺不住,当着孙文的面就爆发出来,丝毫不给孙文留情面。
    孙文说道:“国元,常听人说你‘见利不惑,临强不挠’,今日一见……”
    龚保铨原名国元,他丝毫没有因此而消气,反而截断孙文的话,说道:“我光复会众人来到东京,是敬重你孙逸仙的名头。哼,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邀请我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孙文的目光扫过光复会众人,见副会长陶成章亦面带怨怒,心知此刻若不明言,恐怕难安众人情绪。他本打算等头山满派人护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秘密来此聚齐后,再当着所有人的面,言明心中打算,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
    “既然国元问起,我岂有不照实说明的道理?”孙文侃侃而谈,“各位都知道,这几年里,国内新建了不少会党,在各省都有举事,像遁初和克强领导的华兴会在长沙的起义,光复会众位义士在上海等地的暗杀活动,还有兴中会在惠州的起义等等。然则无论起义或是暗杀,皆因力量过于分散,形同散沙,非但难获成功,反而自损过重。是以依我之见,现今之主义,应以互相联络为要,兴中会、光复会、华兴会、日知会等各家会党,若能合成大团,建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制定出统一的章程和方针,定能掀起一股革命大潮,革命大业亦可及身成矣!我联系各家会党齐聚东京,正是为了共商此事。”
    宋教仁和黄兴相视一眼,不禁想起了去年长沙起义的事。当时华兴会刚成立不久,黄兴和宋教仁积极联络长沙附近的会党,计划在慈禧寿辰当天,炸毙在长沙万寿宫五皇殿行礼庆贺的湖南省文武官吏,随即宣布起义,省城内以武备学堂学生为主,并联络新军和巡防营以为策应,省城外则由哥老会分兵五路响应,并公推黄兴为主帅。就任元帅时,黄兴意气风发地大呼道:“结义凭杯酒,驱胡等割鸡!”然而由于会党败类刘佐楫的告密,起义最终失败。长沙全城戒严,缇骑四出,大肆搜捕起事人员。湘抚下令逮捕黄兴,官差即刻包围了黄兴的住宅。幸好当时黄兴前往东文讲习所未归,由此逃过一劫。黄兴为躲避风头,匿居在开明绅士龙维瑞家西园密室之中,两天后,在长沙圣公会牧师黄吉亭的掩护下,转移至圣公会后楼,藏匿了近一周的时间,避过风声后,才易装潜出长沙,逃往上海。在上海躲避期间,黄兴因金谷香刺杀案的牵连而被捕入狱,后经蔡元培等革命党人多方营救方才得以出狱,旋即与宋教仁等大批华兴会成员东渡日本。忆及起义失败之事,宋教仁和黄兴心中感慨良多,暗暗点了点头,对孙文的这番提议,自然是赞成多于反对了。
    龚保铨也因孙文的话而想起了一些暗杀的往事。他曾经组织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去年冬天,在该暗杀团的基础上,与蔡元培、陶成章等人在上海成立了光复会,又称复古会。光复会的成立,正是为了进行政治暗杀。龚保铨曾是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的成员,向来主张搞暗杀;陶成章也是赞成政治暗杀的,他曾在众人面前盛赞张良谋刺秦始皇的举动,还曾效法唐代骆宾王讨伐武则天之例,先后两次北上京城,意图刺杀慈禧,但都未能成功;出任光复会会长的蔡元培,更是极力赞成政治暗杀,他认为女人实行暗杀比男人更加隐蔽,是以在上海创办爱国女校,“不娶贤母良妻主义,乃欲造成虚无党一派之子女”,并决心自制暗杀所用的化学毒药,为此,他将爱国女校的钟宪鬯、俞子夷两位化学教员吸收进光复会,专门负责研制化学毒药,后来又与杨笃生等人在爱国女校内秘密试制炸药,制造暗杀所用的炸弹,使爱国女校发展成为光复会在上海从事暗杀活动的秘密机关。在蔡元培、陶成章等人的领导下,光复会会众开始以暗杀手段进行排满革命,但往往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居多。
    孙文关于各家会党联盟的提议,不可谓不好,但即便如此,龚保铨还是想给孙文挑一些刺。他问道:“依你的意思,我光复会加入你的新组织后,从此便要听从你的号令,光复会就此不复存在了?华兴会、日知会等,也都不复存在了?”龚保铨是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当年为成立光复会没少奔波,现在要光复会突然加入另一个新组织,好比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却要去认旁人做父母,龚保铨自然不悦。不仅龚保铨如此,陶成章亦觉不妥,就是宋教仁和黄兴,心中也多少有那么丁点儿芥蒂。
    孙文说道:“各家会党自然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合成大团后,须有统一的调度,不可再各行其是,这样才能有利于革命大业。”
    “那这新组织由谁来当家做主?”龚保铨毫不客气地问道,“是你孙逸仙吗?”
    “当家做主,责任重大,该由各家会党共同推选,唯德才兼备者方能胜任。我孙文自知才疏学浅,自不敢当此大任。”孙文说道,“其实由谁当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联合起来后,能够真正地同心协力,最终驱除鞑虏,复兴华夏!”
    龚保铨还待讲话,陶成章却阻止了他。陶成章觉得气已出够,再任由龚保铨这样闹下去,局面将越发难看,也显得光复会的人心胸太过狭隘。他向孙文说道:“逸仙的提议确实很好,但此事事关重大,蔡会长不在此间,须等他来了之后,我们光复会经过商议,才敢做出是否加入的决定。”
    “焕卿所言在理。我已让宫崎滔天前去联系黑龙会,届时黑龙会会护送蔡先生等人秘密来此。等各家会党的人都到齐了,我们再商议此事不迟。”孙文说道,“今日之事,全是孙文之错,孙文在此向诸位光复会的义士道歉了。”
    陶成章见杜心五、黄兴、宋教仁等人都受了伤,心想孙文等人必定也经历了一番恶斗方才脱险,未顾及到光复会众人,也是情有可原。他问起孙文等人后来的遭遇,得知过程后,也不禁为孙文等人有惊无险而感到庆幸。他得知胡客明日就要回国,便来到胡客的房间,同胡客告别,并希望胡客能帮他做一件事。
    “胡兄弟回到天津后,还望走一趟北京,到安徽会馆寻一下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叫他们三人暂停行刺之事。吴樾性子固执,但你救过他的性命,他私下里对你最为敬重。只要你劝说,他必定依从。你就跟他说,光复会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让他们三人即刻赶来东京,与我们会合。胡兄弟,此事就拜托你了!”陶成章从随后来东京的徐锡麟、秋瑾等人口中,得知了吴、张、杨三人违背命令,擅自返回北京继续谋刺出洋五大臣的事。国内已传来消息,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期推迟到了汉历的八月下旬,料想吴樾等人现在还没行动。这三人都是光复会的骨干成员,陶成章不想看到他们枉送性命,所以希望胡客回国后,能赶去阻止吴樾等人行刺。
    陶成章提出这一请求时,言辞极为恳切,生怕胡客不答应。
    胡客心里暗想,当日跟踪自己和姻婵的人,十有八九是在瀛台和自己交过手的刺客猎人,据姻婵在海天客栈里的推测,这刺客猎人应该与索克鲁相识,恐怕与御捕门有些渊源,如果回国后在天津寻不到姻婵的下落,自己也要去北京走一趟,想办法从御捕门总领衙门打听线索。左右也是顺路,胡客便答应了下来。陶成章自然感谢万分。
    暗码纸
    第二天一大早,胡客便踏上了归途。
    临别之际,孙文亲自送到民宅楼下,宋教仁和黄兴对胡客感恩在心,若非胡客找出解药,二人已然性命难保,所以也亲自前来送别,陶成章等光复会众人亦是如此。杜心五虽然背上有伤,但坚持要送胡客到东京湾码头。杜心五不知如何处置薛娘子,所以要将薛娘子交给胡客处置,胡客也应允了。
    到了东京湾码头,正赶上当日去中国的船,目的地恰好是天津。因舱票已售罄,杜心五只好替胡客购了两张通票。
    临近中午时,杜心五将胡客送到了客梯口。
    杜心五生平少有佩服之人,孙文为革命事业奔走,算是一个,否则以他国内武术界宗师的身份,如何会甘愿替孙文做一个贴身保镖?与胡客虽然只相处了一个多月,但杜心五对胡客却是心服口服。强者往往只佩服更强者,杜心五对胡客正是如此。眼见胡客一步步走上客梯,登上了轮船,最终消失在甲板上,杜心五竟暗暗生出一种不舍之感。天下之大,一别之后,谁又知何时能再重逢?
    胡客与薛娘子一同登上了归国的轮船。在轮船上,胡客没有限制薛娘子的自由,她可以随意走动。但她被胡客生擒过两次,知道胡客的厉害,手里又没有武器,所以有胡客在身边,她不敢造次。
    归国的航程可谓风平浪静,薛娘子没有闹什么动静,也没有别的人来找麻烦。
    日升月落,昼更夜替,九天后落日西斜的傍晚,轮船终于抵达天津大沽口码头。
    胡客走下了客梯,双脚重新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没有做任何停留,胡客一下轮船,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在这蹈海航行的九天里,薛娘子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胡客将会怎样处置自己,她甚至想好了某些应对的法子,但她从没想过胡客竟会这样。
    “你是要放我走?”眼见胡客径直往前走,她忍不住在身后问道。
    薛娘子向东向西、是死是活,胡客毫不在意。入道的六年,让胡客养成了眼中只有目标的习惯。对于如何处置薛娘子,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海天客栈,查找姻婵的去向。
    胡客对薛娘子置之不理。
    他就那样大步地走了,消失在人群中,留下诧异的薛娘子呆立在原地。
    望着胡客没入人潮的背影,薛娘子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仿若被一层迷雾笼罩住了。她完全猜不透胡客的真实想法,这使得她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了一股无法描述的惧怕感。
    赶到海天客栈后,胡客向掌柜和店伙计打听姻婵的消息。
    客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加上海天客栈地处天津城的中心地带,人流量巨大,每日人进人出,少说也有数百人,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老板和店伙计如何还能记得?
    天色已经黑了,问不出消息,胡客便打算先在海天客栈住宿一晚。
    胡客点名要海二号客房,那是他昏迷前最后待过的地方。但掌柜很是为难,因为海二号客房已经住了人,他希望胡客能换一间。不过胡客直接找到海二号客房的客人,向那客人提出了换房的要求。那客人扫了胡客一眼,见胡客生得五大三粗,腰圆臂阔,不想招惹麻烦,便同意了。等到月亮在天际升起的时候,胡客终于住进了这间客房。
    一个多月的时间,虽不算长,却足以令一切变得物是人非。
    客房里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化,桌子还是那张桌子,卧床还是那张卧床,但胡客的心境却大不一样。
    在轮船上的九天,胡客的担心和离天津的距离反向增长,如今身处与姻婵最后相处的地方,他的担心更严重了。虽然知道姻婵绝不可能在客栈里坐以待毙,说不定眼下已经脱险,但胡客还是免不了担心。
    胡客知道,姻婵不可能在这间客房里给他留下任何线索或讯息。姻婵知道他会来这里寻找,所以绝不可能给胡客留下任何以身犯险的机会。尽管如此,胡客还是把客房的角角落落翻找了一个遍,甚至把桌椅都颠倒过来查看了背面,还一寸寸地敲击了墙壁,最后只是把他的料想变成了现实。
    海天客栈是不会有线索了,胡客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御捕门。
    胡客走过被他翻得一团糟乱的房间,驻足在窗前,推开了窗户。
    夜空中那轮过了十五的月已缺失了一角,正如他和姻婵聚了又散一样。
    孤独的夜晚,满城的灯火,清冷的月光,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思绪蹁跹。胡客不由想起了与姻婵最后相处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了那串项链,那是姻婵在他昏迷后放入他怀里的。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串项链,仿若那便是姻婵。
    这样静立了好一阵子,忽然,胡客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一下。
    因为一个疑问,恰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脑海!
    手中的这串项链,并非在江神庙中拜天地时他给姻婵戴上的那串水晶璎珞。那串水晶璎珞,索克鲁在御捕门京师大狱里曾拿给他看过,至于索克鲁后来有没有还给姻婵,胡客就不清楚了。姻婵留给他的这串项链,他虽然见姻婵戴过,但充其量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饰物,并非二人的定情信物。在“信雄丸”号上,胡客情绪低落,未曾想到这个疑问,后来忙着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也无暇顾及。如今静下心来,凝视手中的项链,胡客不禁暗暗自问,姻婵为什么要把这串项链留给自己?两个人早已定情,甚至已经拜了天地,姻婵没必要再在分别时给他留下什么信物。
    姻婵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的年龄虽然比胡客小,却是刺客道毒门拥有十二年刺龄的青者。她绝不会平白无故留下一串普普通通的项链给自己,胡客暗暗地想。
    胡客越发觉得,这串项链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这个想法的萌生,促使他关上了窗户,迅速地走回桌前坐下。
    胡客移来烛台,将项链置于烛光之下,仔细地端详起来。
    项链的吊坠是一节小巧的翡翠,约筷子粗细,指节长短,翡翠上刻了一条环状的线,使得吊坠看起来像是玉质的竹节。胡客用手指捏住竹节翡翠的两端,微微用力一扯,翡翠顿时沿着那条环线分离成了两截,露出了藏在内部的细小纸卷。
    胡客恍然大悟。
    他早就该想到的,这吊坠是竹节状的翡翠,而竹内藏物,正是刺客道独有的传递信息的方法。只是寻常传递消息,用的是货真价实的竹筒,而姻婵这次用的,却是竹形的翡翠吊坠。
    胡客急忙抽出这截细小的纸卷,力道非常小心,生怕撕裂了分毫。
    纸卷展开后,七个字呈现在了眼前——“竹里梅花相并枝”。
    胡客认得姻婵的笔迹,这七个字是姻婵亲笔所写。
    毋庸置疑,这是一条暗码。
    当初在雾寒山顶,胡客曾从秦道权处得到一张暗码纸,那是胡启立留给他的。那张暗码纸上的暗码是“共醉终同卧竹根”,最终指引胡客去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取出了扇形鬼金叶和问天。而姻婵留给他的,从形式上看,同样是某一号当铺的暗码纸。
    猛然间,胡客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日在驶离汉口的火车上,姻婵曾悄悄告诉过他,她将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那幅卷轴,秘密存放在了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如今姻婵留给他一张暗码纸,目的便不言自明了。
    胡客忽然觉得十分懊悔,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这张暗码纸。他当即改变了行程,不再去御捕门探听消息,而是直奔长沙府。
    有了目标,胡客顿时精神百倍。
    他原本打算在海天客栈睡一晚的,但现在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他连夜出发,骑快马直奔北京,打算在卢沟桥乘火车赶往南方,顺道完成陶成章临别前的嘱托。
    翌日上午,胡客便赶到了充斥着灰暗和压抑、如行将断气的垂暮老人般的北京城。
    为避免被御捕门的捕者认出,胡客进行了简单的易容改装。他通过了巡警的盘查,穿过城门,再一次走入了这座帝王之都。
    胡客直奔安徽会馆。他找遍馆内,还寻了几个人打听,但没有吴樾等人的任何消息。看来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这段时间并不在安徽会馆。
    寻找姻婵,是胡客心中的头等大事。吴樾等人不在,他也不打算过多地耗时间。他火速赶到卢沟桥,买好火车票,登上了南下汉口的火车。
    一路南下,到达汉口,胡客再包船走水路,经洞庭湖,入湘江,直奔长沙府。
    抵达长沙府时,是一个无月亦无星的漆黑夜晚。十四号当铺已经关门,胡客不得不先休息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来办事。
    和以往一样,胡客还是选择了醉乡榭的竹字号房。
    这一次胡客没有喝酒的心情,他直接住进客房,倒在了床上。
    回想这几个月里好似轮回般的经历,胡客不由得感慨万千。数月之前,他离开醉乡榭,走水路至汉口,接着沿京汉铁路北上,再至天津,最后蹈海东渡,去往日本东京,如今他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了醉乡榭,回到了这间熟悉的客房里。只不过离开之时,是两人同行,而归来之时,却只剩了他一人。
    胡客很清楚,姻婵盗出的那幅卷轴绝不简单。刺客道天层为了盗取它,先后派出四个毒门青者执行任务,日月庄视其为珍宝,不惜千里追杀姻婵,连那个神秘的刺客猎人也想要得到,无一不说明了这幅卷轴的重要性。
    明天就要和这幅惹出许多事端的卷轴打交道了。胡客知道,一旦打破湖面的平静,必定縠纹四起。只要和这幅卷轴扯上关系,诸多是非必会朝他席卷而来。
    但是他别无选择。
    胡客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放平呼吸,缓缓地入睡。为迎接明天可能到来的各种突发状况,他现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晚,养足精神。
    天亮之后,某些难以预料的事,即将真正开始。
   
    第三章 十四号当铺
   
    另一幅卷轴
    十四号当铺,对外称“钱记当铺”,位于长沙府的西街,离醉乡榭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第二天天亮后,胡客走进这家颇具规模的当铺时,当铺才刚刚开门营业。他是十四号当铺在今天迎来的第一笔生意。
    柜台后坐着三个伙计,像没睡醒似的,全都神情疲惫、无精打采。见来了客人,中间那个伙计随口问道:“活当死当?”“当”字说完,他张开的嘴没有闭拢,顺势打了一个哈欠。
    “活死当。”胡客吐出了三个字。
    三个伙计顿时有些清醒过来了。中间那伙计问道:“我没听太清,您说的是……”语气和之前比起来,客气了不少。
    胡客掏出一节竹筒,丢在柜台上,一掌击碎。
    那伙计扭头对左右道:“你俩先照看这里。”又对胡客说:“这位客,请随我来。”他拉开柜台右侧的小门,领胡客走入了内堂。
    十四号当铺的掌柜,是个体型臃肿的中年胖子。胡客走进内堂时,掌柜正坐在正首方的椅子上,歪斜着头,心事重重地想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伙计领了一个陌生人走进来。
    掌柜像是受了惊似的,猛地站起来:“这位是……”
    “活死当的贵客。”伙计小声应道。
    掌柜看了胡客一眼,又问伙计道:“没把账本拿来?”
    伙计摇了摇头。
    “去去去,回头再收拾你。”掌柜似乎有责备伙计之意,但当着胡客的面,又不便发作,于是挥手将伙计打发走了。
    掌柜没有请胡客入座的意思,待伙计走后,他立刻露出一脸为难:“这位客,今天实在是对不住了,铺子里有些紧要事,做不了您的生意,您改日再来吧。”
    胡客却不请自坐,问道:“什么意思?”
    掌柜支吾着道:“就是铺子遇上些事,今天只能做普通生意,做不了……做不了道上的生意……您应该知道是什么事……您就请回吧。”
    “出了什么事?”胡客并不知道掌柜在说什么。
    掌柜微微一愣,说道:“都是生意上的事,遇上一些棘手的问题。”
    胡客可不管这些,就算当铺亏本歇业,他还是要取出姻婵存放在这里的东西。他已经后悔发现暗码纸太迟,如今姻婵下落不明,他不能容忍再因别的原因而迁延时日。
    “去把暗码纸找出来,”胡客说道,“竹里梅花相并枝。”
    掌柜更加为难了,劝道:“这位贵客,您就听一听我的劝吧……”
    胡客双眼一抬,瞪视着他。
    掌柜顿时收住了话头。他知道道上的人不好惹,如果把眼前这位主惹怒了,不会有好果子吃。
    掌柜正左右为难之际,之前带胡客进内堂的伙计又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册账本,对掌柜说道:“掌柜的,这是分号送来的账本,您过过目。”
    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道:“你之前进来时,怎么不一块儿拿来?”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接了过去。
    伙计露出一脸无奈,小声道:“之前又没送来,是刚刚才让送进来的。”
    “去去去!”掌柜又不耐烦地挥手,支走了伙计。
    伙计走后,掌柜回头问胡客:“您存的东西,今天必须要取吗?”
    “必须取。”胡客道。
    掌柜叹了声气:“好吧,您稍等片刻。”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您的暗码……”
    “竹里梅花相并枝。”胡客重说了一遍。
    掌柜捧着账本走进了里屋,片刻后返回,手里已多了半张写有字的暗码纸。
    胡客拿出姻婵留下的那半张暗码纸,与掌柜手中的半张暗码纸一合,刚好能拼接成完整的一张。两张纸上都写着“竹里梅花相并枝”,笔迹相同,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对上了暗码,掌柜领胡客走入了里屋。掌柜走到里屋的东侧,推开了立柜,立柜后是一扇嵌在墙壁上的铁门。掌柜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铁门,一段向下延伸入黑暗的石阶便出现在眼前。
    掌柜拉开抽屉,在一堆蜡烛中取了一支,插在烛台上。“请随我来。”掌柜点燃蜡烛,手擎烛台,弯腰钻入铁门,沿石阶下到一间地下室里。经过地下室后,迎面而来的是一截漆黑的甬道。随着烛光的移动,甬道两侧的石壁上,出现了一扇接一扇的小铁门。这些小铁门的背后,是一间间存放物件的储物格。
    掌柜在一扇小铁门前停了下来。他取出钥匙打开了外层的薄铁门和里层的厚铁门。他没有点燃壁台上的油灯,而是直接把烛台放置在壁台上,然后转过身去,急匆匆地走了。他掌管十四号当铺已有多年,熟悉这条甬道内的一切,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熟练地走出去。
    漆黑的甬道里,只剩下胡客一个人了。
    姻婵存放在十四号当铺的东西,此刻就在胡客的眼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一截长条状的白布裹。
    白布裹包裹得十分严实,用一条红绳系在中间,绳头打成了一个蝴蝶结。这是姻婵的风格,胡客微微一笑。他将姻婵亲手系的蝴蝶结解开,然后层层拆开了白布。
    一幅一尺来长的卷轴,逐渐呈现在胡客的眼前。
    玉质的轴,轴端缺掉一块,轴中被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锁面上刻有“知及天地”四个字,刻字凹痕里抹有朱砂,在烛光下鲜红夺目,这些和姻婵在火车上的描述完全一致。出现在胡客眼前的,正是姻婵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那幅卷轴。
    能让日月庄、刺客道天层和刺客猎人竞相争夺的东西,必有其特殊之处。这一点连胡客都避免不了好奇。
    胡客打算一睹究竟。
    他可不管什么“血锁鬼头”,直接用问天削断鬼头,取下了鬼头锁。胡客把烛台移到最合适的位置,然后将卷轴慢慢地铺展开来。
    展现在胡客眼前的卷轴,是以上等蚕丝织成的绫锦织品为底,通体明黄色,因烛光的照耀,倍显富丽奢华。卷轴幅长约有两尺,上面只写了八个字,是八个数字,从右至左,依次为“七三六四四二一六”。
    “代码。”胡客心道。
    比起杜心五所说的“专诸者荆轲者”来,眼前的这串数字,更像是道上的代码。胡客不禁又想:“如此说来,姻婵在涵元殿里取出的另外一幅卷轴,就是对应的脚文了。”
    胡客检查了墨迹,又摸了摸玉轴的缺口,最终确定这幅卷轴是一件有些年月的古物。“这两幅卷轴如果真是代码和脚文,那它到底藏了什么信息,能让天层和那刺客猎人如此重视?”胡客不禁微皱起眉头,暗暗疑惑。
    从杜心五处得到的天道代码还没有任何破解的眉目,现在又多了一幅写有代码的卷轴,而这幅卷轴的出现,对于如何找到姻婵起不到任何帮助。胡客的思维有些乱了,他感觉脑袋有些眩晕。
    不知为什么,这种眩晕感还在加重,胡客的脑袋越发昏沉了。
    忽然间,胡客变了脸色。他扭过头,盯着烛台。烛火一忽儿明一忽儿暗,正有节奏地跳动着。瞬间,胡客明白了眩晕感的来源。
    这支蜡烛被人动过手脚!
    胡客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体内并无痛感,只是头晕目眩。看来吸入的只是致人昏迷的迷烟,而非夺人性命的毒气。这一点让胡客稍感放心。
    胡客屏住呼吸,不再吸入空气。他飞快地收卷起卷轴,用拆下来的白布将卷轴缚在背上,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迈开虚晃的脚步,摸黑走完甬道,走到了地下室里。胡客捂住鼻子换了一口气,然后沿石阶往上走。
    当他坚持走完这段石阶时,头脑眩晕得更加厉害了。更为糟糕的是,他发现出口处的铁门已经被封死。当铺的掌柜既然要算计他,自然会封死唯一的出口。
    胡客推了推,铁门厚实无比,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这迷烟果然厉害,胡客虽然吸入不多,但此时脑袋已昏沉无比,浑身的力气飞快地流失,双腿逐渐有些站立不住。他不得不用肩膀倚住铁门,慢慢地滑坐在了石阶上。
    胡客抽出问天,让刃尖一点点地刺入左掌心。刺痛感传入头脑,让胡客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浑身还是乏力。事到如今,胡客别无他法,只有静候身体的恢复。他把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地聆听铁门外面的动静。
    在一道铁门之隔的里屋里,除了十四号当铺的掌柜外,多出了七个人。
    “我把那根蜡烛点燃了,留在了里面,门也锁死了。这道门扎实得很,只要被关在了里面,没有钥匙,就是神仙也出不来。”掌柜不无得意地说,他显然认为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捣毁了十一家当铺,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想不到这么轻易就入了圈套。既然这人就是你们要对付的主,就该早点让伙计把账本送进来。我当时没见到你们的信号,还以为不是他,差点就打发他走了。”
    “我们要对付的,的确不是他。”一个人语气平静地说道。
    “什么?”掌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不是他?那为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方才说话的人又道,“你把铁门的钥匙给我,自行出去吧。”
    掌柜原本放轻松的神情,立刻又紧张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他小心翼翼地问,“对头还没有来?”
    那人点点头,举在空中的手,一直保持着摊开的姿势。
    掌柜顿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了。他本以为胡客就是要对付的人,哪知竟然不是。他将铁门的钥匙掏出来,放到那人的手中,一边摇头,一边走了出去。
    另一个人看着拿过钥匙的人,问道:“你没有看走眼吧?”
    “我当时就埋伏在街对面,他从我眼前走过,我岂能看得走眼?”那人瞪了质疑他的人一眼,将钥匙放入怀中,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他将纸展开,原来是一张画像,上面绘了一个人的脸,其五官容貌,正是胡客。那人道:“此人是道上的公敌,各地青者寻了他两个月,始终不见踪影。今日他突然撞上门来,正是现成的便宜,岂能再放他跑掉?”
    “可我们这番布置,原本是打算对付那个人用的。”这时另有一人说道。
    “湖南省境内有四家当铺,那个人未必会到十四号当铺来,就算他真的要来,也未必是在今天。”那人说道,“退一步讲,即便那个人现在杀来,我们七个人联手,还奈何不了他?”
    其他六个人听了这话,都不言语,回想这一个月内发生的种种奇事,不禁忧心忡忡。
    当初胡客在九龙道上宣布脱离刺客道后,屠夫受领任务,北上京城,打算抓住姻婵来诱杀胡客,但未能成功。此后天层发布刺杀令,绘制胡客的画像,让串人交给每个兵门青者,一旦遇上画中人物,便格杀勿论。但此时胡客已乘坐“信雄丸”号去了日本,兵门青者在国内自然寻找不到胡客的踪迹。为了找出胡客并取之性命,天层紧接着又发布了竞杀令。
    但竞杀令刚刚发布,刺客道却连生剧变。
    先是直隶境内的三家当铺被人一把火烧为平地,掌柜、伙计及一位取物的毒门青者被杀;接着河南省境内的四家当铺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掌柜、伙计及两位兑换刺币的兵门青者被杀;然后是湖北省境内的四家当铺,同样被大火烧成灰烬,在掌柜和伙计丧命的同时,一位兵门青者也连带着葬送了性命。
    短短一个月内,刺客道先后有十一家当铺被人烧毁,四位青者被杀,掌柜和伙计无一生还,对头却始终没有显踪露迹,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这件事非同小可,天层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因十一家当铺是自北向南遭遇厄难,按这样的顺序,接下来将要遭殃的,要么是湖南省境内的四家当铺,要么就是江西省境内的三家当铺。所以天层召集江南一带的兵门青者,分为七拨,赶往湖南省和江西省,分别驻守于各家当铺,以伏击这位肆无忌惮捣毁当铺的神秘对头。
    在湖南省境内,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靖州的十五号当铺和郴州的十六号当铺均已埋伏妥当,到位的兵门青者均森严戒备,严阵以待。
    负责长沙府十四号当铺的七个兵门青者,在当铺的里外设下埋伏,已经候了有四天三夜。虽然一直相安无事,但若按照自北向南的顺序,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和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首当其冲,危险系数最高,而这个神秘的对头,在捣毁当铺的同时,还能先后击杀四位青者,且不露行踪,自然是厉害角色。所以当那人夸下海口时,另外六个青者都是不言不语,暗暗地担忧。
    那人却一脸自信。他走向铁门,将钥匙插向锁孔。
    斜刺里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抓住了。
    阻拦之人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取姓胡的性命。”那人说道。
    “我们还不知迷烟是否起了作用,贸然开门,恐有不测。”
    “他没来敲打铁门,定是中了迷烟,晕了过去。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你没听说胡客的事吗?”阻拦之人说道,“我曾亲眼见他一口气连杀十多个青者,而且听说屠夫亲自出马,都没能拿下他。如果他是装晕,骗我们开门,只怕你这钥匙一拧,丢性命的可就不是他了。”
    那人看着阻拦之人,目光中露出鄙夷,冷冷地笑道:“你害怕了?”
    阻拦之人道:“我岂会害怕?我只是觉得,与其现在开门,不如先关他三天五日,饿他个半死不活,到时候再开门收拾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提议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另外五个青者听了,都纷纷点头,以表赞同。
    六对一,那人知道,今日这扇铁门无论如何是打不开了。他嘴角轻蔑地一扬,说道:“那‘夺鬼’的竞杀令怎么算?”
    “今日困住胡客,的确是你居首功。”阻拦之人说道,“不过最终该怎么算,那是天层的事,我等又岂能左右?”
    “那好,就依你之言,先关他个三五日。”那人说道,“不过你也说了,困住姓胡的,我当居首功,这铁门的钥匙,自然该由我来保管。”那人说完,也不管其他六人同意与否,直接将钥匙攥在拳心,哼了一声,大步走出了里屋。
    剩下六人相视一眼,都各自散了,回到自己负责的埋伏点。胡客的突然出现,只能算是插曲,那位专寻当铺麻烦的对头还未现身,七个青者都不敢掉以轻心。
    刺客猎人
    铁门虽然厚实,但胡客将耳朵紧贴在上面,还是能听见里屋内的对话声。
    胡客自回国后,便一刻也不停歇地赶往长沙府。他从卢沟桥乘火车南下,所以沿途刺客道多家当铺被夷平的事,他一直不知道。里屋内七个青者的对话中,也未提及当铺之事,只是提到要对付另一个人,只不过因为胡客是道上的公敌,突然现身于十四号当铺,这才遭遇了算计。
    胡客连续用问天扎刺左掌,以保持头脑的清醒。他原本已蓄势待发,要在铁门打开之际,一举击杀门外的七个青者,但这些青者临时改变主意,让他一番算计落空。胡客听到要关自己三五日时,紧绷的神经终于一松,待七个青者相继离去后,里屋内彻底恢复了安静,胡客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时,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精神和力气,顿时飞快地散去。
    胡客不再用问天扎刺自己,他割下一片袖口,缠在左掌的伤口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心神一松,便如同水闸放开,眩晕感立即似洪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胡客头脑昏沉到了极点,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在黑暗阴冷的地底下,胡客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当他清醒过来时,周身被寒冷包裹,感受不到一丝暖意。铁门的阴寒,让他右侧的肩膀冻得刺骨,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吸入的迷烟已经失效,现在胡客的头脑已彻底清醒。他用手撑着铁门,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迟钝的身体,全身的骨骼噼噼啪啪一阵脆响。
    石阶地道里漆黑无光,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没什么两样。胡客凭双手摸索到铁门的边缝,将问天的锋刃插入,试图削断锁栓。但这道用来保护储物甬道的铁门实在太过厚实,问天虽然锋利,却只是一把弧形匕,刃长不过三寸,根本无法触到铁门另一侧的锁栓。
    徒劳了一阵,胡客放弃了。
    从练杀山走出来后,尤其是“出刺”的两年里,胡客纵横四海,无人能挡。暗扎子拿他没办法,御捕门拿他没办法,刺客道同样拿他没办法。然而现在他却在一道铁门前一筹莫展。
    胡客在黑暗中苦笑。
    如今之计,只有坚持到外面的青者开门了。只不过等到那时,他必定饥渴交困,想对付七个养精蓄锐的兵门青者,恐怕有心无力。
    胡客以为自己真的要在地道里等上三五天,哪知他醒过来后,竟连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
    他坐在石阶上,一会儿担心姻婵,一会儿暗想代码,一会儿又思索对策。他感觉时间没过去多久,忽然间,一阵金属的摩擦声在身后响起。
    那是钥匙插入锁孔所发出的刮擦声!
    胡客原本松弛的神经,瞬间便紧绷了起来。他一弓身暗伏于门侧,问天刃口向外,竖在胸前。
    锁栓弹开的声音响过,铁门向内拉开了一道缝,一丝光亮投射了进来,沿着石阶蹿向黑暗的地下室里。
    胡客弓弯的身子如一张待发的劲弓。光亮出现的一瞬间,这张劲弓便迫不及待地弹射了出去!
    胡客沉下肩膀,撞开铁门,问天迅猛无比地刺出!
    铁门外是一盏烛火,烛火后是一道黑影。那黑影似乎早有准备,在拧开门锁之后,不等胡客扑出,便已向后跳开了数步,同时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嗓音:“是我。”
    听这说话声,乃是那个阻拦开门、提议关胡客三天五日的青者。
    胡客没有收招,问天继续进击,直到抵在那黑影的胸前时,方才停住。
    问天没有刺下去,因为那青者不闪不避。胡客知道,这青者打开铁门,看样子是故意放他出来。
    黑影举起了烛火,一张四方脸出现在了光亮下。
    胡客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这个青者。
    陆横,绰号“赵客”的使吴钩的青者。在九龙道前的果林中,胡客曾与之对决,并饶过其性命。
    “跟我来。”陆横也不多说什么,将铁门关上,灭了烛火,转身就走出了里屋。
    陆横在道上颇有侠名,若非如此,当日在果林中,胡客也不会放过他的性命。胡客摸了摸后背,确定卷轴还缚在背上,便快步跟上了陆横。胡客并不信任陆横,但他出了铁门,便如蛟龙出了浅滩,纵入了大海,陆横即便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里灯火全无,寂静无声。
    胡客没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一整天,那迷烟的效果果然厉害。
    陆横在前引路,在内院里左转右折,很快来到了当铺的后门。
    “你走吧,”陆横拉开后门,“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为什么?”胡客迈过门槛,回过头来看着陆横。
    “我陆横从不欠人恩情,你放我一回,我便救你一次。”陆横抓住把手,准备将后门关上了,“下次再见面时,你我便是敌人。”
    在关上后门之前,陆横决定再告诉胡客一件事。
    “天层已经发布了竞杀令,此次兵门的‘夺鬼’之争,最后一关将以你为目标。你只要在国内一现身,竞杀便正式开始。你此去必定多事,好自为之。”说完这句话,陆横双手一合,后门在轻微的吱呀声中关上了。
    送走胡客后,陆横悄无声息地走过内院和内堂,向当铺的正门走去。
    在正门的右侧,墙根处一动不动地斜躺着一人,正是那原本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
    白天里,当那人准备打开铁门时,陆横加以阻拦,并提议先关胡客三天五日,待胡客有气无力之时,再取胡客的性命。陆横此举,意在救胡客的性命,如果当时打开了铁门,吸入迷烟的胡客,恐怕难以对抗这几个青者。等到入夜后,轮到陆横和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把守当铺的后门和正门时,陆横偷偷地溜到正门,袭击了掌管钥匙的青者,将其打晕,摸走钥匙,到里屋放走了胡客。现在他返回正门,是打算将钥匙放回那青者的衣袋中。这样一来,他偷偷放走胡客的事,便神不知鬼不觉了,等到三五日后打开铁门,胡客早已经不知去向。
    陆横俯下身,拿钥匙的右手伸向昏迷在地的青者。
    他的手伸出一半,却忽然僵在了空中。
    他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来自身前。
    陆横的手原本伸向那青者的衣袋,却顺势一转,落在那青者的咽喉处。
    触手的地方,湿漉又黏稠。那青者的咽喉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尚有余温,是刚刚死去不久。
    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陆横的后背忽然一阵发寒。
    陆横站起身来,将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了尖厉的哨声。
    当铺内院里,好几间房同时亮起了光。先是三个青者冲出了房间,接着是掌柜和三个伙计,最后是陆横赶回到了内院。
    “‘蝎子’死了!”陆横喘着粗气说。他所说的“蝎子”,正是那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
    “还有两个人呢?”陆横看着众人,忽然发现少了两个青者。
    未到场的两个青者,所住房间位于内院的西侧。陆横当即朝西侧飞奔而去。另外三个青者紧随其后。掌柜和三个伙计犹豫了一下,不仅没有追上去,反而躲回了房间里。掌柜关上房门,推来桌子挡住,然后从衣柜里翻找出一把铁剑,透过门缝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三个伙计或拿凳子,或拿砚台,或拿花瓶,又惊又怕地躲在掌柜的身后。
    陆横赶到时,两个青者的房间均房门大敞,其中一间房里传出了轻微的动静。陆横双手一提,摘下腰间的吴钩,朝传出动静的房间奔去。
    还未冲入房门,漆黑的门内忽然掠出一阵疾风,一柄短刀迎面飞来!
    陆横正全速前冲,险些撞在刀尖上,好在他反应够快,斜着一个滚身,堪堪避过了短刀。
    但紧随在他身后的一个青者却没这么走运,被短刀不偏不倚地刺入胸口,透入了心脏。
    清脆的哗啦声响起,那短刀的尾部连着一条锁链,锁链一带,短刀便从青者的胸口拔出,飞回了房内。一道黑影自房门内快步走出,提着锁链的右手斜向一摆,短刀在空中兜了一个旋,再一次击向陆横。
    两把吴钩一合,陆横将全身的力气用到了吴钩上,试图挡下这迅疾无比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实在太过霸道,加之短刀质地精纯,两把吴钩抵受不住,顿时折成数段,连带着震伤了陆横的双手。
    旁边传来“嘭”的一声,直到此时,方才胸口中刀的青者,才扑倒在了地上。
    另外两个青者分持宿铁刀和铜口短刃,一左一右,朝那黑影夹攻而去。
    黑影右臂再一摆,锁链刀凌空劈回,在空中飘忽不定地一转,两个青者顿时身首异处,脚底下兀自前冲数步,方才扑倒于地。
    眨眼之间,除陆横外的三个青者,均在一招内便丢了性命。自认为闯荡江湖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的陆横,在这一刻竟然有一种心胆俱裂的感觉。他从未这般恐惧,那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惧,即便是年少时孤身一人在荒莽的练杀山中,也未曾如此。
    面对如此厉害的对手,陆横自知今夜难逃一死。在死之前,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到底是谁?”这是他临死前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黑影没有答话,右臂再一次动了。
    刚刚夺走三条性命的锁链刀,第三次势夹劲风,奔着陆横的面门而来。
    吴钩已断,陆横无法挡住这一击。他站在原地,不躲不闪,事实上他也没有躲闪的机会。他闭上了眼睛,准备领受一死。只不过死前不知取命的主是谁,甚至连其长相都没看见,实在死得心有不甘。
    但他却没有死。
    因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陆横的身后忽然蹿出了一人!
    伴随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有金属碰撞出的火花飞溅在陆横的眼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走!”
    那是胡客的声音。
    胡客没有离开十四号当铺。在陆横走后,他用问天插入后门的门缝,削断木制锁栓,重新潜回了当铺。
    胡客虽然是刺客道的青者,但他却不是冷漠无情的杀人机器,否则他也不会和姻婵私拜天地、结成夫妻。相反,他一向恩怨分明。他心中记着每一个对自己有过恩情的人,也从来不会忘记报还每一段仇恨。他被关在地底下一整天,险些将命送在此处,他不会因为陆横的一时善意而放弃对其他青者的寻仇,尤其是“蝎子”。他之所以等陆横走后才偷偷地潜回,是不想当着陆横的面报仇。当然,他也想弄清楚,陆横等七个青者埋伏在十四号当铺,到底要对付什么人物。
    只是胡客没想到,他刚潜回当铺,却发现有人已经抢在他的前面动了手。
    胡客认出了那把在一招之内便接连夺去三个青者性命的锁链刀。他也曾在这把锁链刀下吃过亏。他后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一辈子都将留在那里。他知道这使锁链刀的黑影,便是当日在瀛台交过手的刺客猎人。
    胡客用问天替陆横挡下了致命的一击,随即朝使锁链刀的黑影扑杀过去,妄图近身攻击。但那刺客猎人不给胡客机会,胡客只近了两步,便被锁链刀逼退了回来。胡客深知这刺客猎人的厉害,一旦不能近身,便且战且退,向内院的中央地带退去。
    陆横死里逃生后,飞奔回内院,将几间房内的被褥全都搬到内院的空地上,堆在一起,放火点燃。黑暗的环境对使远距离兵器的人极为有利,正因为如此,方才三个青者才连一招都走不过,便成了锁链刀的刀下亡魂。所以陆横用最快的速度燃起一堆大火,使得胡客能够看清锁链刀每一次攻击的方向和角度,以便于胡客应敌。这堆大火,也让陆横终于看清对头的样子。让他惊讶的是,对面使锁链刀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陆横一脚踢开掌柜房间的门,喝道:“拿兵器来!”见掌柜手中正好有一把铁剑,二话不说便夺了过来,杀回战局之中,助胡客一臂之力。
    二人联手,局面也没有好转多少。
    那刺客猎人虽然是女流之辈,身手却极为罕见,以胡客的能力,勉强能对敌一阵,陆横则在三两招内便折了手中铁剑,紧接着大腿上又挨了一刀。但陆横此时已红了眼,丝毫不顾腿上的伤势,见角落里放着一把花锄,当即取来,又向那女人攻去。
    胡客生平没有遭遇过如此强劲的对手,换在以往,他定然遇强则强,有心要拼死一战。但此时他却异常冷静。他心中明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当日跟踪姻婵的人,眼下姻婵是生是死,下落如何,恐怕都要着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胡客避开锁链刀的一记横扫,退到火堆旁,左手从后背上抹过,取下从当铺里获得的卷轴,大声说道:“你还要不要这东西?”他的左手伸向火焰,火苗翻腾跳跃,几乎就要烧到他手中的卷轴——那幅姻婵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写有一串代码的卷轴。
    当日在瀛台的涵元殿,那女人得到藏于后殿的卷轴后,曾威逼姻婵交出另外一幅。此时胡客手中拿着何物,她一眼便看了出来。
    她迈开脚步,径直朝胡客走来。她的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挥,锁链刀如离弦之箭,击向右侧,正中扑来的陆横的另一条腿。陆横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手中举起的花锄砸在石板地上,击得石屑横飞。
    制衡
    “再走一步,我便让它化为灰烬!”胡客厉声说道。
    “原来这卷轴在你的手里,”在距离胡客两丈远的地方,那女人停下了脚步,“把它给我,我可以饶你不死。”
    “告诉我姻婵的下落。”胡客道。
    “你说毒门那个女人?”那女人微微冷笑。
    胡客右手一伸,卷轴又向火焰挨近了一分:“她现在何处?”
    “城东如归客栈,天字一号房。”那女人倒是痛快,不在言语上做任何磨蹭,直接就说出了姻婵的下落。
    “当真?”胡客不敢轻信。
    “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
    胡客又问:“你可有伤害她?”
    “我要从她嘴里逼问卷轴的下落,你说呢?”那女人冷笑道。
    这阵冷笑犹如冰冷的刀子,在胡客的心上寸寸割过。“若她有三长两短,”胡客冷言道,“我定叫你十倍偿还!”
    胡客能让那女人停下来,完全是因为身旁有一堆火,一旦他离开火堆,那女人立刻便会动手硬夺卷轴,所以他不敢亲自前往如归客栈。更何况,他也不确定那女人的话是真是假,不确定姻婵是否真的在如归客栈。
    城东的如归客栈,与十四号当铺只相隔了不到两条街,不算太远。胡客扭头看着陆横,问道:“你还能走吗?”
    陆横的两条腿均受了伤,但他却强撑着站了起来,应道:“腿又没断,如何不能走?”
    “帮我做件事。”
    陆横知道胡客要说什么。“如归客栈,天字一号房。”他说道,“你放心,你刚才又救我一次,我替你走这一趟。如果她在如归客栈,我就救她出来,劝她到安全处暂避,我也不回来了。如果她不在那里,我就回头来找你。”说罢,他忍痛迈脚,向正门走去。
    “如果你救到了她,让她去老地方等我。”胡客道。
    陆横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光照的范围,消失在了黑暗里。
    “现在可以给我了吧?”那女人说道。
    胡客不会轻易让步:“等证明你没骗我,我自然会给你。”
    那女人忌惮胡客真会烧毁卷轴,不敢逼得太急,所以站在原地不敢往前。她看了一眼正在逐渐变弱的火焰,心中冷笑。
    胡客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被褥已经烧了大半,火焰已开始有变弱的趋势。一旦火焰小到一定程度,不足以瞬间烧毁卷轴时,这女人便会动手抢夺。
    胡客紧盯着那女人,尤其是她把持锁链的右手,以便随时作出应对,同时眼角的余光瞥向火焰,留意火焰的变化。
    这般僵持了一盏茶的工夫,仍然不见陆横返回。陆横即便腿上受伤,也早应该走到如归客栈了。如果陆横返回,说明没有找到姻婵,如今不见他返回,想必那女人没有说谎,姻婵的确是在如归客栈的天字一号房。
    火焰越发弱小,再等下去,那女人就要动手了。
    胡客脚底下开始挪动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说道:“拿去!”右手一抛,卷轴在空中打了两个旋,不偏不倚地落向火堆。
    那女人一直紧盯着胡客。她见胡客往后挪步,知道胡客是要退到锁链刀的攻击范围之外。待见胡客抛出卷轴时,她本想抢上两步,用锁链刀攻击胡客,不料胡客却将卷轴抛向了火堆。她当即右手一摆,锁链刀向卷轴飞去,赶在卷轴触碰到火焰之前,用锁链扫中卷轴,使卷轴偏离火焰。
    胡客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佯装后退,给那女人他准备要逃离的假象,让那女人做出错误的判断,然后抛出卷轴,诱使那女人扫出锁链刀去救。在锁链刀即将扫到卷轴的瞬间,胡客脚踝忽然一扭,不退反进,趁势冲过火堆,抢到那女人的身前,问天如暴风骤雨般攻向那女人的周身要害。
    锁链刀在外,根本来不及回救。面对胡客的突然袭杀,那女人用极快的反应速度,脚底连退,避开胡客的前面几击。但问天一旦近身,威力剧增,胡客更是遇强则强,问天越攻越快。那女人虽然连续避开数次攻击,但最终未能幸免,右腿、腰侧和左肩接连被刺中,随即面部一凉,问天从她的眼角斜着划过!
    那女人飞起一脚,踢中了胡客的腹部,随即贴地滚出丈远,锁链刀已经将卷轴扫到地上,随即裹挟着厉风,朝胡客迎面击来!
    胡客架起问天抵挡,铮地一声爆响,火星四溅!
    此时那女人锁链刀回手,已无法再近身。胡客牵挂姻婵,见好就收,趁机退走。
    那女人想要追赶,但右腿的刺伤足有两寸深,伤及到了筋骨,追出三四步后,右腿剧痛难当,便知追赶不上了。她左眼的视线逐渐模糊,脸上多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整个左半边脸已然鲜血淋漓。
    她怒从心起,瞥见旁边一间房里有人,当即进入那间房,将当铺的掌柜和三个伙计一并杀了,接着放了一把大火,将十四号当铺烧毁。
    站在火势滔天的当铺外,她左手拿着卷轴,右手握着锁链刀,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如魔似鬼,仿佛刚从十八层地狱里走出。
    在她的心中,仇恨的火焰,正如她身前十四号当铺燃起的冲天大火一般,正越烧越烈!
    胡客赶到如归客栈,冲上了二楼。
    天字一号房的房门敞开着,胡客当即冲了进去。
    胡客看见了三个人,两个是客栈的伙计,正围在床边,另有一人躺在床上,却是陆横。
    陆横的双腿被锁链刀所伤,伤势十分严重。他没给伤口止血,便强撑着走到了如归客栈,不顾客栈伙计的阻拦,闯进了天字一号房,哪知房内却空无一人。
    他知道那女人说了谎,本想即刻赶回十四号当铺通知胡客。但是他一路流着血走到如归客栈,已经失血过多,加上见客房内空无一人,心里顿时起急,当即头脑一晕,倒在了客房里。客栈的伙计怕出人命,赶紧跑去叫大夫,另有两个伙计留下来看着陆横,就怕陆横死在了房内。随后,胡客便闯了进来。
    “这间房之前谁住过?”胡客喝问两个伙计。
    没见到姻婵,使得胡客脸色凶狠,语气咄咄逼人。两个伙计见到胡客的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发憷,不敢不答。一个伙计说道:“没有人住,这……这是间空房。”另一个伙计指着床上的陆横道:“这……这不是我们干的……这男的不晓得是谁,他是受了伤冲进来的,我们……我们拦都拦不住。”
    胡客知道上了那女人的当,姻婵不在如归客栈!
    那女人很可能立马便会追来。胡客没有做任何的停留,背起昏迷不醒的陆横,快速离开了如归客栈。
    当他走出如归客栈时,十四号当铺的方向已经出现了火光。
    胡客将陆横背到了一家偏僻的医馆,敲开了医馆的大门。大夫是个有医德的人,大半夜被人吵醒,原本心情不爽,但一见到陆横的伤势,赶紧帮忙将陆横抬到桌子上,打来一盆清水,给陆横清洗伤口,然后上药止血。
    趁大夫忙着治伤,胡客悄悄地离开了医馆。
    姻婵依旧下落不明,胡客不得不再去寻那刺客猎人,尽管他并不想与那女人再打一回交道。
    沿着原路返回,赶到十四号当铺时,当铺已经烧成了灰烬,街上围满了救火和看热闹的人。
    胡客寻了几个围观者打听,都说没见过那样一个女人。
    胡客又在附近几条街转了转,也没有发现那女人的踪迹。
    等到胡客返回医馆时,陆横已经从昏迷状态中醒过来。只不过他失血过多,脸上一片苍白,加上浑身无力,只能躺着静养。
    胡客迫切地想找到姻婵,所以他不管陆横精神委顿,便直接问陆横如归客栈的事。陆横摇头,说客房是空的,没见到任何人。胡客又问设下埋伏对付那刺客猎人的事。陆横强打起精神,将一个月来十一家当铺接连被毁的事说了。
    “莫非她没有抓住姻婵,所以不知道卷轴存放在哪一号当铺,这才自北向南,挨家挨号地搜寻?”胡客听了陆横的讲述,暗暗猜测,“又或是姻婵虽被她抓住,却死活不肯透露卷轴的下落,她才不得不如此?”
    尽管击伤了那女人,但胡客既没有找到姻婵,也没有保住卷轴,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观那女人,算上十四号当铺,她花去一个月的时间,从北往南总共捣毁了十二家当铺,尽管最终被胡客所伤,甚至毁去了半边面容,但终究得到了自己苦苦寻找的东西。这样细算起来,当铺里的那一场争斗,到底还是胡客输了。
    胡客想找到姻婵,必须从那女人的身上下手,除此之外,他还要想办法夺回那幅卷轴。姑且不说那幅卷轴是姻婵差点丢掉性命才盗来的东西,就是对胡客个人而言,他也必须要弄明白那幅卷轴里到底暗藏了什么信息。当初阎老头的信中,用匿尾的“知及天地,善达里表”八个字,指引胡客去袁州府的日月庄。胡客本打算守杀一结束,便走一趟袁州府,如今也没这个必要了。胡客几乎可以断定,阎老头指引他去日月庄的目的,就是要他夺取这幅卷轴。一来这幅卷轴用鬼头锁锁住,锁面上刻有“知及天地”四个字,暗合阎老头信中的匿尾八字;二来卷轴上写有一串代码,那是刺客道隐匿信息的方法,说明这幅卷轴与刺客道有着某些关联;三来刺客道天层和那刺客猎人千方百计要得到这幅卷轴,想必它里面暗藏的信息,一定极为重要。胡客实在想不出,除这幅卷轴外,日月庄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得阎老头在信中留下暗语,让他去寻找。阎老头在信里提及了鳞刺,如若这幅卷轴真的与千百年来下落不明的鳞刺有关,那引起多方的争夺,也就想得通了。总之无论如何,胡客必须要找到那女人。
    但那女人行踪诡秘,她在一个月内连续捣毁十一家当铺,刺客道竟然没能掌握她的行踪,最终不得不采取最笨的法子,在湖南省和江西省境内的七家当铺全都布下埋伏。如今那女人不知去向,恐怕难以再寻到她。
    不过胡客自有办法。
    第二天天刚亮,将陆横留在医馆养伤后,胡客便一个人来到了湘江码头。
    胡客已经思虑周全。
    毁掉十四号当铺后,那女人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留在长沙城内治伤,二是即刻离开长沙城。
    胡客相信那女人会选择后者。
    十四号当铺被大火焚尽,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埋伏在其他几家当铺的兵门青者,必定会火速赶来长沙。那女人有伤在身,肯定不想被众多兵门青者缠上,再加上她已经得到另外一幅卷轴,目的已经达到,所以她一定会尽快离开长沙城。
    胡客判断出那女人的动向,接下来就是判断那女人离开长沙城的方式。
    那女人的右腿被问天重伤,绝不可能步行,面容被毁,也不大可能骑马招摇过市,而且浑身的伤势也经不起颠簸。为了避免伤势加重,那女人只有选择坐船或者乘坐马车。长沙城内只有一处码头,所以胡客一大早便赶来了这里。上次胡客和姻婵从长沙府赶去汉口时,便是在湘江码头上包的船。
    在湘江码头,胡客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有船家说,天还没亮的时候,的确有人来叫过船。
    “是个女的,裹了黑色的面纱,腿脚也不大灵便。”那船家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我记得清楚,她一开口就说要去上海,把我给吓住了。”
    “上海?”胡客略微愣了愣。这船家所描述的,应该就是那刺客猎人。只不过她从北方而来,如今得了卷轴,不回北方去,为何要去上海?
    “水路生意都是划了地界的,我们长沙的船最远只能跑到荆州和汉口,上不能到重庆,那是袍哥的地盘,下不能过九江,否则就是跟青帮抢生意,更别提上海了。”那船家说道,“所以那女的一说要去上海,我们这里没人肯接这活儿,也没人敢接。”
    “然后呢?”胡客问。
    “然后啊?然后那女的就走了啊。”
    “她没有坐船?”
    “没有。”船家摇头道。
    胡客离开了湘江码头,往位于城北的风顺车行赶去。
    长沙城内的车行只此一家。在这里,胡客同样打听到了那女人的消息。
    “是有这么个女的来过,”车行的工人回忆道,“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开门,她把门叫开,说要去上海,可我们风顺车行的车没跑过那么远,所以不肯租。她就直接掏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驾着走了。”
    “走了多久?”
    “天快亮的时候走的,”工人说道,“算起来,快有一个半时辰了吧。”
    “她买了哪种车?”
    “跑远途的上等车,就是那种!”工人指着不远处停放的一排马车,说道,“这是我们风顺车行最好的马车,外厢上了黑漆,轮子也包了铁皮,里面坐着也舒适,车厢的背面还有我们风顺车行的标记,如果出了问题,随时可以来退换。”
    胡客并不购买马车。他在风顺车行买了一匹马,骑马出了长沙城的东门。
    走陆路去上海,须沿着正东方向的官道走。胡客沿着这条官道一路打听,终于在一家路边茶铺打听到确实有这样一辆马车经过。
    证实没有追错方向后,胡客当即快马加鞭,纵马向东追赶。
   
    第四章 火烧江南制造局
   
    黑蚓
    一路飞驰,到了日落时分,胡客进入了瑞州府地界。
    此时已经出了湖南省,进入到江西省境内。
    但胡客还是没有追上那女人乘坐的马车。
    胡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坐骑累到极限不要紧,在途经的县城换一匹就行,日落天黑也不要紧,踏着夜色继续追赶便是。
    越往前追,胡客越是担心。
    马车的速度肯定会慢一些,可是他已经一口气从清晨追到了日落,仍然不见目标。也许那女人在途中寻了某家客栈停车歇息,若真是这样,胡客就追过了头,反而离那女人越来越远了。但沿途经过的客栈没有上百,也有数十,胡客不可能每一家客栈都停下来查看。他原本就比那女人晚出发一个半时辰,不能因为这些事再多做耽搁。
    胡客只有继续向前。
    他打算再追一段路,如果仍然不见目标,便可以确定那女人的确是在途中停车休息。那时他便停下来,守在官道上,静候那女人经过。
    如此马不停蹄,到了午夜时分,胡客已经追到了南昌城下。
    此时的南昌城内燃起了一片火光,远在城外的胡客一眼就能望见。
    这一幕和昨晚十四号当铺被焚毁的场景实在太像。胡客急忙打马入城。
    胡客的预想变成了现实,起火的建筑,正是刺客道在南昌府设置的十八号当铺。胡客赶到时,十八号当铺的大部分建筑已经被大火吞噬,不时哔哔啵啵地爆出火响。
    这已经是遭殃的第十三家当铺了。
    胡客知道,那女人并没有在中途休息,反而和他一样马不停蹄,并且已经先他一步,从南昌城里经过了。
    当铺附近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胡客问了围观者,但火起时附近的居民都在睡觉,没人知道这火是如何燃起来的,只得知火势被人发现时,是在一刻钟之前。
    不过一刻钟而已,还没有走远。
    胡客立即纵马出城,继续向东追赶。
    一直追到了后半夜,在鄱阳湖畔,胡客终于追上了那辆马车。
    那辆马车停在一处酒家的马厩旁。这马厩挨着官道而建,借助上方悬挂的灯笼,胡客可以大略看清马厩里的情况。纯黑色的外厢,车轮包了铁皮,车厢的背面有“风顺”二字,正是胡客要追寻的目标。马车已经卸了套,前端支在地上,拉车的马则在马厩里休息。
    胡客抬头看了看酒家的招牌,名叫幽兰酒家。马车出现在这里,那女人一定是住进了幽兰酒家。她不可能一直赶路,只要是个人,就会有休息的时候。
    胡客没有住进幽兰酒家。那女人虽然受了伤,可她在路过南昌城时却荡平了十八号当铺。胡客听陆横说过,江西省的当铺全都设置了埋伏,那女人能一举荡平十八号当铺,想必与埋伏的青者大战过一场,如此说来,她的伤势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那女人的能力太强,胡客已经吃过亏,必须谨小慎微。在不清楚对方的具体情况时,胡客不敢贸然与她摊牌。
    胡客选择了正对酒家的一户民宅。
    胡客敲开了民宅的大门,向主人家表明了来意,要在此住宿一晚。
    主人家的神情颇为诧异,望了一眼对面的幽兰酒家,那意思是为何放着对面舒适宽敞的酒家不住,偏要来住这普普通通的民宅,心想难不成是酒家客满了?不过有银子收,主人家自然乐意效劳。主人家收了宿费,带领胡客往空置的房间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今晚真是古怪,刚来了一个,现在又来一个。”说着他轻轻一笑,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胡客进门的时候,见院子里拴着一匹马,本以为是主人家的,但主人家的一席话,却让他立即生了警惕。
    “还有别的人住进来?”胡客问。
    “可不是?刚住进来不久,是个老头。”主人家举着灯,照亮路过的一间房,“就是这儿。”
    “外面是他的马?”胡客又问。
    “是啊,我家又不养马。”主人家回答道。
    深夜不住酒家,却来住民宅,胡客倒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大半夜里骑马,说明是在赶路,可偏偏又是个老头,并非精力充沛经得起颠簸的青壮年,这些矛盾之处,不免让人起疑。
    胡客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暗暗记住了这间房的位置。
    多年来练就的警惕性,让胡客不由自主地对住在隔壁的老头生了戒心。但让胡客没想到的是,他没去探那老头的底细,倒是那老头主动找上门来了。
    胡客刚住进房间不久,房门便响了。敲门的人正是住在隔壁的老头。
    这老头已经一大把胡子,头发也白了一大片,但仍显得很精神,尤其是一对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有神。
    胡客打开门后,老头对胡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话时,右手举起了一张画像。那张画像上绘了一张人脸,所绘样貌正是胡客。
    这是天层分发到每个兵门青者手中的画像,如此说来,眼前的这老头,也是兵门的青者!
    “黑蚓。”那老者毫不避讳,直接介绍了自己,“你应该听说过我。”
    胡客当然听说过。
    黑蚓这个名头,在道上十分响亮,只不过他人如其名,好似潜行在黑暗地底的蚯蚓,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因此绝大部分青者都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据说黑蚓是兵门中资格最老的青者,刺龄长得令人难以想象,同时他又是兵门中最厉害的潜伏者,潜伏的本事无人能及。他和屠夫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刺客,但毫无疑问他和屠夫一样,都是极难对付的硬手。胡客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到此人。
    “我对‘鬼’没有兴趣。”胡客已被天层列为“夺鬼”之争竞杀的目标,黑蚓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想与胡客为敌。当主人家领胡客走过房门外时,黑蚓从门缝里偷瞄了一眼,主人家提在手中的灯,照亮了胡客的脸。黑蚓一眼便认出胡客是画像上的人。他见胡客扭过头来警惕地看了一眼,便知胡客生了戒心。他不想因胡客的怀疑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主动过来拜访。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各行各事,互不相犯为好。”黑蚓自认为表达清楚了来意,转过身打算离开了。
    胡客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在跟踪住进对面酒家的女人?”
    黑蚓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转回头来,并不说话,两只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胡客。
    胡客猜得不错,黑蚓的确是在追那女人,而且已经追了很长一段时间。
    “道虽同,但不相为谋。”胡客抬手道,“请吧。”
    黑蚓微微一笑。从他的笑里,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转过身去,离开了胡客的房间。
    天亮之后,胡客被一阵马嘶声惊醒。
    胡客急忙起床,推开一丝窗缝,望见那辆风顺车行的马车已经驶出幽兰酒家,沿官道向东而去。
    胡客当即披上衣服出门,正巧黑蚓也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相比昨晚昏暗的烛光,胡客可以更为清楚地看清黑蚓的容貌。黑蚓的脸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枯黄色的面斑,身子如木柴般瘦削,显得老相了许多。两人相视一眼,却如陌生人般互不理会,各自上马,开始了追踪。
    胡客和黑蚓虽不理会,但各自心中都对对方留有戒心。这一路尾随那女人,两人都没有动手,谁都不想去鹬蚌相争,而让对方坐收渔利。尤其是黑蚓,他故意落在了胡客的后面,如果真有突发状况发生,他有更充足的时间和空间来做出应对。
    过了鄱阳湖,就是饶州府。
    不出胡客所料,那女人夜入饶州城,杀死埋伏在十九号当铺的几个兵门青者,一把火将当铺烧了个精光,然后继续赶路。
    过了饶州府,胡客忽然发现,身后不见了黑蚓的踪迹。胡客知道黑蚓一定没有离开。这老头的确有真本事,不愧是兵门中最厉害的潜伏者,连自己都发现不了踪迹,胡客暗想。
    一路向东,经过婺源,进入浙江省境内。
    那女人又接连捣毁了刺客道设在严州府、杭州府和嘉兴府的三家当铺。三家当铺都没有任何防备,被那女人杀尽掌柜和伙计,一把火夷为平地。接着过松江府后,那女人的马车驶入了上海地界。
    那女人并没有进入上海城。
    她只走到了上海城南的高昌庙镇。
    在夜幕下,那女人的马车驶向了一扇铁门,并向门卫出示了一样东西。门卫走出门卫房,将铁门打开了。那女人驾着马车驶进了铁门。那扇铁门开在一截围墙上,那围墙圈裹着一大片建筑。马车驶进去后,门卫立刻将铁门锁了起来。
    虽然是夜晚,但高昌庙镇却没有一点夜晚的宁静,反而异常热闹。镇上正在修建上海南火车站,沪杭铁路也在铺架之中,不少工人正连夜在工地上干活。
    胡客询问了一个工人,那工人手指围墙圈裹起来的建筑,说道:“那是机器局。”他听胡客的口音像是外地人,怕胡客不明白,又补充道,“就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翻译馆
    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简称江南制造局或江南制造总局,又称上海机器局。
    在洋务运动搞得风生水起的同治四年,作为洋务派的代表人物,曾国藩和李鸿章奏准在上海兴办军事企业,并由此创办了江南制造局,成为了往后数十年间国内规模最大也是最为重要的军工厂。江南制造局最初设址在虹口,但因规模扩大得太快,而虹口属于租界,地租昂贵,可租用的土地又太少,所以不得不在创办两年后搬迁至上海城南的高昌庙镇。
    那女人驾驶马车从侧门进入江南制造局后,长时间不见出来。
    胡客等不下去了。
    那女人行踪诡秘,若这一次跟丢,恐怕以后再难有机会寻得到。
    胡客决定潜入江南制造局。
    作为整个国家最为重要的军工厂,江南制造局的看管工作相当严密。江南制造局的围墙修建得很高,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专人值守,想越墙而入,实非易事。虽是深夜,偶有人进出侧门,但门卫十分尽责,一旦开过铁门,便会立马关上,不给人擅自出入的机会,想要从侧门溜入,也不容易。不过好在是夜间,行事要比白天来得方便。
    胡客等了片刻,便等来了机会。
    一个黑幢幢的影子出现在道路的北边,伴随着鞭子的抽打声,快速地移动过来。
    那是一辆马车。深夜出现在此,那马车多半是要进江南制造局。
    胡客躲在道旁的一堆圆木后,待马车驶过圆木堆时,他猛地蹿出,攀住了车厢的背面,旋即一个溜身,用闪电般的速度翻藏到了车底。
    果不其然,这辆马车在路口拐了个弯,径直朝江南制造局的侧门驶去。
    胡客将身体紧紧地贴住车底,以防被门卫瞧出端倪。
    “哟,舒大人这么晚还来公干啊?”门卫认出了马车,急忙走出门卫房,打开了侧门。
    “可不是么?”说话的是赶车的车夫,“老爷好好在饭店里吃饭喝酒,被老潘给叫回来了,说有个女的深夜跑来找老爷。”
    门卫搔了搔溜光的脑门:“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确实有个女的进去了,她给我看了御捕门的令牌,原来是找舒大人的。”
    胡客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有些郁闷。他身上还带有从曹彬那里夺来的御捕门腰牌,早知道这东西在江南制造局也管用,他就不用在外面等这么久了,此时也不用藏在马车底下。
    “阿福。”车厢内传出了一个老迈的嗓音。说话者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口译舒高第,听他的语气,似乎不甚耐烦。
    “是,老爷。”那叫阿福的车夫不敢再与门卫多聊,急忙催赶马车,驶入了侧门。
    光线昏暗,门卫并没有留意马车的底部,胡客得以顺利地进入江南制造局。听刚才的对话,这马车里的舒大人,夜里赶来江南制造局,正是为了见那刺客猎人。对胡客而言,真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福赶着马车在江南制造局内转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幢小楼外吁马停下。
    “舒大人,您小心脚下。”那叫老潘的男人先从马车里跳下来,点燃了提灯,然后扶舒高第下车。
    “阿福,到外面候着。”舒高第说完这话,便在老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小楼。
    阿福应了舒高第的话,调转马头,驱车而去。
    马车驶过,地上多了一道黑影。胡客翻身而起,藏到黑暗处,等马车转去外面后,才轻手轻脚地靠近小楼。
    这幢小楼是江南制造局内附设的翻译馆。当年江南制造局创办后,在制造枪支、军舰及其他机器的过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的外文资料,因此在同治七年成立了一个翻译馆,专门负责翻译和引进西方的科技类书籍,后来为培养各类西学人才,局内还专门成立了广方言馆等教育性质的机构。
    翻译馆的门没有关牢,加之这里不是厂房,没什么人看管,唯一一个负责看管的老潘,此时已扶着舒高第进去了,因此门前无人看守,胡客得以轻松地进入馆内。
    翻译馆分为上下两层,每一层都有好几间房,只有位于一楼最里面的翻译处亮着光。一道拉长的人影投在翻译处的门外,老潘的声音传来:“是,舒大人,小的这就出去。”
    胡客急忙躲到隐蔽的角落里。
    老潘从廊道里走过,走出翻译馆,到外面找阿福去了。
    胡客重新现身,悄无声息地来到翻译处的门外。
    翻译处房内,舒高第和那女人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方桌前。
    桌上烛火跳跃,房内寂静无声。
    等老潘的脚步声去远后,舒高第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他叹了声气,说道:“我们怕是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十六年。”那女人说道。
    “记得那一年你来找我时,浑身都是伤,还中了剧毒。”舒高第道,“你这次来,不会又是为了治伤吧?”
    那女人抓住面纱的一角,缓缓地摘了下来。
    烛光下映照出来的那张脸,让舒高第猛地一下颤巍巍地站起:“你……你的脸……”他一时心急,乱了呼吸,接连咳嗽了数声,语不成句。
    “还有得治吗?”那女人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脸被划破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舒高第绕过桌子,检查了那女人脸上的伤势,叹道:“疤是祛不掉了。”又说,“但我会想尽一切法子,让它不至于太过明显。”
    “这就足够了。”那女人点了点头。
    舒高第缓缓地走回另一侧,在凳子上坐下来,问道:“是谁伤的你?”
    “你早已退出御捕门,这些恩恩怨怨,你没必要知道。”
    “又是刺客道?”舒高第问完这话,紧接着便说,“定然如此,定然如此。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忘去寻仇?”
    那女人森然道:“照水的仇不共戴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右掌猛地拍落,击得桌子一声重响。
    舒高第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静默了一阵,那女人忽然说道:“我已经找到了两幅刺客卷轴,天层藏在何处,我很快就能查出来。”
    “查出来又有何用?”舒高第道,“你还能剿了它不成?”
    “我一个人是不行,但索克鲁会帮我,御捕门所有捕者都会出动。”
    舒高第苦笑起来:“二十一年前那场大战,你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御捕门死了多少人,你难道就忘了?”
    那女人道:“正因为忘不了,所以更要报仇。”
    “可你被人伤成这样,”舒高第摇头道,“可见刺客道这些年里,又出了不少人物。”
    “我只不过一时大意,才为人所伤。”
    “罢了,罢了,”舒高第摆手道,“我劝不了你,御捕门的事,我也不想再管。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如果需要治伤,随时来翻译馆找我就是。”说着,他站起身来,右手擎起烛台,“你跟我来吧,”他说道,“伤药都在二楼的医书房里。”
    走出翻译处的房门,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向楼梯走去。
    没走多远,舒高第忽然问:“对了,昨天沐人白和贺谦带了人来,说是你叫他们来的?”
    “没错,是我电告东南办事衙门,让他们来的。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们了。”那女人说完这话,忽然扭过头去,盯住一处漆黑的角落,“你跟了我这么久,也该出来见见光了吧!”哗啦一响,她腰间的锁链刀毫无征兆地甩出,击向那处黑暗的角落,逼藏在那里的人现身!
    一道黑影从角落里跃出,现身于烛光下,正是胡客。
    “还不现身?”那女人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她话音一落,二楼上顿时脚步声大作。
    胡客知道中了埋伏,正欲夺路脱身,那女人的锁链刀已迎面扫来。胡客用问天挡下这一击,但锁链刀二击又至,将他逼回廊道的深处。
    二楼上趁势冲下十多号人,全都是御捕门的黑袍捕者,其中就有沐人白和贺谦这两位天字号捕头。
    那女人在十四号当铺被胡客所伤,尤其是腿上那道伤,伤及筋骨,令她行动不便。她一路上知道有人跟踪,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从此人跟踪的能力来看,绝对不容小觑,她有伤在身,不便和跟踪之人做过多的纠缠。她已经拿到了卷轴,却仍然将沿途的多家当铺捣毁,一来是发泄毁容之恨,二来是做给身后跟踪的人看,示之以强,让跟踪之人不敢轻举妄动。途经杭州府时,她去了一趟府衙,给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发去了急电。此时沐人白和贺谦正在东南办事衙门公干。沐人白和贺谦虽然已经进入御捕门十多年,但却从来没见过那女人,所以在瀛台时,贺谦还曾与那女人交手,不过经过瀛台的事情之后,索克鲁已经给众位御捕打过招呼,所有御捕都知道那女人在御捕门内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接到那女人的急电后,沐人白和贺谦不敢怠慢,即刻带领一批捕者赶来江南制造局候命。那女人知道跟踪之人一定会随她潜入江南制造局,因此一进入局内,便立即寻到沐人白和贺谦,让两人率领捕者埋伏在翻译馆的二楼,待跟踪之人进来后,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那女人虽然知道沿途有人跟踪,但一直不知道跟踪的人是谁,此刻见到是胡客,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从开封府就一直跟踪我的人。”她的右手轻轻抚过左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阴沉沉地说道,“我见你女人痴情,原来还想放她一马,你却偏要我改变主意!”
    “她在哪里?”话语里涉及到姻婵,胡客立刻透露出关切之意。
    “你不必着急,”那女人冷笑道,“你死之后,我很快就会让她与你见面!”
    胡客暗暗松了口气,那女人的这句话,证明姻婵此刻还活着。
    那女人左手一摆,十几个捕者立刻朝胡客围攻上来。她接过舒高第手中的烛台,对舒高第道:“你先上楼避一避。”舒高第从前是御捕门的医捕,现已退出御捕门多年,此刻不便插手御捕门的事,点了点头,走上二楼去了。
    眼见十几个捕者围攻上来,胡客当即后退一步,倚住了墙壁。这样一来,他不用顾虑身后,可以专心对付身前。
    这些寻常捕者远不是胡客的对手,问天一出,顷刻间便有两个捕者毙命。
    贺谦见状,立即拔出弧口控玉刀,拨开两个挡道的捕者,挥刀朝胡客的脸部劈落。
    胡客早已不是第一次身陷御捕门的重围,但他却是第一次和贺谦正面交锋。当日在巡抚大院被贺谦抓捕时,胡客是束手就缚,两人并无交手,在紫禁城西华门的那场夜战,贺谦提前赶去了瀛台,两人也未交手。
    贺谦师从白孜墨,他将白孜墨对十字棱刺的用法化在刀法之中,并加以改进,在刀功上可谓独树一帜。寻常使刀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分厚一分劲,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但贺谦的刀路却繁复而阴柔,同时又不失狠准。他深知胡客的厉害,知道白孜墨都非其对手,算是十足的劲敌。因此一对上手,贺谦便将最厉害的招数通通用上,一把弧口控玉刀舞得滴水不漏,要在短时间内将胡客制住。
    胡客对贺谦奇特的刀路有些不适应,因此一开始暂取守势。在贺谦的一轮抢攻过后,胡客暂时遭遇了压制,落在了下风。但越是遇到强劲的对手,胡客的斗志就越强,并且越发沉着冷静。经过最初的不适应后,胡客慢慢洞悉了贺谦刀路中的缺陷,很快有了破敌制胜的方法。他招法忽然一变,问天一改守势,采取最简单最直接最迅猛的方式攻击贺谦。他这是以快制慢,以简克繁,以刚破柔!
    问天属于匕首类短刃,使用起来比弧口控玉刀要灵便许多,胡客的招式因而比贺谦快了一倍有余,再加上翻译馆内只有那女人手中一盏烛火,光线极其昏暗,贺谦竟有些难以看清胡客的动作。在他眼中,问天似乎已不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道有迹无形的赤色光芒。电光石火之间,血光迸溅,问天裹挟着劲风掠过,贺谦的上臂顿时血流如注。
    见贺谦负了伤,沐人白也不再袖手旁观。他左手拍髀,右手雁翅,向胡客攻去。拍髀是一尺来长的短刀,短小精悍,雁翅是沙场上用的步战用刀,宽厚沉重。沐人白将雁翅舞得虎虎生风,但雁翅的目的只在压制敌人,他左手的拍髀才是致命的利器。雁翅是实,拍髀为虚,虚实相间,雁翅实实在在地猛攻四五刀,拍髀却忽然偷袭似的祭出一记杀招,往往让人防不胜防。
    在御捕门的十二位天地字号御捕中,沐人白和贺谦是身手最为厉害的两个。胡客同时遭遇这两大劲敌,还时不时有其他捕者从旁抢上,可谓险象环生。
    胡客逐渐被逼到了角落里,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再这样斗下去,难免有失手被擒的时候。
    胡客知道,他现在已不可能击败眼前这些敌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突围!
    胡客选择了手臂受伤的贺谦作为突破口,奋起战力,猛然间狂攻贺谦。
    贺谦清楚胡客疯狂攻击自己的目的。他以弧口控玉刀应对问天的每一击,脚底站定了决不后退,不给胡客任何突围的机会。但问天已经见血,劲道更加强劲,贺谦的弧口控玉刀虽然也是利刃,在一轮叮叮当当的急响过后,刀锋上仍然被问天击出七八个缺口。问天潮鸣电掣般地再次击来,贺谦举刀硬挡。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弧口控玉刀寸寸碎断,为躲避碎断的刀片,贺谦的脚底霎时间一乱。
    只这一瞬间的机会,胡客已牢牢地抓住!
    胡客冲开贺谦的防守,挡住沐人白在侧方的攻击,随即以一个快到极致的两连击,杀死扑上来的两个捕者,拔足朝翻译馆的大门奔去。
    但他刚奔出几步,一股冷风立刻迎面掠来,锁链刀已出现在眼前!
    那女人虽然腿脚不便,但手上的功夫却丝毫未减。她瞧出胡客有脱身的趋势,所以提前移动到翻译馆的大门侧,待胡客奔来,立即以锁链刀迎击。
    有那女人在,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胡客避开了锁链刀,不再冲向大门,反而回身朝翻译馆的里侧冲去。他沉肩撞开翻译处的房门,一个蹿身进入房内。
    那女人急忙飞步赶出翻译馆的大门,只见胡客已从翻译处的房间破窗而出,朝外飞奔。沐人白和贺谦相继从另一间房的窗户里跃出,追赶胡客。
    那女人一见胡客冲入翻译处,便判断胡客要从窗户逃走,因此提前追出翻译馆外。以她的能力,原本不会给胡客逃走的机会,但她右腿的伤势限制了她的速度。她虽然立即冲出翻译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客从身前不远处跑过。她以锁链刀追身而去,却短了分毫。那女人知道错失一击,便追不上胡客,立马一瘸一拐地朝翻译馆的背面疾走。她驾驶进江南制造局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胡客冲出翻译馆的地界,望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旁有两点火星忽明忽暗,那是老潘和阿福正吸着纸烟闲聊,打发等待舒高第的时间。
    “拦住他!”沐人白大声吼道。
    老潘和阿福被吼叫声惊回神来,但没搞明白情况,已被冲上来的胡客两脚踹翻,更别提阻拦了。
    胡客割断套马索,让马与车分离开来,随即翻身上马,驾马狂奔。
    沐人白飞步赶到,长臂一探,已抓住了扬起的马尾。他双脚蹬地,借势跃起,人在空中,雁翅已向胡客的背心砍落。
    这一击居高临下,有雷霆万钧之势!
    胡客跨坐马背,无从避让,不得不拧过腰身,以问天正面迎击。
    “铮”的一声响,两件兵器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沐人白的左手从腰间一抹,趁势一送,拍髀刺向胡客的肋部。
    一物不能二用,问天抵挡住雁翅,便抵挡不住拍髀!
    匆忙中,胡客手臂下夹,肋部猛地传来了刺痛感,拍髀已经刺入体内。但好在他千钧一发之际用腋下夹住了沐人白的左手,这一刺才没有深入到伤及内脏,不会致命。
    在拍髀刺入肋部的同时,胡客手中的问天也已反削了出去。沐人白的左手被胡客腋下夹住,同样无从避让,他虽然极力仰头一缩,但仍然被问天结结实实地抹过了面部!
    这是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斗法!
    电光石火之间,胡客的肋部遭受重创,沐人白却是眼前一黑,双目尽瞎!
    骤然失明所带来的剧痛和恐慌,让素以硬朗著称的沐人白也禁不住惨哼了一声。他不由自主地撒开了握住拍髀的左手,身子向地面坠去。他的左手在空中下意识地乱抓,竟一下子又抓住了马尾。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扬起右臂,雁翅砍向身前。这一刀不可能伤到胡客,沐人白意在砍伤胡客的坐骑。只要没了坐骑,胡客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多远。
    胡客瞧得真切,急忙探出身子,问天从绷直的马尾上划过!
    马尾一断,沐人白失去了支撑,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上,因惯性翻滚了五六圈才止住。他这一刀虽然砍空大半,但还是从马股上划过,胡客的坐骑顿时癫狂起来。
    拍髀还插在胡客的肋部,这一阵剧烈的颠簸加剧了他的疼痛。他奋起臂力,拽紧套马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坐骑,驾马来到了江南制造局的侧门前。
    侧门已关,门面上扣着一把黑沉沉的铁锁。
    “开门!”胡客忍着疼痛,厉喝一声。
    一个血淋淋的人忽然骑马出现在眼前,连那马也是血淋淋的,来人的肋部还插着一柄短刀,且凶神恶煞地大吼大叫,坐在门卫房里的门卫,此时一动不动,仿佛被吓傻了一般。
    胡客又吼了一声,猛然间发现,那门卫并非被吓得一动不动,而是已经死去多时,所以歪斜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门卫已死,胡客只有自己开门。
    他打算下马,拿问天削断门锁。
    可就在这时,背后却传来了辚辚的车辙声。
    胡客被沐人白拖延了片刻,又在侧门处耽搁了片刻,那女人已趁机赶着马车追赶上来。除了她以外,贺谦和几个捕者也乘坐在马车上。
    想削断门锁夺门而出,已经来不及了。
    胡客现在绝不能下马,下马就是死路一条。
    出不了侧门,这地方便如被封死的胡同,马车一旦赶到,那女人和贺谦等人下了马车,摆开阵势,胡客就等于被逼进了死路。他的肋部遭受重创,想再次突围,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为了不陷入绝境,胡客立即拨转马头,想占马车掉头不方便的便宜,从马车旁冲过,冲回江南制造局内。
    但那女人已让胡客从身边逃走过一次,岂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在胡客的坐骑与马车错身而过的瞬间,那女人的锁链刀已瞄准目标,准确地扫出。
    胡客早料到那女人会趁机攻击,急忙低头让过。
    那女人手腕急拧,锁链刀向下一兜,斜着拉回,一条马腿顿时被斩断成两截!
    这一手是胡客没有料想到的。他胯下的坐骑立时惨嘶起来。断去一腿,自然无法再奔行,坐骑猛地一下斜扑倒地,紧贴地面滑出丈远,地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女人和贺谦等人急忙下车,赶到惨嘶不止的马前,却早已不见了胡客的踪影。
    “他受了伤!”借助门卫房的光,贺谦看见了地上的零星血点,往黑暗里延伸而去。贺谦追出十来步,地上的血点忽然断了,想来胡客弃马逃走时,特别注意了伤口,不让血滴落下来留下行迹。江南制造局占地面积宽广,厂房建筑又多,想在其中找出一个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立即封锁各处出口,通知东南办事衙门增派人手过来!”贺谦对身后几个捕者大声命令道,“无论此人藏身何处,务须在今晚找他出来!”
    说完这话,贺谦才发现,刚刚还站在身旁的那女人,此时却和胡客一样,竟已不知去向。
    火药厂
    东南办事衙门能紧急调用的捕者,总共有三十来人,现在这些捕者全都连夜赶到了江南制造局,加上先前沐人白和贺谦带来的一批捕者,总计四十余人。这些捕者人手一支火把,分成数队,朝各厂各房散去,好似一片浪潮翻滚的火海,朝四面八方推涌扩散。
    江南制造局的每道门和每段围墙均有专人看守,贺谦派捕者去问过这些看守,所有看守都确认,没有人从自己负责的地段里通过。贺谦知道,胡客一定还在江南制造局内,他受了伤,必然躲藏在某个隐蔽之处。
    四十多个捕者展开了细致的搜索。
    沐人白双目失明,已被送往救治。贺谦虽然受伤,但只是简单止了血,继续留在江南制造局内,等待各队捕者搜索的结果。
    江南制造局内除翻译馆和广方言馆外,还有机器厂、锅炉厂、铸铜厂、铸铁厂、炼钢厂、轮船厂、枪炮厂、火药厂、洋枪楼、炮队营、公务厅、文案房、栈房、煤房等建筑。四十多个捕者足足搜了一个多时辰,才陆续返回。
    令贺谦感到失望的是,捕者们搜遍了各处厂房,竟然没有找到任何受伤之人,也就是没有找到胡客。不仅没找到胡客,连那女人也没有见到。
    “还有什么地方没搜?”贺谦问道。
    “枪炮厂、火药厂和洋枪楼。”有捕者答道。
    枪炮厂、火药厂和洋枪楼,是江南制造局内最见不得火的地方,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专人负责看守。有捕者搜查到这三处建筑时,试图入内,却被看守拦住,捕者甚至出示了御捕门腰牌,提出灭了火摸黑入内搜查也不行。看守只认总办的命令,没有总办大人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那就去总办那里拿命令!”贺谦一声令下,当即有捕者领命而去。
    但要想征得江南制造局总办的同意,必须先回东南办事衙门开具公文,再前往总办的住所,如此往返,太耗费时间。胡客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耗损不少精神和体力,并且身受重伤,贺谦可不想给胡客太多喘息的机会。
    在拿命令的捕者离开后,贺谦当即率领剩余的捕者来到了枪炮厂外。
    一见是御捕门的捕者去而复返,两个看守都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人说道:“都已经说过了,没有总办大人的命令,你就是道台大人亲自来了也没辙。”
    贺谦当然不会硬闯。他命令所有捕者原地待命,然后手举火把,围绕枪炮厂走了一圈。两个看守怕他擅闯,留下一个看住大门,另一个跟着他走完了这一圈。
    这一圈慢悠悠地走下来,贺谦已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枪炮厂的每一寸墙壁、每一扇窗户和每一处通风口,没有任何出入的痕迹。贺谦基本可以确认,胡客没有躲藏在枪炮厂内。
    离开了枪炮厂,贺谦带领捕者赶到了就近的洋枪楼,用同样的方式检查了洋枪楼的外围,排除了胡客躲藏其内的可能。
    只剩下火药厂了。
    贺谦赶到火药厂时,两个看守正坐在地上打盹。当他围绕火药厂走动时,一个看守打着哈欠跟随在他的身后。
    “这一片厂房是做什么用的?”当走到火药厂的背面时,贺谦停下了脚步,指着身边的厂房问。
    “这是库房,”看守回应道,“厂里造出来的火药,全都堆在里面。”
    贺谦不作声色,盯着一扇通气窗看了几眼,继续往前走。
    回到火药厂的大门外,所有捕者都持着火把在原地等候着。贺谦手一招,众捕者跟随他离开了火药厂。
    走出一段距离后,贺谦忽然停住了。
    “你们先回去,等总办的命令一下来,就立刻赶来火药厂,把火药厂四周围住。”他从一个捕者那里拿过一柄刀,返身朝火药厂走去。
    他这一次没有去大门,而是避开了两个看守的视线,绕道来到了火药厂的背面。
    “左起第二扇。”他抬起头来,心里默道。
    贺谦没有拿火把,所以黑暗中视线不太好,但能依稀看出第二扇通气窗的位置。他刚才绕厂检查时,发现第二扇通气窗上挂着一张已破的蛛网,正随着夜风左右飘摆,另外三扇通气窗上悬挂的蛛网则是完整的。这一片厂房用于囤积火药,不是生产厂区,平时没什么人进出,进出也只是搬运火药,不太可能打开通气窗,就算打开通气窗,也不太可能只打开一扇。左起第二扇通气窗虽然是关闭的,但窗口的蛛网却是新破的,不久前一定有人打开过窗户。
    胡客一定在里面,贺谦暗自笃定。
    通气窗不大,约三尺见方,位置也不高,贺谦踮起脚就能够到。他拨开了窗户,屈膝一跃,快速地翻了进去。
    一进入通气窗,一股浓烈的火药所特有的刺鼻味儿便扑鼻而来。
    火药库房里一片漆黑。紧挨着通气窗堆放了不少装满火药的木桶。贺谦踩着一只只木桶往下走,走了几丈,下到了地面。
    库房里没有任何声响。贺谦摸黑穿过了连接门,进入了第二间库房。
    在这里,他隐隐约约听见了窸窣的说话声。
    声音是从正前方传来的。
    当贺谦走到通往第三间库房的连接门前时,说话声已经能够听清了。
    “……我会拧断她的脖子,砍去她的手脚。你知道‘藏血’是怎么死的吗?就是我说的这个样子。你有没有听说过蝴蝶刑?竖着一刀下去,割开后背上的皮,再用刀尖紧贴皮肤切进去,让皮肉分离开来,就像蝴蝶展翅一样。你没听说过不要紧,你很快就能在她身上见识到……”
    贺谦认得这声音,是那女人在说话。
    “我会割掉她的舌头,让她有痛喊不出,”那女人继续说道,“还要挖走她的眼珠子,让她有路看不见……”
    她说到此处,忽地戛然而止,随即一股劲风,朝刚走入连接门的贺谦扑面而至。
    “是我。”贺谦急忙低头。他的脑袋上方传来砖头碎裂的响声。若非他反应足够及时,碎裂的可就不是墙砖,而是他的脑袋了。
    “你怎么来了?”那女人听出是贺谦的声音,收回了锁链刀。听她的语气,似乎贺谦的出现,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在等总办的命令,我就先进来了。”贺谦问道,“胡客呢?”
    “姓胡的小子躲起来了,不敢出来。”那女人冷笑道,“刺客道的人都是一路货色,全是不敢见光的鼠辈。你上面十几代祖宗能藏上三百年,可你却连三个时辰都藏不了。等到天一亮,我看你还能藏到什么地方去?”
    那女人很早就发现了胡客的踪迹,并一路追进了火药厂的库房里。但库房里漆黑一片,而这种没有任何光线的漆黑,恰好是刺客最熟悉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胡客自然而然地干起了老本行。那女人本以为胡客受伤之后,绝非自己的对手,但她显然低估了胡客的能力。在没有半点光的环境里,胡客的听觉、辨识力、判断力、潜伏力及行动的能力会提高数倍。而那女人因腿伤移动不便,如此一来更为吃亏。
    在胡客的偷袭下,那女人浑身上下竟接连被问天伤了五处,这还是在她疯狂挥舞锁链刀、逼迫黑暗中的胡客难以近身的情况下发生的。
    在她第五次受伤后,胡客忽然没有了动静,不着形迹地潜伏了起来。
    胡客乍然停止,可那女人却不敢停。
    她继续挥动锁链刀,一圈紧接着一圈,以防备胡客的下一次偷袭。
    时间长了,她自然不想一直处于如此被动的局面。她想寻找到胡客潜伏的位置。原本胡客受伤后流了血,她能通过血腥气来判断胡客潜伏的方位。可这库房里到处都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儿,她的嗅觉再怎么灵敏,置身在火药库房里也是毫无用武之地。于是她开始说话,说要用哪些残忍的法子来折磨姻婵。她想用这些言语来刺激胡客,不说让胡客变得多么愤怒,至少让他在情绪上出现波动,最终在气息上出现变化。一旦胡客的气息声被她听到,暴露了方位,她就有了反击制胜的机会。
    “有火吗?”那女人问贺谦。
    “这里全都是火药。”贺谦知道那女人的想法。他的确随身携带着洋火。但这库房里堆满了一桶桶的火药,点燃火后,一旦有所闪失,火药厂难逃被炸毁的命运,他必定有死无生,就算侥幸在爆炸中存活下来,他也担不起江南制造局火药厂被炸的重责,朝廷一旦追究下来,轻则牢狱之灾,重则难免一死。
    “我们先出去,派人围住四周,”贺谦提议道,“待天一亮,总办的命令也拿到手后,我们再动手不迟。”
    那女人连续被胡客偷袭得手,却一直不肯退出库房,一来是移动不便,二来是怕退离时出现破绽,遭遇胡客致命的袭杀。如今有贺谦在身边,两人相互照应,情况便不一样了。
    那女人在这间库房里吃足了苦头,也对胡客的能力有了崭新的认识。她认可了贺谦的提议。两个人背抵着背,一边警惕四周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连接门,退入第二间库房,紧接着退入第一间库房,最终钻出了通气窗。
    胡客潜伏在黑暗深处,一直不敢弄出任何动静,连呼吸也压到了最轻最细。
    待到四周寂静无声时,料想贺谦和那女人真的退出火药厂后,胡客才算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拍髀还插在他的肋部,从始至终没有拔出来。在逃遁的路上,他不敢拔,生怕大量流血,因而留下痕迹,暴露行踪。他穿过大半个江南制造局后,悄无声息地躲进了火药厂的库房。库房里全是火药的气味,这有助于掩盖他身上血的气味。
    但那女人不愧是让众多刺客道青者望而生畏的刺客猎人。她很快便追进了火药厂内,并一步步逼近第三间库房。
    胡客没有继续躲避。他也没办法再躲避。
    当那女人走进第三间库房时,他选择了主动出击。
    在完全漆黑的库房里,胡客用上了在刺客道所学到的一切。销声匿迹的潜伏,变幻莫测的走位,神出鬼没的袭杀,并接连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了五道伤。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用最迅猛的偷袭,让女人心生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一轮偷袭,彻底透支了胡客的体力。他长时间让拍髀插在体内,导致肋部的伤势越发严重。他潜伏在暗处静止不动,不是为了准备下一轮偷袭,而是实在有心无力了。如果他没有受伤,体力也足够,就不仅仅只是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五道皮外伤那么简单了。如果贺谦真的甘冒大险燃起了洋火,胡客恐怕真的只有闭目待死。
    待贺谦和那女人退出火药厂后,胡客握住了拍髀,猛地一下拔了出来。
    伤口一阵剧痛,鲜血泉涌而出。
    在这漆黑的火药库房里,胡客没有别的能够快速止血的办法,唯有用问天在身边的木桶上戳一个洞,让火药如流水般沙沙地溢出。他用手接了一些火药,抹在了伤口上,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一盒洋火,擦燃其中的一根,引燃了附在伤口上的火药。
    嗤嗤的声音响起,一股火药味和焦肉味也翻腾了起来。剧烈的灼痛令胡客浑身肌肉紧绷,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这种止血方法虽然会带来严重的感染,但身陷这等境地,胡客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胡客休息了许久,恢复了些许力气后,便撑着火药桶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一扇通气窗前,从窗缝里望出去。
    火药厂外,四十多个捕者已经围成内外两层,外层捕者举火照明,内层捕者握刀执剑,虽然站立的间距较宽,但也算将火药厂围了个水泄不通。胡客重伤之后,别说四十多个捕者,就是十个捕者,他也无力突围。
    不过好在眼下是黑夜,只要天还没亮,这些捕者就不敢贸然闯进火药厂来。
    胡客靠着一只火药桶坐了下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时间,他需要恢复体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世上没有绝对的困局,总能找到突围的办法。他尝试集中精神,思维飞快地活动起来。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脱身。但这办法太过冒险,稍有不慎,连他自己也会灰飞烟灭。
    但他已没得选择,如果不这样做,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胡客下定了决心。
    他的右手伸出去,按在了一只装满火药的木桶上。
    两个时辰后,黑暗渐去,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重云如盖,不见日出,上海迎来了一个暗沉沉的阴天。
    站在火药厂背面的贺谦,仰起头来,看了一眼云幕冥冥的天空。总办的命令已经拿到,如今天色已亮,是时候行动了。
    他左手一挥,所有捕者得到命令,陆续进入火药厂。他和那女人分别站在火药厂的背面和大门前,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从火药厂的侧面传来了呜鸣声。
    贺谦知道负责那一片区域的捕者有所发现,当即钻入通气窗,打算穿过三间库房,朝火药厂的侧面赶去。
    但他刚进入第一间库房,便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因为这呜鸣声响完一声后,并没有结束,而是又接连响了三声,尤其是最后一声,拖得极长。
    三短一长,在御捕门的信号里,代表迅速撤离的意思。
    贺谦低头一看,库房的地面上有一条寸宽的黑线。黑线的一端是堆积在库房里的几十桶火药,另一端则穿过了连接门,延伸进了第二间库房里,看不到头。
    贺谦猛地拧起了眉头。他已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快地跳出了通气窗,一个滚身翻爬起来,拔足狂奔。在他的两侧,有不少捕者从其他窗户里跃了出来,和他一样,也用尽全力狂奔,试图尽可能地远离火药厂。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这声爆炸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爆炸声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猛烈。
    巨大的气浪从背面冲来,将贺谦击翻在地。这一下倒地,竟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连地面也在不停地颤抖,好似地震一般。
    贺谦回头望去,方才还完好无损的火药厂,此刻已经烈焰滔天,滚滚浓烟翻涌而起,似要将这阴云密布的天空冲破一般。
    爆炸还在继续,各种破碎物件飞上了天空,又从天而降,有的砸中躲避不及的人,有的坠入其他的厂房,甚至有火药桶直接被炸飞起来,如巨型烟花般在空中炸裂,星火四溅。
    爆炸停止后,继之而来的是熊熊大火。风助火势,火药厂很快被烈火吞噬,并引燃了相邻的厂房。
    火药厂四周,残肢断臂落了一地,所有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侥幸逃过一劫的捕者,大多都受了伤,此刻呼喊声、痛骂声、哀号声响成一片。那些天亮后赶来江南制造局做活的工人,此刻一个个目瞪口呆,有反应快的,慌忙大喊“救火”,纷纷向附近的水井跑去。
    贺谦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耳朵里嗡鸣不断,眼睛里火焰翻腾,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江南制造局的大小官员很快赶来,连上海道台也赶来了现场。官员们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急忙组织人员救火,抢救各种物资。
    江南制造局的总办在人群中找到了贺谦。他惊怒交加地说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这可是大清的火药库啊!”他越说越急,气喘似牛,连连咳嗽,“若非……若非看在索大人的脸面上,我如何……如何会同意你们进厂搜查?你们倒好,给我胡来一气,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叫我怎生是好?我……我定向朝廷奏明原委,你们御捕门……就全都等着掉脑袋吧!”
    贺谦脸色铁青,一声不吭,任由总办数落。江南制造局是国内最重要的军工厂,毁了这里的火药厂,罪责非同小可,非但他担不起,就是索克鲁亲自出面,恐怕也压不下来。
    可那女人却不管这些。她站在人群的外围,盯着燃烧的大火,脸上竟露出了冷笑。她知道自己身上那么多道伤,算是白挨了,一整晚的努力,终究等同于白费,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是极好的脱身机会,胡客是断不会放过的。
    “你逃了又有何用?”那女人继续着冷笑,连心里也冷笑了起来,“你的女人在我手上,你又能逃到何处去?”
   
    第五章 竞杀:最后的“夺鬼”
   
    丰泰典
    就在那女人对着大火发出冷笑的时候,一个特殊的工人,在火场附近漫不经心地转悠了一圈后,快步走出了江南制造局。
    在远离江南制造局之后,那工人脱去了工服,恢复了本来的穿着打扮。
    他是黑蚓,那个曾在鄱阳湖畔与胡客有过一面之缘的兵门青者。
    离开江南制造局后,黑蚓向北出了高昌庙镇,来到了上海城下。彼时上海的各处城门均未拆除,黑蚓穿过南大门,乘坐黄包车来到了侯家路,在丰泰典的门前下了车。在抖去了衣摆上的灰尘后,黑蚓跨过门槛,走进了丰泰典的大门。
    丰泰典是上海城内一家极具规模的典当行。这时候时辰尚早,丰泰典还没迎来生意,领班伙计趁着空闲,正在教训一个做错了事的新伙计。
    听见脚步声后,领班伙计扭头朝大门看去,看见了走进来的黑蚓。领班伙计立即打发新伙计离开,亲自向黑蚓迎了过去:“您老来了啊,赶紧里边儿请!”
    黑蚓对丰泰典十分熟悉,无须领班伙计带路,一个人便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内堂。在那里,他见到了丰泰典的老板。
    丰泰典的老板,年龄与黑蚓相仿,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玄驹’正在等你。”一见黑蚓走入,原本躺在藤椅里的老板,立刻站了起来。
    “他几时到的?”黑蚓问道。
    “天将亮的时候。”
    老板将黑蚓领进了一间狭小的偏室。偏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白脸男人,便是老板口中的玄驹了。另有一人被缚住了手脚,面色灰白地坐在地上,却是陆横。
    “我会一直候在堂上,你们需要的时候,叫我一声便是。”将黑蚓带到后,老板知趣地拉拢了房门,一个人回内堂去了。
    黑蚓看了玄驹一眼,在旁边的一张空椅上坐下。
    “我找到了你留下的信,去医馆抓了这人,又顺着你一路留下的记号,追来了上海。”玄驹斜了一眼角落里的陆横,对黑蚓说道,“不过奇怪的是,我在长沙府没有发现胡客的踪迹。拷问这人,他也不知道胡客的下落。”
    “胡客没有待在长沙府。”黑蚓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玄驹问道,“当铺的事,又是谁干的?”
    黑蚓倒了一碗茶,刚端到嘴边,听到这话,又将茶碗放下了。他眉头深锁,叹了一口气,说道:“姓白的女人回来了。”
    “姓白的女人?”玄驹有些不解。
    “白锦瑟。”黑蚓说道。
    “白锦瑟?”玄驹大吃了一惊,双手按着椅子的扶手,险些站了起来,“她不是中了荆棘鸟的毒,当年就已经死了吗?”
    “我知道此事难以置信,但她的确没有死。”黑蚓说道,“她不仅没有死,反而比当年还要厉害。我在开封府就撞上了她,一路跟踪她来到上海,沿途所有的当铺,全都是毁在她的手里。”黑蚓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随即向玄驹讲述了这一个月里的种种经历。
    一个月前,黑蚓经过一系列艰难的寻找,终于在开封城内找到了一个叛逃刺客道多年的青者,并用六极刑将其处死。当他完成这项任务后,准备离开开封府时,却恰逢开封府的五号当铺被人烧毁。当时北边的直隶境内已有三家当铺被毁,黑蚓对此事有所耳闻,想不到第四家当铺遭殃时,正好让他给赶上了。既然撞上了,身为刺客道兵门的青者,那就不能袖手旁观,所以黑蚓暗中跟上了烧毁当铺的人,竟赫然发现,那人是十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白锦瑟!
    黑蚓拿出了几十年练就的潜伏本领,悄悄跟踪白锦瑟南下。一路之上,他见证了白锦瑟在途中接连毁去多家当铺的全过程。黑蚓没有在途中动手,一来他性格谨慎,没有足够的把握,便不会贸然出手;二来他发现白锦瑟接连毁去多家当铺,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因此想一路跟下去,瞧个究竟。
    在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黑蚓终于如愿以偿。他潜伏在暗处,目睹了一系列的突变。先是陆横趁夜色私放胡客离开,然后白锦瑟潜入当铺连杀六个青者,接着胡客突然现身救下陆横并重创白锦瑟,但最终却让白锦瑟夺走了一幅卷轴。
    十四号当铺被毁后,那女人连夜上路,胡客则将陆横送去了医馆。黑蚓身上带有画像,一眼便认出胡客是谁。他也收到了天层的竞杀令,知道胡客是此次“夺鬼”之争最后一关的竞杀对象,虽然他对“鬼”确实没有太大兴趣,但却不想任由这个刺客道的公敌离开。但他一身不能二用,要么继续跟踪白锦瑟,要么掉转头去对付胡客。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他已经跟踪了白锦瑟大半个月,不想就此半途而废,而且白锦瑟已经身受重伤,这给了他可趁之机,再加上白锦瑟已取得卷轴,他也想夺那卷轴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物事,能引得白锦瑟时隔十六年后再次现身。
    在追踪白锦瑟之前,黑蚓不想就此放过胡客。他在十四号当铺的废墟中留下了记号,指向斜对面的一户宅院,并将胡客和陆横的下落写在一张纸上,装进信封里,放在那户宅院的牌匾后。他知道很快就会有青者来十四号当铺查看情况,如果这青者足够聪明,就能循着他留下的记号找到那封信,最终掌握胡客的下落,不至于让胡客轻易走脱。
    布置好这一切后,黑蚓骑了一匹快马,跟踪白锦瑟来到了南昌府。他躲在暗处,目睹了白锦瑟毁去十八号当铺的全过程。他已经看出来,白锦瑟是在故意示强,实则身手已经大打折扣。这让他有了动手的念头。但他生性谨慎,能得到黑蚓的名号,不仅因为擅长潜伏,更是因为似蚯蚓般该曲时曲,当直时直,绝不勉强出手。他决定再跟踪一段路,以等待最好的出手时机。抵达鄱阳湖畔时,黑蚓觉得时机已经差不多了,决定第二天便动手。可赶巧的是,胡客竟在这时候出人意料地追了上来,并且和他住进了同一户民宅。
    胡客的能力有多强,黑蚓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在毒门叱咤风云的荆棘鸟,选择叛离刺客道后,因毒门没有能力出众的青者,所以兵门最厉害的四位青者,即黑蚓、玄驹、傀儡和藏血,受命追杀荆棘鸟,并在山东省缠斗三场,最终却让荆棘鸟走脱。从此荆棘鸟销声匿迹,有传言说她加入了北帮,成为了北方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暗扎子之一,还刺杀过刺客道的显要人物。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却在京汉铁路线上,栽在了胡客的手里。后来十多位青者在北京的头号当铺设局擒杀胡客,反被胡客所灭。作为兵门最顶尖青者之一的屠夫,也曾受命潜入京城诛杀胡客,但同样未能成功。这些事,黑蚓只是耳闻。耳闻不如目见,他也有幸亲眼目睹了胡客重创白锦瑟的过程。所以黑蚓非常清楚胡客的能力。胡客的突然出现,让局势变得微妙起来,原本决定第二天就向白锦瑟动手的黑蚓,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
    胡客一路追踪白锦瑟到江南制造局,黑蚓也在身后一路尾随,并且沿途留下了记号,以便召集更多的青者前来。白锦瑟和胡客都是极难对付的主,对于黑蚓而言,能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他不是屠夫那种独来独往的冷血刺客,而是谨小慎微、绝不逞一时之勇的老辣青者。
    当胡客尾随白锦瑟潜入江南制造局后,黑蚓也从侧门进入了江南制造局。看守侧门的门卫,正是被越门而入的他杀死在门卫房里。他如潜伏在地底的蚯蚓那般,潜伏在黑暗之中,目睹了江南制造局内所发生的一切。在火药厂发生爆炸后,他和白锦瑟一样,在极度混乱的局面中,没能捕捉到胡客的踪迹,让胡客给走脱了。白锦瑟已经与御捕门的捕者汇合,黑蚓仍是孤身一人,因此他不得不再一次选择收手。
    离开江南制造局后,黑蚓来到了上海城内的廿三号当铺,也就是“丰泰典”。他想看看,是否有青者沿着他一路所留下的记号追来上海。只有凑齐足够的人手,才能一面搜寻胡客,一面对付白锦瑟。
    “胡客既然受了重伤,就不可能逃远。他一定会想法子治伤。”听完黑蚓的讲述,玄驹沉思一番后说道,“胡客就交给我,不出五天,我一定把他找出来。”
    玄驹这个名字,乃是古时候的一种良马。这白脸男人虽然比黑蚓矮了一头,且腿短脚大,但他的速度却奇快,非常擅长追踪,因此得了玄驹之名。黑蚓深知玄驹的本事,说道:“有你出马,胡客就是多生一对羽翼,也断然无路可逃。”
    “不过找到他后,又该如何?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无意于兵门的‘鬼’。我可不想抢屠夫的生意。”玄驹的言下之意,即便找到胡客的藏身地,他也不会动手,只因一旦杀死胡客,便赢得了竞杀,也就赢得了这一次的“夺鬼”之争,将成为兵门的新“鬼”。
    “竞杀令里说了,一旦胡客现身,竞杀便正式开始。如今胡客已经出现,我会想办法通知天层,召集所有‘夺鬼’的青者来丰泰典。”黑蚓说道,“你找到胡客的藏身地后,只需将地址带回来,剩下的,就交给这些‘夺鬼’青者去做吧。”
    玄驹微微一笑:“如此最好。”
    黑蚓又道:“对了,你想办法联系傀儡,让他速来丰泰典。”
    “你打算对付白锦瑟?”玄驹猜到了黑蚓的打算。
    “白锦瑟是十六年前天层交给我们五大青者的任务,想不到她当年竟然逃过了一死。如今荆棘鸟叛道,藏血身死,当年的五大青者,只剩我们三人。屠夫和虞美人虽是新晋的五大青者,但此事与他二人无关,这是我们三个老青者的事。十六年前没能杀死白锦瑟,这一次可决不能再让她活命!”
    “傀儡眼下就在淮安府,我会通知他赶来。”玄驹说完这话,看了一眼陆横,道,“这个人私自放走胡客,该怎么处置?”
    “我自有法子。”黑蚓道。
    玄驹点点头,站起身来。该说的都已说完,他还要搜寻胡客的藏身地,这可不是轻松的任务。他告别了黑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丰泰典。
    六极刑
    玄驹说到做到。五天之后,他果真带着胡客藏身地的消息,回到了丰泰典。
    玄驹回来后的第二天,丰泰典便挂起了关门歇业的牌子。
    这一天快到正午时,丰泰典的内堂里,已聚集了三四十个戴脸谱的人,其中绝大部分戴着眉脸谱,分为两排立于左右。上首摆放着六把太师椅,坐着六个戴眉目鼻脸谱的人。
    因为当铺被毁的事,兵门的大部分青者都聚集在江南一带,五六天的时间,已足够许多参加“夺鬼”的青者赶来上海。天层派了一位主使和两位副使前来主持竞杀,连同黑蚓、玄驹和傀儡,坐在内堂上首的六把太师椅里。
    到了正午时分,主使站了起来,带领所有青者,行了“拜竹礼”。
    “拜竹礼”后,主使取下内堂竹架上的竹筒,当众拆去了火漆封口,从中抽出一卷竹简。他展开竹简,用沉厚威严的嗓音,宣读了“夺鬼”之争最后一关,也就是竞杀的内容与规则。
    数月前,胡客与屠夫在京汉铁路线上角逐守杀,但因查出胡客是杀死雾寒山多位青者的元凶,使得守杀半途中止。天层取消了胡客的守杀资格,屠夫不战而胜,进入第三关的终极考验。第三关的终极考验只有一次机会,内容便是找到姻婵,诱杀胡客。但屠夫未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他在紫禁城的西华门外被突然杀出的白锦瑟击退,没能通过终极考验。这才有了后来天层调整规则,直接发布竞杀令,让所有兵门青者都可自愿角逐竞杀,争夺兵门之“鬼”的事。
    主使宣读完竞杀的内容与规则后,卷起竹简,放回竹架上,然后声音一转,厉声喝道:“带出来!”
    两个青者将缚了手脚的陆横带到内堂的中央,摁跪在地上。
    主使环顾众青者,森然说道:“胡客,六年前入道,曾为兵门黄童,现已查实,其真实身份为南家后人。当年南家后人韩亦儒,妄图倾覆刺客道,致使众多青者丧命,南家后人,便是刺客道之公敌。”他说着,目光转到了陆横的身上,“陆横,身为兵门青者,在天层公布竞杀令后,竟私自结交胡客,在十四号当铺将胡客放走,此乃叛道之举。陆横结交南家后人,公然反叛刺客道,其罪当诛,按三百年来的规矩,当以六极刑处之。”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拔高,“取刑刃!”
    一位副使从太师椅里站起来,手持刑刃,一步步地走向陆横。
    与此同时,主使则走回上首坐下。
    内堂里鸦雀无声,沉寂片刻后,主使大声道:“第一刀!”
    副使取出刑刃,迅捷无比地刺入陆横的左侧胸肉!他动作虽快,但分寸拿捏得准确无误,让陆横在不丢掉性命的同时,感受到最大的痛苦。从动作上可以看出,这位副使早已不是第一次执行六极刑了。他双手紧握刑刃,一寸寸地横向拉切,直至陆横的右侧胸前,方才拔出。
    陆横手脚被缚,又被两个青者死死摁住,浑身抽搐,却动弹不得,生受了第一刀。他面部肌肉紧绷,额上青筋暴突,鲜血自胸前流出,瞬间染透了全身。饶是如此,陆横竟一直牙关紧咬,从始至终没有哼叫一声。
    短暂的停顿过后,第二刀和第三刀接踵而至,陆横的左右手筋均被切断。又一次停顿过后,便是第四刀和第五刀,陆横的左右脚筋亦被切断。至此,六极已去五极,陆横的双手双脚俱废。
    这五刀带来的剧痛,让陆横如入阴曹地狱,遍尝非人之苦。可他仍旧硬挺,从始至终紧咬牙关。只是这生不如死的折磨,让他牙齿的咬力极大,不知不觉之中,他的牙缝间竟咬出了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第五刀和第六刀之间的停顿较长,足有一刻钟之久。如此停顿,是为了让受刑者饱尝六极刑所带来的痛苦。
    虽说是一刻钟,可堂内一直寂静无声,这种寂静让时间变得分外漫长,仿佛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三十多个青者面戴脸谱,看不到脸谱后的表情,更加不知各自内心深处是何感受。
    在陆横饱受一刻钟的痛苦摧磨后,第六刀终于到来。
    刑刃穿过了陆横的颈结,结束了他的痛苦,也结束了他的性命。
    陆横泄去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脑袋歪斜着,耷拉了下来。他的嘴唇松开了,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竟是半截被咬断的舌头!
    陆横的尸体被拖下去后,主使再一次站了起来。“私自结交南家后人,公然反叛刺客道,这便是下场!”他话音一转,叫道,“在场众青者听令!”
    所有青者身躯一震。
    主使环顾众人,大声说道:“胡客现已身受重伤,在上海以西四十里地的泗泾镇,藏身于东田寺中。杀死胡客取下其人头者,即赢下竞杀,成为兵门新‘鬼’!”
    随着这番话的落下,此次丰泰典的聚会也宣告结束。所有戴眉脸谱的青者以最快的速度散去,纷纷赶往上海西面的泗泾镇。胡客已经受伤,所有青者都不想落于人后,先赶到东田寺的,总能抢占几分先机。
    参加“夺鬼”的青者一散,黑蚓、玄驹和傀儡也站起身来。在与三位主使副使告辞后,三人踏上了北行的路途。白锦瑟与贺谦已率领一批御捕门的捕者,踏上了返京之路,黑蚓和傀儡为了等玄驹,已晚了两日的路程。他们三人要赶在白锦瑟伤势恢复之前,给这项持续了整整十六年的任务,画上一个早就该画上的句号。
    往生路
    在泗泾镇的东田寺里,胡客已经躲了六天五夜。
    对胡客而言,东田寺算得上是老地方了。
    过去出刺的两年间,胡客曾在苏州和嘉定受过两次伤,这两次养伤期间,他都是在东田寺里度过的。这一回也不例外。从江南制造局成功脱身后,胡客便雇了马车,第三次来到了泗泾镇的东田寺。
    胡客的伤口是用火药止的血,虽然不到一天的时间,感染却已十分严重,伤口附近的皮肉已有坏死溃烂的迹象。东田寺的明断法师,亲自用药草熬水,替胡客洗净伤口,然后写下药方子,让小和尚慧可去镇上的药铺按方抓药,给胡客内服外敷。一番治疗后,胡客的伤势才停止恶化,得以好转。
    到了第六天的下午,胡客该换第三次药了。
    他的伤已好了许多,这一次无需明断法师帮忙,他对着镜子自己动起手来。
    脱去上衣后,拆下了缠绕在肋部的白布,胡客赤裸的上身在镜子里显现出来。他膀阔腰圆,隆起的肌肉如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在这些石头的表面,布满了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尤其是横在胸前的那一道六极刑留下的刀疤,最是触目惊心。
    胡客接过明断法师手中的药膏,涂抹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重新裹上了干净的白布,穿回上衣。
    明断法师已吩咐寺内的伙夫在殿后西侧的大悲亭里备好了清茶。胡客换好药后,两人一同走出厢房。明断法师腿脚不灵便,微有些瘸,行走很慢。两人缓步来到大悲亭,在石凳上闲坐饮茶。
    下午阳光晴好,树影婆娑。
    胡客的目光越过了放生池,落在东北侧的两株银杏上。这两株银杏皆是古树,一株在寺内根植了四百年有余,另一株比东田寺的年龄还要大上三百多岁。东田寺建于宋朝真宗年间,算起来,这株古银杏已在此处屹立了一千二百余年。
    望着这两株真气真骨、干霄蔽日的银杏,胡客恍然间若有所思。古树在此屹立不动,能获得千年寿命,世人忙碌奔波,却只有短暂的数十年光阴。世事如斯,在日月不老、树木千年的同时,也有蛾虫半月、蜉蝣一朝。说到底,人不过只是万物之一,生老病死注定无法更改。这些道理胡客都明白,但人活一世,匆匆短短,他却不甘心平庸碌碌。他看了一眼慈眉善目的明断法师,心想若如他这般归隐庙宇,这一生的确宁静安好。只不过他始终放不下家族的使命,无数次命悬一线,亦无法改变他深植于心的念头。
    在天际泛红,晚霞倾泻之际,小和尚慧可步履匆匆地穿过解脱门,跑过放生池旁的回廊,进入了大悲亭。他张开了嘴,剧烈的奔跑使他累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有话却说不出来。
    “慧可,你跑得这么急,是不是今天与往日有所不同?”明断法师问道。
    慧可点点头。“来了……”他喘了好几口气,总算平缓过来了气息,“这位施主料得真准,刚才镇上来了好多陌生人。”
    胡客和明断法师对视了一眼,心里均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些人没有来寺里?”明断法师又问。
    慧可摇头道:“没朝寺里来,大部分都住进了客栈。”
    胡客和明断法师又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来东田寺之初,胡客便担心留下痕迹,会有人追来,于是让慧可每日都在镇口守着,看有无大批陌生人前来。这种担心终于在第六日应验了。胡客清楚,这些人若是御捕门的捕者,肯定会直接冲入东田寺抓人,如今情况并非如此,只能说明,这些人并非来自御捕门。胡客听陆横说过,他已被列为“夺鬼”之争竞杀的目标,这让他自然而然地猜想这些陌生人是道上的青者。只有刺客才会在不清楚目标的真实情况时,先选择按兵不动。
    胡客看了看天色,离天黑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入夜之后,这些青者一定会有所行动。胡客不想给东田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让明断法师为难。他喝完最后一口清茶,站起身来,说道:“我该走了。”
    “你的伤还没有痊愈,现在就走,恐怕难以脱身,会被他们盯上的。”明断法师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又怎样?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胡客拂衣而去,出了大悲亭,大步走向解脱门。
    明断法师犹豫了一下,叫住了胡客:“你就这样走,太过冒险。我虽然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但据我所知,寺里有一处十分安全的避难之所,你可以在那里暂避一下。”
    胡客不予理睬,继续迈步。
    明断法师向慧可使了个眼色。慧可会意,一路小跑追上胡客,在解脱门前拉住了胡客,死活不让胡客走。
    “你就算不愿意,去看一看也无妨,”明断法师道,“那是一条地道,叫做往生路。你看过后觉得不行,再走不迟。”
    胡客原本要走,却被慧可无赖般地死死抱住了腰。慧可尚未成年,个头不及胡客的肩膀,胡客低下头去,只能看到一个光溜圆滑的脑袋。
    胡客转回身来,看着明断法师,说道:“那好,我看过再走。”
    明断法师将胡客引入了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来到殿后一尊两人高的镀金佛像前。
    天时已晚,寺里已经没有香客出入,但明断法师还是让慧可去看住殿门,以防有旁人闯入。
    明断法师取来了木梯。他先冲佛像合十拜礼,然后将木梯搭在佛像的身上,爬到与佛像齐高的位置,将佛像头顶的肉髻按了下去。他退下梯子来,伸手去推佛像。佛像的莲花底座可以旋转,转动半圈后,地上露出了一个可供三四人出入的圆形洞口。
    明断法师又冲露出的洞口合十一拜,说道:“当年小刀会在上海一带闹事,见引法师为了避祸,带领僧众在寺里挖出一口地窖,在地窖里躲过了战祸。后来太平贼杀来,沿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镇上不少百姓都躲进寺里。太平贼信洋教,不信佛,作恶之时,往往连寺庙也不放过,是以见引法师又带领僧众和百姓,将原本的地窖挖成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地道,躲藏在其中。后来太平贼果然在寺庙里抢掠一番而去,连这尊佛像的脑袋也被砍掉了一小半,好在未发现莲花座下的地道入口。后来太平贼被镇压下去后,镇上百姓捐了不少钱财,供东田寺重新修缮。这条地道两次救急,救了数百人性命,见引法师怕将来还要用上,于是用修缮寺庙后剩余的钱,在地道里架了支架,以免坍塌,又给这尊佛像补首镀金,以感激佛祖的再造之德。从那以后,寺里便将这条地道叫做往生路。几十年过去了,知道此事的人大都已不在,寺里传了两代僧人,现在除了我以外,已没人知道这条地道的事。你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不会有人知道的。”
    胡客看着往生路的入口,短暂思考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字:“火。”
    明断法师取来了一盏提灯。胡客下到往生路中,一股潮湿之气顿时扑鼻而来。他接过明断法师递下来的提灯,照亮了路面,朝往生路的深处走去。
    夜幕降临,对于东田寺而言,这注定将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在东田寺的大雄宝殿内,晚课从黄昏延长到了夜间。晚饭过后,寺内所有僧人褡衣上殿,结跏趺坐,课诵梵呗,修持忏悔。僧人们诵念弥陀经和忏悔文,又进行了蒙山施食,接着诵净土文和三皈依,最后唱伽蓝赞。
    在伽蓝赞唱到快结束时,所有僧人忽然相继闭上了嘴,一致地转过头去,看向殿门。
    殿门外漆黑的夜色中,出现了一个戴脸谱的人,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些脸谱人快步走入了大雄宝殿。后门处,另有一群脸谱人涌了进来。这些脸谱人总共三十来个,在释迦牟尼的佛像前,将正在做昨晚课的僧人们包围了起来。
    “谁是住持?”一个声音问道。这些人站在一起,因戴着脸谱而看不见嘴唇,众僧人只知道声音来自某处,却不知是站在那里的哪个脸谱人。
    众僧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上首的明断法师。明断法师站了起来,合了一十。
    “你寺里前几日收留了一个伤者,他现在在何处?”那声音又问。这些青者为竞杀而来,本来夜入东田寺,是打算秘密行事,但将寺内各殿各房摸寻了一遍,并未找到胡客,这才显露行迹,聚于正殿询问住持。
    “那位施主今晨已离开本寺。”明断法师语气平静地回答。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身为一寺住持,在佛祖跟前,竟也造谎。”右首一个青者手一提,将一个瘦小汉子丢到明断法师的身前。那瘦小汉子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明断法师。
    那瘦小汉子是寺里的伙夫,下午在大悲亭收拾茶具时,曾亲眼看见明断法师和胡客一起走出大悲亭。这些青者夜入东田寺时,寺中僧人全都聚集在大雄宝殿,其他地方都没有人,唯有偏房里住着几个伙夫。有青者抓了伙夫询问,得知下午时胡客还和住持在一起,于是拉了这伙夫来大雄宝殿质问住持。明断法师说胡客在早晨就已离开,显然是在撒谎。
    “那人到底在何处?”右首那青者问了这话,手中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阿弥陀佛,”明断法师一如既往地淡然,“那位施主确已离开,你若不信,可在寺中各处寻找。”
    那青者不再多说,右手一挥,手起刀落。那伙夫后颈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身子翻倒在了地上,双目圆鼓,正对着做晚课的僧人。众僧人惊恐万状,一齐站起身来,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僧人,满脸溅上鲜血,吓得夺路而走,被一个青者伸手抓住,动弹不得。
    那青者喝道:“坐下!”所有僧人心中惧怕,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重新坐下,但要么低垂了头,要么侧过脸去,嘴里轻轻念着佛偈,不敢再看那伙夫的死相。
    血溅佛殿,明断法师心头震动。但他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抬起头看着那握刀的青者,语气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平静:“施主在佛祖眼前杀人,罪孽深重,死后将堕阿鼻地狱。还望施主迷途知返,放下屠刀,减轻身前罪孽。”
    那青者举起短刀,架在逃跑僧人的脖子上,问道:“你说是不说?”
    明断法师垂首合十,仍是方才那句话:“那位施主确已离寺,不知何往。”
    那青者发出了冷笑声。下午到泗泾镇后,一部分青者住进了客栈,在高处盯着东田寺,另一部分青者则在东田寺周围埋伏下来,以防止胡客离寺逃跑,一直守到夜晚,并未见胡客走出过寺庙。
    冷笑声戛然而止时,那青者微微抬起右手,刀刃已经蓄势待发。
    那逃跑僧人知道行将就死,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竟连挣扎都忘了。一些僧人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一些僧人则扭头看向明断法师。明断法师仍旧保持着合十的姿势,闭上了双眼,无动于衷。
    眼见那逃跑僧人即将赴那伙夫的后尘,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叫了起来:“别……别杀我师兄!那位施主在……在观音殿里!那位施主藏在观音殿里!”
    明断法师猛地睁开双眼,怒视说话之人,喝道:“慧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得知了胡客的下落,众青者立即擒了小和尚慧可,快步往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赶去。
    “你等立即离开泗泾镇,走得越远越好,过一段时日再回来。”明断法师对吓傻了的众僧人说了这话,急忙向圆通宝殿走去。
    明断法师上了年纪,腿脚又有些瘸,等到他追入圆通宝殿时,已经有青者爬上了那尊镀金佛像的头顶,按下了佛顶上的肉髻。这打开往生路的法子,是傍晚时候慧可偷瞧到的。明断法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佛像被推开,往生路的入口露了出来。
    “有掌印。”
    有青者注意到,被灰尘覆盖的洞口边缘,有两个清晰可见的手掌印,应该是不久前有人下洞时,用手撑过洞口的边缘,因而留下的痕迹。这两个掌印的出现,更加印证了胡客就躲在往生路里的事实。众青者的内心也终于踏实,胡客如此秘密地躲起来,不敢直面竞杀的青者,足以说明他确实受了伤,并且伤得不轻。
    “这条地道有没有其他出口?”有青者喝问慧可。
    慧可点了点头。
    众青者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有的转头望向明断法师,心想这老和尚果然没打诳语,胡客确已离开东田寺,只不过他走的不是地面上的明路,而是地底下的暗道。
    地道的出口不知在何处,喝问慧可,也只得到摇头的答复。青者们耗不起时间,唯恐追丢了胡客的行踪,当即制作了几支简易的火把,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道里。
    眼见青者们相继下到了往生路里,明断法师内心稍安。他看了慧可一眼,目光中透出些许赞许,对于慧可方才的那番表演,他心中十分满意。
    然而明断法师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青者都进入了往生路。最后一个青者无动于衷地站在镀金佛像前,似乎没有进入往生路的打算。
    往生路没有其他的出口,按照最初的计划,当所有青者进入往生路后,明断法师便将佛像推回原位,将青者关在地下。然而意外情况出现了,最后一个青者并没有上当。这使得明断法师愣在了当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一个青者缓缓地摘下了脸谱,露出了本相,竟是屠夫。
    在摘下脸谱的同时,屠夫用不屑的语气说道:“如果当真躲进了地道,以胡客的本事,岂会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屠夫和胡客交过手,他知道以胡客的头脑和能力,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欲盖弥彰,弄巧成拙,往生路的把戏就此被屠夫一眼识破。然而他等其他青者都上当后才戳破把戏,显然是私心作祟,如今地面上只剩下他一个青者,自然没有了其他竞争对手,至少短时间内是如此。
    屠夫不打算逼问明断法师,他知道逼问了也没用。
    但他知道该如何让胡客现身。
    “胡客,你出不出来?”屠夫问完这话,忽然抽出剔骨尖刀,用闪电般的速度,向慧可的头顶劈了下去。
    “住手!”一个厚重敦实的嗓音在偏门后响起,一道魁梧的黑影自黑暗深处走出。
    屠夫没有收手的意思。如果杀人时收手,他就配不上“屠夫”的称号了。他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加重了力道。慧可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头脑就再也不能思考了。
    “枉你入道六年,竟连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和尚也放不下。”屠夫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嵌入慧可头颅的剔骨尖刀。慧可颅开脑裂,立时气绝,“嘭”地倒在了地上。屠夫抬眼看向走来的胡客,冷言道:“就凭你,也想倾覆刺客道?”
    胡客大步向屠夫走来,右臂一展,问天从袖口里掉出,已握在了掌心。
    剔骨尖刀翻转了锋口,屠夫跨过慧可的尸体,亦向胡客大步走去。
    两人的脚步同时加快,最后几步几乎是飞奔了起来。
    在观音像的背面,问天与剔骨尖刀正面碰撞,胡客和屠夫第二次交上了手!
    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相似,两人一对上,立刻以快对快,问天和剔骨尖刀都以潮鸣电掣的速度向对方攻去。摆开了蹑影追风的架势,两个人都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对方。
    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不同,上次只是论较输赢的对决,而这次却是有如深仇大恨般的决斗,绝不可能再出现一刀分出胜负点到即止的情况。两人早已不是守杀的竞争对手。胡客已成为屠夫竞杀的目标,屠夫同样是胡客必须跨过去的障碍。从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胡客就必须与整个刺客道为敌。
    趁着屠夫与胡客激斗无暇他顾之际,明断法师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镀金佛像前。他将佛像往原位推回,以压住往生路的入口,从而将参加竞杀的三十多个青者困在地道里。如此一来,胡客只需对付地面上的一个屠夫,压力会小很多。
    就在佛像即将完全压住往生路的入口时,两根铁刺忽然伸了出来。
    那是一对峨眉刺,卡在了最后的一丝缝隙里。青者们已经走到往生路的尽头,没有发现其他出口,知道上了当,纷纷折返回来,正好赶上佛像徐徐推拢。
    明断法师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虽然仍推不动佛像,但两根峨眉刺已出现轻微的弯折。
    眼看峨眉刺即将被碾断,地道里响起了急切的呼喊声!很快,十几样刀剑类的扁薄武器,纷纷从那道缝隙里刺了出来。
    往常杀人的武器,被青者们用作了杠杆,试图将佛像撬开;明断法师则用尽全力,加上佛像本身的重量,欲要将洞口封住。地面上下的博弈,开始呈现出僵持的态势。只不过明断法师年老力衰,长久僵持下去,将对他不利。
    将近一刻钟了,胡客和屠夫还没有分出生死。
    此番交手,因胡客伤未痊愈,所以屠夫占据了绝对上风。但屠夫想短时间内击杀胡客,也非易事。
    激斗的同时,胡客用余光瞥见了明断法师的情况。明断法师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洞口的缝隙从最初的手指粗细,逐渐变成了半个手掌的宽度。
    肋部的伤势让胡客多少有些勉为其难,他知道自己今天难以击败屠夫。决斗再这样持续下去,终将以他死在屠夫的刀下而结束。
    事到如今,再一味蛮斗,对胡客没有任何好处。
    胡客又看了一眼明断法师那边,心里有了计策。
    他猛攻数下逼开屠夫,忽然弃了战局,朝明断法师飞奔而去。
    “让开!”胡客大声喝道。
    这一声大喝极具威严,明断法师不知道胡客要做什么,但却下意识地松了手。
    地道里的青者已经撬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上面松了劲,顿时一起用力,佛像又转离开去,洞口露出了大半。
    这时胡客已经冲到佛像前。他手中的问天横着一扫,十几样伸出地面的兵器顿时噼里啪啦折断了一大半。兵器的碎片纷纷落回地道里,青者们纷纷避让,洞口正下方顿时空了一片地出来。胡客趁势一跃,跃进了地道。
    屠夫飞步追来,就迟了那么一点点。他探头下望,地道里火光忽明忽暗,人声惊惶,局势因胡客的忽然跃入而变得异常混乱。
    地道里只有几支火把,光线昏暗,因此敌我难分。屠夫自然不会跳下去趟浑水,他守在地面上,便是一夫当关的态势。他一瞥眼,看见了墙脚处正在喘气的明断法师。剔骨尖刀微微转了个面,屠夫面无表情地朝明断法师走去。
    镀金佛像的正下方,是一个空间开阔的地窖,那是小刀会起义时期寺中僧人挖出来避祸用的。在地窖的西北侧,是后来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寺中僧人和镇上百姓共同挖出来的地道。二者相合,便是东田寺内总计救过数百人性命的往生路。
    现在三十多个青者,正聚集在开阔的地窖里。胡客的忽然跃入,犹如鱼目混珠,青者们顿时如无头苍蝇般乱了起来。
    但这些青者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混乱的局面很快稳定下来。有青者大声叫喊:“看看谁没戴脸谱!”火把左右晃动,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
    经过一通辨认,果然有一人未戴脸谱。可奇怪的是,那人并非胡客。那人愤怒不已,方才混乱之中,他的脸谱不知被谁摘了去。
    “把脸谱都摘掉!啊——”有青者大声说话,可话音将落时,却转变成了一声临死前的惨叫。
    摘了脸谱,胡客就会现形。胡客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他动手了。
    胡客一出手就是杀招,转眼间便连杀三个青者。三十多个青者顿时乱了,火光乱晃,青者们纷纷亮出兵器,警戒四周。
    这些青者原本个个身手出众,若单对单正大光明地论较,虽说不太可能是胡客的对手,但绝不会一招之内就被胡客击杀。只不过身处这等昏暗的环境,不知胡客身在何处,纵使身怀绝技也是毫无用处。
    转眼间,胡客连续偷袭得手,又有三个青者倒下。众青者顿时乱了,有的甚至和自己人动起了手。另有青者为了避祸,跳起来攀住洞口的边缘,快速爬上了地面。
    一个青者爬上地面,其他青者立刻纷纷效仿。谁都知道,留在敌我不辨的地窖中,很可能下一个被刺杀的人就是自己。
    地面上的屠夫吃了一惊。一下子爬上来这么多青者,全都戴着脸谱,因不知胡客是谁,屠夫再怎么一夫当关也没用。
    置身于光明的环境中,众青者无须谁来提醒,便纷纷摘下了脸谱。此时为了找出胡客,青者们管不了相互不照面的忌讳。一时之间,一张张老幼不同、美丑各异的脸出现在光亮下。此情此景,倒让近三十个青者觉得异常新鲜。
    所有人都露出了本相,仍然不见胡客。
    屠夫不由分说,夺过一个青者手中的火把,猛地跃进了往生路的洞口。
    落入地窖后,屠夫右手高举火把,左手反握剔骨尖刀,凝目环视四周。
    火光照亮了方圆数丈内的范围,再往外就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
    地上躺了七具尸体。屠夫蹲下身来,提刀刺入一具尸体的胸口。尸体并无反应,确已死透,并非胡客假装。当初在汉口开往卢沟桥的火车上,屠夫正是假装成死尸,一举刺杀了御捕门最为年轻的地字号次捕冯则之。他担心胡客复制他曾用过的方法,于是接连将七具尸体刺了个遍,但都未遇到异样。
    屠夫警惕地站起来。他猛地回头,盯住地窖的黑暗处。他方才明显感觉到,有人从背后不远处跑过。紧接着,他向左转身,又向右转身,前后左右连转了七八次。
    “出来。”屠夫沉声说道。他的眼睛左右睨视,左手将剔骨尖刀握得更紧了。
    忽然间,他拔足向右侧蹿去,剔骨尖刀刺入了黑暗。迎面一阵疾风掠来,屠夫没有收刀,继续进击,欲要和胡客来个硬碰硬,哪知却刺了个空。他双眼一迷,原来迎面扑来的竟是一团尘土,胡客还在尘土之后。
    屠夫强行睁开双眼,但尘土入眼,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流出,视线模糊了许多,眼前变得昏暗不清。忽然又一团尘土扑来,火把顿时灭了,除了洞口投下来的光柱,地窖里已一团漆黑。
    屠夫没想到胡客会用如此卑鄙的方法来偷袭自己。但身为刺客,行走世间原非正大光明,再加上此刻面对生死大敌,胡客又有伤在身,不想将性命丢在这里,唯有无所不用其极。屠夫中了偷袭,当即疯狂地挥舞剔骨尖刀,护住周身要害,一边往洞口正下方退去。
    他刚退两步,便察觉到侧方有异。在转身的过程中,他先横挥一刀护住自身,以防胡客偷袭,随即看见了一道隐隐约约的黑影。屠夫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立即追风逐电地刺出一刀!这一刀太快,黑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被刀尖刺透了胸膛。然而刀尖入肉的那一刻,屠夫的心头却一震,知道自己上当了。
    那黑影并非胡客,而是青者的尸体,胡客还在黑影的背后!
    但是屠夫察觉得太迟了。
    胡客从那黑影的身后闪出,问天掠过,划伤屠夫的左手,剔骨尖刀旋即被胡客夺去。胡客顺势一送,剔骨尖刀扎进了屠夫的右腿。
    胡客没有取屠夫的性命。方才在地面上对决时,胡客的确摆出了决一生死的姿态,但现在用这种方式杀死这个兵门现阶段最为厉害的青者,不仅屠夫死不甘心,连胡客自己也不会服。胡客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在没伤没病的情况下,以最好的状态,与屠夫来一场真正的生死较量。到那时,他将用令双方都心服口服的方式,取走屠夫的性命。
    胡客伤了屠夫的手脚,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无法以惯用手握刀,也无法自如地行动。屠夫是竞杀的所有青者中胡客最为忌惮的对象,只要解除了屠夫的威胁,他便有足够的把握来摆脱这场竞杀。
    胡客拔出剔骨尖刀,屠夫连退数步,坐倒在了地上。
    胡客不再理会屠夫,大步走到了洞口下方。
    洞口上方聚集着探头观望的青者,都在等待着这场地窖对决的结果。忽然见走出黑暗的是胡客,所有青者都吃了一惊,心中均想:“他不是身受重伤了吗?为何连屠夫都不是他的对手?”
    胡客左手一抛,剔骨尖刀飞上了洞口。
    所有青者急忙退让。
    剔骨尖刀带着血光,在空中呼呼地旋转,呛啷一声钉在了石板地上。胡客随即攀上地面,拔起剔骨尖刀,冷眼看着身前的这群青者。
    所有青者都被胡客的气势所慑,纷纷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胡客转过头去,就在不远处的墙脚,明断法师斜坐而死。
    胡客走了几步,来到明断法师的身前。
    明断法师被一刀贯穿了心脏,除此之外,右臂上还开了一道口子,显然是抬手挡刀所致。在其右臂的伤口附近,因僧袍的破裂而露出了大片皮肤,而在被鲜血染红的皮肤上,赫然有一个略微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胡客的脸上,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抚过明断法师的双眼,让其可以瞑目而死。
    胡客转过身来,盯着这群青者的目光更为森然可怖。
    他迈步向前,朝近三十个青者走去。
    他双刃在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杀向这群青者。他忽然向左蹿出几步,剔骨尖刀横向扫出,一排蜡烛顿时灭了,殿中光亮暗了几分。
    猛然间明白了胡客的意图,近三十个青者一起向胡客扑杀过去。青者们都清楚,若被胡客灭尽光源,在黑暗的环境中,莫说取胡客的性命,就是想将他留下,也是难上加难。
    面对众青者的剿杀,胡客没有一味死斗。他声东击西,左晃右突,很快将手持火把的三个青者解决了,殿中又暗了几分。
    近半数青者的兵器,早在撬佛像时便被问天削断,此时是空手上阵,面对的却是手持问天和剔骨尖刀的胡客。青者们不再藏有私心,不管谁最终成为兵门的新“鬼”,总之此时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取下胡客的性命,让他走不出这圆通宝殿。青者们仗着人多势众,意图围杀胡客,然而胡客却不买账,他专挑包围圈的薄弱之处攻击,专挑那些失去了兵器的青者下手。青者数度形成包围圈,虽然也有人伤了胡客,但始终无法给胡客致命一击。
    在你来我往的缠斗过程中,胡客抓住机会,先后将大殿上剩余的三排蜡烛也悉数灭尽。这样一来,火把皆灭,蜡烛全熄,圆通宝殿内陷入一片漆黑。
    有光亮时,青者们看得见胡客身在何处,拼尽全力,车轮围攻,胡客终有伤重力竭之时,最终是能将胡客杀死在圆通宝殿内的。胡客也深明此理,所以他左右冲突,将殿中的蜡烛悉数灭尽。突然而至的黑暗,湮没了胡客的位置。胡客趁机几个奔走折返,让众青者彻底失去了目标。
    当青者们再次点燃火把时,殿中已经没有了胡客的身影。
    众青者立刻分散行事,从正门、后门和侧门纷纷追出,还有青者不忘重新进入往生路检查一番,生怕胡客假意逃脱,实则躲回了地道之中,毕竟这种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躲藏在危险处的办法,不少青者都曾在刺杀后用于脱身,不过最终只在往生路中发现了身受重伤的屠夫。
    换在以往,胡客或许会重新藏回地道里,但这一次面对的是近三十个兵门青者,他绝不会冒这种险。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的确最为安全,但有些时候,却会让人作茧自缚。所以胡客毫不犹豫地选择趁黑溜出侧门。
    侧门外过了厢房,便是寺中养马的地方。在一根柱子旁,拴着一匹胡客事先挑选出来的良驹。
    胡客骑马出了东田寺,纵马东行,望上海而去。
    直到远离了险地,胡客才有工夫来细数身上的伤口。
    七处,胡客的身上添了七处新伤,肋部的伤口也已撕裂,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对于这种程度的伤,胡客已经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没觉得有多疼。他丝毫不在意,只是在马背上简单处理了一下,便继续打马飞奔。
    东南办事衙门
    此去上海,胡客的目的地是御捕门设在上海城内的东南办事衙门。
    胡客迟早要重回上海。为了姻婵的下落,也为了那幅卷轴的事,胡客始终要去找那个女人。如果兵门的青者没有寻来东田寺,他会多休养几天,待身体恢复得更好些,再走这一趟。现在,他只不过将原定的计划提前了几天而已。
    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名头听起来响亮,规模却不大,甚至不如寻常的县衙。
    规模不大,看守也就不严,远远比不上有“十方八面”之说的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胡客只需打晕两个看守外门的守卫,再打晕两个看守内门的捕者,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东南办事衙门。
    此时已是后半夜。四下里万籁俱寂,衙门内更是寂静无声。
    胡客将被打晕的四人拖到暗处,脱下其中一个捕者的外袍和里衣,换在了自己的身上。胡客先前的衣服满是口子,又已被鲜血浸透,实在无法再穿,如今换上捕者的衣服,在衙门内行走,总好过满身是血的陌生人。
    正打算摸入东南办事衙门的腹地,但胡客刚走出几步,衙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
    “说过多少次了,这些看门的,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到夜里就偷奸躲懒!”一个粗厚嗓门说道,“舒大人,您看着脚下,小心门槛。”
    胡客急忙寻暗处躲藏了起来。
    一只白色的灯笼穿过了外门,缓缓向内门移来。灯笼的亮光照出了两道人影,一个是黑袍捕者的装扮,另一个脚步颤颤巍巍,却是供职于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舒高第。
    胡客正奇怪这舒大人为何深夜来东南办事衙门时,那捕者的粗厚嗓门又道:“舒大人,您走慢一些,可别摔着了。”
    “我不要紧,”舒高第说道,“沐捕头的伤可不等人。”
    那捕者搀扶着舒高第穿过内门,向衙门的深处走去。
    胡客想看个究竟,悄步跟上,尾随其后。
    来到衙门的后侧,那捕者敲开了一间屋子的房门,扶舒高第走入屋内。
    那是一间宽敞的卧室,卧室里等候着几个焦急的捕者,一见舒高第到来,急忙让开一条直通卧床的路。在卧床上,躺着双目俱瞎的沐人白。此时沐人白的脸色呈现出淡淡的青黑色,已不见任何动弹。
    舒高第在凳子上坐下,把过沐人白的脉,眉头逐渐拧起。他检查了沐人白双眼的伤势,又掰开嘴唇检查了口腔,紧接着将手紧贴软枕摸入,摸了摸沐人白的后脑和颈部。他神色忽然一紧,回头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进来过?”
    屋内的捕者面面相觑。在听到沐人白的呻吟声后,睡在其他屋子里的捕者纷纷起床,赶来这间卧室,只发现沐人白浑身抽搐,除此之外,并未见有别人出入过卧室。所有捕者都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不是我下药有误,是有人进来动过手脚。”舒高第说道,“你们帮我把他翻过来。”
    当沐人白翻了个身,呈俯卧状时,舒高第取来了烛台,凑近沐人白的后颈。在沐人白的后颈窝上,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小黑点。这黑点既不是斑,也不是痣,倒像是被针扎刺后留下的痕迹。
    “取我的药箱来。”舒高第伸出手,接过捕者递来的药箱,取出一个黑色的布囊。布囊里插满了式样不同、长短不一的银针。舒高第拈起数枚银针,在沐人白的脑部和后背下针,“沐捕头中毒很深,从脉象来看,已是将死之态。”舒高第走路时脚步迟缓,可此时一边说话一边下针,却眼疾手快,一针一位,准确无误。
    捕者们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看着舒高第忙活。听到舒高第说沐人白已是将死之态,捕者们不禁内心惶恐。当日贺谦离开上海北返京师之时,曾叮嘱过这些留守的捕者,务必要照看好受伤的沐人白。想不到这位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竟然在两天后的深夜里,便在东南办事衙门的卧室里被人种了毒。
    “你们为什么没有留人看守?”舒高第下完了针,取来纸笔,一边书写药方,一边责问。
    “沐捕头这几日伤势见好,是他说想好好休息,不要我们在屋里留人的。”有捕者回答道。
    说起看守,方才赶去舒高第在上海城内的住宅,将舒高第请来的那位黑袍捕者,忽然间想起了一事。他扭头扫视卧室里的每一位捕者,问道:“老张和老刘呢?”
    “他俩不是守在外面吗?”有捕者问道,“你和舒大人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他俩?”
    那黑袍捕者一拍脑门,抓起灯笼便冲出了房门。很快,紧急的呜鸣声从衙门的前侧传来,屋内的其他捕者纷纷循声赶了过去。舒高第叫住一个跑到门口的捕者,将药方交给了他,命他速去就近的药铺抓药。那捕者接过药方,匆忙去了。
    在衙门的前侧,几位捕者聚集在一处角落里。
    四个昏迷的人已被发现,那黑袍捕者叫喊着“老刘”,弄醒了其中一人,问他出了什么事。
    老刘按着前额,那里受了重击,肿痛未消。他迷糊了片刻,一片空白的头脑里才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说道:“我被人打晕了。啊哟,真他娘的痛!”
    “谁干的?”
    “那人快得跟风一样,我还没看清,就着了道儿。”老刘紧了紧身子。他光着上身,又在地上躺了许久,浑身冷得发抖。
    “他扮成了捕者!”那黑袍捕者见老刘身子赤裸,顿时猜到了胡客的手段,“赶紧分头搜,别让贼人跑了!”几个捕者轰然称是,立刻分散开去,在东南办事衙门内仔细地搜查。
    就在捕者们听到呜鸣声,飞快赶去衙门前侧的时候,胡客从黑暗里现身,跨过门槛,走入了卧室。
    舒高第正在捻转银针,脚步声让他回过头来。
    舒高第在翻译馆内与胡客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尽管胡客穿着捕者的外袍,人老眼不花的舒高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进卧室的人是谁。但他丝毫不见紧张。他这一生经历过诸多风浪,此时已是风烛残年,早已看淡生死.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惧怕什么?再说,他用银针控制住沐人白的血脉,这时候最需要冷静,绝对慌张不得。
    “是你种的毒?”舒高第只看了胡客一眼,便扭回头去继续忙活,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道。他捻转了一根银针,又拈住另一根,轻轻地提插。
    胡客摇了一下头。
    舒高第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胡客的答复。“那就是了,”他说道,“你不是毒门的青者,如果要下手,一刀一剑的事,不会种这么狠的毒。”舒高第接连摆弄完了三根银针,又问,“你这么晚来此,所为何事?”
    “那晚和你说话的女人是谁?”胡客开门见山地问道。
    舒高第反问胡客:“她是你伤的?”
    “是又如何?”
    舒高第微感好奇,扭头过来,上下打量胡客,难以置信地摇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她到底是谁?”胡客喝问。
    舒高第没有回答。默然了片刻,他忽然叹道:“你为什么死追着她不放?我看你如此年轻,该不至于和她结怨才是。”
    “你无须多管。”
    “说得也是,我早过了管闲事的年龄。”舒高第说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她姓白,名锦瑟,是御捕门最后一位秘捕。”
    白锦瑟这个名字乍然入耳,带给胡客的是无与伦比的惊讶和疑惑。他想起了杜心五得到天道代码的往事。十六年前,杜心五受托将一节蜡封的竹筒送去御捕门,交予的对象正是白锦瑟,但他寻遍北京城也找不到此人。十六年后,在御捕门的东南办事衙门,胡客竟意外获知了白锦瑟的下落,更加想不到的是,白锦瑟竟然就是这几年频频与刺客道作对的刺客猎人!
    舒高第瞥见了胡客的反应,问道:“你这么年轻,也知道御捕门秘捕的事?”
    胡客没有回应。他只知道御捕门有四大天字号捕头和八大地字号次捕,至于秘捕,他闻所未闻。但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她现在人在何处?”胡客只关心那女人的下落。那女人既然是白锦瑟,必然与天道代码一事有关,胡客要想解开那条从杜心五处得来的天道代码,恐怕也要从白锦瑟的身上找线索。
    “回北京去了,”舒高第说道,“她和贺谦一起,两天前走的。”
    “刺客卷轴又是怎么回事?”胡客继续往下追问。那晚在翻译馆,他曾隔墙附耳,偷听到白锦瑟向舒高第提及了两幅刺客卷轴,并且还说天层藏在何处,她很快就能查出来。似乎那两幅卷轴,也与刺客道的天层有关。
    舒高第微觉奇怪。“你问刺客卷轴?”他扭过头来,颇为不解地看着胡客,“你追住白锦瑟不放,就是为了刺客卷轴?可你是刺客道的人,却暗查刺客卷轴,莫非……”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收住了话语,没有再往下说。
    胡客正打算继续追问,卧室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有捕者听见卧室里的对话声,赶了过来,正好撞见胡客这个假捕者,急忙呼来其他捕者,堵住了房门。
    “你们都退下。”这些捕者远不是胡客的对手,舒高第不想看到他们枉自送命。
    捕者们关心舒高第和沐人白的安危,虽听到舒高第的话,却仍然僵在原地犹豫不决。
    “都退远点,我没叫你们,都不许靠近。”舒高第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还不快退?”
    捕者们只知道舒高第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口译,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他们都曾见到贺谦在舒高第的面前恭谨无比,因此多少能猜到舒高第在御捕门里的地位。舒高第连说了两遍,捕者们不敢不从,只能缓缓地退远。
    “如果我没记错,刺客道最早出现,是在前朝的万历年间,算起来,已快三百年了。”待捕者们退远,舒高第又捻转了一遍银针,才缓缓地说起刺客卷轴的来历,“你们刺客道一直与朝廷作对,所以在粘杆处被废除后,朝廷特设了御捕门。御捕门的历任总捕头,都以剿灭刺客道为己任,可剿杀了一批青者,又会有另一批青者冒出来,长此以往,如春风野草,始终不绝。历任总捕头都知道,唯有挖出根源,找出天层,才能彻底剿灭刺客道,可天层隐藏得太深,御捕门想尽办法,始终找寻不到,那些被抓的青者,无论名气多大、能耐多强,均不知天层所在。这个问题困扰了御捕门数十年,一直没有解决的办法,直到江宁城内那批古籍的发现。
    “那是明亡后,明朝一些宗室残存南方,留在南方的一批书典,其中有一册与锦衣卫有关,里面记载了刺客道的事。原来前朝的锦衣卫也曾试图剿灭刺客道。锦衣卫倒有些能耐,也或许那时刺客道远不如现在这般强大,所以竟让锦衣卫夺走了刺客道的刺客卷轴,据说天层的藏匿地,就记载在两幅刺客卷轴上。锦衣卫将两幅刺客卷轴带回京城,上呈御览,可那时明朝亡国在即,连流贼都对付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去清剿刺客道?明亡后,两幅卷轴命途各异。原本锦衣卫要带两幅卷轴南下,但行经山东时,遭到刺客道毒门青者的偷袭,被抢去了一幅,只有一幅被带到了南方。那册古籍上只记载了这些事,至于两幅卷轴最终流落何处,却没有记载。
    “好不容易有了天层的线索,虽说年代已久,希望渺茫,但御捕门还是多方查找,这一查找就是十多年。流落南方的那幅卷轴始终没能找到,但被刺客道毒门青者抢去的那幅卷轴,却有了眉目。虽然没查到确切的所在,但那幅卷轴很可能是藏在瀛台。原来当年毒门青者抢去卷轴后,有一部分锦衣卫奉命追回,一路追杀那毒门青者到了京城,又追入了皇城,终于在瀛台将那毒门青者击杀,可搜遍那毒门青者全身,却没找到刺客卷轴。当时皇城已被流贼占领,锦衣卫不便久留,于是匆匆撤走。那毒门青者最后出现在瀛台,所以卷轴也很可能是藏在瀛台的某处。但今时不同往日,瀛台已成为皇城重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所以御捕门虽然查到那幅卷轴的下落,却又等于没有查到。”说到这里,舒高第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我早已离开御捕门,刺客卷轴的事,是我从御捕门的朋友处听来的。”舒高第继续往下说,“白锦瑟是御捕门最后一位秘捕,当年刺客道五大青者追杀她,都让她全身而退,所以她能耐非凡。但我还是没想到,她竟然找齐了两幅刺客卷轴。她告诉我,两幅卷轴里写有代码和脚文,她虽解过,但解不出来,所以她要去京师总领衙门,找御捕门中精通此道的人来解。她脸上的伤虽然用了我的药,但还需要后续的治疗,我劝她留下,她却不肯。我看她的样子,似乎除破解卷轴外,还另有急事,所以不得不返京,我只好任她去了。”
    舒高第说完这番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胡客。他心中暗想,白锦瑟乃御捕门的秘捕,又与刺客道有深仇大恨,查找刺客卷轴的下落,自然不难理解,可是在刺客道,青者试图追查天层的所在,就是大逆不道的罪行,眼前这人是刺客道的青者,却追查刺客卷轴的下落,必定暗怀不可告人的目的。舒高第不知道胡客早已脱离刺客道,更加不知道天层欲诛杀胡客,胡客也是此时方知刺客卷轴的来历。舒高第虽然猜的过程不对,但结果却相差无几,胡客的确暗怀不可告人的目的。
    胡客之所以潜入东南办事衙门,只为追查那女人的动向,想不到却意外获得了这么多信息。这一下,他最初的一些疑惑解开了。阎老头留下的信,自然是让他寻找藏在日月庄的刺客卷轴,最终想办法找到天层的藏匿地,这是担心他万一“夺鬼”不成,留下的另一条可以完成家族使命的后路。御捕门寻找刺客卷轴十多年,如此劳师动众,刺客道自然能闻知一二,很可能也在暗查刺客卷轴的下落,并最终查到了另一幅卷轴的线索,因此才接连派出四位毒门青者,潜入日月庄偷盗卷轴。不过虽然解开了一些疑惑,但胡客的头脑里又增加了一些新的疑团,比如关于白锦瑟的一些事,尤其是那条从杜心五处得到的天道代码,很可能不是他最初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六章 卷轴里的秘密
   
    十方八面,御捕齐聚
    胡客从舒高第处获知了想知道的一切。他准备离开东南办事衙门了。
    舒高第看出了胡客的去意。在胡客转身之时,他说道:“你受的伤不轻,如果要往北追,最好坐船,对你的伤有好处。”舒高第从医多年,又在翻译馆翻译了不少西方的医学类书籍,可以说是中西结合,有很深的医术造诣。早在胡客进门的时候,他就看出胡客有伤在身。
    胡客走出了房门。
    守在远处的捕者,飞快地赶了过来,试图阻拦胡客离开。
    “都站住!”很少听到舒高第厉声说话,但这次他用上了异常严厉的口吻。
    胡客与御捕门、刺客道的瓜葛,舒高第不想牵扯进去,胡客要走便走,他也没想过阻拦,至于胡客追上白锦瑟后会发生什么,已与他无关。对于一个迟暮老人来说,他所在乎的只是眼前。他不想看到这几个捕者,在自己眼前白白送命。
    连夜离开上海后,胡客北渡长江,沿官道骑马北行。
    进入扬州府地界后,胡客不得不停了下来。
    长途颠簸,虽然快,但他浑身的伤势却在逐渐加重。这样下去,就算追上白锦瑟和贺谦等人,他也拿对方没有办法。白锦瑟的目的地是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胡客无须心急,只要到了北京,按图索骥,总能找到白锦瑟。
    胡客想起了舒高第最后所说的那番话。的确,现在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走水路。坐船北上,不用劳心劳力,等他抵达北京时,身上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再与白锦瑟打交道,自然有利得多。
    正好大运河流经扬州府,胡客便弃马坐船,沿运河北上。
    大运河乃春秋时期吴国为伐齐而开凿,隋朝扩修时贯通洛阳连接涿郡,元朝翻修时弃洛阳而直至大都。大运河通航以来,船只北上南下,一直是帆影重叠,往来繁华。但这些年铁路和海航发展十分迅速,再加上四年前清廷实行“停漕改折”,所以大运河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之景,反倒多了一份以往所不曾有过的清静。
    胡客乘船北上,一路上河湖交织,千里沃野,风景秀丽,可谓既养伤又养心。途中恰逢中秋佳节,艄公上岸买了些月饼,又打了几角桂花酒,炒了几个小菜,与船上几位乘客共饮赏月。胡客谢绝了艄公的邀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望着河面。河面上漂来了灯船,后面随着大片花灯,如繁星点点,与天上明月相映成趣。如此良辰美景,胡客却暗自感慨。这六年来,他从未如此心绪宁静地度过一个中秋节。去年的八月十五,他甚至还在福建省延平府刺杀了一个为富不仁的富商。在他之前,有兵门青者接受了这项任务,但被那富商侥幸逃脱,那富商从此隐匿行踪,始终不肯露面,犹如人间蒸发。胡客接下任务后,隐匿十多天,最终在八月十五,秘密跟踪那富商的父母妻儿,寻到了躲起来准备与一家人偷偷团圆的富商,最终使那富商节日变成了祭日。
    度过了六年来最为平静的一个中秋节后,胡客继续随船北行。
    十天后,在汉历的八月二十五日,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胡客终于抵达了北京城。
    北方已经是入秋的天气,北京城愈发显得萧索。在简单的易容改装后,胡客穿过了朝阳门,进入北京城内。
    这一次进京,胡客的目标十分明确。入城之后,他便直奔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
    比起以往,总领衙门的守备更加森严了。单是看门的守卫,便从平时的四人增添至了八人,大白天里也能透过大门,看见衙门内往来巡逻的四人方阵。往常夜里才会出现的“十方八面”,如今在白天就有了。胡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闯。他装作来往匆匆的路人之一,从总领衙门的街对面走过。
    到了夜里,天色黑尽之后,胡客从落宿的客栈出门了。他换上了御捕门的外袍。这件黑色的捕者外袍,是他在东南办事衙门夺来的,他从上海一直带到了北京。
    胡客在客栈里随意牵了一匹马,也没管马主人是谁。他骑着马,以一副急匆匆的姿态赶到了总领衙门。他下马时动作匆忙,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急切。他把马缰扔给一个守卫,出示了那块从曹彬处夺来的圆形铜腰牌,然后飞步跑进了大门。
    御捕门有数百捕者,平时进出都是匆匆忙忙,看门的守卫虽然有八个,但也认不全所有的捕者,更何况偶尔还会有驻守上海东南办事衙门和西安西北办事衙门的捕者赶来办事。八个守卫都没有怀疑胡客的身份,手持马缰的守卫,还老老实实地将马牵去马棚拴好,并记录在册。
    胡客进入大门之后,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巡逻的四人方阵。胡客没有躲避,而是直接奔那四人方阵而去,开口就问道:“总捕头在哪儿?我有急事禀报!”胡客要想找到白锦瑟,只有从索克鲁找起,白锦瑟回了总领衙门,作为御捕门的总捕头,索克鲁自然知道她身在何处,甚至也可能知道姻婵的下落。胡客问这话时,语气急切得异常逼真。
    那方阵中的四人呈菱形站位,便于留意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有无异常动静,乃是八面巡逻的十个方阵之一。总领衙门这几日突然加紧了守备,十个方阵接到了总捕头的命令,连白天都要交替巡逻,十个方阵的捕者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料想必有大事发生。这几日不时有捕者匆忙赶来禀报,所以这方阵中的四个捕者对胡客同样没有怀疑。站在菱形最前端的捕者应道:“总捕头去总督府了。”
    “还有谁在?”胡客又问。
    那捕者伸手朝西侧一指,道:“几位御捕大人都在西厅。”
    夜里本是休息的时间,胡客原以为索克鲁、白孜墨等人都已休息,想不到所有人都还在忙碌。瞧总领衙门这架势,最近必定发生了什么事。胡客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朝西侧走去。
    西厅的四周都有捕者把守,呈间隔站位,将西厅铁桶阵般地围了起来。
    西厅门窗紧闭,但从窗户可以看出,厅内仍然灯火通明。
    西厅的门外有两个捕者把守。这回胡客不再上前打招呼,否则守门的捕者就该打开厅门,放他进去了。
    胡客绕道来到了西厅的后侧,后侧同样站有捕者把守。胡客假装路过西厅,从厅外的石板路上走过。这时,门窗紧闭的厅内,忽然传出了一个洪亮的说话声:“中午就接到电报,说已经到了天津,大鹏立刻就去接人,可现在还没回来,定然出了岔子!”
    胡客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黑暗处才暗伏起来,等待时机。
    就在胡客暗伏起来的时候,有捕者冲入了总领衙门,一路飞奔来进了西厅。
    “我有急事禀报!”那捕者没理会看守的反应,直接推开了西厅的厅门,冲入了厅内。
    转瞬间,西厅内走出了八九个人,皆为御捕门的天地字号御捕。御捕们急匆匆地朝总领衙门的大门方向赶去。
    在大门口,一些捕者围在一起,守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
    “我们是在廊坊找到的。”见几位御捕赶到,有捕者立即禀报说,“找到的时候,就只有老捕头和苦次捕还有气息,其他人都已经……”
    “别多说了,赶紧抬进去!”白孜墨说道,“速去回春堂,请顾大夫来!”
    昏迷不醒的老捕头和苦大鹏,被捕者们抬入了西厅。几位御捕让捕者们出去,随即关上了西厅的厅门。
    几位御捕围在了老捕头和苦大鹏的周围。从两人的脸色来看,显而易见是中了毒。
    “是毒门的青者干的。”每个御捕的脑海里都冒出了同样的念头。
    但能同时给老捕头和苦大鹏种毒成功,毒门除了多年未露面的“奎”,恐怕就只有一个青者可以做到。
    “虞美人。”每个御捕的心头,都闪过了同一个名字。
    不久后,顾大夫便带着药童赶到了。他急忙给老捕头和苦大鹏把脉。初步诊断完后,顾大夫说道:“中毒虽深,但毒性不致命,还有得救。”
    几位御捕都松了口气。
    顾大夫忙着救治老捕头和苦大鹏时,白孜墨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久前,东南办事衙门发来了电报,简述沐人白中毒但被舒高第救治过来的事。沐人白中毒一事,应该也是毒门的青者所为。但奇怪的是,毒门青者为何不直接种致命的剧毒,反而给御捕门留了救治的回旋余地呢?白孜墨思虑片刻,不得其解。
    “刺客道到底想干什么?”白孜墨看了一眼白锦瑟和贺谦,“先是在路上偷袭你们,如今又接连种毒,莫非是想宣战不成?”
    贺谦和白锦瑟北归的路上,被黑蚓、玄驹和傀儡盯上,接连遭遇偷袭,多位随行的捕者被刺杀,贺谦和白锦瑟也数度遇险。好在索克鲁担心出事,派捕头李东泰和两位次捕苦大鹏、张毕贤率领一批捕者南下接应,这才稳住了局势,没让黑蚓等人搅出太大的乱子。
    回到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索克鲁立刻加强了总领衙门的守备工作,日夜防备黑蚓等青者潜入行刺,于是才有了白天黑夜无差别巡逻的场景。哪知白锦瑟和贺谦这边稳住了,老捕头金石开那边却出了事。
    早在离开上海之前,白锦瑟就让贺谦给总领衙门发了封电报,说已找齐两幅刺客卷轴,但需要最擅长破解刺客道代码和脚文的捕者。在御捕门之中,最擅长此道的,莫过于前任四大天字号捕头之一的金石开。金石开被索克鲁面请出山,率捕者前往日本东京抓捕逆犯孙文,一直未归。索克鲁电令金石开尽快回国。金石开立即动身,在这一天中午抵达天津,次捕苦大鹏带一队捕者前去接应,想不到两人却在廊坊遭了道儿,被人种毒,以至于现在昏迷不醒。
    “金老捕头昏迷不醒,如今就只有等林鼎寒赶来了。”白孜墨向白锦瑟说道。
    御捕门的四大天字号捕头之中,除了贺谦、沐人白和李东泰外,剩下的一位,便是林鼎寒了。林鼎寒是御捕门中有名的书呆子。他早年是秀才出身,但科考屡试不中,后来偶然进入御捕门,却屡立大功,数年内便晋升为天字号捕头。但林鼎寒素来好文厌武,所以索克鲁派他常年驻守在西北办事衙门。京师总领衙门事务繁忙,东南办事衙门事情也不少,唯有西北办事衙门最是清闲,索克鲁此举,也算是投了林鼎寒所好。此次索克鲁电令金石开归国的同时,也通知远在西安的林鼎寒赶来京城。林鼎寒是除金石开外,御捕门内最擅长破解刺客道代码和脚文的人。
    说曹操,曹操到。
    白孜墨这话刚说完不久,厅门就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倒灌而入。伴随寒风而至的,是一个身材清瘦五官深沉的男人。
    这便是林鼎寒了。
    五言诗
    除了被袁世凯请去总督府的索克鲁、已不在人世的冯则之和在上海养伤的沐人白,以及两位因事在外无法回京的次捕之外,御捕门的其他九位御捕,极为难得地共聚在一起。
    为方便议事,金石开和苦大鹏被转移到了紧挨西厅的一处房屋中,顾大夫和药童也跟着去了,两个巡逻方阵的捕者,奉命守护在房屋之外。
    “你来得正是时候。”西厅内,白孜墨不等索克鲁归来,便让白锦瑟拿出了两幅刺客卷轴,让林鼎寒看看能否找到破解的办法。
    两幅刺客卷轴在大方桌上铺展开来。两幅卷轴上都书写着八个字,从右向左依次读来,一幅上写着: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另一幅上写着:子夜长干寻雍酬裴。
    “这的确是刺客道的代码和脚文。”林鼎寒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论。
    “可有破解之法?”白孜墨问道。
    “代码不重要,关键在脚文。”林鼎寒说道。
    “库房里所有的脚文册,全拿来对比过,但都对不上。”白孜墨说道。
    “不可能是那些脚文册,”林鼎寒摇头道,“御捕门成立不过百年,刺客卷轴却是两三百年的古物。御捕门成立后虽抓捕了不少青者,得到了一些脚文册,但年代相差太远,肯定对不上。”林鼎寒说话之时,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两幅刺客卷轴。他的思维飞快地动起来,双目盯着卷轴,逐渐入了神。
    白孜墨等人都不再言语,保持西厅内的绝对安静,以免扰乱林鼎寒的思维。
    这般等了片刻,西厅的厅门忽然再次被推开。这次是索克鲁回来了。
    “总捕头。”所有御捕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唯独白锦瑟端坐着没动,甚至连头都没扭一下。
    索克鲁滑动轮椅来到西厅的上首。他从总督府归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其他御捕见他这样,都不敢吭声,唯有林鼎寒一心扑在刺客卷轴上,心无旁骛地继续研究。厅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良久,索克鲁才问道:“二十一年了,诸位觉得,如果我们现在与刺客道一战,结果如何?”
    次捕罗向张嘴就道:“总捕头,说这些有的没的,和刺客道真刀真枪地干一仗,不就知道了?”
    其他御捕都选择了不说话,罗向的话音落下后,整个西厅内又恢复到鸦雀无声的状态。
    罗向素来想什么说什么,索克鲁点了点头。索克鲁扫视完众人,目光落在了贺谦的身上。贺谦是索克鲁心中下一任总捕头的不二人选,所以索克鲁问他道:“贺谦,你觉得呢?”
    被点到了姓名,贺谦没法再保持沉默。既然要说,就不说虚言,他直接实话实说:“我此次北归的路上,遭到兵门青者的轮番偷袭,如今沐捕头、老捕头和苦次捕相继被毒门青者种毒,刺客道算是欺负到御捕门的头上了,我们若再不还击,那倒让刺客道小瞧了我们。”话虽然这样说,但他这几年里与刺客道打了不少交道,对刺客道的实力有着清晰的了解,所以他话锋一转,“但如果真有一战,以我们现阶段的实力,却极有可能重蹈二十一年前的覆辙。”
    索克鲁神色凝重,又转头看向另一位天字号捕头:“东泰,你怎么看?”
    李东泰想了想,说道:“当年莫干山一战后,刺客道毒门算是一蹶不振,倒是兵门日益强大,出了不少厉害人物。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真的和刺客道交锋,我们恐怕难有胜算。”
    “如果朝廷肯拨两千新军,供我们调度呢?”索克鲁又道。
    “若有两千新军相助,那就有六七成的把握。”李东泰说道。
    “斩草须除根。”白孜墨忽然插话道,“如果找不到天层,就算将兵门毒门的青者一概杀光,刺客道还是会像二十一年前那样,总有一天又会崛起。”
    “副总捕头说得不错,”李东泰道,“要想剿灭刺客道,就须连根拔起,不能有任何遗漏!”
    “我方才与袁总督见过面,他已答应我入宫面见老佛爷,想办法调拨两千新军,交给我们调度。”索克鲁说道,“贺谦说的不错,这些年刺客道越发猖狂,现今已骑到我们头上来撒野,御捕门与刺客道的宿怨,终须一战来解决。”索克鲁环视众位御捕,提高声音说道,“我们与刺客道这一战,在所难免,势在必行!”
    索克鲁此话一出,每位御捕心里都知道,御捕门和刺客道之间,恐怕是必有一战了。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大战,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索克鲁、白孜墨和白锦瑟亲身经历过,而在场的天地字号御捕,都是在莫干山大战后才进入御捕门的,是以没有经历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此时听了索克鲁的话,这些天地字号御捕虽然免不了隐隐担忧,但也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冲动。
    作为亲身经历过莫干山大战的人,索克鲁虽然嘴上说与刺客道一战势在必行,但回想当年血战时的场景,仍不免心有余悸。白孜墨和他一样,也是这般心境。唯有白锦瑟听了索克鲁的豪言壮语,冷冷地一笑,说道:“缩手缩脚了二十一年,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如果早这样做,当年的事就不会发生!”
    索克鲁叹道:“照水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锦瑟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永远都无法交代!”她阴沉沉地看了索克鲁一眼,脸上那道问天留下的疤痕,平添了几分凶厉。她丝毫不给索克鲁留任何情面,直接拂袖而去,大步走出了西厅。
    这一幕让在场的天地字号御捕们面面相觑。在此之前,除了贺谦在上海与白锦瑟打过交道外,在场的其他御捕连白锦瑟的面都没有见过,更别说了解她与索克鲁的过往纠葛了。
    望着白锦瑟走出西厅,索克鲁的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他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上。
    诚如李东泰所言,要想彻底剿灭刺客道,唯有找出天层,方能将这个存活了近三百年的刺客组织连根拔起。“林鼎寒,”他问道,“有眉目了吗?”
    林鼎寒正一心沉迷在两幅刺客卷轴之中。他过于专注,以至于索克鲁连问了两遍,他才抬起头来。
    林鼎寒冲索克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显然已有眉目。
    但他点头的时候,眉头却始终深锁,似乎掌握一些眉目的同时,仍有疑问思索不透。
    林鼎寒把所有御捕叫到了桌边,指着那幅写有脚文的卷轴说道:“‘子夜长干寻雍酬裴’这八个字,指的是李白的四首诗。”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册书,乃是《李太白集》《东坡乐府》等诗词集。他将《李太白集》挑出来,将其他几册诗词集都揣回怀中。
    他风尘仆仆地从西安赶来,竟不忘随身携带几本喜爱的诗词集,贺谦等御捕见了这一幕,都有哑然失笑之感,但当着林鼎寒的面,没表露出来。唯独罗向不知掩饰,直接笑出了声。
    林鼎寒仿佛没有听见罗向的笑声,又或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径直翻开《李太白集》,说道:“‘子夜’指的是《子夜吴歌》,‘长干’指的是《长干行二首》,‘寻雍’指的是《寻雍尊师隐居》,‘酬裴’指的是《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他将这四首诗在《李太白集》中的位置一一找出,将页张折起一角,以便随时翻阅。
    索克鲁对诗词同样有所涉猎,若非如此,当初光绪帝的暗码他也解不出来。“李白曾给刺客说过好话,”索克鲁点头道,“刺客道用李白的诗做脚文,也算说得过去。”
    索克鲁的话中之意,指的是李白在名篇《侠客行》中,对先秦时期的刺客极尽赞誉。《侠客行》中有一句“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说的便是战国时期刺客朱亥的故事。
    朱亥是战国时期魏国人,早年在大梁城内做屠夫,后因勇武过人,被“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收为门客。当年秦国攻赵,赵国危在旦夕,遣使向魏国求援,魏王当即派晋鄙率军十万救赵。但大军出发后,魏王受到来自秦国的威胁,又怕得罪秦国,于是急忙命令晋鄙停止进军,暂时驻军于邺。信陵君魏无忌乃魏昭王少子,他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赵国被灭,魏国便岌岌可危,于是数次请魏王发兵,但魏王始终坚持按兵不动。信陵君于是用侯嬴之计,从魏王宠姬如姬那里窃得虎符,带门客赶往晋鄙驻军之地,要晋鄙交出兵权。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见虎符,晋鄙却心生怀疑,不肯移交兵权。这时朱亥携四十斤重的铁锤走入,趁晋鄙不备,一举将其锤杀,助信陵君夺取兵权。信陵君遂指挥十万大军前往救赵,最终击退秦军,保全了赵国。
    索克鲁所言不错,李白将先秦时期的刺客称为侠客,又写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千古名句,算是对刺客的极大赞誉。刺客道以李白的诗作做脚文,确实说得过去。
    找到了脚文,再配以代码,按理说很轻易就能破解出刺客卷轴中隐藏的信息。
    但林鼎寒却摇起了头。
    “‘七三六四四二一六’,这条代码应该用‘逐句定字’法来解,比如‘七三’,意思就是指第七句的第三个字。可是按这方法来解,又始终不对。”他一边翻阅四首诗的原文,一边皱着眉解读,“《子夜吴歌》共四首,每首有六句诗文,分咏春夏秋冬四季。除开咏春的六句,第七句就应该是咏夏的起始句‘镜湖三百里’,第三个字是‘三’。”
    按这种“逐句定字”的解读方法,《长干行二首》的第六句是“两小无嫌猜”,第四个字是“嫌”;《寻雍尊师隐居》的第四句是“倚石听流泉”,第二个字是“石”;《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的第一句是“君同鲍明远”,但没有第六个字。
    “这四首都是五言诗,每句诗文都只有五个字,”林鼎寒颇为不解,“不可能数出第六个字来。”
    索克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四首诗应该没有找错,恐怕是解法不对。”他说道,“姑且不论第六个字在哪儿,就是这找出的‘三嫌石’三个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再想想。”林鼎寒又埋下头去。
    “不着急,慢慢想。”索克鲁说道,“金老捕头已经回来,大家都可以各自回去休息了。黑蚓等青者已经找上门来,大家务必时刻警惕,不可掉以轻心。”
    “是,总捕头。”所有御捕应了,相继离开了西厅。林鼎寒记下了代码和脚文,也跟着去了。
    待所有御捕都离开后,索克鲁将两幅刺客卷轴卷起,一个人滑动轮椅出了西厅。为了方便他进出,御捕门内各处建筑的门道路径都拆去了门槛。索克鲁没有立刻回府,而是来到了紧挨西厅的房屋,打算看看金石开和苦大鹏的情况。
    莫干山大战
    金石开和苦大鹏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顾大夫和药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二位大人性命无虞,只需每日用我的药,不出半月便可痊愈,索大人不必担心。”顾大夫语气肯定地说。
    在顾大夫和药童离开后,索克鲁一个人在房屋里待了片刻。
    虽然在西厅里,索克鲁亲口说出了势必将与刺客道一战的话,但背后的原因却并非刺客道骑到御捕门头上来撒野。御捕门的实力和刺客道差距太大,二十一年索克鲁都忍过来了,可现在却必须一战,实在是因为别无选择。
    索克鲁是迫不得已的。只不过有些话,不能当众讲出来。
    安静的环境最容易让人思潮翻涌。置身于这间光线昏暗、寂静无声的房屋里,面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金石开和苦大鹏,索克鲁情不自禁地思潮涌动,思虑起了御捕门如今所面临的困局。
    自嘉庆八年成立以来,御捕门的一大任务,便是清剿刺客道。御捕门虽然付出了许多努力,但刺客道的青者行踪诡秘,天层又不知在何处,所以除了偶尔抓到一两个青者外,并没有太大的成效。
    光绪十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御捕门忽然掌握了一条秘密的消息:因对叛变的谋门之“心”处以六极刑,刺客道的王者、天层及兵毒二门的所有青者,将在冬月初八这一天,在莫干山的剑池秘密聚会。这条消息,是由潜伏刺客道的秘捕刺探得来,来源十分可靠。当时的御捕门人才济济,一直在寻求清剿刺客道的机会,怎能放过如此良机?于是御捕门调集数百捕者,倾巢而出,打算趁刺客道大聚会之时,来一个大围剿,毕其功于一役。
    那一年,索克鲁是御捕门中最年轻有为的天字号捕头,白孜墨则是与索克鲁搭档的地字号次捕,两人同时也是拜把兄弟。两人共同率领一批捕者,从东南办事衙门出发,提前两天,赶到了莫干山下的梅皋坞村,在村子里埋伏起来。索克鲁让所有捕者假扮成了乡农,散布在村中的各处农家。
    两天后,冬月初八到来。
    这一天天寒地冻,雾气迷蒙。
    一大早,便有探捕来报,已探知剑池确有聚会,总捕头已传下命令,各批捕者巳时出发,午时会合于修篁幽谷谷口。刺客道聚会的剑池,便在修篁幽谷之中。
    索克鲁和白孜墨立即召集众捕者,出了梅皋坞村,向莫干山中进发。
    冬日的莫干山荒莽丛丛,一片萧条之色。在弥漫的雾气之中,捕者们悄然向修篁幽谷前行。
    还没到修篁幽谷,在山路之上,御捕门的各批捕者便已经陆续会合。
    在解决了山路上几个放哨的青者后,数百捕者悄无声息地来到修篁幽谷的谷口。雾气迷茫的幽谷中隐约有人声传来,刺客道的大聚会显然正在进行。总捕头手一挥,身旁的执旗手挥舞黑旗,下达了进攻的号令。索克鲁和白孜墨不甘人后,率领捕者,首当其冲地杀向幽谷中的剑池。
    莫干山,乃天目山的余脉,因干将莫邪而得名。修篁幽谷中的剑池,则是干将和莫邪的铸剑之地。干将乃是春秋时期有名的剑工,与欧冶子同师,莫邪则是干将的妻子。干将曾在剑池为吴王阖闾铸剑,相传他“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投入冶炉,可是金铁难销,宝剑难成。他的妻子莫邪遂断发揃爪,投身于炉中,于是“金铁乃濡”,成雌雄两剑,一柄名为干将,另一柄名为莫邪,均在“上古十剑”之列。
    就在当年干将莫邪铸剑的地方,御捕门和刺客道展开了一场无比惨烈的生死决战!
    迷雾之中,双方都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但御捕门有备而来,杀了刺客道一个措手不及,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御捕门占有一定的优势。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刺客道险中求胜,御捕门功败垂成。
    莫干山这一场大战,人才济济的御捕门,几乎付出了全军覆没的惨重代价。总捕头和副总捕头力战而死,十二位天地字号御捕也有九人丧命,只有天字号捕头金石开、索克鲁和地字号次捕白孜墨保住了性命,但索克鲁却在此战中失去了双腿。他被白孜墨和金石开拼死救出,逃回了东南办事衙门。
    莫干山大战后,御捕门中数金石开资历最老,但他却心灰意冷,很快便卸职归隐。索克鲁尽管双腿残疾,但金石开之后,就数他资历最老,因此他被清廷任命为总捕头,白孜墨则成为副总捕头,辅佐索克鲁掌管御捕门。
    索克鲁一心想振兴御捕门。所以自他出任总捕头以来,御捕门想方设法招揽人才。索克鲁已经足够努力,但二十一年过去,情况仍不容乐观,御捕门始终无法恢复到莫干山大战前的那种盛况。
    在那场大战中,刺客道的情况也不比御捕门好多少。
    尽管拼死击退了御捕门,但兵门和毒门的青者几乎伤亡殆尽,尤其是毒门,从此一蹶不振。但好在王者未死,天层的损伤也不大,不似御捕门那般核心尽损。元气大伤的刺客道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但随着练杀山中新一批的黄童成长起来,刺客道只用了短短四五年的时间,便重新崛起,再用了四五年的时间,实力便已远超御捕门。
    索克鲁出任总捕头后,虽然时刻不忘莫干山之仇,时刻不忘清剿刺客道的重任,但他很清楚御捕门在实力上和刺客道差距太大,所以只能隐忍不发。这二十一年里,国家多事,战祸不断,各种战败赔款接踵而至,国库逐渐入不敷出,偏偏御捕门又长时间无所作为,所以朝廷上下渐有裁撤御捕门之议。若非革命党人在全国各地大搞暗杀活动,御捕门尚有用武之地,恐怕慈禧早就同意此议了。
    为了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愿,报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之仇,索克鲁算是绞尽脑汁,殚精竭虑。针对刺客道强御捕门弱的情况,他可谓下足了功夫。
    在收到光绪帝的暗码密函后,索克鲁经过多方面的考虑,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找到袁世凯,透露了密函一事,问袁世凯是何打算。他早就看出袁世凯是虎狼之人,也猜到袁世凯心中的想法。果然,袁世凯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与索克鲁合作演一出戏。袁世凯的目的,无非是把刺杀之祸引到光绪帝的身上,以保自己将来的前程。索克鲁与光绪帝没有任何过节,他这样做,却是另有一番目的。
    索克鲁计划找一个刺客道的人,想办法让其入宫行刺慈禧,然后亲率捕者捉拿刺客,可以立一大功,这样便能抬升御捕门在慈禧心中的地位,同时一口咬定刺客来自刺客道,又能将祸水引给刺客道。慈禧一直视革命党人为心腹大患,对刺客道虽然厌恶,但因刺客道并非明确地反清,所以她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如果让慈禧知道刺客道竟然听从光绪的密旨入宫行刺她,她在不放过光绪的同时,更加不会放过刺客道。只要慈禧肯大力支持御捕门,甚至直接调度军队来对付刺客道,索克鲁要想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愿,就会容易不少。
    索克鲁挑选入宫行刺的刺客,自然要名头越响亮越好。他最初选定的目标是荆棘鸟,这女人曾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也是毒门中最为顶尖的人物。但后来在京汉铁路线上,荆棘鸟意外死在胡客之手,索克鲁只好将目标转换成胡客。胡客是刺客道兵门的青者,当时在北方接连刺杀了七位朝廷命官,此事连久居深宫的慈禧都有所耳闻,所以让胡客来做入宫行刺的刺客,甚至比荆棘鸟更加合适。
    索克鲁安排好胡客入宫行刺的事后,便与袁世凯进宫面见慈禧,奏明已查到有刺客将入宫行刺太后,图谋不轨。捉贼要拿赃,爱看戏的慈禧也乐得袖手旁观,看一出把戏,便同意索克鲁的建议,用宫女假扮成自己,引刺客动手,然后当场捉拿。索克鲁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为自己的将来做考虑。如果真的有一天,光绪重掌了实权,索克鲁便可摇身一变,一口咬定当年自己遵从了密旨,的确派出刺客入宫行刺慈禧,只不过被慈禧提前识破,用了替身来替死,行刺这才落空。
    索克鲁让几个捕者扮成大内侍卫,守在景祺阁内,那些真的大内侍卫,自然想生擒刺客邀功领赏,可这几个捕者的任务,却是结果胡客的性命,绝不让胡客有机会说出幕后指使是他索克鲁。只不过保皇党人横插一手,再加上胡客过于厉害,不仅逃出了景祺阁,还最终逃出了铜墙铁壁般的紫禁城。
    袁世凯的目的已经达到。当晚太医冷德全从慈禧处领了密令,进入瀛台打算偷偷对光绪下毒手,但阴差阳错没能成功。后来瀛台的枪声和大火,以及梁铁君行刺一事,在第二天便闹得沸沸扬扬,各国公使纷纷出面干预,迫使慈禧暂不敢对光绪下手。但慈禧已经认出了密函上的字迹,从此对光绪记恨有加,袁世凯知道,以慈禧一贯的行事风格,光绪终有一天难逃一死。
    反观索克鲁,拼尽全力严防死守,还是让胡客逃出了紫禁城。慈禧得知此事后,怒批御捕门办事不力,大骂了索克鲁一通。索克鲁亲手导演了这场好戏,想不到最终却弄巧成拙,非但没能给慈禧留下好印象,反而显得御捕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安排入宫行刺一事的同时,索克鲁也不忘致力于抓捕孙文。
    孙文常年漂居海外,是最有号召力的革命党人,是朝廷的头号逆犯,是慈禧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慈禧甚至密令张太监前往日本,收买日本浪人,就为暗杀孙文。
    所以,如果御捕门能够抓捕孙文,自然是头等大功,御捕门在朝中的地位,将不可同日而语。从此之后,谁还敢在慈禧的面前,提出裁撤御捕门之议?
    因为第一次派去的捕者栽了跟头,所以第二次行动为保万全,索克鲁决定请当年的天字号捕头金石开出山,并且密令潜伏在东京洪门据点的聂承贤做接应。索克鲁原本觉得万无一失,可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到胡客刚刚逃出紫禁城,便远渡重洋去了日本东京,还做了一回孙文的临时保镖。金石开在胡客这里碰了壁,于是知难而退。不过他没有回国,而是率捕者留守在东京,以等待更好的机会。
    但是接下来,就没有半点机会了。
    孙文在信中许以黑龙会更大的利益,头山满在看过宫崎滔天带来的这封信后,当即命黑龙会派出大批浪人,不但第二天就护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从锦辉馆去赤坂区的民宅楼,还命这些浪人日夜驻守在民宅楼的四周。往后的一个多月里,革命党人越聚越多,驻守民宅楼的黑龙会浪人也越来越多,非但金石开等御捕门捕者无机可趁,就连南北帮暗扎子和保皇党收买的那些日本浪人,也找不到任何机会下手,最终只能相继退去。
    在胡客离开东京一个多月后,在汉历的七月二十日,就在那幢头山满所提供的民宅楼的二楼,各革命团体、秘密会党齐聚一堂,召开了中国同盟会的成立大会。至此,各家革命团体和会党合成大团,一个全国性、统一性的革命政党宣告成立。消息传来,慈禧震怒,御捕门再一次给慈禧留下了办事不力的印象。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在这时候,江南制造局火药厂爆炸,燃起一场大火,也将慈禧的最后一点耐心彻底燃尽。在得到索克鲁的禀奏,说追查到逃出紫禁城的刺客是刺客道的青者时,慈禧立即下了一道懿旨,命令御捕门年内必须剿灭刺客道,如若不然,御捕门即行裁撤,永不恢复,次捕以上官员,一律革职查办。
    慈禧向来说到做到,连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都要被废除,何况是只有一百年历史的御捕门?所以在索克鲁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在年内彻底剿灭刺客道!这才是他明知御捕门实力不济,却必须要与刺客道一战的真正原因。
    但是要剿灭刺客道,谈何容易?
    所以索克鲁才亲自去总督府拜访袁世凯,希望袁世凯能想办法拨出几千新军,供御捕门调度。袁世凯与索克鲁共谋假行刺一事,算是相互落了把柄,而且入宫刺杀慈禧的刺客还未捉拿归案,这对袁世凯来说无异于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当然也希望能及早剿灭刺客道,所以答应了索克鲁的请求。
    但即便慈禧真的准奏,同意调拨新军给御捕门调度,索克鲁的心中仍然没有多少把握。
    这些年清廷风雨飘摇,大量有识之士和才干之人,要么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要么加入革命党闹事,甚至不惜占山建寨落草为寇,也不肯进入所谓的清廷鹰犬机构御捕门。虽然休养生息了二十一年,但如今御捕门的人才还是太少,对付暗扎子尚可,想和刺客道掰手腕,还是太难,否则也不会被黑蚓、玄驹和傀儡三个青者,就闹得总领衙门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十个方阵不分白天黑夜地巡逻,而沐人白、苦大鹏等御捕,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毒门的青者种毒成功。
    索克鲁知道,唯一的道路已经摆在了眼前。但是这条路绝不可能平坦。索克鲁一眼望去,便能望见这条路上出没的野兽和密布的荆棘。
    但他已经没有选择。
    无论如何,这将是他必须要走的路!
    破解刺客卷轴
    索克鲁正在思虑御捕门的困局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浑厚的说话声:“我有急事须面见总捕头,让开!”
    话音一落,房门“吱呀”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索克鲁听声音时觉得有些耳熟,出现在眼前的虽然是一个捕者,样貌也不太相似,但根据来人的身型和体格,索克鲁还是大体判断出了是谁。
    来人正是胡客。
    胡客伸手关上了房门,扯拢门闩,从暗处走到了光亮下。
    “我们又见面了。”四目相对,胡客嗓音冰冷。
    索克鲁确认了眼前这位“捕者”的真实身份。他微微一笑,自嘲似的道:“你们这些青者,当真将御捕门当成了茶馆酒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胡客不想在言语上做过多的磨蹭。他径直走到索克鲁的身前,直截了当地逼问姻婵的下落。
    索克鲁呵呵一笑,道:“你甘冒奇险,闯进总领衙门来,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胡客取出了问天,冷言道:“三条人命,你自己决定。”他有意朝昏迷不醒的沐人白和苦大鹏看了一眼。胡客的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如果索克鲁不肯说出姻婵在何处,那么他就先杀沐人白和苦大鹏,再取索克鲁的命。
    索克鲁虽是御捕门的总捕头,但在莫干山大战中失去了双腿,二十一年来只能靠一辆木制轮椅来活动。此时只身一人面对胡客,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他也拿胡客没半点办法。
    不过他却有足够的信心。
    “天地字号御捕齐聚总领衙门,”他直视着胡客,“你真以为你今天能活着走出去?”
    “我如果走不出去,一定搅你御捕门一个天翻地覆!”胡客毫不示弱。
    为防备黑蚓、玄驹和傀儡潜入总领衙门,御捕门的天地字号御捕纷纷归位,此刻都在总领衙门的南楼里休息。如果惊动这些御捕赶来,想将胡客留在总领衙门,并非不可能,但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当初紫禁城重重布防,最终还是叫胡客杀出了西华门,那一晚的场景,索克鲁现在想来,仍然历历在目。在御捕门准备向刺客道发起决战的关键时刻,索克鲁可不想御捕门有什么意外损伤。
    “她被关在京师大狱里。”索克鲁说出了姻婵的下落。
    胡客在京师大狱里关过,知道京师大狱就在总领衙门的西北角。
    胡客收起了问天,打算挟持索克鲁,前往京师大狱。
    索克鲁手中还拿着那两幅刺客卷轴。他将卷轴悄悄放在了桌上。
    “拿起来。”胡客喝道。
    索克鲁冷冷一笑,将两幅刺客卷轴拿回手中。
    胡客拉开房门,推着索克鲁所乘坐的轮椅,走出了房屋。
    看守在外的捕者齐声喊道:“总捕头。”
    索克鲁没有声张,如果让捕者们发现他此刻被人挟持,总领衙门内必定大乱。黑蚓、玄驹和傀儡一路追杀白锦瑟来到京城,此刻说不定就潜伏在总领衙门的附近,一旦出现乱子,这三个厉害的青者岂会放过此等机会?一旦黑蚓等三人趁乱潜入,局面将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索克鲁不动声色,任由胡客推着他往西北行去。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逻方阵,见一个黑袍捕者推着总捕头经过,都停下来喊了一声“总捕头”,但没有一个捕者瞧出端倪。
    胡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推着索克鲁,来到了京师大狱的门口。
    守狱捕者见总捕头到来,立即打开了大门。胡客推着索克鲁进入了京师大狱。
    狱中一如既往的光线晦暗,湿气透骨,霉气熏天,胡客算得上故地重游了一回。
    “在哪里?”胡客低声问。
    “一直往前,左转,走到底。”索克鲁说道。
    依索克鲁所言,胡客来到了狱道的岔口,往左转,一直走到狱道最深处的牢房外。通过壁火的照明,可以清楚地看见牢房里关着一个女人,面朝内躺着。胡客虽然看不见被关女人的面容,但从背影来看,应该是姻婵。
    “你知道该怎么做。”胡客低声道。
    索克鲁叫来把守狱道的捕者,用钥匙打开了牢门,将那女人带了出来。
    正面相对,胡客已经看清,那女人的确是姻婵。
    但姻婵显得无精打采,她起初以为是要被带出去审问,所以没有注意到假扮成黑袍捕者的胡客。
    “打开镣铐。”索克鲁接着说道。
    把守狱道的捕者取出钥匙,打开了姻婵手脚上的镣铐。
    以往审问之前,从来就没有解开过手镣和脚镣,所以姻婵暗暗觉得奇怪。她颇有些疑惑地看了索克鲁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了索克鲁身后那位黑袍捕者的身上。
    姻婵很快认出了胡客。
    近三个月的牢狱之苦,在见到胡客的这一刻,骤然间烟消云散。
    姻婵冲着胡客微微一笑。
    她看出胡客和索克鲁是怎样的形势,于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安静,做出一副囚犯应该有的听话模样。
    只是她再次看索克鲁时,嘴角却轻轻地、得意地一抿。
    在镣铐打开之后,趁把守狱道的捕者不注意,胡客猛地起肩提肘,击在那捕者的头侧。
    那捕者闷哼了一声,当即晕倒在了地上。
    姻婵极有默契,知道胡客打晕捕者的目的。她顺势将那捕者的外袍脱下,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过一会儿走出京师大狱后,还要走一截路才能出总领衙门,如果是一个女囚犯,必定惹来巡逻捕者的注意,还是假扮成捕者,没那么张扬为好。虽然捕者外袍有点大,但好在是在夜间,就算出了京师大狱后碰上巡逻的方阵,恐怕也不会有捕者过多地注意到姻婵。
    索克鲁的手中还拿着那两幅刺客卷轴。姻婵穿好外袍后,便冲索克鲁笑道:“索大人,多谢了。”说着将两幅卷轴夺了过来,藏在宽松的外袍下面。
    索克鲁轻哼一笑,任由姻婵将卷轴取走了。
    胡客推着轮椅,姻婵紧跟在他身边,一起朝狱道外面走去。
    眼看即将走完长长的狱道,离开这个鬼地方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狱门外传了进来:“总捕头在不在里面?”
    “回林捕头的话,”守狱捕者回答道,“总捕头刚进去不久。”
    话音一落,开门的声音便传来。
    此时离门口不过三丈的距离,狱道只有一丈多宽,胡客和姻婵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做出应对,只能静立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大狱的门打开后,走进来的人正是天字号捕头林鼎寒。
    “总捕头,”林鼎寒一见到索克鲁,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解法……”
    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没有再往下说。虽然刚从西安赶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被关在狱中近三个月的姻婵,但林鼎寒眼光厉害,几乎一眼便看出身穿捕者外袍的姻婵是女子之身。
    “总捕头,我通知了所有御捕去西厅,大家已经到了,都在等你,你怎么跑来大狱了?”林鼎寒虽已瞧出异样,但没有立刻拆穿,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话,走上前来抓住了轮椅的推柄,要将索克鲁推走。
    胡客的眼光同样厉害,已经看出林鼎寒有所察觉。
    在林鼎寒刚伸出手抓住推柄时,胡客也伸出手,抓住了林鼎寒的手腕!
    两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察觉,目光一交,同时出手!
    胡客出手太快,林鼎寒的宝钿刀只拔出半截,便不得不连刀带鞘地举起,挡住了问天的第一击。等到林鼎寒将整柄刀拔出来时,问天已经用密如雨点的攻击,将他逼得后背紧贴着牢房的柱子,挪不动身。
    两人一交手,问天和宝钿刀就会不可避免地碰撞出声音,这声音势必招来大门外的几个守狱捕者,接着便是衙门内巡逻的方阵,然后就是西厅内的天地字号御捕。一旦这些人全都赶来,胡客和姻婵被堵在京师大狱里,就算有索克鲁做人质,恐怕也难以脱身。胡客知道时间紧迫,所以一出手便将林鼎寒彻底压制住,随即叫姻婵先走。
    姻婵紧握着外袍下的刺客卷轴,朝门口飞奔而去。
    刚到门口,她猛地一下闪身藏到了门后。
    门外的守狱捕者已经听到兵刃声,刚冲入半个身子,便被守株待兔的姻婵夹手夺去了薄刀,再回刀一砍,逼开那守狱捕者,趁势杀出了门外。
    胡客与林鼎寒过了几招,忽然间一个反手,问天向索克鲁的后颈削去。
    林鼎寒急忙挥刀救急。
    胡客趁机收手,弃了两人,紧随着姻婵冲出了京师大狱。
    林鼎寒正要追赶,却被索克鲁一把拉住。
    林鼎寒刚才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索克鲁已经听清他话中之意,知道他找到了刺客卷轴的真正解法。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林鼎寒去冒险,否则林鼎寒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胡客冲出大狱后,与姻婵联手,解决了几个试图拦截二人的守狱捕者。
    附近的两个巡逻方阵,已经听到动静,用最快的速度围堵过来,并且吹响了黑色瓷埙,紧急的呜鸣声很快传遍了整个总领衙门。
    胡客带着姻婵向左一拐,将追赶的两个巡逻方阵甩在了身后。
    胡客带着姻婵朝后门奔去。
    当初入宫行刺慈禧之前,白孜墨和贺谦带胡客出京师大狱后,就是走后门出的总领衙门。这一次胡客是从正面大门而入,经行西厅来到京师大狱的,两相比较,后门要近一半的距离,而且往后门方向走,可以避开西厅和南楼,也就等于避开了总领衙门内的天地字号御捕。
    所以胡客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门。虽然已过去了三个多月,胡客也只走过一遍,但他还是清楚地记得去往后门的道路。
    快到后门时,迎面赶来了一个巡逻方阵。
    胡客和姻婵穿着捕者外袍,巡逻方阵里的四个捕者以为是同行,见胡客和姻婵迎面跑来,方阵中的一个捕者还好心地提醒道:“反了反了!信号声在那边,你们两个追反了!”
    “截住他们!”后面的两个方阵已经追来,方阵中的八个捕者七嘴八舌地大喊。
    等到这四个捕者反应过来时,胡客和姻婵已经错身而过,往后门奔行而去。
    和正面的大门一样,后门也有八个守卫。呜鸣声一响,八个守卫便关闭了后门,从内套上了铁锁。瓮中捉鳖,这是索克鲁亲自下的命令。如果黑蚓、玄驹和傀儡真的潜进来了,一旦听见紧急的呜鸣声,守卫必须立刻锁上大门和后门,以防黑蚓等三人从两道门出逃。
    后门已锁,这一下必须要动手了。
    八个守卫的身手比寻常捕者还要差,胡客一举撂倒四个,姻婵也解决了两个,剩下两个守卫见敌人如此凶猛,吓得急忙避开,不敢近前。
    胡客用问天削断铁锁,拉开后门,和姻婵一起冲出了总领衙门。
    林鼎寒推着索克鲁从京师大狱里出来,胡客和姻婵已经不见了踪影。一批循着呜鸣声追过来的捕者,正从大狱外追过。
    “不用追了。”索克鲁不想看到御捕门在胡客和姻婵这里付出不必要的损伤,而且两幅刺客卷轴的内容已经知道,没有必要再将刺客卷轴夺回来,因此叫住了这批追赶的捕者。
    索克鲁让林鼎寒推着他去往西厅,路上遇到赶来的白孜墨等御捕,索克鲁将白孜墨等御捕都叫回了西厅。
    “她人呢?”进入西厅后,索克鲁忽然问白孜墨。
    白孜墨知道他说的是谁。刚才所有御捕都被林鼎寒叫来西厅,白锦瑟也来了,可呜鸣声一响,白锦瑟便冲出了西厅,想必是追赶胡客和姻婵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贺谦,曹彬,罗向。”索克鲁一口气点了三个人的名,“你们三人立刻带上一批捕者,前去保护白秘捕,不可出半点差错!”又道,“其他人都留下!”
    贺谦、曹彬和罗向立刻领命而去。
    索克鲁命令关闭西厅厅门,然后切入正题,问林鼎寒刺客卷轴怎么解。
    “还是逐句定字,”林鼎寒答道,“不过要挪动一下。”
    “怎么个挪动法?”索克鲁问道。
    “将诗名算作第一句,其他诗句的顺序依次往后挪。”
    林鼎寒拿出了那本折过页的《李太白集》,将四首诗一一翻找出来,一首一首地进行解读。
    还是“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如果把诗的题目作为第一句来推算的话,《子夜吴歌》的第七句就变成了“五马莫留连”,第三个字是“莫”;《长干行二首》的第六句则是“同居长干里”,第四个字是“干”;《寻雍尊师隐居》的第四句是“拨云寻古道”,第二个字是“云”;最后一首《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的第一句就是诗名本身,第六个字是“岫”。
    “只有这样,最后一首五言诗,才能找出第六个字。”林鼎寒道,“我试过其他的解法,但解出的字都连不上,唯有这样解出来的四个字,连在一起,才有特定的含义。”
    “莫干云岫!”吃惊是索克鲁的第一反应。他在心里惊疑道:“莫干山云岫寺,怎么会是那里?”
    索克鲁的记忆立刻翻回到了光绪十三年。
    那一年,云岫寺荒废百年后,终于在住持广严禅师的执掌下复兴,成为远近闻名的佛教圣地,广严禅师也因此佛名远扬,并奉旨进京,为慈禧讲论佛法义理,最后得慈禧手书“藏经阁”匾额,并钦赐内务府所刊《大藏经》一十二部,然后回山传戒,云岫寺更加声名远播。当年广严禅师进京之时,索克鲁曾派捕者保护其安全,所以尽管此事已过去了整整十八年,但他仍然记得十分清楚。
    如果刺客道的天层真的藏在云岫寺,索克鲁如此吃惊便是有道理的。
    在索克鲁看来,刺客道天层一定藏在某个极为隐僻的地方,越是鲜为人知之处,越有可能成为天层的藏匿地。可云岫寺建于南宋淳熙年间,数百年来虽然几度兴废,但一直是极为闻名的大寺院,若非如此,它在光绪十三年复兴后,慈禧也不会下懿旨召广严禅师进京论佛,还钦赐十二部《大藏经》和手书的“藏经阁”匾额给云岫寺。自满清入关以来,除乾隆年间毁于战乱而荒废百年外,其他时间里,云岫寺一直香火鼎盛,除开寺内的数十名僧人,进进出出礼佛的香客更是数不胜数。如此广为人知、人员复杂的地方,竟然会是刺客道天层的藏身之地?
    与既惊且疑的索克鲁一样,白孜墨的脑中闪过的也是这些念头。与索克鲁略有不同的是,白孜墨在三年前还曾去过一趟云岫寺。当时身在东南办事衙门的他,抽空去了一趟莫干山,去剑池看了看当年血战过的地方,又去云岫寺礼佛朝拜。所以他亲身经历过云岫寺那种香客往来、游人如织的热闹场面。若非刺客卷轴里暗藏着“莫干云岫”四个字,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刺客道天层和云岫寺联系在一起。
    “刺客卷轴是明朝的东西,那时天层多半是在云岫寺,”白孜墨揣测了片刻,对索克鲁说道,“两百多年过去了,也许现在天层已经转移去了别处。”
    索克鲁却不赞成这个看法。他摇头道:“如果是你说的这样,刺客道又何必派出姻婵去日月庄盗走刺客卷轴呢?”
    且不管刺客道天层是否真的藏在莫干山云岫寺,至少眼下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不会再像过去那般,似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
    “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总不可能全无痕迹。”索克鲁说道。他言下之意,是要派人南下,去浙江省湖州府德清县,探查云岫寺的底细。
    因为必须在年内剿灭刺客道,所以这个任务极其重要,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那么这个任务也必将十分凶险,唯有经验老到、能力出众的御捕方能胜任。
    索克鲁选择了这些年来他最为信任的人。
    “孜墨,你来走这一趟。”索克鲁说道,“需要谁同行,你自己挑。”
    “不必了。”白孜墨说道。
    天层如果真的在云岫寺,去多了人反而惹眼,如果一不小心打草惊蛇,天层一旦转移,那就前功尽弃了。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白孜墨深明此理,所以他决定只身前往。
   
    第七章 生杀榜五大青者
   
    柴木厂
    夜并不深,北京城内的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往来。
    冲出总领衙门后的胡客和姻婵,此刻正穿行于人流之中。
    在二人身后半条街外,三个巡逻方阵总共十二个捕者,正一路追踪而来。
    胡客要解决身后的十二个捕者,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因担心有天地字号御捕追来,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停留。如果姻婵没在身边,他或许会回头去解决这条尾巴,但此时身边多了一个人,顾虑自然更多,所以还是先确保安全为上。
    胡客和姻婵一路疾行,没多久便从宣武门出了内城,来到了外城,又走了片刻,便到了草厂胡同外面。
    已经走了好几条街,但身后的尾巴依然跟着。
    换在以往,胡客和姻婵早就将这些捕者甩掉了。但在京师大狱里关了三个月后,刚出狱的姻婵,身体便如生锈了一般,远远比不了以往。在冲出总领衙门后,她双腿便有些发软,感觉使不上劲。为了照顾姻婵,胡客刻意慢下了脚步,正因为如此,身后十二个捕者才有机会一直跟着。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胡客必须尽快想出解决的方法。
    他果断向左一转,走进了草厂胡同。一截路过后,两人来到了后孙公园胡同。
    安徽会馆再一次出现在了视野里。
    “你进去躲一躲,”胡客对姻婵说道,“我片刻后就回来。”他也不管姻婵答应与否,撂下这句话后,便快步往回走。
    姻婵不想和胡客分开,但胡客不给她追赶的机会,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人流之中。姻婵只追出四五步,知道追赶不上胡客,只好放弃了。
    “几个月没见,还是死性不改。”姻婵暗暗叹了声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安徽会馆,缓步走去。
    安徽会馆还敞开着大门,姻婵原本只想进去躲避片刻,但站在会馆大门外的那个身形矮胖的男人,一眼便认出她来。
    这身形矮胖的男人,正是张榕。
    上一次胡客和姻婵躲入安徽会馆时,也是张榕认出胡客,将二人带去见了光复会众人。尽管不知道姻婵的名字,甚至姻婵还穿着捕者的外袍,但张榕清楚地记得姻婵的容貌,看见姻婵沿着胡同走来,急忙迎上前去叫住了她。
    “真没想到,最后一天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张榕满脸兴奋,看了看姻婵的身后,“就你一个人?和你一起的那位义士呢?”张榕没有随光复会众人去东京,因此不像陶成章等人已经知晓了胡客的姓名,所以仍以“义士”相称。
    “他过会儿就到。”姻婵说道。
    “吴大哥今天早上还在感叹,不能再见上义士一面,实乃毕生之遗憾,想不到今晚便能如愿。”张榕笑着说道,“会馆里面正在举行晚宴,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进去坐坐。”张榕本来是站在会馆门外放风的,想不到竟然意外撞见到了姻婵,当然要邀她入内一坐。
    吃了三个月清汤寡水的牢饭,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正该好好地吃上一顿。但姻婵此刻更加担心胡客,如果见不到胡客归来,就是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她也没有任何食欲。
    为避免有捕者追来发现自己,姻婵随张榕进入了安徽会馆,不过却在门后站住了不走。
    “等他来了再一起进去。”姻婵说道。
    “这样更好,”张榕道,“你和义士一同进去,吴大哥看见了,会更加高兴。”
    姻婵点了点头。
    在姻婵看来,身后追踪的十二个捕者,应该很难给胡客造成什么麻烦。她以为只需等上片刻的时间,胡客便会回来。
    但万事总有例外,这一次正好如此。
    在姻婵走进安徽会馆的同时,胡客也已经走出了草厂胡同。
    依靠询问来来往往的路人,十二个捕者一路追到了草厂胡同的外面,与胡客正好撞了个正着。
    胡客确定十二个捕者已经发现自己后,立刻加快了脚步,走入与草厂胡同相对的老墙根街。他一直走到老墙根街的尽头,随即用不紧不慢的动作,翻过了街边的一截围墙。
    胡客的这些举动,是故意让那十二个捕者看见的。十二个捕者飞快地追过来,也翻过了围墙,落在了地上,一股木头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围墙内是柴木厂的厂区,数十丈见方的开阔地上,一堆堆码好的圆木,东一叠西一簇地堆放着。这些圆木堆,极大地阻碍了十二个捕者的视线。
    厂区内很黑,十二个捕者往深处走了十几步,就不得不就地取材,弄了三支简易的火把,一一点燃。
    火光一亮,不远处就有人影跑来,手里捉着一根铁棍子。
    来者是柴木厂的守夜人,老远就看见了火光,还以为是偷木头的贼人,所以拿了铁棍子来驱赶,哪知却是一批御捕门的捕者。
    “刚才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有捕者问道。
    守夜人没有看到任何人进来。“除了你们,连鬼影子也没一个。”他说着,将手中的铁棍子收了起来。
    方才胡客翻墙而入,十二个捕者在后方看得清清楚楚。守夜人守着另一边的大门,没见到其他人出入,如此说来,胡客没有走大门出去,仍然躲在这漆黑一片的厂区内。
    十二个捕者让守夜人去了,开始往厂区深处搜寻。
    厂区里码放着数十堆圆木,漆黑的死角太多。十二个捕者一分为三,各自保持着巡逻方阵的菱形队列,分头搜索。
    胡客一个人折返回来,就是为了寻一个荒僻无人之处,将身后这条尾巴给解决了。
    在这漆黑的柴木厂里,胡客可以尽情地施展刺杀的本领。
    虽然有三个巡逻方阵,共计十二个捕者,但对于胡客来讲,并非什么难题。三十多个夺鬼青者都拿受伤的他没有办法,何况是区区十二个捕者,而且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
    胡客潜伏在一堆圆木后,待有火光靠近,便围绕圆木堆转了一个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个方阵的后面,以风行电扫般的速度欺近。胡客一举刺杀了其中三人,却留下一个捕者不杀。待那捕者呼喊了一声后,他才动手将其解决,随即退后数丈,在一堆圆木后埋伏起来。
    最后一个捕者的呼喊声,很快引来了另外两个方阵。
    当前一个方阵奔过去时,胡客蛰伏不动,等到后一个方阵经过时,他才依葫芦画瓢,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欺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刺杀了四人。
    等到前面那个方阵的捕者发现身后有异常,转回头来时,胡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十二个捕者已去八人,仅剩的四个捕者惊诧不已。
    先前胡客冲出总领衙门后,始终不肯停下追踪脚步的十二个捕者,见胡客不敢做任何停留,以为胡客只是不成气候的小毛贼,因此才一路追着不放,想将胡客抓回去立上一功。此时八个捕者转瞬间便尸横于地,剩余的四个捕者,才知道胡客是极其少见的厉害对头。惊诧之余,四个捕者心中惶恐不安,一个劲儿地后悔,后悔不该追出来,并赶紧掏出了黑色瓷埙,吹响了代表十万火急的呜鸣声。至于总领衙门离得太远,衙门里的捕者根本不可能听到,四个捕者也已经无暇考虑了。
    呜鸣声刚一响,胡客便再一次神出鬼没般地现身于侧后方。
    四个捕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问天掠去了性命。
    十二个捕者悉数倒毙,胡客擦去问天锋刃上的血迹,迈步向刚才翻进来的围墙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他忽然斜身一蹿,消失在了左侧的一堆圆木后。
    在胡客藏形匿迹的同时,围墙的墙头,忽然立起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翻入了柴木厂,赶到了十二个捕者横尸之处。
    一根洋火“嗤”的一声燃起,火光映照出了来人的脸,乃是御捕门的秘捕白锦瑟。
    白锦瑟俯身查看了死去捕者的伤口,全是伤在咽喉,一击毙命,概无例外。
    “来迟一步!”白锦瑟心中暗想。
    她在三个巡逻方阵之后追出总领衙门,一路追踪到了老墙根街附近,却失去了目标,方才的紧急呜鸣声,指引她来到了柴木厂,只可惜晚了一步。
    夜战
    在洋火燃尽的那一刻,白锦瑟忽然转身,面对着围墙的方向。
    “老蚯蚓,矮脚马!跟了我八条街,还要做缩头乌龟吗?”她冷冷地说道。
    原来自打追出总领衙门后,在追踪前面十二个捕者的同时,白锦瑟也发现,自己的身后同样有人跟踪。
    白锦瑟的话刚说完,围墙外便翻入了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正是刺客道兵门的黑蚓和玄驹。
    “我没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却三番五次来惹我。”白锦瑟怒道,“从上海一直追到京城,你们当真是铁了心想杀我!”
    “当年我们五大青者一时疏忽,想不到竟让你多活了十六年,今日也该到头了。”黑蚓和玄驹走到离白锦瑟三四丈外,便站住了脚步。
    “北归路上,如果不是我腿伤没好,岂能容得你们撒野?”白锦瑟冷笑道,“十六年前,你们生杀榜上五大青者联手,也拿我毫无办法。如今藏血被我手刃,荆棘鸟也已亡命,别说你老蚯蚓和矮脚马两个人,就是傀儡也到了,又能拿我怎样?”
    “十六年前你被我们重伤,又中了荆棘鸟的毒,我们料你必死无疑,这才没有继续追杀。想不到你身中剧毒竟然没死,倒让你走脱了性命。”黑蚓也冷笑起来,“这十六年里,你躲在哪个旮旯角落?你一直不敢露面,就这么怕我们再来寻你?”
    白锦瑟哼了一声,道:“我再问你们一次,苏照水到底在哪里?”
    “姓苏的十六年前就已被兵门青者诛杀,”黑蚓说道,“你明知此事,又何必多问?”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白锦瑟却不信黑蚓所言,“我没见到尸体,他就一定还活着!”
    黑蚓嘿嘿一笑,道:“苏照水早已死了,他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才见不到尸体。”
    “你胡说!”白锦瑟喝道,“十六年前,那些青者追杀他去了西南,没一个活着回来,他一定没有死。他是躲起来了,一定是躲起来了。”
    黑蚓道:“他如果没死,那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见你?”
    白锦瑟微微一呆,喃喃说道:“总是有原因的。”她连连摇头:“他不肯见我,总有他的原因。”
    “苏照水早已死了,现在已是腐骨一具。”黑蚓有意刺激白锦瑟,“你若想找他,我和玄驹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白锦瑟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黑蚓和玄驹的脸上:“我腿伤已好,想送我一程,那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本事如何,你很快便知!”黑蚓此话一出,那就是要动手了。
    黑蚓和玄驹的性格,决定了两个人动手时的大不相同。
    黑蚓人如其名,不仅狡猾,而且谨慎,又极擅潜伏。他一旦接手任务,无论难易程度,必会事先缜密计划一番,有万全的把握才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会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先于暗处潜伏,等到最佳时机来临,才祭出致命一击。
    玄驹身矮腿短,但速度奇快,极擅追踪。他一旦接手任务,便会长时间追踪目标,一旦自认为时机得当,便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直来直去,依靠快如闪电的速度,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击毙命。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所以黑蚓话音一落,他便一闪身融入了黑暗,不知所踪。玄驹则正好相反,他赤手空拳,几个大跨步,从正面朝白锦瑟攻来。
    白锦瑟的锁链刀出手,玄驹横臂一挡。他两只手臂均裹有极其坚硬的钢套,遇到攻击时,只需横手格挡,便可防御周全,而钢套中又暗藏着极为锋利的钢刺。他双拳一握,触动钢套上的机括,钢刺便贴着手背弹出,迅疾地向白锦瑟还了两击。
    玄驹和白锦瑟交手片刻,消失不见的黑蚓忽然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白锦瑟的身后。西番刀穿出黑蚓的袖口,锋锐无比的刀尖,毫无征兆地刺向白锦瑟的背心。
    白锦瑟已和黑蚓打过多次交道,知道这老头的套路。她没有回头,锁链刀往回一带,扫向身后,迫开偷袭的黑蚓,随即身子一侧,让过玄驹的钢刺。
    三人两明一暗,瞬间便潮鸣电掣般斗在一起!
    白锦瑟以一敌二,虽暂无取胜之机,但也不落下风。她当年能逃过五大青者的追杀,数月前又在山西汾州府杀了位居五大青者之列的藏血,后来还在瀛台逼得胡客还不了手,足见其厉害。当日在江南制造局内,如果不是白锦瑟腿上有伤,胡客根本不可能有脱身的机会。
    这一点,此刻躲在十丈开外的圆木堆后的胡客,也是心知肚明。
    白锦瑟和黑蚓的对话,胡客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苏照水是谁,他并不知道,但肯定与白锦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白锦瑟说苏照水被刺客道的青者追杀,去了西南,自此杳无音讯,而追杀苏照水的青者也悉数未回,这件事倒是暗合杜心五所讲述的发生在蜀身毒道上的那段往事。那个临死前让杜心五传话给御捕门白锦瑟的“囚犯”,恐怕就是白锦瑟口中的苏照水,而那两个押他上路的男人,应该就是追杀他的兵门青者,只因没从他身上找回天道代码,两个青者才没有取他的性命。虽然这只是胡客的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白锦瑟与黑蚓、玄驹斗得激烈,胡客却不想蹚这趟浑水。姻婵一个人留在安徽会馆,胡客已经达到了截除尾巴的目的,必须尽快赶回去,以免姻婵出什么意外。
    为避免被激斗的三人发现,胡客从厂区的外侧绕了个圈,来到了厂门处。厂门开了一道缝,胡客刚才对十二个捕者动手时,守夜人听到惨叫声,为了避祸,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胡客伸手握住了门把手,正准备拉开厂门,偏偏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胡客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一群黑袍捕者正朝着厂门快步跑来。
    胡客不得不再一次潜回一堆圆木之后,躲藏了起来。
    厂门被猛地推开了,这群黑袍捕者快步走入,为首者乃是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贺谦。贺谦、曹彬和罗向依索克鲁的命令,带人来保护白锦瑟,但出了宣武门后便追丢了目标,三人还带领捕者追错了方向,后来听到极远处有十万火急的呜鸣声传来,这才循声追过来,此时方到。
    一进入厂门,便能听见厂区深处传来的兵刃碰撞的声音。
    贺谦等人急忙赶过去,但厂区内漆黑无比,一时之间看不清激斗的三人是谁。贺谦急忙命令捕者弄来了一支火把,火光一照,方才看清了白锦瑟,以及正与白锦瑟缠斗正烈的黑蚓和玄驹。
    “原来是你们!”贺谦怒喝一声,拔出腰间的刀,便向黑蚓砍去。
    这半年来,贺谦可谓流年不利。明明抓住了胡客,却在八宝洲让胡客逃走,一个多月的千里追捕付诸东流不说,贺谦还在与暗扎子的缠斗中,左脸颊被划开一道口子,从此破相;原本去东南办事衙门办件小事,却被白锦瑟一封电报叫到江南制造局内围杀胡客,想不到却反而被胡客击败,贺谦使用了十多年的弧口控玉刀,也被问天断去,还担上了毁去火药厂的罪责;回京的路上,贺谦本来就满身是伤,心情也坏到了极点,却遭遇黑蚓、玄驹和傀儡的轮番刺杀,若非李东泰、苦大鹏和张毕贤率捕者南下接应,恐怕他和白锦瑟早已丧命。贺谦进入御捕门十五年来,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从未在短时间内遭遇如此多的晦气事,可想而知他此时的心情郁闷到了何种程度。只不过他平时做事潇洒,即便内心如此郁闷,依然没有表露在外。此刻突然见到在回京路上刺杀过自己的黑蚓和玄驹,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心要出一口恶气,当即拔刀相向。
    贺谦的弧口控玉刀已经毁去,此刻所用的刀,是索克鲁收藏在府上的白鹿刀。白鹿刀锻造于北魏景明年间,是北魏宣武帝元恪的御用宝刀,千余年来几经辗转,最终被索克鲁意外获得,收藏起来。贺谦此次回京后,索克鲁非但没有责备他毁去江南制造局火药厂一事,反而还多方疏通,使他免受朝廷的责罚,并且还以白鹿刀相赠,等于是免罚反赏,足见他对贺谦的器重。
    贺谦一加入战局,曹彬和罗向也立刻出手,剩余的十个捕者也朝黑蚓和玄驹围攻而去。白锦瑟被两人夹攻已久,此时得到援手,趁势反击,黑蚓和玄驹连连告急。
    黑蚓年纪已老,动作不比玄驹那般迅疾,险些被贺谦的白鹿刀击中,随即被白锦瑟的锁链刀划破了衣袖,当即急声喝道:“还不出手?”
    他的急喝声刚落,十个捕者中手拿火把的那个捕者,忽然反戈相向。那捕者灭掉火把,袍袖间一对双刃刀剑出手,不由分说便朝其他捕者一通刺杀。事出突然,其他九个捕者正一心围攻黑蚓和玄驹,哪想得到自家人中竟会出叛徒,而且火把突然熄灭,骤然而至的黑暗混淆了视线,大部分捕者还没明白过来,便遭了暗算。只眨眼的工夫,那捕者已杀尽其余九个捕者,并且在罗向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这临阵反戈的捕者,正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的傀儡!
    傀儡人如其名,如傀儡般沉默寡言,又如傀儡般擅长伪装。他刺杀之时,往往通过伪装来接近目标,有时甚至伪装成目标所熟识之人,目标因此放松警惕,便被他轻易得手。
    一路追来北京城后,总领衙门严加看防,黑蚓和玄驹不敢贸然闯入,于是在总领衙门的外围埋伏。傀儡则与两人不一样,他伪装成捕者,在总领衙门内潜伏了两天两夜,竟一直没有人发觉。他试图刺杀白锦瑟,但白锦瑟大多数时候都与其他御捕待在一起,并且索克鲁还专门派了捕者保护她,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贺谦、曹彬和罗向率捕者追出来时,傀儡随行前往,也没有被发觉,即便刚才开打之时,他也没打算现身,还朝黑蚓和玄驹各砍了一刀,直到黑蚓实在支撑不住急喝一声后,他才现出原形,灭掉火把,在黑暗中果然一举得手,将其他九个捕者悉数杀尽,并且伤了次捕罗向。
    罗向原本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黑蚓,没想到被傀儡从身后偷袭得手。他后背负伤,疼痛令他怒火上冲,大声叫骂的同时,转过身就朝傀儡攻去。傀儡左手双刃短剑,右手双刃短刀,一守一攻,片刻间又在罗向的右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但罗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受伤与没受伤近似没有区别,甚至受伤后,他的进攻更加猛烈。对他而言,负伤便如饮酒,伤得越重,劲头越足。
    贺谦深知罗向单打独斗绝非傀儡的对手,急忙抽出身来,夹攻傀儡。他与罗向并肩作战,一时间与傀儡平分秋色。
    另一边,白锦瑟和曹彬共同对付黑蚓和玄驹,你来我往,难分伯仲。
    胡客已在暗处潜伏了许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双方此时缠斗得难解难分,但胡客却已看出胜负的端倪。他看出在三大青者之中,玄驹和傀儡是全力以赴地应战,黑蚓却根本没尽全力。姜还是老的辣,这个最擅于捕捉战机的兵门青者,一直留有后手,这也是黑蚓的一贯风格。黑蚓有意收敛,等最佳的时机出现,便会祭出最为致命的杀手锏,到时候对手反应不及,多半会中招。即便黑蚓未尽全力,双方仍然斗成平手,所以战局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的结果一定是黑蚓、玄驹和傀儡胜出,贺谦、曹彬和罗向被杀,白锦瑟倚仗极其厉害的身手,或许能逃得一命。
    但这世上偏偏就有如果。
    在胜负的天平已逐渐向三大青者倾斜之时,一声拖长的呜鸣声,忽然从极为渺远的地方传来。
    贺谦在和傀儡拼斗的过程中,已越发感到吃力。和胡客一样,他也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这一声呜鸣如同救命稻草,贺谦急忙抽身出来,吹响了黑色瓷埙。远处的呜鸣声又响了两下,似乎是在与贺谦对话。贺谦精神大振,收起瓷埙,挥舞白鹿刀,再次向傀儡攻去。
    片刻之后,柴木厂外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李东泰和张毕贤领着大批捕者,快步冲入了柴木厂。
    原来贺谦、曹彬和罗向率领一队捕者追出总领衙门后,长久不归,索克鲁担心出事。在破解完刺客卷轴后,索克鲁便命李东泰和张毕贤率领大批捕者出来接应。方才那渺远处的呜鸣声,正是李东泰寻找不到白锦瑟和贺谦等人,这才吹响瓷埙,看看能不能得到回应。在得到贺谦求助性的回应后,李东泰急忙带人赶过来增援。
    突然又来一批生力军,黑蚓、玄驹和傀儡所面临的局势顿时急转而下。这一回没有第二个“傀儡”了,李东泰、张毕贤等人一扑入战局,三大青者顿时险象环生。
    今晚已经没有机会杀死白锦瑟了,黑蚓、玄驹和傀儡都深知这一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大青者转攻为守,准备突围撤退了。
    这三大青者各有所长,黑蚓擅长潜伏,玄驹速度奇快,傀儡精于伪装,而且傀儡此时是一身捕者的打扮,扑入战局的大批捕者给了他重新伪装的机会。虽然有白锦瑟压阵,贺谦、李东泰等五位御捕在场,另有二十多个捕者结成包围圈,但在漆黑一片的柴木厂里,位居刺客道五大青者之列的黑蚓、玄驹和傀儡,想要突围,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在黑蚓、玄驹和傀儡准备突围的同时,胡客也打算离开了。
    胡客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如果不小心被白锦瑟等人发现踪迹,可就不是如之前追踪的十二个捕者那般容易对付了。
    趁御捕门众人正奋力围攻三大青者的机会,胡客悄无声息地溜出厂门,快步远离了柴木厂。
    胡客再回到安徽会馆时,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姻婵早已心急如焚,几乎就要冲出去寻找胡客了,好在胡客终于平安归来。
    胡客原本打算带姻婵连夜离开北京城,但张榕盛情邀请,希望两人入内与吴樾和杨笃生一聚。考虑到姻婵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还有陶成章的话要带给吴樾等人,胡客于是改变计划,决定在安徽会馆歇一夜再走。
    安徽会馆内的晚宴规模并不大,只摆了五桌酒席,并且已经接近尾声。席间宾客全是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的友人,其中绝大部分是租住在安徽会馆的安徽籍同乡,大都是来北京投考学堂的。吴樾本是性情中人,一向爱酒,但这次他却破天荒地一滴酒也不沾,声称明天还有要事待办,怕饮酒误事。张榕和杨笃生也是如此。友人们一再劝酒,但三人执意如此,始终滴酒不沾。
    胡客和姻婵的突然出现,让吴樾惊喜莫名,急忙叫厨房的厨子再赶炒几个热菜。
    张榕和杨笃生虽然因为胡客和姻婵的到来而高兴,但大部分时间里却显得心事重重,唯独吴樾兴致高涨。虽未饮酒,但吴樾欢歌慷慨,言笑从容潇洒,望之英气如云。胡客见吴樾如此,心中已料到一二,但有众多宾客在场,他也不便多言。
    晚宴结束后,所有宾客相继离去。
    等到没有外人时,回到吴樾的卧房内,胡客才向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转述了陶成章的话,要三人暂停行刺出洋五大臣。
    吴樾等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吴樾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三人已做好一切准备,明日便要去行刺载泽等五个贼官!”
    “非去不可?”胡客问道。
    “义士不必相劝,我们三人非去不可!”吴樾朗声说道,“此次行刺,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誓不生还!”
    三人已决心一死,目光坚毅不改。方才的晚宴,便是最后的晚宴,三人能在赴死前与众多友人相聚言谈,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人各有志,何况胡客本身就是刺客,自然了解吴樾等人一心赴死的决心。他没有劝阻,反而心中满是敬佩。胡客虽是职业刺客,但每一次刺杀都是天层分派下来的任务,虽然也刺杀了不少坏人,但对他个人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充其量,他只不过是个杀人的机器而已。只有在得知“六断戒”后,在北方一口气刺杀了多个贪官污吏,那时胡客才觉得心中快意无比。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谋刺出洋五大臣,不为钱财,不为声名,也没人逼他们这样做,他们之所以甘愿抛身舍命,纯粹是为了心中的那份大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便如豫让之刺赵襄子,荆轲之刺秦王,胡客又如何能不敬佩呢?
    胡客取来了酒壶酒杯,在桌上摆开五只杯子,一一斟满。
    “我胡客能结识三位,乃人生幸事。”胡客举起一杯酒,看着三人说道,“不成功,便成仁!”姻婵也取过一杯,举了起来。
    吴樾、张榕和杨笃生是第一次知道胡客的姓名。尤其是吴樾,一直以来他对胡客都是心怀敬重,但胡客沉默少言,对人极其冷漠,总让人有敬而远之之感。胡客此时亲自斟酒,面对三人说出这番言语,不禁令吴樾内心深处汹涌澎湃。
    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各取了一杯。
    “不成功,便成仁!”
    三人同声重复了这句话,与胡客和姻婵举杯共饮。酒入肚中,顿时化为满腹豪情。
    生杀榜
    当吴樾等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胡客和姻婵时,姻婵再也不想掩藏感情,紧紧地抱住了胡客。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姻婵说道。
    久别重逢,姻婵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她一个劲地追问胡客,希望知道在分开后的三个月里,胡客究竟经历了哪些惊险或有趣的事情。
    胡客只简单说了在东京保护孙文的事,以及依照项链里的暗码纸寻去了十四号当铺,却与白锦瑟遭遇,后来在江南制造局内发生一番争斗的事。不过他向姻婵隐瞒了一件事,那就是兵门的“夺鬼”竞杀。
    “我就很简单了。”当胡客反过来问姻婵时,姻婵也简单说了她的经历。她是在武定府被白锦瑟抓住的,随即被带回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被关进了京师大狱。白锦瑟想方设法逼问姻婵另一幅卷轴的下落,但姻婵始终不说。“我挤对她,叫她有本事就一家家当铺去搜,没想到她还真的去了。”说到这里,姻婵不禁轻声一笑,“可到头来,这两幅卷轴还不是落回了我们手里。”姻婵将两幅刺客卷轴取出,放在了桌上。
    胡客却没有姻婵这样的好心情。两幅卷轴在御捕门的手上走了一遍,御捕门肯定已经掌握了两幅刺客卷轴里的内容,说不定已经加以破解。胡客想起救姻婵出京师大狱时,冲入狱中的林鼎寒开口就对索克鲁说“找到了解法”,现在细想,林鼎寒说的也许就是两幅刺客卷轴的破解之法。
    胡客将两幅刺客卷轴铺展开来。
    “这是道上的东西?”姻婵看见了卷轴的内容,不禁流露出了惊讶之色。卷轴上这种形式的代码和脚文,只有刺客道才会有。
    胡客将从舒高第那里听来的刺客卷轴的事,向姻婵简略说了。
    “原来是这样,”姻婵恍然大悟,“难怪天层和那女人都想得到这两幅卷轴。”
    刺客卷轴事关天层的下落,胡客不禁盯着代码和脚文,陷入了沉思。
    “你想找到天层?”姻婵见胡客沉思,不禁有此一问。
    姻婵虽和胡客私拜天地,结成了夫妻,却一直不知道胡客是南家的后人。这段时间里,姻婵先后两次被御捕门关押起来,所以胡客的种种经历,只要胡客不说,姻婵便无从得知。除了胡客刚才的讲述,她就只知道胡客曾险些在头号当铺被刺客道设局诛杀,至于个中原因,她曾问起,但胡客只回应以摇头,姻婵清楚胡客的脾气,也就没有再追问。
    “你是想报头号当铺的仇?”姻婵试探性地问道。
    胡客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问姻婵道:“这条代码和脚文,你能不能解?”
    姻婵知道胡客一定有事藏着掖着,她也受够了胡客对她的提问置之不理。虽然她知道胡客一贯如此,可仍免不了来气。“我可没那本事!”她说道。
    胡客也不说什么,埋下头去,继续思索。
    胡客知道,代码是不会变的,关键在于脚文。可要理解这脚文中的八个字,绝非易事。
    脚文中的八个字,对应李白的四首诗,若非饱读诗书之人,根本没法看出这一点联系。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只要洞悉了这一点,代码和脚文就可迎刃而解。林鼎寒是秀才出身,平素读书很多,又极爱李白的诗文,这才一眼窥破个中联系。胡客却拿这八个字毫无办法。破解代码和脚文不比刺杀,久思不得其解,胡客只好放弃。
    解不开没关系,另辟道路就是。胡客已经猜到御捕门破解了刺客卷轴,接下来只须盯住御捕门的一举一动,总能让御捕门的捕者成为带路人,给他指出天层的所在。
    暂且搁下刺客卷轴一事后,胡客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在柴木厂里,白锦瑟的言语中提及了生杀榜上的五大青者,被潜伏在暗处的胡客听得。入道六年,胡客从未听说刺客道有五大青者的说法,至于生杀榜是何物,同样闻所未闻。胡客只知道暗扎子有赏金榜,却不知刺客道有生杀榜。姻婵有十二年的刺龄,比胡客多出六年,因此他向姻婵问及此事,看她是否知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姻婵仍在生气。
    胡客吃了个闭门羹,于是也不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僵硬。
    这种僵硬的气氛持续了许久,最终被姻婵的问话打破了。
    “你为什么要找天层?”姻婵看着胡客。
    “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她继续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她没有放弃追问。
    胡客始终一言不发。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姻婵,但绝不是现在。
    “罢了。”姻婵放弃了,她知道已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告诉我,总有你的原因。”
    话虽这样说,但她的心却冷了不少。
    “你想知道生杀榜和五大青者的事,”她心灰意冷地说道,“我告诉你就是。”
    生杀榜,是刺客道效仿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所设立。生杀榜只列五个名额,每年一更,刺客道所有刺龄在十二年以上的青者中,最优秀的五个青者入生杀榜,即为刺客道的“五大青者”。兵门和毒门的青者,一旦刺龄满十二年,串人便会告知生杀榜一事,这和刺龄满六年时告知“六断戒”是一个道理。
    半年前,姻婵的刺龄达到了十二年,从串人处得知了生杀榜和五大青者一事。
    当年莫干山之战后,刺客道青者良莠不齐,分化极其严重,生杀榜曾长期被五个名字所占据,即黑蚓、玄驹、傀儡、藏血和荆棘鸟。后来荆棘鸟因叛道而被除名,虞美人入榜,藏血被白锦瑟杀死后,屠夫入榜。如今占据生杀榜的五大青者,资历都非常老,其中黑蚓拥有五十五年刺龄,玄驹有三十九年刺龄,傀儡有三十八年刺龄,虞美人和屠夫的刺龄一样,都是二十三年。
    “你一旦想做什么事,就没人能劝得住。”姻婵讲完了生杀榜的事,对胡客说道,“我也不打算劝阻你,但你若真要与天层为敌,就务须小心这五大青者,他们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姻婵本已心灰意冷,不想理睬胡客,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头来,关切的话仍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胡客点了点头。
    除虞美人外,其他四大青者,胡客都已见过,其中和屠夫有过两次交手,胡客都是险胜。至于黑蚓、玄驹和傀儡,胡客在柴木厂看过三人与御捕门众捕者激斗,实力都与屠夫在伯仲之间,其中黑蚓因年龄偏老,可能会稍弱一些。
    姻婵身子疲惫,洗浴之后,便先行上床睡了。胡客又思索了一些事情,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辰时刚过,吴樾便来敲门。
    他今日要去正阳门火车站,行刺清廷派遣出洋考察的五位大臣,不管事成与否,到时候北京的内城外城势必会在第一时间实行封锁戒严,随之而来的便是全城搜捕。吴樾特来叮嘱胡客和姻婵尽快出城,以免到时被阻在城内,节外生枝。
    “二位保重!”吴樾叮嘱完后,对胡客和姻婵抱拳说道。
    张榕和杨笃生等候在夹道的转弯处,也远远地冲胡客抱了一下拳。
    “多加小心!”胡客说道。
    吴樾极为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他冲胡客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与张榕和杨笃生一起,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第八章 吴樾血溅出洋五大臣
   
    出洋五大臣
    汉历八月二十六日,旭日东升,天气晴朗。
    辰时刚过一半,一顶气派的轿子落轿于正阳门火车站外。轿帘撩起,镇国公载泽走下轿子,经过巡警把守的通道,走进了正阳门火车站。
    铁路局预备的专列定于巳时四刻出发,载泽抵达火车站时,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载泽本以为自己肯定来得最早,哪知到了之后,才发现月台上早已人山人海,自己竟是出洋的五位大臣中最后一个到的。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和商部右丞绍英,都已先他抵达了正阳门火车站。
    这五个人,便是此次清廷派遣出洋考察的五位大臣了。
    这次出洋考察,源于立宪呼声的高涨。
    在东北一带进行的日俄战争,最终以俄国的战败而结束,俄国被迫与日本签订了《朴茨茅斯和约》。此消息传来,举国激荡,在很多人看来,日本乃立宪国,俄国乃专制国,弱小的日本能战胜强大的俄国,根本就是立宪对专制的胜利。一股“立宪之声”因此在社会各界弥漫开来。驻法公使孙宝琦上书言事,详述立宪为国家富强之本,恳请圣明仿英国日本,建立立宪政体。状元实业家张謇致书直隶总督袁世凯,请他促成朝廷立宪。
    此时的袁世凯,已完成了对北洋六镇新军的编练,除第一镇系铁良统率的旗兵外,其余五镇都处在他的控制之下,同时他大力襄赞新政,又内结亲贵,外树党援,袁世凯俨然已成为清廷中最具实权的汉族军政要员。
    面对遍布朝野的立宪呼声,袁世凯深知以自己的地位,此事难以推脱,于是在收到张謇的请求信函后,便与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等官员联名上奏,请求朝廷实行立宪政体,并提出了派遣皇室亲贵出洋考察西方国家宪政的请求。
    面对立宪声浪激荡朝野所带来的巨大压力,慈禧深知一味守着老规矩已经行不通,不得不做出顺应民心民意、锐意改革的姿态。很快,清廷颁布了上谕,宣布成立考察政治馆,并接受袁世凯的建议,准备正式派遣皇室亲贵出访日本和欧美等国,进行实地考察,为将来实行宪政做准备。
    清廷派遣出国考察的五位大臣,都是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其中有来自满族皇室的亲贵,也有来自地方的新式官员,有掌管财政和商业的大臣,也有统筹军事事务的官员。这五位大臣定于汉历八月二十六日,在正阳门火车站乘火车南下,到上海坐英国太古轮船出洋考察。
    五位大臣乘坐的专列共有五节车厢,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位大臣乘坐的花车,第四节供仆役乘坐,最后一节用来装运行李。除载泽之外的四位大臣,提前一个多时辰便抵达了火车站,与送行的亲友、官吏们在月台上寒暄,仆役们则忙着搬扛行李,火车站人员密集,异常热闹。
    载泽出现在月台上后,送行的官吏们都围过来打招呼。载泽和四位大臣见了面,寒暄过后,便准备登车。载泽让随从留下来等后面的行李,然后与四位大臣你谦我让,相继登上了第三节花车,进入了花车的包厢。
    就在载泽进入花车包厢的时候,吴樾、张榕和杨笃生三人,也已经来到了正阳门火车站外。
    虽说清廷颁布了上谕,将立宪一事提上了日程,又精挑细选了五位大臣,派遣出洋考察,似乎对此事十分重视,甚至不少地方官绅还张灯结彩来庆祝清廷即将实行宪政,但革命党人却将此事看得十分明白。这种名义上的“立宪保国”,不过是清廷面对巨大压力时所玩的花招,是欺骗民意,是愚弄百姓,即便清廷真的立宪成功,最后保的仍旧是满人,而非亿万汉人。
    正因为如此,认为清廷“以欲增重于汉人奴隶义务,以巩固其万世不替之皇基”的吴樾,才执意要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唯有这样,才能震慑清廷,才能粉碎清廷假立宪的阴谋。
    最近这两年里,革命党人在各地制造了多起刺杀案件,各地官员都有些闻风丧胆,生怕哪一天灾祸便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此次五大臣乘火车南下,自然不忘多加防范。早在天未亮时,便有巡警冲进了正阳门火车站,将闲杂人等赶出站外,又搜查各处角落,以防有刺客提前潜伏。五大臣相继抵达火车站后,巡警们更是严格控制了各条出入通道,所有无关人等都不许入内。当吴樾等人抵达时,正阳门火车站外已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吴樾等三人与出洋五大臣非亲非故,自然被巡警拦在了火车站外。
    三人进不了火车站,只好守候在旁,想趁巡警分神之机,快速地混入。但火车站外人流密集,把守通道的四个巡警片刻也不敢分神。
    一直等不到机会,吴樾逐渐着急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吴樾往四周望去,试图另谋法子。
    他这一望,便望见两辆马车从人流中驶来,停在了火车站外。那是镇国公府上运来的两车行李。几个仆役跳下马车,将一口口箱子搬出,向巡警出示了镇国公府的牌子,便抬着箱子进入了火车站。
    吴樾又望了一眼马车,车上还有几口箱子没有搬出。
    吴樾看到了机会!
    他记下了这些仆役的穿着打扮,冲进街对面的一家衣裳店,买了一件蓝布薄棉袍、一双皂靴和一顶无花翎的红缨帽,并在换衣房里麻利地穿上了,对着镜子一照,已与镇国公府的仆役有七八分相似。
    “给我们再来两套。”随后跟进衣裳店的张榕和杨笃生,也打算依葫芦画瓢,假扮成镇国公府上的仆役。
    在张榕和杨笃生换衣服的时候,吴樾将杨笃生取出来放在一旁的炸弹拿起,飞快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做什么?”杨笃生的衣服才穿了一半,猛地将吴樾的手腕捉住。
    吴樾探头朝外面望了一眼,那群仆役已搬完一趟折返回来,陆续走出了通道。
    “来不及了。”吴樾挣开了杨笃生的手,快步冲出了衣裳店。
    “吴大哥!”张榕急忙将皂靴穿上,抓起衣架上的红缨帽,便紧跟着吴樾冲了出去。
    杨笃生的衣服才穿一半,急得直跺脚。等他慌慌张张地换好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衣裳店时,吴樾和张榕已抬起一口箱子,跟随在那群仆役的最后面,走过通道,进入了火车站。
    暗杀时代的到来
    进入火车站后,吴樾忽然松开双手,将箱子丢给了张榕,一个人快速地挤进了送行的人群。
    张榕一惊,双手差点没有把住,险些将箱子掉落在了地上。待他要出声叫喊吴樾时,身边几个人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唯恐打草惊蛇,张榕不敢丢下箱子去追吴樾。尽管他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将箱子抱起,眼睁睁地看着吴樾消失在了人群的深处。
    那晚陶成章决定停止行刺,是吴樾私下里执意要继续行动。他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固执,连累张榕和杨笃生跟着送命。但他又不好明着拒绝张榕和杨笃生,所以这三个月来,他才一直和张杨二人共同谋划行刺的细节。此时已到行刺的最后关头,吴樾终于想办法抛下了张榕和杨笃生。
    他决心一个人去赴死!
    吴樾紧紧地怀揣着炸弹,沿着月台的边缘行走。经过第三节花车外时,可以看见车窗内五大臣正一边用着茶点,一边谈笑甚欢。五大臣都知道立宪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这一趟出国名义上是考察宪政,实则可以算作一趟公费出游,因此在车厢里兴致高昂,谈笑风生。隔了一片车窗,看着这些官员的嘴脸,吴樾心头怒火焚烧。
    五大臣已经登车,第三节花车的车门已经关闭。第四节车厢供仆役乘坐,还有仆役在搬运行李没有登车,所以车门依旧敞开着。吴樾低着头,穿过车门,走进了第四节车厢。
    压低了帽檐,吴樾快速地行经过道,很快来到了三四节车厢的连接处。
    数个卫兵把守在此,拦下了企图进入花车的吴樾。
    “你是跟随哪位大人的?”一个卫兵挡在吴樾的身前,盘问道。
    “泽公爷府上的。”吴樾回答。他曾和张杨二人商议,想办法打入载泽府上,以便行刺时里应外合,但后来因时间紧促而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此时被卫兵问起,吴樾的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载泽,所以立即脱口而出。
    无巧不巧,这个盘问的卫兵,正好是载泽府上的侍卫。他见吴樾十分面生,不由生了怀疑。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卫兵问道。
    “我是新进府的。”吴樾回答。
    吴樾不是北方口音,卫兵心中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他一招手,身后几个卫兵也围了上来,打算搜查吴樾。
    一旦被搜身,怀里的炸弹就会暴露。吴樾当机立断,一个弯腰从那卫兵的腋下钻过,推开围上来的几个卫兵,猛地冲入了花车包厢。身后几个卫兵急忙扑过来,一个卫兵长手一探,死死地拽住了吴樾的衣摆。
    吴樾无法再向前移动,后面几个卫兵即将扑到。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吴樾伸手入怀,抓住了那枚炸弹。
    那是一枚自制的撞针式炸弹,出自杨笃生之手。这三个月里,吴樾、张榕和杨笃生曾试用过土炸弹和带电动开关的炸弹,但最后还是决定用自制的撞针式炸弹。这种炸弹只要抛掷出去,一经撞击,便会产生爆炸,威力也十分惊人。
    吴樾已经看到了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回头看这边动静的五位大臣。他掏出了那枚撞针式炸弹,只需抬手一扔,将炸弹掷入花车包厢,便可大功告成。
    然而在这当口,历史偏偏与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此时此刻,火车头正与第二节车厢挂钩接轴,第二节车厢被撞得猛然后退,继之而来的,是后面一节节车厢的剧烈震动,车上的人立足不稳,纷纷为之倾侧。
    吴樾手中的炸弹还未掷出,便被震脱了手。他被身后的卫兵死死拽住,身子跟着往后倒,眼睁睁地看着炸弹划过眼前,向脚边的地面落去……
    “轰”的一声巨响,车厢顶部和底部顿时被炸了个对穿!弥漫的硝烟中,飞起来的碎木片、鲜血、断手、断足扑簌簌地落下,哭号声惨叫声响成一片,车厢内一片狼藉。吴樾离炸弹只有咫尺之隔,难逃厄难,扑上来试图阻拦他的几个卫兵,也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
    因吴樾提前被卫兵阻拦,中间隔有一段距离,五大臣没有一个受到致命的炸击。端方只受了点轻伤,戴鸿慈的顶戴花翎被弹片削去,脖子受了轻伤,徐世昌的官帽及官靴被弹片炸破,绍英则伤了右股。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惊恐地叫道:“我……我的脑袋呢?”
    月台上同样一片混乱。送行的人群惊声尖叫,四散奔逃,大队巡警则逆向冲入火车站,打算在第一时间包围现场。人群中的张榕知道不宜久留,急忙随着人流涌出了火车站,找到了在外面焦急等待的杨笃生。两人趁乱逃离。
    那些没有受伤的卫兵,在确定没有后续的爆炸后,匆忙冲入花车包厢,保护五大臣。五大臣惊魂未定,耳中嗡嗡鸣响,浑身瑟瑟发抖,在卫兵的护卫下仓惶逃回府邸,此后长时间龟缩于府中,不敢再外出露面。
    天子脚下,又是光天化日,朝廷命官竟然在火车站被炸!正在颐和园的慈禧闻听此讯,又惊又怕又恨,急忙下诏京城戒严,严令追查刺客及其党羽。慈禧也算是怕了,上一次行刺虽是冲她而来,但有索克鲁和袁世凯提前通报消息,并且做了假局抓捕刺客,她自然有惊无恐。这一次行刺目标虽不是她,但来得毫无征兆,指不定哪天就有刺客怀揣炸弹冲着她来。慈禧急忙传旨,为防止有刺客携炸弹等物潜入颐和园,将围墙在原有的高度上增加三尺有余,并在园内安装了电话,增派驻军昼夜巡逻。即便如此,慈禧仍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惶惶不安。
    爆炸发生后,吴樾的下半身已经炸烂,肠腹迸裂,手足皆飞,面孔血肉模糊,难以辨认,但头颅完好,虽血肉淋漓,仍怒目圆睁。他的尸骸在露天处摆放了多日,一直不见人来认领。负责查办此案的肃亲王善耆和巡警部侍郎赵秉钧,只好将尸骸拍摄了照片,印出数百份,分发给北京城内的巡警和侦探,让他们手持照片,四处找人认看。
    吴樾的面目已难辨认,尸首又无人认领,这拍照片寻人认看的法子虽然费时费力,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笨办法,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个姓史的侦探偶然寻到了安徽会馆,会馆里的大人们都没有认出照片中的人是谁,或许认出来了也不敢说,生怕被此事牵连。但会馆内有个小女孩,却说照片上的人穿的衣服看起来有些眼熟。人小心眼也小,小女孩直言说很像是前段时间在会馆里住过的“吴公子”。
    史侦探得此线索,急忙叫来巡警,冲入吴樾租住的房间仔细搜查,最终在枕头下找到了吴樾行刺前一晚写下的书信。吴樾在信中详述行刺一事是他一人所为,与会馆内其他人无关,从而避免了会馆中众多安徽籍同乡被牵连入案。
    除了这封信外,巡警还在房中搜得吴樾的一些衣物,并在一件衣服中找到了一张吴樾不小心遗留下来的照片。巡警手持照片询问会馆中其他人,得知照片上的人姓张名榕。巡警掌握了张榕的容貌,广发通缉令,严密缉查十余日,最终将张榕逮捕。但张榕除了坦承与吴樾认识外,其他事一字不招,即便严刑伺候,一张嘴也是坚硬如铁。出洋五大臣被刺一事闹得举国沸腾,清廷没有掌握实据,因担心激起更大的声浪,是以不敢贸然处斩张榕,最终只能以叛逆罪将张榕永远监禁。在狱中,张榕竟与狱官王璋结为莫逆之交。三年后,张榕在王璋的帮助下成功越狱,两人一起逃往日本东京。张榕从此改名为黄仁葆,加入中国同盟会,继续投身革命事业。
    刺杀事件发生后,杨笃生和张榕分头行动,以分散被抓捕的风险。张榕被捕入狱,杨笃生则幸免于难。后来杨笃生逃往日本东京,与光复会众人见面,并加入中国同盟会,继续反清运动。六年后,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众多革命党人在起义中牺牲,消息传来,杨笃生精神大受刺激。他神情沮丧,夜不成寐,留下遗言“吾胸闷不可解,惨不乐生,恨而死之”,最终投海自尽。他遗嘱将历年积蓄捐助革命,作为制造炸弹之用,鼓励革命党人继续以暗杀手段推进反清革命。
    吴樾牺牲后,消息传到日本,光复会众人悲痛万分,赵声数日茶饭不进,马洪亮撰文细述此事,秋瑾则以诗哭之。此外,陈独秀和陈其美等人也写诗赞叹吴樾的壮举。
    此时中国同盟会已经成立,孙文被推选为总理,黄兴为副总理,设有执行部、评议部、司法部等部门,执行部又下设庶务科、书记科、会计科、内务科、外务科、调查科和暗杀部,其中暗杀部由副总理黄兴亲自负责。同盟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政纲,发行《民报》作为机关报,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保皇党人的《新民丛报》展开激烈论战,广泛传播革命思想。
    中国同盟会的成立,加上吴樾不惜一死,在正阳门火车站血溅出洋五大臣,使得清廷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当年“庚子国变”之后,清廷为挽救统治,在新政中实行“奖游学”,大量选派公费留学生出洋留学,对归国留学生授予官职,意图培养人才为我所用,想不到结果却背道而驰,反倒培养出了众多矢志颠覆清廷统治的革命党人。
    清廷不会对这种情况坐视不管。针对留学生最为集中的日本,清廷与日本政府进行交涉,最终日本文部省答应清廷的要求,颁布了十九号文令,即《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其内容主要有三条:第一是中国留学生必须在清廷驻日公使和日本学堂处进行登记,包括日常活动和出行也要登记;第二是通信登记,中国留学生寄往国内的信件必须进行记录;第三是中国留学生只准住在学校的宿舍,不得外出住在其他的地方。
    十九号文令意在严格限制和管束中国留学生,所以该文令一经颁布,便引起了广大中国留学生的激烈抗议,八千余留学生实行总罢课加以抵制。但在这场抗议运动中,留学生界领导层内部却出现了严重分歧。宋教仁、秋瑾等人成立学生联合会,主张全体留学生罢学回国,但以胡汉民和汪兆铭为首的学生维持会则主张忍辱负重,继续留在日本求学。这两派相互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这种情况让日本的各大报纸找到了素材,纷纷刊文挖苦中国留学生为“乌合之众”,《朝日新闻》甚至直接讥讽中国留学生不懂团结,是“放纵卑劣”的一群。
    时任《民报》撰述员的陈天华,在阅读完《朝日新闻》的这张报纸后,愤慨之余,又忧时感事,悲愤不能自解,于是连夜写下《绝命辞》,第二天便在日本大森海湾蹈海自尽,欲以一死来抗议日本,并唤醒同胞。
    陈天华蹈海“尸谏”的噩耗传出,三湘震动,四海同悲。陈天华曾写下《警世钟》和《猛回头》,疾呼“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仇人方罢手”,所以留日学界在同声哀悼的同时,也很快统一了意见,中国留学生们纷纷决定罢学回国闹革命。在浙江同乡会上,周树人(即鲁迅)和许寿裳等人反对集体回国,并对大家回国的动机提出质疑。秋瑾忽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猛地往讲台上一插,直视众人,怒挑双眉喝道:“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留学生们纷纷罢学归国,开始秘密策划各种反清活动。
    与此同时,吴樾所撰写的《暗杀时代》,已由张啸岑转交给陈独秀,并最终由《民报》出版增刊《天讨》,将全文刊布天下。该文全篇共一十四节,详细阐述了暗杀主义的理论,具有极强的煽动性。自此文刊布后,国内年少之士钦慕吴樾之名,欲步后尘者日多一日,俄国虚无党之风,也开始大盛于中国。在吴樾之前,蔡元培、陈独秀、章士钊、陶成章、黄兴等人都曾组织过暗杀团。在吴樾之后,以中国同盟会暗杀部为核心,以潜伏国内的各暗杀团为主力,革命党人将制造出一起又一起暗杀事件,一股此起彼伏的暗杀浪潮,将席卷华夏大地!
    吴樾在《暗杀时代》中所展望的那个暗杀主义风行的时代,即将真正到来!
   
    第九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智化寺夜语
    在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离开安徽会馆后,胡客并没有按吴樾所叮嘱的那样,迅速地离开北京城,反而留在了城内。
    为了获知刺客卷轴中藏匿的信息,进而找到天层的所在,胡客必须留下来盯住御捕门的动向。他让姻婵先行出城,并且约定了五天后的见面地点。
    “京南的清润店镇,桃源客栈。”胡客说道,“五天内我没来,你就即刻动身南下。”
    姻婵不想离开胡客,但她的身体状况不好,而且手里没有毒,所以留下来反而会影响胡客的行动。一直以来,姻婵都对胡客的能力深信不疑,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点了点头,在安徽会馆外与胡客分别,然后一个人离京南下,赶往数十里外的清润店镇。
    胡客则潜回御捕门总领衙门附近,暗中盯住御捕门的动静。他料想御捕门若真的破解了刺客卷轴,找到了天层的藏匿地,近期内必会有大的人员调动。
    胡客没有料错,御捕门确实破解了刺客卷轴,也确实有过人员调动,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已经来迟了一步。
    按照刺客卷轴的指示,索克鲁打算派白孜墨一个人南下,前去莫干山探一探云岫寺的虚实。但昨晚白锦瑟等人遭到黑蚓、玄驹和傀儡的围攻,这倒给索克鲁提了个醒。为避免白孜墨孤身南下,一个人在途中遭遇什么不测,他让贺谦和曹彬随行,一路上能有个照应,并且改陆路为海路,从天津乘轮船南下上海,到达东南办事衙门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为避免黑蚓等兵门青者的纠缠,白孜墨等三人扮成了普通捕者,天还没亮便悄悄地离开了御捕门,此刻早已离京,正在赶往天津的路上。胡客虽然一大早便来到总领衙门的附近,但还是晚了一步。
    胡客并不知道这一情况,所以继续在总领衙门附近蹲守。
    一连四天,御捕门平静得出奇,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这让胡客有些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到了第四天夜里,胡客终于等来了动静。
    亥时将尽,总领衙门的大门忽然拉开,走出一个人来。月光下看得清楚,那人正是白锦瑟。大门前的几个守卫急忙行礼。白锦瑟出了总领衙门,往东疾走,脚步轻快,很快便融入了夜色。
    深夜外出,疾行而走,必定有什么要事。胡客守候了整整四天,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一丝动静,而且还是白锦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胡客立刻跟踪了上去。
    这一晚月光皎洁,胡客不敢跟得太近,远远落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蹑行。
    白锦瑟一路疾行,中途虽然左转右转,但大方向一直是往东。
    不知走了多久,街道两侧的大型宅邸逐渐变少,行人也逐渐稀少,到最后只剩下了普通民居,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到时,白锦瑟忽然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四周,然后快速地越过胡同旁的一截围墙,进入了一座寺庙。
    这座寺庙左邻禄米仓,右倚东城墙,乃是北京城东的智化寺。
    智化寺建于明朝英宗正统年间,数百年来一直香火鼎盛,但在光绪年间由盛转衰。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侵入智化寺,拆毁墙垣,封闭佛殿,智化寺遭此大难,此后一直破败,逐渐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地步。紧挨智化寺的禄米仓,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禄米仓本为明清两朝储存京官俸米的粮仓,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将仓内存粮悉数变卖,禄米仓从此空置,原有的驻守兵卒也悉数调走。所以这一带曾经十分热闹,但如今已沦为北京城内的边缘地带,别说夜晚,就是大白天里,也常常无人来往。
    白锦瑟深夜来到这种荒僻的地方,让胡客免不了心生疑惑。
    隔墙等了片刻,估计白锦瑟已不在围墙左近时,胡客才翻墙而入,寻入寺内。
    在大悲堂内,胡客发现了白锦瑟。
    “是不是查到了线索?”白锦瑟问道。她提问的对象,站在身前数丈开外,背对她站立。白锦瑟深夜来到智化寺的大悲堂,看来正是为了与此人会面。
    “这倒没有。”那人转回身来,堂内太黑,看不清容貌,但听声音是个女人。
    “那你还留暗号约我出来?”白锦瑟说道,“半年前我就说过,查不到苏照水的下落,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见面。”
    “黑蚓、玄驹和傀儡下午离了京,我这才敢约你见面。”那女人道,“我冒险约你出来,是想再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白锦瑟问。
    那女人道:“告诉我天层的地点。”
    白锦瑟冷冷一笑:“你怎么敢肯定,我就知道天层的地点?”
    那女人也是冷笑着说:“刺客卷轴被胡客夺走,你们如果没有找出天层的地点,就应该全城搜捕,想尽一切办法,将刺客卷轴夺回来才是。”
    胡客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更加集中,暗中揣测与白锦瑟对话的女人到底是谁。
    白锦瑟道:“你拿什么来交易?”
    “知道了天层的地点,你们御捕门必然会清剿刺客道。可就算荡平天层,你们也未必杀得尽所有青者,尤其是黑蚓、玄驹和傀儡这三人。这三大青者各有所长,向来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中但有一人不死,你们将来必定遗患无穷。”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锦瑟道。
    “告诉我天层的地点,”那女人说道,“我替你除去三大青者。”
    “就凭你?”白锦瑟轻蔑地一笑,显然不相信那女人说的话。
    “如果正面交锋,我的确不是他们三个的对手,就是与你对敌,也斗你不过。”那女人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一股无比肃杀的寒意,“可如果我要背地里暗杀他们三人,他们哪一个能防范得了?如果我要刺杀你,你又有几成把握能防得住我?”
    白锦瑟轻笑了几声。沉默片刻后,她忽然说道:“天层在莫干山云岫寺。”
    白锦瑟的这句话,让暗中偷听的胡客既惊又喜。胡客心想,御捕门果然已经破解了刺客卷轴。他长时间追查天层的藏匿地,直到此刻,方才得知确切的地点。
    “你若敢骗我,除不掉三大青者,我势必将你的事全数抖出,”白锦瑟说道,“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那女人道:“会有什么后果,我比你更清楚。”
    白锦瑟又问:“真的没有查到苏照水的消息?”
    “当年追杀他的青者音讯全无,”那女人说道,“恐怕永远也无法再查出他的下落。”
    这句话,让白锦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白锦瑟才道:“今晚过后,你我不用再见面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再认识你。”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
    “还有一事。”那女人忽然叫住了她。
    白锦瑟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什么事?”
    那女人道:“你如果再碰到胡客,万不可取他性命。”
    白锦瑟毅然决然地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为什么?”那女人问。
    白锦瑟咬牙切齿地道:“姓胡的小子毁我面容,此仇非报不可。”
    “你如果真要杀他,那就在清剿刺客道之后。”那女人道,“在此之前,你绝对不能动他。”
    “你与姓胡的小子是什么关系?”白锦瑟问。
    “非亲非故。”那女人答。
    “那你还要保他?”白锦瑟奇道。
    “保他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那女人道,“总之你答应我就行。”
    “那好。”白锦瑟考虑片刻,答应下来,“清剿刺客道之前,只要姓胡的小子不来惹我,我就不去找他的麻烦。可如果他主动来惹我,那就另当别论。”说完这话,白锦瑟大步朝堂外走去。那女人不再阻拦,任她去了。
    白锦瑟走后,那女人也出了大悲堂,悄无声息地越墙出寺。
    胡客知道了天层的地点,对白锦瑟也就没那么上心,倒是对那女人非常感兴趣。他想弄清楚那女人是谁,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要保他的性命。
    胡客尾随在那女人的后面,悄悄出了智化寺。
    一路跟踪,走过两条胡同,那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忽然间回转头来。
    月光之下,乍一看她脸上没有五官,仔细一瞧,原来是戴着一张眉脸谱。这女人戴着脸谱,必定是道上的青者。
    那女人没有发现隐藏的胡客,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加快了数倍,几乎是奔跑了起来。
    胡客又追出三条胡同,来到一个十字岔口,朝四下里望去,已不见了那女人的踪影。
    胡客的追踪能力虽然比不上玄驹,但在道上也是一流的水准,能让他追丢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
    失去了一个弄清楚更多事情的机会,胡客不禁暗暗叹息。但幸运的是,这一连四天的蹲守没有白费,他终于获知了天层的藏匿地。
    胡客不敢确定白锦瑟所言是真是假。所以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与姻婵会合,然后一起南下,前往莫干山云岫寺探明究竟。
    陷阱
    在清润店镇上的桃源客栈,姻婵已经等候了整整四天。
    这四天里,姻婵一刻也没有闲着。她在休养身体的同时,也将镇上的几家药铺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遍。她弄来了不少药材,佐以相生相克之理,配制出了五味厉害的毒药。毒门青者一旦失去了毒,就好比老虎拔去了牙,刺猬失去了刺。只有掌毒在手,姻婵心中才会觉得踏实。
    在桃源客栈等候了四天,姻婵等来的不是胡客,而是五大青者中的黑蚓、玄驹和傀儡。
    就在胡客翻墙进入智化寺的时候,下午离京的黑蚓、玄驹和傀儡三人,也正跨过门槛,走入了桃源客栈。
    经过那晚的激斗,黑蚓等三人突围脱身之后,又在总领衙门附近守了四天,但一直没有寻找到刺杀白锦瑟的机会。三人已经在白锦瑟的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也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只好暂且放过白锦瑟,离京南下。三人赶了一段夜路,在亥时抵达了清润店镇。三人入住桃源客栈,只为落宿一晚。
    当三人走入客栈时,姻婵正准备睡下。听闻大堂里传来响动,姻婵急忙拉开房门走了出来,向楼下的大堂望去。
    隔着楼上楼下,姻婵和三人对望了一眼。双方均未照过面,因此虽同为刺客道的青者,却互不认识。
    见来者不是胡客,姻婵一脸失望,神情落寞地走回了房中。
    明天就是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了,胡客仍然没有出现,姻婵不免有些担心。在这种模模糊糊的担心中,就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姻婵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刚亮,获知天层地点后连夜离京南下的胡客,便赶到了桃源客栈。
    时间尚早,客栈大堂里只有两个店伙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摆放桌椅,二楼客房中的客人都还没有起床。
    胡客正准备向店伙计问姻婵的房间,二楼上一扇房门便开了,姻婵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胡客看见了姻婵。他走上二楼,进入了客房。
    姻婵要了清粥和馒头,让店伙计送来了房间。两人一边用早饭,一边言谈。在得知天层藏在莫干山云岫寺时,姻婵不免有些质疑:“两百多年了,恐怕天层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吧。”
    “走一趟便知。”胡客道。
    两人快速用完早饭,便准备上路了。
    “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下?”姻婵问道。
    胡客一宿没睡,但精神还好,摇了摇头,拉开了客房的门。
    一顿早饭的时间,客栈内已有一部分客人起了床,黑蚓、玄驹和傀儡便在其中。这三人此刻正在大堂里吃早饭,听见右侧的楼梯吱呀声响起,便转过头去,正好与走下楼梯的胡客照了面。
    “走!”胡客压低声音,但语气很急。
    胡客加快脚步,出了客栈。姻婵结完账,也瞧了一眼黑蚓等人,快步走出了客栈。胡客已牵来坐骑,两人共乘一骑,沿官道往南驰去。
    “那三人是谁?”奔出十几丈远,姻婵才问。
    “还记得我曾问你五大青者的事吗?”胡客说道。
    姻婵当然记得。她心中讶异,回头望去,只见黑蚓等三人已追出了客栈的大门,站在官道的路边。
    胡客的画像发到了每一个青者的手中,但在总领衙门附近出没时,胡客一直做了易容改装,再加上黑蚓、玄驹和傀儡一直注意白锦瑟的动向,所以几次看见胡客从街上走过,都只当他是附近的居民,没有认出他来。
    当日兵门青者在丰泰典聚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三十多个青者奔东田寺而去,连带屠夫在内,黑蚓实在没想到胡客竟会突然现身于此。
    “屠夫枉居五大青者之列,”黑蚓望着官道上一路扬起的尘土,“胡客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留不住胡客的性命。”
    “要不要我们亲自动手?”身旁的玄驹问道。
    “不必了,”黑蚓说道,“屠夫一心想做兵门新‘鬼’,我们别抢他的活。”又道,“竞杀的青者一定还在寻找胡客。我们正好也要南下,就一路跟着他,沿途留下记号,再通知竞杀的青者赶来北方。”黑蚓望着官道,面露冷笑。
    胡客不确定黑蚓、玄驹和傀儡有没有追来。但他不敢低估这三个青者的能力。那晚他亲眼所见,黑蚓和玄驹两人联手,便可与白锦瑟斗得旗鼓相当,更何况如今三大青者同时现身,他自然不敢大意。所以他一路打马飞奔,丝毫不作停歇。
    天黑之后,胡客和姻婵没有入住旅店,而是选择在大运河边乘坐客船南下。到了翌日天明,两人又在途经的码头弃船上岸,改走陆路,到天黑时又换回水路。如此不断地变化陆路和水路,逐渐地掩去行踪,就算三大青者真的在后追踪,也能起到混淆方向的作用。
    这一晚,两人赶到了徐州府境内的宿迁县。宿迁县的码头不算小,但两人问遍所有的商船,竟然全都北上,没有一艘南下,唯有一艘装载茶叶的货船,愿意捎带两人一程。
    两人搭乘这艘货船南下,在堆满一箱箱茶叶的船舱内,伴着浓郁的茶香缓缓入睡。
    睡下不久,胡客忽然被一阵极轻的桨声惊醒。
    侧耳细听,这阵桨声虽然轻细,但频率十分密集,来自于货船的后方。
    船舱内堆满了装茶叶的箱子。胡客搬开几口箱子,从左侧舱壁的木板缝隙里望出去,只见月光下的河面上,货船的左后方驶来了三艘小船。胡客又绕到右侧,发现右后方同样有三艘小船驶来。
    胡客搬动箱子的举动很轻,但还是将姻婵惊醒了过来。“这些是什么人?”姻婵挨近胡客,透过缝隙望了一眼,轻声发问。
    这六艘小船是什么来路,胡客也不清楚。但这六艘小船越划越近,看来是有包围货船的意思。如果是水匪,应该亮起火把,大声呼喝艄公“停船”才是,可是这六艘小船偏偏来得不做声响,尽管离货船已经很近了,仍然悄无声息,看样子不像是要打劫财物。
    不管怎样,胡客深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他紧盯着六艘小船的动静,同时将问天握在手中,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突发情况。
    当与货船只剩下两丈多的距离时,六艘小船便不再靠近,而是与货船保持着一样的速度行进。右侧一艘小船上站出来一人,冲着货船的船头,在月光下卖力地挥舞手臂,似乎是在比划着什么。
    货船很快在河的中心地带泊停,船头上响起了“吱呀”声,有人正在甲板上行走。
    货船的船头只有艄公和伙计两个人。胡客悄悄地靠近舱门,想瞧瞧这两人到底在忙活什么。可他轻轻挑起舱帘的一角,入眼处却是几大口堆叠在一起的箱子,已将舱门彻底堵死。
    船头上突然传来两下扑通的响声,艄公和伙计堵住舱门后,飞快地跳入了水中。
    与此同时,在货船的两旁,六艘小船已悄无声息地散开,结成了包围圈,将货船围在了垓心。六艘小船各有一支火把举了起来。
    只听嗖的一响,紧接着又是咄的一声,一支火箭穿透黑夜,朝货船射来,钉在了货船的船壁上。姻婵猛地缩回了身子,因为火箭就钉在她眼前的木板缝隙旁。
    胡客和姻婵身处船舱内,只听四周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几十支火箭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顷刻之间,舱头舱尾和两侧舱壁,便全都钉满了火箭,货船俨然成了一只带火的刺猬。
    伴随依然没有停止射来的火箭,六艘小船上又猛地抛来几只罐子,哗啦砸碎在货船的船身上。这些罐子里装满了煤油,煤油一流出,整艘货船顿时轰地燃起大火,再加上风助火势,大火转眼间便蔓延开来,如一头饥饿无比的野兽,瞬间将整艘货船吞噬。
    这番剧变来得太快,身在舱内的胡客和姻婵,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大火便已在四周燃烧起来。船舱内装满了茶叶箱子,这些干货遇火就燃,船舱内也很快燃起了大火。
    正面的舱门是唯一的出口,但此时舱门已被几口箱子堵住,同样已被大火吞噬,唯一的出路已被截断。
    这六艘小船上的人显然知道胡客的厉害,不敢和胡客短兵相接,于是隔空射来火箭,抛来煤油罐子,打算将胡客和姻婵活活烧死在船舱里。
    火势越来越猛,船舱内浓烟滚滚,热浪逼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呛得姻婵连连咳嗽。胡客知道,再不想办法脱身,两人将必死无疑。但四面八方都已燃起熊熊大火,稍一靠近便是引火自焚,如何有脱身之法?
    胡客决不会坐以待毙。越是身陷险境,他越能绝处逢生。
    四面八方乃至头顶都已被大火包围,唯一的出路,便是脚底。
    胡客猛地举起问天,照着船舱的底板就是一阵猛戳猛刺。片刻之间,底板上便多了数十个洞,河水顿时汹涌地倒灌而入。
    姻婵顿时明白胡客要做什么。她急忙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掏出几个纸包,取出里面的黑色药丸,分出五粒让胡客服下,自己也取了五粒吞下。她随即飞快地脱掉外衣,又脱下里面的衫子,身上只留下一件贴身的无袖月牙色小衣。她将里衫扔进了大火中,随即屏住了呼吸。
    河水汹涌灌入,很快便淹没了两人的身子。
    船舱进水,货船逐渐沉入了水下,大火也逐渐熄灭。
    货船只不过是四周燃起大火,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下沉。眼见货船沉入水下,六艘小船上的带头人顿时猜到胡客和姻婵想潜水逃遁,当即大声叫道:“鱼梭子赶紧下水,别让两人跑了!”
    一声令下,六艘小船上各有两个鱼梭子口叼匕首,跃入水中,向货船沉没的地方潜去。小船上有人举火照明,方便弓弩手紧盯着河面,随时准备对冒头的胡客和姻婵射出夺命一箭。
    货船沉入水下后,胡客和姻婵从烧穿的舱顶快速地潜出。
    就在这时,十二道晃悠悠的黑影出现在四面八方,向两人快速地游来。从奇快无比的速度来看,这十二个鱼梭子水性极好,在水下应该都是硬手。
    练杀山中的两年“练刺”,胡客虽然练就了一番水下的本事,但毕竟是二对十二,而且水下动作会迟缓不少,因此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令胡客意外的是,他和姻婵解决十二个鱼梭子的过程竟然异常轻松。
    十二个鱼梭子游近之后,并没有对胡客和姻婵下杀手,而是在两人的身边手舞足蹈起来,如同在水中跳起了神秘难解的舞蹈。一番异常的举动之后,十二个鱼梭子很快没有了动静,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如同一根根沉在水中的木头。
    这一番奇变实在诡异,但胡客来不及多想。他急忙出手,宰猪屠狗一般,用问天解决了十个鱼梭子。姻婵也夺来一把匕首,杀了另外两个。
    解决完了鱼梭子,胡客和姻婵也已经憋不住气。胡客冲姻婵比划手势,打算提醒姻婵冒出水面后小心有箭射来。可姻婵没等他比划完,便向水面浮去。胡客急忙双臂一兜,赶在姻婵的前面浮出了水面,即便有箭射来,也是先冲他而来。
    但出乎胡客的意料,六艘小船上没有任何动静,不仅没有射来一支箭,而且六艘小船上的火把也已经全部熄灭。
    “放心吧,没事了。”姻婵随即浮出水面,说了这话,便向一艘小船游去。她爬上那艘小船,回头向胡客递来右手,微笑道:“上来吧。”
    胡客拉住姻婵的手,爬上了小船。
    伴随小船的摇晃,船头上一根木棍滚来滚去,那是熄灭的火把。在火把的旁边,躺着三人,已不见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想不到我新配的毒药还真管用。”姻婵探了探三人的鼻息,笑吟吟地说道。
    胡客猛地想起了入水前的一幕。在河水灌入货船的时候,姻婵让他服下了五粒黑色的药丸,姻婵自己也服下了五粒,然后脱下里衫扔入火中。当时胡客没明白姻婵此举是何意,情势紧急之下也无暇顾及,此时目睹小船上的三人倒在地上没了动弹,这才明白过来。
    姻婵在桃源客栈配了五种剧毒,一直放在里衫的贴身口袋里。她将里衫扔入火中,大火在燃烧里衫的同时,也将几种剧毒转化成了毒气,毒气随着热浪和夜风而走,向四周飘散。六艘小船上的人全都吸入了毒气,因此中毒而死,十二个鱼梭子在水下的那番手舞足蹈,自然是吸入体内的毒气在水下毒发时的反应。胡客和姻婵在货船沉没前服下的那五粒黑色药丸,正是五种剧毒的解药,因此两人平安无事。
    胡客想明白此事,不禁向姻婵看去。姻婵正探完三人的鼻息,站起身来。她只剩一件无袖的月牙色小衣穿在身上,湿透后又完全贴住了肌肤,月光之下,倍显曼妙玲珑的身段。她长发湿透,尚在滴落水珠,被月光一润,更显得动人心魄,美艳不可方物。
    “你做了什么坏事?这么多人跑来追杀你。”劫后余生,姻婵心情不错,笑着问胡客。她这几个月里都被御捕门关起来,因此不可能在外面招惹是非,这些人必定是冲着胡客而来。
    胡客回过神来。他俯身搜了三具尸体的身,发现除了两副弓箭外,三人还带有其他兵刃,不过都是锋利的短刃类兵刃。
    短刃类兵刃最适合刺杀,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同行。胡客想到了兵门的“夺鬼”竞杀。但道上的青者习惯独来独往,就算聚在一起,也是各自为战,绝不可能如此设局,所以不太可能是道上的青者。
    “也许是暗扎子。”胡客揣测道。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胡客点燃火把,亲自掌桨,划近其他五艘小船,检查了别的尸体。在其中一艘小船上,胡客发现了一具穿灰色外袍的尸体,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胡客认得这具尸体。当初他在北方接连刺杀多位朝廷命官后,北帮暗扎子曾揭下赏金榜,千里追杀他,而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后来在“新铭号”上那伙暗扎子的领头,那个曾经为了抓他而生擒过贺谦的客商。
    “果然是暗扎子。”胡客点了点头。
    这伙暗扎子,原本控制了整个宿迁码头,准备截杀一位乘船南下的士绅,没想到却遇上胡客和姻婵前来询船。那客商曾在千里追击胡客的途中,与胡客有过几次照面,他见到胡客出现在码头后,便立即躲入了一艘商船,并给其他暗扎子传达了命令,让所有客船都拒绝胡客和姻婵的问询,只留下一艘装载茶叶的货船供两人乘坐。他知道胡客的厉害,因此不敢贸然短兵相接,于是在夜里设下陷阱,让暗扎子假扮的艄公和伙计堵死舱门,然后隔空射来火箭,配以煤油,意图将胡客和姻婵烧死在货船上,没想到最终却中了姻婵的毒,和一众暗扎子死在了大运河上。
    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是北帮暗扎子后,胡客不禁松了一口气。
    现在已经进入了安徽省地界,胡客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层担忧,那就是兵门的“夺鬼”竞杀。当日胡客从东田寺脱身后,参加竞杀的青者势必以泗泾镇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搜寻他的行踪。因此离南方越近,遭遇这些兵门青者的几率就越大,胡客的担心也就越重。所幸这帮人不是兵门的青者,胡客知道自己和姻婵的行踪没有暴露,还没有被参加竞杀的青者发现。
    两人浑身已经湿透,只好弃船上岸,在就近的仰化集上寻了一家客栈,落宿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姻婵便离开客栈,前往集镇上的药铺。仰化集规模小,比不上清润店那等京南大镇,药铺只有一家,且药材有限,充其量只够配制几味普通的毒药。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昨晚若不是那五味毒药,两人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脱身。
    姻婵买好了药材,往客栈走回去。她在行经客栈的外墙时,忽然站住了脚步。外墙墙脚处有一个不显眼的图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蹲下身子,盯着图案看了几眼,随即加快脚步,神色匆匆地赶回客房,飞快地将房门掩好。
    姻婵正要向胡客说出自己的发现,没想到胡客却先开口了:“你也发现了?”
    “你是说扇形图?”姻婵脱口而出。
    胡客点了点头。
    方才姻婵去药铺时,胡客也没有在客房里闲着,而是去客栈的周围转了一圈。他本意是想看看有没有北帮暗扎子在附近盯梢,以免再遭遇昨晚那种突发情况,没想到却在客栈的外墙上发现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框在三角形中的扇形图,绘痕很新,应该刚绘上去不久。这图案代表的是扇形鬼金叶,乃是兵门“夺鬼”之争所特有的标志!
    这个图案突然出现在此,让胡客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毫无疑问,他已经被参加竞杀的青者盯上了。
    姻婵还不知道胡客成为竞杀目标的事,她只是奇怪兵门的“夺鬼”标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冲我来的。”胡客知道接下来将会危险重重,他不想再隐瞒姻婵。
    姻婵大吃一惊。“冲你来?”她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客说出了自己已成为竞杀目标的事。
    这让姻婵极为震惊,也极为不满。她记得在安徽会馆时,胡客向她讲述了三个月里的经历,并没有提到竞杀这件事。
    “你之前为什么要瞒我?”姻婵直视着胡客。
    “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把我当外人?”姻婵撅着嘴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姻婵怒气冲冲地看着胡客。
    但胡客的一句话,便让姻婵的百般情绪瞬间如烟消,似云散。
    “我是南家的后人。”胡客终于对姻婵说出了这句话。
    姻婵呆住了。她的脚底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猛地一下坐在了凳子上。
    瞬间,姻婵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天层会在头号当铺设局诛杀胡客,为什么胡客要追查刺客卷轴中的信息,为什么“夺鬼”竞杀会以胡客为目标,为什么胡客要一直隐瞒自己……
    “韩亦儒……他是你什么人?”姻婵问这话时,双目无神地盯着桌布上的印花。
    “他是我父亲。”胡客回答道。
    “那你娶我是真心的吗?”姻婵转过脸来,无比深情地望着胡客。
    胡客没有说话,但是点了一下头。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姻婵而言,便意味着一切。
    “这就足够了,”姻婵淡淡一笑,“你是南家后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我嫁了你,就不会在乎。”
    “你不后悔?”胡客诧异地看着姻婵。
    “如果你一直瞒着我,我想我一定会后悔。但你肯把心里的事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姻婵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道上的青者不能嫁娶,除非刺龄满四十年后‘隐刺’,所以注定要终老一生。但是我不愿意。从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会与道上为敌。我曾说过,大不了与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我是你妻子,你是南家的人,我也就是南家的人,南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要找天层寻仇,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走!”她凝视着胡客,目光中流露出坚毅之色。
    这一番真情流露,即便一向冷漠的胡客也情难自禁。
    他揽住姻婵的腰,将姻婵拥入了怀中。
    古往今来的刺客,皆是孤独的人,刺客道的青者更是如此。情爱容易让人迟钝,能得一人心,便意味着牵挂,意味着情念,历来是刺客的大戒。可试问世间哪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得到另一个人的心呢?
    千里不留行
    这一天所剩余的时间,姻婵用来配制毒药和相对应的解药,胡客则用来观察出入客栈的人。
    不管怎样,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对付找上门来的兵门青者。被这些青者盯上,两人再继续赶路,敌暗我明,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留下来,引这些青者出来,一次性地解决问题。
    赶在天黑之前,姻婵配制好了毒药。她在客房里布下了两个连环毒阵,以防备兵门青者入客房偷袭。
    胡客盯了半天,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这反倒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一次在东田寺,这些青者是大张旗鼓地赶到泗泾镇,然后直接进入寺中搜寻胡客,这一次这些青者却不轻易现身,说明他们对胡客已有所忌惮,必定不会明着来,而会暗下杀手。这样一来,胡客和姻婵更不好防备。
    天黑之后,两人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
    但一整夜过去,却相安无事,直到天亮后,客栈外传来了叫喊声。
    客栈的伙计起了一个大早,收拾好桌椅,便准备开门营业,哪知一推开大门,却发现门外躺着三个一动不动、脸色青黑的人。
    一动不动是因为死了,脸色青黑则是因为中毒。三个死人的手中,还各自握着一件兵刃。
    仰化集上已安宁了好些年头,突然死了三个人,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大事,引得镇上居民纷纷走上街头围观。
    胡客和姻婵也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看着三具尸体,姻婵心里一阵奇怪。
    三具尸体的脸色如出一辙,都是发青发黑,还透着一丝紫色,同时布满了乳白色的小斑点。这种中毒的迹象,像极了在瀛台丰泽园中被毒晕的数十个御捕门的捕者。只不过那些捕者中毒量浅,因此只是昏死过去,而眼前的三具尸体,中毒量大,因此直接毙命。
    姻婵想走近细瞧,却被此地的保长伸手拦住。在衙门的仵作没来之前,保长的职责,就是保护好现场,不让围观的人破坏。
    姻婵拉了一下胡客。两人挤出人群,回到了客房。
    “一柄清刚,一柄轮刺,一柄狼舌匕,”胡客说道,“都是兵门的青者。”
    姻婵也说出了她的发现,奇怪地道:“三个人中的毒非常奇特,这种毒我只在瀛台见过一回,除此之外,就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你是说,下毒的人是白锦瑟?”胡客问。
    “我不敢肯定,”姻婵回答,“但我只在她那里见过这种毒。”
    这三个兵门青者死在客栈门口,显然是冲胡客而来。如果真是白锦瑟下的毒,胡客只能将之理解为一场意外。在智化寺里,白锦瑟已经答应过那神秘的脸谱女人,在清剿刺客道之前,不会主动寻胡客的麻烦,因此白锦瑟不大可能跟踪胡客,说不定白锦瑟只是离京南下时路过此地,不小心撞上了这三个兵门青者,因此才动了手。
    虽然死了三个兵门青者,但胡客和姻婵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兵门青者追踪而至,于是又在客栈多留了两天。
    这两天一直相安无事,除了死去的三个兵门青者外,再无其他兵门青者现身。
    一直不见任何动静,胡客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他此行的目的地是莫干山云岫寺,因此在和姻婵商量之后,两人决定再一次动身。为避免兵门青者的纠缠,两人易容改装,走陆路南下。
    此时行程已经过了一大半,继续以原来的速度赶路,不出几日,便能抵达莫干山。
    可就是接下来的这几日,胡客很快就将知道,仰化集上三个兵门青者被毒杀,绝不是一场意外。
    一路南下,途经淮安府境内的来安集和平桥镇时,在集镇上分别发现了两个和三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扬州府境内的仙女镇时,在镇上发现了四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镇江府境内的长荡湖时,在湖边的官道上发现了七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常州府境内的荆南山时,在山脚下的茶铺发现了两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湖州府境内的白鹤岭时,又在官道上发现了三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这总共二十一个兵门青者,均是中毒而死,中毒后的症状,和仰化集上死去的三个兵门青者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胡客和姻婵越接近莫干山,心中就越是惊骇。这些兵门青者显然已得知胡客的行踪,纷纷自南向北赶去,可没想到全都在路上死于非命。如果真是白锦瑟下的手,那白锦瑟似乎是有意赶在胡客的前面,替胡客扫去沿途的障碍。
    白锦瑟与胡客有仇,即使她答应暂时不为难胡客,也没理由替胡客开路。胡客开始怀疑,下毒之人有可能不是白锦瑟,而是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白锦瑟,就只可能是毒门的人。”姻婵实在想不出,天底下除了毒门的青者,还有哪个人能把毒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胡客立即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在智化寺内与白锦瑟深夜见面、戴眉脸谱的女人。
    戴眉脸谱,说明是刺客道的青者,身为女人,就必定出自于毒门。那女人说过有人要保胡客的性命,沿途的兵门青者若真是她所杀,倒也解释得通。但此人能连续毒杀二十多个兵门青者,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不是无名小辈。在人才凋敝的毒门中,细数起来,恐怕只有虞美人有这个本事。
    事情越发复杂了,仿佛笼罩了一团厚厚的迷雾,让人捉摸不透真相。胡客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他根本看不清事态的全貌。胡客也无法预料,在前方的莫干山云岫寺,又会有怎样的情况等待着他。
    阴差阳错
    胡客和姻婵是在一个秋雨迷离的下午赶到德清县的。
    德清县东望上海,南临杭州,西枕天目山麓,北接太湖南岸,因古人“人若德行,如水至清”的赞誉而得名。德清县境内最有名的古刹,便是位于莫干山云岫峰烟霞坞中的云岫寺,这也是胡客和姻婵此行的目的地。
    长途奔波,疲惫不堪,胡客和姻婵没有急着上山,先在德清县城里寻客栈休息了一晚。
    翌日清晨,细雨依旧未停。
    胡客和姻婵装扮成乡民,又改易了容妆,出了德清县城,往云岫峰上走去。
    秋天的云岫峰遍山红枫,丹桂飘香,又有朦胧薄雾,晨钟回荡,实在是声色俱佳,美不胜收。
    虽然是清晨,但山路上却已有了不少香客。胡客和姻婵随在一拨香客的后面,攀上云岫峰,走进烟霞坞,来到了千年古刹云岫寺的山门前。
    “左耳垂下有黑痣,右手背上有黑疤。”在走进云岫寺之前,胡客在心中默念。
    这是胡启立告诉他的刺客道王者身上的特征,也是他进入云岫寺后要寻找的人。
    胡客和姻婵来的不是时候,正遇上静戒禅师坐化后的第五天,云岫寺要为静戒禅师举行火葬仪式,因此不接待香客住宿。香客们只能在前院的香炉中燃香,在大雄宝殿中礼佛,而不能进入寺内的其他殿屋。
    香客们大都来自外地,慕名前来云岫寺礼佛,撞上静戒禅师的葬礼,都想看一看佛家的葬礼怎么举行,是以礼佛仪式结束后,香客们大都不愿离去。前院中的香客越聚越多,渐渐已有百余人。
    正午时分,云岫寺的住持静度禅师带领八十余位僧人入法堂焚香礼拜,举哀上祭,随后由丧司、维那进香,做起棺佛事,鸣钟鼓送丧。知客僧分开前院中的百余香客,让出一条道路,供送丧队伍通行。主丧带领众僧,排成两行,随在棺木之后,齐步走出山门,来到寺后的一片台地。佛号便在此时奏响,众僧人哀而不伤,齐念往生咒,在细雨中对静戒禅师的遗体进行了火化。火化结束后,有僧人收拢遗骨,送入塔内安放,又将牌位送入祖堂供奉,葬礼至此结束。
    整个葬礼的过程中,胡客的眼睛一直没有停止搜寻。他留意了云岫寺中每一个僧人,甚至连礼佛的香客也没有放过,但始终没有发现耳下有痣且手背有疤的人。
    葬礼结束后,香客们看了个究竟,回到云岫寺中。知客僧送来了中午的粥饭,香客们吃过后,便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寺下山。胡客和姻婵随行下山,在山脚下的云岫村中寻了一大户农家租房住下。
    “有没有什么发现?”关门掩窗之后,姻婵问胡客。
    胡客摇了摇头。
    他几乎留意了云岫寺中的每一个人,但都没有找到符合特征的人,同时进不了其他殿屋,也就不知道云岫寺的底细。胡客决定天黑之后,偷偷摸入寺中查探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所以他才没有选择回德清县城,而是在山脚下的云岫村里落宿。
    傍晚时候,下了一整天的秋雨依旧没完没了。
    不等天黑,胡客和姻婵便准备出发了。山路还要走上一段时间,等走到云岫寺时,估计天也就黑尽了。
    两人刚一走出农院,从土路的另一头走来的三个人,便迫使两人退回到了院中。退回院中还不够,因为这三人也走进了这一大户农家,迫使两人退回了租住的房中。
    “想不到老熟人也来了。”关上门后,姻婵冲胡客轻轻一笑。
    那三个走入农家的人,的确算是老熟人了,正是受索克鲁派遣南下,来云岫寺查探的白孜墨、贺谦和曹彬。
    这三人比胡客和姻婵先抵达德清县,已在云岫村这户农家中住了好几日。
    不是冤家不碰头,世间的事就有这么巧,胡客和姻婵恰好住进了同一户农家,而且房间也与御捕门的三人正好相邻。
    农家的房屋本就没有什么隔音效果,所以白孜墨等三人进入邻屋后,胡客和姻婵便立刻附墙贴耳,足以听清邻屋中三人的对话。
    “我满山都寻过了,云岫峰上除了云岫寺和广法寺外,其他地方都是荒山野林,没有任何发现。”说话的人是曹彬。
    “今天寺里举行葬礼,我趁机潜进了藏经阁,翻查了寺中僧人的记录册,所有僧人都没有问题。”这是贺谦的声音。
    “我去县衙翻看了县志,也是一无所获。”最后说话的是白孜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前几天查了寺庙,这两天该找的找,该查的查,还是没有发现。”贺谦说道,“依我看,天层恐怕早已不在云岫寺了。”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白孜墨道,“天层毕竟已隐匿了近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不知有多少人暗查过天层,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找到,所以天层即便真的在云岫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能找出来。”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要继续找下去吗?”曹彬问道。
    “我们再用两天的时间,把附近的玉屏峰和浮屠峰都找一遍,”白孜墨道,“如果还是没有线索,我们就回上海。”
    胡客和姻婵对视了一眼,原来白孜墨等三人已围绕云岫寺仔细地查探了几日,可是一直没有寻到任何与天层相关的线索。看来即便有刺客卷轴的指示,要想找出天层,也非易事。
    白孜墨等三人没有再聊与云岫寺相关的话题,而是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胡客和姻婵不再偷听,离开了墙壁,坐回桌前。
    姻婵小声问道:“今晚还要去吗?”
    胡客摇摇头。他不打算夜潜云岫寺了。白孜墨等三人身为御捕门的御捕,已经进行过如此细致的查找,仍然一无所获,胡客再去,恐怕也难有什么新发现。
    胡客想了想,忽然对姻婵说道:“卷轴。”
    姻婵从包裹里取出两幅刺客卷轴。胡客接过来,将卷轴铺开在桌面上。他手掌烛台,凑近卷轴,盯着文字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摩挲卷轴上的丝线。
    “丝线有问题。”胡客心头一动。他已经感受到了丝质上的细微差别,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眼神也越发深沉,仿若一泓幽潭。
    胡客把水壶里干净的开水倒在了盆中,又在抽屉里翻找一番,找出了一块墨锭,然后研磨出墨汁,倒入装满水的盆里,满盆的清水顿时变成了淡黑色。
    胡客将一幅刺客卷轴拿起,慢慢地浸入盆中。浸泡片刻,胡客将刺客卷轴拿起,抖去水珠,摊开在桌上,又用干净的白布将卷轴上的墨渍拭去。
    刺客卷轴是绫锦织品,按理说浸过墨水,应该完全被染黑才是,但有一小部分丝线却干净如初。这一小部分丝线不沾水,因此丝毫没有染上墨色。胡客又将另一幅卷轴浸过墨水,得到的状况与前面那幅卷轴一模一样。
    两幅刺客卷轴原来是用两种质地不同的丝线织成,只不过两种丝线颜色相同,粗细一致,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来,若非浸以有颜色的水,绝难发现这一点细微的差别。
    这一小部分不沾水的丝线保持着明黄色,在墨黑色的卷轴上格外显眼,如同用黄色的颜料在黑色的卷轴上绘出了三十几道线条。这些线条有的横平,有的竖直,有的歪着一撇,有的斜着一捺。但这些线条并没有构成文字,而是杂乱无章地排布,乍一眼看去,似乎暗藏着某种规律,但仔细一瞧,却又似三岁孩童的涂鸦一般,全无章法可循。
    这在丝线上做文章的手段极为高明,试想获得刺客卷轴的人,若想解开天层之谜,必定专注于代码和脚文,就算怀疑卷轴上还另外暗藏有信息,最多不过水浸火烤,水浸时也必定使用清水,谁会用带颜色的水,来污染如此宝贵的刺客卷轴?
    胡客尽管发现了丝线上的破绽,但一时之间也瞧不明白这三十几道明黄色线条的名堂。姻婵和胡客一样,看了半晌,也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这三十几道线条绝不可能是随意织成的,必定有着某种特定的含义。胡客和姻婵深明这一点,所以盯着这三十几道线条,并结合代码和脚文,继续苦思冥想。
    时间缓缓地流逝,天色也逐渐黑尽。
    不知过了多久,邻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喝:“什么人?”
    那是白孜墨的叫喊声。
    伴随白孜墨的声音,邻屋传来了“吱呀”的声响,紧接着一串脚步声便冲出邻屋,朝前院去了。
    正深思冥想的胡客,被这一阵响动拉回到现实中来。
    胡客猛地起身,走向房门。
    “别出去。”虽然进行了易容改装,但姻婵还是怕胡客被白孜墨等人认出。
    但她话音刚落,胡客便拉开了房门,循声追了出去。
    姻婵急忙卷起两幅卷轴,藏在被褥下,紧随其后追出。
    胡客和姻婵相继赶到前院的屋檐下,只见前院的空地上,白孜墨、贺谦和曹彬成掎角之势,将一个黑衣人围了起来。
    继胡客和姻婵之后,这户农家的妻儿老小也听到响动纷纷走出,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主人家拿来了一盏提灯,但光亮有限,不足以驱散黑暗,前院中依旧晦暗不明。这种昏暗的环境里,别说辨认黑衣人是谁,就连白孜墨、贺谦和曹彬的脸,也看不太清楚。
    细雨之中,白孜墨、贺谦和曹彬忽然一齐动手,向黑衣人发动了一轮迅猛的夹击。
    那黑衣人身手不弱,以一敌三,而且还是对付御捕门的副总捕头和两位天地字号御捕,竟然只是稍落下风。
    虽然看不清那黑衣人的相貌,但这一轮攻守下来,屋檐下的胡客,还是认出了这黑衣人的身手。胡客之前就有过担心,在南下的途中,竞杀青者轮番出现,可有一人始终没有现身,那就是屠夫。
    而现在,这个位居五大青者之列、一心想成为兵门新“鬼”的青者,终于出现了。
    和胡客一样,身处战局之中的白孜墨和曹彬,也已辨认出了黑衣人的身手。这两人都与屠夫有过交锋。白孜墨是在汉口驶往卢沟桥的那列火车上,当时屠夫刺杀了冯则之,白孜墨与之在火车顶上交手,但两人未分胜负;曹彬则是在紫禁城西华门外的西苑中,当时曹彬和两个捕者负责押送姻婵去西华门,在一条林荫小径上遭遇屠夫的偷袭,两个捕者被杀,曹彬身负三处刀伤,还让屠夫劫走了姻婵,算是大败于屠夫之手。
    仇人照面,自然不能放过!
    白孜墨立即挥舞新打造的十字棱刺,又与贺谦和曹彬一起,向屠夫发动了第二轮围攻。
    屠夫的剔骨尖刀已在东田寺内被胡客夺走,他现在所用的兵器,虽然也是一柄剔骨尖刀,但不比先前那柄精纯。面对三位御捕的夹攻,他身随刀转,与三人展开了第二轮缠斗。
    屠夫突然现身于云岫村,并不是想寻白孜墨等人的麻烦。他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白孜墨等三人住在此地。他是为了“夺鬼”竞杀而来,他是冲着胡客而来。他在德清县城里盯上了胡客和姻婵,跟踪两人来到云岫村,记下了这户农家的位置,欲趁天黑后潜入行刺。想不到他还没挨近胡客租住的房屋,便被白孜墨等三人发现,于是阴差阳错地动起了手。
    白孜墨身手厉害,就算与屠夫单打独斗,胜负也很难说,贺谦的身手同样不弱,但曹彬与两人相比,则要差上一截。屠夫试图突围,所以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最弱的曹彬作为突破口。
    屠夫对白孜墨和贺谦只是一味防守,所有的攻势都是奔曹彬而去。这使得曹彬难以招架。剔骨尖刀乍然间掠过,曹彬右臂受伤,屠夫趁机突围而出。白孜墨追身一刺,十字棱刺刺破了屠夫的肩膀,但没能留住屠夫,被屠夫夺门而出。白孜墨、贺谦和曹彬急忙追出农家,沿着乡间土路越追越远,最后相继消失在了夜色中。
    胡客和姻婵急忙回房,从被褥下拿起卷轴,急匆匆地打整好了包袱。这户农家已被屠夫盯上,又与白孜墨等御捕为邻,对胡客和姻婵而言,这绝不是好的落脚之处。趁着白孜墨等三人追出去后还没回来,胡客和姻婵快速地离开了这户农家。
   
    第十章 无间轮回
   
    山雨欲来
    白孜墨、贺谦和曹彬追入了山脚下的一片枫树林里。
    枫树林里阴冷潮湿,暗黑沉沉,四下里望去,枝桠横斜,早已不见了屠夫的踪影。
    追丢了屠夫,三人有些垂头丧气,悻悻地回到了农家。
    贺谦给曹彬处理了右臂的刀伤,正进行最后的包扎时,忽听白孜墨说道:“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回上海。”
    “不找玉屏峰和浮屠峰了吗?”贺谦抬头问道。
    “没这个必要了,”白孜墨说道,“我们才来此地落脚,刚暗查了云岫寺没几天,刺客道的青者便盯上了我们。天层十有八九在云岫寺,否则刺客道又何必这么紧张?”
    贺谦和曹彬都觉得白孜墨说得在理。三人此番南下调查云岫寺的行动十分秘密,除了御捕门的众位御捕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可是才对云岫寺展开调查不久,屠夫便寻上门来了。三人本没有调查出什么线索,但刺客道此举,在三人看来正是不打自招。三人哪里知道,屠夫来此是为刺杀胡客,与三人的遭遇纯粹是凑巧而已。
    三人此次奉命南下,意在调查天层是否真藏在云岫寺,如今有了结论,自然要赶回去汇报情况。
    第二天,三人便快马赶回东南办事衙门,向总领衙门发去了一封电报。
    索克鲁已经在总领衙门等待了太久。
    白孜墨等三人南下的这段时间,慈禧已经准了袁世凯请求调拨新军的奏折,并且在原来的数字上增加了两千人,拨两协新军共计四千人供御捕门调度。可以说,慈禧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与此同时,在各地执行任务的捕者,都在接到命令后,陆续返回总领衙门。御捕门可谓是整装待发。此番清剿刺客道,已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白孜墨发来的这封带有肯定答复的电报,正是所欠缺的东风!
    索克鲁在接到电报后,当日便一声令下,御捕门全员出动,向南进发。
    御捕门三百多捕者在总捕头索克鲁的亲自率领下,日夜兼程赶到德清县,进驻德清县衙。
    白孜墨等三人在东南办事衙门发完电报后,便又重新赶回德清县,继续盯着云岫寺,并很快发现了一些异常的动静。
    这些动静来自于入寺礼佛的香客。
    在这段时间里,江南一带一直阴雨绵绵,始终不见放晴。云岫峰上长时间雾气迷蒙,道路也泥泞不堪。尽管天气恶劣,但每天上山进云岫寺礼佛的香客仍然络绎不绝。不过这里面有一部分香客却很奇怪,进入云岫寺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寻常香客想在寺中停留,最多只停留三五日,可这部分香客进去之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现过身。
    “这部分香客总计百余人,有男有女,进入寺中便再也没有出来。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兵门和毒门的青者。”白孜墨向索克鲁汇报了这一情况。
    汇报的白孜墨放心了,他之前还有一丝顾虑,生怕天层万一不在云岫寺,便因自己的判断出错,累得整个御捕门白费一番工夫。但这一异常的动静出现,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天层的确在云岫寺。
    听闻汇报的索克鲁同样放心了,因为事情的发展,和他所预想的全然一样。
    此次御捕门行动,与二十一年前全然不同。二十一年前御捕门实力强大,怕刺客道避战,所以是秘密行动,想趁刺客道在剑池大聚会时杀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御捕门实力不济,料想刺客道绝不会避战,所以此番南下是大张旗鼓,不仅毫不掩饰,索克鲁甚至还沿途故意放出风声,好让刺客道有时间召各地的青者回援。
    索克鲁的态度十分明确,那就是你死我活!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决战,绝不会重蹈二十一年前莫干山大战的覆辙,要么一去不复返,御捕门满门覆灭,要么毕其功于一役,刺客道从此消亡!索克鲁这样大肆招摇,正是要刺客道召回所有在外的青者,以做到不让任何青者漏网,成为将来的祸患。
    “传令下去,静候三天。这三天里,所有人不可出县衙半步,务须加倍小心,严防兵门青者的偷袭。所有饮食严加看管,以防毒门青者种毒。”索克鲁下达了命令,“十月初十,我们便杀上云岫峰!”
    命令传达下去,三百多捕者遵照执行,养精蓄锐,静候三天后即将到来的大战。
    然而并没有等到第三天。
    只过了两天,十月初九的寅卯之交,天还未亮,所有捕者尚在熟睡,便突然被人叫醒。索克鲁忽然下令,提前一日行动,即刻向云岫峰进发!
    索克鲁一路之上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甚至连最后行动的时间也毫不做掩饰地宣扬了出去,似乎要与刺客道实打实地来一场生死决战。但他却在最后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那就是提前一日行动,妄图杀刺客道一个措手不及。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三百多身着黑袍的捕者便离开了县衙,出了德清县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云岫峰下。
    众人抬头望去,夜幕下的云岫峰如一头沉睡的野兽,横卧在眼前。
    为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刻,索克鲁已经等待了整整二十一年。在这二十一年里,他暗怀终身残疾的深仇大恨,肩扛重振御捕门的重担,承担来自上上下下的巨大压力,饱受朝中的各种非议,并眼睁睁地看着刺客道日益强大,看着御捕门被推上裁撤与否的风口浪尖。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一年?索克鲁已经忍辱负重了太久,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索克鲁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他右手一挥,所有捕者踏上山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位于烟霞坞中的云岫寺进发。
    静悄悄地赶到云岫寺外,整座寺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响动。
    山门外,三百多捕者以最快的速度分立成十三个方阵。副总捕头白孜墨,老捕头金石开,天字号捕头贺谦、李东泰和林鼎寒,地字号次捕曹彬、苦大鹏、罗向、张毕贤、李千朝、巫马衡和易安,一齐扭过头来,望着端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
    索克鲁不做任何停顿,在十三个方阵分立好后,即刻下达了总攻令。
    数十支火把顿时燃起,云岫寺的山门被猛地撞开。除留下保护索克鲁的方阵外,另外十二个方阵跟随十二个御捕冲入了山门,冲向寺内各处殿屋。
    白锦瑟与刺客道有深仇大恨,但在十二个方阵冲入云岫寺时,她却没有随在其中。此刻的她,正站在云岫寺的山门外,抬起头来,望向天际。那里星光黯淡,微明微亮,在连续一个多月的阴雨天气之后,天空终于要拨云见日。
    白锦瑟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仰头凝望着天边。而在她的身后,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则在静静地凝望着她。
    山风吹来,扬起了白锦瑟耳边的发丝,也扬起了索克鲁深藏心底的回忆。
    往事历历
    三十年前,索克鲁和白锦瑟在同一年进入了御捕门。
    那时的白锦瑟正值芳华,如春色般明媚动人,御捕门中的不少捕者,都暗暗对这位新入门的女子动了心,索克鲁也不例外。“庄生晓梦迷蝴蝶”,如李商隐迷上那位叫锦瑟的侍女般,索克鲁也迷上了这位叫锦瑟的女子。
    当时的御捕门在天字号捕头和地字号次捕之外,还设有秘捕这一隐职。秘捕是御捕门中负责执行隐秘任务的御捕,只对总捕头负责。这一隐职只有次捕以上的人才知道,御捕门中的普通捕者,大部分都不知道有秘捕这一隐职的存在。秘捕的名额极少,门槛极高,必须来历干净、性格果决、天赋过人的捕者方可进入筛选的范围。索克鲁和白锦瑟同时进入了筛选的流程,最终白锦瑟成为了一名秘捕,索克鲁则没有被选上。
    白锦瑟虽为女子,却天赋异禀,成为秘捕后,便在御捕门中销声匿迹。短短两年间,白锦瑟执行了多项隐秘任务,立下了不少功劳,深得总捕头的信任。当时御捕门有一位秘捕潜伏在刺客道的兵门,而负责与这位秘捕接头的秘捕出了意外,因此总捕头将这项秘密接头的任务,交给了当时最为年轻的秘捕白锦瑟。
    那位在刺客道兵门中潜伏的秘捕,名叫苏照水。苏照水是御捕门中一位天字号捕头的养子,年幼时便被安插进了刺客道,虽已潜伏兵门十余载,但当白锦瑟与他接头时,他也不过才二十来岁。苏照水在刺客道潜伏十多年,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风险中,历经了不少大风大浪,所以有着他那个年纪所不具有的全面的思维、冷静深沉的性格,以及出色的办事能力。对于心高气傲的白锦瑟来讲,苏照水拥有吸引她一往无前的魅力,而白锦瑟同样深深地吸引了苏照水。两个人接触不到半年,便暗自定下了终身。
    当时御捕门已有与刺客道叫板的实力,派苏照水长年潜伏刺客道,正是为了暗查天层的藏匿地,同时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情报。
    二十一年前,苏照水忽然与白锦瑟接头,让白锦瑟向总捕头通传谋门之“心”叛道被抓,刺客道将于冬月初八,在莫干山剑池举行秘密聚会,对“心”当众处以六极刑的消息。御捕门依此消息行动,这才有了后来的莫干山大战。
    莫干山大战结束后,御捕门支离破碎,白锦瑟仍是秘捕,苏照水依旧潜伏,但索克鲁却大不一样。当年的索克鲁并不知道白锦瑟和苏照水已暗定终身,为了能配得上白锦瑟,索克鲁一直勤加努力,在莫干山大战前,终于成长为御捕门中最年轻有为的天字号捕头,而莫干山大战后,他更是一跃成为了御捕门的新任总捕头。
    索克鲁花了数年时间来重振御捕门,到了小有所成时,他终于向白锦瑟表白了暗藏多年的情意,但却遭到白锦瑟的拒绝,他也从白锦瑟的口中,得知她已同苏照水定下了终身。
    当时白锦瑟厌倦了与苏照水长年分隔难以见面的生活,她希望苏照水能从刺客道抽身而退,但苏照水想为在莫干山大战中死去的养父报仇,所以一意孤行,不肯离开刺客道,并且更加卖力地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消息以及查找天层的下落。白锦瑟只好找到索克鲁,希望借助总捕头的调令,取消苏照水潜伏的任务,迫使苏照水离开刺客道返回御捕门。但白锦瑟数次相求,索克鲁却一一拒绝。虽然索克鲁有自知之明,不想再打扰白锦瑟的生活,但他这几次拒绝,不得不说暗藏了一些私心在里面。
    十六年前,隔三个月便与白锦瑟接一次头的苏照水,到了该接头的时间,却没有在特定地点出现,并且销声匿迹。白锦瑟心急如焚,暗中调查此事,索克鲁也派出大批捕者多方调查,最终查到苏照水秘捕的身份暴露,遭遇兵门青者的追杀,去了西南一带,此后下落不明。苏照水如果脱险,势必回到御捕门,就算不回御捕门,也会想方设法与白锦瑟取得联系。但他长时间销声匿迹,已基本可以断定是有死无生。
    白锦瑟不肯接受这一事实,但她潜意识里也知道苏照水多半没有生还的可能。她愤怒之下,找到索克鲁,请求索克鲁出战刺客道,为苏照水报仇。但当时刺客道已经恢复实力,御捕门贸然出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因此索克鲁没有同意白锦瑟的请求。
    愤恨之下,白锦瑟一意孤行,孤身一人与刺客道为敌,后来遭到五大青者的联手追杀,身受重伤,又中了荆棘鸟的毒,若非得人相救,早已命丧黄泉。
    此后数年间,白锦瑟一直不死心,一直没有停止暗查苏照水的下落,就算苏照水当真死了,她也要找到苏照水的葬身之地。她几乎不再与御捕门联系,但每年都会回一次总领衙门,要求索克鲁出战刺客道,但每一次索克鲁都是断然拒绝。
    索克鲁最后一次见到白锦瑟,是在八年前。从那之后,白锦瑟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音讯。索克鲁也派出捕者寻找过,但没有寻找到任何消息。
    这八年里,白锦瑟走上了刺客猎人的道路,专杀兵门和毒门中成名的青者。与此同时,她逐渐减少对苏照水下落的调查,并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刺客道天层的调查上。
    这八年里,索克鲁则开始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人总是这样,只有当最在乎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时,才懂得静下心来,看清自己曾对那个人所做过的一切。索克鲁开始后悔当年对白锦瑟的多次拒绝,如果那时候他同意将苏照水调回来,就不会有后来苏照水因暴露秘捕身份而死的事,白锦瑟也就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索克鲁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白锦瑟,更何况白锦瑟一直占据着他心中的一部分。他撤去了御捕门中的秘捕一职,正是不想看到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他希望能补救当年所犯下的错误。但白锦瑟八年里一直没有露面,索克鲁根本没有任何补救的机会。直到数月前在瀛台的涵元殿,索克鲁才意外见到了潜入瀛台寻找刺客卷轴的白锦瑟。
    那晚胡客和姻婵从瀛台逃走后,为了得到另外一幅刺客卷轴,白锦瑟返回去找到索克鲁,要求索克鲁暂时中止御捕门对胡客的追缉。当时胡客已身受重伤,本是追捕的大好机会,但索克鲁却同意了白锦瑟的要求,他和白锦瑟的关系,也因此得到了一些缓解。胡客和姻婵轻松地走出了北京城,白锦瑟悄悄地尾随其后,希望能通过偷听二人的对话,探得另外一幅刺客卷轴的下落,或者待姻婵将另外一幅刺客卷轴取出后,她再半道劫夺。
    但姻婵识破了白锦瑟的打算。在将胡客送上“信雄丸”号后,姻婵便开始在直隶、河南和山东一带兜圈子。白锦瑟尾随了一段时间,知道姻婵在玩弄她,终于忍无可忍,在武定府抓了姻婵,带回御捕门京师大狱审问。跟踪姻婵之时,白锦瑟曾暗中目睹了姻婵迷晕胡客,将胡客送上“信雄丸”号的全过程。为了苏照水,白锦瑟可以不顾一切,在姻婵的身上,她也仿佛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所以在审问姻婵的过程中,她没有使用任何酷刑。但姻婵口风太紧,死活不肯说出将另一幅刺客卷轴存放在哪一号当铺,这才有了后来白锦瑟自北向南接连捣毁当铺的事……
    一阵连续的、短促的呜鸣声,将索克鲁从记忆的深处,拉回到现实中来。
    这是生死攸关的呜鸣声,进入云岫寺的捕者们一定出事了!
    白锦瑟当即冲入了寺内,索克鲁也带着最后一个方阵赶入寺内。
    云岫寺共有殿屋九十九间半,出事的地方是金刚殿。
    索克鲁赶到时,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火光明暗不定,人影交错晃动,金刚殿的里里外外,已经混战成一片。
    令索克鲁吃惊的是,混战的双方竟然都是自己人,是捕者和捕者之间捉对厮杀了起来!
    鏖战
    在索克鲁的脚边,躺着一具捕者的尸体,尸体的脸部有一道小伤口,但整个脸却发紫发黑,显然是中毒而死。
    索克鲁抬起头来,凝视战局,很快发现,战局中的一些捕者,虽然穿着黑色的捕者外袍,但右臂上却拴了一圈白线。这些臂拴白线之人,根本不是御捕门的捕者,而是假扮的。
    御捕门此番是有备而来,刺客道同样做好了应对。百余青者深夜里不睡觉,穿着捕者外袍,深藏于寺内,静候御捕门的到来。李东泰和罗向率领的两个方阵一踏足金刚殿,便被刺客道这一手鱼目混珠杀得措手不及,折损了大半,接连吹响紧急呜鸣。其余各处的方阵均循声赶来增援,但眼见厮杀的都是捕者,一时间分辨不出你我。百余青者趁势扩大战局,杀得御捕门一阵丢盔卸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索克鲁一眼便瞧出端倪。他急忙吩咐身边的方阵,方阵中的二十多个捕者顿时一齐大喊:“臂拴白线者,格杀勿论!臂拴白线者,格杀勿论!”连喊数遍,只留下四个捕者保护索克鲁,其余捕者均亮出兵器,扑入了战局。
    这一阵大喊声,让剩余的如无头苍蝇般的两百多捕者顿时醍醐灌顶。找到了辨别敌我的方法,捕者们仗着人多的优势,逐渐稳住了溃败的局势。
    捕者在人数上多出了青者一倍,但论单个的能力,青者又要胜出捕者许多,双方可谓势均力敌,这一场交战,暂时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擒贼先擒王,有青者看见了置身战局之外的索克鲁,立刻朝索克鲁杀来。留守的四个捕者一拥而上,付出两死两伤的代价,方才阻止了这个青者的前进。但立即又有两个青者腾出手杀奔而来。剩余两个捕者不是对手,很快倒下,索克鲁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刀口下。
    眼见总捕头遇险,次捕张毕贤和巫马衡急忙杀出人群,飞扑过来救急,与这两个青者杀成一团。一支冷箭忽然射来,正中巫马衡的右腿,巫马衡誓死不退,在原地死战,护卫索克鲁。这支冷箭来自于金刚殿的瓦顶,那里埋伏着两个使快弩的青者,已经成功偷袭了好几个捕者。这两个青者正准备再用快弩偷袭巫马衡和索克鲁时,一道人影忽然勾住檐角,跃上了瓦顶,与两个青者斗在一起,却是天字号捕头林鼎寒。
    索克鲁身为御捕门的总捕头,如同御捕门中最为明亮的那团火,越来越多的青者好似飞蛾一般,轮番朝这团火扑来,要先杀索克鲁,乱御捕门的阵脚。捕者们则纷纷朝索克鲁所在的位置聚集,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索克鲁,阻截这些青者。战局也从金刚殿的附近,逐渐转移到索克鲁的四周。
    刺客道的青者实在厉害,不知疲倦地轮番冲击,护卫索克鲁的捕者圈开始出现松动,最终被撕开了一个缺口,两个兵门青者透入重围,一个使蝴蝶刀,一个使羊角剑,两记杀招朝索克鲁的面门奔来。
    索克鲁急忙滑动轮椅退后三尺,避开了两个青者的第一击。两个青者继续进击,誓要取索克鲁的性命。
    斜刺里忽然出现一人,刀影过处,两个青者顿时齐赴黄泉。
    索克鲁看清救自己的人竟是白锦瑟,心里不由一热。白锦瑟手持锁链刀,守在索克鲁的身前,有她护卫,再无青者可以靠近。
    火把一支接一支地灭了,天边一点又一点地亮起。
    战局已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御捕门和刺客道都已伤亡过半,可厮杀仍在继续,不杀尽最后一人,这场云岫寺中的大战就不会结束。
    黑夜已逝,白昼将临,远方山脊蜿蜒,秋阳初起,朝霞吐丹,已经染透天际。
    辰时终于到了。
    索克鲁看了看天色,心中暗道:“应该来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山门外忽然传来了极大的响动,大批人马冲入了烟霞坞,闯进云岫寺来。
    这批人马,正是拨给御捕门调度的四千新军。
    得到慈禧的准奏后,袁世凯对此事同样显现出了极为重视的态度。他自然希望能一举荡平刺客道,一来可以卖索克鲁一个人情,二来自己也可以居一部分功劳。所以他调用了北洋六镇中驻屯于山东济南府的第五镇新军,拨出其中两协,由统制吴长纯率领南下,协助御捕门行事。北洋六镇是袁世凯刚刚编练完成的新建陆军,他此番调度,也是为了让自己亲手编练的新军出一出风头。
    御捕门三百多捕者抵达德清县后,吴长纯所率领的两协新军还须两日方可抵达。索克鲁手书一封,约定了行动的日期和时辰,派探捕赶去见吴长纯,并将信函转交。索克鲁听说过吴长纯的事迹,此人早年驻防旅顺,甲午年中日战事打响,旅顺失利,吴长纯率后部为先锋,扼小平岛、半南山各隘,七战皆捷,此后他与日军激战两月有余,每次接仗都是身先士卒,屡濒于危,坐骑被打死,衣服被射穿,仍不忘收复失地,可谓一员悍将。后来他在地方上练兵有方,被袁世凯看中,逐级提拔,升任第五镇统制。正因为如此,索克鲁才断定吴长纯收到信函后,必定会依从约定,准时准点赶到云岫寺。
    吴长纯所率领的第五镇新军,来得正是时候。
    这四千新军先将云岫寺团团包围,以防止有人逃走,随即分出数百人,冲入云岫寺内,很快控制了局势。刺客道的青者已经伤亡过半,只剩下三四十人,天亮后又无处遁形,立刻便被包围起来。
    这些青者都是从练杀山走出来的冷血刺客,无论前方是刀山剑池,或是枪林弹雨,他们都无所畏惧。自知今日必死无疑,这些青者举起兵器,向周围荷枪实弹的军人扑去。
    枪声响起,硝烟过处,刺客道的青者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纵使如此,在临死之前,这些青者还是制造了一阵骚乱。在这阵骚乱中,训练有素的第五镇新军,也有三十余人的伤亡。
    大战结束之后,太阳也已经升起。阳光倾泻而下,普照着血流成河的云岫寺。
    这一场血战,御捕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普通捕者伤亡超过三分之二,天地字号御捕也有六人受伤,可谓大伤元气。不过好在吴长纯率领的第五镇新军及时赶到,若非如此,伤亡还会更加严重。
    索克鲁一面派捕者将寺中的八十余僧人集中到大雄宝殿,盘查僧人们的来历,并查问天层之事,一面派捕者搜查整座寺院,寻找与刺客道有关的任何东西。
    大约半个时辰后,搜查寺院的捕者完成了任务,回来向索克鲁禀报,没有发现任何与刺客道相关的东西。与此同时,在大雄宝殿盘问僧人的捕者也赶来向索克鲁汇报,八十余僧人全部来历干净,与刺客道没有任何瓜葛,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刺客道的名头。据僧人们交代,这百余青者是入寺礼佛的香客,却在寺内逗留不走,几天前忽然发难,将僧人们通统关入戒堂,直到刚才御捕门的捕者将他们放出。
    听了这些汇报,索克鲁开始有了一丝紧张感,暗暗生出了一丝担忧。
    偏偏在这时候,白孜墨赶来向他汇报了一个情况,让索克鲁的心情顿时差到了极点。
    白孜墨和其他几位御捕检查了死去的百余青者,每一具尸体都没有放过,但始终没有发现黑蚓、玄驹、傀儡、屠夫、虞美人等名头响亮的青者,至于天层的人和刺客道的王者,更是连影子都没有瞧见。
    索克鲁知道自己上当了。
    但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再重新搜过!”索克鲁语气发狠,“天层必定在云岫寺,再给我仔细地搜!”
    捕者们急忙遵照总捕头的命令,又花去大半个时辰,将云岫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通。和之前一样,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别说什么隐秘的暗道、地窖了,就是与刺客道稍有关联的东西,也没找到一样。
    索克鲁亲自到大雄宝殿,反复地审问云岫寺的住持静度禅师及其他僧人,最终确定,云岫寺的这些僧人,确实没有说谎,是真的对刺客道一无所知。索克鲁挥了挥手,放了这些僧人。僧人们不敢在此逗留,在静度禅师的带领下,匆忙收拾东西,去同在云岫峰上的广法寺暂避。
    如此看来,天层不在云岫寺。索克鲁彻底心冷了。御捕门如此劳师动众,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到头来竟然还是和二十一年前一样,徒劳了一场。
    但索克鲁始终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刺客道的天层既然不在云岫寺,为何还要派出百余青者来云岫寺应战。刺客道是轻视御捕门,觉得派出这百余青者便稳操胜券,还是暗怀计策,另有所图?
    无论如何,御捕门众多捕者的血算是白流了。调用四千新军仍剿灭不了刺客道,御捕门难逃被裁撤的命运,而刺客道虽然失去了上百名青者,但天层毫发无损,五大青者仍在,数年后必定又会重新崛起。
    索克鲁的心头五味杂陈。
    斜射而入的阳光照在索克鲁的身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难以看清周遭的场景。索克鲁觉得如此晴好的天气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那明艳无比地挂在空中的秋阳,似在对他投来肆无忌惮的嘲笑。
    刺客道的反击
    在索克鲁忧心忡忡的同时,吴长纯却十分高兴。
    他南下之前,曾收到袁世凯的电令,叮嘱他刺客道神出鬼没,务须小心为上。他亲率两协新军南下,以为此行会无比艰难,谁知只伤亡三十余人,便圆满完成了任务。他自然不知道索克鲁的担忧,所以觉得这一次剿灭刺客道的功劳,实在来得轻而易举。
    为了一大早赶到云岫寺,两协新军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现在任务完成,第五镇新军开始在云岫峰上埋锅做饭。新军给御捕门的捕者也备了饭菜,但捕者们顾不上吃饭,始终在云岫峰上没有停歇地搜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新军们早就饿得不行了。吴长纯也不再管御捕门的捕者,大手一挥,让军人们一起开饭。
    饭吃到一半,吴长纯忽然觉得肚子有些疼痛。
    只片刻间,这些许的疼痛,便发展成为无法忍受的绞痛。
    在吴长纯的周围,不少吃饭吃得急的军人也都纷纷捂住肚子呼痛,体质稍弱的,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吴长纯盯着手中的碗。他知道饭菜出了问题。他想站起身来,然而双腿无力,反而扑倒在了地上,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不到一会儿工夫,大部分新军竟然纷纷倒下。
    御捕门众人惊慌不已。白孜墨亲自检查了几个昏死过去的军人,又检查了饭菜,冲索克鲁点了点头。
    “毒门的青者!”索克鲁有些咬牙切齿。他本以为刺客道只派出了百余青者应战,至于天层和五大青者,都应该已经避走,现在看起来,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索克鲁急忙让贺谦吹响瓷埙,召回尚在树林里搜寻的捕者。
    但紧急的呜鸣声连响数遍,进入树林的数十个捕者竟然没有一人回来。放眼望去,满山红枫被山风吹动,红叶如浪潮般翻滚,好似整座云岫峰都燃烧了起来。
    毫无疑问,进入树林搜寻的捕者同样出事了。
    现在仍留在云岫寺中的,除了众位御捕外,就只剩下区区二十来个捕者。两协新军都已中毒倒下,索克鲁瞬间有一种势单力孤的感觉。他看看大雄宝殿内站在自己周围的众位御捕和捕者,心里冒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就在这时,众位御捕和捕者相继转头,望向殿门外。
    在殿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身穿土黄色的衣服,瞧其身形外貌,正是五大青者之一的玄驹。
    索克鲁正心想玄驹竟然敢单枪匹马前来时,在玄驹身后的山门外,又走进来一人。这人是傀儡。在傀儡之后,黑蚓也进入了云岫寺。而在黑蚓之后现身的,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穿一身亮丽的紫红色艳衫。
    大部分天地字号御捕都不识得这女人,白孜墨却在数年前与这女人有过照面。
    “虞美人。”白孜墨说出了这女人的名号。
    众位御捕均想:“原来这女的是虞美人!”再向虞美人看去,只见她两靥生媚,顾盼妖娆,果然是美艳无比。在自然界万物之中,越是美艳之物,越是含有剧毒,譬如虞美人这种花。虞美人虽然广为文人墨客所爱,实则全株有毒,在红、蓝、白、紫等花色之中,以红色的虞美人最为浓艳华美,毒性也最强。眼前的这位虞美人,身穿紫红色的艳衫,在阳光下愈发显得美艳华丽,正是刺客道毒门中一等一的人物。
    五大青者已现身了四个,索克鲁心想,看来天层多半是派了五大青者一同前来,接下来要现身的,应该就是屠夫了。
    但最后一个现身的却不是屠夫,而是一个身着素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索克鲁在莫干山大战中见过这位老妇人。“‘奎’!”他吐出了一个字。
    索克鲁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身边的白孜墨、贺谦等人都已听清,再相互小声地传开,很快所有御捕和捕者都已知道了这老妇人的身份。
    这位继四大青者之后现身的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正是刺客道的毒门之主。两协新军饭菜中的毒,便是“奎”暗中所种,而进入树林搜寻的数十个捕者,则是死于黑蚓、玄驹、傀儡和虞美人之手。
    这五人都是刺客道的顶尖人物,随便挑出一个,都可以独当一面,此时竟然一起现身于云岫寺,并且毒倒了两协新军,又杀死了林中搜寻的数十个捕者,目的已不言自明。
    索克鲁知道,御捕门真正生死存亡的时刻到来了。
    “奎”和四大青者也不多言,现身之后,便直接闯进大雄宝殿来。
    在庄严肃穆的释迦牟尼佛像前,御捕门和刺客道展开了第二轮生死较量!
    御捕门的捕者刚刚经历了一轮惨烈的厮杀,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天地字号御捕中也有六人负伤,此时对付刺客道五位顶尖高手,实在吃力。
    经过一番浴血奋战,二十多个普通捕者相继倒在了佛殿的砖地上。
    又斗片刻,巫马衡、李千朝、苦大鹏和易安分别死于四大青者之手,罗向和张毕贤则被“奎”种毒得手,脸色发黑而死。
    片刻之间,除曹彬外的地字号次捕已全部丧命,三位天字号捕头也有不同程度的负伤。反观刺客道这边,除了黑蚓和傀儡受了点轻伤外,另外三人依旧毫发无损。
    御捕门死伤大半后,这场生死对决,也从方才的一片混战,逐渐变成了捉对厮杀。
    索克鲁位于大殿的正中。在他的身边,白锦瑟正与“奎”单对单地较量。白锦瑟身手厉害,“奎”浑身是毒,两个女人各有优势,都毫无保留地施展出了全部实力。
    在大殿的西侧,贺谦和曹彬搭档,正夹攻黑蚓,难分伯仲。
    在东侧,老捕头金石开和林鼎寒联手,与玄驹以快打快。
    在正门的左侧,白孜墨独自一人对抗傀儡,激斗正烈。
    而在殿门外的空地上,李东泰则与虞美人围绕着铜鼎香炉奔走缠斗。
    这是最后的对决,也是硬碰硬的较量,没有任何取巧的成分。每一个人都拼尽了全力,在严密防守的同时,仔细地窥探对手的破绽,试图实现最后的致命击杀。不管是御捕门还是刺客道,一旦有一人先落败,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招来己方的全盘败局。
    一刻钟后,率先出问题的是贺谦。
    黑蚓虽然年老,但他还有足够的实力来对付两个年轻的御捕。贺谦的一次防守出错,致使曹彬奋不顾身地回刀补救,黑蚓趁机一刀转向,抹过了曹彬的咽喉。
    曹彬捂住喉咙踉跄倒地,指缝间鲜血不断地喷涌出来。他浑身急促地抽搐,瞪大了眼睛,很快脑袋一歪,就此不再动弹。他的双目圆鼓,正对着高高在上、面含微笑的释迦牟尼像。
    曹彬一死,贺谦只身难敌黑蚓,连连败退,但他仗着白鹿刀的精纯,死守不攻,尚能勉强支撑。黑蚓逼退贺谦后,忽然转身扑向大殿的东侧。他擅长偷袭,行动时犹如鬼魅,悄无声息地奔至东侧,一刀刺向林鼎寒的后背。
    林鼎寒正与玄驹疾风迅雷般地交手,哪料到身后会有敌人突然偷袭,顿时被黑蚓的西番刀刺了个对穿。少了林鼎寒,老捕头金石开在玄驹一对钢刺的快攻下,顿时左右支绌,败象已露。
    贺谦随后追来,但晚了半拍,眼睁睁地看着林鼎寒丧命在黑蚓的刀下。贺谦双目通红,挥动白鹿刀,朝黑蚓一阵猛砍。
    黑蚓尝到了偷袭的甜头,又依葫芦画瓢,避开贺谦的攻击,扑向正门的左侧。
    白孜墨对付一个傀儡尚可匹敌,但突遭黑蚓的偷袭,顿时险象环生,被黑蚓一刀割破右肩,紧接着被傀儡的双刃短剑刺伤了右手手腕。他随即将十字棱刺交到左手,继续死战。
    黑蚓又一次偷袭得手,猛地冲出正门,偷袭正与虞美人缠斗的李东泰。
    贺谦师承白孜墨,见白孜墨受伤,当即停下追赶黑蚓的脚步,向傀儡攻去。师徒二人联手,顿时反守为攻,迫得傀儡步步后退。
    但前院中黑蚓和虞美人很快解决了李东泰,扑回大殿。两大青者到位,联手傀儡,局面顿时反转,白孜墨和贺谦难以招架,一边力战,一边向大殿的中央退去。
    在大殿的中央,白锦瑟已经占尽上风。虽然对手是毒门的“奎”,但白锦瑟的身手实在太过厉害。这个能逃过五大青者追杀的秘捕,因使用锁链刀,恰好成为毒门的克星。“奎”在锁链刀的攻势下,根本无法靠近白锦瑟,无法近身,浑身的毒便派不上用场,加之她多年未与人相斗,且年老后体力衰退得快,渐渐落于下风。
    白锦瑟得势不饶人,一阵猛攻,在“奎”的身上留下了数道刀伤,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祭出了致命的一击。
    眼看就要实现对“奎”的击杀,偏偏在这时候,玄驹忽然杀到,补救了“奎”的破绽,用戴了钢套的手臂格开了锁链刀的致命一击。老捕头金石开抵挡不住玄驹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已经丧命于钢刺之下。玄驹腾出手来,见“奎”遇险,急忙赶来援手。如此一来,优势抹平,白锦瑟以一敌二,占不到丝毫便宜。
    白孜墨和贺谦都已负伤,逐渐退到了索克鲁的身边。二人与白锦瑟联手,浴血奋战,共敌刺客道的五大高手。
    索克鲁眼见大殿横尸,血流遍地,内心有如刀割。白锦瑟、白孜墨和贺谦就在身前与敌人厮杀,索克鲁恨不得双腿复原,提刀执剑,与三人共同进退。
    再撑片刻,局势对御捕门更加不利。贺谦接连负伤,白孜墨腹部更是中了致命的一刀,就连白锦瑟也已手臂溅血。
    三人身后的索克鲁,心知这一战结局已定,不忍再看,闭目叹道:“罢了,罢了……”
    “谁说罢了!”白锦瑟忽然一声厉喝,奋起余力,锁链刀雷霆万钧般地横扫出去,迫使黑蚓、玄驹和傀儡同时后退了一步。
    黑蚓、玄驹和傀儡这一退,后背上猛然一凉!
    三人知道遭遇了偷袭,急忙往侧面闪躲,随即转过头去,只见虞美人斜握着柳叶刺,站在两丈开外,黑色的刺尖上正挂着欲滴未落的鲜血。
    虞美人
    黑蚓、玄驹和傀儡都是兵门中的高手,平时只有自己偷袭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来偷袭自己得手的时候。但此时与白锦瑟等人正激斗到最为关键的时刻,三人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身前,以应对对手的每一次攻防,哪料得到自己人竟会在身后反戈一击。
    虞美人一击得手,立即后退,以防三大青者反击。三大青者的后背上,均被柳叶刺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破皮小伤。
    “你……”黑蚓刚吐出一个字,便收住了口。他后背上的伤口虽只破了一点皮,但眨眼的工夫,便有如万蚁咬噬,奇痒难当。玄驹和傀儡也是如此。虞美人是毒门青者中的佼佼者,柳叶刺上自然喂有剧毒,三人一想到此,便如同堕入了冰窟,浑身一阵发寒。
    虞美人的目光越过了三大青者,直视着白锦瑟。白锦瑟也正看着她,嘴角微斜,冷然一笑。
    虞美人,正是那晚在智化寺中与白锦瑟会面的脸谱女人。
    这两人相识已久,算起来,已经有整整十六年了。
    当年白锦瑟遭遇五大青者追杀,身受重伤,虽然成功脱身,但中了荆棘鸟的剧毒,本来必死无疑。虞美人就是那时候出现在白锦瑟身边的。当时的虞美人在毒门还没有什么名气,但她用毒的手段已相当高明。虽然无法彻底解荆棘鸟所种下的剧毒,但她用以毒攻毒的办法,暂时压制住了白锦瑟体内的剧毒,再依白锦瑟的话,将白锦瑟送到江南制造局,最终由舒高第救回了白锦瑟的性命。
    从此之后,虞美人每年都会和白锦瑟暗中会面,两人做起了你来我往的交易。
    虞美人对白锦瑟有救命之恩,并答应帮白锦瑟在刺客道内部调查苏照水的下落,代价则是白锦瑟要替她追杀刺客道的青者。刺客道的青者往往行踪诡秘,但虞美人会把一些成名青者的行踪告诉白锦瑟,白锦瑟依此行事,杀了不少成名的青者,五大青者中的藏血便是其中之一,白锦瑟也因此成了令刺客道闻风丧胆的刺客猎人。为帮助白锦瑟追杀青者,每次会面时,虞美人都会将炼制的厉害毒药交给白锦瑟使用,白锦瑟在瀛台丰泽园中毒倒众多捕者的独特毒药,正是来自于虞美人。所以白锦瑟虽有剧毒在手,却并非毒道的高手,正因为如此,姻婵在丰泽园中布下的三叠毒阵,才能阻挡白锦瑟,从而与胡客趁机脱身。
    数月前,虞美人告知白锦瑟一个消息,刺客道已经查到流落南方的那幅刺客卷轴的下落,就藏在日月庄的封刀楼内,并已派出毒门青者去取。白锦瑟赶到日月庄时,刺客卷轴已被盗走,她往北追赶,这才盯上了姻婵。
    白锦瑟不知道虞美人为什么要杀刺客道的青者,又为什么要透露刺客卷轴的下落给她知道。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十六年来,她一直和虞美人保持着极为隐秘的合作关系。
    在智化寺的那晚,白锦瑟告诉虞美人天层的藏匿地,虞美人则答应替白锦瑟解决黑蚓、玄驹和傀儡。此时在最为关键的时刻,虞美人突然反戈一击,正是在兑现当晚的承诺。
    为保证一击致命,虞美人在柳叶刺上喂的毒,是她生平所炼制的毒药中,最为奇特和厉害的一种。这种毒霸烈无比,只不过瞬息之间,黑蚓、玄驹和傀儡后背伤口的麻木感,便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如果是手脚中毒,还可以斩断而求活命,但是后背中毒,除非拿到解药,否则必死无疑。
    虞美人当然不会交出解药,唯一的活命机会,就是“奎”。“奎”是毒门中最为厉害的人物,有她救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白锦瑟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虞美人刚一得手,她便用锁链刀截断了“奎”与黑蚓等三人的联系。她用极为猛烈的攻势,使得“奎”根本没有腾出手来施救的机会。
    剧毒在短时间内便流遍了全身,肢体很快彻底麻木,叱咤风云数十年的黑蚓、玄驹和傀儡,就此毒发身亡,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在索克鲁的身边,腹部中刀的白孜墨,也已经失去了意识。贺谦试图抢救,但无济于事。
    贺谦探了白孜墨的鼻息,抬起头来,目光涣散,冲索克鲁绝望地摇了摇头。
    索克鲁闭上了双眼。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大战,正是白孜墨和金石开的拼死救护,索克鲁才得以保住性命,二十一年后,眼看着两位相交数十年的老友相继死去,他却无能无力。索克鲁睁开双眼,扭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释迦牟尼的佛像。
    “奎”此次听受天层的命令,亲率四大青者前来,为的就是彻底铲除御捕门这个心腹大患。但虞美人临阵倒戈,黑蚓、玄驹和傀儡同时中毒而死,“奎”已成了孤家寡人。她要只身面对白锦瑟、贺谦和虞美人,自然不是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奎”知道眼下必须尽快想办法脱身。
    虽然论身手,“奎”比不过白锦瑟,但论到用毒,连虞美人也要稍微逊她一筹。决定脱身后,“奎”连连后退,在后退的同时,连续不间断地出手,交错布下了多个毒阵,逼得白锦瑟无法靠近。
    但虞美人这时却横插一手,她也用起了毒,将“奎”匆忙布下的多个毒阵一一攻破。
    “奎”已身受多处刀伤,虞美人绝不想让她走脱,所以在破阵之后,便立即用尽全力,连续布下毒阵来阻截“奎”。两大毒门的顶尖人物,开始较量起了用毒的功夫。
    片刻之间,两人已进行了数度生死较量。正门附近的几具尸体,脸上的皮肤一忽儿黑,一忽儿白,乍然间青,乍然间紫,足以看出两人用毒的频率有多快。白锦瑟不敢靠近,生恐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毒,但她手握锁链,窥探时机,随时准备对“奎”进行攻击。
    “奎”和虞美人迅疾地较量了一番,身上的毒逐渐越用越少。最终虞美人先用尽身上的毒,让“奎”破阵成功,夺门而走。
    然而“奎”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脑后便掠来了一阵疾风。
    锁链刀已隔空劈到,“奎”不得不错身闪避。但锁链刀就似长了眼睛一般,很快又追身而至。“奎”与白锦瑟相隔太远,无法用毒反击,只好脚底连退,又被迫退回到大殿之中。
    虞美人身上的毒已用尽,当即柳叶刺一送,向“奎”刺去。
    “奎”连种两次毒来反击,但都被虞美人避过。“奎”忽然不再用毒反击,见地上有捕者的尸体,急忙从尸体的手中夺过一柄长刀,与虞美人论较起了兵刃上的功夫。
    “她已经没有毒了!”虞美人冷笑道。她说完这话,便往旁边退开,将空间让给了白锦瑟。
    没有毒的“奎”,便如同失去了尖牙和利爪的猛兽,几乎与普通的青者无异。在白锦瑟的面前,她占不到丝毫便宜,被锁链刀逼得连续后退,逐渐退到了大殿的东侧,后背抵住墙壁,已然退无可退。
    白锦瑟继续攻击,直到锁链刀连伤“奎”的两只手腕和两侧小腿,方才停了下来。
    白锦瑟没有取“奎”的性命,但双手手腕受伤,“奎”便彻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两侧小腿受伤,“奎”便失去了逃跑的机会。
    现在“奎”只有束手待死的份了。
    不过在死之前,她用阴冷的目光盯着虞美人,气势不减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若非虞美人这个叛徒,今日刺客道原本可以尽灭御捕门,如何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无间逆转
    虞美人不打算回答“奎”的问题。她冷冷地一笑,反问“奎”天层在何处。虞美人也已经知道,天层不在云岫寺,而毒门的“奎”可以出入天层,所以“奎”是眼下唯一知道天层藏匿地的人。这也是白锦瑟不取“奎”性命的原因。
    “奎”冷冷地发笑,对虞美人的反问置之不理。她身为刺客道毒门之主,岂能轻易将天层的下落透露出去?
    在大殿的中央,浑身是血的贺谦,已经从白孜墨的尸身旁站了起来。他的右手握着索克鲁赠给他的白鹿刀,左手握着从白孜墨手中取过来的十字棱刺。他环顾了一眼血淋淋的大殿,看见了众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同仁,最后他的双眼转向东侧,直视着被白锦瑟和虞美人逼在角落里的“奎”。
    索克鲁看出了贺谦浑身上下透出来的腾腾杀气。
    “留活口。”索克鲁低声叮嘱贺谦。御捕门今日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如果无法找到天层的真正藏匿地,不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就等于功亏一篑。
    但贺谦似乎没有听到索克鲁的叮嘱。他面无表情,迈开脚步,向东侧走去。
    白锦瑟和虞美人还在逼问“奎”,贺谦径直从两人的中间走了过去,走到了“奎”的身前。
    “奎”抬起头来,斜睨了贺谦一眼。
    贺谦盯着眼前这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他面部的肌肉忽然一抽,右手猛地劈落一刀,左手猛地挑起一刺,分取“奎”的头顶和心窝。这两招来得迅猛,均是直取性命的杀招。
    “奎”的身上无毒可用,手脚受伤后彻底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她甚至没法躲避。眼见一刀一刺向自己招呼而来,她竟然微微一笑。就此一死,省去一番折磨,有何不好?
    但白锦瑟和虞美人不想看到“奎”就这样死去,两人同时出手,锁链刀荡开了白鹿刀,柳叶刺架住了十字棱刺。两人将贺谦往回一推,拦在了贺谦和“奎”的中间。
    “贺谦!”索克鲁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大声喝令道,“你给我住手!”他的声音震得整个大殿内回音跌宕,嗡嗡作响。
    “总捕头!”贺谦双手紧握兵器,俊朗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凶狠神色。地上满是御捕门同仁的尸体,血海深仇就摆在眼前,贺谦不愿就此住手。他想在佛祖的眼前,用“奎”的性命,来祭奠诸位御捕和捕者的在天之灵。
    “我知道你想报仇,我又何尝不想?”索克鲁厉声道,“可是她一个人的性命,能偿还得清御捕门二十一年来的深仇大恨吗?”
    这一句话,如一盆当头浇落的冷水,让贺谦顿时冷静了不少。
    是的,区区一个“奎”,如何偿还得清二十一年前莫干山大战和今日云岫寺大战的血海深仇?要想为御捕门复仇,唯有找出天层,杀了王者,尽灭刺客道!
    贺谦逐渐平缓了呼吸,说道:“是,总捕头。”他双手一松,举在胸前的白鹿刀和十字棱刺缓缓放下。
    贺谦冷静下来后,白锦瑟和虞美人转过身去,继续审问“奎”。
    白锦瑟逼视着“奎”,说道:“说出天层的位置,如若不然,我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面对白锦瑟的威胁,“奎”却靠墙坐倒,缓缓闭上了双眼。她活够了年岁,连死都不在乎,又岂会在乎死的方式?无论是折磨至死,还是引刀一快,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白锦瑟身为刺客猎人,这些年对刺客道的人可谓心狠手辣,下手从不留情。她厉喝一声:“说!”右腕迅疾地一抖,锁链刀斜划过一道白光,一溜血迹飞溅在墙上,“奎”的右手顿时断去了拇指。
    “奎”的老脸上皱纹微微一抽,随即便恢复了面如止水。
    “说!”白锦瑟又是一声厉喝,锁链刀又一次起落,“奎”的左手顿时也断去了拇指。
    “奎”没有再闭口不言。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就算你断我十指,又有何妨?”
    “那好,”白锦瑟面冷如霜,“我成全你!”
    白锦瑟说到做到。锁链刀猛地跃起,在空中旋了一转,笔直地劈落下来,直奔“奎”的右手而去!
    面对来刀,“奎”依旧不为所动,丝毫不做闪躲。
    这一刀落实,“奎”的整只右手就将与手腕彻底分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发生了。
    白锦瑟锁链刀已经出手,虞美人面带冷笑地旁观,但在两人的身后,手持白鹿刀和十字棱刺的贺谦,忽然抬起两件锋利无比的兵刃,闪电般往前一送!白鹿刀猛地刺入了白锦瑟的后背,十字棱刺则直接刺穿了虞美人的身体。
    这一突变来得毫无征兆,不仅白锦瑟和虞美人料想不到,没有丝毫的防备,后方的索克鲁也是悚然一惊,就连坦然待死的“奎”,也是惊愕万分。
    虞美人脸上的冷笑瞬间僵化。她低下头看着从胸前刺出的半截十字棱刺,并保持着这个动作,向前扑倒在了地上。白锦瑟却反应神速,如此突如其来的偷袭,竟也没能夺走她的性命。当后背猛然传来刺痛感时,她的身子条件反射般地向前疾扑,倒在了墙根下。也因为这一扑,白鹿刀离她的肺叶尚差毫厘,让她逃得一死,不过刀透入背,重伤难免,伤口血流不止,瞬间便染透了半件衣衫。白锦瑟回过头来,看见了血淋淋的白鹿刀,也看见了神情冷漠的贺谦。
    “贺谦……你……你……”无法言喻的惊恐,让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猛地挣起了身子。他已经忘记自己没有双腿,这一挣起让他扑了个空,摔倒在了地上。但他一点也没感到疼痛,他的头脑里只剩下无法言喻的惊恐和迷惑。
    “总捕头,对不起了。”贺谦回过头去,看了索克鲁一眼,“你我各为其主,贺谦没得选择。”他言语中依旧称呼索克鲁为“总捕头”,但语气和神情,却显得无比复杂。
    “各为其主?”索克鲁讶然道。
    “苏照水潜伏刺客道十余载,刺客道在他的身上吃了太多的亏,”贺谦似乎不敢再看索克鲁,他望着大殿的正门说道,“所以在识破他的身份后,刺客道便决定以牙还牙。”
    苏照水是在十六年前暴露了秘捕的身份,而贺谦则是在十五年前进入御捕门。贺谦的这番话,让索克鲁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御捕门提前一日行动,趁夜杀上云岫峰,刺客道的百余青者竟然都没睡觉,反而在云岫寺的金刚殿内穿着捕者黑袍严阵以待;为什么方才捉对厮杀时,是一向以严谨著称的贺谦率先出了问题,使得曹彬为补救他的错误,被黑蚓一刀杀死,从而导致了后面的一连串败局。
    但想明白所有的疑问,索克鲁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十五年前,贺谦刚一进入御捕门,便展现出了极为过人的天赋。彼时御捕门人才凋零,贺谦一出现,立即被索克鲁和白孜墨相中。索克鲁派捕者调查过贺谦的身份和背景,算是特别干净,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于是索克鲁放心地让白孜墨收贺谦为徒,手把手地调教,最终使贺谦成为四大天字号捕头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在索克鲁的心中,一直将贺谦看成是下一任总捕头的最佳人选。为此,他不惜各方疏通,将江南制造局火药厂炸毁的罪责揽在自己的身上,力保贺谦不受责罚,甚至还将自己最为珍贵的收藏——白鹿刀,赠给贺谦做贴身用的兵器。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贺谦竟然会是刺客道的人。一个刺客道安插在御捕门的卧底,在他的身边潜伏了十五年之久,他竟然从未察觉。
    索克鲁环顾四周,殿内血流满地,白孜墨和天地字号御捕们,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为了这一战,御捕门已经全军覆没。如果是和刺客道力战而亡,索克鲁无话可说,可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让索克鲁实在难以接受。
    铮的一声响,白鹿刀插在了索克鲁身前的地砖上。
    贺谦将白鹿刀还给了索克鲁,也将一切都还了回去。
    他走过去扶起了“奎”。
    “奎”一把推开了贺谦。她用失去了拇指的左右手,拔起那柄插在虞美人身上的十字棱刺,然后迈动受伤的双腿,歪歪斜斜地向白锦瑟走去。她浑身的伤都是拜白锦瑟所赐,此时白锦瑟重伤之后难以动弹,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
    但是贺谦阻拦下了她。
    “奎”不买贺谦的账,再一次推开了贺谦。事实上,她直到此时,也不清楚贺谦到底是谁。
    贺谦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菱形的黑色物件。
    这块黑色物件的出现,让“奎”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是……”“奎”惊讶地看着贺谦。
    贺谦点了点头,没有让“奎”说下去。他从“奎”的手中取过十字棱刺,放到了白孜墨的尸身旁。
    贺谦没有取索克鲁的性命,也没有对白锦瑟再下杀手。他扶着“奎”,向大雄宝殿的殿门走去。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没法忘记御捕门的十五年生活,在他的心中,或许对索克鲁始终怀有那么一丝愧疚。
    天层藏匿地
    走到大殿的门口时,贺谦的右脚正跨过门槛,却忽然身子歪斜,拉着“奎”往后急退,避开了来自侧面的偷袭。
    “奎”立足不稳,跌倒在了地上。贺谦虽然避过了要害,但左臂还是被削开了一道口子。他抓起地上的一柄刀,竖在胸前,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在大殿的门外,阳光下站着一人,手握一柄弯似红月的短刃,竟是身着第五镇军服的胡客!
    自从意外撞见白孜墨等人后,胡客和姻婵便返回了德清县城。
    御捕门南下的消息传来,胡客料定御捕门和刺客道必有一战。胡客是刺客道的眼中钉,又与御捕门水火不容,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他和姻婵不再露面,只是偶尔装扮成香客,去一趟云岫寺暗查一番情况。
    胡客起初以为天层真的在云岫寺,但这几趟暗查,却让他越发相信,天层没有藏在云岫寺。和白孜墨一样,胡客也发现了刺客道兵门和毒门的青者,陆续于云岫寺中集结。针对这一情况,索克鲁和白孜墨等人都深信这是在暗中保护天层,而胡客的想法却恰恰相反。
    胡客曾经是刺客道的青者,他非常了解刺客道的行事作风,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就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老巢也赌上,不会召集青者集结于寺中,而会另选决战的地点,甚至直接在御捕门南下的道路上伏击,这才是保护天层的更合理的选择。可真实的情况却是,百余青者的确在云岫寺聚集了,所以胡客开始相信,天层并不在云岫寺。
    御捕门的捕者入住县衙后,虽然放出了三日后行动的风声,但胡客和姻婵恐有意外,还是日夜轮流盯梢。
    御捕门行动的这一晚,轮到胡客盯梢。胡客发现御捕门的异常动静后,没有去客栈叫醒姻婵,而是一个人尾随御捕门的捕者,悄悄上了云岫峰,后来又混入冲上山来的第五镇新军,并假装中毒昏迷,从而在暗处目睹了云岫寺中的一系列突变。
    “奎”知道天层的真正藏匿地,当白锦瑟审问“奎”时,胡客也想偷听天层的真正所在,所以躲在大殿外没有现身。直到贺谦要将“奎”带走时,长时间潜伏于暗处的胡客,才不得不现身,偷袭贺谦,并且伤了贺谦的左臂。他要阻止贺谦将“奎”带走。
    “又是你!”贺谦认出了胡客,顿时恼怒无比。
    胡客跨过门槛,走进了大殿。他直接用问天说话,对贺谦展开了攻击。
    贺谦有弧口控玉刀的时候,不是胡客的对手,而他现在身上多处负伤,手中的兵器又是普通的刀,所以更加敌不过胡客,在问天的攻势下连连败退,很快右臂又被问天击中。
    贺谦知道再留在此地,必成问天的刃下亡魂。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奎”。他已经没有选择,只好放弃了“奎”,从大殿的后门逃了出去。
    胡客的目标在“奎”,所以没有追赶,任由贺谦逃了。他转回头来,向“奎”看去,发现“奎”也正在打量他。
    “问天,”“奎”认识胡客手中的妖刃,“你就是南家的后人?”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又道,“南家只余一脉,想不到每一代都能出能人。”
    “天层在哪里?”胡客直截了当地问道。
    “如果你有韩亦儒的本事,就该自己去查。”“奎”说完这话,凄凉地一笑,猛地一下往身前扑去。
    在她的前方,一个捕者扑地而死,背上露出了半截刀尖。
    胡客隔了一段距离,来不及救,眼看着“奎”扑在了刀尖上。毒门之主,就此丧命。
    胡客并不打算取“奎”的性命。他的目标是深藏天层的王者,如果“奎”肯说出天层的下落,他或许会放她一马。但“奎”宁死也不肯说出这一秘密,在胡客、索克鲁和白锦瑟的眼前扑刀自尽。找到天层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奎”的死去而落成了一场空。
    现在大殿之中,只剩下胡客、索克鲁和白锦瑟三个人了。
    索克鲁曾设下紫禁城之局,抓捕姻婵迫使胡客入宫行刺慈禧,又陷害胡客身陷险境,所以他和胡客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白锦瑟在瀛台重伤过胡客,又与胡客在江南制造局内有过争斗,两人之间同样有着不可调解的仇怨。但索克鲁双腿残疾,无人保护,白锦瑟此时又因伤势太重,几乎无法动弹。两个人都如俎上之肉,只有任由胡客宰割的份。
    胡客没有理睬索克鲁。他迈步向白锦瑟走去。
    “胡客,紫禁城的事,是我一手策划,与她无关,”索克鲁急声说道,“你要报仇,就冲着我来,我才是御捕门的总捕头!”
    但是胡客根本不理会索克鲁。他径直走到了白锦瑟的身前。
    索克鲁方才就已经跌倒在地,他拔起插在身前的白鹿刀,爬过一具具捕者的尸体,向胡客爬去。
    “你再过来,我便杀她。”胡客头也不回地道。
    索克鲁猛地停住,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客仍不理索克鲁,看着白锦瑟,问她道:“天道代码是什么东西?”
    “天道代码?”白锦瑟不明白胡客所言,她咳嗽了一声,用虚弱的声音反问道。
    胡客解释道:“就是十六年前,苏照水从刺客道盗走的东西。”
    白锦瑟伤重之后,流血不止,原本精神十分萎顿,但忽然听到苏照水三字,半睁半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来。她诧异地盯住胡客,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的是……是苏照水?”
    胡客点了一下头。
    “你说他盗走了天道代码?”白锦瑟的嗓音有些颤抖。
    “你不知道此事?”胡客略感奇怪。
    白锦瑟低下头去,心中暗想:“原来他盗走了什么天道代码,难怪会暴露了身份。”又猛地抬起头来问胡客:“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查了十六年都没查到,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查了整整一十六年,又有虞美人做内应,仍然查不到当年在苏照水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暴露了秘捕的身份。直到此时,她才从胡客的口中,得知了苏照水盗走天道代码的事。
    见胡客没有回答,白锦瑟又问:“你……你见过他?他是不是……还活着?”
    胡客知道白锦瑟苦苦追查苏照水下落的事,说道:“早在十六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白锦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早已料到苏照水已死,但直到从胡客的口中确切地说出来,她心中所残存的那一丝念想,才似烛芯最后燃尽时的火苗般,化作一丝青烟彻底消散。
    “他……他死在哪里?”白锦瑟问出这话时,几乎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胡客简单转述了杜心五所说的那段往事,说道:“十六年前杜心五就找过你,但你一直不在北京城内。”
    十六年前苏照水忽然失去音讯,白锦瑟孤身去寻刺客道报仇,遭遇五大青者的追杀,重伤之后一直在舒高第府上养伤,自然不在北京。白锦瑟身为秘捕,身份绝密,普通捕者根本不知道御捕门有她这个人,而杜心五守在总领衙门外,能打听的对象,都是进出衙门的普通捕者,自然无法打听到任何关于白锦瑟的消息。这一次错过,便让白锦瑟苦苦寻找了一十六年,直到今日,才从胡客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他死前一直惦记着我,”白锦瑟心道,“他没有说索克鲁的名字,也没有说白孜墨,只说了我一个人的名字。他死之前,头脑里一定只想到了我。”白锦瑟略感宽慰,但随即又想,如果苏照水说了其他人的名字,杜心五就不会找不到人,她也就不会苦苦寻找一十六年,每日每夜都在希望和绝望中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沉沦。
    白锦瑟因为苏照水的消息而情绪波动,这让一旁的索克鲁心中五味杂陈。
    白锦瑟并不知道苏照水盗出的天道代码是何物,即使胡客说出了代码的内容,即“专诸者荆轲者”六个字,白锦瑟仍是摇头。她知道了苏照水的下落,心里终于没有了任何牵挂,失血过多带来的意识的模糊,令她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索克鲁爬到了白锦瑟的身边,用身上带的伤药,匆忙给白锦瑟止血。但白锦瑟的后背被刀透入,受伤太重,即便止住了血,她仍然虚弱不堪,长此下去,白锦瑟有死无生。索克鲁双腿残疾,无法将白锦瑟带下山救治,御捕门其他人都已战死,第五镇新军大多中毒昏迷,剩下的也极为虚弱,寺中八十多个僧人都已避走广法寺,他现在只能抬头望着胡客。
    “你只要肯带她下山,救她的性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索克鲁说道。
    见胡客转身朝殿门走去,索克鲁大声道:“御捕门虽然一直和你作对,但始终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就算抓住你的女人,也没有伤她分毫。你只要肯救她一命,我索克鲁这条老命任由你取,绝无怨言!”
    眼看胡客跨过了门槛,走出了大雄宝殿,索克鲁抛开了所有尊严,用央求般的口吻叫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救她?”
    胡客仍然没有理会在身后不断叫喊的索克鲁。
    他径直走出山门,离开了云岫寺。
    虽然亲眼见到刺客道遭受重创,五大青者死了四人,连身为毒门之主的“奎”也没能活命,但胡客却丝毫不见高兴。
    相反,他的情绪异常低落。
    天层不在云岫寺,知道天层真实下落的“奎”又在眼前自尽,杜心五所说的天道代码甚至不知为何物,胡客实在想不出,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找到天层。
    胡客又一次茫然无措。比起上次在“信雄丸”号上的情绪低落,胡客这次的心情要更为压抑。他已经为追查天层的下落,几番辗转南北,数度出生入死,和暗扎子较量,与御捕门周旋,同刺客道搏命。他已经做到了最好,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到头来仍然一无所获。他回想自巡抚大院以来的种种经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胡客漫不经心地走出了烟霞坞。
    刚刚走出烟霞坞,胡客便在下山的道路上碰见了迎面赶来的姻婵。
    姻婵睡了一整夜好觉,但醒来后却发现胡客不在身边。她跑去县衙打听,得知御捕门的捕者天未亮就已离开。她知道胡客没有通知她,就把她再一次悄悄地丢下了,只身前去涉危犯险。于是姻婵急忙向云岫峰赶来,正好在山道上碰见了迎面走来、恍然无神的胡客。
    见胡客没事,姻婵松了口气。她埋怨了胡客几句,然后询问云岫寺的情况。
    胡客没有说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客仍然不回答。
    “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伤?”
    胡客依旧不做声。
    连问数遍之后,姻婵不再询问了。因为她忽然发现,胡客之所以不回答,不是因为沉浸在心神恍惚之中,而是因为他正聚精会神地眺望着山下。胡客的脸上,原本落寞恍惚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十分古怪。
    凝神眺望了片刻,胡客忽然问道:“卷轴带了吗?”
    “当然带了,”姻婵道,“这东西怎么能离身?”两个人都不在客栈,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要随身携带,以免丢失。
    “给我。”胡客口吻急切,短短的两个字,便将他心中的迫不及待表露无遗。
    姻婵不知道胡客要做什么,取下背上的长布裹,将两幅刺客卷轴取了出来,递给胡客。
    胡客飞快地接过去,将两幅刺客卷轴展开。那晚在卷轴上留下的墨迹还在,那些没有染上墨色的明黄色线条依然保持着原状。
    胡客看一眼卷轴,便看一眼山下,再看一眼卷轴,接着再看一眼山下。他低声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你在嘀咕什么?”姻婵凑了过来,也学胡客的样子,看看卷轴,再看看山下。
    很快,姻婵的神情也变得十分奇怪,似喜非喜,似笑非笑。
    因为她和胡客一样,已经发现了刺客卷轴中真正暗藏的秘密!
    那三十几道没有被染色的明黄色线条,正是破解两幅刺客卷轴的关键。
    这些明黄色的丝线所组成的线条,在墨黑色的卷轴上横七竖八,看似杂乱无章地排布,哪知竟与山脚下云岫村中的房舍建筑分布如出一辙。从高空俯瞰,云岫村中的每一幢房屋农宅,都变成了或长或短的线条,与刺客卷轴上那些明黄色的线条,正好一一对应,没有丝毫的偏差。甚至云岫村中淌过一条河流,恰巧将村子分割成南北两半,北半边村子的房舍建筑,正好与写有代码的那幅刺客卷轴上的明黄色线条相对应,而南半边村子的房舍建筑,则正好与写有脚文的那幅刺客卷轴上的明黄色线条相对应。
    看明白这一点,姻婵惊得脱口而出:“天层在云岫村!”
    林鼎寒破解了两幅刺客卷轴中的代码和脚文,得到了“莫干云岫”四个字,其实指的不是莫干山云岫寺,而是莫干山云岫村。
    胡客和姻婵相视一眼,同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
    自从胡客和姻婵来到德清县开始,几乎每日都是阴雨天气,就算没有下雨,天空也不见放晴,云岫峰上始终是雾气迷蒙。所以胡客和姻婵数次上下云岫峰,都因迷雾遮眼,看不见山下的情况。十月初九这一天,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晴天,阳光驱散了长时间凝聚在一起的阴霾,胡客也是首次从云岫峰上眺望到山脚下云岫村的情况,这才意外发现了刺客卷轴的秘密。
    刺客道和御捕门的大战已经结束,胡客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登上云岫峰,如果这一天天空没有放晴,山上仍然是雾气迷蒙,即便胡客早已发现刺客卷轴中那些明黄色丝线有问题,他也将永远地错过藏在刺客卷轴中的秘密,永远无法找出刺客道天层真正的藏匿地。
   
    第十一章 终极一刺
   
    四户地主
    长时间追查的问题终于有了着落,胡客的心情便如这天气一般,在许久的阴云密布之后,终于迎来了难得一见的放晴。
    现在胡客所面临的问题,是需要对云岫村进行一番查探,以确定天层有没有转移到别处。胡客不打算等到天黑后再偷偷潜入云岫村挨家挨户地暗查,他决定用别的办法。
    “我要回去一趟。”胡客对姻婵说道。他转过身,沿着山路往回走。
    两人再一次来到了云岫寺。
    寺中尸横满地的情况,让姻婵大吃了一惊。她虽然没有亲历昨晚的场面,但这满地的尸体,让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御捕门和刺客道的这一场厮杀,到底是何等惨烈。
    胡客对满地的尸体视而不见,直接走入大雄宝殿,走到了索克鲁的身前。
    “如果我救了白锦瑟,”胡客直视着索克鲁,“是不是要你做任何事,你都肯答应?”
    御捕门已经全军覆没,白锦瑟也已奄奄一息,在胡客离开后,索克鲁原本已经彻底绝望,甚至萌生了陪白锦瑟和御捕门众捕者一起共赴黄泉的打算。但胡客突然间去而复返,又让他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
    “不管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索克鲁说完这话,胡客便背起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的白锦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云岫寺,与姻婵一起下了云岫峰。
    胡客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德清县城,打听到城中最好的医馆是济世堂,便将白锦瑟送到了济世堂。
    济世堂的大夫见胡客身穿一身军服,不敢怠慢,急忙丢下手头的病人,先检查了白锦瑟的伤势,说道:“军爷来得及时啊,再晚个一时半刻,可就危险了。”大夫急忙动手,开始救治白锦瑟。
    在大夫忙着救人的时候,胡客让姻婵走一趟县衙,就说御捕门死了好几百人,让知县赶紧带人去云岫寺收拾残局。
    “为什么要通知县衙?”姻婵不明白胡客是什么打算。
    胡客没有时间仔细解释,只是说:“去过县衙后,你就回来看住白锦瑟。”
    “那你呢?”姻婵问。
    “我查清楚云岫村的情况,就会回济世堂来找你。”胡客说道。
    商议已定,两人分头行事。姻婵赶去了县衙,胡客则孤身一人返回了云岫寺。
    索克鲁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等到胡客回来,急忙询问白锦瑟的情况。得知白锦瑟还有得救,索克鲁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索克鲁知道,胡客这一趟回来,绝不仅仅是告诉他白锦瑟的情况。
    “你想要我做什么?”索克鲁直白地问道。
    “我要御捕门的身份。”胡客说。
    “什么意思?”索克鲁不明白。
    “衙门很快就会来人,”胡客说道,“到时候你告诉衙门的人,就说我是御捕门的捕者。”
    “这么简单?”索克鲁原以为胡客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救白锦瑟的性命,是为了让他办什么极难的事,哪知竟如此简单。
    “你告诉衙门的人,让他们全部听我的命令。”胡客又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索克鲁完全猜不透胡客的打算。
    “你不用多管,只管照我说的做。”胡客说道,“你若敢耍花招,姻婵就守在白锦瑟的身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在进入紫禁城行刺慈禧时,胡客曾在索克鲁这里吃过亏,他知道索克鲁有老奸巨猾的一面,因此以白锦瑟的生死作为要挟,以确保索克鲁不敢使诈。
    索克鲁看着满大殿的尸体,苦笑道:“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耍什么花招?”
    胡客在大殿中寻了一个死相干净的捕者,脱下那捕者身上的黑色外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俨然变成了一名御捕门的捕者。他又贴上了随身携带的假胡子,模样顿时改变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后,胡客便开始在大雄宝殿里耐心地等待。
    没等多久,山门外便传来闹腾的人声,县衙的人终于赶到了云岫寺。
    姻婵按胡客的嘱咐,将云岫寺的消息带去了县衙。知县一听说御捕门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出了事,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召集县衙中的大小官吏和衙役,片刻也不敢停歇地向云岫寺赶来。
    索克鲁兑现了承诺,告诉知县,说胡客是他的得力助手,并吩咐知县凡事听从胡客的安排。
    御捕门南下德清县后,在县衙里住了两天,知县一直想巴结索克鲁,但苦于索克鲁不近财色,始终没有机会。此时御捕门出了这么大的事,知县本就惶恐不已,再加上原本就想巴结索克鲁,所以索克鲁一吩咐完,知县急忙捣蒜似的点头。他叫来师爷,让师爷传话下去,让衙门里的所有官吏和衙役,全都听从胡客的调遣。
    “来了多少衙役?”胡客问道。
    知县看了一眼师爷,师爷急忙回答:“三班衙役几乎全都来了,总共八十多人。”
    在三班衙役中,皂班衙役负责升堂问案时的站班、行刑等事宜,壮班衙役负责力差、催科、征比等差事,快班衙役则负责缉奸捕盗、破案、解囚等事。
    胡客要了全部的快班衙役,共计三十人。胡客也不说要做什么,直接换上了一套衙役的衣服,便带着这三十个快班衙役快步下山。
    在山路上,胡客叫来了董班头,询问云岫村的情况。
    董班头是这帮快班衙役的班头,十几年里一直在德清县衙当差,平时没少跑德清县内的各乡各村,对云岫村的情况算是了如指掌。在他的描述中,云岫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和其他村子没什么两样。云岫村分为南村和北村,村子里共有四户地主,村户们基本靠租种地主家的土地过活,靠近云岫峰脚下的几户农家,会提供房屋给上云岫寺礼佛的香客住宿,赚一些额外的收入。
    “大人,”董班头讲完了云岫村的情况,小心翼翼地问胡客,“小的们都想知道,走这一趟究竟所为何事?”
    胡客吐出了四个字:“搜捕刺客。”
    “刺客?”董班头奇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刺客?”
    “行刺太后的刺客。”
    胡客的回答,让董班头大吃了一惊。前不久他的确听说过,有刺客潜入紫禁城行刺慈禧太后,但没有成功,想不到这种天大的事,竟然会和自己扯上关联。
    “大人,莫非刺客就躲在云岫村?”董班头忽然想起胡客刚才询问云岫村的情况。
    胡客点了一下头。
    董班头顿时有了一丝紧张感。他长吸一口气,跃跃欲试地道:“小的们该怎么搜,还请大人明示。”
    “刺客戴这种脸谱。”胡客拿出了一张刺客道的眉脸谱,给董班头看了。胡客让董班头吩咐下去,进入云岫村之后,所有衙役集中在一起,挨家挨户地搜,但不可声张刺客之事,就说是搜查有无窝藏逃犯,一旦找到这种类型的脸谱,也别声张,悄悄地来向他禀报。胡客料想天层若真在云岫村,那么肯定少不了刺客道的脸谱,是以有此一举。
    董班头将脸谱拿给所有衙役看了,并准确无误地传达了胡客的命令。所有衙役都暗暗记住了脸谱的样子,也因涉及一件大事而倍感兴奋,暗想这一次可不能丢脸,定要在这位御捕门的大人面前好好地表现一番。
    走下云岫峰,进入云岫村。
    三十个衙役依照胡客的吩咐,全都聚在一起,以搜查有无窝藏逃犯为名,挨家挨户仔仔细细地搜查,并暗中留意有没有刚才看过的那种脸谱。
    胡客穿着衙役的衣服,也混在三十个衙役当中,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搜查。有这么多衙役帮着寻找脸谱,胡客便放心地把注意力放在每户人家的乡民身上。他不仅在寻找着“左耳垂下有黑痣,右手背上有黑疤”的人,同时也在留意着每一个乡民的举止,以判断其真实身份。
    让胡客失望的是,接连搜查了十几户,不仅没找到具有这两处特征的人,甚至连一张刺客道的脸谱都没有搜到。
    不过仍然有一些发现。
    这十几户农家的屋宅都是上了年岁的,少说也有百余年,这一点从地基可以看出。
    这种情况在一般的村子是很少见到的。寻常的村子里,除了大户人家外,上百年不变地基的屋宅是不多见的,一般的家庭,要么因为风水的问题,要么因为子嗣分居的问题,都会另选地基修立新房。但这搜查过的十几户农家,最多只是在原有的屋宅基础上扩修一两间房,地基却没有任何变动过的痕迹。
    这一点异常,让胡客确信刺客卷轴上的信息是准确的,天层曾经的确在云岫村。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所以胡客不清楚明亡清立后的两百多年里,天层到底有没有转移去别处。
    “四户地主家在哪儿?”在搜完南村的最后一家农户后,胡客朝董班头问道。
    “四家地主全都在北村。”董班头朝溪流的对面指去。
    胡客决定跳过普通的农户,直接把目标锁定在四户地主的家。
    衙役们来到北村,接连搜查了三户地主的家宅,都没有任何发现。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三户地主家的主人及子嗣都不在,向留守的下人打听,说是一大早就去了外地,一直没有回来,问去了哪里,下人们也答不上来。
    只剩最后一户姓田的地主了,也是云岫村中最大的地主。
    衙役们到达田地主的宅院外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关门闭户。
    董班头上前拍打宅门,有下人来打开了门。那下人认得董班头,见门外来了三十个衙役,倒吓了一跳。听董班头说明了来意,那下人不敢做主,跑去叫来了管家。
    管家是个黑脸男人,右手裹着纱布,显然是受了伤。管家细问情况,董班头说县衙大牢里有死囚越狱逃走,现正四处缉拿,沿着行迹追来了云岫村,因担心村子里有人窝藏逃犯,是以要挨家挨户地搜查。
    “我们田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好歹在地方上也算有头有脸,怎会窝藏来历不明的逃犯?”管家对董班头的怀疑表示不满。
    “就怕那逃犯不请自来,还请管家通融则个。”董班头抱拳说了客套话,也不管管家答不答应,便招呼所有衙役闯入了宅门。
    “我家老爷夫人都不在,你们进来搜可以,但别弄坏了东西。否则就你们那几两工食银,弄坏一件都赔不起。”管家的脸色像乌云一样黑,说话更是难听得很。
    和前面三户地主一样,这位田老爷也不在家。胡客暗觉奇怪,心想莫非这四户地主就是天层的人,突然不约而同都不在家,难不成是怕御捕门寻上门来,因此外出避祸?
    前面三户地主家都没有任何发现,胡客把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户田家宅院里。
    屠夫现身
    胡客没有四处搜查,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黑脸管家的身上。
    田家老爷和夫人外出未归,管家便算是一家之主。按理说,遇到这种入宅搜查的情况,管家应该跟在能说得起话的人身边,也就是跟着董班头走。前面三户地主家的管家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这位黑脸管家却没有这样。
    董班头带着几个衙役搜查宅院的西侧,相反,黑脸管家却有意无意地跟着几个衙役,去了宅院的北侧。
    在胡客看来,这是欲盖弥彰的举动,北侧说不定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也跟着去了北侧。
    宅院的北侧是田家的家祠。
    进入家祠的仪门,过了善厅和天井,便来到一处古朴的房屋前。这房屋悬有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彝伦攸叙”四个大字,乃是家祠中的寝殿。寝殿是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此时被一把大铜锁给锁住了大门。
    “这里进不去的,只有老爷才有钥匙。”管家说道。
    家族中的寝殿,一般是不允许外人擅闯的,几个衙役也很知趣,当即绕道而行,搜查其他可以出入的地方。
    胡客留了几步,多看了寝殿几眼,然后跟着衙役们往家祠的深处走去。
    搜查完家祠,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衙役们只好沿原路返回。
    经过善厅时,胡客故意落在了几个衙役的后面。从一张案桌旁走过时,他有意无意地撞到了案桌的一角。案桌这一挪动,桌面上一个黑瓷细颈净瓶顿时从支座上倾斜,向地面落去。
    管家就走在胡客的身后,猛地斜着抢出一步,用左手抓住了瓷瓶的瓶颈。管家将瓷瓶小心地放回支座上,脸色铁青地瞪了胡客一眼:“这瓶子若是打破了,你就是当一辈子的差也赔不起。”
    从家祠出来后,胡客又假意搜查了其他地方,将整个田家宅院都走了一遍。
    一通搜查结束后,胡客和三十个衙役陆续返回了前院。所有衙役都摇头,表示没有任何发现。
    在离开之前,胡客在董班头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董班头点点头,向管家问道:“不知道田老爷和夫人是哪一天离开的?”
    “三天前。”管家说道,“还有什么问题,你一次性都问清楚了,省得隔三岔五又跑来多事。”
    胡客只让董班头问了这一个问题。董班头看了胡客一眼,见胡客没有多余的示意,于是看向管家赔了笑,走出了田家宅院。
    管家恨不得这群衙役早点滚。最后一个衙役前脚刚跨出门槛,他便立马将宅门关上了。
    从田家宅院出来后,胡客安排三十个衙役分成好几队,以搜捕逃犯的名义在村子里巡逻,并特别注意盯住田家宅院,留意有哪些人出入。
    方才的那一番搜查,胡客非常肯定,田家家祠的寝殿里躲的有人,而且不止一个。那黑脸管家说寝殿的钥匙只有老爷才有,而老爷和夫人三天前就已外出,分明是在遮掩,是想阻止衙役们进入寝殿搜查。
    胡客怀疑四户地主家的人并非去了外地,而是躲在寝殿里。
    那位黑脸管家也不是普通人。胡客行经善厅时,故意撞落瓷瓶,引得身后的管家去救。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从反应能力、出手速度和力道变化,胡客足以窥探出这位黑脸管家的底细。
    胡客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不容易,所以越是接近最后的目标,他越不敢贸然行事。正因为如此,胡客才要安排三十个衙役盯住田家宅院。他混在衙役的队列里,借巡逻的名义,在田家宅院的附近转悠,以防止寝殿里的人趁机走脱。胡客打算等到天黑后,再潜入田家宅院行事。
    但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却打乱了胡客的计划。
    在南村通往北村的土路上,扬起了大片的尘土。一个皂班衙役快马加鞭地赶来云岫村,叫董班头赶紧带上快班衙役回城里去。
    “城里出了命案,急需你们快班的人手!”那皂班衙役喘着粗气说。
    快班衙役就是所谓的捕快,出了命案自然少不得他们。董班头赶紧和胡客商议,决定带一半的衙役赶回城里救急,胡客同意了。
    那皂班衙役催促道:“董班头,别再磨蹭了,知县老爷都快急疯了!”
    董班头了解知县的为人,随口问道:“什么命案,竟能让知县大人这么着急?”
    “一时半刻跟你说不清楚,”皂班衙役说道,“总之是济世堂出了事,死了十多个人。”
    胡客原本盯着田家宅院的大门,皂班衙役的这句话,让他猛地回过头来。
    济世堂是胡客将白锦瑟送去救治的地方,也是姻婵留守之处。胡客一把将那皂班衙役拉下了马,问他出了什么事。
    皂班衙役吓了一下,道:“济世堂的人全……全都被杀了。”
    胡客担心姻婵的安危,当即翻身上了坐骑,朝县城飞驰而去。
    胡客赶到时,济世堂已经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胡客挤入了人群,冲向济世堂的大门。看守大门阻挡闲杂人等入内的皂班衙役,见胡客穿着快班衙役的衣服,是以没有阻拦。
    冲进外堂,地上躺着八九个死人,救治白锦瑟的大夫也在其中。知县和一些皂班衙役也在外堂里,此时的知县已是愁容满面,急得不可开交。
    胡客俯身查看了一具尸体,其致命伤在颈下两分处,乃是一刀毙命。胡客认出了伤口,心头悚然一惊。他关心姻婵的安危,立刻冲向内堂。在通往内堂的路上,也躺着好几具尸体,都是济世堂的伙计,死状和外堂的尸体如出一辙。
    胡客急匆匆地冲进内堂,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
    听到脚步声,索克鲁却不为所动。他守在一张被鲜血浸染的床前,仿若石化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胡客带着快班衙役离开后,索克鲁也不想再留在云岫寺。他心中悲愤,无法面对那些死去的御捕门同仁,所以想逃离这个地方。知县叫来几个皂班衙役,负责轮流背着索克鲁下山,知县也亲自陪同,其余的人则在师爷的带领下,留在山上收拾残局。
    索克鲁想去看看白锦瑟的情况,所以来到了济世堂,哪知迎接他的,却是济世堂的血流成河。在内堂里,他看到了躺在床上、已死去多时的白锦瑟。
    白锦瑟的死,让索克鲁心乱如麻。他起初以为是胡客所为,但稍微冷静下来后,便发现不是。白锦瑟咽喉处的伤口呈斜长状,又宽又厚,这绝不是胡客的手法。
    索克鲁见过这种伤口。“屠夫!”他在心中默念一个名字。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扶手,似乎要将扶手捏成粉碎。
    胡客同样识别出是屠夫的手法,而整个济世堂无一人存活,也是屠夫的一贯作风。屠夫没有在云岫寺现身,胡客倒没想到他会突然寻到济世堂来。
    找遍整个济世堂,胡客也没有发现姻婵的影子。他不确定姻婵到底是逃走了,还是被屠夫抓走了。
    索克鲁把胡客叫到了床前,指着床头的一个血迹,问道:“你能找到他吗?”
    床头的血迹,是一个用鲜血画成的扇形图,那是兵门“夺鬼”的标志,显然是屠夫留下的。
    “我想请你替我杀了他。”索克鲁冷冷地说道。他身为御捕门的总捕头,向来与刺客划清界线,然而此时却说出了请胡客杀人的话。御捕门只剩下索克鲁孤家寡人一个,他根本无力寻屠夫报仇,而屠夫身为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就算是举国通缉,也难以寻得到他。放眼天下,如今恐怕只有胡客能找得到他,并且有能力杀得了他。
    胡客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杀了屠夫,但绝不是因为索克鲁的请求。他没有应答索克鲁,转过身便快步离开了内堂。
    韩亦儒
    来到济世堂外面,胡客沿着街道四处寻找,最终在半条街外一家面馆的墙上,发现了第二个扇形图。
    “你想引我见面,我又岂会怕你?”胡客心道。他继续往前寻找,果然又在一户宅院的墙脚处,找到了第三个扇形图,接下来是第四个、第五个……
    胡客一路循着扇形图走,最终走出了德清县城,来到了城东一座红枫林立的小山上。
    胡客本以为屠夫会隐藏起来实施偷袭,或是设下什么歹毒的圈套。但令胡客想不到的是,屠夫就那样不做掩饰地站在枫树林里,空着双手,并且对迎面走来的胡客说道:“你终于来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等了胡客很久。
    屠夫的左手、右臂和颈侧都裹了纱布,看起来有伤在身。但胡客不确定屠夫是真伤还是假伤,是以不敢放松警惕,在相距屠夫三四丈远的地方站住,问道:“你把姻婵怎么样了?”
    屠夫摇摇头,用奇怪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在乎一个毒门的女人。”
    “她人呢?”胡客继续问。
    屠夫笑着摇头,道:“你身为南家后人,竟然和刺客道的女人成亲,胡启立不在,你便可以如此胡来么?”
    这句话来得突兀,让胡客吃了一惊。他见到屠夫之时,便做好了生死一战的准备,谁曾想竟会是这般局面。“你这话什么意思?”胡客问道。
    屠夫又道:“你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疤,那是你一岁的时候,问天留下的。”
    “你到底是谁?”胡客越发吃惊。
    “我也是南家的人,”屠夫缓缓说道,“我是十二死士之一。”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将胡客的惊讶情绪推到了最顶点。
    “不可能,”胡客断然道,“十二死士全都已经死了。”
    “老狐狸的话,就算是对亲生儿子说的,也不可尽信。”屠夫拔出了剔骨尖刀,割开左臂位置的衣服,露出了一片皮肤,那里赫然有一个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他说道,“南家十二死士,除阎子鹿、秦道权、明断和虞美人外,其他八个人都活着。”
    此话一出,胡客更是吃惊。
    十二死士,是胡启立效仿日本幕府时代领主招募武士的制度所募养的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尊胡启立为主人,只效忠于胡启立一人。十二死士乃绝密之事,除南家的人外无人知晓。胡启立曾告诉胡客,十二死士的手臂上均文有左十字黑疤,不过大都已经不在人世。胡客直到今天,也只知道阎子鹿、秦道权和明断法师是其中之一,实在想不到屠夫也是,并且还有虞美人。胡客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杀明断?”
    屠夫说道:“明断为了活命,把你藏身东田寺的消息透露给玄驹,否则玄驹如何找得到你?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但在东田寺里,你是真的想杀我。”胡客说道。
    屠夫冷然一笑,道:“你是竞杀的目标,我当然要杀你。”
    胡客越发不理解,直视着屠夫,问道:“为什么?”
    屠夫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知不知道韩亦儒的事?”
    “我当然知道。”胡客说道。
    在“试刺”的两年里,胡客曾偷偷回过一趟家,与胡启立见了一面。正是那次见面,胡启立向胡客讲述了所有的事情,其中就有十二死士的事,也包括韩亦儒的故事。
    其实韩亦儒就是胡启立,胡启立就是韩亦儒。
    刺客道的上一次“夺鬼”之争,在选择第一关猎杀的目标时,选定了一户姓南的官宦人家,最终使得南家灭门。但南家却有后人逃脱,此人为报家仇,立誓有生之年倾覆刺客道。
    此人暗中调查刺客道的事,发现要想倾覆刺客道,必须摧毁天层,才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所以此人化名为韩亦儒,想方设法进入刺客道,在兵门做了数年的青者,暗中调查天层的下落。
    在刺客道“一横三竖”的构架中,天层和青者间特殊的联系方式,使得青者根本无法获知天层的地点。天层拟定任务后,会将任务代码交给“鬼”或“奎”。每隔三个月,“鬼”和“奎”都会和各自门中的所有串人在特定地点见面,统计前一批任务的完成情况,并分派新任务。串人拿到新任务后,会赶到特定地点,与自己所负责的青者见面,将任务代码转交。如果青者有要紧事须通知天层,也是一样的流程,只不过反过来而已。而寻常天层派下来的使者,只不过是一些老资格的串人和青者,并非天层内部的人,也不知道天层的地点。所以在这种特殊的联系过程中,能知道天层下落的人,就只有“鬼”和“奎”两人。所以想找到天层的下落,除非跟踪“鬼”和“奎”。可这两人往往是刺客道中最为厉害的人物,想保证一直跟踪不被发现,是无法办到的,而一旦被发现,那就是叛道之举,势必招来刺客道铺天盖地的诛杀。
    所以韩亦儒尽管聪明,却始终查不到天层的下落,最终只能寄希望于“夺鬼”之争赶紧到来,唯有胜出后成为兵门的新“鬼”,方能接触到天层。
    韩亦儒等了几年,最终等来的不是“夺鬼”,而是“夺心”。
    二十一年前,谋门之“心”死去,“夺心”之争开始,新的谋门之主将在兵、毒二门的青者当中选出。“夺心”之争考较的不是武力,而是智谋,最终三关过后,韩亦儒智压所有青者,成功胜出。
    “心”比“鬼”和“奎”的地位更高,一旦成为“心”,就是刺客道的军师级人物,将直接进入天层,参与各种内部事务的定夺。
    韩亦儒成为“心”后,眼看马上就能接触天层,却在这时候意外暴露了身份。在晋位仪式结束后没几天,原本等待天层召入令的他,却等来了追杀他的大批青者。韩亦儒知道刺客道青者的厉害,所以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束手就擒。
    韩亦儒能在“夺心”之争中胜出,心智必然极高。他此举并非坐以待毙,而是为了创造另一个倾覆刺客道的机会。他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在暗查天层下落的过程中,曾意外发现兵门之中,潜伏有御捕门的秘捕。
    韩亦儒知道这些年里,御捕门一直在寻求清剿刺客道的机会。所以他决定给御捕门创造一个机会。他虽然暴露了身份,但晋位仪式已经举行,他已是谋门之“心”。按照刺客道近三百年来的惯例,要处死兵、毒、谋三门之主,必须举行“众戮”仪式,即召集刺客道的所有人,由王者主持仪式,当众执行六极刑,以达到以儆效尤、震慑所有青者的效果。
    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赌局。韩亦儒以自己的性命押注,赌这个潜伏兵门的秘捕会将“众戮”的消息传给御捕门,而御捕门会抓住这个机会前来寻刺客道决战。
    韩亦儒赌赢了。
    在莫干山的剑池,“众戮”仪式还未开始,御捕门的捕者便踏着浓雾杀入了修篁幽谷。韩亦儒趁乱脱身,躲藏在战局之外,等待这场大决战的结果。
    但让韩亦儒失望的是,最终失利的一方是御捕门。刺客道虽然元气大伤,但王者未死,天层未灭,根基仍在。韩亦儒趁机追踪王者,发现王者上了山道上的一辆马车,于是伺机刺杀,但王者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他刺杀未能成功,反而身受重伤,只能想办法脱身逃走。
    莫干山大战后,已经暴露身份的韩亦儒,为避免刺客道青者寻上门来,只能重新改头换面,从此化名为胡启立,隐居在衡州府的清泉县。韩亦儒还在兵门之时,曾在一次刺杀任务中与一女人发生过关系,那女人为他生下一子,也就是胡客。他将胡客也带到清泉县亲自抚养,为了掩藏身份,还做起了铁匠的营生,并且娶了当地一个拖儿带女的孀妇为妻。
    韩亦儒的故事,胡客是知道的。但屠夫要说的,却是胡客所不知道的。
    “韩亦儒变成了胡启立,在清泉县安心住下,一住就是二十一年,你可知他为何如此放心?”屠夫嘿然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他离开刺客道之前,早就在刺客道安下了两颗棋子。”
    屠夫所说的两颗棋子,正是他自己和虞美人。在韩亦儒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便将收养的一对孤儿孤女,不着痕迹地送入了练杀山。莫干山大战时,屠夫和虞美人尚且年幼,并且还在练杀山中,因此未受影响。韩亦儒暴露身份后,为避免招来刺客道的追杀,化名为胡启立隐居起来,而南家的家族使命,从此便落在屠夫和虞美人的肩上。屠夫和虞美人,走上了胡启立曾走过的那条路。
    “我和虞美人早就是兵门和毒门中的佼佼者,但‘鬼’和‘奎’一直不死,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屠夫叹道。
    在两人等待“夺鬼”和“夺奎”的期间,胡客也慢慢地成长起来。胡启立逐渐发现了胡客身上所蕴藏的巨大潜力,考虑再三后,终于在六年前做出决定,让屠夫联系练杀山的带头人,将胡客偷偷送入了刺客道。胡启立的本意,是将胡客培养成兵门的青者,待“夺鬼”之争到来时,让胡客暗中为屠夫保驾护航,以确保屠夫能在“夺鬼”之争中胜出。
    但胡客在“出刺”阶段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不仅震惊了刺客道,也震惊了胡启立。胡启立多番考虑,最终改变了初衷,决定等“夺鬼”之争到来时,改由胡客来角逐兵门的新“鬼”,并声称只有胡客才能完成家族使命,而屠夫则反过来为胡客保驾护航。屠夫向来孤傲自负,他潜伏兵门二十三载,历经多少苦难摧磨,到头来竟然要为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后辈做陪衬,即便是胡启立的儿子,是南家的少主子,他也难以接受。
    “我就是想证明给老狐狸看,凭我自己的能力,也能够完成南家的使命。”屠夫说道。
    所以屠夫才想办法引出老“鬼”,打算冒着叛道的风险,亲手刺杀老“鬼”,以开启“夺鬼”之争。但屠夫还没动手,老“鬼”却在阴龙沟出了意外,“夺鬼”之争就此开始。老“鬼”死后,屠夫本该第一时间将此消息告诉胡启立,但他却选择了隐瞒。他不想胡客介入,他想凭一己之力来赢得“夺鬼”之争,所以他在第一关的猎杀中格外卖力,仅凭山寨的人头数便轻易胜出。但屠夫没料到的是,胡启立还是机缘巧合得到了扇形鬼金叶,并由此猜到屠夫隐瞒了“夺鬼”之争已经开始的消息。于是胡启立召集十二死士中的阎子鹿和秦道权,安排了一系列的计划,成功避开猎杀青者的搜寻,并让胡客寻去了十三号当铺,得到了扇形鬼金叶,得以进入第二关,这才有了胡客和屠夫在第二关守杀中的直接对话。
    但刺客道是何等精明,通过荆棘鸟手背上的一道伤口,便怀疑上了胡客,并很快查出胡客的真实身份。守杀就此中止,以胡客为目标的竞杀开始。在东田寺中,屠夫的确是真的想杀了胡客。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没有留任何余地。他要取胡客的人头,以此来赢得“夺鬼”竞杀,成为兵门的新“鬼”。但最终他却在往生路中,反过来被胡客击败,并且身受重伤。
    “老狐狸要我为你保驾护航,可我却始终想取你的性命,所以老狐狸就不准我再接近你,反而让虞美人来保护你。”屠夫说道。
    胡客一惊,脱口道:“他没死?”
    屠夫知道胡客问的是胡启立,说道:“老狐狸说话不可信,做事更不可信。南家大仇未报,他焉能自尽?如果不是他下了命令,虞美人又岂会保你南下?”
    虞美人和屠夫一样,也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但和屠夫不同的是,她对胡启立的话一向言听计从。当年救身中剧毒的白锦瑟,以及后来将刺客道一些成名青者的行踪透露给白锦瑟,都是胡启立让虞美人做的。在接到保护胡客的命令之前,胡启立原本安排给虞美人的任务,是挑起御捕门和刺客道之间的宿怨。胡启立的终极目标是倾覆刺客道,所以他想学二十一年前的办法,再次挑起御捕门对刺客道的决战。他派虞美人给御捕门的御捕种毒,从而加深御捕门对刺客道的仇怨,但同时又不能损伤实力本就不如刺客道的御捕门,因此让虞美人别用致命的毒。正因为如此,虞美人才在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给沐人白种了毒,又赶到北方,在廊坊对金石开和苦大鹏种了毒。她所种之毒都是可解的,中毒的御捕经过短时间的治疗和调理就能恢复,这样在加深御捕门对刺客道的仇恨的同时,也不会损伤御捕门的实力。
    虞美人接到保护胡客的命令后,主动约见了白锦瑟。白锦瑟是御捕门中唯一有能力伤及胡客性命的人,所以虞美人在从白锦瑟口中获知天层的地点后,让白锦瑟不要伤及胡客的性命。后来在胡客南下德清县的途中,兵门青者因“竞杀”纷至沓来,虞美人便赶在胡客的前头,将这些兵门青者一一毒死,为南下的胡客扫清道路。但这时养好伤的屠夫,却不听胡启立的指令,仍然想杀了胡客成为兵门新“鬼”。一意孤行的屠夫,再一次跟了上来。
    “虞美人做任何事,都只知道遵从老狐狸的吩咐,”屠夫冷笑道,“但我偏不这么做。”
    屠夫跟踪胡客和姻婵来到了云岫村,准备对两人下手,哪知却意外撞上白孜墨、贺谦和曹彬三人。一番争斗后,屠夫寡不敌众,负伤遁去。等到屠夫再一次把伤养好时,已经到了御捕门和刺客道大决战的前夕。天层召集百余青者聚集云岫寺,在明处实战,同时让“奎”带领五大青者,于暗处侧击。但云岫寺一战,五大青者只到了四人,屠夫却始终没有现身。
    “我收到了召集令,便赶去云岫寺,哪知途经云岫村时,却意外看见‘奎’从一户宅院里走出。待‘奎’走后,我悄悄潜入了那户宅院,想看看她出入的地方是什么底细,哪知差一点有去无回。”
    屠夫潜入的那户宅院,正是云岫村中的田家宅院。在宅院中,他被一个黑脸管家发现了踪迹,两人交上了手。那黑脸管家是少见的硬手,屠夫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伤了那黑脸管家的右手。屠夫见这宅院的水很深,不敢做过多的停留,打算即刻撤离,哪知却被宅院的主人拦住了去路。那主人一出手,便让屠夫惊出了一身冷汗。屠夫自认为身手不算差,就算寻遍整个兵门,也很难找出几个对手。可那主人的厉害,却是屠夫无法想象的,即便在瀛台遭遇白锦瑟的伏击时,也远没有这般凶险。
    “那户宅院的主人,就是刺客道的王者。”屠夫说道,“我看见了他右手背上的黑疤。”屠夫说完这话,不禁看了看自己浑身的伤。当时王者拿过黑脸管家手中的兵刃,一出手,便连伤了屠夫的左手、右臂和颈侧,若非屠夫脚底够快,恐怕已经将性命丢在了田家宅院。
    正因为潜入田家宅院被王者发现,也因为浑身多处受伤,屠夫才不敢出现在云岫寺。在御捕门和刺客道大决战的时候,他却偷偷躲在济世堂里治伤。后来胡客背着白锦瑟赶到济世堂,屠夫便急忙躲藏起来,等到胡客离去后,他便对白锦瑟下了杀手。白锦瑟曾在瀛台伏击过他,用锁链刀伤了他,此时遇到白锦瑟重伤后昏迷不醒,屠夫当然不会错过这等天赐良机。这一幕被济世堂的伙计看到,屠夫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济世堂的人全都杀了。
    “那姻婵呢?”胡客问道。
    “你是南家后人,岂能和刺客道的女人纠缠不清?”屠夫说道,“我本想替你把她给杀了,但她有几分能耐,布下毒阵阻拦我。我有伤在身,倒让她给逃了。”
    胡客毫不客气地道:“她若有所损伤,你也没命活!”
    屠夫道:“区区一个毒门的女人,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你再敢为难她,就算你是十二死士,我也照样杀你!”胡客留下这句令人胆寒的话,转身便走。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引你出来?”屠夫叫道。
    胡客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等着屠夫后面的话。
    “以前胡启立说王者如何如何厉害,我始终不信,但昨晚交手,我彻底信了。王者人如其名,果然是稳如泰山,动若惊雷。”屠夫说道,“你一个人是杀不了他的,除非你我联手,或许能有一丝胜算。”
    屠夫向来心高气傲,内心深处始终不服胡客,甚至一直视胡客为对手。现在连他都服了软,主动引胡客出来见面,并且提出和胡客联手对付王者,足见王者的身手是何等的厉害。
    但胡客却不管这些。
    若不是突然得知屠夫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胡客原本是打算取他性命的。
    “我岂会和你联手?”胡客冷笑数声,留下这句话,大步向枫树林外走去。
    屠夫没有再叫住胡客。他站在原地,望着胡客走远,保持着静默。
    直到胡客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枫树林深处时,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才缓缓地爬上了屠夫的嘴角。
    王者
    再回到德清县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胡客在济世堂附近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姻婵留下的任何记号,他又在济世堂外守候,姻婵也始终没有出现,他再回到两人住的客栈,坐在客房里,一边擦拭问天,一边静心地等待,但姻婵仍然没有现身。
    直到夜色深沉,明月高悬,问天已经红得发亮,胡客才离开了凳子,站起身来。
    姻婵还是没有回来。
    胡客不知道姻婵去了哪里,但他不会一直在客房里等下去。
    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
    胡客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洗净了脸和手,然后将问天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袖口。他在客房的桌子上留下了一页纸,纸上写明了他要去哪里、将要做什么。今天晚上,他很可能有去无回,他写下自己的去向,是留给姻婵看的。他推开房门,走出客栈,穿过城门,向沉睡在夜幕深处的云岫村行去。
    胡客知道自己此行是要做什么,但他丝毫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紧张,反而心静如水。
    恢弘气派的田家宅院,正静静地躺在清冷的月光下。
    和白天的关门闭户不同,大半夜里,田家宅院竟然宅门大敞,像早料到有人要来似的。从宅门望进去,宅院内不见任何火光,也不见任何人影。
    这一幕与胡客赶到巡抚大院时的情况颇为相似。他在宅门外站立了片刻,以判断宅院内有无危险。
    最终,他迈开脚步,走入了宅门。
    胡客没有去别处,而是直奔北侧的家祠。
    一路之上,连续穿过几道月洞门,走过几条回廊,胡客始终没有遇到一个人。偌大的田家宅院里,倒像是真的空无一人。
    在枫树林中与屠夫的会面,让胡客得知田家宅院的主人就是刺客道的王者,所以天层也必定如刺客卷轴所记载的那样,藏在云岫村里。白天里衙役们入田家宅院搜查时,天层的人极有可能就躲在家祠的寝殿中。胡客本打算看住田家宅院的四周,但因为济世堂突发血案,不仅他赶回了县城,董班头等三十个快班衙役也在第一时间赶回了县城。云岫村里没有留人监视,天层的人很可能已趁此机会悄悄离去,这才有了眼下整个田家宅院空无一人的情况。以天层的隐秘性,胡客再想将其寻到,希望甚是渺茫。这让胡客不禁暗暗担心。
    胡客赶到寝殿时,寝殿门上的大铜锁呈打开的状态,门也开有一丝缝隙。
    胡客在外伫立了顷刻,未听到里面传出任何声响,连人的气息声也没有。胡客伸手推门,两扇门从中对开,带着“吱呀”清响,滑入了黑暗。
    寝殿的房顶有四片明瓦,四缕月光透射而入,使得整个寝殿里并非完全漆黑。
    胡客环眼一望,寝殿内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东西也没几件。寝殿乃是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但此时殿内的长桌上没有摆放任何祭品,长桌后面的木架上同样空无一物。祖先的神位都已带走,如此看来,田家的人的确已经离去。
    胡客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况。既然已经走了,那就必须立刻想办法追踪。胡客迈过门槛,走入寝殿,四处查看,看看能不能寻找到田家人走前留下的痕迹。
    但寝殿内什么都没有,全然无迹可寻。
    胡客失望了。看来只有另想办法来追踪了。胡客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他这一转身,却倏地吃了一惊。
    因为在寝殿的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身形魁伟,却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息声都没有,形同鬼魅。此人背对月光站立,所以无法看清脸面。
    但胡客已经猜到这人是谁。这样的身形,从背后接近他,他竟然毫无知觉,天底下有这份本事的人,屈指可数。
    胡客没有猜错,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人,正是田家宅院的主人,是刺客道的王者,是被胡启立形容为“稳如泰山,动若惊雷”的雷山。刺客道的王者隐藏在云岫村,自然要用假姓,所以雷山将本姓去掉了雨头,改姓为田。
    “你果然找来了。”站在寝殿门口的雷山开口了,声音却异常平稳。
    胡客说道:“我既然说过,就一定会做到。”胡客在九龙道上曾经放言,让雷山在天层等着,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天层,亲自上门拜会,现在他果真找来了。
    “只你一人,韩亦儒呢?”雷山的嗓音依旧四平八稳。
    胡客的右手微微转动,问天从袖口落入掌心,说道:“报南家之仇,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雷山说道:“当年南家官霸一方,倚仗权势,欺压百姓,刺客道猎杀南家,实为替天行道。你南家后人定要寻仇,此事就在今日了结罢。”他身随言动,走入了寝殿,脚底下依旧无声无息。
    脚步是刺客技能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刺杀的目标往往请有大批护卫贴身保护,要做到避实击虚,神鬼不知地接近目标,脚步就显得极为重要。雷山和胡客已经照面,这几步无须再走得小心谨慎,但仍然无声无息,足见雷山已训练至深,即便不行刺时,在日常生活之中,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路。
    面对这位刺客道的王者,胡客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分心。
    胡客双脚脚掌蓄力,看准雷山的脚步,猛然间问天一抬,向斜前方刺去。
    胡客的这一刺既快且狠,并且留有余力,只等雷山闪避,便中途转向,追刺而去。但胡客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竟没看清雷山往哪个方向躲闪,等他发现雷山出现在左侧时,这闪电般的第一刺,已经落空。
    雷山没有趁势反击,反而一直收手不出。胡客接连向雷山祭出十余刺,每一刺均用尽全力,但全都落空,一番追刺下来,竟连雷山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胡客遇上了生平最为强大的劲敌,但他丝毫不觉得惧怕,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能与如此强劲的人对敌,胡客的斗志更甚,问天刃随身走,在进攻上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状态。他越刺越快,连续二十多刺后,终于将雷山逼入了寝殿的西北角。“铮”的一声轻颤,问天被挡开,雷山斜跨一步,出了西北角,手中已多了一柄漆黑色的短刃。
    “能逼鳞刺出鞘,你还是第一人。”雷山叹道,“只可惜你如此身手,却是刺客道的敌人。”
    胡客听到“鳞刺”二字,忍不住看了一眼雷山的右手。虽然月光昏暗,但已足够胡客看清这柄黑色短刃的大概模样。这柄短刃长三寸有余,呈半鱼身状,通体漆黑,刃身星点闪烁,仿若鱼鳞映月,与传说中的千古杀器鳞刺,正好完全吻合。
    雷山方才只避不攻,意在看胡客有几斤几两,此时鳞刺已现,那就是出手的征兆。
    王者一动,如影随形,鳞刺一出,闻风颤音!胡客竭尽全力,也只能避挡雷山一半的攻击,转眼之间,他周身便连续被鳞刺割伤六七处。但好在他抱定死守之心,问天护住了要害,这六七处都只是皮肉之伤。
    雷山不愧是刺客道的王者,比白锦瑟之流要厉害许多。在雷山的面前,胡客根本寻不到任何反击的机会,只能一味死守,可即便铁了心死守,他仍然守不住。再过片刻,胡客周身的皮肉之伤,已增加至十余处,浑身的衣物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斑斑血迹。
    忽听“嘭”的一声响,寝殿敞开的大门猛然关拢,紧接着寝殿外出现亮光,有浓烟从门窗缝里钻入,原来寝殿四周燃起了火来。
    大火不会无故燃起,必是有人在外纵火。雷山说道:“你南家人果然心狠,全然不顾你的死活。”他的嗓音始终四平八稳,仿佛情绪上从来不会出现任何波动。
    大火燃起,光亮更足,胡客这时才看清了雷山的真面目。
    雷山鬓角已白,约五十岁左右,虽然身形魁梧,能力强大,但容貌却十分慈祥,与他的嗓音一样温和。这样的人行走在外,谁又能料到他是刺客道的王者呢?如果他要刺杀某人,天底下又有谁能躲逃得过?
    寝殿四周的火势渐渐烧起,但雷山的神情依然毫无变化,仿佛被大火围困的人根本不是他。雷山向胡客迈近两步,鳞刺再一次刺出。他的每一刺几乎不含任何变化,笔直地就来了,但速度奇快,配以变化莫测的脚步,总是让人防不胜防。
    胡客夜入田家宅院,原本是想寻找王者的踪迹,伺机行刺。但田家宅院门户大开,他进来之后,不仅寻不到王者,反而被王者悄然跟上。他行刺不成,只能正面应战。但一交手,他便知屠夫的话没有半点虚假。雷山的性情如大山般沉稳,任你洪水滔天,他只岿然不动,这样的人,毫无破绽可寻,而他出手时又势同惊雷,明知他下一刺将从何处来,却因来得太快,即便提前预判到,也难以防范。
    面对这样的对手,寻常人早已绝望,但胡客没有。
    胡客知道今晚不可能手刃雷山,但好在外面有人纵起大火,只要拖得越久,让大火烧得更盛,就有机会将雷山烧死在寝殿中。胡客受伤虽重,但斗志更盛,凝神应对鳞刺的每一击。只要他自己不倒下,就有机会将雷山拖到最后,在大火中同归于尽。
    胡客的心思,雷山又岂会猜不到?雷山的出手已经很快,竟然还能更快,仿若没有极限。鳞刺逐渐形散,化成了一道黑芒。胡客有心死守,此时更加守不住。他拼尽全力,仍招架不住鳞刺如电如雷的刺击。最终雷山一个迅疾的错身,闪至胡客的斜侧,鳞刺突破了问天的防守区域,黑色的鱼吻尖裹挟着浓烈的杀气,向胡客的胸膛斜刺而来!
    胡客闪避不及,问天在外,亦无法回救。
    自知死亡将至,胡客的右臂猛地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拧过来,肩关节、肘关节和腕关节喀喇喇作响,骨头几近折断,问天血色般的锋芒,直奔雷山的肩部而去!
    这是胡客临死前的最后一击!他的右臂已经拧到了极限,但这一刺还是无法刺到雷山的要害,只能刺向肩部,就算刺中,也只能让雷山受伤。但这已足够。火势虽然够大,却只烧到门窗,雷山杀了胡客之后,仍然可以从大火中脱身,但只要能伤了他,就给了胡启立、屠夫等人杀死雷山的机会。
    不过雷山却连受伤的机会都不肯给胡客。他的左手同样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拧过来,肩关节、肘关节和腕关节同样发出喀喇喇的脆响,在问天刺出一半之时,便将胡客的右手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胡客右手受制,问天已进不得分毫,而鳞刺却已刺到胸前!
    胡客功亏一篑,知道必死无疑。他的脑中好似一片空白,却又像填塞了万般念头,只是这些念头太过纷繁,变化得又太快,竟连一个念头也捕捉不到。胡客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胸膛处传来刺痛,猛然间心头一冷,万念俱灰。
    突变
    但鳞刺刺破胡客胸膛处的皮肤后,却没有刺下去。
    雷山抓住了胡客的右腕,这使得胡客的右手停留在他的眼前。方才两人交手太快,现在终于静止下来,他第一次看见了胡客的右手。他盯住胡客右手虎口处那一道略微泛红的疤痕,脸上平静淡漠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雷山在胡客的斜侧面,胡客反拧手臂后,看不到雷山的神情。他不知道雷山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作为一个成熟的刺客,决不会放任这等机会溜走!
    喀喇一声脆响,胡客借助雷山的握力,狠狠地拧动右臂,右肩顿时脱臼!这使得他摆脱了肢体的限制,终于有机会转过身子,直接面对雷山。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猛地夺过停留在胸前的鳞刺,奋起全身的劲力,向前闪电般一送,刺入了雷山的胸膛!
    雷山猛地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他双目瞪大,盯着胡客,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鳞刺已经刺穿了心脏,雷山浑身的劲力飞快地流失。他的左手松开了胡客的右腕,身子向后倒去。
    但他没有倒下,因为胡客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胡客盯着雷山,喝问道:“天层的人呢?”他杀了刺客道的王者,但如果天层的人逃离,刺客道仍然不会覆灭。
    昨晚屠夫忽然闯入田家宅院打草惊蛇,今晨“奎”和几大青者又有去无回,所以在白天里,雷山召集了天层的所有人,也就是另外三户地主家的人,聚集到田家家祠的寝殿中,共同商议接下来的对策。正因为如此,胡客和三十个快班衙役进村搜查时,四户地主家只有下人在,而主人、夫人和子嗣都已外出。雷山对云岫村附近的情况了如指掌,最近德清县衙的牢狱里有没有囚犯越狱,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很清楚快班衙役入内搜查的理由是编造的。他断定天层的位置已经泄漏,御捕门已在云岫寺全军覆没,还有人寻上门来,那就只可能是南家的后人。所以雷山和天层的人商议后,决定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对付南家后人,而天层的人则趁夜色转移,去安全之处暂避。当胡客走进田家宅院时,天层的人已经离去了一个多时辰。
    雷山没有回答胡客的问话。他看着胡客的脸,眼神格外复杂。他的眼睛里有悲、有喜、有恨、有怒、有痛,还有无奈……
    雷山用尽最后一口气,对胡客说道:“小……心……韩……”
    话只说出一半,气息有出无进,刺客道一代王者,就此死去!
    胡客将雷山的尸体放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雷山临死前的眼神,竟让胡客有些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他伫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那无比复杂的眼神,直到肩部脱臼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
    胡客俯下身,用右手抵住地面,咬住牙关,狠狠地一拧,脱臼的肩部顿时复位。
    胡客活动了一下右臂,然后蹲在雷山的尸体旁,握住了鳞刺往外拔。哪知鳞刺像是被雷山的肉身吸住了一般,胡客竟没有拔出来。
    胡客用上了更大的力气,使劲一拔,这才将鳞刺拔出。鲜血顿时如雨点般洒落,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肉片,从鳞刺的刃身上簌簌地往下掉。
    这一幕让胡客觉得奇怪。他细看鳞刺的刃身,顿时后背发寒。
    鳞刺出自唐代铸剑大师张鸦九之手,刃身结构十分精巧。鳞刺的两侧刃面并非平滑,而是有十几处鱼鳞状的细小铁片,这些铁鳞片竟是活动的。从鱼吻尖顺着摸下来,十几片铁鳞安然不动,但从柄端往上摸去,十几片铁鳞便十分刺手,任何一片都足以造成杀伤。正因为如此,鳞刺刺入肉身后,拔出之时,十几片铁鳞因反方向的力而张开,宛如鱼钩上的倒刺,会生生刮下十几片肉来,有若凌迟之刑。一旦被鳞刺刺中,哪怕刺入不深,拔出之时也势必承受无与伦比的痛苦,对人造成极大的杀伤。张鸦九的这种设计从所未有,异常精巧,让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鳞刺被称为天底下最阴狠毒辣的杀器,果然是名不虚传。
    胡客身上的十余道伤,都是鳞刺留下的,但好在只是刃口一划而过,所以避免了非人的凌迟之苦。如果雷山最后一刺不停下,刺进了胡客的胸膛,那胡客就会和此时躺在地上的雷山一样,胸膛处多了一个参差不齐难以合拢的大洞。
    胡客对鳞刺早有向往之心,但此时鳞刺在手,却有一种将其丢弃的念头,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方向,将鳞刺的刃身擦拭干净,然后割下衣服上的布,将鳞刺层层裹好,放入怀中,这才抬起头来。
    大火已经吞噬了门窗,寝殿内烟雾渐浓,再不想办法脱身,胡客就将被困死在火海之中了。
    胡客忍住浑身十几道伤口的疼痛,搬起长桌,猛地撞开大门,冲出了寝殿。
    在寝殿外面,只站着屠夫一个人。
    见胡客忽然冲出,屠夫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之色。他看了一眼胡客的身后。透出敞开的殿门和弥漫的烟雾,他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雷山。
    屠夫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客,说道:“老狐狸说得真准,果真只有你才能杀得了王者。”
    胡客没有理会屠夫,径直从屠夫的身边走过。
    屠夫叫道:“你去哪里?”
    “追天层的人。”胡客浑身是伤,竟不顾伤势,仍要立即追踪。
    “你不用去了。”屠夫说道。
    胡客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问道:“为什么?”
    “老狐狸已经带着其他死士去追了,”屠夫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在回来的路上了。”
    胡客松了一口气。
    “胡客,”屠夫忽然语气一变,说道,“老狐狸派了死士去追杀姻婵。”
    胡客猛然一惊,转回身来,说道:“你说……”
    胡客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柄锋利的剔骨尖刀,猛地刺入了他的腹部!
    阴阳
    屠夫拔出了剔骨尖刀。
    胡客紧紧地捂住了腹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正发疯似的从指缝间涌出。他踉踉跄跄地后退,脚步摇晃了数下,勉勉强强地站住。
    “为……为什么?”胡客抬起头来,双眼死死地盯住屠夫。
    “斩草须除根,”屠夫冷冷地说道,“只有杀了你,刺客道才会真正覆灭。”
    胡客吃力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明白,”屠夫说道,“当年老狐狸跟踪王者的马车,伺机行刺王者,却反过来被王者重伤。老狐狸的身手远比不上我,他身受重伤后还能从王者的手底逃脱,你可知是为什么?”
    胡客又摇了摇头。他两腿无力,已快站立不住。
    “那是因为老狐狸从王者的马车里抢走了一个婴儿,用问天在那婴儿的手背上划了一刀,逼迫王者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得以脱身。”屠夫冷笑道,“那婴儿是王者的独子,本应该是刺客道的下一代王者,哪知如今却成了南家的后人。”最后五个字,屠夫拖长了声音,又刻意拔高了音调,仿佛每一个字里都发出了冰冷的笑声。
    屠夫的话比方才匕首的偷袭还要狠,直接刺进了胡客的心里。胡客暗暗摇头,心中一个劲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些年里,他为了报南家的灭家之仇,吃尽无数苦头,历经各种磨难,今日好不容易才告成功,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方才雷山明明可以杀死他,但鳞刺刺到胸前却忽然停下,雷山死在他的手里,眼神却万般复杂,如果屠夫所言是假,雷山为何要这样?雷山临死前说出“小心韩”三字,虽然话未说完,但显然是让他小心韩亦儒,雷山如果不是猜到了和他的关系,又何必用尽最后一口气来提醒他?瞬息之间,胡客的头脑里转过了万般念头。这些念头彻底击倒了他。他终于站立不住,双腿一弯,猛地跪在了地上。
    屠夫又笑道:“老狐狸说天底下只有你一人能杀得了王者,你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吧?”他说着这话,手握滴血的剔骨尖刀,一步步向胡客走来。
    胡客的头脑一片混乱,眼前忽而出现胡启立的模样,忽而又闪过雷山临死前的眼神,以至于屠夫走到了身前,他也全然没有反应。
    “还记得我在火车顶上跟你说过的话吗?”屠夫说道,“你以为你赢了,却未必如此。”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跪倒在地的胡客,冷笑了几声,手中的剔骨尖刀,缓缓地举起。
    就在这时候,左侧突然有人叫道:“杀猪的!”
    这声音十分清脆,一听就是姻婵的声音。
    屠夫扭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正穿过天井疾步奔来,瞧身形便是姻婵。
    姻婵离得尚远,屠夫急忙手起刀落,朝胡客的头顶砍去。但他只砍到一半,便不得不回刀封挡左侧,叮叮声之中,好几支黑色小箭接连被剔骨尖刀挡下。但屠夫左手受伤,此时持刀的是并不惯用的右手,并且他的右臂也受了伤,因此刀头上的功夫只发挥了不足五成,未能挡下所有的小箭。他的肩头猛然一痛,已被一支小箭射中。
    屠夫颈侧受伤,只能小幅度地扭头,借助身后的火光,还是看清了插在肩头的小箭。这支小箭长约三寸半,箭矢十分特别,前部为针状,后部却是三角形。
    看清这支小箭的形状,倒让屠夫吃了一惊。“眉针箭!”他脑海里闪过三个字。
    姻婵已经趁机冲到屠夫的身前,连续布毒,逼开屠夫,护在胡客的身前。
    屠夫遭眉针箭偷袭,不由看了看四周。
    “不用看了,”姻婵将一张手掌大小的弓丢在了屠夫的脚边,“那女人已经被我毒死了。”
    姻婵所说的女人,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使眉针弓的呜镝。姻婵逃出济世堂后,屠夫有伤在身不便追击,呜镝便替屠夫去追杀姻婵。姻婵长时间与呜镝缠斗,最终设计毒杀了呜镝。等她赶回客栈时,胡客已经去了云岫村。她看到了胡客留在桌上的那页纸,知道了胡客的下落,因此心急火燎地赶来云岫村。她不知道田家宅院在哪儿,但看见北村有火光,便朝火光赶来,正好撞上屠夫对胡客下杀手。
    屠夫看了一眼脚边的眉针弓,冷笑道:“你竟然能毒死呜镝。”他话音刚落,脸上的冷笑便僵住了。他嘴里说出的“毒死”二字提醒了自己,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插在肩头的眉针箭。
    眉针箭虽然没有射中要害,但这箭已经过了姻婵的手,又怎么可能干净?
    果然,屠夫的肩头很快麻木。
    这种麻木感像瘟疫一般,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飞快地扩散。
    屠夫想齐肩砍断手臂。他试图举起剔骨尖刀,可手臂酸麻,拿不住刀柄,剔骨尖刀反而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紧随剔骨尖刀倒在地上的,就是屠夫本人。
    屠夫浑身难以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姻婵脱下了外衣,按在胡客腹部的伤口上,然后扶着胡客走过天井,走入善厅旁的回廊,缓缓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小半个时辰过后,寝殿已快烧成灰烬,火势小了许多。
    这时,有七个人走进了田家宅院,来到了寝殿外的天井,围在屠夫的身边。
    这七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迹,其中站着的六个人,是南家十二死士中,除屠夫、虞美人、呜镝、明断、秦道权和阎子鹿外的六人,而蹲在屠夫身边的那个人,则是假死了大半年的胡启立。
    屠夫尚有一丝气息。他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胡启立的脸。他嘴唇微微张开,口齿不清地说道:“王……王者死……死了……胡客逃……逃……”
    胡启立点了点头,表示已听明白了他的话。
    屠夫又道:“我怀……怀里……”
    胡启立将手伸入屠夫的怀中,摸到了一样冰冷的东西。他将那东西取出来,是一根尺长的方形铁条。胡启立手指一捏,方形铁条错开,原来是一把小巧的铁扇。
    这把铁扇的出现,让胡启立面有惊喜之色,但同时又皱起了眉头。
    “阴阳!”胡启立低声道,随即看着屠夫,“你从哪里得来的?”
    屠夫的嘴唇动了动,胡启立急忙将耳朵凑近,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屠夫已经没办法再说出更多的话了。他嘴唇未合,双目不闭,就那样看着夜空而死。
    胡启立没有过多地理会死去的屠夫。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近寝殿,在火光下撑开了那把名叫阴阳的铁扇,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很快,他便在扇柄处发现了一条很不显眼的接缝。
    胡启立拿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接缝挑开,使得扇柄的柄盖脱落,露出了中空的扇骨。
    胡启立迫不及待地朝扇骨里看了一眼,随即凑近火光仔细地瞧,最终确认扇骨里空无一物。
    胡启立脸上的惊喜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知道,扇骨里的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
    胡启立搜遍屠夫的全身,但没有发现他要的东西。他站起身来,盯着屠夫的尸体,摆了摆手。六个死士抬起屠夫的尸体,扔进了尚在燃烧的火中。
    将屠夫的尸体火化后,胡启立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地上。
    地上有明显的血迹。
    胡启立的视线微微抬起,跟随血迹穿过天井,延伸进了回廊的深处。
    胡启立转回头来,看着天井中六个身穿黑衣笔直站立的死士。
    “胡客已经受伤。”胡启立阴恻恻地说,“我要他今晚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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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01:47:02 | 显示全部楼层

《暗杀1905·第2部》作者:巫童
   


内容简介:
1905年,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暗杀时代”的序幕缓缓拉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无论他们信仰什么主义,怀揣什么目的,都企图用这种最古老的暴力方式掌控整个国家的未来。

在那些被遮掩的历史中,一名真正决定他人生死的刺客也被时代洪流卷入多起政治暗杀中,成为各方势力制衡的关键:他孤身闯入紫禁城刺杀慈禧,也在东京出任过孙中山的保镖,还曾潜入大牢营救汪精卫,更与吴樾等反清志士结下深厚情谊。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在无数个黑夜,用一次次暗杀行动改变了自己和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

作者引用诸多史料,使尘封多年的暗杀事件重见天日,并用跌宕起伏的叙事重新解构了那段人人自危的岁月。翻开本书,了解那场千年变局中的疯狂与混乱。

   
    第一章 六月围城,角逐东京
   
    东京湾码头
    随着“信浓丸”号的逐渐驶近,平静了一整个上午的东京湾码头,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就在所有人都抬头眺向海面的时候,码头的后方忽然间喧嚣起来。
    杜心五回头望去。原本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不知从何处涌出一大群人来。这群人的着装打扮完全一致,均为黑色的学生服,额头溜光,脑后垂了一根正随着脚步左摇右晃的辫子。
    如同变天一般,杜心五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
    “又是这帮学生!”他在心里暗道。
    当年“庚子国变”后,举国惶惶。为振兴日渐衰微的国势,清廷大行“新政”,“奖游学”便是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即由清廷大量选派公费留学生出洋留学,对归国留学生给予翰林、进士、举人等出身,并授予正式官职。这一举措,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大量有识青年响应号召,纷纷出洋留学,人数一度近万,其中不少人都是前往邻国日本。
    这批留学海外的中国学生,因接触到各类新事物和新思想,特别是来自保皇党和革命党在海外的各种言论宣传,从而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很快分化成了对立的两派,即保皇派和革命派。保皇派学生要保皇扶清,革命派学生要灭满兴汉,二者在对待清廷的态度上有着天壤之别。这种本质上的南辕北辙,决定了两派学生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一旦相互碰面,爆发冲突几乎不可避免。
    在中国留学生最为集中的日本,特别是在东京,这种针锋相对的情况尤为突出。每逢聚众讲演,若两派均有学生在场,必定会发生激烈的争吵,乃至拳脚相加。孙文便曾有过这么一次经历。他曾应革命派学生之邀,出席一场讲演会,不料会场溜入一部分保皇派学生。当孙文痛斥列强侵略中华、清廷屈膝卖国之时,保皇派学生大肆起哄,率先挑事动手。孙文在王润生的保护下匆匆退场,杜心五则在教训了几个领头的保皇派学生后方才离开。
    挤进码头的这群中国学生,脑后都拖着长短不一的辫子,显然属于保皇一派。在如此紧要的当口,这群保皇派学生忽然出现在东京湾码头,自然是风闻孙文抵达东京的消息,专为闹事而来。虽说只是一帮难成气候的青年学生,但杜心五仍然不敢有丝毫疏忽。在这等关键时刻,任何微小的差错,都有可能酿成意想不到的结果。
    眼见这群学生挤进人群后,很快安静下来,杜心五便转回头,继续盯着海面。
    不远处,“信浓丸”号正在减慢航速,缓缓地驶入东京湾港池,并很快进入了既定的锚位。
    虽说是一艘货客轮,以运载货物为主,但搭乘这班轮船的旅客不在少数,有三四百人之多。现在,“信浓丸”号上数以百计的旅客已经收拾好行李,或聚在甲板上,或拥在栏杆前,向码头上张望,搜寻着熟悉的面孔。一旦发现了亲友,这些旅客便情难自禁地挥舞手臂,或摘下帽子高举着摇晃。隔了一片海水,船上船下的呼喊声交叠起伏,场面蔚为壮观。
    两声拉长的汽笛落下后,硕大的船体终于静止,“信浓丸”号稳稳当当地靠泊在码头边。客梯搭好,旅客们排成数列,开始拥挤着下船。码头上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挤向客梯口,有看见亲友的,老远就叫喊起了名字。
    杜心五的眼睛随着人群动了起来。他的目光扫上客梯,接着从甲板的中段游移至左侧,又从左侧游移至右侧,如此往返了三遍,却始终未发现孙文的身影。别说孙文了,就连随行的王润生、宫崎滔天等人,他也没瞧见一个。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开了刺耳的呐喊声!
    那帮安静了好一阵子的保皇派学生,此刻突然间群情愤激,鼓噪而起。码头上人声鼎沸,这阵呐喊虽然响亮刺耳,却最终不免淹没在喧嚣之中。杜心五只隐约听见了“逆党”“叛贼”等词。这类不雅之词,骂的自然是孙文了。
    杜心五懒得理会这帮闹事的学生。他收回目光,继续在旅客中搜寻。“莫非在船上出了事?”始终不见孙文等人出现,杜心五的心不由往下沉,一股不祥之感在心头弥漫开来。
    站在一旁的胡客,此时却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处。
    虽然听杜心五描述过孙文的大致样貌,但到底没见过真容,是以胡客没有搜寻孙文的位置,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客梯口附近的人群上。他的目光如鹰般锐利,在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间跳转,搜寻着行迹可疑之人。很快,他的脸色有了不易察觉的细微变化。
    眼见已有近一半的旅客下船,仍不见孙文,杜心五的担忧不禁越来越重。
    杜心五自然不知道,尚在台湾时,未登上“信浓丸”号之前,孙文一行人就在王润生的要求下,进行了易容改装,以免像去欧洲的轮船上那般被人盯梢跟踪。此刻,孙文、王润生和宫崎滔天等人,早已变换了一张面孔,随在人流中走下了客梯。王润生已经瞧见站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的杜心五。他护着孙文,挤过拥堵的人群,朝杜心五靠近。
    直到站在眼前,杜心五还没有认出,当王润生叫了一声后,他才收回注意力,开始打量眼前这几个“陌生”之人。他很快认出了王润生,也认出了站在王润生身后那位身穿青灰色长衫,头戴黑色礼帽,身高略矮且身形偏瘦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扶了扶帽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易容改装后极为生硬死板的脸,但帽檐下的一对眼睛,却格外的奕奕有神。
    这中年男人便是孙文了。
    杜心五正打算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快走!”
    这是胡客的催促声。
    胡客说这话时,目光越过了杜心五。杜心五急忙转身,顺着胡客的目光朝后方望去。只见在熙攘的人群外围,少说也有二三十个戴黑色毡帽的人,正低垂着头,拨开拥挤的人群,朝这边挤来。
    “孙先生易了容,这帮人怎会认得出来?”杜心五暗想,“是了,定是一直盯着我,看到我与人接头,便料想是孙先生到了。”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杜心五心里有数。他急忙领了孙文等人,迈开脚步就走。他没有选择向人群的外围退,反而朝人群的深处走。
    “为什么往里面走?”王润生不解。
    杜心五没有工夫做解释,只管一头扎向人群的深处。
    走到人群的最拥堵处,杜心五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扭头回望,数十个毡帽人已经挤入人群,合围而来,距离越来越近。
    杜心五没有再移动。他站在原地,似乎有意等这些毡帽人靠近。
    王润生瞧得真切,知道这群毡帽人不是善类。他面露急色,想出声催促,却被身边的孙文拦下了。杜心五已跟随孙文有一段时日,为孙文出生入死过多次,孙文对杜心五也算了解颇深。此时孙文沉着而镇定,这样的态度,来源于他对杜心五的绝对信任。
    待那群毡帽人逼近至不足三丈远时,杜心五忽然冲附近的人群使眼色,并且举起右手连挥三下。
    就在附近的人群中,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身手矫捷之人,早已潜伏了多时。杜心五方才等待,就是为了等这数十个毡帽人走入埋伏好的圈子。接到杜心五的命令后,十几个来自各会党的人,立刻行动起来,或打或骂,乱来一气,制造骚乱。原本就杂乱无序熙攘拥堵的人群,被这样一瞎起哄,顿时你推我挤,叫骂翻天,陷入完全混乱的状态。那批毡帽人原本已十分接近目标,此时却突然陷入混乱的中心地带,拼了老命也是举步维艰,别说向前,就连后退一步也是难上加难。
    杜心五趁机领着孙文等人,继续向前走,很快挤出人群,朝码头的东北侧疾行。
    砰砰数响,身后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原本一团乱麻的人群,因听到这阵枪声,要么四散逃避,要么蹲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杜心五想方设法制造的混乱局面,瞬间便不攻自破。那批毡帽人,也不再遮遮掩掩,纷纷掏出衣摆下的手枪,三步并作两步,挤出人群,朝走远的孙文等人追去。
    十几个会党的人,不顾生死,飞扑而上,好歹阻下了几个毡帽人,就地扭打起来。枪声作响,难免流血伤亡。原来蹲趴在地上的人群,大部分都爬起来抱头逃窜。那群挤在人群中的保皇派学生,此时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奔逃的行列,转瞬间便作鸟兽散。
    金蝉脱壳
    在东京湾码头的东北侧,有一片入海口。一条名叫隅田川的外流河,自北而南流经东京城区后,在此注入大海。
    杜心五等人奔行至入海口附近,跳上了停泊在岸边的一艘船。这艘船的桅杆上挂着一面旭旗,乃是黑龙会的船,黄兴等人此时正守在船上接应。孙文一行人刚一上船,黄兴立即让船夫开船,逆着流水,驶入隅田川。
    待那群毡帽人追抵岸边时,载有孙文的船早已去远。
    一部分毡帽人当即沿河岸飞奔追赶,另一部分毡帽人抢了靠泊在岸边的两艘商船,乘船追击,欲要水陆包抄,分头夹击!
    进入船舱后,孙文用水洗去面妆,恢复了本来的容貌。他摘下礼帽,与黄兴等人一一见过。
    此时危险仍未解除,杜心五甚至来不及引见胡客,便立马扑到窗前,盯着外面的情况。
    “这帮人是什么来历?”杜心五问道。
    “南帮。”胡客不假思索地说。
    方才在码头上时,胡客已经注意到,这群毡帽人的手臂上都戴着一圈黑纱。当日胡客夜潜红船,阴差阳错地刺杀了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如今这群毡帽人臂缠黑纱,恰好与此事挂上钩。这群毡帽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如此看来,南帮必然又从国内增派了一批暗扎子前来。
    “船速提到最快。”胡客望了一眼沿水陆两路逐渐追近的毡帽人,“在进入神田川之前,绝不能被这些人追上。”
    到底是黑龙会的船,寻常的商船自然无法相比,船速提到最快后,原本已经追近的两艘商船,逐渐被甩开,岸上追赶的毡帽人,更是被抛下了一大段距离。
    然而毕竟未脱险境,且船舱也非商讨大事的地方,孙文等人都未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
    舱内一阵静默。
    直到此时,胡客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孙文。虽已年近四十,但孙文的容貌仍十分俊雅,寸长的头发,隶字的胡须,配以一身青灰色长衫,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书生的儒雅气质,但那对看似慈祥的眼睛里,却饱含着硬朗坚毅的内容。孙文的身子骨很瘦,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瘦,但不知为什么,胡客总感觉孙文的身上,透着一股子常人所不具有的特殊气质。
    船行一阵,守在窗前的杜心五轻轻吐出两个字:“快了。”
    黄兴等人立即抬起了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站起身来。
    在船的前方,一座气势恢宏的桥梁,已然遥遥在望。
    那便是两国桥了。
    在江户时代的早期,隅田川上修建起了第一座桥梁。因桥的东西两侧分属武藏国和下总国,故该桥建成后,便被命名为“两国桥”。此时黑龙会的船逆流而上,一旦穿过这座两国桥,就将抵达神田川和隅田川的交汇点。
    在穿过两国桥底时,胡客回望后方追赶的毡帽人。距离已经被拉得足够开了。他转回头来,冲杜心五点了点头。
    “转左!”杜心五提高了嗓音。
    向左转向,那就是要进入神田川了。
    杜心五话音一落,心中便想:“想必宋先生和陶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吧。”
    胡客的猜测是正确的,后方追赶的这群毡帽人,正是南帮暗扎子。
    那晚在红船上,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被胡客刺杀,南帮很快从国内增派了一批新的暗扎子前来,一则调查领头被杀一事,寻找凶手;二则继续刺杀孙文的行动,誓要将孙文的性命永远留在东京。
    此时此刻,眼看黑龙会的船越行越远,站在商船船头的暗扎子新领头人,不由窝了一肚子火。他的脾气有些暴躁,将毡帽摘下来,捏握在手中。可就算他将毡帽撕成粉碎,那也无济于事。这两艘抢来的商船船速不快,想追上黑龙会的船,无异于天方夜谭。沿河岸飞奔追赶的另一部分暗扎子,已经落后商船有数十丈远,更别提追赶前面黑龙会的船了。
    穿过两国桥后,前方黑龙会的船忽然向左转向,消失在了神田川的河湾交汇口。
    领头人的眼睛顿时一亮。
    神田川是隅田川的支流,河面的宽度远远比不上隅田川,甚至有一截河段异常狭窄。黑龙会的船如果一直在宽阔的隅田川上行驶,两艘商船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迟早会让它跑没了影。但在河道狭窄的神田川上,情况却很可能有所不同。神田川横穿东京城区,乃是一条热闹繁华的河流,河道上常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穿梭。神田川的河道偏偏过于狭窄,一旦有其他大型船只行驶,阻拦了河道,黑龙会的船必然减速,甚至被迫停下,这就给了后面的商船追赶的机会。
    领头人急忙命令两艘商船转向驶入神田川。他下达命令的口吻十分急切,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神田川上果然往来船只极多。暗扎子的商船刚一转入神田川,便和两艘迎面而来的小型客船错身而过。放眼望去,前方河道上还有不少零星船只,黑龙会的船已经减慢速度,尚未走远。再往前行驶不久,就将进入那截狭窄的河道,黑龙会的船定然跑不了!领头人右手举起,已经捏得有些变形的毡帽重新扣在了头上。“想走水路逃进神田区,”他嘴角微微一扬,心中暗道,“我定叫你们没这个命!”
    神田川水路不畅,不时会遇到相向而来的行船。黑龙会的船被迫放慢了速度。两艘在后追赶的商船同样受困于此,也跟着慢了下来。此消彼减,短时间内,二者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多少。
    只不过这样一来,岸上徒步追赶的那批暗扎子却有了机会。
    这批暗扎子已经沿河岸追赶了好几里路,此时终于趁机赶超了商船,很快又追上了前方黑龙会的船。只不过孙文等人躲在船舱内,暗扎子纵然有枪在手,也没有击打的目标,又飞不过一水之隔,只好同黑龙会的船并行着奔跑。
    转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河湾,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座横跨神田川的桥梁。
    真正的机会终于来了!
    岸上的暗扎子纷纷加快脚步,赶过了黑龙会的船,抢先一步抵达了桥上,还没来得及喘上几口气,黑龙会的船已迎面驶来,自桥底穿过。
    十几个暗扎子毫不犹豫地越过栏杆,张开双臂,如鹰般从天而降,纷纷落在黑龙会的船上。一个人自上而下的冲击力不算大,但十几个人加在一处,力道便不容小视,船体顿时晃动起来。
    后方的领头人望见这一幕,终于松了口气。对于这批手下的能力,他有着充足的信心。
    果然,这十几个暗扎子钻入船舱后不久,前方黑龙会的船便开始减速,最终在河道中央停了下来。有暗扎子走出船舱,高举右手,左右挥舞两下,又上下挥舞两下。那是已经控制住局面的意思。
    两艘商船迅速靠近,跳板搭好,领头人带领其他暗扎子飞快登上了黑龙会的船。
    “姓孙的在哪儿?”刚一踏足船面,领头人就迫不及待地大声问。
    被询问的暗扎子脸色有些难看,摇了摇头。
    领头人不等他回答,便抢步冲入船舱,却见舱内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人呢?”他回头喝问。
    “各处都搜过了,连底舱也检查了,没……没见到人。”
    这时,有暗扎子从舱外押进来两人,乃是驾驶这艘船的船夫。整艘船上,只找到了这两个船夫,其余人皆不见。
    “这里面的人呢?”领头人冲两个船夫喝问。
    押船夫进来的暗扎子已经审问过了,闻言便答:“领头,我们被姓孙的摆了一道……”
    “给我闭嘴!”领头人横了他一眼。
    那暗扎子知道领头人正在气头上,生恐自己成了出气筒,当即闭了嘴,不敢再言。
    领头人摆正视线,直视两个船夫,语气如刀:“人在哪里?”
    两个船夫被一群暗扎子围住,另有两支枪顶在后背,不敢隐瞒,战战兢兢地将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在转向驶入神田川之后,趁着暗扎子的商船被抛在远处,且被河湾阻隔了视线,孙文等人急忙换乘,登上了提前泊在岸边的两艘小型客船。客船上有宋教仁和陶成章等人做接应。两艘客船反向驶回隅田川,沿原路朝东京湾码头而去。
    领头人顿时想起,在转入神田川之初,自己所在的商船曾与两艘客船擦身而过,想不到苦苦追杀的目标,竟在那时溜脱了。
    “押他二人去开船!”领头人拳头紧握,“赶紧掉头追!”
    黑龙会的船重新开动,掉了个头,以风驰电掣的速度顺水而下。领头人只盼能赶在孙文等人到达东京湾码头之前,将其追上。
    一路不见船影。
    直到驶抵隅田川的入海口,才远远望见了两艘客船。
    两艘客船没有出现在东京湾码头,而是行驶到了广阔的海面上。
    这一幕,使得领头人预料到了不好的结果。但他还是命令开船靠近,派人登上客船查看。果然如他预想的一样,两艘客船上早已没了人。孙文等人早已不知在何处上岸,无人的客船是顺着隅田川的水流,被冲到海面上来的。
    这一次,领头人罕见地没有再发脾气。
    他站在船头思虑了一会儿,忽然命令将船开回隅田川上。隅田川流经的是东京城区的繁华地带,两岸遍植樱花,是赏玩散步的好去处,沿岸常有市民走动,而孙文一行二十余人,走在路上,是极其招人眼目的。他相信,一定有人见到孙文等人弃船上岸!只要找到孙文等人上岸的地点,再四处寻人询问,总能循着蛛丝马迹,将孙文等人的行踪挖出来!
    暗扎子们是这么办的,还真就找到了孙文一行人的上岸点,在一段樱花树极为繁茂的河岸,并且向路人打听到了孙文等人的行路方向。
    领头人一声令下,暗扎子们如同重新嗅到了气味的猎犬,开始了对猎物的又一轮追踪。
    截杀
    护送孙文的行动,表面上是杜心五在负责指挥,但实际的决策者却是胡客。
    胡客已经做了该做的一切,然而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按照胡客最初的判断,隐伏在暗处的几路人,应该会选择在东京湾码头上,趁着孙文下船时动手,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一直以来,做任何事,胡客都力图掌控局面。为此,他提前拟定好了每一步计划:在东京湾码头上埋伏人手制造混乱,赢得在隅田川入海口登船的时间,接着驶入神田川偷梁换柱,最后折返回隅田川上金蝉脱壳。这个计划,得到了杜心五的全盘接受。计划的实施过程,可以说是十分成功,南帮暗扎子完全上当,从始至终疲于奔命,最终追到漂至海面的两艘无人的客船上。然而结果并非胡客所想要的。因为除了南帮暗扎子和一群不成气候的保皇派学生外,另外几路人都未在东京湾码头上现身,尤其是北帮暗扎子和御捕门捕者。南帮能增派暗扎子前来,北帮也一定能做到,揭了赏金榜,就没有半途而废的说法。至于那批御捕门的捕者,在早早抵达东京后,一直蛰伏于暗处,至今没有现身,成为了最大的潜在威胁。
    此时此刻,胡客正与孙文等人一起,穿行在东京城内的街道上。
    现在胡客所面临的,是一个不确定的局面,一个难以掌控的局面。那群南帮暗扎子,即便足够聪明,要想循着踪迹追上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暂且不用去考虑。但北帮暗扎子和御捕门捕者,却可能随时随地冒出来,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看来要想将孙文安全送抵神田锦辉馆,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容易。
    为避免完全陷入被动,胡客将队伍打散成了三节:光复会的人由陶成章带领,走在最前面,负责探路;黄兴和宋教仁带着华兴会的人,落在最尾,负责断后;胡客、杜心五、王润生、宫崎滔天等人护着孙文,与兴中会的人一起,走在中间。三拨人相互间隔了有十来丈的距离。这样可以避免陷于一处,一旦有危险出现,三拨人可以彼此接应,留有回旋的余地。
    一路向锦辉馆方向疾行。
    东京城内的街道大都十分宽阔,两侧均匀的行道树绿意葱葱,掩映着街边黄墙蓝顶的双层民居,别有一番异国情调。阳光晴好,街上行人颇多。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两个日本警察正好路过,当即将走在最前面的光复会众人叫住了。
    不久前的码头命案还未告破,如今东京湾码头又发生了枪击事件,东京警视厅立刻派出大批警力赶往事发地点进行调查,同时出动不少警察在城内巡逻,看看能否发现可疑之人。孙文一行人虽然分成了三拨,但每一拨都有将近十人,且又是中国人的穿着打扮,因此被两个巡逻的警察当作可疑人等拦了下来。
    “后面那些人,和你们是一起的吗?”警察用日语和陶成章进行着交流。
    陶成章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两个警察显然不相信陶成章,其中一个冲孙文等人招手,将另外两拨人都叫到了十字路口,然后开始盘问,想看看这三拨人是否与码头的枪击事件有关。
    四周围观的路人逐渐多了起来,纷纷驻足观望,甚至连树下的乞丐也暂时忘了行乞,转而望向这边。
    围观是人类的天性,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胡客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
    这些围观的路人,脚下站立的方位和相互间的距离有些奇特,不像随意站立,倒像是刻意为之。胡客的目光扫了一圈,吃惊地发现,四面八方的出路,都已被这些围观的路人掐断。
    胡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在杜心五的耳边耳语了几句。杜心五点点头,走向距离最近的一个路人,问了一句日语。
    杜心五自认为说日语时还算口齿清晰,且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不过是询问东京湾码头怎么走,稍懂日语的人都能听明白。那路人穿着洋服,是典型的日本市民装扮,却似乎听不明白杜心五的话,脸上流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这茫然之中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胡客将那路人的神情变化看在了眼里。他不再管警察的盘问,护着孙文就走。王润生等人见了,急忙跟上。
    “嘿!”两个警察用日语大声喊叫,“站住!”同时抢上几步,没有阻拦其他人,伸出手就去拉拽孙文。
    两个警察的手刚探出一半,斜刺里突然伸来两只大手,将两人的手腕死死地拿住。两人无论如何用力,手却像被铁钳夹住了一般,再也进退不了分毫。两个警察惊讶地抬起目光,只见胡客如山似岳地立在身前,面色冷峻似铁,目光凛冽如刀。
    胡客的双手同时催上了劲道。
    两个警察手腕吃痛,“啊”地哼叫了一声,手掌一抖,两样东西掉落在了地上,竟是两枚薄薄的刀片。
    王润生等人顿时心中雪亮,纷纷警戒。陶成章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手枪,枪口对准了两个假警察。
    四周忽然唰唰作响,围观的十余个路人,纷纷亮出了家伙,树底下坐着的三个乞丐,也捉起屁股下压着的匕首,扑了过来。两拨人一内一外,呈现出剑拔弩张的态势。附近真正过路的行人,吓得急忙远远避开。
    阳光炽烈,热浪翻滚,树荫下的十字路口,陷入一阵可怕的死寂。
    “把枪收了。”寂静之中,胡客忽然叮嘱了一句,随即双手狠力地一拧。伴随“咔嚓”的脆响,两个假警察的手臂硬生生地被胡客拧脱了臼,哀号着滚倒在地。
    这两声哀号犹如战场上冲杀的号角,两拨人顿时扑杀在了一起!
    陶成章虽然不明白胡客的用意,但也依言将手枪收了起来。两伙人都用冷兵器,展开了近身肉搏。
    这伙路人尽管人数不占优势,但身手迅猛,下手狠辣,招招直击要害。革命党人这边,除了杜心五、王润生和黄兴等人稍有武力外,其他人都较为文弱,杀伤有限,很快便落了下风。
    胡客已经看出,这伙人有如此身手,十有八九是北帮暗扎子。他对北帮暗扎子没有好印象,当即将孙文交给杜心五和王润生看护,右手一抽,问天已握在手中。蛇打七寸,胡客瞄准暗扎子包围圈中最为薄弱的环节,一闪身杀了进去。胡客一出手便大不一样,立刻击杀一人,接着又重伤两人,顷刻之间,便缓解了被动的局势。
    暗扎子见来了硬手,当即变转阵势,集中力量围攻胡客,要先将这枚眼中钉拔除。胡客正是要引暗扎子来攻击自己。他倚仗问天之利,在人丛中左冲右突,将暗扎子的阵势扯乱,很快在包围圈的北面撕开了一道口子。杜心五自然明白胡客的用意,当即与王润生一左一右,护着孙文,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
    胡客虽然勇猛,但毕竟只是双拳两脚,无论如何也阻拦不住十几个暗扎子。有三个暗扎子寻机摆脱了胡客,朝孙文等人追去。
    “光复会的都过来!”陶成章大喝一声,召集龚保铨等人,在路口北面站住了脚,誓要将三个暗扎子拦住,给孙文等人赢得逃走的时间。
    光复会众人不是身手狠辣的暗扎子的对手,很快魏兰和马洪亮便负了伤。陶成章眼见拦不住,情急之下,哪还记得胡客的叮嘱,从怀里掏出手枪,猛地一下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声浪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四周的街区扩散开去。
    胡客一刀刺入一个暗扎子的咽喉,回转头来,看了陶成章一眼。周围暗扎子扑杀而来,胡客怒吼一声,转回头继续力战。
    片刻后,十字路口的东面突然传来呼喊:“在那里!”循迹追踪而来的南帮暗扎子,在枪声的帮助下,终于找来了这处十字路口,一窝蜂地飞奔过来。
    胡客连毙两个暗扎子,冲出包围圈,与光复会众人一道,朝北面飞奔。北帮和南帮的暗扎子一前一后,死死追赶。
    转过北面街口,却见孙文等人并未逃走,而是在前方的街道上站住了脚。再往前望去,只见一批斜握武士刀的日本浪人,黑压压地堵在街道的前方,封住了去路。
    “有救了!”马洪亮满心以为是黑龙会的浪人赶到,不由脱口叫出。他额头上挨了一刀,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脸庞。
    胡客望了一眼,见这批日本浪人气焰汹汹,便猜到不是黑龙会的人。按照事前的安排,黑龙会的人会在锦辉馆附近戒严,接应孙文等人的到达。但此地离锦辉馆尚远,黑龙会的人没理由突然现身于此。这批日本浪人,很可能是受了雇用,就像被张太监收买的全神会的浪人一样,出现在此,目的自然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在十字路口遭遇北帮暗扎子之际,胡客便已明白过来,几路人之所以没有现身,很可能不是在暗处蛰伏,而是经过码头的混乱后,追丢了孙文等人的行踪,正奔行城内四处搜寻。正因为如此,胡客让陶成章将手枪收起,生怕开枪后枪声过响,传播太远,以致招禽引兽。但陶成章终究还是在危急时刻开了枪,以致除北帮暗扎子外,又多来了两路人。胡客更加担心的是,或许还有更多的人,正循着动静朝这边赶来。一批北帮暗扎子已经难以对付,眼下又多出其他几路人,今日想全身而退,看来是难上加难了。
    胡客等人与孙文等人汇合在街道的中央。举头望北,二十余个日本浪人扼住要道咽喉;回头顾南,南北帮暗扎子已封住后方退路。当此境地,真正是进也不能,退也不是!
    留在街道中央,等同于俎上之肉待人宰割。胡客当即道:“走这边!”一脚踢开街边一户双层民居的大门,孙文等人鱼贯而入。
    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飞快追到居民楼前。三路人都没敢立即往里冲,而是站住没动,相互间盯着对方,僵持了片刻,以确定眼前的人是敌是友。这短暂而沉默的僵持,令三路人很快达成了共识。有共同的目标在眼前,三路人此刻既非敌亦非友,当下你拥我挤,一起追入居民楼内。
    两个日本浪人冲在最前面,沿着血迹,追上了楼梯。楼梯狭窄且陡,两人并行都很困难。刚过楼梯转角,就是两声枪响,两个浪人顿时翻身滚了下去。陶成章将最后两颗子弹打光,闪身退后。站在他身后的胡客踏前一步,问天的赤色尖锋斜指向下,挡在了二楼的楼梯口。
    “你们先走,”胡客头也不回,冷冷说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一定要活着过来与我们会合。”在胡客身后,杜心五最后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连通楼顶的门后。
    不等楼梯下的暗扎子和浪人冲上来,胡客忽然间如猛虎下山,一步踏出,扑杀下去!
    敌人凶狠,自己就要更狠,在胡客这里,攻击向来是最有效的防御。
    暗扎子和浪人正仰面冲上,不曾想对方竟有人敢杀奔下来。胡客携破竹之势扑下,冲在最前面的南帮暗扎子甚至来不及举枪,便已命赴黄泉。胡客势不可挡,一口气连杀五人,将冲在前面的暗扎子和浪人杀得步步后退,与后面往上冲的人相互挤成一团。木质楼梯不堪负重,在“咔嚓”声中断裂,楼梯上的人全都跌回地面,摔得人仰马翻。
    胡客纵起身来,犹如虎入羊群,杀意乱舞。他弓弯了腰,放低身子,使得南帮暗扎子在密集的人群中寻找不到枪击的目标。问天横拉斜带,连珠而出,直刺敌人的腰侧、腹中和膝弯。大堂里惨呼迭起,血流成河。暗扎子和浪人没遇到过这么狠的敌人,一个个心生恐惧,涌出大门,退到了街道上。
    胡客将退得最慢的三个暗扎子杀毙,一脚踢拢大门,随即一个滚身,藏至墙后。街道上枪声响起,密如鼓点,木质大门霎时间千疮百孔。
    待一轮枪声响过,胡客忽然蹿向墙角,一跃而起,挂住上半截摇摇欲坠的楼梯,翻身上了二楼。
    胡客经过二楼时,从一间房间里抓了一件干净的衣服,随即快步登上楼顶。街道旁的居民楼连成一线,胡客从一幢楼顶跳向另外一幢,向前奔行。
    街上的暗扎子和浪人望见了,急忙在下方追赶。南帮暗扎子举枪射击,但胡客弓弯了腰,子弹因角度的问题,根本击打不到。
    追过一条街,来到一处路口,抬头再望,却忽然不见了胡客的身影。暗扎子和浪人急忙闯入街边的居民楼,冲上楼顶,四顾茫然,胡客早已不知在何处下楼,也不知去了何方。被胡客这么一阻拦,孙文等人也不知逃去了何处。三路人急忙回到街道上,向位于北面的锦辉馆赶去,要赶在孙文抵达锦辉馆之前,半道截杀。
    洪门
    胡客摆脱了暗扎子和浪人,没有向北行,而是往西走。
    他换上了那件干净的衣服,以免惹来路人的注意。西行两条街后,他又北行半条街,接着转进一条狭窄的巷道,最后在一座门楣上刻了一个倒尖角符号的房舍前停下。
    胡客叩响了门,一声轻一声重,连续重复了三遍。
    门从里面拉开,杜心五出现在了门内。
    孙文等人从居民楼顶逃走后,并没有赶往锦辉馆,而是来到了这处房舍暂避。在那幢居民楼的二楼上,孙文亲自跟胡客说了这处房舍怎么走,杜心五也让胡客脱身后一定要赶来会合。
    光复会、华兴会、兴中会及其他各会党的人损伤不少,就连湖南拳王王润生也没能幸免,肩部挨了一刀。此时剩余的十三个革命党人,全都在这房舍的偏房里抹药包扎。
    当胡客走进偏房时,包括孙文在内的所有人都流露出了惊讶之色。除杜心五外,没有人能想象,胡客只身抵挡那么多暗扎子和浪人,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而且几乎没有受伤,就连见识过胡客能力的光复会众人也不免感到惊讶。孙文第一个站起身来,以表达对胡客的敬意,就连看胡客的目光,与之前相比,也已变了许多。
    “此处非久留之地,等三德安排好人手,我们便走。”孙文环顾众人说。
    “如果非走不可,须等到天黑之后。”胡客说道。他十分清楚,暗扎子和浪人追丢目标后,必定会在通往锦辉馆的必经道路上设伏截杀,此时大白天行事,危险重重。
    孙文想了一想,点着头说:“你说得不错。今日闹得满城风雨,白天行动,确实不太方便。那大家就先休息,等天黑了再走。”
    此话一出,原本已经站起来的一些人,又都纷纷坐了下去。
    胡客走到杜心五的身边,低声问道:“你们还有人手?”
    杜心五点了点头,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胡客摇摇头。
    “此处是洪门在东京的地头。”杜心五说道,“洪门你总该知道吧?”
    洪门的名头十分响亮,胡客当然知道。这个“一拜天为父,二拜地为母”的组织,在创立之初,曾对外称天地会,立誓反清复明,在两百年间策划了不少反清活动,成为令清廷最为头疼的秘密组织之一。后因清廷的大力镇压,洪门被迫转移至海外发展,最终一步步成长为影响力巨大的华侨组织。
    此时孙文等人暂避的房舍,正是洪门在东京的据点,而孙文口中的“三德”,便是人称“洪门大佬”的黄三德。
    两年前,在经历一场和保皇党的激烈论战后,孙文深感革命力量不足,遂从日本赴檀香山,并打算经檀香山赴美国,在美国华侨中宣传革命,筹措革命经费。考虑到洪门的海外分支机构致公堂在美国华侨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孙文希望能通过加入洪门致公堂来获得发展革命上的便利。洪门对入会者没有资格限制,但必须有介绍人,所以孙文在洪门前辈钟水养的介绍下,在檀香山向致公堂提出了入会请求。
    洪门向来以反清复明为宗旨,与孙文“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志向正好契合。致公堂理所当然地接纳了孙文,并在国安会馆举行了入盟仪式,封孙文为“洪棍”。
    次年,孙文由檀香山赴美,抵达致公堂总部所在的三藩市。哪知因保皇党人从中作梗,外加清廷驻旧金山领事何枯的告密和诋毁,孙文被美国海关当局以“中国乱党”之名拘禁起来,并打算将其遣返回国,交由清廷处置。致公堂的盟长黄三德得知这一消息后,当即倾全力以救,拼却了人力财力,几经辗转,终于使得孙文安然脱险。孙文和黄三德会面后,一见如故,两人对时局的看法极为一致,都认定非武力不足以救中国。由此,以黄三德为首的洪门致公堂,开始全力支持孙文的革命事业。
    孙文此次赶赴东京,是因他心中酝酿着一个极可能影响未来革命全局的大计划,因此他事前向黄三德发去了一封电报,在电报中告知了这一情况。黄三德立即动员致公堂的人力,在华侨当中筹措经费,并亲携经费远赴东京,暂住于洪门在东京的据点,等候孙文的抵达。
    孙文本来没打算一到达东京便立刻去见黄三德,但因与暗扎子和浪人恶战后损伤惨重,而当时离洪门的据点又很近,因此他第一时间想到来此暂避风头,也好让刚经历一场恶战的众人能喘上一口气,同时能够借助洪门的力量来自保。
    孙文加入洪门致公堂的事,在当时知道的人并不多。听杜心五这样简略一讲,胡客才明白过来,原来洪门并不是要对付孙文,而是站在孙文这一边的。
    “洪门的人可信吗?”胡客问道。
    杜心五回答道:“洪门有三十六誓,入会者即约为生死兄弟,平素行事最讲究义气,再说又是黄盟长亲自去挑选的人,应该信得过。”
    胡客点点头。他扭头看向窗外,日头已偏,离夜幕降临,约莫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到了日落时分,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黄三德亲自挑选的二十个身强力壮的洪门弟子,已经整整齐齐地候在大堂之中。
    孙文与黄三德寒暄着从偏房里走出,其余人跟随在后。
    当初孙文在檀香山加入洪门致公堂时,被致公堂封为了“洪棍”。洪门这一组织,向来有“三花及第”的说法,意即无论哪个分支机构,也无论规模大小,都须在首领之外至少设置三个重要职位,分别被称作“白扇”“洪棍”及“草鞋”,其中“白扇”是军师,有设计指挥之权,并与首领共同管理钱粮,“洪棍”掌管执法,“草鞋”则负责情报。在这里面,“白扇”配以天干,“洪棍”配以地支,“草鞋”配以九宫,再加上普通弟子配以太极,四者相合,又有“天干地支九宫太极”一说。
    孙文是致公堂的“洪棍”,在致公堂中地位很高,所以当他从偏房里走出时,二十个洪门弟子当即施礼拜见。孙文回了礼。
    黄三德特意介绍了其中一位体格健壮、眉浓脸阔的洪门弟子,不无赞赏地说:“这位聂承贤聂兄弟,是这批兄弟中的‘老马’。他身手矫捷,在众家兄弟里,是出了名的厉害。”
    聂承贤身强体壮,似一堵厚实的墙,在这二十个洪门弟子当中,能让人看上一眼便记住。他也不说话,直接向前踏了一步,冲孙文抱了一个“花亭结义”的手礼。孙文当即回以同样的手礼。按洪门内部的规矩,相互间见过“花亭结义”,那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了。
    众人走到大门处,临别之际,黄三德再三叮嘱聂承贤务必保证孙文的安全。聂承贤像是不善言谈,黄三德每叮嘱一遍,他便点一下头,除此之外,别无表示。
    “三德兄,去年在三藩市,便承蒙你费力搭救。”孙文不无感激地说道,“想不到今日又得你……”
    “你我之间,还说这等话?”黄三德微微一笑,又叮嘱孙文,“生死可是大事,如果途中遇险,切莫硬拼,想办法回来便是。”
    孙文点点头。在向黄三德作别后,他与剩余的十三个革命党人一起,走上了必须要走的道路。
    吸取了白天的教训,经过商议后,这一次孙文等人分得更开了,三三两两装作行人,散步似的走在东京的街道上。二十个洪门弟子同样散开来,聂承贤带一部分洪门弟子在前方探路,以提前确定路上有无危险,另一部分洪门弟子断后,其余洪门弟子则成闲散状,时快时慢地穿插行走在革命党人的周围,方便随时保护。
    和白天不同的是,这一次向锦辉馆而行,途经的都是宽阔且繁华的大街道。这是为了避免招人注意。几十个人就算分散开来,行经冷清的街路巷道,那也容易惹人怀疑,反倒是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和其他路人混融在一起,不易被人察觉。
    在经历了一个喧嚣的白昼后,夜里的东京城仍然热闹不减,但这种热闹,又给人一种舒适恬静的感觉。街道两侧的路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灯光虽然昏暗,但也能照亮街道上的一切。街道中央的铁轨上驶来了一辆电车,上下乘客后,又在悦耳的铃声中缓缓驶远。
    孙文望着远去的电车,喟然叹道:“两年前我与康梁等人论战时,这条街上还是马车和人力车来往,如今两年过去,东京便已有了铁道,有了电车。慎媿,你此番去了一趟上海,那里有电车了么?”
    慎媿是杜心五的原名,他这次联系光复会时,曾亲自去过上海,闻言答道:“我在上海待了两日,没有见到。”
    “那就是了。”孙文叹道,“满清不倒,社稷难兴,十年前的甲午之战,只怕将来还要重演啊。”触景生情,孙文不禁满面忧容。
    正感叹之际,已差不多走过近一半的路程。前方聂承贤及探路的洪门弟子忽然向右一拐,转进了一条昏暗的偏街。后面光复会的人,以及再后面的宋教仁和黄兴等人,也相继转入。线路突然改变,杜心五当即朝胡客看去,胡客则望了一眼正街的前方,然后扭头冲杜心五点了一下头。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孙文,转入了偏街。后面四五丈开外的王润生和宫崎滔天,也赶紧跟着转向,其余人也依葫芦画瓢,相继跟上。
    偏街上只有零星的几盏路灯,将路面隔成明暗相间的数段。沿偏街走出不远,前方的宋教仁和黄兴忽然再一次转向,拐进了左侧一条极为狭窄的小街。
    胡客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觉。“等等。”他叫住了孙文和杜心五。
    “怎么了?”杜心五扭头看着胡客,但因光线过于昏暗,无法看清胡客脸上是什么神情。
    胡客不清楚聂承贤这样带路是为了什么。如果附近存在危险,凭胡客的经验和敏锐感,应该能有所察觉。可刚才那条正街的前方,并没有危险,至少胡客没有发现,而这条昏暗的偏街,胡客同样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胡客对自己的观察力有充足的自信,连他都察觉不到的危险,聂承贤恐怕也没有本事能察觉到。既然如此,聂承贤为什么要在走了几条宽阔的正街后,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一转再转,将众人带进这条黑暗阴森的小街?
    前方的宋教仁和黄兴已经走入了黑暗,渐渐听不到脚步声了。后方王润生等人也已走近,在孙文等人的身后站住。其他随行的洪门弟子,见几人忽然在小街街口站住,便纷纷在附近停下,警惕着周遭的情况。
    “洪门的人可信吗?”胡客在短暂的思虑后,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他望着孙文,希望孙文能够亲自回答他。
    “黄三德绝对可以信赖,至于这批东京的洪门弟子,”孙文摇了摇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首次接触,可信不可信,我不敢妄下断语。”
    杜心五看了看四周,小声地说:“你看这些洪门弟子,我们一停,他们跟着便停。如果打算对我们不利,就该有个人过来催促我们赶紧走才是,这样他们前后两拨洪门弟子,才不至于断了联系。现在他们没人来催,想必没什么坏心思。”
    胡客不置可否,只道:“先等片刻。”
    杜心五不知胡客的打算,但他深知胡客是从刺客道出来的人,于是耐心在原地等待。
    很快,寂静的小街深处,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宋教仁和黄兴逐渐从黑暗里走出,问道:“你们怎么不走了?”
    孙文转头看向胡客,其他人也都看向胡客,等胡客来回答这个问题。
    “再等片刻。”胡客仍然是这句话。
    又等了好一阵后,众人已显得有些不耐烦,有的开始左顾右盼,有的则来回踱步。
    宋教仁问道:“胡兄弟,你到底在等什么?”
    “人没有回来。”胡客回应。
    “回来什么?”宋教仁没听清。
    “光复会的人,应该回来才是。”
    胡客的这句话,让所有人不耐烦的情绪都瞬间消失。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早应该发现身后已没人跟随,陶成章等人应该像宋教仁和黄兴那样,折返回来寻找才是。
    正诧异之时,小街深处忽然传来了成片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听起来很轻,尚在很远的地方。这一阵脚步声的出现,让众人都松了口气。
    “走!”胡客忽然道。
    孙文等人都迈开脚步,朝小街里走去。
    “这边!”胡客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众人回头,胡客竟已转过了身,朝正街的方向快步疾行。
    “大家都跟上。”杜心五不做过多的考虑,率先护着孙文跟上了胡客,宋教仁等人微微犹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那些站立在附近的洪门弟子,见孙文等人回身向正街走去,当即不远不近地跟随,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杜心五追上了胡客,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掉头往回走。
    “不是光复会的人。”胡客回答说。他与光复会的人自“信雄丸”号上便开始朝夕相处,一个月下来,早已熟悉了光复会每个人的脚步声。从小街深处走来的那片脚步声,少说有十来个人,可胡客仔细听了,这里面没有光复会的任何一个人。
    杜心五虽然是个心细如发之人,但还没细心到能察觉如此微末的细节。他回头望去,只见小街口冲出来了十几个人,撒开腿朝这边追赶。胡客的判断果然分毫不差,这批人追过一盏路灯下时,杜心五清清楚楚地看见,其中并无光复会的人。
    那些跟随在后的洪门弟子,知道危险迫近,当即停留下来,与追赶上来的那十几个人缠斗在一起。
    孙文等人快步奔跑了起来。冲出偏街,来到正街上,胡客当机立断地指了三个方向,说道:“分头走!”
    胡客和杜心五保护着孙文,融进了街边的人流。王润生保护着宋教仁和黄兴,穿过街道,消失在对面的人流中。宫崎滔天和另外两个革命党人,则朝另一个方向疾行。
    那十几人撂倒了所有的洪门弟子,片刻后便追到了正街上。
    只这片刻的时间,孙文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十几人当即四散开来,在来往的人流中搜寻目标。
   
    第二章 刺客与政客
   
    妖刃慑敌
    夜晚的街道如同一条黑色的河流。在这条黑色的河流里穿行时,胡客听到了从前方飘来的铃声。
    那是一辆电车,停在了正街的中央。车门打开后,乘客们正在不紧不慢地上下。
    “上车。”胡客不由分说,当先上了电车,孙文和杜心五也紧跟而上。来到尾排的座位上,在坐下去之前,胡客透过车窗回望。那十几人恰好在此时冲出了偏街,其中有六个人,朝这边搜寻而来。
    铃声响起,电车合上了车门,车轮转动,沿着既定的轨道缓缓前行。
    胡客仍然站在车窗前,没有坐下。他清楚地看见,在那搜寻过来的六个人当中,有一个人赫然便是洪门弟子中的“老马”聂承贤。现在看来,聂承贤突然改变线路,引众人转进偏街,又转进那条漆黑的小街,果然是没安好心。
    聂承贤在人流中举目四顾,忽然间,他看见了正在行进的电车,看见了站在车尾窗后的胡客!
    胡客已经知道聂承贤发现了自己。可是他没有躲避,也没有拿东西来遮掩,而是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聂承贤。
    聂承贤认得胡客的脸。他右手一招,与其他五人一起朝这边追来。
    电车的速度不算快,六个人很快便追赶上了,也没说拍门叫司机刹车,直接攀住敞开的几扇车窗,飞快地翻进了车厢,吓得一些胆小的乘客惊慌地尖叫了起来。
    在控制住司机、迫使电车停下来后,聂承贤一步步地走向尾排。在距离三四步的地方,他站住了。他的目光从胡客的身上扫过,然后往右下侧移动,落在了孙文的身上。
    “孙先生,起来吧。”这是他当着孙文等人的面,第一次开口说话。
    孙文慢慢地站了起来,扶了扶帽檐,问道:“是三德让你这么做的吗?”
    “孙先生不用多问,请跟我走吧。”聂承贤的这句话还算客气。他转过身,径直朝车门走去。他似乎觉得,孙文一定会跟上来。可是当走过半节车厢后,他却发现身后没有响起跟来的脚步声。他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只见胡客横伸着左手,拦住了孙文。
    “非得要动手吗?”聂承贤瞄了一眼站在孙文左右的胡、杜二人。当他发现胡客和杜心五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时,他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了。他大手一挥,身后五个人从他身边抢过,朝孙文走去。
    胡客脚步一跨,整个人站到了过道的中央,挡在了孙文的身前。
    这架势一摆出,那就是必须动手不可了。
    五个人都掏出了匕首,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露出了轻蔑的冷笑。
    然而他的这抹冷笑刚爬上面部,便立刻僵住了。后面五个人,包括聂承贤在内,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他便歪斜着倒在了座椅上,胸口插着那柄原本握在他手中的匕首。
    车厢里的乘客见死了人,吓得都拉开车窗翻逃而出。片刻间,电车上便彻底走空,连司机也推开车门,逃到了路边,远远地观望。街道上人流汇集,全都看着电车内的情况。
    聂承贤的脸色变得有些僵硬。胡客动手的瞬息,快得如同闪电,连他都没有看清楚。只是这一招的起落,他便深知,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的“保镖”,是个不折不扣的硬茬。
    他当即掏出一个黑色的物事,凑到了嘴边。
    一声绵长如埙响的呜鸣,从那物事里发了出来,向四面八方飘荡开去。
    “御捕门!”杜心五心里一惊。他当年为了寻找白锦瑟,在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附近徘徊了数月,曾多次听到这种呜鸣声。如今十六年过去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这是御捕门独有的传递信号的方法。
    这声绵延悠长的呜鸣,也证实了胡客的猜想。从第一眼见到聂承贤起,胡客便觉得此人不类常人,是以一路上都在观察聂承贤的一举一动。在小街口听到那阵从黑暗深处传来的脚步声时,胡客第一次猜想会不会是御捕门的捕者。方才他在电车上回望,见到这帮人在追出偏街后,以一种严谨有序的方式四散开去。这一幕似曾相识。胡客与御捕门打过多次交道,他见识过御捕门的捕者是怎么四散行动的。直到此时呜鸣声响起,他才终于断定,这帮人正是潜伏东京长达一个多月的御捕门捕者。
    杜心五最初恳求胡客做的,正是对付御捕门的捕者。现在正主终于出现了,胡客当然希望毕其功于一役。电车上空间狭窄,人多了反而受限,所以是很适合以寡敌众的地方。胡客在猜想这帮人的捕者身份时,就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最佳的动手场所——行驶在街道中央的电车。他故意给了聂承贤传递信号的时间,以方便他将其他捕者引来,一次性地解决所有问题。
    在呜鸣声响起的同时,胡客也出手了。他一如既往地选择了主动出击。
    眼前的四个捕者,没有参与数月前千里追捕胡客的行动,在胡客大闹紫禁城之前,他们已经接受索克鲁的指令,踏上了远赴东京的路途。所以四个捕者从始至终没有和胡客照过面。这是他们和胡客的第一次交手,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当初在紫禁城的西华门,数十个捕者围追堵截,外加副总捕头白孜墨亲自坐镇,也没能拦住胡客,这区区四个捕者,就更加不是对手了。
    在四个捕者相继倒下后,聂承贤不得不亲自上阵。他取出了一对铁甲钩,将铁环套在了双手手腕上,掌心紧紧地握住了护手。他的双手用力一分,左划右割,对准胡客的左胸和右肋,分而击之。
    铁甲钩是日本江户时代涌现出来的、由忍者和一些特殊浪人所持有的稀有兵器,一旦套在手上,三条钩爪便从指缝间伸出,随手而动,可攻可守,操作难度大,但使用起来威力很强。
    聂承贤长期居于日本,客居他乡移风易俗,渐渐接受并使用起了一些日本本土的兵器。这对铁甲钩,是他寻日本匠人量身打造的。凭借这对铁甲钩,他替洪门办了不少棘手的任务,因此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晋升为洪门在东京的“老马”。
    聂承贤出手不凡,铁甲钩所到之处,伴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座椅和车壁上留下了三道又三道的刮痕,只是一直没能伤到胡客。十几个回合后,攻守开始转换,胡客逐渐显现出了无可匹敌的气势。聂承贤被迫死守,一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车门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聂承贤左手铁甲钩的三根钩爪,从根部被一齐削断。他急忙举起右手铁甲钩抵挡胡客的下一波攻击。胡客不会放过任何的破绽,反复攻击聂承贤的左侧。很快,聂承贤招架不住,左手和左肩接连负伤,从车门滚落,跌倒在了街道上。
    此时,其他捕者已相继循声赶到。胡客担心这些捕者会翻窗而入,所以没有对聂承贤赶尽杀绝,快步退回电车车尾,守护孙文。
    一个满脸皱纹的年老捕者扶起了聂承贤,查看了他的伤势,说道:“不要紧,未伤筋骨,只是些皮外伤。”他将聂承贤交给一个年轻捕者照顾,向车门走去。
    聂承贤的伤势没有大碍,示意那年轻捕者不用过来。他咬着牙道:“老捕头,孙文左边那个人实在厉害,你要当心。”
    老捕头点点头,指挥剩余十个捕者将电车团团包围起来,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独自一人登上了电车。
    老捕头看了一眼过道里的五位捕者的尸体,然后蹲下身,检查了脚边一具尸体喉头的致命伤。他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来,目光落在了胡客的武器上。
    “你是这柄短刃的主人?”他慢慢地站起,意味深长地问道。
    胡客没有回答,只是投以冰冷无情的目光。
    老捕头的目光又转移到孙文的身上。他看了孙文片刻,忽然间摇起了头,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想不到”,然后吩咐两个捕者上来。
    “把尸体抬下去。”老捕头说道。
    两个捕者走向过道的尸体。胡客唯恐有诈,握有问天的右手微微前移,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老捕头将胡客的反应看在眼里,说道:“世间的事,大可不必做得太绝。”
    胡客的右手没有缩回来,但也没有选择主动出击。他任两个捕者在眼皮底下将尸体一具具地抬了下去。
    老捕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胡客一眼,然后转过身去,走下了电车。
    包围电车的捕者已经蓄势待发,只等老捕头一声令下,便要翻入车窗,展开围攻。
    在老捕头从电车上退下来后,聂承贤问道:“老捕头,现在动手吗?”
    老捕头摇了摇头,吐出了两个字:“撤退。”
    这两个字让所有捕者都愣住了。聂承贤嘴里刚叫出“老捕头”三字,后面的话还没问出,就被老捕头打断了。
    “你们不必多说,”老捕头又看了一眼电车上的胡客,断然说道,“全都撤退。”
    众捕者心有不甘,但不敢公然违抗老捕头的命令,只好悻悻地撤退。那些围观的市民不敢阻拦这群抬着尸体、携带武器的人,慌忙让开了道路。
    一直到走出好几条街、行经四下无人的僻静街道时,老捕头才向众捕者做了解释。
    “我认得那把短刃,”他叹着气道,“那是秦革四妖刃中的问天。问天的主人,放眼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得住他。”
    “秦革四妖刃?”众捕者都没听说过这名头,聂承贤当场便提出了疑问。
    但这一次老捕头却没有做任何解释。他此刻不由回想起了这一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事,脸上浮起了一抹苦笑。
    一个多月前,在得知孙文从横滨秘密赴港的消息后,索克鲁开始着手布置对孙文的又一次抓捕行动。鉴于上一回派去的捕者一去不返,索克鲁对此事加大了重视程度,决定加派人手,总共挑选了十五个精干的捕者,并且打算把这项任务交给一位经验老到的捕头来执行。索克鲁考虑再三,最后亲自去请了一位已退隐在家的老捕头出山,由这位老捕头带领十五位捕者前往东京,与安插在洪门据点的捕者聂承贤接上头,先打听清楚孙文的具体情况,再相应地制定抓捕行动。
    聂承贤长期居于东京,一直盯着革命党人在东京的一举一动。他很快便探知了孙文将在东京谋划异举的事,也探明了孙文抵达东京的具体日期,以及多路人马准备拿孙文开刀的情况。老捕头得知这些情况后,经过深思熟虑,决定暂时隐伏不出,按兵不动。如果其他几路人成功暗杀了孙文,众捕者等于没花费工夫,便完成了任务。所以自打抵达东京后,众捕者一直深藏暗处,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也难怪胡客始终找寻不到了。
    直到南北帮暗扎子和保皇党雇佣的日本浪人相继失败后,老捕头才决定行动。没想到孙文与其他革命党人,竟主动撞上门来,暂避于洪门的据点。考虑到洪门据点不仅有革命党人,还有不少效忠于黄三德的洪门弟子,不方便动手,所以老捕头授意聂承贤,将孙文引至选定的偏僻小街再实施抓捕。
    这一计划原本实施得非常顺利,光复会众人率先走入了伏击圈,被众捕者在转瞬间便击晕在地,没有弄出半点声响。众捕者继续埋伏起来,静静等待孙文的到来。没想到胡客提前有所察觉,阻止孙文等人进入小街。迟迟不见孙文出现,老捕头便知出了差错,他当机立断,命令众捕者主动出击,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姓孙的能将问天的主人招至麾下,足见本事。”老捕头叹道,“这等人物,恐怕不是你我能抓得住的。”
    “那总捕头事后追责起来,如何是好?”聂承贤深为忧虑。
    老捕头望着街道的远方,缓缓说道:“你们不用担心。如果事情办不成,我一个人来承担。”
    天道代码
    御捕门的捕者潮水般退去后,胡客、孙文和杜心五匆忙下了电车。
    宋教仁等人并未走远,而是挤在围观的人群中,此时急忙迎了上来。趁警察还没赶来,众人急匆匆出了人群,朝北面赶路。
    赶了一截路,待身后已没有好事者跟随时,胡客才在一处路口停下来,说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杜心五深知其中的道理,暗扎子和浪人必定守在去锦辉馆的路上,此时再往北行,无异于自寻死路。
    “要不然回洪门?”杜心五提议。
    “去赤坂区。”胡客担心御捕门的捕者并未死心,此时返回洪门的据点,路上难保没有危险。倒是位于赤坂区的住处,一直是个秘密之所。众人都赞同胡客的提议,当即折向西行。
    一路平安无事,众人很快顺利抵达了位于赤坂区的那幢三层民宅楼。
    杜心五抬起头来,望着这幢熟悉的楼房。直到此时,他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这一日的艰难险阻,终于能暂且抛在脑后了。只是陶成章等光复会的人,走入那条小街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此刻生死不明,不免令人担忧。
    精神松懈下来后,身体也就跟着疲惫起来,每个人走上二楼进入房间的时候,都在无精打采的同时放松了警惕,丝毫没有意识到潜伏在房间里的危险。
    房内的灯还没有亮起,走在孙文前面的宋教仁和黄兴首先遭殃。两个人发出了惨痛的叫声,倒在了地上。
    黑暗中不知偷袭来自何处,众人纷纷四散躲避,又有一人中了袭击,倒地呼痛。胡客和杜心五护着孙文,慌忙藏入旁边的偏房里。杜心五用身体护着孙文进入偏房时,后背上中了一击,反手一摸,竟是一支短小的弩箭。
    “是那个女人!”退入偏房后,杜心五咬着牙说。他后背上的伤口火烧火燎,阵阵地发痛,看来箭镞上涂了毒药。
    胡客伸手到杜心五的背上摸了一下,立刻明白了杜心五所说的女人是谁。能知道革命党人在赤坂区的秘密住处,又使用弩箭的,只有从这里逃出去的薛娘子。这女人果然老辣,料到从东京湾码头到神田锦辉馆的路上必是杀局丛生,孙文不可能顺利抵达锦辉馆,同时她也相信,有胡客这样的厉害角色压阵,孙文也不大可能死在别人的手上,顶多受些损伤,最终极有可能来赤坂区的住处暂避。所以她提前翻窗进来埋伏,一来可以偷袭胡客报当日之仇,二来可以亲手杀了孙文,一个人独吞赏金榜上的赏金。
    胡客等人在偏房里避了片刻。房门外没有再传来任何声响,看来薛娘子也不清楚胡客在方才的偷袭中是生是死,是以不敢主动出击,依旧藏身暗处伺机而动。
    孙文小声询问杜心五的伤势。
    “箭头上喂了毒,”杜心五说道,“不过还好,死不了。”杜心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孙文还是感受到了杜心五说这句话时所强忍的疼痛。
    胡客说道:“我制服那女人,逼她交出解药,你就把代码告诉我。”
    杜心五忍痛道:“好。”
    胡客取出问天,用牙齿咬住锋刃。他的左右手从桌子上各抓了两个茶杯在手,然后拉开一道门缝,一个滚身蹿出了门外。
    黑暗中劲风猎猎,两支弩箭随声射到,相继钉在胡客滚过的地方,离胡客的身子只有咫尺之隔。
    胡客根据弩箭的来向,判断薛娘子埋伏在最右首的房间里。他双手连发,四个茶杯朝四个不同的方向扔出,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哗啦砸碎。声音模糊了薛娘子的判断,胡客趁机欺近最右首的房间,猛地一下撞开房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进去。
    胡客的眼睛虽然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这间房里没有任何光源,视线仍然十分模糊,只不过他已闯入房间,薛娘子自然无法再按捺不动。薛娘子原本躲在门后,这时急忙退守房间的一角,连发弩箭。胡客听声辨位,一一避过。一轮弩箭射完,必须再往弩槽里搭置新箭才行。趁着这短暂的空隙,胡客已经欺近薛娘子。一旦近身,天底下鲜有人是胡客的对手,三两招之后,薛娘子不得不再一次被胡客生擒。
    胡客叫人进来,点亮了灯。他扫了一眼地上,见总共有五张机弩重叠在一起,难怪薛娘子能不间断地发射多支弩箭。薛娘子见胡客毫发无损,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佩服地说:“想不到这样都射不死你。”她的弩箭箭镞上喂了毒药,胡客哪怕只是被擦破一点皮,短时间内拿不到解药,也难逃一死。
    得知胡客已擒服敌人,孙文这些没有受伤的人相继走出了偏房。王润生拿了粗麻绳,将薛娘子捆了起来,喝道:“快些把解药拿出来!”
    薛娘子置之不理。
    此时杜心五等人已经昏迷不醒,王润生为救同伴的性命,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强行搜了薛娘子的身,但没有搜到任何类似解药的东西。
    “解药到底在哪儿?”王润生心急火燎地喝问。
    薛娘子侧过脸去,轻蔑地一笑。
    胡客道:“你想杀的人全都毫发无损,又何必藏着解药?”
    薛娘子冷媚地一笑:“我拿出解药是死,不拿出来也是死,倒不如多几个陪路人,省得黄泉路上寂寞。”
    “你真不肯拿出来?”胡客问。
    “你如果真有本事,”薛娘子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胡客,“那就自己找啊。”
    “好!”胡客说出这个字,立即回头看着身后的墙壁。方才薛娘子射出的弩箭,被他避过后,全都张牙舞爪地钉在墙上。
    胡客不禁想起了姻婵曾说过的话:“擅于用毒之人,最忌惮毒药反噬,所以解药向来不会离身。”姻婵是刺客道毒门的青者,她关于毒的言论,自然放之四海而皆准。
    胡客用袖口裹住手掌,从墙壁上拔下了一支弩箭,检查了箭身和箭镞,没有发现异样。他扫了一眼墙壁上的其他弩箭,然后走回薛娘子的身前,将她背上的皮革箭囊扯了下来,里面还装有四支弩箭。他一眼就看中了那支多了一道尾羽的箭。他抽出这支弩箭的时候,薛娘子的脸色明显有了变化。
    胡客捏住那道多出的尾羽,用力一扯,尾羽便被拔掉,箭杆尾部多了一个孔洞。他倾斜箭身,有黑色的粉末从孔洞中流出,洒落在地。胡客看着薛娘子,薛娘子已然面如死灰。
    薛娘子摇了摇头,说道:“以你的本事,就算在刺客道上,也是一等一的人物。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替这姓孙的朝廷逆犯卖命?”她说着斜睨了孙文一眼。
    孙文没有因薛娘子的话而发怒,反而看了胡客一眼。今日在码头上,他初次见胡客时,以为胡客是杜心五新招揽的保镖,却没想到胡客的本事,竟然还远在杜心五之上。
    胡客将手中弩箭交给了王润生,没有再说什么,返身走出了房间。
    弩箭的箭身中空,里面藏着的黑色粉末,正是解药。杜心五、宋教仁和黄兴都未受致命伤,敷了解药,痛苦很快减轻,相继清醒过来。另一个革命党人伤在咽喉,已毙命多时。
    杜心五常年练武,体质最好,用了解药后苏醒得最快。他醒过来后,最惦记的自然是孙文的安危,急忙询问照看自己的宫崎滔天。
    “孙先生在旁边房间里休息。”
    “胡客呢?”他又问。
    宫崎滔天手指头顶:“在楼顶上。”
    “扶我起来,我要上去见他。”
    “你有伤,先躺下,我上去替你叫他下来。”宫崎滔天正打算起身,却被杜心五一把拉住。
    “扶我上去。”杜心五盯着宫崎滔天,执意地道。
    东京这座城市正在走过盛夏,晚风裹挟着海水的湿气,润得肌肤层层透凉。站在空旷的楼顶上,望着这座城市辉煌的夜景,胡客的心中却静如止水。
    身后,杜心五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缓缓走近。来到胡客的身边后,宫崎滔天便离开了,留下杜心五和胡客两个人在楼顶上。
    这是两人第二次在此见面了。
    上一次,杜心五向胡客讲述了十六年前他得到天道代码的往事,这一次,该轮到他讲出这条代码的内容了。
    “我怕我今天万一活不了,给不了你代码,所以提前就备好了。”杜心五从衣袋里取出一张几天前就写好的字条,递到胡客的面前。
    胡客接了过来。楼顶上没有光,无法看清字条上的字,所以他直接把字条揣入怀里,直接问杜心五:“上面写了什么?”
    “六个字。”唯恐胡客听不清似的,杜心五一字一顿地说道,“专,诸,者,荆,轲,者。”
    “专诸者荆轲者?”胡客用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当年我从竹筒里取出的白布上,就写着这六个字。”杜心五说道,“我弄不懂这六个字的意思,所以十六年来,始终忘它不掉。或许我不是刺客道的人,所以解不开,你应该一听就明白了吧?”
    其实不然,和杜心五一样,胡客也全然不明白。胡客只知道,刺客道上有“拜竹礼”,须行“六伏躬”,其中五伏躬敬的是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专诸和荆轲均在五大刺客之列。只是这条天道代码是“专诸者荆轲者”,字面意思是说“专诸这个人荆轲这个人”,着实令人费解。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字?”胡客追问。
    “这些日子以来,你为孙先生出生入死,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杜心五言辞朗朗,“我杜某人好歹也算是江湖中人,我既然答应告诉你代码,又岂敢隐瞒你分毫?”
    “好,我信你。”胡客说道,“该做的我都已做完,明天我就回国。”
    留下这句话,胡客再不多言,转身便下了楼。
    孙文之志
    回到自己的房间,胡客掩上房门,坐在了桌前。
    他展开字条,凝视着“专诸者荆轲者”六个字。
    胡客调动所能联想到的一切,希望能找到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的意思。不过无论他怎么看,这六个字始终不像是刺客道的代码。
    但杜心五没有理由骗他,也不敢骗他。
    左思右想了许久,胡客终于将字条放下了。“如果这真是一条代码,看来还须找到对应的脚文才行。”胡客只好将字条收了起来。他躺在床上,开始整理头绪,思考回国后寻找姻婵的事。
    他躺下后不久,敲门声忽然响起,杜心五又一次来见他了。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见到胡客后,杜心五问道。
    “还有什么事?”胡客反问。
    “是孙先生让我来问你的,”杜心五解释道,“孙先生希望你能留下来,加入我们,一起干一番大事业。”
    “你回吧。”胡客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杜心五敲门之前,就已料到胡客的答复。他对胡客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是以没有再劝第二遍,在宫崎滔天的搀扶下离开了。
    杜心五走后不久,孙文便亲自来了。
    从薛娘子的话中听到“刺客道”三个字,孙文不禁感到好奇。他向杜心五询问了此事。杜心五将他所知的关于刺客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孙文。
    孙文致力于革命多年,深知革命道路极为艰辛,只靠一帮文人志士,绝不可能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在这条不归路上,他必须团结各种势力,不断壮大革命的力量,才有获得成功的可能。为此,他先是带头成立了兴中会,网罗了一批能人志士,接着联络海内外的各山堂会党,并与哥老会、三合会等黑帮合作,后又加入洪门致公堂,甚至不惜与企图颠覆满蒙的黑龙会合作。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希望拉拢一切可以争取过来的力量,不断壮大革命的声势,最终达到推翻清王朝的目的。
    孙文明白所谓的党帮规则。中国历来都是上层组织为党,下层组织为帮,党帮合作,才能把握社会,掌控天下,历朝历代立国的过程无不如此。所以他才争取一切能合作的力量,哪怕对方是臭名昭著的黑帮,是连市井小民都瞧不上眼的低贱组织,他也尽力争取。但孙文也懂得党帮有上下之分,知道本和末不能混淆,干和枝必须分清。他有自己的分寸。一旦某天真的革命成功,推翻了满清,到了由革命党掌控天下的时候,就必须和这些下层帮派划清界线,否则上下不明,天下必乱。
    孙文亲眼见识了胡客的能力,所以当他从杜心五的口中得知国内竟然有刺客道这种秘密组织存在,甚至还有不少像胡客这样厉害的刺客存在时,他不可避免地动心了。如果能将这些刺客甚至是刺客道整个组织拉拢到革命中来,对清廷必将是极为致命的打击。所以当杜心五劝说无效时,他立刻亲自登门拜访。
    “胡兄弟,我真心实意希望你能留下。”孙文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现如今国内的情况,你是清楚的。清廷腐朽,列强入侵,黎民百姓深陷水深火热……”
    “孙先生,你请回吧。”胡客的态度没有因孙文的亲自到访而发生任何改变。他站起来,右手拉开了房门,送客之意已十分明显。
    “我此番召集各地会党聚首东京,意在创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并在其下建立一个暗杀部门,你若是肯加入我们……”
    “孙先生!”胡客打断了孙文的话,他已经不想再多说。
    可是孙文的性子里有一股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狠劲儿,若非如此,他也无法在革命的道路上坚持这么多年。他绝对不会像杜心五那样知趣而返。他希望胡客留下,于是再行劝说。但胡客有的,却是到了黄河亦不死心的劲儿。他始终铁青着脸。他已不想再表明自己的态度。
    在多番劝说未果之后,孙文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眉浓脸正的男人,是那种想定了事情,九头牛都拽不回来的人。他终于叹了声气。“我希望你今晚能够改变主意。”孙文转过身去,心有不甘地离开了胡客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孙文并没有闲下来。他没有因胡客的拒绝而影响心情,而是立刻开始了工作。蔡元培、章太炎、胡汉民等革命党人,此刻尚在锦辉馆等待,两拨人必须想办法尽快会合才行。据杜心五所言,黑龙会并非全心全意支持革命党人,此次孙文抵达东京,黑龙会不肯派人前来保护,只是留守锦辉馆,就是明证。眼下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两拨人一在神田区,一在赤坂区,要想安全会合,看来还必须借助黑龙会的帮助才行。
    孙文提笔着墨,片刻间便写完一封日文书信。他叫了一声守在门外的王润生,让王润生去将宫崎滔天叫来。
    宫崎滔天来了后,孙文将封好的信件交到了他的手中。
    “你现在就将这封信送去黑龙会,记住,不要经内田良平的手,务必亲自送到头山满的手中。”
    从孙文的严肃表情中,宫崎滔天感受到了这封信的重要性。他将信揣好,回房换了一身日式衣衫,趁着夜色离开了民宅楼。
    宫崎滔天走后,孙文独自思虑了一会儿,越发觉得不安。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于是来到了杜心五的房中。
    “据我所知,刺客道的人向来只听从天层的指示,不会替外人办事。”面对孙文的疑问,杜心五这样回答。
    “可是他为了一条代码,便肯为我们出生入死。”孙文仍然不放心。他担心胡客有一天会因为别的价码,反过来与革命党人作对。
    “在来东京的船上,我曾听光复会的人讲起过胡客的事,说他先是在清廷的监狱里救了吴樾,又在去北京的火车上生擒了铁良。依我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接触,我觉得他就算不肯加入我们,也势必不会与我们作对。再者说,刺客道本身就是一个和朝廷作对的秘密组织,孙先生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他曾生擒过铁良?”孙文诧异道。铁良是满洲少壮派的领袖,是慈禧所倚仗的重臣之一,在清廷内部是个大人物,这一点孙文是知道的。
    “那还是在御捕门的严密保护之下做到的,”杜心五点头道,“所以我才请他来相助,让他对付那批御捕门的捕者。”
    孙文不禁回想起电车上的那一幕,御捕门的捕者甚至不敢与胡客交手,便急匆匆撤退。一想到即将与这样的人失之交臂,孙文既痛且恨,情不自禁地连声长叹:“可惜,可惜。”叹完又道,“他既不肯与我们一道,但交个朋友,总是好事。明天他走之时,你如果伤无大碍,就亲自送他一程。”
    杜心五当即答应了。即便孙文不提出此事,他也会忍着伤势,亲自送胡客离开东京的。
    两人刚把话谈完,王润生便一脸喜色地闯了进来。
    “陶先生他们回来了!”王润生惊喜地说道。
    陶成章等人返回民宅楼的消息,让孙文和杜心五也喜出望外。陶成章等光复会的人,走入那条小街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孙文本以为他们已遭了御捕门的毒手,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孙文急匆匆地走出房间,宋教仁和黄兴也不顾伤势,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哪知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张张生硬的冷脸。
    “孙逸仙!”龚保铨第一个发难,他近似咆哮般地怒吼起来,“我们光复会众人受你邀请,抛下会内事务赶来东京,今日不惜性命,为你出生入死。我们一个个被打晕在巷子里,醒来时还惦记着你们,四处寻找,就怕你们遭了不测。你们倒好,完好无损在此休息,甚至没说派个人来瞧瞧我们是生是死!”他环视孙文、黄兴和宋教仁等人,“在你们眼里,光复会众人的性命就如此低贱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邀请我们来?”
    光复会众人走入小街后,被聂承贤及埋伏的捕者打晕在地,有的头破血流,有的鼻青脸肿,醒来后多番寻找孙文未果,心急火燎地赶回洪门据点,急得黄三德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最后垂头丧气地返回赤坂区的住处,没想到孙文等人早已相安无事。光复会众人不由火冒三丈,龚保铨是个性格刚直的人,第一个按捺不住,当着孙文的面就爆发出来,丝毫不给孙文留情面。
    孙文说道:“国元,常听人说你‘见利不惑,临强不挠’,今日一见……”
    龚保铨原名国元,他丝毫没有因此而消气,反而截断孙文的话,说道:“我光复会众人来到东京,是敬重你孙逸仙的名头。哼,你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邀请我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孙文的目光扫过光复会众人,见副会长陶成章亦面带怨怒,心知此刻若不明言,恐怕难安众人情绪。他本打算等头山满派人护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秘密来此聚齐后,再当着所有人的面,言明心中打算,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
    “既然国元问起,我岂有不照实说明的道理?”孙文侃侃而谈,“各位都知道,这几年里,国内新建了不少会党,在各省都有举事,像遁初和克强领导的华兴会在长沙的起义,光复会众位义士在上海等地的暗杀活动,还有兴中会在惠州的起义等等。然则无论起义或是暗杀,皆因力量过于分散,形同散沙,非但难获成功,反而自损过重。是以依我之见,现今之主义,应以互相联络为要,兴中会、光复会、华兴会、日知会等各家会党,若能合成大团,建立一个全国性的革命组织,制定出统一的章程和方针,定能掀起一股革命大潮,革命大业亦可及身成矣!我联系各家会党齐聚东京,正是为了共商此事。”
    宋教仁和黄兴相视一眼,不禁想起了去年长沙起义的事。当时华兴会刚成立不久,黄兴和宋教仁积极联络长沙附近的会党,计划在慈禧寿辰当天,炸毙在长沙万寿宫五皇殿行礼庆贺的湖南省文武官吏,随即宣布起义,省城内以武备学堂学生为主,并联络新军和巡防营以为策应,省城外则由哥老会分兵五路响应,并公推黄兴为主帅。就任元帅时,黄兴意气风发地大呼道:“结义凭杯酒,驱胡等割鸡!”然而由于会党败类刘佐楫的告密,起义最终失败。长沙全城戒严,缇骑四出,大肆搜捕起事人员。湘抚下令逮捕黄兴,官差即刻包围了黄兴的住宅。幸好当时黄兴前往东文讲习所未归,由此逃过一劫。黄兴为躲避风头,匿居在开明绅士龙维瑞家西园密室之中,两天后,在长沙圣公会牧师黄吉亭的掩护下,转移至圣公会后楼,藏匿了近一周的时间,避过风声后,才易装潜出长沙,逃往上海。在上海躲避期间,黄兴因金谷香刺杀案的牵连而被捕入狱,后经蔡元培等革命党人多方营救方才得以出狱,旋即与宋教仁等大批华兴会成员东渡日本。忆及起义失败之事,宋教仁和黄兴心中感慨良多,暗暗点了点头,对孙文的这番提议,自然是赞成多于反对了。
    龚保铨也因孙文的话而想起了一些暗杀的往事。他曾经组织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去年冬天,在该暗杀团的基础上,与蔡元培、陶成章等人在上海成立了光复会,又称复古会。光复会的成立,正是为了进行政治暗杀。龚保铨曾是军国民教育会暗杀团的成员,向来主张搞暗杀;陶成章也是赞成政治暗杀的,他曾在众人面前盛赞张良谋刺秦始皇的举动,还曾效法唐代骆宾王讨伐武则天之例,先后两次北上京城,意图刺杀慈禧,但都未能成功;出任光复会会长的蔡元培,更是极力赞成政治暗杀,他认为女人实行暗杀比男人更加隐蔽,是以在上海创办爱国女校,“不娶贤母良妻主义,乃欲造成虚无党一派之子女”,并决心自制暗杀所用的化学毒药,为此,他将爱国女校的钟宪鬯、俞子夷两位化学教员吸收进光复会,专门负责研制化学毒药,后来又与杨笃生等人在爱国女校内秘密试制炸药,制造暗杀所用的炸弹,使爱国女校发展成为光复会在上海从事暗杀活动的秘密机关。在蔡元培、陶成章等人的领导下,光复会会众开始以暗杀手段进行排满革命,但往往是成功者少,失败者居多。
    孙文关于各家会党联盟的提议,不可谓不好,但即便如此,龚保铨还是想给孙文挑一些刺。他问道:“依你的意思,我光复会加入你的新组织后,从此便要听从你的号令,光复会就此不复存在了?华兴会、日知会等,也都不复存在了?”龚保铨是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当年为成立光复会没少奔波,现在要光复会突然加入另一个新组织,好比自己辛苦养大的孩子,却要去认旁人做父母,龚保铨自然不悦。不仅龚保铨如此,陶成章亦觉不妥,就是宋教仁和黄兴,心中也多少有那么丁点儿芥蒂。
    孙文说道:“各家会党自然还是存在的,只不过合成大团后,须有统一的调度,不可再各行其是,这样才能有利于革命大业。”
    “那这新组织由谁来当家做主?”龚保铨毫不客气地问道,“是你孙逸仙吗?”
    “当家做主,责任重大,该由各家会党共同推选,唯德才兼备者方能胜任。我孙文自知才疏学浅,自不敢当此大任。”孙文说道,“其实由谁当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联合起来后,能够真正地同心协力,最终驱除鞑虏,复兴华夏!”
    龚保铨还待讲话,陶成章却阻止了他。陶成章觉得气已出够,再任由龚保铨这样闹下去,局面将越发难看,也显得光复会的人心胸太过狭隘。他向孙文说道:“逸仙的提议确实很好,但此事事关重大,蔡会长不在此间,须等他来了之后,我们光复会经过商议,才敢做出是否加入的决定。”
    “焕卿所言在理。我已让宫崎滔天前去联系黑龙会,届时黑龙会会护送蔡先生等人秘密来此。等各家会党的人都到齐了,我们再商议此事不迟。”孙文说道,“今日之事,全是孙文之错,孙文在此向诸位光复会的义士道歉了。”
    陶成章见杜心五、黄兴、宋教仁等人都受了伤,心想孙文等人必定也经历了一番恶斗方才脱险,未顾及到光复会众人,也是情有可原。他问起孙文等人后来的遭遇,得知过程后,也不禁为孙文等人有惊无险而感到庆幸。他得知胡客明日就要回国,便来到胡客的房间,同胡客告别,并希望胡客能帮他做一件事。
    “胡兄弟回到天津后,还望走一趟北京,到安徽会馆寻一下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叫他们三人暂停行刺之事。吴樾性子固执,但你救过他的性命,他私下里对你最为敬重。只要你劝说,他必定依从。你就跟他说,光复会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做,让他们三人即刻赶来东京,与我们会合。胡兄弟,此事就拜托你了!”陶成章从随后来东京的徐锡麟、秋瑾等人口中,得知了吴、张、杨三人违背命令,擅自返回北京继续谋刺出洋五大臣的事。国内已传来消息,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期推迟到了汉历的八月下旬,料想吴樾等人现在还没行动。这三人都是光复会的骨干成员,陶成章不想看到他们枉送性命,所以希望胡客回国后,能赶去阻止吴樾等人行刺。
    陶成章提出这一请求时,言辞极为恳切,生怕胡客不答应。
    胡客心里暗想,当日跟踪自己和姻婵的人,十有八九是在瀛台和自己交过手的刺客猎人,据姻婵在海天客栈里的推测,这刺客猎人应该与索克鲁相识,恐怕与御捕门有些渊源,如果回国后在天津寻不到姻婵的下落,自己也要去北京走一趟,想办法从御捕门总领衙门打听线索。左右也是顺路,胡客便答应了下来。陶成章自然感谢万分。
    暗码纸
    第二天一大早,胡客便踏上了归途。
    临别之际,孙文亲自送到民宅楼下,宋教仁和黄兴对胡客感恩在心,若非胡客找出解药,二人已然性命难保,所以也亲自前来送别,陶成章等光复会众人亦是如此。杜心五虽然背上有伤,但坚持要送胡客到东京湾码头。杜心五不知如何处置薛娘子,所以要将薛娘子交给胡客处置,胡客也应允了。
    到了东京湾码头,正赶上当日去中国的船,目的地恰好是天津。因舱票已售罄,杜心五只好替胡客购了两张通票。
    临近中午时,杜心五将胡客送到了客梯口。
    杜心五生平少有佩服之人,孙文为革命事业奔走,算是一个,否则以他国内武术界宗师的身份,如何会甘愿替孙文做一个贴身保镖?与胡客虽然只相处了一个多月,但杜心五对胡客却是心服口服。强者往往只佩服更强者,杜心五对胡客正是如此。眼见胡客一步步走上客梯,登上了轮船,最终消失在甲板上,杜心五竟暗暗生出一种不舍之感。天下之大,一别之后,谁又知何时能再重逢?
    胡客与薛娘子一同登上了归国的轮船。在轮船上,胡客没有限制薛娘子的自由,她可以随意走动。但她被胡客生擒过两次,知道胡客的厉害,手里又没有武器,所以有胡客在身边,她不敢造次。
    归国的航程可谓风平浪静,薛娘子没有闹什么动静,也没有别的人来找麻烦。
    日升月落,昼更夜替,九天后落日西斜的傍晚,轮船终于抵达天津大沽口码头。
    胡客走下了客梯,双脚重新踏上了熟悉的土地。
    没有做任何停留,胡客一下轮船,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在这蹈海航行的九天里,薛娘子曾无数次地设想过,胡客将会怎样处置自己,她甚至想好了某些应对的法子,但她从没想过胡客竟会这样。
    “你是要放我走?”眼见胡客径直往前走,她忍不住在身后问道。
    薛娘子向东向西、是死是活,胡客毫不在意。入道的六年,让胡客养成了眼中只有目标的习惯。对于如何处置薛娘子,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海天客栈,查找姻婵的去向。
    胡客对薛娘子置之不理。
    他就那样大步地走了,消失在人群中,留下诧异的薛娘子呆立在原地。
    望着胡客没入人潮的背影,薛娘子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仿若被一层迷雾笼罩住了。她完全猜不透胡客的真实想法,这使得她内心深处忽然涌起了一股无法描述的惧怕感。
    赶到海天客栈后,胡客向掌柜和店伙计打听姻婵的消息。
    客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加上海天客栈地处天津城的中心地带,人流量巨大,每日人进人出,少说也有数百人,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老板和店伙计如何还能记得?
    天色已经黑了,问不出消息,胡客便打算先在海天客栈住宿一晚。
    胡客点名要海二号客房,那是他昏迷前最后待过的地方。但掌柜很是为难,因为海二号客房已经住了人,他希望胡客能换一间。不过胡客直接找到海二号客房的客人,向那客人提出了换房的要求。那客人扫了胡客一眼,见胡客生得五大三粗,腰圆臂阔,不想招惹麻烦,便同意了。等到月亮在天际升起的时候,胡客终于住进了这间客房。
    一个多月的时间,虽不算长,却足以令一切变得物是人非。
    客房里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化,桌子还是那张桌子,卧床还是那张卧床,但胡客的心境却大不一样。
    在轮船上的九天,胡客的担心和离天津的距离反向增长,如今身处与姻婵最后相处的地方,他的担心更严重了。虽然知道姻婵绝不可能在客栈里坐以待毙,说不定眼下已经脱险,但胡客还是免不了担心。
    胡客知道,姻婵不可能在这间客房里给他留下任何线索或讯息。姻婵知道他会来这里寻找,所以绝不可能给胡客留下任何以身犯险的机会。尽管如此,胡客还是把客房的角角落落翻找了一个遍,甚至把桌椅都颠倒过来查看了背面,还一寸寸地敲击了墙壁,最后只是把他的料想变成了现实。
    海天客栈是不会有线索了,胡客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御捕门。
    胡客走过被他翻得一团糟乱的房间,驻足在窗前,推开了窗户。
    夜空中那轮过了十五的月已缺失了一角,正如他和姻婵聚了又散一样。
    孤独的夜晚,满城的灯火,清冷的月光,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思绪蹁跹。胡客不由想起了与姻婵最后相处的情景。他情不自禁地摸出了那串项链,那是姻婵在他昏迷后放入他怀里的。他久久地凝视着这串项链,仿若那便是姻婵。
    这样静立了好一阵子,忽然,胡客的眉心微微抽动了一下。
    因为一个疑问,恰在此时窜入了他的脑海!
    手中的这串项链,并非在江神庙中拜天地时他给姻婵戴上的那串水晶璎珞。那串水晶璎珞,索克鲁在御捕门京师大狱里曾拿给他看过,至于索克鲁后来有没有还给姻婵,胡客就不清楚了。姻婵留给他的这串项链,他虽然见姻婵戴过,但充其量只是一串普普通通的饰物,并非二人的定情信物。在“信雄丸”号上,胡客情绪低落,未曾想到这个疑问,后来忙着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也无暇顾及。如今静下心来,凝视手中的项链,胡客不禁暗暗自问,姻婵为什么要把这串项链留给自己?两个人早已定情,甚至已经拜了天地,姻婵没必要再在分别时给他留下什么信物。
    姻婵不是普通的女人,她的年龄虽然比胡客小,却是刺客道毒门拥有十二年刺龄的青者。她绝不会平白无故留下一串普普通通的项链给自己,胡客暗暗地想。
    胡客越发觉得,这串项链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这个想法的萌生,促使他关上了窗户,迅速地走回桌前坐下。
    胡客移来烛台,将项链置于烛光之下,仔细地端详起来。
    项链的吊坠是一节小巧的翡翠,约筷子粗细,指节长短,翡翠上刻了一条环状的线,使得吊坠看起来像是玉质的竹节。胡客用手指捏住竹节翡翠的两端,微微用力一扯,翡翠顿时沿着那条环线分离成了两截,露出了藏在内部的细小纸卷。
    胡客恍然大悟。
    他早就该想到的,这吊坠是竹节状的翡翠,而竹内藏物,正是刺客道独有的传递信息的方法。只是寻常传递消息,用的是货真价实的竹筒,而姻婵这次用的,却是竹形的翡翠吊坠。
    胡客急忙抽出这截细小的纸卷,力道非常小心,生怕撕裂了分毫。
    纸卷展开后,七个字呈现在了眼前——“竹里梅花相并枝”。
    胡客认得姻婵的笔迹,这七个字是姻婵亲笔所写。
    毋庸置疑,这是一条暗码。
    当初在雾寒山顶,胡客曾从秦道权处得到一张暗码纸,那是胡启立留给他的。那张暗码纸上的暗码是“共醉终同卧竹根”,最终指引胡客去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取出了扇形鬼金叶和问天。而姻婵留给他的,从形式上看,同样是某一号当铺的暗码纸。
    猛然间,胡客想起了一件事。
    那一日在驶离汉口的火车上,姻婵曾悄悄告诉过他,她将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那幅卷轴,秘密存放在了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如今姻婵留给他一张暗码纸,目的便不言自明了。
    胡客忽然觉得十分懊悔,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这张暗码纸。他当即改变了行程,不再去御捕门探听消息,而是直奔长沙府。
    有了目标,胡客顿时精神百倍。
    他原本打算在海天客栈睡一晚的,但现在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他连夜出发,骑快马直奔北京,打算在卢沟桥乘火车赶往南方,顺道完成陶成章临别前的嘱托。
    翌日上午,胡客便赶到了充斥着灰暗和压抑、如行将断气的垂暮老人般的北京城。
    为避免被御捕门的捕者认出,胡客进行了简单的易容改装。他通过了巡警的盘查,穿过城门,再一次走入了这座帝王之都。
    胡客直奔安徽会馆。他找遍馆内,还寻了几个人打听,但没有吴樾等人的任何消息。看来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这段时间并不在安徽会馆。
    寻找姻婵,是胡客心中的头等大事。吴樾等人不在,他也不打算过多地耗时间。他火速赶到卢沟桥,买好火车票,登上了南下汉口的火车。
    一路南下,到达汉口,胡客再包船走水路,经洞庭湖,入湘江,直奔长沙府。
    抵达长沙府时,是一个无月亦无星的漆黑夜晚。十四号当铺已经关门,胡客不得不先休息一宿,等第二天天亮了再来办事。
    和以往一样,胡客还是选择了醉乡榭的竹字号房。
    这一次胡客没有喝酒的心情,他直接住进客房,倒在了床上。
    回想这几个月里好似轮回般的经历,胡客不由得感慨万千。数月之前,他离开醉乡榭,走水路至汉口,接着沿京汉铁路北上,再至天津,最后蹈海东渡,去往日本东京,如今他用几乎一模一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了醉乡榭,回到了这间熟悉的客房里。只不过离开之时,是两人同行,而归来之时,却只剩了他一人。
    胡客很清楚,姻婵盗出的那幅卷轴绝不简单。刺客道天层为了盗取它,先后派出四个毒门青者执行任务,日月庄视其为珍宝,不惜千里追杀姻婵,连那个神秘的刺客猎人也想要得到,无一不说明了这幅卷轴的重要性。
    明天就要和这幅惹出许多事端的卷轴打交道了。胡客知道,一旦打破湖面的平静,必定縠纹四起。只要和这幅卷轴扯上关系,诸多是非必会朝他席卷而来。
    但是他别无选择。
    胡客闭上了眼睛,努力地放平呼吸,缓缓地入睡。为迎接明天可能到来的各种突发状况,他现在需要好好地休息一晚,养足精神。
    天亮之后,某些难以预料的事,即将真正开始。
   
    第三章 十四号当铺
   
    另一幅卷轴
    十四号当铺,对外称“钱记当铺”,位于长沙府的西街,离醉乡榭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第二天天亮后,胡客走进这家颇具规模的当铺时,当铺才刚刚开门营业。他是十四号当铺在今天迎来的第一笔生意。
    柜台后坐着三个伙计,像没睡醒似的,全都神情疲惫、无精打采。见来了客人,中间那个伙计随口问道:“活当死当?”“当”字说完,他张开的嘴没有闭拢,顺势打了一个哈欠。
    “活死当。”胡客吐出了三个字。
    三个伙计顿时有些清醒过来了。中间那伙计问道:“我没听太清,您说的是……”语气和之前比起来,客气了不少。
    胡客掏出一节竹筒,丢在柜台上,一掌击碎。
    那伙计扭头对左右道:“你俩先照看这里。”又对胡客说:“这位客,请随我来。”他拉开柜台右侧的小门,领胡客走入了内堂。
    十四号当铺的掌柜,是个体型臃肿的中年胖子。胡客走进内堂时,掌柜正坐在正首方的椅子上,歪斜着头,心事重重地想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见伙计领了一个陌生人走进来。
    掌柜像是受了惊似的,猛地站起来:“这位是……”
    “活死当的贵客。”伙计小声应道。
    掌柜看了胡客一眼,又问伙计道:“没把账本拿来?”
    伙计摇了摇头。
    “去去去,回头再收拾你。”掌柜似乎有责备伙计之意,但当着胡客的面,又不便发作,于是挥手将伙计打发走了。
    掌柜没有请胡客入座的意思,待伙计走后,他立刻露出一脸为难:“这位客,今天实在是对不住了,铺子里有些紧要事,做不了您的生意,您改日再来吧。”
    胡客却不请自坐,问道:“什么意思?”
    掌柜支吾着道:“就是铺子遇上些事,今天只能做普通生意,做不了……做不了道上的生意……您应该知道是什么事……您就请回吧。”
    “出了什么事?”胡客并不知道掌柜在说什么。
    掌柜微微一愣,说道:“都是生意上的事,遇上一些棘手的问题。”
    胡客可不管这些,就算当铺亏本歇业,他还是要取出姻婵存放在这里的东西。他已经后悔发现暗码纸太迟,如今姻婵下落不明,他不能容忍再因别的原因而迁延时日。
    “去把暗码纸找出来,”胡客说道,“竹里梅花相并枝。”
    掌柜更加为难了,劝道:“这位贵客,您就听一听我的劝吧……”
    胡客双眼一抬,瞪视着他。
    掌柜顿时收住了话头。他知道道上的人不好惹,如果把眼前这位主惹怒了,不会有好果子吃。
    掌柜正左右为难之际,之前带胡客进内堂的伙计又走了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册账本,对掌柜说道:“掌柜的,这是分号送来的账本,您过过目。”
    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道:“你之前进来时,怎么不一块儿拿来?”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接了过去。
    伙计露出一脸无奈,小声道:“之前又没送来,是刚刚才让送进来的。”
    “去去去!”掌柜又不耐烦地挥手,支走了伙计。
    伙计走后,掌柜回头问胡客:“您存的东西,今天必须要取吗?”
    “必须取。”胡客道。
    掌柜叹了声气:“好吧,您稍等片刻。”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您的暗码……”
    “竹里梅花相并枝。”胡客重说了一遍。
    掌柜捧着账本走进了里屋,片刻后返回,手里已多了半张写有字的暗码纸。
    胡客拿出姻婵留下的那半张暗码纸,与掌柜手中的半张暗码纸一合,刚好能拼接成完整的一张。两张纸上都写着“竹里梅花相并枝”,笔迹相同,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对上了暗码,掌柜领胡客走入了里屋。掌柜走到里屋的东侧,推开了立柜,立柜后是一扇嵌在墙壁上的铁门。掌柜将钥匙插入锁孔,打开铁门,一段向下延伸入黑暗的石阶便出现在眼前。
    掌柜拉开抽屉,在一堆蜡烛中取了一支,插在烛台上。“请随我来。”掌柜点燃蜡烛,手擎烛台,弯腰钻入铁门,沿石阶下到一间地下室里。经过地下室后,迎面而来的是一截漆黑的甬道。随着烛光的移动,甬道两侧的石壁上,出现了一扇接一扇的小铁门。这些小铁门的背后,是一间间存放物件的储物格。
    掌柜在一扇小铁门前停了下来。他取出钥匙打开了外层的薄铁门和里层的厚铁门。他没有点燃壁台上的油灯,而是直接把烛台放置在壁台上,然后转过身去,急匆匆地走了。他掌管十四号当铺已有多年,熟悉这条甬道内的一切,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熟练地走出去。
    漆黑的甬道里,只剩下胡客一个人了。
    姻婵存放在十四号当铺的东西,此刻就在胡客的眼前,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那是一截长条状的白布裹。
    白布裹包裹得十分严实,用一条红绳系在中间,绳头打成了一个蝴蝶结。这是姻婵的风格,胡客微微一笑。他将姻婵亲手系的蝴蝶结解开,然后层层拆开了白布。
    一幅一尺来长的卷轴,逐渐呈现在胡客的眼前。
    玉质的轴,轴端缺掉一块,轴中被双头的鬼头锁扣住,锁面上刻有“知及天地”四个字,刻字凹痕里抹有朱砂,在烛光下鲜红夺目,这些和姻婵在火车上的描述完全一致。出现在胡客眼前的,正是姻婵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那幅卷轴。
    能让日月庄、刺客道天层和刺客猎人竞相争夺的东西,必有其特殊之处。这一点连胡客都避免不了好奇。
    胡客打算一睹究竟。
    他可不管什么“血锁鬼头”,直接用问天削断鬼头,取下了鬼头锁。胡客把烛台移到最合适的位置,然后将卷轴慢慢地铺展开来。
    展现在胡客眼前的卷轴,是以上等蚕丝织成的绫锦织品为底,通体明黄色,因烛光的照耀,倍显富丽奢华。卷轴幅长约有两尺,上面只写了八个字,是八个数字,从右至左,依次为“七三六四四二一六”。
    “代码。”胡客心道。
    比起杜心五所说的“专诸者荆轲者”来,眼前的这串数字,更像是道上的代码。胡客不禁又想:“如此说来,姻婵在涵元殿里取出的另外一幅卷轴,就是对应的脚文了。”
    胡客检查了墨迹,又摸了摸玉轴的缺口,最终确定这幅卷轴是一件有些年月的古物。“这两幅卷轴如果真是代码和脚文,那它到底藏了什么信息,能让天层和那刺客猎人如此重视?”胡客不禁微皱起眉头,暗暗疑惑。
    从杜心五处得到的天道代码还没有任何破解的眉目,现在又多了一幅写有代码的卷轴,而这幅卷轴的出现,对于如何找到姻婵起不到任何帮助。胡客的思维有些乱了,他感觉脑袋有些眩晕。
    不知为什么,这种眩晕感还在加重,胡客的脑袋越发昏沉了。
    忽然间,胡客变了脸色。他扭过头,盯着烛台。烛火一忽儿明一忽儿暗,正有节奏地跳动着。瞬间,胡客明白了眩晕感的来源。
    这支蜡烛被人动过手脚!
    胡客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体内并无痛感,只是头晕目眩。看来吸入的只是致人昏迷的迷烟,而非夺人性命的毒气。这一点让胡客稍感放心。
    胡客屏住呼吸,不再吸入空气。他飞快地收卷起卷轴,用拆下来的白布将卷轴缚在背上,然后一口气吹灭了蜡烛,迈开虚晃的脚步,摸黑走完甬道,走到了地下室里。胡客捂住鼻子换了一口气,然后沿石阶往上走。
    当他坚持走完这段石阶时,头脑眩晕得更加厉害了。更为糟糕的是,他发现出口处的铁门已经被封死。当铺的掌柜既然要算计他,自然会封死唯一的出口。
    胡客推了推,铁门厚实无比,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这迷烟果然厉害,胡客虽然吸入不多,但此时脑袋已昏沉无比,浑身的力气飞快地流失,双腿逐渐有些站立不住。他不得不用肩膀倚住铁门,慢慢地滑坐在了石阶上。
    胡客抽出问天,让刃尖一点点地刺入左掌心。刺痛感传入头脑,让胡客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浑身还是乏力。事到如今,胡客别无他法,只有静候身体的恢复。他把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地聆听铁门外面的动静。
    在一道铁门之隔的里屋里,除了十四号当铺的掌柜外,多出了七个人。
    “我把那根蜡烛点燃了,留在了里面,门也锁死了。这道门扎实得很,只要被关在了里面,没有钥匙,就是神仙也出不来。”掌柜不无得意地说,他显然认为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捣毁了十一家当铺,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想不到这么轻易就入了圈套。既然这人就是你们要对付的主,就该早点让伙计把账本送进来。我当时没见到你们的信号,还以为不是他,差点就打发他走了。”
    “我们要对付的,的确不是他。”一个人语气平静地说道。
    “什么?”掌柜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不是他?那为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方才说话的人又道,“你把铁门的钥匙给我,自行出去吧。”
    掌柜原本放轻松的神情,立刻又紧张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他小心翼翼地问,“对头还没有来?”
    那人点点头,举在空中的手,一直保持着摊开的姿势。
    掌柜顿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了。他本以为胡客就是要对付的人,哪知竟然不是。他将铁门的钥匙掏出来,放到那人的手中,一边摇头,一边走了出去。
    另一个人看着拿过钥匙的人,问道:“你没有看走眼吧?”
    “我当时就埋伏在街对面,他从我眼前走过,我岂能看得走眼?”那人瞪了质疑他的人一眼,将钥匙放入怀中,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他将纸展开,原来是一张画像,上面绘了一个人的脸,其五官容貌,正是胡客。那人道:“此人是道上的公敌,各地青者寻了他两个月,始终不见踪影。今日他突然撞上门来,正是现成的便宜,岂能再放他跑掉?”
    “可我们这番布置,原本是打算对付那个人用的。”这时另有一人说道。
    “湖南省境内有四家当铺,那个人未必会到十四号当铺来,就算他真的要来,也未必是在今天。”那人说道,“退一步讲,即便那个人现在杀来,我们七个人联手,还奈何不了他?”
    其他六个人听了这话,都不言语,回想这一个月内发生的种种奇事,不禁忧心忡忡。
    当初胡客在九龙道上宣布脱离刺客道后,屠夫受领任务,北上京城,打算抓住姻婵来诱杀胡客,但未能成功。此后天层发布刺杀令,绘制胡客的画像,让串人交给每个兵门青者,一旦遇上画中人物,便格杀勿论。但此时胡客已乘坐“信雄丸”号去了日本,兵门青者在国内自然寻找不到胡客的踪迹。为了找出胡客并取之性命,天层紧接着又发布了竞杀令。
    但竞杀令刚刚发布,刺客道却连生剧变。
    先是直隶境内的三家当铺被人一把火烧为平地,掌柜、伙计及一位取物的毒门青者被杀;接着河南省境内的四家当铺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掌柜、伙计及两位兑换刺币的兵门青者被杀;然后是湖北省境内的四家当铺,同样被大火烧成灰烬,在掌柜和伙计丧命的同时,一位兵门青者也连带着葬送了性命。
    短短一个月内,刺客道先后有十一家当铺被人烧毁,四位青者被杀,掌柜和伙计无一生还,对头却始终没有显踪露迹,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这件事非同小可,天层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因十一家当铺是自北向南遭遇厄难,按这样的顺序,接下来将要遭殃的,要么是湖南省境内的四家当铺,要么就是江西省境内的三家当铺。所以天层召集江南一带的兵门青者,分为七拨,赶往湖南省和江西省,分别驻守于各家当铺,以伏击这位肆无忌惮捣毁当铺的神秘对头。
    在湖南省境内,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靖州的十五号当铺和郴州的十六号当铺均已埋伏妥当,到位的兵门青者均森严戒备,严阵以待。
    负责长沙府十四号当铺的七个兵门青者,在当铺的里外设下埋伏,已经候了有四天三夜。虽然一直相安无事,但若按照自北向南的顺序,辰州府的十三号当铺和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首当其冲,危险系数最高,而这个神秘的对头,在捣毁当铺的同时,还能先后击杀四位青者,且不露行踪,自然是厉害角色。所以当那人夸下海口时,另外六个青者都是不言不语,暗暗地担忧。
    那人却一脸自信。他走向铁门,将钥匙插向锁孔。
    斜刺里忽然伸来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抓住了。
    阻拦之人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取姓胡的性命。”那人说道。
    “我们还不知迷烟是否起了作用,贸然开门,恐有不测。”
    “他没来敲打铁门,定是中了迷烟,晕了过去。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你没听说胡客的事吗?”阻拦之人说道,“我曾亲眼见他一口气连杀十多个青者,而且听说屠夫亲自出马,都没能拿下他。如果他是装晕,骗我们开门,只怕你这钥匙一拧,丢性命的可就不是他了。”
    那人看着阻拦之人,目光中露出鄙夷,冷冷地笑道:“你害怕了?”
    阻拦之人道:“我岂会害怕?我只是觉得,与其现在开门,不如先关他三天五日,饿他个半死不活,到时候再开门收拾他,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提议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另外五个青者听了,都纷纷点头,以表赞同。
    六对一,那人知道,今日这扇铁门无论如何是打不开了。他嘴角轻蔑地一扬,说道:“那‘夺鬼’的竞杀令怎么算?”
    “今日困住胡客,的确是你居首功。”阻拦之人说道,“不过最终该怎么算,那是天层的事,我等又岂能左右?”
    “那好,就依你之言,先关他个三五日。”那人说道,“不过你也说了,困住姓胡的,我当居首功,这铁门的钥匙,自然该由我来保管。”那人说完,也不管其他六人同意与否,直接将钥匙攥在拳心,哼了一声,大步走出了里屋。
    剩下六人相视一眼,都各自散了,回到自己负责的埋伏点。胡客的突然出现,只能算是插曲,那位专寻当铺麻烦的对头还未现身,七个青者都不敢掉以轻心。
    刺客猎人
    铁门虽然厚实,但胡客将耳朵紧贴在上面,还是能听见里屋内的对话声。
    胡客自回国后,便一刻也不停歇地赶往长沙府。他从卢沟桥乘火车南下,所以沿途刺客道多家当铺被夷平的事,他一直不知道。里屋内七个青者的对话中,也未提及当铺之事,只是提到要对付另一个人,只不过因为胡客是道上的公敌,突然现身于十四号当铺,这才遭遇了算计。
    胡客连续用问天扎刺左掌,以保持头脑的清醒。他原本已蓄势待发,要在铁门打开之际,一举击杀门外的七个青者,但这些青者临时改变主意,让他一番算计落空。胡客听到要关自己三五日时,紧绷的神经终于一松,待七个青者相继离去后,里屋内彻底恢复了安静,胡客再也听不到半点声响时,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精神和力气,顿时飞快地散去。
    胡客不再用问天扎刺自己,他割下一片袖口,缠在左掌的伤口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心神一松,便如同水闸放开,眩晕感立即似洪水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胡客头脑昏沉到了极点,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在黑暗阴冷的地底下,胡客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当他清醒过来时,周身被寒冷包裹,感受不到一丝暖意。铁门的阴寒,让他右侧的肩膀冻得刺骨,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吸入的迷烟已经失效,现在胡客的头脑已彻底清醒。他用手撑着铁门,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迟钝的身体,全身的骨骼噼噼啪啪一阵脆响。
    石阶地道里漆黑无光,睁开眼睛与闭上眼睛没什么两样。胡客凭双手摸索到铁门的边缝,将问天的锋刃插入,试图削断锁栓。但这道用来保护储物甬道的铁门实在太过厚实,问天虽然锋利,却只是一把弧形匕,刃长不过三寸,根本无法触到铁门另一侧的锁栓。
    徒劳了一阵,胡客放弃了。
    从练杀山走出来后,尤其是“出刺”的两年里,胡客纵横四海,无人能挡。暗扎子拿他没办法,御捕门拿他没办法,刺客道同样拿他没办法。然而现在他却在一道铁门前一筹莫展。
    胡客在黑暗中苦笑。
    如今之计,只有坚持到外面的青者开门了。只不过等到那时,他必定饥渴交困,想对付七个养精蓄锐的兵门青者,恐怕有心无力。
    胡客以为自己真的要在地道里等上三五天,哪知他醒过来后,竟连一个时辰也没有等到。
    他坐在石阶上,一会儿担心姻婵,一会儿暗想代码,一会儿又思索对策。他感觉时间没过去多久,忽然间,一阵金属的摩擦声在身后响起。
    那是钥匙插入锁孔所发出的刮擦声!
    胡客原本松弛的神经,瞬间便紧绷了起来。他一弓身暗伏于门侧,问天刃口向外,竖在胸前。
    锁栓弹开的声音响过,铁门向内拉开了一道缝,一丝光亮投射了进来,沿着石阶蹿向黑暗的地下室里。
    胡客弓弯的身子如一张待发的劲弓。光亮出现的一瞬间,这张劲弓便迫不及待地弹射了出去!
    胡客沉下肩膀,撞开铁门,问天迅猛无比地刺出!
    铁门外是一盏烛火,烛火后是一道黑影。那黑影似乎早有准备,在拧开门锁之后,不等胡客扑出,便已向后跳开了数步,同时嘴里发出了低沉的嗓音:“是我。”
    听这说话声,乃是那个阻拦开门、提议关胡客三天五日的青者。
    胡客没有收招,问天继续进击,直到抵在那黑影的胸前时,方才停住。
    问天没有刺下去,因为那青者不闪不避。胡客知道,这青者打开铁门,看样子是故意放他出来。
    黑影举起了烛火,一张四方脸出现在了光亮下。
    胡客立刻认出了眼前的这个青者。
    陆横,绰号“赵客”的使吴钩的青者。在九龙道前的果林中,胡客曾与之对决,并饶过其性命。
    “跟我来。”陆横也不多说什么,将铁门关上,灭了烛火,转身就走出了里屋。
    陆横在道上颇有侠名,若非如此,当日在果林中,胡客也不会放过他的性命。胡客摸了摸后背,确定卷轴还缚在背上,便快步跟上了陆横。胡客并不信任陆横,但他出了铁门,便如蛟龙出了浅滩,纵入了大海,陆横即便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此时已是深夜,四下里灯火全无,寂静无声。
    胡客没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一整天,那迷烟的效果果然厉害。
    陆横在前引路,在内院里左转右折,很快来到了当铺的后门。
    “你走吧,”陆横拉开后门,“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为什么?”胡客迈过门槛,回过头来看着陆横。
    “我陆横从不欠人恩情,你放我一回,我便救你一次。”陆横抓住把手,准备将后门关上了,“下次再见面时,你我便是敌人。”
    在关上后门之前,陆横决定再告诉胡客一件事。
    “天层已经发布了竞杀令,此次兵门的‘夺鬼’之争,最后一关将以你为目标。你只要在国内一现身,竞杀便正式开始。你此去必定多事,好自为之。”说完这句话,陆横双手一合,后门在轻微的吱呀声中关上了。
    送走胡客后,陆横悄无声息地走过内院和内堂,向当铺的正门走去。
    在正门的右侧,墙根处一动不动地斜躺着一人,正是那原本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
    白天里,当那人准备打开铁门时,陆横加以阻拦,并提议先关胡客三天五日,待胡客有气无力之时,再取胡客的性命。陆横此举,意在救胡客的性命,如果当时打开了铁门,吸入迷烟的胡客,恐怕难以对抗这几个青者。等到入夜后,轮到陆横和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把守当铺的后门和正门时,陆横偷偷地溜到正门,袭击了掌管钥匙的青者,将其打晕,摸走钥匙,到里屋放走了胡客。现在他返回正门,是打算将钥匙放回那青者的衣袋中。这样一来,他偷偷放走胡客的事,便神不知鬼不觉了,等到三五日后打开铁门,胡客早已经不知去向。
    陆横俯下身,拿钥匙的右手伸向昏迷在地的青者。
    他的手伸出一半,却忽然僵在了空中。
    他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尖,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这股血腥气来自身前。
    陆横的手原本伸向那青者的衣袋,却顺势一转,落在那青者的咽喉处。
    触手的地方,湿漉又黏稠。那青者的咽喉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尚有余温,是刚刚死去不久。
    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里,陆横的后背忽然一阵发寒。
    陆横站起身来,将拇指和食指放入口中,吹出了尖厉的哨声。
    当铺内院里,好几间房同时亮起了光。先是三个青者冲出了房间,接着是掌柜和三个伙计,最后是陆横赶回到了内院。
    “‘蝎子’死了!”陆横喘着粗气说。他所说的“蝎子”,正是那掌管铁门钥匙的青者。
    “还有两个人呢?”陆横看着众人,忽然发现少了两个青者。
    未到场的两个青者,所住房间位于内院的西侧。陆横当即朝西侧飞奔而去。另外三个青者紧随其后。掌柜和三个伙计犹豫了一下,不仅没有追上去,反而躲回了房间里。掌柜关上房门,推来桌子挡住,然后从衣柜里翻找出一把铁剑,透过门缝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三个伙计或拿凳子,或拿砚台,或拿花瓶,又惊又怕地躲在掌柜的身后。
    陆横赶到时,两个青者的房间均房门大敞,其中一间房里传出了轻微的动静。陆横双手一提,摘下腰间的吴钩,朝传出动静的房间奔去。
    还未冲入房门,漆黑的门内忽然掠出一阵疾风,一柄短刀迎面飞来!
    陆横正全速前冲,险些撞在刀尖上,好在他反应够快,斜着一个滚身,堪堪避过了短刀。
    但紧随在他身后的一个青者却没这么走运,被短刀不偏不倚地刺入胸口,透入了心脏。
    清脆的哗啦声响起,那短刀的尾部连着一条锁链,锁链一带,短刀便从青者的胸口拔出,飞回了房内。一道黑影自房门内快步走出,提着锁链的右手斜向一摆,短刀在空中兜了一个旋,再一次击向陆横。
    两把吴钩一合,陆横将全身的力气用到了吴钩上,试图挡下这迅疾无比的一击!
    然而这一击实在太过霸道,加之短刀质地精纯,两把吴钩抵受不住,顿时折成数段,连带着震伤了陆横的双手。
    旁边传来“嘭”的一声,直到此时,方才胸口中刀的青者,才扑倒在了地上。
    另外两个青者分持宿铁刀和铜口短刃,一左一右,朝那黑影夹攻而去。
    黑影右臂再一摆,锁链刀凌空劈回,在空中飘忽不定地一转,两个青者顿时身首异处,脚底下兀自前冲数步,方才扑倒于地。
    眨眼之间,除陆横外的三个青者,均在一招内便丢了性命。自认为闯荡江湖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的陆横,在这一刻竟然有一种心胆俱裂的感觉。他从未这般恐惧,那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惧,即便是年少时孤身一人在荒莽的练杀山中,也未曾如此。
    面对如此厉害的对手,陆横自知今夜难逃一死。在死之前,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你到底是谁?”这是他临死前最想弄清楚的问题。
    黑影没有答话,右臂再一次动了。
    刚刚夺走三条性命的锁链刀,第三次势夹劲风,奔着陆横的面门而来。
    吴钩已断,陆横无法挡住这一击。他站在原地,不躲不闪,事实上他也没有躲闪的机会。他闭上了眼睛,准备领受一死。只不过死前不知取命的主是谁,甚至连其长相都没看见,实在死得心有不甘。
    但他却没有死。
    因为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陆横的身后忽然蹿出了一人!
    伴随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有金属碰撞出的火花飞溅在陆横的眼前。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走!”
    那是胡客的声音。
    胡客没有离开十四号当铺。在陆横走后,他用问天插入后门的门缝,削断木制锁栓,重新潜回了当铺。
    胡客虽然是刺客道的青者,但他却不是冷漠无情的杀人机器,否则他也不会和姻婵私拜天地、结成夫妻。相反,他一向恩怨分明。他心中记着每一个对自己有过恩情的人,也从来不会忘记报还每一段仇恨。他被关在地底下一整天,险些将命送在此处,他不会因为陆横的一时善意而放弃对其他青者的寻仇,尤其是“蝎子”。他之所以等陆横走后才偷偷地潜回,是不想当着陆横的面报仇。当然,他也想弄清楚,陆横等七个青者埋伏在十四号当铺,到底要对付什么人物。
    只是胡客没想到,他刚潜回当铺,却发现有人已经抢在他的前面动了手。
    胡客认出了那把在一招之内便接连夺去三个青者性命的锁链刀。他也曾在这把锁链刀下吃过亏。他后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一辈子都将留在那里。他知道这使锁链刀的黑影,便是当日在瀛台交过手的刺客猎人。
    胡客用问天替陆横挡下了致命的一击,随即朝使锁链刀的黑影扑杀过去,妄图近身攻击。但那刺客猎人不给胡客机会,胡客只近了两步,便被锁链刀逼退了回来。胡客深知这刺客猎人的厉害,一旦不能近身,便且战且退,向内院的中央地带退去。
    陆横死里逃生后,飞奔回内院,将几间房内的被褥全都搬到内院的空地上,堆在一起,放火点燃。黑暗的环境对使远距离兵器的人极为有利,正因为如此,方才三个青者才连一招都走不过,便成了锁链刀的刀下亡魂。所以陆横用最快的速度燃起一堆大火,使得胡客能够看清锁链刀每一次攻击的方向和角度,以便于胡客应敌。这堆大火,也让陆横终于看清对头的样子。让他惊讶的是,对面使锁链刀的,竟然是一个女人。
    陆横一脚踢开掌柜房间的门,喝道:“拿兵器来!”见掌柜手中正好有一把铁剑,二话不说便夺了过来,杀回战局之中,助胡客一臂之力。
    二人联手,局面也没有好转多少。
    那刺客猎人虽然是女流之辈,身手却极为罕见,以胡客的能力,勉强能对敌一阵,陆横则在三两招内便折了手中铁剑,紧接着大腿上又挨了一刀。但陆横此时已红了眼,丝毫不顾腿上的伤势,见角落里放着一把花锄,当即取来,又向那女人攻去。
    胡客生平没有遭遇过如此强劲的对手,换在以往,他定然遇强则强,有心要拼死一战。但此时他却异常冷静。他心中明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当日跟踪姻婵的人,眼下姻婵是生是死,下落如何,恐怕都要着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
    胡客避开锁链刀的一记横扫,退到火堆旁,左手从后背上抹过,取下从当铺里获得的卷轴,大声说道:“你还要不要这东西?”他的左手伸向火焰,火苗翻腾跳跃,几乎就要烧到他手中的卷轴——那幅姻婵从日月庄封刀楼内盗出的写有一串代码的卷轴。
    当日在瀛台的涵元殿,那女人得到藏于后殿的卷轴后,曾威逼姻婵交出另外一幅。此时胡客手中拿着何物,她一眼便看了出来。
    她迈开脚步,径直朝胡客走来。她的右手看似随意地一挥,锁链刀如离弦之箭,击向右侧,正中扑来的陆横的另一条腿。陆横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手中举起的花锄砸在石板地上,击得石屑横飞。
    制衡
    “再走一步,我便让它化为灰烬!”胡客厉声说道。
    “原来这卷轴在你的手里,”在距离胡客两丈远的地方,那女人停下了脚步,“把它给我,我可以饶你不死。”
    “告诉我姻婵的下落。”胡客道。
    “你说毒门那个女人?”那女人微微冷笑。
    胡客右手一伸,卷轴又向火焰挨近了一分:“她现在何处?”
    “城东如归客栈,天字一号房。”那女人倒是痛快,不在言语上做任何磨蹭,直接就说出了姻婵的下落。
    “当真?”胡客不敢轻信。
    “信与不信,那是你的事。”
    胡客又问:“你可有伤害她?”
    “我要从她嘴里逼问卷轴的下落,你说呢?”那女人冷笑道。
    这阵冷笑犹如冰冷的刀子,在胡客的心上寸寸割过。“若她有三长两短,”胡客冷言道,“我定叫你十倍偿还!”
    胡客能让那女人停下来,完全是因为身旁有一堆火,一旦他离开火堆,那女人立刻便会动手硬夺卷轴,所以他不敢亲自前往如归客栈。更何况,他也不确定那女人的话是真是假,不确定姻婵是否真的在如归客栈。
    城东的如归客栈,与十四号当铺只相隔了不到两条街,不算太远。胡客扭头看着陆横,问道:“你还能走吗?”
    陆横的两条腿均受了伤,但他却强撑着站了起来,应道:“腿又没断,如何不能走?”
    “帮我做件事。”
    陆横知道胡客要说什么。“如归客栈,天字一号房。”他说道,“你放心,你刚才又救我一次,我替你走这一趟。如果她在如归客栈,我就救她出来,劝她到安全处暂避,我也不回来了。如果她不在那里,我就回头来找你。”说罢,他忍痛迈脚,向正门走去。
    “如果你救到了她,让她去老地方等我。”胡客道。
    陆横点了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光照的范围,消失在了黑暗里。
    “现在可以给我了吧?”那女人说道。
    胡客不会轻易让步:“等证明你没骗我,我自然会给你。”
    那女人忌惮胡客真会烧毁卷轴,不敢逼得太急,所以站在原地不敢往前。她看了一眼正在逐渐变弱的火焰,心中冷笑。
    胡客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被褥已经烧了大半,火焰已开始有变弱的趋势。一旦火焰小到一定程度,不足以瞬间烧毁卷轴时,这女人便会动手抢夺。
    胡客紧盯着那女人,尤其是她把持锁链的右手,以便随时作出应对,同时眼角的余光瞥向火焰,留意火焰的变化。
    这般僵持了一盏茶的工夫,仍然不见陆横返回。陆横即便腿上受伤,也早应该走到如归客栈了。如果陆横返回,说明没有找到姻婵,如今不见他返回,想必那女人没有说谎,姻婵的确是在如归客栈的天字一号房。
    火焰越发弱小,再等下去,那女人就要动手了。
    胡客脚底下开始挪动了。他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说道:“拿去!”右手一抛,卷轴在空中打了两个旋,不偏不倚地落向火堆。
    那女人一直紧盯着胡客。她见胡客往后挪步,知道胡客是要退到锁链刀的攻击范围之外。待见胡客抛出卷轴时,她本想抢上两步,用锁链刀攻击胡客,不料胡客却将卷轴抛向了火堆。她当即右手一摆,锁链刀向卷轴飞去,赶在卷轴触碰到火焰之前,用锁链扫中卷轴,使卷轴偏离火焰。
    胡客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佯装后退,给那女人他准备要逃离的假象,让那女人做出错误的判断,然后抛出卷轴,诱使那女人扫出锁链刀去救。在锁链刀即将扫到卷轴的瞬间,胡客脚踝忽然一扭,不退反进,趁势冲过火堆,抢到那女人的身前,问天如暴风骤雨般攻向那女人的周身要害。
    锁链刀在外,根本来不及回救。面对胡客的突然袭杀,那女人用极快的反应速度,脚底连退,避开胡客的前面几击。但问天一旦近身,威力剧增,胡客更是遇强则强,问天越攻越快。那女人虽然连续避开数次攻击,但最终未能幸免,右腿、腰侧和左肩接连被刺中,随即面部一凉,问天从她的眼角斜着划过!
    那女人飞起一脚,踢中了胡客的腹部,随即贴地滚出丈远,锁链刀已经将卷轴扫到地上,随即裹挟着厉风,朝胡客迎面击来!
    胡客架起问天抵挡,铮地一声爆响,火星四溅!
    此时那女人锁链刀回手,已无法再近身。胡客牵挂姻婵,见好就收,趁机退走。
    那女人想要追赶,但右腿的刺伤足有两寸深,伤及到了筋骨,追出三四步后,右腿剧痛难当,便知追赶不上了。她左眼的视线逐渐模糊,脸上多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整个左半边脸已然鲜血淋漓。
    她怒从心起,瞥见旁边一间房里有人,当即进入那间房,将当铺的掌柜和三个伙计一并杀了,接着放了一把大火,将十四号当铺烧毁。
    站在火势滔天的当铺外,她左手拿着卷轴,右手握着锁链刀,披头散发,满身是血,如魔似鬼,仿佛刚从十八层地狱里走出。
    在她的心中,仇恨的火焰,正如她身前十四号当铺燃起的冲天大火一般,正越烧越烈!
    胡客赶到如归客栈,冲上了二楼。
    天字一号房的房门敞开着,胡客当即冲了进去。
    胡客看见了三个人,两个是客栈的伙计,正围在床边,另有一人躺在床上,却是陆横。
    陆横的双腿被锁链刀所伤,伤势十分严重。他没给伤口止血,便强撑着走到了如归客栈,不顾客栈伙计的阻拦,闯进了天字一号房,哪知房内却空无一人。
    他知道那女人说了谎,本想即刻赶回十四号当铺通知胡客。但是他一路流着血走到如归客栈,已经失血过多,加上见客房内空无一人,心里顿时起急,当即头脑一晕,倒在了客房里。客栈的伙计怕出人命,赶紧跑去叫大夫,另有两个伙计留下来看着陆横,就怕陆横死在了房内。随后,胡客便闯了进来。
    “这间房之前谁住过?”胡客喝问两个伙计。
    没见到姻婵,使得胡客脸色凶狠,语气咄咄逼人。两个伙计见到胡客的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发憷,不敢不答。一个伙计说道:“没有人住,这……这是间空房。”另一个伙计指着床上的陆横道:“这……这不是我们干的……这男的不晓得是谁,他是受了伤冲进来的,我们……我们拦都拦不住。”
    胡客知道上了那女人的当,姻婵不在如归客栈!
    那女人很可能立马便会追来。胡客没有做任何的停留,背起昏迷不醒的陆横,快速离开了如归客栈。
    当他走出如归客栈时,十四号当铺的方向已经出现了火光。
    胡客将陆横背到了一家偏僻的医馆,敲开了医馆的大门。大夫是个有医德的人,大半夜被人吵醒,原本心情不爽,但一见到陆横的伤势,赶紧帮忙将陆横抬到桌子上,打来一盆清水,给陆横清洗伤口,然后上药止血。
    趁大夫忙着治伤,胡客悄悄地离开了医馆。
    姻婵依旧下落不明,胡客不得不再去寻那刺客猎人,尽管他并不想与那女人再打一回交道。
    沿着原路返回,赶到十四号当铺时,当铺已经烧成了灰烬,街上围满了救火和看热闹的人。
    胡客寻了几个围观者打听,都说没见过那样一个女人。
    胡客又在附近几条街转了转,也没有发现那女人的踪迹。
    等到胡客返回医馆时,陆横已经从昏迷状态中醒过来。只不过他失血过多,脸上一片苍白,加上浑身无力,只能躺着静养。
    胡客迫切地想找到姻婵,所以他不管陆横精神委顿,便直接问陆横如归客栈的事。陆横摇头,说客房是空的,没见到任何人。胡客又问设下埋伏对付那刺客猎人的事。陆横强打起精神,将一个月来十一家当铺接连被毁的事说了。
    “莫非她没有抓住姻婵,所以不知道卷轴存放在哪一号当铺,这才自北向南,挨家挨号地搜寻?”胡客听了陆横的讲述,暗暗猜测,“又或是姻婵虽被她抓住,却死活不肯透露卷轴的下落,她才不得不如此?”
    尽管击伤了那女人,但胡客既没有找到姻婵,也没有保住卷轴,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反观那女人,算上十四号当铺,她花去一个月的时间,从北往南总共捣毁了十二家当铺,尽管最终被胡客所伤,甚至毁去了半边面容,但终究得到了自己苦苦寻找的东西。这样细算起来,当铺里的那一场争斗,到底还是胡客输了。
    胡客想找到姻婵,必须从那女人的身上下手,除此之外,他还要想办法夺回那幅卷轴。姑且不说那幅卷轴是姻婵差点丢掉性命才盗来的东西,就是对胡客个人而言,他也必须要弄明白那幅卷轴里到底暗藏了什么信息。当初阎老头的信中,用匿尾的“知及天地,善达里表”八个字,指引胡客去袁州府的日月庄。胡客本打算守杀一结束,便走一趟袁州府,如今也没这个必要了。胡客几乎可以断定,阎老头指引他去日月庄的目的,就是要他夺取这幅卷轴。一来这幅卷轴用鬼头锁锁住,锁面上刻有“知及天地”四个字,暗合阎老头信中的匿尾八字;二来卷轴上写有一串代码,那是刺客道隐匿信息的方法,说明这幅卷轴与刺客道有着某些关联;三来刺客道天层和那刺客猎人千方百计要得到这幅卷轴,想必它里面暗藏的信息,一定极为重要。胡客实在想不出,除这幅卷轴外,日月庄还能有什么东西,值得阎老头在信中留下暗语,让他去寻找。阎老头在信里提及了鳞刺,如若这幅卷轴真的与千百年来下落不明的鳞刺有关,那引起多方的争夺,也就想得通了。总之无论如何,胡客必须要找到那女人。
    但那女人行踪诡秘,她在一个月内连续捣毁十一家当铺,刺客道竟然没能掌握她的行踪,最终不得不采取最笨的法子,在湖南省和江西省境内的七家当铺全都布下埋伏。如今那女人不知去向,恐怕难以再寻到她。
    不过胡客自有办法。
    第二天天刚亮,将陆横留在医馆养伤后,胡客便一个人来到了湘江码头。
    胡客已经思虑周全。
    毁掉十四号当铺后,那女人无非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留在长沙城内治伤,二是即刻离开长沙城。
    胡客相信那女人会选择后者。
    十四号当铺被大火焚尽,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埋伏在其他几家当铺的兵门青者,必定会火速赶来长沙。那女人有伤在身,肯定不想被众多兵门青者缠上,再加上她已经得到另外一幅卷轴,目的已经达到,所以她一定会尽快离开长沙城。
    胡客判断出那女人的动向,接下来就是判断那女人离开长沙城的方式。
    那女人的右腿被问天重伤,绝不可能步行,面容被毁,也不大可能骑马招摇过市,而且浑身的伤势也经不起颠簸。为了避免伤势加重,那女人只有选择坐船或者乘坐马车。长沙城内只有一处码头,所以胡客一大早便赶来了这里。上次胡客和姻婵从长沙府赶去汉口时,便是在湘江码头上包的船。
    在湘江码头,胡客打听到了想要的消息。
    有船家说,天还没亮的时候,的确有人来叫过船。
    “是个女的,裹了黑色的面纱,腿脚也不大灵便。”那船家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我记得清楚,她一开口就说要去上海,把我给吓住了。”
    “上海?”胡客略微愣了愣。这船家所描述的,应该就是那刺客猎人。只不过她从北方而来,如今得了卷轴,不回北方去,为何要去上海?
    “水路生意都是划了地界的,我们长沙的船最远只能跑到荆州和汉口,上不能到重庆,那是袍哥的地盘,下不能过九江,否则就是跟青帮抢生意,更别提上海了。”那船家说道,“所以那女的一说要去上海,我们这里没人肯接这活儿,也没人敢接。”
    “然后呢?”胡客问。
    “然后啊?然后那女的就走了啊。”
    “她没有坐船?”
    “没有。”船家摇头道。
    胡客离开了湘江码头,往位于城北的风顺车行赶去。
    长沙城内的车行只此一家。在这里,胡客同样打听到了那女人的消息。
    “是有这么个女的来过,”车行的工人回忆道,“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开门,她把门叫开,说要去上海,可我们风顺车行的车没跑过那么远,所以不肯租。她就直接掏钱买了一辆马车,自己驾着走了。”
    “走了多久?”
    “天快亮的时候走的,”工人说道,“算起来,快有一个半时辰了吧。”
    “她买了哪种车?”
    “跑远途的上等车,就是那种!”工人指着不远处停放的一排马车,说道,“这是我们风顺车行最好的马车,外厢上了黑漆,轮子也包了铁皮,里面坐着也舒适,车厢的背面还有我们风顺车行的标记,如果出了问题,随时可以来退换。”
    胡客并不购买马车。他在风顺车行买了一匹马,骑马出了长沙城的东门。
    走陆路去上海,须沿着正东方向的官道走。胡客沿着这条官道一路打听,终于在一家路边茶铺打听到确实有这样一辆马车经过。
    证实没有追错方向后,胡客当即快马加鞭,纵马向东追赶。
   
    第四章 火烧江南制造局
   
    黑蚓
    一路飞驰,到了日落时分,胡客进入了瑞州府地界。
    此时已经出了湖南省,进入到江西省境内。
    但胡客还是没有追上那女人乘坐的马车。
    胡客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坐骑累到极限不要紧,在途经的县城换一匹就行,日落天黑也不要紧,踏着夜色继续追赶便是。
    越往前追,胡客越是担心。
    马车的速度肯定会慢一些,可是他已经一口气从清晨追到了日落,仍然不见目标。也许那女人在途中寻了某家客栈停车歇息,若真是这样,胡客就追过了头,反而离那女人越来越远了。但沿途经过的客栈没有上百,也有数十,胡客不可能每一家客栈都停下来查看。他原本就比那女人晚出发一个半时辰,不能因为这些事再多做耽搁。
    胡客只有继续向前。
    他打算再追一段路,如果仍然不见目标,便可以确定那女人的确是在途中停车休息。那时他便停下来,守在官道上,静候那女人经过。
    如此马不停蹄,到了午夜时分,胡客已经追到了南昌城下。
    此时的南昌城内燃起了一片火光,远在城外的胡客一眼就能望见。
    这一幕和昨晚十四号当铺被焚毁的场景实在太像。胡客急忙打马入城。
    胡客的预想变成了现实,起火的建筑,正是刺客道在南昌府设置的十八号当铺。胡客赶到时,十八号当铺的大部分建筑已经被大火吞噬,不时哔哔啵啵地爆出火响。
    这已经是遭殃的第十三家当铺了。
    胡客知道,那女人并没有在中途休息,反而和他一样马不停蹄,并且已经先他一步,从南昌城里经过了。
    当铺附近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胡客问了围观者,但火起时附近的居民都在睡觉,没人知道这火是如何燃起来的,只得知火势被人发现时,是在一刻钟之前。
    不过一刻钟而已,还没有走远。
    胡客立即纵马出城,继续向东追赶。
    一直追到了后半夜,在鄱阳湖畔,胡客终于追上了那辆马车。
    那辆马车停在一处酒家的马厩旁。这马厩挨着官道而建,借助上方悬挂的灯笼,胡客可以大略看清马厩里的情况。纯黑色的外厢,车轮包了铁皮,车厢的背面有“风顺”二字,正是胡客要追寻的目标。马车已经卸了套,前端支在地上,拉车的马则在马厩里休息。
    胡客抬头看了看酒家的招牌,名叫幽兰酒家。马车出现在这里,那女人一定是住进了幽兰酒家。她不可能一直赶路,只要是个人,就会有休息的时候。
    胡客没有住进幽兰酒家。那女人虽然受了伤,可她在路过南昌城时却荡平了十八号当铺。胡客听陆横说过,江西省的当铺全都设置了埋伏,那女人能一举荡平十八号当铺,想必与埋伏的青者大战过一场,如此说来,她的伤势或许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严重。那女人的能力太强,胡客已经吃过亏,必须谨小慎微。在不清楚对方的具体情况时,胡客不敢贸然与她摊牌。
    胡客选择了正对酒家的一户民宅。
    胡客敲开了民宅的大门,向主人家表明了来意,要在此住宿一晚。
    主人家的神情颇为诧异,望了一眼对面的幽兰酒家,那意思是为何放着对面舒适宽敞的酒家不住,偏要来住这普普通通的民宅,心想难不成是酒家客满了?不过有银子收,主人家自然乐意效劳。主人家收了宿费,带领胡客往空置的房间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今晚真是古怪,刚来了一个,现在又来一个。”说着他轻轻一笑,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胡客进门的时候,见院子里拴着一匹马,本以为是主人家的,但主人家的一席话,却让他立即生了警惕。
    “还有别的人住进来?”胡客问。
    “可不是?刚住进来不久,是个老头。”主人家举着灯,照亮路过的一间房,“就是这儿。”
    “外面是他的马?”胡客又问。
    “是啊,我家又不养马。”主人家回答道。
    深夜不住酒家,却来住民宅,胡客倒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人。大半夜里骑马,说明是在赶路,可偏偏又是个老头,并非精力充沛经得起颠簸的青壮年,这些矛盾之处,不免让人起疑。
    胡客扭过头去看了一眼,暗暗记住了这间房的位置。
    多年来练就的警惕性,让胡客不由自主地对住在隔壁的老头生了戒心。但让胡客没想到的是,他没去探那老头的底细,倒是那老头主动找上门来了。
    胡客刚住进房间不久,房门便响了。敲门的人正是住在隔壁的老头。
    这老头已经一大把胡子,头发也白了一大片,但仍显得很精神,尤其是一对眼睛,在烛光下格外有神。
    胡客打开门后,老头对胡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谁。”他说这话时,右手举起了一张画像。那张画像上绘了一张人脸,所绘样貌正是胡客。
    这是天层分发到每个兵门青者手中的画像,如此说来,眼前的这老头,也是兵门的青者!
    “黑蚓。”那老者毫不避讳,直接介绍了自己,“你应该听说过我。”
    胡客当然听说过。
    黑蚓这个名头,在道上十分响亮,只不过他人如其名,好似潜行在黑暗地底的蚯蚓,属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因此绝大部分青者都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据说黑蚓是兵门中资格最老的青者,刺龄长得令人难以想象,同时他又是兵门中最厉害的潜伏者,潜伏的本事无人能及。他和屠夫属于两种不同类型的刺客,但毫无疑问他和屠夫一样,都是极难对付的硬手。胡客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到此人。
    “我对‘鬼’没有兴趣。”胡客已被天层列为“夺鬼”之争竞杀的目标,黑蚓的言下之意,是他不想与胡客为敌。当主人家领胡客走过房门外时,黑蚓从门缝里偷瞄了一眼,主人家提在手中的灯,照亮了胡客的脸。黑蚓一眼便认出胡客是画像上的人。他见胡客扭过头来警惕地看了一眼,便知胡客生了戒心。他不想因胡客的怀疑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主动过来拜访。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各行各事,互不相犯为好。”黑蚓自认为表达清楚了来意,转过身打算离开了。
    胡客却忽然叫住了他:“你在跟踪住进对面酒家的女人?”
    黑蚓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转回头来,并不说话,两只眼睛饶有兴趣地打量胡客。
    胡客猜得不错,黑蚓的确是在追那女人,而且已经追了很长一段时间。
    “道虽同,但不相为谋。”胡客抬手道,“请吧。”
    黑蚓微微一笑。从他的笑里,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转过身去,离开了胡客的房间。
    天亮之后,胡客被一阵马嘶声惊醒。
    胡客急忙起床,推开一丝窗缝,望见那辆风顺车行的马车已经驶出幽兰酒家,沿官道向东而去。
    胡客当即披上衣服出门,正巧黑蚓也从隔壁房间里走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相比昨晚昏暗的烛光,胡客可以更为清楚地看清黑蚓的容貌。黑蚓的脸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枯黄色的面斑,身子如木柴般瘦削,显得老相了许多。两人相视一眼,却如陌生人般互不理会,各自上马,开始了追踪。
    胡客和黑蚓虽不理会,但各自心中都对对方留有戒心。这一路尾随那女人,两人都没有动手,谁都不想去鹬蚌相争,而让对方坐收渔利。尤其是黑蚓,他故意落在了胡客的后面,如果真有突发状况发生,他有更充足的时间和空间来做出应对。
    过了鄱阳湖,就是饶州府。
    不出胡客所料,那女人夜入饶州城,杀死埋伏在十九号当铺的几个兵门青者,一把火将当铺烧了个精光,然后继续赶路。
    过了饶州府,胡客忽然发现,身后不见了黑蚓的踪迹。胡客知道黑蚓一定没有离开。这老头的确有真本事,不愧是兵门中最厉害的潜伏者,连自己都发现不了踪迹,胡客暗想。
    一路向东,经过婺源,进入浙江省境内。
    那女人又接连捣毁了刺客道设在严州府、杭州府和嘉兴府的三家当铺。三家当铺都没有任何防备,被那女人杀尽掌柜和伙计,一把火夷为平地。接着过松江府后,那女人的马车驶入了上海地界。
    那女人并没有进入上海城。
    她只走到了上海城南的高昌庙镇。
    在夜幕下,那女人的马车驶向了一扇铁门,并向门卫出示了一样东西。门卫走出门卫房,将铁门打开了。那女人驾着马车驶进了铁门。那扇铁门开在一截围墙上,那围墙圈裹着一大片建筑。马车驶进去后,门卫立刻将铁门锁了起来。
    虽然是夜晚,但高昌庙镇却没有一点夜晚的宁静,反而异常热闹。镇上正在修建上海南火车站,沪杭铁路也在铺架之中,不少工人正连夜在工地上干活。
    胡客询问了一个工人,那工人手指围墙圈裹起来的建筑,说道:“那是机器局。”他听胡客的口音像是外地人,怕胡客不明白,又补充道,“就是江南机器制造总局。”
    翻译馆
    江南机器制造总局,简称江南制造局或江南制造总局,又称上海机器局。
    在洋务运动搞得风生水起的同治四年,作为洋务派的代表人物,曾国藩和李鸿章奏准在上海兴办军事企业,并由此创办了江南制造局,成为了往后数十年间国内规模最大也是最为重要的军工厂。江南制造局最初设址在虹口,但因规模扩大得太快,而虹口属于租界,地租昂贵,可租用的土地又太少,所以不得不在创办两年后搬迁至上海城南的高昌庙镇。
    那女人驾驶马车从侧门进入江南制造局后,长时间不见出来。
    胡客等不下去了。
    那女人行踪诡秘,若这一次跟丢,恐怕以后再难有机会寻得到。
    胡客决定潜入江南制造局。
    作为整个国家最为重要的军工厂,江南制造局的看管工作相当严密。江南制造局的围墙修建得很高,且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专人值守,想越墙而入,实非易事。虽是深夜,偶有人进出侧门,但门卫十分尽责,一旦开过铁门,便会立马关上,不给人擅自出入的机会,想要从侧门溜入,也不容易。不过好在是夜间,行事要比白天来得方便。
    胡客等了片刻,便等来了机会。
    一个黑幢幢的影子出现在道路的北边,伴随着鞭子的抽打声,快速地移动过来。
    那是一辆马车。深夜出现在此,那马车多半是要进江南制造局。
    胡客躲在道旁的一堆圆木后,待马车驶过圆木堆时,他猛地蹿出,攀住了车厢的背面,旋即一个溜身,用闪电般的速度翻藏到了车底。
    果不其然,这辆马车在路口拐了个弯,径直朝江南制造局的侧门驶去。
    胡客将身体紧紧地贴住车底,以防被门卫瞧出端倪。
    “哟,舒大人这么晚还来公干啊?”门卫认出了马车,急忙走出门卫房,打开了侧门。
    “可不是么?”说话的是赶车的车夫,“老爷好好在饭店里吃饭喝酒,被老潘给叫回来了,说有个女的深夜跑来找老爷。”
    门卫搔了搔溜光的脑门:“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确实有个女的进去了,她给我看了御捕门的令牌,原来是找舒大人的。”
    胡客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有些郁闷。他身上还带有从曹彬那里夺来的御捕门腰牌,早知道这东西在江南制造局也管用,他就不用在外面等这么久了,此时也不用藏在马车底下。
    “阿福。”车厢内传出了一个老迈的嗓音。说话者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口译舒高第,听他的语气,似乎不甚耐烦。
    “是,老爷。”那叫阿福的车夫不敢再与门卫多聊,急忙催赶马车,驶入了侧门。
    光线昏暗,门卫并没有留意马车的底部,胡客得以顺利地进入江南制造局。听刚才的对话,这马车里的舒大人,夜里赶来江南制造局,正是为了见那刺客猎人。对胡客而言,真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阿福赶着马车在江南制造局内转了几个弯,最后在一幢小楼外吁马停下。
    “舒大人,您小心脚下。”那叫老潘的男人先从马车里跳下来,点燃了提灯,然后扶舒高第下车。
    “阿福,到外面候着。”舒高第说完这话,便在老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了小楼。
    阿福应了舒高第的话,调转马头,驱车而去。
    马车驶过,地上多了一道黑影。胡客翻身而起,藏到黑暗处,等马车转去外面后,才轻手轻脚地靠近小楼。
    这幢小楼是江南制造局内附设的翻译馆。当年江南制造局创办后,在制造枪支、军舰及其他机器的过程中,需要用到大量的外文资料,因此在同治七年成立了一个翻译馆,专门负责翻译和引进西方的科技类书籍,后来为培养各类西学人才,局内还专门成立了广方言馆等教育性质的机构。
    翻译馆的门没有关牢,加之这里不是厂房,没什么人看管,唯一一个负责看管的老潘,此时已扶着舒高第进去了,因此门前无人看守,胡客得以轻松地进入馆内。
    翻译馆分为上下两层,每一层都有好几间房,只有位于一楼最里面的翻译处亮着光。一道拉长的人影投在翻译处的门外,老潘的声音传来:“是,舒大人,小的这就出去。”
    胡客急忙躲到隐蔽的角落里。
    老潘从廊道里走过,走出翻译馆,到外面找阿福去了。
    胡客重新现身,悄无声息地来到翻译处的门外。
    翻译处房内,舒高第和那女人正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方桌前。
    桌上烛火跳跃,房内寂静无声。
    等老潘的脚步声去远后,舒高第终于打破了这份宁静。他叹了声气,说道:“我们怕是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十六年。”那女人说道。
    “记得那一年你来找我时,浑身都是伤,还中了剧毒。”舒高第道,“你这次来,不会又是为了治伤吧?”
    那女人抓住面纱的一角,缓缓地摘了下来。
    烛光下映照出来的那张脸,让舒高第猛地一下颤巍巍地站起:“你……你的脸……”他一时心急,乱了呼吸,接连咳嗽了数声,语不成句。
    “还有得治吗?”那女人的语气异常平静,仿佛脸被划破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舒高第绕过桌子,检查了那女人脸上的伤势,叹道:“疤是祛不掉了。”又说,“但我会想尽一切法子,让它不至于太过明显。”
    “这就足够了。”那女人点了点头。
    舒高第缓缓地走回另一侧,在凳子上坐下来,问道:“是谁伤的你?”
    “你早已退出御捕门,这些恩恩怨怨,你没必要知道。”
    “又是刺客道?”舒高第问完这话,紧接着便说,“定然如此,定然如此。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忘去寻仇?”
    那女人森然道:“照水的仇不共戴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右掌猛地拍落,击得桌子一声重响。
    舒高第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静默了一阵,那女人忽然说道:“我已经找到了两幅刺客卷轴,天层藏在何处,我很快就能查出来。”
    “查出来又有何用?”舒高第道,“你还能剿了它不成?”
    “我一个人是不行,但索克鲁会帮我,御捕门所有捕者都会出动。”
    舒高第苦笑起来:“二十一年前那场大战,你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御捕门死了多少人,你难道就忘了?”
    那女人道:“正因为忘不了,所以更要报仇。”
    “可你被人伤成这样,”舒高第摇头道,“可见刺客道这些年里,又出了不少人物。”
    “我只不过一时大意,才为人所伤。”
    “罢了,罢了,”舒高第摆手道,“我劝不了你,御捕门的事,我也不想再管。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如果需要治伤,随时来翻译馆找我就是。”说着,他站起身来,右手擎起烛台,“你跟我来吧,”他说道,“伤药都在二楼的医书房里。”
    走出翻译处的房门,两人一前一后,缓步向楼梯走去。
    没走多远,舒高第忽然问:“对了,昨天沐人白和贺谦带了人来,说是你叫他们来的?”
    “没错,是我电告东南办事衙门,让他们来的。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们了。”那女人说完这话,忽然扭过头去,盯住一处漆黑的角落,“你跟了我这么久,也该出来见见光了吧!”哗啦一响,她腰间的锁链刀毫无征兆地甩出,击向那处黑暗的角落,逼藏在那里的人现身!
    一道黑影从角落里跃出,现身于烛光下,正是胡客。
    “还不现身?”那女人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她话音一落,二楼上顿时脚步声大作。
    胡客知道中了埋伏,正欲夺路脱身,那女人的锁链刀已迎面扫来。胡客用问天挡下这一击,但锁链刀二击又至,将他逼回廊道的深处。
    二楼上趁势冲下十多号人,全都是御捕门的黑袍捕者,其中就有沐人白和贺谦这两位天字号捕头。
    那女人在十四号当铺被胡客所伤,尤其是腿上那道伤,伤及筋骨,令她行动不便。她一路上知道有人跟踪,虽然不知道是谁,但从此人跟踪的能力来看,绝对不容小觑,她有伤在身,不便和跟踪之人做过多的纠缠。她已经拿到了卷轴,却仍然将沿途的多家当铺捣毁,一来是发泄毁容之恨,二来是做给身后跟踪的人看,示之以强,让跟踪之人不敢轻举妄动。途经杭州府时,她去了一趟府衙,给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发去了急电。此时沐人白和贺谦正在东南办事衙门公干。沐人白和贺谦虽然已经进入御捕门十多年,但却从来没见过那女人,所以在瀛台时,贺谦还曾与那女人交手,不过经过瀛台的事情之后,索克鲁已经给众位御捕打过招呼,所有御捕都知道那女人在御捕门内的地位非同小可。所以接到那女人的急电后,沐人白和贺谦不敢怠慢,即刻带领一批捕者赶来江南制造局候命。那女人知道跟踪之人一定会随她潜入江南制造局,因此一进入局内,便立即寻到沐人白和贺谦,让两人率领捕者埋伏在翻译馆的二楼,待跟踪之人进来后,正好来个瓮中捉鳖。
    那女人虽然知道沿途有人跟踪,但一直不知道跟踪的人是谁,此刻见到是胡客,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从开封府就一直跟踪我的人。”她的右手轻轻抚过左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阴沉沉地说道,“我见你女人痴情,原来还想放她一马,你却偏要我改变主意!”
    “她在哪里?”话语里涉及到姻婵,胡客立刻透露出关切之意。
    “你不必着急,”那女人冷笑道,“你死之后,我很快就会让她与你见面!”
    胡客暗暗松了口气,那女人的这句话,证明姻婵此刻还活着。
    那女人左手一摆,十几个捕者立刻朝胡客围攻上来。她接过舒高第手中的烛台,对舒高第道:“你先上楼避一避。”舒高第从前是御捕门的医捕,现已退出御捕门多年,此刻不便插手御捕门的事,点了点头,走上二楼去了。
    眼见十几个捕者围攻上来,胡客当即后退一步,倚住了墙壁。这样一来,他不用顾虑身后,可以专心对付身前。
    这些寻常捕者远不是胡客的对手,问天一出,顷刻间便有两个捕者毙命。
    贺谦见状,立即拔出弧口控玉刀,拨开两个挡道的捕者,挥刀朝胡客的脸部劈落。
    胡客早已不是第一次身陷御捕门的重围,但他却是第一次和贺谦正面交锋。当日在巡抚大院被贺谦抓捕时,胡客是束手就缚,两人并无交手,在紫禁城西华门的那场夜战,贺谦提前赶去了瀛台,两人也未交手。
    贺谦师从白孜墨,他将白孜墨对十字棱刺的用法化在刀法之中,并加以改进,在刀功上可谓独树一帜。寻常使刀都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分厚一分劲,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但贺谦的刀路却繁复而阴柔,同时又不失狠准。他深知胡客的厉害,知道白孜墨都非其对手,算是十足的劲敌。因此一对上手,贺谦便将最厉害的招数通通用上,一把弧口控玉刀舞得滴水不漏,要在短时间内将胡客制住。
    胡客对贺谦奇特的刀路有些不适应,因此一开始暂取守势。在贺谦的一轮抢攻过后,胡客暂时遭遇了压制,落在了下风。但越是遇到强劲的对手,胡客的斗志就越强,并且越发沉着冷静。经过最初的不适应后,胡客慢慢洞悉了贺谦刀路中的缺陷,很快有了破敌制胜的方法。他招法忽然一变,问天一改守势,采取最简单最直接最迅猛的方式攻击贺谦。他这是以快制慢,以简克繁,以刚破柔!
    问天属于匕首类短刃,使用起来比弧口控玉刀要灵便许多,胡客的招式因而比贺谦快了一倍有余,再加上翻译馆内只有那女人手中一盏烛火,光线极其昏暗,贺谦竟有些难以看清胡客的动作。在他眼中,问天似乎已不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道有迹无形的赤色光芒。电光石火之间,血光迸溅,问天裹挟着劲风掠过,贺谦的上臂顿时血流如注。
    见贺谦负了伤,沐人白也不再袖手旁观。他左手拍髀,右手雁翅,向胡客攻去。拍髀是一尺来长的短刀,短小精悍,雁翅是沙场上用的步战用刀,宽厚沉重。沐人白将雁翅舞得虎虎生风,但雁翅的目的只在压制敌人,他左手的拍髀才是致命的利器。雁翅是实,拍髀为虚,虚实相间,雁翅实实在在地猛攻四五刀,拍髀却忽然偷袭似的祭出一记杀招,往往让人防不胜防。
    在御捕门的十二位天地字号御捕中,沐人白和贺谦是身手最为厉害的两个。胡客同时遭遇这两大劲敌,还时不时有其他捕者从旁抢上,可谓险象环生。
    胡客逐渐被逼到了角落里,陷入极为被动的局面,再这样斗下去,难免有失手被擒的时候。
    胡客知道,他现在已不可能击败眼前这些敌人,唯一的出路,就是想办法突围!
    胡客选择了手臂受伤的贺谦作为突破口,奋起战力,猛然间狂攻贺谦。
    贺谦清楚胡客疯狂攻击自己的目的。他以弧口控玉刀应对问天的每一击,脚底站定了决不后退,不给胡客任何突围的机会。但问天已经见血,劲道更加强劲,贺谦的弧口控玉刀虽然也是利刃,在一轮叮叮当当的急响过后,刀锋上仍然被问天击出七八个缺口。问天潮鸣电掣般地再次击来,贺谦举刀硬挡。
    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弧口控玉刀寸寸碎断,为躲避碎断的刀片,贺谦的脚底霎时间一乱。
    只这一瞬间的机会,胡客已牢牢地抓住!
    胡客冲开贺谦的防守,挡住沐人白在侧方的攻击,随即以一个快到极致的两连击,杀死扑上来的两个捕者,拔足朝翻译馆的大门奔去。
    但他刚奔出几步,一股冷风立刻迎面掠来,锁链刀已出现在眼前!
    那女人虽然腿脚不便,但手上的功夫却丝毫未减。她瞧出胡客有脱身的趋势,所以提前移动到翻译馆的大门侧,待胡客奔来,立即以锁链刀迎击。
    有那女人在,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胡客避开了锁链刀,不再冲向大门,反而回身朝翻译馆的里侧冲去。他沉肩撞开翻译处的房门,一个蹿身进入房内。
    那女人急忙飞步赶出翻译馆的大门,只见胡客已从翻译处的房间破窗而出,朝外飞奔。沐人白和贺谦相继从另一间房的窗户里跃出,追赶胡客。
    那女人一见胡客冲入翻译处,便判断胡客要从窗户逃走,因此提前追出翻译馆外。以她的能力,原本不会给胡客逃走的机会,但她右腿的伤势限制了她的速度。她虽然立即冲出翻译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客从身前不远处跑过。她以锁链刀追身而去,却短了分毫。那女人知道错失一击,便追不上胡客,立马一瘸一拐地朝翻译馆的背面疾走。她驾驶进江南制造局的马车,就停在那里。
    胡客冲出翻译馆的地界,望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旁有两点火星忽明忽暗,那是老潘和阿福正吸着纸烟闲聊,打发等待舒高第的时间。
    “拦住他!”沐人白大声吼道。
    老潘和阿福被吼叫声惊回神来,但没搞明白情况,已被冲上来的胡客两脚踹翻,更别提阻拦了。
    胡客割断套马索,让马与车分离开来,随即翻身上马,驾马狂奔。
    沐人白飞步赶到,长臂一探,已抓住了扬起的马尾。他双脚蹬地,借势跃起,人在空中,雁翅已向胡客的背心砍落。
    这一击居高临下,有雷霆万钧之势!
    胡客跨坐马背,无从避让,不得不拧过腰身,以问天正面迎击。
    “铮”的一声响,两件兵器撞在一处!
    与此同时,沐人白的左手从腰间一抹,趁势一送,拍髀刺向胡客的肋部。
    一物不能二用,问天抵挡住雁翅,便抵挡不住拍髀!
    匆忙中,胡客手臂下夹,肋部猛地传来了刺痛感,拍髀已经刺入体内。但好在他千钧一发之际用腋下夹住了沐人白的左手,这一刺才没有深入到伤及内脏,不会致命。
    在拍髀刺入肋部的同时,胡客手中的问天也已反削了出去。沐人白的左手被胡客腋下夹住,同样无从避让,他虽然极力仰头一缩,但仍然被问天结结实实地抹过了面部!
    这是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斗法!
    电光石火之间,胡客的肋部遭受重创,沐人白却是眼前一黑,双目尽瞎!
    骤然失明所带来的剧痛和恐慌,让素以硬朗著称的沐人白也禁不住惨哼了一声。他不由自主地撒开了握住拍髀的左手,身子向地面坠去。他的左手在空中下意识地乱抓,竟一下子又抓住了马尾。他当即毫不犹豫地扬起右臂,雁翅砍向身前。这一刀不可能伤到胡客,沐人白意在砍伤胡客的坐骑。只要没了坐骑,胡客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多远。
    胡客瞧得真切,急忙探出身子,问天从绷直的马尾上划过!
    马尾一断,沐人白失去了支撑,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上,因惯性翻滚了五六圈才止住。他这一刀虽然砍空大半,但还是从马股上划过,胡客的坐骑顿时癫狂起来。
    拍髀还插在胡客的肋部,这一阵剧烈的颠簸加剧了他的疼痛。他奋起臂力,拽紧套马索,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坐骑,驾马来到了江南制造局的侧门前。
    侧门已关,门面上扣着一把黑沉沉的铁锁。
    “开门!”胡客忍着疼痛,厉喝一声。
    一个血淋淋的人忽然骑马出现在眼前,连那马也是血淋淋的,来人的肋部还插着一柄短刀,且凶神恶煞地大吼大叫,坐在门卫房里的门卫,此时一动不动,仿佛被吓傻了一般。
    胡客又吼了一声,猛然间发现,那门卫并非被吓得一动不动,而是已经死去多时,所以歪斜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门卫已死,胡客只有自己开门。
    他打算下马,拿问天削断门锁。
    可就在这时,背后却传来了辚辚的车辙声。
    胡客被沐人白拖延了片刻,又在侧门处耽搁了片刻,那女人已趁机赶着马车追赶上来。除了她以外,贺谦和几个捕者也乘坐在马车上。
    想削断门锁夺门而出,已经来不及了。
    胡客现在绝不能下马,下马就是死路一条。
    出不了侧门,这地方便如被封死的胡同,马车一旦赶到,那女人和贺谦等人下了马车,摆开阵势,胡客就等于被逼进了死路。他的肋部遭受重创,想再次突围,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为了不陷入绝境,胡客立即拨转马头,想占马车掉头不方便的便宜,从马车旁冲过,冲回江南制造局内。
    但那女人已让胡客从身边逃走过一次,岂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在胡客的坐骑与马车错身而过的瞬间,那女人的锁链刀已瞄准目标,准确地扫出。
    胡客早料到那女人会趁机攻击,急忙低头让过。
    那女人手腕急拧,锁链刀向下一兜,斜着拉回,一条马腿顿时被斩断成两截!
    这一手是胡客没有料想到的。他胯下的坐骑立时惨嘶起来。断去一腿,自然无法再奔行,坐骑猛地一下斜扑倒地,紧贴地面滑出丈远,地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那女人和贺谦等人急忙下车,赶到惨嘶不止的马前,却早已不见了胡客的踪影。
    “他受了伤!”借助门卫房的光,贺谦看见了地上的零星血点,往黑暗里延伸而去。贺谦追出十来步,地上的血点忽然断了,想来胡客弃马逃走时,特别注意了伤口,不让血滴落下来留下行迹。江南制造局占地面积宽广,厂房建筑又多,想在其中找出一个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立即封锁各处出口,通知东南办事衙门增派人手过来!”贺谦对身后几个捕者大声命令道,“无论此人藏身何处,务须在今晚找他出来!”
    说完这话,贺谦才发现,刚刚还站在身旁的那女人,此时却和胡客一样,竟已不知去向。
    火药厂
    东南办事衙门能紧急调用的捕者,总共有三十来人,现在这些捕者全都连夜赶到了江南制造局,加上先前沐人白和贺谦带来的一批捕者,总计四十余人。这些捕者人手一支火把,分成数队,朝各厂各房散去,好似一片浪潮翻滚的火海,朝四面八方推涌扩散。
    江南制造局的每道门和每段围墙均有专人看守,贺谦派捕者去问过这些看守,所有看守都确认,没有人从自己负责的地段里通过。贺谦知道,胡客一定还在江南制造局内,他受了伤,必然躲藏在某个隐蔽之处。
    四十多个捕者展开了细致的搜索。
    沐人白双目失明,已被送往救治。贺谦虽然受伤,但只是简单止了血,继续留在江南制造局内,等待各队捕者搜索的结果。
    江南制造局内除翻译馆和广方言馆外,还有机器厂、锅炉厂、铸铜厂、铸铁厂、炼钢厂、轮船厂、枪炮厂、火药厂、洋枪楼、炮队营、公务厅、文案房、栈房、煤房等建筑。四十多个捕者足足搜了一个多时辰,才陆续返回。
    令贺谦感到失望的是,捕者们搜遍了各处厂房,竟然没有找到任何受伤之人,也就是没有找到胡客。不仅没找到胡客,连那女人也没有见到。
    “还有什么地方没搜?”贺谦问道。
    “枪炮厂、火药厂和洋枪楼。”有捕者答道。
    枪炮厂、火药厂和洋枪楼,是江南制造局内最见不得火的地方,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专人负责看守。有捕者搜查到这三处建筑时,试图入内,却被看守拦住,捕者甚至出示了御捕门腰牌,提出灭了火摸黑入内搜查也不行。看守只认总办的命令,没有总办大人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
    “那就去总办那里拿命令!”贺谦一声令下,当即有捕者领命而去。
    但要想征得江南制造局总办的同意,必须先回东南办事衙门开具公文,再前往总办的住所,如此往返,太耗费时间。胡客刚刚经历一场恶战,耗损不少精神和体力,并且身受重伤,贺谦可不想给胡客太多喘息的机会。
    在拿命令的捕者离开后,贺谦当即率领剩余的捕者来到了枪炮厂外。
    一见是御捕门的捕者去而复返,两个看守都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人说道:“都已经说过了,没有总办大人的命令,你就是道台大人亲自来了也没辙。”
    贺谦当然不会硬闯。他命令所有捕者原地待命,然后手举火把,围绕枪炮厂走了一圈。两个看守怕他擅闯,留下一个看住大门,另一个跟着他走完了这一圈。
    这一圈慢悠悠地走下来,贺谦已仔仔细细地看过了枪炮厂的每一寸墙壁、每一扇窗户和每一处通风口,没有任何出入的痕迹。贺谦基本可以确认,胡客没有躲藏在枪炮厂内。
    离开了枪炮厂,贺谦带领捕者赶到了就近的洋枪楼,用同样的方式检查了洋枪楼的外围,排除了胡客躲藏其内的可能。
    只剩下火药厂了。
    贺谦赶到火药厂时,两个看守正坐在地上打盹。当他围绕火药厂走动时,一个看守打着哈欠跟随在他的身后。
    “这一片厂房是做什么用的?”当走到火药厂的背面时,贺谦停下了脚步,指着身边的厂房问。
    “这是库房,”看守回应道,“厂里造出来的火药,全都堆在里面。”
    贺谦不作声色,盯着一扇通气窗看了几眼,继续往前走。
    回到火药厂的大门外,所有捕者都持着火把在原地等候着。贺谦手一招,众捕者跟随他离开了火药厂。
    走出一段距离后,贺谦忽然停住了。
    “你们先回去,等总办的命令一下来,就立刻赶来火药厂,把火药厂四周围住。”他从一个捕者那里拿过一柄刀,返身朝火药厂走去。
    他这一次没有去大门,而是避开了两个看守的视线,绕道来到了火药厂的背面。
    “左起第二扇。”他抬起头来,心里默道。
    贺谦没有拿火把,所以黑暗中视线不太好,但能依稀看出第二扇通气窗的位置。他刚才绕厂检查时,发现第二扇通气窗上挂着一张已破的蛛网,正随着夜风左右飘摆,另外三扇通气窗上悬挂的蛛网则是完整的。这一片厂房用于囤积火药,不是生产厂区,平时没什么人进出,进出也只是搬运火药,不太可能打开通气窗,就算打开通气窗,也不太可能只打开一扇。左起第二扇通气窗虽然是关闭的,但窗口的蛛网却是新破的,不久前一定有人打开过窗户。
    胡客一定在里面,贺谦暗自笃定。
    通气窗不大,约三尺见方,位置也不高,贺谦踮起脚就能够到。他拨开了窗户,屈膝一跃,快速地翻了进去。
    一进入通气窗,一股浓烈的火药所特有的刺鼻味儿便扑鼻而来。
    火药库房里一片漆黑。紧挨着通气窗堆放了不少装满火药的木桶。贺谦踩着一只只木桶往下走,走了几丈,下到了地面。
    库房里没有任何声响。贺谦摸黑穿过了连接门,进入了第二间库房。
    在这里,他隐隐约约听见了窸窣的说话声。
    声音是从正前方传来的。
    当贺谦走到通往第三间库房的连接门前时,说话声已经能够听清了。
    “……我会拧断她的脖子,砍去她的手脚。你知道‘藏血’是怎么死的吗?就是我说的这个样子。你有没有听说过蝴蝶刑?竖着一刀下去,割开后背上的皮,再用刀尖紧贴皮肤切进去,让皮肉分离开来,就像蝴蝶展翅一样。你没听说过不要紧,你很快就能在她身上见识到……”
    贺谦认得这声音,是那女人在说话。
    “我会割掉她的舌头,让她有痛喊不出,”那女人继续说道,“还要挖走她的眼珠子,让她有路看不见……”
    她说到此处,忽地戛然而止,随即一股劲风,朝刚走入连接门的贺谦扑面而至。
    “是我。”贺谦急忙低头。他的脑袋上方传来砖头碎裂的响声。若非他反应足够及时,碎裂的可就不是墙砖,而是他的脑袋了。
    “你怎么来了?”那女人听出是贺谦的声音,收回了锁链刀。听她的语气,似乎贺谦的出现,倒让她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都在等总办的命令,我就先进来了。”贺谦问道,“胡客呢?”
    “姓胡的小子躲起来了,不敢出来。”那女人冷笑道,“刺客道的人都是一路货色,全是不敢见光的鼠辈。你上面十几代祖宗能藏上三百年,可你却连三个时辰都藏不了。等到天一亮,我看你还能藏到什么地方去?”
    那女人很早就发现了胡客的踪迹,并一路追进了火药厂的库房里。但库房里漆黑一片,而这种没有任何光线的漆黑,恰好是刺客最熟悉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胡客自然而然地干起了老本行。那女人本以为胡客受伤之后,绝非自己的对手,但她显然低估了胡客的能力。在没有半点光的环境里,胡客的听觉、辨识力、判断力、潜伏力及行动的能力会提高数倍。而那女人因腿伤移动不便,如此一来更为吃亏。
    在胡客的偷袭下,那女人浑身上下竟接连被问天伤了五处,这还是在她疯狂挥舞锁链刀、逼迫黑暗中的胡客难以近身的情况下发生的。
    在她第五次受伤后,胡客忽然没有了动静,不着形迹地潜伏了起来。
    胡客乍然停止,可那女人却不敢停。
    她继续挥动锁链刀,一圈紧接着一圈,以防备胡客的下一次偷袭。
    时间长了,她自然不想一直处于如此被动的局面。她想寻找到胡客潜伏的位置。原本胡客受伤后流了血,她能通过血腥气来判断胡客潜伏的方位。可这库房里到处都充斥着浓烈的火药味儿,她的嗅觉再怎么灵敏,置身在火药库房里也是毫无用武之地。于是她开始说话,说要用哪些残忍的法子来折磨姻婵。她想用这些言语来刺激胡客,不说让胡客变得多么愤怒,至少让他在情绪上出现波动,最终在气息上出现变化。一旦胡客的气息声被她听到,暴露了方位,她就有了反击制胜的机会。
    “有火吗?”那女人问贺谦。
    “这里全都是火药。”贺谦知道那女人的想法。他的确随身携带着洋火。但这库房里堆满了一桶桶的火药,点燃火后,一旦有所闪失,火药厂难逃被炸毁的命运,他必定有死无生,就算侥幸在爆炸中存活下来,他也担不起江南制造局火药厂被炸的重责,朝廷一旦追究下来,轻则牢狱之灾,重则难免一死。
    “我们先出去,派人围住四周,”贺谦提议道,“待天一亮,总办的命令也拿到手后,我们再动手不迟。”
    那女人连续被胡客偷袭得手,却一直不肯退出库房,一来是移动不便,二来是怕退离时出现破绽,遭遇胡客致命的袭杀。如今有贺谦在身边,两人相互照应,情况便不一样了。
    那女人在这间库房里吃足了苦头,也对胡客的能力有了崭新的认识。她认可了贺谦的提议。两个人背抵着背,一边警惕四周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过连接门,退入第二间库房,紧接着退入第一间库房,最终钻出了通气窗。
    胡客潜伏在黑暗深处,一直不敢弄出任何动静,连呼吸也压到了最轻最细。
    待到四周寂静无声时,料想贺谦和那女人真的退出火药厂后,胡客才算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他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拍髀还插在他的肋部,从始至终没有拔出来。在逃遁的路上,他不敢拔,生怕大量流血,因而留下痕迹,暴露行踪。他穿过大半个江南制造局后,悄无声息地躲进了火药厂的库房。库房里全是火药的气味,这有助于掩盖他身上血的气味。
    但那女人不愧是让众多刺客道青者望而生畏的刺客猎人。她很快便追进了火药厂内,并一步步逼近第三间库房。
    胡客没有继续躲避。他也没办法再躲避。
    当那女人走进第三间库房时,他选择了主动出击。
    在完全漆黑的库房里,胡客用上了在刺客道所学到的一切。销声匿迹的潜伏,变幻莫测的走位,神出鬼没的袭杀,并接连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了五道伤。他拼尽全身的力气,用最迅猛的偷袭,让女人心生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一轮偷袭,彻底透支了胡客的体力。他长时间让拍髀插在体内,导致肋部的伤势越发严重。他潜伏在暗处静止不动,不是为了准备下一轮偷袭,而是实在有心无力了。如果他没有受伤,体力也足够,就不仅仅只是在那女人身上留下五道皮外伤那么简单了。如果贺谦真的甘冒大险燃起了洋火,胡客恐怕真的只有闭目待死。
    待贺谦和那女人退出火药厂后,胡客握住了拍髀,猛地一下拔了出来。
    伤口一阵剧痛,鲜血泉涌而出。
    在这漆黑的火药库房里,胡客没有别的能够快速止血的办法,唯有用问天在身边的木桶上戳一个洞,让火药如流水般沙沙地溢出。他用手接了一些火药,抹在了伤口上,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一盒洋火,擦燃其中的一根,引燃了附在伤口上的火药。
    嗤嗤的声音响起,一股火药味和焦肉味也翻腾了起来。剧烈的灼痛令胡客浑身肌肉紧绷,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这种止血方法虽然会带来严重的感染,但身陷这等境地,胡客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胡客休息了许久,恢复了些许力气后,便撑着火药桶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一扇通气窗前,从窗缝里望出去。
    火药厂外,四十多个捕者已经围成内外两层,外层捕者举火照明,内层捕者握刀执剑,虽然站立的间距较宽,但也算将火药厂围了个水泄不通。胡客重伤之后,别说四十多个捕者,就是十个捕者,他也无力突围。
    不过好在眼下是黑夜,只要天还没亮,这些捕者就不敢贸然闯进火药厂来。
    胡客靠着一只火药桶坐了下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片刻时间,他需要恢复体力,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世上没有绝对的困局,总能找到突围的办法。他尝试集中精神,思维飞快地活动起来。
    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脱身。但这办法太过冒险,稍有不慎,连他自己也会灰飞烟灭。
    但他已没得选择,如果不这样做,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胡客下定了决心。
    他的右手伸出去,按在了一只装满火药的木桶上。
    两个时辰后,黑暗渐去,天空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重云如盖,不见日出,上海迎来了一个暗沉沉的阴天。
    站在火药厂背面的贺谦,仰起头来,看了一眼云幕冥冥的天空。总办的命令已经拿到,如今天色已亮,是时候行动了。
    他左手一挥,所有捕者得到命令,陆续进入火药厂。他和那女人分别站在火药厂的背面和大门前,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从火药厂的侧面传来了呜鸣声。
    贺谦知道负责那一片区域的捕者有所发现,当即钻入通气窗,打算穿过三间库房,朝火药厂的侧面赶去。
    但他刚进入第一间库房,便一下子刹住了脚步。因为这呜鸣声响完一声后,并没有结束,而是又接连响了三声,尤其是最后一声,拖得极长。
    三短一长,在御捕门的信号里,代表迅速撤离的意思。
    贺谦低头一看,库房的地面上有一条寸宽的黑线。黑线的一端是堆积在库房里的几十桶火药,另一端则穿过了连接门,延伸进了第二间库房里,看不到头。
    贺谦猛地拧起了眉头。他已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事。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飞快地跳出了通气窗,一个滚身翻爬起来,拔足狂奔。在他的两侧,有不少捕者从其他窗户里跃了出来,和他一样,也用尽全力狂奔,试图尽可能地远离火药厂。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这声爆炸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爆炸声接踵而至,一次比一次猛烈。
    巨大的气浪从背面冲来,将贺谦击翻在地。这一下倒地,竟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连地面也在不停地颤抖,好似地震一般。
    贺谦回头望去,方才还完好无损的火药厂,此刻已经烈焰滔天,滚滚浓烟翻涌而起,似要将这阴云密布的天空冲破一般。
    爆炸还在继续,各种破碎物件飞上了天空,又从天而降,有的砸中躲避不及的人,有的坠入其他的厂房,甚至有火药桶直接被炸飞起来,如巨型烟花般在空中炸裂,星火四溅。
    爆炸停止后,继之而来的是熊熊大火。风助火势,火药厂很快被烈火吞噬,并引燃了相邻的厂房。
    火药厂四周,残肢断臂落了一地,所有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侥幸逃过一劫的捕者,大多都受了伤,此刻呼喊声、痛骂声、哀号声响成一片。那些天亮后赶来江南制造局做活的工人,此刻一个个目瞪口呆,有反应快的,慌忙大喊“救火”,纷纷向附近的水井跑去。
    贺谦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的耳朵里嗡鸣不断,眼睛里火焰翻腾,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
    江南制造局的大小官员很快赶来,连上海道台也赶来了现场。官员们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急忙组织人员救火,抢救各种物资。
    江南制造局的总办在人群中找到了贺谦。他惊怒交加地说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这可是大清的火药库啊!”他越说越急,气喘似牛,连连咳嗽,“若非……若非看在索大人的脸面上,我如何……如何会同意你们进厂搜查?你们倒好,给我胡来一气,捅出这么大的娄子,叫我怎生是好?我……我定向朝廷奏明原委,你们御捕门……就全都等着掉脑袋吧!”
    贺谦脸色铁青,一声不吭,任由总办数落。江南制造局是国内最重要的军工厂,毁了这里的火药厂,罪责非同小可,非但他担不起,就是索克鲁亲自出面,恐怕也压不下来。
    可那女人却不管这些。她站在人群的外围,盯着燃烧的大火,脸上竟露出了冷笑。她知道自己身上那么多道伤,算是白挨了,一整晚的努力,终究等同于白费,如此混乱不堪的场面,是极好的脱身机会,胡客是断不会放过的。
    “你逃了又有何用?”那女人继续着冷笑,连心里也冷笑了起来,“你的女人在我手上,你又能逃到何处去?”
   
    第五章 竞杀:最后的“夺鬼”
   
    丰泰典
    就在那女人对着大火发出冷笑的时候,一个特殊的工人,在火场附近漫不经心地转悠了一圈后,快步走出了江南制造局。
    在远离江南制造局之后,那工人脱去了工服,恢复了本来的穿着打扮。
    他是黑蚓,那个曾在鄱阳湖畔与胡客有过一面之缘的兵门青者。
    离开江南制造局后,黑蚓向北出了高昌庙镇,来到了上海城下。彼时上海的各处城门均未拆除,黑蚓穿过南大门,乘坐黄包车来到了侯家路,在丰泰典的门前下了车。在抖去了衣摆上的灰尘后,黑蚓跨过门槛,走进了丰泰典的大门。
    丰泰典是上海城内一家极具规模的典当行。这时候时辰尚早,丰泰典还没迎来生意,领班伙计趁着空闲,正在教训一个做错了事的新伙计。
    听见脚步声后,领班伙计扭头朝大门看去,看见了走进来的黑蚓。领班伙计立即打发新伙计离开,亲自向黑蚓迎了过去:“您老来了啊,赶紧里边儿请!”
    黑蚓对丰泰典十分熟悉,无须领班伙计带路,一个人便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内堂。在那里,他见到了丰泰典的老板。
    丰泰典的老板,年龄与黑蚓相仿,也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
    “‘玄驹’正在等你。”一见黑蚓走入,原本躺在藤椅里的老板,立刻站了起来。
    “他几时到的?”黑蚓问道。
    “天将亮的时候。”
    老板将黑蚓领进了一间狭小的偏室。偏室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白脸男人,便是老板口中的玄驹了。另有一人被缚住了手脚,面色灰白地坐在地上,却是陆横。
    “我会一直候在堂上,你们需要的时候,叫我一声便是。”将黑蚓带到后,老板知趣地拉拢了房门,一个人回内堂去了。
    黑蚓看了玄驹一眼,在旁边的一张空椅上坐下。
    “我找到了你留下的信,去医馆抓了这人,又顺着你一路留下的记号,追来了上海。”玄驹斜了一眼角落里的陆横,对黑蚓说道,“不过奇怪的是,我在长沙府没有发现胡客的踪迹。拷问这人,他也不知道胡客的下落。”
    “胡客没有待在长沙府。”黑蚓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玄驹问道,“当铺的事,又是谁干的?”
    黑蚓倒了一碗茶,刚端到嘴边,听到这话,又将茶碗放下了。他眉头深锁,叹了一口气,说道:“姓白的女人回来了。”
    “姓白的女人?”玄驹有些不解。
    “白锦瑟。”黑蚓说道。
    “白锦瑟?”玄驹大吃了一惊,双手按着椅子的扶手,险些站了起来,“她不是中了荆棘鸟的毒,当年就已经死了吗?”
    “我知道此事难以置信,但她的确没有死。”黑蚓说道,“她不仅没有死,反而比当年还要厉害。我在开封府就撞上了她,一路跟踪她来到上海,沿途所有的当铺,全都是毁在她的手里。”黑蚓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随即向玄驹讲述了这一个月里的种种经历。
    一个月前,黑蚓经过一系列艰难的寻找,终于在开封城内找到了一个叛逃刺客道多年的青者,并用六极刑将其处死。当他完成这项任务后,准备离开开封府时,却恰逢开封府的五号当铺被人烧毁。当时北边的直隶境内已有三家当铺被毁,黑蚓对此事有所耳闻,想不到第四家当铺遭殃时,正好让他给赶上了。既然撞上了,身为刺客道兵门的青者,那就不能袖手旁观,所以黑蚓暗中跟上了烧毁当铺的人,竟赫然发现,那人是十六年前就已经死去的白锦瑟!
    黑蚓拿出了几十年练就的潜伏本领,悄悄跟踪白锦瑟南下。一路之上,他见证了白锦瑟在途中接连毁去多家当铺的全过程。黑蚓没有在途中动手,一来他性格谨慎,没有足够的把握,便不会贸然出手;二来他发现白锦瑟接连毁去多家当铺,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因此想一路跟下去,瞧个究竟。
    在长沙府的十四号当铺,黑蚓终于如愿以偿。他潜伏在暗处,目睹了一系列的突变。先是陆横趁夜色私放胡客离开,然后白锦瑟潜入当铺连杀六个青者,接着胡客突然现身救下陆横并重创白锦瑟,但最终却让白锦瑟夺走了一幅卷轴。
    十四号当铺被毁后,那女人连夜上路,胡客则将陆横送去了医馆。黑蚓身上带有画像,一眼便认出胡客是谁。他也收到了天层的竞杀令,知道胡客是此次“夺鬼”之争最后一关的竞杀对象,虽然他对“鬼”确实没有太大兴趣,但却不想任由这个刺客道的公敌离开。但他一身不能二用,要么继续跟踪白锦瑟,要么掉转头去对付胡客。他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他已经跟踪了白锦瑟大半个月,不想就此半途而废,而且白锦瑟已经身受重伤,这给了他可趁之机,再加上白锦瑟已取得卷轴,他也想夺那卷轴过来,看看究竟是什么物事,能引得白锦瑟时隔十六年后再次现身。
    在追踪白锦瑟之前,黑蚓不想就此放过胡客。他在十四号当铺的废墟中留下了记号,指向斜对面的一户宅院,并将胡客和陆横的下落写在一张纸上,装进信封里,放在那户宅院的牌匾后。他知道很快就会有青者来十四号当铺查看情况,如果这青者足够聪明,就能循着他留下的记号找到那封信,最终掌握胡客的下落,不至于让胡客轻易走脱。
    布置好这一切后,黑蚓骑了一匹快马,跟踪白锦瑟来到了南昌府。他躲在暗处,目睹了白锦瑟毁去十八号当铺的全过程。他已经看出来,白锦瑟是在故意示强,实则身手已经大打折扣。这让他有了动手的念头。但他生性谨慎,能得到黑蚓的名号,不仅因为擅长潜伏,更是因为似蚯蚓般该曲时曲,当直时直,绝不勉强出手。他决定再跟踪一段路,以等待最好的出手时机。抵达鄱阳湖畔时,黑蚓觉得时机已经差不多了,决定第二天便动手。可赶巧的是,胡客竟在这时候出人意料地追了上来,并且和他住进了同一户民宅。
    胡客的能力有多强,黑蚓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在毒门叱咤风云的荆棘鸟,选择叛离刺客道后,因毒门没有能力出众的青者,所以兵门最厉害的四位青者,即黑蚓、玄驹、傀儡和藏血,受命追杀荆棘鸟,并在山东省缠斗三场,最终却让荆棘鸟走脱。从此荆棘鸟销声匿迹,有传言说她加入了北帮,成为了北方最让人闻风丧胆的暗扎子之一,还刺杀过刺客道的显要人物。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却在京汉铁路线上,栽在了胡客的手里。后来十多位青者在北京的头号当铺设局擒杀胡客,反被胡客所灭。作为兵门最顶尖青者之一的屠夫,也曾受命潜入京城诛杀胡客,但同样未能成功。这些事,黑蚓只是耳闻。耳闻不如目见,他也有幸亲眼目睹了胡客重创白锦瑟的过程。所以黑蚓非常清楚胡客的能力。胡客的突然出现,让局势变得微妙起来,原本决定第二天就向白锦瑟动手的黑蚓,暂时选择了按兵不动。
    胡客一路追踪白锦瑟到江南制造局,黑蚓也在身后一路尾随,并且沿途留下了记号,以便召集更多的青者前来。白锦瑟和胡客都是极难对付的主,对于黑蚓而言,能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他不是屠夫那种独来独往的冷血刺客,而是谨小慎微、绝不逞一时之勇的老辣青者。
    当胡客尾随白锦瑟潜入江南制造局后,黑蚓也从侧门进入了江南制造局。看守侧门的门卫,正是被越门而入的他杀死在门卫房里。他如潜伏在地底的蚯蚓那般,潜伏在黑暗之中,目睹了江南制造局内所发生的一切。在火药厂发生爆炸后,他和白锦瑟一样,在极度混乱的局面中,没能捕捉到胡客的踪迹,让胡客给走脱了。白锦瑟已经与御捕门的捕者汇合,黑蚓仍是孤身一人,因此他不得不再一次选择收手。
    离开江南制造局后,黑蚓来到了上海城内的廿三号当铺,也就是“丰泰典”。他想看看,是否有青者沿着他一路所留下的记号追来上海。只有凑齐足够的人手,才能一面搜寻胡客,一面对付白锦瑟。
    “胡客既然受了重伤,就不可能逃远。他一定会想法子治伤。”听完黑蚓的讲述,玄驹沉思一番后说道,“胡客就交给我,不出五天,我一定把他找出来。”
    玄驹这个名字,乃是古时候的一种良马。这白脸男人虽然比黑蚓矮了一头,且腿短脚大,但他的速度却奇快,非常擅长追踪,因此得了玄驹之名。黑蚓深知玄驹的本事,说道:“有你出马,胡客就是多生一对羽翼,也断然无路可逃。”
    “不过找到他后,又该如何?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无意于兵门的‘鬼’。我可不想抢屠夫的生意。”玄驹的言下之意,即便找到胡客的藏身地,他也不会动手,只因一旦杀死胡客,便赢得了竞杀,也就赢得了这一次的“夺鬼”之争,将成为兵门的新“鬼”。
    “竞杀令里说了,一旦胡客现身,竞杀便正式开始。如今胡客已经出现,我会想办法通知天层,召集所有‘夺鬼’的青者来丰泰典。”黑蚓说道,“你找到胡客的藏身地后,只需将地址带回来,剩下的,就交给这些‘夺鬼’青者去做吧。”
    玄驹微微一笑:“如此最好。”
    黑蚓又道:“对了,你想办法联系傀儡,让他速来丰泰典。”
    “你打算对付白锦瑟?”玄驹猜到了黑蚓的打算。
    “白锦瑟是十六年前天层交给我们五大青者的任务,想不到她当年竟然逃过了一死。如今荆棘鸟叛道,藏血身死,当年的五大青者,只剩我们三人。屠夫和虞美人虽是新晋的五大青者,但此事与他二人无关,这是我们三个老青者的事。十六年前没能杀死白锦瑟,这一次可决不能再让她活命!”
    “傀儡眼下就在淮安府,我会通知他赶来。”玄驹说完这话,看了一眼陆横,道,“这个人私自放走胡客,该怎么处置?”
    “我自有法子。”黑蚓道。
    玄驹点点头,站起身来。该说的都已说完,他还要搜寻胡客的藏身地,这可不是轻松的任务。他告别了黑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丰泰典。
    六极刑
    玄驹说到做到。五天之后,他果真带着胡客藏身地的消息,回到了丰泰典。
    玄驹回来后的第二天,丰泰典便挂起了关门歇业的牌子。
    这一天快到正午时,丰泰典的内堂里,已聚集了三四十个戴脸谱的人,其中绝大部分戴着眉脸谱,分为两排立于左右。上首摆放着六把太师椅,坐着六个戴眉目鼻脸谱的人。
    因为当铺被毁的事,兵门的大部分青者都聚集在江南一带,五六天的时间,已足够许多参加“夺鬼”的青者赶来上海。天层派了一位主使和两位副使前来主持竞杀,连同黑蚓、玄驹和傀儡,坐在内堂上首的六把太师椅里。
    到了正午时分,主使站了起来,带领所有青者,行了“拜竹礼”。
    “拜竹礼”后,主使取下内堂竹架上的竹筒,当众拆去了火漆封口,从中抽出一卷竹简。他展开竹简,用沉厚威严的嗓音,宣读了“夺鬼”之争最后一关,也就是竞杀的内容与规则。
    数月前,胡客与屠夫在京汉铁路线上角逐守杀,但因查出胡客是杀死雾寒山多位青者的元凶,使得守杀半途中止。天层取消了胡客的守杀资格,屠夫不战而胜,进入第三关的终极考验。第三关的终极考验只有一次机会,内容便是找到姻婵,诱杀胡客。但屠夫未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他在紫禁城的西华门外被突然杀出的白锦瑟击退,没能通过终极考验。这才有了后来天层调整规则,直接发布竞杀令,让所有兵门青者都可自愿角逐竞杀,争夺兵门之“鬼”的事。
    主使宣读完竞杀的内容与规则后,卷起竹简,放回竹架上,然后声音一转,厉声喝道:“带出来!”
    两个青者将缚了手脚的陆横带到内堂的中央,摁跪在地上。
    主使环顾众青者,森然说道:“胡客,六年前入道,曾为兵门黄童,现已查实,其真实身份为南家后人。当年南家后人韩亦儒,妄图倾覆刺客道,致使众多青者丧命,南家后人,便是刺客道之公敌。”他说着,目光转到了陆横的身上,“陆横,身为兵门青者,在天层公布竞杀令后,竟私自结交胡客,在十四号当铺将胡客放走,此乃叛道之举。陆横结交南家后人,公然反叛刺客道,其罪当诛,按三百年来的规矩,当以六极刑处之。”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拔高,“取刑刃!”
    一位副使从太师椅里站起来,手持刑刃,一步步地走向陆横。
    与此同时,主使则走回上首坐下。
    内堂里鸦雀无声,沉寂片刻后,主使大声道:“第一刀!”
    副使取出刑刃,迅捷无比地刺入陆横的左侧胸肉!他动作虽快,但分寸拿捏得准确无误,让陆横在不丢掉性命的同时,感受到最大的痛苦。从动作上可以看出,这位副使早已不是第一次执行六极刑了。他双手紧握刑刃,一寸寸地横向拉切,直至陆横的右侧胸前,方才拔出。
    陆横手脚被缚,又被两个青者死死摁住,浑身抽搐,却动弹不得,生受了第一刀。他面部肌肉紧绷,额上青筋暴突,鲜血自胸前流出,瞬间染透了全身。饶是如此,陆横竟一直牙关紧咬,从始至终没有哼叫一声。
    短暂的停顿过后,第二刀和第三刀接踵而至,陆横的左右手筋均被切断。又一次停顿过后,便是第四刀和第五刀,陆横的左右脚筋亦被切断。至此,六极已去五极,陆横的双手双脚俱废。
    这五刀带来的剧痛,让陆横如入阴曹地狱,遍尝非人之苦。可他仍旧硬挺,从始至终紧咬牙关。只是这生不如死的折磨,让他牙齿的咬力极大,不知不觉之中,他的牙缝间竟咬出了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第五刀和第六刀之间的停顿较长,足有一刻钟之久。如此停顿,是为了让受刑者饱尝六极刑所带来的痛苦。
    虽说是一刻钟,可堂内一直寂静无声,这种寂静让时间变得分外漫长,仿佛过去了一个时辰之久。三十多个青者面戴脸谱,看不到脸谱后的表情,更加不知各自内心深处是何感受。
    在陆横饱受一刻钟的痛苦摧磨后,第六刀终于到来。
    刑刃穿过了陆横的颈结,结束了他的痛苦,也结束了他的性命。
    陆横泄去了最后一口气。他的脑袋歪斜着,耷拉了下来。他的嘴唇松开了,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竟是半截被咬断的舌头!
    陆横的尸体被拖下去后,主使再一次站了起来。“私自结交南家后人,公然反叛刺客道,这便是下场!”他话音一转,叫道,“在场众青者听令!”
    所有青者身躯一震。
    主使环顾众人,大声说道:“胡客现已身受重伤,在上海以西四十里地的泗泾镇,藏身于东田寺中。杀死胡客取下其人头者,即赢下竞杀,成为兵门新‘鬼’!”
    随着这番话的落下,此次丰泰典的聚会也宣告结束。所有戴眉脸谱的青者以最快的速度散去,纷纷赶往上海西面的泗泾镇。胡客已经受伤,所有青者都不想落于人后,先赶到东田寺的,总能抢占几分先机。
    参加“夺鬼”的青者一散,黑蚓、玄驹和傀儡也站起身来。在与三位主使副使告辞后,三人踏上了北行的路途。白锦瑟与贺谦已率领一批御捕门的捕者,踏上了返京之路,黑蚓和傀儡为了等玄驹,已晚了两日的路程。他们三人要赶在白锦瑟伤势恢复之前,给这项持续了整整十六年的任务,画上一个早就该画上的句号。
    往生路
    在泗泾镇的东田寺里,胡客已经躲了六天五夜。
    对胡客而言,东田寺算得上是老地方了。
    过去出刺的两年间,胡客曾在苏州和嘉定受过两次伤,这两次养伤期间,他都是在东田寺里度过的。这一回也不例外。从江南制造局成功脱身后,胡客便雇了马车,第三次来到了泗泾镇的东田寺。
    胡客的伤口是用火药止的血,虽然不到一天的时间,感染却已十分严重,伤口附近的皮肉已有坏死溃烂的迹象。东田寺的明断法师,亲自用药草熬水,替胡客洗净伤口,然后写下药方子,让小和尚慧可去镇上的药铺按方抓药,给胡客内服外敷。一番治疗后,胡客的伤势才停止恶化,得以好转。
    到了第六天的下午,胡客该换第三次药了。
    他的伤已好了许多,这一次无需明断法师帮忙,他对着镜子自己动起手来。
    脱去上衣后,拆下了缠绕在肋部的白布,胡客赤裸的上身在镜子里显现出来。他膀阔腰圆,隆起的肌肉如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在这些石头的表面,布满了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尤其是横在胸前的那一道六极刑留下的刀疤,最是触目惊心。
    胡客接过明断法师手中的药膏,涂抹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重新裹上了干净的白布,穿回上衣。
    明断法师已吩咐寺内的伙夫在殿后西侧的大悲亭里备好了清茶。胡客换好药后,两人一同走出厢房。明断法师腿脚不灵便,微有些瘸,行走很慢。两人缓步来到大悲亭,在石凳上闲坐饮茶。
    下午阳光晴好,树影婆娑。
    胡客的目光越过了放生池,落在东北侧的两株银杏上。这两株银杏皆是古树,一株在寺内根植了四百年有余,另一株比东田寺的年龄还要大上三百多岁。东田寺建于宋朝真宗年间,算起来,这株古银杏已在此处屹立了一千二百余年。
    望着这两株真气真骨、干霄蔽日的银杏,胡客恍然间若有所思。古树在此屹立不动,能获得千年寿命,世人忙碌奔波,却只有短暂的数十年光阴。世事如斯,在日月不老、树木千年的同时,也有蛾虫半月、蜉蝣一朝。说到底,人不过只是万物之一,生老病死注定无法更改。这些道理胡客都明白,但人活一世,匆匆短短,他却不甘心平庸碌碌。他看了一眼慈眉善目的明断法师,心想若如他这般归隐庙宇,这一生的确宁静安好。只不过他始终放不下家族的使命,无数次命悬一线,亦无法改变他深植于心的念头。
    在天际泛红,晚霞倾泻之际,小和尚慧可步履匆匆地穿过解脱门,跑过放生池旁的回廊,进入了大悲亭。他张开了嘴,剧烈的奔跑使他累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有话却说不出来。
    “慧可,你跑得这么急,是不是今天与往日有所不同?”明断法师问道。
    慧可点点头。“来了……”他喘了好几口气,总算平缓过来了气息,“这位施主料得真准,刚才镇上来了好多陌生人。”
    胡客和明断法师对视了一眼,心里均想:“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些人没有来寺里?”明断法师又问。
    慧可摇头道:“没朝寺里来,大部分都住进了客栈。”
    胡客和明断法师又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底。
    来东田寺之初,胡客便担心留下痕迹,会有人追来,于是让慧可每日都在镇口守着,看有无大批陌生人前来。这种担心终于在第六日应验了。胡客清楚,这些人若是御捕门的捕者,肯定会直接冲入东田寺抓人,如今情况并非如此,只能说明,这些人并非来自御捕门。胡客听陆横说过,他已被列为“夺鬼”之争竞杀的目标,这让他自然而然地猜想这些陌生人是道上的青者。只有刺客才会在不清楚目标的真实情况时,先选择按兵不动。
    胡客看了看天色,离天黑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入夜之后,这些青者一定会有所行动。胡客不想给东田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也不想让明断法师为难。他喝完最后一口清茶,站起身来,说道:“我该走了。”
    “你的伤还没有痊愈,现在就走,恐怕难以脱身,会被他们盯上的。”明断法师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又怎样?想要杀我,没那么容易。”胡客拂衣而去,出了大悲亭,大步走向解脱门。
    明断法师犹豫了一下,叫住了胡客:“你就这样走,太过冒险。我虽然不能再为你做什么,但据我所知,寺里有一处十分安全的避难之所,你可以在那里暂避一下。”
    胡客不予理睬,继续迈步。
    明断法师向慧可使了个眼色。慧可会意,一路小跑追上胡客,在解脱门前拉住了胡客,死活不让胡客走。
    “你就算不愿意,去看一看也无妨,”明断法师道,“那是一条地道,叫做往生路。你看过后觉得不行,再走不迟。”
    胡客原本要走,却被慧可无赖般地死死抱住了腰。慧可尚未成年,个头不及胡客的肩膀,胡客低下头去,只能看到一个光溜圆滑的脑袋。
    胡客转回身来,看着明断法师,说道:“那好,我看过再走。”
    明断法师将胡客引入了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来到殿后一尊两人高的镀金佛像前。
    天时已晚,寺里已经没有香客出入,但明断法师还是让慧可去看住殿门,以防有旁人闯入。
    明断法师取来了木梯。他先冲佛像合十拜礼,然后将木梯搭在佛像的身上,爬到与佛像齐高的位置,将佛像头顶的肉髻按了下去。他退下梯子来,伸手去推佛像。佛像的莲花底座可以旋转,转动半圈后,地上露出了一个可供三四人出入的圆形洞口。
    明断法师又冲露出的洞口合十一拜,说道:“当年小刀会在上海一带闹事,见引法师为了避祸,带领僧众在寺里挖出一口地窖,在地窖里躲过了战祸。后来太平贼杀来,沿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镇上不少百姓都躲进寺里。太平贼信洋教,不信佛,作恶之时,往往连寺庙也不放过,是以见引法师又带领僧众和百姓,将原本的地窖挖成了一条又深又长的地道,躲藏在其中。后来太平贼果然在寺庙里抢掠一番而去,连这尊佛像的脑袋也被砍掉了一小半,好在未发现莲花座下的地道入口。后来太平贼被镇压下去后,镇上百姓捐了不少钱财,供东田寺重新修缮。这条地道两次救急,救了数百人性命,见引法师怕将来还要用上,于是用修缮寺庙后剩余的钱,在地道里架了支架,以免坍塌,又给这尊佛像补首镀金,以感激佛祖的再造之德。从那以后,寺里便将这条地道叫做往生路。几十年过去了,知道此事的人大都已不在,寺里传了两代僧人,现在除了我以外,已没人知道这条地道的事。你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不会有人知道的。”
    胡客看着往生路的入口,短暂思考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字:“火。”
    明断法师取来了一盏提灯。胡客下到往生路中,一股潮湿之气顿时扑鼻而来。他接过明断法师递下来的提灯,照亮了路面,朝往生路的深处走去。
    夜幕降临,对于东田寺而言,这注定将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在东田寺的大雄宝殿内,晚课从黄昏延长到了夜间。晚饭过后,寺内所有僧人褡衣上殿,结跏趺坐,课诵梵呗,修持忏悔。僧人们诵念弥陀经和忏悔文,又进行了蒙山施食,接着诵净土文和三皈依,最后唱伽蓝赞。
    在伽蓝赞唱到快结束时,所有僧人忽然相继闭上了嘴,一致地转过头去,看向殿门。
    殿门外漆黑的夜色中,出现了一个戴脸谱的人,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这些脸谱人快步走入了大雄宝殿。后门处,另有一群脸谱人涌了进来。这些脸谱人总共三十来个,在释迦牟尼的佛像前,将正在做昨晚课的僧人们包围了起来。
    “谁是住持?”一个声音问道。这些人站在一起,因戴着脸谱而看不见嘴唇,众僧人只知道声音来自某处,却不知是站在那里的哪个脸谱人。
    众僧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上首的明断法师。明断法师站了起来,合了一十。
    “你寺里前几日收留了一个伤者,他现在在何处?”那声音又问。这些青者为竞杀而来,本来夜入东田寺,是打算秘密行事,但将寺内各殿各房摸寻了一遍,并未找到胡客,这才显露行迹,聚于正殿询问住持。
    “那位施主今晨已离开本寺。”明断法师语气平静地回答。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身为一寺住持,在佛祖跟前,竟也造谎。”右首一个青者手一提,将一个瘦小汉子丢到明断法师的身前。那瘦小汉子低垂着头,不敢抬头看明断法师。
    那瘦小汉子是寺里的伙夫,下午在大悲亭收拾茶具时,曾亲眼看见明断法师和胡客一起走出大悲亭。这些青者夜入东田寺时,寺中僧人全都聚集在大雄宝殿,其他地方都没有人,唯有偏房里住着几个伙夫。有青者抓了伙夫询问,得知下午时胡客还和住持在一起,于是拉了这伙夫来大雄宝殿质问住持。明断法师说胡客在早晨就已离开,显然是在撒谎。
    “那人到底在何处?”右首那青者问了这话,手中亮出了一柄明晃晃的短刀。
    “阿弥陀佛,”明断法师一如既往地淡然,“那位施主确已离开,你若不信,可在寺中各处寻找。”
    那青者不再多说,右手一挥,手起刀落。那伙夫后颈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身子翻倒在了地上,双目圆鼓,正对着做晚课的僧人。众僧人惊恐万状,一齐站起身来,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僧人,满脸溅上鲜血,吓得夺路而走,被一个青者伸手抓住,动弹不得。
    那青者喝道:“坐下!”所有僧人心中惧怕,不敢不从,战战兢兢地重新坐下,但要么低垂了头,要么侧过脸去,嘴里轻轻念着佛偈,不敢再看那伙夫的死相。
    血溅佛殿,明断法师心头震动。但他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抬起头看着那握刀的青者,语气仍旧保持着一贯的平静:“施主在佛祖眼前杀人,罪孽深重,死后将堕阿鼻地狱。还望施主迷途知返,放下屠刀,减轻身前罪孽。”
    那青者举起短刀,架在逃跑僧人的脖子上,问道:“你说是不说?”
    明断法师垂首合十,仍是方才那句话:“那位施主确已离寺,不知何往。”
    那青者发出了冷笑声。下午到泗泾镇后,一部分青者住进了客栈,在高处盯着东田寺,另一部分青者则在东田寺周围埋伏下来,以防止胡客离寺逃跑,一直守到夜晚,并未见胡客走出过寺庙。
    冷笑声戛然而止时,那青者微微抬起右手,刀刃已经蓄势待发。
    那逃跑僧人知道行将就死,浑身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竟连挣扎都忘了。一些僧人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一些僧人则扭头看向明断法师。明断法师仍旧保持着合十的姿势,闭上了双眼,无动于衷。
    眼见那逃跑僧人即将赴那伙夫的后尘,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叫了起来:“别……别杀我师兄!那位施主在……在观音殿里!那位施主藏在观音殿里!”
    明断法师猛地睁开双眼,怒视说话之人,喝道:“慧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得知了胡客的下落,众青者立即擒了小和尚慧可,快步往供奉观音菩萨的圆通宝殿赶去。
    “你等立即离开泗泾镇,走得越远越好,过一段时日再回来。”明断法师对吓傻了的众僧人说了这话,急忙向圆通宝殿走去。
    明断法师上了年纪,腿脚又有些瘸,等到他追入圆通宝殿时,已经有青者爬上了那尊镀金佛像的头顶,按下了佛顶上的肉髻。这打开往生路的法子,是傍晚时候慧可偷瞧到的。明断法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佛像被推开,往生路的入口露了出来。
    “有掌印。”
    有青者注意到,被灰尘覆盖的洞口边缘,有两个清晰可见的手掌印,应该是不久前有人下洞时,用手撑过洞口的边缘,因而留下的痕迹。这两个掌印的出现,更加印证了胡客就躲在往生路里的事实。众青者的内心也终于踏实,胡客如此秘密地躲起来,不敢直面竞杀的青者,足以说明他确实受了伤,并且伤得不轻。
    “这条地道有没有其他出口?”有青者喝问慧可。
    慧可点了点头。
    众青者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有的转头望向明断法师,心想这老和尚果然没打诳语,胡客确已离开东田寺,只不过他走的不是地面上的明路,而是地底下的暗道。
    地道的出口不知在何处,喝问慧可,也只得到摇头的答复。青者们耗不起时间,唯恐追丢了胡客的行踪,当即制作了几支简易的火把,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道里。
    眼见青者们相继下到了往生路里,明断法师内心稍安。他看了慧可一眼,目光中透出些许赞许,对于慧可方才的那番表演,他心中十分满意。
    然而明断法师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并不是所有的青者都进入了往生路。最后一个青者无动于衷地站在镀金佛像前,似乎没有进入往生路的打算。
    往生路没有其他的出口,按照最初的计划,当所有青者进入往生路后,明断法师便将佛像推回原位,将青者关在地下。然而意外情况出现了,最后一个青者并没有上当。这使得明断法师愣在了当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一个青者缓缓地摘下了脸谱,露出了本相,竟是屠夫。
    在摘下脸谱的同时,屠夫用不屑的语气说道:“如果当真躲进了地道,以胡客的本事,岂会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屠夫和胡客交过手,他知道以胡客的头脑和能力,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欲盖弥彰,弄巧成拙,往生路的把戏就此被屠夫一眼识破。然而他等其他青者都上当后才戳破把戏,显然是私心作祟,如今地面上只剩下他一个青者,自然没有了其他竞争对手,至少短时间内是如此。
    屠夫不打算逼问明断法师,他知道逼问了也没用。
    但他知道该如何让胡客现身。
    “胡客,你出不出来?”屠夫问完这话,忽然抽出剔骨尖刀,用闪电般的速度,向慧可的头顶劈了下去。
    “住手!”一个厚重敦实的嗓音在偏门后响起,一道魁梧的黑影自黑暗深处走出。
    屠夫没有收手的意思。如果杀人时收手,他就配不上“屠夫”的称号了。他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加重了力道。慧可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头脑就再也不能思考了。
    “枉你入道六年,竟连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和尚也放不下。”屠夫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嵌入慧可头颅的剔骨尖刀。慧可颅开脑裂,立时气绝,“嘭”地倒在了地上。屠夫抬眼看向走来的胡客,冷言道:“就凭你,也想倾覆刺客道?”
    胡客大步向屠夫走来,右臂一展,问天从袖口里掉出,已握在了掌心。
    剔骨尖刀翻转了锋口,屠夫跨过慧可的尸体,亦向胡客大步走去。
    两人的脚步同时加快,最后几步几乎是飞奔了起来。
    在观音像的背面,问天与剔骨尖刀正面碰撞,胡客和屠夫第二次交上了手!
    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相似,两人一对上,立刻以快对快,问天和剔骨尖刀都以潮鸣电掣的速度向对方攻去。摆开了蹑影追风的架势,两个人都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击溃对方。
    与第一次在火车车顶交手时不同,上次只是论较输赢的对决,而这次却是有如深仇大恨般的决斗,绝不可能再出现一刀分出胜负点到即止的情况。两人早已不是守杀的竞争对手。胡客已成为屠夫竞杀的目标,屠夫同样是胡客必须跨过去的障碍。从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胡客就必须与整个刺客道为敌。
    趁着屠夫与胡客激斗无暇他顾之际,明断法师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镀金佛像前。他将佛像往原位推回,以压住往生路的入口,从而将参加竞杀的三十多个青者困在地道里。如此一来,胡客只需对付地面上的一个屠夫,压力会小很多。
    就在佛像即将完全压住往生路的入口时,两根铁刺忽然伸了出来。
    那是一对峨眉刺,卡在了最后的一丝缝隙里。青者们已经走到往生路的尽头,没有发现其他出口,知道上了当,纷纷折返回来,正好赶上佛像徐徐推拢。
    明断法师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虽然仍推不动佛像,但两根峨眉刺已出现轻微的弯折。
    眼看峨眉刺即将被碾断,地道里响起了急切的呼喊声!很快,十几样刀剑类的扁薄武器,纷纷从那道缝隙里刺了出来。
    往常杀人的武器,被青者们用作了杠杆,试图将佛像撬开;明断法师则用尽全力,加上佛像本身的重量,欲要将洞口封住。地面上下的博弈,开始呈现出僵持的态势。只不过明断法师年老力衰,长久僵持下去,将对他不利。
    将近一刻钟了,胡客和屠夫还没有分出生死。
    此番交手,因胡客伤未痊愈,所以屠夫占据了绝对上风。但屠夫想短时间内击杀胡客,也非易事。
    激斗的同时,胡客用余光瞥见了明断法师的情况。明断法师已经快支撑不住了,洞口的缝隙从最初的手指粗细,逐渐变成了半个手掌的宽度。
    肋部的伤势让胡客多少有些勉为其难,他知道自己今天难以击败屠夫。决斗再这样持续下去,终将以他死在屠夫的刀下而结束。
    事到如今,再一味蛮斗,对胡客没有任何好处。
    胡客又看了一眼明断法师那边,心里有了计策。
    他猛攻数下逼开屠夫,忽然弃了战局,朝明断法师飞奔而去。
    “让开!”胡客大声喝道。
    这一声大喝极具威严,明断法师不知道胡客要做什么,但却下意识地松了手。
    地道里的青者已经撬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上面松了劲,顿时一起用力,佛像又转离开去,洞口露出了大半。
    这时胡客已经冲到佛像前。他手中的问天横着一扫,十几样伸出地面的兵器顿时噼里啪啦折断了一大半。兵器的碎片纷纷落回地道里,青者们纷纷避让,洞口正下方顿时空了一片地出来。胡客趁势一跃,跃进了地道。
    屠夫飞步追来,就迟了那么一点点。他探头下望,地道里火光忽明忽暗,人声惊惶,局势因胡客的忽然跃入而变得异常混乱。
    地道里只有几支火把,光线昏暗,因此敌我难分。屠夫自然不会跳下去趟浑水,他守在地面上,便是一夫当关的态势。他一瞥眼,看见了墙脚处正在喘气的明断法师。剔骨尖刀微微转了个面,屠夫面无表情地朝明断法师走去。
    镀金佛像的正下方,是一个空间开阔的地窖,那是小刀会起义时期寺中僧人挖出来避祸用的。在地窖的西北侧,是后来太平天国起义时期寺中僧人和镇上百姓共同挖出来的地道。二者相合,便是东田寺内总计救过数百人性命的往生路。
    现在三十多个青者,正聚集在开阔的地窖里。胡客的忽然跃入,犹如鱼目混珠,青者们顿时如无头苍蝇般乱了起来。
    但这些青者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混乱的局面很快稳定下来。有青者大声叫喊:“看看谁没戴脸谱!”火把左右晃动,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
    经过一通辨认,果然有一人未戴脸谱。可奇怪的是,那人并非胡客。那人愤怒不已,方才混乱之中,他的脸谱不知被谁摘了去。
    “把脸谱都摘掉!啊——”有青者大声说话,可话音将落时,却转变成了一声临死前的惨叫。
    摘了脸谱,胡客就会现形。胡客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他动手了。
    胡客一出手就是杀招,转眼间便连杀三个青者。三十多个青者顿时乱了,火光乱晃,青者们纷纷亮出兵器,警戒四周。
    这些青者原本个个身手出众,若单对单正大光明地论较,虽说不太可能是胡客的对手,但绝不会一招之内就被胡客击杀。只不过身处这等昏暗的环境,不知胡客身在何处,纵使身怀绝技也是毫无用处。
    转眼间,胡客连续偷袭得手,又有三个青者倒下。众青者顿时乱了,有的甚至和自己人动起了手。另有青者为了避祸,跳起来攀住洞口的边缘,快速爬上了地面。
    一个青者爬上地面,其他青者立刻纷纷效仿。谁都知道,留在敌我不辨的地窖中,很可能下一个被刺杀的人就是自己。
    地面上的屠夫吃了一惊。一下子爬上来这么多青者,全都戴着脸谱,因不知胡客是谁,屠夫再怎么一夫当关也没用。
    置身于光明的环境中,众青者无须谁来提醒,便纷纷摘下了脸谱。此时为了找出胡客,青者们管不了相互不照面的忌讳。一时之间,一张张老幼不同、美丑各异的脸出现在光亮下。此情此景,倒让近三十个青者觉得异常新鲜。
    所有人都露出了本相,仍然不见胡客。
    屠夫不由分说,夺过一个青者手中的火把,猛地跃进了往生路的洞口。
    落入地窖后,屠夫右手高举火把,左手反握剔骨尖刀,凝目环视四周。
    火光照亮了方圆数丈内的范围,再往外就是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
    地上躺了七具尸体。屠夫蹲下身来,提刀刺入一具尸体的胸口。尸体并无反应,确已死透,并非胡客假装。当初在汉口开往卢沟桥的火车上,屠夫正是假装成死尸,一举刺杀了御捕门最为年轻的地字号次捕冯则之。他担心胡客复制他曾用过的方法,于是接连将七具尸体刺了个遍,但都未遇到异样。
    屠夫警惕地站起来。他猛地回头,盯住地窖的黑暗处。他方才明显感觉到,有人从背后不远处跑过。紧接着,他向左转身,又向右转身,前后左右连转了七八次。
    “出来。”屠夫沉声说道。他的眼睛左右睨视,左手将剔骨尖刀握得更紧了。
    忽然间,他拔足向右侧蹿去,剔骨尖刀刺入了黑暗。迎面一阵疾风掠来,屠夫没有收刀,继续进击,欲要和胡客来个硬碰硬,哪知却刺了个空。他双眼一迷,原来迎面扑来的竟是一团尘土,胡客还在尘土之后。
    屠夫强行睁开双眼,但尘土入眼,泪水便不受控制地流出,视线模糊了许多,眼前变得昏暗不清。忽然又一团尘土扑来,火把顿时灭了,除了洞口投下来的光柱,地窖里已一团漆黑。
    屠夫没想到胡客会用如此卑鄙的方法来偷袭自己。但身为刺客,行走世间原非正大光明,再加上此刻面对生死大敌,胡客又有伤在身,不想将性命丢在这里,唯有无所不用其极。屠夫中了偷袭,当即疯狂地挥舞剔骨尖刀,护住周身要害,一边往洞口正下方退去。
    他刚退两步,便察觉到侧方有异。在转身的过程中,他先横挥一刀护住自身,以防胡客偷袭,随即看见了一道隐隐约约的黑影。屠夫自然不会放过此等机会,立即追风逐电地刺出一刀!这一刀太快,黑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被刀尖刺透了胸膛。然而刀尖入肉的那一刻,屠夫的心头却一震,知道自己上当了。
    那黑影并非胡客,而是青者的尸体,胡客还在黑影的背后!
    但是屠夫察觉得太迟了。
    胡客从那黑影的身后闪出,问天掠过,划伤屠夫的左手,剔骨尖刀旋即被胡客夺去。胡客顺势一送,剔骨尖刀扎进了屠夫的右腿。
    胡客没有取屠夫的性命。方才在地面上对决时,胡客的确摆出了决一生死的姿态,但现在用这种方式杀死这个兵门现阶段最为厉害的青者,不仅屠夫死不甘心,连胡客自己也不会服。胡客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在没伤没病的情况下,以最好的状态,与屠夫来一场真正的生死较量。到那时,他将用令双方都心服口服的方式,取走屠夫的性命。
    胡客伤了屠夫的手脚,让他在一段时间内无法以惯用手握刀,也无法自如地行动。屠夫是竞杀的所有青者中胡客最为忌惮的对象,只要解除了屠夫的威胁,他便有足够的把握来摆脱这场竞杀。
    胡客拔出剔骨尖刀,屠夫连退数步,坐倒在了地上。
    胡客不再理会屠夫,大步走到了洞口下方。
    洞口上方聚集着探头观望的青者,都在等待着这场地窖对决的结果。忽然见走出黑暗的是胡客,所有青者都吃了一惊,心中均想:“他不是身受重伤了吗?为何连屠夫都不是他的对手?”
    胡客左手一抛,剔骨尖刀飞上了洞口。
    所有青者急忙退让。
    剔骨尖刀带着血光,在空中呼呼地旋转,呛啷一声钉在了石板地上。胡客随即攀上地面,拔起剔骨尖刀,冷眼看着身前的这群青者。
    所有青者都被胡客的气势所慑,纷纷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胡客转过头去,就在不远处的墙脚,明断法师斜坐而死。
    胡客走了几步,来到明断法师的身前。
    明断法师被一刀贯穿了心脏,除此之外,右臂上还开了一道口子,显然是抬手挡刀所致。在其右臂的伤口附近,因僧袍的破裂而露出了大片皮肤,而在被鲜血染红的皮肤上,赫然有一个略微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胡客的脸上,肌肉轻微抽动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抚过明断法师的双眼,让其可以瞑目而死。
    胡客转过身来,盯着这群青者的目光更为森然可怖。
    他迈步向前,朝近三十个青者走去。
    他双刃在手,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杀向这群青者。他忽然向左蹿出几步,剔骨尖刀横向扫出,一排蜡烛顿时灭了,殿中光亮暗了几分。
    猛然间明白了胡客的意图,近三十个青者一起向胡客扑杀过去。青者们都清楚,若被胡客灭尽光源,在黑暗的环境中,莫说取胡客的性命,就是想将他留下,也是难上加难。
    面对众青者的剿杀,胡客没有一味死斗。他声东击西,左晃右突,很快将手持火把的三个青者解决了,殿中又暗了几分。
    近半数青者的兵器,早在撬佛像时便被问天削断,此时是空手上阵,面对的却是手持问天和剔骨尖刀的胡客。青者们不再藏有私心,不管谁最终成为兵门的新“鬼”,总之此时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取下胡客的性命,让他走不出这圆通宝殿。青者们仗着人多势众,意图围杀胡客,然而胡客却不买账,他专挑包围圈的薄弱之处攻击,专挑那些失去了兵器的青者下手。青者数度形成包围圈,虽然也有人伤了胡客,但始终无法给胡客致命一击。
    在你来我往的缠斗过程中,胡客抓住机会,先后将大殿上剩余的三排蜡烛也悉数灭尽。这样一来,火把皆灭,蜡烛全熄,圆通宝殿内陷入一片漆黑。
    有光亮时,青者们看得见胡客身在何处,拼尽全力,车轮围攻,胡客终有伤重力竭之时,最终是能将胡客杀死在圆通宝殿内的。胡客也深明此理,所以他左右冲突,将殿中的蜡烛悉数灭尽。突然而至的黑暗,湮没了胡客的位置。胡客趁机几个奔走折返,让众青者彻底失去了目标。
    当青者们再次点燃火把时,殿中已经没有了胡客的身影。
    众青者立刻分散行事,从正门、后门和侧门纷纷追出,还有青者不忘重新进入往生路检查一番,生怕胡客假意逃脱,实则躲回了地道之中,毕竟这种反其道而行之、故意躲藏在危险处的办法,不少青者都曾在刺杀后用于脱身,不过最终只在往生路中发现了身受重伤的屠夫。
    换在以往,胡客或许会重新藏回地道里,但这一次面对的是近三十个兵门青者,他绝不会冒这种险。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的确最为安全,但有些时候,却会让人作茧自缚。所以胡客毫不犹豫地选择趁黑溜出侧门。
    侧门外过了厢房,便是寺中养马的地方。在一根柱子旁,拴着一匹胡客事先挑选出来的良驹。
    胡客骑马出了东田寺,纵马东行,望上海而去。
    直到远离了险地,胡客才有工夫来细数身上的伤口。
    七处,胡客的身上添了七处新伤,肋部的伤口也已撕裂,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对于这种程度的伤,胡客已经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没觉得有多疼。他丝毫不在意,只是在马背上简单处理了一下,便继续打马飞奔。
    东南办事衙门
    此去上海,胡客的目的地是御捕门设在上海城内的东南办事衙门。
    胡客迟早要重回上海。为了姻婵的下落,也为了那幅卷轴的事,胡客始终要去找那个女人。如果兵门的青者没有寻来东田寺,他会多休养几天,待身体恢复得更好些,再走这一趟。现在,他只不过将原定的计划提前了几天而已。
    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名头听起来响亮,规模却不大,甚至不如寻常的县衙。
    规模不大,看守也就不严,远远比不上有“十方八面”之说的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胡客只需打晕两个看守外门的守卫,再打晕两个看守内门的捕者,便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东南办事衙门。
    此时已是后半夜。四下里万籁俱寂,衙门内更是寂静无声。
    胡客将被打晕的四人拖到暗处,脱下其中一个捕者的外袍和里衣,换在了自己的身上。胡客先前的衣服满是口子,又已被鲜血浸透,实在无法再穿,如今换上捕者的衣服,在衙门内行走,总好过满身是血的陌生人。
    正打算摸入东南办事衙门的腹地,但胡客刚走出几步,衙门外便传来了说话声。
    “说过多少次了,这些看门的,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一到夜里就偷奸躲懒!”一个粗厚嗓门说道,“舒大人,您看着脚下,小心门槛。”
    胡客急忙寻暗处躲藏了起来。
    一只白色的灯笼穿过了外门,缓缓向内门移来。灯笼的亮光照出了两道人影,一个是黑袍捕者的装扮,另一个脚步颤颤巍巍,却是供职于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舒高第。
    胡客正奇怪这舒大人为何深夜来东南办事衙门时,那捕者的粗厚嗓门又道:“舒大人,您走慢一些,可别摔着了。”
    “我不要紧,”舒高第说道,“沐捕头的伤可不等人。”
    那捕者搀扶着舒高第穿过内门,向衙门的深处走去。
    胡客想看个究竟,悄步跟上,尾随其后。
    来到衙门的后侧,那捕者敲开了一间屋子的房门,扶舒高第走入屋内。
    那是一间宽敞的卧室,卧室里等候着几个焦急的捕者,一见舒高第到来,急忙让开一条直通卧床的路。在卧床上,躺着双目俱瞎的沐人白。此时沐人白的脸色呈现出淡淡的青黑色,已不见任何动弹。
    舒高第在凳子上坐下,把过沐人白的脉,眉头逐渐拧起。他检查了沐人白双眼的伤势,又掰开嘴唇检查了口腔,紧接着将手紧贴软枕摸入,摸了摸沐人白的后脑和颈部。他神色忽然一紧,回头问道:“除了你们,还有谁进来过?”
    屋内的捕者面面相觑。在听到沐人白的呻吟声后,睡在其他屋子里的捕者纷纷起床,赶来这间卧室,只发现沐人白浑身抽搐,除此之外,并未见有别人出入过卧室。所有捕者都摇头,表示并不清楚。
    “不是我下药有误,是有人进来动过手脚。”舒高第说道,“你们帮我把他翻过来。”
    当沐人白翻了个身,呈俯卧状时,舒高第取来了烛台,凑近沐人白的后颈。在沐人白的后颈窝上,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小黑点。这黑点既不是斑,也不是痣,倒像是被针扎刺后留下的痕迹。
    “取我的药箱来。”舒高第伸出手,接过捕者递来的药箱,取出一个黑色的布囊。布囊里插满了式样不同、长短不一的银针。舒高第拈起数枚银针,在沐人白的脑部和后背下针,“沐捕头中毒很深,从脉象来看,已是将死之态。”舒高第走路时脚步迟缓,可此时一边说话一边下针,却眼疾手快,一针一位,准确无误。
    捕者们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看着舒高第忙活。听到舒高第说沐人白已是将死之态,捕者们不禁内心惶恐。当日贺谦离开上海北返京师之时,曾叮嘱过这些留守的捕者,务必要照看好受伤的沐人白。想不到这位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竟然在两天后的深夜里,便在东南办事衙门的卧室里被人种了毒。
    “你们为什么没有留人看守?”舒高第下完了针,取来纸笔,一边书写药方,一边责问。
    “沐捕头这几日伤势见好,是他说想好好休息,不要我们在屋里留人的。”有捕者回答道。
    说起看守,方才赶去舒高第在上海城内的住宅,将舒高第请来的那位黑袍捕者,忽然间想起了一事。他扭头扫视卧室里的每一位捕者,问道:“老张和老刘呢?”
    “他俩不是守在外面吗?”有捕者问道,“你和舒大人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他俩?”
    那黑袍捕者一拍脑门,抓起灯笼便冲出了房门。很快,紧急的呜鸣声从衙门的前侧传来,屋内的其他捕者纷纷循声赶了过去。舒高第叫住一个跑到门口的捕者,将药方交给了他,命他速去就近的药铺抓药。那捕者接过药方,匆忙去了。
    在衙门的前侧,几位捕者聚集在一处角落里。
    四个昏迷的人已被发现,那黑袍捕者叫喊着“老刘”,弄醒了其中一人,问他出了什么事。
    老刘按着前额,那里受了重击,肿痛未消。他迷糊了片刻,一片空白的头脑里才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说道:“我被人打晕了。啊哟,真他娘的痛!”
    “谁干的?”
    “那人快得跟风一样,我还没看清,就着了道儿。”老刘紧了紧身子。他光着上身,又在地上躺了许久,浑身冷得发抖。
    “他扮成了捕者!”那黑袍捕者见老刘身子赤裸,顿时猜到了胡客的手段,“赶紧分头搜,别让贼人跑了!”几个捕者轰然称是,立刻分散开去,在东南办事衙门内仔细地搜查。
    就在捕者们听到呜鸣声,飞快赶去衙门前侧的时候,胡客从黑暗里现身,跨过门槛,走入了卧室。
    舒高第正在捻转银针,脚步声让他回过头来。
    舒高第在翻译馆内与胡客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尽管胡客穿着捕者的外袍,人老眼不花的舒高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进卧室的人是谁。但他丝毫不见紧张。他这一生经历过诸多风浪,此时已是风烛残年,早已看淡生死.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惧怕什么?再说,他用银针控制住沐人白的血脉,这时候最需要冷静,绝对慌张不得。
    “是你种的毒?”舒高第只看了胡客一眼,便扭回头去继续忙活,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道。他捻转了一根银针,又拈住另一根,轻轻地提插。
    胡客摇了一下头。
    舒高第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胡客的答复。“那就是了,”他说道,“你不是毒门的青者,如果要下手,一刀一剑的事,不会种这么狠的毒。”舒高第接连摆弄完了三根银针,又问,“你这么晚来此,所为何事?”
    “那晚和你说话的女人是谁?”胡客开门见山地问道。
    舒高第反问胡客:“她是你伤的?”
    “是又如何?”
    舒高第微感好奇,扭头过来,上下打量胡客,难以置信地摇头:“想不到你这么年轻。”
    “她到底是谁?”胡客喝问。
    舒高第没有回答。默然了片刻,他忽然叹道:“你为什么死追着她不放?我看你如此年轻,该不至于和她结怨才是。”
    “你无须多管。”
    “说得也是,我早过了管闲事的年龄。”舒高第说道,“说与你听也无妨,她姓白,名锦瑟,是御捕门最后一位秘捕。”
    白锦瑟这个名字乍然入耳,带给胡客的是无与伦比的惊讶和疑惑。他想起了杜心五得到天道代码的往事。十六年前,杜心五受托将一节蜡封的竹筒送去御捕门,交予的对象正是白锦瑟,但他寻遍北京城也找不到此人。十六年后,在御捕门的东南办事衙门,胡客竟意外获知了白锦瑟的下落,更加想不到的是,白锦瑟竟然就是这几年频频与刺客道作对的刺客猎人!
    舒高第瞥见了胡客的反应,问道:“你这么年轻,也知道御捕门秘捕的事?”
    胡客没有回应。他只知道御捕门有四大天字号捕头和八大地字号次捕,至于秘捕,他闻所未闻。但他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她现在人在何处?”胡客只关心那女人的下落。那女人既然是白锦瑟,必然与天道代码一事有关,胡客要想解开那条从杜心五处得来的天道代码,恐怕也要从白锦瑟的身上找线索。
    “回北京去了,”舒高第说道,“她和贺谦一起,两天前走的。”
    “刺客卷轴又是怎么回事?”胡客继续往下追问。那晚在翻译馆,他曾隔墙附耳,偷听到白锦瑟向舒高第提及了两幅刺客卷轴,并且还说天层藏在何处,她很快就能查出来。似乎那两幅卷轴,也与刺客道的天层有关。
    舒高第微觉奇怪。“你问刺客卷轴?”他扭过头来,颇为不解地看着胡客,“你追住白锦瑟不放,就是为了刺客卷轴?可你是刺客道的人,却暗查刺客卷轴,莫非……”他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收住了话语,没有再往下说。
    胡客正打算继续追问,卧室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有捕者听见卧室里的对话声,赶了过来,正好撞见胡客这个假捕者,急忙呼来其他捕者,堵住了房门。
    “你们都退下。”这些捕者远不是胡客的对手,舒高第不想看到他们枉自送命。
    捕者们关心舒高第和沐人白的安危,虽听到舒高第的话,却仍然僵在原地犹豫不决。
    “都退远点,我没叫你们,都不许靠近。”舒高第提高了说话的音量,“还不快退?”
    捕者们只知道舒高第是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的口译,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他们都曾见到贺谦在舒高第的面前恭谨无比,因此多少能猜到舒高第在御捕门里的地位。舒高第连说了两遍,捕者们不敢不从,只能缓缓地退远。
    “如果我没记错,刺客道最早出现,是在前朝的万历年间,算起来,已快三百年了。”待捕者们退远,舒高第又捻转了一遍银针,才缓缓地说起刺客卷轴的来历,“你们刺客道一直与朝廷作对,所以在粘杆处被废除后,朝廷特设了御捕门。御捕门的历任总捕头,都以剿灭刺客道为己任,可剿杀了一批青者,又会有另一批青者冒出来,长此以往,如春风野草,始终不绝。历任总捕头都知道,唯有挖出根源,找出天层,才能彻底剿灭刺客道,可天层隐藏得太深,御捕门想尽办法,始终找寻不到,那些被抓的青者,无论名气多大、能耐多强,均不知天层所在。这个问题困扰了御捕门数十年,一直没有解决的办法,直到江宁城内那批古籍的发现。
    “那是明亡后,明朝一些宗室残存南方,留在南方的一批书典,其中有一册与锦衣卫有关,里面记载了刺客道的事。原来前朝的锦衣卫也曾试图剿灭刺客道。锦衣卫倒有些能耐,也或许那时刺客道远不如现在这般强大,所以竟让锦衣卫夺走了刺客道的刺客卷轴,据说天层的藏匿地,就记载在两幅刺客卷轴上。锦衣卫将两幅刺客卷轴带回京城,上呈御览,可那时明朝亡国在即,连流贼都对付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去清剿刺客道?明亡后,两幅卷轴命途各异。原本锦衣卫要带两幅卷轴南下,但行经山东时,遭到刺客道毒门青者的偷袭,被抢去了一幅,只有一幅被带到了南方。那册古籍上只记载了这些事,至于两幅卷轴最终流落何处,却没有记载。
    “好不容易有了天层的线索,虽说年代已久,希望渺茫,但御捕门还是多方查找,这一查找就是十多年。流落南方的那幅卷轴始终没能找到,但被刺客道毒门青者抢去的那幅卷轴,却有了眉目。虽然没查到确切的所在,但那幅卷轴很可能是藏在瀛台。原来当年毒门青者抢去卷轴后,有一部分锦衣卫奉命追回,一路追杀那毒门青者到了京城,又追入了皇城,终于在瀛台将那毒门青者击杀,可搜遍那毒门青者全身,却没找到刺客卷轴。当时皇城已被流贼占领,锦衣卫不便久留,于是匆匆撤走。那毒门青者最后出现在瀛台,所以卷轴也很可能是藏在瀛台的某处。但今时不同往日,瀛台已成为皇城重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所以御捕门虽然查到那幅卷轴的下落,却又等于没有查到。”说到这里,舒高第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我早已离开御捕门,刺客卷轴的事,是我从御捕门的朋友处听来的。”舒高第继续往下说,“白锦瑟是御捕门最后一位秘捕,当年刺客道五大青者追杀她,都让她全身而退,所以她能耐非凡。但我还是没想到,她竟然找齐了两幅刺客卷轴。她告诉我,两幅卷轴里写有代码和脚文,她虽解过,但解不出来,所以她要去京师总领衙门,找御捕门中精通此道的人来解。她脸上的伤虽然用了我的药,但还需要后续的治疗,我劝她留下,她却不肯。我看她的样子,似乎除破解卷轴外,还另有急事,所以不得不返京,我只好任她去了。”
    舒高第说完这番话,意味深长地看着胡客。他心中暗想,白锦瑟乃御捕门的秘捕,又与刺客道有深仇大恨,查找刺客卷轴的下落,自然不难理解,可是在刺客道,青者试图追查天层的所在,就是大逆不道的罪行,眼前这人是刺客道的青者,却追查刺客卷轴的下落,必定暗怀不可告人的目的。舒高第不知道胡客早已脱离刺客道,更加不知道天层欲诛杀胡客,胡客也是此时方知刺客卷轴的来历。舒高第虽然猜的过程不对,但结果却相差无几,胡客的确暗怀不可告人的目的。
    胡客之所以潜入东南办事衙门,只为追查那女人的动向,想不到却意外获得了这么多信息。这一下,他最初的一些疑惑解开了。阎老头留下的信,自然是让他寻找藏在日月庄的刺客卷轴,最终想办法找到天层的藏匿地,这是担心他万一“夺鬼”不成,留下的另一条可以完成家族使命的后路。御捕门寻找刺客卷轴十多年,如此劳师动众,刺客道自然能闻知一二,很可能也在暗查刺客卷轴的下落,并最终查到了另一幅卷轴的线索,因此才接连派出四位毒门青者,潜入日月庄偷盗卷轴。不过虽然解开了一些疑惑,但胡客的头脑里又增加了一些新的疑团,比如关于白锦瑟的一些事,尤其是那条从杜心五处得到的天道代码,很可能不是他最初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六章 卷轴里的秘密
   
    十方八面,御捕齐聚
    胡客从舒高第处获知了想知道的一切。他准备离开东南办事衙门了。
    舒高第看出了胡客的去意。在胡客转身之时,他说道:“你受的伤不轻,如果要往北追,最好坐船,对你的伤有好处。”舒高第从医多年,又在翻译馆翻译了不少西方的医学类书籍,可以说是中西结合,有很深的医术造诣。早在胡客进门的时候,他就看出胡客有伤在身。
    胡客走出了房门。
    守在远处的捕者,飞快地赶了过来,试图阻拦胡客离开。
    “都站住!”很少听到舒高第厉声说话,但这次他用上了异常严厉的口吻。
    胡客与御捕门、刺客道的瓜葛,舒高第不想牵扯进去,胡客要走便走,他也没想过阻拦,至于胡客追上白锦瑟后会发生什么,已与他无关。对于一个迟暮老人来说,他所在乎的只是眼前。他不想看到这几个捕者,在自己眼前白白送命。
    连夜离开上海后,胡客北渡长江,沿官道骑马北行。
    进入扬州府地界后,胡客不得不停了下来。
    长途颠簸,虽然快,但他浑身的伤势却在逐渐加重。这样下去,就算追上白锦瑟和贺谦等人,他也拿对方没有办法。白锦瑟的目的地是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胡客无须心急,只要到了北京,按图索骥,总能找到白锦瑟。
    胡客想起了舒高第最后所说的那番话。的确,现在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走水路。坐船北上,不用劳心劳力,等他抵达北京时,身上的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那时候再与白锦瑟打交道,自然有利得多。
    正好大运河流经扬州府,胡客便弃马坐船,沿运河北上。
    大运河乃春秋时期吴国为伐齐而开凿,隋朝扩修时贯通洛阳连接涿郡,元朝翻修时弃洛阳而直至大都。大运河通航以来,船只北上南下,一直是帆影重叠,往来繁华。但这些年铁路和海航发展十分迅速,再加上四年前清廷实行“停漕改折”,所以大运河早已不复当年的繁华之景,反倒多了一份以往所不曾有过的清静。
    胡客乘船北上,一路上河湖交织,千里沃野,风景秀丽,可谓既养伤又养心。途中恰逢中秋佳节,艄公上岸买了些月饼,又打了几角桂花酒,炒了几个小菜,与船上几位乘客共饮赏月。胡客谢绝了艄公的邀请,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望着河面。河面上漂来了灯船,后面随着大片花灯,如繁星点点,与天上明月相映成趣。如此良辰美景,胡客却暗自感慨。这六年来,他从未如此心绪宁静地度过一个中秋节。去年的八月十五,他甚至还在福建省延平府刺杀了一个为富不仁的富商。在他之前,有兵门青者接受了这项任务,但被那富商侥幸逃脱,那富商从此隐匿行踪,始终不肯露面,犹如人间蒸发。胡客接下任务后,隐匿十多天,最终在八月十五,秘密跟踪那富商的父母妻儿,寻到了躲起来准备与一家人偷偷团圆的富商,最终使那富商节日变成了祭日。
    度过了六年来最为平静的一个中秋节后,胡客继续随船北行。
    十天后,在汉历的八月二十五日,在一个阴沉沉的早晨,胡客终于抵达了北京城。
    北方已经是入秋的天气,北京城愈发显得萧索。在简单的易容改装后,胡客穿过了朝阳门,进入北京城内。
    这一次进京,胡客的目标十分明确。入城之后,他便直奔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
    比起以往,总领衙门的守备更加森严了。单是看门的守卫,便从平时的四人增添至了八人,大白天里也能透过大门,看见衙门内往来巡逻的四人方阵。往常夜里才会出现的“十方八面”,如今在白天就有了。胡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硬闯。他装作来往匆匆的路人之一,从总领衙门的街对面走过。
    到了夜里,天色黑尽之后,胡客从落宿的客栈出门了。他换上了御捕门的外袍。这件黑色的捕者外袍,是他在东南办事衙门夺来的,他从上海一直带到了北京。
    胡客在客栈里随意牵了一匹马,也没管马主人是谁。他骑着马,以一副急匆匆的姿态赶到了总领衙门。他下马时动作匆忙,举手投足间,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无比急切。他把马缰扔给一个守卫,出示了那块从曹彬处夺来的圆形铜腰牌,然后飞步跑进了大门。
    御捕门有数百捕者,平时进出都是匆匆忙忙,看门的守卫虽然有八个,但也认不全所有的捕者,更何况偶尔还会有驻守上海东南办事衙门和西安西北办事衙门的捕者赶来办事。八个守卫都没有怀疑胡客的身份,手持马缰的守卫,还老老实实地将马牵去马棚拴好,并记录在册。
    胡客进入大门之后,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巡逻的四人方阵。胡客没有躲避,而是直接奔那四人方阵而去,开口就问道:“总捕头在哪儿?我有急事禀报!”胡客要想找到白锦瑟,只有从索克鲁找起,白锦瑟回了总领衙门,作为御捕门的总捕头,索克鲁自然知道她身在何处,甚至也可能知道姻婵的下落。胡客问这话时,语气急切得异常逼真。
    那方阵中的四人呈菱形站位,便于留意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有无异常动静,乃是八面巡逻的十个方阵之一。总领衙门这几日突然加紧了守备,十个方阵接到了总捕头的命令,连白天都要交替巡逻,十个方阵的捕者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料想必有大事发生。这几日不时有捕者匆忙赶来禀报,所以这方阵中的四个捕者对胡客同样没有怀疑。站在菱形最前端的捕者应道:“总捕头去总督府了。”
    “还有谁在?”胡客又问。
    那捕者伸手朝西侧一指,道:“几位御捕大人都在西厅。”
    夜里本是休息的时间,胡客原以为索克鲁、白孜墨等人都已休息,想不到所有人都还在忙碌。瞧总领衙门这架势,最近必定发生了什么事。胡客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朝西侧走去。
    西厅的四周都有捕者把守,呈间隔站位,将西厅铁桶阵般地围了起来。
    西厅门窗紧闭,但从窗户可以看出,厅内仍然灯火通明。
    西厅的门外有两个捕者把守。这回胡客不再上前打招呼,否则守门的捕者就该打开厅门,放他进去了。
    胡客绕道来到了西厅的后侧,后侧同样站有捕者把守。胡客假装路过西厅,从厅外的石板路上走过。这时,门窗紧闭的厅内,忽然传出了一个洪亮的说话声:“中午就接到电报,说已经到了天津,大鹏立刻就去接人,可现在还没回来,定然出了岔子!”
    胡客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黑暗处才暗伏起来,等待时机。
    就在胡客暗伏起来的时候,有捕者冲入了总领衙门,一路飞奔来进了西厅。
    “我有急事禀报!”那捕者没理会看守的反应,直接推开了西厅的厅门,冲入了厅内。
    转瞬间,西厅内走出了八九个人,皆为御捕门的天地字号御捕。御捕们急匆匆地朝总领衙门的大门方向赶去。
    在大门口,一些捕者围在一起,守着两个昏迷不醒的人。
    “我们是在廊坊找到的。”见几位御捕赶到,有捕者立即禀报说,“找到的时候,就只有老捕头和苦次捕还有气息,其他人都已经……”
    “别多说了,赶紧抬进去!”白孜墨说道,“速去回春堂,请顾大夫来!”
    昏迷不醒的老捕头和苦大鹏,被捕者们抬入了西厅。几位御捕让捕者们出去,随即关上了西厅的厅门。
    几位御捕围在了老捕头和苦大鹏的周围。从两人的脸色来看,显而易见是中了毒。
    “是毒门的青者干的。”每个御捕的脑海里都冒出了同样的念头。
    但能同时给老捕头和苦大鹏种毒成功,毒门除了多年未露面的“奎”,恐怕就只有一个青者可以做到。
    “虞美人。”每个御捕的心头,都闪过了同一个名字。
    不久后,顾大夫便带着药童赶到了。他急忙给老捕头和苦大鹏把脉。初步诊断完后,顾大夫说道:“中毒虽深,但毒性不致命,还有得救。”
    几位御捕都松了口气。
    顾大夫忙着救治老捕头和苦大鹏时,白孜墨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久前,东南办事衙门发来了电报,简述沐人白中毒但被舒高第救治过来的事。沐人白中毒一事,应该也是毒门的青者所为。但奇怪的是,毒门青者为何不直接种致命的剧毒,反而给御捕门留了救治的回旋余地呢?白孜墨思虑片刻,不得其解。
    “刺客道到底想干什么?”白孜墨看了一眼白锦瑟和贺谦,“先是在路上偷袭你们,如今又接连种毒,莫非是想宣战不成?”
    贺谦和白锦瑟北归的路上,被黑蚓、玄驹和傀儡盯上,接连遭遇偷袭,多位随行的捕者被刺杀,贺谦和白锦瑟也数度遇险。好在索克鲁担心出事,派捕头李东泰和两位次捕苦大鹏、张毕贤率领一批捕者南下接应,这才稳住了局势,没让黑蚓等人搅出太大的乱子。
    回到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索克鲁立刻加强了总领衙门的守备工作,日夜防备黑蚓等青者潜入行刺,于是才有了白天黑夜无差别巡逻的场景。哪知白锦瑟和贺谦这边稳住了,老捕头金石开那边却出了事。
    早在离开上海之前,白锦瑟就让贺谦给总领衙门发了封电报,说已找齐两幅刺客卷轴,但需要最擅长破解刺客道代码和脚文的捕者。在御捕门之中,最擅长此道的,莫过于前任四大天字号捕头之一的金石开。金石开被索克鲁面请出山,率捕者前往日本东京抓捕逆犯孙文,一直未归。索克鲁电令金石开尽快回国。金石开立即动身,在这一天中午抵达天津,次捕苦大鹏带一队捕者前去接应,想不到两人却在廊坊遭了道儿,被人种毒,以至于现在昏迷不醒。
    “金老捕头昏迷不醒,如今就只有等林鼎寒赶来了。”白孜墨向白锦瑟说道。
    御捕门的四大天字号捕头之中,除了贺谦、沐人白和李东泰外,剩下的一位,便是林鼎寒了。林鼎寒是御捕门中有名的书呆子。他早年是秀才出身,但科考屡试不中,后来偶然进入御捕门,却屡立大功,数年内便晋升为天字号捕头。但林鼎寒素来好文厌武,所以索克鲁派他常年驻守在西北办事衙门。京师总领衙门事务繁忙,东南办事衙门事情也不少,唯有西北办事衙门最是清闲,索克鲁此举,也算是投了林鼎寒所好。此次索克鲁电令金石开归国的同时,也通知远在西安的林鼎寒赶来京城。林鼎寒是除金石开外,御捕门内最擅长破解刺客道代码和脚文的人。
    说曹操,曹操到。
    白孜墨这话刚说完不久,厅门就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倒灌而入。伴随寒风而至的,是一个身材清瘦五官深沉的男人。
    这便是林鼎寒了。
    五言诗
    除了被袁世凯请去总督府的索克鲁、已不在人世的冯则之和在上海养伤的沐人白,以及两位因事在外无法回京的次捕之外,御捕门的其他九位御捕,极为难得地共聚在一起。
    为方便议事,金石开和苦大鹏被转移到了紧挨西厅的一处房屋中,顾大夫和药童也跟着去了,两个巡逻方阵的捕者,奉命守护在房屋之外。
    “你来得正是时候。”西厅内,白孜墨不等索克鲁归来,便让白锦瑟拿出了两幅刺客卷轴,让林鼎寒看看能否找到破解的办法。
    两幅刺客卷轴在大方桌上铺展开来。两幅卷轴上都书写着八个字,从右向左依次读来,一幅上写着: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另一幅上写着:子夜长干寻雍酬裴。
    “这的确是刺客道的代码和脚文。”林鼎寒只看了一遍,便下了定论。
    “可有破解之法?”白孜墨问道。
    “代码不重要,关键在脚文。”林鼎寒说道。
    “库房里所有的脚文册,全拿来对比过,但都对不上。”白孜墨说道。
    “不可能是那些脚文册,”林鼎寒摇头道,“御捕门成立不过百年,刺客卷轴却是两三百年的古物。御捕门成立后虽抓捕了不少青者,得到了一些脚文册,但年代相差太远,肯定对不上。”林鼎寒说话之时,目光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两幅刺客卷轴。他的思维飞快地动起来,双目盯着卷轴,逐渐入了神。
    白孜墨等人都不再言语,保持西厅内的绝对安静,以免扰乱林鼎寒的思维。
    这般等了片刻,西厅的厅门忽然再次被推开。这次是索克鲁回来了。
    “总捕头。”所有御捕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唯独白锦瑟端坐着没动,甚至连头都没扭一下。
    索克鲁滑动轮椅来到西厅的上首。他从总督府归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其他御捕见他这样,都不敢吭声,唯有林鼎寒一心扑在刺客卷轴上,心无旁骛地继续研究。厅内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良久,索克鲁才问道:“二十一年了,诸位觉得,如果我们现在与刺客道一战,结果如何?”
    次捕罗向张嘴就道:“总捕头,说这些有的没的,和刺客道真刀真枪地干一仗,不就知道了?”
    其他御捕都选择了不说话,罗向的话音落下后,整个西厅内又恢复到鸦雀无声的状态。
    罗向素来想什么说什么,索克鲁点了点头。索克鲁扫视完众人,目光落在了贺谦的身上。贺谦是索克鲁心中下一任总捕头的不二人选,所以索克鲁问他道:“贺谦,你觉得呢?”
    被点到了姓名,贺谦没法再保持沉默。既然要说,就不说虚言,他直接实话实说:“我此次北归的路上,遭到兵门青者的轮番偷袭,如今沐捕头、老捕头和苦次捕相继被毒门青者种毒,刺客道算是欺负到御捕门的头上了,我们若再不还击,那倒让刺客道小瞧了我们。”话虽然这样说,但他这几年里与刺客道打了不少交道,对刺客道的实力有着清晰的了解,所以他话锋一转,“但如果真有一战,以我们现阶段的实力,却极有可能重蹈二十一年前的覆辙。”
    索克鲁神色凝重,又转头看向另一位天字号捕头:“东泰,你怎么看?”
    李东泰想了想,说道:“当年莫干山一战后,刺客道毒门算是一蹶不振,倒是兵门日益强大,出了不少厉害人物。容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真的和刺客道交锋,我们恐怕难有胜算。”
    “如果朝廷肯拨两千新军,供我们调度呢?”索克鲁又道。
    “若有两千新军相助,那就有六七成的把握。”李东泰说道。
    “斩草须除根。”白孜墨忽然插话道,“如果找不到天层,就算将兵门毒门的青者一概杀光,刺客道还是会像二十一年前那样,总有一天又会崛起。”
    “副总捕头说得不错,”李东泰道,“要想剿灭刺客道,就须连根拔起,不能有任何遗漏!”
    “我方才与袁总督见过面,他已答应我入宫面见老佛爷,想办法调拨两千新军,交给我们调度。”索克鲁说道,“贺谦说的不错,这些年刺客道越发猖狂,现今已骑到我们头上来撒野,御捕门与刺客道的宿怨,终须一战来解决。”索克鲁环视众位御捕,提高声音说道,“我们与刺客道这一战,在所难免,势在必行!”
    索克鲁此话一出,每位御捕心里都知道,御捕门和刺客道之间,恐怕是必有一战了。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大战,在场所有人中,只有索克鲁、白孜墨和白锦瑟亲身经历过,而在场的天地字号御捕,都是在莫干山大战后才进入御捕门的,是以没有经历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此时听了索克鲁的话,这些天地字号御捕虽然免不了隐隐担忧,但也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冲动。
    作为亲身经历过莫干山大战的人,索克鲁虽然嘴上说与刺客道一战势在必行,但回想当年血战时的场景,仍不免心有余悸。白孜墨和他一样,也是这般心境。唯有白锦瑟听了索克鲁的豪言壮语,冷冷地一笑,说道:“缩手缩脚了二十一年,你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如果早这样做,当年的事就不会发生!”
    索克鲁叹道:“照水的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锦瑟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永远都无法交代!”她阴沉沉地看了索克鲁一眼,脸上那道问天留下的疤痕,平添了几分凶厉。她丝毫不给索克鲁留任何情面,直接拂袖而去,大步走出了西厅。
    这一幕让在场的天地字号御捕们面面相觑。在此之前,除了贺谦在上海与白锦瑟打过交道外,在场的其他御捕连白锦瑟的面都没有见过,更别说了解她与索克鲁的过往纠葛了。
    望着白锦瑟走出西厅,索克鲁的心中感慨万千。
    不过他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事上。
    诚如李东泰所言,要想彻底剿灭刺客道,唯有找出天层,方能将这个存活了近三百年的刺客组织连根拔起。“林鼎寒,”他问道,“有眉目了吗?”
    林鼎寒正一心沉迷在两幅刺客卷轴之中。他过于专注,以至于索克鲁连问了两遍,他才抬起头来。
    林鼎寒冲索克鲁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显然已有眉目。
    但他点头的时候,眉头却始终深锁,似乎掌握一些眉目的同时,仍有疑问思索不透。
    林鼎寒把所有御捕叫到了桌边,指着那幅写有脚文的卷轴说道:“‘子夜长干寻雍酬裴’这八个字,指的是李白的四首诗。”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几册书,乃是《李太白集》《东坡乐府》等诗词集。他将《李太白集》挑出来,将其他几册诗词集都揣回怀中。
    他风尘仆仆地从西安赶来,竟不忘随身携带几本喜爱的诗词集,贺谦等御捕见了这一幕,都有哑然失笑之感,但当着林鼎寒的面,没表露出来。唯独罗向不知掩饰,直接笑出了声。
    林鼎寒仿佛没有听见罗向的笑声,又或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径直翻开《李太白集》,说道:“‘子夜’指的是《子夜吴歌》,‘长干’指的是《长干行二首》,‘寻雍’指的是《寻雍尊师隐居》,‘酬裴’指的是《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他将这四首诗在《李太白集》中的位置一一找出,将页张折起一角,以便随时翻阅。
    索克鲁对诗词同样有所涉猎,若非如此,当初光绪帝的暗码他也解不出来。“李白曾给刺客说过好话,”索克鲁点头道,“刺客道用李白的诗做脚文,也算说得过去。”
    索克鲁的话中之意,指的是李白在名篇《侠客行》中,对先秦时期的刺客极尽赞誉。《侠客行》中有一句“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说的便是战国时期刺客朱亥的故事。
    朱亥是战国时期魏国人,早年在大梁城内做屠夫,后因勇武过人,被“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魏无忌收为门客。当年秦国攻赵,赵国危在旦夕,遣使向魏国求援,魏王当即派晋鄙率军十万救赵。但大军出发后,魏王受到来自秦国的威胁,又怕得罪秦国,于是急忙命令晋鄙停止进军,暂时驻军于邺。信陵君魏无忌乃魏昭王少子,他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赵国被灭,魏国便岌岌可危,于是数次请魏王发兵,但魏王始终坚持按兵不动。信陵君于是用侯嬴之计,从魏王宠姬如姬那里窃得虎符,带门客赶往晋鄙驻军之地,要晋鄙交出兵权。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见虎符,晋鄙却心生怀疑,不肯移交兵权。这时朱亥携四十斤重的铁锤走入,趁晋鄙不备,一举将其锤杀,助信陵君夺取兵权。信陵君遂指挥十万大军前往救赵,最终击退秦军,保全了赵国。
    索克鲁所言不错,李白将先秦时期的刺客称为侠客,又写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千古名句,算是对刺客的极大赞誉。刺客道以李白的诗作做脚文,确实说得过去。
    找到了脚文,再配以代码,按理说很轻易就能破解出刺客卷轴中隐藏的信息。
    但林鼎寒却摇起了头。
    “‘七三六四四二一六’,这条代码应该用‘逐句定字’法来解,比如‘七三’,意思就是指第七句的第三个字。可是按这方法来解,又始终不对。”他一边翻阅四首诗的原文,一边皱着眉解读,“《子夜吴歌》共四首,每首有六句诗文,分咏春夏秋冬四季。除开咏春的六句,第七句就应该是咏夏的起始句‘镜湖三百里’,第三个字是‘三’。”
    按这种“逐句定字”的解读方法,《长干行二首》的第六句是“两小无嫌猜”,第四个字是“嫌”;《寻雍尊师隐居》的第四句是“倚石听流泉”,第二个字是“石”;《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的第一句是“君同鲍明远”,但没有第六个字。
    “这四首都是五言诗,每句诗文都只有五个字,”林鼎寒颇为不解,“不可能数出第六个字来。”
    索克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四首诗应该没有找错,恐怕是解法不对。”他说道,“姑且不论第六个字在哪儿,就是这找出的‘三嫌石’三个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再想想。”林鼎寒又埋下头去。
    “不着急,慢慢想。”索克鲁说道,“金老捕头已经回来,大家都可以各自回去休息了。黑蚓等青者已经找上门来,大家务必时刻警惕,不可掉以轻心。”
    “是,总捕头。”所有御捕应了,相继离开了西厅。林鼎寒记下了代码和脚文,也跟着去了。
    待所有御捕都离开后,索克鲁将两幅刺客卷轴卷起,一个人滑动轮椅出了西厅。为了方便他进出,御捕门内各处建筑的门道路径都拆去了门槛。索克鲁没有立刻回府,而是来到了紧挨西厅的房屋,打算看看金石开和苦大鹏的情况。
    莫干山大战
    金石开和苦大鹏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顾大夫和药童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二位大人性命无虞,只需每日用我的药,不出半月便可痊愈,索大人不必担心。”顾大夫语气肯定地说。
    在顾大夫和药童离开后,索克鲁一个人在房屋里待了片刻。
    虽然在西厅里,索克鲁亲口说出了势必将与刺客道一战的话,但背后的原因却并非刺客道骑到御捕门头上来撒野。御捕门的实力和刺客道差距太大,二十一年索克鲁都忍过来了,可现在却必须一战,实在是因为别无选择。
    索克鲁是迫不得已的。只不过有些话,不能当众讲出来。
    安静的环境最容易让人思潮翻涌。置身于这间光线昏暗、寂静无声的房屋里,面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金石开和苦大鹏,索克鲁情不自禁地思潮涌动,思虑起了御捕门如今所面临的困局。
    自嘉庆八年成立以来,御捕门的一大任务,便是清剿刺客道。御捕门虽然付出了许多努力,但刺客道的青者行踪诡秘,天层又不知在何处,所以除了偶尔抓到一两个青者外,并没有太大的成效。
    光绪十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御捕门忽然掌握了一条秘密的消息:因对叛变的谋门之“心”处以六极刑,刺客道的王者、天层及兵毒二门的所有青者,将在冬月初八这一天,在莫干山的剑池秘密聚会。这条消息,是由潜伏刺客道的秘捕刺探得来,来源十分可靠。当时的御捕门人才济济,一直在寻求清剿刺客道的机会,怎能放过如此良机?于是御捕门调集数百捕者,倾巢而出,打算趁刺客道大聚会之时,来一个大围剿,毕其功于一役。
    那一年,索克鲁是御捕门中最年轻有为的天字号捕头,白孜墨则是与索克鲁搭档的地字号次捕,两人同时也是拜把兄弟。两人共同率领一批捕者,从东南办事衙门出发,提前两天,赶到了莫干山下的梅皋坞村,在村子里埋伏起来。索克鲁让所有捕者假扮成了乡农,散布在村中的各处农家。
    两天后,冬月初八到来。
    这一天天寒地冻,雾气迷蒙。
    一大早,便有探捕来报,已探知剑池确有聚会,总捕头已传下命令,各批捕者巳时出发,午时会合于修篁幽谷谷口。刺客道聚会的剑池,便在修篁幽谷之中。
    索克鲁和白孜墨立即召集众捕者,出了梅皋坞村,向莫干山中进发。
    冬日的莫干山荒莽丛丛,一片萧条之色。在弥漫的雾气之中,捕者们悄然向修篁幽谷前行。
    还没到修篁幽谷,在山路之上,御捕门的各批捕者便已经陆续会合。
    在解决了山路上几个放哨的青者后,数百捕者悄无声息地来到修篁幽谷的谷口。雾气迷茫的幽谷中隐约有人声传来,刺客道的大聚会显然正在进行。总捕头手一挥,身旁的执旗手挥舞黑旗,下达了进攻的号令。索克鲁和白孜墨不甘人后,率领捕者,首当其冲地杀向幽谷中的剑池。
    莫干山,乃天目山的余脉,因干将莫邪而得名。修篁幽谷中的剑池,则是干将和莫邪的铸剑之地。干将乃是春秋时期有名的剑工,与欧冶子同师,莫邪则是干将的妻子。干将曾在剑池为吴王阖闾铸剑,相传他“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投入冶炉,可是金铁难销,宝剑难成。他的妻子莫邪遂断发揃爪,投身于炉中,于是“金铁乃濡”,成雌雄两剑,一柄名为干将,另一柄名为莫邪,均在“上古十剑”之列。
    就在当年干将莫邪铸剑的地方,御捕门和刺客道展开了一场无比惨烈的生死决战!
    迷雾之中,双方都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但御捕门有备而来,杀了刺客道一个措手不及,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御捕门占有一定的优势。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刺客道险中求胜,御捕门功败垂成。
    莫干山这一场大战,人才济济的御捕门,几乎付出了全军覆没的惨重代价。总捕头和副总捕头力战而死,十二位天地字号御捕也有九人丧命,只有天字号捕头金石开、索克鲁和地字号次捕白孜墨保住了性命,但索克鲁却在此战中失去了双腿。他被白孜墨和金石开拼死救出,逃回了东南办事衙门。
    莫干山大战后,御捕门中数金石开资历最老,但他却心灰意冷,很快便卸职归隐。索克鲁尽管双腿残疾,但金石开之后,就数他资历最老,因此他被清廷任命为总捕头,白孜墨则成为副总捕头,辅佐索克鲁掌管御捕门。
    索克鲁一心想振兴御捕门。所以自他出任总捕头以来,御捕门想方设法招揽人才。索克鲁已经足够努力,但二十一年过去,情况仍不容乐观,御捕门始终无法恢复到莫干山大战前的那种盛况。
    在那场大战中,刺客道的情况也不比御捕门好多少。
    尽管拼死击退了御捕门,但兵门和毒门的青者几乎伤亡殆尽,尤其是毒门,从此一蹶不振。但好在王者未死,天层的损伤也不大,不似御捕门那般核心尽损。元气大伤的刺客道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但随着练杀山中新一批的黄童成长起来,刺客道只用了短短四五年的时间,便重新崛起,再用了四五年的时间,实力便已远超御捕门。
    索克鲁出任总捕头后,虽然时刻不忘莫干山之仇,时刻不忘清剿刺客道的重任,但他很清楚御捕门在实力上和刺客道差距太大,所以只能隐忍不发。这二十一年里,国家多事,战祸不断,各种战败赔款接踵而至,国库逐渐入不敷出,偏偏御捕门又长时间无所作为,所以朝廷上下渐有裁撤御捕门之议。若非革命党人在全国各地大搞暗杀活动,御捕门尚有用武之地,恐怕慈禧早就同意此议了。
    为了能在有生之年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愿,报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之仇,索克鲁算是绞尽脑汁,殚精竭虑。针对刺客道强御捕门弱的情况,他可谓下足了功夫。
    在收到光绪帝的暗码密函后,索克鲁经过多方面的考虑,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他找到袁世凯,透露了密函一事,问袁世凯是何打算。他早就看出袁世凯是虎狼之人,也猜到袁世凯心中的想法。果然,袁世凯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与索克鲁合作演一出戏。袁世凯的目的,无非是把刺杀之祸引到光绪帝的身上,以保自己将来的前程。索克鲁与光绪帝没有任何过节,他这样做,却是另有一番目的。
    索克鲁计划找一个刺客道的人,想办法让其入宫行刺慈禧,然后亲率捕者捉拿刺客,可以立一大功,这样便能抬升御捕门在慈禧心中的地位,同时一口咬定刺客来自刺客道,又能将祸水引给刺客道。慈禧一直视革命党人为心腹大患,对刺客道虽然厌恶,但因刺客道并非明确地反清,所以她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如果让慈禧知道刺客道竟然听从光绪的密旨入宫行刺她,她在不放过光绪的同时,更加不会放过刺客道。只要慈禧肯大力支持御捕门,甚至直接调度军队来对付刺客道,索克鲁要想完成清剿刺客道的夙愿,就会容易不少。
    索克鲁挑选入宫行刺的刺客,自然要名头越响亮越好。他最初选定的目标是荆棘鸟,这女人曾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也是毒门中最为顶尖的人物。但后来在京汉铁路线上,荆棘鸟意外死在胡客之手,索克鲁只好将目标转换成胡客。胡客是刺客道兵门的青者,当时在北方接连刺杀了七位朝廷命官,此事连久居深宫的慈禧都有所耳闻,所以让胡客来做入宫行刺的刺客,甚至比荆棘鸟更加合适。
    索克鲁安排好胡客入宫行刺的事后,便与袁世凯进宫面见慈禧,奏明已查到有刺客将入宫行刺太后,图谋不轨。捉贼要拿赃,爱看戏的慈禧也乐得袖手旁观,看一出把戏,便同意索克鲁的建议,用宫女假扮成自己,引刺客动手,然后当场捉拿。索克鲁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为自己的将来做考虑。如果真的有一天,光绪重掌了实权,索克鲁便可摇身一变,一口咬定当年自己遵从了密旨,的确派出刺客入宫行刺慈禧,只不过被慈禧提前识破,用了替身来替死,行刺这才落空。
    索克鲁让几个捕者扮成大内侍卫,守在景祺阁内,那些真的大内侍卫,自然想生擒刺客邀功领赏,可这几个捕者的任务,却是结果胡客的性命,绝不让胡客有机会说出幕后指使是他索克鲁。只不过保皇党人横插一手,再加上胡客过于厉害,不仅逃出了景祺阁,还最终逃出了铜墙铁壁般的紫禁城。
    袁世凯的目的已经达到。当晚太医冷德全从慈禧处领了密令,进入瀛台打算偷偷对光绪下毒手,但阴差阳错没能成功。后来瀛台的枪声和大火,以及梁铁君行刺一事,在第二天便闹得沸沸扬扬,各国公使纷纷出面干预,迫使慈禧暂不敢对光绪下手。但慈禧已经认出了密函上的字迹,从此对光绪记恨有加,袁世凯知道,以慈禧一贯的行事风格,光绪终有一天难逃一死。
    反观索克鲁,拼尽全力严防死守,还是让胡客逃出了紫禁城。慈禧得知此事后,怒批御捕门办事不力,大骂了索克鲁一通。索克鲁亲手导演了这场好戏,想不到最终却弄巧成拙,非但没能给慈禧留下好印象,反而显得御捕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安排入宫行刺一事的同时,索克鲁也不忘致力于抓捕孙文。
    孙文常年漂居海外,是最有号召力的革命党人,是朝廷的头号逆犯,是慈禧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慈禧甚至密令张太监前往日本,收买日本浪人,就为暗杀孙文。
    所以,如果御捕门能够抓捕孙文,自然是头等大功,御捕门在朝中的地位,将不可同日而语。从此之后,谁还敢在慈禧的面前,提出裁撤御捕门之议?
    因为第一次派去的捕者栽了跟头,所以第二次行动为保万全,索克鲁决定请当年的天字号捕头金石开出山,并且密令潜伏在东京洪门据点的聂承贤做接应。索克鲁原本觉得万无一失,可他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到胡客刚刚逃出紫禁城,便远渡重洋去了日本东京,还做了一回孙文的临时保镖。金石开在胡客这里碰了壁,于是知难而退。不过他没有回国,而是率捕者留守在东京,以等待更好的机会。
    但是接下来,就没有半点机会了。
    孙文在信中许以黑龙会更大的利益,头山满在看过宫崎滔天带来的这封信后,当即命黑龙会派出大批浪人,不但第二天就护送蔡元培、章太炎等人从锦辉馆去赤坂区的民宅楼,还命这些浪人日夜驻守在民宅楼的四周。往后的一个多月里,革命党人越聚越多,驻守民宅楼的黑龙会浪人也越来越多,非但金石开等御捕门捕者无机可趁,就连南北帮暗扎子和保皇党收买的那些日本浪人,也找不到任何机会下手,最终只能相继退去。
    在胡客离开东京一个多月后,在汉历的七月二十日,就在那幢头山满所提供的民宅楼的二楼,各革命团体、秘密会党齐聚一堂,召开了中国同盟会的成立大会。至此,各家革命团体和会党合成大团,一个全国性、统一性的革命政党宣告成立。消息传来,慈禧震怒,御捕门再一次给慈禧留下了办事不力的印象。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在这时候,江南制造局火药厂爆炸,燃起一场大火,也将慈禧的最后一点耐心彻底燃尽。在得到索克鲁的禀奏,说追查到逃出紫禁城的刺客是刺客道的青者时,慈禧立即下了一道懿旨,命令御捕门年内必须剿灭刺客道,如若不然,御捕门即行裁撤,永不恢复,次捕以上官员,一律革职查办。
    慈禧向来说到做到,连延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都要被废除,何况是只有一百年历史的御捕门?所以在索克鲁的面前,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在年内彻底剿灭刺客道!这才是他明知御捕门实力不济,却必须要与刺客道一战的真正原因。
    但是要剿灭刺客道,谈何容易?
    所以索克鲁才亲自去总督府拜访袁世凯,希望袁世凯能想办法拨出几千新军,供御捕门调度。袁世凯与索克鲁共谋假行刺一事,算是相互落了把柄,而且入宫刺杀慈禧的刺客还未捉拿归案,这对袁世凯来说无异于是一颗定时炸弹,他当然也希望能及早剿灭刺客道,所以答应了索克鲁的请求。
    但即便慈禧真的准奏,同意调拨新军给御捕门调度,索克鲁的心中仍然没有多少把握。
    这些年清廷风雨飘摇,大量有识之士和才干之人,要么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要么加入革命党闹事,甚至不惜占山建寨落草为寇,也不肯进入所谓的清廷鹰犬机构御捕门。虽然休养生息了二十一年,但如今御捕门的人才还是太少,对付暗扎子尚可,想和刺客道掰手腕,还是太难,否则也不会被黑蚓、玄驹和傀儡三个青者,就闹得总领衙门上上下下不得安宁,十个方阵不分白天黑夜地巡逻,而沐人白、苦大鹏等御捕,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毒门的青者种毒成功。
    索克鲁知道,唯一的道路已经摆在了眼前。但是这条路绝不可能平坦。索克鲁一眼望去,便能望见这条路上出没的野兽和密布的荆棘。
    但他已经没有选择。
    无论如何,这将是他必须要走的路!
    破解刺客卷轴
    索克鲁正在思虑御捕门的困局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浑厚的说话声:“我有急事须面见总捕头,让开!”
    话音一落,房门“吱呀”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索克鲁听声音时觉得有些耳熟,出现在眼前的虽然是一个捕者,样貌也不太相似,但根据来人的身型和体格,索克鲁还是大体判断出了是谁。
    来人正是胡客。
    胡客伸手关上了房门,扯拢门闩,从暗处走到了光亮下。
    “我们又见面了。”四目相对,胡客嗓音冰冷。
    索克鲁确认了眼前这位“捕者”的真实身份。他微微一笑,自嘲似的道:“你们这些青者,当真将御捕门当成了茶馆酒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胡客不想在言语上做过多的磨蹭。他径直走到索克鲁的身前,直截了当地逼问姻婵的下落。
    索克鲁呵呵一笑,道:“你甘冒奇险,闯进总领衙门来,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胡客取出了问天,冷言道:“三条人命,你自己决定。”他有意朝昏迷不醒的沐人白和苦大鹏看了一眼。胡客的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显,如果索克鲁不肯说出姻婵在何处,那么他就先杀沐人白和苦大鹏,再取索克鲁的命。
    索克鲁虽是御捕门的总捕头,但在莫干山大战中失去了双腿,二十一年来只能靠一辆木制轮椅来活动。此时只身一人面对胡客,纵然使出浑身解数,他也拿胡客没半点办法。
    不过他却有足够的信心。
    “天地字号御捕齐聚总领衙门,”他直视着胡客,“你真以为你今天能活着走出去?”
    “我如果走不出去,一定搅你御捕门一个天翻地覆!”胡客毫不示弱。
    为防备黑蚓、玄驹和傀儡潜入总领衙门,御捕门的天地字号御捕纷纷归位,此刻都在总领衙门的南楼里休息。如果惊动这些御捕赶来,想将胡客留在总领衙门,并非不可能,但一定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当初紫禁城重重布防,最终还是叫胡客杀出了西华门,那一晚的场景,索克鲁现在想来,仍然历历在目。在御捕门准备向刺客道发起决战的关键时刻,索克鲁可不想御捕门有什么意外损伤。
    “她被关在京师大狱里。”索克鲁说出了姻婵的下落。
    胡客在京师大狱里关过,知道京师大狱就在总领衙门的西北角。
    胡客收起了问天,打算挟持索克鲁,前往京师大狱。
    索克鲁手中还拿着那两幅刺客卷轴。他将卷轴悄悄放在了桌上。
    “拿起来。”胡客喝道。
    索克鲁冷冷一笑,将两幅刺客卷轴拿回手中。
    胡客拉开房门,推着索克鲁所乘坐的轮椅,走出了房屋。
    看守在外的捕者齐声喊道:“总捕头。”
    索克鲁没有声张,如果让捕者们发现他此刻被人挟持,总领衙门内必定大乱。黑蚓、玄驹和傀儡一路追杀白锦瑟来到京城,此刻说不定就潜伏在总领衙门的附近,一旦出现乱子,这三个厉害的青者岂会放过此等机会?一旦黑蚓等三人趁乱潜入,局面将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索克鲁不动声色,任由胡客推着他往西北行去。
    一路上所遇到的巡逻方阵,见一个黑袍捕者推着总捕头经过,都停下来喊了一声“总捕头”,但没有一个捕者瞧出端倪。
    胡客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推着索克鲁,来到了京师大狱的门口。
    守狱捕者见总捕头到来,立即打开了大门。胡客推着索克鲁进入了京师大狱。
    狱中一如既往的光线晦暗,湿气透骨,霉气熏天,胡客算得上故地重游了一回。
    “在哪里?”胡客低声问。
    “一直往前,左转,走到底。”索克鲁说道。
    依索克鲁所言,胡客来到了狱道的岔口,往左转,一直走到狱道最深处的牢房外。通过壁火的照明,可以清楚地看见牢房里关着一个女人,面朝内躺着。胡客虽然看不见被关女人的面容,但从背影来看,应该是姻婵。
    “你知道该怎么做。”胡客低声道。
    索克鲁叫来把守狱道的捕者,用钥匙打开了牢门,将那女人带了出来。
    正面相对,胡客已经看清,那女人的确是姻婵。
    但姻婵显得无精打采,她起初以为是要被带出去审问,所以没有注意到假扮成黑袍捕者的胡客。
    “打开镣铐。”索克鲁接着说道。
    把守狱道的捕者取出钥匙,打开了姻婵手脚上的镣铐。
    以往审问之前,从来就没有解开过手镣和脚镣,所以姻婵暗暗觉得奇怪。她颇有些疑惑地看了索克鲁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了索克鲁身后那位黑袍捕者的身上。
    姻婵很快认出了胡客。
    近三个月的牢狱之苦,在见到胡客的这一刻,骤然间烟消云散。
    姻婵冲着胡客微微一笑。
    她看出胡客和索克鲁是怎样的形势,于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安静,做出一副囚犯应该有的听话模样。
    只是她再次看索克鲁时,嘴角却轻轻地、得意地一抿。
    在镣铐打开之后,趁把守狱道的捕者不注意,胡客猛地起肩提肘,击在那捕者的头侧。
    那捕者闷哼了一声,当即晕倒在了地上。
    姻婵极有默契,知道胡客打晕捕者的目的。她顺势将那捕者的外袍脱下,穿在了自己的身上。过一会儿走出京师大狱后,还要走一截路才能出总领衙门,如果是一个女囚犯,必定惹来巡逻捕者的注意,还是假扮成捕者,没那么张扬为好。虽然捕者外袍有点大,但好在是在夜间,就算出了京师大狱后碰上巡逻的方阵,恐怕也不会有捕者过多地注意到姻婵。
    索克鲁的手中还拿着那两幅刺客卷轴。姻婵穿好外袍后,便冲索克鲁笑道:“索大人,多谢了。”说着将两幅卷轴夺了过来,藏在宽松的外袍下面。
    索克鲁轻哼一笑,任由姻婵将卷轴取走了。
    胡客推着轮椅,姻婵紧跟在他身边,一起朝狱道外面走去。
    眼看即将走完长长的狱道,离开这个鬼地方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狱门外传了进来:“总捕头在不在里面?”
    “回林捕头的话,”守狱捕者回答道,“总捕头刚进去不久。”
    话音一落,开门的声音便传来。
    此时离门口不过三丈的距离,狱道只有一丈多宽,胡客和姻婵根本没有时间和空间做出应对,只能静立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大狱的门打开后,走进来的人正是天字号捕头林鼎寒。
    “总捕头,”林鼎寒一见到索克鲁,便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已经找到了解法……”
    他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没有再往下说。虽然刚从西安赶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被关在狱中近三个月的姻婵,但林鼎寒眼光厉害,几乎一眼便看出身穿捕者外袍的姻婵是女子之身。
    “总捕头,我通知了所有御捕去西厅,大家已经到了,都在等你,你怎么跑来大狱了?”林鼎寒虽已瞧出异样,但没有立刻拆穿,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话,走上前来抓住了轮椅的推柄,要将索克鲁推走。
    胡客的眼光同样厉害,已经看出林鼎寒有所察觉。
    在林鼎寒刚伸出手抓住推柄时,胡客也伸出手,抓住了林鼎寒的手腕!
    两人都知道对方已经察觉,目光一交,同时出手!
    胡客出手太快,林鼎寒的宝钿刀只拔出半截,便不得不连刀带鞘地举起,挡住了问天的第一击。等到林鼎寒将整柄刀拔出来时,问天已经用密如雨点的攻击,将他逼得后背紧贴着牢房的柱子,挪不动身。
    两人一交手,问天和宝钿刀就会不可避免地碰撞出声音,这声音势必招来大门外的几个守狱捕者,接着便是衙门内巡逻的方阵,然后就是西厅内的天地字号御捕。一旦这些人全都赶来,胡客和姻婵被堵在京师大狱里,就算有索克鲁做人质,恐怕也难以脱身。胡客知道时间紧迫,所以一出手便将林鼎寒彻底压制住,随即叫姻婵先走。
    姻婵紧握着外袍下的刺客卷轴,朝门口飞奔而去。
    刚到门口,她猛地一下闪身藏到了门后。
    门外的守狱捕者已经听到兵刃声,刚冲入半个身子,便被守株待兔的姻婵夹手夺去了薄刀,再回刀一砍,逼开那守狱捕者,趁势杀出了门外。
    胡客与林鼎寒过了几招,忽然间一个反手,问天向索克鲁的后颈削去。
    林鼎寒急忙挥刀救急。
    胡客趁机收手,弃了两人,紧随着姻婵冲出了京师大狱。
    林鼎寒正要追赶,却被索克鲁一把拉住。
    林鼎寒刚才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索克鲁已经听清他话中之意,知道他找到了刺客卷轴的真正解法。这种时候,绝对不能让林鼎寒去冒险,否则林鼎寒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胡客冲出大狱后,与姻婵联手,解决了几个试图拦截二人的守狱捕者。
    附近的两个巡逻方阵,已经听到动静,用最快的速度围堵过来,并且吹响了黑色瓷埙,紧急的呜鸣声很快传遍了整个总领衙门。
    胡客带着姻婵向左一拐,将追赶的两个巡逻方阵甩在了身后。
    胡客带着姻婵朝后门奔去。
    当初入宫行刺慈禧之前,白孜墨和贺谦带胡客出京师大狱后,就是走后门出的总领衙门。这一次胡客是从正面大门而入,经行西厅来到京师大狱的,两相比较,后门要近一半的距离,而且往后门方向走,可以避开西厅和南楼,也就等于避开了总领衙门内的天地字号御捕。
    所以胡客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门。虽然已过去了三个多月,胡客也只走过一遍,但他还是清楚地记得去往后门的道路。
    快到后门时,迎面赶来了一个巡逻方阵。
    胡客和姻婵穿着捕者外袍,巡逻方阵里的四个捕者以为是同行,见胡客和姻婵迎面跑来,方阵中的一个捕者还好心地提醒道:“反了反了!信号声在那边,你们两个追反了!”
    “截住他们!”后面的两个方阵已经追来,方阵中的八个捕者七嘴八舌地大喊。
    等到这四个捕者反应过来时,胡客和姻婵已经错身而过,往后门奔行而去。
    和正面的大门一样,后门也有八个守卫。呜鸣声一响,八个守卫便关闭了后门,从内套上了铁锁。瓮中捉鳖,这是索克鲁亲自下的命令。如果黑蚓、玄驹和傀儡真的潜进来了,一旦听见紧急的呜鸣声,守卫必须立刻锁上大门和后门,以防黑蚓等三人从两道门出逃。
    后门已锁,这一下必须要动手了。
    八个守卫的身手比寻常捕者还要差,胡客一举撂倒四个,姻婵也解决了两个,剩下两个守卫见敌人如此凶猛,吓得急忙避开,不敢近前。
    胡客用问天削断铁锁,拉开后门,和姻婵一起冲出了总领衙门。
    林鼎寒推着索克鲁从京师大狱里出来,胡客和姻婵已经不见了踪影。一批循着呜鸣声追过来的捕者,正从大狱外追过。
    “不用追了。”索克鲁不想看到御捕门在胡客和姻婵这里付出不必要的损伤,而且两幅刺客卷轴的内容已经知道,没有必要再将刺客卷轴夺回来,因此叫住了这批追赶的捕者。
    索克鲁让林鼎寒推着他去往西厅,路上遇到赶来的白孜墨等御捕,索克鲁将白孜墨等御捕都叫回了西厅。
    “她人呢?”进入西厅后,索克鲁忽然问白孜墨。
    白孜墨知道他说的是谁。刚才所有御捕都被林鼎寒叫来西厅,白锦瑟也来了,可呜鸣声一响,白锦瑟便冲出了西厅,想必是追赶胡客和姻婵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贺谦,曹彬,罗向。”索克鲁一口气点了三个人的名,“你们三人立刻带上一批捕者,前去保护白秘捕,不可出半点差错!”又道,“其他人都留下!”
    贺谦、曹彬和罗向立刻领命而去。
    索克鲁命令关闭西厅厅门,然后切入正题,问林鼎寒刺客卷轴怎么解。
    “还是逐句定字,”林鼎寒答道,“不过要挪动一下。”
    “怎么个挪动法?”索克鲁问道。
    “将诗名算作第一句,其他诗句的顺序依次往后挪。”
    林鼎寒拿出了那本折过页的《李太白集》,将四首诗一一翻找出来,一首一首地进行解读。
    还是“七三六四四二一六”,如果把诗的题目作为第一句来推算的话,《子夜吴歌》的第七句就变成了“五马莫留连”,第三个字是“莫”;《长干行二首》的第六句则是“同居长干里”,第四个字是“干”;《寻雍尊师隐居》的第四句是“拨云寻古道”,第二个字是“云”;最后一首《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的第一句就是诗名本身,第六个字是“岫”。
    “只有这样,最后一首五言诗,才能找出第六个字。”林鼎寒道,“我试过其他的解法,但解出的字都连不上,唯有这样解出来的四个字,连在一起,才有特定的含义。”
    “莫干云岫!”吃惊是索克鲁的第一反应。他在心里惊疑道:“莫干山云岫寺,怎么会是那里?”
    索克鲁的记忆立刻翻回到了光绪十三年。
    那一年,云岫寺荒废百年后,终于在住持广严禅师的执掌下复兴,成为远近闻名的佛教圣地,广严禅师也因此佛名远扬,并奉旨进京,为慈禧讲论佛法义理,最后得慈禧手书“藏经阁”匾额,并钦赐内务府所刊《大藏经》一十二部,然后回山传戒,云岫寺更加声名远播。当年广严禅师进京之时,索克鲁曾派捕者保护其安全,所以尽管此事已过去了整整十八年,但他仍然记得十分清楚。
    如果刺客道的天层真的藏在云岫寺,索克鲁如此吃惊便是有道理的。
    在索克鲁看来,刺客道天层一定藏在某个极为隐僻的地方,越是鲜为人知之处,越有可能成为天层的藏匿地。可云岫寺建于南宋淳熙年间,数百年来虽然几度兴废,但一直是极为闻名的大寺院,若非如此,它在光绪十三年复兴后,慈禧也不会下懿旨召广严禅师进京论佛,还钦赐十二部《大藏经》和手书的“藏经阁”匾额给云岫寺。自满清入关以来,除乾隆年间毁于战乱而荒废百年外,其他时间里,云岫寺一直香火鼎盛,除开寺内的数十名僧人,进进出出礼佛的香客更是数不胜数。如此广为人知、人员复杂的地方,竟然会是刺客道天层的藏身之地?
    与既惊且疑的索克鲁一样,白孜墨的脑中闪过的也是这些念头。与索克鲁略有不同的是,白孜墨在三年前还曾去过一趟云岫寺。当时身在东南办事衙门的他,抽空去了一趟莫干山,去剑池看了看当年血战过的地方,又去云岫寺礼佛朝拜。所以他亲身经历过云岫寺那种香客往来、游人如织的热闹场面。若非刺客卷轴里暗藏着“莫干云岫”四个字,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刺客道天层和云岫寺联系在一起。
    “刺客卷轴是明朝的东西,那时天层多半是在云岫寺,”白孜墨揣测了片刻,对索克鲁说道,“两百多年过去了,也许现在天层已经转移去了别处。”
    索克鲁却不赞成这个看法。他摇头道:“如果是你说的这样,刺客道又何必派出姻婵去日月庄盗走刺客卷轴呢?”
    且不管刺客道天层是否真的藏在莫干山云岫寺,至少眼下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不会再像过去那般,似无头苍蝇一样乱碰乱撞。
    “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总不可能全无痕迹。”索克鲁说道。他言下之意,是要派人南下,去浙江省湖州府德清县,探查云岫寺的底细。
    因为必须在年内剿灭刺客道,所以这个任务极其重要,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那么这个任务也必将十分凶险,唯有经验老到、能力出众的御捕方能胜任。
    索克鲁选择了这些年来他最为信任的人。
    “孜墨,你来走这一趟。”索克鲁说道,“需要谁同行,你自己挑。”
    “不必了。”白孜墨说道。
    天层如果真的在云岫寺,去多了人反而惹眼,如果一不小心打草惊蛇,天层一旦转移,那就前功尽弃了。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白孜墨深明此理,所以他决定只身前往。
   
    第七章 生杀榜五大青者
   
    柴木厂
    夜并不深,北京城内的街道上还有不少行人往来。
    冲出总领衙门后的胡客和姻婵,此刻正穿行于人流之中。
    在二人身后半条街外,三个巡逻方阵总共十二个捕者,正一路追踪而来。
    胡客要解决身后的十二个捕者,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因担心有天地字号御捕追来,所以他不敢做任何停留。如果姻婵没在身边,他或许会回头去解决这条尾巴,但此时身边多了一个人,顾虑自然更多,所以还是先确保安全为上。
    胡客和姻婵一路疾行,没多久便从宣武门出了内城,来到了外城,又走了片刻,便到了草厂胡同外面。
    已经走了好几条街,但身后的尾巴依然跟着。
    换在以往,胡客和姻婵早就将这些捕者甩掉了。但在京师大狱里关了三个月后,刚出狱的姻婵,身体便如生锈了一般,远远比不了以往。在冲出总领衙门后,她双腿便有些发软,感觉使不上劲。为了照顾姻婵,胡客刻意慢下了脚步,正因为如此,身后十二个捕者才有机会一直跟着。
    但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胡客必须尽快想出解决的方法。
    他果断向左一转,走进了草厂胡同。一截路过后,两人来到了后孙公园胡同。
    安徽会馆再一次出现在了视野里。
    “你进去躲一躲,”胡客对姻婵说道,“我片刻后就回来。”他也不管姻婵答应与否,撂下这句话后,便快步往回走。
    姻婵不想和胡客分开,但胡客不给她追赶的机会,眨眼间便消失在了人流之中。姻婵只追出四五步,知道追赶不上胡客,只好放弃了。
    “几个月没见,还是死性不改。”姻婵暗暗叹了声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安徽会馆,缓步走去。
    安徽会馆还敞开着大门,姻婵原本只想进去躲避片刻,但站在会馆大门外的那个身形矮胖的男人,一眼便认出她来。
    这身形矮胖的男人,正是张榕。
    上一次胡客和姻婵躲入安徽会馆时,也是张榕认出胡客,将二人带去见了光复会众人。尽管不知道姻婵的名字,甚至姻婵还穿着捕者的外袍,但张榕清楚地记得姻婵的容貌,看见姻婵沿着胡同走来,急忙迎上前去叫住了她。
    “真没想到,最后一天还能在这里见到你!”张榕满脸兴奋,看了看姻婵的身后,“就你一个人?和你一起的那位义士呢?”张榕没有随光复会众人去东京,因此不像陶成章等人已经知晓了胡客的姓名,所以仍以“义士”相称。
    “他过会儿就到。”姻婵说道。
    “吴大哥今天早上还在感叹,不能再见上义士一面,实乃毕生之遗憾,想不到今晚便能如愿。”张榕笑着说道,“会馆里面正在举行晚宴,你不介意的话,就一起进去坐坐。”张榕本来是站在会馆门外放风的,想不到竟然意外撞见到了姻婵,当然要邀她入内一坐。
    吃了三个月清汤寡水的牢饭,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了,正该好好地吃上一顿。但姻婵此刻更加担心胡客,如果见不到胡客归来,就是山珍海味摆在眼前,她也没有任何食欲。
    为避免有捕者追来发现自己,姻婵随张榕进入了安徽会馆,不过却在门后站住了不走。
    “等他来了再一起进去。”姻婵说道。
    “这样更好,”张榕道,“你和义士一同进去,吴大哥看见了,会更加高兴。”
    姻婵点了点头。
    在姻婵看来,身后追踪的十二个捕者,应该很难给胡客造成什么麻烦。她以为只需等上片刻的时间,胡客便会回来。
    但万事总有例外,这一次正好如此。
    在姻婵走进安徽会馆的同时,胡客也已经走出了草厂胡同。
    依靠询问来来往往的路人,十二个捕者一路追到了草厂胡同的外面,与胡客正好撞了个正着。
    胡客确定十二个捕者已经发现自己后,立刻加快了脚步,走入与草厂胡同相对的老墙根街。他一直走到老墙根街的尽头,随即用不紧不慢的动作,翻过了街边的一截围墙。
    胡客的这些举动,是故意让那十二个捕者看见的。十二个捕者飞快地追过来,也翻过了围墙,落在了地上,一股木头的气息顿时扑鼻而来。
    围墙内是柴木厂的厂区,数十丈见方的开阔地上,一堆堆码好的圆木,东一叠西一簇地堆放着。这些圆木堆,极大地阻碍了十二个捕者的视线。
    厂区内很黑,十二个捕者往深处走了十几步,就不得不就地取材,弄了三支简易的火把,一一点燃。
    火光一亮,不远处就有人影跑来,手里捉着一根铁棍子。
    来者是柴木厂的守夜人,老远就看见了火光,还以为是偷木头的贼人,所以拿了铁棍子来驱赶,哪知却是一批御捕门的捕者。
    “刚才有没有看见其他人?”有捕者问道。
    守夜人没有看到任何人进来。“除了你们,连鬼影子也没一个。”他说着,将手中的铁棍子收了起来。
    方才胡客翻墙而入,十二个捕者在后方看得清清楚楚。守夜人守着另一边的大门,没见到其他人出入,如此说来,胡客没有走大门出去,仍然躲在这漆黑一片的厂区内。
    十二个捕者让守夜人去了,开始往厂区深处搜寻。
    厂区里码放着数十堆圆木,漆黑的死角太多。十二个捕者一分为三,各自保持着巡逻方阵的菱形队列,分头搜索。
    胡客一个人折返回来,就是为了寻一个荒僻无人之处,将身后这条尾巴给解决了。
    在这漆黑的柴木厂里,胡客可以尽情地施展刺杀的本领。
    虽然有三个巡逻方阵,共计十二个捕者,但对于胡客来讲,并非什么难题。三十多个夺鬼青者都拿受伤的他没有办法,何况是区区十二个捕者,而且他身上的伤已经痊愈。
    胡客潜伏在一堆圆木后,待有火光靠近,便围绕圆木堆转了一个圈,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这个方阵的后面,以风行电扫般的速度欺近。胡客一举刺杀了其中三人,却留下一个捕者不杀。待那捕者呼喊了一声后,他才动手将其解决,随即退后数丈,在一堆圆木后埋伏起来。
    最后一个捕者的呼喊声,很快引来了另外两个方阵。
    当前一个方阵奔过去时,胡客蛰伏不动,等到后一个方阵经过时,他才依葫芦画瓢,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欺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刺杀了四人。
    等到前面那个方阵的捕者发现身后有异常,转回头来时,胡客已经不见了踪影。
    十二个捕者已去八人,仅剩的四个捕者惊诧不已。
    先前胡客冲出总领衙门后,始终不肯停下追踪脚步的十二个捕者,见胡客不敢做任何停留,以为胡客只是不成气候的小毛贼,因此才一路追着不放,想将胡客抓回去立上一功。此时八个捕者转瞬间便尸横于地,剩余的四个捕者,才知道胡客是极其少见的厉害对头。惊诧之余,四个捕者心中惶恐不安,一个劲儿地后悔,后悔不该追出来,并赶紧掏出了黑色瓷埙,吹响了代表十万火急的呜鸣声。至于总领衙门离得太远,衙门里的捕者根本不可能听到,四个捕者也已经无暇考虑了。
    呜鸣声刚一响,胡客便再一次神出鬼没般地现身于侧后方。
    四个捕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问天掠去了性命。
    十二个捕者悉数倒毙,胡客擦去问天锋刃上的血迹,迈步向刚才翻进来的围墙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他忽然斜身一蹿,消失在了左侧的一堆圆木后。
    在胡客藏形匿迹的同时,围墙的墙头,忽然立起了一道黑影。
    那黑影翻入了柴木厂,赶到了十二个捕者横尸之处。
    一根洋火“嗤”的一声燃起,火光映照出了来人的脸,乃是御捕门的秘捕白锦瑟。
    白锦瑟俯身查看了死去捕者的伤口,全是伤在咽喉,一击毙命,概无例外。
    “来迟一步!”白锦瑟心中暗想。
    她在三个巡逻方阵之后追出总领衙门,一路追踪到了老墙根街附近,却失去了目标,方才的紧急呜鸣声,指引她来到了柴木厂,只可惜晚了一步。
    夜战
    在洋火燃尽的那一刻,白锦瑟忽然转身,面对着围墙的方向。
    “老蚯蚓,矮脚马!跟了我八条街,还要做缩头乌龟吗?”她冷冷地说道。
    原来自打追出总领衙门后,在追踪前面十二个捕者的同时,白锦瑟也发现,自己的身后同样有人跟踪。
    白锦瑟的话刚说完,围墙外便翻入了两道人影,一高一矮,正是刺客道兵门的黑蚓和玄驹。
    “我没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却三番五次来惹我。”白锦瑟怒道,“从上海一直追到京城,你们当真是铁了心想杀我!”
    “当年我们五大青者一时疏忽,想不到竟让你多活了十六年,今日也该到头了。”黑蚓和玄驹走到离白锦瑟三四丈外,便站住了脚步。
    “北归路上,如果不是我腿伤没好,岂能容得你们撒野?”白锦瑟冷笑道,“十六年前,你们生杀榜上五大青者联手,也拿我毫无办法。如今藏血被我手刃,荆棘鸟也已亡命,别说你老蚯蚓和矮脚马两个人,就是傀儡也到了,又能拿我怎样?”
    “十六年前你被我们重伤,又中了荆棘鸟的毒,我们料你必死无疑,这才没有继续追杀。想不到你身中剧毒竟然没死,倒让你走脱了性命。”黑蚓也冷笑起来,“这十六年里,你躲在哪个旮旯角落?你一直不敢露面,就这么怕我们再来寻你?”
    白锦瑟哼了一声,道:“我再问你们一次,苏照水到底在哪里?”
    “姓苏的十六年前就已被兵门青者诛杀,”黑蚓说道,“你明知此事,又何必多问?”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白锦瑟却不信黑蚓所言,“我没见到尸体,他就一定还活着!”
    黑蚓嘿嘿一笑,道:“苏照水早已死了,他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你才见不到尸体。”
    “你胡说!”白锦瑟喝道,“十六年前,那些青者追杀他去了西南,没一个活着回来,他一定没有死。他是躲起来了,一定是躲起来了。”
    黑蚓道:“他如果没死,那为什么要躲起来不见你?”
    白锦瑟微微一呆,喃喃说道:“总是有原因的。”她连连摇头:“他不肯见我,总有他的原因。”
    “苏照水早已死了,现在已是腐骨一具。”黑蚓有意刺激白锦瑟,“你若想找他,我和玄驹倒是可以送你一程。”
    白锦瑟的目光穿透夜色,落在黑蚓和玄驹的脸上:“我腿伤已好,想送我一程,那倒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本事如何,你很快便知!”黑蚓此话一出,那就是要动手了。
    黑蚓和玄驹的性格,决定了两个人动手时的大不相同。
    黑蚓人如其名,不仅狡猾,而且谨慎,又极擅潜伏。他一旦接手任务,无论难易程度,必会事先缜密计划一番,有万全的把握才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会采取旁敲侧击的方式,先于暗处潜伏,等到最佳时机来临,才祭出致命一击。
    玄驹身矮腿短,但速度奇快,极擅追踪。他一旦接手任务,便会长时间追踪目标,一旦自认为时机得当,便会出手。他刺杀之时,往往直来直去,依靠快如闪电的速度,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击毙命。
    正因为这样的区别,所以黑蚓话音一落,他便一闪身融入了黑暗,不知所踪。玄驹则正好相反,他赤手空拳,几个大跨步,从正面朝白锦瑟攻来。
    白锦瑟的锁链刀出手,玄驹横臂一挡。他两只手臂均裹有极其坚硬的钢套,遇到攻击时,只需横手格挡,便可防御周全,而钢套中又暗藏着极为锋利的钢刺。他双拳一握,触动钢套上的机括,钢刺便贴着手背弹出,迅疾地向白锦瑟还了两击。
    玄驹和白锦瑟交手片刻,消失不见的黑蚓忽然悄无声息地现身于白锦瑟的身后。西番刀穿出黑蚓的袖口,锋锐无比的刀尖,毫无征兆地刺向白锦瑟的背心。
    白锦瑟已和黑蚓打过多次交道,知道这老头的套路。她没有回头,锁链刀往回一带,扫向身后,迫开偷袭的黑蚓,随即身子一侧,让过玄驹的钢刺。
    三人两明一暗,瞬间便潮鸣电掣般斗在一起!
    白锦瑟以一敌二,虽暂无取胜之机,但也不落下风。她当年能逃过五大青者的追杀,数月前又在山西汾州府杀了位居五大青者之列的藏血,后来还在瀛台逼得胡客还不了手,足见其厉害。当日在江南制造局内,如果不是白锦瑟腿上有伤,胡客根本不可能有脱身的机会。
    这一点,此刻躲在十丈开外的圆木堆后的胡客,也是心知肚明。
    白锦瑟和黑蚓的对话,胡客一字不落地听见了。苏照水是谁,他并不知道,但肯定与白锦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白锦瑟说苏照水被刺客道的青者追杀,去了西南,自此杳无音讯,而追杀苏照水的青者也悉数未回,这件事倒是暗合杜心五所讲述的发生在蜀身毒道上的那段往事。那个临死前让杜心五传话给御捕门白锦瑟的“囚犯”,恐怕就是白锦瑟口中的苏照水,而那两个押他上路的男人,应该就是追杀他的兵门青者,只因没从他身上找回天道代码,两个青者才没有取他的性命。虽然这只是胡客的猜测,但应该八九不离十。
    白锦瑟与黑蚓、玄驹斗得激烈,胡客却不想蹚这趟浑水。姻婵一个人留在安徽会馆,胡客已经达到了截除尾巴的目的,必须尽快赶回去,以免姻婵出什么意外。
    为避免被激斗的三人发现,胡客从厂区的外侧绕了个圈,来到了厂门处。厂门开了一道缝,胡客刚才对十二个捕者动手时,守夜人听到惨叫声,为了避祸,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胡客伸手握住了门把手,正准备拉开厂门,偏偏在此时,门外有脚步声靠近。胡客从门缝里望出去,只见一群黑袍捕者正朝着厂门快步跑来。
    胡客不得不再一次潜回一堆圆木之后,躲藏了起来。
    厂门被猛地推开了,这群黑袍捕者快步走入,为首者乃是御捕门的天字号捕头贺谦。贺谦、曹彬和罗向依索克鲁的命令,带人来保护白锦瑟,但出了宣武门后便追丢了目标,三人还带领捕者追错了方向,后来听到极远处有十万火急的呜鸣声传来,这才循声追过来,此时方到。
    一进入厂门,便能听见厂区深处传来的兵刃碰撞的声音。
    贺谦等人急忙赶过去,但厂区内漆黑无比,一时之间看不清激斗的三人是谁。贺谦急忙命令捕者弄来了一支火把,火光一照,方才看清了白锦瑟,以及正与白锦瑟缠斗正烈的黑蚓和玄驹。
    “原来是你们!”贺谦怒喝一声,拔出腰间的刀,便向黑蚓砍去。
    这半年来,贺谦可谓流年不利。明明抓住了胡客,却在八宝洲让胡客逃走,一个多月的千里追捕付诸东流不说,贺谦还在与暗扎子的缠斗中,左脸颊被划开一道口子,从此破相;原本去东南办事衙门办件小事,却被白锦瑟一封电报叫到江南制造局内围杀胡客,想不到却反而被胡客击败,贺谦使用了十多年的弧口控玉刀,也被问天断去,还担上了毁去火药厂的罪责;回京的路上,贺谦本来就满身是伤,心情也坏到了极点,却遭遇黑蚓、玄驹和傀儡的轮番刺杀,若非李东泰、苦大鹏和张毕贤率捕者南下接应,恐怕他和白锦瑟早已丧命。贺谦进入御捕门十五年来,可谓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从未在短时间内遭遇如此多的晦气事,可想而知他此时的心情郁闷到了何种程度。只不过他平时做事潇洒,即便内心如此郁闷,依然没有表露在外。此刻突然见到在回京路上刺杀过自己的黑蚓和玄驹,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有心要出一口恶气,当即拔刀相向。
    贺谦的弧口控玉刀已经毁去,此刻所用的刀,是索克鲁收藏在府上的白鹿刀。白鹿刀锻造于北魏景明年间,是北魏宣武帝元恪的御用宝刀,千余年来几经辗转,最终被索克鲁意外获得,收藏起来。贺谦此次回京后,索克鲁非但没有责备他毁去江南制造局火药厂一事,反而还多方疏通,使他免受朝廷的责罚,并且还以白鹿刀相赠,等于是免罚反赏,足见他对贺谦的器重。
    贺谦一加入战局,曹彬和罗向也立刻出手,剩余的十个捕者也朝黑蚓和玄驹围攻而去。白锦瑟被两人夹攻已久,此时得到援手,趁势反击,黑蚓和玄驹连连告急。
    黑蚓年纪已老,动作不比玄驹那般迅疾,险些被贺谦的白鹿刀击中,随即被白锦瑟的锁链刀划破了衣袖,当即急声喝道:“还不出手?”
    他的急喝声刚落,十个捕者中手拿火把的那个捕者,忽然反戈相向。那捕者灭掉火把,袍袖间一对双刃刀剑出手,不由分说便朝其他捕者一通刺杀。事出突然,其他九个捕者正一心围攻黑蚓和玄驹,哪想得到自家人中竟会出叛徒,而且火把突然熄灭,骤然而至的黑暗混淆了视线,大部分捕者还没明白过来,便遭了暗算。只眨眼的工夫,那捕者已杀尽其余九个捕者,并且在罗向的后背上留下了一道伤口。
    这临阵反戈的捕者,正是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的傀儡!
    傀儡人如其名,如傀儡般沉默寡言,又如傀儡般擅长伪装。他刺杀之时,往往通过伪装来接近目标,有时甚至伪装成目标所熟识之人,目标因此放松警惕,便被他轻易得手。
    一路追来北京城后,总领衙门严加看防,黑蚓和玄驹不敢贸然闯入,于是在总领衙门的外围埋伏。傀儡则与两人不一样,他伪装成捕者,在总领衙门内潜伏了两天两夜,竟一直没有人发觉。他试图刺杀白锦瑟,但白锦瑟大多数时候都与其他御捕待在一起,并且索克鲁还专门派了捕者保护她,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贺谦、曹彬和罗向率捕者追出来时,傀儡随行前往,也没有被发觉,即便刚才开打之时,他也没打算现身,还朝黑蚓和玄驹各砍了一刀,直到黑蚓实在支撑不住急喝一声后,他才现出原形,灭掉火把,在黑暗中果然一举得手,将其他九个捕者悉数杀尽,并且伤了次捕罗向。
    罗向原本在专心致志地对付黑蚓,没想到被傀儡从身后偷袭得手。他后背负伤,疼痛令他怒火上冲,大声叫骂的同时,转过身就朝傀儡攻去。傀儡左手双刃短剑,右手双刃短刀,一守一攻,片刻间又在罗向的右臂上划开了一道口子。但罗向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受伤与没受伤近似没有区别,甚至受伤后,他的进攻更加猛烈。对他而言,负伤便如饮酒,伤得越重,劲头越足。
    贺谦深知罗向单打独斗绝非傀儡的对手,急忙抽出身来,夹攻傀儡。他与罗向并肩作战,一时间与傀儡平分秋色。
    另一边,白锦瑟和曹彬共同对付黑蚓和玄驹,你来我往,难分伯仲。
    胡客已在暗处潜伏了许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虽然双方此时缠斗得难解难分,但胡客却已看出胜负的端倪。他看出在三大青者之中,玄驹和傀儡是全力以赴地应战,黑蚓却根本没尽全力。姜还是老的辣,这个最擅于捕捉战机的兵门青者,一直留有后手,这也是黑蚓的一贯风格。黑蚓有意收敛,等最佳的时机出现,便会祭出最为致命的杀手锏,到时候对手反应不及,多半会中招。即便黑蚓未尽全力,双方仍然斗成平手,所以战局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的结果一定是黑蚓、玄驹和傀儡胜出,贺谦、曹彬和罗向被杀,白锦瑟倚仗极其厉害的身手,或许能逃得一命。
    但这世上偏偏就有如果。
    在胜负的天平已逐渐向三大青者倾斜之时,一声拖长的呜鸣声,忽然从极为渺远的地方传来。
    贺谦在和傀儡拼斗的过程中,已越发感到吃力。和胡客一样,他也预料到了最后的结局。这一声呜鸣如同救命稻草,贺谦急忙抽身出来,吹响了黑色瓷埙。远处的呜鸣声又响了两下,似乎是在与贺谦对话。贺谦精神大振,收起瓷埙,挥舞白鹿刀,再次向傀儡攻去。
    片刻之后,柴木厂外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李东泰和张毕贤领着大批捕者,快步冲入了柴木厂。
    原来贺谦、曹彬和罗向率领一队捕者追出总领衙门后,长久不归,索克鲁担心出事。在破解完刺客卷轴后,索克鲁便命李东泰和张毕贤率领大批捕者出来接应。方才那渺远处的呜鸣声,正是李东泰寻找不到白锦瑟和贺谦等人,这才吹响瓷埙,看看能不能得到回应。在得到贺谦求助性的回应后,李东泰急忙带人赶过来增援。
    突然又来一批生力军,黑蚓、玄驹和傀儡所面临的局势顿时急转而下。这一回没有第二个“傀儡”了,李东泰、张毕贤等人一扑入战局,三大青者顿时险象环生。
    今晚已经没有机会杀死白锦瑟了,黑蚓、玄驹和傀儡都深知这一点。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大青者转攻为守,准备突围撤退了。
    这三大青者各有所长,黑蚓擅长潜伏,玄驹速度奇快,傀儡精于伪装,而且傀儡此时是一身捕者的打扮,扑入战局的大批捕者给了他重新伪装的机会。虽然有白锦瑟压阵,贺谦、李东泰等五位御捕在场,另有二十多个捕者结成包围圈,但在漆黑一片的柴木厂里,位居刺客道五大青者之列的黑蚓、玄驹和傀儡,想要突围,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在黑蚓、玄驹和傀儡准备突围的同时,胡客也打算离开了。
    胡客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如果不小心被白锦瑟等人发现踪迹,可就不是如之前追踪的十二个捕者那般容易对付了。
    趁御捕门众人正奋力围攻三大青者的机会,胡客悄无声息地溜出厂门,快步远离了柴木厂。
    胡客再回到安徽会馆时,已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姻婵早已心急如焚,几乎就要冲出去寻找胡客了,好在胡客终于平安归来。
    胡客原本打算带姻婵连夜离开北京城,但张榕盛情邀请,希望两人入内与吴樾和杨笃生一聚。考虑到姻婵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而且还有陶成章的话要带给吴樾等人,胡客于是改变计划,决定在安徽会馆歇一夜再走。
    安徽会馆内的晚宴规模并不大,只摆了五桌酒席,并且已经接近尾声。席间宾客全是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的友人,其中绝大部分是租住在安徽会馆的安徽籍同乡,大都是来北京投考学堂的。吴樾本是性情中人,一向爱酒,但这次他却破天荒地一滴酒也不沾,声称明天还有要事待办,怕饮酒误事。张榕和杨笃生也是如此。友人们一再劝酒,但三人执意如此,始终滴酒不沾。
    胡客和姻婵的突然出现,让吴樾惊喜莫名,急忙叫厨房的厨子再赶炒几个热菜。
    张榕和杨笃生虽然因为胡客和姻婵的到来而高兴,但大部分时间里却显得心事重重,唯独吴樾兴致高涨。虽未饮酒,但吴樾欢歌慷慨,言笑从容潇洒,望之英气如云。胡客见吴樾如此,心中已料到一二,但有众多宾客在场,他也不便多言。
    晚宴结束后,所有宾客相继离去。
    等到没有外人时,回到吴樾的卧房内,胡客才向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转述了陶成章的话,要三人暂停行刺出洋五大臣。
    吴樾等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吴樾说道:“实不相瞒,我们三人已做好一切准备,明日便要去行刺载泽等五个贼官!”
    “非去不可?”胡客问道。
    “义士不必相劝,我们三人非去不可!”吴樾朗声说道,“此次行刺,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誓不生还!”
    三人已决心一死,目光坚毅不改。方才的晚宴,便是最后的晚宴,三人能在赴死前与众多友人相聚言谈,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人各有志,何况胡客本身就是刺客,自然了解吴樾等人一心赴死的决心。他没有劝阻,反而心中满是敬佩。胡客虽是职业刺客,但每一次刺杀都是天层分派下来的任务,虽然也刺杀了不少坏人,但对他个人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充其量,他只不过是个杀人的机器而已。只有在得知“六断戒”后,在北方一口气刺杀了多个贪官污吏,那时胡客才觉得心中快意无比。吴樾、张榕和杨笃生谋刺出洋五大臣,不为钱财,不为声名,也没人逼他们这样做,他们之所以甘愿抛身舍命,纯粹是为了心中的那份大义。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便如豫让之刺赵襄子,荆轲之刺秦王,胡客又如何能不敬佩呢?
    胡客取来了酒壶酒杯,在桌上摆开五只杯子,一一斟满。
    “我胡客能结识三位,乃人生幸事。”胡客举起一杯酒,看着三人说道,“不成功,便成仁!”姻婵也取过一杯,举了起来。
    吴樾、张榕和杨笃生是第一次知道胡客的姓名。尤其是吴樾,一直以来他对胡客都是心怀敬重,但胡客沉默少言,对人极其冷漠,总让人有敬而远之之感。胡客此时亲自斟酒,面对三人说出这番言语,不禁令吴樾内心深处汹涌澎湃。
    吴樾、张榕和杨笃生各取了一杯。
    “不成功,便成仁!”
    三人同声重复了这句话,与胡客和姻婵举杯共饮。酒入肚中,顿时化为满腹豪情。
    生杀榜
    当吴樾等人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胡客和姻婵时,姻婵再也不想掩藏感情,紧紧地抱住了胡客。
    “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姻婵说道。
    久别重逢,姻婵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她一个劲地追问胡客,希望知道在分开后的三个月里,胡客究竟经历了哪些惊险或有趣的事情。
    胡客只简单说了在东京保护孙文的事,以及依照项链里的暗码纸寻去了十四号当铺,却与白锦瑟遭遇,后来在江南制造局内发生一番争斗的事。不过他向姻婵隐瞒了一件事,那就是兵门的“夺鬼”竞杀。
    “我就很简单了。”当胡客反过来问姻婵时,姻婵也简单说了她的经历。她是在武定府被白锦瑟抓住的,随即被带回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被关进了京师大狱。白锦瑟想方设法逼问姻婵另一幅卷轴的下落,但姻婵始终不说。“我挤对她,叫她有本事就一家家当铺去搜,没想到她还真的去了。”说到这里,姻婵不禁轻声一笑,“可到头来,这两幅卷轴还不是落回了我们手里。”姻婵将两幅刺客卷轴取出,放在了桌上。
    胡客却没有姻婵这样的好心情。两幅卷轴在御捕门的手上走了一遍,御捕门肯定已经掌握了两幅刺客卷轴里的内容,说不定已经加以破解。胡客想起救姻婵出京师大狱时,冲入狱中的林鼎寒开口就对索克鲁说“找到了解法”,现在细想,林鼎寒说的也许就是两幅刺客卷轴的破解之法。
    胡客将两幅刺客卷轴铺展开来。
    “这是道上的东西?”姻婵看见了卷轴的内容,不禁流露出了惊讶之色。卷轴上这种形式的代码和脚文,只有刺客道才会有。
    胡客将从舒高第那里听来的刺客卷轴的事,向姻婵简略说了。
    “原来是这样,”姻婵恍然大悟,“难怪天层和那女人都想得到这两幅卷轴。”
    刺客卷轴事关天层的下落,胡客不禁盯着代码和脚文,陷入了沉思。
    “你想找到天层?”姻婵见胡客沉思,不禁有此一问。
    姻婵虽和胡客私拜天地,结成了夫妻,却一直不知道胡客是南家的后人。这段时间里,姻婵先后两次被御捕门关押起来,所以胡客的种种经历,只要胡客不说,姻婵便无从得知。除了胡客刚才的讲述,她就只知道胡客曾险些在头号当铺被刺客道设局诛杀,至于个中原因,她曾问起,但胡客只回应以摇头,姻婵清楚胡客的脾气,也就没有再追问。
    “你是想报头号当铺的仇?”姻婵试探性地问道。
    胡客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问姻婵道:“这条代码和脚文,你能不能解?”
    姻婵知道胡客一定有事藏着掖着,她也受够了胡客对她的提问置之不理。虽然她知道胡客一贯如此,可仍免不了来气。“我可没那本事!”她说道。
    胡客也不说什么,埋下头去,继续思索。
    胡客知道,代码是不会变的,关键在于脚文。可要理解这脚文中的八个字,绝非易事。
    脚文中的八个字,对应李白的四首诗,若非饱读诗书之人,根本没法看出这一点联系。这是最为关键的一点,只要洞悉了这一点,代码和脚文就可迎刃而解。林鼎寒是秀才出身,平素读书很多,又极爱李白的诗文,这才一眼窥破个中联系。胡客却拿这八个字毫无办法。破解代码和脚文不比刺杀,久思不得其解,胡客只好放弃。
    解不开没关系,另辟道路就是。胡客已经猜到御捕门破解了刺客卷轴,接下来只须盯住御捕门的一举一动,总能让御捕门的捕者成为带路人,给他指出天层的所在。
    暂且搁下刺客卷轴一事后,胡客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在柴木厂里,白锦瑟的言语中提及了生杀榜上的五大青者,被潜伏在暗处的胡客听得。入道六年,胡客从未听说刺客道有五大青者的说法,至于生杀榜是何物,同样闻所未闻。胡客只知道暗扎子有赏金榜,却不知刺客道有生杀榜。姻婵有十二年的刺龄,比胡客多出六年,因此他向姻婵问及此事,看她是否知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姻婵仍在生气。
    胡客吃了个闭门羹,于是也不再说话,房间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僵硬。
    这种僵硬的气氛持续了许久,最终被姻婵的问话打破了。
    “你为什么要找天层?”姻婵看着胡客。
    “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她继续说道。
    “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肯说出来?”她没有放弃追问。
    胡客始终一言不发。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将所有的事情告诉姻婵,但绝不是现在。
    “罢了。”姻婵放弃了,她知道已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她叹了口气,说道,“你不告诉我,总有你的原因。”
    话虽这样说,但她的心却冷了不少。
    “你想知道生杀榜和五大青者的事,”她心灰意冷地说道,“我告诉你就是。”
    生杀榜,是刺客道效仿先秦时期的五大刺客所设立。生杀榜只列五个名额,每年一更,刺客道所有刺龄在十二年以上的青者中,最优秀的五个青者入生杀榜,即为刺客道的“五大青者”。兵门和毒门的青者,一旦刺龄满十二年,串人便会告知生杀榜一事,这和刺龄满六年时告知“六断戒”是一个道理。
    半年前,姻婵的刺龄达到了十二年,从串人处得知了生杀榜和五大青者一事。
    当年莫干山之战后,刺客道青者良莠不齐,分化极其严重,生杀榜曾长期被五个名字所占据,即黑蚓、玄驹、傀儡、藏血和荆棘鸟。后来荆棘鸟因叛道而被除名,虞美人入榜,藏血被白锦瑟杀死后,屠夫入榜。如今占据生杀榜的五大青者,资历都非常老,其中黑蚓拥有五十五年刺龄,玄驹有三十九年刺龄,傀儡有三十八年刺龄,虞美人和屠夫的刺龄一样,都是二十三年。
    “你一旦想做什么事,就没人能劝得住。”姻婵讲完了生杀榜的事,对胡客说道,“我也不打算劝阻你,但你若真要与天层为敌,就务须小心这五大青者,他们没一个是好对付的。”姻婵本已心灰意冷,不想理睬胡客,但不知为什么,临到头来,关切的话仍然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胡客点了点头。
    除虞美人外,其他四大青者,胡客都已见过,其中和屠夫有过两次交手,胡客都是险胜。至于黑蚓、玄驹和傀儡,胡客在柴木厂看过三人与御捕门众捕者激斗,实力都与屠夫在伯仲之间,其中黑蚓因年龄偏老,可能会稍弱一些。
    姻婵身子疲惫,洗浴之后,便先行上床睡了。胡客又思索了一些事情,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大早,辰时刚过,吴樾便来敲门。
    他今日要去正阳门火车站,行刺清廷派遣出洋考察的五位大臣,不管事成与否,到时候北京的内城外城势必会在第一时间实行封锁戒严,随之而来的便是全城搜捕。吴樾特来叮嘱胡客和姻婵尽快出城,以免到时被阻在城内,节外生枝。
    “二位保重!”吴樾叮嘱完后,对胡客和姻婵抱拳说道。
    张榕和杨笃生等候在夹道的转弯处,也远远地冲胡客抱了一下拳。
    “多加小心!”胡客说道。
    吴樾极为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他冲胡客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与张榕和杨笃生一起,走上了那条不归路。
   
    第八章 吴樾血溅出洋五大臣
   
    出洋五大臣
    汉历八月二十六日,旭日东升,天气晴朗。
    辰时刚过一半,一顶气派的轿子落轿于正阳门火车站外。轿帘撩起,镇国公载泽走下轿子,经过巡警把守的通道,走进了正阳门火车站。
    铁路局预备的专列定于巳时四刻出发,载泽抵达火车站时,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载泽本以为自己肯定来得最早,哪知到了之后,才发现月台上早已人山人海,自己竟是出洋的五位大臣中最后一个到的。兵部侍郎徐世昌、户部侍郎戴鸿慈、湖南巡抚端方和商部右丞绍英,都已先他抵达了正阳门火车站。
    这五个人,便是此次清廷派遣出洋考察的五位大臣了。
    这次出洋考察,源于立宪呼声的高涨。
    在东北一带进行的日俄战争,最终以俄国的战败而结束,俄国被迫与日本签订了《朴茨茅斯和约》。此消息传来,举国激荡,在很多人看来,日本乃立宪国,俄国乃专制国,弱小的日本能战胜强大的俄国,根本就是立宪对专制的胜利。一股“立宪之声”因此在社会各界弥漫开来。驻法公使孙宝琦上书言事,详述立宪为国家富强之本,恳请圣明仿英国日本,建立立宪政体。状元实业家张謇致书直隶总督袁世凯,请他促成朝廷立宪。
    此时的袁世凯,已完成了对北洋六镇新军的编练,除第一镇系铁良统率的旗兵外,其余五镇都处在他的控制之下,同时他大力襄赞新政,又内结亲贵,外树党援,袁世凯俨然已成为清廷中最具实权的汉族军政要员。
    面对遍布朝野的立宪呼声,袁世凯深知以自己的地位,此事难以推脱,于是在收到张謇的请求信函后,便与湖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等官员联名上奏,请求朝廷实行立宪政体,并提出了派遣皇室亲贵出洋考察西方国家宪政的请求。
    面对立宪声浪激荡朝野所带来的巨大压力,慈禧深知一味守着老规矩已经行不通,不得不做出顺应民心民意、锐意改革的姿态。很快,清廷颁布了上谕,宣布成立考察政治馆,并接受袁世凯的建议,准备正式派遣皇室亲贵出访日本和欧美等国,进行实地考察,为将来实行宪政做准备。
    清廷派遣出国考察的五位大臣,都是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其中有来自满族皇室的亲贵,也有来自地方的新式官员,有掌管财政和商业的大臣,也有统筹军事事务的官员。这五位大臣定于汉历八月二十六日,在正阳门火车站乘火车南下,到上海坐英国太古轮船出洋考察。
    五位大臣乘坐的专列共有五节车厢,前面两节供随员乘坐,第三节是五位大臣乘坐的花车,第四节供仆役乘坐,最后一节用来装运行李。除载泽之外的四位大臣,提前一个多时辰便抵达了火车站,与送行的亲友、官吏们在月台上寒暄,仆役们则忙着搬扛行李,火车站人员密集,异常热闹。
    载泽出现在月台上后,送行的官吏们都围过来打招呼。载泽和四位大臣见了面,寒暄过后,便准备登车。载泽让随从留下来等后面的行李,然后与四位大臣你谦我让,相继登上了第三节花车,进入了花车的包厢。
    就在载泽进入花车包厢的时候,吴樾、张榕和杨笃生三人,也已经来到了正阳门火车站外。
    虽说清廷颁布了上谕,将立宪一事提上了日程,又精挑细选了五位大臣,派遣出洋考察,似乎对此事十分重视,甚至不少地方官绅还张灯结彩来庆祝清廷即将实行宪政,但革命党人却将此事看得十分明白。这种名义上的“立宪保国”,不过是清廷面对巨大压力时所玩的花招,是欺骗民意,是愚弄百姓,即便清廷真的立宪成功,最后保的仍旧是满人,而非亿万汉人。
    正因为如此,认为清廷“以欲增重于汉人奴隶义务,以巩固其万世不替之皇基”的吴樾,才执意要行刺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唯有这样,才能震慑清廷,才能粉碎清廷假立宪的阴谋。
    最近这两年里,革命党人在各地制造了多起刺杀案件,各地官员都有些闻风丧胆,生怕哪一天灾祸便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此次五大臣乘火车南下,自然不忘多加防范。早在天未亮时,便有巡警冲进了正阳门火车站,将闲杂人等赶出站外,又搜查各处角落,以防有刺客提前潜伏。五大臣相继抵达火车站后,巡警们更是严格控制了各条出入通道,所有无关人等都不许入内。当吴樾等人抵达时,正阳门火车站外已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
    吴樾等三人与出洋五大臣非亲非故,自然被巡警拦在了火车站外。
    三人进不了火车站,只好守候在旁,想趁巡警分神之机,快速地混入。但火车站外人流密集,把守通道的四个巡警片刻也不敢分神。
    一直等不到机会,吴樾逐渐着急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吴樾往四周望去,试图另谋法子。
    他这一望,便望见两辆马车从人流中驶来,停在了火车站外。那是镇国公府上运来的两车行李。几个仆役跳下马车,将一口口箱子搬出,向巡警出示了镇国公府的牌子,便抬着箱子进入了火车站。
    吴樾又望了一眼马车,车上还有几口箱子没有搬出。
    吴樾看到了机会!
    他记下了这些仆役的穿着打扮,冲进街对面的一家衣裳店,买了一件蓝布薄棉袍、一双皂靴和一顶无花翎的红缨帽,并在换衣房里麻利地穿上了,对着镜子一照,已与镇国公府的仆役有七八分相似。
    “给我们再来两套。”随后跟进衣裳店的张榕和杨笃生,也打算依葫芦画瓢,假扮成镇国公府上的仆役。
    在张榕和杨笃生换衣服的时候,吴樾将杨笃生取出来放在一旁的炸弹拿起,飞快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你做什么?”杨笃生的衣服才穿了一半,猛地将吴樾的手腕捉住。
    吴樾探头朝外面望了一眼,那群仆役已搬完一趟折返回来,陆续走出了通道。
    “来不及了。”吴樾挣开了杨笃生的手,快步冲出了衣裳店。
    “吴大哥!”张榕急忙将皂靴穿上,抓起衣架上的红缨帽,便紧跟着吴樾冲了出去。
    杨笃生的衣服才穿一半,急得直跺脚。等他慌慌张张地换好行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衣裳店时,吴樾和张榕已抬起一口箱子,跟随在那群仆役的最后面,走过通道,进入了火车站。
    暗杀时代的到来
    进入火车站后,吴樾忽然松开双手,将箱子丢给了张榕,一个人快速地挤进了送行的人群。
    张榕一惊,双手差点没有把住,险些将箱子掉落在了地上。待他要出声叫喊吴樾时,身边几个人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唯恐打草惊蛇,张榕不敢丢下箱子去追吴樾。尽管他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将箱子抱起,眼睁睁地看着吴樾消失在了人群的深处。
    那晚陶成章决定停止行刺,是吴樾私下里执意要继续行动。他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固执,连累张榕和杨笃生跟着送命。但他又不好明着拒绝张榕和杨笃生,所以这三个月来,他才一直和张杨二人共同谋划行刺的细节。此时已到行刺的最后关头,吴樾终于想办法抛下了张榕和杨笃生。
    他决心一个人去赴死!
    吴樾紧紧地怀揣着炸弹,沿着月台的边缘行走。经过第三节花车外时,可以看见车窗内五大臣正一边用着茶点,一边谈笑甚欢。五大臣都知道立宪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这一趟出国名义上是考察宪政,实则可以算作一趟公费出游,因此在车厢里兴致高昂,谈笑风生。隔了一片车窗,看着这些官员的嘴脸,吴樾心头怒火焚烧。
    五大臣已经登车,第三节花车的车门已经关闭。第四节车厢供仆役乘坐,还有仆役在搬运行李没有登车,所以车门依旧敞开着。吴樾低着头,穿过车门,走进了第四节车厢。
    压低了帽檐,吴樾快速地行经过道,很快来到了三四节车厢的连接处。
    数个卫兵把守在此,拦下了企图进入花车的吴樾。
    “你是跟随哪位大人的?”一个卫兵挡在吴樾的身前,盘问道。
    “泽公爷府上的。”吴樾回答。他曾和张杨二人商议,想办法打入载泽府上,以便行刺时里应外合,但后来因时间紧促而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此时被卫兵问起,吴樾的脑袋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载泽,所以立即脱口而出。
    无巧不巧,这个盘问的卫兵,正好是载泽府上的侍卫。他见吴樾十分面生,不由生了怀疑。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卫兵问道。
    “我是新进府的。”吴樾回答。
    吴樾不是北方口音,卫兵心中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他一招手,身后几个卫兵也围了上来,打算搜查吴樾。
    一旦被搜身,怀里的炸弹就会暴露。吴樾当机立断,一个弯腰从那卫兵的腋下钻过,推开围上来的几个卫兵,猛地冲入了花车包厢。身后几个卫兵急忙扑过来,一个卫兵长手一探,死死地拽住了吴樾的衣摆。
    吴樾无法再向前移动,后面几个卫兵即将扑到。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吴樾伸手入怀,抓住了那枚炸弹。
    那是一枚自制的撞针式炸弹,出自杨笃生之手。这三个月里,吴樾、张榕和杨笃生曾试用过土炸弹和带电动开关的炸弹,但最后还是决定用自制的撞针式炸弹。这种炸弹只要抛掷出去,一经撞击,便会产生爆炸,威力也十分惊人。
    吴樾已经看到了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回头看这边动静的五位大臣。他掏出了那枚撞针式炸弹,只需抬手一扔,将炸弹掷入花车包厢,便可大功告成。
    然而在这当口,历史偏偏与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此时此刻,火车头正与第二节车厢挂钩接轴,第二节车厢被撞得猛然后退,继之而来的,是后面一节节车厢的剧烈震动,车上的人立足不稳,纷纷为之倾侧。
    吴樾手中的炸弹还未掷出,便被震脱了手。他被身后的卫兵死死拽住,身子跟着往后倒,眼睁睁地看着炸弹划过眼前,向脚边的地面落去……
    “轰”的一声巨响,车厢顶部和底部顿时被炸了个对穿!弥漫的硝烟中,飞起来的碎木片、鲜血、断手、断足扑簌簌地落下,哭号声惨叫声响成一片,车厢内一片狼藉。吴樾离炸弹只有咫尺之隔,难逃厄难,扑上来试图阻拦他的几个卫兵,也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
    因吴樾提前被卫兵阻拦,中间隔有一段距离,五大臣没有一个受到致命的炸击。端方只受了点轻伤,戴鸿慈的顶戴花翎被弹片削去,脖子受了轻伤,徐世昌的官帽及官靴被弹片炸破,绍英则伤了右股。载泽用一只受伤的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惊恐地叫道:“我……我的脑袋呢?”
    月台上同样一片混乱。送行的人群惊声尖叫,四散奔逃,大队巡警则逆向冲入火车站,打算在第一时间包围现场。人群中的张榕知道不宜久留,急忙随着人流涌出了火车站,找到了在外面焦急等待的杨笃生。两人趁乱逃离。
    那些没有受伤的卫兵,在确定没有后续的爆炸后,匆忙冲入花车包厢,保护五大臣。五大臣惊魂未定,耳中嗡嗡鸣响,浑身瑟瑟发抖,在卫兵的护卫下仓惶逃回府邸,此后长时间龟缩于府中,不敢再外出露面。
    天子脚下,又是光天化日,朝廷命官竟然在火车站被炸!正在颐和园的慈禧闻听此讯,又惊又怕又恨,急忙下诏京城戒严,严令追查刺客及其党羽。慈禧也算是怕了,上一次行刺虽是冲她而来,但有索克鲁和袁世凯提前通报消息,并且做了假局抓捕刺客,她自然有惊无恐。这一次行刺目标虽不是她,但来得毫无征兆,指不定哪天就有刺客怀揣炸弹冲着她来。慈禧急忙传旨,为防止有刺客携炸弹等物潜入颐和园,将围墙在原有的高度上增加三尺有余,并在园内安装了电话,增派驻军昼夜巡逻。即便如此,慈禧仍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惶惶不安。
    爆炸发生后,吴樾的下半身已经炸烂,肠腹迸裂,手足皆飞,面孔血肉模糊,难以辨认,但头颅完好,虽血肉淋漓,仍怒目圆睁。他的尸骸在露天处摆放了多日,一直不见人来认领。负责查办此案的肃亲王善耆和巡警部侍郎赵秉钧,只好将尸骸拍摄了照片,印出数百份,分发给北京城内的巡警和侦探,让他们手持照片,四处找人认看。
    吴樾的面目已难辨认,尸首又无人认领,这拍照片寻人认看的法子虽然费时费力,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笨办法,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个姓史的侦探偶然寻到了安徽会馆,会馆里的大人们都没有认出照片中的人是谁,或许认出来了也不敢说,生怕被此事牵连。但会馆内有个小女孩,却说照片上的人穿的衣服看起来有些眼熟。人小心眼也小,小女孩直言说很像是前段时间在会馆里住过的“吴公子”。
    史侦探得此线索,急忙叫来巡警,冲入吴樾租住的房间仔细搜查,最终在枕头下找到了吴樾行刺前一晚写下的书信。吴樾在信中详述行刺一事是他一人所为,与会馆内其他人无关,从而避免了会馆中众多安徽籍同乡被牵连入案。
    除了这封信外,巡警还在房中搜得吴樾的一些衣物,并在一件衣服中找到了一张吴樾不小心遗留下来的照片。巡警手持照片询问会馆中其他人,得知照片上的人姓张名榕。巡警掌握了张榕的容貌,广发通缉令,严密缉查十余日,最终将张榕逮捕。但张榕除了坦承与吴樾认识外,其他事一字不招,即便严刑伺候,一张嘴也是坚硬如铁。出洋五大臣被刺一事闹得举国沸腾,清廷没有掌握实据,因担心激起更大的声浪,是以不敢贸然处斩张榕,最终只能以叛逆罪将张榕永远监禁。在狱中,张榕竟与狱官王璋结为莫逆之交。三年后,张榕在王璋的帮助下成功越狱,两人一起逃往日本东京。张榕从此改名为黄仁葆,加入中国同盟会,继续投身革命事业。
    刺杀事件发生后,杨笃生和张榕分头行动,以分散被抓捕的风险。张榕被捕入狱,杨笃生则幸免于难。后来杨笃生逃往日本东京,与光复会众人见面,并加入中国同盟会,继续反清运动。六年后,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众多革命党人在起义中牺牲,消息传来,杨笃生精神大受刺激。他神情沮丧,夜不成寐,留下遗言“吾胸闷不可解,惨不乐生,恨而死之”,最终投海自尽。他遗嘱将历年积蓄捐助革命,作为制造炸弹之用,鼓励革命党人继续以暗杀手段推进反清革命。
    吴樾牺牲后,消息传到日本,光复会众人悲痛万分,赵声数日茶饭不进,马洪亮撰文细述此事,秋瑾则以诗哭之。此外,陈独秀和陈其美等人也写诗赞叹吴樾的壮举。
    此时中国同盟会已经成立,孙文被推选为总理,黄兴为副总理,设有执行部、评议部、司法部等部门,执行部又下设庶务科、书记科、会计科、内务科、外务科、调查科和暗杀部,其中暗杀部由副总理黄兴亲自负责。同盟会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政纲,发行《民报》作为机关报,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保皇党人的《新民丛报》展开激烈论战,广泛传播革命思想。
    中国同盟会的成立,加上吴樾不惜一死,在正阳门火车站血溅出洋五大臣,使得清廷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当年“庚子国变”之后,清廷为挽救统治,在新政中实行“奖游学”,大量选派公费留学生出洋留学,对归国留学生授予官职,意图培养人才为我所用,想不到结果却背道而驰,反倒培养出了众多矢志颠覆清廷统治的革命党人。
    清廷不会对这种情况坐视不管。针对留学生最为集中的日本,清廷与日本政府进行交涉,最终日本文部省答应清廷的要求,颁布了十九号文令,即《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其内容主要有三条:第一是中国留学生必须在清廷驻日公使和日本学堂处进行登记,包括日常活动和出行也要登记;第二是通信登记,中国留学生寄往国内的信件必须进行记录;第三是中国留学生只准住在学校的宿舍,不得外出住在其他的地方。
    十九号文令意在严格限制和管束中国留学生,所以该文令一经颁布,便引起了广大中国留学生的激烈抗议,八千余留学生实行总罢课加以抵制。但在这场抗议运动中,留学生界领导层内部却出现了严重分歧。宋教仁、秋瑾等人成立学生联合会,主张全体留学生罢学回国,但以胡汉民和汪兆铭为首的学生维持会则主张忍辱负重,继续留在日本求学。这两派相互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这种情况让日本的各大报纸找到了素材,纷纷刊文挖苦中国留学生为“乌合之众”,《朝日新闻》甚至直接讥讽中国留学生不懂团结,是“放纵卑劣”的一群。
    时任《民报》撰述员的陈天华,在阅读完《朝日新闻》的这张报纸后,愤慨之余,又忧时感事,悲愤不能自解,于是连夜写下《绝命辞》,第二天便在日本大森海湾蹈海自尽,欲以一死来抗议日本,并唤醒同胞。
    陈天华蹈海“尸谏”的噩耗传出,三湘震动,四海同悲。陈天华曾写下《警世钟》和《猛回头》,疾呼“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仇人方罢手”,所以留日学界在同声哀悼的同时,也很快统一了意见,中国留学生们纷纷决定罢学回国闹革命。在浙江同乡会上,周树人(即鲁迅)和许寿裳等人反对集体回国,并对大家回国的动机提出质疑。秋瑾忽然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猛地往讲台上一插,直视众人,怒挑双眉喝道:“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留学生们纷纷罢学归国,开始秘密策划各种反清活动。
    与此同时,吴樾所撰写的《暗杀时代》,已由张啸岑转交给陈独秀,并最终由《民报》出版增刊《天讨》,将全文刊布天下。该文全篇共一十四节,详细阐述了暗杀主义的理论,具有极强的煽动性。自此文刊布后,国内年少之士钦慕吴樾之名,欲步后尘者日多一日,俄国虚无党之风,也开始大盛于中国。在吴樾之前,蔡元培、陈独秀、章士钊、陶成章、黄兴等人都曾组织过暗杀团。在吴樾之后,以中国同盟会暗杀部为核心,以潜伏国内的各暗杀团为主力,革命党人将制造出一起又一起暗杀事件,一股此起彼伏的暗杀浪潮,将席卷华夏大地!
    吴樾在《暗杀时代》中所展望的那个暗杀主义风行的时代,即将真正到来!
   
    第九章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智化寺夜语
    在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离开安徽会馆后,胡客并没有按吴樾所叮嘱的那样,迅速地离开北京城,反而留在了城内。
    为了获知刺客卷轴中藏匿的信息,进而找到天层的所在,胡客必须留下来盯住御捕门的动向。他让姻婵先行出城,并且约定了五天后的见面地点。
    “京南的清润店镇,桃源客栈。”胡客说道,“五天内我没来,你就即刻动身南下。”
    姻婵不想离开胡客,但她的身体状况不好,而且手里没有毒,所以留下来反而会影响胡客的行动。一直以来,姻婵都对胡客的能力深信不疑,这一次也不例外。她点了点头,在安徽会馆外与胡客分别,然后一个人离京南下,赶往数十里外的清润店镇。
    胡客则潜回御捕门总领衙门附近,暗中盯住御捕门的动静。他料想御捕门若真的破解了刺客卷轴,找到了天层的藏匿地,近期内必会有大的人员调动。
    胡客没有料错,御捕门确实破解了刺客卷轴,也确实有过人员调动,但他没有料到的是,自己已经来迟了一步。
    按照刺客卷轴的指示,索克鲁打算派白孜墨一个人南下,前去莫干山探一探云岫寺的虚实。但昨晚白锦瑟等人遭到黑蚓、玄驹和傀儡的围攻,这倒给索克鲁提了个醒。为避免白孜墨孤身南下,一个人在途中遭遇什么不测,他让贺谦和曹彬随行,一路上能有个照应,并且改陆路为海路,从天津乘轮船南下上海,到达东南办事衙门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为避免黑蚓等兵门青者的纠缠,白孜墨等三人扮成了普通捕者,天还没亮便悄悄地离开了御捕门,此刻早已离京,正在赶往天津的路上。胡客虽然一大早便来到总领衙门的附近,但还是晚了一步。
    胡客并不知道这一情况,所以继续在总领衙门附近蹲守。
    一连四天,御捕门平静得出奇,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这让胡客有些动摇,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到了第四天夜里,胡客终于等来了动静。
    亥时将尽,总领衙门的大门忽然拉开,走出一个人来。月光下看得清楚,那人正是白锦瑟。大门前的几个守卫急忙行礼。白锦瑟出了总领衙门,往东疾走,脚步轻快,很快便融入了夜色。
    深夜外出,疾行而走,必定有什么要事。胡客守候了整整四天,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等来了一丝动静,而且还是白锦瑟,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胡客立刻跟踪了上去。
    这一晚月光皎洁,胡客不敢跟得太近,远远落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蹑行。
    白锦瑟一路疾行,中途虽然左转右转,但大方向一直是往东。
    不知走了多久,街道两侧的大型宅邸逐渐变少,行人也逐渐稀少,到最后只剩下了普通民居,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到时,白锦瑟忽然停下了脚步,看了看四周,然后快速地越过胡同旁的一截围墙,进入了一座寺庙。
    这座寺庙左邻禄米仓,右倚东城墙,乃是北京城东的智化寺。
    智化寺建于明朝英宗正统年间,数百年来一直香火鼎盛,但在光绪年间由盛转衰。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侵入智化寺,拆毁墙垣,封闭佛殿,智化寺遭此大难,此后一直破败,逐渐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地步。紧挨智化寺的禄米仓,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禄米仓本为明清两朝储存京官俸米的粮仓,但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将仓内存粮悉数变卖,禄米仓从此空置,原有的驻守兵卒也悉数调走。所以这一带曾经十分热闹,但如今已沦为北京城内的边缘地带,别说夜晚,就是大白天里,也常常无人来往。
    白锦瑟深夜来到这种荒僻的地方,让胡客免不了心生疑惑。
    隔墙等了片刻,估计白锦瑟已不在围墙左近时,胡客才翻墙而入,寻入寺内。
    在大悲堂内,胡客发现了白锦瑟。
    “是不是查到了线索?”白锦瑟问道。她提问的对象,站在身前数丈开外,背对她站立。白锦瑟深夜来到智化寺的大悲堂,看来正是为了与此人会面。
    “这倒没有。”那人转回身来,堂内太黑,看不清容貌,但听声音是个女人。
    “那你还留暗号约我出来?”白锦瑟说道,“半年前我就说过,查不到苏照水的下落,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见面。”
    “黑蚓、玄驹和傀儡下午离了京,我这才敢约你见面。”那女人道,“我冒险约你出来,是想再和你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白锦瑟问。
    那女人道:“告诉我天层的地点。”
    白锦瑟冷冷一笑:“你怎么敢肯定,我就知道天层的地点?”
    那女人也是冷笑着说:“刺客卷轴被胡客夺走,你们如果没有找出天层的地点,就应该全城搜捕,想尽一切办法,将刺客卷轴夺回来才是。”
    胡客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精神更加集中,暗中揣测与白锦瑟对话的女人到底是谁。
    白锦瑟道:“你拿什么来交易?”
    “知道了天层的地点,你们御捕门必然会清剿刺客道。可就算荡平天层,你们也未必杀得尽所有青者,尤其是黑蚓、玄驹和傀儡这三人。这三大青者各有所长,向来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他们中但有一人不死,你们将来必定遗患无穷。”
    “你到底想说什么?”白锦瑟道。
    “告诉我天层的地点,”那女人说道,“我替你除去三大青者。”
    “就凭你?”白锦瑟轻蔑地一笑,显然不相信那女人说的话。
    “如果正面交锋,我的确不是他们三个的对手,就是与你对敌,也斗你不过。”那女人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透出一股无比肃杀的寒意,“可如果我要背地里暗杀他们三人,他们哪一个能防范得了?如果我要刺杀你,你又有几成把握能防得住我?”
    白锦瑟轻笑了几声。沉默片刻后,她忽然说道:“天层在莫干山云岫寺。”
    白锦瑟的这句话,让暗中偷听的胡客既惊又喜。胡客心想,御捕门果然已经破解了刺客卷轴。他长时间追查天层的藏匿地,直到此刻,方才得知确切的地点。
    “你若敢骗我,除不掉三大青者,我势必将你的事全数抖出,”白锦瑟说道,“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那女人道:“会有什么后果,我比你更清楚。”
    白锦瑟又问:“真的没有查到苏照水的消息?”
    “当年追杀他的青者音讯全无,”那女人说道,“恐怕永远也无法再查出他的下落。”
    这句话,让白锦瑟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良久,白锦瑟才道:“今晚过后,你我不用再见面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再认识你。”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
    “还有一事。”那女人忽然叫住了她。
    白锦瑟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什么事?”
    那女人道:“你如果再碰到胡客,万不可取他性命。”
    白锦瑟毅然决然地道:“这件事没得商量。”
    “为什么?”那女人问。
    白锦瑟咬牙切齿地道:“姓胡的小子毁我面容,此仇非报不可。”
    “你如果真要杀他,那就在清剿刺客道之后。”那女人道,“在此之前,你绝对不能动他。”
    “你与姓胡的小子是什么关系?”白锦瑟问。
    “非亲非故。”那女人答。
    “那你还要保他?”白锦瑟奇道。
    “保他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那女人道,“总之你答应我就行。”
    “那好。”白锦瑟考虑片刻,答应下来,“清剿刺客道之前,只要姓胡的小子不来惹我,我就不去找他的麻烦。可如果他主动来惹我,那就另当别论。”说完这话,白锦瑟大步朝堂外走去。那女人不再阻拦,任她去了。
    白锦瑟走后,那女人也出了大悲堂,悄无声息地越墙出寺。
    胡客知道了天层的地点,对白锦瑟也就没那么上心,倒是对那女人非常感兴趣。他想弄清楚那女人是谁,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要保他的性命。
    胡客尾随在那女人的后面,悄悄出了智化寺。
    一路跟踪,走过两条胡同,那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忽然间回转头来。
    月光之下,乍一看她脸上没有五官,仔细一瞧,原来是戴着一张眉脸谱。这女人戴着脸谱,必定是道上的青者。
    那女人没有发现隐藏的胡客,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加快了数倍,几乎是奔跑了起来。
    胡客又追出三条胡同,来到一个十字岔口,朝四下里望去,已不见了那女人的踪影。
    胡客的追踪能力虽然比不上玄驹,但在道上也是一流的水准,能让他追丢的人,天底下没有几个。
    失去了一个弄清楚更多事情的机会,胡客不禁暗暗叹息。但幸运的是,这一连四天的蹲守没有白费,他终于获知了天层的藏匿地。
    胡客不敢确定白锦瑟所言是真是假。所以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与姻婵会合,然后一起南下,前往莫干山云岫寺探明究竟。
    陷阱
    在清润店镇上的桃源客栈,姻婵已经等候了整整四天。
    这四天里,姻婵一刻也没有闲着。她在休养身体的同时,也将镇上的几家药铺仔仔细细地搜刮了一遍。她弄来了不少药材,佐以相生相克之理,配制出了五味厉害的毒药。毒门青者一旦失去了毒,就好比老虎拔去了牙,刺猬失去了刺。只有掌毒在手,姻婵心中才会觉得踏实。
    在桃源客栈等候了四天,姻婵等来的不是胡客,而是五大青者中的黑蚓、玄驹和傀儡。
    就在胡客翻墙进入智化寺的时候,下午离京的黑蚓、玄驹和傀儡三人,也正跨过门槛,走入了桃源客栈。
    经过那晚的激斗,黑蚓等三人突围脱身之后,又在总领衙门附近守了四天,但一直没有寻找到刺杀白锦瑟的机会。三人已经在白锦瑟的身上耗费了太多时间,也不可能一直待在京城,只好暂且放过白锦瑟,离京南下。三人赶了一段夜路,在亥时抵达了清润店镇。三人入住桃源客栈,只为落宿一晚。
    当三人走入客栈时,姻婵正准备睡下。听闻大堂里传来响动,姻婵急忙拉开房门走了出来,向楼下的大堂望去。
    隔着楼上楼下,姻婵和三人对望了一眼。双方均未照过面,因此虽同为刺客道的青者,却互不认识。
    见来者不是胡客,姻婵一脸失望,神情落寞地走回了房中。
    明天就是约定期限的最后一天了,胡客仍然没有出现,姻婵不免有些担心。在这种模模糊糊的担心中,就着透窗而入的月光,姻婵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刚亮,获知天层地点后连夜离京南下的胡客,便赶到了桃源客栈。
    时间尚早,客栈大堂里只有两个店伙计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摆放桌椅,二楼客房中的客人都还没有起床。
    胡客正准备向店伙计问姻婵的房间,二楼上一扇房门便开了,姻婵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胡客看见了姻婵。他走上二楼,进入了客房。
    姻婵要了清粥和馒头,让店伙计送来了房间。两人一边用早饭,一边言谈。在得知天层藏在莫干山云岫寺时,姻婵不免有些质疑:“两百多年了,恐怕天层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吧。”
    “走一趟便知。”胡客道。
    两人快速用完早饭,便准备上路了。
    “你真的不用休息一下?”姻婵问道。
    胡客一宿没睡,但精神还好,摇了摇头,拉开了客房的门。
    一顿早饭的时间,客栈内已有一部分客人起了床,黑蚓、玄驹和傀儡便在其中。这三人此刻正在大堂里吃早饭,听见右侧的楼梯吱呀声响起,便转过头去,正好与走下楼梯的胡客照了面。
    “走!”胡客压低声音,但语气很急。
    胡客加快脚步,出了客栈。姻婵结完账,也瞧了一眼黑蚓等人,快步走出了客栈。胡客已牵来坐骑,两人共乘一骑,沿官道往南驰去。
    “那三人是谁?”奔出十几丈远,姻婵才问。
    “还记得我曾问你五大青者的事吗?”胡客说道。
    姻婵当然记得。她心中讶异,回头望去,只见黑蚓等三人已追出了客栈的大门,站在官道的路边。
    胡客的画像发到了每一个青者的手中,但在总领衙门附近出没时,胡客一直做了易容改装,再加上黑蚓、玄驹和傀儡一直注意白锦瑟的动向,所以几次看见胡客从街上走过,都只当他是附近的居民,没有认出他来。
    当日兵门青者在丰泰典聚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三十多个青者奔东田寺而去,连带屠夫在内,黑蚓实在没想到胡客竟会突然现身于此。
    “屠夫枉居五大青者之列,”黑蚓望着官道上一路扬起的尘土,“胡客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留不住胡客的性命。”
    “要不要我们亲自动手?”身旁的玄驹问道。
    “不必了,”黑蚓说道,“屠夫一心想做兵门新‘鬼’,我们别抢他的活。”又道,“竞杀的青者一定还在寻找胡客。我们正好也要南下,就一路跟着他,沿途留下记号,再通知竞杀的青者赶来北方。”黑蚓望着官道,面露冷笑。
    胡客不确定黑蚓、玄驹和傀儡有没有追来。但他不敢低估这三个青者的能力。那晚他亲眼所见,黑蚓和玄驹两人联手,便可与白锦瑟斗得旗鼓相当,更何况如今三大青者同时现身,他自然不敢大意。所以他一路打马飞奔,丝毫不作停歇。
    天黑之后,胡客和姻婵没有入住旅店,而是选择在大运河边乘坐客船南下。到了翌日天明,两人又在途经的码头弃船上岸,改走陆路,到天黑时又换回水路。如此不断地变化陆路和水路,逐渐地掩去行踪,就算三大青者真的在后追踪,也能起到混淆方向的作用。
    这一晚,两人赶到了徐州府境内的宿迁县。宿迁县的码头不算小,但两人问遍所有的商船,竟然全都北上,没有一艘南下,唯有一艘装载茶叶的货船,愿意捎带两人一程。
    两人搭乘这艘货船南下,在堆满一箱箱茶叶的船舱内,伴着浓郁的茶香缓缓入睡。
    睡下不久,胡客忽然被一阵极轻的桨声惊醒。
    侧耳细听,这阵桨声虽然轻细,但频率十分密集,来自于货船的后方。
    船舱内堆满了装茶叶的箱子。胡客搬开几口箱子,从左侧舱壁的木板缝隙里望出去,只见月光下的河面上,货船的左后方驶来了三艘小船。胡客又绕到右侧,发现右后方同样有三艘小船驶来。
    胡客搬动箱子的举动很轻,但还是将姻婵惊醒了过来。“这些是什么人?”姻婵挨近胡客,透过缝隙望了一眼,轻声发问。
    这六艘小船是什么来路,胡客也不清楚。但这六艘小船越划越近,看来是有包围货船的意思。如果是水匪,应该亮起火把,大声呼喝艄公“停船”才是,可是这六艘小船偏偏来得不做声响,尽管离货船已经很近了,仍然悄无声息,看样子不像是要打劫财物。
    不管怎样,胡客深信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他紧盯着六艘小船的动静,同时将问天握在手中,以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突发情况。
    当与货船只剩下两丈多的距离时,六艘小船便不再靠近,而是与货船保持着一样的速度行进。右侧一艘小船上站出来一人,冲着货船的船头,在月光下卖力地挥舞手臂,似乎是在比划着什么。
    货船很快在河的中心地带泊停,船头上响起了“吱呀”声,有人正在甲板上行走。
    货船的船头只有艄公和伙计两个人。胡客悄悄地靠近舱门,想瞧瞧这两人到底在忙活什么。可他轻轻挑起舱帘的一角,入眼处却是几大口堆叠在一起的箱子,已将舱门彻底堵死。
    船头上突然传来两下扑通的响声,艄公和伙计堵住舱门后,飞快地跳入了水中。
    与此同时,在货船的两旁,六艘小船已悄无声息地散开,结成了包围圈,将货船围在了垓心。六艘小船各有一支火把举了起来。
    只听嗖的一响,紧接着又是咄的一声,一支火箭穿透黑夜,朝货船射来,钉在了货船的船壁上。姻婵猛地缩回了身子,因为火箭就钉在她眼前的木板缝隙旁。
    胡客和姻婵身处船舱内,只听四周咄咄之声不绝于耳。几十支火箭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顷刻之间,舱头舱尾和两侧舱壁,便全都钉满了火箭,货船俨然成了一只带火的刺猬。
    伴随依然没有停止射来的火箭,六艘小船上又猛地抛来几只罐子,哗啦砸碎在货船的船身上。这些罐子里装满了煤油,煤油一流出,整艘货船顿时轰地燃起大火,再加上风助火势,大火转眼间便蔓延开来,如一头饥饿无比的野兽,瞬间将整艘货船吞噬。
    这番剧变来得太快,身在舱内的胡客和姻婵,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大火便已在四周燃烧起来。船舱内装满了茶叶箱子,这些干货遇火就燃,船舱内也很快燃起了大火。
    正面的舱门是唯一的出口,但此时舱门已被几口箱子堵住,同样已被大火吞噬,唯一的出路已被截断。
    这六艘小船上的人显然知道胡客的厉害,不敢和胡客短兵相接,于是隔空射来火箭,抛来煤油罐子,打算将胡客和姻婵活活烧死在船舱里。
    火势越来越猛,船舱内浓烟滚滚,热浪逼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呛得姻婵连连咳嗽。胡客知道,再不想办法脱身,两人将必死无疑。但四面八方都已燃起熊熊大火,稍一靠近便是引火自焚,如何有脱身之法?
    胡客决不会坐以待毙。越是身陷险境,他越能绝处逢生。
    四面八方乃至头顶都已被大火包围,唯一的出路,便是脚底。
    胡客猛地举起问天,照着船舱的底板就是一阵猛戳猛刺。片刻之间,底板上便多了数十个洞,河水顿时汹涌地倒灌而入。
    姻婵顿时明白胡客要做什么。她急忙从衣服内侧的兜里掏出几个纸包,取出里面的黑色药丸,分出五粒让胡客服下,自己也取了五粒吞下。她随即飞快地脱掉外衣,又脱下里面的衫子,身上只留下一件贴身的无袖月牙色小衣。她将里衫扔进了大火中,随即屏住了呼吸。
    河水汹涌灌入,很快便淹没了两人的身子。
    船舱进水,货船逐渐沉入了水下,大火也逐渐熄灭。
    货船只不过是四周燃起大火,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下沉。眼见货船沉入水下,六艘小船上的带头人顿时猜到胡客和姻婵想潜水逃遁,当即大声叫道:“鱼梭子赶紧下水,别让两人跑了!”
    一声令下,六艘小船上各有两个鱼梭子口叼匕首,跃入水中,向货船沉没的地方潜去。小船上有人举火照明,方便弓弩手紧盯着河面,随时准备对冒头的胡客和姻婵射出夺命一箭。
    货船沉入水下后,胡客和姻婵从烧穿的舱顶快速地潜出。
    就在这时,十二道晃悠悠的黑影出现在四面八方,向两人快速地游来。从奇快无比的速度来看,这十二个鱼梭子水性极好,在水下应该都是硬手。
    练杀山中的两年“练刺”,胡客虽然练就了一番水下的本事,但毕竟是二对十二,而且水下动作会迟缓不少,因此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令胡客意外的是,他和姻婵解决十二个鱼梭子的过程竟然异常轻松。
    十二个鱼梭子游近之后,并没有对胡客和姻婵下杀手,而是在两人的身边手舞足蹈起来,如同在水中跳起了神秘难解的舞蹈。一番异常的举动之后,十二个鱼梭子很快没有了动静,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如同一根根沉在水中的木头。
    这一番奇变实在诡异,但胡客来不及多想。他急忙出手,宰猪屠狗一般,用问天解决了十个鱼梭子。姻婵也夺来一把匕首,杀了另外两个。
    解决完了鱼梭子,胡客和姻婵也已经憋不住气。胡客冲姻婵比划手势,打算提醒姻婵冒出水面后小心有箭射来。可姻婵没等他比划完,便向水面浮去。胡客急忙双臂一兜,赶在姻婵的前面浮出了水面,即便有箭射来,也是先冲他而来。
    但出乎胡客的意料,六艘小船上没有任何动静,不仅没有射来一支箭,而且六艘小船上的火把也已经全部熄灭。
    “放心吧,没事了。”姻婵随即浮出水面,说了这话,便向一艘小船游去。她爬上那艘小船,回头向胡客递来右手,微笑道:“上来吧。”
    胡客拉住姻婵的手,爬上了小船。
    伴随小船的摇晃,船头上一根木棍滚来滚去,那是熄灭的火把。在火把的旁边,躺着三人,已不见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想不到我新配的毒药还真管用。”姻婵探了探三人的鼻息,笑吟吟地说道。
    胡客猛地想起了入水前的一幕。在河水灌入货船的时候,姻婵让他服下了五粒黑色的药丸,姻婵自己也服下了五粒,然后脱下里衫扔入火中。当时胡客没明白姻婵此举是何意,情势紧急之下也无暇顾及,此时目睹小船上的三人倒在地上没了动弹,这才明白过来。
    姻婵在桃源客栈配了五种剧毒,一直放在里衫的贴身口袋里。她将里衫扔入火中,大火在燃烧里衫的同时,也将几种剧毒转化成了毒气,毒气随着热浪和夜风而走,向四周飘散。六艘小船上的人全都吸入了毒气,因此中毒而死,十二个鱼梭子在水下的那番手舞足蹈,自然是吸入体内的毒气在水下毒发时的反应。胡客和姻婵在货船沉没前服下的那五粒黑色药丸,正是五种剧毒的解药,因此两人平安无事。
    胡客想明白此事,不禁向姻婵看去。姻婵正探完三人的鼻息,站起身来。她只剩一件无袖的月牙色小衣穿在身上,湿透后又完全贴住了肌肤,月光之下,倍显曼妙玲珑的身段。她长发湿透,尚在滴落水珠,被月光一润,更显得动人心魄,美艳不可方物。
    “你做了什么坏事?这么多人跑来追杀你。”劫后余生,姻婵心情不错,笑着问胡客。她这几个月里都被御捕门关起来,因此不可能在外面招惹是非,这些人必定是冲着胡客而来。
    胡客回过神来。他俯身搜了三具尸体的身,发现除了两副弓箭外,三人还带有其他兵刃,不过都是锋利的短刃类兵刃。
    短刃类兵刃最适合刺杀,这些人极有可能是同行。胡客想到了兵门的“夺鬼”竞杀。但道上的青者习惯独来独往,就算聚在一起,也是各自为战,绝不可能如此设局,所以不太可能是道上的青者。
    “也许是暗扎子。”胡客揣测道。
    为了验证这个猜测,胡客点燃火把,亲自掌桨,划近其他五艘小船,检查了别的尸体。在其中一艘小船上,胡客发现了一具穿灰色外袍的尸体,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胡客认得这具尸体。当初他在北方接连刺杀多位朝廷命官后,北帮暗扎子曾揭下赏金榜,千里追杀他,而眼前的这具尸体,正是后来在“新铭号”上那伙暗扎子的领头,那个曾经为了抓他而生擒过贺谦的客商。
    “果然是暗扎子。”胡客点了点头。
    这伙暗扎子,原本控制了整个宿迁码头,准备截杀一位乘船南下的士绅,没想到却遇上胡客和姻婵前来询船。那客商曾在千里追击胡客的途中,与胡客有过几次照面,他见到胡客出现在码头后,便立即躲入了一艘商船,并给其他暗扎子传达了命令,让所有客船都拒绝胡客和姻婵的问询,只留下一艘装载茶叶的货船供两人乘坐。他知道胡客的厉害,因此不敢贸然短兵相接,于是在夜里设下陷阱,让暗扎子假扮的艄公和伙计堵死舱门,然后隔空射来火箭,配以煤油,意图将胡客和姻婵烧死在货船上,没想到最终却中了姻婵的毒,和一众暗扎子死在了大运河上。
    确定这些人的身份是北帮暗扎子后,胡客不禁松了一口气。
    现在已经进入了安徽省地界,胡客不可避免地多了一层担忧,那就是兵门的“夺鬼”竞杀。当日胡客从东田寺脱身后,参加竞杀的青者势必以泗泾镇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搜寻他的行踪。因此离南方越近,遭遇这些兵门青者的几率就越大,胡客的担心也就越重。所幸这帮人不是兵门的青者,胡客知道自己和姻婵的行踪没有暴露,还没有被参加竞杀的青者发现。
    两人浑身已经湿透,只好弃船上岸,在就近的仰化集上寻了一家客栈,落宿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姻婵便离开客栈,前往集镇上的药铺。仰化集规模小,比不上清润店那等京南大镇,药铺只有一家,且药材有限,充其量只够配制几味普通的毒药。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昨晚若不是那五味毒药,两人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脱身。
    姻婵买好了药材,往客栈走回去。她在行经客栈的外墙时,忽然站住了脚步。外墙墙脚处有一个不显眼的图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蹲下身子,盯着图案看了几眼,随即加快脚步,神色匆匆地赶回客房,飞快地将房门掩好。
    姻婵正要向胡客说出自己的发现,没想到胡客却先开口了:“你也发现了?”
    “你是说扇形图?”姻婵脱口而出。
    胡客点了点头。
    方才姻婵去药铺时,胡客也没有在客房里闲着,而是去客栈的周围转了一圈。他本意是想看看有没有北帮暗扎子在附近盯梢,以免再遭遇昨晚那种突发情况,没想到却在客栈的外墙上发现了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框在三角形中的扇形图,绘痕很新,应该刚绘上去不久。这图案代表的是扇形鬼金叶,乃是兵门“夺鬼”之争所特有的标志!
    这个图案突然出现在此,让胡客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毫无疑问,他已经被参加竞杀的青者盯上了。
    姻婵还不知道胡客成为竞杀目标的事,她只是奇怪兵门的“夺鬼”标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冲我来的。”胡客知道接下来将会危险重重,他不想再隐瞒姻婵。
    姻婵大吃一惊。“冲你来?”她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客说出了自己已成为竞杀目标的事。
    这让姻婵极为震惊,也极为不满。她记得在安徽会馆时,胡客向她讲述了三个月里的经历,并没有提到竞杀这件事。
    “你之前为什么要瞒我?”姻婵直视着胡客。
    “你是怕我担心,还是把我当外人?”姻婵撅着嘴问。
    “你为什么不说话?”姻婵怒气冲冲地看着胡客。
    但胡客的一句话,便让姻婵的百般情绪瞬间如烟消,似云散。
    “我是南家的后人。”胡客终于对姻婵说出了这句话。
    姻婵呆住了。她的脚底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猛地一下坐在了凳子上。
    瞬间,姻婵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天层会在头号当铺设局诛杀胡客,为什么胡客要追查刺客卷轴中的信息,为什么“夺鬼”竞杀会以胡客为目标,为什么胡客要一直隐瞒自己……
    “韩亦儒……他是你什么人?”姻婵问这话时,双目无神地盯着桌布上的印花。
    “他是我父亲。”胡客回答道。
    “那你娶我是真心的吗?”姻婵转过脸来,无比深情地望着胡客。
    胡客没有说话,但是点了一下头。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姻婵而言,便意味着一切。
    “这就足够了,”姻婵淡淡一笑,“你是南家后人也好,是别的什么也罢,我嫁了你,就不会在乎。”
    “你不后悔?”胡客诧异地看着姻婵。
    “如果你一直瞒着我,我想我一定会后悔。但你肯把心里的事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姻婵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道上的青者不能嫁娶,除非刺龄满四十年后‘隐刺’,所以注定要终老一生。但是我不愿意。从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终有一天会与道上为敌。我曾说过,大不了与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门毒门的青者一齐找来,我们拼死一搏罢了,敌他们不过,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我是你妻子,你是南家的人,我也就是南家的人,南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你要找天层寻仇,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走!”她凝视着胡客,目光中流露出坚毅之色。
    这一番真情流露,即便一向冷漠的胡客也情难自禁。
    他揽住姻婵的腰,将姻婵拥入了怀中。
    古往今来的刺客,皆是孤独的人,刺客道的青者更是如此。情爱容易让人迟钝,能得一人心,便意味着牵挂,意味着情念,历来是刺客的大戒。可试问世间哪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得到另一个人的心呢?
    千里不留行
    这一天所剩余的时间,姻婵用来配制毒药和相对应的解药,胡客则用来观察出入客栈的人。
    不管怎样,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对付找上门来的兵门青者。被这些青者盯上,两人再继续赶路,敌暗我明,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先留下来,引这些青者出来,一次性地解决问题。
    赶在天黑之前,姻婵配制好了毒药。她在客房里布下了两个连环毒阵,以防备兵门青者入客房偷袭。
    胡客盯了半天,没有发现可疑之人。这反倒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一次在东田寺,这些青者是大张旗鼓地赶到泗泾镇,然后直接进入寺中搜寻胡客,这一次这些青者却不轻易现身,说明他们对胡客已有所忌惮,必定不会明着来,而会暗下杀手。这样一来,胡客和姻婵更不好防备。
    天黑之后,两人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
    但一整夜过去,却相安无事,直到天亮后,客栈外传来了叫喊声。
    客栈的伙计起了一个大早,收拾好桌椅,便准备开门营业,哪知一推开大门,却发现门外躺着三个一动不动、脸色青黑的人。
    一动不动是因为死了,脸色青黑则是因为中毒。三个死人的手中,还各自握着一件兵刃。
    仰化集上已安宁了好些年头,突然死了三个人,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大事,引得镇上居民纷纷走上街头围观。
    胡客和姻婵也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看着三具尸体,姻婵心里一阵奇怪。
    三具尸体的脸色如出一辙,都是发青发黑,还透着一丝紫色,同时布满了乳白色的小斑点。这种中毒的迹象,像极了在瀛台丰泽园中被毒晕的数十个御捕门的捕者。只不过那些捕者中毒量浅,因此只是昏死过去,而眼前的三具尸体,中毒量大,因此直接毙命。
    姻婵想走近细瞧,却被此地的保长伸手拦住。在衙门的仵作没来之前,保长的职责,就是保护好现场,不让围观的人破坏。
    姻婵拉了一下胡客。两人挤出人群,回到了客房。
    “一柄清刚,一柄轮刺,一柄狼舌匕,”胡客说道,“都是兵门的青者。”
    姻婵也说出了她的发现,奇怪地道:“三个人中的毒非常奇特,这种毒我只在瀛台见过一回,除此之外,就没在其他地方见过。”
    “你是说,下毒的人是白锦瑟?”胡客问。
    “我不敢肯定,”姻婵回答,“但我只在她那里见过这种毒。”
    这三个兵门青者死在客栈门口,显然是冲胡客而来。如果真是白锦瑟下的毒,胡客只能将之理解为一场意外。在智化寺里,白锦瑟已经答应过那神秘的脸谱女人,在清剿刺客道之前,不会主动寻胡客的麻烦,因此白锦瑟不大可能跟踪胡客,说不定白锦瑟只是离京南下时路过此地,不小心撞上了这三个兵门青者,因此才动了手。
    虽然死了三个兵门青者,但胡客和姻婵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兵门青者追踪而至,于是又在客栈多留了两天。
    这两天一直相安无事,除了死去的三个兵门青者外,再无其他兵门青者现身。
    一直不见任何动静,胡客可没有这么多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他此行的目的地是莫干山云岫寺,因此在和姻婵商量之后,两人决定再一次动身。为避免兵门青者的纠缠,两人易容改装,走陆路南下。
    此时行程已经过了一大半,继续以原来的速度赶路,不出几日,便能抵达莫干山。
    可就是接下来的这几日,胡客很快就将知道,仰化集上三个兵门青者被毒杀,绝不是一场意外。
    一路南下,途经淮安府境内的来安集和平桥镇时,在集镇上分别发现了两个和三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扬州府境内的仙女镇时,在镇上发现了四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镇江府境内的长荡湖时,在湖边的官道上发现了七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常州府境内的荆南山时,在山脚下的茶铺发现了两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途经湖州府境内的白鹤岭时,又在官道上发现了三个兵门青者的尸体。
    这总共二十一个兵门青者,均是中毒而死,中毒后的症状,和仰化集上死去的三个兵门青者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胡客和姻婵越接近莫干山,心中就越是惊骇。这些兵门青者显然已得知胡客的行踪,纷纷自南向北赶去,可没想到全都在路上死于非命。如果真是白锦瑟下的手,那白锦瑟似乎是有意赶在胡客的前面,替胡客扫去沿途的障碍。
    白锦瑟与胡客有仇,即使她答应暂时不为难胡客,也没理由替胡客开路。胡客开始怀疑,下毒之人有可能不是白锦瑟,而是另有其人。
    “如果不是白锦瑟,就只可能是毒门的人。”姻婵实在想不出,天底下除了毒门的青者,还有哪个人能把毒用得如此出神入化。
    胡客立即想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在智化寺内与白锦瑟深夜见面、戴眉脸谱的女人。
    戴眉脸谱,说明是刺客道的青者,身为女人,就必定出自于毒门。那女人说过有人要保胡客的性命,沿途的兵门青者若真是她所杀,倒也解释得通。但此人能连续毒杀二十多个兵门青者,并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显然不是无名小辈。在人才凋敝的毒门中,细数起来,恐怕只有虞美人有这个本事。
    事情越发复杂了,仿佛笼罩了一团厚厚的迷雾,让人捉摸不透真相。胡客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他根本看不清事态的全貌。胡客也无法预料,在前方的莫干山云岫寺,又会有怎样的情况等待着他。
    阴差阳错
    胡客和姻婵是在一个秋雨迷离的下午赶到德清县的。
    德清县东望上海,南临杭州,西枕天目山麓,北接太湖南岸,因古人“人若德行,如水至清”的赞誉而得名。德清县境内最有名的古刹,便是位于莫干山云岫峰烟霞坞中的云岫寺,这也是胡客和姻婵此行的目的地。
    长途奔波,疲惫不堪,胡客和姻婵没有急着上山,先在德清县城里寻客栈休息了一晚。
    翌日清晨,细雨依旧未停。
    胡客和姻婵装扮成乡民,又改易了容妆,出了德清县城,往云岫峰上走去。
    秋天的云岫峰遍山红枫,丹桂飘香,又有朦胧薄雾,晨钟回荡,实在是声色俱佳,美不胜收。
    虽然是清晨,但山路上却已有了不少香客。胡客和姻婵随在一拨香客的后面,攀上云岫峰,走进烟霞坞,来到了千年古刹云岫寺的山门前。
    “左耳垂下有黑痣,右手背上有黑疤。”在走进云岫寺之前,胡客在心中默念。
    这是胡启立告诉他的刺客道王者身上的特征,也是他进入云岫寺后要寻找的人。
    胡客和姻婵来的不是时候,正遇上静戒禅师坐化后的第五天,云岫寺要为静戒禅师举行火葬仪式,因此不接待香客住宿。香客们只能在前院的香炉中燃香,在大雄宝殿中礼佛,而不能进入寺内的其他殿屋。
    香客们大都来自外地,慕名前来云岫寺礼佛,撞上静戒禅师的葬礼,都想看一看佛家的葬礼怎么举行,是以礼佛仪式结束后,香客们大都不愿离去。前院中的香客越聚越多,渐渐已有百余人。
    正午时分,云岫寺的住持静度禅师带领八十余位僧人入法堂焚香礼拜,举哀上祭,随后由丧司、维那进香,做起棺佛事,鸣钟鼓送丧。知客僧分开前院中的百余香客,让出一条道路,供送丧队伍通行。主丧带领众僧,排成两行,随在棺木之后,齐步走出山门,来到寺后的一片台地。佛号便在此时奏响,众僧人哀而不伤,齐念往生咒,在细雨中对静戒禅师的遗体进行了火化。火化结束后,有僧人收拢遗骨,送入塔内安放,又将牌位送入祖堂供奉,葬礼至此结束。
    整个葬礼的过程中,胡客的眼睛一直没有停止搜寻。他留意了云岫寺中每一个僧人,甚至连礼佛的香客也没有放过,但始终没有发现耳下有痣且手背有疤的人。
    葬礼结束后,香客们看了个究竟,回到云岫寺中。知客僧送来了中午的粥饭,香客们吃过后,便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寺下山。胡客和姻婵随行下山,在山脚下的云岫村中寻了一大户农家租房住下。
    “有没有什么发现?”关门掩窗之后,姻婵问胡客。
    胡客摇了摇头。
    他几乎留意了云岫寺中的每一个人,但都没有找到符合特征的人,同时进不了其他殿屋,也就不知道云岫寺的底细。胡客决定天黑之后,偷偷摸入寺中查探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所以他才没有选择回德清县城,而是在山脚下的云岫村里落宿。
    傍晚时候,下了一整天的秋雨依旧没完没了。
    不等天黑,胡客和姻婵便准备出发了。山路还要走上一段时间,等走到云岫寺时,估计天也就黑尽了。
    两人刚一走出农院,从土路的另一头走来的三个人,便迫使两人退回到了院中。退回院中还不够,因为这三人也走进了这一大户农家,迫使两人退回了租住的房中。
    “想不到老熟人也来了。”关上门后,姻婵冲胡客轻轻一笑。
    那三个走入农家的人,的确算是老熟人了,正是受索克鲁派遣南下,来云岫寺查探的白孜墨、贺谦和曹彬。
    这三人比胡客和姻婵先抵达德清县,已在云岫村这户农家中住了好几日。
    不是冤家不碰头,世间的事就有这么巧,胡客和姻婵恰好住进了同一户农家,而且房间也与御捕门的三人正好相邻。
    农家的房屋本就没有什么隔音效果,所以白孜墨等三人进入邻屋后,胡客和姻婵便立刻附墙贴耳,足以听清邻屋中三人的对话。
    “我满山都寻过了,云岫峰上除了云岫寺和广法寺外,其他地方都是荒山野林,没有任何发现。”说话的人是曹彬。
    “今天寺里举行葬礼,我趁机潜进了藏经阁,翻查了寺中僧人的记录册,所有僧人都没有问题。”这是贺谦的声音。
    “我去县衙翻看了县志,也是一无所获。”最后说话的是白孜墨,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前几天查了寺庙,这两天该找的找,该查的查,还是没有发现。”贺谦说道,“依我看,天层恐怕早已不在云岫寺了。”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白孜墨道,“天层毕竟已隐匿了近三百年。这三百年里不知有多少人暗查过天层,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找到,所以天层即便真的在云岫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能找出来。”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要继续找下去吗?”曹彬问道。
    “我们再用两天的时间,把附近的玉屏峰和浮屠峰都找一遍,”白孜墨道,“如果还是没有线索,我们就回上海。”
    胡客和姻婵对视了一眼,原来白孜墨等三人已围绕云岫寺仔细地查探了几日,可是一直没有寻到任何与天层相关的线索。看来即便有刺客卷轴的指示,要想找出天层,也非易事。
    白孜墨等三人没有再聊与云岫寺相关的话题,而是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胡客和姻婵不再偷听,离开了墙壁,坐回桌前。
    姻婵小声问道:“今晚还要去吗?”
    胡客摇摇头。他不打算夜潜云岫寺了。白孜墨等三人身为御捕门的御捕,已经进行过如此细致的查找,仍然一无所获,胡客再去,恐怕也难有什么新发现。
    胡客想了想,忽然对姻婵说道:“卷轴。”
    姻婵从包裹里取出两幅刺客卷轴。胡客接过来,将卷轴铺开在桌面上。他手掌烛台,凑近卷轴,盯着文字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慢慢地摩挲卷轴上的丝线。
    “丝线有问题。”胡客心头一动。他已经感受到了丝质上的细微差别,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眼神也越发深沉,仿若一泓幽潭。
    胡客把水壶里干净的开水倒在了盆中,又在抽屉里翻找一番,找出了一块墨锭,然后研磨出墨汁,倒入装满水的盆里,满盆的清水顿时变成了淡黑色。
    胡客将一幅刺客卷轴拿起,慢慢地浸入盆中。浸泡片刻,胡客将刺客卷轴拿起,抖去水珠,摊开在桌上,又用干净的白布将卷轴上的墨渍拭去。
    刺客卷轴是绫锦织品,按理说浸过墨水,应该完全被染黑才是,但有一小部分丝线却干净如初。这一小部分丝线不沾水,因此丝毫没有染上墨色。胡客又将另一幅卷轴浸过墨水,得到的状况与前面那幅卷轴一模一样。
    两幅刺客卷轴原来是用两种质地不同的丝线织成,只不过两种丝线颜色相同,粗细一致,肉眼根本分辨不出来,若非浸以有颜色的水,绝难发现这一点细微的差别。
    这一小部分不沾水的丝线保持着明黄色,在墨黑色的卷轴上格外显眼,如同用黄色的颜料在黑色的卷轴上绘出了三十几道线条。这些线条有的横平,有的竖直,有的歪着一撇,有的斜着一捺。但这些线条并没有构成文字,而是杂乱无章地排布,乍一眼看去,似乎暗藏着某种规律,但仔细一瞧,却又似三岁孩童的涂鸦一般,全无章法可循。
    这在丝线上做文章的手段极为高明,试想获得刺客卷轴的人,若想解开天层之谜,必定专注于代码和脚文,就算怀疑卷轴上还另外暗藏有信息,最多不过水浸火烤,水浸时也必定使用清水,谁会用带颜色的水,来污染如此宝贵的刺客卷轴?
    胡客尽管发现了丝线上的破绽,但一时之间也瞧不明白这三十几道明黄色线条的名堂。姻婵和胡客一样,看了半晌,也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这三十几道线条绝不可能是随意织成的,必定有着某种特定的含义。胡客和姻婵深明这一点,所以盯着这三十几道线条,并结合代码和脚文,继续苦思冥想。
    时间缓缓地流逝,天色也逐渐黑尽。
    不知过了多久,邻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厉喝:“什么人?”
    那是白孜墨的叫喊声。
    伴随白孜墨的声音,邻屋传来了“吱呀”的声响,紧接着一串脚步声便冲出邻屋,朝前院去了。
    正深思冥想的胡客,被这一阵响动拉回到现实中来。
    胡客猛地起身,走向房门。
    “别出去。”虽然进行了易容改装,但姻婵还是怕胡客被白孜墨等人认出。
    但她话音刚落,胡客便拉开了房门,循声追了出去。
    姻婵急忙卷起两幅卷轴,藏在被褥下,紧随其后追出。
    胡客和姻婵相继赶到前院的屋檐下,只见前院的空地上,白孜墨、贺谦和曹彬成掎角之势,将一个黑衣人围了起来。
    继胡客和姻婵之后,这户农家的妻儿老小也听到响动纷纷走出,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主人家拿来了一盏提灯,但光亮有限,不足以驱散黑暗,前院中依旧晦暗不明。这种昏暗的环境里,别说辨认黑衣人是谁,就连白孜墨、贺谦和曹彬的脸,也看不太清楚。
    细雨之中,白孜墨、贺谦和曹彬忽然一齐动手,向黑衣人发动了一轮迅猛的夹击。
    那黑衣人身手不弱,以一敌三,而且还是对付御捕门的副总捕头和两位天地字号御捕,竟然只是稍落下风。
    虽然看不清那黑衣人的相貌,但这一轮攻守下来,屋檐下的胡客,还是认出了这黑衣人的身手。胡客之前就有过担心,在南下的途中,竞杀青者轮番出现,可有一人始终没有现身,那就是屠夫。
    而现在,这个位居五大青者之列、一心想成为兵门新“鬼”的青者,终于出现了。
    和胡客一样,身处战局之中的白孜墨和曹彬,也已辨认出了黑衣人的身手。这两人都与屠夫有过交锋。白孜墨是在汉口驶往卢沟桥的那列火车上,当时屠夫刺杀了冯则之,白孜墨与之在火车顶上交手,但两人未分胜负;曹彬则是在紫禁城西华门外的西苑中,当时曹彬和两个捕者负责押送姻婵去西华门,在一条林荫小径上遭遇屠夫的偷袭,两个捕者被杀,曹彬身负三处刀伤,还让屠夫劫走了姻婵,算是大败于屠夫之手。
    仇人照面,自然不能放过!
    白孜墨立即挥舞新打造的十字棱刺,又与贺谦和曹彬一起,向屠夫发动了第二轮围攻。
    屠夫的剔骨尖刀已在东田寺内被胡客夺走,他现在所用的兵器,虽然也是一柄剔骨尖刀,但不比先前那柄精纯。面对三位御捕的夹攻,他身随刀转,与三人展开了第二轮缠斗。
    屠夫突然现身于云岫村,并不是想寻白孜墨等人的麻烦。他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白孜墨等三人住在此地。他是为了“夺鬼”竞杀而来,他是冲着胡客而来。他在德清县城里盯上了胡客和姻婵,跟踪两人来到云岫村,记下了这户农家的位置,欲趁天黑后潜入行刺。想不到他还没挨近胡客租住的房屋,便被白孜墨等三人发现,于是阴差阳错地动起了手。
    白孜墨身手厉害,就算与屠夫单打独斗,胜负也很难说,贺谦的身手同样不弱,但曹彬与两人相比,则要差上一截。屠夫试图突围,所以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最弱的曹彬作为突破口。
    屠夫对白孜墨和贺谦只是一味防守,所有的攻势都是奔曹彬而去。这使得曹彬难以招架。剔骨尖刀乍然间掠过,曹彬右臂受伤,屠夫趁机突围而出。白孜墨追身一刺,十字棱刺刺破了屠夫的肩膀,但没能留住屠夫,被屠夫夺门而出。白孜墨、贺谦和曹彬急忙追出农家,沿着乡间土路越追越远,最后相继消失在了夜色中。
    胡客和姻婵急忙回房,从被褥下拿起卷轴,急匆匆地打整好了包袱。这户农家已被屠夫盯上,又与白孜墨等御捕为邻,对胡客和姻婵而言,这绝不是好的落脚之处。趁着白孜墨等三人追出去后还没回来,胡客和姻婵快速地离开了这户农家。
   
    第十章 无间轮回
   
    山雨欲来
    白孜墨、贺谦和曹彬追入了山脚下的一片枫树林里。
    枫树林里阴冷潮湿,暗黑沉沉,四下里望去,枝桠横斜,早已不见了屠夫的踪影。
    追丢了屠夫,三人有些垂头丧气,悻悻地回到了农家。
    贺谦给曹彬处理了右臂的刀伤,正进行最后的包扎时,忽听白孜墨说道:“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回上海。”
    “不找玉屏峰和浮屠峰了吗?”贺谦抬头问道。
    “没这个必要了,”白孜墨说道,“我们才来此地落脚,刚暗查了云岫寺没几天,刺客道的青者便盯上了我们。天层十有八九在云岫寺,否则刺客道又何必这么紧张?”
    贺谦和曹彬都觉得白孜墨说得在理。三人此番南下调查云岫寺的行动十分秘密,除了御捕门的众位御捕外,没有任何人知晓。可是才对云岫寺展开调查不久,屠夫便寻上门来了。三人本没有调查出什么线索,但刺客道此举,在三人看来正是不打自招。三人哪里知道,屠夫来此是为刺杀胡客,与三人的遭遇纯粹是凑巧而已。
    三人此次奉命南下,意在调查天层是否真藏在云岫寺,如今有了结论,自然要赶回去汇报情况。
    第二天,三人便快马赶回东南办事衙门,向总领衙门发去了一封电报。
    索克鲁已经在总领衙门等待了太久。
    白孜墨等三人南下的这段时间,慈禧已经准了袁世凯请求调拨新军的奏折,并且在原来的数字上增加了两千人,拨两协新军共计四千人供御捕门调度。可以说,慈禧对此事是极为重视的。与此同时,在各地执行任务的捕者,都在接到命令后,陆续返回总领衙门。御捕门可谓是整装待发。此番清剿刺客道,已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白孜墨发来的这封带有肯定答复的电报,正是所欠缺的东风!
    索克鲁在接到电报后,当日便一声令下,御捕门全员出动,向南进发。
    御捕门三百多捕者在总捕头索克鲁的亲自率领下,日夜兼程赶到德清县,进驻德清县衙。
    白孜墨等三人在东南办事衙门发完电报后,便又重新赶回德清县,继续盯着云岫寺,并很快发现了一些异常的动静。
    这些动静来自于入寺礼佛的香客。
    在这段时间里,江南一带一直阴雨绵绵,始终不见放晴。云岫峰上长时间雾气迷蒙,道路也泥泞不堪。尽管天气恶劣,但每天上山进云岫寺礼佛的香客仍然络绎不绝。不过这里面有一部分香客却很奇怪,进入云岫寺后,便再也没有出来。寻常香客想在寺中停留,最多只停留三五日,可这部分香客进去之后,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现过身。
    “这部分香客总计百余人,有男有女,进入寺中便再也没有出来。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兵门和毒门的青者。”白孜墨向索克鲁汇报了这一情况。
    汇报的白孜墨放心了,他之前还有一丝顾虑,生怕天层万一不在云岫寺,便因自己的判断出错,累得整个御捕门白费一番工夫。但这一异常的动静出现,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天层的确在云岫寺。
    听闻汇报的索克鲁同样放心了,因为事情的发展,和他所预想的全然一样。
    此次御捕门行动,与二十一年前全然不同。二十一年前御捕门实力强大,怕刺客道避战,所以是秘密行动,想趁刺客道在剑池大聚会时杀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御捕门实力不济,料想刺客道绝不会避战,所以此番南下是大张旗鼓,不仅毫不掩饰,索克鲁甚至还沿途故意放出风声,好让刺客道有时间召各地的青者回援。
    索克鲁的态度十分明确,那就是你死我活!即将到来的这一场决战,绝不会重蹈二十一年前莫干山大战的覆辙,要么一去不复返,御捕门满门覆灭,要么毕其功于一役,刺客道从此消亡!索克鲁这样大肆招摇,正是要刺客道召回所有在外的青者,以做到不让任何青者漏网,成为将来的祸患。
    “传令下去,静候三天。这三天里,所有人不可出县衙半步,务须加倍小心,严防兵门青者的偷袭。所有饮食严加看管,以防毒门青者种毒。”索克鲁下达了命令,“十月初十,我们便杀上云岫峰!”
    命令传达下去,三百多捕者遵照执行,养精蓄锐,静候三天后即将到来的大战。
    然而并没有等到第三天。
    只过了两天,十月初九的寅卯之交,天还未亮,所有捕者尚在熟睡,便突然被人叫醒。索克鲁忽然下令,提前一日行动,即刻向云岫峰进发!
    索克鲁一路之上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甚至连最后行动的时间也毫不做掩饰地宣扬了出去,似乎要与刺客道实打实地来一场生死决战。但他却在最后玩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那就是提前一日行动,妄图杀刺客道一个措手不及。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三百多身着黑袍的捕者便离开了县衙,出了德清县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云岫峰下。
    众人抬头望去,夜幕下的云岫峰如一头沉睡的野兽,横卧在眼前。
    为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刻,索克鲁已经等待了整整二十一年。在这二十一年里,他暗怀终身残疾的深仇大恨,肩扛重振御捕门的重担,承担来自上上下下的巨大压力,饱受朝中的各种非议,并眼睁睁地看着刺客道日益强大,看着御捕门被推上裁撤与否的风口浪尖。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一年?索克鲁已经忍辱负重了太久,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
    索克鲁的心跳开始加速。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他右手一挥,所有捕者踏上山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向位于烟霞坞中的云岫寺进发。
    静悄悄地赶到云岫寺外,整座寺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响动。
    山门外,三百多捕者以最快的速度分立成十三个方阵。副总捕头白孜墨,老捕头金石开,天字号捕头贺谦、李东泰和林鼎寒,地字号次捕曹彬、苦大鹏、罗向、张毕贤、李千朝、巫马衡和易安,一齐扭过头来,望着端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
    索克鲁不做任何停顿,在十三个方阵分立好后,即刻下达了总攻令。
    数十支火把顿时燃起,云岫寺的山门被猛地撞开。除留下保护索克鲁的方阵外,另外十二个方阵跟随十二个御捕冲入了山门,冲向寺内各处殿屋。
    白锦瑟与刺客道有深仇大恨,但在十二个方阵冲入云岫寺时,她却没有随在其中。此刻的她,正站在云岫寺的山门外,抬起头来,望向天际。那里星光黯淡,微明微亮,在连续一个多月的阴雨天气之后,天空终于要拨云见日。
    白锦瑟久久地伫立在原地,仰头凝望着天边。而在她的身后,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则在静静地凝望着她。
    山风吹来,扬起了白锦瑟耳边的发丝,也扬起了索克鲁深藏心底的回忆。
    往事历历
    三十年前,索克鲁和白锦瑟在同一年进入了御捕门。
    那时的白锦瑟正值芳华,如春色般明媚动人,御捕门中的不少捕者,都暗暗对这位新入门的女子动了心,索克鲁也不例外。“庄生晓梦迷蝴蝶”,如李商隐迷上那位叫锦瑟的侍女般,索克鲁也迷上了这位叫锦瑟的女子。
    当时的御捕门在天字号捕头和地字号次捕之外,还设有秘捕这一隐职。秘捕是御捕门中负责执行隐秘任务的御捕,只对总捕头负责。这一隐职只有次捕以上的人才知道,御捕门中的普通捕者,大部分都不知道有秘捕这一隐职的存在。秘捕的名额极少,门槛极高,必须来历干净、性格果决、天赋过人的捕者方可进入筛选的范围。索克鲁和白锦瑟同时进入了筛选的流程,最终白锦瑟成为了一名秘捕,索克鲁则没有被选上。
    白锦瑟虽为女子,却天赋异禀,成为秘捕后,便在御捕门中销声匿迹。短短两年间,白锦瑟执行了多项隐秘任务,立下了不少功劳,深得总捕头的信任。当时御捕门有一位秘捕潜伏在刺客道的兵门,而负责与这位秘捕接头的秘捕出了意外,因此总捕头将这项秘密接头的任务,交给了当时最为年轻的秘捕白锦瑟。
    那位在刺客道兵门中潜伏的秘捕,名叫苏照水。苏照水是御捕门中一位天字号捕头的养子,年幼时便被安插进了刺客道,虽已潜伏兵门十余载,但当白锦瑟与他接头时,他也不过才二十来岁。苏照水在刺客道潜伏十多年,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风险中,历经了不少大风大浪,所以有着他那个年纪所不具有的全面的思维、冷静深沉的性格,以及出色的办事能力。对于心高气傲的白锦瑟来讲,苏照水拥有吸引她一往无前的魅力,而白锦瑟同样深深地吸引了苏照水。两个人接触不到半年,便暗自定下了终身。
    当时御捕门已有与刺客道叫板的实力,派苏照水长年潜伏刺客道,正是为了暗查天层的藏匿地,同时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情报。
    二十一年前,苏照水忽然与白锦瑟接头,让白锦瑟向总捕头通传谋门之“心”叛道被抓,刺客道将于冬月初八,在莫干山剑池举行秘密聚会,对“心”当众处以六极刑的消息。御捕门依此消息行动,这才有了后来的莫干山大战。
    莫干山大战结束后,御捕门支离破碎,白锦瑟仍是秘捕,苏照水依旧潜伏,但索克鲁却大不一样。当年的索克鲁并不知道白锦瑟和苏照水已暗定终身,为了能配得上白锦瑟,索克鲁一直勤加努力,在莫干山大战前,终于成长为御捕门中最年轻有为的天字号捕头,而莫干山大战后,他更是一跃成为了御捕门的新任总捕头。
    索克鲁花了数年时间来重振御捕门,到了小有所成时,他终于向白锦瑟表白了暗藏多年的情意,但却遭到白锦瑟的拒绝,他也从白锦瑟的口中,得知她已同苏照水定下了终身。
    当时白锦瑟厌倦了与苏照水长年分隔难以见面的生活,她希望苏照水能从刺客道抽身而退,但苏照水想为在莫干山大战中死去的养父报仇,所以一意孤行,不肯离开刺客道,并且更加卖力地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消息以及查找天层的下落。白锦瑟只好找到索克鲁,希望借助总捕头的调令,取消苏照水潜伏的任务,迫使苏照水离开刺客道返回御捕门。但白锦瑟数次相求,索克鲁却一一拒绝。虽然索克鲁有自知之明,不想再打扰白锦瑟的生活,但他这几次拒绝,不得不说暗藏了一些私心在里面。
    十六年前,隔三个月便与白锦瑟接一次头的苏照水,到了该接头的时间,却没有在特定地点出现,并且销声匿迹。白锦瑟心急如焚,暗中调查此事,索克鲁也派出大批捕者多方调查,最终查到苏照水秘捕的身份暴露,遭遇兵门青者的追杀,去了西南一带,此后下落不明。苏照水如果脱险,势必回到御捕门,就算不回御捕门,也会想方设法与白锦瑟取得联系。但他长时间销声匿迹,已基本可以断定是有死无生。
    白锦瑟不肯接受这一事实,但她潜意识里也知道苏照水多半没有生还的可能。她愤怒之下,找到索克鲁,请求索克鲁出战刺客道,为苏照水报仇。但当时刺客道已经恢复实力,御捕门贸然出战,无异于以卵击石,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因此索克鲁没有同意白锦瑟的请求。
    愤恨之下,白锦瑟一意孤行,孤身一人与刺客道为敌,后来遭到五大青者的联手追杀,身受重伤,又中了荆棘鸟的毒,若非得人相救,早已命丧黄泉。
    此后数年间,白锦瑟一直不死心,一直没有停止暗查苏照水的下落,就算苏照水当真死了,她也要找到苏照水的葬身之地。她几乎不再与御捕门联系,但每年都会回一次总领衙门,要求索克鲁出战刺客道,但每一次索克鲁都是断然拒绝。
    索克鲁最后一次见到白锦瑟,是在八年前。从那之后,白锦瑟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音讯。索克鲁也派出捕者寻找过,但没有寻找到任何消息。
    这八年里,白锦瑟走上了刺客猎人的道路,专杀兵门和毒门中成名的青者。与此同时,她逐渐减少对苏照水下落的调查,并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对刺客道天层的调查上。
    这八年里,索克鲁则开始反思自己所做的一切。人总是这样,只有当最在乎的那个人不在身边时,才懂得静下心来,看清自己曾对那个人所做过的一切。索克鲁开始后悔当年对白锦瑟的多次拒绝,如果那时候他同意将苏照水调回来,就不会有后来苏照水因暴露秘捕身份而死的事,白锦瑟也就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索克鲁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白锦瑟,更何况白锦瑟一直占据着他心中的一部分。他撤去了御捕门中的秘捕一职,正是不想看到再有类似的事发生。他希望能补救当年所犯下的错误。但白锦瑟八年里一直没有露面,索克鲁根本没有任何补救的机会。直到数月前在瀛台的涵元殿,索克鲁才意外见到了潜入瀛台寻找刺客卷轴的白锦瑟。
    那晚胡客和姻婵从瀛台逃走后,为了得到另外一幅刺客卷轴,白锦瑟返回去找到索克鲁,要求索克鲁暂时中止御捕门对胡客的追缉。当时胡客已身受重伤,本是追捕的大好机会,但索克鲁却同意了白锦瑟的要求,他和白锦瑟的关系,也因此得到了一些缓解。胡客和姻婵轻松地走出了北京城,白锦瑟悄悄地尾随其后,希望能通过偷听二人的对话,探得另外一幅刺客卷轴的下落,或者待姻婵将另外一幅刺客卷轴取出后,她再半道劫夺。
    但姻婵识破了白锦瑟的打算。在将胡客送上“信雄丸”号后,姻婵便开始在直隶、河南和山东一带兜圈子。白锦瑟尾随了一段时间,知道姻婵在玩弄她,终于忍无可忍,在武定府抓了姻婵,带回御捕门京师大狱审问。跟踪姻婵之时,白锦瑟曾暗中目睹了姻婵迷晕胡客,将胡客送上“信雄丸”号的全过程。为了苏照水,白锦瑟可以不顾一切,在姻婵的身上,她也仿佛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所以在审问姻婵的过程中,她没有使用任何酷刑。但姻婵口风太紧,死活不肯说出将另一幅刺客卷轴存放在哪一号当铺,这才有了后来白锦瑟自北向南接连捣毁当铺的事……
    一阵连续的、短促的呜鸣声,将索克鲁从记忆的深处,拉回到现实中来。
    这是生死攸关的呜鸣声,进入云岫寺的捕者们一定出事了!
    白锦瑟当即冲入了寺内,索克鲁也带着最后一个方阵赶入寺内。
    云岫寺共有殿屋九十九间半,出事的地方是金刚殿。
    索克鲁赶到时,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火光明暗不定,人影交错晃动,金刚殿的里里外外,已经混战成一片。
    令索克鲁吃惊的是,混战的双方竟然都是自己人,是捕者和捕者之间捉对厮杀了起来!
    鏖战
    在索克鲁的脚边,躺着一具捕者的尸体,尸体的脸部有一道小伤口,但整个脸却发紫发黑,显然是中毒而死。
    索克鲁抬起头来,凝视战局,很快发现,战局中的一些捕者,虽然穿着黑色的捕者外袍,但右臂上却拴了一圈白线。这些臂拴白线之人,根本不是御捕门的捕者,而是假扮的。
    御捕门此番是有备而来,刺客道同样做好了应对。百余青者深夜里不睡觉,穿着捕者外袍,深藏于寺内,静候御捕门的到来。李东泰和罗向率领的两个方阵一踏足金刚殿,便被刺客道这一手鱼目混珠杀得措手不及,折损了大半,接连吹响紧急呜鸣。其余各处的方阵均循声赶来增援,但眼见厮杀的都是捕者,一时间分辨不出你我。百余青者趁势扩大战局,杀得御捕门一阵丢盔卸甲。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索克鲁一眼便瞧出端倪。他急忙吩咐身边的方阵,方阵中的二十多个捕者顿时一齐大喊:“臂拴白线者,格杀勿论!臂拴白线者,格杀勿论!”连喊数遍,只留下四个捕者保护索克鲁,其余捕者均亮出兵器,扑入了战局。
    这一阵大喊声,让剩余的如无头苍蝇般的两百多捕者顿时醍醐灌顶。找到了辨别敌我的方法,捕者们仗着人多的优势,逐渐稳住了溃败的局势。
    捕者在人数上多出了青者一倍,但论单个的能力,青者又要胜出捕者许多,双方可谓势均力敌,这一场交战,暂时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擒贼先擒王,有青者看见了置身战局之外的索克鲁,立刻朝索克鲁杀来。留守的四个捕者一拥而上,付出两死两伤的代价,方才阻止了这个青者的前进。但立即又有两个青者腾出手杀奔而来。剩余两个捕者不是对手,很快倒下,索克鲁彻底暴露在对方的刀口下。
    眼见总捕头遇险,次捕张毕贤和巫马衡急忙杀出人群,飞扑过来救急,与这两个青者杀成一团。一支冷箭忽然射来,正中巫马衡的右腿,巫马衡誓死不退,在原地死战,护卫索克鲁。这支冷箭来自于金刚殿的瓦顶,那里埋伏着两个使快弩的青者,已经成功偷袭了好几个捕者。这两个青者正准备再用快弩偷袭巫马衡和索克鲁时,一道人影忽然勾住檐角,跃上了瓦顶,与两个青者斗在一起,却是天字号捕头林鼎寒。
    索克鲁身为御捕门的总捕头,如同御捕门中最为明亮的那团火,越来越多的青者好似飞蛾一般,轮番朝这团火扑来,要先杀索克鲁,乱御捕门的阵脚。捕者们则纷纷朝索克鲁所在的位置聚集,里三层外三层地护卫索克鲁,阻截这些青者。战局也从金刚殿的附近,逐渐转移到索克鲁的四周。
    刺客道的青者实在厉害,不知疲倦地轮番冲击,护卫索克鲁的捕者圈开始出现松动,最终被撕开了一个缺口,两个兵门青者透入重围,一个使蝴蝶刀,一个使羊角剑,两记杀招朝索克鲁的面门奔来。
    索克鲁急忙滑动轮椅退后三尺,避开了两个青者的第一击。两个青者继续进击,誓要取索克鲁的性命。
    斜刺里忽然出现一人,刀影过处,两个青者顿时齐赴黄泉。
    索克鲁看清救自己的人竟是白锦瑟,心里不由一热。白锦瑟手持锁链刀,守在索克鲁的身前,有她护卫,再无青者可以靠近。
    火把一支接一支地灭了,天边一点又一点地亮起。
    战局已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御捕门和刺客道都已伤亡过半,可厮杀仍在继续,不杀尽最后一人,这场云岫寺中的大战就不会结束。
    黑夜已逝,白昼将临,远方山脊蜿蜒,秋阳初起,朝霞吐丹,已经染透天际。
    辰时终于到了。
    索克鲁看了看天色,心中暗道:“应该来了。”
    他这样想的时候,山门外忽然传来了极大的响动,大批人马冲入了烟霞坞,闯进云岫寺来。
    这批人马,正是拨给御捕门调度的四千新军。
    得到慈禧的准奏后,袁世凯对此事同样显现出了极为重视的态度。他自然希望能一举荡平刺客道,一来可以卖索克鲁一个人情,二来自己也可以居一部分功劳。所以他调用了北洋六镇中驻屯于山东济南府的第五镇新军,拨出其中两协,由统制吴长纯率领南下,协助御捕门行事。北洋六镇是袁世凯刚刚编练完成的新建陆军,他此番调度,也是为了让自己亲手编练的新军出一出风头。
    御捕门三百多捕者抵达德清县后,吴长纯所率领的两协新军还须两日方可抵达。索克鲁手书一封,约定了行动的日期和时辰,派探捕赶去见吴长纯,并将信函转交。索克鲁听说过吴长纯的事迹,此人早年驻防旅顺,甲午年中日战事打响,旅顺失利,吴长纯率后部为先锋,扼小平岛、半南山各隘,七战皆捷,此后他与日军激战两月有余,每次接仗都是身先士卒,屡濒于危,坐骑被打死,衣服被射穿,仍不忘收复失地,可谓一员悍将。后来他在地方上练兵有方,被袁世凯看中,逐级提拔,升任第五镇统制。正因为如此,索克鲁才断定吴长纯收到信函后,必定会依从约定,准时准点赶到云岫寺。
    吴长纯所率领的第五镇新军,来得正是时候。
    这四千新军先将云岫寺团团包围,以防止有人逃走,随即分出数百人,冲入云岫寺内,很快控制了局势。刺客道的青者已经伤亡过半,只剩下三四十人,天亮后又无处遁形,立刻便被包围起来。
    这些青者都是从练杀山走出来的冷血刺客,无论前方是刀山剑池,或是枪林弹雨,他们都无所畏惧。自知今日必死无疑,这些青者举起兵器,向周围荷枪实弹的军人扑去。
    枪声响起,硝烟过处,刺客道的青者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纵使如此,在临死之前,这些青者还是制造了一阵骚乱。在这阵骚乱中,训练有素的第五镇新军,也有三十余人的伤亡。
    大战结束之后,太阳也已经升起。阳光倾泻而下,普照着血流成河的云岫寺。
    这一场血战,御捕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普通捕者伤亡超过三分之二,天地字号御捕也有六人受伤,可谓大伤元气。不过好在吴长纯率领的第五镇新军及时赶到,若非如此,伤亡还会更加严重。
    索克鲁一面派捕者将寺中的八十余僧人集中到大雄宝殿,盘查僧人们的来历,并查问天层之事,一面派捕者搜查整座寺院,寻找与刺客道有关的任何东西。
    大约半个时辰后,搜查寺院的捕者完成了任务,回来向索克鲁禀报,没有发现任何与刺客道相关的东西。与此同时,在大雄宝殿盘问僧人的捕者也赶来向索克鲁汇报,八十余僧人全部来历干净,与刺客道没有任何瓜葛,甚至根本没有听说过刺客道的名头。据僧人们交代,这百余青者是入寺礼佛的香客,却在寺内逗留不走,几天前忽然发难,将僧人们通统关入戒堂,直到刚才御捕门的捕者将他们放出。
    听了这些汇报,索克鲁开始有了一丝紧张感,暗暗生出了一丝担忧。
    偏偏在这时候,白孜墨赶来向他汇报了一个情况,让索克鲁的心情顿时差到了极点。
    白孜墨和其他几位御捕检查了死去的百余青者,每一具尸体都没有放过,但始终没有发现黑蚓、玄驹、傀儡、屠夫、虞美人等名头响亮的青者,至于天层的人和刺客道的王者,更是连影子都没有瞧见。
    索克鲁知道自己上当了。
    但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再重新搜过!”索克鲁语气发狠,“天层必定在云岫寺,再给我仔细地搜!”
    捕者们急忙遵照总捕头的命令,又花去大半个时辰,将云岫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通。和之前一样,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别说什么隐秘的暗道、地窖了,就是与刺客道稍有关联的东西,也没找到一样。
    索克鲁亲自到大雄宝殿,反复地审问云岫寺的住持静度禅师及其他僧人,最终确定,云岫寺的这些僧人,确实没有说谎,是真的对刺客道一无所知。索克鲁挥了挥手,放了这些僧人。僧人们不敢在此逗留,在静度禅师的带领下,匆忙收拾东西,去同在云岫峰上的广法寺暂避。
    如此看来,天层不在云岫寺。索克鲁彻底心冷了。御捕门如此劳师动众,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到头来竟然还是和二十一年前一样,徒劳了一场。
    但索克鲁始终想不明白。
    他不明白刺客道的天层既然不在云岫寺,为何还要派出百余青者来云岫寺应战。刺客道是轻视御捕门,觉得派出这百余青者便稳操胜券,还是暗怀计策,另有所图?
    无论如何,御捕门众多捕者的血算是白流了。调用四千新军仍剿灭不了刺客道,御捕门难逃被裁撤的命运,而刺客道虽然失去了上百名青者,但天层毫发无损,五大青者仍在,数年后必定又会重新崛起。
    索克鲁的心头五味杂陈。
    斜射而入的阳光照在索克鲁的身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难以看清周遭的场景。索克鲁觉得如此晴好的天气实在是一个莫大的讽刺,那明艳无比地挂在空中的秋阳,似在对他投来肆无忌惮的嘲笑。
    刺客道的反击
    在索克鲁忧心忡忡的同时,吴长纯却十分高兴。
    他南下之前,曾收到袁世凯的电令,叮嘱他刺客道神出鬼没,务须小心为上。他亲率两协新军南下,以为此行会无比艰难,谁知只伤亡三十余人,便圆满完成了任务。他自然不知道索克鲁的担忧,所以觉得这一次剿灭刺客道的功劳,实在来得轻而易举。
    为了一大早赶到云岫寺,两协新军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现在任务完成,第五镇新军开始在云岫峰上埋锅做饭。新军给御捕门的捕者也备了饭菜,但捕者们顾不上吃饭,始终在云岫峰上没有停歇地搜寻,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新军们早就饿得不行了。吴长纯也不再管御捕门的捕者,大手一挥,让军人们一起开饭。
    饭吃到一半,吴长纯忽然觉得肚子有些疼痛。
    只片刻间,这些许的疼痛,便发展成为无法忍受的绞痛。
    在吴长纯的周围,不少吃饭吃得急的军人也都纷纷捂住肚子呼痛,体质稍弱的,已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吴长纯盯着手中的碗。他知道饭菜出了问题。他想站起身来,然而双腿无力,反而扑倒在了地上,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不到一会儿工夫,大部分新军竟然纷纷倒下。
    御捕门众人惊慌不已。白孜墨亲自检查了几个昏死过去的军人,又检查了饭菜,冲索克鲁点了点头。
    “毒门的青者!”索克鲁有些咬牙切齿。他本以为刺客道只派出了百余青者应战,至于天层和五大青者,都应该已经避走,现在看起来,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索克鲁急忙让贺谦吹响瓷埙,召回尚在树林里搜寻的捕者。
    但紧急的呜鸣声连响数遍,进入树林的数十个捕者竟然没有一人回来。放眼望去,满山红枫被山风吹动,红叶如浪潮般翻滚,好似整座云岫峰都燃烧了起来。
    毫无疑问,进入树林搜寻的捕者同样出事了。
    现在仍留在云岫寺中的,除了众位御捕外,就只剩下区区二十来个捕者。两协新军都已中毒倒下,索克鲁瞬间有一种势单力孤的感觉。他看看大雄宝殿内站在自己周围的众位御捕和捕者,心里冒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就在这时,众位御捕和捕者相继转头,望向殿门外。
    在殿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身穿土黄色的衣服,瞧其身形外貌,正是五大青者之一的玄驹。
    索克鲁正心想玄驹竟然敢单枪匹马前来时,在玄驹身后的山门外,又走进来一人。这人是傀儡。在傀儡之后,黑蚓也进入了云岫寺。而在黑蚓之后现身的,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身穿一身亮丽的紫红色艳衫。
    大部分天地字号御捕都不识得这女人,白孜墨却在数年前与这女人有过照面。
    “虞美人。”白孜墨说出了这女人的名号。
    众位御捕均想:“原来这女的是虞美人!”再向虞美人看去,只见她两靥生媚,顾盼妖娆,果然是美艳无比。在自然界万物之中,越是美艳之物,越是含有剧毒,譬如虞美人这种花。虞美人虽然广为文人墨客所爱,实则全株有毒,在红、蓝、白、紫等花色之中,以红色的虞美人最为浓艳华美,毒性也最强。眼前的这位虞美人,身穿紫红色的艳衫,在阳光下愈发显得美艳华丽,正是刺客道毒门中一等一的人物。
    五大青者已现身了四个,索克鲁心想,看来天层多半是派了五大青者一同前来,接下来要现身的,应该就是屠夫了。
    但最后一个现身的却不是屠夫,而是一个身着素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索克鲁在莫干山大战中见过这位老妇人。“‘奎’!”他吐出了一个字。
    索克鲁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身边的白孜墨、贺谦等人都已听清,再相互小声地传开,很快所有御捕和捕者都已知道了这老妇人的身份。
    这位继四大青者之后现身的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正是刺客道的毒门之主。两协新军饭菜中的毒,便是“奎”暗中所种,而进入树林搜寻的数十个捕者,则是死于黑蚓、玄驹、傀儡和虞美人之手。
    这五人都是刺客道的顶尖人物,随便挑出一个,都可以独当一面,此时竟然一起现身于云岫寺,并且毒倒了两协新军,又杀死了林中搜寻的数十个捕者,目的已不言自明。
    索克鲁知道,御捕门真正生死存亡的时刻到来了。
    “奎”和四大青者也不多言,现身之后,便直接闯进大雄宝殿来。
    在庄严肃穆的释迦牟尼佛像前,御捕门和刺客道展开了第二轮生死较量!
    御捕门的捕者刚刚经历了一轮惨烈的厮杀,体力已经消耗了大半,天地字号御捕中也有六人负伤,此时对付刺客道五位顶尖高手,实在吃力。
    经过一番浴血奋战,二十多个普通捕者相继倒在了佛殿的砖地上。
    又斗片刻,巫马衡、李千朝、苦大鹏和易安分别死于四大青者之手,罗向和张毕贤则被“奎”种毒得手,脸色发黑而死。
    片刻之间,除曹彬外的地字号次捕已全部丧命,三位天字号捕头也有不同程度的负伤。反观刺客道这边,除了黑蚓和傀儡受了点轻伤外,另外三人依旧毫发无损。
    御捕门死伤大半后,这场生死对决,也从方才的一片混战,逐渐变成了捉对厮杀。
    索克鲁位于大殿的正中。在他的身边,白锦瑟正与“奎”单对单地较量。白锦瑟身手厉害,“奎”浑身是毒,两个女人各有优势,都毫无保留地施展出了全部实力。
    在大殿的西侧,贺谦和曹彬搭档,正夹攻黑蚓,难分伯仲。
    在东侧,老捕头金石开和林鼎寒联手,与玄驹以快打快。
    在正门的左侧,白孜墨独自一人对抗傀儡,激斗正烈。
    而在殿门外的空地上,李东泰则与虞美人围绕着铜鼎香炉奔走缠斗。
    这是最后的对决,也是硬碰硬的较量,没有任何取巧的成分。每一个人都拼尽了全力,在严密防守的同时,仔细地窥探对手的破绽,试图实现最后的致命击杀。不管是御捕门还是刺客道,一旦有一人先落败,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招来己方的全盘败局。
    一刻钟后,率先出问题的是贺谦。
    黑蚓虽然年老,但他还有足够的实力来对付两个年轻的御捕。贺谦的一次防守出错,致使曹彬奋不顾身地回刀补救,黑蚓趁机一刀转向,抹过了曹彬的咽喉。
    曹彬捂住喉咙踉跄倒地,指缝间鲜血不断地喷涌出来。他浑身急促地抽搐,瞪大了眼睛,很快脑袋一歪,就此不再动弹。他的双目圆鼓,正对着高高在上、面含微笑的释迦牟尼像。
    曹彬一死,贺谦只身难敌黑蚓,连连败退,但他仗着白鹿刀的精纯,死守不攻,尚能勉强支撑。黑蚓逼退贺谦后,忽然转身扑向大殿的东侧。他擅长偷袭,行动时犹如鬼魅,悄无声息地奔至东侧,一刀刺向林鼎寒的后背。
    林鼎寒正与玄驹疾风迅雷般地交手,哪料到身后会有敌人突然偷袭,顿时被黑蚓的西番刀刺了个对穿。少了林鼎寒,老捕头金石开在玄驹一对钢刺的快攻下,顿时左右支绌,败象已露。
    贺谦随后追来,但晚了半拍,眼睁睁地看着林鼎寒丧命在黑蚓的刀下。贺谦双目通红,挥动白鹿刀,朝黑蚓一阵猛砍。
    黑蚓尝到了偷袭的甜头,又依葫芦画瓢,避开贺谦的攻击,扑向正门的左侧。
    白孜墨对付一个傀儡尚可匹敌,但突遭黑蚓的偷袭,顿时险象环生,被黑蚓一刀割破右肩,紧接着被傀儡的双刃短剑刺伤了右手手腕。他随即将十字棱刺交到左手,继续死战。
    黑蚓又一次偷袭得手,猛地冲出正门,偷袭正与虞美人缠斗的李东泰。
    贺谦师承白孜墨,见白孜墨受伤,当即停下追赶黑蚓的脚步,向傀儡攻去。师徒二人联手,顿时反守为攻,迫得傀儡步步后退。
    但前院中黑蚓和虞美人很快解决了李东泰,扑回大殿。两大青者到位,联手傀儡,局面顿时反转,白孜墨和贺谦难以招架,一边力战,一边向大殿的中央退去。
    在大殿的中央,白锦瑟已经占尽上风。虽然对手是毒门的“奎”,但白锦瑟的身手实在太过厉害。这个能逃过五大青者追杀的秘捕,因使用锁链刀,恰好成为毒门的克星。“奎”在锁链刀的攻势下,根本无法靠近白锦瑟,无法近身,浑身的毒便派不上用场,加之她多年未与人相斗,且年老后体力衰退得快,渐渐落于下风。
    白锦瑟得势不饶人,一阵猛攻,在“奎”的身上留下了数道刀伤,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祭出了致命的一击。
    眼看就要实现对“奎”的击杀,偏偏在这时候,玄驹忽然杀到,补救了“奎”的破绽,用戴了钢套的手臂格开了锁链刀的致命一击。老捕头金石开抵挡不住玄驹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已经丧命于钢刺之下。玄驹腾出手来,见“奎”遇险,急忙赶来援手。如此一来,优势抹平,白锦瑟以一敌二,占不到丝毫便宜。
    白孜墨和贺谦都已负伤,逐渐退到了索克鲁的身边。二人与白锦瑟联手,浴血奋战,共敌刺客道的五大高手。
    索克鲁眼见大殿横尸,血流遍地,内心有如刀割。白锦瑟、白孜墨和贺谦就在身前与敌人厮杀,索克鲁恨不得双腿复原,提刀执剑,与三人共同进退。
    再撑片刻,局势对御捕门更加不利。贺谦接连负伤,白孜墨腹部更是中了致命的一刀,就连白锦瑟也已手臂溅血。
    三人身后的索克鲁,心知这一战结局已定,不忍再看,闭目叹道:“罢了,罢了……”
    “谁说罢了!”白锦瑟忽然一声厉喝,奋起余力,锁链刀雷霆万钧般地横扫出去,迫使黑蚓、玄驹和傀儡同时后退了一步。
    黑蚓、玄驹和傀儡这一退,后背上猛然一凉!
    三人知道遭遇了偷袭,急忙往侧面闪躲,随即转过头去,只见虞美人斜握着柳叶刺,站在两丈开外,黑色的刺尖上正挂着欲滴未落的鲜血。
    虞美人
    黑蚓、玄驹和傀儡都是兵门中的高手,平时只有自己偷袭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来偷袭自己得手的时候。但此时与白锦瑟等人正激斗到最为关键的时刻,三人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身前,以应对对手的每一次攻防,哪料得到自己人竟会在身后反戈一击。
    虞美人一击得手,立即后退,以防三大青者反击。三大青者的后背上,均被柳叶刺划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破皮小伤。
    “你……”黑蚓刚吐出一个字,便收住了口。他后背上的伤口虽只破了一点皮,但眨眼的工夫,便有如万蚁咬噬,奇痒难当。玄驹和傀儡也是如此。虞美人是毒门青者中的佼佼者,柳叶刺上自然喂有剧毒,三人一想到此,便如同堕入了冰窟,浑身一阵发寒。
    虞美人的目光越过了三大青者,直视着白锦瑟。白锦瑟也正看着她,嘴角微斜,冷然一笑。
    虞美人,正是那晚在智化寺中与白锦瑟会面的脸谱女人。
    这两人相识已久,算起来,已经有整整十六年了。
    当年白锦瑟遭遇五大青者追杀,身受重伤,虽然成功脱身,但中了荆棘鸟的剧毒,本来必死无疑。虞美人就是那时候出现在白锦瑟身边的。当时的虞美人在毒门还没有什么名气,但她用毒的手段已相当高明。虽然无法彻底解荆棘鸟所种下的剧毒,但她用以毒攻毒的办法,暂时压制住了白锦瑟体内的剧毒,再依白锦瑟的话,将白锦瑟送到江南制造局,最终由舒高第救回了白锦瑟的性命。
    从此之后,虞美人每年都会和白锦瑟暗中会面,两人做起了你来我往的交易。
    虞美人对白锦瑟有救命之恩,并答应帮白锦瑟在刺客道内部调查苏照水的下落,代价则是白锦瑟要替她追杀刺客道的青者。刺客道的青者往往行踪诡秘,但虞美人会把一些成名青者的行踪告诉白锦瑟,白锦瑟依此行事,杀了不少成名的青者,五大青者中的藏血便是其中之一,白锦瑟也因此成了令刺客道闻风丧胆的刺客猎人。为帮助白锦瑟追杀青者,每次会面时,虞美人都会将炼制的厉害毒药交给白锦瑟使用,白锦瑟在瀛台丰泽园中毒倒众多捕者的独特毒药,正是来自于虞美人。所以白锦瑟虽有剧毒在手,却并非毒道的高手,正因为如此,姻婵在丰泽园中布下的三叠毒阵,才能阻挡白锦瑟,从而与胡客趁机脱身。
    数月前,虞美人告知白锦瑟一个消息,刺客道已经查到流落南方的那幅刺客卷轴的下落,就藏在日月庄的封刀楼内,并已派出毒门青者去取。白锦瑟赶到日月庄时,刺客卷轴已被盗走,她往北追赶,这才盯上了姻婵。
    白锦瑟不知道虞美人为什么要杀刺客道的青者,又为什么要透露刺客卷轴的下落给她知道。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十六年来,她一直和虞美人保持着极为隐秘的合作关系。
    在智化寺的那晚,白锦瑟告诉虞美人天层的藏匿地,虞美人则答应替白锦瑟解决黑蚓、玄驹和傀儡。此时在最为关键的时刻,虞美人突然反戈一击,正是在兑现当晚的承诺。
    为保证一击致命,虞美人在柳叶刺上喂的毒,是她生平所炼制的毒药中,最为奇特和厉害的一种。这种毒霸烈无比,只不过瞬息之间,黑蚓、玄驹和傀儡后背伤口的麻木感,便向四肢百骸扩散开去。如果是手脚中毒,还可以斩断而求活命,但是后背中毒,除非拿到解药,否则必死无疑。
    虞美人当然不会交出解药,唯一的活命机会,就是“奎”。“奎”是毒门中最为厉害的人物,有她救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白锦瑟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虞美人刚一得手,她便用锁链刀截断了“奎”与黑蚓等三人的联系。她用极为猛烈的攻势,使得“奎”根本没有腾出手来施救的机会。
    剧毒在短时间内便流遍了全身,肢体很快彻底麻木,叱咤风云数十年的黑蚓、玄驹和傀儡,就此毒发身亡,死在了“自己人”手中!
    在索克鲁的身边,腹部中刀的白孜墨,也已经失去了意识。贺谦试图抢救,但无济于事。
    贺谦探了白孜墨的鼻息,抬起头来,目光涣散,冲索克鲁绝望地摇了摇头。
    索克鲁闭上了双眼。二十一年前的莫干山大战,正是白孜墨和金石开的拼死救护,索克鲁才得以保住性命,二十一年后,眼看着两位相交数十年的老友相继死去,他却无能无力。索克鲁睁开双眼,扭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释迦牟尼的佛像。
    “奎”此次听受天层的命令,亲率四大青者前来,为的就是彻底铲除御捕门这个心腹大患。但虞美人临阵倒戈,黑蚓、玄驹和傀儡同时中毒而死,“奎”已成了孤家寡人。她要只身面对白锦瑟、贺谦和虞美人,自然不是对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奎”知道眼下必须尽快想办法脱身。
    虽然论身手,“奎”比不过白锦瑟,但论到用毒,连虞美人也要稍微逊她一筹。决定脱身后,“奎”连连后退,在后退的同时,连续不间断地出手,交错布下了多个毒阵,逼得白锦瑟无法靠近。
    但虞美人这时却横插一手,她也用起了毒,将“奎”匆忙布下的多个毒阵一一攻破。
    “奎”已身受多处刀伤,虞美人绝不想让她走脱,所以在破阵之后,便立即用尽全力,连续布下毒阵来阻截“奎”。两大毒门的顶尖人物,开始较量起了用毒的功夫。
    片刻之间,两人已进行了数度生死较量。正门附近的几具尸体,脸上的皮肤一忽儿黑,一忽儿白,乍然间青,乍然间紫,足以看出两人用毒的频率有多快。白锦瑟不敢靠近,生恐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毒,但她手握锁链,窥探时机,随时准备对“奎”进行攻击。
    “奎”和虞美人迅疾地较量了一番,身上的毒逐渐越用越少。最终虞美人先用尽身上的毒,让“奎”破阵成功,夺门而走。
    然而“奎”的一只脚刚跨过门槛,脑后便掠来了一阵疾风。
    锁链刀已隔空劈到,“奎”不得不错身闪避。但锁链刀就似长了眼睛一般,很快又追身而至。“奎”与白锦瑟相隔太远,无法用毒反击,只好脚底连退,又被迫退回到大殿之中。
    虞美人身上的毒已用尽,当即柳叶刺一送,向“奎”刺去。
    “奎”连种两次毒来反击,但都被虞美人避过。“奎”忽然不再用毒反击,见地上有捕者的尸体,急忙从尸体的手中夺过一柄长刀,与虞美人论较起了兵刃上的功夫。
    “她已经没有毒了!”虞美人冷笑道。她说完这话,便往旁边退开,将空间让给了白锦瑟。
    没有毒的“奎”,便如同失去了尖牙和利爪的猛兽,几乎与普通的青者无异。在白锦瑟的面前,她占不到丝毫便宜,被锁链刀逼得连续后退,逐渐退到了大殿的东侧,后背抵住墙壁,已然退无可退。
    白锦瑟继续攻击,直到锁链刀连伤“奎”的两只手腕和两侧小腿,方才停了下来。
    白锦瑟没有取“奎”的性命,但双手手腕受伤,“奎”便彻底失去了反击的能力,两侧小腿受伤,“奎”便失去了逃跑的机会。
    现在“奎”只有束手待死的份了。
    不过在死之前,她用阴冷的目光盯着虞美人,气势不减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若非虞美人这个叛徒,今日刺客道原本可以尽灭御捕门,如何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无间逆转
    虞美人不打算回答“奎”的问题。她冷冷地一笑,反问“奎”天层在何处。虞美人也已经知道,天层不在云岫寺,而毒门的“奎”可以出入天层,所以“奎”是眼下唯一知道天层藏匿地的人。这也是白锦瑟不取“奎”性命的原因。
    “奎”冷冷地发笑,对虞美人的反问置之不理。她身为刺客道毒门之主,岂能轻易将天层的下落透露出去?
    在大殿的中央,浑身是血的贺谦,已经从白孜墨的尸身旁站了起来。他的右手握着索克鲁赠给他的白鹿刀,左手握着从白孜墨手中取过来的十字棱刺。他环顾了一眼血淋淋的大殿,看见了众多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同仁,最后他的双眼转向东侧,直视着被白锦瑟和虞美人逼在角落里的“奎”。
    索克鲁看出了贺谦浑身上下透出来的腾腾杀气。
    “留活口。”索克鲁低声叮嘱贺谦。御捕门今日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如果无法找到天层的真正藏匿地,不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就等于功亏一篑。
    但贺谦似乎没有听到索克鲁的叮嘱。他面无表情,迈开脚步,向东侧走去。
    白锦瑟和虞美人还在逼问“奎”,贺谦径直从两人的中间走了过去,走到了“奎”的身前。
    “奎”抬起头来,斜睨了贺谦一眼。
    贺谦盯着眼前这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双目中似要喷出火来。他面部的肌肉忽然一抽,右手猛地劈落一刀,左手猛地挑起一刺,分取“奎”的头顶和心窝。这两招来得迅猛,均是直取性命的杀招。
    “奎”的身上无毒可用,手脚受伤后彻底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她甚至没法躲避。眼见一刀一刺向自己招呼而来,她竟然微微一笑。就此一死,省去一番折磨,有何不好?
    但白锦瑟和虞美人不想看到“奎”就这样死去,两人同时出手,锁链刀荡开了白鹿刀,柳叶刺架住了十字棱刺。两人将贺谦往回一推,拦在了贺谦和“奎”的中间。
    “贺谦!”索克鲁紧紧抓住轮椅的扶手,大声喝令道,“你给我住手!”他的声音震得整个大殿内回音跌宕,嗡嗡作响。
    “总捕头!”贺谦双手紧握兵器,俊朗的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凶狠神色。地上满是御捕门同仁的尸体,血海深仇就摆在眼前,贺谦不愿就此住手。他想在佛祖的眼前,用“奎”的性命,来祭奠诸位御捕和捕者的在天之灵。
    “我知道你想报仇,我又何尝不想?”索克鲁厉声道,“可是她一个人的性命,能偿还得清御捕门二十一年来的深仇大恨吗?”
    这一句话,如一盆当头浇落的冷水,让贺谦顿时冷静了不少。
    是的,区区一个“奎”,如何偿还得清二十一年前莫干山大战和今日云岫寺大战的血海深仇?要想为御捕门复仇,唯有找出天层,杀了王者,尽灭刺客道!
    贺谦逐渐平缓了呼吸,说道:“是,总捕头。”他双手一松,举在胸前的白鹿刀和十字棱刺缓缓放下。
    贺谦冷静下来后,白锦瑟和虞美人转过身去,继续审问“奎”。
    白锦瑟逼视着“奎”,说道:“说出天层的位置,如若不然,我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面对白锦瑟的威胁,“奎”却靠墙坐倒,缓缓闭上了双眼。她活够了年岁,连死都不在乎,又岂会在乎死的方式?无论是折磨至死,还是引刀一快,对她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白锦瑟身为刺客猎人,这些年对刺客道的人可谓心狠手辣,下手从不留情。她厉喝一声:“说!”右腕迅疾地一抖,锁链刀斜划过一道白光,一溜血迹飞溅在墙上,“奎”的右手顿时断去了拇指。
    “奎”的老脸上皱纹微微一抽,随即便恢复了面如止水。
    “说!”白锦瑟又是一声厉喝,锁链刀又一次起落,“奎”的左手顿时也断去了拇指。
    “奎”没有再闭口不言。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吐出了这样一句话:“就算你断我十指,又有何妨?”
    “那好,”白锦瑟面冷如霜,“我成全你!”
    白锦瑟说到做到。锁链刀猛地跃起,在空中旋了一转,笔直地劈落下来,直奔“奎”的右手而去!
    面对来刀,“奎”依旧不为所动,丝毫不做闪躲。
    这一刀落实,“奎”的整只右手就将与手腕彻底分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状况却发生了。
    白锦瑟锁链刀已经出手,虞美人面带冷笑地旁观,但在两人的身后,手持白鹿刀和十字棱刺的贺谦,忽然抬起两件锋利无比的兵刃,闪电般往前一送!白鹿刀猛地刺入了白锦瑟的后背,十字棱刺则直接刺穿了虞美人的身体。
    这一突变来得毫无征兆,不仅白锦瑟和虞美人料想不到,没有丝毫的防备,后方的索克鲁也是悚然一惊,就连坦然待死的“奎”,也是惊愕万分。
    虞美人脸上的冷笑瞬间僵化。她低下头看着从胸前刺出的半截十字棱刺,并保持着这个动作,向前扑倒在了地上。白锦瑟却反应神速,如此突如其来的偷袭,竟也没能夺走她的性命。当后背猛然传来刺痛感时,她的身子条件反射般地向前疾扑,倒在了墙根下。也因为这一扑,白鹿刀离她的肺叶尚差毫厘,让她逃得一死,不过刀透入背,重伤难免,伤口血流不止,瞬间便染透了半件衣衫。白锦瑟回过头来,看见了血淋淋的白鹿刀,也看见了神情冷漠的贺谦。
    “贺谦……你……你……”无法言喻的惊恐,让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猛地挣起了身子。他已经忘记自己没有双腿,这一挣起让他扑了个空,摔倒在了地上。但他一点也没感到疼痛,他的头脑里只剩下无法言喻的惊恐和迷惑。
    “总捕头,对不起了。”贺谦回过头去,看了索克鲁一眼,“你我各为其主,贺谦没得选择。”他言语中依旧称呼索克鲁为“总捕头”,但语气和神情,却显得无比复杂。
    “各为其主?”索克鲁讶然道。
    “苏照水潜伏刺客道十余载,刺客道在他的身上吃了太多的亏,”贺谦似乎不敢再看索克鲁,他望着大殿的正门说道,“所以在识破他的身份后,刺客道便决定以牙还牙。”
    苏照水是在十六年前暴露了秘捕的身份,而贺谦则是在十五年前进入御捕门。贺谦的这番话,让索克鲁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为什么御捕门提前一日行动,趁夜杀上云岫峰,刺客道的百余青者竟然都没睡觉,反而在云岫寺的金刚殿内穿着捕者黑袍严阵以待;为什么方才捉对厮杀时,是一向以严谨著称的贺谦率先出了问题,使得曹彬为补救他的错误,被黑蚓一刀杀死,从而导致了后面的一连串败局。
    但想明白所有的疑问,索克鲁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十五年前,贺谦刚一进入御捕门,便展现出了极为过人的天赋。彼时御捕门人才凋零,贺谦一出现,立即被索克鲁和白孜墨相中。索克鲁派捕者调查过贺谦的身份和背景,算是特别干净,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于是索克鲁放心地让白孜墨收贺谦为徒,手把手地调教,最终使贺谦成为四大天字号捕头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在索克鲁的心中,一直将贺谦看成是下一任总捕头的最佳人选。为此,他不惜各方疏通,将江南制造局火药厂炸毁的罪责揽在自己的身上,力保贺谦不受责罚,甚至还将自己最为珍贵的收藏——白鹿刀,赠给贺谦做贴身用的兵器。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贺谦竟然会是刺客道的人。一个刺客道安插在御捕门的卧底,在他的身边潜伏了十五年之久,他竟然从未察觉。
    索克鲁环顾四周,殿内血流满地,白孜墨和天地字号御捕们,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为了这一战,御捕门已经全军覆没。如果是和刺客道力战而亡,索克鲁无话可说,可最终却是这样的结局,让索克鲁实在难以接受。
    铮的一声响,白鹿刀插在了索克鲁身前的地砖上。
    贺谦将白鹿刀还给了索克鲁,也将一切都还了回去。
    他走过去扶起了“奎”。
    “奎”一把推开了贺谦。她用失去了拇指的左右手,拔起那柄插在虞美人身上的十字棱刺,然后迈动受伤的双腿,歪歪斜斜地向白锦瑟走去。她浑身的伤都是拜白锦瑟所赐,此时白锦瑟重伤之后难以动弹,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
    但是贺谦阻拦下了她。
    “奎”不买贺谦的账,再一次推开了贺谦。事实上,她直到此时,也不清楚贺谦到底是谁。
    贺谦从怀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菱形的黑色物件。
    这块黑色物件的出现,让“奎”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是……”“奎”惊讶地看着贺谦。
    贺谦点了点头,没有让“奎”说下去。他从“奎”的手中取过十字棱刺,放到了白孜墨的尸身旁。
    贺谦没有取索克鲁的性命,也没有对白锦瑟再下杀手。他扶着“奎”,向大雄宝殿的殿门走去。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没法忘记御捕门的十五年生活,在他的心中,或许对索克鲁始终怀有那么一丝愧疚。
    天层藏匿地
    走到大殿的门口时,贺谦的右脚正跨过门槛,却忽然身子歪斜,拉着“奎”往后急退,避开了来自侧面的偷袭。
    “奎”立足不稳,跌倒在了地上。贺谦虽然避过了要害,但左臂还是被削开了一道口子。他抓起地上的一柄刀,竖在胸前,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在大殿的门外,阳光下站着一人,手握一柄弯似红月的短刃,竟是身着第五镇军服的胡客!
    自从意外撞见白孜墨等人后,胡客和姻婵便返回了德清县城。
    御捕门南下的消息传来,胡客料定御捕门和刺客道必有一战。胡客是刺客道的眼中钉,又与御捕门水火不容,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他和姻婵不再露面,只是偶尔装扮成香客,去一趟云岫寺暗查一番情况。
    胡客起初以为天层真的在云岫寺,但这几趟暗查,却让他越发相信,天层没有藏在云岫寺。和白孜墨一样,胡客也发现了刺客道兵门和毒门的青者,陆续于云岫寺中集结。针对这一情况,索克鲁和白孜墨等人都深信这是在暗中保护天层,而胡客的想法却恰恰相反。
    胡客曾经是刺客道的青者,他非常了解刺客道的行事作风,如果天层真的在云岫寺,就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老巢也赌上,不会召集青者集结于寺中,而会另选决战的地点,甚至直接在御捕门南下的道路上伏击,这才是保护天层的更合理的选择。可真实的情况却是,百余青者的确在云岫寺聚集了,所以胡客开始相信,天层并不在云岫寺。
    御捕门的捕者入住县衙后,虽然放出了三日后行动的风声,但胡客和姻婵恐有意外,还是日夜轮流盯梢。
    御捕门行动的这一晚,轮到胡客盯梢。胡客发现御捕门的异常动静后,没有去客栈叫醒姻婵,而是一个人尾随御捕门的捕者,悄悄上了云岫峰,后来又混入冲上山来的第五镇新军,并假装中毒昏迷,从而在暗处目睹了云岫寺中的一系列突变。
    “奎”知道天层的真正藏匿地,当白锦瑟审问“奎”时,胡客也想偷听天层的真正所在,所以躲在大殿外没有现身。直到贺谦要将“奎”带走时,长时间潜伏于暗处的胡客,才不得不现身,偷袭贺谦,并且伤了贺谦的左臂。他要阻止贺谦将“奎”带走。
    “又是你!”贺谦认出了胡客,顿时恼怒无比。
    胡客跨过门槛,走进了大殿。他直接用问天说话,对贺谦展开了攻击。
    贺谦有弧口控玉刀的时候,不是胡客的对手,而他现在身上多处负伤,手中的兵器又是普通的刀,所以更加敌不过胡客,在问天的攻势下连连败退,很快右臂又被问天击中。
    贺谦知道再留在此地,必成问天的刃下亡魂。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奎”。他已经没有选择,只好放弃了“奎”,从大殿的后门逃了出去。
    胡客的目标在“奎”,所以没有追赶,任由贺谦逃了。他转回头来,向“奎”看去,发现“奎”也正在打量他。
    “问天,”“奎”认识胡客手中的妖刃,“你就是南家的后人?”她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又道,“南家只余一脉,想不到每一代都能出能人。”
    “天层在哪里?”胡客直截了当地问道。
    “如果你有韩亦儒的本事,就该自己去查。”“奎”说完这话,凄凉地一笑,猛地一下往身前扑去。
    在她的前方,一个捕者扑地而死,背上露出了半截刀尖。
    胡客隔了一段距离,来不及救,眼看着“奎”扑在了刀尖上。毒门之主,就此丧命。
    胡客并不打算取“奎”的性命。他的目标是深藏天层的王者,如果“奎”肯说出天层的下落,他或许会放她一马。但“奎”宁死也不肯说出这一秘密,在胡客、索克鲁和白锦瑟的眼前扑刀自尽。找到天层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奎”的死去而落成了一场空。
    现在大殿之中,只剩下胡客、索克鲁和白锦瑟三个人了。
    索克鲁曾设下紫禁城之局,抓捕姻婵迫使胡客入宫行刺慈禧,又陷害胡客身陷险境,所以他和胡客之间有着深仇大恨。白锦瑟在瀛台重伤过胡客,又与胡客在江南制造局内有过争斗,两人之间同样有着不可调解的仇怨。但索克鲁双腿残疾,无人保护,白锦瑟此时又因伤势太重,几乎无法动弹。两个人都如俎上之肉,只有任由胡客宰割的份。
    胡客没有理睬索克鲁。他迈步向白锦瑟走去。
    “胡客,紫禁城的事,是我一手策划,与她无关,”索克鲁急声说道,“你要报仇,就冲着我来,我才是御捕门的总捕头!”
    但是胡客根本不理会索克鲁。他径直走到了白锦瑟的身前。
    索克鲁方才就已经跌倒在地,他拔起插在身前的白鹿刀,爬过一具具捕者的尸体,向胡客爬去。
    “你再过来,我便杀她。”胡客头也不回地道。
    索克鲁猛地停住,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客仍不理索克鲁,看着白锦瑟,问她道:“天道代码是什么东西?”
    “天道代码?”白锦瑟不明白胡客所言,她咳嗽了一声,用虚弱的声音反问道。
    胡客解释道:“就是十六年前,苏照水从刺客道盗走的东西。”
    白锦瑟伤重之后,流血不止,原本精神十分萎顿,但忽然听到苏照水三字,半睁半闭的双眼猛地睁开来。她诧异地盯住胡客,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的是……是苏照水?”
    胡客点了一下头。
    “你说他盗走了天道代码?”白锦瑟的嗓音有些颤抖。
    “你不知道此事?”胡客略感奇怪。
    白锦瑟低下头去,心中暗想:“原来他盗走了什么天道代码,难怪会暴露了身份。”又猛地抬起头来问胡客:“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我查了十六年都没查到,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查了整整一十六年,又有虞美人做内应,仍然查不到当年在苏照水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暴露了秘捕的身份。直到此时,她才从胡客的口中,得知了苏照水盗走天道代码的事。
    见胡客没有回答,白锦瑟又问:“你……你见过他?他是不是……还活着?”
    胡客知道白锦瑟苦苦追查苏照水下落的事,说道:“早在十六年前,他就已经死了。”
    白锦瑟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早已料到苏照水已死,但直到从胡客的口中确切地说出来,她心中所残存的那一丝念想,才似烛芯最后燃尽时的火苗般,化作一丝青烟彻底消散。
    “他……他死在哪里?”白锦瑟问出这话时,几乎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胡客简单转述了杜心五所说的那段往事,说道:“十六年前杜心五就找过你,但你一直不在北京城内。”
    十六年前苏照水忽然失去音讯,白锦瑟孤身去寻刺客道报仇,遭遇五大青者的追杀,重伤之后一直在舒高第府上养伤,自然不在北京。白锦瑟身为秘捕,身份绝密,普通捕者根本不知道御捕门有她这个人,而杜心五守在总领衙门外,能打听的对象,都是进出衙门的普通捕者,自然无法打听到任何关于白锦瑟的消息。这一次错过,便让白锦瑟苦苦寻找了一十六年,直到今日,才从胡客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他死前一直惦记着我,”白锦瑟心道,“他没有说索克鲁的名字,也没有说白孜墨,只说了我一个人的名字。他死之前,头脑里一定只想到了我。”白锦瑟略感宽慰,但随即又想,如果苏照水说了其他人的名字,杜心五就不会找不到人,她也就不会苦苦寻找一十六年,每日每夜都在希望和绝望中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沉沦。
    白锦瑟因为苏照水的消息而情绪波动,这让一旁的索克鲁心中五味杂陈。
    白锦瑟并不知道苏照水盗出的天道代码是何物,即使胡客说出了代码的内容,即“专诸者荆轲者”六个字,白锦瑟仍是摇头。她知道了苏照水的下落,心里终于没有了任何牵挂,失血过多带来的意识的模糊,令她缓缓地合上了双眼。
    索克鲁爬到了白锦瑟的身边,用身上带的伤药,匆忙给白锦瑟止血。但白锦瑟的后背被刀透入,受伤太重,即便止住了血,她仍然虚弱不堪,长此下去,白锦瑟有死无生。索克鲁双腿残疾,无法将白锦瑟带下山救治,御捕门其他人都已战死,第五镇新军大多中毒昏迷,剩下的也极为虚弱,寺中八十多个僧人都已避走广法寺,他现在只能抬头望着胡客。
    “你只要肯带她下山,救她的性命,你让我做什么都行。”索克鲁说道。
    见胡客转身朝殿门走去,索克鲁大声道:“御捕门虽然一直和你作对,但始终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就算抓住你的女人,也没有伤她分毫。你只要肯救她一命,我索克鲁这条老命任由你取,绝无怨言!”
    眼看胡客跨过了门槛,走出了大雄宝殿,索克鲁抛开了所有尊严,用央求般的口吻叫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救她?”
    胡客仍然没有理会在身后不断叫喊的索克鲁。
    他径直走出山门,离开了云岫寺。
    虽然亲眼见到刺客道遭受重创,五大青者死了四人,连身为毒门之主的“奎”也没能活命,但胡客却丝毫不见高兴。
    相反,他的情绪异常低落。
    天层不在云岫寺,知道天层真实下落的“奎”又在眼前自尽,杜心五所说的天道代码甚至不知为何物,胡客实在想不出,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找到天层。
    胡客又一次茫然无措。比起上次在“信雄丸”号上的情绪低落,胡客这次的心情要更为压抑。他已经为追查天层的下落,几番辗转南北,数度出生入死,和暗扎子较量,与御捕门周旋,同刺客道搏命。他已经做到了最好,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到头来仍然一无所获。他回想自巡抚大院以来的种种经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胡客漫不经心地走出了烟霞坞。
    刚刚走出烟霞坞,胡客便在下山的道路上碰见了迎面赶来的姻婵。
    姻婵睡了一整夜好觉,但醒来后却发现胡客不在身边。她跑去县衙打听,得知御捕门的捕者天未亮就已离开。她知道胡客没有通知她,就把她再一次悄悄地丢下了,只身前去涉危犯险。于是姻婵急忙向云岫峰赶来,正好在山道上碰见了迎面走来、恍然无神的胡客。
    见胡客没事,姻婵松了口气。她埋怨了胡客几句,然后询问云岫寺的情况。
    胡客没有说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客仍然不回答。
    “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伤?”
    胡客依旧不做声。
    连问数遍之后,姻婵不再询问了。因为她忽然发现,胡客之所以不回答,不是因为沉浸在心神恍惚之中,而是因为他正聚精会神地眺望着山下。胡客的脸上,原本落寞恍惚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十分古怪。
    凝神眺望了片刻,胡客忽然问道:“卷轴带了吗?”
    “当然带了,”姻婵道,“这东西怎么能离身?”两个人都不在客栈,如此重要的东西,当然要随身携带,以免丢失。
    “给我。”胡客口吻急切,短短的两个字,便将他心中的迫不及待表露无遗。
    姻婵不知道胡客要做什么,取下背上的长布裹,将两幅刺客卷轴取了出来,递给胡客。
    胡客飞快地接过去,将两幅刺客卷轴展开。那晚在卷轴上留下的墨迹还在,那些没有染上墨色的明黄色线条依然保持着原状。
    胡客看一眼卷轴,便看一眼山下,再看一眼卷轴,接着再看一眼山下。他低声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你在嘀咕什么?”姻婵凑了过来,也学胡客的样子,看看卷轴,再看看山下。
    很快,姻婵的神情也变得十分奇怪,似喜非喜,似笑非笑。
    因为她和胡客一样,已经发现了刺客卷轴中真正暗藏的秘密!
    那三十几道没有被染色的明黄色线条,正是破解两幅刺客卷轴的关键。
    这些明黄色的丝线所组成的线条,在墨黑色的卷轴上横七竖八,看似杂乱无章地排布,哪知竟与山脚下云岫村中的房舍建筑分布如出一辙。从高空俯瞰,云岫村中的每一幢房屋农宅,都变成了或长或短的线条,与刺客卷轴上那些明黄色的线条,正好一一对应,没有丝毫的偏差。甚至云岫村中淌过一条河流,恰巧将村子分割成南北两半,北半边村子的房舍建筑,正好与写有代码的那幅刺客卷轴上的明黄色线条相对应,而南半边村子的房舍建筑,则正好与写有脚文的那幅刺客卷轴上的明黄色线条相对应。
    看明白这一点,姻婵惊得脱口而出:“天层在云岫村!”
    林鼎寒破解了两幅刺客卷轴中的代码和脚文,得到了“莫干云岫”四个字,其实指的不是莫干山云岫寺,而是莫干山云岫村。
    胡客和姻婵相视一眼,同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笑容。
    自从胡客和姻婵来到德清县开始,几乎每日都是阴雨天气,就算没有下雨,天空也不见放晴,云岫峰上始终是雾气迷蒙。所以胡客和姻婵数次上下云岫峰,都因迷雾遮眼,看不见山下的情况。十月初九这一天,是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晴天,阳光驱散了长时间凝聚在一起的阴霾,胡客也是首次从云岫峰上眺望到山脚下云岫村的情况,这才意外发现了刺客卷轴的秘密。
    刺客道和御捕门的大战已经结束,胡客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登上云岫峰,如果这一天天空没有放晴,山上仍然是雾气迷蒙,即便胡客早已发现刺客卷轴中那些明黄色丝线有问题,他也将永远地错过藏在刺客卷轴中的秘密,永远无法找出刺客道天层真正的藏匿地。
   
    第十一章 终极一刺
   
    四户地主
    长时间追查的问题终于有了着落,胡客的心情便如这天气一般,在许久的阴云密布之后,终于迎来了难得一见的放晴。
    现在胡客所面临的问题,是需要对云岫村进行一番查探,以确定天层有没有转移到别处。胡客不打算等到天黑后再偷偷潜入云岫村挨家挨户地暗查,他决定用别的办法。
    “我要回去一趟。”胡客对姻婵说道。他转过身,沿着山路往回走。
    两人再一次来到了云岫寺。
    寺中尸横满地的情况,让姻婵大吃了一惊。她虽然没有亲历昨晚的场面,但这满地的尸体,让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御捕门和刺客道的这一场厮杀,到底是何等惨烈。
    胡客对满地的尸体视而不见,直接走入大雄宝殿,走到了索克鲁的身前。
    “如果我救了白锦瑟,”胡客直视着索克鲁,“是不是要你做任何事,你都肯答应?”
    御捕门已经全军覆没,白锦瑟也已奄奄一息,在胡客离开后,索克鲁原本已经彻底绝望,甚至萌生了陪白锦瑟和御捕门众捕者一起共赴黄泉的打算。但胡客突然间去而复返,又让他重新燃起了一线希望。
    “不管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索克鲁说完这话,胡客便背起因失血过多而昏迷不醒的白锦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云岫寺,与姻婵一起下了云岫峰。
    胡客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德清县城,打听到城中最好的医馆是济世堂,便将白锦瑟送到了济世堂。
    济世堂的大夫见胡客身穿一身军服,不敢怠慢,急忙丢下手头的病人,先检查了白锦瑟的伤势,说道:“军爷来得及时啊,再晚个一时半刻,可就危险了。”大夫急忙动手,开始救治白锦瑟。
    在大夫忙着救人的时候,胡客让姻婵走一趟县衙,就说御捕门死了好几百人,让知县赶紧带人去云岫寺收拾残局。
    “为什么要通知县衙?”姻婵不明白胡客是什么打算。
    胡客没有时间仔细解释,只是说:“去过县衙后,你就回来看住白锦瑟。”
    “那你呢?”姻婵问。
    “我查清楚云岫村的情况,就会回济世堂来找你。”胡客说道。
    商议已定,两人分头行事。姻婵赶去了县衙,胡客则孤身一人返回了云岫寺。
    索克鲁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不容易等到胡客回来,急忙询问白锦瑟的情况。得知白锦瑟还有得救,索克鲁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索克鲁知道,胡客这一趟回来,绝不仅仅是告诉他白锦瑟的情况。
    “你想要我做什么?”索克鲁直白地问道。
    “我要御捕门的身份。”胡客说。
    “什么意思?”索克鲁不明白。
    “衙门很快就会来人,”胡客说道,“到时候你告诉衙门的人,就说我是御捕门的捕者。”
    “这么简单?”索克鲁原以为胡客之所以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救白锦瑟的性命,是为了让他办什么极难的事,哪知竟如此简单。
    “你告诉衙门的人,让他们全部听我的命令。”胡客又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索克鲁完全猜不透胡客的打算。
    “你不用多管,只管照我说的做。”胡客说道,“你若敢耍花招,姻婵就守在白锦瑟的身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在进入紫禁城行刺慈禧时,胡客曾在索克鲁这里吃过亏,他知道索克鲁有老奸巨猾的一面,因此以白锦瑟的生死作为要挟,以确保索克鲁不敢使诈。
    索克鲁看着满大殿的尸体,苦笑道:“都已经这样了,我还耍什么花招?”
    胡客在大殿中寻了一个死相干净的捕者,脱下那捕者身上的黑色外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俨然变成了一名御捕门的捕者。他又贴上了随身携带的假胡子,模样顿时改变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后,胡客便开始在大雄宝殿里耐心地等待。
    没等多久,山门外便传来闹腾的人声,县衙的人终于赶到了云岫寺。
    姻婵按胡客的嘱咐,将云岫寺的消息带去了县衙。知县一听说御捕门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出了事,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召集县衙中的大小官吏和衙役,片刻也不敢停歇地向云岫寺赶来。
    索克鲁兑现了承诺,告诉知县,说胡客是他的得力助手,并吩咐知县凡事听从胡客的安排。
    御捕门南下德清县后,在县衙里住了两天,知县一直想巴结索克鲁,但苦于索克鲁不近财色,始终没有机会。此时御捕门出了这么大的事,知县本就惶恐不已,再加上原本就想巴结索克鲁,所以索克鲁一吩咐完,知县急忙捣蒜似的点头。他叫来师爷,让师爷传话下去,让衙门里的所有官吏和衙役,全都听从胡客的调遣。
    “来了多少衙役?”胡客问道。
    知县看了一眼师爷,师爷急忙回答:“三班衙役几乎全都来了,总共八十多人。”
    在三班衙役中,皂班衙役负责升堂问案时的站班、行刑等事宜,壮班衙役负责力差、催科、征比等差事,快班衙役则负责缉奸捕盗、破案、解囚等事。
    胡客要了全部的快班衙役,共计三十人。胡客也不说要做什么,直接换上了一套衙役的衣服,便带着这三十个快班衙役快步下山。
    在山路上,胡客叫来了董班头,询问云岫村的情况。
    董班头是这帮快班衙役的班头,十几年里一直在德清县衙当差,平时没少跑德清县内的各乡各村,对云岫村的情况算是了如指掌。在他的描述中,云岫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村子,和其他村子没什么两样。云岫村分为南村和北村,村子里共有四户地主,村户们基本靠租种地主家的土地过活,靠近云岫峰脚下的几户农家,会提供房屋给上云岫寺礼佛的香客住宿,赚一些额外的收入。
    “大人,”董班头讲完了云岫村的情况,小心翼翼地问胡客,“小的们都想知道,走这一趟究竟所为何事?”
    胡客吐出了四个字:“搜捕刺客。”
    “刺客?”董班头奇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刺客?”
    “行刺太后的刺客。”
    胡客的回答,让董班头大吃了一惊。前不久他的确听说过,有刺客潜入紫禁城行刺慈禧太后,但没有成功,想不到这种天大的事,竟然会和自己扯上关联。
    “大人,莫非刺客就躲在云岫村?”董班头忽然想起胡客刚才询问云岫村的情况。
    胡客点了一下头。
    董班头顿时有了一丝紧张感。他长吸一口气,跃跃欲试地道:“小的们该怎么搜,还请大人明示。”
    “刺客戴这种脸谱。”胡客拿出了一张刺客道的眉脸谱,给董班头看了。胡客让董班头吩咐下去,进入云岫村之后,所有衙役集中在一起,挨家挨户地搜,但不可声张刺客之事,就说是搜查有无窝藏逃犯,一旦找到这种类型的脸谱,也别声张,悄悄地来向他禀报。胡客料想天层若真在云岫村,那么肯定少不了刺客道的脸谱,是以有此一举。
    董班头将脸谱拿给所有衙役看了,并准确无误地传达了胡客的命令。所有衙役都暗暗记住了脸谱的样子,也因涉及一件大事而倍感兴奋,暗想这一次可不能丢脸,定要在这位御捕门的大人面前好好地表现一番。
    走下云岫峰,进入云岫村。
    三十个衙役依照胡客的吩咐,全都聚在一起,以搜查有无窝藏逃犯为名,挨家挨户仔仔细细地搜查,并暗中留意有没有刚才看过的那种脸谱。
    胡客穿着衙役的衣服,也混在三十个衙役当中,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搜查。有这么多衙役帮着寻找脸谱,胡客便放心地把注意力放在每户人家的乡民身上。他不仅在寻找着“左耳垂下有黑痣,右手背上有黑疤”的人,同时也在留意着每一个乡民的举止,以判断其真实身份。
    让胡客失望的是,接连搜查了十几户,不仅没找到具有这两处特征的人,甚至连一张刺客道的脸谱都没有搜到。
    不过仍然有一些发现。
    这十几户农家的屋宅都是上了年岁的,少说也有百余年,这一点从地基可以看出。
    这种情况在一般的村子是很少见到的。寻常的村子里,除了大户人家外,上百年不变地基的屋宅是不多见的,一般的家庭,要么因为风水的问题,要么因为子嗣分居的问题,都会另选地基修立新房。但这搜查过的十几户农家,最多只是在原有的屋宅基础上扩修一两间房,地基却没有任何变动过的痕迹。
    这一点异常,让胡客确信刺客卷轴上的信息是准确的,天层曾经的确在云岫村。但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所以胡客不清楚明亡清立后的两百多年里,天层到底有没有转移去别处。
    “四户地主家在哪儿?”在搜完南村的最后一家农户后,胡客朝董班头问道。
    “四家地主全都在北村。”董班头朝溪流的对面指去。
    胡客决定跳过普通的农户,直接把目标锁定在四户地主的家。
    衙役们来到北村,接连搜查了三户地主的家宅,都没有任何发现。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三户地主家的主人及子嗣都不在,向留守的下人打听,说是一大早就去了外地,一直没有回来,问去了哪里,下人们也答不上来。
    只剩最后一户姓田的地主了,也是云岫村中最大的地主。
    衙役们到达田地主的宅院外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关门闭户。
    董班头上前拍打宅门,有下人来打开了门。那下人认得董班头,见门外来了三十个衙役,倒吓了一跳。听董班头说明了来意,那下人不敢做主,跑去叫来了管家。
    管家是个黑脸男人,右手裹着纱布,显然是受了伤。管家细问情况,董班头说县衙大牢里有死囚越狱逃走,现正四处缉拿,沿着行迹追来了云岫村,因担心村子里有人窝藏逃犯,是以要挨家挨户地搜查。
    “我们田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好歹在地方上也算有头有脸,怎会窝藏来历不明的逃犯?”管家对董班头的怀疑表示不满。
    “就怕那逃犯不请自来,还请管家通融则个。”董班头抱拳说了客套话,也不管管家答不答应,便招呼所有衙役闯入了宅门。
    “我家老爷夫人都不在,你们进来搜可以,但别弄坏了东西。否则就你们那几两工食银,弄坏一件都赔不起。”管家的脸色像乌云一样黑,说话更是难听得很。
    和前面三户地主一样,这位田老爷也不在家。胡客暗觉奇怪,心想莫非这四户地主就是天层的人,突然不约而同都不在家,难不成是怕御捕门寻上门来,因此外出避祸?
    前面三户地主家都没有任何发现,胡客把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户田家宅院里。
    屠夫现身
    胡客没有四处搜查,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黑脸管家的身上。
    田家老爷和夫人外出未归,管家便算是一家之主。按理说,遇到这种入宅搜查的情况,管家应该跟在能说得起话的人身边,也就是跟着董班头走。前面三户地主家的管家都是这么做的。
    但是这位黑脸管家却没有这样。
    董班头带着几个衙役搜查宅院的西侧,相反,黑脸管家却有意无意地跟着几个衙役,去了宅院的北侧。
    在胡客看来,这是欲盖弥彰的举动,北侧说不定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也跟着去了北侧。
    宅院的北侧是田家的家祠。
    进入家祠的仪门,过了善厅和天井,便来到一处古朴的房屋前。这房屋悬有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彝伦攸叙”四个大字,乃是家祠中的寝殿。寝殿是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此时被一把大铜锁给锁住了大门。
    “这里进不去的,只有老爷才有钥匙。”管家说道。
    家族中的寝殿,一般是不允许外人擅闯的,几个衙役也很知趣,当即绕道而行,搜查其他可以出入的地方。
    胡客留了几步,多看了寝殿几眼,然后跟着衙役们往家祠的深处走去。
    搜查完家祠,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衙役们只好沿原路返回。
    经过善厅时,胡客故意落在了几个衙役的后面。从一张案桌旁走过时,他有意无意地撞到了案桌的一角。案桌这一挪动,桌面上一个黑瓷细颈净瓶顿时从支座上倾斜,向地面落去。
    管家就走在胡客的身后,猛地斜着抢出一步,用左手抓住了瓷瓶的瓶颈。管家将瓷瓶小心地放回支座上,脸色铁青地瞪了胡客一眼:“这瓶子若是打破了,你就是当一辈子的差也赔不起。”
    从家祠出来后,胡客又假意搜查了其他地方,将整个田家宅院都走了一遍。
    一通搜查结束后,胡客和三十个衙役陆续返回了前院。所有衙役都摇头,表示没有任何发现。
    在离开之前,胡客在董班头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董班头点点头,向管家问道:“不知道田老爷和夫人是哪一天离开的?”
    “三天前。”管家说道,“还有什么问题,你一次性都问清楚了,省得隔三岔五又跑来多事。”
    胡客只让董班头问了这一个问题。董班头看了胡客一眼,见胡客没有多余的示意,于是看向管家赔了笑,走出了田家宅院。
    管家恨不得这群衙役早点滚。最后一个衙役前脚刚跨出门槛,他便立马将宅门关上了。
    从田家宅院出来后,胡客安排三十个衙役分成好几队,以搜捕逃犯的名义在村子里巡逻,并特别注意盯住田家宅院,留意有哪些人出入。
    方才的那一番搜查,胡客非常肯定,田家家祠的寝殿里躲的有人,而且不止一个。那黑脸管家说寝殿的钥匙只有老爷才有,而老爷和夫人三天前就已外出,分明是在遮掩,是想阻止衙役们进入寝殿搜查。
    胡客怀疑四户地主家的人并非去了外地,而是躲在寝殿里。
    那位黑脸管家也不是普通人。胡客行经善厅时,故意撞落瓷瓶,引得身后的管家去救。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从反应能力、出手速度和力道变化,胡客足以窥探出这位黑脸管家的底细。
    胡客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不容易,所以越是接近最后的目标,他越不敢贸然行事。正因为如此,胡客才要安排三十个衙役盯住田家宅院。他混在衙役的队列里,借巡逻的名义,在田家宅院的附近转悠,以防止寝殿里的人趁机走脱。胡客打算等到天黑后,再潜入田家宅院行事。
    但是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却打乱了胡客的计划。
    在南村通往北村的土路上,扬起了大片的尘土。一个皂班衙役快马加鞭地赶来云岫村,叫董班头赶紧带上快班衙役回城里去。
    “城里出了命案,急需你们快班的人手!”那皂班衙役喘着粗气说。
    快班衙役就是所谓的捕快,出了命案自然少不得他们。董班头赶紧和胡客商议,决定带一半的衙役赶回城里救急,胡客同意了。
    那皂班衙役催促道:“董班头,别再磨蹭了,知县老爷都快急疯了!”
    董班头了解知县的为人,随口问道:“什么命案,竟能让知县大人这么着急?”
    “一时半刻跟你说不清楚,”皂班衙役说道,“总之是济世堂出了事,死了十多个人。”
    胡客原本盯着田家宅院的大门,皂班衙役的这句话,让他猛地回过头来。
    济世堂是胡客将白锦瑟送去救治的地方,也是姻婵留守之处。胡客一把将那皂班衙役拉下了马,问他出了什么事。
    皂班衙役吓了一下,道:“济世堂的人全……全都被杀了。”
    胡客担心姻婵的安危,当即翻身上了坐骑,朝县城飞驰而去。
    胡客赶到时,济世堂已经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胡客挤入了人群,冲向济世堂的大门。看守大门阻挡闲杂人等入内的皂班衙役,见胡客穿着快班衙役的衣服,是以没有阻拦。
    冲进外堂,地上躺着八九个死人,救治白锦瑟的大夫也在其中。知县和一些皂班衙役也在外堂里,此时的知县已是愁容满面,急得不可开交。
    胡客俯身查看了一具尸体,其致命伤在颈下两分处,乃是一刀毙命。胡客认出了伤口,心头悚然一惊。他关心姻婵的安危,立刻冲向内堂。在通往内堂的路上,也躺着好几具尸体,都是济世堂的伙计,死状和外堂的尸体如出一辙。
    胡客急匆匆地冲进内堂,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索克鲁。
    听到脚步声,索克鲁却不为所动。他守在一张被鲜血浸染的床前,仿若石化一般,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胡客带着快班衙役离开后,索克鲁也不想再留在云岫寺。他心中悲愤,无法面对那些死去的御捕门同仁,所以想逃离这个地方。知县叫来几个皂班衙役,负责轮流背着索克鲁下山,知县也亲自陪同,其余的人则在师爷的带领下,留在山上收拾残局。
    索克鲁想去看看白锦瑟的情况,所以来到了济世堂,哪知迎接他的,却是济世堂的血流成河。在内堂里,他看到了躺在床上、已死去多时的白锦瑟。
    白锦瑟的死,让索克鲁心乱如麻。他起初以为是胡客所为,但稍微冷静下来后,便发现不是。白锦瑟咽喉处的伤口呈斜长状,又宽又厚,这绝不是胡客的手法。
    索克鲁见过这种伤口。“屠夫!”他在心中默念一个名字。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轮椅的扶手,似乎要将扶手捏成粉碎。
    胡客同样识别出是屠夫的手法,而整个济世堂无一人存活,也是屠夫的一贯作风。屠夫没有在云岫寺现身,胡客倒没想到他会突然寻到济世堂来。
    找遍整个济世堂,胡客也没有发现姻婵的影子。他不确定姻婵到底是逃走了,还是被屠夫抓走了。
    索克鲁把胡客叫到了床前,指着床头的一个血迹,问道:“你能找到他吗?”
    床头的血迹,是一个用鲜血画成的扇形图,那是兵门“夺鬼”的标志,显然是屠夫留下的。
    “我想请你替我杀了他。”索克鲁冷冷地说道。他身为御捕门的总捕头,向来与刺客划清界线,然而此时却说出了请胡客杀人的话。御捕门只剩下索克鲁孤家寡人一个,他根本无力寻屠夫报仇,而屠夫身为刺客道五大青者之一,就算是举国通缉,也难以寻得到他。放眼天下,如今恐怕只有胡客能找得到他,并且有能力杀得了他。
    胡客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杀了屠夫,但绝不是因为索克鲁的请求。他没有应答索克鲁,转过身便快步离开了内堂。
    韩亦儒
    来到济世堂外面,胡客沿着街道四处寻找,最终在半条街外一家面馆的墙上,发现了第二个扇形图。
    “你想引我见面,我又岂会怕你?”胡客心道。他继续往前寻找,果然又在一户宅院的墙脚处,找到了第三个扇形图,接下来是第四个、第五个……
    胡客一路循着扇形图走,最终走出了德清县城,来到了城东一座红枫林立的小山上。
    胡客本以为屠夫会隐藏起来实施偷袭,或是设下什么歹毒的圈套。但令胡客想不到的是,屠夫就那样不做掩饰地站在枫树林里,空着双手,并且对迎面走来的胡客说道:“你终于来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等了胡客很久。
    屠夫的左手、右臂和颈侧都裹了纱布,看起来有伤在身。但胡客不确定屠夫是真伤还是假伤,是以不敢放松警惕,在相距屠夫三四丈远的地方站住,问道:“你把姻婵怎么样了?”
    屠夫摇摇头,用奇怪的语气说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在乎一个毒门的女人。”
    “她人呢?”胡客继续问。
    屠夫笑着摇头,道:“你身为南家后人,竟然和刺客道的女人成亲,胡启立不在,你便可以如此胡来么?”
    这句话来得突兀,让胡客吃了一惊。他见到屠夫之时,便做好了生死一战的准备,谁曾想竟会是这般局面。“你这话什么意思?”胡客问道。
    屠夫又道:“你右手虎口处有一道疤,那是你一岁的时候,问天留下的。”
    “你到底是谁?”胡客越发吃惊。
    “我也是南家的人,”屠夫缓缓说道,“我是十二死士之一。”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将胡客的惊讶情绪推到了最顶点。
    “不可能,”胡客断然道,“十二死士全都已经死了。”
    “老狐狸的话,就算是对亲生儿子说的,也不可尽信。”屠夫拔出了剔骨尖刀,割开左臂位置的衣服,露出了一片皮肤,那里赫然有一个向左倾斜的十字黑疤。他说道,“南家十二死士,除阎子鹿、秦道权、明断和虞美人外,其他八个人都活着。”
    此话一出,胡客更是吃惊。
    十二死士,是胡启立效仿日本幕府时代领主招募武士的制度所募养的十二个人,这十二个人尊胡启立为主人,只效忠于胡启立一人。十二死士乃绝密之事,除南家的人外无人知晓。胡启立曾告诉胡客,十二死士的手臂上均文有左十字黑疤,不过大都已经不在人世。胡客直到今天,也只知道阎子鹿、秦道权和明断法师是其中之一,实在想不到屠夫也是,并且还有虞美人。胡客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杀明断?”
    屠夫说道:“明断为了活命,把你藏身东田寺的消息透露给玄驹,否则玄驹如何找得到你?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但在东田寺里,你是真的想杀我。”胡客说道。
    屠夫冷然一笑,道:“你是竞杀的目标,我当然要杀你。”
    胡客越发不理解,直视着屠夫,问道:“为什么?”
    屠夫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知不知道韩亦儒的事?”
    “我当然知道。”胡客说道。
    在“试刺”的两年里,胡客曾偷偷回过一趟家,与胡启立见了一面。正是那次见面,胡启立向胡客讲述了所有的事情,其中就有十二死士的事,也包括韩亦儒的故事。
    其实韩亦儒就是胡启立,胡启立就是韩亦儒。
    刺客道的上一次“夺鬼”之争,在选择第一关猎杀的目标时,选定了一户姓南的官宦人家,最终使得南家灭门。但南家却有后人逃脱,此人为报家仇,立誓有生之年倾覆刺客道。
    此人暗中调查刺客道的事,发现要想倾覆刺客道,必须摧毁天层,才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所以此人化名为韩亦儒,想方设法进入刺客道,在兵门做了数年的青者,暗中调查天层的下落。
    在刺客道“一横三竖”的构架中,天层和青者间特殊的联系方式,使得青者根本无法获知天层的地点。天层拟定任务后,会将任务代码交给“鬼”或“奎”。每隔三个月,“鬼”和“奎”都会和各自门中的所有串人在特定地点见面,统计前一批任务的完成情况,并分派新任务。串人拿到新任务后,会赶到特定地点,与自己所负责的青者见面,将任务代码转交。如果青者有要紧事须通知天层,也是一样的流程,只不过反过来而已。而寻常天层派下来的使者,只不过是一些老资格的串人和青者,并非天层内部的人,也不知道天层的地点。所以在这种特殊的联系过程中,能知道天层下落的人,就只有“鬼”和“奎”两人。所以想找到天层的下落,除非跟踪“鬼”和“奎”。可这两人往往是刺客道中最为厉害的人物,想保证一直跟踪不被发现,是无法办到的,而一旦被发现,那就是叛道之举,势必招来刺客道铺天盖地的诛杀。
    所以韩亦儒尽管聪明,却始终查不到天层的下落,最终只能寄希望于“夺鬼”之争赶紧到来,唯有胜出后成为兵门的新“鬼”,方能接触到天层。
    韩亦儒等了几年,最终等来的不是“夺鬼”,而是“夺心”。
    二十一年前,谋门之“心”死去,“夺心”之争开始,新的谋门之主将在兵、毒二门的青者当中选出。“夺心”之争考较的不是武力,而是智谋,最终三关过后,韩亦儒智压所有青者,成功胜出。
    “心”比“鬼”和“奎”的地位更高,一旦成为“心”,就是刺客道的军师级人物,将直接进入天层,参与各种内部事务的定夺。
    韩亦儒成为“心”后,眼看马上就能接触天层,却在这时候意外暴露了身份。在晋位仪式结束后没几天,原本等待天层召入令的他,却等来了追杀他的大批青者。韩亦儒知道刺客道青者的厉害,所以没有选择逃跑,而是束手就擒。
    韩亦儒能在“夺心”之争中胜出,心智必然极高。他此举并非坐以待毙,而是为了创造另一个倾覆刺客道的机会。他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在暗查天层下落的过程中,曾意外发现兵门之中,潜伏有御捕门的秘捕。
    韩亦儒知道这些年里,御捕门一直在寻求清剿刺客道的机会。所以他决定给御捕门创造一个机会。他虽然暴露了身份,但晋位仪式已经举行,他已是谋门之“心”。按照刺客道近三百年来的惯例,要处死兵、毒、谋三门之主,必须举行“众戮”仪式,即召集刺客道的所有人,由王者主持仪式,当众执行六极刑,以达到以儆效尤、震慑所有青者的效果。
    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赌局。韩亦儒以自己的性命押注,赌这个潜伏兵门的秘捕会将“众戮”的消息传给御捕门,而御捕门会抓住这个机会前来寻刺客道决战。
    韩亦儒赌赢了。
    在莫干山的剑池,“众戮”仪式还未开始,御捕门的捕者便踏着浓雾杀入了修篁幽谷。韩亦儒趁乱脱身,躲藏在战局之外,等待这场大决战的结果。
    但让韩亦儒失望的是,最终失利的一方是御捕门。刺客道虽然元气大伤,但王者未死,天层未灭,根基仍在。韩亦儒趁机追踪王者,发现王者上了山道上的一辆马车,于是伺机刺杀,但王者的实力远超他的想象,他刺杀未能成功,反而身受重伤,只能想办法脱身逃走。
    莫干山大战后,已经暴露身份的韩亦儒,为避免刺客道青者寻上门来,只能重新改头换面,从此化名为胡启立,隐居在衡州府的清泉县。韩亦儒还在兵门之时,曾在一次刺杀任务中与一女人发生过关系,那女人为他生下一子,也就是胡客。他将胡客也带到清泉县亲自抚养,为了掩藏身份,还做起了铁匠的营生,并且娶了当地一个拖儿带女的孀妇为妻。
    韩亦儒的故事,胡客是知道的。但屠夫要说的,却是胡客所不知道的。
    “韩亦儒变成了胡启立,在清泉县安心住下,一住就是二十一年,你可知他为何如此放心?”屠夫嘿然一笑,说道,“那是因为他离开刺客道之前,早就在刺客道安下了两颗棋子。”
    屠夫所说的两颗棋子,正是他自己和虞美人。在韩亦儒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便将收养的一对孤儿孤女,不着痕迹地送入了练杀山。莫干山大战时,屠夫和虞美人尚且年幼,并且还在练杀山中,因此未受影响。韩亦儒暴露身份后,为避免招来刺客道的追杀,化名为胡启立隐居起来,而南家的家族使命,从此便落在屠夫和虞美人的肩上。屠夫和虞美人,走上了胡启立曾走过的那条路。
    “我和虞美人早就是兵门和毒门中的佼佼者,但‘鬼’和‘奎’一直不死,我们始终没有机会。”屠夫叹道。
    在两人等待“夺鬼”和“夺奎”的期间,胡客也慢慢地成长起来。胡启立逐渐发现了胡客身上所蕴藏的巨大潜力,考虑再三后,终于在六年前做出决定,让屠夫联系练杀山的带头人,将胡客偷偷送入了刺客道。胡启立的本意,是将胡客培养成兵门的青者,待“夺鬼”之争到来时,让胡客暗中为屠夫保驾护航,以确保屠夫能在“夺鬼”之争中胜出。
    但胡客在“出刺”阶段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不仅震惊了刺客道,也震惊了胡启立。胡启立多番考虑,最终改变了初衷,决定等“夺鬼”之争到来时,改由胡客来角逐兵门的新“鬼”,并声称只有胡客才能完成家族使命,而屠夫则反过来为胡客保驾护航。屠夫向来孤傲自负,他潜伏兵门二十三载,历经多少苦难摧磨,到头来竟然要为一个小自己十岁的后辈做陪衬,即便是胡启立的儿子,是南家的少主子,他也难以接受。
    “我就是想证明给老狐狸看,凭我自己的能力,也能够完成南家的使命。”屠夫说道。
    所以屠夫才想办法引出老“鬼”,打算冒着叛道的风险,亲手刺杀老“鬼”,以开启“夺鬼”之争。但屠夫还没动手,老“鬼”却在阴龙沟出了意外,“夺鬼”之争就此开始。老“鬼”死后,屠夫本该第一时间将此消息告诉胡启立,但他却选择了隐瞒。他不想胡客介入,他想凭一己之力来赢得“夺鬼”之争,所以他在第一关的猎杀中格外卖力,仅凭山寨的人头数便轻易胜出。但屠夫没料到的是,胡启立还是机缘巧合得到了扇形鬼金叶,并由此猜到屠夫隐瞒了“夺鬼”之争已经开始的消息。于是胡启立召集十二死士中的阎子鹿和秦道权,安排了一系列的计划,成功避开猎杀青者的搜寻,并让胡客寻去了十三号当铺,得到了扇形鬼金叶,得以进入第二关,这才有了胡客和屠夫在第二关守杀中的直接对话。
    但刺客道是何等精明,通过荆棘鸟手背上的一道伤口,便怀疑上了胡客,并很快查出胡客的真实身份。守杀就此中止,以胡客为目标的竞杀开始。在东田寺中,屠夫的确是真的想杀了胡客。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没有留任何余地。他要取胡客的人头,以此来赢得“夺鬼”竞杀,成为兵门的新“鬼”。但最终他却在往生路中,反过来被胡客击败,并且身受重伤。
    “老狐狸要我为你保驾护航,可我却始终想取你的性命,所以老狐狸就不准我再接近你,反而让虞美人来保护你。”屠夫说道。
    胡客一惊,脱口道:“他没死?”
    屠夫知道胡客问的是胡启立,说道:“老狐狸说话不可信,做事更不可信。南家大仇未报,他焉能自尽?如果不是他下了命令,虞美人又岂会保你南下?”
    虞美人和屠夫一样,也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但和屠夫不同的是,她对胡启立的话一向言听计从。当年救身中剧毒的白锦瑟,以及后来将刺客道一些成名青者的行踪透露给白锦瑟,都是胡启立让虞美人做的。在接到保护胡客的命令之前,胡启立原本安排给虞美人的任务,是挑起御捕门和刺客道之间的宿怨。胡启立的终极目标是倾覆刺客道,所以他想学二十一年前的办法,再次挑起御捕门对刺客道的决战。他派虞美人给御捕门的御捕种毒,从而加深御捕门对刺客道的仇怨,但同时又不能损伤实力本就不如刺客道的御捕门,因此让虞美人别用致命的毒。正因为如此,虞美人才在御捕门东南办事衙门给沐人白种了毒,又赶到北方,在廊坊对金石开和苦大鹏种了毒。她所种之毒都是可解的,中毒的御捕经过短时间的治疗和调理就能恢复,这样在加深御捕门对刺客道的仇恨的同时,也不会损伤御捕门的实力。
    虞美人接到保护胡客的命令后,主动约见了白锦瑟。白锦瑟是御捕门中唯一有能力伤及胡客性命的人,所以虞美人在从白锦瑟口中获知天层的地点后,让白锦瑟不要伤及胡客的性命。后来在胡客南下德清县的途中,兵门青者因“竞杀”纷至沓来,虞美人便赶在胡客的前头,将这些兵门青者一一毒死,为南下的胡客扫清道路。但这时养好伤的屠夫,却不听胡启立的指令,仍然想杀了胡客成为兵门新“鬼”。一意孤行的屠夫,再一次跟了上来。
    “虞美人做任何事,都只知道遵从老狐狸的吩咐,”屠夫冷笑道,“但我偏不这么做。”
    屠夫跟踪胡客和姻婵来到了云岫村,准备对两人下手,哪知却意外撞上白孜墨、贺谦和曹彬三人。一番争斗后,屠夫寡不敌众,负伤遁去。等到屠夫再一次把伤养好时,已经到了御捕门和刺客道大决战的前夕。天层召集百余青者聚集云岫寺,在明处实战,同时让“奎”带领五大青者,于暗处侧击。但云岫寺一战,五大青者只到了四人,屠夫却始终没有现身。
    “我收到了召集令,便赶去云岫寺,哪知途经云岫村时,却意外看见‘奎’从一户宅院里走出。待‘奎’走后,我悄悄潜入了那户宅院,想看看她出入的地方是什么底细,哪知差一点有去无回。”
    屠夫潜入的那户宅院,正是云岫村中的田家宅院。在宅院中,他被一个黑脸管家发现了踪迹,两人交上了手。那黑脸管家是少见的硬手,屠夫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伤了那黑脸管家的右手。屠夫见这宅院的水很深,不敢做过多的停留,打算即刻撤离,哪知却被宅院的主人拦住了去路。那主人一出手,便让屠夫惊出了一身冷汗。屠夫自认为身手不算差,就算寻遍整个兵门,也很难找出几个对手。可那主人的厉害,却是屠夫无法想象的,即便在瀛台遭遇白锦瑟的伏击时,也远没有这般凶险。
    “那户宅院的主人,就是刺客道的王者。”屠夫说道,“我看见了他右手背上的黑疤。”屠夫说完这话,不禁看了看自己浑身的伤。当时王者拿过黑脸管家手中的兵刃,一出手,便连伤了屠夫的左手、右臂和颈侧,若非屠夫脚底够快,恐怕已经将性命丢在了田家宅院。
    正因为潜入田家宅院被王者发现,也因为浑身多处受伤,屠夫才不敢出现在云岫寺。在御捕门和刺客道大决战的时候,他却偷偷躲在济世堂里治伤。后来胡客背着白锦瑟赶到济世堂,屠夫便急忙躲藏起来,等到胡客离去后,他便对白锦瑟下了杀手。白锦瑟曾在瀛台伏击过他,用锁链刀伤了他,此时遇到白锦瑟重伤后昏迷不醒,屠夫当然不会错过这等天赐良机。这一幕被济世堂的伙计看到,屠夫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济世堂的人全都杀了。
    “那姻婵呢?”胡客问道。
    “你是南家后人,岂能和刺客道的女人纠缠不清?”屠夫说道,“我本想替你把她给杀了,但她有几分能耐,布下毒阵阻拦我。我有伤在身,倒让她给逃了。”
    胡客毫不客气地道:“她若有所损伤,你也没命活!”
    屠夫道:“区区一个毒门的女人,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你再敢为难她,就算你是十二死士,我也照样杀你!”胡客留下这句令人胆寒的话,转身便走。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引你出来?”屠夫叫道。
    胡客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等着屠夫后面的话。
    “以前胡启立说王者如何如何厉害,我始终不信,但昨晚交手,我彻底信了。王者人如其名,果然是稳如泰山,动若惊雷。”屠夫说道,“你一个人是杀不了他的,除非你我联手,或许能有一丝胜算。”
    屠夫向来心高气傲,内心深处始终不服胡客,甚至一直视胡客为对手。现在连他都服了软,主动引胡客出来见面,并且提出和胡客联手对付王者,足见王者的身手是何等的厉害。
    但胡客却不管这些。
    若不是突然得知屠夫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胡客原本是打算取他性命的。
    “我岂会和你联手?”胡客冷笑数声,留下这句话,大步向枫树林外走去。
    屠夫没有再叫住胡客。他站在原地,望着胡客走远,保持着静默。
    直到胡客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枫树林深处时,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才缓缓地爬上了屠夫的嘴角。
    王者
    再回到德清县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胡客在济世堂附近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姻婵留下的任何记号,他又在济世堂外守候,姻婵也始终没有出现,他再回到两人住的客栈,坐在客房里,一边擦拭问天,一边静心地等待,但姻婵仍然没有现身。
    直到夜色深沉,明月高悬,问天已经红得发亮,胡客才离开了凳子,站起身来。
    姻婵还是没有回来。
    胡客不知道姻婵去了哪里,但他不会一直在客房里等下去。
    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
    胡客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洗净了脸和手,然后将问天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袖口。他在客房的桌子上留下了一页纸,纸上写明了他要去哪里、将要做什么。今天晚上,他很可能有去无回,他写下自己的去向,是留给姻婵看的。他推开房门,走出客栈,穿过城门,向沉睡在夜幕深处的云岫村行去。
    胡客知道自己此行是要做什么,但他丝毫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紧张,反而心静如水。
    恢弘气派的田家宅院,正静静地躺在清冷的月光下。
    和白天的关门闭户不同,大半夜里,田家宅院竟然宅门大敞,像早料到有人要来似的。从宅门望进去,宅院内不见任何火光,也不见任何人影。
    这一幕与胡客赶到巡抚大院时的情况颇为相似。他在宅门外站立了片刻,以判断宅院内有无危险。
    最终,他迈开脚步,走入了宅门。
    胡客没有去别处,而是直奔北侧的家祠。
    一路之上,连续穿过几道月洞门,走过几条回廊,胡客始终没有遇到一个人。偌大的田家宅院里,倒像是真的空无一人。
    在枫树林中与屠夫的会面,让胡客得知田家宅院的主人就是刺客道的王者,所以天层也必定如刺客卷轴所记载的那样,藏在云岫村里。白天里衙役们入田家宅院搜查时,天层的人极有可能就躲在家祠的寝殿中。胡客本打算看住田家宅院的四周,但因为济世堂突发血案,不仅他赶回了县城,董班头等三十个快班衙役也在第一时间赶回了县城。云岫村里没有留人监视,天层的人很可能已趁此机会悄悄离去,这才有了眼下整个田家宅院空无一人的情况。以天层的隐秘性,胡客再想将其寻到,希望甚是渺茫。这让胡客不禁暗暗担心。
    胡客赶到寝殿时,寝殿门上的大铜锁呈打开的状态,门也开有一丝缝隙。
    胡客在外伫立了顷刻,未听到里面传出任何声响,连人的气息声也没有。胡客伸手推门,两扇门从中对开,带着“吱呀”清响,滑入了黑暗。
    寝殿的房顶有四片明瓦,四缕月光透射而入,使得整个寝殿里并非完全漆黑。
    胡客环眼一望,寝殿内空空荡荡,别说人了,连东西也没几件。寝殿乃是供奉祖先神位的地方,但此时殿内的长桌上没有摆放任何祭品,长桌后面的木架上同样空无一物。祖先的神位都已带走,如此看来,田家的人的确已经离去。
    胡客早已料到了这种情况。既然已经走了,那就必须立刻想办法追踪。胡客迈过门槛,走入寝殿,四处查看,看看能不能寻找到田家人走前留下的痕迹。
    但寝殿内什么都没有,全然无迹可寻。
    胡客失望了。看来只有另想办法来追踪了。胡客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他这一转身,却倏地吃了一惊。
    因为在寝殿的门口,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身形魁伟,却悄无声息,甚至连气息声都没有,形同鬼魅。此人背对月光站立,所以无法看清脸面。
    但胡客已经猜到这人是谁。这样的身形,从背后接近他,他竟然毫无知觉,天底下有这份本事的人,屈指可数。
    胡客没有猜错,站在他对面的这个人,正是田家宅院的主人,是刺客道的王者,是被胡启立形容为“稳如泰山,动若惊雷”的雷山。刺客道的王者隐藏在云岫村,自然要用假姓,所以雷山将本姓去掉了雨头,改姓为田。
    “你果然找来了。”站在寝殿门口的雷山开口了,声音却异常平稳。
    胡客说道:“我既然说过,就一定会做到。”胡客在九龙道上曾经放言,让雷山在天层等着,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天层,亲自上门拜会,现在他果真找来了。
    “只你一人,韩亦儒呢?”雷山的嗓音依旧四平八稳。
    胡客的右手微微转动,问天从袖口落入掌心,说道:“报南家之仇,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雷山说道:“当年南家官霸一方,倚仗权势,欺压百姓,刺客道猎杀南家,实为替天行道。你南家后人定要寻仇,此事就在今日了结罢。”他身随言动,走入了寝殿,脚底下依旧无声无息。
    脚步是刺客技能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刺杀的目标往往请有大批护卫贴身保护,要做到避实击虚,神鬼不知地接近目标,脚步就显得极为重要。雷山和胡客已经照面,这几步无须再走得小心谨慎,但仍然无声无息,足见雷山已训练至深,即便不行刺时,在日常生活之中,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路。
    面对这位刺客道的王者,胡客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分心。
    胡客双脚脚掌蓄力,看准雷山的脚步,猛然间问天一抬,向斜前方刺去。
    胡客的这一刺既快且狠,并且留有余力,只等雷山闪避,便中途转向,追刺而去。但胡客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竟没看清雷山往哪个方向躲闪,等他发现雷山出现在左侧时,这闪电般的第一刺,已经落空。
    雷山没有趁势反击,反而一直收手不出。胡客接连向雷山祭出十余刺,每一刺均用尽全力,但全都落空,一番追刺下来,竟连雷山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胡客遇上了生平最为强大的劲敌,但他丝毫不觉得惧怕,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能与如此强劲的人对敌,胡客的斗志更甚,问天刃随身走,在进攻上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状态。他越刺越快,连续二十多刺后,终于将雷山逼入了寝殿的西北角。“铮”的一声轻颤,问天被挡开,雷山斜跨一步,出了西北角,手中已多了一柄漆黑色的短刃。
    “能逼鳞刺出鞘,你还是第一人。”雷山叹道,“只可惜你如此身手,却是刺客道的敌人。”
    胡客听到“鳞刺”二字,忍不住看了一眼雷山的右手。虽然月光昏暗,但已足够胡客看清这柄黑色短刃的大概模样。这柄短刃长三寸有余,呈半鱼身状,通体漆黑,刃身星点闪烁,仿若鱼鳞映月,与传说中的千古杀器鳞刺,正好完全吻合。
    雷山方才只避不攻,意在看胡客有几斤几两,此时鳞刺已现,那就是出手的征兆。
    王者一动,如影随形,鳞刺一出,闻风颤音!胡客竭尽全力,也只能避挡雷山一半的攻击,转眼之间,他周身便连续被鳞刺割伤六七处。但好在他抱定死守之心,问天护住了要害,这六七处都只是皮肉之伤。
    雷山不愧是刺客道的王者,比白锦瑟之流要厉害许多。在雷山的面前,胡客根本寻不到任何反击的机会,只能一味死守,可即便铁了心死守,他仍然守不住。再过片刻,胡客周身的皮肉之伤,已增加至十余处,浑身的衣物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斑斑血迹。
    忽听“嘭”的一声响,寝殿敞开的大门猛然关拢,紧接着寝殿外出现亮光,有浓烟从门窗缝里钻入,原来寝殿四周燃起了火来。
    大火不会无故燃起,必是有人在外纵火。雷山说道:“你南家人果然心狠,全然不顾你的死活。”他的嗓音始终四平八稳,仿佛情绪上从来不会出现任何波动。
    大火燃起,光亮更足,胡客这时才看清了雷山的真面目。
    雷山鬓角已白,约五十岁左右,虽然身形魁梧,能力强大,但容貌却十分慈祥,与他的嗓音一样温和。这样的人行走在外,谁又能料到他是刺客道的王者呢?如果他要刺杀某人,天底下又有谁能躲逃得过?
    寝殿四周的火势渐渐烧起,但雷山的神情依然毫无变化,仿佛被大火围困的人根本不是他。雷山向胡客迈近两步,鳞刺再一次刺出。他的每一刺几乎不含任何变化,笔直地就来了,但速度奇快,配以变化莫测的脚步,总是让人防不胜防。
    胡客夜入田家宅院,原本是想寻找王者的踪迹,伺机行刺。但田家宅院门户大开,他进来之后,不仅寻不到王者,反而被王者悄然跟上。他行刺不成,只能正面应战。但一交手,他便知屠夫的话没有半点虚假。雷山的性情如大山般沉稳,任你洪水滔天,他只岿然不动,这样的人,毫无破绽可寻,而他出手时又势同惊雷,明知他下一刺将从何处来,却因来得太快,即便提前预判到,也难以防范。
    面对这样的对手,寻常人早已绝望,但胡客没有。
    胡客知道今晚不可能手刃雷山,但好在外面有人纵起大火,只要拖得越久,让大火烧得更盛,就有机会将雷山烧死在寝殿中。胡客受伤虽重,但斗志更盛,凝神应对鳞刺的每一击。只要他自己不倒下,就有机会将雷山拖到最后,在大火中同归于尽。
    胡客的心思,雷山又岂会猜不到?雷山的出手已经很快,竟然还能更快,仿若没有极限。鳞刺逐渐形散,化成了一道黑芒。胡客有心死守,此时更加守不住。他拼尽全力,仍招架不住鳞刺如电如雷的刺击。最终雷山一个迅疾的错身,闪至胡客的斜侧,鳞刺突破了问天的防守区域,黑色的鱼吻尖裹挟着浓烈的杀气,向胡客的胸膛斜刺而来!
    胡客闪避不及,问天在外,亦无法回救。
    自知死亡将至,胡客的右臂猛地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拧过来,肩关节、肘关节和腕关节喀喇喇作响,骨头几近折断,问天血色般的锋芒,直奔雷山的肩部而去!
    这是胡客临死前的最后一击!他的右臂已经拧到了极限,但这一刺还是无法刺到雷山的要害,只能刺向肩部,就算刺中,也只能让雷山受伤。但这已足够。火势虽然够大,却只烧到门窗,雷山杀了胡客之后,仍然可以从大火中脱身,但只要能伤了他,就给了胡启立、屠夫等人杀死雷山的机会。
    不过雷山却连受伤的机会都不肯给胡客。他的左手同样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反拧过来,肩关节、肘关节和腕关节同样发出喀喇喇的脆响,在问天刺出一半之时,便将胡客的右手手腕死死地抓住了。
    胡客右手受制,问天已进不得分毫,而鳞刺却已刺到胸前!
    胡客功亏一篑,知道必死无疑。他的脑中好似一片空白,却又像填塞了万般念头,只是这些念头太过纷繁,变化得又太快,竟连一个念头也捕捉不到。胡客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直到胸膛处传来刺痛,猛然间心头一冷,万念俱灰。
    突变
    但鳞刺刺破胡客胸膛处的皮肤后,却没有刺下去。
    雷山抓住了胡客的右腕,这使得胡客的右手停留在他的眼前。方才两人交手太快,现在终于静止下来,他第一次看见了胡客的右手。他盯住胡客右手虎口处那一道略微泛红的疤痕,脸上平静淡漠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雷山在胡客的斜侧面,胡客反拧手臂后,看不到雷山的神情。他不知道雷山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但他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作为一个成熟的刺客,决不会放任这等机会溜走!
    喀喇一声脆响,胡客借助雷山的握力,狠狠地拧动右臂,右肩顿时脱臼!这使得他摆脱了肢体的限制,终于有机会转过身子,直接面对雷山。与此同时,他的左手猛地夺过停留在胸前的鳞刺,奋起全身的劲力,向前闪电般一送,刺入了雷山的胸膛!
    雷山猛地从恍惚之中回过神来。他双目瞪大,盯着胡客,脸上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鳞刺已经刺穿了心脏,雷山浑身的劲力飞快地流失。他的左手松开了胡客的右腕,身子向后倒去。
    但他没有倒下,因为胡客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胡客盯着雷山,喝问道:“天层的人呢?”他杀了刺客道的王者,但如果天层的人逃离,刺客道仍然不会覆灭。
    昨晚屠夫忽然闯入田家宅院打草惊蛇,今晨“奎”和几大青者又有去无回,所以在白天里,雷山召集了天层的所有人,也就是另外三户地主家的人,聚集到田家家祠的寝殿中,共同商议接下来的对策。正因为如此,胡客和三十个快班衙役进村搜查时,四户地主家只有下人在,而主人、夫人和子嗣都已外出。雷山对云岫村附近的情况了如指掌,最近德清县衙的牢狱里有没有囚犯越狱,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很清楚快班衙役入内搜查的理由是编造的。他断定天层的位置已经泄漏,御捕门已在云岫寺全军覆没,还有人寻上门来,那就只可能是南家的后人。所以雷山和天层的人商议后,决定自己一个人留下来对付南家后人,而天层的人则趁夜色转移,去安全之处暂避。当胡客走进田家宅院时,天层的人已经离去了一个多时辰。
    雷山没有回答胡客的问话。他看着胡客的脸,眼神格外复杂。他的眼睛里有悲、有喜、有恨、有怒、有痛,还有无奈……
    雷山用尽最后一口气,对胡客说道:“小……心……韩……”
    话只说出一半,气息有出无进,刺客道一代王者,就此死去!
    胡客将雷山的尸体放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雷山临死前的眼神,竟让胡客有些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他伫立在原地,满脑子都是那无比复杂的眼神,直到肩部脱臼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
    胡客俯下身,用右手抵住地面,咬住牙关,狠狠地一拧,脱臼的肩部顿时复位。
    胡客活动了一下右臂,然后蹲在雷山的尸体旁,握住了鳞刺往外拔。哪知鳞刺像是被雷山的肉身吸住了一般,胡客竟没有拔出来。
    胡客用上了更大的力气,使劲一拔,这才将鳞刺拔出。鲜血顿时如雨点般洒落,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肉片,从鳞刺的刃身上簌簌地往下掉。
    这一幕让胡客觉得奇怪。他细看鳞刺的刃身,顿时后背发寒。
    鳞刺出自唐代铸剑大师张鸦九之手,刃身结构十分精巧。鳞刺的两侧刃面并非平滑,而是有十几处鱼鳞状的细小铁片,这些铁鳞片竟是活动的。从鱼吻尖顺着摸下来,十几片铁鳞安然不动,但从柄端往上摸去,十几片铁鳞便十分刺手,任何一片都足以造成杀伤。正因为如此,鳞刺刺入肉身后,拔出之时,十几片铁鳞因反方向的力而张开,宛如鱼钩上的倒刺,会生生刮下十几片肉来,有若凌迟之刑。一旦被鳞刺刺中,哪怕刺入不深,拔出之时也势必承受无与伦比的痛苦,对人造成极大的杀伤。张鸦九的这种设计从所未有,异常精巧,让人汗毛倒竖,不寒而栗。鳞刺被称为天底下最阴狠毒辣的杀器,果然是名不虚传。
    胡客身上的十余道伤,都是鳞刺留下的,但好在只是刃口一划而过,所以避免了非人的凌迟之苦。如果雷山最后一刺不停下,刺进了胡客的胸膛,那胡客就会和此时躺在地上的雷山一样,胸膛处多了一个参差不齐难以合拢的大洞。
    胡客对鳞刺早有向往之心,但此时鳞刺在手,却有一种将其丢弃的念头,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这样做。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方向,将鳞刺的刃身擦拭干净,然后割下衣服上的布,将鳞刺层层裹好,放入怀中,这才抬起头来。
    大火已经吞噬了门窗,寝殿内烟雾渐浓,再不想办法脱身,胡客就将被困死在火海之中了。
    胡客忍住浑身十几道伤口的疼痛,搬起长桌,猛地撞开大门,冲出了寝殿。
    在寝殿外面,只站着屠夫一个人。
    见胡客忽然冲出,屠夫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之色。他看了一眼胡客的身后。透出敞开的殿门和弥漫的烟雾,他看见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雷山。
    屠夫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客,说道:“老狐狸说得真准,果真只有你才能杀得了王者。”
    胡客没有理会屠夫,径直从屠夫的身边走过。
    屠夫叫道:“你去哪里?”
    “追天层的人。”胡客浑身是伤,竟不顾伤势,仍要立即追踪。
    “你不用去了。”屠夫说道。
    胡客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问道:“为什么?”
    “老狐狸已经带着其他死士去追了,”屠夫说道,“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已经得手,在回来的路上了。”
    胡客松了一口气。
    “胡客,”屠夫忽然语气一变,说道,“老狐狸派了死士去追杀姻婵。”
    胡客猛然一惊,转回身来,说道:“你说……”
    胡客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柄锋利的剔骨尖刀,猛地刺入了他的腹部!
    阴阳
    屠夫拔出了剔骨尖刀。
    胡客紧紧地捂住了腹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正发疯似的从指缝间涌出。他踉踉跄跄地后退,脚步摇晃了数下,勉勉强强地站住。
    “为……为什么?”胡客抬起头来,双眼死死地盯住屠夫。
    “斩草须除根,”屠夫冷冷地说道,“只有杀了你,刺客道才会真正覆灭。”
    胡客吃力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不明白,”屠夫说道,“当年老狐狸跟踪王者的马车,伺机行刺王者,却反过来被王者重伤。老狐狸的身手远比不上我,他身受重伤后还能从王者的手底逃脱,你可知是为什么?”
    胡客又摇了摇头。他两腿无力,已快站立不住。
    “那是因为老狐狸从王者的马车里抢走了一个婴儿,用问天在那婴儿的手背上划了一刀,逼迫王者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得以脱身。”屠夫冷笑道,“那婴儿是王者的独子,本应该是刺客道的下一代王者,哪知如今却成了南家的后人。”最后五个字,屠夫拖长了声音,又刻意拔高了音调,仿佛每一个字里都发出了冰冷的笑声。
    屠夫的话比方才匕首的偷袭还要狠,直接刺进了胡客的心里。胡客暗暗摇头,心中一个劲地道:“不可能……不可能……”这些年里,他为了报南家的灭家之仇,吃尽无数苦头,历经各种磨难,今日好不容易才告成功,如何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可方才雷山明明可以杀死他,但鳞刺刺到胸前却忽然停下,雷山死在他的手里,眼神却万般复杂,如果屠夫所言是假,雷山为何要这样?雷山临死前说出“小心韩”三字,虽然话未说完,但显然是让他小心韩亦儒,雷山如果不是猜到了和他的关系,又何必用尽最后一口气来提醒他?瞬息之间,胡客的头脑里转过了万般念头。这些念头彻底击倒了他。他终于站立不住,双腿一弯,猛地跪在了地上。
    屠夫又笑道:“老狐狸说天底下只有你一人能杀得了王者,你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吧?”他说着这话,手握滴血的剔骨尖刀,一步步向胡客走来。
    胡客的头脑一片混乱,眼前忽而出现胡启立的模样,忽而又闪过雷山临死前的眼神,以至于屠夫走到了身前,他也全然没有反应。
    “还记得我在火车顶上跟你说过的话吗?”屠夫说道,“你以为你赢了,却未必如此。”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跪倒在地的胡客,冷笑了几声,手中的剔骨尖刀,缓缓地举起。
    就在这时候,左侧突然有人叫道:“杀猪的!”
    这声音十分清脆,一听就是姻婵的声音。
    屠夫扭过头去,只见一个人正穿过天井疾步奔来,瞧身形便是姻婵。
    姻婵离得尚远,屠夫急忙手起刀落,朝胡客的头顶砍去。但他只砍到一半,便不得不回刀封挡左侧,叮叮声之中,好几支黑色小箭接连被剔骨尖刀挡下。但屠夫左手受伤,此时持刀的是并不惯用的右手,并且他的右臂也受了伤,因此刀头上的功夫只发挥了不足五成,未能挡下所有的小箭。他的肩头猛然一痛,已被一支小箭射中。
    屠夫颈侧受伤,只能小幅度地扭头,借助身后的火光,还是看清了插在肩头的小箭。这支小箭长约三寸半,箭矢十分特别,前部为针状,后部却是三角形。
    看清这支小箭的形状,倒让屠夫吃了一惊。“眉针箭!”他脑海里闪过三个字。
    姻婵已经趁机冲到屠夫的身前,连续布毒,逼开屠夫,护在胡客的身前。
    屠夫遭眉针箭偷袭,不由看了看四周。
    “不用看了,”姻婵将一张手掌大小的弓丢在了屠夫的脚边,“那女人已经被我毒死了。”
    姻婵所说的女人,是南家十二死士之一、使眉针弓的呜镝。姻婵逃出济世堂后,屠夫有伤在身不便追击,呜镝便替屠夫去追杀姻婵。姻婵长时间与呜镝缠斗,最终设计毒杀了呜镝。等她赶回客栈时,胡客已经去了云岫村。她看到了胡客留在桌上的那页纸,知道了胡客的下落,因此心急火燎地赶来云岫村。她不知道田家宅院在哪儿,但看见北村有火光,便朝火光赶来,正好撞上屠夫对胡客下杀手。
    屠夫看了一眼脚边的眉针弓,冷笑道:“你竟然能毒死呜镝。”他话音刚落,脸上的冷笑便僵住了。他嘴里说出的“毒死”二字提醒了自己,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插在肩头的眉针箭。
    眉针箭虽然没有射中要害,但这箭已经过了姻婵的手,又怎么可能干净?
    果然,屠夫的肩头很快麻木。
    这种麻木感像瘟疫一般,向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飞快地扩散。
    屠夫想齐肩砍断手臂。他试图举起剔骨尖刀,可手臂酸麻,拿不住刀柄,剔骨尖刀反而从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紧随剔骨尖刀倒在地上的,就是屠夫本人。
    屠夫浑身难以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姻婵脱下了外衣,按在胡客腹部的伤口上,然后扶着胡客走过天井,走入善厅旁的回廊,缓缓地消失在了黑暗里……
    小半个时辰过后,寝殿已快烧成灰烬,火势小了许多。
    这时,有七个人走进了田家宅院,来到了寝殿外的天井,围在屠夫的身边。
    这七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迹,其中站着的六个人,是南家十二死士中,除屠夫、虞美人、呜镝、明断、秦道权和阎子鹿外的六人,而蹲在屠夫身边的那个人,则是假死了大半年的胡启立。
    屠夫尚有一丝气息。他睁开了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胡启立的脸。他嘴唇微微张开,口齿不清地说道:“王……王者死……死了……胡客逃……逃……”
    胡启立点了点头,表示已听明白了他的话。
    屠夫又道:“我怀……怀里……”
    胡启立将手伸入屠夫的怀中,摸到了一样冰冷的东西。他将那东西取出来,是一根尺长的方形铁条。胡启立手指一捏,方形铁条错开,原来是一把小巧的铁扇。
    这把铁扇的出现,让胡启立面有惊喜之色,但同时又皱起了眉头。
    “阴阳!”胡启立低声道,随即看着屠夫,“你从哪里得来的?”
    屠夫的嘴唇动了动,胡启立急忙将耳朵凑近,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屠夫已经没办法再说出更多的话了。他嘴唇未合,双目不闭,就那样看着夜空而死。
    胡启立没有过多地理会死去的屠夫。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近寝殿,在火光下撑开了那把名叫阴阳的铁扇,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
    很快,他便在扇柄处发现了一条很不显眼的接缝。
    胡启立拿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接缝挑开,使得扇柄的柄盖脱落,露出了中空的扇骨。
    胡启立迫不及待地朝扇骨里看了一眼,随即凑近火光仔细地瞧,最终确认扇骨里空无一物。
    胡启立脸上的惊喜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知道,扇骨里的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
    胡启立搜遍屠夫的全身,但没有发现他要的东西。他站起身来,盯着屠夫的尸体,摆了摆手。六个死士抬起屠夫的尸体,扔进了尚在燃烧的火中。
    将屠夫的尸体火化后,胡启立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地上。
    地上有明显的血迹。
    胡启立的视线微微抬起,跟随血迹穿过天井,延伸进了回廊的深处。
    胡启立转回头来,看着天井中六个身穿黑衣笔直站立的死士。
    “胡客已经受伤。”胡启立阴恻恻地说,“我要他今晚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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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01:48:16 | 显示全部楼层

《暗杀1905第3部(出书版)》作者:巫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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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中国近代史上最惨烈的“暗杀时代”的序幕缓缓拉开:孙中山成立同盟会暗杀部;蔡元培组织光复会从事暗杀活动;陈独秀出任暗杀团幕后策划;甚至文人鲁迅也加入了暗杀团。无论他们信仰什么主义,怀揣什么目的,都企图用这种最古老的暴力方式掌控整个国家的未来。
在那些被遮掩的历史中,一名真正决定他人生死的刺客也被时代洪流卷入多起政治暗杀中,成为各方势力制衡的关键:他孤身闯入紫禁城刺杀慈禧,也在东京出任过孙中山的保镖,还曾潜入大牢营救汪精卫,更与吴樾等反清志士结下深厚情谊。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他在无数个黑夜,用一次次暗杀行动改变了自己和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
作者引用诸多史料,使尘封多年的暗杀事件重见天日,并用跌宕起伏的叙事重新解构了那段人人自危的岁月。翻开本书,了解那场千年变局中的疯狂与混乱。

   
    第一章 再遇光复会
   
    分流之计
    在嵊县城东的官道岔口,两辆马车同时停了下来。
    从外观来看,这两辆马车几乎一模一样,不仅车型和漆色殊无二致,就连插在车辕上的三角小旗,也是深浅相同的驼色。驼色小旗在风中招展,扬起四马奔腾的彩绣图案。这是杭州府驷马车行的旗标。
    停在岔口左侧的马车,车窗垂帘掀起了一角。
    车内的女子露出朱红色的嘴唇,冲右侧马车的车夫吩咐了几句。车夫大手一挥,鞭子往空中一卷,“啪”地抽出一个大响子。车轮滚动起来,右侧马车奔上东南方向的官道,朝两百里外的宁海县而去。
    右侧马车刚走,左侧马车便驶上了另一边的岔道,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驰。那是一条正东方向的官道,通往宁波府的奉化县。
    车窗的垂帘放了下来,车内的女子转头,视线落向身侧。
    那里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女子朱唇微启,满腔柔情,化为一声轻叹。
    胡客已经足足昏迷了八个时辰。
    因为腹部的伤势太过严重,早在走出田家家祠的那一刻,胡客便失去了意识。姻婵担心胡客撑不了太久,因此放弃了将他送往德清县城救治的打算,决定立即处理他的伤势。
    田家是云岫村中最大的地主,这样的大户宅院,少不了备有应急的药物。
    姻婵四下里寻找一番,果然在宅院的西南角找到了一间储药房。储药房里各种救急药物一应俱全。
    姻婵先给胡客清洗了伤口,然后止血上药,最后仔细地包扎。
    但胡客依然气息微弱。
    能否保住胡客的性命,姻婵心里没有丝毫把握。
    胡客身体壮硕魁梧,对于姻婵而言,要背着胡客离开,无疑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姻婵寻到田家宅院的马厩,在马厩里发现了一匹马,一匹拴在柱子上、侧背烙有一个“田”字的马。刺客道天层的人悉数撤离云岫村后,王者雷山独自一人留下来对付南家后人,这匹马,正是雷山给自己预留的坐骑。胡客刚刚包扎完伤口,经不起马背上的颠簸,姻婵只好将胡客留在储药房里,独自一人骑马赶回德清县城,弄来了一辆马车,准备载着胡客离开。
    然而当姻婵赶着马车返回时,她却惊讶地发现,田家宅院的大门外,多了几匹马,仔细一数,竟有七匹。
    姻婵难抑惊慌地冲入储药房,见胡客完好地躺在原处,这才松了一口气。
    姻婵没工夫理会大门外七匹马的来历。她现在一心只想保护胡客周全,所以尽可能不去招惹是非。她背着胡客悄悄地溜出大门,赶着马车离开了田家宅院。
    御捕门覆没,刺客道消亡,另有两协新军折损,德清县这两日里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官府必将派大批人手前来调查此事。德清县已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所以姻婵离开田家宅院后,没有往德清县城所在的西北方走,而是选择了与之相反的东南方。
    起初姻婵控制着速度,让马车平缓地前行,以尽可能地减少行程中的颠簸,避免加重胡客的伤势。
    这样的状况维持了一个时辰,直到马车行驶至一处叫葫芦坝的地方时,姻婵才彻底改变了初衷。
    马车驶入葫芦坝上的香樟林,姻婵闻到了一股混杂在夜风中的腥咸味。
    这是血的气味!
    后半夜本就黑暗,再有樟林的遮挡,令前方的道路看起来又黑又深,透着一股子阴森诡异。
    姻婵情不自禁地勒住了马缰,马车在香樟林中静止下来。
    双目平视,姻婵仔细地观察前方。
    香樟林中静谧无声,没有丝毫动静。
    在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情况下,姻婵保持着一个青者应有的警惕性,小心翼翼地抖动马缰,驱赶马车缓缓前行。
    在道路的前方,等待姻婵的不是什么危险,而是一群人,一群躺在地上已经发僵发硬的死人。
    这群死人约有二十来个,几乎全是一击毙命,但身上的致命伤却不尽相同,应该是死于不同的人之手。与这群死人陪葬的,还有十几匹马,全都血淋淋地横尸于地,使再平常不过的官道,看起来仿若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厮杀的战场。下手之人当真心狠手辣,不仅取走了这二十多人的性命,连这群人的坐骑也没有放过。
    这群人因何而死,姻婵没有兴趣知道。她本就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这些死尸横在官道上,阻挡了去路,倒是一个麻烦。姻婵不想回头绕道而行,所以她下了马车,看看能不能将尸体挪开,清理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在这一过程中,姻婵意外地发现,在死去的十几匹马的侧背上,都有一个烙印,凑近细看,依稀能分辨出,那是一个“田”字。
    姻婵立刻想起了田家宅院中的那匹马。
    在赶到田家宅院之前,姻婵一直在和十二死士中的呜镝缠斗,所以田家宅院里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她不知道这群死在香樟林中的人,其实就是提前撤离云岫村的刺客道天层的人;她也不知道对这群人下杀手的,正是胡启立和他手下的六个死士;她同样不知道,在她背着胡客离开田家宅院的前一刻,胡启立和六个死士带着满手的鲜血,刚刚走进了田家宅院,大门外的七匹马,正是这七人的坐骑;当然,她更加不会知道,此时胡启立和六个死士已处理完田家宅院的事,正快马加鞭,沿着蛛丝马迹追杀而来。
    虽然对诸多事情一无所知,但青者惯有的直觉告诉姻婵,田家的事还没有结束,眼前的这场杀戮,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避免节外生枝,姻婵决定加快远离德清县的速度。
    她不再搬挪尸体,而是直接掉转马车,回驰数里,从另一条岔路绕过葫芦坝,直奔杭州城而去。
    在杭州城内,姻婵丢弃了原来的马车,在驷马车行租用了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雇用了车行内的五名车夫。
    五辆马车同时上路,沿着官道直奔东南。
    途经浦阳镇、枫桥镇和谷来镇时,先后遇到三个官道岔口,每到一个岔口,姻婵便吩咐一辆马车驰上一条岔道。所以在到达嵊县城东时,五辆马车已去其三,尚有两辆马车并行。
    而现在,只剩下最后一辆了。
    身首异处
    嵊县,位于浙江省绍兴府东南,古时称剡县,素有“东南山水越为最,越地风光剡领先”的美誉。东晋“书圣”王羲之便因爱慕此地山水风光,晚年时隐居于嵊县境内的金庭镇。
    正是在驶抵金庭镇时,姻婵和胡客乘坐的马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浙江省这几年极不太平,各地盗匪蜂起,山堂会党横行,或反清,或抗洋,或闹教,总之祸乱连连,清兵不能禁,其中以绍兴府最不太平,在绍兴府境内,又数嵊县闹得最凶,在嵊县境内,又以金庭镇祸乱最盛,而金庭镇的祸乱,则主要集中在镇东的灵鹅村。
    三年前,灵鹅村出了一个“牛大王”,势力崛起迅速,多次聚众攻打官府,杀官夺械,官府也曾数度调兵围剿,但均未能成功。
    金庭镇向东出镇的官道已被清兵封锁起来,禁止通行。姻婵让车夫前去打听,得知原来在最近的一个月里,嵊县各地的盗匪头目,忽然不约而同地离开老巢,秘密赶赴灵鹅村。换在以往,各地匪盗都是各自为战,有时甚至还会相互为敌,彼此间很少有来往。这些头目忽然在同一时间赶赴同一个地方聚集,这等破天荒的反常之举,自然让官府难以安心。所以在探知此事后,官府不敢有丝毫大意,急调清兵封锁了灵鹅村周边的道路,一方面严防死守,不让这些盗匪有肆意作乱的机会;另一方面结以严阵,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将这些盗匪头目一网打尽,一举肃清嵊县境内的祸乱根源。
    姻婵之所以远离德清县,就是为了寻找一处安全之地,让胡客静心养伤。她事先不知道金庭镇的情况,如果知道的话,她就不会朝这里来了。如今官道被清兵封锁,无法通行,就算强行通过,也将闯入匪窝,必会遭遇各种难以预料的风险。这是姻婵最不愿看到的情况。
    天色已晚,姻婵只好让车夫掉头,回到金庭镇上,寻地方落脚。
    因官道封锁,途经此地的商旅要么改道而行,要么在金庭镇作短暂停留。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客店旁有一块被围栏圈起来的空地,空地上已停了约七八辆大大小小的马车。姻婵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围栏内,然后入店询问,得知店内生意火爆,只剩下一间简陋的偏房还空着。
    姻婵付了这间偏房的宿费,却让车夫住了进去,她仍旧留在马车里,守着昏迷不醒的胡客。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姻婵已经十分疲惫。
    但在休息之前,她还有一些事情必须要做。
    她先给胡客的伤口换了药,用新的布带包扎好,然后拴了三根丝线在自己的左手腕上,丝线的另一端分别连接车厢的帘布和两侧车窗的垂帘,最后她将一把喂了毒的匕首攥在右掌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打了个哈欠,在胡客的身边躺下,合上了双眼。
    夜越来越深,危机也越来越近。
    当丝线绷紧,手腕突然吃痛,姻婵立刻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一缕亮光忽隐忽现,横过整个车厢,投射在胡客的胸前。
    姻婵猛地扭头,只见右侧车窗的垂帘尚在摇晃,垂帘外依稀有火光闪烁。
    转瞬之间,车外的火光便熄灭了,四下里顿时一片漆黑。
    姻婵急忙扯断手腕上的丝线,闪身到车厢的夹角处,右手握紧匕首,左手攥住毒袋,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
    姻婵已经听到了马车外有极为轻细的脚步声。
    夜里在马车外逡巡不去,有可能是小偷小盗,但小偷小盗又怎敢明目张胆地举火行窃?
    姻婵冷冷一笑,知道是敌人到了。尽管她根本不知道敌人是什么来头。
    姻婵盯紧了车厢的帘布,同时分出一部分注意力,留意着两侧的车窗。
    等了片刻,姻婵没有等来敌人的正面进攻,反而等来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
    只是吸入了一小口,姻婵便在第一时间闭住了气息。她是用毒的高手,就这么蜻蜓点水地一闻,便对这股清香的来历知根知底。这是香毒的一种,轻则令人产生错觉,重则致人中毒昏厥。看来车外的敌人知晓她的本事,忌惮马车里布有毒阵,不敢贸然闯入,所以撩起车窗垂帘看了一眼,确认目标无误后,便立刻灭了火把,趁着夜色漆黑,悄悄从车窗放入香毒,打算将姻婵毒倒后再行事。
    姻婵能够闭气,香毒一时半会奈何她不得,但胡客却不能。车厢内满是香毒,胡客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吸入毒气,中毒会越来越深。这使得姻婵没法子再死守下去。为了胡客,她必须选择主动出击,尽管她对车外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连敌人有几个都不清楚。
    姻婵抓起车内的茶壶,猛地从车窗扔了出去。
    茶壶砸碎在邻近的马车车身上,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这是为了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在撞击声响起的同时,姻婵用匕首划破帘布,果断地冲出了车外。
    在她冲出马车的一瞬间,已看清左右两侧各有一道黑影。
    但她没有攻击敌人,而是飞起一脚踹在马屁股上。
    马吃了痛,立刻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车一旦奔跑起来,便能将敌人甩在身后,而车厢的帘布已被姻婵划破,这样风就能灌入车厢,吹散香毒,让胡客不至于中毒太深。
    在马车移动的一瞬间,两侧的黑影已向马车扑来。
    电光石火之间,姻婵已经做出了选择。如果让敌人攀上马车,她以一敌二,空间逼仄,难有胜算。毒门青者需要足够的空间来布阵种毒,因此她果断地跳下马车,试图在地面上阻截敌人,给胡客赢得逃脱的机会。
    她双脚刚一落地,便从毒袋中取毒,迅速地布下凶终隙末阵,封住了围栏的出口。
    两道黑影的目标是胡客,不想在姻婵这里过多地浪费时间。
    围栏内停有七八辆马车,两道黑影各自割断一辆马车的套索,翻身上了马。两道黑影避开凶终隙末阵,直接打马冲向围栏。
    两骑马腾空而起,跃过了围栏,向跑远的马车追去。
    凶终隙末阵没能阻止敌人,让姻婵极为失望。眼见两骑马去势如电,心急如焚的她,决定依葫芦画瓢。她在围栏内取了一匹马,越栏而过,朝两骑马消失的东面飞速追去。
    在金庭镇的东口,夜幕深处燃烧着一堆火。
    这里是官道的封锁口,半个营的清兵驻守在此。
    和白天比起来,夜间守备的清兵减少了一半,从一棚减至半棚,只剩下七个人负责把守,其余清兵都在营地里睡觉。
    七个清兵站了近两个时辰的岗,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用毛瑟步枪拄着地面,站着打盹。似乎只需一阵强风,便能将这些清兵一股脑儿地吹倒。
    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和车辙声,将这七个清兵从昏睡状态中惊醒过来,纷纷扭头望向夜幕深处。
    原本以为深夜赶路,声响又这么急,必定是赶日程的商旅,哪知驶来的马车竟连车夫都没有,而在马车的后面,道路上又出现了飞驰而来的两骑马,在两骑马的后面,甚至还跟着蹄声。
    把守清兵觉得奇怪,从火堆里捡出几根火把,走到官道中央,合力拦下了马车,并打算将后面的两骑马也一并拦下。
    马车无主,所以拉车的马见有人拦住道路,便乖乖地停了下来。
    但后面飞驰而来的两骑马却全然不同。
    这两骑马来势汹汹,完全不理会清兵的手势,摆出了一副横冲直撞的态势。
    几个迎上去的清兵,发现两骑马根本没打算停,急忙向两旁跳开,其中一个清兵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飞出丈远,狠狠地摔在地上,当场昏厥,即便不死,也难免重伤。
    其余六个清兵见这两骑马如此剽悍,以为是盗匪来了,嘴里大叫着“反了”,急忙举枪上膛。
    两骑马上的骑者身形魁梧,身手极为敏捷,两人翻身下马,手起刀落,转瞬间便取了六个清兵的性命。但其中一个清兵在倒下前扣动了扳机,毛瑟枪“嘭”的一响。
    枪声一响,官道上原本已停下来的马车立刻动了。拉车的马受了惊吓,嘶叫一声,又撒开四蹄狂奔起来。
    枪声同样惊动了官道两侧的营地,不少熟睡的清兵惊醒过来,以为是盗匪打来了,纷纷抓起枪就往外冲,冲出营地后,才发现四下里空无一人,只看见一辆马车沿着官道向灵鹅村的方向驰去,后面飞驰着两骑马,两骑马的后面则跟着另一骑马,彼此间你追我赶,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清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七个把守清兵全都横尸在地,顿时大吃一惊。几个清兵急忙跑向镇口的一幢民居,准备把刚刚发生的事报告给把总。这些清兵的把总因为睡不惯野外,所以在最近的民居占了一间房来休息。
    几个清兵冲入民居后,发现把总住的房间里亮着光,房门敞开了一丝缝隙。几个清兵在门外禀报,房内却没有反应。几个清兵以为把总睡得太沉,索性推开房门,冲入了房内。
    推开门的一瞬间,房间内的景象,令几个清兵的三魂七魄立刻飞走了一半。
    把总的确躺在床上,但不是睡着,而是死了。他的脑袋不翼而飞,脖颈处的断口尚在流血,显然不久前脑袋刚被人割走。
    把总死了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营地,所有清兵都陷入了惊慌失措的状态。
    就在这时,“啾”的一声响,不远处一支响箭射上了金庭镇的夜空。哨声尖啸锐利,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平阳党
    在微冷的夜风中,徐锡麟的额头不断地冒着汗。他双拳紧握,来回踱步,心里焦急不安。
    当这声尖啸锐利的哨声传来,他立刻扭过头去,惊喜且振奋地看着站在身旁的竺绍康,抚掌说道:“得手了!”
    竺绍康报以微笑,说道:“金发老弟勇武无匹,智谋超群,只要他出马,就没有失手的时候。”
    说完这话,两人同时转过身去。
    在他们的身后,一块开阔的平坝上,近五百个平阳党的成员,正手握武器,黑压压地肃然而立,等待着进攻的命令。
    在吴樾刺杀出洋五大臣后,刚成立不久的同盟会,决定抓住国内革命形势日益高涨的大好机会,在湖南省和江西省一带发动会党和新军起义。与此同时,光复会也决定在江南地区策划武装起义,以响应同盟会的起义。光复会的部分成员在陶成章的带领下,从日本秘密返回了上海。
    考虑到光复会的成员绝大多数都是浙江人,在浙江省内行事有诸多便利,陶成章遂决定将起事的重心放在浙江省。
    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等人奔赴浙江省绍兴府,创办了大通学堂,表面上是育人子弟,实则是将大通学堂作为光复会的秘密据点,在此秘密组织和训练会内成员,同时贮藏购买来的枪支弹药,以备起义之用。
    要想武装起义,首先需要聚集大量的人力,单靠光复会的一帮成员,力量还是太过弱小。
    陶成章召集成员商议之后,决定联络浙江省境内大大小小的山堂会党,争取将各路山堂会党的人马聚集到光复会的旗帜之下。
    当时浙江省境内的山堂会党极为活跃,力量十分强大,正因为如此,浙江省境内才极不太平。
    这些山堂会党之中,势力较大的有龙华会、双龙会、白布会、伏虎会、平阳党和乌带党等等。这些会党人数虽多,却山堂林立,互不统属,甚至相互间结有仇怨,会规和密约也各不相同。要想拉拢这些山堂会堂聚于一处,并且发动武装起义,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光复会众成员之中,徐锡麟是最擅长交际的,再加上他本身就是绍兴人,因此联络各路山堂会党的任务,便着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浙江省境内,嵊县是最不太平的地方,当地的会党甚至有过攻打官府、杀官夺械的举动。因此徐锡麟首先把目光投向了嵊县。
    徐锡麟的第一个目标,便是嵊县境内最大的会党平阳党。
    平阳党成立于三年前,首领叫竺绍康,因其生肖属牛,所以平阳党声势壮大后,众人便送给竺绍康一个“牛大王”的称号。
    平阳党取自“平洋”二字,每个成员都持有一张画着“瓶”和“羊”的执照,以“反清抗洋”为口号。竺绍康为人豁达,最重侠义,在嵊县境内小有声望。他成立平阳党后,有“梁山好汉”之称的张伯岐率一帮盗匪兄弟前来投奔,后来乌带党的首领王金发也与竺绍康联络,将乌带党作为平阳党的别支开展活动。平阳党的势力因此得以迅速壮大。平阳党以灵鹅村为中心,多次发起暴乱,抗捐抗税,杀官夺械,清兵难禁。
    竺绍康和王金发都是秀才出身,因目睹官府腐败无能,这才弃了仕途,在山野间组织会党,反清抗洋。后来国内革命声势高涨,竺绍康与王金发等人便秘密创办了大同学社,传播民主思想,打算结纳党人,图谋举事。
    徐锡麟的突然到访,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徐锡麟早年还在绍兴时,就与竺绍康有过交情。此番故人相见,所思所想又不谋而合,因此聊得十分投缘。知道徐锡麟的来意后,竺绍康欣然应允,并且派人秘密联络嵊县各地的盗匪头目,邀请这些头目前来灵鹅村,共同商讨归附光复会之事。
    谁知此番秘密聚会竟被官府探知,官府很快调集四个营的兵力,封锁了灵鹅村四面八方的道路,准备将平阳党和各盗匪头目一网打尽。
    两千清兵压境,平阳党可调动的人力却不足五百。
    这两千清兵属于绿营,实力无法和新军相比,但人手配备一支毛瑟枪,力量不容小视。绿营配备的毛瑟枪及子弹均产自江南制造局,大多有质量上的瑕疵,以至于每个清兵在配备毛瑟枪的同时,还必须随身配备弓箭和刀具来防身,但总比平阳党的武器要强上许多。平阳党所拥有的枪支总数不过五十,而且全都是从清兵处缴获得来,大部分人还以刀械为武器,与清兵比起来,在装备上差距悬殊。以往清兵前来围剿时,平阳党且战且退,逃往深山野林,总能保全自身,但此次清兵来得突然,一下子便将灵鹅村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平阳党无处可避。清兵暂且只是包围,一旦发动总攻,双方正面交战,平阳党难逃全员覆灭的厄运。
    所以在清兵发动总攻之前,平阳党必须尽快想办法突围。
    乌带党首领王金发,私下里找徐锡麟和竺绍康商议突围之事。
    王金发为人脾气顽梗,又生得头角峥嵘,故得了“金发龙头”的绰号。王金发不仅勇武,而且不乏智谋,在他看来,此次联络各地头目的事十分秘密,大部分平阳党成员都不知情,且这些受邀的头目都是乔装打扮而来,可以说很难走漏风声,然而官府却在短短四五天内便调集清兵,出其不意地包围了灵鹅村。
    “一定有内奸!”王金发一口咬定。
    竺绍康却摇头道:“党内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何况大部分兄弟对此事并不知情,怎么可能出卖我们?”
    “那些从各地来的头目呢?”王金发道,“我看这次来的人里面,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着光复会干。”
    徐锡麟和竺绍康想了想,这些盗匪头目中确实有几人不太赞成归附光复会,这几人之所以受邀前来,是为了不想得罪竺绍康。
    徐锡麟和竺绍康点了点头,觉得王金发的看法不无道理,如果不是内部有人告密,实在想不通这件事如何会泄露。如果真有内奸,那这内奸只可能是这些头目中的某一个。
    王金发对自己的判断坚信无疑,并依据这个判断,和盘托出了心中的计划。
    他准备将计就计。
    “到底有没有内奸,两天后自然就会揭晓。”王金发信心十足。
    在接下来所有头目都参加的商讨会上,竺绍康宣布将从东南方的马面岭突围,时间定在两天后的后半夜。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在王金发的预料当中。
    竺绍康派出探子密切地注视着清兵的一举一动。这些探子第二天一早便陆续回来禀报,说封锁灵鹅村的清兵,在半夜里秘密向马面岭调动。原本马面岭只有三百清兵把守,一夜之间便已增加至一千人。如果不是王金发事先有所预判,让竺绍康派出探子盯梢,清兵这次半夜里的秘密调动,恐怕很难被发现。
    到了约定的突围日,除了徐锡麟、竺绍康和王金发,所有人都以为马面岭就是突围的方向。只有徐、竺、王三人心里明白,其实金庭镇才是真正的突围点。
    这天夜里,轮到王金发亲自行动了。
    他穿上了平阳党缴获得来的清兵衣服,秘密离开了灵鹅村,朝金庭镇的方向潜去。
    驻守金庭镇的清兵原本有一个营,但在前一夜的调动中,已有一半赶去了马面岭,现在只剩下半个营,约合两百人。即便如此,这两百个装备了毛瑟枪的清兵,仍然不容小视。
    为了确保突围能够成功,王金发决定冒险潜入清兵驻地,刺杀统率这两百清兵的把总。一旦把总被刺身亡,驻守的两百清兵便如无头苍蝇一般,短时间内定然军心大乱。届时王金发再放出响箭,徐锡麟和竺绍康得到信号后,立刻率平阳党的五百人转向杀往金庭镇,必能一鼓作气,撕开封锁,成功突围。
    王金发从探子处得知清兵的把总住在镇口的民居里,所以他趁着夜色绕开了清兵营地,潜入金庭镇,翻墙进入了这户民居。
    王金发为人粗豪,此番前来行刺,没有携带匕首类短小实用的兵刃,也没有带一击即中的火枪,而是背了一把大刀和一张劲弓。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寻找把总住的房间,然后将大刀插入门缝,尽可能小声地切断门闩,溜身入房。
    房内的煤油灯晃了晃。
    身材肥胖的把总正睡在床上,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正当王金发悄悄靠近床铺时,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枪响。
    这声枪响太过刺耳,沉睡的把总顿时浑身一抖,惊醒过来。
    突如其来的状况,迫使王金发一个箭步飞蹿上去,左手捂住把总的嘴,右手横刀一抹!
    杀死把总后,王金发又将其脑袋整个割去。
    这种割头的死法,能对清兵起到更大的震慑作用。
    王金发提了把总的头颅,翻窗而出,潜伏在附近,等清兵发现把总被刺后,营地里一片惊恐慌乱时,他才用劲弓射出响箭,将信号传达给远在灵鹅村的徐锡麟和竺绍康。
    接到信号后,徐锡麟和竺绍康立刻行动。
    当竺绍康向众人下达“朝金庭镇突围”的命令后,五百个平阳党成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令行禁止,开始井然有序地朝金庭镇进发。
    一个盗匪头目急忙赶上前来,拉住竺绍康,不无诧异地问道:“绍康兄,前天不是说好从马面岭突围吗?”
    竺绍康斜了这头目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不赞成归附光复会的头目之一。
    竺绍康对此人没有什么好感,说话便一点也不客气:“老弟不愿跟大伙儿一道走,那就独自前往马面岭吧,请了!”撂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扔下那头目傻站在原地。
    平阳党这五百人,跟着竺绍康闯荡了三年,算得上身经百战,战斗经验极为丰富。
    这五百人中,有马兵五十人,以长枪为武器,战斗时突前进攻,起冲锋作用;有枪兵五十人,以缴获来的毛瑟枪为武器,紧随马兵进攻,杀伤力最强。这一百人都是一等一的壮汉,其余四百人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部分以刀械为武器,在枪兵之后随队掩杀,同时呐喊呼哨,以壮声势。
    为了起到突袭的作用,所有人都没有举火,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行动,连马匹也被勒住了口,以免发出嘶声。
    在深夜的官道上,这五百人的队伍宛如一条长蛇,在黑暗中灵活迅速地潜行。
    出灵鹅村后,赶了一段路,最前面的徐锡麟和竺绍康忽然同时停下了脚步。
    两人一止步,后面五百人也相继停了下来。
    徐锡麟和竺绍康之所以停下,是因为在官道的前方,夜幕深处有清晰的马蹄声传来。
    这阵蹄声听起来不过两三骑,但来势很急。
    竺绍康不敢大意,急忙通知全员戒备。
    所有人立刻握紧武器,如临大敌。
    随蹄声到来的,是一辆马车,因道路被平阳党众人阻断,马车便在徐、竺二人的身前停了下来。马车后面驰来了两骑,也跟着收蹄停下,马上骑者望着身前黑压压的五百人。
    “什么人?!”竺绍康喝道
    他这一喝,平阳党中立刻有几人点起火把,以方便己方看清形势。
    火光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的两个骑者,身形健壮如牛,一抹黑布遮住了口鼻,只露出褐色的眼睛。两人都是眉毛粗浓,眼窝深陷,且头发微卷,看模样不像是汉人,倒像是新疆一带的异族人,也有点像是洋人。
    这两人正是胡启立手下十二死士的成员,一个叫睚,一个叫眦,是一对双生兄弟。
    当晚在田家宅院里火化了屠夫后,胡启立命令身边剩下的六死士在已被烧成废墟的寝殿里寻找。胡启立要确认王者雷山是不是真的死了,同时他还要寻找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被称为千古杀器之最的鳞刺。但六个死士翻来覆去地找遍了寝殿,只找到雷山被烧焦的尸体,却没有找到鳞刺。
    胡启立知道,鳞刺不在雷山的身上,也不在寝殿之中,必定是被人取走了,而能取走鳞刺的,只可能是与雷山最后有过接触的胡客。
    胡启立原本就没打算放过胡客,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
    他知道胡客已经身受重伤,这是击杀胡客的绝佳机会。他和六死士立刻动身,循着蛛丝马迹,追赶姻婵和胡客乘坐的马车。
    七人追到杭州府的驷马车行,得知姻婵租了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朝东南方向去了。
    当时姻婵并不知道有人追杀。她沿途摆下五辆马车分流的迷魂阵,纯粹是出于青者的本能。
    刺龄能够达到十年以上的青者,不管出自兵门还是毒门,都是心思缜密之辈,姻婵亦不例外。
    她只是隐隐感觉田家宅院的事还没有结束,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态,让五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沿途分流。
    这一招的确起到了效果。
    胡启立不知道姻婵和胡客到底在哪辆马车上,因此一旦打听到有马车分流的情况,便不得不分出一个死士去追赶单独的那辆。这样到了嵊县城东的最后一个分流岔口时,飞蝗、沉鱼和廉机子已经相继离去。胡启立和余毒继续沿着东南方向追赶,剩下的两个死士,即睚和眦,则沿着正东方向追来了金庭镇,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突破清兵的封锁后,睚和眦一直没有理会在身后紧追不舍的姻婵。
    他们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胡客。
    只要追上前方的马车,杀了重伤昏迷的胡客,大功便可告成。
    眼看即将追上马车,可是道路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大群人,且个个眼含杀气,手执利器,倒让睚和眦多少有些诧异。
    平阳党这边,见马上的两个骑者长得像是洋人,顿时人人红了眼。
    平阳党和其他盗匪组织不同,向来不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专干“反清抗洋”的大事。早年起事时,平阳党曾荡平了嵊县境内的洋人教堂,吓得嵊县及周边县城的洋人望风而遁。在平阳党人的眼里,洋人和满清官府一样,都是欺压百姓、不共戴天的死敌。此时突然见到两个“洋人”,自然人人都充满了敌意。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句:“杀洋鬼子!”
    这句话立刻成了导火索。
    平阳党这边人人义愤填膺,一时之间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抄起武器就冲向睚和眦。
    徐锡麟和竺绍康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慌乱之中只好叫道:“不要开枪!”灵鹅村和金庭镇本就相距不远,此时平阳党众人赶了一段路程,与金庭镇的距离缩短了不少。枪声太具穿透力,一旦枪声响起,守在金庭镇的清兵就有可能听到,进而做好防备,到时候平阳党再想突袭,就难获成功了。
    尽管徐锡麟和竺绍康第一时间打了招呼,可枪兵中还是有几个人没能控制住情绪,扣下了扳机,枪声顿时响起。
    睚和眦成为十二死士多年,见过不少大场面,但五百个执刀握枪的人一起杀奔而来,还是头一回遇到。方才睚和眦能杀死把守官道的清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趁清兵来不及上膛开枪,便出其不意地实施了袭杀。现在这么一大群人拿着武器杀奔而至,任他两人有通天能耐,也绝不是对手。
    胡客乘坐的马车就在眼前,但是再往前一步,就是向死亡靠近一步。睚和眦掂量得出孰轻孰重,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果断兜转了马头,纵马奔逃。
    后方追来的姻婵,也被眼前的突变惊吓住了,急忙勒住了马。
    睚和眦朝她冲过来,一左一右地冲过她的身旁。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出手,两把短柄弯刀同时朝姻婵的面门削来。姻婵猝不及防,急忙俯身低头,被刀锋掠过头顶,削去了发髻,满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睚和眦绝尘而去,平阳党的马兵在后面紧追不舍,枪兵也跑步追赶。
    耳听枪声打响,局势已经无法挽回,竺绍康索性扯开嗓子大叫道:“弟兄们,给我杀啊!”
    平阳党的五百人没理会停在道路中央的马车,见姻婵是个女人,是以也没理会,全都发了疯似的,一窝蜂地杀向金庭镇。
    徐锡麟经过姻婵身边时,却停了下来。
    他在火光下认出了这个女子,这个曾在保定府两江公学翠竹轩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
    当日在翠竹轩中,徐锡麟介绍秋瑾加入光复会,吴樾、胡客和姻婵等人都在场。吴樾内心敬仰胡客,对胡客倍加推崇,向徐锡麟隆重地介绍了胡客。正好徐锡麟生性豪侠,喜爱结朋交友,一心想要结交胡客这样的义士,因此对胡客的印象非常深刻,对守在胡客身边寸步不离的姻婵自然多了几分关注。后来徐锡麟去往东京,又听陶成章等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胡客如何扫荡全神会的事,不由得对胡客满心钦佩。此时突然在道上偶遇姻婵,徐锡麟念头一转,便想起了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姻婵同样想起了这位戴眼镜的清瘦男人是谁。光复会给姻婵留下的印象很好,当日在天津城内,姻婵正是将身受重伤的胡客托付给了光复会众人,才避免胡客跟随她身陷险境。想不到世事轮回,半年之后,胡客再一次身受重伤时,她又碰巧遇上了光复会的人。如果不是这次夜路上的偶遇,以她一人之力,恐怕难以阻挡睚和眦对胡客下杀手。
    姻婵撩起马车的帘布,让徐锡麟看了重伤后昏迷不醒的胡客。
    徐锡麟深知胡客是光复会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光复会的恩人。当日若不是胡客凭借一己之力荡平全神会,陶成章、龚宝铨和魏兰等光复会骨干成员,恐怕早就死在了东京湾码头。此时胡客受伤遇险,徐锡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徐锡麟立刻找竺绍康商议,留下十来个人保护马车,跟随在突围的大部队后面,并由徐锡麟亲自看护。竺绍康则骑马冲到前方,指挥马兵和枪兵杀向金庭镇。
    驻守在金庭镇的两百清兵只有一位把总管束,把总被王金发刺死后,清兵如同无头苍蝇般乱了一阵,但是远处传来的枪响,使这些清兵冷静了下来。清兵中有带头者挺身而出,将散乱的两百清兵聚拢,仓促间结成防御阵势。
    远处开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逐渐逼近。两百清兵握紧毛瑟枪,对准前方,准备开枪迎敌。
    睚和眦骑马朝金庭镇而来,远远望见清兵的阵仗,知道再往前走,就将进入清兵的射程范围。
    睚和眦果断弃了马,徒步向旁边的土山逃窜,消失在了山坡上的密林深处。
    激烈的枪声在金庭镇的东口响起,平阳党和清兵在夜色中交起了火。
    和徐、竺、王三人预料的一样,清兵虽然人数少了一半多,但胜在武器装备占有绝对优势,如果趁清兵慌乱时实施突袭,尚有成功的可能性,一旦清兵结成防御阵势,平阳党的突袭便难以收到成效。
    五十个马兵依照事前的安排率先进攻,但被密集的枪林弹雨射回,死伤近半。
    使刀械的四百人也试图冲杀,但都被子弹逼退,同样死伤不少。
    唯有五十个枪兵勉强能与清兵对阵,双方隔空互射,各有伤亡。
    但清兵枪械多出四倍,且弹药充足,平阳党则弹药匮乏,长此以往地交火下去,平阳党迟早不敌,到时候清兵转守为攻,其他各个方向的清兵再闻声赶来支援,平阳党必将全军覆没。
    到了这个地步,竺绍康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两百清兵结成阵势,平阳党想要突破封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再交火片刻,平阳党伤亡更加惨重,形势越发不利。
    张伯岐在人群中找到竺绍康,一把揪住竺绍康的手臂,叫道:“形势不妙,叫大伙儿退吧!”
    竺绍康咬了咬牙,吼了一句:“再坚持一阵!”他心里清楚,眼下的局面,平阳党已经没有丝毫胜算。但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竺绍康宁愿战死在金庭镇东口,也不愿再退回灵鹅村。
    就在此时,对面两百清兵的右侧忽然出现了一丝骚乱,这丝骚乱像瘟疫一样,迅速朝另一侧蔓延开去。
    竺绍康正密切地注视着敌阵,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他不知道清兵阵营中出了什么事,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就算是清兵故意卖弄破绽,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竺绍康翻身上马,高举火枪,虎啸山林般地一声怒吼:“弟兄们,随我冲杀!”他心胆一横,怒目圆睁,单骑朝清兵冲去。
    见首领身先士卒,张伯岐浑身的热血立刻上涌。他也将生死置之度外,长啸声中,一边放枪,一边冲向清兵。
    竺绍康和张伯岐是平阳党的正副首领,眼见两大首领一起冲锋陷阵,其余平阳党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再不管自己是骑马还是跑步,也不管自己拿的是火枪还是刀械,全都疯了一般地向前冲杀。
    清兵突然间出现骚乱,并非卖破绽引平阳党进攻,而是真的出现了骚乱。
    这阵骚乱的始作俑者,便是有着“金发龙头”之称的王金发。
    王金发射出响箭后,藏身在距离清兵营地不远的地方,等着平阳党众人杀来。但平阳党杀来后,双方一交火,形势却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令旁观的王金发心急如焚。
    王金发不想作壁上观。他希望能帮上一些忙,于是悄悄地从后方靠近清兵。清兵全都专注于身前,很少有人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少数人虽然注意到了,但见王金发身穿清兵衣服,是以没有多想。
    王金发顺利地来到清兵的右后方,忽然间抛出把总的头颅,扔进人堆之中。有清兵被从天而降的异物砸中,定睛一瞧,竟是一个血淋淋的头颅,顿时慌乱尖叫。周围清兵纷纷投来目光,看见了把总的头颅,一个两个心生慌乱。就在这时,王金发夺过一个清兵手中的毛瑟枪,在清兵人堆里胡乱开枪。经过王金发这般添油加醋地一闹,整个清兵阵营顿时骚乱起来。
    王金发原本还打算放出响箭通知竺绍康,没想到竺绍康却已窥住时机,毫不迟疑地率众冲锋。
    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上两方交兵,凭的就是一股奋勇之气。清兵这股气先自泄了,平阳党那边却因两大首领的身先士卒而气势高涨。眼看平阳党的几百人如潮水般涌来,人人双目赤红,浑似疯子一般,任它弹如雨至也绝不后退半步,原本就已慌乱的清兵更加慌乱了,一些胆小之辈已做好了扯呼的准备。
    平阳党人终于冲过了枪林弹雨,杀到了清兵的跟前。
    一旦短兵相接,平阳党的人数优势便显现了出来,很快便在厮杀中占据了上风。
    清兵阵中一些鼠辈无心恋战,慌不择路地逃窜,致使军心大乱。
    败象已露,清兵已经无力回天。
    一鼓作气势如虎,平阳党人趁势疯狂杀敌,清兵彻底败退,四散逃窜,枪械弹药丢了一地。
    平阳党的这场胜利来得太不容易。
    但所有人还没工夫庆祝,已被竺绍康集结起来。
    金庭镇的清兵虽然溃败,但其他方向的清兵很可能正朝这边赶来,所以现在绝不能做任何停留。
    在竺绍康的指挥下,平阳党人捡起清兵丢弃的枪械弹药,携伤扶弱,向西疾行,尽可能地远离金庭镇。
    大通学堂
    一口气奔出二十里地,过了四明山脚的黄泽镇后,竺绍康解散了平阳党剩余的三百来人。所有人聚在一起目标太大,难以逃过清兵的追剿,唯有分头躲避,窜入山野,方能逃过这一劫。
    竺绍康要解决一些平阳党内部的事务,王金发也有乌带党的事务要处理,譬如党内哪些人愿意归附光复会闹革命,哪些人不愿意,都要询问清楚,总不能强迫别人参加。徐锡麟要赶去联络其他府县的山堂会党,与两人就此分别。
    分别之前,徐锡麟对竺、王二人说:“二位老弟,等避过了风头,你们就来绍兴城的八字桥,我会派人等在那里接应你们。至于其他人,只要你们信得过,都可呼上,一同前来。光复会的革命大业,届时就要仰仗二位老弟了!”
    竺绍康不放心徐锡麟只身离开,因此派张伯岐带了几个生死兄弟,护送徐锡麟出嵊县。
    姻婵虽然不知道睚和眦是什么人,但从这两人的身手来看,绝非等闲之辈,很可能早晚还要追杀上来。她要照看胡客,同时又要防范强敌,一身难以二用。她原本打算与徐锡麟等人同行,这样出事时多少有几个帮手,但转念一想,睚和眦方才之所以逃遁,是因为与五百平阳党人正面遭遇,一旦这两人避其锋芒,选择暗中行刺,就算多了徐锡麟等人相助,恐怕也难以防范。
    左思右想,姻婵决定再冒一次险,尽管她实在不想再次与胡客分开。
    姻婵将胡客托付给了徐锡麟,她打算一个人赶着马车离开。这样一来,就算睚和眦循迹追踪,最终只会追上她,对胡客造成不了伤害。
    徐锡麟听了姻婵的计划,目光满含敬意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骨子里和秋瑾一样,都自有一股少见的豪义之气。只不过比起秋瑾表露在外的豪迈来,姻婵容貌秀美,弱质纤纤,更让人觉得难能可贵。
    徐锡麟答应了姻婵,并对姻婵小声道:“姑娘若要来寻胡义士,就到绍兴城内的大通学堂,报我的名字便是。”徐锡麟对竺绍康和王金发只说了在八字桥接头,却对姻婵吐露了光复会在绍兴城内的秘密据点,足见他对姻婵的敬佩之情。
    一起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和磨难,姻婵实在不想再和胡客分开。身为刺客道的青者,一生都在出生入死,一次偶别,就可能再无相见之日。但境况所迫,为了胡客的安全,姻婵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在看了胡客最后一眼后,她坐上马车,挥动了马鞭。
    马车逶迤驶去后,张伯岐等人弄来木板,抬着胡客,随徐锡麟抄山野小道,第二天便出了嵊县地界。
    到了一处集镇,徐锡麟让张伯岐弄来了一辆马车,将胡客转移到了马车上。
    护送徐锡麟安全离开了嵊县,张伯岐等人要赶回去了。
    在辞别张伯岐等人后,徐锡麟亲自赶着马车,望绍兴城而去。
    在绍兴城内西北一带,有一处坐南朝北、青瓦黑墙的平房建筑,以前曾是官家的贡院,陶成章、徐锡麟和龚宝铨等人以这座建筑为基础,创办了大通师范学堂,由徐锡麟出任校长。
    之所以让徐锡麟出任校长一职,是因为徐锡麟的身份比陶成章等人更为特殊。徐锡麟虽然是光复会成员,但这个身份只有光复会的内部人士知道。在外人眼中,徐锡麟却是另外一种身份。徐锡麟素有才名,再加上他的表伯父俞廉三曾任湖南巡抚一职,因此徐锡麟与绍兴府的一些名流人士有不少来往,与绍兴知府贵福也有一些交情。由他出任大通学堂的校长,可以利用他的这层特殊身份,更好地掩护光复会以大通学堂为秘密据点进行各种革命活动。所以大通学堂内其他光复会成员大多使用化名,而徐锡麟则直接使用本名。
    大通学堂开设了国文、英文、历史和兵式体操等新式课程,同时特别开设了体育专修科,专门从事军事训练,并在专修科中设置了特别班。这个特别班,其实就是光复会志士的培训班,专门召集浙江省境内各府县的会党成员和少年才俊入学受训,教以军法纪律,为光复会培养后备人才。
    徐锡麟回到大通学堂时,只有徐振汉、龚宝铨、陈伯平和马宗汉等人留守在学堂内。徐锡麟向妻子徐振汉问起陶成章的情况,得知陶成章和魏兰一起去了杭州府,拜会被关在狱中的白布会首领濮振声,希望从濮振声处了解到白布会的具体情况,然后分头联络白布会的其他重要成员。
    按照原计划,徐锡麟走完嵊县后,该立即走访其他府县的山堂会党。但现在姻婵将胡客托付给了他,他不得不对原计划做出一些调整。
    徐锡麟不想胡客在自己的手里出事,所以他不敢从外面请大夫来给胡客治伤,以免泄露胡客的消息。他问了龚宝铨等人,得知学堂内有一个叫熊成基的,懂得医术,于是叫熊成基来看胡客的伤势。
    熊成基刚加入光复会不久,人很年轻,才刚满十八岁,幼年读私塾时曾跟家中长辈学过几年医。他检查了胡客的伤势,惊讶之情不禁溢于言表。
    “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能活下来!”熊成基感叹道。
    继续检查下去,当发现胡客的前胸后背布满了各种狰狞可怖的疤痕时,熊成基更加难以置信地望着徐锡麟,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和疑惑。他知道,就凭这满身的疤痕,胡客的来头定然不小。
    “此人对光复会有大恩,你务必要治好他!”徐锡麟的口吻不容回旋。
    熊成基稚嫩的脸上露出了老成的表情,摇了摇头:“治刀伤不难,关键是他腹部的伤口太深,就怕……就怕治好了也没用。”
    “什么意思?”徐锡麟的眉头微微拧起。
    “就算治好了,他下半辈子……多半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了。”熊成基叹了声气,“我尽力而为吧。”
    胡客是在两天后醒过来的。
    他醒来是在夜里,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唯有一盏油灯摇曳着孤火,静静地燃烧。
    没感觉到身体的疲乏,也没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不知道时间是几何,也不知道身处在何方,胡客醒来的时候,觉得一切都是一片空白。
    渐渐地,他想起了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屠夫说过的话。
    刹那之间,胡客的心头百感交集。
    这些年来,他入刺客道,南北驰骋,出生入死,所吃的一切苦,所受的一切罪,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覆灭刺客道,报南家的灭门之仇。他历尽波折挖出天层的藏匿地,好不容易击杀了王者雷山,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是南家后人,而是胡启立手中一颗任由摆布的棋子,甚至他杀死的雷山,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胡客扭过头去,看见油灯下的方桌上,放着他所有的东西,有赤色的问天,以及一些散碎物品。
    当然,还有那柄通体黝黑似墨的鳞刺。
    “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这是天下第一相剑大师薛烛看过鱼肠剑后发出的感慨。传说中鳞刺的前身,正是两千多年前“臣以杀君,子以杀父”的鱼肠剑。也正是使用这柄鳞刺,胡客在田家宅院的寝殿里,一击杀死了雷山,杀死了他的亲生父亲,也算是应了薛烛在两千多年前说过的这句话。
    但胡客不愿接受这个现实。
    尽管屠夫言之凿凿,雷山也确实因为看到他右手虎口处的疤痕而没有对他下杀手,但胡客还是不愿意相信。
    要证明自己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胡启立。只有胡启立亲口承认了此事,胡客才肯相信。
    但显然这不是他眼下应该考虑的事情。
    他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他昏迷后发生了什么,此刻又身在什么地方。他隐约记得昏迷前似乎见到了姻婵,他想弄清楚姻婵到底在哪里。
    胡客伤势太重,起不了身,于是通过敲打床沿来制造声响。
    熊成基正在房外熬药,听到动静,急忙推门而入。看见胡客醒来,他满脸喜色,飞也似的跑去通知徐锡麟。徐锡麟正与龚宝铨商议拜会各山堂会党的事,听说胡客已经醒来,立刻搁下话题,与龚宝铨一道赶来见胡客。
    胡客从徐锡麟的口中得知了所有的事情。
    胡客猜到追杀他的两个人是胡启立手下的死士,所以不禁担心姻婵的处境。但他现在连床都下不了,根本帮不上任何忙。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养伤。
    只有身体恢复如初,他才有能力去左右他所希望左右的事。
    不需要熊成基做任何描述,胡客很清楚自己腹部的伤势有多严重。熊成基断定胡客不可能恢复到受伤前的样子,胡客却坚信自己能够做到。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里面的困难。
    胡客知道恢复如初是一件很困难也很漫长的事,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困难和漫长,将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从头来过
    半个月后,确定睚和眦没有继续追杀而来的姻婵,乔装打扮来到了大通学堂。
    姻婵的到来,打消了胡客的最后一丝顾虑。
    现在,他可以彻彻底底地安心养伤了。
    得益于良好的体质,胡客的伤口愈合得还算快,大大超出了熊成基的预想。
    虽然没过多久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但在最初的半年里,即便伤口已经愈合,胡客还是感觉腰腹吃不上力,有劲使不出来。腰腹是身体中承上启下的关键部位,可以说是一切力量的源泉,一旦腰腹使不上力,整个身体就失去了爆发力。对于一个使用冷兵器的刺客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每一天,胡客都要忍受腹部的一丝丝疼痛,逼迫自己做所有能锻炼腰腹、恢复力量的训练。他甚至设身处地地想象自己回到了荒莽的练杀山中,面对危机四伏的丛林,以此来寻找训练的动力。尽管付出了种种努力,但他的身体状况,始终没有大的改观。
    半年后的一天,胡客忽然消失了。
    那一天姻婵一觉醒来,发现胡客不在房内,找遍整个大通学堂,依旧不见人影。光复会众人纷纷外出寻找,仍然没有任何发现。
    就在姻婵绝望地认为是胡启立找上门来劫走了胡客时,胡客竟然在半个月后的一个深夜,独自回到了大通学堂,如他消失时那般毫无征兆。
    胡客回来时疲劳到了极点,甚至没有力气向姻婵解释,直接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见胡客累成这样,姻婵不忍心吵扰他休息,准备等他第二天醒来后,再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大早,龚宝铨带来了消息,说昨晚萧山县的知县在家里被人枪杀了。该知县平素作威作福,他这一死,整个萧山县的老百姓都不禁雀跃欢呼。龚宝铨谈到这一消息时,忍不住抚掌大笑,直呼老天开眼,只是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所为,因此颇觉遗憾。
    姻婵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急忙冲回房间,推醒了还在熟睡的胡客。
    “你疯了么?!”姻婵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声音里的愤怒。
    萧山县的知县在家中被枪杀,的确是胡客所为。胡客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如锈蚀了一般。他认为人必须把自己逼入绝境,才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换在以前,刺杀一个小小的地方知县,胡客一两天便可完事,但这一次,他却用了足足半个月的时间,而且最终不是用问天而是用从县衙盗来的洋枪将目标射杀,过程异常凶险,他险些就没命回来。
    如同突破了瓶颈一般,这一次真实的刺杀,倒真的逼出了胡客身体深处的潜能。他能明显感觉到腰腹和以前比起来有些不同了,并且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
    调养了两个月后,胡客决定再行刺杀之事,继续刺激身体的潜能。
    经过了上一次的事,姻婵时刻看紧了胡客。但她并不是要阻止胡客,相反,她甚至鼓励胡客去冒险。她看到了胡客身体状况的改观,也看到了胡客精神面貌的改观,她知道这样做对胡客有好处。她所谓的看紧,不是阻止胡客,而是在胡客行动时,悄悄地尾随其后,暗中加以保护。
    胡客选择的第二个目标,是诸暨县的一对富绅父子。
    他在浦阳江上的一艘保镖守护的商船里,将这富绅刺杀,又在同一片江面上的一艘花船里,刺杀了这富绅的儿子。这对富绅父子是诸暨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在同一个夜晚死在同一条江上,这种带有冥冥之中天注定的巧合,成为了诸暨县百姓们热议数月的话题。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隔两三个月,胡客便会实施一次刺杀。他选择的目标非富即贵,全都是绍兴府境内有过斑斑劣迹的可杀之人,并且一个比一个难以刺杀。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胡客前后行动五次,总共刺杀六人,其中包括一个知县、一对富绅父子、一个布政司经历、一个盐运司副使和一个守备。
    在这五起刺杀中,姻婵虽然一直暗中保护,但从始至终没有插手,全都由胡客一个人完成。胡客知道姻婵在暗中跟随加以保护,但他没有点破此事,反而心中略感欣慰。
    加上最初的半年,胡客总共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基本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胡客觉得时间已经足够长久,但熊成基却惊叹不已,他原本以为胡客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如初。他不知道胡客用了什么法子,但他已彻底对胡客刮目相看。胡客这样的人,对他而言,确实是世间罕见。
   
    第二章 秋风秋雨愁煞人
   
    徐锡麟卧薪尝胆
    在胡客养伤恢复的一年半里,徐锡麟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
    护送胡客回到大通学堂后,徐锡麟派陈伯平和马宗汉轮流去八字桥守候,数日后接应到了平阳党首领竺绍康和张伯岐等人,不久后又接应到了乌带党首领王金发和裘文高等人。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徐锡麟“昼步行百里,夜止丛社间”,先后到诸暨、义乌、东阳、缙阳等地,联络了龙华会、双龙会、伏虎会等会党,各会党首领如沈荣卿、张恭、周华昌、刘耀勋等人都秘密前来大通学堂,陶成章和魏兰也联系了不少白布会的骨干成员前来。这些人进入大通学堂的特别班进行学习和训练,不久后相继加入光复会。作为各山堂会党的首领,这些人少则驾驭数百人,多则统领数千人,光复会的势力也因此得以扩大数倍,逐渐覆盖了整个浙江省。
    大通学堂的人员大幅增加,目标自然也就大了许多。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徐锡麟和陶成章想出了不少办法,如每逢学堂开学或学生毕业时,都要设宴飨之礼,邀请绍兴城内的大小官吏和有名望的士绅前来,举行开学或毕业仪式,官绅和学生还要一起合照,照片分送衙门及各学校留为纪念,毕业文凭须加盖府衙官印才发放给学生。这几招下来,在外人的眼中,大通学堂俨然成了官办式的府立学堂,拥有了正经的名分,自然也就不会对此产生怀疑。
    在大通学堂的礼堂背后,有一座时常锁着不允许外人出入的抱厦,里面悬挂着一副对联。这幅对联写道:十年教训,君子成军,溯数千载祖雨宗风,再造英雄于越地;九世复仇,春秋之义,愿尔多士修鳞养爪,勿忘寇盗满中原。
    徐锡麟每次进入抱厦,都会望着这副对联怔怔出神。
    卧薪尝胆,不忘血仇,修鳞养爪,颠覆满清,这副对联所表达的意思,正是徐锡麟心中的信念,是整个光复会的信念,也是国内外所有革命党人的信念。
    光复会的势力在浙江省如此迅速地扩张,让徐锡麟更加坚定了这一信念。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革命形势虽然在江南地区日益高涨,但和思想活跃的南方比起来,北方至今仍是一潭死水,如果能将革命之火烧到北方,对清廷的统治将是致命的打击。
    正因为如此,在大通学堂秘密培训会党成员的同时,徐锡麟只身一人离开了大通学堂,北上展开活动。
    这一趟北上,徐锡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最远甚至到了吉林的边疆一带。沿途之中,他接触了不少绿林好汉,但始终没有收获预想中的结果,比如他到东北时,与当地赫赫有名的大盗冯麟阁联络,但被冯麟阁推拒,当徐锡麟离开后,这位后来与张作霖争雄一时的东北大盗,转过头去便接受了清廷的招安,出任巡防营统带一职。
    南与北的这种巨大反差,令徐锡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他认识到清廷在北方的统治仍可谓根深蒂固,满清的势力依旧很庞大,光复会乃至整个革命党的力量与之相比,仍然显得过于渺小,单靠浙江省一带的山堂会党来进行武装起义,很难取得最后的成功。
    徐锡麟的目光开始转移,很快瞄准了另外一个群体清廷在新政中所编练的新军。
    “庚子国变”后,清廷大行新政,停止武科科举考试,在全国范围内裁汰旧军,后来又设立练兵处,任命庆亲王奕为总理大臣,袁世凯为会办大臣,铁良为帮办大臣,开始大范围地编练新军。这些新军完全按照西式军制来编练,征召入伍的大都是一些有文化的青年人。这些青年人读过书见识广,敢于持有不同的政见,不同于旧军官兵那般一味地效忠皇权,因此是革命党人可以争取和依靠的力量。
    “要想革命成功,非握有军队不可,”徐锡麟对陶成章说,“尤其是新军!”
    陶成章赞同徐锡麟的看法,但新军是清廷的清军,要想掌握新军,就必须打入清廷的内部。
    徐锡麟想到的办法是花钱捐官。
    光复会的成员中,有不少人家境殷实,拿出一部分钱财来捐官,是可行的办法。于是在接下来光复会的一场会议上,陶成章和徐锡麟提出,眼下光复会的首要任务,是向官府花钱捐官,然后赴日本学习军事,学成后回国打入军界,逐步掌握新军。
    光绪年间,买官跑官已经是公开化的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官来当,之所以称为“捐”,只是为了听起来不那么刺耳而已。
    捐官是公开化的,再加上徐锡麟的表伯父俞廉三曾是湖南巡抚,因此徐锡麟等人的捐官计划很容易就得以实现。
    在花费了一笔不菲的钱财后,徐锡麟捐得道员,陶成章捐得知府,龚宝铨、陈得谷等人捐得同知。徐锡麟十几年前便考中了秀才,但他目睹清廷腐败,心中耻于为官,因此放弃了仕途,想不到十几年后竟然花钱买了清廷的官来当,虽然目的有本质的区别,但他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花钱捐官后不久,徐锡麟等人均被获准前往日本学习陆军。不久后,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陈伯平、马宗汉等十余人赴日留学,准备在日本学习陆军。但此时日本文部省已应清廷的要求颁布了十九号文令,即《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加强了对中国留学生的管理。当时负责管理留学生事务的,是清廷驻日公使馆参赞王克敏,此人嗅觉灵敏,觉察到陶成章、徐锡麟等人来日留学似乎另有所图,因此从中作梗,想方设法加以阻挠。在王克敏的阻挠下,徐锡麟最终因为近视而不得入学,其他人则因为体检不合格而无法入学。
    在日本耗了一段时间后,徐锡麟等人被迫放弃留学的计划,返回了国内。在陶成章等人放弃了打入军界的想法时,徐锡麟仍然坚持不变。此路不通,他就走另外一条。
    徐锡麟前往湖北省武昌府,拜见了表伯父俞廉三,表达了希望进入军界任职为朝廷效力的愿望,恳请俞廉三代为推荐。俞廉三虽已因病辞去官职,但门路仍然很广,他不知道徐锡麟是光复会成员,因此将徐锡麟推荐给湖广总督张之洞。张之洞却足够老到,怀疑徐锡麟与革命党有关联,不敢加以重用,但又不好拂俞廉三的脸面,因此以进为退,将徐锡麟推荐给执掌北洋军实权的袁世凯。徐锡麟怀揣着张之洞和俞廉三的推荐信,北上谒见袁世凯,希望能借此机会,进入专门负责编练新军的练兵处。但袁世凯同样是老江湖,和张之洞一样,他也怀疑徐锡麟与革命党人有关系,因此找了诸多借口,总之就是不接见徐锡麟。无奈之下,碰了一鼻子灰的徐锡麟只好悻悻地返回武昌府,再请俞廉三推荐别的门路。
    这一次,俞廉三经过再三考虑,最终决定将徐锡麟推荐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刚刚升任安徽巡抚的于库里恩铭,为避免徐锡麟像去北京那样白跑一趟,俞廉三先写了一封信寄给恩铭。
    恩铭是俞廉三的门生,心中一直感念恩师的栽培,在收到俞廉三的推荐信后,他立马致函回复,欢迎徐锡麟到安庆府任职。徐锡麟于是带上陈伯平和马宗汉,前往安庆府拜见恩铭。
    因为是恩师推荐来的人,所以恩铭对徐锡麟没有丝毫怀疑。在热情地接待了徐锡麟后,恩铭任命徐锡麟为安徽陆军小学堂的总办。这一职务没什么分量,恩铭这样安排,是打算一步步地栽培徐锡麟,让徐锡麟先从底层开始锻炼,日后干出名堂后再予以升迁。
    徐锡麟自然懂得恩铭的意思,因此尽职尽责地办事,以图恩铭尽早提拔,获得更为有利的职务。
    就在徐锡麟当上安徽陆军小学堂的总办后不久,受中国同盟会派遣回国的刘道一、蔡绍南等人,经过了一整年的策划和筹备,趁着汉历十二月清吏“封印”之时,在湖南省和江西省交界的浏阳、醴陵、萍乡等地发动了武装起义。
    这场起义所依靠的力量是当地势力较大的山堂会党,如洪江会、哥老会和武教师会等,三万多义军头系白布,手持土枪和大刀,群起而动,攻打各县重地。当地官兵猝不及防,乱作一团,频频呼救。清廷急调湖南、湖北、江西和江苏四省五万多清军飞驰会剿,并调海军开赴九江府进行封锁。这是自太平天国起义之后,清廷在南方出兵最多的一次。起义军鏖战匝月,与清军交战二十余次,终因寡不敌众而惨遭镇压,刘道一、蔡绍南等革命党人相继牺牲。起义被镇压后,数万清军分驻浏阳、醴陵、萍乡三县的各乡镇,进行了长达三个月的“清乡”,被杀义军及亲属不下万人。
    在同盟会领导的萍浏醴起义爆发的同时,为了遥相呼应,牵制清军,陶成章和龚宝铨等人计划在浙江、安徽和福建诸省发动会党成员,成立光复军,分浙东、浙西、江南、江北、江左、江右、皖南、皖北、上闽、下闽十路,密谋同时举事。但因谋事仓促,计划泄露,起义未能实施,便被清廷侦破,陶成章和龚宝铨等人为避风声,被迫逃往日本。
    徐锡麟远在安庆府,陶成章和龚宝铨避祸海外,大通学堂顿时陷入无人主持的局面,浙江省各地的山堂会党人心惶惶。“鉴湖女侠”秋瑾临危受命,女扮男装从上海赶赴绍兴府,于光绪三十三年初出任大通学堂督办,正式接手大通学堂。
    大通学堂是光复会在浙江省的秘密据点,秋瑾接办大通学堂,实际上就成为了光复会在浙江省的总负责人。
    接手大通学堂后,秋瑾与当地官绅搞好关系,与各山堂会党加强联络,在逐步稳定了浙江省的革命局势后,她又进一步强化大通学堂内的军事训练,并秘密成立了光复军。秋瑾计划发动皖浙起义,因此派王金发前往安庆府联络徐锡麟,征求徐锡麟的意见。
    七声枪响
    王金发抵达安庆府时,徐锡麟刚刚升职。
    因为办事精明能干,徐锡麟被恩铭提升为巡警学堂会办兼巡警处会办,并被授予武备学堂监督一职。
    安庆府巡警学堂是专门培训巡警骨干的学堂,每期学员培训三个月,每人都发毛瑟枪一支。徐锡麟出任会办一职,等于掌握了巡警学堂的实权。学堂里的学员都可以带枪,只要教育好了这些学员,无异于掌握了一支军队,所以这个新职务让徐锡麟欣喜若狂。
    王金发带来了秋瑾拟发动皖浙起义的计划,徐锡麟本就有此想法,所以一拍即合。安徽省的起义自然由徐锡麟来负责,浙江省的起义则由秋瑾来组织,届时皖浙两省同时起义,互为呼应。但徐锡麟深知安徽省的条件远不如浙江省成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做准备,因此让王金发带话回去,让秋瑾继续秘密训练光复军,等待时机成熟后再联络起义事宜。
    王金发走后,徐锡麟开始严格地训练巡警学堂的学员,同时向这些学员灌输民族振兴的思想和革命的理论,暗中将学员们发展为革命党人。除此之外,徐锡麟还从革命党内部了解到,由陈独秀任会长的岳王会,不久前吸收了几个先进人士入会,这几人都是安庆城外新军中的军人。徐锡麟想办法联系上了这几个军人,与之歃血为盟,义结金兰,成为了拜把兄弟。
    徐锡麟的这些举动,引起了巡警学堂内一些守旧人士的注意,比如学堂的收支委员顾松。
    顾松是满人,见徐锡麟常常在课堂上说一些大胆的言论,课余时间则行踪诡秘,因此怀疑徐锡麟是革命党人,于是悄悄向恩铭作了报告,希望巡抚大人能严加防范徐锡麟,最好直接将徐锡麟抓起来审讯,防患于未然。
    “革命不是咋呼出来的,革命党也不是咋呼咋呼就算了的。”恩铭听了顾松的话,却微笑着说,“徐会办那是咋呼,不是革命,你多心了。”
    在恩铭看来,徐锡麟是恩师俞廉三的表侄,又是恩师俞廉三亲自推荐来的人,怎么可能会是革命党人?即便徐锡麟常说些大胆的言论,但在这个时代,像徐锡麟这样的知识青年,有些新思想也是在所难免的。
    尽管潜意识里认定徐锡麟不是革命党人,但恩铭还是决定试探一下,以打消心中仅有的一丁点怀疑,因此派人将徐锡麟唤来。
    “徐会办啊,有人向我报告,说你是革命党,”恩铭说出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徐锡麟的面部表情,“你这人有才学,有能力,实为朝廷的栋梁,可要好自为之,别招惹那些乱党,免得惹祸上身。”
    徐锡麟处乱不惊,坦然回禀:“望大人明鉴!”
    恩铭见徐锡麟一副懒得申辩的模样,便彻底放了心,仅有的一点怀疑也就此打消。他摆摆手,示意徐锡麟退下。
    这一次简短的谈话,虽然徐锡麟表现得非常镇定,但内心实已翻江倒海。
    不久后又发生了一件事,让徐锡麟彻底坐不住了。
    这件事发生在上海,一个名叫叶仰高的光复会会员,因被叛徒出卖而被捕,被解往南京,由两江总督端方亲自审讯。
    叶仰高不堪酷刑折磨,供出了一份光复会成员的名单,只不过他供出的这份名单上,所有的人名都是光复会成员的别号和化名,端方并不知道这一点。
    身为两江总督,端方总管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政务,因此他将叶仰高的供词和这份名单电告三省巡抚,命令即刻缉拿。
    恩铭接到命令后,由于徐锡麟是巡警处会办,因此召了徐锡麟来商议缉拿之事。
    在恩铭这里,徐锡麟看到了那份叶仰高供出的名单。
    在名单上,有一个人名叫“光汉子”,并特别注明此人已打入官府内部。
    徐锡麟心中大为吃惊,因为这个“光汉子”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光汉子”这个别号,意即光复汉族之人,是徐锡麟加入光复会时,从“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以身许国,功成身退”的光复宗旨中为自己取的别号。
    徐锡麟强作镇定,稳住心神,向恩铭表示一定严查。
    正是这件事的发生,让徐锡麟彻底坐不住了。他知道起义的事不能再拖下去,再往后拖很可能会有变数,到时候他来安庆府的大半年又将白费,所有的努力将前功尽弃。
    徐锡麟已掌握了一批学员,城外新军中也有岳王会的拜把兄弟,但从大方面来看,安徽省在恩铭的控制下局势稳定,起义的条件并不成熟,这时候起义很难成功。
    没有条件,那就只有创造条件。
    徐锡麟久思之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刺杀恩铭!
    身为安徽巡抚,恩铭总揽一省的军政大权,是整个安徽省的主心骨,如果能将他刺杀,就算不至于树倒猢狲散,安徽省的局势也必将大乱,到时候再趁机起义,成功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只不过恩铭在任安徽巡抚期间,大力推行新政,大胆革新教育,甚至聘用了严复等具有新思想的人,对徐锡麟也是恩惠有加。徐锡麟要刺杀恩铭,难免夹杂了一些感情因素在里面,但为了安徽省的起义形势,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徐锡麟下定决心后,派陈伯平和马宗汉去联系秋瑾,双方约定在汉历五月二十八日同时举事,届时安徽省方面,趁安庆府巡警学堂举行学员毕业典礼的时机,由徐锡麟发动起义,占领安庆城,浙江省方面则由秋瑾领导光复军起义,攻占杭州府,然后两军会合,攻打南京。
    和浙江方面约定好后,徐锡麟便开始秘密布置,进行起义前的最后准备。
    按照徐锡麟的计划,在五月二十八日这天,巡警学堂将举行毕业典礼,到时候恩铭和一些军政要员都将出席,徐锡麟在典礼现场刺杀恩铭及其他满汉大员,率领学员军起义,先攻占军械所,取得枪械补充后,再攻占电报局、制造局等要害地方,同时,城外新军则由岳王会的几个拜把兄弟来策反,里应外合,占领整个安庆城。
    到了二十五日这天,也就是毕业典礼的前三天,徐锡麟向恩铭呈上了请帖,邀请恩铭参加三天后举行的巡警学堂毕业典礼。
    谁知恩铭看了请帖后,却说二十八日他的幕友张次山要给老母过八十大寿,他本人要亲自前去道贺,因此日程安排重合了。
    “把典礼提前两天,”恩铭想也不想就说,“就定在明天。”
    巡抚大人金口一开,日期就此定下。
    陈伯平和马宗汉本以为三天后才会举事,谁知日期突然提前到明天,觉得有些匆忙,建议徐锡麟缓发。
    徐锡麟却摇了摇头,咬着牙说道:“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第二天一大早,安庆府巡警学堂内,一身戎装的徐锡麟站在礼堂外的台阶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左侧,陈伯平正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又看了一眼右侧,笔直站立的马宗汉冲他微微颔首,再看向身前,学员们一大早就列队于台阶下,一个个身背枪械,威武严肃。礼堂内已布置妥当,所有人员都已就位,就等着恩铭和其他文武官员到来了。
    临近巳时,恩铭的亲兵队伍先行抵达,要求所有的学员卸下子弹,使所有枪械成为空枪,同时让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等人自行解下腰间的配枪。亲兵们这么做,自然是出于保护巡抚大人的考虑。
    巳时整,威风凛凛的恩铭在数位文武官员的簇拥下来到了巡警学堂。
    恩铭和文武官员各自落座,寒暄一阵后,徐锡麟走进来说道:“请诸位大人移步外场,观看学员们操演,以示隆宠。”
    恩铭和文武官员于是移步外场,在台上列座。
    徐锡麟随即率领全体学员入场,向台上所有官员行礼致敬。
    看到台下整齐列队的学员们个个精神抖擞,恩铭大感高兴,忍不住大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其他文武官员见巡抚大人高兴,也都纷纷露出了笑脸。
    唯独坐着最外侧的按察使毓朗没有笑。
    此时的毓朗,正微微侧过了头,脸上流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在他的耳边,一直怀疑徐锡麟是革命党人的顾松,正在悄声向他告密:“徐会办今日恐有诈,望大人告知抚台大人,不要多留此地!”
    顾松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向恩铭报告恩铭一定不会相信,而且这已经有过先例,因此他悄悄地告知毓朗,希望毓朗能通知恩铭,赶紧离开此地。
    毓朗看了一眼台下的徐锡麟,稍作犹豫后,站了起来,向坐在正中央的恩铭走去。
    这一切都被徐锡麟看在眼里,他知道顾松方才一番附耳,已经向毓朗告了密。
    事到如今,必须动手了。
    没等毓朗走近恩铭,徐锡麟忽然一个箭步冲到台上,单膝下跪,双手举着学员名册,大声说道:“报告抚台大人,今日有革命党人起事!”
    徐锡麟这一举动来得突兀,在座官员全都一愣,毓朗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徐锡麟。恩铭听了这话,吃惊地盯着徐锡麟,正要问是怎么回事。
    这时,台下突然飞起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越过徐锡麟的头顶,咚的一声,落在恩铭的身前。
    这是一颗炸弹,由台下的陈伯平投掷而出。
    原来徐锡麟的那声报告,就是动手的信号。
    徐锡麟虽然冲到了台上,却有意跪在离恩铭较远的地方,只等炸弹解决恩铭后,便掏出手枪射杀坐在左右两侧的文武官员。
    可令徐锡麟诧异的是,炸弹落在台上后,惊天动地的巨响并没有出现。
    这颗炸弹竟然没有爆炸。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恩铭及文武官员是因惊吓所致,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却是因为错愕所致。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徐锡麟很快从这意外当中回过神来,急喝一声:“保护大人!”几步抢上前去,护在恩铭的身前。
    恩铭惊慌失措地问道:“是何人起事?革命党在何处?”
    徐锡麟猛地俯身弯腰,从靴筒中拔出两支手枪,指向恩铭,大声说道:“卑职便是!”
    话音未落,枪声已响!
    徐锡麟朝恩铭连开五枪,台下的陈伯平和马宗汉也拔出靴筒里的手枪,冲上台来,各自朝恩铭开了一枪。
    整整七枪,全都打在恩铭的身上。
    站在恩铭身边的文巡捕陆永颐,急忙扑上来以身体掩护恩铭,被随后射来的子弹射穿背部,当场毙命。
    武巡捕车德文趁陆永颐阻挡的机会,背起奄奄一息的恩铭朝外狂奔。
    恩铭的亲兵队伍回过神来,帮忙抬起恩铭,狂奔出学堂,将恩铭塞入轿中,两脚拖在轿外,飞也似的抬回巡抚衙门。
    英国医师戴璜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巡抚衙门,进行抢救。尽管如此,恩铭最终还是不治身亡。临死之前,痛悔交加的恩铭连喊了两声“糊涂”,气绝而死,死不瞑目。
    巡警学堂内,遭此巨变的文武官员吓得连滚带爬,纷纷慌不择路地逃窜。
    那个告发徐锡麟十分卖力的顾松刚逃到台下,便被马宗汉赶上,一脚踹翻在地。顾松急忙叩头求饶,却只听到一声枪响,脑袋就此炸开了花。
    徐锡麟抬出一口箱子,里面装着应恩铭亲兵的要求而卸下来的子弹。他站在台上,对台下的学员们大声呼道:“我乃革命党人,现抚台已死,愿意革命的,都随我走!”
    学员们受徐锡麟教育已久,大部分人已接受了革命理论,此时纷纷热血上涌,上台领取了子弹,在徐锡麟、陈伯平和马宗汉的率领下,向位于安庆城西的军械所进发。徐锡麟打算攻占军械所后,取得了弹药补充,再攻打巡抚衙门和其他要害之地。
    军械所分为地面库房和地下仓库,徐锡麟率领学员军赶到时,军械所的总办已携带地下仓库的钥匙仓惶逃走,地面库房却没来得及锁上。地面库房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一门大炮和几颗炮弹。枪械弹药全都藏在地下仓库里,被一道厚重的钢板门锁住,学员军想尽办法,也无法弄开钢板门。
    与此同时,清军迅速关闭了安庆城门,缉捕营和巡防营的清军已朝军械所赶来。徐锡麟在岳王会的几个拜把兄弟虽策反了部分新军,但被堵在城门外进不来,起义军内外之间的联系就此中断。
    陈伯平心知形势危急,命学员军拉出大炮,架在军械所的后厅,取来炮弹装进炮膛,对徐锡麟说道:“咱们轰击北门城楼,把城墙炸开!”
    徐锡麟见城楼一带民房过于稠密,一旦开炮轰击城墙,附近的民房也将被炸毁,因此马上制止了陈伯平:“我们杀的是满人权贵,不是汉人百姓,一旦开炮,就将玉石俱焚!”坚决不让开炮。
    片刻间,缉捕营和巡防营的清军纷纷赶到,团团围住了军械所。
    徐锡麟和学员军被困在弹丸之地的军械所内,仍然选择坚守,拒不投降。学员们利用军械所的坚固围墙,纷纷爬上屋顶,朝清军射击。双方激战两个多时辰,仍未分胜负。
    这一轮激战,学员军的弹药逐渐打光,清军则在重赏之下发起人海战术,轮番地冲击,不知疲惫地进攻。
    战至申时,军械所终于被清军攻占,徐锡麟、马宗汉等人负伤被捕,陈伯平中弹牺牲,学员们非死即伤,几乎全军覆没。
    作为刺杀恩铭的首犯,徐锡麟被捕后,立即被押入巡抚衙门受审。
    负责主审的布政使冯煦和按察使毓朗喝令徐锡麟下跪,徐锡麟却盘腿坐在地上,冷眼瞧着两人,冷笑着说道:“上午你们两个腿脚倒快,若是走慢一步,现在可就是横躺在地上了。”
    冯煦见徐锡麟到了这个地步,仍然如此狂妄,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抚台大人一向待你不薄,你今日竟对他下此毒手!禽兽尚且知恩图报,你堂堂男儿一个,怎的如此没有心肝?”冯煦的话,也是毓朗想说的。两人都想不明白,徐锡麟深受恩铭赏识,短时间内被接连提拔,可以说前途无量,何以竟会突然间恩将仇报,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恩铭是一位好官,这一点徐锡麟自然知道。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他待我甚厚,这是私惠,我今日杀他,却是公仇。”
    毓朗叱道:“你既然要行刺抚台大人,平日有的是机会去抚署拜见,为何那时不动手,却偏偏要选在今日,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
    徐锡麟昂首说道:“抚署是私室,学堂却是公地,大丈夫行事,须令众目昭彰,岂能鬼鬼祟祟?”他话锋一转,“我倒要问你,恩铭究竟死了没有?”
    毓朗不假思索地说:“抚台大人只是受了点轻伤,经医师诊治,已经没有大碍,明日便会亲自来审你!”
    徐锡麟听完这话,好似挨了当头一棒,神情顿时委顿下来。
    岂料毓朗又恶狠狠地补上两句:“你知罪了吗?明日便要剖你的心肝了!”
    这句话一出,徐锡麟顿时释然了。
    因为在毓朗的话中,提到了剖心肝这一酷刑。
    “剖心”之刑,是当时一个十分特殊的刑种,来源于“清末四大奇案”中的“刺马案”。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的南京,两江总督马新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刺杀,刺客行刺后的举动非常奇怪,并未趁乱逃离,而是站在原地束手就擒,并且对着人群大声宣称自己是张文祥,唯恐天下不知似的。这便是举国震惊的“刺马案”。“刺马案”发生后,慈禧颁布懿旨,先后命直隶总督曾国藩和刑部尚书郑敦谨赴南京审理此案,但经过长达半年的审讯,却始终没有查出实情,张文祥刺杀马新贻的动机成了一个众说纷纭的谜团,最终结案也是稀里糊涂。刑部尚书郑敦谨在审结此案后,感叹官场黑暗,竟没有返回京城,而是直接上疏以病乞罢,就此辞官还乡。正因为疑云重重,此案与“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名伶杨月楼冤案” 以及“太原奇案”并称为“清末四大奇案”。
    在“刺马案”审结后,张文祥的最终结局是剖腹挖心,用以祭奠马新贻的亡灵。“剖心致祭”,就此成为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特殊刑种,一旦使用,就必定是用来处死刺杀了朝廷命官的刺客。
    如果恩铭没有死,自然就不会将徐锡麟“剖心致祭”,但毓朗说出了“剖心肝”的话,而且口吻之中满含深仇大恨,言下之意,便是恩铭已经死了。徐锡麟稍一转念,便明白了过来,当即狂笑道:“你这么说,那恩铭必定是死了!我愿足矣,明日就是千刀万剐,亦在所不惜,何况区区一副心肝?”
    毓朗被徐锡麟的狂笑声震住,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冯煦接着审问道:“你还有哪些同党?一一招来!”
    “革命党人多得是,”徐锡麟回答道,“唯独安庆府只有我一人。”
    冯煦又问:“你与孙文是否一党?”
    “孙文?哼,他还不配来指挥我。”徐锡麟冷笑着说,“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担当,莫要牵累他人!”说完这话,徐锡麟又狂笑了数声,大声喝道:“拿纸来!”取来纸墨后,他立即提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长达数千言的供词。
    徐锡麟在供词中写道:“我蓄志排满已十余年,今日始达目的。本拟杀恩铭后,再杀端方、铁良、良弼,为汉人复仇,乃竟于杀恩铭后,即被拿获,实难满意。”为了保护巡警学堂那些负伤被捕的学员,徐锡麟又在供词中写道:“众学生程度太低,无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们杀我好了,将我心剖了,两手两足剁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杀学生,是我诱逼他们的。”最后几句话写道:“我自知必死,可拿笔墨来,将我宗旨大要,亲书数语,使天下后世,皆知我名,不胜荣幸之至!”落款为“光汉子徐锡麟”。
    案结讯毕,冯煦命人找来照相师,要给徐锡麟拍一张照片放在供词之中。照相师拍完后,徐锡麟却道:“刚才我没准备好,脸上没有笑容,岂可留之后世?再拍一张!”照相师只好重新给徐锡麟拍了一张照片。
    革命党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了封疆大吏,此事震惊了清廷中枢。
    军机处收到两江总督端方发来的急电后,立即开会商讨处置办法,决定对徐锡麟“夷灭九族”。
    但肃亲王善耆是清廷中较为开明的人,他认为“夷灭九族非文明之法制,而酷刑尤伤宽仁之德”,于是赶去军机处劝言,最终使庆亲王奕等人改变了主意,电饬两江总督端方从宽惩办。
    然而端方深恨革命党人,电令冯煦将徐锡麟“剖心致祭”,同时为了迅速平息事态,稳定南方各省的人心军心,端方命令冯煦立即执行处决。
    光绪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七日凌晨,安庆城暴雨如注。
    安庆巡抚衙门东辕门外刑场,徐锡麟慷慨临刑,死前留言:“功名富贵,非所快意,今日得此,死且不悔!”
    徐锡麟被刽子手斩首,随即剖腹取出心脏,用以祭祀恩铭的在天之灵,后被恩铭的亲兵炒熟下酒。
    徐锡麟死后,马宗汉备受酷刑五十余日,始终不肯吐露光复会的任何信息,最终被杀于安庆府鹭鸶桥监狱。
    徐锡麟刺杀恩铭后,清廷高官人人自危,谈革命党色变。为保性命,这些高官有的深居简出,有的设军队以自卫,有的出行时不许当地官员迎送,以免引来革命党人的注意,更有甚者,竟然派人秘密远赴日本东京,向革命党人输诚,表示“愿出万金以买其命”。
    孙文在徐锡麟死后写道:“其时慕义之士,闻风而起,当仁不让,独树一帜以速义者踵相接也。”徐锡麟刺杀恩铭所造成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秋风秋雨愁煞人
    徐锡麟起义失败被处死后,其胞弟徐伟怕牵连自己,主动向官府供认了绍兴府大通学堂的事,同时供出了秋瑾、陶成章等光复会成员。两江总督端方电令浙江巡抚张曾扬查抄大通学堂,捕杀秋瑾等人。张曾扬得到命令后,立刻通知绍兴知府贵福执行。贵福身为满人,素来痛恨革命党,光复会就在眼皮子底下活动,他不仅没有察觉,甚至还与徐锡麟等人有过来往,是以又惊又怒,急令山阴知县李钟岳查抄大通学堂,捉拿秋瑾等人,并派出三百清兵前去协助。
    当时绍兴城内以府河为界,河西属山阴县管辖,河东属会稽县管辖,大通学堂位于城西北一带,在山阴县的管辖范围内。
    命令落到了山阴知县李钟岳的头上,但李钟岳却和贵福不是一路人。
    李钟岳是汉人,与大通学堂的人多有来往,知道这些人多是才学之士。在大通学堂的众人之中,他尤其仰慕秋瑾的才华。他常拿秋瑾写的“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等诗句来教育自己的儿子,带着责备的口吻感叹:“以一女子而能诗,胜汝辈多矣!”所以当捉拿秋瑾的命令传下来时,李钟岳的第一反应却是维护秋瑾。他急忙赶到府衙面见贵福,以该校并无越轨行动为由,希望能暗中调查清楚后,再定处置的办法。
    贵福顿时火冒三丈:“这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你延不执行,是何居心?”
    李钟岳原本还想求情,但贵福愤懑的态度,让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贵福决定亲自出马,由李钟岳陪同,亲率三百清兵赶往大通学堂,准备捉拿秋瑾等人。
    而这一切,身在大通学堂的秋瑾并不知道。
    秋瑾原本和徐锡麟约定在汉历的五月二十八日发动起义,她也将这个日期传达给了浙江省内各路山堂会党的首领。
    但意想不到的是,嵊县的乌带党首领裘文高却擅自提前起义,与清军交战,后因孤立无援退至仙居;紧接着,武义县的龙华会首领刘耀勋被部下出卖,起义事泄,刘耀勋被清兵捕杀。
    嵊县和武义县相继出事,浙江省风声骤紧。
    这两个变故打乱了秋瑾原来的准备工作,不得不临时决定浙江省的起义后推半个月。
    岂料一浪未平,一波又起,徐锡麟突然提前两日刺杀恩铭,安庆起义最终失败,令秋瑾的起义计划再次陷入了被动。
    徐锡麟起义失败被杀的消息传出后,以光复军分协领身份在浙东集结民团义勇的竺绍康和王金发,因担心秋瑾还不知道这一消息,同时也为了找秋瑾商议对策,所以连夜带了三十几个人,快马加鞭赶往绍兴府。
    竺绍康、王金发等人赶到时,已经是正午时分。然而大白天日头高照,大通学堂却大门紧锁。
    王金发上前重重地拍门。
    门内有学生把守,透过门缝看清门外是谁,急忙打开大门放众人进入,随即又快速地将大门锁好。
    “秋督办呢?”王金发问。
    “在里面!”学生朝礼堂的方向一指。
    竺绍康和王金发等人急忙赶到礼堂,见到了正在议事的秋瑾和众师生。
    原来天还没亮时,就有其他会党的成员快马来报,秋瑾便获知了徐锡麟出事的消息。变故已经发生,她急忙召集所有师生来到礼堂,先将这一沉痛消息告诉了所有师生,然后商讨接下来的应对办法。这一商讨,就是数个时辰之久,一直从后半夜讨论到了中午。
    徐锡麟起义失败被捕,当晚便被处死,这意味着大通学堂很可能已经暴露,所以绝大部分师生要求提前起义,攻打府衙,斩杀贵福,迅速占领绍兴,再相机进取。从浙东赶回来的竺绍康和王金发等人也赞同这一提议。
    但秋瑾却不赞成。
    起义计划因故推后了半个月,此时各地的光复军尚未集结,仅凭大通学堂的这点力量,想要起义成功难于登天。这一点,身为光复军协领的秋瑾比谁都更清楚。所以她要求众人掩藏枪弹,焚毁名册,疏散学生,为革命的未来保留力量。
    部分师生一心要为徐锡麟报仇,不肯就此放弃,竺绍康更是强烈坚持提前起义。众人意见难以统一,礼堂内长时间吵闹不休。秋瑾看得心急,却又劝服不了众人。
    王金发原本赞成提前起义,但眼见众人如一盘散沙般争辩吵闹,一股无名之火顿时上冲。他奔到角落里,抱起一个圆口花瓶,“轰”的一声砸碎在地上。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所有师生都安静下来,纷纷转头,将目光投向王金发。
    “现在已经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吵个没完没了!”王金发面色铁青,声如洪钟,“眼下情势紧急,全都给我闭上嘴,一切听秋督办的!”
    王金发生得头角峥嵘,是以绰号“金发龙头”,原本面相就凶恶,再加上这极具威势的怒吼,那些原本义愤填膺的师生,皆被他震慑住了,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秋瑾趁势招呼道:“时间紧迫,大家按我说的做,赶紧分头行事!”
    师生们稍微迟疑了一下,没再提出异议,纷纷散了,迅速去藏匿枪弹,焚烧名册。
    在人群散开的同时,秋瑾叫住了王金发,让王金发赶紧去西侧的平屋。胡客和姻婵住在那里,秋瑾不忘通知两人离开。
    王金发飞步赶到西侧的平屋,然而屋门大敞,屋内却空无一人。
    王金发找遍屋内屋外,没有找到胡客和姻婵,只好回去向秋瑾禀明情况。
    胡客和姻婵虽说不是革命党人,但陶成章、徐锡麟、龚宝铨等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一直对胡客和姻婵礼待有加,秋瑾自然不希望两人出事,于是准备和王金发一起去西侧找找。
    两人刚刚走出礼堂,把门的学生忽然飞奔而来,望见秋瑾和王金发,隔了老远就大喊道:“来了,来了!”
    秋瑾心头一颤,问道:“来了多少人?”
    把门的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街那头黑压压的,全都是官兵!”
    秋瑾顾不上胡客和姻婵了,急忙命令所有师生从后门撤离。
    王金发和竺绍康赶紧组织众师生走后门撤出大通学堂,忙活了一阵,才发现秋瑾站在礼堂外,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秋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微微仰起了脸,凝望着悬挂在柱子上的对联。
    这是徐锡麟常凝望出神的那一副对联,原本悬挂在礼堂背后的抱厦里。秋瑾筹备起义,是以命学生将这副对联从抱厦里取出,悬挂在礼堂前的柱子上,让所有进出的师生都能看见,以表明革命的心志。
    “秋督办!”王金发叫喊了一声。
    见秋瑾无动于衷,王金发冲上前去要拉她走,却被秋瑾一把推开。
    “革命是要流血的!”秋瑾后退了一步,盯住王金发道,“如果满奴将我绑赴断头台,一刀将我杀了,天下人便可认清满奴本性,革命至少可以提早五年成功!”
    此时的秋瑾,已经抱定了必死的信念。
    其实在昨晚听闻徐锡麟被杀的消息时,她就暗自打定了主意,不再活着离开大通学堂。
    她已决心赴死,并用自己的鲜血,来唤醒更多的国人。
    竺绍康和一些还没走的师生,都停下了脚步,震撼且惊诧地望着秋瑾。
    “你们都不必劝我,我今日决意一死,死且不悔!”秋瑾的语气无比坚定,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王金发还要再劝,却被秋瑾厉声斥退。
    “学堂的所有师生都交给了你,你还不走,是想害死大家吗?”秋瑾杏眼圆睁,冲王金发怒吼道。
    一旁的竺绍康知道形势紧迫,已容不得半刻耽搁,急忙冲上前来拉王金发走。
    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三百清兵已经一路小跑接近学堂大门。王金发望了一眼大门,又望了一眼秋瑾,最后猛一跺脚,和其他师生一起,朝后门撤离。
    望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秋瑾惨然一笑,闭上了双眼。
    等她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已是一片清澄。
    她走回平日办公的屋子,整衣梳发,端坐于桌前。有成片的枪声传来,秋瑾的脸色却越发坚毅。她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笔……
    大通学堂的师生前脚刚走,三百清兵后脚便团团包围了学堂。因不清楚学堂内的情况,众清兵不敢贸然冲入。
    贵福下令鸣枪示威,成片的枪声顿时响起。
    但大通学堂内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贵福命令清兵撞破大门,强行冲入学堂。
    李钟岳担心清兵开枪伤人,是以命令众清兵不许胡乱开枪,并且亲自带队冲在最前面,以免有不听话的清兵违令开枪。
    一进入学堂,才发现四下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出奇,别说人了,连鬼影子都看不见一个。
    李钟岳松了口气,他以为大通学堂的人都已经逃走了。
    他知道秋瑾办公的地方,所以一个人直奔东侧的平屋。他担心大通学堂的人走得匆忙,万一有落下的资料,他好赶在贵福进来之前将其销毁。
    李钟岳满以为学堂内的所有人都已撤走,哪知推开平屋的门却看见了秋瑾,这令他大吃一惊。
    秋瑾端坐于桌前,桌上铺有纸张,纸上墨痕逶迤,另有一柄短剑和一把手枪放在一旁。
    “你怎么没有走?”李钟岳讶然问道。
    秋瑾没有回答,只是斜了李钟岳一眼。
    这时,一小队清兵为了保护李钟岳的安危,紧跟着赶来东侧,冲入平屋,看到了秋瑾。这些清兵立刻缴了短剑和手枪,将秋瑾双臂反拧,抓了起来。
    秋瑾没有抵抗。
    清兵抓了秋瑾,押到贵福的面前。
    贵福冷冷一笑,命令将秋瑾押往县衙。
    秋瑾被带走后,李钟岳拿起了桌上的纸,那上面是秋瑾写下的绝命词: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不需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拜仑歌。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
    这首绝命词可谓字字诛心,李钟岳每读一字,心就疼痛一下,好似有一把刀横在了心上,正随着词句一刀一刀慢慢地切割……
    抓捕了革命党的重要人物,实乃大功一件,若能从秋瑾的嘴里挖出更多的信息,那功劳就更大了,日后升官发财,自然不在话下。打着这样的算盘,贵福在秋瑾被捕的当晚,便亲自到县衙大牢里审讯秋瑾。
    贵福一口气问了不少问题,但秋瑾始终一言不发。等到贵福问累了,靠着椅背喘气时,秋瑾才终于开了口。
    “我认得你,”秋瑾斜视着贵福,语气森然,“你来过学堂,还送过一副对联。”
    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惊得贵福后背一寒。
    贵福的思维猛然间转过弯来。秋瑾接办大通学堂后,曾邀请他参加学堂的开学典礼,他不仅去了,还送了一副亲笔书写的对联以示道贺。既然秋瑾还记得他,那当日典礼上的其他革命党人,多半也还记得他。这一点,让贵福不免心惊胆寒。这些年革命党人制造了不少轰动全国的刺杀案件,远的不说,就说几天前,安徽巡抚恩铭刚刚在巡警学堂被徐锡麟刺杀身亡。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如何不让贵福担心?
    顺着这个念头继续往下想,如果秋瑾由他审结定罪,最后杀秋瑾的就是他贵福,将来革命党人要报仇,自然一个个都会冲着他而来。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贵福便不敢再审下去了。
    原本立功心切的他,竟然如逃跑一般急匆匆地离开了县衙大牢,转而命令李钟岳来审讯秋瑾。
    翌日,天阴雨湿,凄风动幕。
    山阴县衙的花厅里,公堂已经设好,李钟岳将在此审理秋瑾。
    秋瑾被带上堂来,李钟岳破例设座,让秋瑾坐于椅上。
    李钟岳看着秋瑾,沉默了好一阵,才问道:“你是革命党人?”
    秋瑾朗声回答道:“是。”
    李钟岳又问:“为什么要闹革命?”
    秋瑾没有回答,反而盯着李钟岳,问道:“我所主张,是为男女革命,并未触犯法网,你为何逮捕我?”
    昨天第一个冲进秋瑾办公处的人,正是李钟岳,听到秋瑾这样质问,李钟岳不禁长叹了一声。
    李钟岳一直仰慕秋瑾的才情,此时却官犯有别,要在公堂之上审讯秋瑾,这令他的情绪十分低落。两句话问完,他就不知道该问什么了,索性将记录供词的纸张笔墨交给了秋瑾,道:“听说你文理尚优,那就随便写点东西吧。”
    秋瑾也不推迟,提笔落墨,先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秋”字。微作停顿后,她一挥而就,又写下六个字,随即掷笔于地。
    李钟岳取过纸来,只见七个刚劲逸丽的墨字落在纸上:“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连而成诗,与堂外风雨映衬,令李钟岳心中更加悲怆。
    李钟岳再叹一声。他仍不知道该问什么,默然了片刻,夸赞秋瑾的书法写得好。
    片刻间的接触,秋瑾已经感觉到,眼前这个老人虽也是满清的官员,却和贵福等人全然不同。
    秋瑾的语气温和了许多,说道:“没见过帖,字实不能写,文章倒是能作几篇。”
    于是李钟岳便让秋瑾作文。
    秋瑾道:“素不工书,不惯用毛笔,还请赐钢笔一用。”
    李钟岳命人取来钢笔墨水,交予秋瑾。
    秋瑾提笔疾书,写下千余言词,陈述她生平经历。
    整个“审讯”过程持续了一个时辰之久,花厅内寂静异常,形同会客,哪里有半分审讯犯人的样子。
    秋瑾写完后,将供词交给李钟岳。
    李钟岳阅完供词,下令将秋瑾还押,然后拿着供词去见贵福。
    一进入府衙,李钟岳还没开口,贵福便气势汹汹地责问道:“为什么不用刑讯,反而待秋犯如上宾?”县衙里早就有人将审讯的过程悄悄报告给了贵福。
    李钟岳回答道:“秋瑾是女子,又是读书人,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用大刑逼供?”
    贵福知道李钟岳是在故意袒护秋瑾,再这样审下去,肯定审不出什么结果。但贵福害怕革命党人报复,又不敢亲自审讯,左思右想之后,他命下人备马,然后亲自赶赴杭州府,面见浙江巡抚张曾扬。
    贵福向张曾扬禀报了审讯的情况,谎称秋瑾已经承认密谋革命。张曾扬急于完成端方交代的任务,不加复查,立即拟写了“就地正法”的手谕。
    贵福连夜赶回绍兴府,召见李钟岳,向其出示了巡抚手谕,命其立即处死秋瑾。
    李钟岳大惊失色,愤然质问:“供证两无,焉能杀人?”
    贵福冷哼一声,说道:“这可是抚台大人的命令,你敢抗命不遵?”
    李钟岳辩道:“案情尚未弄清就处死刑,人心必然不服,还望大人三思!”
    贵福训斥道:“你还反了不成?!”又怒目瞪住李钟岳,厉声说道:“今日之事,杀,在你,不杀,也在你,总之与我无关。该怎么办,是你的事,你好自为之!”将巡抚手谕扔给李钟岳,丢下这句话,贵福拂袖而去。
    李钟岳怏怏返回县衙,思索良久,始终想不出两全的法子。
    渐渐子夜已过,到了丑寅之交,执刑任务已不容再缓。
    李钟岳没有搭救的办法,只能命人将秋瑾带到公堂上,向秋瑾出示了巡抚手谕,说道:“我本想救你一命,但上峰必欲杀你,我只恨位卑言轻,无力挽回。杀你实非我本意,还请你原谅……”李钟岳越说越悲,不禁泪随声堕。
    秋瑾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也知道李钟岳一直试图保护自己,说道:“李公盛情,秋瑾深为感戴,今生已矣,愿图报于来世。”
    说完这话,秋瑾微微一笑。
    这一笑之间,已是看淡生死,已是无悔无怨。
    贵福派亲兵前来催刑,李钟岳被迫押秋瑾来到了轩亭口。
    行刑之前,李钟岳问秋瑾还有什么要求。
    秋瑾提出不要枭首、刑后勿剥衣服等要求。
    李钟岳一一答应,再问秋瑾有没有遗言。
    秋瑾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六日寅时,鉴湖女侠秋瑾在绍兴闹市轩亭口赴刑。
    秋瑾死后,李钟岳命人购买棺材盛殓,后来秋瑾的友人徐自华和吴芝瑛闻讯寻来,李钟岳悄悄将棺材转交,由徐吴二人将秋瑾移葬于杭州西湖西泠桥畔。
    李钟岳在审讯过程中想方设法袒护秋瑾,触怒了贵福,被贵福告到了张曾扬处。秋瑾死后不到三天,李钟岳即因“庇护女犯”的罪名被朝廷革职。
    被革职后,李钟岳离开了绍兴府,来到了杭州府。
    在杭州府的寓所里,李钟岳终日闷闷不乐,常在家人面前念叨“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两句话,也常独自一人将密藏的秋瑾遗墨取出,对着“秋雨秋风愁煞人”七个字注视默诵,甚至为此泣下。
    在痛苦和内疚的轮番折磨中,李钟岳渐渐产生了以身殉道的念头,最终在寓所里悬梁自缢。李钟岳自缢时,距秋瑾被害尚不足百日。
    秋瑾遇难,李钟岳自尽,社会各界顿时一片哗然。
    处死革命党人虽然有过先例,但秋瑾身为女子,还从来没有过女子因革命而被处死的事发生,何况此案证据不足案情未清便对秋瑾秘密处以极刑,因此各方舆论一时耸动,所有的责难都对准了绍兴知府贵福和浙江巡抚张曾扬。
    贵福自知民怨太大,不敢继续留在绍兴府,遂请调浙江海运京局总办,嗣改任安徽宁国府知府,后以漕运劳保道员在任。张曾扬同样不堪舆论谴责,调任江苏巡抚,但仍为民情所不容,又改调山西巡抚,最后在社会各界的声讨中忧郁成疾,不得不托病辞官回籍。
   
    第三章 瞒天奇谋
   
    现身
    在大通学堂养伤期间,胡客在绍兴府境内制造了五起刺杀案,先后刺杀了六人。
    这六个人虽然非富即贵,但只是地方上的小人物,所以一开始有人被刺杀时,闹出的动静只局限于一府一县,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
    但量变引起质变,当一年内连续发生五起刺杀案,前后共有六个人被刺身亡后,事情就变得不容小视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这些接踵而至的刺杀案,各种绘声绘色的描述越传越远,五起刺杀案造成的影响不再局限于绍兴府,甚至通过各地报纸的争相报道而传播到了省外。
    这正是胡客想看到的。
    胡客想弄清楚自己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就必须找到胡启立。但四海之大,如何才能找到一个人呢?
    胡客想到的方法,是将胡启立引来。
    制造这五起刺杀案,胡客既是为了以实战来加快身体的恢复,同时也是为了制造舆论影响,吸引胡启立的注意。他知道,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胡启立肯定一直在寻找他。只要听说了这些刺杀案的细节,以胡启立的嗅觉,一定会怀疑到胡客的身上,进而寻找到绍兴府来。
    胡客的猜想是对的,自从他逃离田家宅院后,胡启立一直在寻找他。
    但大通学堂实在隐秘,不仅官府没有察觉,连胡启立和六个死士也没有找到这里来。胡启立本以为胡客多半去了某个偏僻的地方躲藏起来养伤,哪想到胡客竟然还留在浙江省境内,而且是在绍兴城的闹市里。大隐隐于市,诚然如此。
    绍兴府的五起刺杀案,最终引起了胡启立的注意,并怀疑到了胡客的身上。他猜到胡客是故意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他现身,由此推想,胡客肯定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一个完全恢复的胡客,即便胡启立手下的六个死士联起手来,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胡启立自有良策。
    胡启立将睚、眦、沉鱼、飞蝗、余毒和廉机子等六个死士一齐派往绍兴府,四处寻找胡客的踪迹。
    大通学堂出事的前一晚,十二死士中的沉鱼和飞蝗,终于找来了大通学堂。
    当晚,秋瑾在接到徐锡麟出事的消息后,召集学堂内所有师生到礼堂议事。当人群朝礼堂跑过去后,沉鱼和飞蝗恰在这时悄悄逾墙而入,弓弯着腰,溜向西侧的平屋。
    两人在白天里已经打听到,大通学堂内寄住了一男一女,就住在西屋,已经住了一年多的时间。人数吻合,性别吻合,时间吻合,沉鱼和飞蝗不禁猜想,寄住在大通学堂西屋的这对男女,很可能就是他们苦寻了一年半的目标。
    但胡客是刺客道兵门一等一的青者,十二死士中最厉害的屠夫都不是对手,沉鱼和飞蝗自然心生忌惮,所以不敢在大白天里贸然入内,挨到了深夜,才悄悄入内查探。
    西侧的平屋里燃着一盏油灯,沉鱼和飞蝗靠近窗户,从窗缝偷望屋内的情况。
    两人看到了罩着蚊帐的卧床,但是蚊帐的纱布太厚,又离油灯过远,是以只隐约看到床上躺的有人,却看不到容貌。
    沉鱼和飞蝗交换了一下眼神,离开了窗户,溜到屋门外。沉鱼掏出薄扁的匕首,插入门缝,悄无声息地切断了门闩,将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风随门动,桌上的油灯晃了几下。
    沉鱼和飞蝗静候了片刻,见屋内没有动静,于是一前一后溜门而入,俯身弓行,如泥鳅一般,溜到了卧床边,整个过程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沉鱼伸手抓住了蚊帐的底角,飞蝗则探手入怀,摸出两枚飞蝗镖,夹在指间,并把全身力气集中在手腕上。
    又一次交换眼神后,沉鱼猛地撩起蚊帐,飞蝗的手迅速地甩了出去。
    但他的手只甩出一半,便猛地收住。因为他已看清,躺在床上熟睡的一男一女,并非胡客和姻婵,而是两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
    目标有误,来错了地方,两人的脸上同时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沉鱼比划了三根手指,这是撤退的手势。
    悄无声息地溜出平屋后,两人溜到围墙下,翻墙出了大通学堂。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犹如鬼魅般从旁边的暗处现身,紧跟在沉鱼和飞蝗的后面,悄无声息地逾墙而出。另有一道黑影朝平屋奔来,快步走入屋内,却是姻婵。姻婵撩起蚊帐,冲床上说道:“可以了。”
    假寐的一男一女睁开眼睛,相继下了床。
    “那我们去礼堂了。”这对男女是学堂的学生,之前本要赶去礼堂议事,但应了胡客和姻婵的要求来此假睡片刻,并被告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睁开眼睛。两人显然不知道,就在片刻之前,他们已去鬼门关走了一回,如果不是飞蝗临时收手,两人此时已是地府冤魂了。
    这对学生走后,姻婵也走出了平屋。
    她从后门出了大通学堂。
    胡客已经追踪沉鱼和飞蝗而去,现在姻婵也要做她该做的事了。
    离开大通学堂后,沉鱼和飞蝗没有做任何停留,走街串巷出了绍兴城。
    出城后,两人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钻进了环城河边的小树林里。
    在树林深处,十二死士中的余毒,已经等候了小半个时辰。
    听到脚步声响,盘坐在地的余毒没有回头,只问出了两个字:“怎样?”
    “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发现。”飞蝗应道,“你这么早等在这里,恐怕西南方也没什么发现吧。”
    余毒默然不答,如一尊佛像般盘坐不动。
    简短的对话后,三人就此不发一言,或坐或立,等在夜色下的树林之中。
    不多久,负责搜寻绍兴城东北方的睚和眦赶来汇合。两人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任何发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搜寻东南方的廉机子了。
    令五个人略感奇怪的是,半个时辰过去了,廉机子没有出现,一个时辰过去了,廉机子还是没有来,一直到两个时辰过去,天空渐露曙光时,廉机子仍然不见踪影。
    “这厮平时腿脚麻利,今天怎么跟个老太婆似的。”飞蝗调侃道。
    飞蝗脸上挂着笑容,其实心里和其他四个人一样清楚,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廉机子还没有出现,十有八九是在绍兴城内出了事。
    “我之前好像听到了竹鹦鹉的声音,不知道你们听见没有?”飞蝗问,“廉机子多半是捅了娄子,我们好歹是一起来的,要不要回去找一找?”
    其他四人没有任何反应。
    飞蝗吃了个闭门羹,心头堵了口气,说道:“你们怎么都成了哑巴?”说完这话,他忽然嘿嘿一笑,“我倒忘了,我们这里的确有一个哑巴。”言语之间,有意无意地朝眦瞟了一眼。
    眦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睚盯住飞蝗,目光中透露出了敌意。
    飞蝗视而不见,继续问道:“到底要不要进城找找?你们倒是吭一声啊。”
    “生死有命,没什么好找的。”睚开口了,嗓音很冷,眼睛仍旧盯着飞蝗。
    “你这是什么话?”飞蝗不悦道,“大家相识十多年,多多少少有些情义,你不想进城找廉机子也就罢了,何必说出这等不中听的话?”
    “谁与你有情义?”睚横了飞蝗一眼。
    “屠夫死了,你睚眦二人成了十二死士中最厉害的人物,想不到地位变高了,就开始目中无人起来,瞧不起我等了。”飞蝗将双手环抱在胸前,哼了一声,冷嘲热讽地说道,“当初不知道是谁跟丢了胡客,连累大伙儿多跑了一年半载的路。”
    在金庭镇被半途杀出的平阳党阻拦,以至于最终跟丢了胡客和姻婵,一直是睚和眦心头的一大恨事,此时被飞蝗拿出来当面讥讽,两人不禁心里发怒,手腕同时一翻,各自亮出了短柄弯刀。
    “那你来试试!”睚不客气地说道。
    飞蝗连忙摆手:“那可不敢!把你们的刀子收起来吧。你们二人何等厉害,我怎么可能是对手?”嘿嘿笑了几声,又用讥讽的口气说道,“再说了,睚眦向来不分家,走到哪里都是两人联手,眼下就算屠夫活过来,双拳斗四手,怕也过不去。”
    睚和眦顿时大怒,向飞蝗踏出一步,若非同为十二死士,按两人的性子,绝不可能隐忍到现在。
    飞蝗刚才还在嘿嘿地冷笑,这时忽然间腰一挺,离开了斜靠的树,望向睚和眦的身后。
    一阵马蹄声在睚眦的背后响起。这阵马蹄声来得很快,转眼间,一骑马出现在林中小道上,勒停在五人的身前。马上的骑者一身布衣,背着晨光,脸色灰暗。
    “老主子!”飞蝗脱口叫道。
    五个人顿时肃然而立,神情恭敬无比。飞蝗没有了冷嘲热讽的神情,睚和眦同时收回了见光的兵刃,连盘坐了两个时辰之久的余毒也急忙站了起来。树林里鸦雀无声,五个人都在等着老主子发话。
    来人正是胡启立。
    胡启立翻身下马,扫视五人,问道:“廉机子呢?”
    “还没回来。”沉鱼回答。
    “你们来绍兴有三天了,可有查到什么消息?”
    “绍兴城的西北、西南和东北一带都已找过,没有任何发现,”沉鱼如实回禀,“至于廉机子负责的东南一带,因他尚未归来,目前还不清楚。”
    胡启立心里知道,胡客十有八九是藏在绍兴府境内。前一段时间,六个死士已经找遍了绍兴府境内发生刺杀案的几个县,没有任何发现,唯一只剩下绍兴城还没有搜寻,所以胡启立才把六个死士派往绍兴城内四处搜寻。现在廉机子没有按约定时间前来汇合,不排除在城里遭遇了胡客的可能。
    “廉机子有没有放竹鹦鹉?”胡启立问。
    “有!”沉鱼回答得干脆利落。
    竹鹦鹉是代表危急的信号,一旦射入空中,便会发出沙哑的尖啸声。廉机子放出了竹鹦鹉,说明他遇到了紧急情况。
    胡启立不假思索,立即下达了命令:“你们五个速回城里寻找廉机子,一旦找到,就放竹鹦鹉相互联系。总之记住我之前说过的话,一切按原计划行事。我会在这里等候你们的消息。”
    “是,老主子!”五个人领了命令,飞快散了,奔回绍兴城内。
    五人走后,胡启立将马拴在了树干上,向环城河边走了几步,凝望着河面。
    天空已经透亮,枝叶间洒下的晨光,将胡启立的影子拉得斜长,投映在河面上。点点曦光在水面上倾洒,被早风一吹,如碎金般涌动起来。
    胡启立的心情,也跟着涌动了起来。
    在林中伫立了片刻,胡启立微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边。
    在他的脚边,多出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立了一个人。
    胡客现身了。
    胡客不想和寻找他的死士多做纠缠,只想与胡启立照面。所以他一路尾随沉鱼和飞蝗出城,躲在树林的边缘地带,一直等到胡启立出现,五个死士奔回城内寻找廉机子,他才现身于胡启立的背后。
    胡启立转过身来,与胡客正面相对。
    树林深处,光影斑驳,寂静无声。
    自从“试刺”之后,两人已有五年时间没见,曾经的父子,如今已经互为仇敌。看着站在对面的那个人,胡启立的内心深处波澜不惊,胡客的心头却是百般滋味。
    正是眼前的这个人,朝夕相处陪伴胡客到十六岁,并主宰了胡客随后八年的岁月,一直到今天。这八年间,胡客入刺客道,进练杀山,“试刺”,“出刺”,“夺鬼”,查天层,杀王者,他人生中的每一步,都是按照胡启立的规划在走,可以说,胡客一直是在为胡启立而活,连最近一年半躲藏起来养伤,也是拜胡启立所赐。
    眼前的这个人,曾是胡客最为敬重最为景仰的人,如今却要以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来面对,一向很少有情绪波动的胡客,此时也难忍内心的五味杂陈。
    但胡客不会忘记今天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向胡启立走近了两步。
    胡启立似乎对胡客有所忌惮,胡客进了两步,他却退了两步,始终保持着三丈左右的距离。
    胡客本打算问清楚心中的疑惑,但话到嘴边,猛然间心头一动,登时呆住了。他只知道在这一瞬之间,脑海里跳出来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然而具体是什么,却模模糊糊地捉摸不住。胡客疑惑地看着胡启立,总觉得这件古怪的事与胡启立有关,试图去想,却又始终反应不过来。
    被胡客用奇怪的眼神来回打量,胡启立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问道:“你想怎样?”
    胡客强迫自己将精神集中起来,不去想那件突然闪入脑海的古怪之事,问道:“我和雷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这句话问得直截了当,语气斩钉截铁。
    “有时候人要学聪明一点,”胡启立说道,“有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大可不必刨根问底,否则你会活得很累。”
    “你怕我知道真相后,会立马杀了你?”胡客盯着胡启立。
    胡启立又是一笑:“你是刺客道数一数二的青者,刺杀的本事的确登峰造极。但是你不要忘了,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你入刺客道是经我一手安排,我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连你今天到这里来,也是在我的掌控之中。你当真以为,你今天能杀得了我?”
    “把人都叫出来吧。”胡客道。
    话已经说破,就不必再躲躲藏藏。胡启立喝道:“都出来吧!”
    激战
    话音刚落,睚、眦、沉鱼、飞蝗和余毒从各个方向现身。
    五人之前离开树林后,佯装回城,却又悄悄溜回,守住树林的各个方向,暗中对胡客形成了合围之势。
    这一切都逃不过胡客的眼睛,但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见到胡启立,同时也一直没把这些死士放在眼里,是以根本不为所动。
    “还有其他人,一并叫出来吧。”胡客又道。
    这一下倒是让胡启立略微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胡客的洞察力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没枉费我栽培你这么多年。”胡启立说出这话,冲飞蝗使了个眼色。
    飞蝗放出了竹鹦鹉,沙哑的尖啸声冲天而起。
    片刻间,约有二十来人冲进了树林,在五个死士的身后结成了第二层包围圈。
    胡客原本只是猜测,以胡启立的头脑,必定清楚手下这几个死士联起手来,也难不倒他,但胡启立依然在此设下埋伏,必定另有准备。胡客随口一说,没想到却一语言中。
    胡客扫视一圈,这二十几个人身穿黑色的束身衣服,人手一支手枪,看样子应该是南帮暗扎子。
    “就这么点人?”胡客的目光重新回到了胡启立的身上。
    被五个死士围住,又被二十多支手枪指住,竟然还有恃无恐,胡客的这一反应,大大出乎胡启立的预料。
    胡启立知道手下的死士加在一起也对付不了胡客,所以花钱请来了南帮暗扎子,在远处的桥洞下埋伏,以竹鹦鹉的尖啸声为号。沉鱼和飞蝗夜入大通学堂,目的不是刺杀胡客,而是引胡客出城,两人本打算和胡客交手之后,佯装败逃,引胡客来追,没想到胡客提前察觉,没与两人正面遭遇,而是暗中跟随,这倒让沉鱼和飞蝗省了不少事。先前在树林里时,胡启立问“廉机子有没有放竹鹦鹉”,其实这是之前约定好的暗语,是在问胡客有没有跟来,如果沉鱼回答“有”,就是说胡客已经跟来了。胡启立接着吩咐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五个死士心里明白,于是假装回城,却去而复返,暗中对胡客形成了包围之势。胡启立深知胡客在黑暗中的能力,无论是刺杀能力还是隐藏能力,都强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所以他故意等到天亮时才现身,这样可以消除对胡客有利的环境条件,以便于手下这帮人更有把握地对付胡客。
    然而即便如此,胡客仍然摆出一副处变不惊、泰然自若的样子,倒让老谋深算的胡启立生出了一丝紧张感。
    胡启立勉强露出笑容,说道:“你觉得还不够多?”
    胡客道:“南帮暗扎子个个草包,有枪在手,也不足为虑。”
    这句话狂妄至极,实在太不把人放在眼里,周围二十多个暗扎子顿时面露愤色,个个蠢蠢欲动,恨不得立刻开枪,将这狂妄之徒打成筛子。
    但这阵骚动很快就平静下来。一个暗扎子凑近同伴的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同伴仔细打量了胡客一番,面露惊讶之色,又向身边的另外一名同伴悄声耳语。这样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渐渐越传越多,到最后二十多个暗扎子全都盯着胡客,脸上露出了惊惧之色。
    这群暗扎子的领头是一个面皮白净的年轻人,看容貌十分稚嫩,年龄应该还不满二十岁。这年轻人的身边有一个身形精瘦的小胡子,双目中透出警惕之色,正在年轻人的耳边低语。年轻人点了点头,对胡启立说道:“东家,这人来头不小,之前说好的价钱,恐怕要变一变了。”
    原来这二十多个暗扎子当中,有一个曾参加了两年前在日本东京对孙文的暗杀行动,亲眼目睹了胡客凭一己之力对抗南北帮暗扎子和日本浪人的全过程,在记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此刻忽然与胡客照面,是以认了出来,急忙告知同伴,让同伴多加小心。胡客当年在日本东京的举动,早已在南北帮暗扎子中传得神乎其神,带领这群暗扎子的年轻人也听说了此事,此时忽然听小胡子说眼前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便是当日以一当百守护孙文的人物,心里不由多了几分震惊。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立刻想到之前从胡启立处收到的报酬少了,因此趁着还没动手,当场提价。
    “你想要多少?”胡启立目光一转,落在年轻人的身上。
    年轻人面露微笑,比划了一根手指。
    “一倍?”胡启立问。
    年轻人摇摇头,纠正道:“十倍。”
    胡启立道:“小麒麟,当年你爹主事时,向来说一不二,到了你这里,却是见风就长,狮子大开口。”
    年轻人道:“东家,别说这些虚话,你就实诚地答一句,应还是不应?”
    眼下这种情势,别说十倍,就是一百倍,胡启立也只能答应。“十倍就十倍,如果办成了,”胡启立有意看了一眼胡客,“我再多给你三成。”
    “好!”年轻人抚掌笑道,“东家果然是个爽快人!”
    小胡子在年轻人的耳边悄声道:“小主,这人是个硬手,千万不能大意!”
    年轻人点点头:“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言语之间,却颇有几分不屑。他看着胡客,心中暗想:“被这么多枪指着,你就是深海龙王,也休想翻出浪花来。”
    二十多个暗扎子举定了手枪,从各个方向瞄准了胡客,只等东家胡启立一声令下,便立马扣动扳机。
    胡客丝毫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看着胡启立,问道:“我和雷山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说过了,有些事情,你大可不必知道。”
    “回答我。”胡客的声音越发低沉。
    胡启立仍不做应答。
    胡客不再逼问。他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胡启立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来追查他的下落,现在又设下如此陷阱,一见面便要置他于死地,如果他不是雷山的儿子,胡启立又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呢?
    最后的疑问已经打消,一场死战在所难免。
    胡客取出了问天,手指抹过弧形刃口,一字一字地说道:“你我父子之情,今日就此断绝!”右手猛地一伸,问天插入了身边一棵大树的树干。
    血战在即,胡客竟然将武器插在树干上,这等奇怪的举动,令包括胡启立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禁一愣。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胡客的双手抹过衣摆,拔出了藏在腰间的两支手枪,照准斜侧方的年轻人就是一枪。
    年轻人还在冷笑,尚未反应过来,眉心处已多了一个小孔,冷笑就此僵在脸上,身子砰地仰天倒下。
    所有人都没料到胡客竟然带了手枪,这一突变委实出人意料!
    胡客虽然在战略上藐视这些南帮暗扎子,但在战术上却极其重视。他深知枪的威力,在日本东京时,他便尝过子弹的厉害,而刺杀萧山县的知县时,他用的正是洋枪。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胡客从精于用枪的王金发那里,学到了不少用枪的技巧,现在实战运用,倒也得心应手。灭贼歼王,他第一枪便射杀了年轻人,解决了这群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先乱其阵脚,随即左右开弓,枪声连响。二十多个暗扎子站成一圈,原本是为了围住胡客,不让胡客有逃跑的空间,现在却成了活靶子,任胡客朝哪个方向开枪,几乎都能命中目标。
    眼见年轻人倒地,不知死活,所有暗扎子的脸上都露出了极为惊恐的神色,尚未回过神来,又遭胡客一通射杀,转眼间便折了七八个。幸存的暗扎子纷纷寻找树木掩护,同时朝胡客开枪还击。之前曾在年轻人耳边低语的小胡子窥准时机,一个贴地蹿出,抓住年轻人的双脚,将其拖到一棵树后,急声叫道:“小主,小主!”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伸手去探年轻人的鼻息,竟已没了呼吸。
    从打出第一颗子弹开始,胡客以最快的速度,在树木之间不住地移动。这样一来,他可避免成为站桩靶子。暗扎子射出的子弹,只要击不中胡客,便朝对面的同伴飞去,一部分子弹竟射中了自己人。胡启立和五个死士则在枪声响起的一瞬间,躲在树后不敢现身,以免枪弹无眼,伤了自己。
    十余枪打完,胡客的两支手枪都已打光了子弹。
    暗扎子死伤了大半,胡客只是肩部被子弹擦伤,另有一颗子弹从他的颈边掠过,若被射中,便性命堪忧,还好他运气不坏。
    胡客扔掉了手枪,拔下树干上的问天,在树林中蹿行起来。
    这些暗扎子从没遇到过如此厉害的狠角色,经过刚才一轮突如其来的枪战,不少人惊魂未定,躲在树后,忽然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脖子一凉,已被问天掠去了性命。树林中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仅剩的三两个暗扎子被四下里的惨叫吓破了胆,不敢再作停留,连受伤没死的同伴也顾不上了,发疯似的朝树林外狂奔,只恨从娘胎里出来时少带了两条腿。
    东侧响起了兵刃相交的铮鸣声,只响了三下,继之而来的是一声低沉的惨哼。
    胡启立心头一抖。他听得出这声惨哼是谁的声音,知道余毒已经遭殃。他看见身边躺了一个暗扎子,急忙从树后冲出,将那暗扎子手里握着的手枪夺了过来,用以护身。
    很快又有一声惨叫传来,是女人的声音,胡启立知道,沉鱼已经赴了余毒的后尘。
    转眼之间,二十多个暗扎子覆灭,五个死士也折了两个,再这样下去,剩下三个死士也难逃厄难。胡启立大叫一声:“全都过来!”疾奔几步,到了环城河边,用枪指着身前的树林。
    胡客的身影在远处的林中一闪,胡启立立即开了一枪,迫使胡客不敢轻易现身。
    睚和眦在胡启立的掩护下,离开之前的躲藏处,来到了胡启立的身边。
    瞒天过海
    胡客一举杀敌大半,破了重重包围,此时终于可以躲在一棵树后,喘上几口气。
    他的肩部被子弹擦伤,虽无大碍,但鲜血已浸湿了衣衫。此时还有三个死士没有解决,他可没工夫理会伤势。
    没休息多久,不远处一道灰色的影子忽然从两棵树之间闪过。
    胡客急忙偏头,一枚飞蝗镖来势迅疾,钉在了耳侧的树干上。
    隔了有五六丈的距离,还有如此准头和力道,这一手暗器功夫的确登峰造极,连胡客也暗暗有些佩服。
    只顷刻的工夫,那两棵树之间又是灰影一闪,胡客急忙侧身躲避,第二枚飞蝗镖钉在了树干上。胡客这一让,小半边身子探出了树外,后方的胡启立急忙开枪,子弹偏差分毫,嵌入了树干。
    飞蝗和胡启立所处的位置,正好在胡客的两侧,一个用暗器,一个用手枪,无形之中倒形成了配合。胡客留了个心,当第三枚飞蝗镖射来时,他只是轻微躲闪,堪堪让过飞蝗镖就行,不再将身体暴露在胡启立的攻击范围内。
    胡客将问天叼在嘴边,取下树干上的两枚飞蝗镖,左右手各执一枚。他集中注意力,死死地盯住五六丈外的两棵树,同时手腕用劲,暗暗蓄力。
    当灰影刚刚露出一丁点时,早已蓄势待发的胡客,左右手猛地掷出,两枚飞蝗镖离开他的指尖,破空而去,没有射向灰影,而是射向灰影移动方向的前面一点。飞蝗从树后面跃了出来,当他看见飞来的两枚飞蝗镖时,他人在空中,已经无法躲闪。
    第四枚飞蝗镖夹在指尖尚未掷出,飞蝗已闷哼一声,喉头和腹部传来刺痛,整个人横着摔翻在地。
    飞蝗对胡客并不了解,在得到问天之前,胡客一直没有特定的兵器,每次执行刺杀任务都是视情况来选择兵器,有时也会用到暗器,因此胡客在暗器上的造诣并不低。飞蝗这辈子用飞蝗镖射杀了不少人,他曾想过自己将来会怎么死,但是他绝对没有想到,最终竟是死在了自己的飞蝗镖之下。
    飞蝗毙命,只剩下睚、眦和胡启立了。
    胡启立的心被震住了。他在培养胡客来解决雷山这个大对头时,无形间也给自己培养了一个同等厉害的对头。现在他开始尝到苦果了,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种下的苦果。
    作为仅剩的两个死士,保护胡启立的重任落到了睚和眦的身上。两人知道决一生死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短柄弯刀,向前跨出两步,守在胡启立的身前。
    “回来!”胡启立喝道。
    睚和眦回过头来,看着胡启立。
    “赶紧走!”胡启立的话是对睚和眦说的,但双眼却一直盯着前方,注意着胡客的动静。
    睚和眦微微一愣。
    “今天我走不掉了。”胡启立自知结局,压低了声音不让远处的胡客听到,“你们两个赶快走,总要有人活着回去才行。将来如果有机会,一定不要忘了替我报仇!”
    睚和眦犹豫了一下,很快做出了决定。两人收起了短柄弯刀,朝胡客躲藏的地方望了一眼,然后沿着环城河边的小路,飞奔离去。
    胡启立紧张地用枪指着前方,直至睚和眦的身影消失在河湾背后,他才吐出了一口气,说道:“你打算藏头缩颈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树干后黑影一闪。
    胡启立瞧得真切,急忙瞄准开枪。
    但胡客刚闪出半边身子,便立即快速缩回,从树干的另一侧跃了出来。
    一枪落空,胡启立追身又是一枪。
    但胡客的动作实在太快,子弹打到时,他又已经藏到了另一棵树的后面。
    当胡客再一次闪身跃出时,一直保持高度警惕的胡启立,以最快的反应速度,再一次扣下了扳机。
    然而这一次,枪声却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这支手枪本是暗扎子的,之前在乱战之中,已经开过几枪,只剩下四发子弹在里面。胡启立取得手枪后,先后开了四枪,这时子弹打尽,手枪已成了废铁一块。
    这声清脆的“咔哒”声传入了胡客的耳中。
    胡客的嘴角轻微一扬。
    方才他连续地左右闪转腾挪,正是为了引胡启立开枪射击,将子弹打光。现在目的已经实现,他从树干后转出,右手斜执问天,向胡启立大步走去。
    子弹已尽,仅凭双手双脚,胡启立绝非胡客的对手。他的脸上流露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依然举起手枪,对准胡客,连续地扣动扳机。
    伴随着一直响个不停的“咔哒”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当胡客走到身前时,胡启立停下了动作,猛地向身后一抛,扑通一响,手枪沉入了水中。
    “动手吧。”胡启立闭上了双眼,微微仰起了脖子,“我死之后,所有的恩怨,就此勾销。”
    但是胡客没有动手。
    他迟疑了,不是因为感情用事,而是在走向胡启立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先前刚见胡启立时,脑海深处曾一闪而逝的古怪念头。直到此时,他才猛然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古怪。他看着胡启立,眼神最初带有几许疑惑,到最后变得无比确定。
    他初见胡启立时之所以会觉得古怪,是因为当时胡启立曾后退了两步。就是那后退的两步,带给了胡客古怪的感觉。
    胡客弄明白了心里的疑惑,说道:“你根本不是胡启立。”
    原本闭目待死的胡启立,此时猛然睁开了双眼,诧异地看着胡客:“你说什么?”
    “你不是胡启立。”胡客重复了一遍,语气确切无疑。
    胡启立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僵硬:“你说什么胡话?”
    胡客看了一眼胡启立的双腿,说出了原因:“你的腿不跛。”
    胡客已有五年没见过胡启立,但毕竟曾以父子关系相处过十余年。在胡客的记忆中,这位铁匠父亲是一个瘸子,走路时两只脚高低不同,一瘸一拐,为此没少被街坊邻居嘲笑。但眼前的这个胡启立,在初见胡客时曾后退了两步,那两步却四平八稳,没有丝毫歪跛的迹象。胡客潜意识中感觉到了古怪,但当时他心知周围设有埋伏,一直在暗思应对之策,因此没有想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古怪。现在埋伏已破,胡启立的生死已在掌控之中,精神放松后的胡客,才猛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再加上刚才睚和眦竟然弃胡启立而去,他才不禁推想眼前这个胡启立可能是个冒牌货。如果这个胡启立的身份是真的,身为十二死士的睚和眦,根本没有理由弃他而去,诸如阎子鹿、秦道权等死士,全都心甘情愿为胡启立卖命,睚和眦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怎么会突然临阵脱逃?
    唯一的解释,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并非真正的胡启立!
    胡客想透了这一点,猛然间明白过来,说道:“你就是廉机子?”
    胡启立的脸上露出了捉摸不透的笑容,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道:“老主子说我们六个人联起手来,也对付不了你,现在看来,老主子的话果然不假。”他这句话虽是感叹,但也变相认同了胡客的猜测。
    “胡启立人呢?”胡客问道。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廉机子轻蔑地一笑。
    胡客右手一抬,问天锋利无匹的刃口,抵住了廉机子的咽喉。
    “杀了我也没用,”廉机子面不改色,“我如果怕死,就不会来这里。”
    “当真不说?”胡客问道。
    廉机子大笑起来,喉头抖动,已被问天划破了皮。他说道:“二十三年前我便死过一回,侥幸活到今天,早已活够了本。今天能死在你手上,我廉机子也算不枉。”他的声音忽然变狠,厉喝道,“动手吧!还迟疑什么?”
    十二死士都是胡启立精挑细选之人,廉机子尤为如此。当初胡启立之所以挑选廉机子,正是因为廉机子的长相与他极为相似,再对廉机子的声音加以训练,变得和他的声音一模一样,以至于其他死士都难以分辨清楚。换句话说,胡启立挑选廉机子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替身。这二十多年里,但凡有涉危犯险的事,胡启立大都不会亲自出马,都是由廉机子代他前去,比如二十三年前的莫干山大战。
    当年胡启立成为谋门之“心”后,不小心暴露了南家后人的身份,刺客道派出大批青者前来追杀。胡启立自知难以逃过此劫,考虑到按刺客道三百年来的规矩,处死谋门之“心”必须要举行“众戮”仪式,因此胡启立顺势而为,将计就计,以自己的死来逼刺客道举行大聚会,由此为御捕门创造了决战刺客道的机会,这才有了后来惊天动地的莫干山大战。
    身为刺客道的谋门之“心”,无论做任何事,胡启立都会事先考虑周全,以他的头脑,岂会当真把自己的性命押上?那个被刺客道青者抓走、后来出现在莫干山剑池领受“众戮”的胡启立,并非胡启立本人,而是廉机子,胡启立则隐藏起来,躲在暗处盯着事态的进展。廉机子本来就是代胡启立去领死,他去的时候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果不是御捕门杀到的时机合适,他早在二十三年前就已丧命。
    莫干山大战是廉机子第一次以胡启立替身的身份为其出生入死。后来胡启立长时间隐居清泉县,之所以刺客道没有青者寻来,很大一部分功劳也要记在廉机子的头上。正是因为廉机子在全国各地频繁地活动,吸引了刺客道青者的注意,这才掩护了胡启立的安全,让胡启立的隐姓埋名从始至终没有被识破。这次在绍兴城外设陷阱围杀胡客,考虑到胡客能力出众,胡启立没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仍然由廉机子代他出马。
    二十多年间,胡启立这一手偷天换日的计谋,可谓屡试不爽。正是倚仗这一奇谋,他才得以瞒天过海,自始至终安全地藏身于暗处,在幕后操控着全局。
    但是今天,这个持续了二十多年的瞒天奇谋,却因为一个细枝末节,被胡客识破了。
    十二死士效忠于胡启立,向来不惧生死。胡客深知,无论他如何威逼,廉机子绝不可能说出胡启立的下落。
    胡客不想在廉机子这里耗费时间,再加上廉机子是胡启立的替身,只有替身死了,真身才能独一无二,所以廉机子非死不可。
    胡客不再有任何迟疑,右手横向一拉,问天抹过了廉机子的咽喉。
    胡客的动作快如闪电,没有让廉机子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廉机子向后倒下,跌破了涌动着碎金的河面,缓缓地沉向水底。
    廉机子不是寻找胡启立的唯一线索,还有一条线索,可以供胡客追查胡启立的下落,那就是十二死士中的最后两个人睚和眦。
    围杀胡客失败,睚和眦必定会想办法尽快通知胡启立,以便做好应对的准备。两人在廉机子的掩护下匆匆离去,更是印证了这一点。胡客知道,睚和眦弃廉机子而去,十有八九是要赶去通知胡启立。只要悄悄尾随这两人,一路上不被察觉,他就有机会找到藏身于暗处的胡启立。
    挠钩抢土
    睚和眦已经走了一段时间,胡客的速度必须更快,才有可能追上两人。
    好在睚和眦不是汉人,而是新疆那边异族人的体型和容貌,这一点势必引来沿途路人的注意,这就给了胡客追踪的绝好机会。
    胡客回到绍兴城内,弄来了一匹快马,一边打听一边追赶。
    睚和眦走的是官道,追踪起来并不困难。胡客先是朝西北方追了一程,过钱塘江后折向东北,进入嘉兴府境内。
    睚和眦似乎担心胡客会尾随跟踪,因此在嘉兴府境内兜了一个圈子,想是没有发现胡客跟来的迹象,因此取道东北,进入了松江府地界。
    此番追赶,胡客每日只休息不到两个时辰,算得上是昼夜不停地追踪,即便这样,直到进入嘉兴府后,他才逐渐追近了睚和眦。在嘉兴府境内,胡客寻路人打听,都回答说不久前才看到两个异族人路过,隔了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这让胡客松了一口气。睚和眦在嘉兴府境内兜圈子,胡客知道两人有所察觉,因此为避免被两人发现,不敢追得太紧,放匀了速度,始终落后两人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胡客跟着睚和眦兜完了圈子,直入松江府,等到追入奉贤县境内时,追踪的方向又有了新的变化,变成了正北方。在接连经过下沙镇和周浦镇后,胡客逐渐明白过来,前方的睚和眦,是在奔上海而去。
    果不其然,离上海已经不远,这一晚睚和眦便不再落宿休息,只管一个劲地往北赶路。
    深夜路上无人,胡客没有打听的对象,不清楚睚和眦的具体情况,唯有打马飞奔,以免被睚和眦甩掉。
    一路追到东沟镇,路边终于出现了些许农户,胡客寻一家农户打听,得知片刻之前确实有马蹄声响过,沿着赵家沟朝黄浦江边去了。
    胡客赶到了赵家沟汇入黄浦江的地方。
    这里有一个小渡头,两只已经收工的私人渡船泊在岸边,船上不见灯火,艄公都已睡下。
    胡客叫醒了一只渡船上的艄公,打听睚和眦的下落。
    “是不是新疆人我不清楚,”艄公懒洋洋地回答,“不过刚才孟老鬼的船的确下了水,估计是有客人要连夜赶着过江。”
    胡客抬眼眺望,宽阔的黄埔江面被夜色笼罩,看不见任何船影,看样子孟老鬼的船就算没划到对面的北岸,恐怕也离对岸不远了。
    胡客让艄公起船渡江,却被艄公拒绝了:“潮已经爬上来了,天又黑得紧,不敢下水了。”又道:“你说孟老鬼啊?那老不死的胆子大,船又牢靠,就是刮风下雨的天气,他也敢下水渡客。”言下之意,他胆子小,船又不结实,因此不敢接胡客的生意。
    旁边一只渡船上传来了声音:“年轻人,你出得起十两银子,我就送你过去。”
    这边艄公吃了一惊,说道:“梁老汉,你哪根筋抽了?不说夜里涨潮,就说今晚江上过不过土,你都不清楚呢。”
    “哪有连着两天过土的?”旁边渡船上走出来一个精瘦老汉,招呼胡客道:“年轻人,你上我这边来,我渡你过江!”
    胡客上了梁老汉的渡船,付了十两纹银作为船费。
    梁老汉乐呵呵地收下银子,解开船头的拴绳,唱了一声“起”,渡船便慢慢离开渡头,向江心划去。
    夜里虽然涨潮,水面比平时高出半丈有余,但由于此处离入海口有一段距离,水流不算太急,渡船划行水中没有什么危险。可是梁老汉摆渡的同时,时不时朝下游望上一眼,显得颇为担忧。
    胡客也朝下游望了一眼,入眼处皆是一团漆黑,瞧不出有什么名堂。但梁老汉的担心不像有假,胡客不由得暗中警惕了几分。
    渡船划到江心时,梁老汉一直注意的下游,忽然有了动静。
    一团火在下游北岸地势较高的地方燃了起来,虽然隔了好几里远,但在漆黑的夜幕下,这团火仍然十分显眼。
    举火为号,这是胡客脑海中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胡客顾盼两岸,果然发现对面北岸有不少黑影正在移动。
    这些黑影之前一直隐伏不动,所以渡船到了江心,胡客也没有发觉,此刻下游忽然燃起火光,这些黑影像是得到了信号,立刻开始行动起来。
    胡客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些黑影正在不断地变大,看样子是有人划着舢板之类的小船,朝江心快速驶来。
    梁老汉见胡客在张望北岸,便说道:“年轻人莫要担心,这是江上过土,常有的事。”他钻进舱内找出一盏白色的灯笼,点亮了挂在舱头,一边拍打手上的灰尘,一边说道:“这样就行了。”他嘴上说行,但话语里明显缺乏底气,而且不停地观望那些正逐渐靠近江心的黑影,似乎最终能否行得通,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梁老汉提到了江上过土,这个“土”,指的是烟土,亦即鸦片。
    当年鸦片战争之后,民间把国内自产的鸦片称为“土药”,以此来和国外输入的“洋药”进行区分。后来时间长了,也就很少再区分“土药”和“洋药”,直接将所有的鸦片统称为土。
    梁老汉所说的江上过土,是最近几年才在黄浦江上兴起的勾当。
    上海开埠以来,由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不受清廷的制约,上海很快便成为了中国最大的鸦片集散地。从广东那边来的“潮州帮”,看准商机,摇身一变成为了土商,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附近扎根,利用租界的便利,大量走私贩卖鸦片,大发“土”财。
    这些潮州帮走私贩土,有陆路和水路之分。
    如果走陆路,潮州帮接到货后,通常会将鸦片分装在煤油箱里,这样运输时可以掩人耳目,然后尽可能地走安全路线,辗转运到十六铺附近的新开河一带。这一带是公共租界、法租界和华界接壤的地段,各方的巡捕房都不相干,算是一块真空地带,因此潮州帮在此设立了秘密的库房土栈,用来存放走私来的鸦片。
    如果走水路,鸦片由远洋轮船运到吴淞口后,潮州帮在吴淞口接货,然后用小船装载,沿着黄浦江偷运到新开河一带入栈。但最近这些年吴淞口到租界一带的关卡查禁得特别严厉,小船偷运鸦片难以避开,如果要疏通这些关卡,打点所需的费用又太高,潮州帮绞尽脑汁,最后想出了一个更为高明也更加省力的办法,即“江上过土”。
    所谓江上过土,是指潮州帮在吴淞口接到货后,将鸦片装进麻袋,等到晚上黄浦江涨潮时,将装满鸦片的麻袋推入水中。这些麻袋一个个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涨潮时倒灌的海水流向十六铺码头,接应的人划着舢板到江面上捞取,或者预先等候在岸边,用竹竿挠钩将麻袋拖上岸。这种方式避开了沿途关卡的查禁,也无需任何打点的费用,因此获利更大,但却引来了另外一伙人的眼红。
    这伙眼红的人,就是上海本地的帮会人物。
    眼看外来的潮州帮在自家地盘上大发“土”财,上海本地的各帮会势力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但是苦于没有路子,鸦片生意沾不上边,本地帮会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手硬抢,于是“抢土”便应运而生。
    最初的“抢土”大都采用“硬爬”的方式,本地帮会派人埋伏在潮州帮运土的必经之路上,倚仗人多势众拦路抢劫。但是这种法子需要硬碰硬,就像土匪劫镖,需要和镖师干上一架,有过硬的实力才能得手。本地帮会往往“硬爬”成功的同时,自身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有时甚至劫不下土,反而损失惨重,以至于白忙一场,得不偿失。
    渐渐地,本地帮会发现“硬爬”的成本实在太高,还不如“偷抢”来得划算。“偷抢”就是搞突然袭击,瞅准潮州帮运送鸦片的空子,也不用将所有的土都抢走,只抢它几宗货物,抢了就跑,这样来无影,去无踪,被抢的潮州帮往往查不到是哪处帮会所为,又因为贩卖鸦片是非法经营,不敢在租界报案,只能闷声不响吃个哑巴亏。
    因潮州帮运土有陆路和水路之分,因此本地帮会的“偷抢”也分为陆路和水路两种方式。
    陆路上偷抢叫“套箱”,专门针对潮州帮陆路运土时多使用煤油箱掩护的习惯,抢土者乘坐马车,事先准备好木匣子,当运送鸦片的人经过时,抢土者突然快速上前,趁运土人不备,迅速用木匣子套住煤油箱,搬上马车即飞驰而去,绝不和运土人做任何硬碰硬的接触,运土人往往顾及剩余货物的安全,不敢贸然追赶。
    水路上偷抢叫“挠钩”,是最近一两年才出现的,针对的正是潮州帮的江上过土。本地帮会如法炮制了潮州帮接应麻袋时的办法,事先打听好江上过土的具体时间,然后驾着舢板埋伏在十六铺码头的上游,等一只只装有鸦片的麻袋顺水漂来时,便划着舢板冲到江面上,用挠钩将麻袋迅速捞起,然后弄上岸装车就跑。
    胡客夜渡黄浦江时所遇到的,正是上海本地帮会的“挠钩”抢土。
   
    第四章 上海滩群雄毕现
   
    水老虫
    胡客所看到的在下游燃起的那一团火,正是本地帮会的前方哨探放出的信号,用以通知埋伏在后方的抢土者,装有鸦片的麻袋已经顺着水流漂过来了。
    那些看见信号后立即朝江心移动的黑影,是一只只的舢板,每只舢板上载有三人,分别负责掌船、挠钩和拉货。这些舢板准备划到江面上,劫住顺水漂来的麻袋。
    梁老汉在船头挂起了白灯笼,那是举白旗的意思,向这些抢土者表明来船没有任何恶意。通常情况下,抢土者不会为难挂白灯笼的船,但偶尔也会有意外。如果“挠钩”的收获不可观,抢土者心中郁闷,有时会找地方发泄情绪,这时江上过往的船只便成了受害者。因为以前曾经发生过抢土者劫渡船的事,所以每到深夜,江边的渡船就很少再冒险下水。此时看见一只只舢板朝江心快速划来,梁老汉的心里忐忑难安,只有暗自祈祷这帮抢土者“挠钩”抢土顺利,不会找他发泄脾气了。
    胡客站在渡船的船头,仔细数了数,夜幕中划来的舢板共有四只。
    这四只舢板浑然没把渡船放在眼里,划到江面上后,立即横向连成一排,将能控制的江面范围拓宽到最大,以便最大限度地挠钩麻袋。
    抢土者摆好了阵势,梁老汉自然不敢靠近。他停下了摆划,打算让渡船顺着水流漂一阵子,等绕过抢土者后再摆向北岸,这样虽然多费一些功夫,但可以确保渡船的安全。
    然而就在此时,意外却出现了。
    四只舢板上的抢土者都面朝着下游,等待着顺倒灌的海水漂来的麻袋,可他们没有等来想要的东西,却等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在舢板前方约一里之处,从南岸忽然冲出来几只小划。
    这几只小划在南岸藏得非常隐秘,此时突然现身,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划到了江心,挡在了抢土者前方的江面上。
    这摆明了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看阵仗是要拦在抢土者的前面,先将漂来的麻袋劫住。
    煮熟的鸭子摆在眼前,岂能让别人从嘴里夺食?四只舢板上的抢土者立刻骚动起来,最中间那只舢板上,一个歪脖子男人大声骂道:“触那娘!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黄老板的货!”
    “挠钩”抢土是一瞬一息的事,只要挠钩得手,立马就划船靠岸,将麻袋装车便跑。歪脖子男人不敢稍有耽搁,因为只要有片刻耽搁,煮熟的鸭子便飞走了。歪脖子男人立即招呼左右,四只舢板同时划动,向前方的几只小划快速靠近。
    这边舢板刚一动,那边小划跟着便动了。
    小划总共有五只,其中三只忽然离了队列,顺着水流朝舢板迎面划来,另外两只则留在原处。
    “触那娘!”歪脖子男人一眼识破了小划的伎俩,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了一声。
    三只小划迎面划来,显然是想阻止舢板靠近,只要争取到片刻的时间,后方的两只小划便可以趁机挠钩麻袋。歪脖子男人原本只是想上前与小划上的人交涉一番,让对方知道是在和谁做对,从而知难而退,但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客气,立即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既然如此,自己这边也用不着客气了,歪脖子男人冲左右叫道:“都亮了火,给些铁疙瘩,让这群混蛋吃个饱!”
    四只舢板上,负责划船的抢土者只管一个劲地埋头猛划,负责挠钩和拉货的抢土者举起火把,同时从腰间掏出了手枪,只等三只小划进入射程范围,便立刻瞄准射击。
    舢板和小划的距离越来越近。
    眼看即将进入抢土者的射程范围,三只小划上的人忽然同时跃入了黄浦江中。
    这一反常的举动,让抢土者猛地一愣。
    歪脖子男人悚然一惊,脑海里闪过了三个字,脱口道:“触那娘,是水老虫!”
    歪脖子男人口中的水老虫,指的是专门在黄浦江上以偷盗抢掠为生的流氓团伙。
    黄浦江的水不深,大型轮船无法靠近新开河一带的码头,所以早年潮州帮走水路运土时,在吴淞口接到货后,都是将鸦片一箱箱地分装在小船上,运往新开河一带入栈。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小船却常常发生翻船事件,一箱箱鸦片沉入了黄浦江底,后来派人打捞时,却又死活找不到这些装有鸦片的箱子。其实这就是水老虫在作怪。水老虫原本是混迹江边熟知水性的流氓地痞,眼红潮州帮运土发财,于是便做起了不要本钱的买卖。每当潮州帮的小船经过时,水老虫便偷偷地潜入江中,想办法将小船弄翻,然后捞起沉在水底的鸦片箱,拖上小划偷偷地运走,所以潮州帮事后打捞却什么也找不到。水老虫最初都是些闲散流氓,后来逐渐形成了团伙,为首之人是人称“上海一霸”的青帮首领范高头。
    这个范高头,在上海可谓叱咤风云,是个不折不扣的狠角色。范高头的脑门上长有一颗硕大的肉瘤,好似头上多长了一个小脑袋,因此得了“范高头”这个绰号。范高头早年是船户出身,为人性情凶狠,又生得孔武有力,他将一帮气味相投的艄公、舵手们纠集起来,又收编了江边的各路流氓地痞,干起了强占水路、劫掠商船、贩卖私盐、抢劫鸦片的勾当。正是在他的带领下,水老虫的力量一天比一天强大,也一天比一天猖狂,不仅打水路鸦片的主意,有时甚至连已经运抵新开河一带码头上的鸦片也不放过。潮州帮多次增派人手巡逻看守,但仍然无济于事,有时甚至连巡逻的人也告失踪,第二天尸体被发现漂浮在黄浦江面上。不仅如此,水老虫还杀过租界的巡捕,买枪买炮与黄浦江上的巡江缉私营干过仗,而且专门与洋人做对,劫过洋船杀过洋人,让行经黄浦江上的洋人吃尽了苦头。后来洋人不堪其扰,不断向租界当局反映,租界当局便不断向当时的江苏巡抚陈夔龙施压,最终陈夔龙在去年派出大批精兵追击围剿水老虫,将这一流氓团伙彻底击溃,并捕杀了水老虫的首领范高头。
    歪脖子男人一见小划上的人一齐跃入了水中,脑海里立即跳出了水老虫三个字。虽然他只是猜测,但敢在黄浦江上潜水行事的人,除了水性出色的水老虫,还能有谁?自从去年范高头死后,水老虫已经销声匿迹了整整一年,歪脖子男人没想到今天竟会遭遇这帮人。这些水老虫熟知水性,如果被他们潜到舢板底下搞破坏,那四只舢板上的十二个抢土者,全都难逃葬身江底的厄运。
    如果是在白天,或许还能从水面的动静来判断水老虫的位置,但此时是伸手看不清五指的黑夜,无从预判水老虫在水下的动向。情急之下,歪脖子男人只能命令抢土者将挠钩伸入水中东搅西挠,同时朝水中开枪乱射,只盼能起到一些作用。
    但这种瞎子摸象的办法实在收效甚微。片刻之后,最左侧的舢板忽然倾覆过来,三个抢土者跌落入水,扑腾了几下,便彻底从水面上消失了。一入水中,任你枪支在手,也难以斗过水老虫的各种手段。
    “赶紧划起来,给我往前面冲!”歪脖子男人急得大喊大叫。
    他急吼之下,三只舢板先后提起速度,朝远处那两只没有移动的小划冲去。
    那两只小划上的水老虫已经开始忙活起来,正在卖力地挠钩装有鸦片的麻袋。
    歪脖子男人知道,在原地停留就是等死,只有动起来,不断地移动位置,舢板才有可能甩开水里的水老虫。同时他已铁了心,只要能够抢得几只麻袋,就算没有白跑这一趟,即便一只麻袋也没抢到,那也不能放过前方这两只小划,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决计不能让水老虫得到。
    在冲向两只小划的过程中,落在最后面的舢板,忽然间倾覆过来,沉入了江底。
    只剩下最后两只舢板了。
    没等靠近挠钩麻袋的两只小划,歪脖子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扣动了扳机,黄浦江上顿时响起了枪声。
    两只小划已经挠钩了几只麻袋,算得上收获颇丰。眼见两只舢板飞一般地冲来,而且枪声已经响起,两只小划急忙朝南岸划去。岸上早有马车等候,只要将货物弄上岸,装车运走,水老虫就可大功告成。
    歪脖子男人不愿轻易地放过这帮水老虫,指挥两只舢板从斜刺里杀向小划。在飞速划行的过程中,他还不忘甩出挠钩,将一只飘过船侧的麻袋钩了上来。
    双方虽然都在快速地划行,但两只舢板占了先起速的优势,划船的抢土者又都是臂粗力壮的大汉,因此逐渐缩短了与两只小划的距离。
    渐渐追近小划,歪脖子男人照准小划上的黑影就是数枪连发。不知是他枪法准还是运气好,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惨叫,一只小划上的划桨人被子弹击中,翻身跌入了江中,划桨人的双手没有撒劲,将船桨也带入了水中。
    失去了船桨,这只小划的速度顿时慢了下来,两只舢板趁机冲近,枪声连响,小划上的两个水老虫来不及跃入江中,已被乱枪打死。
    “莱阳梨!”歪脖子男人用挠钩钩住了小划,冲另外一只舢板大声吼道,“前面那只船交给你了!”
    绰号叫“莱阳梨”的男人应了一声,指挥舢板追击另一只全速划行的小划,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有了前车之鉴,这只小划上的两个水老虫不等后方追近的抢土者开枪,抢先一步跃入了水中,准备在水下袭击舢板。划桨的水老虫则继续留在小划上,一个劲地向岸边猛划。
    水老虫入水,舢板再往前划便有倾覆的危险,但莱阳梨既不退缩,也不躲避,而是继续指挥舢板直愣愣地冲向小划。他连开数枪,但划桨的水老虫俯下了身子,子弹一一射偏。
    就在这时,舢板左侧的水面忽然哗啦一响,撕裂开来!
    两个水老虫如鲤鱼一般,猛地跃出水面,拽住舢板的舷边,用力往下一压!舢板本就是小船,被两个水老虫的劲力加体重一压,顿时向左侧急倾,整个翻了过来,反扣在了水面上。
    在舢板倾斜的瞬间,莱阳梨已经一跃而起,朝前方的小划扑了过去。
    他人在空中,照准小划上的黑影就是一枪。这一枪正中划桨的水老虫的肩头。那水老虫本来举起了船桨,准备照准飞扑而来的莱阳梨,一桨将其拍落水中,但肩头忽然中弹,船桨举起一半便又落下。莱阳梨飞扑过来,将水老虫摁翻在了小划上。小划急剧地晃动起来。
    抱摔扭斗之中,又是一声枪响。
    莱阳梨的右腕被水老虫牢牢地抓住,这一枪没能对准水老虫的要害,只击中了水老虫的大腿。这是手枪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未能击中要害,但也足够让水老虫吃上一壶。
    枪伤带来了剧痛,水老虫的注意力因此分散,手劲出现了松动。莱阳梨趁机挣脱右手,丢掉没有子弹的手枪,猛地从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朝水老虫的胸口猛戳而去。
    水老虫翻身一滚,匕首戳中了一只麻袋。
    莱阳梨抽出匕首,又朝水老虫连续刺击。
    水老虫已经身中两枪,小划又狭窄逼仄,无法躲开莱阳梨的这番猛劈猛刺,胸膛猛然间一痛,终于被匕首夺去了性命。
    划桨的水老虫一死,整只小划落入了莱阳梨的掌控,水老虫挠钩起来的三只麻袋,也处在他的控制之下。
    但江水里还有不少水老虫,莱阳梨不敢大意,抓过船桨,飞速划行。他现在无暇考虑其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甩开水里的水老虫,因此顺着水流疯狂地划行,希望借助水流的速度,使船速达到最快,将水里的水老虫甩开。不远处另一只舢板上的歪脖子男人,已用挠钩将小划上搁放的麻袋钩了过来,也顺着水流飞速划行,并试图靠近莱阳梨。
    莱阳梨控制的小划和歪脖子男人控制的舢板,各自载有三只麻袋,水里的水老虫不敢将其掀翻,否则麻袋入水后被水冲走,到头来便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能在水下搞破坏,那就只能采取更为直接的攻击办法。这些水老虫不等小划和舢板起速,便一个个从水中跃起,径直跳上了小划和舢板,企图和抢土者近身肉搏。
    舢板上除了歪脖子男人,还有两个抢土者,并且有枪在手,和水老虫拼杀时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跳上来多少水老虫,便打死多少水老虫。但小划这边却只有莱阳梨一人,虽然有匕首护身,但遭到三个水老虫的围攻,挨了不少重拳重脚。
    莱阳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将麻袋夺回,但现在遭遇围攻,再不逃离小划,就将被水老虫活活打死。
    权衡利弊后,莱阳梨决定逃命。
    他像疯子一般,嘴里发出啊啊呀呀的怪叫声,左手拿着船桨乱扫,右手则疯狂地挥舞匕首。这种不要命的疯劲,逼得三个水老虫向后退开了一步。
    这是逼出来的逃生机会!
    莱阳梨本来打算跳进江水之中,但瞥眼之间发现身边出现了另一艘船,当即一个大跨步飞跃了过去。
    这艘船正是梁老汉的渡船。
    渡船带有船篷和内舱,体形较大,远不如小划那般灵活,同样是顺水划行,速度慢了许多,很快便被莱阳梨所在的小划赶上,而且恰巧紧挨着经过,正准备从小划上跳水逃生的莱阳梨,径直向渡船跃了过去。他这一跃就是半丈远的距离,双手挂住了渡船的船边,下半身则浸入了水中。他拖着湿漉漉的下半身,翻爬上了渡船。
    莱阳梨控制的小划被水老虫重新夺回,歪脖子男人那边则成功保住了舢板。
    依靠手枪,歪脖子男人和另外两个抢土者击退了所有爬上舢板的水老虫,这些水老虫要么被打死,要么受伤后跃回了江中。眼见莱阳梨跃上了渡船,歪脖子男人急忙让舢板靠近渡船的另一侧。
    一番夜幕下的水上搏杀,四只舢板只剩其一,十二个抢土者只剩四人。水老虫的伤亡也不轻,只剩下三个水老虫在小划上,其余水老虫非死即伤,并且挠钩得手的货物有一半被抢土者夺走。
    歪脖子男人原本打算驾着舢板赶紧逃离,但现在一番厮杀后,水老虫只剩下了区区三个人,他不由动了报仇之心。他的手枪已经打光了子弹,但还有别的办法报仇。他将舢板上的三只麻袋转移到了渡船上,并和另外两个抢土者跳上了渡船。在小划和舢板的面前,渡船犹如庞然大物,歪脖子男人打算驾驶渡船,直接将小划撞翻,即便三个水老虫不死,至少也要让对方得手的货物重新落水,让这帮水老虫最终白忙活一场。
    梁老汉不敢和凶神恶煞的抢土者作对,早已躲进了船舱。他从舱门的缝隙朝外面偷望,并小声地对胡客说:“年轻人,你千万把钱财藏好了,可不要露出来!”
    歪脖子男人控制了渡船,冷眼望着不远处的小划,见小划还待在原处没有逃离,心里暗骂道:“你们这帮水王八喜欢闹腾,我今天就跟你们闹腾个够!”
    歪脖子男人正要控制渡船朝小划撞去,可这时小划上的水老虫忽然惊讶地叫骂了起来:“他娘的,货不对啊!”
    潮州帮
    自从现身于江面上后,这还是水老虫那边第一次有人开口说话。由此可见,小划上必定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
    这一意想不到的状况,却是因莱阳梨而起。
    先前莱阳梨跃上小划后,与划桨的水老虫有过一番剧烈的抱摔扭斗。当时他用匕首猛戳猛刺,曾戳破了一只麻袋。现在小划被三个水老虫重新夺回,水老虫急忙查看货物,因而发现了麻袋上破开的口子。奇怪的是,麻袋破了口,却没有半点鸦片的气味飘出来。三个水老虫觉得不对劲,急忙检查了三只麻袋。
    不检查不要紧,这一检查却不得了。
    三只麻袋里,各装有几节竹筒,足以产生让麻袋漂浮起来的浮力,此外,还有一个西瓜大小的油纸包,油纸包里,就是偷运的货物了。水老虫急忙拆开了油纸包。正是因为忙活着做这些事,所以小划一直停留在原处,没有逃离。
    油纸包拆开后,里面全是白色的粉末。
    按照常理来说,因为产地的不同,鸦片会在颜色上有细微的差别,但往往不是黑色便是褐色,如果是精制鸦片,则会呈现出棕色甚至是金黄色,但绝不可能是白色,且鸦片是凝固状物体,绝不可能是粉末,此外鸦片带有强烈的刺鼻性气味,根本不可能如油纸包里的白色粉末那般气味全无。
    一个水老虫粘起一点白色粉末尝了,竟然是面粉的味道,再将另外两只麻袋里的油纸包拆开检查了,无一例外都是面粉,意想之中的鸦片连影子都没瞧见。
    听见小划上传来“货不对”的叫骂声,莱阳梨急忙用匕首划开了渡船上的麻袋,略一验查,便发现货物不对。他挑起白色粉末尝了,惊讶地抬起头来,望着歪脖子男人,说道:“阿道,这不是团年糕!”
    “团年糕”是鸦片的另一种叫法,除此之外,鸦片还有“乌香”“福寿膏”等多种叫法。
    那叫阿道的歪脖子男人听了莱阳梨的话,也急忙挑起一点粉末尝了,骂道:“触那娘,是面粉!”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面露惊讶之色。
    抢土者每次挠钩行动,都会利用安插在潮州帮里的暗子,提前查探清楚货物的数量以及江上过土的时间,然后在夜里派眼线藏在江边盯梢,一旦发现江上有东西漂过,便举火为号,通知埋伏在后方的抢土者展开行动。这次挠钩抢土,暗子打探到潮州帮接到的货是一批印度“小土”,将分装成二十个包,在夜间四更走黄浦江上过土。当时从国外偷运到上海的鸦片,因为原产地的不同而有类别之分,印度出产的鸦片称为“小土”,英国出产的鸦片称为“大土”,波斯湾出产的鸦片称为“新山”,土耳其出产的鸦片称为“金花”,这几类鸦片的价格,比国内出产的鸦片要贵上三四倍。因此二十个包的印度“小土”,可谓分量十足,正因为如此,才引得抢土者和水老虫同时行动。然而事到头来,拼死拼活才抢到手的麻袋,装的却不是印度“小土”,而是面粉,如何不让阿道和莱阳梨吃惊?
    “事情不对劲!”莱阳梨越想越觉得古怪,对阿道说道,“难不成是潮州帮下的套子?”将面粉装入麻袋,假装江上过土,潮州帮此举,必定有其目的。
    在莱阳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远处忽然燃起了火光。
    燃起火光的位置和之前举火为号的位置一样,但是这次不是一团,而是两团。
    一团火,代表江上有货物漂过,两团火,代表有异常状况出现!
    莱阳梨等人朝下游望去,只见极目处的江面上出现了几团黑影。这几团黑影都是小型船只,正顺着倒灌的海水驶来,速度奇快无比。
    瞧这几只小船驶来的速度,莱阳梨和阿道便知道情况不妙。
    另一侧的水老虫也发现了这一情况,立刻划动小划朝岸边而去。水老虫本来是从南岸来的,但现在所处的位置离北岸更近,因此也顾不上方向不对,一个劲地朝北岸划去。
    阿道之所以连人带货转移到渡船上,是打算趁水老虫不备,将小划撞翻,现在出现突发状况,水老虫划动小划快速靠岸,但渡船却因体形较大,速度提不起来,反而来不及靠岸。
    “把货扔了,全都进舱!”莱阳梨的脑筋转得飞快,急忙招呼阿道和另外两个抢土者,将三只麻袋推入江中,然后一脚踢开舱门,钻入了船舱里。
    梁老汉和胡客都在船舱里,莱阳梨直接亮出了匕首,逼问梁老汉道:“我们四个是什么人?”
    梁老汉被匕首吓住了,脑袋有些发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们都是你船上的客人!”莱阳梨喝道,“记住了没有?”
    梁老汉急忙捣蒜似的点头,一个劲地应道:“小的记住了,记住了……”
    莱阳梨一把将梁老汉推出舱外:“你如果敢卖了我们,我定叫你全家老小死无葬身之地!”莱阳梨扔下这句狠话,“砰”地关拢了舱门,将心惊胆战的梁老汉独个留在了外面。
    阿道和两个抢土者在长板上坐好,莱阳梨也在靠近舱门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将匕首藏在腰间,暗暗握紧,扭头看了一眼坐在最里面的胡客。让莱阳梨略感奇怪的是,和惊恐万状的梁老汉不同,这位渡船上的客人和抢土者照了面后,竟然始终面不改色,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处。莱阳梨没工夫揣测这位客人的来历,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船舱外。
    没过多久,渡船四周响起了呼喝停船的声音,不一会儿船身便摇晃起来。
    莱阳梨透过舱门的缝隙,望见渡船已被几只小船截住。一只小船上伸来踏板,搭在渡船的船头,几个黑衣人手持火把,踩着踏板,登上了渡船。
    为首的黑衣人是个瘦高个子,走到梁老汉的身前,喝问道:“你就是艄公?”
    梁老汉唯唯诺诺地回答:“小的正是,几位爷……有何贵干?”
    “舱里有人吗?”瘦高个子看了一眼船舱。
    “有……”梁老汉回答道,嗓音有些发颤,“全都是……都是夜里过江的客人。”
    “把门打开!”瘦高个子直接向几个黑衣人招呼道。
    几个黑衣人从瘦高个子的身边走过,直奔舱门而来。
    莱阳梨急忙缩回身子,在长板上坐正了。
    舱门“砰”地一声被踹开,几个黑衣人让开一条道,瘦高个子弯腰走入船舱。他扫了一眼,见两侧长板上总共坐了五个人,歪着嘴道:“深更半夜的,过江的人还真他娘的不少!”他的目光左转右折,最后落在了莱阳梨的脚下,那里的船板湿漉漉的,有一大片明显的水迹。
    瘦高个子回头看了一眼船头,那里也有一滩水迹,并且有一串踩过水的脚印,从船头延伸进船舱,一直延伸到莱阳梨的脚下。
    瘦高个子冷笑着说:“你们是自己走呢,还是我请你们走?”
    莱阳梨原本想假装成渡客混过去,却忘了他跃上渡船时下半身曾跌落水中,因此进入船舱时,留下了一长串水迹,正是这一串水迹,出卖了他的假渡客身份。
    “你们是什么人?”莱阳梨想搞清楚对方的来头,以便想法子应对。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瘦高个子道。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莱阳梨又问。
    瘦高个子嘿嘿一笑,道:“你抢了我们的货,你说我们想怎么样?”
    这一句话,已经表明了这帮黑衣人的身份。货物的主人,自然是潮州帮的人。
    对方既然是潮州帮,那一场冲突已经在所难免,莱阳梨决定先发制人。
    他猛地站起,准备拔出藏在腰间的匕首。但瘦高个子身后的几个黑衣人,却迅速掏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指住了莱阳梨的头。莱阳梨只把匕首拔出了一半,不得不松开了手。阿道和另外两个抢土者也站起身来,同样被枪口指住,不敢轻举妄动。唯有坐在长板最里侧的胡客,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你们是哪帮哪会的?在哪一块地头混事?”瘦高个子问道,“你们还真他娘的够胆量啊,郑洽记的货,也敢三番五次地抢!”
    莱阳梨冷笑道:“郑洽记有什么了不起?郭茂源、周昌的货,我们也照抢不误。”
    瘦高个子见莱阳梨被枪口指住,依旧面无惧色,暗想此人倒有几分胆色,又问:“五月二十七日的半夜,有批货从这条江上过,就在这一带被人劫了,是不是你们干的?”
    莱阳梨道:“我这人脑袋不好使,记不清了。”
    “半个月前的事,怎么可能记不清?”瘦高个子喝道,“你少在我面前装傻充愣。”
    “记不清就是记不清,”莱阳梨说道,“我们抢土就如同吃饭睡觉,是家常便饭之事,抢的次数多了,谁还记得清楚?”
    莱阳梨嘴滑,问不出东西,瘦高个子转而逼问阿道,阿道只是一味地嘿嘿发笑,并不回答。瘦高个子再逼问另外两个抢土者,一个抢土者回答“记不清楚”,另一个抢土者干脆不说话,做起了闭口哑巴。
    瘦高个子不知道胡客是渡江的客人,以为他也是抢土者,因此走到胡客的跟前,喝问五月二十七日的事。胡客充耳不闻,让瘦高个子又吃了一个闭门羹。
    “你们他娘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瘦高个子满肚子火气,从一个黑衣人手中夺过一柄手枪,抵在莱阳梨的额头上,“你说还是不说?”瘦高个子凶相毕露。
    莱阳梨将头一扬,顶在枪口上,道:“你手指头只要敢摁下去,郑洽记从今往后再无安宁之日!”
    “死到临头还嘴硬,”瘦高个子不吃莱阳梨的狠话,“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正要扣下扳机,一只手忽然从侧后方伸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瘦高个子回过头去,见到一个商人打扮、满脸皱纹的男人,忙收起了傲慢的姿态,道:“郑老板,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
    郑让卿早年是进士出身,曾官任江浙盐运使,后来从父亲郑介臣手中接过郑洽记,利用官场上的关系,将生意越做越大,使得郑家成为了上海巨富。
    郑让卿示意所有人把枪放下,然后看着舱内的五个人,语气温和地说道:“在下郑洽记郑让卿,上个月二十七日,我有两艘货船在这里被人劫了,几位当家的可有听说过此事?”
    莱阳梨见郑让卿文质彬彬,言语间十分客气,抵触的情绪顿时消了大半,应道:“郑老板丢了什么货?”他知道这批货一定非比寻常,否则郑让卿身为潮州帮的巨富,不可能为了此事亲自出面。
    “不瞒这位当家的,我丢的这批货里,有朝廷的贡品,现在被人劫了,郑洽记损失事小,可朝廷追究下来,杀头事大啊。”郑让卿双手作拱,言语十分诚恳,“各位当家的,不管这批货是被谁所劫,只要你们肯告知下落,郑某人一定重谢!”
    莱阳梨见郑让卿态度如此诚恳,便回答道:“郑老板,上个月二十七日,我在赌场里混了一整天。那天安徽巡抚被杀的消息传来,我是在赌场里听到的,所以记得很是清楚。二十七日及前后的两三天,我和兄弟们都没有下过江,你的货船被劫,不是我们干的。”
    “此话当真?”郑让卿问道。
    “绝无半点虚言。”莱阳梨回答。
    站在一旁的阿道也说:“郑老板,我们只对夜里过江的烟土感兴趣,至于装了船的货,我们是从来不碰的。”又道:“如果以往有什么开罪您的地方,还请您大人大量,多多海涵。我们回去之后,定当略备薄礼,上门谢罪。”
    郑让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各位当家的,你们知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郑老板的船是怎么被劫的?”莱阳梨问道。
    郑让卿如实回答,原来他的两艘货船,是被人凿穿了底板,舟覆沉江,被人从水下捞走了货物。
    “有这等本事的,只可能是水老虫!”莱阳梨斩钉截铁地说道。今日他和水老虫结下了梁子,即便郑洽记的货船被劫不是水老虫干的,但经他这样一说,郑洽记必定会去寻水老虫的晦气,多少能替他出一口恶气。
    “水老虫?”郑让卿略显吃惊,“这伙人不是被朝廷派兵剿灭了吗?”
    “我们刚刚才和水老虫打了交道,他们也想抢过江的货。”莱阳梨道,“他们腿脚快,这时候恐怕已经从北边上岸了。”
    郑让卿再一次拱手作揖,说道:“谢过各位当家的提供线索,郑某人感激不尽,如能追回失货,定然重谢各位!”回头在瘦高个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即急匆匆地走出了船舱。
    郑让卿回到了小船上,三只小船跟随他赶往北岸,看样子是追赶水老虫去了。
    等到郑让卿离开后,瘦高个子让出了舱门,对船舱里的人说道:“得罪各位了,请吧。”
    莱阳梨狐疑地看着瘦高个子,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按刚才郑让卿的口气,今天的事就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潮州帮的人应该就此离开才是,可郑让卿的确是走了,这些黑衣人包括瘦高个子却没有离开,反而要“请”他们走出船舱。
    “不想出去也行,”瘦高个子冷笑着说,“那就只好在这里解决了。”
    “解决”二字一出口,那就是要下杀手的意思。
    莱阳梨惊道:“是郑老板叫你这样做的?”他清楚地记得,郑让卿临走之前,曾在瘦高个子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瘦高个子说道:“老板没有吩咐,我们这些跑腿的下人,又岂敢乱来?办事干净利落点。”前面几句话,是回答莱阳梨的问话,最后那一句,却是对几个黑衣人说的。留下这几句话后,瘦高个子便弯腰走出了船舱。
    梁老汉还站在船头,一见瘦高个子出来,立刻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瘦高个子从他身边经过时,他缩颈躬身,始终不敢抬头。
    瘦高个子走过梁老汉的身边,在即将踩上踏板之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差点倒忘了。”他嘴角一抽,转过身来,手里的枪一抬,便开枪打死了梁老汉。他冲梁老汉的尸体啐了一口,这才踩着踏板走回了小船上。瘦高个子带人登上渡船之时,曾问起船舱里有没有人,梁老汉回答说舱里的人都是渡江的客人,这句谎话他可一直没忘。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惊得船舱内的莱阳梨等人浑身一抖。
    莱阳梨清楚,生死时刻已经到来,再不拼命,就彻底没有拼命的机会了。趁几个黑衣人还没举枪,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朝最近的黑衣人扑去。但是他这冒死一击没有半点把握,毕竟对方用的是枪,他用的是匕首,哪个速度更快,哪个威力更大,他心中自然清楚。
    莱阳梨刚刚跨出一步,匕首尚未刺出,身旁却猛地掠过了一道黑影。
    这道黑影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先他一步,杀向了这群黑衣人!
    “水果月生”
    胡客动手了。
    胡客一心追踪睚和眦,本不想节外生枝,抢土者和潮州帮先后登上渡船,他始终坐在原处没有任何动作,在祸不殃及自己之前,他打算一直隐忍不发。但现在潮州帮将他当成了抢土者,并且立马就要开枪取他的性命,逼得他不得不动手。
    胡客的反应速度比莱阳梨快,行动起来更是快上数倍不止。胡客本来在莱阳梨的身后,两人几乎同时动手,莱阳梨只跨出了一步,胡客便已经扑到黑衣人的身前。胡客如鬼魅般在几个黑衣人之间穿插往来,眨眼之间,几个黑衣人连一枪都没来得及开,便悉数倒在了船板上,几支火把也一一摔灭了。
    这一幕惊呆了四个抢土者,尤其是离胡客最近的莱阳梨。
    莱阳梨虽然不足二十岁,却已是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莱阳梨本姓杜,因在汉历七月十五日即鬼节出生,于是得名月生,意为月半而生。十四岁那年,杜月生孤身一人来到上海闯荡,先后在张恒大水果行和宝大水果行做学徒,后因经常结交街头流氓瘪三,影响了店里的生意,被赶出了水果行。杜月生为维持生计,索性在十六铺码头上摆起了自己的水果摊。他不仅水果卖得最便宜,而且总是替顾客免费削皮,因此练就了一手削果皮的绝技,能做到一边和人聊天,一边将果皮均匀地削下,并且一削到底,绝不断裂。他尤其擅长削坏掉的莱阳梨,一只烂梨子,经他巧手一削,烂疤一剜,立即变得晶莹剔透,常常引来顾客的围观,使得水果摊的生意异常火爆。正因为如此,他得了“水果月生”和“莱阳梨”这两个绰号。
    杜月生并不满足于摆水果摊当小老板的生活,在他的内心深处,更羡慕那些帮会人物整日游手好闲、胡吃海喝的日子。于是他在摆摊之余,与码头一带的流氓混混打得火热。在熟悉了本地帮会的一些行情后,杜月生抓住机会,加入了上海本地最大的帮会组织青帮。
    杜月生加入青帮之时,这个最初起源于漕运的组织,已经拥有近两百年的历史。清代早期,为供应皇室官僚及军队所需,每年会通过大运河,从江南富庶地带运送大批粮食北上京城,这一过程被称为漕运。当时漕船以卫所为单位编为帮,允许各帮在漕运途中互相帮助。按照规定,漕运本该由隶属于军籍的屯田士兵担负,但由于运输路程太远,运输的过程又极其辛苦,因此往往人手不够用,每帮或多或少都会雇用一些水手、船工来做事。后来屯田士兵越来越松弛懈怠,每帮雇用的水手和船工便越来越多,这些水手和船工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于是抱团结伙,青帮由此而生。
    自雍正年间创立后,青帮的势力发展极快,初期只有翁佑堂、钱保堂和潘安堂三大帮,但很快便扩大为七帮、十二帮,一直到后来的“一百二十八帮半”,徒众也由最初的数千人发展到数万人,至道光年间已达五六十万之众,其成员也由最初的水手、船工扩展到运河各闸、坝、码头的水夫、挑夫、纤夫和搬运工人等。由于漕运起于富庶的江浙一带,所以近两百年的时间里,江浙地区的青帮势力最为庞大。青帮起源于漕运,因而又被称为粮船帮,所有徒众几乎都在运河沿线活动,因此又有“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的说法。
    青帮和洪门都是规模庞大的帮会组织,虽然常被人一起提及,但其实两者有很大的不同。洪门弟子以兄弟相称,崇尚“入门即约为生死兄弟”;青帮却实行禅宗制度,必须拜师才能入帮,徒众以师徒相称,崇尚“师徒如父子”。洪门从创立之日起便立誓反清复明,但青帮并不以反清为目的,相反,青帮徒众大都依靠漕运为生,因此与清廷是一种依附的关系,正是基于这一点,青帮和洪门一度成为敌对关系,双方严禁本派成员转投对方,所谓“由青转洪,披红挂彩;由洪转青,剥皮抽筋”,正是此意。
    但这一情况却在道光年间发生了转变。
    道光初年,黄河决口改道,高邮至徐州的运河段淤没,漕道因此断绝。为了保证京师重地的粮食供应,清廷试行南漕海运,这一做法后来逐渐取代了漕运,使得大批青帮成员失业。为生计所迫,一部分青帮成员加入太平军打仗吃粮饷,一部分流窜于各府各县,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还有一部分则贩卖起了私盐,摇身一变成为了各地的“盐枭”和“青皮”,青帮也开始逐步向黑帮组织转变。这一时期,青帮与清廷的依附关系彻底破裂,并成为了清廷打击的对象。青帮与洪门也不再是敌对关系,两派开始以“青洪一家”自称,民间有言“红花绿叶白莲藕(指白莲教),三教原来是一家”。
    到杜月生加入青帮的时候,青帮早已不是过去单纯的粮船帮,成员也已扩大到整个下层社会,并且多以流氓地痞为主,青帮已经成为了典型的黑帮组织。
    按照规矩,入青帮必须拜师,杜月生拜的师父是当时的小东门一霸、绰号“套签子福生”的陈世昌。入帮后要排辈分,青帮创立时有二十四辈分的规定,即“清净道德,文成佛法,仁伦智慧,本来自性,元明兴理,大通悟学”。此时上海的青帮以“大”字辈当家,陈世昌排“通”字辈,杜月生拜陈世昌为师,便顺理成章成为了“悟”字辈,这是青帮中辈分最低的成员。辈分虽低,但杜月生的能力却十分出众,无论是收“保护费”,还是与别的帮派打架斗殴,他都表现得十分出色,所以短时间内便闯出了不小的名声,这引起了黄金荣的妻子林桂生的注意。陈世昌与黄金荣私交甚厚,于是顺水推舟,将杜月生推荐到了黄公馆,在黄金荣的手下当了一名“蟹脚”。一开始,杜月生只是黄公馆跑腿的跟班,后来在林桂生的照顾下,加入到黄公馆抢土的队伍。几次抢土行动,杜月生的表现都极其出色,其中有一次抢土得手后,竟然遭遇了黑吃黑,一大包鸦片在岸边被偷土贼劫走,杜月生单枪匹马追到洋泾浜,以一己之力擒获偷土贼,将失窃的鸦片全部追回。这次行动后,杜月生开始得到黄金荣的赏识,再加上林桂生暗中照顾,杜月生就此在黄公馆站稳了脚跟。
    虽然年龄不大,但杜月生是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过来的,见过不少世面,上海本地有名的流氓地痞,他大都照过面,其中不乏一些厉害的人物。但与这些厉害人物比起来,胡客就如同泰山之于小丘。胡客行动起来如鬼似魅,解决这帮黑衣人只在眨眼之间,再加上在杜月生的眼里,胡客只是一个深夜渡江的客人,实在没想到一个客人竟然身怀绝技,所以杜月生才被惊得目瞪口呆。阿道同样惊得呆若木鸡,另外两个抢土者甚至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客击杀了所有的黑衣人,没理会身后的杜月生等人,径直走出了船舱。杜月生急忙招呼同伴捡起黑衣人的手枪,紧随在胡客的身后出了船舱。
    瘦高个子坐在一只小船上,准备等手下解决完问题后,便一把火烧了渡船毁尸灭迹,然后打道回府。他点起一根洋烟,还没抽上一口,便看见渡船船舱里的火光一下子没了,随即几道黑影钻了出来。
    瘦高个子见几道黑影的身高不对,不是自己的手下,登时大吃一惊。洋烟从他的嘴里滑落,掉落在了腿上,烫得他“啊哟”一叫,慌忙站起身来,将洋烟拍落在地。枪声便在这时候响起,瘦高个子心口一寒,冰冷的子弹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
    杜月生是在刀口上吃饭的人,一旦占得先机,就绝不会手下留情。他先一枪崩了瘦高个子,随即和阿道等人照准周围几只小船上的人影,不断地开枪射杀。
    登上渡船的几个黑衣人是郑洽记的打手,留守在小船上的只是一些划船的船工。这些船工一来没什么武力,二来想法和瘦高个子一样,眼见己方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渡船,根本没想到抢土者还能扭转局面,因此一个两个都很松懈,有的在低声闲聊,有的甚至直接躺在船板上睡觉。杜月生等人一口气将子弹打了个精光,小船上的船工死了大半,没死的也吓没了魂,仓惶划着船逃跑。
    一举破了潮州帮的围困,杜月生不禁长出了一口恶气。
    因担心潮州帮去而复返,杜月生等人急忙摆划渡船靠向北岸。
    到了岸边,只见一只小划和三只小船泊在岸边,郑让卿带人追赶水老虫,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以往抢土都是雷厉风行,今晚却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抢土者折损大半,留在岸上接应的人也不知去向。杜月生等人赶着回黄公馆向黄金荣禀报情况,因而上岸之后就要离开。
    临走之前,杜月生想结识一下胡客,毕竟如果没有胡客,今晚他们四个抢土者都难以活命。杜月生向来重视结交有本事的人物,但他转回头去,却发现刚刚上岸的胡客,已经跳上了水老虫遗留在岸边的小划,划桨离了岸,朝着租界的方向驶去。
    杜月生叫喊了两声,胡客置若罔闻,小划越去越远,消失在了夜幕深处。
    胡客沿着黄浦江的北岸仔细地寻找。
    他在寻找渡船,孟老鬼的渡船。
    过江时遭遇抢土,胡客在江面上耽误了太多时间,此时睚和眦早已不知去向。但两人是乘坐孟老鬼的渡船过的江,只要找到渡船,从孟老鬼那里,或许能追查到两人的行踪。
    睚和眦是在赵家沟渡头坐孟老鬼的船渡江,当时渡头的对岸有抢土者埋伏,所以渡船不可能在对岸靠岸,否则便会惊动埋伏的抢土者,又因海水倒灌,江水回流,渡船依靠人力摆划,不可能逆水划行,应该是顺着倒灌的水流,斜着朝对岸靠去。正因为如此,胡客才毫不犹豫地朝上游,也就是租界的方向寻去。
    但让胡客奇怪的是,沿着江岸寻找,虽偶见三两只渡船,可打听之后,这些艄公都不是孟老鬼,艄公们一直在睡觉,不清楚江上有没有渡船经过。胡客继续往前寻找,始终不见孟老鬼的渡船。好好一艘渡船,竟似从江面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在胡客的推想中,沿岸找不到孟老鬼的渡船,无外乎四种可能,一是渡船靠岸的地方还在前面;二是睚和眦坐船并非渡江,而是去往某个较远的目的地;三是睚和眦发现有人跟踪,所以渡江后便把孟老鬼杀了,再把渡船弄沉,以此来掩藏行踪;还有一种可能,是睚和眦察觉有人跟踪后,便玩了一招回马枪,乘坐渡船划到上游某处,并没有选择在北岸靠岸,而是又折返回了南岸,以此来摆脱跟踪之人。所以胡客一直沿着北岸寻找,才始终没有发现孟老鬼的渡船。
    但胡客对自己的跟踪技巧很有信心。自从进入嘉兴府后,他就始终保持落后睚和眦一炷香的时间,他相信自己没有被睚和眦发现。他继续沿着北岸寻找,并坚信能够找到线索。
    这一找就找了近十里地,直到他来到了十六铺码头。
    在这里,胡客终于找到了孟老鬼的渡船。
    金丝娘庙
    渡船停泊在十六铺码头的角落里,孟老鬼正在船舱里睡觉,他打算一觉睡到天亮,那时候夜潮已退,黄浦江水流回归正常,不用摆划,便可顺着流水回到赵家沟渡头。
    孟老鬼正在做着美梦,却被人突然叫醒了。
    胡客终于找来了,向孟老鬼追问睚和眦的下落。
    “你问那两个新疆人?”孟老鬼打了个哈欠,回了胡客的话,“在新开河口,上了别人的船。”
    “谁的船?”胡客问。
    “郑洽记的货船。”孟老鬼回答。他常年在黄浦江上摆渡,对往来江上的各铺各号的船只非常熟悉,他说是郑洽记的货船,自然不会错。
    胡客又问货船的模样。
    “是艘新船,刚上了新漆。”
    胡客又问漆色。
    “土黄色。”孟老鬼回答。
    新开河是连通法租界和黄浦江的人工河道,此时尚未被填埋。因地处租界和华界的交界地带,新开河沿岸一直是鱼龙混杂之地,官府和租界当局都不进行管理,因此潮州帮选中了这一带,作为贩卖鸦片的中转站,所有黑货都要在这里入栈,然后方能流入市场。潮州帮占据新开河一带后,对新开河管理很严,寻常船只不许在河道内停留过久,夜间更是严禁闲杂船只入内,所以孟老鬼将睚和眦送到新开河口后,才不得不将船划到十六铺码头来歇脚。
    有了线索,胡客立即划着小划回驶了一段,来到了新开河口。
    新开河是潮州帮的地盘,潮州帮的鸦片生意见不得光,所以夜晚才是最为忙碌的时候。
    深更半夜,新开河两岸灯火亮如白昼,河道上往来的船只密密麻麻,大都是满载货物的货船和商船,船身上贴着各家各铺的字号,有“郑”字、“郭”字、“李”字和“周”字等。
    河道口有人把守,不允许闲杂船只入内,胡客只能弃船上岸,沿着河岸行走,目光始终不离河道上的各色船只。
    走了没多远,他就找到了孟老鬼描述的货船,不过不是一艘,而是八艘。
    在新开河的南岸,停泊着一长排贴有“郑”字的货船,船身全都刷了土黄色的新漆。虽是货船,但船上并没有载货,而是载满了人。每艘货船上少则六七人,多则十余人,人人面色严肃,不苟言笑,看这阵仗,如同即将出征打仗似的。
    胡客在这些船上没有发现睚和眦的身影,便询问岸上的船工,有没有见过两个新疆人。
    被询问的船工抽着叶子烟,砸吧了几下,喷出一大口白雾,冲河道旁努了一下嘴:“那不就是吗?”
    河道旁是一条小街,小街远端有一幢楼房,楼房里正走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而走在他身旁的几个人中,有两人的容貌与旁人大不相同,乃鹰钩鼻粗浓眉深眼窝,正是胡客追踪多日的睚和眦。
    睚和眦与郑让卿走在一起,多少令胡客有些吃惊。
    郑让卿一出现,船上和岸边的水手船工们立刻动了起来,那些原本在偷工躲懒的人,也赶紧干起了手头的活。
    四周人多眼杂,胡客不便在此与睚、眦照面。他在岸边抓了一顶没人要的破草帽戴上,又在一排晾衣竿上取下一件晾干的船工衣服穿上,混入了众多船工之中。
    郑让卿登上了最中间的一艘货船,睚和眦也登上了同一艘船,三人相继走进了船舱。
    领船大声招呼开船,船工们纷纷跳上各自负责的货船,做好了开划的准备。
    郑让卿所在的货船是这支船队的主船,守护非常严密,难以混入。胡客追踪睚和眦这么长时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因此假装是郑洽记的船工,跳上了后方的一艘货船。这些船工受雇的时间有长有短,同船的船工以为胡客是新来的,因此没有过多地在意。
    领船一声令下,八艘货船同时开划,声势分外壮大,其他铺号的船只急忙避让在河道的两侧。
    郑洽记的船队驶出了新开河,进入黄浦江,浩浩荡荡地向对岸驶去。
    到达对岸的东昌路码头,除了船工留守码头外,其余人全都离船上岸,迅速地赶往目的地金丝娘庙。
    金丝娘庙即钦赐仰殿,因为早期供奉的是驱蝗神金四娘,所以被称为“金四娘庙”或“金丝娘庙”,后来重建时改名为钦赐仰殿,改供东岳大帝,成为一处道教宫观。但远近百姓仍不改称呼,依旧称其为金丝娘庙。
    郑让卿之所以大半夜兴师动众赶来此处,是因为这里乃是水老虫的秘密据点。
    当时在梁老汉的渡船上,郑让卿在瘦高个子的耳边低语,命令其解决莱阳梨等人,抛尸入江,烧毁渡船,不留任何痕迹。郑让卿则带人从北面上岸,追赶水老虫,并在租界内的巴特维亚路成功截住了水老虫的马车,将三个水老虫抓回位于新开河的土栈里审问。三个水老虫经不起折磨,很快便老实交代,上个月二十七号郑洽记的两艘货船在黄浦江上被劫,的确是他们所为。郑让卿追问货物的下落,水老虫回答他们只负责抢劫货物,至于货物怎么处理,那是头子的事,他们没有权利过问。
    “你们头子是谁?”郑让卿问。
    “马德宽。”一个水老虫回答。
    “马德宽?”郑让卿极为讶异,“这混蛋没死?”
    当年范高头带领水老虫称霸黄浦江,应桂馨和马德宽是其左膀右臂,一个负责抢,一个负责销。去年水老虫被清兵围剿,一场血战后,范高头被捕杀,应桂馨逃往宁波老家躲藏,马德宽则下落不明。郑洽记以前吃够了水老虫的苦头,水老虫被剿灭后,郑让卿大呼痛快。他本以为马德宽不知所踪,多半是死在了围剿之中,没想到此人竟然还活着,而且时隔一年之后,又现身于上海,召拢一批旧部,在黄浦江上重操旧业。
    郑让卿追问马德宽的藏身之处,水老虫不敢隐瞒,老实回答:“头子在金丝娘庙。”
    货物抢到手,下一步就是销赃。郑让卿不知道马德宽是否已经销赃,因此片刻也不敢耽搁,立即下令准备船队和人手,将三个水老虫押上,连夜赶往金丝娘庙,找马德宽讨要失货。
    与热闹的新开河一带相比,后半夜的浦东显得格外冷清。
    郑洽记的人沿途几乎没遇上什么人,便赶到了金丝娘庙。金丝娘庙的四周,同样静谧而又冷清。
    金丝娘庙曾经香火鼎盛,但现在已彻底破败,驻庙的道士多年前就已走光,现在庙里的各处殿堂成了流浪汉和乞讨者的居所。据三个水老虫交代,马德宽占据了庙里的三清殿,作为水老虫活动和藏身的地方。
    郑让卿命令所有人穿堂过殿,直奔作为后大殿的三清殿,路上但凡遇到睡觉的流浪汉和乞讨者,全都不用理会,因为一旦试图赶走这些人,必定会闹出响动,如果惊动了马德宽等人,那就得不偿失了。这些流浪汉和乞讨者都是无欲无求之人,有被脚步声惊醒的,也只是看上一眼,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悄无声息地来到三清殿外,从窗户可见殿内有火光。据三个水老虫交代,只要夜里有行动,马德宽必定会在金丝娘庙的三清殿内等候消息,现在殿内有火光,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郑让卿命令所有人悄悄地散开,将三清殿团团围住,重点堵死殿前殿后的门径,不给马德宽等人逃走的机会。等到包围完成后,郑让卿才命令手下走上前去,一脚踹开了三清殿的殿门。
    郑让卿在睚、眦以及几个打手的陪护下走入殿内,然而奇怪的是,殿内却空无一人,唯有一团篝火孤零零地燃烧,不时爆出哔啵的响声。
    郑让卿正觉得奇怪,忽听外面传来响动,急忙带人走出殿外。
    在三清殿的外围,忽然涌入了近百人,全都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和乞讨者。
    为首一人是个膀阔腰圆的壮汉,看清郑让卿的位置,高声说道:“郑老板,多年不见,你一向可好?”
    说话的壮汉,正是水老虫的头子马德宽。
    今晚水老虫有抢土行动,马德宽带人在东昌路码头一带接应。为掩人耳目,马德宽等人都是一身流浪汉或乞讨者的打扮,蹲守在码头上。
    郑洽记的船队驶向东昌路码头时,马德宽远远就望见了。自从去年遭遇清兵围剿后,马德宽变得谨小慎微,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高度重视。深夜的江面上忽然驶来八艘船,而且不是他派出去抢土的小划,他自然有所顾虑。
    马德宽立刻命令所有水老虫撤离码头,退回金丝娘庙。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支船队不仅在东昌路码头停靠,船上的人呼啦啦地上了码头,而且全都直奔金丝娘庙而来。等到发现这批人的目标是金丝娘庙后,马德宽及一众水老虫根本来不及撤出,只好当机立断,命令所有水老虫分散在各处殿堂,假装是流浪汉和乞讨者在睡觉。
    郑洽记的数十人没有惊扰这些流浪汉和乞讨者,直奔三清殿而去,殊不知这些流浪汉和乞讨者便是躲藏在庙内的水老虫。马德宽也在其中,甚至郑让卿就从他的身前走过,因此借助火光,他将郑让卿的容貌看了个清清楚楚,认出来是谁。过去水老虫在黄浦江上抢掠商船,和郑洽记结下了不少梁子,郑让卿曾亲自登门拜访,送上厚礼,并承诺每月送交可观的“过江费”,希望范高头能高抬贵手,不再为难郑洽记的船只。不过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郑让卿轻信了三个水老虫的话,以为马德宽每逢夜间有行动时便会留守于三清殿,根本不知道马德宽乔装打扮在东昌路码头负责接应的事。殊不知水老虫都是在水上混的人,性子和水一样,都是狡猾多变,三个水老虫卖了一部分真消息,可以避免遭受折磨,同时也有所保留,这样将来面对马德宽时,不算完全背叛,就不用受那三刀六洞之苦。
    郑让卿想过此行会遭遇困难,但没料到困难竟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水老虫竟有近百人,比他带来的人还多。他带人包围了三清殿,本来打算对马德宽来个瓮中捉鳖,想不到最后反而是自己被马德宽包了饺子。
    郑让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被水老虫包围,依旧显得镇定自若,笑着说道:“马老大贵体安好,无灾无病,郑某人岂敢捷足先登?”
    马德宽皮笑肉不笑,说道:“听说去年六月间,郑老板在新开河沿岸大摆筵席,流水席三日不断,无论何人都可入席,看来是高兴得很哪。”
    去年水老虫被清兵剿灭,对于上海本地的商号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喜事。为了庆祝这一喜事,由郑洽记牵头,联合各大商号,在新开河沿岸大摆筵席,一连吃了三天三夜,以至于油脂污秽堵塞了整条新开河。
    “马老大,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我也算是老相识,那就开门见山吧。”郑让卿让手下推出了三个水老虫,并直接将三人放归对方阵营,说道:“马老大,听你的三个手下说,你手上有两船新到的货,我此番前来,正是为此。敢问马老大,你这批新到的货,现在有没有处理?”郑让卿看得清形势,现在己方被水老虫包围,水老虫人多势众,能不与之交锋最好,所以他言语中不提及劫货一事,算是给马德宽留了脸面,尽量不触怒对方,但他言下所指,马德宽身为始作俑者,自然听得明白。
    马德宽派出去十几个水老虫,现在只回来了三个,还是被郑让卿亲自送回来的,他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郑老板来得及时,这批货已经在联系下家,不过还没有出手。”马德宽说道,“郑老板如果想要,那就开个实诚价,只要价格公道,以你我的交情,这批货自然会留给郑老板。”马德宽重回上海,根基未稳,再加上他还是朝廷要犯,因此不想把动静闹大,事情能够和平解决,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价格嘛,自然还是由马老大来定,”郑让卿道,“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郑老板果然是爽快人!”马德宽嘿嘿一笑,比划了一根手指头。他今晚派出去十几个水老虫,最终被郑让卿送回来三个,他不知道水老虫是折在抢土者的手里,还以为是郑让卿干的。他心想折损了这么多兄弟,自然要多讨要些费用。“按照这批货的原价,”马德宽故意停顿了一下,“你给十倍就行。”
    马德宽口说十倍,那是漫天要价,等着郑让卿坐地还钱。
    岂料郑让卿竟一口应允,说道:“马老大重回上海,郑某人未及迎接,实在罪过之极。这是你回来后我们之间的第一笔生意,你就是开百倍的价钱,我郑某人也决不还价!将来我郑洽记的船行江过海,还望马老大多加照顾。”马德宽重操旧业,且手下人手足备,真要在江海上抢掠起来,任他哪家商号都是难以防范,郑让卿一口答应十倍的价钱,既是为了尽快拿回失货,也是为了卖马德宽一个人情,为将来郑洽记的生意图个方便。
    通常来讲,抢掠到手的黑货,需要尽快销赃,所以出手的价格往往及不上货物原有的价值。现在马德宽抢了郑洽记的货,郑让卿反而答应以十倍的价钱回购,可谓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马德宽自然高兴,语气中的敌意顿时冰消瓦解,说道:“郑老板客气了!将来只要是郑老板的船,我马某人一定保护周全!”
    “如此就谢过马老大了。”郑让卿拱手称谢,“事不宜迟,还请马老大将货取出来,待我验明仔细后,便照单结款。”
    “好说,好说。”马德宽一脸喜色,对身边的一个水老虫小声吩咐了几句,然后说道,“去吧,带人到三官殿,把货物搬过来。”
    不一会儿,十六口尺寸相等的箱子就在水老虫的搬抬下,从三官殿转移过来,堆放在三清殿前的空地上。
    “十六口箱子,一口不多,一口不少。”马德宽伸出右手,“郑老板,请吧。”
    郑让卿命手下将箱子一一打开,他要亲自验货。
    和他一起验货的还有两个人,不是郑洽记的账房,而是睚和眦。
    这批货是南洋茶叶,十六口箱子无一例外,装的都是茶叶,这些茶叶用油纸包着,没有丝毫损坏。三个人验货,没有拆开油纸包检查茶叶的真假,而是将油纸包一个个地拣出,检查箱子的内部,似乎是在寻找其他东西。
    不一阵子,十六口箱子全部检查完,郑让卿低声问道:“有吗?”
    睚和眦摇了一下头。
    “马老大,”郑让卿当即指着箱子发问,“货物都齐全了吗?”
    “全都在这里了。”马德宽道,“怎么,有什么不对?”
    “少了些东西。”郑让卿皱眉道。
    “少了?”马德宽一脸讶异,“少了什么?”
    郑让卿立刻变了脸色,说道:“箱子里少了什么,只怕你比我还要清楚吧。”他认定马德宽发现了箱子里的东西,并私自藏匿了起来。
    “我清楚?我能清楚什么?”马德宽一脸无辜,“这批货不都是茶叶吗?到底少了什么?还望郑老板直言相告,我也好帮着你寻找。”
    郑让卿哼声道:“我出十倍价钱回购,已经诚意十足,马老大,你可别跟我玩虚的。”
    有句俗话叫做“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但生意场上说到底还是要讲究诚信,尤其是黑货生意。寻常的明路货,摆在店铺里销售,任何人都能买,即便弄虚作假得罪了某个买主,那卖给其他买主便是,所以不愁销路。但黑货生意却不一样。抢来的货物要急着出手,又因来路不正,敢买的下家屈指可数,所以要建立几条稳定的销路很不容易,一旦弄虚作假欺骗了下家,下家断了销路,黑货兑不了现,就等于没钱可赚,放在手上还是烫手山芋。马德宽以前跟着范高头做事时,就一直负责收赃和销赃,所以深明此理,一旦和下家谈好价钱,他在货物上绝不弄虚作假。他自认为做生意还算实诚,从来没有下家指责他偷奸耍滑,现在郑让卿说他玩虚的,顿时显得有些窝火。
    “郑老板,你是不是反悔了?”马德宽的语气也变了,“你是做大生意的人,如果不想给钱,就直接明言,何必耍些小肚鸡肠,在货物上挑刺?”
    双方对峙的局面本来已经冰消瓦解,现场氛围朝着一团和气的方向发展,但现在两人这一针锋相对,局势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睚忽然凑到郑让卿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郑让卿点点头,向马德宽说道:“马老大,这批货我不要了,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说完便招呼所有人离开。
    水老虫立刻堵住了门径,阻断了郑让卿等人的去路。
    “你还想怎么样?”郑让卿扭头盯着马德宽,厉声问道。
    “郑老板,我们水老虫做生意有个规矩,买家撤单,十价抽一。”马德宽面露冷笑,“你今晚想走出金丝娘庙,还须照这个规矩来,否则就算我肯答应,我手下这帮兄弟也决计不肯答应。”
    郑让卿环视四周,水老虫个个卷起袖口,抄刀握棍,盯着他冷冷发笑。他今晚来金丝娘庙,虽然带了好几十人,但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打手,绝大部分是郑洽记的伙计,战斗力很弱,而水老虫有近百人,且个个都是视打架斗殴为家常便饭的地痞流氓,一旦发生争斗,自己这边绝对占不了便宜。
    郑让卿决定吞下这个暗亏,日后再找机会慢慢算账。他叫来账房,当场开了号票,亲自交到马德宽的手里。
    “这是郑洽记的号票,城内总号和外地分号,随时可凭票兑现。”郑让卿目光如炬,盯视着马德宽,“一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没有半点变化。不过你可要搞清楚,虽然你还是以前的马德宽,可如今的上海,却已不是以前的上海!”
    马德宽冷冷一笑,右手一挥,水老虫立刻让出道来。
    郑让卿窝了一肚子火,带领众手下穿堂过殿,迅速撤出了金丝娘庙。
    沿原路返回东昌路码头,郑让卿对睚和眦说道:“二位大人,总督大人的货,一定在马老贼的手里。”又问:“现在是通知县衙派兵围剿,还是再找一些人手来,将马老贼一锅端了?”
    “都不用。”睚应道。
    郑让卿不禁一愣。他之所以率众撤出金丝娘庙,是因为睚在他的耳边低语,吩咐他这样做。“那怎样是好?”郑让卿小心翼翼地道,“还请二位大人示下。”
    “你把人都带回去,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睚说道。
    郑让卿忙道:“是,听凭二位大人的吩咐。”他心里虽有疑惑,但能不再管这件令他焦头烂额了近半个月的事,实在是求之不得。他生怕睚和眦反悔,连忙招呼所有伙计上船,离了码头,朝对岸的新开河驶去。
    等船队行驶到江面上,郑让卿回头望去。睚和眦没有上船,而是留在了码头上,郑让卿想看看两人有什么举动。
    此时天色已经破晓,郑让卿看得清清楚楚,东昌路码头上除了一些起早的摆渡艄公外,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睚和眦不知何时离开了码头,此刻已经不知去向。
    暗青色短剑
    三清殿内,马德宽没有等太久,跟踪的水老虫探子便返回了。
    “都走了!”水老虫探子向马德宽禀报道,“郑洽记的人一到了码头,全都呼啦啦地上船,慌里慌张地跑了。”
    “你可看清楚了?”马德宽问道。
    “看清楚了,全都走了,一个没留。”
    “那就好!”马德宽露出了笑容,随即命令所有水老虫退出三清殿,该睡觉的去睡觉,该站岗的去站岗,只留下了一个水老虫在殿内。
    等到所有水老虫都散了,马德宽才看着这个留下来的水老虫,问道:“东西呢?”
    被问话的水老虫,正是之前马德宽吩咐带人去三官殿搬货物的那个。这水老虫嘿嘿一笑,从怀里取出一个长形匣子,约一尺来长,双手捧着,送到马德宽的面前。
    “你小子没偷腥吧?”马德宽接过长形匣子,目光中露出狐疑之色。
    水老虫忙道:“小的绝对不敢!当时不少兄弟都在场,全都可以作证。”又道:“所有箱子都搜过了,确实只找到这一样东西。”
    马德宽点点头,目光落在了长形匣子上。
    上个月二十七日,马德宽命令手下的水老虫凿沉郑洽记的两艘货船,抢回了十六口大箱子。他本以为是什么好货,哪知十六口箱子一一打开后,里面装的全都是南洋产的茶叶。这些茶叶用油纸包着,没有被水浸湿,但品种太普通,联系了多位下家,始终没人肯接手,以至于十六口箱子在三官殿里放了近半个月,令马德宽失望至极。
    然而马德宽没有料到的是,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竟然为了这批货亲自找上门来。这等成色普通的南洋茶叶,能够让郑让卿如此兴师动众,一定是货有问题。当郑让卿一口答应以十倍价钱回购时,马德宽更加笃定了这一想法,坚信货中有货,否则单凭这些南洋茶叶,绝对值不了这个价。所以在命令水老虫搬运货物时,马德宽小声吩咐水老虫先打开箱子,将箱子内部搜查仔细,如果找到别的东西,立马取出藏好,再将十六口箱子搬到三清殿来。
    马德宽做黑货生意向来讲究诚信,从不对下家弄虚作假,但在他的眼中,郑让卿并非生意上的伙伴,也绝非他的下家。相反,去年水老虫出事后,郑让卿带头大肆庆祝,这令马德宽怀恨在心,所以重回上海后,他第一次动手,抢的便是郑洽记的货船。此时好不容易逮着了宰郑让卿一刀的机会,马德宽焉能放过?他截留了货中货,并且十价抽一,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他最终没有伤郑让卿的性命,已算是对郑让卿的宽宏大量了。
    马德宽看着手中的长形匣子,心想这么一个小东西,竟能让郑让卿如此劳师动众,真不知匣子里装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马德宽打算将长形匣子打开一睹究竟,但匣子被指甲盖大小的鬼头锁锁住,且锁面上有淡淡的朱砂印记。
    “血锁鬼头,趁早收手”,这一条江湖规矩,马德宽是知道的。但是宝物就在眼前,满脑子充斥着欲望和好奇,马德宽如何能够“趁早收手”?他不仅没有丝毫迟疑,反而因这鬼头锁的出现,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他找来一柄砍刀,一刀下去,斫掉鬼头锁,急不可耐地掀起了匣盖。
    出现在长形匣子里的,是一柄尺长的暗青色短剑,剑身上黑点密布,两侧锋刃呈锯齿状。马德宽自认为见识过不少珍宝,但细细观察了这柄短剑,只觉得是一件有些年岁的古物,除此之外看不出更多的名堂。他心中对各类货物都有一杆秤,古董也不例外,但对于这柄暗青色短剑,他却估量不出贵贱。
    “就这么个东西,能值这么多钱?”马德宽一边暗自犯着嘀咕,一边伸出右手将短剑拿了起来。他用左手轻轻地摩挲剑身,只觉得冰寒刺骨,再摸两侧刃口,倒不是特别锋利。
    马德宽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有点像腐肉烂肉的味道,是这柄短剑散发出来的。这股臭味熏得人脑袋发晕,马德宽急忙将短剑放回匣子里。他的左手摩挲了剑身,也留下了一股腐臭味,凑近鼻端闻了一下,顿时露出一脸厌恶,忙叫那水老虫去打了一盆清水来。
    “这是什么破玩意儿!”马德宽盯着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骂了一句,将双手伸进水里清洗。
    马德宽是一个粗人,洗手时用的劲很大,双手渐渐被搓得通红。他举起手闻了一下,腐臭味仍在,于是放回水里继续清洗,用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他的双手越洗越红,渐渐地,整盆水竟然跟着变红了。
    双手被搓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是连水也变红了,那就不正常了。
    马德宽暗觉奇怪,再一次举起了双手。
    不举不要紧,这一举却惊得他魂飞天外。
    他两只手的手心和手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皮裂血流,呈现出溃烂的状态。在水里时,双手尚不觉得疼痛,可此刻暴露在空气中,双手却像接触了毒气一般,产生了灼痛感,而且越来越剧烈。
    马德宽是在刀口上吃饭的人,性子彪悍,寻常的小伤小痛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但此时双手的疼痛,竟令他低声哼叫了起来。
    那个留下的水老虫还是头一次见到头子如此状态,顿时愣了神,不知所措。
    马德宽大声叫骂:“触那娘,还不快拿刀尖药来!”
    那水老虫慌忙找来了刀尖药,涂抹在马德宽的双手上。
    但药一沾到双手,痛感立刻翻了一倍。马德宽吼叫起来,一脚将上药的水老虫踹翻在地。疼痛令他无法安坐,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到盆前,将双手插回水里,痛感顿时减轻了几分。
    “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马德宽大声怒骂。
    那水老虫遭他一吼,急忙飞步跑出了殿外,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
    天色已亮,晨光穿过门窗,洒在地上。
    偌大的三清殿内,只有马德宽一人,以及不时从他嘴里发出的哀叫声。
    马德宽的双手不敢离开水盆。他扫了一眼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暗骂道:“郑让卿你个王八蛋,拿这鬼门子东西算计老子,老子跟你没完!”他此刻痛感强烈,根本无法按正常逻辑思考,只想到这柄暗青色短剑是郑让卿的东西,因此认定是郑让卿在捣鬼,是以一个劲地破口大骂。
    他正骂得起劲,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看守庙门的水老虫冲了进来,报告道:“头子,外面有人找。”
    “谁?”马德宽问。
    “说是你的故友,姓应。”
    马德宽立刻想起了一个人,忙道:“快请!”
    片刻之后,三个人走入三清殿内,站在马德宽的身前。
    这三人中,为首一人戴着黑色的宽檐毡帽,身后两人则戴着黑面罩,只露出一对褐色的眼睛,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容貌。
    马德宽早就猜到是谁来找,现在来人摘下了黑色毡帽,抬起头来,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确实是应桂馨。
    马、应二人曾经同在范高头的手下做事,但去年范高头出事后,两人在混乱之中各自逃命,马德宽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应桂馨则在上海避了一段时间后,逃往宁波老家避难。算起来,两人已有一整年的时间没有见面。
    “应老弟,你怎么来了?”马德宽说这话时,虽然疼痛难忍,但还是面露喜色。不过他没有改变姿势,双手始终浸泡在水里。
    “马兄弟,你这是……”应桂馨突然登门拜访,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见马德宽保持着如此奇怪的姿势,不由大感好奇。
    马德宽吃了大亏,心中怨恨郑让卿,正无处发泄,被应桂馨问起,当即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不住口地大骂郑让卿。
    应桂馨听罢,觉得是马德宽理亏,郑让卿明明付了十倍货资,马德宽仍然截留了货中货,以至于最后自己吃了暗亏。但他和马德宽久别重见,不好说那些不中听的话,于是附和着骂了郑让卿几句。
    说了半天话,马德宽才想起还有两个人。他看着应桂馨的身后,总觉得戴黑面罩的两人有些眼熟,问道:“应老弟,这二位是……”
    马德宽的这句话,却把应桂馨给问住了。
    “他们不是你的手下吗?”应桂馨奇道。
    马德宽本就觉得两人眼熟,一听不是应桂馨的人,急忙仔细打量,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两人竟是之前和郑让卿交涉时,分立于郑让卿左右的两个异族人,虽然此时用黑面罩遮住了半边脸,但身形和着装却没有丝毫改变。
    马德宽没有看走眼,这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是去而复返的睚和眦。
    睚和眦戴上面罩,本打算翻墙进入金丝娘庙,但正好遇上应桂馨前来拜访,于是堂而皇之地跟着应桂馨走进了庙内。水老虫以为两人是应桂馨的随从,应桂馨把两人当成是马德宽的手下,两相误会,就此让睚和眦钻了空子。
    马德宽张开嘴,正要叫外面的水老虫进来,眼前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闪过,一柄弯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马德宽喉头一哽,叫喊声咽了回去,浑身不敢动弹。应桂馨没想到和故友久别重逢竟是这般场景,也吓得在一旁愣住了神。
    “把手拿起来。”睚的面罩微微抖动,语气不容马德宽有半点违抗。
    马德宽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浸泡多时的双手,只见手上的皮肤已经溃烂到千疮百孔的程度,情况没有丝毫好转,甚至溃烂的范围还在向手肘部位扩散,似乎再这样下去,整条手臂的皮肉都要彻底烂尽,直到露出骨头为止。
    面罩之下,睚发出了冷笑声。马德宽耍诡计截留了货中货,睚本打算找到货中货后,便一刀结果了马德宽以示惩戒。但现在看到马德宽痛不欲生的状态后,他改变了初衷。他知道马德宽碰了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也知道这意味着马德宽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取其性命,反而是给了马德宽一个痛快。
    眦拿起案桌上的匣子,睚猛地收回了弯刀。两人一起转身,并肩向殿门走去。
    马德宽和应桂馨是吃帮会饭的人,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多年,一见睚出刀的速度,就知道这人的本事厉害之极。睚和眦不赶尽杀绝,马德宽已经暗呼侥幸了,是以不敢阻拦两人离开,何况他现在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双手,至于那柄暗青色短剑,本就是从郑让卿处抢来的,让睚和眦夺回去,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但睚和眦终究还是没能走出殿门,因为另外一大帮不速之客突然造访了。
    “麻皮金荣”
    在睚和眦走近殿门的时候,一小部分水老虫却从外面慌慌张张地退入了殿内。
    这些水老虫之所以退入三清殿,是因为一大帮巡捕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见水老虫的头子马德宽。水老虫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最怕吃公家饭的人,大部分水老虫见了巡捕,急忙四散逃跑,一小部分水老虫来不及逃,只能退入三清殿内。
    紧随这些水老虫之后进入三清殿的,就是让水老虫仓惶逃散的巡捕了。
    这是一群来自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捕,只有十来个人,但其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流氓打手,气势汹汹地涌入三清殿内,将殿内的人全都围了起来。十几个华捕向两旁一分,一个方头大耳、满脸麻子的华捕从中走出。
    应桂馨和马德宽都认出这人是谁。“原来是黄探长!”应桂馨忙道,“不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来人正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探督察长黄金荣。
    黄金荣大大咧咧地往大殿中央一站,铁青着脸道:“你叫我黄探长,那我就按黄探长的方式来说。”手一招,身侧一个华捕取出一张通缉令。黄金荣说道:“马德宽,应桂馨,你们二人多年前带头抢掠法国商船,杀过几个法国人,现在本探长要缉拿你们归案,你们可有什么话要说?”
    马德宽的双手重新浸泡在水里,但越发疼痛,以至于满头大汗,根本无暇应对黄金荣。
    应桂馨见马德宽这般状态,知道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应付,于是双手一拱,赔笑道:“黄老板,你我都是老交情了,您大人大量,何必这么认真?有什么吩咐,您尽管直言,我等一定照办。”黄金荣做了多年的华捕探长,但同时也是法租界境内的青帮头目,以前曾与应桂馨、马德宽等人有过交情。当年水老虫得罪了法国人后,法租界要拿范高头等人治罪,正是应桂馨去找黄金荣疏通,最终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只不过后来范高头倚仗武力强盛,依旧我行我素,而且专门与洋人作对,又杀了不少洋人,其中有几个法国人,这让黄金荣颇为头疼。但当时范高头太过猖狂,连黄金荣也要忌他三分,因此黄金荣始终想办法替范高头压住事情。如今黄金荣突然找上门来,而且旧茬子重提,应桂馨还以为黄金荣有什么需要,想找水老虫拿点好处,或是有什么不好办的差事,想交给水老虫来处理。
    黄金荣仍旧一脸铁青,说道:“你叫我黄老板,那我就按黄老板的方式来说。”黄金荣手一伸,身后的歪脖子阿道急忙递上一根洋烟,又点上了火。黄金荣吸了一口,喷出一大口烟雾,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在黄浦江上重操旧业,这事我管不了,可你们中途拦截我盯上的货,又杀了我的手下,这事怎么说?”
    应桂馨一愣,扭头看着马德宽。马德宽还不知道水老虫得罪杜月生等抢土者的事,因此摇起了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应桂馨道:“黄老板此话怎讲?”
    “触那娘!”黄金荣见马德宽和应桂馨拒不承认,顿时怒由心生,破口大骂,以至于满嘴烟雾缭绕,“你们两个王八蛋装什么傻子,当我黄金荣是路边的瘪三吗?”
    黄金荣近来可谓嚣张至极。他早年通过关系进入法租界巡捕房,当了一名华捕,后来利用这一身份,成为赌台娼院的“门神”,赚尽钱财。为了扩大势力,他结交一大批帮会人物,并投身青帮。按照青帮的规矩,入帮须拜师,可黄金荣却不吃这一套。他未拜师,却和张镜湖、曹幼珊等青帮的“大”字辈人物称兄道弟,并以青帮大头目自居,并且公开开堂收徒。以前范高头是“上海一霸”,是青帮“理”字辈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人物,黄金荣还要给其几分面子,那时候对待应桂馨和马德宽倒也算客气。但范高头死后,黄金荣又升任了华探督察长,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他自称“天”字辈,比“大”字辈还多一画,同时广开香堂收徒,单是他收的徒弟,便有数百人之多,如果算上他的养子、门徒等人所收的徒弟,他的徒子徒孙遍布整个上海,连江浙一带都有他的势力。黄金荣拥有两个身份,可谓通吃黑白两道,他平素嚣张惯了,岂料水老虫竟然敢和自己作对。夜里杜月生和阿道赶回黄公馆向他报告了情况,他当即命令杜月生追查水老虫的下落。杜月生知道郑让卿会去找水老虫的麻烦,因此连夜从郑洽记查起,正好遇上郑洽记大队人马赶去金丝娘庙,杜月生由此查到了水老虫的藏身地,急忙赶回黄公馆报告给黄金荣。黄金荣立即召集人手,赶来金丝娘庙兴师问罪。
    应桂馨同样是青帮中的人物。范高头是青帮中的“理”字辈,应桂馨在其手底下做事,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大”字辈。即使应桂馨辈分不低,但没有了范高头,黄金荣根本不把应桂馨和马德宽放在眼里,直接当面大骂两人是王八蛋,并且气势汹汹地责问。
    应桂馨不知道马德宽到底怎么得罪了黄金荣,被黄金荣这样连带着辱骂,顿时一肚子火气。但他看了一眼四周,算上退入殿内的水老虫,己方不过十几个人,如何与黄金荣的大批人手为敌?因此只能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恶气。他刚才看到了马德宽双手的伤势,知道马德宽现在的难处,所以尽管与此事无关,他仍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揽下此事,说道:“黄老板,如果有得罪之处,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您想怎么处置,只管说出来,我应、马二人绝无二话,一概照办!”
    马德宽略带感激地看了一眼应桂馨,如果不是应桂馨在身边,以他现在疼痛难忍思维混乱的状态,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黄金荣。
    黄金荣说道:“你们杀了我十一个手下,每条命少说也值白银千两。你们立刻拿出一万一千两白银,再带上这帮水老虫滚出上海,我就可以既往不咎。”
    应桂馨一惊,压低声音问马德宽:“你杀了他这么多手下,真有此事?”
    马德宽猛然想起夜间抢土的水老虫只回来了三个,他当时以为是折在郑让卿的手里,现在黄金荣上门兴师问罪,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昨晚水老虫是和黄金荣的手下有过交锋。想明白了这一节,马德宽便向应桂馨点了一下头。
    应桂馨狠狠地叹了声气,心想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得罪黄金荣。
    黄金荣是上海地头上一等一的狠角色,人送外号“麻皮金荣”,这是因为他年幼时得过天花,面部长满了红斑疹,被他挠破后,留下了满脸的小凹坑,也就是俗话所说的麻子。黄金荣年轻时左右逢源,人也很好相处,但人到中年得了势,反而变得人如其脸,只要一不称心如意,就不给人好脸色看,但凡与之打交道的人,都会有种不平不顺如鲠在喉的感觉。应桂馨深知此点,但马德宽偏偏得罪了此人,他自己又恰好在这时登门拜访,被卷入此事,也只能自认倒霉。
    “黄老板,”应桂馨为难道,“这么多银子,我们急切之间,如何拿得出来?”
    “拿不出银子,那就以命抵命。”黄金荣不客气地说道,“如若不然,就跟我去巡捕房走一趟,大牢里头空得很,正缺几个客人。”
    应桂馨道:“久闻黄老板是上海帮会的领头人物,对属下兄弟照顾周到,我向来佩服得很。我此番重回上海,事务繁多,没能及时去黄公馆拜码头,还请黄老板海涵。得罪黄老板,实属无心之举,我和马兄弟定当择日登门谢罪。银子的事,我们一定照办,只是希望能宽限几日。至于离开上海,还请黄老板通融通融。”上海是当时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可谓遍地黄金,再加上这里本就是应桂馨和马德宽发迹之地,为此马德宽离开一年便冒险返回上海。应桂馨也深知此理,他才刚回到上海,正准备大展拳脚,怎能说离开就离开?
    黄金荣却丝毫不给面子,说道:“我说过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你们拿不出银子,那就以命抵命,竟然还妄想宽限?上海你们也不用离开了,就永远留在这里吧。”手一招,身后十几个华捕将手枪上膛,数十个流氓打手也纷纷卷起了袖子。
    “黄老板!”应桂馨叫道,“大家同是青帮兄弟,你何必做得这么绝情?”
    黄金荣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黄金荣称兄道弟?”
    应桂馨怒道:“黄金荣,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今天来此,哪里是兴师问罪,分明就是想除掉我们!”
    黄金荣冷冷一笑,他心里正有此意。当年水老虫不断和洋人作对,杀了不少法国人,法租界当局一直向黄金荣施压,要他缉拿凶手。应桂馨找黄金荣通融时,黄金荣曾告诉应桂馨,让其回去之后约束水老虫,不要再与法国人作对,否则会让他很难办。应桂馨一口答应,回去后却依旧我行我素,水老虫又杀了几个法国人,而且自此之后,别说应桂馨了,水老虫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来过,更别说送什么好处,每次都是黄金荣不计报酬地替水老虫擦屁股。黄金荣觉得同为青帮头目,范高头、应桂馨和马德宽等人太不给自己面子,因此一直暗中恼恨水老虫,后来水老虫被剿灭,黄金荣也不胜自喜。一年的时间,黄金荣已今非昔比,叱咤上海无人敢惹,没想到水老虫竟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甚至一口气杀了他十一个手下。他此番带人前来金丝娘庙,正是为了好生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水老虫,让其知道现今的上海是谁说了算。当他见到应桂馨和马德宽两人时,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顿时有意要除掉这两个人,回头上面问起,就汇报说水老虫武力拒捕,因而将其当场击毙。
    见黄金荣要动真格的,应桂馨也急了,叫道:“黄金荣,我已加入了革命党,你今日杀我,就不怕得罪革命党吗?”
    应桂馨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昔,他以前曾是“上海一霸”范高头的得力助手,现在却是革命党人陈其美的座上宾。陈其美从东京来到上海后,暗中筹划武装起义,为了方便在上海行事,一直积极地拉拢各方势力,尤其是上海本地最大的帮会青帮。他先结交了上海闸北青帮的当家刘福彪,这刘福彪以前也曾是范高头的手下,与陈其美接触之后,发现陈其美虽是革命党人,却很有手段,认为陈其美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果断带着一帮兄弟投靠了陈其美,并向陈其美推荐了应桂馨。彼时应桂馨正在宁波老家避难,被族人状告强夺族祠公产,惹上了一身麻烦。陈其美亲赴宁波,上下打点,平息了事态,就此结交了应桂馨。应桂馨受陈其美的邀请重返上海,并利用以前的人脉关系为陈其美拉拢各方人才,比如范高头的旧部李徵五等人。他这次来到金丝娘庙,是因为听说马德宽重出江湖,想来劝说马德宽归附陈其美。哪知他此行的目的未及表明,却撞上了黄金荣上门问罪一事。
    危急时候,应桂馨将革命党这个靠山搬了出来,希望能镇住黄金荣。“这天下迟早是革命党的,你今天敢动我,就是和革命党为敌,”应桂馨说道,“将来革命党得了天下,决计饶不了你!”
    这两年革命党闹出了翻天覆地的动静,清廷想方设法镇压,革命党人却不减反增,各地的政治暗杀和大规模起义愈演愈烈,大有推翻满清取而代之的趋势。黄金荣知道这些,但他是法租界的华探督察长,替法国人做事,而非为清廷卖命,就算将来革命党人得了天下,他身在租界,又有法国人撑腰,谅革命党人也拿他没有办法。
    “革命党又如何?革命党更该杀!”黄金荣掏出从不离身的黄金手枪,往前走了两步,对准了应桂馨的脑门,“老子今天就先革了你的命!”
    黄金荣正要扣下扳机,应桂馨身旁的马德宽忽然“砰”的一声扑倒在地,身子蜷缩成一团,厉声惨叫起来。
    原来马德宽见黄金荣要对应桂馨动手,心想今天大不了拼却性命,于是心胆一横,伸手入怀准备掏枪。哪知他的双手刚离开水盆,骤然间剧痛万分。他定睛一看,双手的皮肉竟然已经烂尽,好几处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这一幕令马德宽心胆俱裂。他登时头晕目眩,摔倒在地,痛得长声惨叫。
    马德宽这一摔一叫,惊呆了三清殿内的所有人,连黄金荣也忘了扣动扳机。
    应桂馨急忙扑到马德宽的身边。马德宽痛得面部扭曲,冲他叫道:“拿刀来,快拿刀来!”
    应桂馨急忙从一个水老虫的手里夺来一柄砍刀。
    “砍掉它,砍掉它!”马德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双目圆鼓,青筋暴突。他此时已经痛不欲生,双手的溃烂势头却还在朝手肘蔓延,如果不砍去双手,只怕两条手臂都要烂尽。
    “别婆婆妈妈了,快砍啊!”马德宽厉声吼道。
    应桂馨狠一咬牙,将砍刀举过头顶,迟疑了一下,猛地用力砍下。但马德宽骨大腕粗,砍刀刀口又钝,应桂馨一刀未能斩断,连砍了五六下,才将马德宽的双手斩去。砍刀每一次落下,马德宽便惨叫一声,直至双手齐腕而断,他终于面部松弛,嘴里呼出一口气,仿佛从挣扎许久的苦海中得到了解脱。
    黄金荣本以为应桂馨和马德宽要演什么戏,没想到两人竟然来真的。马德宽被剁手的一幕实在血腥,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黄金荣也不禁心头一寒。
    应桂馨赶紧找来刀尖药,给马德宽双腕的断口止血,但不起作用,他又脱下衣服给马德宽包扎,但刚一裹上,整件衣服便立刻红透。
    马德宽双手断去,神志反而清明。他让应桂馨扶他起来,然后阴恻恻地看了一眼睚和眦,冲黄金荣说道:“黄老板,我昨晚截你的货杀你的人,其实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受人所迫。逼迫我的人,就是这两个戴面罩的……”他此时血流不止,气喘吁吁,一口气没接上来,接连咳嗽了几声,顺过了气息,才接着往下说道:“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也被我劫了货,同样是这两个人逼我干的。这人手里拿的匣子,就是郑让卿的失货。郑让卿还带人前来索要,说是只要我肯将这匣子归还他,他愿付十万两银子……”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断了,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睚已经出刀了。
    睚留下马德宽的性命,本意是任他毒发而死,死前受尽折磨,没想到马德宽竟然断手续命,而且当着众人的面,将祸水引向他和眦。睚怒火攻心,当即弯刀出手,一刀毙了马德宽,没让他再继续往下说。
    然而他这一泄愤的举动,却被黄金荣看在了眼里。
    黄金荣是个精明人,本来对马德宽的话尚存怀疑,但睚突然出刀杀了马德宽,在黄金荣看来,明摆着是杀人灭口,反倒让黄金荣信了马德宽所说的话。
    黄金荣的目光在睚和眦的身上转了转,最后落在了眦手中的长形匣子上。
    夜里杜月生和阿道向他汇报江上发生的事情时,提及了郑让卿正在追一宗失货,杜月生能找到水老虫的藏身处,也是跟踪郑让卿等人才寻来的,这都与马德宽的话相互印证。十万两银子,这是一个极大的数目,黄金荣视财如命,如何能不动心?
    但是黄金荣却打错了算盘。
    见黄金荣的目光停留在长形匣子上,睚和眦便猜到了黄金荣的心思。先下手为强,睚不等黄金荣有所举动,便立即动手。
    黄金荣在准备枪杀应桂馨之时,脚底下曾前移了两步,站在己方阵营的最前端。枪打出头鸟,擒贼先擒王,睚一动手便是雷霆万钧,身影一晃,已欺到黄金荣的身前,左手一伸,已扣死黄金荣的右手腕,令他使不上力无法开枪,同时短柄弯刀一转,已搭在了黄金荣的咽喉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均发生在瞬息之间,如何将匣子占为己有的想法还在黄金荣的头脑里打转,他整个人便已被睚制住。
    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大惊失色,正准备围上来,黄金荣被刀口压喉,急忙抬起右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睚命令身前这些华捕和流氓打手,将手中的武器放下。
    华捕和流氓打手不敢造次,但要他们放下武器,除非黄金荣点头同意,他们才会照做。
    黄金荣被刀锋压着喉咙,不敢说话,生怕喉头一哽咽,便被刀锋所伤。他急忙打手势,示意所有人照做。陈世昌、杜月生等人率先放下了手枪,其余人也都纷纷放下了武器。
    “全都让开!”睚厉声喝道。
    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只能照做,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直通殿门的通道。
    睚押着黄金荣从中走过,眦手持长形匣子紧随其后,两人背靠着背,出了三清殿。
    华捕和流氓打手急忙赶上,始终紧跟不舍,但又不敢跟得太近。
    现在是脱身的绝好机会,应桂馨赶紧背起马德宽的尸体,剩余的水老虫也跟着他,一起绕道后门,仓惶逃离了金丝娘庙。
    出了金丝娘庙,睚和眦押着黄金荣朝东昌路码头走去,众华捕和流氓打手继续在后紧跟。
    杜月生悄悄脱离了人群,转进一条小街。小街对面正驶来一辆刚出工的黄包车,杜月生冲上前去,亮了手枪,将车夫和乘客赶下车,然后拉上黄包车,绕远路飞奔赶往东昌路码头。
    华捕和流氓打手始终紧跟不舍,睚便不敢伤黄金荣的性命。他打算到了码头登上了过江的船,待船行至江心时,再将黄金荣一刀杀了推入江中。
    临近东昌路码头,经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旁边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车辙声。早已绕远路飞奔到十字路口躲起来的杜月生,窥准时机,拉着黄包车自侧面的街道冲出,从睚和眦的身前呼啸而过。
    错身的瞬间,枪声骤响,一颗子弹离了枪口,直奔睚的眉心而去。
    枪响瞬间,睚便下意识地偏头提刀,一声铮鸣,子弹不偏不倚,恰好击在弯刀的刀面上。
    就在这时,睚的左手骤然一空,黄金荣已被杜月生一把拉了过去。
    睚反应神速,手腕翻转,弯刀朝黄金荣的后背砍去。
    杜月生右臂用力一扳,黄包车的尾部横甩过来,挡住了弯刀。
    黄金荣趁机跳上黄包车,杜月生使出浑身气力,拉着黄包车飞奔而行。
    后方十几丈外的华捕见黄金荣得救,急忙举枪射击,流氓打手纷纷举起棍棒刀具,朝睚和眦冲杀而去。
    睚和眦没了人质,急忙走之字线躲避子弹,急冲十余步,跳下码头,落在了一艘渡船上。睚一刀砍断拴绳,命令惊魂未定的艄公开船。艄公正准备生火做饭,见了两个手持弯刀的异族大汉,哪敢违抗,立即摆桨渡江。
    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冲下码头,睚和眦所在的渡船已去了一箭之地。
    为了争功,众华捕和流氓打手纷纷跳上剩余的几艘渡船,迫使艄公开船追赶,但人多船重,速度提不起来,距离反而越追越远。
    等到几艘渡船驶抵对岸的十六铺码头时,睚和眦早已不知所踪。
    华捕和一部分流氓打手上岸四处询问,追查睚和眦的下落,另一部分流氓打手将那渡睚和眦过江的艄公抓了起来,押送回去让黄金荣处置。
   
    第五章 困兽之斗
   
    天口赌台
    在跳下东昌路码头之前,睚和眦虽然走之字线躲避子弹,但无奈十余个华捕同时开枪,子弹密如雨点,眦还是被子弹击中了左侧大腿。
    横渡黄浦江,驶抵十六铺码头,睚搀扶着眦上岸,抢了停在岸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睚驾着马车,从小东门进入上海城内,几个转折,直奔县衙。
    在马车上,眦对左腿上的枪伤进行了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子弹还留在肉里。
    到了县衙门前,两人丢弃了马车,相互搀扶着走了一段路,拐入了一条名叫昼锦路的小街。
    在一幢三层小楼房的门前,睚和眦停下了脚步。
    门前站着两个赤膊汉子,见睚和眦到来,一个和颜悦色地说:“两位爷来得早啊。‘前和’刚开,里面请!”另一个右手一抬,撩起绣有六个红点的灰色帘布。两个赤膊汉子看到了眦的左腿上有血迹,但丝毫不以为意。
    睚和眦看了看左右,确认没人跟来,便相互搀扶着,走进了这幢三层小楼房。
    胡客潜伏了数个时辰,终于等到睚和眦落了脚。
    郑让卿和马德宽在金丝娘庙内对峙,胡客没有现身;睚和眦去而复返夺了暗青色短剑,他依然没有现身;黄金荣围住三清殿找水老虫兴师问罪,他还是没有现身。当睚和眦挟持黄金荣走出金丝娘庙,向东昌路码头走去的时候,绕远路赶往码头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杜月生,另一个则是胡客。
    胡客抢在睚和眦的前面赶到了东昌路码头,上了一艘渡船,先一步向对岸驶去。他知道睚和眦一定会渡江,而渡江之时,睚和眦必定会注意身后追来的船只,却绝不会料想到竟有跟踪之人先他们一步等候在前方。
    睚和眦到了十六铺码头后,见后方追来的船只才到江心,于是放心地抢了一辆马车,驶入了上海城。
    胡客一直都在跟踪两人,始终没有跟丢。
    从绍兴府到上海,胡客一直没有在睚和眦的面前露面。他希望通过偷偷跟踪两人,最终找到潜藏于暗处的胡启立。在这一过程中,睚和眦始终没有停下来,直到现在,两人终于在一个特定的地方落了脚。
    睚和眦招惹了叱咤上海的青帮大佬黄金荣,却没有逃离上海,反而进入了上海城内,钻进了位于昼锦路的小楼房,除了暗中会见胡启立外,胡客实在想不出两人还能有什么目的。
    胡客已经跟踪了太长时间,现在是时候摊牌了。
    在睚和眦钻进小楼房后,胡客刻意等了一阵,看睚和眦会不会出来。
    两人始终没有现身,胡客就此笃定了心头的猜想,于是现身于昼锦路,走到了小楼房前。
    守在门前的两个赤膊汉子,一个撩起灰色帘布,一个微笑着说道:“这位爷来得早。‘前和’已开,里面请!”
    胡客见帘布上绣着六个红点,守门的汉子又提到了“前和”,便知道这幢小楼房是赌台。彼时上海的赌台分日场和夜场,日场叫“前和”,是小赌客们玩的,夜场叫“夜局”,专供有钱的大赌客赌钱。胡客见门楣上贴着“天口”二字,均用红纸剪成,心想这“天口赌台”确实够胆,不仅开设在县衙的旁边,而且大白天还敢明目张胆地开“前和”,若非有强硬的后台撑腰,就是花大价钱打点好了官府。
    这些胡客都管不着,他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胡启立。
    从撩起的帘布下走过,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再走完一条两丈长的圆顶通道,一扇红色的铁门出现在胡客的面前。
    寻常的赌台都是人多嘴杂,吵闹不堪,即便从外面的街上路过也能听见,然而站在这扇铁门前,胡客离天口赌台近在咫尺,却没有听到门后传来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胡客的身后轰然一响,一扇铁门从圆顶上落下,截断了他身后的退路。
    莫非胡启立知道他要来,早已做好了准备?如果真是这样,那赌台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也就说得通了。
    退路已断,胡客没有选择了,即便前方等待他的是十面埋伏的死局,他也必须走进去。
    右手推出,红色铁门在吱呀声中滑向两边。
    一个充斥着红色的世界,出现在胡客的眼前。
    天口赌台有窗户有阳台,从外面看是三层楼房,可内部却没有分层,而是一个巨大的完整的空间,只有一扇门连通外界,就是胡客进来的地方。高处有四方对开的十六扇窗户,全部用红布遮住,巨大的吊顶花灯亮着,同样裹了红布,以至于整个赌台内的光线一片通红,仿若一个血色的世界。
    在胡客的身前,没有任何赌具,赌台内部完全清空出来。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分别挂着一幅巨大的挂画,直垂落地,画上绘着“溪流桃下过”的景致。这一幕和胡客在东京湾码头遭遇薛娘子等北帮暗扎子时的情况如出一辙,毫无疑问,两幅挂画暗喻的正是暗扎子的始祖刘桃枝。在胡客正前方的地面上,十六个烛台星火点点,均匀排布,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圆圈之中,摆放着三张供桌,桌上点着长明灯,分别供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前均置有一方灵牌,灵牌前各有一口香炉。中间供桌上的香炉内空无一物,左右两张供桌上的香炉内没有插香,而是各插了一柄手枪,奇怪的是,其中一柄手枪是完好的,另一柄手枪却断成了两截。三张供桌的前方,分别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下置有两尺高的木架,以免棺材与地气相接。两个守灵人手握招魂幡,一动不动地站在三口棺材之间。棺材的正前方,一口火盆正在燃烧,一个白发老妇跪坐于旁,左手拿着一叠冥纸,右手正分出一张,慢慢地丢入火盆。
    想是听到了吱呀的门响,那老妇缓缓地扭过头来,满脸的皱纹被红光一照,仿佛抹上了一层血色。她盯着胡客,火苗在她的双目中跳动,使她的眼睛看起来深邃难测。
    “七百六十四天,终究还是让我找到了。”老妇将所有的冥纸一起丢入火盆,右手拾起地上的拐杖,左手扶住棺材,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拄拐走到棺材之间,望着左侧供桌上的照片,背对着胡客,用对后辈说话的口吻,慢声说道:“我劝说过你多少次,你身为南帮的领头人,大可不必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可你回了我的话,说这是朝廷接通的赏金榜,你对下属不放心,必须亲力亲为,我拗不过你,只好同意了。”说到这里,她停了一阵,又望着右侧供桌上的照片,说道:“你年纪轻轻便统率南帮,我担心你像你爹那样出事,所以一有了活,总让下属去做,从不让你出面。你爹说我年老昏聩,你也说同样的话,恨我把你当稚童般保着护着,竟瞒了我偷偷跑去了绍兴。”
    老妇叹了声气,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都六十九了,何尝不希望自己昏聩啊,可偏生又清醒得很。若是昏聩,就犯不着操心这些事了。”她抬起双眼,看着数丈开外的胡客。“你来了,很好,”她说,“不枉我苦了心思寻你。”
    胡客从推开门进入天口赌台开始,便一直在观察四周。他发现左右两侧墙上的挂画有轻微的摆动。室内关门闭窗,没有空气流通,必定是挂画后埋伏的有人。他料想天口赌台内杀局暗伏,这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只不过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胡启立,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妇,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老妇问道:“你可认得我身后这些照片上的人?”
    胡客的目光越过老妇,落在供奉的三张黑白照片上。
    虽然隔了好几丈远,但胡客的眼力极好,加之照片又宽又大,因此看得还算清楚。
    三张供桌上的照片都是黑白头像,中间那张便是眼前的这个老妇,灵牌上写着“吴梁氏有慈之莲位”,看来这老妇的名字叫梁有慈。左右两张照片均为男性,其中左侧那张是个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灵牌上写着“故男吴驰国之莲位”,右侧那张则是一个五官略显稚嫩的少年,灵牌上写着“亡孙吴麒峥之莲位”。这个叫吴麒峥的少年,胡客认得,是在绍兴城外环城河边的小树林里,带领二十多个南帮暗扎子围杀他的年轻人。胡客一开始不认得左侧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但联想到那老妇梁有慈方才所说的话,再加上香炉里插着的手枪断成了两截,心念一转,顿时猜到了是谁。
    两年前的东京湾码头,因为薛娘子的误导,胡客阴差阳错地刺杀了一位南帮暗扎子的领头,当时他用问天将那领头的手枪劈成了两截。梁有慈提到了“朝廷接通的赏金榜”和“为了一个匪首亲赴东洋”,正好与此事挂上钩。“匪首”指的应该就是孙文,当时孙文将抵东京,慈禧密令张太监收买全神会的浪人行刺,同时清廷秘密接通赏金榜,南北帮的暗扎子同时揭榜,奔赴东京实施行刺。胡客答应了杜心五,要对付御捕门保护孙文,但他却在薛娘子的误导下,将南帮暗扎子当成了御捕门捕者,深夜里刺杀了南帮暗扎子的领头。眼前这照片上额带黑疤的中年男人,极有可能就是两年前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
    想明白了这些,胡客便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本以为胡启立藏在这里,哪知竟是南帮暗扎子设下的复仇之局。这样一来,天台赌台敢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的旁边,便也说得通了。南北帮暗扎子均设立了赏金榜,有财力接通赏金榜的,大都是官场上有权有势的人,因此暗扎子和官府之间并非敌对关系,甚至朝廷偶尔还会派人秘密接通赏金榜,比如两年前刺杀孙文的行动。在和朝廷、官府的关系上,暗扎子和刺客道截然相反。正因为与官府有利益关系,南帮暗扎子才敢将赌台公然开设在上海县衙旁边。
    但胡客对于南帮暗扎子在此设局复仇并不感到惊讶,毕竟在绍兴府时,睚、眦等死士便曾收买南帮暗扎子来对付他。
    唯一让胡客略感惊讶的是,他和南帮暗扎子本无仇怨,这么多年里和南帮暗扎子的交锋也仅有两次,死在他手上的南帮暗扎子领头也仅有两人,想不到这两人的地位均非同小可,而且从供奉的灵牌来看,这两人是父子关系,其中一个是梁有慈的儿子,另一个是梁有慈的孙子,均为至亲。胡客一直没把这两次交锋当回事,毕竟这几年里他经历的生死争斗实在太多,与在紫禁城里、云岫村中的拼杀比起来,这两次交锋根本不值一提。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往往是那些被忽略掉的事情,反而成为了人生路上的某个关键点。现在这两笔账叠加在一起,同时算到了胡客的头上。
    “开棺!”梁有慈一声令下,站在棺材之间手持招魂幡的两个守灵人,分别推开了左侧和右侧棺材的棺盖,留下了中间那口棺材没有动。
    棺盖打开后,棺内的景象立刻一览无余。
    左侧棺材内,死了两年的吴驰国,早就没有了肉身,已是灰白色的骸骨一具;右侧棺材内,吴麒峥肉身虽在,但逐渐开始腐烂,此时已经面目全非。两人死去已久,但因凶手没有找到,大仇未报,梁有慈竟一直将两人的尸体停放,尤其是吴驰国,死了两年,已成白骨,竟仍未下葬。
    俯下身去,梁有慈伸出了手,轻柔地抚摸吴驰国的头骨,如同抚摸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同样轻抚了吴麒峥已经腐烂的尸身,没有丝毫的厌恶,反而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丝神态都透露出无尽的爱怜。“仇人已经找到,你们现在可以放心去了。我一直不将你们入土为安,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能让你们亲眼看到凶手伏诛。”她老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轻声说道,“只待此间的事一了,我便下去寻你们。”
    中间那口没有打开的棺材,是梁有慈为自己准备的,连遗照和灵牌都已经供好,显然她已抱了必死之心。梁有慈早年从亡夫处接掌南帮,直到数年前才将南帮的事务交给儿子吴驰国打理,自己退居幕后准备享受天伦之乐。哪知老来丧子亡孙,两年之间,她竟两度白发人送黑发人。若非儿孙大仇未报,悲痛欲绝的她,恐怕早就撒手西去。如今苦寻两年,终于寻得仇人,只等大仇一报,她在世间无所留恋,那时便要赴阴曹地府,与儿孙相会。
    胡客站在数丈开外,看着棺材里的尸骨。吴驰国和吴麒峥都是被他所杀,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南帮暗扎子要寻他报仇,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天口赌台阖窗锁门,胡客已经没有退路。
    但他无所畏惧。
    他知道,今日之局,若非天口赌台成为他的葬身之地,便是他将天口赌台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挟尸
    梁有慈长时间看着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忽然间手一抬,拐杖点在地上,接连拄了三下,发出“笃笃笃”的响声。
    这一举动来得突兀。她连拄三下拐杖,显然是在放出信号。
    胡客已经做好了准备。
    胡客刚才就猜到两侧的挂画后埋伏了人,这时拄杖声一响,两侧挂画立刻抖动起来,有人从画后冲了出来。
    胡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南帮暗扎子的重围,所以在拄杖声响起的同时,他果断地扑向了梁有慈。只要将梁有慈制住,南帮暗扎子投鼠忌器,任他有多少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梁有慈敢一个人与胡客正面相对,自然有所准备。
    她的准备,便是站在棺材间的两个守灵人。
    左侧的守灵人首先行动,速度竟不比胡客慢上多少,一个闪身挪步,挡在了梁有慈的身前,横眉怒目,瞪视胡客。
    这个守灵人长得竹清松瘦,下巴上留了一小撮胡须,正是在绍兴城外的小树林中,守护在吴麒峥身边的小胡子。
    南帮暗扎子接下了前往绍兴围杀胡客的生意,梁有慈将这一单生意交给小胡子负责。小胡子带了二十余个暗扎子赶到绍兴府后,才发现吴麒峥竟然悄悄跟来了。
    虽然名义上是南帮的新主,但吴麒峥作为吴家的一脉单传,始终被梁有慈守着护着,任何行动都不让他参与,吴麒峥便如一只被关在笼内被迫收羽束翅的飞鸟,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外面的天地。这次小胡子带人行动,吴麒峥终于按捺不住,瞒着梁有慈,偷偷跟了去。
    吴麒峥是南帮的新主,他一现身,小胡子别无选择,只能让出决策权,由吴麒峥来指挥这次行动。但小胡子生怕吴麒峥出事,因此片刻不离地守在吴麒峥的身边。
    吴麒峥终于不用再束手束脚,终于获得了一展身手的机会,只是没有想到,这第一次亲自行动,便是他的人间绝唱。
    在绍兴城外的小树林中,在场的所有暗扎子,包括小胡子在内,都没料到胡客随身携带了枪。胡客动手的速度实在太快,且第一枪便直奔吴麒峥的要害而去,吴麒峥还没反应过来,便中弹倒地。小胡子第一时间将吴麒峥抢回,以最快的速度送入绍兴城内,寻了医馆抢救,却已无力回天。
    胡客在嘉兴府境内追着睚和眦兜圈子时,小胡子则雇了车队,将吴麒峥和其他暗扎子的尸体运回了上海。
    梁有慈痛失爱孙,悲痛万分。她亲自检查了所有的尸体,不想竟有了重大的发现。在这些尸体中,包括吴麒峥在内,大部分死于枪击,但有几具尸体上,没找到任何枪伤,只有一道位于咽喉部位的致命伤,乃是胡客打光子弹后,用问天所杀。
    正是这几具尸体咽喉部位的致命伤,让梁有慈惊讶万分,同时又悲痛莫名。
    梁有慈急忙翻找出两年前拍摄的照片,与这几具尸体进行比对。
    这些照片,拍摄的是吴驰国的死状。吴驰国的身上留下了九道伤口,这些伤口类似刀伤,但形状、深浅却又与寻常的刀伤不同,尤其是胡客的手腕力度变化非常奇特,因此留下的伤口十分罕见。当初在头号当铺中,刺客道的青者正是凭借荆棘鸟掌背上的一道伤口,识破了胡客的身份。胡客刺杀吴驰国是在黑夜,南帮暗扎子中没人瞧见他的面目,梁有慈试图通过吴驰国身上的伤口来推断凶手,毕竟能一举刺杀吴驰国的人,一定不是无名之辈,然而阅历宽泛的她,却对这些奇特的伤口一无所知。想不到两年过去了,如今在这几具暗扎子的尸体上,她竟然见到了如出一辙的伤口。
    比对之时,梁有慈握着照片的双手在发抖。她知道,她的儿子和孙子,是死在同一个人的手里。她也知道,她日夜的祈祷终于打动了上天,上天安排曾经的凶手再度现身。
    这一次,她决不会让凶手走脱。
    梁有慈让小胡子联系此次暗杀行动的东家,获知了胡客的身份和下落,并与东家商定计策,最终通过睚和眦,将胡客引入了天口赌台。
    小胡子一直对吴麒峥的死感到愧疚,虽然吴麒峥是死在胡客的手上,但也有他看护不力的责任。当时他将吴麒峥送进城内抢救无效后,便立刻返回小树林中,想拼却性命寻胡客报仇,却只见到满地的尸体,胡客已不知去向。现在胡客被困在天口赌台内,小胡子终于有了报仇尽忠的机会,因此胡客一扑向梁有慈,他立刻闪出,挡在了梁有慈的身前。
    在南帮暗扎子当中,几乎所有暗扎子都使用枪械,小胡子却是一个例外。
    与刺客道兵门青者一样,在这个世道飞速变化的时代,小胡子仍然坚守着冷兵器。
    他解下了腰间的缠绕物,亮出了绳类兵器索镖。
    胡客最擅长的本事是近身击杀,能克制他的便是可远可近的兵器,如果对手实力强劲,又使用这一类兵器,譬如使锁链刀的白锦瑟,胡客便很难对付。
    索镖既可远攻也可近攻,正是最克制胡客的兵器。但天底下只有一个白锦瑟,小胡子与之相比,实力还是差了太远。所以面对胡客,小胡子没有丝毫胜算,索镖的首掷刚一落空,胡客立即抓住机会,欺近到他的身前。
    一旦近了身,连白锦瑟都不是胡客的对手,何况是小胡子。
    此时两侧的挂画后已经冲出了上百个暗扎子,胡客身陷绝境,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擒住梁有慈才有一线生机,因此一动手他便尽了全力,避开索镖欺近小胡子,问天一出就是快如闪电连续不断的杀招。
    小胡子的索镖未能圈回,已被问天刺入了胸膛!
    小胡子倒吸一口凉气,临死之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胡客。只要让胡客无法移动,哪怕只是片刻时间,也足够上百个暗扎子瞄准开枪,将胡客乱枪打死。
    胡客当然知道小胡子的心思。小胡子刚一抱住他,他便用力一挣,发现挣脱不了,立即原地转向,将小胡子挡在身前,同时向梁有慈快速移动。
    枪声骤响,震得赌台内嗡嗡作响。
    所有的子弹都打在小胡子的背上,小胡子就此惨死,双目依旧圆瞪。
    胡客将小胡子当做肉盾,趁机逼近梁有慈。
    另一个守灵人急忙扔掉招魂幡,拔出腰间的手枪,朝胡客开枪。
    胡客用小胡子挡住暗扎子的枪击,与这个守灵人却是正面相对。胡客的目标是梁有慈,同时也用余光留意着这个守灵人。守灵人刚一拔枪,胡客立即缩身,从小胡子的双臂中抽脱,当守灵人开枪之时,他已脱离了小胡子的环抱,着地一滚,钻入了置放棺材的木架之下。
    守灵人尚未回过神来,胡客已从下方攻到,问天势夹劲风地掠过,守灵人的左腿登时齐膝而断。惨叫声中,守灵人摔倒在地,眼前一道红光掠过,咽喉骤然一凉,已被问天割破。
    两个守灵人都是南帮暗扎子中的佼佼者,而且地位不低,因此才有资格为两位旧主守灵,并承担起了保护梁有慈的重任。即便如此,两个人竟都在一个回合内便败于胡客之手,并且因此丢掉了性命。
    但两个守灵人这一阻拦,却给己方人赢得了时间。
    梁有慈趁机拄着拐杖连退了数步,上百个暗扎子也趁机分营散位,呈扇形向棺材围拢过来。
    胡客暂时藏身于棺材之后,但他必须立刻有所行动,否则就将坐以待毙。
    胡客从死去的守灵人手中夺过手枪,举枪便射。
    他不是胡乱开枪,而是瞄准了头顶的吊顶花灯。
    连续数枪,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巨大的吊顶花灯被彻底击碎,灯光一灭,赌台内部顿时暗了许多,只剩下高处被红布遮住的十六扇窗户尚有微弱的光亮透入。
    枪响加灯碎,分散了南帮暗扎子的注意,胡客趁机从棺材后蹿出,去势如电,直奔梁有慈而去。
    梁有慈右手抬起,握紧弯柄上的机括,拐杖前端伸出一截钢刺,点向胡客。
    但梁有慈年老力弱,这一点既没有力道也没有速度,只是徒劳之举,对胡客没有任何威胁。
    胡客避开钢刺,问天向上一抬,停在了梁有慈的颈侧。
    小胡子被当做肉盾,暗扎子还有胆子开枪,可老主母被擒,却没哪个人敢轻举妄动,何况此时赌台内光线太过昏暗,即使枪法再准的暗扎子,也不敢轻易开枪。上百个暗扎子举枪对准了目标,却没有一个敢扣动扳机。
    “动手!”
    这句阴沉沉的命令,出自梁有慈之口。
    梁有慈对人世已毫无留恋,早就抱了必死之心,否则也不会为自己准备好棺材。现在只要周围的暗扎子开枪,她和胡客都将必死无疑,但她既能报得大仇,又能遂了死志,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梁有慈的命令一出口,顿时提醒了胡客。
    胡客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
    一个置生死于不顾的人,是起不到人质作用的。
    但他还有时间来纠正这个错误。
    趁所有暗扎子尚且犹豫不决,胡客急忙挟着梁有慈退到了一口棺材旁。
    胡客改变了目标。
    他现在的目标不是梁有慈,而是躺在棺材里的尸体。
    胡客用一只手制住梁有慈,另一只手伸入棺内,将吴麒峥的尸体拉了出来,挡在身前,作为新的保命符。至于吴麒峥浑身腐烂,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味,胡客却全然顾不上了。
    虽然梁有慈下达了动手的命令,但所有暗扎子都在犹豫,不敢贸然扣动扳机,而是希望等着别人先开枪。此时见胡客拿一个死人来做挡箭牌,暗扎子都心想这人莫非傻了,死人能有什么用?
    但某些时候,死人的确比活人更为管用。
    至少对于梁有慈而言,这一招是管用的。
    吴家虽然统率南帮暗扎子,却是一个小型家族,最近的四代人都是一脉单传。梁有慈早年丧夫,儿子吴驰国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到后来有了孙子吴麒峥,她更是无比爱怜。若非爱之深爱之切,她也不会对杀死吴驰国的凶手穷追不舍,也不会时刻将吴麒峥守着护着,不让其参与任何暗杀行动。因此胡客的这一举动,可谓不偏不倚,正好击中梁有慈的软肋。
    见吴麒峥的尸体被胡客拖了出来,原本下令动手的梁有慈,急忙喝止了所有暗扎子,命令任何人都不许开枪。吴麒峥已经死得很惨,她可不想自己的宝贝孙子死后还要遭受乱枪穿体的痛苦。
    眼见这一招奏了效,胡客立刻又抓住吴驰国的掌骨,将整具骸骨拉了出来。
    吴驰国的骸骨原本早已散架,但梁有慈爱子心切,竟亲手用丝线将骨头一节一节地缠连起来,并且根据四季冷暖为其更替衣物。胡客将吴驰国的骸骨负在背上,以免有人绕到供桌后,从身后放冷枪。
    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同时被胡客挟持,梁有慈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焦急神色。
    梁有慈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管不顾,却为了两个死去的至亲,毫不犹豫地更改了命令,放弃了报仇的绝佳机会。这一点在众多暗扎子看来,实在太过不可思议。但梁有慈平素行事狠辣,若非如此,凭她一个女人,如何能够镇得住这么多暗扎子?她一出声喝止,原本还在犹豫的暗扎子,此时全都打定了主意,绝不扣动扳机,否则不一小心打中了两位旧主的尸骨,哪怕击杀了胡客,事后也难逃梁有慈的追责,那时候定然有无穷无尽的苦头吃。
    胡客知道眼下只是暂时击中了梁有慈的软肋,这样的局面不可能持续太久。他必须趁梁有慈想出对策之前,尽快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有了梁有慈和两具尸骨在手,上百个暗扎子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即便如此,胡客却没有提出开门放他离开的要求,反而挟着一人二尸,朝左侧的挂画移动。
    身处无比凶险的境地,胡客却没有考虑脱身的事。此时在他的心中,有且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找到胡启立。
    睚和眦进入天口赌台,是他亲眼所见,然而此刻赌台内却没有两人的踪影。
    天口赌台关门闭窗,没有其他出口,睚和眦进来后没有再出去,两个大活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唯一的解释,是赌台内还有别的空间可以藏身,而这样的空间只可能位于两幅挂画的后面。上百个暗扎子从两幅挂画后涌出,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所有暗扎子虎视眈眈地盯着胡客,但全都投鼠忌器,不敢开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胡客逼近挂画。
    胡客将挂画掀起了一个角,露出了墙壁上的铁门。
    铁门呈敞开状,门内是一个狭小的“福寿房”。福寿房即吸食“福寿膏”的地方,是赌台内提供给赌客们吸食鸦片的秘密场所。
    这间福寿房内空无一人,胡客便又移动到赌台的右侧,掀起了右侧的挂画。
    右侧的挂画后同样有一扇铁门,铁门连通的同样是一间福寿房,但是这间福寿房里却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都坐在一张方桌前,其中两人见到胡客后,立刻如弹簧般站了起来,正是十二死士中的睚和眦。
    睚和眦本以为引胡客进入天口赌台后,胡客定然有死无生,没想到胡客竟然活着,而且还闯进了福寿房。两人立刻拔出短柄弯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胡客。
    在睚和眦的中间,还坐着一个人。这人没有回头,保持着背对铁门而坐的姿势。这人虽未回头,但见了睚和眦的反应,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当即放下手中的茶碗,抓起桌上的一张脸谱,迅速地罩住了脸面。
    胡客上一次见胡启立,还是五年前的“试刺”期间,胡启立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眼前这个背对着他的人,无论是背影、身线还是高矮胖瘦,都与胡客印象中的胡启立相吻合,更何况睚和眦守在其左右,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此人的身份。
    胡客追寻胡启立已非一日两日,现在终于得偿所愿。他与胡启立恩怨交杂,好不容易见了一次面,自然要将过往的恩怨一次性清算清楚。
    胡客不希望南帮暗扎子插手此事,不希望有任何外人进来干扰,因此猛地将梁有慈推出了福寿房,迅速地关拢铁门,卡上了门闩。
    上百暗扎子围堵在福寿房外,没想到胡客竟会突然将梁有慈推出,等众人反应过来,铁门已经关拢,再想冲进福寿房内,却已经迟了。
    梁有慈虽然脱离了胡客的挟持,但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还在福寿房内,不管是杀胡客报仇,还是将尸骨夺回来,必须先将这道铁门打开才行。
    福寿房是大多数赌台的必备场所,但因为用来吸食鸦片,所以通常修得非常秘密,窗户是绝不会有的,否则赌客吸食鸦片时,会有烟雾和气味飘出去,因此福寿房通常只有一扇门连通外界。现在这扇唯一连通外界的铁门从里面被闩上,暗扎子先是用力拍打,随后找来各种工具撞门撬门,试图将铁门弄开。
    胡客对门外的响动不理不顾,对睚和眦的戒备同样视若无睹。他目不斜视,注意力全都落在了那个背对他而坐的人身上。
    “终于见到你了。”
    胡客尽可能地克制住复杂的情绪,使得声音听起来还算平稳。
    那人听到了胡客的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一张破旧的眉目鼻脸谱,出现在昏黄的灯光下。
    困兽犹斗
    脸谱人没有给胡客靠近的机会,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大手一挥,睚和眦立刻挥动短柄弯刀,杀向胡客。
    胡客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就动手,但睚和眦一上来便兵戎相见,他只好用吴麒峥的尸体左遮右挡,以抵挡睚和眦的进攻。
    “你就这么想让我死?”胡客的视线越过睚和眦,落在了脸谱人的身上。
    自从胡客逃出田家宅院后,胡启立便亲率死士穷追不舍,后来四处追查胡客的下落,在查到胡客躲在绍兴府后,便一刻不缓地命令死士追杀,甚至雇了南帮暗扎子相助,现在刚一照面,连话都不说一句,便立即命令睚和眦展开攻击,意欲置胡客于死地。这一切令胡客心寒不已。他本来还想寻胡启立当面问清楚自己的身世,但现在胡启立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胡客无须再问什么了。
    当年刺客道选定南家进行“夺鬼”猎杀,却斩草未除根,让胡启立侥幸逃脱,最终为整个刺客道种下祸根。胡启立可不想犯下同样的错误。他谋划多年覆灭了刺客道,绝不允许有漏网之鱼,哪怕这条漏网之鱼曾亲手助他完成复仇的夙愿,哪怕这条漏网之鱼曾与他有过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
    胡启立已经将事情做绝。到了这个地步,摆在胡客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束手就擒,被睚和眦杀死,要么恩断义绝,以武力来说话。
    胡客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他一直被胡启立利用,为之出生入死地卖命,甚至亲手弑杀了生父,最终反过来还要遭到胡启立的追杀。遭遇了这些经历后,胡客竟一直没有仇恨,只是感到心寒。
    但现在,他有了恨意。
    仇恨的火苗,第一次在他心中燃烧了起来。
    面对睚和眦的夹攻,胡客不再采取守势。
    他丢弃了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问天出手,斜着一撩,睚手中的短柄弯刀立刻断成了两截,再顺势一抹,眦的眼角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睚和眦是十二死士中仅次于屠夫和虞美人的佼佼者,哪知一招之内便败于胡客之手,一个折了兵器,一个破了面相。两人锐气受挫,脚底连退数步,退至脸谱人的身旁,以防胡客趁势攻击脸谱人。
    胡客得势不饶人。
    他面色铁青,斜握问天,朝脸谱人大步走去。
    眦在东昌路码头受了枪伤,左侧大腿疼痛剧烈,现在眼角又添新伤,鲜血直流。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见胡客走来,当即刀口一扬,又朝胡客杀了过去。睚握紧半截弯刀,正要扑入战局,忽然衣角一紧,被脸谱人拉住了。
    脸谱人打开了桌上的长形匣子,将匣子推到睚的身前。
    睚会意点头,丢掉了半截弯刀,抓起匣子内的暗青色短剑,向胡客刺去。
    胡客知道这柄暗青色短剑的厉害。在金丝娘庙中,他埋伏于暗处,亲眼目睹了马德宽中毒后的惨状。当时马德宽只是用手摩挲了剑身,便废去了手掌,足见这柄暗青色短剑的毒性有多么霸道。
    胡客试图倚仗问天的锋利无匹,与暗青色短剑正面对击,将其毁去。但二者刃对刃地碰撞,竟然旗鼓相当,不分伯仲。这柄暗青色短剑材质特殊,坚韧度不亚于问天,是以并未折断。
    有了利器在手,睚大感振奋,再有眦从旁夹击,两人气势复起,一主一辅,夹击胡客。
    胡客忌惮暗青色短剑的毒性,不敢与之有任何接触,出手有所收敛,边战边退,逐渐退到了房角。
    睚和眦听闻过胡客的事迹,也亲眼目睹过胡客的身手。在内心深处,二人对胡客是颇有忌惮的,方才一招落败,更是惊惧万分。没想到现在多了一柄暗青色短剑后,便将胡客逼入了房角,二人不仅稳住了心神,也恢复了以往的自信,配合越发默契,逼得胡客困守房角,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其实胡客并非真正没有还手之力。他是故意只守不攻。
    通常情况下,胡客与人交手时,一上来便采取攻势,主动压迫对手,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战斗,至于放手进攻难免会露出破绽,他却不怎么在乎,大不了多受几道皮肉伤而已。但现在情况特殊,他面对的是一柄带有剧毒的短剑,任何一道小伤都受不起,如果依然像往常一样采取压迫式进攻,一旦出现破绽,被睚偷袭得手,让暗青色短剑划伤了一丁点皮肉,便将万劫不复。
    面对睚和眦的夹击,胡客索性放弃了进攻,只取守势,先保证自身不露出破绽。
    他长时间只守不攻,既是为了不露出半点破绽,也是为了窥探清楚睚和眦的路数,同时还能起到麻痹睚和眦的作用,以便于他在反守为攻时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睚和眦眼见将胡客逼入了房角,且胡客已无还手之力,但无论如何围攻夹击,始终伤不到胡客分毫。两人迫切地想要击倒胡客,越是迫切,越容易焦躁。正是在二人渐露焦躁的时候,胡客窥准时机,突然求变,反守为攻。
    睚知道胡客不是等闲之辈,因此留了一个心眼,注意着问天的动向,以防胡客突然反击。
    但胡客的反击并非来自握有问天的右手,而是来自于他的左手。
    睚的注意力全在问天上,根本没有留意胡客的左手。他的耳边响起一声尖利的颤音,右臂登时疼痛难当。
    睚定睛一瞧,只见一柄黝黑似墨的短刃,已经嵌进了他的右臂。
    脸谱人一直保持着坐姿,这时突然惊得站了起来,只因他认出了这柄墨黑色的短刃。
    自从离开田家宅院之后,这还是胡客第一次在实战当中使用鳞刺。
    胡客选择的反击时机恰到好处,出手既快且准,果然一击成功。
    胡客猛地拔出鳞刺,睚的右臂外侧顿时多了一个血淋淋的坑洞,鲜血滴淌有如泉涌。睚的右手还握着暗青色短剑,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重创了他的右臂,胡客趁机翻转问天,反向削过,睚的右手被削去三根手指,暗青色短剑从手中滑落,被胡客夹手夺去。
    睚的右手被废,眦急忙扶着他,连退数步,退到了方桌前。
    胡客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他收起鳞刺,以问天和暗青色短剑为武器,向三人走去。
    睚和眦都受了重伤,鲜血流个不止,连唯一能仰仗的暗青色短剑也被夺去,根本不是胡客的对手。但二人身为十二死士,自当一心护主,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睚和眦神色坚毅,已做好了以死相搏的准备。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脆响,福寿房的门闩断成了两截,铁门轰然中开!
    南帮暗扎子想尽了办法,最后抬来属于梁有慈的那口金丝楠木棺材,用作撞门槌不断撞击福寿房的铁门,一番努力之后,终于撞断门闩,撞开了铁门。
    铁门一开,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首先映入眼帘。
    吴驰国的骸骨已经散架,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吴麒峥的尸身遍体鳞伤,甚至有不少碎肉掉落在地。梁有慈目睹了这一幕,大受刺激,险些当场昏厥过去,好不容易顺过来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杀!”
    抬棺材的暗扎子急忙退下,拿枪的暗扎子涌入房内,照准胡客开枪。
    胡客一个贴地滚身,藏到烟床的侧面,子弹悉数嵌进床体,没有伤到他。但脸谱人和睚眦却趁此机会,一个一瘸一拐,另两个相互搀扶,匆匆忙忙地逃出了福寿房。
    如果让胡启立走脱,他势必躲藏起来,天下之大,如何还能寻到?
    胡客决不允许这一切发生。
    但一众暗扎子堵在铁门附近,人手一支手枪,全都对准了烟床,并且正一步一步地围拢过来,胡客还能有什么办法突出重围?
    飞快地思索对策,胡客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案几上。
    这张案几摆在烟床的旁边,就在胡客触手可及的地方。几面上摆放着茶壶和两只茶碗,另有一只茶碗倒上了茶,在胡客闯进福寿房时,被脸谱人搁在了另一侧的方桌上。
    胡客抓起案几上的一只茶碗,掂量了一下,手腕猛地用劲,照准头顶的灯泡掷出。
    “嘭”的一声响,灯泡被茶碗击个正着,顿时碎裂爆炸,灯光倏地灭了。福寿房内没有其他光源,立刻陷入了一片漆黑。
    正在朝烟床移动的暗扎子,生怕胡客耍什么阴谋诡计,全都停下了脚步,不敢贸然向前。房外的暗扎子急忙取来几盏烛台,手接手地传递,送入福寿房内。
    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已足够胡客逆转整个局势。
    击碎灯泡后,胡客立刻揭开茶壶的盖子,将暗青色短剑浸入壶中。
    剑身入水,顷刻之间,好好一壶清茶,变成了一壶带有剧毒的毒水。
    当几盏烛台送入、房内刚刚亮起光亮之时,胡客抽出暗青色短剑,将茶壶盖子合上。他照准铁门的方向,猛地用力掷出了茶壶。
    茶壶掠过一众暗扎子的头顶,划过一道扁平的弧线,击中铁门上方的墙壁。
    茶壶哗啦碎裂,毒水四溅,如雨而下。
    铁门附近的暗扎子无一幸免,有的被毒水溅入了眼睛,当即惨呼哀嚎,有的被溅了一脸,立刻灼痛难当,全都乱成了一锅粥。几盏烛台全都掉落在地,福寿房内重新陷入黑暗。黑暗的到来,加剧了暗扎子的混乱。
    这是胡客亲手创造出来的唯一能够杀出福寿房的机会。
    左手暗青色短剑,右手问天,胡客如鬼魅般从烟床后蹿出,杀入暗扎子当中。
    黑暗之中,暗扎子正如无头苍蝇般乱窜,胡客突然杀入,犹如虎入羊群,不少暗扎子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丧命在暗青色短剑和问天的刃口下。
    遭此巨变,福寿房内的暗扎子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相互推挤着涌出铁门,胡客趁机杀出,重新杀回到天口赌台内。
    尽管四下里一片混乱,但胡客环眼一望,还是准确地找到了睚、眦和脸谱人。
    三人正拉开红色铁门,进入圆顶通道,试图离开天口赌台。
    胡客手起刃落,连杀数个挡道的暗扎子,竭尽全力向三人追去。
    睚眦闭目
    南帮暗扎子撞开铁门涌入福寿房,睚、眦和脸谱人得以暂时保全性命。
    三人急匆匆逃出福寿房后,穿过整个赌台,拉开红色铁门,进入了圆顶通道。
    脸谱人藏身福寿房内,原本是打算看着胡客被杀。事实上他认为南帮暗扎子设下如此杀局,胡客铁定有死无生,因此他不仅在福寿房内闲坐,甚至还饮着清茶,等着外面围杀的结果。但没想到胡客竟然挟尸为质,闯入福寿房内,并且重创了睚和眦。脸谱人和睚、眦侥幸逃出福寿房后,以为胡客被困在房内,必定没有活路,哪知才喘了几口气,便听到房内传出各种惨叫,一众暗扎子如潮水般退涌而出。三人知道胡客还没有死,还在福寿房内搏杀,因此急忙逃入了圆顶通道。
    为防止胡客逃出,天口赌台高处对开的十六扇窗户,都用铁条封死,又用红布遮住,唯一连通外界的圆顶通道,也被一道铁门封堵,使得整个天口赌台成为了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脸谱人和睚、眦虽然进入了圆顶通道,但必须打开阻断圆顶通道的铁门,才能逃出天口赌台。
    脸谱人知道打开铁门的方法,那是梁有慈亲口告诉他的。他摸到通道墙壁上的挂绳,连扯了三下。
    挂绳连接着铁门外面的铃铛,铃铛连响三下,把守大门的两个赤膊汉子得到了信号,扳开机括,转动轮把,使铁门抬升起来。
    就在铁门徐徐抬升的时候,胡客如猛兽一般,冲进了圆顶通道!
    睚、眦原本相互扶持着,眼见胡客突然奔入,眦猛地一把推开了睚,返身扑向胡客,手中的短柄弯刀高举过顶,迎头劈落。
    眦知道自己不是胡客的对手,何况他左侧大腿还嵌着一颗子弹,但他依旧不顾性命地扑向胡客,用尽全身的力气,砍出了这一刀。但胡客只是轻巧地一躲,便避开了这一刀,随即左手一送,暗青色短剑透入了眦的腹部。
    眦喉头一收,一口凉气吸入了体内。他双目圆张,一对褐色的眼珠,如要爆裂开来。他撒开了短柄弯刀,猛地抱住了胡客,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顶。他身强体壮,这临死前的一顶,竟顶得同样身形魁梧的胡客连退了好几步。
    睚和眦互为兄弟,眦被暗青色短剑刺穿腹部,睚顿时如野兽般咆哮起来。
    但睚知道眦这临死一抱,是在为他和脸谱人争取时间。
    铁门已经拉起了足够的高度,脸谱人急忙弯腰钻了出去,睚也跟着钻出。
    等到胡客挣脱眦的纠缠,冲到铁门前时,铁门已经重新落下,再一次截断了圆顶通道。
    铁门重逾千斤,凭凡夫之力,根本无法抬起。胡客尝试了两下,便果断放弃了。他现在没时间考虑打开铁门的事,要知道在天口赌台内,还有数十个暗扎子。这些暗扎子虽然一时之间陷入了混乱,但只要缓过劲来,立刻便会朝圆顶通道杀来。
    胡客几个箭步冲到圆顶通道的另一侧,拉拢红色铁门,将暗青色短剑用作门闩,卡在两个门环内,别住了红色铁门。
    他刚弄完这一切,天口赌台内的暗扎子便在梁有慈的厉声呵斥下,逐渐稳住了心神,纷纷涌到红色铁门处,并抬来了金丝楠木棺材,依葫芦画瓢,试图将红色铁门撞开。
    暗青色短剑材质惊人,在多次猛烈的撞击下,竟然笔直依旧,毫无损伤。但红色铁门两侧与墙壁连接的部分,却在撞击之下逐渐松脱,眼看要不了几下,就将被暗扎子撞开。
    胡客被困在圆顶通道内,前有南帮暗扎子如狼似虎,后有千斤铁门截断退路。
    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三次遭遇围困了。
    被困在天口赌台内时,他可以挟尸为质,且有广阔的空间来移动,以避免成为暗扎子的活靶子。
    被困在福寿房内时,虽然空间狭小,但他有烟床作为掩体,并且有茶水可以制成毒水,隔空攻击暗扎子。
    但现在被困在圆顶通道内,除了头顶昏黄的灯泡和脚边眦的尸体外,再无他物。圆顶通道内可谓空空荡荡又极度逼仄,既没有掩体,也没有任何能够派上用场的东西。一旦红色铁门被撞开,暗扎子必定枪弹齐发,胡客将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胡客已经彻底陷入了绝境。
    他双眼直视前方,紧盯着那扇一震一颤的生死之门。
    他再一次取出了鳞刺,握在左掌掌心,同时右掌一紧,握紧了问天。
    如果死是注定的结局,那他宁愿无所畏惧地战死。
    黄泉路上,多几条亡魂陪伴,亦不寂寞。
    铁门轰然落下,将胡客阻隔在了另一边,脸谱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胡客不好对付,但实在没想到,胡客竟是如此不好对付。绍兴城外围杀失败,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今日天口赌台摆下如此杀局,竟然到现在还没结果胡客的性命,更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虽然胡客被铁门阻隔在圆顶通道内,但脸谱人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他之前就因为轻易下了判断,才会藏身于福寿房内,打算亲眼目睹胡客之死,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委实出乎意料,暗青色短剑被夺,睚右手被废,眦穿腹被杀,他为这份轻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连自己的性命也险些丢掉。
    脸谱人所认为的不可能,在胡客这里全都变为了可能。
    他现在不敢再妄下判断了。
    他知道,尽可能地远离此地,才是眼下的上上之策。
    但当脸谱人和睚掀起帘布准备走出天口赌台时,却同时收住脚步不动,略有惊色地望向身前。
    因为在赌台门外的昼锦路上,一群带枪拿棍的华捕和流氓打手,正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两人。
    黄金荣手下的华捕和流氓打手在十六铺码头追丢了睚和眦,但码头上人多眼杂,睚和眦夺马车的过程被不少人亲眼目睹,所以经过四处打听,这群人从小东门追入了上海城。
    同样是清晨,码头上因为运货转货所以聚集的人多,但城内则相对冷清,睚和眦的去向没有什么人目睹。华捕和流氓打手只好分成几拨,四处寻找,其中一拨人在县衙门口找到了一辆无主的马车,并在车内发现了血迹。这拨人立刻以县衙为中心,搜寻附近的几条街道巷弄。
    这拨人曾从昼锦路上走过,询问了把守天口赌台大门的两个赤膊汉子,问有没有见到两个异族人经过,两个赤膊汉子回答没有,因此这拨人便寻去了别处。但后来天口赌台内响起激烈的枪声,虽然赌台的门窗皆被封死,但声音还是穿墙透出,将离开的这拨人又吸引了回来。
    无巧不成书,这拨人重新来到天口赌台门前时,正好撞见脸谱人和睚掀起帘布准备走出。
    不是冤家不碰头,双方一照面,都是微微一愣。
    但这一愣只是眨眼之间,几个华捕立刻举起了枪,对准了脸谱人和睚,十几个流氓打手也举起了武器,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人。
    “戴的什么鬼东西?”一个华捕冲脸谱人喝道,“摘了!”
    脸谱人没有动。
    “你还有一个同伙呢?”另一个华捕冲睚喝问。这华捕记得挟持黄金荣的两个人都很强壮,现在只找到一个,脸谱人身形清瘦,不可能是另一个,因此才有此一问。
    睚右手已废,又没有武器,想对付这群华捕和流氓打手,实在有心无力。他没有回答华捕的话。和脸谱人一样,他现在飞快地转动脑筋,正在思考着如何脱身。
    “不说?”那华捕喝道,“先抓起来!”
    十几个流氓打手正要一拥而上,帘布却在这时候掀了起来。
    那两个把守大门的赤膊汉子,在重新关上铁门扳拢机括后,掀起帘布并肩走了出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呆住了。
    十几个流氓打手见对方又多了两人,且不知帘布后是否还有人手,因此没敢贸然动手。
    那华捕长时间呆在法租界,不知道天口赌台的来历,见帘布上绣有代表骰子的六个红点,知道这幢小楼房是一处赌台,心想这年头敢得罪黄老板的,必定是大有来头的人,这异族人从赌台里走出,看来幕后指使他得罪黄老板的,就是这赌台的主人,因此向两个赤膊汉子问道:“你们老板是谁?把他叫出来!”耳听赌台里有咚咚的撞击声传出,又问道:“里面在搞什么鬼?”
    两个赤膊汉子知道赌台内在做什么,因此不敢应声。
    那华捕本以为帘布后还有人,但一把掀起帘布,却只见到了一道铁门,咚咚的撞击声还在铁门之后。
    “把门打开!”那华捕回头喝道。
    两个赤膊汉子仍然无动于衷。
    “触那娘!”那华捕连吃了几个闭门羹,顿时恼羞成怒,举枪顶在一个赤膊汉子的眉心,“你今天不打开这道铁门,我便打开你的脑门!”
    梁有慈下了死命令,除非听到三声铃响,否则绝不能开门。但现在被人拿枪顶住脑门,再不开门就要脑袋开花,这赤膊汉子别无选择,只能先求保命。他走向铁门,扳开墙壁上的机括,转动轮把,铁门在扎扎声中一寸一寸地抬起。
    那华捕之所以要打开这道铁门,是因为挟持黄金荣的人少了一个,他要揪出这个人去向黄金荣邀功,同时赌台是最有油水的地方,只要进了这道门,以追究罪责为名大闹一场,总能顺手牵羊揩走不少油水。如果他知道赌台内正在进行一场生死恶斗,并且有数十个持枪在手的暗扎子,就算打死了他,他也决计不会打开这道铁门。
    胡客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封死圆顶通道的铁门竟会突然抬升起来。
    胡客知道外面一定出了状况,否则这道铁门不可能打开。但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他都要冲出去,因为这是他逃出圆顶通道以求活命的唯一机会。
    当铁门抬起一道缝隙,刚好足够一个人贴地通过时,另一侧的红色铁门终于经受不住金丝楠木棺材的轮番撞击,轰然倒下。赶在暗扎子开枪之前,胡客着地一滚,从铁门下方滚过。
    先下手为强,是胡客多年刺客生涯中学到的一条至理。当他滚出铁门,见到一个拿枪的人时,也不管此人是敌是友,立刻下了杀手。
    那华捕连神都没回过来,便丧命在问天的刃口下。
    胡客直起身来,一个左右错步,又连毙两个华捕,那个转动轮把的赤膊汉子也未能幸免,死在了胡客的手上。铁门失去了牵引力,轰然落下。
    南帮暗扎子好不容易撞开了红色铁门,刚冲入圆顶通道,哪知正在抬升的铁门却又重新落下,将圆顶通道彻底封死,因此全都傻了眼。
    这道铁门既重且厚,暗扎子抬来金丝楠木棺材撞了几下,竟然纹丝不动。梁有慈封死天口赌台的门窗,原本是要困住胡客,现在却反过来困住了自己。她放弃了冲撞铁门的打算,命暗扎子退回赌台,攀爬至高处,拆卸封窗的铁条,试图破窗冲出。但她心知肚明,胡客一出铁门,便如纵虎归山放龙入海,等到暗扎子破窗而出时,胡客必定已经逃走,不知去向。
    在拆卸封窗铁条的同时,梁有慈命令几个暗扎子进入福寿房内,将吴驰国和吴麒峥的尸骨抬出,并在房中仔细地寻找,不能遗漏一丁点的骨渣和碎肉,全部放回到棺材之中。
    梁有慈点燃一支长香,颤巍巍地走到挂画前,放下拐杖,叩首参拜。
    “始祖在上,”梁有慈一手拿香,一手指天,“吴梁氏今日在此立誓,有生之年,必将胡客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如违此誓,即令我死后化作厉鬼,永世不得超生!”
    梁有慈立下毒誓后,抬头望着挂画。
    她满面皱纹,看不出表情如何,但是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出了无比凶厉的精光。
    胡客一出铁门,便对三个持枪的华捕下了杀手,随即望见被十几个流氓打手围住的脸谱人,立刻冲上前去。
    十几个流氓打手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忽然从铁门下滚出,眨眼间便杀了三个华捕,随即冲杀而来,全都不免感到惊怕。但仗着己方人多,这些流氓打手还是举起了棍棒刀具,迎着胡客杀了过去。
    这些流氓打手都是市井瘪三,远非胡客的对手,但因一拥而上,暂时阻断了胡客的去路。
    脸谱人和睚趁机脱身,沿着昼锦路,朝县衙跑去。
    脸谱人腿脚不便,一瘸一拐,落在后面,睚疾步赶到县衙门前,所幸那辆马车还停在原地。睚赶着马车冲回昼锦路上,接了脸谱人上车,随即调转马头,朝小东门狂奔。
    胡客杀出流氓打手的重围,大步流星地赶来,仍然慢了一步。
    但他好不容易才追到脸谱人现身,又在天口赌台内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斗,哪能就此轻易放弃?他甩开双腿,跟紧了马车,用尽全力追赶。
    上海城内街道纵横交错,再加上时辰已经不早,不少行人都已上街走动,因此马车的速度始终提不到最快,这就给了胡客追赶的机会。
    胡客憋足了一口气,紧追不舍,逐渐缩短了与马车的距离。
    睚不停地抽动马鞭,试图甩掉胡客,以至于在转弯的时候,车速并未减缓,一侧的车轮腾空而起,险些倾翻过来。即便如此,胡客仍然越追越近。
    睚回头看了一眼,胡客离马车只剩下不足一丈的距离了,顷刻之后,就将追上马车。
    事到如今,摆在睚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
    作为十二死士中的最后一人,哪怕拼却了性命,睚也要保护脸谱人离开。
    睚死志已决,不再有丝毫犹豫。他让脸谱人骑到了马背上,然后解开了车辕上的套索,马和车身顿时分离开来!
    睚随即向右侧跃出,一个飞扑,扑倒了从旁边奔过的胡客,两人滚翻在地。
    问天和鳞刺同时透入体内,睚立即毙命,十二死士就此从世间消失。
    但睚的死非常值当。作为十二死士之一,护主而死是他的唯一归宿,睚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用性命阻拦了胡客,为脸谱人赢得了脱身的机会。没有了车身的拖重,马的速度快了数倍不止,胡客单凭双脚,已经不可能追上。
    当胡客从地上站起来时,脸谱人已经快马加鞭,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处。
   
    第六章 秦革四妖刃的传说
   
    “隐刺”
    胡客不可能追上脸谱人,尽管他很快弄到了一匹快马,以最快的速度追出了上海城。
    当初他有机会追踪睚和眦,很大一个原因,是睚和眦的外貌体征太过明显,尤其是在江南水乡一带,更是异于常人,因此容易惹人注意。但胡启立的外貌体征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尤其是生就了一张让人看上几眼也很难留下印象的脸,一旦取下脸谱,与寻常百姓无异,难以引起旁人的注意。如果胡启立是步行,瘸腿还能引来旁人侧目,但换作骑马,掩盖了这一特征,旁人即便看见他骑马经过,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更何况胡启立智谋超群,当年他躲藏起来,刺客道青者竭尽全力也未能将他找到,现在他想要逃走,必定会沿途设下不少圈套来误导胡客,胡客想要追踪他,实在比登天还难。
    所以,按照正常情况来讲,胡客是不可能追上胡启立的。
    但世事总有例外,胡客现在便遇到了例外。
    胡客找到了胡启立的行迹,并且非常轻易,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
    因为在离开上海之后,胡启立一路骑马飞逃,竟一直没有摘去脸谱。戴着一张脸谱招摇过市,自然人人侧目,由此留下了行迹,胡客得以一路追踪。
    但追了半天之后,胡客隐隐有了一丝担心。
    他起初以为胡启立逃离时是因为心慌意乱,所以一时之间忘了摘掉脸谱,但整整半天都没有摘掉,那就不是一时大意了。
    胡客开始担心,他现在所追的脸谱人,并非胡启立。
    以胡启立的智谋,不可能留下如此明显的行迹,只有一个解释,戴脸谱狂奔的人是胡启立的替身。胡启立离开上海之后,只需花点钱财,便能随便找个人戴上脸谱,骑着马一路狂奔,将胡客引上歧途。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即便胡客现在折返回去,也只能盲目搜寻,要想找到胡启立的真正行踪,如同大海捞针。他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继续朝前面的脸谱人追赶。哪怕脸谱人真是替身,他也必须追上去,问清楚脸谱人是在何时何地接受了胡启立的雇用,这样才能有一丝线索来寻找胡启立的去向。
    前方的脸谱人倒也真够较劲,竟然不眠不休,一口气狂奔了一天一夜。如果不是他主动在江宁府的石臼湖边停下来,胡客想要追上他,恐怕还要花上不少工夫。
    胡客追到石臼湖时,正值朝阳初起,石臼湖水光潋滟,鸟鸥飞旋,景色美不胜收。
    一匹马未系拴绳,在湖边悠闲地吃着水草,不远处的草亭内,脸谱人倚柱而坐,静静地望着湖上风光。听见蹄响,脸谱人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又转回头去继续望着湖面,似乎对胡客的到来并不感到吃惊。
    胡客下马走入草亭,脸谱人依旧凝望湖面,只是说出了四个字:“来不及了。”
    这是自从天口赌台内照面以来,脸谱人当着胡客的面说的第一句话。
    这句话一出口,果然不是胡启立的嗓音,胡客知道自己追错了人。但这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脸谱人似乎是相识之人,可无论如何回忆,胡客就是想不起来。
    “你想要追赶胡启立,已经来不及了。”脸谱人转过身子,正面朝向胡客,一边说话,一边摘下了脸谱,露出了真容。
    当脸谱人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时,胡客的脑海里,立马浮现出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何二娃子丢下他仓惶逃走后,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了这张瘦削沧桑却又不乏亲切和善的面孔。此刻坐在胡客身前的脸谱人,正是最初引他入刺客道的带头人。
    刺客道有“隐刺”的规定,凡刺龄达四十年的青者,即可选择进入“隐刺”。一入“隐刺”,青者便成为隐者,天层不再发布任务,隐者可自行安排生活,但隐者并未脱离刺客道,仍是刺客道的人,只是不用出任务而已,如果隐者有反叛刺客道的行为,刺客道仍将依道上的规矩进行处置。当然,是否“隐刺”全凭自愿,若青者刺龄达四十年后仍不愿意退出,那就继续青者生涯,譬如拥有五十五年刺龄的黑蚓。
    除了这种正规意义上的“隐刺”,还有另外一种“隐刺”,即没有刺龄限制的“隐刺”。
    道上的青者,一旦在执行刺杀任务的过程中出现意外,伤重后导致残废或丧失了行动能力,即进入“隐刺”阶段。这一类青者不用再出任务,但也不能自由安排生活,其身份将从青者转变为训练黄童的带头人或联络青者的串人,继续替刺客道办事。当然,这种“隐刺”也有例外的情况,譬如雍正年间位列生杀榜五大青者之首的苻影。苻影乃毒门青者,在刺龄满十三年时因刺杀失败被对头砍去半条左腿,却坚持不接受“隐刺”,继续青者生涯。此后数十年间,苻影依靠残疾人易令人放松警惕的优势,以易容和下毒为刺杀手段,在生杀榜上独占鳌头,成为当时刺客道的第一青者。
    八年前引胡客入刺客道的带头人,在道上的名号叫冬青子,早年本是一位兵门中颇具前途的青者,但在某次执行刺杀任务时被人砍断足筋,从此落下残疾,被迫选择“隐刺”,并依从天层的安排,成为了一名练杀山的带头人。
    冬青子发生意外的那次刺杀,本应该丧命,却蒙韩亦儒救助,保住了性命,两人从此结下了过命的交情。冬青子成为带头人后,韩亦儒将收养的一对孤儿孤女,交由冬青子带入练杀山中。莫干山大战后,韩亦儒化名胡启立,隐藏于清泉县,冬青子仍与之秘密往来,并对带入练杀山的那对孤儿孤女着力培养。这对孤儿孤女,便是后来名闻整个刺客道的屠夫和虞美人。
    胡启立曾对胡客讲述过一些往事,但仅局限于南家的灭门之仇,连十二死士都未曾提起,更何况是冬青子的事。正因为如此,胡客从没想过,除十二死士之外,冬青子竟也在替胡启立卖命。
    胡客和冬青子算是旧相识了。当年在练杀山中,两人相处融洽,也正是基于冬青子调教有加,胡客才能拥有超越屠夫的实力。从某种意义上讲,两人算得上是师徒关系。
    一别多年,曾经的师徒,如今再相见时,却已是对立的敌人。
    胡客不会因为冬青子曾是他的带头人就变得客气。
    在胡客这里,目的永远摆在第一位,这是他在多年刺客生涯中形成的既定思维。为达目的,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胡启立报仇,哪怕因此需要对冬青子狠下杀手,他也决不会心慈手软。
    秦革四妖刃
    “胡启立在哪儿?”胡客再一次抛出了这个问题。
    从最初在巡抚大院里逼问仵作张明泉开始,到如今在石臼湖边逼问冬青子,他已经不知多少次问出这句话了。
    他本以为冬青子会像廉机子那般,对胡启立的下落缄口不提,哪知冬青子毫不回避,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
    “上海。”
    “在上海何地?”
    “他昨天在上海,”冬青子道,“但今天肯定不在了。”
    胡客幡然明白,冬青子戴着脸谱奔逃一天一夜,原来是为了将他引离上海,以确保胡启立能够安全从容地离开。
    “他要去哪里?”胡客问道。
    冬青子回答:“他去哪里,天底下没人知道。”又说:“除非他主动来找你,否则你想寻到他,根本没有可能。”
    胡客知道冬青子说的是事实,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哪怕是个普通人,一旦躲藏起来,也不易寻到,更何况是胡启立。
    “你不必发愁,”冬青子忽然话锋一转,“总有一天,他会主动来找你。”
    冬青子似乎有意要告诉胡客一些事情,说道:“只要鳞刺在你的手上,他就一定会来找你。”
    胡客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追问个中原因。
    “因为鳞刺是秦革四妖刃之一。”冬青子应道。
    胡客是第一次听到秦革四妖刃这个词。他没有追问这是何物。他知道,冬青子挑起了话题,就一定会说下去。
    “你以为胡启立费尽千辛万苦对付刺客道,仅仅只是为了报仇?”冬青子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望着波光闪闪的湖面,“那只是一部分目的,另有一部分目的,是为了聚齐秦革四妖刃。”
    秦革四妖刃算得上是刺客道的镇道之宝,是刺客道最为重大的秘密,胡客不知道并不奇怪,因为他刺龄太短,即便是刺龄长上一倍的姻婵,也对秦革四妖刃一无所知。
    秦革四妖刃,是对阴阳、十字、问天和鳞刺这四件妖刃的合称。早在刺客道创立之初,阴阳、十字和鳞刺便在刺客道的掌控之中。明亡之后,作为磔刑刃的问天流入民间,由刺客道所得,四件妖刃就此聚齐。秦革四妖刃分别由兵门之“鬼”、毒门之“奎”、谋门之“心”以及王者掌管,成为“天层三门”各自的象征,并在天层内部流传着“圆缺分阴阳,十字毒断肠,赤血问天地,黑鳞刺苍茫”的说法。
    鳞刺和问天的来历,胡客已经知晓,其中关于鳞刺的传闻,还是冬青子在练杀山中讲给他听的。
    至于阴阳和十字的来历,胡客却闻所未闻。
    作为历代兵门之“鬼”的象征,阴阳这件妖刃的来历,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那时的著名剑工干将和莫邪育有一子,名叫眉间尺,也是一位铸剑师。据传眉间尺早年铸剑时,曾铸出不少带有瑕疵的废剑,全都弃之不用。这堆废剑湮没于民间,到了三国时期,被蜀国铸剑师晋元所得。晋元仰慕诸葛亮的才学,因诸葛亮常手摇羽扇,晋元遂将这堆废剑熔铸成许多方形铁片,打造机巧串在一起,铸得铁扇一柄,为之取名“阴阳”。
    作为毒门之“奎”的象征,十字这件妖刃成形的年代稍晚,是在南北朝时期。南朝梁时,一位名叫陶弘景的奇士横空出世。陶弘景盛年时隐居茅山,不肯出仕为官,梁武帝每遇军国大事,常通过书信向他请教,因此《南史》称他为“山中宰相”。同时,陶弘景也是道教茅山宗的宗师,是道家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除此之外,他在医药、炼丹、天文、地理、兵法、经学、铸剑、文学等方面都有不小的成就。据传陶弘景曾得到半截先秦时期的青铜剑刃,因为觉得弃之可惜,于是用青铜续柄,将这半截剑刃铸造成一柄青铜短剑。在铸造的过程中,陶弘景突发奇想,将平日里炼丹时练出的各种剧毒之物溶在一起,以毒液浇铸剑身,使得这柄原本普通的青铜短剑,成为了一柄剧毒之剑,十字由此而成。拜陶弘景所赐,十字剑身所带的剧毒,毒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据说刺客道得到这四件妖刃后,希望对四件妖刃分别做一些改动,因此寻了当时一位负有盛名的铸剑师来负责。这位铸剑师带领四位亲传弟子,按照刺客道的要求,对秦革四妖刃一一进行改动。铸剑师顺利完成了对阴阳、问天和鳞刺的改动,但在改动十字时,尽管采取了所能采取的一切防护措施,避免皮肤与剑身直接接触,但四位弟子还是相继中毒而死。在完成对十字的改动后,这位铸剑师落下了脱发蜕皮的毛病,寻遍天下有名的医师也无法根治,最终不堪折磨,竟自尽而死。
    这四件妖刃各有特点,自铸成以来,不知有多少人丧命在其锋刃之下,因而每一件妖刃都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杀人利器。正因为如此,秦革四妖刃才能成为刺客道的镇道之宝。但仅仅因为是世间罕见的杀器,秦革四妖刃还不足以引起胡启立如此巨大的兴趣。
    “因为在这四件妖刃之中,还藏有一个秘密。”冬青子说出了胡启立追逐秦革四妖刃的真正原因。
    “什么秘密?”
    面对胡客的追问,冬青子却摇起了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冬青子没有说谎,他确实不知道。连秦革四妖刃的传闻,他都是从胡启立处听来的,他曾像胡客这般提出过疑问,但胡启立没有回答他。在刺客道覆灭之后,隐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天底下恐怕只有胡启立一个人知道了。
    为了得到秦革四妖刃,胡启立可谓下足了功夫。
    刺客道创立近三百年,在漫长的岁月中,秦革四妖刃的命运有着天壤之别。
    王者长期隐于天层,在胡启立和胡客之前,道上从未有人敢挑战王者的权威,因而由王者持有的鳞刺,从来没有出过问题。胡启立为报南家的灭门之仇,同时也为得到鳞刺,必须除去王者雷山。在胡客击杀雷山的当晚,胡启立带领众死士追杀撤离云岫村的天层成员,以免留下祸根,只留下屠夫一个死士在田家宅院。胡启立并不相信胡客一定能击杀雷山,但至少能将雷山拖住一时半刻,屠夫趁机在寝殿外放火,将陷入恶斗的两人一并烧死。胡启立如此安排,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首先是天层的人不在少数,且有的身手了得,必须尽可能带上足够多的人手,才能尽歼这群人;其次,放火烧寝殿每个人都能做到,但如果雷山和胡客中任意一人冲出寝殿,能与这两人掰一掰手腕的,十二死士中只有屠夫有此实力。此外,胡启立也要为自己考虑,如果出现极端的状况,比如胡客没能拖住雷山,甚至在短时间内便被雷山击杀,一旦雷山从寝殿里冲出,任谁留在田家宅院,处境都将十分凶险,与这比起来,追杀天层成员的风险显然更小,因此胡启立出于多方面的考虑,选择了后者。屠夫称胡启立是“老狐狸”,一点也不假。只是胡启立没有料到,姻婵毒死了追杀她的呜镝,并在最关键的时刻赶到田家宅院,射杀了屠夫,救走了胡客,而随胡客一起离开的,还有象征王者的鳞刺。除此之外,胡启立还有更没料到的事,那就是象征兵门之“鬼”的阴阳,竟然会出现在屠夫的身上。
    在秦革四妖刃中,和鳞刺一样没有出过事的,是象征谋门之“心”的问天。谋门只有“心”一个人,且无需执行刺杀任务,因此很少和外界接触,由谋门之“心”掌管的问天,一直没有出过岔子。但阴阳和十字的命运却截然不同。
    阴阳下落不明已有十多年,这在刺客道天层内部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天层也一直在试图找回这件妖刃。胡启立隐居清泉县的二十一年间,十二死士中除了守护在他身边的阎子鹿和秦道权外,其余的死士包括屠夫和虞美人在内,都在暗中寻访阴阳的下落。胡启立不知道屠夫是在何时找到阴阳的,如果不是屠夫临死前将阴阳交出来,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屠夫竟对他隐瞒了如此重要的事。屠夫不像其他死士那样绝对效忠于胡启立,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总想找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当初他冒着叛道的风险,将老“鬼”引出来除掉,从而开启“夺鬼”之争,而他当时用来引诱老“鬼”的,正是阴阳。如果不是为了阴阳这件妖刃,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过的老“鬼”,如何会破天荒地重出江湖?
    阴阳的丢失在天层内部尽人皆知的秘密,胡启立亦有所耳闻,但他从未听说十字也曾失落,因此一直以为十字在“奎”的手上。“奎”在云岫寺中自尽后,尸体没有任何人碰过,直到三班衙役入寺收拾残局。飞蝗受胡启立的派遣,假扮成皂班衙役混入寺中,偷偷搜查了“奎”的尸体,也没有发现十字。飞蝗向胡启立如实禀报了这一情况。当晚胡启立带领众死士将天层的人包围在葫芦坝上,胡启立逼问了好几个天层的人,才得知十字早在嘉庆年间就已失踪,只不过此事过去了近百年,天层内部早就不再提起此事,因此胡启立才一直没有听说。
    十字失踪是在嘉庆十九年。当时毒门之“奎”年事已高,在外被仇家所杀,十字亦被夺走,刺客道立即派毒门青者进行追杀。这仇家杀死“奎”后,立刻带着十字远避南洋,但仍未能躲过死劫。毒门青者循迹追到南洋,将这仇家诛杀,但在这仇家的身上没找到十字,十字就此失踪。当时御捕门已经成立,刺客道忙于和御捕门的明争暗斗,为了节约人手,只能派少数青者去南洋寻找十字。但南洋地域广阔,国家众多,近百年间刺客道秘密寻找了多次,始终没有任何收获。
    御捕门耗费百年未能做到的事,即覆灭刺客道,胡启立却做到了。同样,刺客道耗费百年未能找到的东西,胡启立亦有信心能够找到。
    事后证明,胡启立确实有这个能力。
    他不仅找到了十字,而且只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
    十字
    十字是一柄青铜古剑,遗落南洋,只可能出现三种情况,一是被人收藏,二是流入古玩市场,三是遗失在某个荒无人迹之处。前两种情况尚且有迹可循,如果是第三种情况,除非老天开眼,否则根本不可能寻到。
    如果是被人收藏或流入古玩市场,要找到十字并不困难,因为这件妖刃的剑身带有剧毒。无论是什么人,一旦接触了剑身,就难逃中毒的厄运。南洋那边的人接触十字之前,不太可能知道这是一件毒刃,所以但凡经手之人,恐怕大都会像马德宽那般摩挲剑身,中毒便不可避免。只要打听到哪里有这种中毒的情况,便有可能找到十字。
    胡启立所想到的这些,都是非常简单的联系,刺客道天层自然也能够想到。但刺客道之所以百年间未能找到十字,胡启立推想,多半是因为派出的人手不够。南洋地域如此广阔,国家众多,且语言不通,只派出少量青者进行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自然寻找不到。
    胡启立决定派出一大批精通南洋各国语言的人前去寻访十字的下落。
    精通南洋各国语言的人,在国内并不好找,更别说短时间内聚集一大批了。但这样的人,在南洋各国当地,却到处都是。
    胡启立决定找某个大商号来经手此事。
    他选定的这个大商号,便是郑洽记。
    郑洽记是上海有名的龙头商号,在南洋各国都开设有分号。郑让卿接下了这单生意,让南洋各国的商号雇当地人四处打听。
    这一招果然管用。
    在寻找了一年多后,位于暹罗境内的分号传来了消息,说是在某个偏远城镇上打听到了关于一把“鬼剑”的传说。据传当地有一把古剑,每个收藏它的人,无一例外都暴毙而亡,因此谣传古剑上附有冤魂邪灵,是一把生人不可近的“鬼剑”。“鬼剑”最后的收藏人,将其送入了当地的寺庙供奉,希望超度剑上的冤魂邪灵,但寺庙内却接连暴毙了好几个僧人,寺庙以邪灵太重为由,将“鬼剑”送还给收藏人。连寺庙都镇不住这把“鬼剑”,收藏人更不敢留在身边,四处送人,却没人敢要,最后在他打算丢弃时,当地教堂的传教士听闻此事,主动前来要走了这把“鬼剑”,将其挂在教堂内的耶稣像前,从此再也没有出过事,已有数十年之久。
    胡启立听到这个消息后,猜想这把“鬼剑”十有八九便是遗失近百年的十字,于是让郑洽记在暹罗的分号,想办法将这把“鬼剑”弄到了手,运回郑洽记位于上海的总号。
    “此番南下,”冬青子说道,“胡启立既是为了找你,也是为了接货。”他无奈地一笑,“只是没有想到,货到了上海,却出了乱子。”
    这把“鬼剑”是连同一批南洋茶叶运回上海的。哪知漂洋过海到了家门口,负责运输的两艘货船却被水老虫盯上,十六箱南洋茶叶连同“鬼剑”,全都被水老虫劫走。
    因为水老虫已经销声匿迹了一年时间,所以货被劫走后,郑让卿一直没有想到是水老虫所为,一开始还以为是抢土贼干的。郑让卿暗中派人追查失货,却始终查不到线索,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放出江上过土的消息,引抢土贼出来,现场将其捉个正着,追问失货的下落,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在寻找失货的这段时间里,胡启立一直待在上海。
    绍兴之行,胡启立并未亲自出马,而是由廉机子代他前去。围杀胡客失败后,睚和眦辗转逃回上海,赶到郑洽记的土栈见了胡启立。当时吴麒峥和南帮暗扎子的尸体已经运回上海,胡启立已经得知围杀失败的消息,正好梁有慈发现了尸体伤口上的联系,打算设局杀胡客报仇,所以胡启立将计就计,让已经摆脱胡客跟踪的睚和眦,随郑洽记的人大张旗鼓去金丝娘庙,一是为了找水老虫要回失货,二是为了重新引诱胡客追踪,并最终将胡客引入南帮暗扎子设在天口赌台的杀局。
    经过了绍兴围杀失败的事,胡启立对胡客的能力算是有了崭新的认识,因此即便天口赌台的杀局已足够周密,胡启立还是不敢确信一定能置胡客于死地。所以天口赌台之行,胡启立仍然没有出面,而是将此事交给冬青子来处理。
    在天口赌台中,冬青子没想到胡客能活下来,更没想到胡客能逆转局面。他和胡启立有过命的交情,因此当胡客冲入福寿房时,他便下定了决心,要保护胡启立的安全。他戴上了那张一直留在身边的眉目鼻脸谱,且从头到尾未说一言一词,以免在声音上露出破绽,假装自己便是胡启立。在赶着马车奔逃于上海城内时,冬青子向睚吐露了心中的想法,他打算亲自将胡客引离上海,为藏身郑洽记土栈的胡启立赢得脱身的时间。睚是十二死士之一,一心护主,自然赞成冬青子的提议。但当时马车提不起速度,胡客越追越近,为了掩护冬青子逃出上海,睚只能选择牺牲自己。
    冬青子的计谋成功了。
    他沿途戴着脸谱飞驰,留下了可循的踪迹,引得胡客紧追不舍,并且追了一天一夜之后,一直追到了石臼湖边。藏身于郑洽记土栈的胡启立,在获知天口赌台再次围杀失败的消息后,便有充足的时间,从容安全地离开上海。
    冬青子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却对胡启立的去向只字不提。
    事实上,他是真的不知道胡启立的去向。他心里可以依据胡启立过去的行踪来推测胡启立可能落脚的地方,但无论推测是否正确,他绝对不会透露给胡客知道。
    他肯告诉胡客这些事情,是因为他对胡客抱有歉疚。毕竟他和胡客曾是类似师徒的关系,在练杀山中相处了整整两年。尽管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胡客的身份,可当他看着这个青涩的少年,在自己的教导下一步步地成长,最终成为名闻刺客道的青者时,他也不禁为此感到骄傲。当他为了围杀胡客而走进天口赌台时,他的心里夹杂了一丝不情愿。如果胡客死在了天口赌台,他这辈子都将带着这丝愧疚活下去,至死方休。
    “你斗不过他的。”冬青子与胡启立结交二十余年,深知胡启立是怎样一个人,他希望能劝得胡客回头,“你就此放下这段恩怨吧,和姻婵一起,找个地方隐居起来,过普通人的生活,就像过去一年多里那样。”
    如果胡客能够放下这段恩怨,他就不用在绍兴府境内制造五起刺杀案,主动将胡启立引来了。过去一年半的平实安宁,没有劳碌奔波,没有血腥杀戮,还有姻婵时刻陪伴在身边,那是他内心深处所向往的生活。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无法令他忘掉过去。他希望找到胡启立,起初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和雷山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在连续遭遇了两次围杀后,他和胡启立之间的恩怨变得越发复杂。现在他想找到胡启立,不是为了问清楚自己的身世,而是为了给自己讨回公道。
    “自今往后,你还是站在他那一边?”胡客问道。
    冬青子摇了摇头,喟然叹道:“我已尽过努力,算是报还了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为刺客道奔走了大半生,刺客道覆灭后,又为胡启立奔走到如今,冬青子早已心生厌倦。他在劝胡客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劝自己。那种普通人的安宁生活,何尝不是他内心深处所向往的?
    冬青子的回答,让胡客没有非杀他不可的理由。
    胡客没有再为难冬青子。
    面对这个曾经亦师亦友的瘸腿男人,他最终选择了收手。
    但胡客不会就此放弃对胡启立的寻找。
    他和胡启立的恩怨,绝不会就此不了了之。
    他相信,终有一天,他和胡启立之间,将迎来那宿命的一刻。
    两江总督署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胡客走出草亭,跨上了马背。
    在打马离开之前,他从怀里取出了鳞刺。
    两手握住鳞刺的执柄,胡客用力一扯,柄端便如盖子般被揭开了。
    鳞刺的执柄竟然是中空的。
    胡客看着鳞刺中空的执柄,不禁想起了姻婵。
    自从大通学堂一别,已有差不多十天了,姻婵答应他的那件事,想必应该已经做完了。他和姻婵约定的见面时间,不久后便将到来。
    但在去见姻婵之前,他必须先回上海一趟。
    胡启立之前藏身于郑洽记的土栈,现在多半已经离开,很可能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但胡客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打算走一趟郑洽记的土栈,问清楚胡启立的行踪。
    他快马赶回了上海,来到新开河一带,找到了郑洽记的土栈。
    两天前的深夜,睚和眦正是从这处土栈中走出。如果当时胡客不是跟踪睚和眦去了金丝娘庙,而是多留一个心眼,进入土栈探上一探,便能立刻与胡启立撞个正着。
    但世事就是这般讽刺,一次失之交臂,将来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得以弥补。
    胡客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迹,而是正大光明地登门拜访,指名道姓要见郑让卿。
    郑让卿正在土栈里核对货物,听了伙计的传话,便问伙计来者何人,找他所为何事。
    “那人不肯说,只说要见你,”伙计回答道,“不过看他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有些来头。”
    郑让卿想了一下,点头道:“你先带他去茶室候着,我点完货就过去。”
    伙计将胡客引入了茶室。
    胡客在茶室里候了小半个时辰,核对完货物的郑让卿才姗姗来迟。
    郑让卿本以为胡客是来谈生意的,毕竟这几年常有陌生商人登门拜访,找他商谈生意上的合作事宜。但郑让卿看胡客的第一眼,便知胡客不是为了生意而来,因为胡客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商人的气息,反倒像是黑道上颇具地位的人物。
    郑让卿觉得胡客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其实在两天前的深夜,在梁老汉渡船的船舱里,郑让卿与莱阳梨对话之时,胡客便坐在船舱的最里侧。当时郑让卿曾扫过胡客一两眼,但他现在却想不起来,只觉得胡客像是某位黑道上的人物。
    与商人打交道尚可敷衍,与黑道上的人物打交道,却不能有丝毫怠慢。郑让卿急忙迎上前去,伸出了右手:“今天有些忙,让您久等了。”
    胡客没有握手,也没有从座椅上站起,而是直接表明了来意: “胡启立在哪?”
    胡客这等冷傲的态度,反而让郑让卿更加小心翼翼,一边揣测胡客的来头,一边说道:“你说那位胡大人啊?他昨天中午就走了,是不辞而别,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叫他什么?”
    “胡大人。”
    胡客微微一愣,追问郑让卿如此称呼的缘由。
    “他是总督大人的下属,”郑让卿回答道,“我自然要叫他胡大人了。”
    “哪位总督?”
    “两江总督端方大人。”
    原来当初胡启立找郑让卿办事时,出示了一封盖有官印的信函,乃是两江总督端方的亲笔信,信中的意思,是让郑让卿倾力协助。上海隶属于江苏省,江苏省又是两江总督的管辖范围,郑让卿好不容易有巴结两江总督的机会,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协助。他以为胡启立是两江总督的下属,要寻找的东西自然是两江总督所求之物,这才倾尽人力物力,在南洋大肆地打听十字的下落。也正因为如此,当货物被水老虫劫走后,郑让卿才会焦急万分,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将失货追回来。
    胡启立与两江总督端方有联系,这一点倒是出乎胡客的意料。他本以为胡启立是花钱找郑洽记办事,没想到原来是借助两江总督端方的帮助。
    胡客再询问与胡启立相关的事,郑让卿便一概不知了。
    其实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郑让卿也一直很是费解。胡启立最初找到他时,只拿了一封端方的亲笔信函,并自称姓胡,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肯透露,郑让卿只能推测胡启立是端方的下属。他想巴结胡启立,希望胡启立能在上海住一段时间,他好尽地主之谊,但胡启立却不给他机会。胡启立每隔两三个月才来郑洽记一次,每次来都只是过问寻找十字的事,问完便走,绝不停留。一直到十字被找到,运至黄浦江被劫,为了找回失货,胡启立才在郑洽记的土栈停留了一段时日。
    虽然在郑让卿这里胡客没有问到胡启立的行踪,但这条线索并没有断。能够让端方写下亲笔信函,说明胡启立和端方的关系不一般。胡客知道,想找到胡启立,只有循着这条线索一直找下去,方有一线可能。
    胡客当即起身,离开了郑洽记的土栈。
    他这一来一去,让郑让卿莫名其妙。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郑让卿一闲下来,就忍不住纳闷,暗想当日找上门来询问胡启立下落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两江总督署,位于南京城正中,曾为明汉王府,是历任两江总督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胡客赶到这里时,两江总督署周围重兵把守,守卫密不透风。
    两江总督署之所以如此戒备森严,是因为年初有个叫杨卓林的革命党人试图暗杀端方,不过未能成功,这是继遭遇吴樾投弹刺杀之后,端方第二次成为革命党人的暗杀目标。吃一堑长一智,端方亲自下了布防令,加强两江总督署的守卫,以防革命党人再谋不轨。
    尽管如此,对胡客而言,进入两江总督署并非难事。
    入夜之后,胡客袭击了把守西南角的清兵,翻墙而入,随后潜行至巡逻最为频繁的西花园,找到了由数个亲兵把守的花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了这些亲兵,随即用问天划断门闩,闯进了花厅。
    花厅之内,端方尚未睡觉,正在灯光下连夜赶写奏折。
    他太过入神,以至于厅门开了,亦未察觉。直到胡客来到身后,影子投在桌上时,他才猛然惊觉,回转头来。
    他在署衙四周布下重兵把守,没想到竟能有人神鬼不觉地穿防破守,直捣黄龙,以至于当他看见胡客手里握着尚在滴血的问天时,他才恍然明白眼前这人竟是潜入署衙行刺的刺客。
    “你是革命党?”端方没有大呼小叫。他明白大呼小叫就等于自求一死,他要先弄清楚眼前这个刺客为何而来。只有搞清楚了对方的目的,他才知道今晚自己能否有活命的机会。
    胡客问起了那封写给郑让卿的信函,也问起了胡启立。
    “我不认识那人,”端方回答道,“写那封信函,是受人所托。”
    “受谁所托?”胡客问。
    端方迟疑了一下,似乎不便透露。
    胡客右手一送,问天离端方的咽喉又近了数寸。
    两江总督署曾是太平天国的天王府,洪秀全便是死在这花厅里,后来两江总督曾国藩突发疾病,也是在这花厅里去世,端方可不想赴两人的后尘。
    “是袁项城。”端方急忙回答。
    袁项城即袁世凯,因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故当时官场同僚多以项城相称。
    端方老奸巨猾,胡客不敢轻信其言,问天再移寸许,贴在了端方的喉头上。
    “我不敢欺瞒你片语只言,当日我写下那封信函,确实是受袁项城所托。”端方仰起了脖子,尽可能地远离问天的刃口,“他当日发来的电文,我还留着,就在右首那柜子里。”
    “拿出来。”胡客命令道,同时将问天缩回了一些。
    端方急忙拉开抽屉,找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右侧的柜子,里面堆满了各种文件。为官者往往会留上一手,尤其要保留与其他官员往来的秘密信件,说不定将来某个场合便能派上用场,救自己的身家性命。端方一番翻找,从柜子的最里面找出了一封电文,交给了胡客。
    电文确系袁世凯去年所发,上面只有一句话:“有胡姓公将往彼处经办,望午桥襄理。”
    “胡姓公”指的自然是胡启立,“午桥”则是端方的字,这封电文的存在,足以证明端方没有撒谎,他确实是受袁世凯所托,才为胡启立写下了那封给郑让卿的信函。当日冬青子的言语之中,曾提及“此番南下”四个字,足见胡启立确实是从北方而来。两相佐证,使得这条线索转了个方向,指向远在直隶的袁世凯。
    胡客再问与胡启立相关的其他问题,端方却和郑让卿一样,一无所知了。
    花厅外响起了呼喊声,那些被胡客杀死的亲兵,已被巡逻的人发现。
    胡客没有取端方的性命,将电文揣入怀中,收起问天,破窗而出。
    端方惊魂未定,巡逻的人提着灯笼冲进来时,他还抚摸着心口,没有缓过神来。冷静下来后,端方急忙命令属下即刻缉查,将署衙围得铁桶一般,仔细排查搜寻,哪里还有刺客的踪影?
    北上
    离开两江总督署后,胡客没有即刻北上寻找袁世凯,而是先去了一趟长沙府。
    他是去见姻婵。
    当日在绍兴大通学堂,胡客和姻婵分头行事,胡客跟踪沉鱼和飞蝗出城,姻婵则动身赶往长沙府。
    其实姻婵是听从胡客的安排,去老地方醉乡榭藏匿一节竹筒。
    这节竹筒,是胡客在鳞刺的执柄里发现的。
    养伤恢复的一年半里,胡客不知多少次取出鳞刺把玩琢磨。这件被誉为千百年来最为阴狠毒辣的杀器,是极少数能引起胡客兴趣的东西。
    鳞刺的执柄上有三圈刻纹,一次偶然,胡客发现沿着最上面的一圈刻纹,可以将柄端揭开。一揭开柄端,便露出了中空的执柄,而执柄的内部,藏有一节细小的竹筒。这一发现令胡客惊讶不已,他没有想到鳞刺的执柄里竟然藏的有东西。他取出这节竹筒,戳开蜡封,将藏在竹筒内的一块白布取了出来,并将白布展开,看到了写在上面的一列数字: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这列数字看起来像是刺客道的代码,但具体代表什么,胡客却不清楚。只是这列数字能藏在鳞刺的执柄内,必然十分重要,说不定是关于刺客道的什么重大秘密。一个人若是捡到了宝贝,第一反应恐怕都是先藏起来不让别人知道,胡客当时的想法与此有些相似。他思虑着这列数字兴许关系重大,而他将胡启立等人引来绍兴府,一场恶战势必在所难免,这列数字带在身上太不安全,因此他将竹筒重新封好,让姻婵带去醉乡榭藏匿。
    姻婵知道胡客的真实目的。如果单纯为了藏匿竹筒,随便找个隐蔽之处便是了,甚至可以直接藏在大通学堂里,何必跑上千里百里,到远在长沙府的醉乡榭去藏匿?她知道,胡客的潜在目的,是想把她支开,不让她卷入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战,不想让她涉危犯险。
    姻婵想要留下来,几度争辩,最终还是拗不过胡客,只能答应了此事。
    她与胡客定下了一月之约,然后带上这节竹筒,只身一人赶去了长沙府。
    胡客如期赶到长沙府,在醉乡榭的竹字号房中找到了姻婵。
    姻婵选择的藏匿之处十分隐蔽。
    她在房梁上挖了一个洞,将竹筒裹了油纸,以免虫蛀,然后塞入洞中,又用木塞将洞堵死。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攀上房梁仔细检查,决计无法发现这节竹筒。
    “除非醉乡榭倒塌了,”姻婵微笑着说,“否则绝不会有人发现的。”
    胡客点了点头。对于姻婵的藏匿之法,他也觉得十分稳妥。
    胡客最初在鳞刺的执柄内发现这节竹筒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自从冬青子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便猜测,胡启立追逐秦革四妖刃所图的秘密,很可能就是藏在执柄内的竹筒,就是竹筒内的那列数字。
    秦革四妖刃是四件妖刃,一个巴掌拍不响,因此胡客仔细检查了问天,最终发现问天的刃身和执柄同样可以分离。他持有问天已有两年,竟一直没有发现这一点。问天的执柄同样是中空的,但里面没有藏任何东西。胡客知道,在他获得问天之前,胡启立曾持有问天二十一年。问天的执柄内果真像鳞刺那般藏有东西的话,一定早就为胡启立所得。
    胡客略觉可惜的是,在天口赌台内,他原本已经将十字夺到手中,但当时他并不知道那柄暗青色短剑就是十字,因此被困于圆顶通道内时,他将十字用作门闩,卡在了红色铁门的门环内,用来阻挡南帮暗扎子闯入。后来他冲出圆顶通道时,没有将十字取回,现在十字必定落入了南帮暗扎子的手中。
    胡客眼下的目标,是北上寻找袁世凯,追寻胡启立的下落。十字的事,暂且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事不宜迟,胡客和姻婵即刻动身,走水路至汉口,转乘火车,沿京汉铁路北上。
    时隔两年,重走京汉线,风景如昨,人事已非。两年前,胡客因为“夺鬼”守杀而登上驶往卢沟桥的火车,沿途与天地字号御捕斗,与荆棘鸟斗,与屠夫斗,险象环生,如今没有了任何压力,心境可谓大不相同。但胡客却没有丝毫的好心情。如果要他做出选择,他更愿意像两年前那样,虽然时刻在生死边缘徘徊,但至少目标明确,有特定的方向。
    还有一点与两年前不同,那就是目的地。
    胡客和姻婵的目的地不是北京,而是保定府,因为直隶总督署坐落在保定城内。
    火车驶抵保定府火车站时,已是傍晚时分。
    胡客和姻婵下了火车,直奔直隶总督署。
    抵达直隶总督署门外时,天已将黑,然而直隶总督署人进人出,搬箱抬柜,正忙得不可开交。
    姻婵上前寻了一个下人打听,得悉袁世凯刚刚调任军机大臣兼外务部尚书,直隶总督一职将由山东巡抚杨士骧署理。现在署衙内忙里忙外,正是袁世凯的仆人和家丁们忙着搬家。
    姻婵又向那下人打听袁世凯的下落,得知早在数日之前,袁世凯就已赶赴北京任职。
    这样一来,两人来到位于保定府的直隶总督署,算是白跑了一趟。
    胡客在姻婵的耳边小声低语了几句,姻婵点点头,又揪住那下人,打听署衙内是否有过瘸子出入。瘸腿是胡启立最为明显的特征,如果胡启立曾在直隶总督署出入,这些下人想必应该见过。
    “瘸了腿的中年人?”那下人应道,“有啊,今儿个上午才进去了。”
    胡客和姻婵心头一动,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姻婵又问:“那瘸子长什么样?”
    下人正要回答,不远处的管家紧走几步来到近前,说道:“去去去,赶紧干活,少躲在这儿偷懒!”
    下人唯唯诺诺,急忙走了。
    “你们是什么人?”管家狐疑地打量胡客和姻婵。
    “我们只是路过,见这里热闹,就问问在做什么。”
    姻婵说这话时,脸上挂着笑意,哪知管家却蹬鼻子上脸,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这里做什么,都与你们无关。”管家说道,“署衙重地,别挡着道,滚一边儿去!”
    姻婵顿时拉下了脸。“走就走,狗仗人势,有什么了不起?”她气呼呼地拉了胡客的手,扬着头从管家的身边走过,脚底下忽然一歪,故意撞了管家一下。
    那管家脸色一变,叫道:“嘿!你这娘们……”话刚出口,忽然觉得喉咙仿佛卡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变了味儿,又仿佛吞下了极辣的辣椒,嗓子眼干燥冒火。他急忙咽了几口唾沫,喉咙反而又痛又痒,慌忙冲向为仆人家丁们准备的茶水桶,抓起木瓢舀起茶水就往喉咙里灌,哪里还顾得上理会姻婵和胡客?
    管家并不知道,就在姻婵撞他一下的时候,已对他种了毒,若不及时寻良医救治,他这后半辈子,便将彻彻底底地成为哑巴了。
    姻婵见了管家惶急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解气地骂道:“活该!”
    胡客不想多惹是非,因此拉了姻婵往外走。那下人说今天上午有瘸腿的中年人进入了直隶总督署,因此胡客不是要离开,而是打算绕着直隶总督署走上一圈,瞧瞧哪里有机会能够溜进去。
    但两人刚走出十几步,不远处行人忽然让在路边,一队亲兵开道,引了一抬轿子进来。
    那抬轿子急匆匆地抬到直隶总督署的大门前,落轿起帘,一个五短身材却不失魁伟的官员走下地来。周围正忙着搬箱抬柜的仆人家丁们急忙行了礼,齐声叫道:“老爷!”
    这乘轿而来的官员正是袁世凯。
    胡客和姻婵没料到袁世凯忽然现身于此,急忙止住了本打算向外走的脚步。
    管家恰好就在轿旁,袁世凯问他道:“人在哪里?”
    管家正往嘴里猛灌茶水,袁世凯忽然出现并冲他问话,他急忙嗯嗯啊啊了几声,但不成词句,心里一急,没咽下去的茶水竟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袁世凯见了管家这般丢人现眼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管家急忙抹去嘴边的茶水,张大了嘴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十几步外的胡客和姻婵。
    袁世凯回头看了一眼。他不识得胡客和姻婵,管家所指之处又站了十来个人,因此不知道管家是什么意思。
    “不可理喻!”袁世凯瞪了管家一眼,拂袖举步,进了署衙。开道的亲兵收拢队形,紧随而入。
    正在署衙内忙活的副管家,一溜小跑来到袁世凯的身前。
    “人在哪里?”袁世凯问道。
    “在左厢房。”副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
    袁世凯立刻朝左厢房走,副管家和亲兵紧跟在后,随时听候使唤。
    几位姨太太听下人说袁世凯忽然回府,急忙携儿带女迎了出来。袁世凯的心思在其他事情上,没工夫停下说话,几个挥手打发了几位姨太太,继续快步前行,几转几折,来到了一处院落外,左厢房就在这院落之内。
    “你们守住外面,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放进来!”对副管家和亲兵留下这句铁口命令,袁世凯穿过月洞门,进了院落,直奔左厢房。
    左厢房门未上闩,一推即开,袁世凯走了进去。
    厢房之内,一盏孤灯燃于书桌之上,书桌前有一辆轮椅,轮椅上的人书卷在手,正低首而阅。听到门响,这人微微抬头,从铜镜里看到了闯入厢房的袁世凯。
    “刘备请诸葛亮也不过三回,我请你可有七八回了。”袁世凯顺手关门,向轮椅上的人走去。
    轮椅上的人这时才放下了书卷,转过轮椅,正面朝向袁世凯。他脸上全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正是曾经的御捕门总捕头索克鲁。
    云岫寺血战过后,御捕门全军覆没,刺客道随后覆灭,白锦瑟也丢了性命,索克鲁心灰意冷,回京后便主动揽下责任,奏请裁撤御捕门,不久后便辞官还乡。此后的一年半里,索克鲁始终愁眉不展,终日郁郁寡欢,以至于头发竟然花白,眼窝逐渐深陷,呈现出未老先衰的模样。
    “一年半不见,想不到你竟老了这么多。”袁世凯初见索克鲁,不禁发出了这番感慨。
    索克鲁说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想请我做的事,我帮不了你,你以后不要再派人来找我了。”
    “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袁世凯虽然多次派人请索克鲁移步府上,但从未透露过请他的原因,因此不免感到惊讶。
    “你这几年都在烦心此事,我怎会不知?”索克鲁说道,“不过我实在无能为力,帮不了你。”
    “索大人!”袁世凯提高了声音,“当年的事你我都有份,如果我出了岔子,你也休想逃掉。”
    “一死而已,正是我所求。”索克鲁的语气依旧平静。他滑动轮椅向房门而去,经过袁世凯身边时,说道:“还请袁大人再派些人手,送我回文安。”
    袁世凯数日前赴京就任,临行前曾派人去请索克鲁。他本以为和前几次一样,索克鲁会闭门不见,没想到今日上午,管家忽然从署衙发来急电,说索克鲁到了。袁世凯喜出望外,当即将一切事务推后,乘火车返回保定府,又在火车站雇了轿子,急匆匆赶回署衙。他本以为索克鲁终于应邀前来,事情就有得商量,哪知索克鲁竟是不堪其扰,前来见他竟是为了当面表示拒绝,让他以后不要再去叨扰。袁世凯不禁冷冷发笑,忽而止笑说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欠下我一个人情,将来一定会找机会还。”
    袁世凯的这句话,令索克鲁止住了轮椅。
    云岫寺那场血战之中,不仅御捕门的三百多名捕者全军覆没,连第五镇的两协新军也折损严重。第五镇新军乃袁世凯亲手编练,算得上是袁世凯的亲信队伍,袁世凯当初奏请调拨新军供御捕门调度,一个原因是想荡平刺客道后居一部分功劳,另一个原因,则是为了卖索克鲁一个人情。只是连袁世凯自己也没想到,两协新军竟然折在了云岫峰上,连统制吴长纯也赔上了性命。索克鲁回京后,袁世凯不仅没有因此事责怪索克鲁,反而在朝廷追究御捕门折损两协新军的罪责时,亲上奏折,替索克鲁百般说情,再加上索克鲁主动奏请裁撤御捕门并辞官还乡,最终才免于罪罚。索克鲁离京之时,袁世凯亲自送出北京城十里地外,当时索克鲁心中感激,对袁世凯说出了欠其人情将来必还的话,没想到现在却被袁世凯将原话照搬了出来。
    见索克鲁止住了轮椅,袁世凯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说道:“你我相交多年,还谈什么人情?方才是我一时口快,就当我没有说过罢。本来还想请你闲住几日,哪怕过了今晚再走也行,你既然执意现在要走,我这便派人送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派人去文安叨扰你。”说完这话,他便朝房门走去。
    “你不必以退为进,我既然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索克鲁叹了声气,“这次我可以帮你,但仅限于想法子。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自今往后,你我人情两清,互不相欠。”
    袁世凯立刻停下了脚步,回转身来,脸上浮现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密谋
    索克鲁滑动轮椅回到桌前,开门见山地问道:“老佛爷现在身体如何?”
    “每况愈下,病况缠身。”袁世凯回答道,“否则我怎会这般着急?”
    “那你做了哪些事情?”索克鲁又问。
    “只做了一件,”袁世凯说道,“我向力钧送去三万银洋,但他坚持不肯收,反倒辞去了太医院职务,告老还乡,回福建去了。我正在思量,要不要再在屈贵庭的身上动些脑筋。”
    力钧和屈贵庭就职于太医院,是少数有资格能进入瀛台替光绪诊治的御医。
    “你想借御医之手,暗中动手脚?”索克鲁皱起了眉头。
    “有何不妥?”袁世凯问道。
    “此计万不可行。”索克鲁说道,“这些御医没有利害关系,除非得了老佛爷的旨意,否则岂会为了钱财而赌上身家性命?幸好力钧胆小怕事,既不敢应承你,又怕得罪你,这才选择告老还乡。如果换了一个胆大的,反咬你一口,将此事捅了出去,现在就有你受的了。”
    “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应对才好?”袁世凯问道,“总不能不管不顾,任其发展下去吧。”
    索克鲁闭目想了好一阵子,说出了四个字:“故技重施。”
    “什么意思?”袁世凯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你是指两年前那件事?”
    索克鲁点了点头。
    袁世凯迟疑道:“两年前我们做到了那等地步,老佛爷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如今再用同样的法子,恐怕……”
    “老佛爷当时已经动了手,只是没有成功而已。”索克鲁想起了冷德全夜入瀛台一事。当时慈禧确实已对光绪动了杀心,但因为瀛台的枪声和大火,以及梁铁君行刺一事,闹得京城沸沸扬扬,各国公使看出苗头,纷纷出面干预此事。“庚子国变”后,慈禧惧怕洋人,为保自己的权位,竟然说出“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话,因此当各国公使都相继出面干预此事时,慈禧只好选择了暂时隐忍。但索克鲁知道,以慈禧的性格,绝不会轻易泯灭掉内心的仇恨。一旦慈禧病入膏肓,自知命将不久,权位无论如何都将离自己而去时,她自然不会再顾虑那些外来的压力。
    “心火已起,岂会这么容易熄灭?”索克鲁拨了拨灯芯,书桌上的孤灯明亮了起来,“哪怕火势渐小,但只要再往火上浇油少许,即可重燃复明。”
    “愿闻其详。”袁世凯说道。
    “要办成此事不难。”索克鲁说道,“你只需买通一人即可,但绝非太医院的御医。”
    袁世凯道:“还请直言相告。”
    “此人与此事有利害关系,又与你面对相似的困境,并且在老佛爷跟前能说得上话。”索克鲁给出了提示。
    袁世凯的脑袋里立刻蹦出了一个人名,说道:“你说的是……”
    话出一半,索克鲁忽然竖指在唇,示意袁世凯打住话语。
    索克鲁皱起了眉头,往窗户看了一眼。“此人是谁,你我心中知晓即可,切不可向第三人提起。”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桌上的毛笔,在书卷的背面,飞快地写下了“窗外有人”四个字。
    袁世凯心头一惊。他已命令随行亲兵看住院落,不许任何人进入,但索克鲁曾是御捕门的总捕头,虽说双腿残废,可耳目能力却是高人一等,他既察觉到窗外有人,自然不会错。
    “你放心,我明白了。”袁世凯既是在回应索克鲁的话,也是在回应“窗外有人”这四个字。他取下了别在腰间用以护身的手枪。不管窗外的人是谁,哪怕是自己的亲兵或者副管家,偷听到了这等秘密之事,绝不能让其活着离开。
    索克鲁说道:“此事关系重大,与此人接头时,须秘密谨慎,不能让人发现。”
    索克鲁说话之际,袁世凯已轻迈脚步,悄无声息地向窗户走去。索克鲁说这话既是为了麻痹窗外之人,也是在提醒袁世凯一定要谨慎小心,不要被窗外之人发觉。
    袁世凯到了窗边,右手举起枪,左手伸向窗棂,准备猛地一下推开窗户。
    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忽然梆梆作响!
    袁世凯正全神贯注准备推开窗户,房门忽然一响,他悚然一惊,急忙扭头朝另一侧的房门望去。
    索克鲁急道:“小心!”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索克鲁发出提醒之时,窗户纸猛地破开,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袁世凯甚至来不及回头,右手倏地一空,手枪已被夺去。袁世凯下意识地后退,脚底退得太急,险些摔了一个跟头。
    “是你!”索克鲁看清了来人,语气讶异不已。
    破窗而入之人正是胡客。
    胡客和姻婵已在左厢房外潜伏了多时,听到索克鲁的声音,胡客才知道那下人所说的今天上午进入署衙的瘸子不是胡启立,而是索克鲁。索克鲁察觉到窗外有人,胡客同样察觉到袁世凯向窗户靠近。胡客比划手势,向姻婵传递了声东击西的意思。姻婵立刻潜至另一侧用力叩响房门,分散袁世凯的注意力,胡客趁机破窗而入。因为要向袁世凯追问胡启立的事,所以胡客只夺了袁世凯的护身手枪,没有伤其性命。
    胡客走向房门,拉开门闩,放姻婵进入厢房。
    袁世凯趁机小声问道:“他是谁?”
    “还记得两年前吗?”索克鲁道,“那个逃出紫禁城的刺客。”
    索克鲁的回答,令袁世凯大吃一惊。
    一个月前,袁世凯接到了两江总督端方发来的急电,电文说道:“有刺客或往你处,须小心提防。”端方和袁世凯的关系很好,不久的将来还将成为儿女亲家,因此刺客光顾两江总督署后,端方想起自己说了是受袁世凯之托襄理胡姓公经办,是以担心刺客会北上寻找袁世凯的麻烦,所以提前发电报告知。此后两人又通了数通电报,袁世凯也得悉了事情的全过程。端方极力渲染署衙的防备如何严密,但刺客本领惊人,进来时如入自家后院,离开时全无痕迹,以此来衬托出刺客的厉害,好让袁世凯提高警惕,多加防备。
    这几年国内刺客横行,各地刺杀暗杀不断,袁世凯收到端方的电报后,丝毫不敢大意,从北洋六镇调来了十几个身手最好且最值得信赖的新军,作为自己的亲兵时刻随护在侧,另外安排了重兵把守直隶总督署。他数日前赴京就任,守备署衙的重兵因而撤去,不料今日索克鲁突然到来,他急急忙忙从北京赶回,只有亲兵随护在侧,署衙周围则无重兵把守。胡客和姻婵因而轻松地进入署衙,远远跟着袁世凯来到了院落外,又抢在十几个亲兵散开守备院落之前,翻墙进入了院落,潜伏到左厢房外。
    听索克鲁说了闯入者的身份,袁世凯这才释去了疑惑。能够从两年前设下死局的紫禁城内成功脱身的人,出入两江总督署接近端方自然不在话下,也自然有本事潜入直隶总督署,避开他的随护亲兵,悄无声息地来到左厢房外。
    知道了闯入者的身份,事情就好办了。
    “你如果是为了杀我而来,我躲逃已是无用,你直接动手吧。”袁世凯恢复了平素的镇定,“但你如果是为了打听姓胡的下落而来,我现在便可告诉你。”
    “说。”胡客吐出了一个字。
    这一个字,意思已经分外明确。
    袁世凯说道:“姓胡的去找端方,确实是我让他去的,但我与他素不相识,没有任何关系。我之所以这么做,同样是受人所托。”
    沿着这条线索,胡客从郑让卿处追到了端方那里,又从端方那里追到了袁世凯这里,没想到袁世凯还不是终结,线索竟然还在向前延伸。
    “受谁所托?”胡客追问。
    “肃亲王善耆。”袁世凯答道。
    袁世凯没有说半句虚言,他确实是受肃亲王善耆所托。当初善耆派人送信给袁世凯,说想找南洋的商号办些私事,因袁世凯在南方人脉广阔,所以想请袁世凯帮忙。因有满汉之分,满清的诸位王爷,素来对执掌大权特别是兵权的汉族官员袁世凯怀有警惕之心,只不过袁世凯深得慈禧的信任,诸位王爷才一直隐忍不发。袁世凯深知这一点,因此一直试图与诸位王爷搞好关系。现在肃亲王善耆主动上门求助,而且也不是什么难事,袁世凯自然一口答应。不久之后,一位胡姓公拿着善耆的印信找上门来。袁世凯考虑到国内的大商号多集中在上海,因此让这位胡姓公南下找两江总督端方办理,他发了封电报知会端方。他当时以为这只是小事一件,事后也没有多在意,没想到现在却惹来了麻烦。在与端方互通电报的过程中,袁世凯问明了刺客问过端方哪些问题,因而弄明白了刺客的目的。数日前他赴京就任后,特意抽空去肃亲王府上拜访了善耆,假装闲聊起当初找南洋商号的事,将刺客问过端方的问题一一问了善耆。从善耆的嘴里,袁世凯知道了这位胡姓公的来历,心里也算有了底。
    “当初肃亲王派人送来的信,我现在还留着,你如果不信,我这就命人取来。”袁世凯说道。
    “不必了。”胡客是不会让袁世凯命人去取信的,如果一不小心旁生枝节,引来了院落外的十几个亲兵,虽然胡客并不惧怕,但这些亲兵都是北洋六镇的新军,人人有枪在手,多一场血战,难保不会出现意外,尤其是姻婵还在他的身边,更要多留一个心眼。
    胡客来到直隶总督署,不是为了杀袁世凯,而是为了追问胡启立的事,希望能获得一些线索,找到胡启立的下落。
    “前些日子我问过肃亲王,知晓了一些事情。”袁世凯不做隐瞒,将从肃亲王处打听来的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胡客。
    据袁世凯了解,胡启立算是肃亲王府上的半个门客。肃亲王善耆是满清诸位王爷中极为精明强干的一位,也是相对开明的一位,徐锡麟刺杀恩铭后,正是他赶去军机处劝言,最终使庆亲王奕等人改变了主意,没有对徐锡麟夷灭九族。善耆素来爱才,有意效仿先秦时期的门客制度,网罗人才为朝廷效力。他两年前结识胡启立,对胡启立的才识见解极为佩服,因而有意将胡启立收罗帐下,但胡启立却没有答应。数月后胡启立主动登门拜访,请善耆帮忙,也就是接洽南洋商号一事,善耆同意了,这才送信托袁世凯相助。善耆又提出了门客之议,胡启立仍不同意,只答应将来会替善耆办一件事作为回报。善耆想将胡启立收为己用,也有信心能够做到,因此一直将胡启立视为半个门客。
    胡客又问袁世凯是否知道胡启立的下落。
    这个问题,袁世凯也向善耆提过,善耆说胡启立四月份时还在北京,但五月初有事离京南下,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袁世凯将所知道的事情,毫无遗漏地告诉了胡客。
    尽管线索再一次转移到了其他人的身上,但比起在郑让卿和端方那里,胡客在袁世凯这里获得的信息多了不少,至少明确了这条线索的终点在何处。胡启立与肃亲王善耆扯上了关系,胡客倒有些吃惊,但一想到南家曾经是官宦世家,胡启立也算是官宦之后,这事也就想得通了。
    胡客来直隶总督署的目的已经达到,在获得了新线索后,他和姻婵离开了左厢房。
    袁世凯没想到胡客和姻婵这么轻易就走了。他不知道胡客和姻婵在窗外潜伏了多久,偷听到了多少对话,但防范之心必须要有。胡客和姻婵在厢房里时,他不敢造次,但两人一走,解除了威胁,袁世凯的心思便活泛起来。他打算立刻通知院落外的亲兵,想办法将胡客和姻婵留下,留不下活的,便留下死的。
    袁世凯的意图,被索克鲁看了出来。和胡客打了多次交道后,对胡客的能力索克鲁有很清楚的认识,胡客没有追究两年前紫禁城陷害一事,已属难得,索克鲁可不想再招惹胡客,惹来无穷无尽的后患。
    “任由他们去吧。”索克鲁对正打算走出厢房的袁世凯说道。
    袁世凯停下了脚步,回头诧异地看着索克鲁:“这怎么行?他二人偷听了我们的事,一旦说了出去,你我只有死路一条。”
    “你现在去阻拦他们,那才是死路一条。”索克鲁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袁世凯有些怨气。
    索克鲁还是那句话:“任由他们去。”
    袁世凯看着索克鲁,眼睛里仍有怀疑之色。
    “你放心吧,”索克鲁极有把握地说道,“他们就算听到了,也决计不会说出去。”
    袁世凯将信将疑。事到如今,他别无选择,只有相信索克鲁了。
    离开直隶总督署的第二天,胡客和姻婵来到了北京城。
    尽管袁世凯将他从善耆处问来的事情照实说了,但善耆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有善耆本人才知道。
    胡客需要找善耆问个明白,因此来到了肃亲王府。
    肃亲王府原本位于东交民巷以北,但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后,肃亲王府被大火烧毁,只剩下残垣断壁。后来重修肃亲王府时,没有在原址上动工,而是在崇文门以东的船板胡同内,建造了新的肃亲王府。
    善耆不像袁世凯那般事先得到了将有刺客来寻的通知,因此肃亲王府的看守并不严,胡客和姻婵很轻易便潜入其中。两人在书房内候了半日,终于等到善耆回府,前来书房看书。
    善耆没料到书房内竟躲了人,当蒙了面的胡客和姻婵突然从屏风后现身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惊讶万分,以为是前来刺杀他的革命党人。
    当胡客问出关于胡启立的各种问题,善耆才明白眼前这对男女并非革命党人,目标也并不是他。
    命在他人之手,善耆不敢不答。但他的答案,和袁世凯讲述的殊无二致。对于胡启立的下落,善耆同样一无所知。
    胡客感到很无奈。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保定,再从保定到北京,辗转千里后,他仍然没有找寻到胡启立的下落,甚至连一丝线索都没能觅得。其实他早就猜到结局会是如此,只不过心里始终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能循着郑洽记的这条线索,觅得胡启立的行踪,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要想找到胡启立,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已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看来再与胡启立相见,唯有如冬青子说的那样,等着胡启立主动找上门来。只不过等到那时,胡启立必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主动来找胡客之日,就是他有绝对把握置胡客于死地之时。
    到了这个地步,胡客依然憋了一口气,不肯放弃。
    作为胡客最亲密的人,姻婵试图劝说胡客。
    “你越是执着,越是痛苦,何不试着放下呢?”
    姻婵希望胡客能退一步海阔天空,胡客却坚信进一步方能事有所成。
    姻婵为刺客道奔走了十余年,早已厌倦了出生入死的生活,刺客道覆灭后,她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这样的生活。她和胡客结为夫妻已近三年,但过上真正的夫妻生活,也只有在大通学堂里度过的一年半时间。在她的内心深处,实在向往那种恬静平淡的日子,因此才试着劝胡客改变主意。胡客依旧固执己见,姻婵劝说不成,却没有因此表露出哪怕一丁点的不满。丈夫决心已定,身为妻子的她,能做的就是守在丈夫的身边,陪他同甘共苦,不带任何怨言。其实姻婵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胡客不能彻底解决与胡启立的这段恩怨,即使他陪着她择一地隐居起来,仍然无法真正安下心来,每天都会担心胡启立会不会突然找上门来,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胡客不肯放弃对胡启立的寻找,实际上他确实不能放弃。
    十二死士全部身死,冬青子不再相助,胡启立现在已是孤家寡人一个,如果不趁现在将他找到,等到他将来重新聚集人手主动找上门来,胡客不知道还能否像在绍兴府和天口赌台那样全身而退。
    所以胡客不能停下寻找的脚步。
    于是,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胡客和姻婵南下北上东奔西走,开始了对胡启立的漫长寻找。
    当初胡启立寻找胡客,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找到,如今胡客和姻婵反过来寻找胡启立,所费时日竟比一年半还要长,长了将近一倍。
    大约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一次机缘巧合,胡客与胡启立将再度碰面。
    而在这将近三年的时间里,国内形势风云变幻,无论是清廷还是革命党,都陷入了无比挣扎的困境,谁能先从这一困境当中走出来,谁就将开启那条通往光明的坦途,而无法走出的那一方,将就此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最终革命党人通过一次震惊海内外的刺杀,挽救了岌岌可危的革命形势,而清廷却在困境当中挣扎无果,最终一步步地走向消亡。
    清廷最后的挣扎,始于光绪三十四年的十月。
    在这一个月里,紫禁城内一系列巨变迭起,清王朝就此走上末路穷途。
   
    第七章 日落瀛台,光绪之死
   
    李莲英的困扰
    光绪三十四年汉历十月二十日的黎明,天还没亮,紫禁城内的总管太监李莲英早早便醒了过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
    事实上,在过去的半个月里,因为心绪过于烦躁,李莲英每天都是很晚才睡,很早便起,几乎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一切的心烦意乱,都源自于半个月前的那次会面。
    十月初五那天,借着替慈禧操办七十三岁大寿庆典的机会,李莲英出了一趟皇城。
    他换了一身便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独自前往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很早就托宫内太监之手,送过密函给李莲英,邀请李莲英出宫一会。
    但李莲英生性谨慎,深知太监私自出宫会见朝中大臣,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汉族大臣意味着什么,因此一直没有给予答复。
    后来李莲英又接连收到了几封密函,虽然没有落款署名,但信纸裁剪成圆形,很显然是袁世凯送来的。几封密函无一例外都说设下了宴席,邀请李莲英出宫一聚。李莲英看完一封便烧毁一封,依旧不作答复。
    太监不得干政,是在顺治朝便定下的祖制。当年顺治帝有感于明末太监干政之荼毒,立下铁券,严禁太监后宫参与军政,违者即斩,因此清朝两百余年间很少出现类似刘瑾、魏忠贤这等擅权专政的大太监。同治年间的大太监安德海算是个例外。安德海专横跋扈,干预朝政,甚至到了目无皇帝的地步,被时人比作魏忠贤,但没嚣张多久,便落了个斩首伏诛的下场。李莲英接替安德海上位,有了如此鲜活的前车之鉴,李莲英终其一生都小心谨慎,只管好生服侍慈禧,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对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尽量不沾上半点关系。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数十年间屹立不倒。如今人到晚年,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栽个跟头。
    但袁世凯似乎铁了心要邀请他出宫一会。
    又一封密函偷偷送进了宫里,交到了李莲英的手中。
    之前的几封密函里,都是各种客套话,大意是仰慕李莲英已久,希望能在宫外设宴相聚。但这一次送来的密函里,没有了之前的客套话,只有八个字:“生死攸关,务请赴约。”正是这八个字,让李莲英最终改变了主意。
    袁世凯是清廷中最具实权的汉族军政要员,在朝野内外有着呼风唤雨的能力,并且背后有慈禧做靠山,可他却三番五次送来密函,最后竟然提到了“生死攸关”这个词。这让李莲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无论袁世凯是为了什么生死攸关的事相邀,但三番五次相请,必然与他李莲英有所关联。因此李莲英最终改变了主意,决定冒险赴约。
    恰逢慈禧的七十三岁大寿临近,宫中要举行盛大的庆典,李莲英作为总管太监,也作为慈禧最为信任的人,操办大寿庆典的事,他自然要亲力亲为。借此机会,李莲英可以正大光明地出入皇城。他选了十月初五这天,借口出宫办事,故意在宫外挨到夜间,然后换上便装,悄悄来到了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之所以三番五次密约李莲英会面,是因为李莲英便是索克鲁口中那个必须要收买的人。现在宫中每日都有关于慈禧病重的小道消息传出,满朝文武皆知慈禧已经病入膏肓,索克鲁知道,到了必须要采取行动的时候了。
    会面是三个人的会面,除了袁世凯和李莲英外,索克鲁也在场。
    袁世凯没有过多地寒暄,很快便向李莲英表明了真正的意图。
    李莲英听闻之后,当场吓得面色苍白,原本端起茶碗准备喝茶的他,顿时手足发僵,碗盖与碗沿磕磕碰碰,响个不停。
    “这个不可,万万不可!”李莲英有些语无伦次。他放下茶碗,颤巍巍地站起,向房门走了几步,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道:“二位大人,今晚就当我没有来过这里,我也会忘掉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说完这话,他转过身便走。
    “大总管请留步。”索克鲁叫道。
    李莲英没有留步,只是冲背后摇了摇手。
    “难道大总管就从来没有想过此事吗?”
    此事,自然是指除掉光绪帝一事。
    索克鲁的问话,令李莲英顿住了脚步。
    作为慈禧的亲信,李莲英自然想过此事,甚至比袁世凯想得还要早。早在“庚子西狩”的时候,他便考虑过这件事了。
    当年戊戌变法失败后,因为袁世凯的告密,慈禧得知了光绪与维新派“围园杀后”的密谋,因此慈禧不仅将光绪软禁了起来,更产生了废帝的念头。当时慈禧将端郡王载漪之子溥封为了大阿哥,实际上就是立为了皇储,同时对外宣布光绪病重,为废帝另立做好了准备。那时李莲英深知光绪的帝位不保,因此对软禁起来的光绪没有给过好脸色。谁知各国公使干预此事,拒不承认溥的大阿哥身份,甚至要“勒令太后归政”。慈禧恼羞成怒,密令放义和团入京,利用义和团攻打各国使馆,由此引来八国联军入侵,最终北京城陷落。
    正是在这个时候,李莲英的想法发生了急剧的转变。
    李莲英知道,有了洋人的干涉,甚至连北京城都被攻陷了,慈禧要想保住自己的权位甚至是性命,就必须讨好洋人,因此决不敢再废掉光绪的帝位。当时慈禧已经年过六十,保不准哪天便撒手而去,到时候光绪重新执政,必定清算旧账,李莲英作为慈禧的亲信,必然首当其冲。因此在“庚子西狩”的路途中,李莲英对光绪的态度突然好转,背着慈禧对光绪偷偷加以照顾。当时慈禧恨极了光绪,却又迫于来自西方列强的压力,不敢把光绪怎么样,因此便在吃穿住行等方面加以刁难,总把最差的留给光绪。逃至保定府时,慈禧睡觉的地方被褥铺陈华美,光绪睡觉的地方却十分凄惨,李莲英侍候慈禧睡下后过来探望,见光绪在灯前枯坐,一问才知光绪没有被褥,夜里太过寒凉,根本无法睡觉,随行的王公贵族和文武大臣知道这是慈禧的意思,都不敢对光绪示好。李莲英当即跪下,抱着光绪的腿痛哭道:“奴才罪该万死!”并急忙把自己的被褥抱来让光绪使用。在吃的方面,慈禧吩咐送给光绪的食物,不是馊的便是剩的,光绪无法下咽,也是李莲英一路上偷偷给光绪塞肉饼等食物充饥。为表示感谢,光绪偷偷赐给李莲英一个跟头褡裢,即一种系在腰间的荷包,背面有光绪亲笔写下的“李莲英”三个字。这个跟头褡裢,李莲英此后一直挂在腰间。辛丑回銮后,李莲英以监视光绪为由,主动向慈禧申请照料光绪的饮食起居。他虽不敢明目张胆地对光绪好,但由他派去侍奉光绪的十几个太监中,刻意挑了一个叫王商的太监,这个太监一直对光绪格外忠心,李莲英是知道的,王商对光绪偷偷照顾,李莲英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有看见。李莲英偶尔还会亲自给光绪送饭送药,闲聊一些宫内宫外的新鲜事,为光绪解闷,以示对光绪的忠心。
    面对相似的情况,袁世凯的选择,却恰恰相反。他不像李莲英那般身在宫中,有接近光绪讨好光绪的机会,因此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道路,就是想办法除掉光绪,以绝后患。三年前他就试图这么做,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李莲英希望通过对光绪暗中照顾,能修补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盼光绪重新执政后,追究他的过错时可以从轻发落。他的这种心思,索克鲁是非常清楚的。
    索克鲁说道:“大总管真的以为,一个做了十年囚徒、忍受了十年折磨的皇帝,重掌大权后,会因为曾经的一些小恩小惠,就放过死敌的亲信吗?”
    都说上意难测,对于光绪的真实想法,李莲英也猜不准,但至少这几年光绪对他的态度很是不错,所以要他甘冒大险对光绪下手,他实在做不到。
    “我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李莲英说道,“你们何苦一定要找上我呢?”
    “大总管不用做什么为难之事,”索克鲁说道,“你只需在老佛爷跟前讲一句话即可。”
    “什么话?”李莲英问道。
    索克鲁道:“依我看来,老佛爷病危之际,一定会让你去探视皇上的情况。你回禀之时,就说你提到老佛爷病重的情况时,皇上的脸上露出了喜色。”
    索克鲁了解慈禧是怎样的性格,慈禧如果自觉命不久矣,一定会考虑如何处置光绪,她必然会派最值得信赖的李莲英前去探视光绪,如果光绪在得知慈禧病重时表现得十分关心,慈禧或许会放光绪一马,但如果光绪表露出丝毫的欢喜之意,慈禧深藏心底的仇怨必定翻涌而起,一定会赶在自己归天之前将光绪除掉,以免她死后光绪重掌大权,秋后算账,让她死后也不得安息。
    光绪怎么表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话的李莲英怎么说。在深宫之中,李莲英服侍慈禧数十年,不仅是慈禧的亲信,也算得上是慈禧唯一的朋友,如果李莲英替光绪说好话,慈禧说不定真就放了光绪,但如果李莲英照索克鲁说的这么做,在慈禧的耳边吹上一口歪风,光绪就必死无疑。这就是索克鲁对袁世凯说的,往慈禧渐弱的心火上所浇的那一丁点油。
    索克鲁的这招借刀杀人计毒辣至极,如果真照这样做,光绪难逃一死,李莲英也就彻底不用担心光绪会秋后算账。但李莲英仍然犹豫不决。毕竟杀帝乃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极有可能会招来后世千秋万代的唾骂。在李莲英的内心深处,仍然不愿意这样做。
    李莲英是这招借刀杀人计的关键所在,索克鲁无论如何也要把他争取过来。索克鲁知道,是时候将杀手锏抛出来了。
    “大总管还记得三年前刺客大闹瀛台的事吗?”
    李莲英不知索克鲁为何有此一问,回答道:“我记性虽不太好,但这件事倒还记得。”
    “我当时为捉拿刺客,率捕者进入瀛台,赶到涵元殿外时,恰好听见皇上在涵元殿里自言自语,”索克鲁看着李莲英道,“皇上的话语之中,倒是提到了大总管。”
    李莲英立刻紧张起来。“提到我什么?”他问道。
    索克鲁冷冷一笑:“皇上提到大总管时,称呼大总管为线蜡李,称呼崔公公为崔老棍子。”
    李莲英的脸色霎时间一片雪白,没有了一丝血色。
    “皇上还说,你口口声声答应替他求情,却只是嘴上敷衍他,他骂你是不要脸的死太监。”
    李莲英脚底一晃,若非袁世凯将他扶住,他已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当初李莲英给光绪送饭送药之时,的确曾答应过光绪,要在慈禧的面前替光绪求情。他每次和光绪对话,都会屏退所有太监,因而对话可谓绝密,除了光绪和他之外,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现在索克鲁说出了李莲英曾答应替光绪求情一事,若不是从光绪处听来的,还能从何种渠道获悉此事?
    索克鲁本以为他的这番话,能够彻底击溃李莲英的心理防线,事实上李莲英听到这番话时的反应,的确表现出了崩溃的状态。但木然了一会儿后,李莲英却匀了几口气,对袁世凯说道:“袁大人,我无碍了,不劳您相扶。”
    袁世凯松开了双手。
    “二位大人,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我思虑几日。”李莲英抱拳说道,“告辞了。”
    李莲英表明了态度,坚持要走,袁世凯和索克鲁话已说尽仍留不住他,只好送他出了府邸。
    目送李莲英的背影颤颤巍巍地走远,袁世凯问道:“此事能成吗?”
    索克鲁摇了摇头:“今日一见,才知李莲英竟是如此优柔寡断。我担心他临时退缩,不敢行事。”
    袁世凯急忙问解决之法。
    “李莲英是老佛爷最信任之人,只有他的话,才能左右老佛爷的想法,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争取到他。”索克鲁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再设一局,在最关键之时引李莲英入瓮,逼他就范!”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索克鲁忽然感觉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隐居文安的日子里,索克鲁始终挥不去云岫寺血战以及白锦瑟被杀的场景,因此整日戚戚,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仿佛自己只是行尸走肉。他最初答应帮袁世凯出谋划策,只是为了还当年欠下的人情,没想到这一年下来,他在一步步思谋定计的过程中,竟渐渐从过去的颓废状态中走了出来。他逐渐找回了身为御捕门总捕头时的那种感觉,藏居幕后,虑事定计,运筹帷幄,左右大局。此时此刻,这种感觉尤为清晰,仿佛经过一番摧磨之后,他终于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凤凰涅,重获新生。
    从袁世凯的府邸回来后,李莲英每日都陷入了无尽的纠结和犹豫之中。
    一方面,他知道光绪既然私下里骂他是“线蜡李”,自然心里对他十分记恨,因此光绪重掌大权后,一定会翻旧账,决不会轻饶了他。面对这种情况,是个人都该未雨绸缪,提前想好法子谋算出路,而索克鲁的方法,最为简便易行,只需一句话便可了结;但另一方面,如果真按索克鲁说的做了,虽说光绪不是直接死在他的手上,却是因他而死,此事若流传了出去,他在世时必成万民之敌,死后也将留下千古骂名。
    这种纠结和犹豫一直持续了半个月,直到十月二十日的黎明,李莲英依然拿不定主意。
    天渐渐亮了,太阳没有升起,和过去的十几天一样,又将是一个阴天。
    反正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睡意全无,李莲英索性起了床,穿戴整齐,离开了住处,朝仪銮殿走去。
    慈禧最近两年搬到了仪銮殿居住,李莲英一大早去仪銮殿服侍慈禧,就能在主子面前表示忠心,加深自己在慈禧心目中的好印象。
    光绪的应对
    仪銮殿,位于西苑中海的西岸,最初作为慈禧在西苑的寝宫而修建。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后,仪銮殿成为联军总司令瓦德西的办公和居住之所,后来毁于一场大火。辛丑回銮后,仪銮殿得以重建,慈禧移居于此,颐养天年。
    慈禧年事已高,近来重病缠身,尤其是在十月初十过完七十三岁大寿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平日里只能躺在仪銮殿的病榻之上,连起身都成了难事。
    慈禧自知天命将至,作为大清国的实际掌权人,在临死之前,她需要考虑的头等问题,就是由谁来接替她执掌整个国家的大权,从而确定未来的政局以及整个国家的走向。
    她对光绪的确心怀怨恨,移居仪銮殿,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仪銮殿离瀛台近,便于控制光绪,以防光绪有所异举。但伴随时间的消磨,而且死之将至,慈禧又是信佛之人,因此内心的仇恨之意,早已没有当初那么深刻。对于她而言,保留光绪的性命和帝位,也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为了慎重起见,在十月初十过完大寿后,慈禧便命李莲英每日正午和傍晚前往瀛台,给光绪送饭送药,监视光绪的一举一动,回来后向她做详细的汇报。根据光绪这段时间的表现,她将做出最后的决定。
    光绪被软禁在瀛台的涵元殿内,虽然没有哪个太监敢把慈禧病重的消息透露给他,但李莲英突然一反常态,连续十几天亲自前来送饭送药,光绪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光绪知道,最后的考验到来了。
    这十几天里,不管是人前人后,光绪都表现得规规矩矩,无论面对的是李莲英,还是前来诊病的御医,甚至每一个出入涵元殿的小太监,他都十分和善地对待。
    光绪清楚,他这段时间的表现,不仅将决定他能否继续当皇帝,更为重要的是,将决定他是生是死。
    身为一国之君,竟然要为生死而担忧,实在是莫大的讽刺。光绪心中十分无奈,但这种无奈的情绪,被他深藏了起来,绝不表露在外。
    十月二十日这天,光绪面临的考验,将变得更加严峻。
    慈禧的病情,又加重了许多。李莲英一早来到仪銮殿时,慈禧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御医入殿诊治,结束后起身离开,冲李莲英轻轻地摇首叹息。李莲英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临近中午,慈禧终于悠悠醒转。
    慈禧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连药也不肯喝,但她仍然惦记着必须要做的事情。
    她吩咐李莲英去探视光绪的病情,多和光绪聊聊,言语间可以提及实情。
    “你就跟他说……说我快不行了。”慈禧说道。
    她想看看光绪在知道她病危之后,会是何种反应。
    李莲英叩了头,领命而去。
    在前往瀛台的路上,李莲英心里暗觉紧张。
    他知道索克鲁的预料完全应验了。慈禧已经叮嘱他可以提及实情,由此可见,他这一次往返瀛台向慈禧所做的汇报,将在很大程度上左右慈禧最终的决定。
    来到瀛台涵元殿外时,两个小太监已经备好了饭菜和汤药,在殿外候着。
    见李莲英来了,两个小太监急忙端起托盘,准备像往常一样,跟随李莲英入殿。李莲英却吩咐两个小太监放下托盘,去通知附近的所有太监,一并远离涵元殿。两个小太监急忙磕头领命,退下了。
    李莲英将饭菜和汤药放到一个托盘上,端起托盘,走入了涵元殿。
    光绪自幼体弱多病,如今人到中年,病痛更是逐渐增多,是以隔三差五就有御医前来诊断,每日也需进补调理身体的汤药。
    躺在御榻上的光绪,见李莲英来了,于是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李莲英叩见了光绪,奉上了饭菜。
    “朕今日全无胃口,”光绪摇了摇手,“撤了吧。”
    李莲英只好撤去饭菜,又奉上了汤药。
    光绪端起碗,一口气将汤药饮尽。
    汤药味道苦涩,但光绪早已习惯了这种滋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饮下的只是没有味道的清水。
    和往常一样,李莲英站在御榻旁,光绪坐在御榻上,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起来。
    聊了一阵宫内宫外的事,李莲英决定转入正题。
    “皇上,”李莲英有意压低了嗓音,“老佛爷今日病情加重,恐怕……”
    李莲英的话才开了个头,光绪便一脸严肃地打断了他:“休得胡言。”又说道:“皇爸爸万寿无疆,偶有小疾,定然无恙,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光绪并非慈禧所生,但光绪的父亲是咸丰的弟弟,母亲是慈禧的妹妹,因此从血缘关系上来讲,光绪既是慈禧的侄子,又是慈禧的外甥。慈禧曾有言:“我妹妹之子,便是我之子。”再加上慈禧垂帘听政后,实际上处于太上皇的地位,喜欢别人以男性称呼来叫她,比如“老佛爷”这个称呼她便十分受用,她让光绪以男性称呼来叫她,因此光绪一直以“皇爸爸”或“亲爸爸”来称呼慈禧。慈禧这样做,让九五之尊如此称呼自己,既是在告诫光绪,大清国的最高权力握在她的手中,也是在向天下臣民传达一个意思,她的地位要高于光绪,她才是大清国的实际统治者。
    光绪这样一说,李莲英便不敢继续往下讲了,只好跪下道:“奴才知错了。”
    光绪让李莲英起身,又让李莲英坐到御榻上,说道:“李谙达不必拘礼。当年若没有李谙达,朕早就冻饿而死,哪里还能活到今天?”说着,便回忆起了“庚子西狩”时所经历的各种苦楚,将李莲英当年对他的暗中照顾,无论事大事小,全都讲了出来。讲着讲着,光绪竟不禁落下泪来。李莲英在旁听着,也跟着老泪纵横。人老了心也就软了,李莲英这时并非演戏,而是真的哭了。
    末了,光绪问道:“李谙达,朕送给你的跟头褡裢,你可有留在身边?”
    “谙达”在满语中是伙伴、朋友之意,一声接一声的“李谙达”,并且出自当今天子之口,令李莲英为之心动,感激涕零。
    光绪赐给李莲英的跟头褡裢,李莲英随时随地挂在腰间,当即掀起衣摆,将跟头褡裢取了下来。
    光绪接过去看了片刻,尤其是背面由他亲笔写下的“李莲英”三字,更是刻意抚摸了一阵,然后递还给李莲英:“你好生留着。”又在御榻上躺下,说道:“朕有些倦了,想睡上一忽儿,李谙达,你先退下吧。”
    李莲英跪下谢恩,收拾碗碟,端起托盘,退出了涵元殿。
    方才哭了一阵,李莲英双目泛红,不敢立刻去仪銮殿见慈禧。
    他站在瀛台北面的石桥上,准备等眼睛稍好一些,再前往仪銮殿。
    李莲英站立之处,本是一座木桥,三年前被胡客和姻婵放火烧毁,后来重修了一座石桥,作为连接瀛台和外界的唯一通道。
    李莲英站在石桥上,望着水波褶皱的南海。
    虽是午后,但阴云暗沉,西风萧瑟,四下里景致虽好,却总给人一种凋零败落之感。
    李莲英的内心深处在发生着改变,他逐渐走出了困扰他半个月之久的纠结状态。方才光绪的一番言语,令他感激涕零,也让他逐渐坚定了想法。他决定照实回禀慈禧,不按袁世凯和索克鲁所说的做。他相信方才光绪那番话是真情流露,相信光绪重握权柄后,就算要追究他的罪责,也必将从轻发落。
    李莲英休整了片刻,双眼逐渐从泛红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准备动身前往仪銮殿,向慈禧禀明一切。
    就在他迈步之时,小德张从仪銮殿的方向过来,奔出西苑的景林,老远就望见了李莲英,大声叫道:“李大总管!”
    小德张和李莲英一样,也是宫中的太监,本名张兰德,宫号小德张。小德张早年入宫时,在宫内升平署戏班演武小生,因技艺精湛,在慈禧的心中留下了好印象,后来“庚子西狩”时,小德张对慈禧服侍得细致入微,从此得到慈禧的宠信,逐步高升,一年前升任长春宫四司八处大总管,地位超过崔玉贵,成为宫中仅次于李莲英的第二号太监。
    “原来是张总管。”李莲英见小德张步履如此惶急,便知他有要事来找,因此停下了脚步。
    小德张奔到石桥上,来到李莲英的跟前,喘着气道:“大总管,可算找着你了!”
    “有什么急事?”李莲英道,“你先歇两口气,慢慢说。”
    小德张看了看四周,见桥头站着两个负责把守瀛台的太监,其余地方空旷无人。他命两个太监去远处候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拆展开来,交到李莲英的手里。
    李莲英接过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索克鲁的计策
    这张纸上写了一段话:
    “我现在病得很重,但是我心觉老佛爷一定会死在我之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下令斩杀袁世凯和李莲英!”
    短短一段话,十分口语化的文字,通常来说只有日记和不重要的信件才会这么写。
    这段十分口语化的文字里,处处透露着杀机,其行文走墨若飞若动,正是光绪的御笔。
    李莲英吃惊道:“这是……你从何处得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伴有明显的颤抖。
    小德张道:“我今早去涵元殿探视,碰巧皇上由小太监陪着去水边走动,我见御榻上的绒垫皱了,就说替皇上铺平,谁知竟在绒垫下发现了这个。”又道:“这纸张和墨痕都是新的,我思量着是皇上昨晚所写。我看到时,心里惊讶得很,心想应该赶紧通知你才是,于是偷偷把这张纸塞在怀里,跑去宫里头找你,谁知你不在宫里头,又想你多半去服侍老佛爷了,便跑去了仪銮殿,去了才知道你来了这边。”
    李莲英又看了看纸上的文字,确实是光绪的笔迹。他多看一眼,双腿就多软一分,急忙扶了桥栏站住。
    “大总管,皇上一心要对付你,这可怎么办?”小德张说道。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比李莲英还要着急。
    李莲英怔了良久,渐渐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叹道:“皇上要杀我,我这个做奴才的,又能怎么办?”
    此话一出,小德张不禁微微一愣。
    “张总管,”李莲英又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小德张道:“大总管尽管吩咐,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竭尽所能。”
    “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李莲英说道。
    李莲英的请求,让小德张彻底愣住了。迟疑了片刻,小德张才道:“我小德张对天发誓,决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李莲英点点头,将那张纸揣入怀里,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往仪銮殿的方向走去。
    小德张愣在了原地。他想过李莲英在知道此事后,可能会垂头丧气,可能会绝望至死,也可能会怒不可遏,甚至表露出一些杀意,却没想到李莲英在最初的吃惊之后,竟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就那样迈着与平时毫无差别的步子,离开了瀛台。
    李莲英走后,小德张立刻动身往西走,一直走到了西安门。
    西安门的守禁是皇城各门中最松的,几个负责把守的清兵都认得小德张,其中一个笑道:“张大总管,又要出宫啊?”在这些清兵的印象中,小德张这两年时常经西安门出皇城,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小德张面无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快步穿过西安门,走出了皇城。
    把守的清兵都知道小德张是慈禧身边的红人,因此从来不检查出入的令牌,都是直接放行。
    小德张出了皇城,到附近的衣裳店换了一身行头,然后直奔袁世凯的府邸。
    袁世凯和索克鲁正在府中等待小德张,小德张一到,三人立刻到花厅里聚首。
    “袁大人,我已照着你的吩咐,把东西交给大总管了,也照着吩咐把话说了,”小德张道,“可是大总管的反应,很是令人费解啊。”说着便把李莲英的反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这件事会不会走漏风声啊?”小德张不无担忧,“如果大总管捅破了此事,查出是我们捏造的,我们定然死罪难逃!”
    原来小德张拿给李莲英的那张纸,上面的文字并非光绪所写,而是袁世凯寻遍京畿之地,找书法高手仿写的,小德张说给李莲英听的话,也是按照索克鲁的吩咐说的。小德张不是李莲英那般优柔寡断之人,相反,他权欲熏心,手段狠辣,又酷爱钱财。袁世凯送了大把银子收买他,他一口便答应下来,即便要做的事情大逆不道,他也丝毫不以为意。他本以为李莲英知道此事后,会立刻对光绪动杀心,没想到李莲英却是如此奇怪的反应。此时风险已经露出了苗头,小德张也不免有些担心。
    袁世凯听了小德张的话,不禁暗自担忧。收买小德张捏造御笔一事,是索克鲁的计策,为的是逼李莲英就范。袁世凯看着轮椅上的索克鲁,说道:“张总管的话不无道理,我们须早作打算才是。”
    “袁大人,张总管,你们二位多虑了。”索克鲁面露微笑,“依我看,李莲英必会下手。”
    袁世凯和小德张都面带疑色地看着索克鲁。
    索克鲁道:“张总管,你说李莲英看到纸上的文字后,曾经大惊失色?”
    “的确是这样,”小德张道,“他还险些没有站住。”
    索克鲁道:“这就说明,我们这一手已经起了作用。”
    “可是他后来全无反应啊。”小德张道。
    “这不正好说明,他心中主意已定吗?”索克鲁说道,“心里的想法定了,才会波澜不惊。如果李莲英一直表现得很惊慌,我们才应该担忧。”
    索克鲁的解释,让袁世凯和小德张恍然大悟。李莲英这般优柔寡断之人,在巨大的惊慌之后却突然恢复了平静,而且是极其反常的平静,足以说明李莲英在经过一番犹豫挣扎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估计两三日之内,宫中必将有大事发生。”索克鲁道,“当务之急,是紧盯住宫中的事态,以便及早做出应对之策。此事就要劳烦张总管了。”
    “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小德张拍着胸口说,“宫中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会立刻派人来贵府通传。”
    除此之外,索克鲁没有别的吩咐,小德张立刻动身回宫。
    小德张走后,索克鲁又向袁世凯道:“皇上是前醇亲王奕之子,如果事情真按我们预想的发生了,那么皇位的继承人,按照祖制,还将从醇亲王这一支中选出。醇亲王载沣向来与你不和,你要提前考虑此事才行。”
    袁世凯说道:“只要不是光绪重掌大权,我便丝毫不惧。至于载沣嘛,他年纪太轻,且庸碌无能,毫无政治权谋,由他掌权,我正求之不得。”袁世凯说出这话时,脸上隐有笑意,并露出了几分傲然之色。
    慈禧的决定
    仪銮殿内,从瀛台探视归来的李莲英,守在病榻之前。
    病榻上,慈禧又陷入了昏迷,不知何时方能醒来。
    申酉之交,昏迷了一个下午的慈禧,终于醒转。
    睁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赭黄脸、高颧骨、长下巴并且服侍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太监,慈禧叹了一声气,有气无力地叹道:“你也老了啊。”
    李莲英行了礼,道了声:“老佛爷,您醒了。”
    慈禧记得她吩咐李莲英办的事,道:“你说吧,我听着。”
    “是,老佛爷。”李莲英回禀道,“奴才去探视了皇上,与皇上聊了一阵,也照您的吩咐,提到了实情。皇上对您极为关心,说您万寿无疆,很快便会好起来,还责备奴才,叫奴才不要胡说八道。”说着便将光绪当时的言行举止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慈禧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睁眼望着上方,似乎那里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皇上今天身子骨好了不少,能出来走动了。”李莲英接着往下说,“奴才离了涵元殿后,向守备太监询问皇上的情况,没过多久,就看见皇上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出现在了湛虚楼,在水边闲走。”
    这番话自然是李莲英捏造的。
    他这番话可谓阴狠至极,言下之意,是说光绪在得知慈禧病重后,心情大好,以至于竟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离开了涵元殿,到水边走动,大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慈禧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李莲英自认为服侍了慈禧几十年,对慈禧十分了解,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丝毫猜不透慈禧心中的想法。
    李莲英长时间立在病榻旁,慈禧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讲吗?”
    李莲英犹豫了一下,忽然跪倒在地,道:“老佛爷,奴才有样东西想呈给您看,可又怕您动气……”
    慈禧点了点头,示意李莲英只管呈上来。
    李莲英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取出了怀里那张写有御笔的纸,颤抖着双手,呈给了慈禧。
    慈禧接过去看了,纸上的每一个字,如刀似剑,直刺她的内心。
    “这是小太监们打扫涵元殿时发现的。”李莲英说道,“奴才思虑着,兴许是有人居心叵测,想陷害皇上,这纸上的字,定是伪造的。”
    李莲英太了解慈禧的性格了。慈禧本就对光绪怀有怨恨,此时他越是替光绪开脱,慈禧越是认定这些文字是光绪所写,相反,如果他一口咬定这是光绪的字迹,反而会引起慈禧的怀疑。
    慈禧放下了手中的纸,说了两个字:“烧了。”
    李莲英急忙从地上爬起,将那张纸拿到烛台处烧了。
    “你退下吧。”慈禧疲态尽显,闭上了双眼。
    李莲英领命退下。他不敢离开,在仪銮殿外守着。
    傍晚已至,天色晦暗,阴沉得让人压抑。
    李莲英已经做出了他长达六十年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选择。他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相反,他的心里满是愧疚,如头顶的天色一般,压抑到了极致。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等待。
    李莲英在等待,小德张在等待,袁世凯和索克鲁在等待,光绪也在等待。
    命运已经初露端倪,但没有人能够一眼看透。
    入夜之后,慈禧忽然睁开了双眼。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她一直没有睡,而是在闭目思考。
    现在,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慈禧呼李莲英入殿,即刻以光绪帝的名义拟定了一道谕旨:“谕内阁,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又谕,朕钦奉皇太后懿旨,醇亲王载沣授为摄政王。”
    这道谕旨一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在为溥仪的继位做准备。
    李莲英知道大局已定,急命一班太监持谕旨前往醇亲王府,接溥仪入宫。
    醇亲王府上接到谕旨,所有人立刻乱成一团。王府里的每个人都不愿意让溥仪入宫,毕竟溥仪的亲叔叔即光绪帝,当初也是这么被送进宫里,在宫里活活折腾了三十多年,谁都不想未满三岁的溥仪再赴光绪的后尘。尤其是载沣的母亲,一听说自己的大孙子要被抱进宫去,立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死死抱着溥仪不松手,而溥仪受了惊吓,也止不住地大哭大闹。混乱之中,所有人都望着载沣。载沣只是无可奈何地苦笑,谕旨已下,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当晚,溥仪由载沣抱着,连夜入宫,来到仪銮殿见慈禧。
    慈禧久病之下心情压抑,见到不足三岁的溥仪,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脸上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慈禧想抱一下溥仪。
    可溥仪乍见生人,而且是一个病入膏肓面凹骨瘦的老妇,竟被吓得嚎啕大哭,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慈禧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不见了,说道:“这孩子真是别扭,抱他到一边玩儿去吧。”说着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载沣急忙抱着溥仪,退出了仪銮殿。
    第二天,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
    这一天皇城内十分平静,一切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秩序。但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是暗流涌动,杀机潜伏。
    傍晚时分,李莲英来到了瀛台,端来了按慈禧的密令而特意准备的饭菜和汤药。
    李莲英没有亲自将饭菜和汤药送入涵元殿,毕竟他昨日傍晚和今日中午都没有来,时隔两餐后突然亲自送入,只怕会令光绪多想,何况他也不想亲眼看到即将发生的那一幕。
    李莲英命一个小太监将饭菜和汤药送进去,并叮嘱道:“如果皇上问起我,你就说不知道。”
    小太监应了,端起托盘走入了涵元殿。
    光绪躺在御榻上,小太监叩见了光绪,放下托盘,准备退下。
    光绪问道:“李总管一整天都没有来吗?”
    小太监不敢抬头,答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不知道。”
    因为是对天子撒谎,这小太监一时慌乱,只想着李莲英的叮嘱,因此回答说不知道。光绪如果问李莲英在哪里,小太监回答不知道是没有错的,可问的是李莲英有没有来过,小太监守在涵元殿外,李莲英有没有来过他自然清楚,要么回答来过,要么回答没有来过,怎么会回答说不知道?光绪觉得小太监的回答有些别扭,但他没有细想,因为他的注意力落在了托盘上。
    光绪挥了挥手,小太监如蒙赦令,急忙退下。
    小太监退出涵元殿后,李莲英命令所有太监立刻撤出瀛台,只留他一个人守在涵元殿外。
    涵元殿内,光绪有些奇怪地看着送来的饭菜。
    与往常的饭菜不同,这一次多了几个小菜,菜色也好看了许多。
    光绪回想这半个月以来自己的表现,尤其是昨天李莲英来探视的时候,他的言行举止,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他知道自己的表现终于打动了慈禧,现在饭菜上的待遇朝好的方向转变,便是一个信号。
    光绪不禁抬起头来,从窗户上的破洞望出去,外面正夕照倾洒。一连十几天没有放晴,今日终于出了太阳,连天气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变。
    “老天爷可算开眼了。”光绪这样暗想,霎时间百感交集。
    他暗暗心想,十年的囚徒生涯,或许终将到头,马上便要结束了。
    是的,终于要结束了,只是会以他意想之外的另一种方式。
    光绪拿起了碗筷,开始吃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
    饭菜十分可口,再加上光绪心情不错,因而胃口大开。
    吃了一阵,光绪忽然觉得胃有些痛。
    他以为是吃得太急了,歇了一下,谁知胃痛丝毫不见减缓,反而还在加剧。
    光绪急忙叫喊外面的太监,却无人回应。
    以往涵元殿外都会有太监守候,等他吃完之后,便入殿收拾碗碟,可今日殿外竟然没有一个太监理他。
    刹那间,光绪的心一阵寒凉,如堕冰窟。
    光绪胃痛如绞,逐渐腹部也剧痛了起来。
    他想站起来,可疼痛令他无力起身。
    他看了饭菜一眼,随即倒在了御榻上,像虾子一般蜷缩成一团。疼痛令他翻来滚去,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他知道饭菜里下了毒,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
    他的头脑里各种思绪杂乱地翻涌,几个人名飞快地闪过。
    “袁世凯!”很快,他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一个人名。
    有动机要除去他的,无非只有三个人,即慈禧、李莲英和袁世凯。自戊戌变法之后,慈禧便和他结下了仇怨,但如果慈禧要除去他,根本不用派李莲英连续十几天以送饭菜汤药为名前来探视,既然派了李莲英前来探视,就说明慈禧还在犹豫,而他自认为这段时间自己的表现没有任何破绽,慈禧没有理由突然对他转变态度,狠下杀手。李莲英怕他重掌大权后追责报复,因而也有陷害他的动机,可他心里虽然怨恨李莲英,却从未在人前表露,特别是与李莲英单独相处之时,他始终对李莲英非常温和,而李莲英也一直在暗中照顾他,试图讨好他,何况李莲英昨天才被他的一番话触动,当场老泪纵横,更别说李莲英一直将他赏赐的跟头褡裢挂在腰间,时时刻刻不离身。所以,排除慈禧和李莲英后,唯一可能陷害他的,就只剩下了袁世凯。袁世凯当年出卖了他,致使他被软禁十年,必然惧怕他重掌大权后加以报复,因此陷害他的动机最大。
    此时光绪的心中已经认定,一定是袁世凯收买了送饭菜的太监,在饭菜里投了毒,欲置他于死地!
    光绪也瞬间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那送饭菜进来的小太监,会六神无主语无伦次。
    可事到如今,毒已入体,腹痛如绞,生死只在顷刻之间,想明白这一切又能如何?
    光绪的心中只剩下了恨!
    他恨!
    恨一心振兴社稷,却始终掣肘无法放开手脚施展抱负!恨身为天子实为囚徒,王公朝臣缩颈藏头无一人相助!恨心有所爱难成眷属,身为帝王却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恨忍辱负重长达十年之久,最终等来的却是这等绝望的结局!
    他恨!
    恨袁世凯的反复!恨袁世凯的出卖!恨袁世凯的歹毒!
    他不再呼痛,而是死死地咬住嘴唇,哪怕唇破血流也不再呻吟一声!
    他咬牙切齿,怒目圆睁,举手对天,接连不断地写下“斩袁”二字……
    涵元殿外,光绪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不断传出,一声声吼叫如利剑般直刺李莲英的内心。
    李莲英心为之撼,跪伏在地,浑身战栗,落下泪来……
    等到涵元殿内再无动静,李莲英终于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入殿内。
    光绪躺在御榻上,已经没有了气息,死后亦未瞑目。因为吃下砒霜毒发而死,光绪的脸色非常灰败,隐隐透着一层黑色。从他嘴角涌出的黑血,淌过了脸庞,浸湿了脑后的发辫。他的十指死死地抓住榻沿,十根指甲竟全都嵌进了木头……
    酉正二刻三分,三十八岁的光绪帝,崩于涵元殿。
    其时正值日落瀛台,南海上水天一色,晚景恢宏……
    后续
    光绪死后,李莲英锁上了涵元殿的大门,派太监守住瀛台北面的石桥,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瀛台,然后速回仪銮殿密报予慈禧。
    慈禧幽幽叹了口气,嘴角露出笑意,自语道:“你毕竟还是死在我前面了。”
    原来最终促使慈禧对光绪动杀心的,并非李莲英的汇报,而是那张纸上的文字。
    正是那句“我心觉老佛爷一定会死在我之前”,点燃了慈禧的仇恨之火。
    “你想死在我之后,我决不让你如愿!”抱着这样的想法,慈禧做出了她临死前最为重要并且将影响清王朝前途命运的决定。
    光绪因病驾崩的消息传出,文武大臣尽皆震动。光绪没有子嗣,也未采用秘密建储之法,皇位的继承人未定,是以文武大臣人心慌乱,一时间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从仪銮殿的病榻上,传出了慈禧的懿旨:“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入承大统,为嗣皇帝,并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此时溥仪只是一个不足三岁的孩童,将国家大事及满朝文武托付给这样一个无知幼儿,显然是不现实的。
    于是,仪銮殿中很快又传出了第二道懿旨:
    “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着摄政王载沣为监国,所有军国政事,皆由摄政王秉承训示,并予裁度施行。待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其亲裁政事。”
    这实际上是将朝纲权柄,交到了醇亲王载沣的手里。
    两道懿旨一下,满朝文武人心渐定。
    一切事情,开始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
    十月二十二日,即光绪帝驾崩的第二天,不满三岁的溥仪,以大清国皇帝的身份,来到光绪殡天的瀛台涵元殿,看视光绪皇帝遗体大殓的仪式,然后护送光绪的遗体到乾清宫西配间停放。大殓结束后,光绪的灵柩被移至乾清宫正殿安放。
    就在众人往返于涵元殿与乾清宫之间,为光绪操办后事的时候,执掌清王朝实权长达四十七年的慈禧,终于彻底松开了手中的权柄,在仪銮殿的病榻上辞世,享年七十三岁。
    当天,溥仪和众大臣在结束了乾清宫为光绪皇帝举行的殓奠礼后,又急匆匆地赶往仪銮殿,看视慈禧太后的大殓仪式。
    半个多月后,十一月初九,溥仪的登基大典在太和殿举行。
    看着一帮陌生人在自己的脚下手舞足蹈,三跪九叩,年幼的溥仪一个人坐在又高又大的宝座上,受了惊吓,突然间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喊:“我不挨这儿!我要回家!”说着便要从宝座上跳下来。
    载沣单膝侧身跪在宝座下面,急忙用双手扶住溥仪,叫溥仪不要乱动。
    被载沣双手压住,溥仪动弹不得,哭喊声反而越来越响,不断地大喊着“我要回家”。
    天气虽冷,载沣却急得满头大汗,只好连连安慰道:“别哭,别哭,快完了,快完了!”
    正在三跪九叩的文武大臣听了这话,心里顿时一颤。
    在如此隆重的登基大典上,摄政王竟然说着“快完了”,皇帝竟然喊着“要回家”,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索克鲁的计谋成功了,袁世凯的目的达到了。
    与此同时,索克鲁也没有预料错,皇位的继承人,的确是从醇亲王一支中选出来的,素与袁世凯关系不睦的载沣成为了摄政王,并奉旨监国,这对袁世凯极为不利。
    载沣认为光绪的失势,是因为袁世凯在戊戌变法的关键时期倒戈,致使光绪遭到慈禧软禁,受了十年囚徒之苦,最后郁郁而终。作为光绪的亲弟弟,载沣执掌大权后,自然要为兄长报仇。
    载沣找来了一帮少壮派满族亲贵筹划此事,他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是置袁世凯于死地。
    但这一计划还在酝酿阶段,便遭到了庆亲王奕和张之洞等重臣的反对。
    奕认为,袁世凯羽翼已丰,北洋新军都是袁世凯的手下,人称“北洋三杰”的段祺瑞、冯国璋和王士珍都是袁世凯的亲信,如果贸然杀了袁世凯,这些人一旦横了心造反,带兵进京,根本没人能抵挡得住。
    万般无奈之下,载沣只能放弃了杀掉袁世凯的计划,最终以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为由,将其免职,令其回乡养病。
    袁世凯当年在戊戌变法期间,原本与维新派交往密切,对变法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再加上他在小站编练的新军颇具力量,因此才由维新派举荐,得到了光绪的召见,升任为侍郎候补。袁世凯原本十分高兴,谁知两天后谭嗣同夜访,带来了光绪的密旨,命他起兵勤王,诛杀荣禄,包围慈禧所居住的宫殿,对慈禧或囚或杀。当时袁世凯惊吓不已,接连两天都是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袁世凯理清了思绪,认为光绪只是手无实权的孤家寡人,维新派只是一帮纸上谈兵的书生,而慈禧却是实际权力的掌握者,再加上当时慈禧对光绪和维新派的计划已经有所察觉,因此他才向荣禄和慈禧告密,和盘托出了光绪和维新派“围园杀后”的密谋。
    官场之上,面临抉择的时候,一旦踏出了某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唯有一条路走到底。袁世凯做出了他的选择。他因这次告密获得了慈禧的信赖,开始平步青云,也正是因为这次告密,在慈禧死后,他又受到了执掌大权的载沣的敌视。
    对于袁世凯而言,光绪才是最大的敌人,也只有光绪有能力置他于死地。现在光绪已死,载沣虽然当政,却不敢杀他,只解除了他的官职。能够保全性命,对袁世凯来说,已经足够。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袁世凯返回了河南,隐居安阳,过起了赋闲垂钓的生活。
    载沣迫于压力留了袁世凯的性命,却为清王朝的前途命运埋下了祸根。
    三年之后,袁世凯将从安阳出发,踏上改变中国历史的道路。
    慈禧死后,李莲英为慈禧守孝百日,随即向隆裕太后献还了慈禧历年的赏赐,辞去一切职务,离开了生活五十余年的皇宫,回到家中过起了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
    李莲英离开后,小德张上位,成为宫中新的总管太监。
    小德张的行事风格与李莲英截然相反,他上位之后,立刻打击异己,弄权作势,敛财谋私,到后来,甚至连隆裕太后和宣统帝溥仪都要惧他三分,可谓权倾一时。小德张继续与归隐的袁世凯保持秘密联络,对于未来袁世凯的卷土重来以及宣统帝的退位,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八章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串人
    紫禁城内的权力更迭,对于普通的平民百姓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该怎样生活,还是怎样生活。
    对于胡客和姻婵而言,同样如此。
    近三年的时间,匆匆而逝。
    这期间,为了寻找胡启立的下落,胡客和姻婵可谓下足了功夫。
    在最初的一年里,两人寻遍了天南地北,去过胡客认为胡启立可能藏身的所有地方,甚至连南帮暗扎子的天口赌台也去了。
    去天口赌台的时候,因为南帮暗扎子都认得胡客,因此胡客没有出面,而是由姻婵出马。姻婵女扮男装,以赌客的身份进入赌台,但一番搜寻及打听,最终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一年内毫无发现,两人只好又返回了北京。此时光绪和慈禧相继死去,溥仪已经登基。两人再探肃亲王府,依旧没有获得胡启立的消息。
    至此,胡客不得不放弃了对胡启立的寻找。
    要想和胡启立照面,看来只有等胡启立主动找上门来了。
    但这次再探肃亲王府并非一无所获,至少胡客偶遇了一个熟人在刺客道时负责与他接头的串人。
    胡客的串人在道上的名号叫柏穿杨,是一个断了右手的中年男人。以前还是兵门青者的时候,柏穿杨以短弩为兵刃,后来一次任务失手致使右手被废,从此选择“隐刺”,做起了串人。
    胡客上次和柏穿杨见面,还是柏穿杨告知他“六断戒”的时候。那时候胡客在北直隶执行刺杀任务,得知“六断戒”后,一口气刺杀了六个贪官污吏,令柏穿杨惊讶不已。
    当初云岫寺那场血战,兵门和毒门的青者伤亡殆尽,串人因没有参加这场血战,所以全都存活了下来,后来刺客道覆灭,串人算是得到了解脱。但自由了一段时间后,这些串人就发现,得到解脱未必是件好事。如同被监禁了数十年之久的犯人突获释放,却很难融入社会一样,串人也遇到了这个困难。以前在刺客道时,定期可以领到刺币,能在刺客道的各家当铺兑换成纹银使用,但后来众家当铺被毁,加上刺客道又彻底覆灭,刺币成了毫无用处的废铜烂铁。断绝了收入来源,没有任何亲人朋友,没有半点田地财产,甚至不会其他技能,串人中的绝大多数,最后要么选择入山为匪落草为寇,要么就只能选择重操旧业。
    柏穿杨选择了后者。
    柏穿杨用仅剩的左手拿起了短弩,尽管他并不习惯使用左手。他加入了北帮暗扎子,几次刺杀都还表现得不错。
    当了一段时间的暗扎子后,一次偶然,柏穿杨被肃亲王善耆的属下相中,推荐给了善耆,后来得蒙善耆的赏识,成为了肃亲王府上的门客。胡客和姻婵再探肃亲王府时,在王府里与柏穿杨偶然相遇。
    三人相聚一场,在酒楼吃了一顿饭。
    席上,柏穿杨向胡客提出了一个请求。他知道胡客的刺杀能力世间少有,因此希望胡客也能重操旧业。他希望能再做胡客的“串人”。
    柏穿杨成为善耆的门客后,为善耆四处奔走,结识了不少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发现这些人物大都树有政敌。当时政坛派别林立,但凡有地位的官员,大都少不了有几个政敌,甚至是非你死即我亡的死对头。这些官员要想除去死对头,在政治上玩手段是一个办法,但太费时费力,最为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花钱买通暗扎子,让暗扎子来执行暗杀。柏穿杨希望能揽下一部分官场上的“生意”,交给胡客来做,事成之后,所得的报酬双方分成。
    胡客和姻婵长时间东奔西走,身上的钱财所剩无几,即使没有遇到柏穿杨,两人也必须想办法谋生。更何况柏穿杨长期住在肃亲王府,胡客通过他可以建立起与肃亲王府的联系,柏穿杨负责替他时刻紧盯着肃亲王府,紧盯着有没有胡启立的消息。
    一番考虑后,胡客答应了柏穿杨的请求。但他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暗杀的目标必须是可杀之人。
    柏穿杨当即一口答应。事实上当时整个官僚系统已成蛀空的树干,几乎全天下的官吏都有贪污腐败的劣迹,随便揪一个出来,都是可杀之人。
    柏穿杨自掏腰包,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一栋房子,作为胡客和姻婵在北京的落脚之处。
    此后近两年的时间里,胡客重新做回了刺客,先后从柏穿杨处接了六次任务。这些任务比起以前天层分派的任务,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胡客没遇到什么困难,全都轻描淡写地完成。
    执行这六次任务的过程中,姻婵始终随行。姻婵已经厌倦刺杀了。她的年龄已经不小,开始羡慕起那些市井间的普通女人,羡慕起那种相夫教子、简单而又不失幸福的生活。
    姻婵知道,胡客不断地从柏穿杨处接任务,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钱财,还是为了寻找胡启立。
    “这么久了,他或许已经害怕了你,不会再来找你了。”姻婵又一次尝试劝服胡客。
    胡客依旧固执己见。他认定了的想法,决不会轻易改变。他比姻婵更为了解胡启立。胡启立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这从他花费数十年想尽办法也要覆灭刺客道便可以看出。鳞刺在胡客的手上,胡启立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胡客一方面需要和柏穿杨保持联系,尽可能地获得肃亲王府上的所有消息,同时也需要以刺杀行动来刺激自己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他不希望闲下来被市井生活消磨了身体和意志,以至于当某天胡启立突然找上门来时,他失去了招架和还手之力。
    只要与胡启立的恩怨一天不了结,他就一天不能安下心来,去过姻婵想要的那种生活。
    胡客从柏穿杨处接到的第七次任务,刺杀的目标是一位调任两广边关的武将。
    开春后,这位武将乘客轮赴两广任职。胡客和姻婵搭乘同一班客轮,在南下的途中,成功将这位武将刺杀。
    这次任务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与以往不同的地方在这次任务结束之后。
    等到客轮驶抵目的地后,两人便乘返程的客轮回到天津,接着返回北京。算起来,这一趟来回,总共花了二十几天。
    进入北京城后,两人没有立刻回住处,而是直奔肃亲王府,打算找到柏穿杨,告知他刺杀的结果,先把任务交了再说。
    来到肃亲王府的后门,胡客让门卫入内通传。这门卫算得上是熟人了,以往胡客每次来找柏穿杨,都是由这门卫入内通传。
    但这一次,门卫却摇起了头。“柏先生不在了。”他叹着气说。
    “什么意思?”胡客问。
    “死了。”门卫答道。
    柏穿杨的确死了,在四天之前死的,死在花旗酒楼的包厢里。
    “他喉咙上有伤,肯定是被人杀死的。”门卫说道。
    “谁下的手?”胡客问。
    “听酒楼的掌柜说,进包厢的除了柏先生外,还有一个女人,估计就是那女人下的手。至于那女人是谁,这就没人知道了。”门卫回答道,“不过王爷已经让警厅严查,必定能够缉拿到真凶。”
    胡客又问柏穿杨的尸体在哪儿。
    “就在府上,过两天就要下葬了。”
    私自带人进入王府是不被允许的,但门卫知道胡客和姻婵是柏穿杨的友人,因此破例带胡客和姻婵进入了肃亲王府,来到祠堂旁的一间小屋子。小屋子里停放了一口棺材,柏穿杨的尸体就躺在棺材里面。
    柏穿杨这两年与胡客联系频繁,柏穿杨突然被人杀了,胡客自然要有所警惕。胡客想知道柏穿杨是被谁所杀,又是因为什么被杀,好歹要弄清楚凶手到底是单纯对付柏穿杨,还是冲着他而来。
    打开棺材检查了柏穿杨咽喉处的致命伤,那伤口是一个小洞,贯穿咽喉,直通颈后。
    “像是箭伤。”姻婵在旁说道。
    胡客点了点头。
    “能看得出是谁下的手吗?”姻婵又问。
    胡客曾是兵门青者,对兵刃的了解,比姻婵要宽泛得多。这箭伤贯穿咽喉,可见箭的劲道十分惊人,单凭臂力不可能办到,十有八九凶手使用的是弩箭。柏穿杨是使用短弩的老手,想不到最后却死在了弩箭之下。单凭这个伤口,可以推断出凶手使用的兵刃,但也仅此而已,想要推断出凶手是谁,就这点线索,还远远不够。
    两人离开了肃亲王府,直奔花旗酒楼,找到了当天接待柏穿杨的伙计。
    伙计描述了当天发生的事,说柏穿杨先进了包厢,不久后来了一个女人,戴着面纱看不见容貌,也进了包厢,再后来就是送菜时,一推开包厢的门就发现柏穿杨脖子仰起,死在了椅子上,那女人却不见了踪影。当时窗户敞开着,想必那女人是从窗户逃出了包厢。
    一番描述,还是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胡客和姻婵只好离开了花旗酒楼,往位于琉璃厂附近的住处走,打算回去后再作计议。
    岂料住处那一带,也出了事。
    胡客和姻婵落脚的房子,位于琉璃厂和火神庙的夹道内。
    这条夹道是一条小街。当胡客和姻婵走到街口时,发现小街上有不少巡警在盘查。街口一些过路之人驻足观望,姻婵一问才知,大约半个月前,也就是她和胡客离开后没几天,大批巡警忽然封锁了这条小街,包围了位于小街中段的守真照相馆,从照相馆里抓走了三个青年人,据说是预谋刺杀摄政王载沣的革命党人。从那天起,这条小街上时刻都是巡警往来,查访附近的街坊邻居,收集革命党人的相关信息,一直持续了半个月之久,到今天都还没有消停。
    谋刺摄政王的事,发生在胡客和姻婵离京之前。胡客还记得当时各家报纸对此事大肆渲染,说在鸦儿胡同和甘水桥胡同交会处的石板桥下,发现了一枚重达数十斤的巨型炸弹,这座石板桥是摄政王载沣每日上朝的必经之路,因此报纸推断有人想用炸弹谋刺载沣。但当时各家报纸都分析认为,这起谋刺事件是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一直没有怀疑到革命党人的头上。
    胡客和姻婵知道这家守真照相馆,就在两人住处的斜对面,才开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平时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不留辫子的青年人,胡客也没有多注意。想不到这家照相馆,却是革命党人的藏身据点。
    大队巡警在小街上巡逻盘查,胡客和姻婵身份特殊,因此没有进入小街,准备到附近寻一家客栈暂且住下。
    两人刚沿着街边走了几步,一个戴毡帽的人忽然从街的斜对面走过来,止步于两人的身前。
    “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二位。”来人摘下了毡帽,扬起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冲胡客和姻婵露出了微笑,竟是自东京一别之后未再谋面的杜心五。
    这世界说大确实大,说小也确实小,胡客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杜心五,杜心五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胡客。
    东京一别已近五年,胡客的变化不大,杜心五却苍老了许多。
    杜心五正为一些急事而闹心,能在这时候遇上胡客,当真觉得是天意所为,当即盛情邀请胡客和姻婵到附近的清风客栈一聚。
    胡客和姻婵正打算在附近寻住处,于是随同杜心五来到了清风客栈。
    杜心五将两人引入客栈二楼最里间的客房。
    在这间客房里,两个人正在焦急地等着杜心五归来。
    这两人都是同盟会的骨干,一个是胡汉民,一个是吴玉章。胡客在东京时,曾与这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见杜心五将胡客带来了,胡汉民和吴玉章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露出了喜色,仿佛在绝境之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杜心五向胡吴二人介绍了姻婵,然后叫客栈的伙计沏来了一壶热茶,除吴玉章在门边把守外,各人均在桌前落座。
    胡汉民没有把胡客和姻婵当外人,直接向杜心五问道:“照相馆那边情况如何?”
    “照相馆附近全是巡警,我只敢在街口观望,没敢靠近细看。”杜心五道,“你们那边怎么样?”
    胡汉民道:“我和玉章兄分别去京师警察厅和法务部监狱打探了一番,报纸上的消息的确属实,精卫、复生和世勋他们在初七便被抓了起来,现在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说着眉头便拧了起来,“已经快半个月了,只怕最近几日就将定刑。刺杀摄政王,那可是死罪难逃啊!”
    胡汉民此话一出,杜心五和吴玉章的面色都凝重了起来。
    杜心五、胡汉民和吴玉章此番来京,正是为了十几天前发生的汪精卫谋刺摄政王一案。
    “倒孙风潮”
    中国同盟会成立之后,革命声势日益高涨,众多同盟会成员受孙文的派遣,潜回国内在南方各地发动武装起义。
    光绪三十三年和三十四年,是革命浪潮最为汹涌澎湃的两年。这两年间,除了萍浏醴起义和安庆起义外,还先后爆发了潮州黄冈起义、惠州七女湖起义、钦州防城起义、广西镇南关起义、广东钦州廉州起义、云南河口起义等六次武装起义。
    革命党人接连不断的起义虽然震惊了清廷的统治阶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起义最后无一例外都被清廷派兵镇压了下去,大批革命志士在起义中丢掉了性命。
    屡败屡战,却又屡战屡败,使得革命连遭重创,革命士气越发低落,海内外民众开始对革命产生了怀疑,甚至有的人对革命这条道路已彻底灰了心。
    中国的革命形势,彻底陷入了一个低潮期。
    保皇党与革命党历来相互敌对,眼见革命党人遭受重创,保皇党人立刻不失时机地跳出来进行冷嘲热讽。
    梁启超是保皇党的领袖,一直以来反对暴力革命,他趁机在《新民丛报》上撰文攻击革命党的领袖:“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一句“远距离革命家”,批评革命党领袖以革命大话为号召,煽动青年人回国发动起义送死,自己却不参加起义不上战场,反而躲在国外逍遥快活,赚取了大把名利。
    随着梁启超的发难,一时之间,海内外华人之中,掀起了一股批评革命党领袖的风潮。
    梁启超的这句“远距离革命家”,虽然囊括起来批评革命党的领袖,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锋芒直指孙文。
    孙文身为同盟会的总理,的确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武装起义,甚至一直待在国外,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次国。他在这几年里的作用,似乎只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在世界各地为起义筹措经费。相比较而言,副总理黄兴更为实干,多次亲临一线指挥起义,与孙文形成了最为直观的对比。
    这股批评革命党领袖的风潮,也在同盟会内部蔓延开来。
    一些同盟会成员公开批评孙文近似于独裁的领导作风,说孙文“办事近于专横,常令人难堪”。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时,同盟会内部有人批评孙文不公开革命经费的使用情况,并直接指斥孙文贪污革命经费。
    这回发难的是同盟会机关报《民报》的主编章太炎。
    原来在革命党人不断发起武装起义之际,清廷也感到了害怕,于是命驻日公使与日本政府交涉,强烈地提出了引渡孙文的要求。日本政府考虑到革命党人将来有可能会在中国革命成功,希望能为将来的合作留有余地,因此不想现在就与革命党人彻底闹翻,像黑龙会等组织,甚至直接与革命党人维持着合作的关系,但同时清廷要求极其强烈,日本政府考虑再三,最终采取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向清廷表示将驱逐孙文出境。为了不得罪革命党人,日本政府在驱逐孙文的同时,甚至通过黑龙会首领内田良平之手,向孙文资助了五千元的离日经费,而孙文在日本的一些友人,如铃木久五郎等人,公开向孙文赠款达两万多元。孙文只给《民报》留下两千元的经费,其余则全部带走。《民报》的经费历来困难,作为《民报》的主编,饱尝没钱之苦的章太炎,对孙文此举表示极为不满。
    在章太炎看来,日本人向孙文赠送的赠款,应该属于赠送给同盟会的革命经费,而不是赠送给孙文个人的,孙文不能公款私用。他批评孙文的行为说:“实在有损我同盟会之威信,而使日人启其轻侮之心。”他甚至将《民报》报社内的孙文照片撕了下来,批上了这样几个字:“卖《民报》之孙文应即撤去。”然后愤而辞去了《民报》主编一职。章太炎是同盟会内部的浙江派,同属浙江派的陶成章也与章太炎站在了同一阵线上,公开反对孙文,并宣布脱离同盟会,重新恢复光复会。
    因为孙文确实没有公开过革命经费的收支情况,与钱有关的事最为敏感,因此孙文立刻陷入了被动,一时之间谣传蜂起。同盟会内部掀起了一股“倒孙风潮”,甚至出现了“要革命首先要革革命党人之命”的强烈呼声。
    在“远距离革命家”的批评和“倒孙风潮”的双重打击下,同盟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内外危机,稍有不慎,同盟会就可能在困境当中分崩离析,革命就可能从此走上绝路。
    面对这场危机,孙文以极为坦诚的态度,写下了一份文字材料,将革命经费的收入和支出情况,一笔一笔详细地列出,并锥心泣血地表示,除了为革命四处奔走时在食宿上的花费,他私人没有花过革命党一分钱。
    孙文的这一举动,算是对“倒孙风潮”做出了回应,对质疑他贪污革命经费的谣言做出了回应。
    即便如此,经此一闹,革命士气变得极度消沉,尤其是“远距离革命家”这一挖苦,使得同盟会的领袖们陷入极其不利的舆论处境当中,也令众多革命党人心灰意冷,其中不少人对革命的前景持怀疑甚至绝望的态度。
    作为同盟会的领袖之一,一直担任评议部部长的汪精卫,决定以实际行动来回击“远距离革命家”的论调,重振日渐消沉的革命士气。
    汪精卫即汪兆铭,在同盟会成立时便被推为评议部部长。在《民报》的创刊号上,汪兆铭以“精卫”为笔名,发表了《民族的国民》一文,此后又发表多篇文章,针对保皇党的《新民丛报》上的言论,展开了激烈的雄辩与驳斥。汪兆铭因文笔犀利,见解独到,自此声名鹊起,革命党人从此习惯以“精卫”这个笔名来称呼他,而很少再称呼他的本名。
    汪精卫下了要做出一番实际行动的决心,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后,他决定效仿当年吴樾血溅出洋五大臣、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之举,回国刺杀满清要员,用鲜血来证明同盟会的领袖绝不是贪生怕死的“远距离革命家”,要让革命党人和海内外民众打消怀疑,重树对革命大业的信心。
    汪精卫原本对政治暗杀是极不赞成的。同盟会成立之时,西方无政府主义传入,不少革命党人崇尚俄国虚无党人的暗杀行为,同盟会因此成立了暗杀部,并聘请流亡的俄国虚无党人来教授暗杀技术。在国内接连不断爆发武装起义的同时,革命党人也在全国各地策划了多起政治暗杀事件,如刘思复刺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范传甲刺杀新军协统余大鸿等。但汪精卫对这一手段并不迷信,甚至直言道:“革命是何等事业,乃欲刺杀一二宵小而唾手得之?实乃小儿之见而已。”
    但如今多次武装起义均告失败,同盟会内部严重分裂,革命形势岌岌可危,这一切彻底刺激了汪精卫,使他最终萌生了“谋一击清廷重臣,以事实表现党人之决心”的想法。
    守真照相馆
    汪精卫是同盟会的评议部部长,如此骨干人物竟要亲身回国搞刺杀,其他同盟会的元老级人物深觉不妥。
    黄兴第一个站出来劝阻,但汪精卫去意已决,表示如果不放他去,他宁愿投水自尽,迫使黄兴同意。
    汪精卫最要好的朋友胡汉民也加以劝阻,但汪精卫抛出了“薪釜治饭”的理论,说道:“譬之治饭,盛米以釜,束薪烧之。薪之为用,炬火熊熊,顷刻而烬,故体质虽毁,而热力涨发。釜之为用,能任重,能持久,水不能蚀,火不能熔,饭受煎熬,久而不渝。”他咬破手指给胡汉民留下血书八字:“我今为薪,兄当为釜。”以表明他要做那顷刻燃尽之薪,让胡汉民做那任重持久之釜。
    在冲破同盟会几位领袖的阻拦后,汪精卫先后找到了黄复生、喻培伦、黎仲实、罗世勋、陈璧君等人,组建了暗杀团,准备回国谋刺满清要员。
    暗杀团的这些成员里面,黄复生和喻培伦是同盟会的炸弹专家,尤其是喻培伦,在当时被革命党人称为“炸弹大王”,而陈璧君则是汪精卫的红颜知己。
    陈璧君本是南洋巨富陈耕基之女,对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汪精卫一见倾心,后来又了解到汪精卫平时像清教徒一样生活,不酗酒,不赌博,不嫖妓,在革命党人中有“道学先生”之称,因而爱慕之心更甚。她向汪精卫表达了爱慕之情,但汪精卫却说革命家生活无着落,生命无保证,如果结婚那就是陷妻子于不幸,而让所爱之人一生不幸则是最大的罪过,并立下了“革命不成功就不结婚”的誓言。这番话,没能让陈璧君退缩,反而让陈璧君加深了对汪精卫的爱。听闻汪精卫组建暗杀团,陈璧君立刻要求参加,汪精卫最初不同意,但陈璧君态度极为坚决,最后汪精卫只能勉强答应。
    暗杀团组建后,汪精卫一行人秘密返回了国内。
    当时两江总督端方最为革命党人所痛恨,汪精卫最初选定的刺杀目标,正是端方。
    恰好端方调任直隶总督,将从南京走水路到汉口,再从汉口乘坐火车北上。
    汪精卫等人立刻动身赶到汉口,在汉口大智门火车站一带踩点摸路,准备在此刺杀水路转陆路的端方。
    但汪精卫等人苦等了半个多月,始终没有等来端方,却等来了端方已经抵达北京的消息。
    原来在躲过革命党人的多次刺杀后,端方早已学了个乖,更何况当年铁良正是走京汉线北上,遭遇了科学补习所成员王汉的刺杀,因此端方自然要多加提防。端方来了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故意放出将走水路到汉口,再由汉口乘火车北上的消息,暗地里却悄悄乘坐轮船取海路北上,就此躲过了汪精卫等人的刺杀。
    端方逃走了,必须要选取下一个刺杀的目标。
    一番磋商之后,汪精卫等人决定直接前往北京。
    北京城是清廷统治的中心,满族权贵要员众多,因此可刺杀的目标很多,而且在天子脚下行刺,事成后造成的影响会更为轰动。因此汪精卫等人决定先赴北京,等潜入北京城后,再根据实际情况来选定刺杀目标。
    按照计划,先由汪精卫和黄复生到北京寻找落脚点,等住处安排妥善后,再由喻培伦、陈璧君等人携自制炸弹入京。于是在宣统元年的九月中旬,汪精卫和黄复生乘轮船先行抵达天津。
    时任同盟会总部副会计长的廖仲恺通知身在天津的同盟会成员郑毓秀负责接应汪精卫和黄复生。郑毓秀家道殷实,其父是有名的实业家,郑毓秀本人留过洋,精通外文,在北京、天津一带交际圈很广,而且有很多洋人朋友。由她来接应汪精卫和黄复生,是最好的选择。
    与郑毓秀见面后,汪精卫吐露了自己的刺杀计划,并对郑毓秀说:“听说最近北京城内的火车站盘查很严,我们这些男人携带炸弹入京,容易引起怀疑,所以我想请你帮我们把炸弹带入北京城。不过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炸弹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有可能爆炸。”
    郑毓秀当即爽快地答应:“如果不会爆炸,那还叫什么炸弹?这件事就交给我了。”
    汪精卫和黄复生从天津来到北京后,开始寻找落脚之处,最终在琉璃厂附近租了一栋房子。
    不久后,罗世勋和黎仲实也抵达了北京,与汪、黄二人会合。
    宣统二年春节期间,伴随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罗世勋把“守真照相馆”的招牌高高挂了起来。汪精卫等人用租来的房子开设了“守真照相馆”,以极少在人前露面的罗世勋为馆主,假戏真做地干起了摄影照相的生意。之所以开设照相馆,是因为照相馆的暗室很适合搞炸弹的组装,而照相馆里飘出化学药品的味道,也不容易引起外人的怀疑。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已抵达天津的喻培伦和陈璧君,与郑毓秀一起,乘火车抵达了北京前门火车站。
    喻培伦自制的炸弹,交由郑毓秀携带入京。郑毓秀充分利用了自己交际圈广泛的优势,找到了一个洋人做她此行的护花使者。这个洋人是法国大使馆的外交官,一直在追求郑毓秀,收到郑毓秀的邀请后,欣然赶赴天津,接她前来北京。
    走出前门火车站时,郑毓秀挽着这位外交官的手,装有炸弹的皮箱,则由外交官提在手中。当时外国人在中国享有治外法权,火车站的巡警不敢擅自检查外国人的行李。因此在这位外交官的帮助下,郑毓秀顺利通过了巡警的盘查,走出了前门火车站,炸弹也随即被她带到了守真照相馆。
    人员到齐,炸弹也已运到,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现在到了该选定刺杀目标的时候了。
    经过商量,汪精卫等人决定刺杀时任总理大臣兼军机大臣的庆亲王奕。但一番打探后,发现庆亲王府戒备极为森严,出入的亲兵护卫众多,一时之间难以下手。
    恰在此时,奉命前往欧洲考察海军的贝勒载洵、载涛等人归国,汪精卫于是改变刺杀目标,组织暗杀团成员,准备在前门火车站刺杀归国的载洵和载涛。
    按照商定好的计划,当天汪精卫、黄复生和陈璧君三人雇了马车前往前门火车站,汪精卫和黄复生携带装有炸弹的皮箱在车站门口等候,陈璧君则在马车上接应,一旦发现载洵和载涛,汪、黄二人便扔出炸弹,然后立刻冲回来,跳上马车就跑。
    但吴樾刺杀出洋五大臣的案件发生后,满清要员无论出行还是归来,都不敢大张旗鼓,唯恐招来杀身之祸。载洵和载涛此番归国,不敢摆排场,而是异常低调,竟换了衣服混在普通民众中悄悄地出了火车站。汪精卫和黄复生蹲守许久,始终没有发现载洵和载涛的身影,最终只能终止这次刺杀行动,把炸弹又拎了回去。
    先后选定了端方、奕、载洵和载涛为刺杀目标,但都未能成功,反而刺激汪精卫下了狠心。当黄复生询问下一个刺杀目标是谁时,汪精卫愤然地说出了两个字:“载沣!”
    溥仪登基时年龄太小,其父载沣以摄政王的身份监国,手握天下大权,是整个清廷最为核心的人物。黄复生、喻培伦等人听到“载沣”二字时,都不禁面露惊色。
    “擒贼便擒王!”汪精卫毅然决然地说道,“半年前断指同盟刺杀了伊藤震惊世人,我们暗杀团现今便刺杀了载沣,也让世人大吃一惊!”
    汪精卫提到的断指同盟,是朝鲜人安重根组建的秘密暗杀组织,他话语中提到的伊藤,则是曾四度出任日本首相和枢密院议长的伊藤博文。宣统元年汉历九月十四日,伊藤博文前往会见俄国的财政大臣戈果甫佐夫,在哈尔滨火车站遭遇安重根行刺,身中三弹而死,此事震惊了全世界。
    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之时,汪精卫正好乘轮船抵达天津,准备入京刺杀满清要员。闻知此事,汪精卫心神撼动,心绪久久难以平静。所以当半年后刺杀载洵和载涛失败,在重新选定刺杀目标时,汪精卫不禁想起了安重根的义举。
    安重根刺杀了日本政坛第一人伊藤博文,使得整个世界为之震惊,汪精卫也打算刺杀满清政坛第一人即摄政王载沣,也要让全世界为之震惊。
    他要让海内外的所有华人都看到,革命党人的领袖,绝非贪生怕死之徒,绝非梁启超口中的“远距离革命家”。
    谋刺
    光绪死后,溥仪继位,年号宣统,载沣以摄政王的身份监国。载沣掌权之后,立刻以“足疾”为由,将袁世凯开缺回籍,同时重用善耆、载泽、铁良、良弼等皇族亲贵,并代皇帝任全国海陆军大元帅,成为清廷最为核心的人物。
    载沣的地位如此重要,杀之可以震惊中外,这是汪精卫决定对其行刺的重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载沣和当初的慈禧一样,对革命党人深为痛恨。溥仪登基之时,照例大赦天下,但载沣却加了一条限制,即大赦之时决不赦免反清排满的革命党人。这使得刺杀王之春的万福华、刺杀端方的李发群等人,只能继续被关在狱中,无法重见天日。汪精卫刺杀载沣,也是为了出这一口恶气。
    在定下刺杀目标后,汪精卫吸取了前几次计划不周最终导致失败的教训,开始详细地调查载沣的行踪,以制定出一套周密的刺杀计划。
    醇亲王府位于后海北沿,载沣每日上朝,走的都是同一条线路,即穿出甘水桥胡同,沿着鼓楼西大街和地安门大街行走,经地安门入皇城,再穿过景山,最后从神武门进入紫禁城。这一路之上,亲兵和警卫随行,对载沣严加保护。
    汪精卫带领暗杀团的成员,沿着载沣上朝的线路来回走了几次,观察沿途的路况和地形,以决定动手的地点。
    汪精卫最初相中了鼓楼西大街上的一段矮墙,用这段矮墙做掩护,可以在墙后向大街上投掷炸弹。但此时鼓楼西大街正在扩修,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不利于埋伏,因此汪精卫只能放弃了这个想法。
    又观察了几天后,汪精卫发现载沣每天上朝时,都会经过甘水桥胡同和鸦儿胡同交会处的一座小石桥。这座小石桥由三条石板筑成,因此被附近的居民唤作石板桥。石板桥下有一条小水沟流过,平时干涸,大雨过后才会有水流。石板桥附近屋少人稀,桥下干涸可以埋设炸弹,附近另有一条阴沟可以藏身,是非常适合动手的地点。
    回到守真照相馆后,汪精卫和其他暗杀团成员经过商议,决定将炸弹埋在石板桥下,再拉出一根引爆的电线到北边的阴沟里,等载沣乘坐的马车从石板桥上经过时,躲在阴沟里的人摁下电钮,便可将载沣炸成肉泥。
    “炸弹的爆破力不够,”喻培伦看了一眼放在角落里的装有炸弹的皮箱,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恐怕只能炸断石板桥,炸不毁马车。”
    “那就再多弄些炸药来,制造一个威力更大的炸弹。”汪精卫说道。
    喻培伦比划了两根手指头,说道:“依我估算,要想连桥带车一起炸毁,至少还需要二十斤的炸药,另外还需要一套引爆装置。”
    喻培伦提出的要求,汪精卫全部满足。他发电报通知身在日本的同盟会成员,购买了炸药和引爆装置,通过远洋轮船运到天津,他亲自去接货,并在郑毓秀的帮助下,偷偷运入北京城,运到了守真照相馆。
    喻培伦已经到骡马市大街的鸿泰永铁铺打造了一个大铁罐。炸药和引爆装置一运到,喻培伦如获至宝,立刻钻进暗室,将之前那个炸弹里的炸药小心翼翼地取出,连同新运来的二十斤炸药,一并填装进大铁罐里,又安上了引爆装置,精心制成了一个威力巨大的巨型炸弹。
    当晚,汪精卫组织暗杀团的所有成员开会,确定了此次刺杀行动的分工:喻培伦和黄复生负责埋设炸弹,陈璧君负责往来联络,罗世勋和黎仲实继续充当照相馆的馆主和照相师,应付出入照相馆的客人,而汪精卫自己,则负责躲在石板桥北边的阴沟里,在载沣经过石板桥时引爆炸弹!
    “炸弹埋设好后,你们就立刻离京,一刻也不要耽搁。”汪精卫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了。”
    载沣每日上朝都有众多亲兵和警卫随行,一旦引爆炸弹,负责引爆的人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汪精卫的这番安排,已经表明了他赴死的决心。
    会议结束后,汪精卫留住了陈璧君。
    “马上就要干大事了,我已经不打算再活下去,”汪精卫试图劝说陈璧君,“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现在还来得及退出,你可以回到家中,过自由自在的生活。”陈璧君是暗杀团中唯一的女子,而且还不满十九岁,正是花季年华,汪精卫不希望她被牵扯进这场刺杀。
    然而陈璧君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她加入暗杀团潜入北京城,不是为了刺杀摄政王载沣,也不是为了谋刺某位满清要员,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刺杀在即,有些话不说出口,恐怕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陈璧君再次向汪精卫表达了爱意,并坚定地说道:“这件事必须我们一起干,你如果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不过”她的语气忽然温柔下来,“万一我们两人都活了下来,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那时我希望能做你的妻子,你能答应我吗?”
    陈璧君千里相随,她心中的情意,汪精卫早已知道。此时此境,汪精卫心里不禁大为感动,说道:“如果我们都活了下来,那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自然愿意做你的丈夫。”
    简单的对话,两人就此情意相融,在刺杀载沣之前,相互许下了终身。
    宣统二年汉历二月二十三日深夜。
    鸦儿胡同内,两道黑影一前一后,缓步前行。
    行至鸦儿胡同的中段,前面那人停下脚步,接过后面那人手中的东西,两人继续向胡同的西段走去。
    这两人便是黄复生和喻培伦,因手中的大铁罐重达数十斤,两人只好各提一阵,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才来到了石板桥下。
    这已是两人第三次深更半夜来到石板桥下了。
    二十一日的后半夜,两人第一次悄悄来到石板桥下,准备在干涸的水沟里挖出一个用来埋设炸弹的坑。挖坑难免会发出声响,因此两人尽可能地放缓了动作,使声响不那么刺耳,并且挖一阵便停下来,探出头去观察四周,确定四下里没有动静后,再继续挖。挖好坑后,两人便回到了守真照相馆。
    二十二日的后半夜,两人提着大铁罐来到了石板桥下。两人将铁罐放入坑内,铺上了一层泥土,然后将引爆的电线拉向北边的阴沟。然而让两人颇为沮丧的是,电线竟然短了一些,拉不到阴沟的位置。这一意外状况的出现,迫使两人只好把大铁罐又挖了出来,沿着原路提了回去。
    现在两人第三次来到了石板桥下。
    电线已经接得足够长,保证能够拉到阴沟,这一问题已不复存在。
    两人将大铁罐放入坑内,喻培伦负责铺上泥土,黄复生则拉着电线朝北边的阴沟走。
    黄复生刚走了几步,不远处一户院落里忽然响起了狗叫声,而且越叫越激烈。
    深更半夜,狗不会无缘无故地吠叫,除非附近有人。
    黄复生心头一动,急忙蹿回石板桥下,“嘘”了一声,让喻培伦赶紧停止铺土,然后静听四下里的动静。
    除了狗叫声,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动静,黄复生只好悄悄地探出头去,向传来狗叫声的方向张望。
    这一张望可不得了,只见远处一条黑影一闪,消失在了一堵院墙后。
    黄复生知道有人发现了他们,但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谁,说不定是夜里巡街的暗探,也有可能只是附近的居民。
    黄复生不敢轻率大意,小声地用日语吩咐喻培伦,让喻培伦赶紧回守真照相馆向汪精卫等人报告这一情况,让大家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
    “你呢?”喻培伦用日语问道。
    “我留下来看看情况,”黄复生说道,“你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喻培伦立刻动身,爬出水沟,朝南边狂奔而去。
    黄复生留在石板桥下,继续探出头去,观察四周的动静。
    不一会儿,他看见甘水桥胡同的深处出现了火光,火光下有七八个人,正快步朝石板桥跑来。
    黄复生知道已经露馅,急切之间想取走大铁罐。但大铁罐太重,想提着它奔逃,是很不现实的事情。
    胡同深处那七八个人来得好快,顷刻间已跑到了胡同的中段。
    黄复生不敢再耽搁,急忙草草地用泥土将大铁罐掩盖上,随即顺着水沟朝北边跑了十来步,然后蹿上街道,迅速地逃离了现场。
    那七八个人冲到了石板桥上,除了一个通风报信的暗探外,其余人全都是巡警。
    身为清廷的摄政王,载沣的地位非同小可,他的人身安全,由王府亲兵护卫、禁卫军、步军统领衙门和京师警察厅共同保护,尤其是京师警察厅,不分昼夜地在载沣上朝的线路上布置暗探,并隔一段路就设置一个巡警点,安排一队巡警负责附近的巡视工作。
    方才正是一名暗探发现石板桥下有动静,急忙跑去附近的巡警点,叫来了一队巡警。
    这些巡警挨个跳下石板桥,举起火把照明,看见了满地的脚印,以及一片翻新的泥土。
    巡警们将翻新的泥土拨开,大铁罐顿时出现在眼前。
    一开始,巡警们不知道这个大铁罐是什么东西,直到发现一根相连的电线后,才反应过来,眼前这玩意儿竟是一颗巨型炸弹!
    抓捕
    消息立即传入了醇亲王府,熟睡中的载沣被下人叫醒,得知这一消息,当场震惊失色。
    震惊过后,便是愤怒。
    石板桥离醇亲王府很近,只隔了两条胡同,载沣愤怒这帮巡警无能,竟让别人在眼皮底下埋好了炸弹,并且最终只起获了炸弹,没有抓到埋设炸弹的人。同时,他也愤怒竟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打起了他的主意。
    载沣身居高位,却没什么才能,虽然愤怒至极,可一时之间却没有好的处置主意。他急忙派人通知庆亲王奕和肃亲王善耆前来议事。
    得知有人图谋刺杀摄政王的消息后,奕和善耆立即乘坐马车赶到了醇亲王府。
    深夜会面,奕开口便道:“这件事十之八九,是革命党所为。”
    载沣也猜想是革命党人干的,直恨得咬牙切齿,骂道:“这帮反贼无法无天,目无朝廷,当真猖狂到了极点!”
    善耆却显得十分冷静,说道:“当务之急,是不可透露半点与革命党相关之言词,更不可全城戒严,大肆进行搜捕。”
    载沣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一旁的奕,却捋着胡须微微一笑。
    善耆解释道:“埋弹之人没有被抓到,必心存侥幸,如果我们放出此事乃革命党所为之消息,且在城中大肆搜捕,埋弹之人必定逃之夭夭。与其这样,倒不如暂且不动声色,再伺机放些烟雾,迷惑埋弹之人。”
    载沣深觉有理,又问:“放什么烟雾?”
    善耆没有直言,只是说道:“摄政王放心,此事交由我来处理,一定办得妥当,数日之内,必将埋弹之人抓捕归案!”言语之间,极有把握。
    第二天一大早,石板桥周围布满了巡警和看热闹的民众,各家报社纷纷派来记者进行拍照和采访。
    很快,北京城内各大报纸均头版头条刊登了石板桥下发现巨型炸弹、有人想刺杀摄政王的新闻,并对这一事件做了各种分析。
    有报纸称,在石板桥下发现了包炸药的报纸,上面写有“伦敦”字样,而贝勒载洵和载涛刚刚从欧洲结束考察回到国内,很可能是他们两人搞的暗杀阴谋;也有报纸称,庆亲王奕与肃亲王善耆素有矛盾,说不定是两人中某一人策划了此事,用以将祸水引向对方;还有报纸称,此事极有可能是贝子溥伦所为,目的是想刺杀摄政王,然后篡权夺位。除此之外,报纸上还有多种言论,均分析得头头是道,都认为这起事件源于清廷内部的权力斗争,而没有一篇报道怀疑到革命党人的身上。
    在各大报纸大扇舆论风的同时,在石板桥下起获的巨型炸弹,被送到了京师警察厅,并请来了在京的洋人专家进行检查。
    检查完后,这些洋人专家非常惊愕,断定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炸弹,国内很难有人能制造出来,并很快给出了检查结论,指出炸弹内的炸药是外国制造的,但填装炸药的大铁罐却非常新,很可能是新近才打造的,因此这枚炸弹极有可能是在北京进行的组装。
    有了这一发现,善耆立即密令京师警察厅的巡警展开行动。在不走漏任何风声的情况下,巡警们换上便装,拿着大铁罐的照片,开始走访北京城内的各处铁铺。
    二月二十七日,有巡警走访到鸿泰永铁铺,铁铺的老板一眼便认出了照片里的大铁罐是由自己的铁铺打造的,并说是不久前应守真照相馆的要求而打造的。
    鸿泰永铁铺老板的指证,使得巡警们的目光聚焦到了守真照相馆。
    而这一切,汪精卫等人却毫不知情。
    埋设炸弹被发现的那晚,喻培伦先赶回守真照相馆,将可能事泄的消息通知了汪精卫等人。
    汪精卫镇定地说道:“大家不用慌张,先等等。”
    片刻后,黄复生也飞奔回来,告知了炸弹已被发现的消息,让大家赶紧收拾东西撤离北京。
    汪精卫依旧镇定自若,冷静地分析道:“炸弹虽然被发现了,可你们二人没有露面,谁又能查出是我们所为?再说炸弹暴露了,全城必定戒严,我们现在出城,反而容易惹人怀疑。所以现在都不用着急,我们继续开着照相馆做生意,看看情况再说。”
    汪精卫的一番话,让所有人暂时安定了下来。
    第二天早上,汪精卫、喻培伦和黄复生甚至还去石板桥附近查看了情况,见到现场全是巡警和看热闹的民众,便返回了守真照相馆。
    陈璧君买来了当天的所有报纸,暗杀团的成员们都仔细地读了。
    “大家看吧,”汪精卫晃了晃手中的报纸,脸上露出了微笑,“我们的事没有被清廷发现。”
    炸弹是黄复生和喻培伦去埋的,出了差错后,两人一直提心吊胆,生恐连累了大家,直到此时阅读完报纸上的消息,才不禁松了一口气。
    刺杀计划没有被发现,汪精卫胆子更大,立即着手策划下一次行动。
    按照汪精卫制定的计划,喻培伦和陈璧君前往日本东京,重新购买炸药,黎仲实到南洋筹措经费,黄复生、罗世勋和他自己留在北京城内,一边经营照相馆的生意,一边观察清廷的动静,待炸药运来后图谋再举。
    二十五日上午,喻培伦、陈璧君和黎仲实离开了北京。
    陈璧君并不想走,汪精卫如何劝说都没用,最后是汪精卫发了火,陈璧君才不得不改口答应,随喻培伦离开北京前往日本。
    汪精卫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信心十足,然而他内心也有担心,否则也不会态度强硬地要求陈璧君离开。他心里很清楚,虽然近来回国的留学生很多,但这些留学生入京大都是为了谋求官职,哪有留学生回国后在北京城内开照相馆谋生的?一些聪明的人,很可能会在这一点上发现破绽。但是他还是心存了一丝侥幸。
    越是心存侥幸,越是躲不过灾劫。
    汪精卫的担心,很快便应验了。
    自从二十七日鸿泰永铁铺老板指证之后,巡警们便开始对守真照相馆采取了秘密监视。
    除了秘密监视外,巡警们穿上便衣走访附近的居民,并有巡警假装成顾客,进入守真照相馆内照相,对照相馆内这些不留辫子、身穿西装的男青年进行近距离观察。
    三月初六下午,守真照相馆的门口,忽然有路人争吵起来,相互大打出手,引得周围民众上前围观。
    嘈杂声引得守真照相馆内的顾客走出来看热闹,汪精卫等人也走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扭打在一起的两个路人是由巡警假扮的,之所以相互争执,为的就是分散汪精卫等人的注意力。
    趁着汪精卫等人走出了照相馆,一个巡警假扮的顾客悄悄地转身,偷偷溜入守真照相馆内,从暗室的抽屉里盗走了几份文件。
    正是这几份文件,彻底暴露了汪精卫等人的身份。
    载沣得知刺杀的首谋是朝廷悬赏十万两白银的逆犯汪精卫时,立刻下达了抓捕的命令。
    三月初七一早,众多巡警冲入夹道,将守真照相馆围得密不透风,不由分说便逮捕了汪精卫、黄复生和罗世勋,并立即搜查照相馆,在暗室里找到了一些残留的炸药。
    北京各大报纸立刻对这一事件进行报道,以汪精卫为首的革命党暗杀团谋刺摄政王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海内外,令世人震惊。
    营救
    汪精卫此次入京谋刺摄政王载沣,目的是为了回击“远距离革命家”的论调。所以尽管刺杀未获成功,但汪精卫却实现了此行的目的。
    汪精卫是同盟会评议部部长,是领袖级的革命党人,他入京谋刺摄政王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在海内外引起巨大反响。他回国之前写下的《致南洋同志书》中,那句“此行无论事之成败,皆无生还之望,即流血于菜市街头,犹张目以望革命军之入都门”,更是得到了广泛流传。
    正是因为汪精卫的这一烈举,民众对孙文及同盟会的看法大为改变,梁启超“远距离革命家”的批判不攻自破,同盟会长久以来所面临的困境终于得以克服,革命大业江河日下的形势才最终得以挽回。
    得知汪精卫刺杀载沣失败被捕的消息时,身在美国纽约的孙文喟然长叹道:“兆铭是吾党一位大人才,失去他,好比断了我一只手臂!”
    这虽然是一件坏事,但是也给孙文创造了一个挽回声誉的绝好机会。
    孙文得到消息的当天,便电令同盟会总部,立即展开营救汪精卫的行动。孙文要让海内外的民众都看到,同盟会不是一个叫人家子弟去送死、领袖们却舒舒服服的团体,对于被捕入狱的革命志士,同盟会将不惜一切代价进行营救。
    收到孙文的电令后,胡汉民和吴玉章即刻动身回国。
    被孙文派往国内联络会党组织起义的杜心五,也收到了孙文的急电。孙文要他即刻北上与同盟会总部方面的人会合,然后利用自己武术界宗师的身份地位和号召力,组织人手营救汪精卫。
    在胡汉民和吴玉章乘坐轮船赶赴天津之时,喻培伦和陈璧君刚好乘轮船抵达日本东京。
    闻知汪精卫被捕入狱的消息后,陈璧君顿时失魂落魄。
    原本陈璧君和喻培伦是受汪精卫的派遣,回到日本东京重新购买炸药,但此时精神几近崩溃的陈璧君,早已忘了回东京的缘由,大骂喻培伦贪生怕死,埋设炸弹被人发现了却临阵脱逃,最后留下汪精卫在北京当替死鬼。
    喻培伦见陈璧君已经失去了理智,无法辩解,只能默默忍受,把委屈压在心底。他后来对友人叹道:“她同我回来,却道我怕死。唉,谁怕死,将来的事实是会证明的。”
    从这时起,喻培伦便下了必死的决心。
    一年之后,在广州黄花岗起义中,为了彰明自己的清白,喻培伦胸前挂了满满一筐炸弹,率先带领四川籍的同盟会成员攻打两广总督署,最后身负重伤,弹尽力竭,被清兵逮捕。
    被捕之后,喻培伦遭酷刑审讯,却拒不吐露半点信息,最后慷慨就义,临刑前高呼道:“头可断,学说不可绝!党人可杀,学理不可灭!”
    这已是后话。
    汪精卫被捕十余天后,胡汉民和吴玉章抵达天津,在天津和杜心五会合,一同进入北京城,来到守真照相馆的附近,在清风客栈住了下来。
    组织人手实施营救之前,三人必须弄清楚事态到底发展到了哪个地步。因此,胡汉民和吴玉章分别前往京师警察厅和法务部监狱附近打听消息,杜心五则前往守真照相馆所在的夹道打探消息。
    夹道已被巡警封锁,杜心五在街口蹲守了很长一段时间,始终找不到机会进去,正准备返回清风客栈时,却在围观人群中发现了胡客和姻婵,于是将两人带到了清风客栈,与胡汉民和吴玉章会面。
    胡汉民还从京师警察厅打听到,汪精卫被捕后不到十天,这一刺杀案便进行了公开审理,庭上人证物证一应俱全,谋刺摄政王谋反的罪名已经定下。但据胡汉民估计,最近几天便将定刑。谋刺摄政王定然是死罪难逃,而且汪精卫在狱中一定饱受折磨,因此营救汪精卫已经刻不容缓。
    但胡汉民绝对料想不到,此时的法务部监狱中,汪精卫所面临的境况,却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番模样。
    自从三月初七被捕后,汪精卫、黄复生和罗世勋便被关入了法务部监狱。
    汪精卫谋刺摄政王是震惊海内外的大案,负责审理此案的,是统率全国警察机关的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
    由于当时清廷已经宣布预备立宪,因此善耆要求按照“文明”国家之法,设置法庭,开庭审理汪精卫行刺未遂案。载沣考虑到此案人证物证俱在,即便开庭审理也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因此同意了善耆的要求。
    三月十六日,汪精卫刺杀未遂案在法庭上开庭审理。
    审理的过程异常的顺利。
    石板桥下发现的炸弹和电线,以及守真照相馆内搜出的残留炸药,都作为物证摆在庭上,鸿泰永铁铺的老板也来到庭上,作为此案的人证。
    人证物证俱全,汪精卫、黄复生和罗世勋都没有矢口否认,而是直接承认了谋刺摄政王一事,汪精卫和黄复生甚至为了证明自己是谋刺的主谋而激烈地争吵起来。汪精卫大声说自己是主谋,目的就是杀掉载沣,动机则是“振奋天下人心”,黄复生所说的跟汪精卫几乎一模一样。两人都争着说自己才是主谋,而对方只是小帮工,都想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从而减轻对方的罪名。
    善耆是清廷内部颇为开明之人,汪精卫被捕后,他看了从汪精卫身上搜出来的三篇亲笔手稿,即《革命之趋势》《革命之决心》和《告别同志书》,读完后不禁深为佩服汪精卫的才学和见识。此时在法庭上,又见汪、黄二人为了争揽主谋的罪名而激烈争吵,善耆不禁感佩二人把死留给自己、把生交给对方的气度。善耆颇为动容,放下朱笔,口中连称:“义士,义士!”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身边负责陪审的几个官吏都听到了,这些官吏转头望着善耆,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诧异。
    也正是因为看到汪精卫和黄复生争揽罪责、视死如归的举动,善耆意识到革命党人行刺的目的就是玉石俱焚、杀身成仁,处死了这些革命党人,不仅吓不倒那些不怕死的革命党人,反而会令革命党人更为愤激,同时也会令民众憎恶和反感朝廷,转过头去同情和怜悯革命党人。
    按照大清律法,谋刺摄政王应当凌迟处死,但凌迟这一酷刑已在光绪三十一年被废除,因此罪当处斩。载沣深恨革命党人,何况是胆敢刺杀他的革命党人,自然坚持要将汪精卫等人斩首示众。但善耆却认为应当对汪精卫等人从轻发落,以安抚天下人心。
    善耆对载沣进行了劝说,说道:“如果杀了汪、黄等人,日后党祸日夕相寻,实非朝廷之福。”又道:“我看汪兆铭之供词,实为误解朝廷政策,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当今朝廷正倡导立宪,现在杀几个革命党人,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激起其他革命党人更为激烈的反抗,对朝廷无甚好处。不如做个人情,将汪、黄等人从轻发落,以缓革命党人之激,也能为摄政王赢得爱才之名。”
    奕的想法和善耆比较相似,也认为在预备立宪期间,杀了汪精卫等人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会促使更多的革命党人铤而走险,因此也赞成从轻发落。
    载沣并没有立刻松口,只是回答说会慎重考虑。
    在劝说载沣的同时,善耆几乎每天都会到法务部监狱里,与汪精卫面对面交谈,试图改变汪精卫的思想,让汪精卫放弃反清的念头,加入到朝廷这边来。
    “汪先生发表在《民报》上的几篇大作,我全都拜读过。”善耆向汪精卫说道,“汪先生主张中国必须改革政体,提倡民众参政,效仿西方国家立宪,这也正是朝廷的主张。现在朝廷正筹备立宪,准备实施改革,建立国会,这与汪先生的革命目标,不是正好一致吗?汪先生又何必一定要闹革命呢?”
    汪精卫愤然说道:“我们革命党人所主张的绝非立宪,而是要推翻你们满清的统治!”
    “为什么一定要灭满兴汉?”善耆叹道,“这样宣扬民族仇恨,难道就能够使中国五族协和吗?”
    汪精卫道:“只要推翻了你们的统治,实行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自然能够五族协和!”
    善耆摇头道:“我倒是认为‘三民主义’有些见识褊狭,在中国实行并不合适。”又说:“当今形势,中国不该搞流血革命,而应以和平的宪政方式徐徐图变。你们革命党人认为日本先进,日本不正是实施和平宪政的榜样吗?”
    “日本明治维新,是西乡隆盛用武力从幕府手中夺来的政权,不是幕府主动改革图变。”汪精卫言辞之中毫不示弱,“你们所谓的预备立宪,就算建立了国会,也只是皇帝的傀儡走狗而已。中国要想变强,只有革命这一条道路可走!”
    “中国的政治形势极为复杂,各种民意纷缠不一,改革政体岂能操之过急?”善耆叹道,“螳螂在前,黄雀在后,西方各国觊觎中国,不忍不谋则乱,还请汪先生三思啊。”
    在法务部的监狱里,二十七岁的汪精卫和四十四岁的善耆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虽然根本立场不同,无法达成共识,但在经过几次这样的辩论后,两人都不禁钦佩起了对方的才学和见识。
    汪精卫长时间待在日本东京,本以为清廷的官吏都是愚钝无能之辈,没想到堂堂肃亲王竟然谈吐文雅,见识超群,而且对他这样一个逆犯能做到以礼相待,因此对善耆刮目相看。
    善耆无法说服汪精卫改变志向,但载沣那里却传来了好消息。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载沣权衡利弊,最终同意对汪精卫等人从轻发落。
    三月二十日,载沣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下谕:
    “我国正预备立宪,该生等系与朝廷意见不合,实不知朝廷轸念庶民之情,宜以渐进,徐图改良国政。该生等躁急过甚,致陷不轨之诛,日后当知自误也。此以常罪不同,为国罹罪,宜从宽典。”
    最终,清廷给出的处置结果是免于斩首,将汪精卫和黄复生两人永久监禁,罗世勋因一直充当照相馆的馆主,并未真正参与刺杀行动,只能算作从犯,最终被判处了十年监禁。
    处置结果一出,天下哗然,不仅平民百姓没有想到,革命党人也没有想到,甚至连清廷内部的大小官吏们也全然没有想到。
    这一处置结果,也大大出乎了汪精卫的意料。
    被捕入狱之时,汪精卫抱定了必死之心,曾在狱中两度寻求自杀,但都未能如愿。
    他死志已定,在狱中写下了《慷慨篇》,其中有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两句被狱卒听到后传了出去,被各大报纸争相报道,造成轰动,汪精卫的才气和志气为人所称道,一时之间名满天下。
    除了《慷慨篇》外,汪精卫还写下了《狱中杂感》,其中的“行去已无干净土,忧来徒唤奈何天”“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等诗句,一经传出,立刻在海内外广为传诵。
    到了庭审结束后,汪精卫得到善耆的关照,在狱中没有受酷刑折磨之苦,吃穿方面也得到了照顾。但在此期间,他仍然认定自己必死无疑。
    可如今处置结果出来,他竟然免于死刑,实在令他感到意外之极。
    汪精卫在狱中的待遇,是胡汉民绝对料想不到的,最后的处置结果,更是令胡汉民喜出望外。
    打听到处置结果后,胡汉民立刻赶回了清风客栈,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吴玉章和杜心五。
    昨天晚上,在这间客房里与胡客和姻婵会面时,他们三人还在为汪精卫等人的生死而担忧,没想到今天处置结果出来,清廷竟然没有判处汪精卫等人死刑。
    汪精卫免于死刑,也就意味着无须再施以营救。胡汉民和吴玉章在替汪精卫感到高兴的同时,也算了却了这桩无比棘手的事。
    但杜心五却将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搁,说道:“还是要营救!”
    杜心五的口吻斩钉截铁,毋庸置疑。
    胡汉民和吴玉章不了解孙文的心思,但作为孙文贴身保镖的杜心五,在接到孙文发来的急电时,便已洞悉了孙文的真正意图。
    就像汪精卫刺杀摄政王无论成败,只要有刺杀这一举动,便可达成目的一样,杜心五入京营救汪精卫,最终能否成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要有营救这一举动。
    营救汪精卫是做给天下人看的,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革命党人决不会对陷于危难的同志置之不理,坐视不管。
    杜心五没有将孙文的真正意图说出来,只是对胡、吴二人说道:“永久监禁和死刑又有什么分别?如果因为清廷将死刑改为永久监禁,我们便堂而皇之地放弃了营救,将来回到同盟会总部,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革命同志?”
    一句话,说得胡汉民和吴玉章暗觉惭愧。两人当即表示,决不会就此中止营救行动。
    “不知道杜先生有何良策?”胡汉民向杜心五问道。
    杜心五打定了主意要营救汪精卫,且口吻如此不容置疑,自然已经想好了营救的办法。
    “法务部监狱守备森严,要想闯进去劫狱,根本不可能做到。”杜心五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精卫他们从监狱里出来。”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愣,没明白杜心五所说的话。
    杜心五解释道:“只要精卫他们能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我们便有营救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胡汉民和吴玉章相视一眼,随即望着杜心五,眼睛里满是疑问。
    像汪精卫这样被判了永久监禁的囚犯,只能永远被关押在法务部监狱里,哪怕身患重病,也是由法务部指派特定的医生入狱诊治,决不会给囚犯任何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的机会。这类囚犯要想离开监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等死了之后,成为尸体被横着抬出去。
    “要让精卫他们离开监狱出现在地面上,”杜心五说道,“这种可能是有的。”
    胡汉民和吴玉章一脸茫然,实在猜不透杜心五心中所想。
    “该怎么做?”两人几乎同时问道。
    杜心五身子微微前倾,大有深意地看着胡汉民和吴玉章。
    “这就要看二位先生的本事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杜心五眼神深邃,神情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
   
    第九章 潜入法务部监狱
   
    中间人
    胡客本可以拒绝杜心五的邀请。
    但是他没有。
    与在东京保护孙文一样,胡客提出了对等交换的条件。上次是要杜心五拿出刺客道天道的代码,这次则是要杜心五帮忙寻找一个人。
    胡客打算借鉴胡启立寻找十字的方法。当年胡启立寻找十字时,借用了郑洽记南洋分号的力量,胡客现在要借用的,则是遍布海内外的革命党人的力量。胡客用了三年时间来寻找胡启立的踪迹,始终一无所获,相对于大千世界而言,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过渺小。但革命党人千千万万,在国内各地均有活动,在海外也不乏势力,而且与遍布各地的山堂会党有着密切的联系。借助革命党人的力量来寻找胡启立,这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杜心五本以为胡客会提出某个极难办到的要求,没想到只是寻找一个人。这样的交换条件实在太过划算了,毕竟从法务部监狱里营救汪精卫等人,是赌上项上人头的生死大事。
    在邀请胡客加入营救行动之前,杜心五已经聚拢了一批活动于京津一带的同盟会成员,譬如彭家珍、白逾桓、钱铁如、罗明典、吴昆、郑毓秀等人。这些人都是热血青年,从投身革命之日起,便将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但杜心五知道,要营救汪精卫等人,只凭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他想到了胡客。
    胡客的本事,杜心五比谁都要清楚,当年在日本东京时,胡客凭一己之力保孙文平安无恙,杜心五是亲眼见证了的。胡客一个轻描淡写的点头,对于营救行动的分量之重,无可言喻。只要胡客肯加入,即便营救行动最终不能成功,也势必能搅清廷一个天翻地覆。
    有了一批同盟会热血志士的加入,又得到了胡客的应允,人手齐备,杜心五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如此一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最后欠缺的这阵东风,就着落在胡汉民和吴玉章的身上。
    杜心五不打算硬闯法务部监狱强行劫狱。如果换作地方县衙的牢狱,尚有一搏的可能,但如今是在天子脚下,又是关押各类重犯要犯的法务部监狱,狱内守备一定极为森严,很难有可趁之机。
    唯一的办法,是让汪精卫等人离开法务部监狱,出现在监狱之外,这样才有实施营救的可能,而且地处监狱之外,参与营救的革命党人无论最终成功与否,撤离现场的几率都会更大。
    但载沣、善耆等清廷要员既不昏庸也不愚蠢,怎么可能平白无故让汪精卫等重犯离开法务部监狱?
    “只有一种情况,”在清风客栈里商议时,杜心五小声地对胡汉民和吴玉章说,“转监!”
    在押囚犯要想离开法务部监狱,要么刑满释放,要么就只能等死了之后,变成尸体被抬出去。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情况可以离开监狱,那就是清廷对囚犯进行转移,押往其他监狱执行关押。
    杜心五心里盘算的,正是转监这一特殊情况。
    换在以往,类似汪精卫这等谋刺摄政王的重犯,必定会在暗无天日的法务部监狱里过完后半辈子。但如今海内外形势剧变,清廷处在预备立宪的非常时期,对汪精卫等人实施转监,不能说全无可能。
    “娼马子尚且要立个牌坊,何况是清廷这帮有头有脸的人?”杜心五分析道,“为了预备立宪这块牌子,清廷连死刑都可以免除,更何况是转监这种小事?只要二位先生活泛活泛,此事不愁办不成。”
    “怎么个活泛法?”胡汉民问道。
    “找一个中间人。”杜心五说。
    “谁?”胡汉民和吴玉章几乎同时发问。
    “程家柽。”一个名字从杜心五的嘴里冒了出来。
    杜心五所说的程家柽,是同盟会的创始人之一,与孙文、黄兴等七人,同为同盟会章程的起草人。同盟会成立后的第二年,身为同盟会外务科科长的程家柽,决定只身返回国内,打入清廷内部。程家柽虽是同盟会的骨干成员,但因为平素为人低调,行事谨慎,因此清廷并不知晓他的革命党人身份。所以当他返回国内后,清廷竟聘他为京师大学堂的农科教授,肃亲王善耆更是看中他的才学,将他聘为王府内的家庭讲师。不久后程家柽再赴日本,直到去年方才回国,在清廷陆军部任职,同时继续在肃亲王府上担任讲师一职。
    同盟会成立后的数年里,国内革命浪潮风起云涌,革命党人在搞暗杀、闹起义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往清廷内部渗透。除了在新军中发展革命力量外,革命党人也试图打入清廷统治阶层的内部,程家柽便是成功者之一。程家柽两度被善耆聘为王府内的家庭讲师,足见善耆对他的器重,几年下来,程家柽俨然成为了善耆府上的一等门客,甚至算得上是善耆的私人幕僚,深得善耆的信任,而此次负责处理汪精卫谋刺摄政王一案的满清要员,正是肃亲王善耆。
    要想让清廷对汪精卫等人进行转监关押,就必须在负责此案的善耆身上动脑筋,要想令善耆改变主意,革命党人唯一能动用的人脉就是程家柽,而胡汉民和吴玉章,正是程家柽在东京时的至交好友,联络程家柽作为中间人展开活动,非胡汉民和吴玉章出面不可。
    杜心五和盘托出了心中的计划,甚至包括如何对程家柽进行劝说等细节性问题。胡汉民和吴玉章也觉得程家柽是唯一能起到作用的力量,因此听完杜心五的计划后,两人事不宜迟,立刻展开行动。
    在杜心五联络京津一带的同盟会成员的同时,胡汉民和吴玉章也与程家柽取得了联系。
    相互会面后,胡汉民和吴玉章不作隐瞒,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
    程家柽立刻露出了为难之色。
    程家柽并非不愿意帮忙,只是觉得营救行动过于鲁莽。他在肃亲王府待了多年,深知善耆极为精明和机敏,绝非容易对付的角色,他担心此次营救行动是以卵击石,最终营救汪精卫等人不成,反而徒送革命志士的性命。
    “善耆对此案极为重视,就算转监,沿途也必定层层守备,你们想在半途实施营救,恐怕是白费工夫,说不定还要连累大伙儿枉送性命。”程家柽说出了内心的担忧。
    “营救行动是孙先生的密令,非执行不可。”胡汉民说道,“我等心里自有分寸,不会傻到白白去送命。”
    程家柽仍然担心两位好友的安危,继续劝说,试图令两人回心转意,放弃营救行动。
    一番你来我往的争论过后,胡汉民和吴玉章始终不肯退让一步,并表示程家柽如果不肯帮忙,那也就罢了,两人另行谋设法子便是。“无论如何,人我们是救定了,此事决无更改的余地!”胡汉民斩钉截铁地表明了决心。
    程家柽见两位好友如此执拗,最终只能长叹一声。既然两位好友心意已决,不再更改,那他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施以援手。
    “要劝说善耆实施转监并不难,我会想法子做成此事。”程家柽说道,“一旦有了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们。”
    “你回去之后,千万别直接劝说善耆转监,”胡汉民忽然压低了声音,“而是要向他告密。”
    程家柽不由得一愣:“告密?”
    胡汉民按照杜心五的叮嘱,对程家柽说道:“你见到善耆后,就向他告密,说有革命党人秘密联系你,希望你帮忙促成转监一事。至于我们要在转监途中实施营救,你就不用告诉他了。”
    程家柽万般不解,奇道:“为什么要这样说?”
    “这不是我们的意思,”胡汉民摇起了头,“这是杜先生的意思。”
    一旁的吴玉章跟着说道:“杜先生说了,你只管这般向善耆告密,一来可以撇清你与革命党人的关系,事后无论营救成与不成,都能保你无事,二来善耆听你这样一说,自然会钻入圈套。”
    程家柽仍然想不明白此举背后的深意。但既然这是杜心五的意思,胡汉民和吴玉章也如此千叮万嘱,他只需依着行事便是,于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与两位好友告辞后,程家柽怀着满肚子的疑惑,回到了肃亲王府。
    当晚,善耆回府后,照例进入书房看书。程家柽来到书房叩见善耆,向善耆悄悄地告了密,说了今日与胡汉民、吴玉章会面一事。
    “有这等事?”善耆立刻放下书卷,抬起头来,满脸惊讶之色。
    “我前些年在日本求学时,与这二人见过几面,有些粗浅交情,”程家柽说道,“没想到这二人今天竟然找上门来了。”
    “他们人呢?”善耆的声音里满含急切。身为清廷的民政部尚书,善耆统率全国的警察机关,现在有革命党人秘密现身北京,一定是图谋不轨,他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将其缉拿,以免闹出更大的乱子。
    “白天就已经走了。”程家柽回答。
    “他们住在哪里?”善耆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程家柽摇头。
    “他们可有说过什么时候再与你会面?”善耆追问。
    “这倒没有。”程家柽应道,“他们二人说我能帮这个忙自然好,如果不肯帮,那也就罢了。”言下之意,是无法再与胡汉民和吴玉章取得联络,善耆希望顺藤摸瓜缉拿两人,也就无从查去。
    “转监?”善耆回到胡、吴二人提出的帮忙上,“他们可有说为什么要转监?”
    程家柽摇头道:“他们二人知道我是王爷的门客,只说希望我能促成此事,将汪精卫等人转移到民政部监狱,至于个中原因,并未提及。”
    “民政部监狱?”善耆有些纳闷,“这帮革命党人,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或许是想让汪精卫等人少吃些苦头吧。”程家柽揣测道。
    法务部监狱用于关押重犯要犯,一旦有囚犯关入其中,必定大吃苦头,而民政部监狱用于关押一般犯人,待遇比法务部监狱要好很多,胡汉民希望将汪精卫等人转移到民政部监狱关押,以减少所受的折磨,在情理上倒也说得过去。
    “这两人在革命党中是何等地位,却甘冒大险入京活动,目的绝不会这么简单。”善耆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放下腰背,靠倒在椅子里。
    很快,他眼皮倏地翻开,说道:“程先生,往后再有革命党人找你,你务必想法子将其留住,并派人通知我,如果实在留不住人,也要想法子探明其行踪。”
    程家柽点头应道:“是,我明白了。”
    善耆挥了挥手,示意程家柽退下。
    程家柽离开后,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善耆闭上眼睛,仔细思索革命党人希望转监的目的。
    在清廷的通缉名单上,胡汉民和吴玉章是同孙文、黄兴、宋教仁等人列在一起的一等逆犯,这等逆犯甘冒奇险亲自潜入北京城内,希望通过活动人脉对汪精卫等人实施转监,绝不可能只是想改变汪精卫等人在狱中的待遇这么简单。善耆细细思索了一阵,心里逐渐亮堂起来,猛然间一拍大腿,暗暗心道:“他们想劫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事情立刻变得合情合理起来。胡汉民和吴玉章亲自入京,必然是为了某件极其重大的事,这件大事又与在押的汪精卫等人有关,除了劫狱营救,还能有其他么?法务部监狱戒备森严,劫狱难以实施,所以胡、吴二人想到转监这条路子,试图在转监的途中设法营救。
    想到这里,善耆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生怕胡汉民、吴玉章等革命党人像汪精卫一样,秘密潜入北京城,是为了搞政治暗杀。
    想明白个中原委,接下来,就是考虑如何应对了。
    革命党人已经潜入北京城,按照一贯的法子,应该立即全城戒严,并派出大批巡警,四处搜捕。
    但善耆不打算按照老套路来,毕竟革命党人一旦听到风声,定然想办法躲藏起来或是逃之夭夭。再说了,京城地域宽广,居民众多,搜捕起来十分困难,以往进行过几次大搜捕,像保皇党人谋刺慈禧太后和吴樾刺杀出洋五大臣等大案发生后,北京城内都进行过全城搜捕,但收效甚微,徒费人力财力。
    纠结数日之后,善耆最终拿定了主意。
    “既然你们希望转监,那我便成全你们,”善耆心计落定,“堂堂京城,天子脚下,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帮革命党人能搅出什么名堂?”
    善耆决定顺着革命党人的思路来,对汪精卫等人实施转监,一来朝廷正处于预备立宪的关键时期,将汪精卫等人关押到待遇更好的民政部监狱,可以把朝廷的宽宏大量昭示天下,令预备立宪看起来更具诚意;二来在转监的道路上布置便衣暗哨,引革命党人来救,趁机将其一网打尽,灭一灭革命党人的嚣张气焰!
    善耆拿定主意后,与摄政王载沣进行商量。素来痛恨革命党人的载沣,当然希望对潜入京城的革命党人一网打尽,因此对这条引蛇出洞的计策深表赞同。
    过了几日,清廷忽然在各处城门张贴转监告示,布告全城,将在翌日午时,对汪精卫、黄复生和罗世勋等三犯实施转监,从法务部监狱押往民政部监狱执行关押。
    在发布转监告示的同时,善耆已经布置好了各项准备工作。
    转监用的三辆骡车已经停在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外,两处监狱的狱卒全都进入警戒状态,京师警察厅所能调动的巡警全部候命,最重要的是三个替身已经找好。
    善耆和载沣商议之时,虽然深信以北京城内的警备力量,革命党人不可能劫囚成功,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使用替身。
    替身就从法务部监狱的在押囚犯里找,找了三个身高体形与汪、黄、罗三人相似的囚犯,作为三人的替身。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第二天的到来了。
    开狱门
    翌日,天朗气清,碧空无云。
    在法务部监狱东面的街道上,一座飞檐翘角的茶楼,坐落在最显眼的位置。
    临近午时,杜心五出现在这座茶楼中。
    杜心五走上二楼,敲开了西首包厢的门。
    开门的是胡客。见来人是杜心五,胡客让到了门侧。
    “两边都已准备妥当,”杜心五并不走进门,只站在门口说话,“眼下就只差你了。”
    姻婵坐在窗边,朝门口冷淡地扫了一眼。看清来人,她便偏过头去盯着窗外。她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也很清楚胡客将面对什么。这一切因何而起,她心知肚明,所以对于杜心五的到来,她没有丝毫好感。
    胡客回头看了姻婵一眼,对杜心五说道:“狱门一开,我就过来。”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去街上继续盯着。”杜心五双手一拱,转身下楼。
    胡客关好包厢的门,走到窗边在方桌前坐下。见姻婵愁眉不展,他宽慰道:“你不必担心。”
    姻婵转过头来,盯着胡客的眼睛,说道:“附近几条街上突然多出了多少人,你可知道?监狱里到底是什么状况,你可清楚?”她语气微露焦急,“你叫我如何不担心?”
    “区区法务部监狱,还难不倒我。”胡客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们能不能不管这件事?”姻婵抓住了胡客的手,“革命党人要闹,就由他们闹去,你没必要这趟浑水。”
    “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胡客断然说道。言下之意,他劫狱的决心已定,让姻婵不必再劝。
    姻婵把手缩了回去,咬了咬下嘴唇,忽然把脸撇向一边,有些愠怒地望着窗外。为了寻找胡启立的下落,她陪着胡客天南地北地往返奔波,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这期间所受的苦和累,她全都不在乎,只要胡客一直安好,她便心满意足。也是为了寻找胡启立,胡客答应了柏穿杨,接手了一些暗杀任务,但毕竟目标往往只是单个人物,以胡客的能力,再加上她从旁照应,根本不成问题。但如今又是为了这个理由,胡客竟要替革命党人赴汤蹈火,营救汪精卫等在押重犯。这一次不同于以往,一旦牵扯入内,必定极其凶险,甚至可以说生死难测,姻婵心里自然一万个不愿意。
    但以胡客的性格,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一意孤行到底,即便姻婵生气着恼,也丝毫不能令他改变主意。
    姻婵知道胡客的脾性,因此只能独自生着闷气。见胡客好一阵没有动静,她心里一软,转回头来望着他。“你去也成,”她说道,“但你若半个时辰内不出来,我就杀进去寻你,我才不管里面有多危险!”
    姻婵说这话时,语气毅然决然。她打算用自已的性命安危,向胡客施加压力。
    胡客讶然道:“你……”
    姻婵立刻截断他的话:“就只准你一意孤行,便不准我么?总之我决心已定,你不用再多说什么。”
    姻婵虽是女儿身,但毕竟是刺客道历练出来的青者,一旦横了心胆,哪怕刀山火海横在眼前,也照入不误。胡客见了她的神色,知道她此话一说出口,就决不会再更改。
    就在此时,窗外忽然一阵哗然。
    胡客从窗户探出头去,望向街道的西侧。
    在街道西侧的尽头处,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已经打开,一队精神抖擞的狱卒鱼贯而出。一批巡警腰悬警棍,手握长枪,威风凛凛地站在狱门外,将街道隔离开来,不准闲杂人等靠近。相邻几条街上的行人,以及住在附近的居民,见了这等阵仗,纷纷呼朋唤友,朝法务部监狱的方向涌来,挤在一团看热闹。
    狱门已经打开,转监即将开始,胡客该赶过去了。
    胡客宽大的右手伸过桌子,握住了姻婵的手。“我不会拿性命开玩笑,更不会让你去冒险。”他认真地看着姻婵,“我答应你,半个时辰之内,无论事成与否,我一定活着出来!”
    留下了这句承诺,再深情地望了姻婵一眼,胡客毅然转身,大步走出了包厢。他快步走下茶楼,来到了街道上,汇入了涌向法务部监狱看热闹的人潮。
    姻婵站在窗边,望着胡客魁梧的身影融入人流,渐去渐远。她面容微动,双手搭在窗台上,十指紧扣着窗棱。直到胡客的身影消融在芸芸众生之中,她的双手仍然没有松开。
    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外,围观的人群比肩接踵,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巡警们站成一个半圆,将狱门和围观人群隔离开来。狱卒已将三个囚犯押出,囚犯均用麻布罩了头,用铁链锁了手脚,被押上了骡车。
    三个囚犯走出狱门的那一刻,围观人群如同爆油锅般咋呼开来,纷纷张首眺望。转监告示昨日便已贴出,附近居民聚到这里来,有的人甚至从北京城的另一边专程赶来,都是想看看传说中的革命党人是不是真的有三头六臂,看看胆敢谋刺当朝摄政王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但人群中的杜心五却知道,在周围这些看热闹的人群当中,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是清廷安插的暗探。
    杜心五早已料到清廷会在转监的线路上布置人手,所以自打胡、吴二人与程家柽取得联系后,他便每天沿着法务部监狱到民政部监狱的道路来回行走,摸清了街道上的热闹程度和大致的行人量。今天一早,他又沿着这条线路走了一个来回,却发现沿途突然热闹了许多,至少多出了好几百人。杜心五料到清廷会在沿途街道上安插人手,只是没想到竟会安插这么多。望着四下里人头攒动的景象,杜心五不禁暗自冷笑:“清廷这回真可谓下了血本,竟然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与清廷沿途布置数百暗探相比,杜心五可以动用的人手,可谓微乎其微。把胡汉民、吴玉章、彭家珍、郑毓秀等人全都算上,不过区区十来个人。
    但人不在于多,关键在于怎么用,前秦八十万大军,“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照样兵败淝水,被八万北府兵击溃,所以在杜心五眼里,一众巡警、狱卒根本不算什么,数百个暗探也不算什么,只要自己手底下这十来个人用得好,照样可以干成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杜心五之所以如此信心足备,是因为他事前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工作。
    杜心五一开始就做出了判断,转监是唯一能够营救汪精卫等人的机会,而要促成转监,必须从肃亲王善耆的身上下手。善耆是清廷中少有的能人,为人极为机敏,要使这种人上当,必须投其所好。杜心五让胡汉民和吴玉章前去联络程家柽,没有让程家柽从预备立宪的角度劝说善耆转监,因为直接进行劝说,以善耆的精明程度,必会产生怀疑,搞不好还会识破程家柽和革命党人的关系,最终连累程家柽遭殃。对付善耆这等头脑聪明之人,必须绕着弯子来。所以杜心五假借程家柽之口,向善耆悄悄“告密”,一来可以撇清程家柽和革命党人的关系,保其无虞,二来给了善耆琢磨的空间,让善耆自己动脑子去想。但凡聪明机敏之人,对听来的言语,多半持怀疑态度,但对自个琢磨出来的道理,却往往深信不疑,此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也。告密这一招正中善耆的软肋,一番思索之后,善耆深信革命党人将在转监途中实施营救。同时,善耆除了机敏之外,又是敢作敢为的大胆之人,血液里流淌着满族祖先的血性,既然革命党人希望他转监,那他就真敢这么做,让革命党人半途来救,从而趁机将革命党人一网打尽,让天底下的人都看清楚,革命党人胆敢与朝廷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再者,善耆的大胆又绝非鲁莽,通常不会赌上全部资本,因此他极有可能在转监的过程中使用替身,即押往民政部监狱的囚犯,并非真正的汪精卫等人,从而从根本上断绝革命党人营救汪精卫等人的可能性,以确保万无一失。
    善耆的性格和思维方式,被杜心五彻底摸透,因而这一连串的花招,杜心五全都八九不离十地预料到了。
    杜心五只用了一次简简单单的“告密”,便为自己创造了营救汪精卫的绝佳机会。
    他即将展开的营救,不是在转监的途中,而是在法务部监狱里!
    善耆深信革命党人会在转监的半途实施营救,因而大张旗鼓地进行转监,甚至事前贴出了告示,将转监的确切时间公告天下,就是生怕引不来革命党人。他又安排了大批人手候在沿途,一方面或明或暗地保护转监队伍,另一方面伺机抓捕实施营救的革命党人。
    在转监的过程中,一部分狱卒将会押着囚犯,随转监队伍前往民政部监狱,京师警察厅的巡警和沿途布置的暗探,也会在明暗两处跟随转监队伍,沿途实施戒备。这样一来,原本戒备森严的法务部监狱,防守力量便会减弱大半。
    这就给了杜心五等人可趁之机!
    杜心五所采取的,是声东击西、避实就虚的计策。他先前唯一担心的一点,是善耆万一不使用替身,真的将汪精卫等人转往民政部监狱,那可就不好办了。但程家柽经过一番努力,打听到了法务部监狱里备了三个替身,这个消息的到来,彻底打消了杜心五的疑虑。
    现在三个囚犯被押出狱门,全都用麻布罩住了头,显然是不想让人看到囚犯的真实面貌。目睹了这一幕的杜心五,心里不禁冷冷地发笑。
    眼下杜心五所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
    他已经派了彭家珍蹲守在距离民政部监狱只有半条街的地方,等转监队伍经过时,彭家珍便会向押行的巡警投掷炸弹。炸弹一旦爆炸,所有巡警和暗探的注意力都将集中于彼处,不会再有人注意到数条街开外的法务部监狱。爆炸声也是信号,一旦响起,杜心五便立刻动手,用手底下的这十来个人,在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外制造混乱,给胡客创造潜入法务部监狱的机会。
    只要胡客进了眼前的这道狱门,杜心五的目的便已达到。就算最终救不出汪精卫等人,但以胡客的本事,势必将在法务部监狱内大闹一场。狱内这一大闹,再加上彭家珍投掷的炸弹,革命党人奋不顾身营救革命同志的消息势必风闻四海,海内外必将再次震动,那些针对革命党人的负面言论将不攻自破,革命声势也必将再次高涨!
    入狱
    三辆押解囚犯的骡车转动了车轮,在狱卒和巡警的双重护卫下,开始朝民政部监狱所在的东面行驶。
    街上围观的群众太多,并且有越聚越多的趋势,所以转监队伍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
    杜心五站在街道的边上,目送转监队伍从眼前经过,如同蜗牛一般,缓缓地向东移动。
    他的心里没有半点焦急。
    箭在弦上待发之际,最需要的,就是耐心和镇定!
    转监队伍渐渐走远,围观群众大半跟着向东走,想把热闹看到底,也有一部分人觉得无趣,就地散了。
    转监比不了杀头,没有刺激性的血腥场面,本就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之所以能有这么多群众前来围观,都是为了一睹革命党人的真容,可是三个囚犯都用麻布罩了头,连唯一的看点都没了,所以真正看热闹的群众会大感失望,觉得十分无趣。那些就地散了的人,才是真正的看客,而那些追着转监队伍向东走的人,除了一小撮是极度无聊的好事之徒外,其余大部分是清廷的暗探。
    杜心五知道这一点,眼前的这一幕,正是他想看到的。这些巡警和暗探走得越远,回援法务部监狱所需的时间就越长,杜心五和其他革命党人的行动时间就越充裕,事后逃离现场的机会也就越大。
    杜心五继续耐心地等待,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一声轰天巨响从数条街外传来。他急忙扭头望向东面,一团浓厚的烟雾在极目之处翻腾而起。
    爆炸声刚刚响起,法务部监狱的狱门便猛地打开了,一队巡警快速地冲了出来。
    这队巡警原本负责留守于法务部监狱,以防备意外情况出现。此时民政部监狱方向传来爆炸声,又有一团烟雾在远处冲天而起。这队巡警知道转监队伍一定出事了,所以冲出狱门后,立刻朝出事地点赶去。如此一来,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就只剩下两个守卫负责把守。
    动手的时机终于到了!
    十几个革命党人立刻分为两拨,一拨由杜心五带领,抬着一抬轿子,从东侧的小巷子里钻了出来,另一拨则由胡汉民和吴玉章带领,装作看热闹的老百姓,从西侧现身,往爆炸声响起的地方赶去。
    这两拨人一快一慢,彼此控制好速度,故意在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前相遇。
    相互错身之时,吴玉章故意一个沉肩,撞到了抬着轿子的杜心五。杜心五发出“啊哟”一声惊叫,假装身子被撞得一歪,抬杠顿时从肩头滑落。轿子立刻朝杜心五一侧倾斜,险些当场倾翻,好不容易才稳住,小心翼翼地停放在地上。
    轿帘立刻掀了起来,郑毓秀探出身子,秀眉倒竖,怒气冲冲地喝骂:“你们这群饭桶,怎么抬的轿子?”
    杜心五挨了骂,一把揪住撞到自己的吴玉章,要吴玉章向自家小姐赔礼道歉,吴玉章认为自己没有错,不愿意道歉,两人立刻指手画脚地争论起来。其他革命党人纷纷加入这场表演,双方你推我挤,发生了激烈的口角。郑毓秀在旁扮演盛气凌人的富家小姐,几句话说不通,立刻指挥几个轿夫动手,一场口角瞬间升级为群殴。
    十几个人当街抱摔,撕扯扭打起来。虽说只是演戏,但为了不被看出端倪,每一个人都是动真格的。
    这场激烈的殴斗很快引来不少路人的围观,狱门前的街道上陷入一片混乱。
    十几个人一边殴斗,一边有意无意地朝狱门方向移动。
    两个守卫大声呼喝,叫打架的人到旁边打去,甚至拔出了刀,但根本无法控制混乱的场面。两个守卫很快被杜心五等人搅缠在内,别说控制现场态势了,就连将自己抽脱出来都十分困难。
    就在此时,胡客从围观人群的外围绕过,出现在了狱门的左侧。
    杜心五看得真切,立刻一个趔趄,摔翻在地,将一个守卫带倒,胡汉民等人则挤成一团,挤得另一个守卫连头都回不了。
    趁此机会,胡客将狱门推开了一道缝隙,随即一个闪身,溜进了法务部监狱!
    狱门内是一块类似院子的空地,守在此处的巡警已经赶去了东面,因而此处空空荡荡,无人看守。
    穿过这块空地,胡客小心翼翼地溜进了一幢四角飞檐的老式建筑。胡客看过程家柽弄来的法务部监狱布局图,知道这幢建筑是提审囚犯的公堂。想是为了转监一事,所有狱司和狱卒都在外面忙活,此时公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胡客顺利地穿过公堂,关押囚犯的监狱迎面而来。
    两个狱卒留守于此,负责把守入狱铁门。
    这两个狱卒当然不是胡客的对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猎豹般蹿出公堂的胡客欺近身前,一道红光闪电般掠过,两个狱卒双双毙命。
    胡客心底清楚,革命党人的声东击西之计只能在短时间内奏效,清廷的巡警和暗探一旦发现炸弹爆炸后,革命党人没有后续的劫囚行动,很快便会回过神来。数百个巡警和暗探只要赶回法务部监狱,任胡客有通天本事,也势必难以脱身。所以胡客的行动必须要快,必须赶在巡警和暗探回援之前,解决完监狱内的所有问题。
    在撂倒两个守门的狱卒后,胡客为了抢时间,没有处理尸体,而是直接用问天削断挂锁,双手一推,铁门应声而开。
    铁门一开,监狱内部的景象便呈现在胡客眼前。
    监狱内并非胡客想象中那般阴森晦暗,反而火光通明。一个个火盆间距均匀地分布着,照亮了狱道以及两侧的铁牢。
    放眼望去,十几间铁牢尽收眼底,每间铁牢内都关押了数个蓬头垢面的囚犯。几个狱卒腰间悬刀,正有些懈怠地在狱道内巡逻,听到铁门打开的声音,全都转过头来,吃惊地望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
    胡客本以为法务部监狱内必定警戒森严,没想到一路闯入,竟没有遇到任何像样的阻碍,就连关押囚犯的监狱内部,也只有零星的几个狱卒在巡逻。
    胡客没有给这几个狱卒任何思考的时间,脚底下一蹬,身子向前倾斜,犹如离弦之箭般扑掠而去。
    几个狱卒这时才反应过来,慌忙拔刀迎敌。但胡客仿若一道黑色闪电,避开刀锋,从几个狱卒之间穿过,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活命的机会。
    几个狱卒砰然倒地后,胡客收回问天,沉声问道:“谁是汪精卫?”
    声音虽然低沉,但在寂静无声的监狱内却尤为清晰。
    胡客连问了两遍,可是十几间铁牢里,竟没有一个囚犯做出回应。
    胡客环眼望向四周,原本想寻找汪精卫等人被关在哪里,可是这一圈望过来,心头却悚然一震。
    十几间铁牢总共关押了数十个囚犯,此时此刻,这些囚犯全都默不作声,只是用恶狠狠的目光,直直地盯着胡客。
    正常情况下,被关押在监狱中的囚犯,亲眼目睹狱卒被杀,必然会大肆起哄。但此时胡客所面对的场景却完全相反,不仅没有出现起哄的状况,反而四面八方鸦雀无声。如果只是零星几个囚犯不作声,倒还说得过去,可数十个囚犯全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用全然一致的凶狠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胡客,这就绝对不是正常的事情了。
    胡客望完一圈,目光立刻定格在了身边一间铁牢的牢门上。
    牢门没有挂锁上铁闩,也就是说,牢门保持着打开的状态。这意味着,铁牢内的囚犯可以随时自由出入。
    胡客扫了一眼,发现监狱内十几间铁牢的牢门,全都没有上锁。
    一瞬之间,胡客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
    就在胡客刚刚回过神来时,铁牢内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数十个囚犯猛然间一起动了!
    草席被掀了起来,藏在下面的火枪被抽出,牢门一扇扇地推开,数十个囚犯如同黑压压的潮水疯涌而出。这些囚犯动作敏捷,虽然人多地窄,却没有丝毫混乱,足见平日里训练有素。他们将位于狱道中段的胡客严严实实地围住,个个神色肃然,枪口全都抬起,无一例外地对准了胡客。
    这些囚犯自然不是真正的囚犯,而是京师警察厅的巡警假扮的。
    此次转监,善耆的确使用了三个替身,不久之前被押上骡车转往民政部监狱的,正是挑选出来的替身。但在使用替身的同时,善耆还玩了一个花招。
    自从汪精卫被捕后,善耆数次与之聊谈,从此对革命党人刮目相看。他以前认为革命党人都是徒有一腔热血的鲁莽之辈,现在却知道革命党人中不乏真正的才智之士,因此在准备应对革命党人劫囚一事上,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担心革命党人猜到他的替身之计,一旦革命党人兵分两路,一方面对付转监队伍,另一方面打法务部监狱的主意,首尾同时发难,到时可就不好应对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决定使用替身的同时,善耆额外动了一点脑筋。
    在张贴转监告示的前一晚,善耆命令将法务部监狱中的所有在押囚犯,连同汪精卫等人在内,连夜秘密转至民政部监狱进行关押,只留下三个替身在法务部监狱内待用。这一手安排极为隐秘,连程家柽都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到了转监这一天,京师警察厅遵照善耆的命令,一方面派出大量人手牢牢保护转监队伍,随时准备对付半途劫囚的革命党人,另一方面则调遣数十个精干巡警,假扮成囚犯,埋伏在法务部监狱的十几间铁牢里。如果革命党人猜到了清廷在转监时使用替身,并不上当,反而闯进法务部监狱劫囚的话,这些埋伏的巡警正好对革命党人来个瓮中捉鳖。
    杜心五没有料到善耆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事实上杜心五并非智囊类的人物,即便让他置身于肃亲王的位置上,以他的头脑,也很难想得出如此详尽周密的套中套安排。
    杜心五等人在狱门外的街道上制造混乱,待胡客溜入狱门后,便迅速地散去,分为四组守在附近四条街上,准备接应胡客。杜心五等人却不知道,胡客却因为杜心五事前的考虑不周,在闯进监狱后,已经陷入了数十个巡警的重重包围。
    数十支火枪全都对准了自己,胡客知道大事不妙,别说营救汪精卫等人了,就连自己想要脱身,也变得极为困难。好在善耆为了顺藤摸瓜,希望能生擒劫囚的革命党人,以拷问更多关于革命党的机密消息,是以下达了活捉劫囚者的命令,若非如此,此时胡客的身上早已千疮百孔,性命也已葬送在乱枪之下了。
    离胡客最近的几个巡警踏上了两步,将枪口顶在胡客的前额和后脑勺上,呼喝胡客不准动。另有两个巡警收起火枪,取来早已准备好的铁链,绕在胡客身上,准备对胡客来个五花大绑。
    这些巡警如果离胡客两三步远,用枪口指着胡客,胡客便不敢轻举妄动,可几个巡警走到他近前,挡住了其他巡警的枪口,无疑成了现成的肉盾。
    胡客不会放过这一丝稍纵即逝的机会。
    铁链刚搭上肩膀,他立刻动手!
    沉肩、俯背、转身、出手,四个动作一气呵成,连贯而出。
    沉肩俯背,胡客躲开了顶住额头和后脑勺的枪口,转身出手,问天已将挨得最近的几个巡警一并杀了。
    胡客扯下肩膀上的铁链,横着一扫,将几个巡警的尸体缠住,不让其倒下。
    其他巡警见势不妙,立刻扣动扳机,铁牢内顿时枪声激荡。但胡客有现成的肉盾,子弹全打在巡警的尸体上,没有伤到他分毫。
    胡客抓起两杆火枪,那是死去的巡警掉落在地上的。他左右手一分,枪口从尸体之间的缝隙里探出,朝狱道两侧开枪。两侧都是试图包围胡客的巡警,在狭窄的狱道里挤得水泄不通,胡客开枪乱打,一打一个准,瞬间又有好几个巡警或伤或死。
    身前身后巡警扎堆,要想突围,就必须朝铁门的方向拼杀。
    子弹一打完,胡客立即举起枪杆,勾住头顶火盆的耳把,向铁门一侧的巡警甩出。火盆砸中一个巡警,火油四溅,周围数个巡警身上立刻着火,一时间哀号呼喊,手忙脚乱。
    右手持问天,左手握鳞刺,胡客趁机从尸体肉盾后冲出,杀向铁门一侧已陷入混乱的巡警。另一侧的巡警虽然阵势未乱,但被尸体肉盾阻隔,待冲过来时,胡客早已一头扎入铁门一侧的巡警之中,与众多巡警混融在一起,根本看不见身在何处。
    胡客杀入巡警堆中,便如猛虎杀进了羊群。他手持问天和鳞刺,如虎添翼,一旦近身,天底下再难有人防得住他,更何况火枪枪杆过长,在近距离厮杀时根本派不上用场。这些巡警虽然训练有素,都是京师警察厅的精干警员,但在胡客这只猛虎面前,此时全都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胡客铆足了劲向铁门冲杀,大多数巡警连敌人在哪里都没看清,就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倒在了地上。
    铁门一侧的巡警为了躲避胡客的锋芒,也为了让出开枪射击的空间,潮水般后退,快速地退到了铁门处。但胡客始终潜行在人堆之中,极尽刺杀之本能,且每经过一个照明火盆,便将火盆打翻,火油四溅燃烧,火光中人影乱窜,晃得一众巡警根本看不清目标。
    眼看即将挡不住胡客,守在门边的两个巡警倒也机灵,不等胡客杀到,抢先一步冲出铁门来到监狱外,一左一右互为掎角,守在距离铁门两丈远的位置,举枪瞄准了铁门。只要胡客现身于门口,两个巡警便立刻放枪击杀。
    从被围到杀至门口,混乱中枪弹无眼,胡客的左腿吃了一颗枪子,只能用一条腿拖着身子搏命。他答应过姻婵,要在半个时辰之内活着出去,所以只要还能动弹,还能移动,他就决不会放弃。
    胡客咬紧牙关再冲杀一阵,铁门一侧的巡警已被杀得七零八落。狱道内满地的火油熊熊燃烧,恰好将另一侧的巡警阻隔开来。
    杀出重围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胡客的右手斜着一划,挡在铁门前的最后一个巡警手中的火枪被问天削成了两截。胡客的左手再一送,鳞刺透入这巡警的胸膛,十几片铁鳞宛如倒刺,死死地勾住骨肉脏腑。这巡警双目圆瞪,口中不断涌出鲜血。胡客拉开铁门,将这巡警挡在身前,一声怒吼,冲出门外。
    守在门外的两个巡警听见怒吼声,又见一道人影从铁门里冲出,根本没看清冲出来的是谁,急忙扣动扳机。被胡客挡架在身前的巡警,后背上接连挨了两颗子弹,浑身抖动数下,终于断气。
    京师警察厅配备的火枪,不能够连发,每次开枪后,必须拉一次枪栓,将子弹顶上膛,方能再次开枪。但就是这拉动枪栓的短暂间隙,已足够胡客完成最后的击杀。
    一个巡警刚刚拉动枪栓,还没来得及把枪举起,脖子上便传来一阵森然的寒意。胡客一击实现必杀,眼角余光瞥见另一个巡警已拉完枪栓举起了枪,立刻斜身闪转。那巡警正好在此时扣下了扳机,“砰”的一声响,子弹堪堪贴着胡客的后背掠过。胡客躲过子弹,立即猱身而上,赶在这巡警再次拉动枪栓之前,将其毙于问天的刃口下。
    至此,胡客杀伤巡警二十余人,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终于闯出了布置有重重埋伏的监狱。
    监狱内还有一部分巡警,虽然被大火阻断,但这只是暂时的,狱道内的火油一旦燃尽,这部分巡警便会冲杀出来。此外,狱门外有两个守卫负责把守,监狱内枪声响得如此激烈,却不见两个守卫从外面冲进来,很可能是赶去求援了,也就是说,民政部监狱方向的巡警和暗探,随时都有可能赶回来。
    不管从哪一方面考虑,胡客都必须尽快离开此地。
    胡客撕下一截裤管,缠在左腿的伤口上,尽可能地减少流血,以免留下痕迹,然后拖动伤腿,朝公堂走去。只要穿过公堂,出了狱门,自己便安全了。唯一麻烦的是胡客的衣服裤子都被鲜血浸透,监狱外大街上到处都是行人,他一出去便会惹来众人注意,根本无法顺利脱身。他必须换上一身干净的行头,才能不招来路人的注意,才能避免留下行迹。
    胡客在公堂里寻找了一番,终于在一个偏室里翻出了几套破旧的狱卒衣物。他从中取出一套合身的换上,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出公堂,向狱门走去。
    左腿受了枪伤,子弹深陷肉中,这使得胡客每一次迈步都极为艰难。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子弹挤压着骨头,两者相互间不断地摩擦。
    尽管每次迈步都剧痛难忍,但胡客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痛楚,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镇定和淡然。此时此刻,他首要考虑的不是腿上的枪伤,而是走出狱门后,有可能遭遇哪些突发状况,以及该如何应对。
    胡客尽可能快速地走到狱门前,从门缝里朝外面望了一眼。
    两个守卫果然不见了踪影,但狱门外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被刚才那阵激烈的枪响吸引过来的。在围观人群当中,赫然有杜心五和姻婵的身影。杜心五原本候在附近准备接应胡客,但法务部监狱内枪响激烈,杜心五想知道监狱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混在人群中,赶出来观望情况。姻婵原本身在茶楼,但接连不断的枪声令她心乱神分,再也坐不住,同样惶急无比地赶了过来。
    胡客看见了两人。他伸手握住门把,准备拉开狱门,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就在此时,街道的东面却传来了“让开”的呼喝声,一大片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那方向上的人群哗地分开,一批手持枪支的巡警阵势威严,从中快速地奔来。
    现身
    回援法务部监狱的巡警共计百余人。这批巡警的急速赶到,使胡客从狱门出逃的打算落了空。
    回援的巡警分成了两队,各由一名巡长带领,迅速地展开行动,其中一队沿着法务部监狱的围墙散开,将整座监狱围得好似铁桶一般,令劫囚的革命党人插翅难飞,另一队则推开狱门,潮水般涌入监狱内部,搜捕劫囚的革命党人。
    在狱门推开的一瞬间,胡客扑倒在了公堂前的空地上。
    胡客身上穿着狱卒的衣服,腿上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包扎,但依旧有鲜血浸出,染红了裤管,反倒成了极好的伪装,令他看起来像是一个重伤之后昏厥过去的狱卒。
    涌入监狱的巡警从胡客的身边经过,只是斜目瞥了他一眼,没有产生任何怀疑,急急忙忙地穿过公堂,赶去了关押囚犯的监狱。
    胡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打算等所有巡警从身边跑过后,再伺机行动。
    眼看这队巡警就要全部从胡客的身边经过,带队的巡长却忽然站住了脚步。
    彼时京师警察厅分设了内城巡警总厅和外城巡警总厅,这个停下脚步的巡长,乃是内城巡警总厅巡查所的得力干将。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狱卒,猛地伸手拉住一个跑过的巡警,朝地上的狱卒指了指,对巡警使了一个眼色。
    巡长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狱卒就是劫囚之人,他停下来的原因,是想看看这个狱卒是死是活,如果还有一口气在,便将其救醒,问清楚监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被叫住的巡警领会了巡长的意思,于是走上两步,俯下身来,将趴在地上的狱卒翻转过来。
    巡长站在巡警的身后,等着巡警查看完后汇报情况。然而令他奇怪的是,自打将狱卒翻转过来后,巡警就一直蹲在地上,既没有查看狱卒的死活,也没有起身,仿佛石化了一般,蹲在那里纹丝不动。
    巡长叫了两声,巡警依旧没有反应,只是浑身微微地发抖。
    巡长觉得奇怪,走近两步,弯下腰去,想看看巡警在发什么愣。
    他一弯腰,便看见巡警的肚子上顶了一柄黑色的利刃,利刃的另一端,则握在狱卒的手中。那原本不知死活的狱卒,也在此时猛地睁开了眼睛。
    巡长一惊,急忙将手伸向枪托。
    但胡客的动作比巡长快了数倍,巡长只觉得眼前红光一闪,问天离他的喉头便只剩下咫尺之隔。
    此时涌入狱门的巡警,全都赶去了关押囚犯的监狱,公堂前的空地上,只剩下这位巡长和巡警。胡客佯装昏厥的狱卒,突然毫无征兆地发作,制住巡长和巡警,并没有别的人看到。
    胡客用问天和鳞刺顶住巡长和巡警的要害,缓慢地站起,压低声音说道:“想要活命就别出声,扶住我。”
    巡长和巡警被制住要害,只能照胡客所说的做,一左一右地将胡客扶住。
    胡客将问天和鳞刺隐蔽地顶在两人的腰侧,命令两人扶着他走出狱门。
    如果按照胡客所说的做,在旁人看来,那就是巡长和巡警扶了一个重伤的狱卒,赶着去求医救治,不会有人想到这狱卒竟是胆大包天的劫囚者。这一招障眼法如果成功,胡客便能顺利地逃脱险境。
    巡警胆子小,生怕丢了性命,不敢违抗,知趣地向狱门走去。但那巡长却是内城巡警总厅的得力干将,不是胆小怕死的怂人。
    短暂的惊慌过后,巡长彻底冷静下来,思维转得飞快。他猜到眼前这个狱卒一定是假扮的,很有可能便是闯入法务部监狱劫囚的革命党人。肃亲王对劫囚一事极为重视,如果私自放走了劫囚者,他不但自己性命不保,甚至还要连累亲族家眷。左右横竖都是死,倒不如与这劫囚者拼了,就算死在劫囚者的手里,那也是为社稷捐躯,死后定会受朝廷的抚恤恩赏。
    巡长打定了决心,猛地用手抓住胡客握着问天的左手,同时扯开嗓子高声吼叫起来!
    胡客没想到巡长突然大吼大叫,当即左手腕一翻,挣开巡长的抓握,向前一送,问天刺进了巡长的腰侧,同时右手兜转,鳞刺闪电般透入了巡长的咽喉。
    这巡长的确硬朗,即便咽喉破裂,仍然竭尽全力地吼叫。只是咽喉已破,吼叫声便发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闷叫声,裂开的咽喉随着闷叫声一张一合,每发出一声闷叫,鲜血便朝外喷涌一次。一旁的巡警失去了鳞刺的钳制,却被眼前无比血腥的场面吓得六神无主,竟忘了手里还抓握着火枪,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巡长不顾性命的叫声,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守在狱门外的一小拨巡警,正在控制围观人群,突然听到门内传出的叫声,急忙冲了进来。这一小拨巡警将胡客团团围住,举枪对准了胡客。
    方才在狱道内,胡客之所以能够突出重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狱道狭窄,他只须顾及前后两个方向即可。但现在空地上四面开阔,各个方向都站着巡警,胡客如果偷袭一个方向的巡警,其他方向的巡警必然开枪。地形上对巡警有利,再加上左腿中枪行动不便,这令胡客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胡客拔出了问天和鳞刺,巡长已经毙命,身体向一侧倾斜,倒在了地上。
    这巡长平日里爽朗耿直,众巡警大都与之相交甚厚,眼见巡长被杀,而且肚破喉裂,死状惨不忍睹,围住胡客的巡警不由得个个愤慨,若不是肃亲王下了活捉劫囚者的命令,众巡警早已开枪,将胡客打成筛子了。
    围住胡客的巡警大呼小叫,越来越多的巡警闻声赶来,结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困之势,胡客已经没有脱身的机会。
    另一名巡长见自己的好兄弟惨死在地,心里又怒又痛,怒声喝道:“把刀子扔了!”
    胡客扫了一眼四周,知道今天已然插翅难飞。他知道姻婵正在狱门外,他如果过多地拖延,姻婵一旦搞清楚状况,很可能会不顾危险地冲进来救他。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去,将沾满鲜血的问天和鳞刺轻轻放在了地上。
    巡长大手一挥,几个巡警走上前来,收缴了问天和鳞刺,用铁链将胡客五花大绑,押进法务部监狱,关入铁牢。
    巡长派人将抓住劫囚者的消息飞报给肃亲王,同时分派巡警仔细搜查法务部监狱内的每一处建筑,以免有漏网之鱼。
    经过一番仔细的搜查,没有搜到任何劫囚者的同党。巡长不免有些泄气,此次出动了大批警力,如此大张旗鼓,本想定能活捉一大批革命党人,立功请赏不在话下,没想到最终却只抓住了区区一个。
    法务部监狱内刚刚灭火,一股烟熏味弥漫不散,狱道内众多巡警的尸体横七竖八,鲜血流了一地,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胡客被关进了最里面的一间铁牢,数个巡警持枪在外,牢牢地把守。
    身陷囹圄,左腿中枪,武器被缴,浑身受缚,面对如此境况,胡客却镇定地坐在又湿又冷的地上,闭目安然,显得平心静气。多年的刺客生涯,让他练就了冷静镇定的行事风格,即便被关在狱中,也丝毫不见焦急和慌乱。
    被关入狱,对胡客而言,早已不是头一遭的事。八宝洲秘密监狱和御捕门京师大狱,他都曾去做过客。前两次沦为阶下囚,他都是重伤之后,不得不委身囹圄,这一次也不例外,甚至直到此时,子弹还陷在左腿里没有取出。但这一切苦痛他都必须忍耐。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机会的出现。
    京师警察厅的巡警,只把胡客看成普通的革命党人。他们不像御捕门的捕者那样常年与刺客道打交道,所以根本不了解刺客道青者的本事。如果有狱司或巡官贸然提他去公堂审问,或者熬到夜深人静时负责看守的巡警打盹,他便有可趁之机。只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担心姻婵可能甘冒奇险潜进来救他,就像五年前在八宝洲秘密监狱里发生的那样。
    半个时辰过去了,姻婵没有出现,出现的却是肃亲王善耆。
    劫囚的革命党人被生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善耆的耳中。
    善耆坐镇京师警察厅,布控全局。他为劫囚一事设下层层圈套,终于生擒了劫狱的革命党人。这令他有些志得意满。但是当听说劫囚者只有一个人时,善耆的志得意满变成了惊讶不已。闯入法务部监狱劫囚是异常凶险的行动,按照常理来讲,至少需要数人相互配合,彼此照应,一个人就敢闯狱劫囚,善耆还是头一回遇到。善耆不由得好奇心起,谋刺摄政王的是同盟会的骨干人物汪精卫,这次闯狱劫囚的又会是谁?是胡汉民,还是吴玉章,抑或是其他重要人物?善耆对劫囚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而在收到消息后,立刻赶来了法务部监狱。
    亲眼目睹了监狱内还未打扫干净的血腥场景,想象着不久前刚在这条狭窄狱道里发生的恐怖杀戮,善耆的后背不由得阵阵发寒。
    走到狱道的尽头,隔了一排铁牢柱,面朝内墙静坐的胡客,出现在善耆的视野里。
    “就是此人,”跟在善耆身后的警厅厅丞说道,“我还没有下令用刑,只是问过话,但这人像哑巴似的,一声都不吭。”说着把收缴来的问天和鳞刺呈给善耆看,“这是此人所用的武器。”
    善耆低头看了问天和鳞刺一眼。他本以为革命党人劫囚定会使用手枪和炸弹,没想到竟然是两柄形状怪异的匕首。他心里又是一惊,立刻抬起眼来,打量胡客。
    胡客恰好在此时斜过眼来,冷凛地扫了善耆一眼。
    胡客如刀子般阴寒的目光,令善耆的背脊怵然一凉。
    善耆微微愣神,骤然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立刻变了。
    “三年前,你到过我府上?”善耆忽然发问。
    胡客把头扭了回去,继续静坐不动,不言不语。
    善耆赶来法务部监狱,原本打算突审劫狱者,但此时来到狱中见到了胡客,却只说了一句话,便立刻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监狱。
    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见善耆举动古怪,急忙紧紧地跟在后面。
    走出监狱,在即将踏进公堂之前,善耆猛地停下疾行的脚步,厉声说道:“里头那人本事滔天,务必给我看紧了,若是让他逃了,你二人提头来见!”
    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吓了一跳,急忙躬身领命。
    善耆拿走了问天和鳞刺,急匆匆地离开了法务部监狱。他没有回京师警察厅,而是调转方向赶回了王府,直奔王府寝园内一处独立的青瓦小房。
    来到房前,敲打房门,无人回应,推开房门,室内空无一人。
    “他还没回来?”善耆回过头,问跟在身后的管家。
    管家摇了摇头,回答道:“还没有。”
    善耆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已经四天了,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对管家吩咐道:“如果他回来了,你立刻派人来通知我。”留下这句话,善耆便赶去了京师警察厅,今天发生了不少大事,各种紧急公务还等着他去处理。
    民政部监狱附近的爆炸事件、法务部监狱所有囚犯转监后的安置问题、部分巡警和狱卒伤亡后的善后事宜等等,这些繁杂的事务让善耆忙了一整天。入夜之后,他才得了空闲,将身子靠在躺椅上,稍微舒缓舒缓疲惫的身心。
    善耆刚缓了几口气,王府内一名家仆脚步匆忙地赶来报讯:“王爷,住在寝园的那位先生,刚才已经回府了。”
    王府管家不清楚住在青瓦小房里的人是何来历,甚至连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只知道这人几天前才出现,善耆对其礼遇有加,甚至比对程家柽还要敬重许多。今日受了善耆之命,管家便一直守在青瓦小房外,终于等到这人回来,于是急忙派家仆赶来京师警察厅通知善耆。
    善耆听了这个消息,不顾浑身的疲惫,立刻从躺椅里站起,披上外衣,抓起书桌上的布裹,乘坐马车赶回了王府,直奔寝园。
    善耆赶着要见的人,此时正穿着一身淡青色布衣,戴着一顶弧口帽,身形清瘦,容貌沧桑,等候在青瓦小房的门前。
    见善耆赶到,青衣先生作了个揖,问道:“肃王爷何事如此着急?莫非监狱那边出了岔子?”
    “监狱那边还算顺利,一切依照先生的吩咐,总算是生擒了劫囚之人。”善耆说道。
    “那肃王爷在着急什么?”
    “我们进去说。”
    走入青瓦小房,待青衣先生关好房门后,善耆便将手中的布裹放到桌上,打开对角,取出了收缴得来的问天和鳞刺。“先生要找的人,”他说,“眼下已经抓住了。”
    青衣先生的眼睛微微一亮:“三年前的那个人?”
    善耆点头道:“正是!”
    三年前的一天,善耆办完公务回府,走进书房看书,却被两个突然出现的蒙面人挟住,逼问胡启立的下落。善耆辨出两个蒙面人是一男一女,但看不到长相,只是对男蒙面人的眼神印象深刻。当时男蒙面人的眼神凛冽森然,令他后背不由自主地怵然发麻。想不到三年之后,在法务部监狱里,他竟然撞见了一模一样的、能令他背脊生寒的眼神。
    站在善耆对面的青衣先生,正是销声匿迹了多年的胡启立。
    当年睚和眦死后,十二死士全数覆灭,依靠冬青子的掩护,胡启立得以全身而退,逃离了上海。
    失去了十二死士的辅佐,再加上自身腿脚残疾,胡启立根本没有能力与胡客正面对抗。当时胡客正千方百计地搜寻他的下落,他只好择一偏僻之地,隐形匿迹,暂且躲藏起来。绍兴府和天口赌台的两次围杀,都没能置胡客于死地,反而折损了十二死士,令胡启立损失惨重,胡启立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重新组织人手,积蓄力量,以便再次对胡客发起致命一击。他认定鳞刺和十字落在了胡客的手上,因此绝不会就此放弃对胡客的追杀。
    躲藏对于胡启立而言,可谓驾轻就熟。当年为了躲避刺客道的追杀,他曾在清泉县一躲就是二十一年。刺客道青者众多,且每一个青者都非善类,却依然寻他不到,胡客和姻婵以区区二人之力,更别提将他从茫茫人海当中揪出来了。
    但是冬青子曾说过,只要鳞刺在胡客的手上,胡启立总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来。
    这个期限是三年。
    三年之中,胡启立最初躲藏于一地,后来逐渐在暗处展开行动。他通过活络刺客界和暗扎子界的人脉,最终与赏金榜的守榜人取得了联系,谈好了接通赏金榜的赏金。接着他乔装打扮入京,再入肃亲王府,与善耆见面,应允成为善耆府上的门客为善耆竭忠效力。但是他有效力的条件。他不要官位名声,只要真金白银,价码是二十万两白银。
    善耆正为如何对付革命党人劫囚而愁眉不展,胡启立的到来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当年善耆帮胡启立接洽南洋商号,胡启立答应将来会替善耆办一件事作为回报,所以在了解清楚善耆面对的难题后,胡启立便开始帮善耆思索对策。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胡启立就拟定出了一套完备的应对方案,其中明面上使用替身,暗地里却提前转移囚犯,并在保护转监队伍的同时于狱中暗设陷阱的万全之策,令善耆拍案叫绝。
    善耆依照胡启立的方案行事,布下了天罗地网来对付劫囚的革命党人。作为回报,善耆亲自出面,从位于东交民巷的英商汇丰银行借款白银二十万两,交予胡启立使用。取得银款后,胡启立立即离京。在离京之前,他从善耆处得知,三年前曾有一男一女潜入肃亲王府,挟住善耆逼问他的下落。胡启立猜到这一男一女是胡客和姻婵,于是叮嘱善耆务必要小心这两人,并告诉善耆这两人和他有莫大的渊源,一旦发现两人的行踪,务必要告知于他。
    胡启立离开京城后,马不停蹄地赶去会见守榜人,交付白银二十万两作为赏金,接通了以胡客为刺杀目标的赏金榜。暗扎子人手众多,眼线广布,尤其是北帮暗扎子,不乏一些心狠手辣的厉害人物,要对付胡客,暗扎子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胡启立知道,赏金榜一旦接通,胡客的舒坦日子就算到头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根本用不着暗扎子出手,胡客已经在他接通赏金榜的同时,在法务部监狱里栽了跟头。
    自从刺客道覆灭后,胡启立想尽办法追杀胡客,一是为了解决胡客这个后患,二是为了得到鳞刺,比起前者来,后者更为重要。胡启立做梦都没想到,离开四天后再返回京城,他竟在善耆这里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鳞刺。
    这件他朝思暮想渴望得到的妖刃,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眼前,正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人在何处?”胡启立把目光从鳞刺和问天上挪开,抬头问道。
    善耆答道:“今日劫囚的便是此人,眼下已被擒住,关在法务部监狱里。”
    胡启立想了想,提出了一个要求:“肃王爷,我想要一张法务部监狱的通行令。”
    “通行令就不必了。”善耆明白胡启立的意思,当即摘下了腰间的肃王玉佩,“这块玉比通行令更管用,先生拿着它,法务部监狱和内外城的警厅,大可随意出入,没人敢阻拦。”善耆顿了顿,又说,“此人被擒后一言不发,要从他嘴里挖出革命党人的消息,恐怕还要指望先生出马。”
    胡启立点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善耆将肃王玉佩放在桌上,连同鳞刺和问天,一并推到胡启立的身前,说道:“如此就有劳先生了。”
    交代完事情后,善耆离开了青瓦小房。
    当善耆的背影融入夜色后,胡启立合上房门,一瘸一拐地走回桌前。
    鳞刺和问天,一黑一赤,静静地躺在烛台旁,通体流光,暗芒闪动。异样的神采荡漾在胡启立的眼睛里,一抹压抑多时的冷笑,终于在他的嘴角放肆地绽放。
    胡启立拿起了鳞刺,借助烛光翻来覆去地观察和摸索。
    他很快发现了执柄上的蹊跷,当即迫不及待地沿着刻纹旋转,将柄端揭开。他满含期待的眼神,在柄端揭开之时,刹那间欲焰全熄。
    鳞刺的执柄是空的!
    和问天等妖刃一样,鳞刺里面本该藏有一节竹筒,可摆在眼前的现实却是空无一物。
    胡启立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要想知道藏在鳞刺内的竹筒去了何处,唯有撬开胡客的嘴巴。
    但胡客的脾性如何,胡启立比谁都清楚。莫说胡客了,即便是刺客道上某个普通青者,要想从其嘴里掏出丁点东西,都比登天还难。
    不过世上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其弱点,胡客也不例外。
    这个弱点胡启立了然于胸,他自有办法让胡客主动开口。
   
    第十章 暗扎子的血祭
   
    身世
    胡客在铁牢里平心静气地等待机会,但等了一整夜,始终没有等到任何可趁之机。善耆临走时所下的命令,让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不敢有半点大意,调遣巡警和狱卒轮流看守铁牢,并下达了死命令,决不准有任何闪失,同时在法务部监狱四周布下层层守备,以保证胡客插翅难飞。
    胡客没有等到任何机会,哪怕半夜里监狱外曾有过一些响动,但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却置若罔闻,丝毫不予理睬,只管站住岗位,尽责看守。
    就这样一夜过去,铁牢外的巡警和狱卒一批接一批地轮换,相互间轮流看守和休息,因此个个精神抖擞,铁牢内的胡客却是只身一人,因此在熬过一个通宵后,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到天亮时分,胡客终于支撑不住,打算合上眼皮休息一下。
    就是在这时,胡客数年间苦苦搜寻、连做梦都想找到的那个人,伴着一重一轻的脚步声,穿过整条狱道,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几年里,胡客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这一天的到来,每天都会想象见到胡启立时会是怎样的局面。在他的设想里,他的眼前一定会闪现出多年来自己沦为棋子的经历,闪现出鳞刺透入雷山胸膛的画面,他的情绪一定会变得非常暴躁,整颗心都会被不可遏制的愤怒所占据。
    然而事实上,当胡启立隔了一排铁牢柱出现在眼前时,胡客的头脑里竟然是一片空白。他的脑中没有闪现任何过往的画面,心中没有涌起丝毫的恨意,情绪虽有波动却也远不至于暴躁。他十分吃惊倒是真的,吃惊于胡启立的突然出现,也吃惊于自己竟是如此异乎常理的反应。
    本以为会有很多话要说,事实上当两人四目相对时,胡客竟连嘴巴都张不开。二十余年的父子之情,至亲到至仇的角色转变,彻底堵住了胡客的喉咙,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入了革命党?”长时间的默然对视后,胡启立一句随意的问话,算是结束了两人之间相对无言的奇怪气氛。
    胡启立对胡客是否加入革命党毫无兴趣,他确实只是随口一问。胡客倒也配合,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面对的人是胡客,胡启立知道没必要拐弯抹角。他直接出示了肃王玉佩,命令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暂时退出监狱。
    当这些人全都离开后,他拿出了鳞刺。
    “这里面的东西呢?”他很直接地抛出了问题,“十字又在什么地方?”
    胡客继续保持沉默。
    “你把它们藏在了哪里?”
    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
    十字遗落在天口赌台,如今必定落入南帮暗扎子之手,而鳞刺内的竹筒,则藏在醉乡榭的房梁上,已有三年之久。这个秘密是胡客的保命符,他的性命与之紧密相连,一旦吐露出来,他的末日也将来临。胡客决意不吐露只言片语,哪怕油煎火烤,酷刑加身。
    胡启立当然不会使用酷刑,如果酷刑管用,那胡客就不是胡客了。比之皮肉之苦,内心才是更好的突破口。心若无物,则无懈可击,心若有物,则再强的意志,也有被摧垮的可能。胡客的弱点,正是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内心深处的那个人。
    “昨晚监狱外有过动静,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胡启立又恢复了很随意的口吻。不等胡客回应,他便继续往下说,“有个女人试图趁夜劫狱,可是却被抓个正着。”他故意稍作停顿,“不用我说,想必你也能猜得到是谁。”
    胡客猛然想起,夜半时候监狱外的确有过响动,而且响动还挺大。他昨天被捕之时,姻婵就站在狱门外的人群中,他心里本就担心姻婵会不顾自身安危来救他。现在胡启立这样说,其话中所指,便不言自明了。
    胡启立似乎怕胡客不信,于是拿出了一件艾绿色的薄绸衫,当着胡客的面抖开。
    胡客一眼便认出这是昨天姻婵所穿的外衫。薄绸衫右边袖子上的一团血迹,令胡客的面部表情出现了变化。
    “她怎么样了?”胡客嗓音冷峻。
    胡客终于开口了,胡启立心里微微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被捕时受了一点轻伤,没什么大碍。”他应道,“眼下还没有对她用刑,不过她往后有没有事,就得看你怎么做了。”
    胡启立手中的薄绸衫是完整的,这说明姻婵一定是被擒住了。如果薄绸衫是残缺的,有可能是在抓捕姻婵时从她身上撕扯下来的,不代表姻婵就一定被擒住,但薄绸衫是完整的,没有任何损坏过的痕迹,那只可能是姻婵被擒后从她身上脱下来的。
    当年在湘江畔的江神庙中拜天地时,胡客指天起誓,此生但有命在,便要守护妻子平安无恙。胡客这一生极少起誓,但只要有过,就绝对不会食言。当初姻婵落入御捕门的掌控,为了换她平安无虞,胡客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听从索克鲁的指令入宫刺杀慈禧太后。为了一个女人而接手这等九死一生的暗杀任务,胡客竟没有一丝半毫的犹豫,更别提此刻要他放弃鳞刺里的一节竹筒了,何况这节竹筒对于他而言,除了引胡启立主动现身外,谈不上任何其他的意义。
    “鳞刺里的东西,还有十字的下落,我都可以告诉你,”胡客说道,“但你必须先把她放了。”
    胡启立当即点头同意。
    “我要亲眼看到她没事。”胡客又补充了一句。
    “你放心,”胡启立说,“我会当着你的面放她走。”
    胡启立说到做到。他立刻叫来巡警和狱卒,吩咐打开牢门,将胡客押出。
    这些巡警和狱卒收到了上头的死命令,务必要看守好犯人,所以面对胡启立的吩咐,一时之间都面露迟疑。
    胡启立再次亮出了肃王玉佩。“见此玉,有如肃王爷亲临!”吐字之间,胡启立的语气极具威严,令人不敢违抗,“把犯人押出来!”
    警厅厅丞和监狱狱司得罪得起,肃亲王可得罪不起。巡警和狱卒稍作犹豫后,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他们打开牢门,按照胡启立的命令,将胡客押了出来。
    胡客弯腰钻出牢门的一瞬间,看了胡启立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疑惑。他只不过口头许诺交出鳞刺内的竹筒,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保证,胡启立便打算立即释放姻婵。这一点大大出乎胡客的意料,以至于他不得不猜测胡启立此举背后是否暗藏了其他目的。
    按照胡启立的吩咐,巡警和狱卒将胡客带出监狱押到了公堂。在公堂的西侧,有一间狭窄的偏室。胡客被押到了那里。
    胡启立在一个巡警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巡警立刻领命而去。
    “稍等片刻就好。”胡启立对胡客说道。
    片刻之后,偏室外传来了清脆的哗哗声,那是几条铁链相互撞击所发出的声响。
    胡启立将窗户推开一丝缝隙,侧身让到一边,将窗前的位置留给了胡客。窗缝虽然细窄,但足以让胡客看清外面的情况。
    窗外是公堂前的空地,出现在这片空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客朝夕担忧的姻婵。
    姻婵的手脚都挂着锁链,右手裹了白布,显然受了伤,神色也十分委顿。在她的左右,几个巡警持枪随行,押着她来到了法务部监狱的狱门前。
    沉重的锁链被解开,铁制的横闩被取下,黑色的狱门被拉开,清早冷清的街道出现在了眼前。
    突如其来的释放,让姻婵的脸上流露出了诧异。
    她转过头来,目光扫过几个巡警,怀有敌意地问道:“为什么突然放我?”她深夜劫狱,按照大清律法,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却在数个时辰后即被释放,这是有违常理的事。姻婵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但几个巡警丝毫不留情面,推搡着将她撵了出去,随即关上了狱门。
    狱门被关上的同时,偏室的窗户也被关上了。
    胡启立挥了挥手,示意所有巡警和狱卒退出偏室,并吩咐没有听到他的命令,全都不准进来。接着他转过身面对着胡客。“该做的我都做了,”他说,“现在轮到你了。”
    “你就不怕我食言?”胡客斜视着胡启立。
    “食言与否,你自己决定。”胡启立说,“放她或者抓她,却是我一句话的事。”言下之意,他既可以立即释放姻婵,也可以随时抓她回来。
    这句话彻底触怒了胡客。
    胡客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锁住,尤其是双手,不但被锁,还被反剪到背后。但区区几根铁链,根本难不倒胡客。一阵喀喇喇的爆响声中,胡客的肩胛骨猛地回缩,反剪的双手从头顶翻过,转瞬间便回归了原位。他的虎口像坚硬的鹰爪一般,准确无误地掐住了胡启立的脖子,将胡启立整个人摁抵在墙壁上。
    “你杀了我,就休想活着从这里出去。”胡启立咽喉要害被制,嗓音的声量低了许多,但语气中却透露着果决和硬朗。
    胡客厉色瞪视,目光中杀气毕露,但他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克制。
    隔了半晌,胡客凶相渐收,冷冷地问道:“我和雷山是什么关系?”这个疑问,自从刺客道覆灭以来,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虽然胡客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雷山是他生父的事实,但此事得不到胡启立的亲口承认,他就始终无法将疑问从脑中彻底抹除。
    “你入道这么多年,居然到现在还想不明白?”胡启立的语气略带讥讽。
    “说!”胡客五指用力,怒声低喝。他现在只需要一句回答,从此就可以将胡启立视作真正的不共戴天的仇敌,就可以毫不迟疑地对胡启立狠下杀手!
    然而胡启立给出的一句回答,却让胡客满身的杀气无处宣泄。
    “你当真以为,我会任由雷家的后人活到今天?”胡启立尽量将脖子上提,使喉头有蠕动的空间,这样发音尽可能变得清晰,让胡客能够听清楚。
    胡客的右手略微松了一些劲,使胡启立说话不必那么费劲。这是在示意胡启立把话说清楚。
    胡启立咳嗽了两声,让刚刚被压迫过的嗓子舒服了一些。“有些事情,”他说,“或许我早应该告诉你。”
    当年莫干山大战后,彼时胡启立还是韩亦儒,他跟踪王者雷山的马车,伺机行刺,然而他不是雷山的对手,反倒被雷山压制。眼看就要命丧于雷山之手,韩亦儒却在危急时刻抓住了一张保命符他夺走了马车中的一个婴儿,亦即雷山的独子。胡启立用问天在婴儿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靠近。婴儿声声尖厉的啼哭,让雷山收了手,韩亦儒得以逃脱。此后韩亦儒改名易姓,成为胡启立,隐居于清泉县,将这独子抚养长大。这独子原本应该是刺客道的下一代王者,却从此成为了南家的后人,也就是胡客。
    这段往事,是屠夫在田家宅院的寝殿外偷袭胡客得手后所说。然而胡启立此时所讲述的,却是另外一番来龙去脉。
    按照胡启立的讲述,当时跟踪马车行刺失败后,他为了保命,确实夺走了雷山的独子,并在其手背上划伤了一道口子,迫使雷山不敢追来。但他与刺客道有不共戴天之仇,这婴儿又是刺客道王者的后人,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又岂会让其存活于世?可是这婴儿又有极大的利用价值,一刀杀了未免可惜。
    思前想后,胡启立终于觅得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狸猫换太子。
    在清泉县隐居下来后,待雷山的独子长到两岁多,脸貌轮廓已可清晰辨认,胡启立便命阎子鹿、秦道权等死士外出寻找年龄、样貌都与雷山独子极为相似的幼儿。几经寻找,总算让秦道权在某户农家找到一个,并偷了回来。胡启立比照雷山独子手背上的伤疤,用问天在偷盗回来的幼儿手背上,划了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并在相同的位置点上了一模一样的胎记。大功告成后,胡启立便将雷山的独子杀死,剁成肉末,一半让阎子鹿弃于荒林,喂食野禽走兽,一半让秦道权丢入河流,充作鱼虾之食。彼时胡启立尚无把握掀翻刺客道,能够让雷山的后人死无全尸,也算一泄心头之恨。至于那个从农家偷来的幼儿,胡启立则亲手将其抚养长大,以待有用之时。这一手狸猫换太子,两岁大的幼儿换了个人,因长相极为相似,清泉县的街坊邻居都未发现异常。这个偷来的幼儿,在这些事发生时不过两岁,没有留下任何记忆,从此便将胡启立认作了亲生父亲。
    “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胡启立说道,“我自己有过亲身经历,又岂会留雷家的后人在世,养在身边成为后患?”
    胡启立曾是刺客道的谋门之“心”,行事思虑周全,将仇人的后代养在身边并且悉心培养这等冒极大风险的事,定然会三思而行,毕竟仇人的后代如果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很可能会对胡启立反噬一口。与此相比,这一招狸猫换太子,既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又能除掉仇人的后代以泄心头之恨,可谓一举两得,自然是更好的选择。
    “那我到底是谁?”胡客继续逼问,语气充满了怀疑。眼前这人是只成精的老狐狸,胡客可不敢轻易信以为真。
    “永州府江华县沙渠乡,你父亲姓李。”胡启立似乎早已烂熟于心,根本不假思索,一口气便说了出来。
    即便如此,胡客看他的眼神,仍然透露出狐疑之色。
    “你如果不信,”胡启立说道,“将来大可去沙渠乡打听,看看当年是不是有户李姓人家丢了孩子。”
    胡客没有回应胡启立的话。在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胡启立的这番言辞始终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尽管如此,胡启立的这番话,还是让胡客原本已酝酿好的杀意,在不经意间一点点地消解于无形。他掐在胡启立脖子上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
    这个收手的动作,让胡启立洞悉了胡客内心的细微变化。胡启立知道,现在是时候把话题引回正轨了。“至于鳞刺和十字,”他说,“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胡客的思维转了几转,决定正面回应:“十字在天口赌台,你想要的话,就自行去取。”
    胡启立轻轻皱起了眉头。天口赌台是南帮暗扎子的老巢,如果十字真在天口赌台,这事就有些棘手了。
    “当真?”胡启立疑道。
    “是真是假,”胡客说,“你走一趟便知。”
    胡启立观察胡客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便姑且信了。十字既然落在了南帮暗扎子的手上,要想将其夺回,必须从长计议思谋出一个稳妥的法子,眼下一时半会儿暂可不去理会。
    “鳞刺里面的东西呢?”胡启立又问。
    “在长沙府。”胡客回答。
    “长沙府?”胡启立没想到居然这么远,“长沙府的什么地方?”
    “具体地点,我不会告诉你。”
    胡客的这句回答,令胡启立的嘴角倏然一抽。
    但胡客紧接着又说:“我会亲自带你去。”
    胡启立稍微一愣,转瞬间便明白了胡客的用意。
    “你想离开这个地方?”他问。
    胡客的用意正是如此。他提出亲自带胡启立去长沙府取鳞刺里的竹筒,实则是想借此机会离开法务部监狱。他左腿负伤,行动不便,监狱内巡警和狱卒严防死守,他根本没有机会逃出去,如果就这样在监狱里待下去,他随时都可能作为革命党人的同党而被处死,如果随胡启立南下,他便能远离法务部监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不过这只是胡客的目的之一。胡客知道姻婵会继续打法务部监狱的主意,他唯有离开法务部监狱,并尽可能地远离姻婵,才能避免让姻婵再次身陷险境。
    在最短的时间内,胡客做出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提出了亲自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取鳞刺内的竹筒。但他的这些念头,全都被胡启立一眼看透。
    胡启立没有因此便拒绝胡客的要求,相反,他立刻就答应了。
    “你我难得重逢,一起走这一趟也无妨。”胡启立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心里却在暗暗地冷笑。胡客有张良计,他便有过墙梯,要论心计,胡客焉是他的对手?就在这一两句话之间,胡启立便心计已成,对策已定。
    出狱
    胡启立命巡警和狱卒将胡客押回监狱铁牢,然后请来了回春堂的顾大夫,替胡客医治左腿上的枪伤。
    监狱内的巡警和狱卒对胡启立此举颇为不满,毕竟胡客昨天杀了他们那么多兄弟。但胡启立是肃亲王善耆的亲信,又手持肃王玉佩,见其人如肃亲王亲临。众巡警和狱卒只有将怒气怨气一股脑儿地往肚子里咽。
    回春堂的顾大夫是第二次给胡客治伤了。当初胡客被关入御捕门京师大狱,御捕门请来给胡客治伤的,正是这位顾大夫。虽然时隔数年,但顾大夫对当年胡客重伤后奇迹般痊愈记忆尤深,因而依稀记得胡客的容貌。再次见到胡客,顾大夫很快便认出了眼前这个男人,心里不免暗暗纳闷,心想这人一会儿关在这个监狱,一会儿又关在那个监狱,倒也奇怪得很。但他身为大夫,一向不过问身外事,只管埋头治伤。
    胡客左腿里的子弹隔了一夜尚未取出,伤口已经感染化脓,但对于妙手回春的顾大夫来说,治疗这样的枪伤,只能算是小事一桩。没用多长时间,顾大夫便医治完毕,背上药箱,走出监狱,向胡启立复命。
    胡启立之所以要救治胡客,是因为考虑到南下长沙府路途遥远,胡客带着伤赶路,保不准在半路上整条腿便废了,这样一来,行程势必受到影响,如果伤口感染过于严重的话,说不定还会危及性命。在拿到鳞刺里的竹筒之前,胡启立必须保证胡客不出任何意外。
    但是胡客的腿伤一旦痊愈,便会带来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胡客会恢复以往的行动能力,很可能在南下的途中逃走。
    对于这个问题,胡启立倒没有过多的担忧,因为他对胡客的性格十分了解。
    胡客性情冷漠,行事独来独往,但实则外冷内热,心里格外重情,尤其是对亲近之人,极为在乎。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为了避免姻婵再被胡启立盯上,胡客一定不会选择逃走,而会与胡启立周旋到底。除此之外,为了能彻底解决与胡启立之间的恩恩怨怨,胡客也不可能选择中途逃脱。
    第二个问题是,胡客的各项能力恢复如初,说不定会对胡启立下杀手,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恩怨。
    至于这个问题,胡启立却根本不予考虑。
    如果胡客是屠夫那样冷血嗜杀的青者,胡启立就必须担心自身的安危了。但胡客就是胡客,不是其他任何人,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在得知自己和雷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后,即便心存怀疑,对胡启立的态度也极大地改变了。他和胡启立之间,毕竟有过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他还不至于狠下心来对胡启立下杀手。如果胡客真的要动手,在公堂的偏室里,他就不会收回掐在胡启立脖子上的手。
    胡启立作出的判断,一向很准。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但眼下胡启立确实面临着一个大问题,只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来源于胡客,而是来自于肃亲王善耆。
    布下了天罗地网,耗费了众多人力财力,好不容易才擒住了一个劫囚者,如今却连半点关于革命党人的消息都没有拷问出来,善耆岂能让犯人离开监狱?劫囚一事事关重大,善耆需要向摄政王载沣交差,向满朝文武交差,因此就算他心里极为重视胡启立,也断不可能答应这一个超越底线的要求。
    胡启立心里有一杆秤,稍微一掂量,便知道善耆决不会同意。
    所以他没打算去请示善耆。
    他打算绕过善耆,直接行事。
    胡客一夜没睡,整个上午除了和胡启立打交道外,就是让顾大夫治伤。长时间得不到休息,令胡客的精神很是委顿。胡启立给了下午和前半夜的时间,让胡客好好地休息,养足精神,以待后半夜的行动。
    到了后半夜,差不多接近天亮的时候,胡启立乘坐马车赶来了法务部监狱。
    胡启立一进入监狱,便以奉肃亲王之命秘审胡客为名,令所有看守铁牢的巡警和狱卒都退出去。白天的时候,他已经这样做过一次。肃王玉佩为他提供了便利,巡警和狱卒只好照做。
    但这一次却有所不同。因为他命令一个巡警留下,一个身体最为强壮、体格最为魁梧的巡警。
    从身形条件可以看出,这个巡警是被胡启立挑选出来做胡客替身用的。但是这个巡警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甚至还暗暗有些激动,以为胡启立将另有重要任务委派给他。
    胡启立命令这巡警转过身去,巡警乖乖地照做。很快他脑后一震,整个人便瘫软在地,陷入了昏迷。
    铁牢的钥匙掌管在狱司的手里,不过胡启立不需要钥匙。
    他有问天就足够了。
    削断铁锁,胡启立走入了铁牢。
    铁链在问天的刃口下脆断,胡客的手脚重获自由。
    接下来就是调换行头。
    巡警的衣服穿在了胡客的身上,巡警本人则代替了胡客的位置,被绑上铁链关在了铁牢里。胡启立将巡警的辫子解开,弄得披头散发,遮住了脸面,以免短时间内被人认出。做完这一切,胡启立才走出铁牢,将削断了的铁锁重新挂上去。
    胡启立领着变身为巡警的胡客走出了监狱。
    负责看守的巡警和狱卒都老老实实地等候在狱外。
    胡客走出监狱时,尽量忍住伤口的疼痛,使脚步看起来正常,避免出现一瘸一拐的迹象。同时他低垂着头,压低了警帽,加上天还没亮,黎明前最是黑暗,所以没有人瞧出不对劲。
    “你们务必把犯人看紧了,”胡启立语气森严,“如果出了什么岔子,唯你们是问!”
    所有巡警和狱卒齐声称是,鱼贯而入,回到了监狱内,继续执行看守的任务。
    胡启立带着胡客堂而皇之地穿过公堂,来到狱门前。
    看守狱门的守卫连忙打开狱门放行。
    马车等候在狱门外的街道上,胡启立和胡客从容地坐上了马车。马车转动车辙,趁着灰蒙蒙的天色,驶离了法务部监狱。
    从走出铁牢到坐上马车离开,这一过程中,胡启立和胡客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再坚固的堡垒,即使能够抵御万千外敌,却往往能够从内部被轻而易举地攻破,就算是壁垒森严的法务部监狱,也不例外。
    昏过去的巡警随时都有可能醒来,胡启立这一手偷天换日随时可能被拆穿。
    所以马车驶离法务部监狱后,胡启立命车夫一路向南,马不停蹄地驶离了京城,又赶了一段路,直抵卢沟桥火车站。胡启立早就在马车里备好了一套普通衣物,让胡客换上了。两人在卢沟桥火车站购买了火车票,坐上了最早一班南下汉口的火车。
    胡启立是打算一去不复返了。
    善耆一直将胡启立视作不世出的人才,胡启立在转监一事上的小试牛刀,让善耆更加确信这一点。为了赢得胡启立的忠心追随,善耆答应了胡启立索要二十万两白银的效力条件,又亲赐了随身的肃王玉佩,让胡启立可以自由出入京师警察厅和法务部监狱,以方便办事。善耆本以为如此推心置腹,便可以彻底将胡启立收为己用。但是胡启立根本不吃这一套。相反,胡启立恰恰是利用了善耆的信任以及给予的这些便利,反过来阴了善耆一把。
    得罪了当朝的肃亲王,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但是胡启立必须这么做。他必须一切从速,不能有过多的耽搁。
    为了暗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盯梢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一股黑烟冲破清晨的薄雾,南下汉口的火车驶出了卢沟桥火车站。
    看着车窗外逐渐后移的月台,胡启立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可以就此心安。
    然而令他没有料到的是,伴随火车的行驶,麻烦也紧随而至。
    刚驶离卢沟桥火车站不久,胡启立就发现他和胡客被人盯上了。
    盯梢之人,留着细细的两撇八字胡,戴了一顶不起眼的土灰色布帽,坐在两人的侧后方。这人长得尖嘴猴腮,贼眉鼠眼,不时转动眼珠,瞥向胡启立和胡客所坐的方位。尽管这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伪装得足够自然,但还是被细心的胡启立察觉到了。
    胡启立暗暗心想:“居然来得这么快!”
    他已经猜到了这个盯梢之人的身份暗扎子。
    在胡客答应南下取鳞刺内的竹筒后,胡启立几乎没有丝毫的磨蹭和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将胡客弄出了监狱,选择了最为便捷的交通方式,乘坐火车走京汉铁路南下。胡启立之所以行动如此迅速,如此争分夺秒,就是为了避开暗扎子。
    三天前,胡启立用二十万两白银接通了赏金榜。当时他不知道胡客在哪里,也很清楚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对付胡客,所以他打算利用暗扎子的力量来对付胡客。他哪里能料到,在他接通赏金榜的那一刻,胡客正好在法务部监狱里束手被擒。
    当胡客答应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之时,胡启立曾稍微一愣。他愣神不是因为吃惊,而是在思虑暗扎子的事。赏金榜已经接通,胡客已经成为暗扎子的刺杀目标,到时候南下长沙府的途中,一旦撞上了暗扎子,一定会平添不少麻烦。所以胡启立行动如此迅速,哪怕开罪肃亲王善耆,也要立刻带胡客南下,就是希望赶在暗扎子展开行动之前,先与胡客赶到长沙府。待取得鳞刺内的竹筒后,胡启立就不用再顾虑胡客的安危了,到时候暗扎子要怎么对付胡客,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可此刻刚登上南下的火车不久,胡启立便发现有人暗中盯梢。清廷的巡警和暗探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来,思来想去只可能是暗扎子。如果料想不假,暗扎子行动竟如此雷厉风行,倒是大大出乎胡启立的意料。
    胡启立的猜测没有错,坐在侧后方的这个八字胡男人,确实是北帮暗扎子。
    胡启立接通赏金榜后,北帮暗扎子立刻展开行动,如同一群猎犬,四处寻觅刺杀目标的行迹。火车站和码头是南来北往的人流汇集之地,暗扎子通常会在这些地方布置人手蹲点盯梢,卢沟桥火车站又是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型车站,自然会重点照顾。说来也巧,北帮暗扎子今早刚来卢沟桥火车站蹲点,没想到才守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在乘客当中发现了目标,于是跟着买票上了火车。
    胡客与胡启立一样,都曾是刺客道的青者,警觉性远胜于常人。在胡启立发现被人盯梢的同时,胡客也注意到了侧后方这个戴着土灰色布帽的八字胡男人。
    胡客和胡启立对视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
    车轮和铁轨轰隆碰撞,窗外光景倏忽飞逝,火车的速度逐渐提了起来。
    行驶一段时间后,火车行经一片茂密的山林。林中光照不好,窗外的景致变暗,窗玻璃上倒映出了车厢内的景象。胡客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实则借助窗玻璃的映照,观察座位四周的乘客。
    胡客不看不要紧,一看才发现四周好几个人趁着车厢内光线变暗,同时扭头望向他所在的位置。看来盯上他和胡启立的远不止一人,屁股后面这条尾巴可谓又粗又长。
    面对同样一条尾巴,胡客和胡启立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
    胡客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也没兴趣知道。这些年里,他树敌无数,把能得罪的势力几乎得罪了一个遍,随时随地都可能有危险降临到他头上。他头脑里所想的,是如何应对突遇的危险,如何砍掉这条尾巴。
    然而此时胡启立的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思虑。
    三天前接通赏金榜时,胡启立希望暗扎子能置胡客于死地,因为他断定鳞刺这等世间罕见的杀器,胡客一定会随身携带,只要杀死胡客,就能夺得鳞刺,进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然而事实却是胡客已经发现了鳞刺的秘密,找到了藏在鳞刺内的竹筒,并且将之藏了起来,这等同于抓住了一道保命符。如果三天前胡启立知道这个情况,他就不会接通赏金榜,急着要置胡客于死地了。
    但如今事实已定,赏金榜已经接通,暗扎子已然出动,胡启立花了二十万两白银,到头来却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他现在可不希望胡客死,至少在取得竹筒之前,他要保证胡客不死在暗扎子的手上。
    如果胡客完好无损,以他的能力,对付一群暗扎子绰绰有余,根本用不着胡启立来操心。但现在胡客腿上新伤未愈,这就增加了变数。胡启立不想让胡客冒险。他决定亲自动手,解决这群盯梢的暗扎子。
    既然决定了动手,那就宜早不宜迟,问题拖得越久,越可能旁生枝节。
    火车进入山林的深处,即将迎来一条短促的隧道。
    胡启立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透出肃杀之意。
    自从莫干山大战以来,二十余年间,胡启立几乎没有再与人动过手。在成为谋门之“心”前,胡启立曾长时间以青者的身份潜伏于兵门,刺杀的能力非同小可,但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缺少实战而带来的生疏感,再加上双腿一瘸一拐,他的身手早已不复当年。但现在情势所迫,他不得不出手。他的右手慢慢摸进衣摆下方,握住了问天的执柄。
    黑暗骤然扑面而至,隧道内风声猎猎!
    胡客只感觉身旁一空,胡启立整个人已不知去向,片刻之间,人又已蹿回。一去一返,胡启立行动矫捷,迅疾如风。胡客暗觉惊讶,一个腿脚残疾之人居然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隧道不长,胡启立刚坐回座位,火车便冲出了隧道,车厢内重复光明。
    在车厢内亮堂起来的一瞬间,侧后方忽然响起了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
    胡客随声回头,看见一个年轻少妇踉踉跄跄地跌坐在了地上,神情举止惊恐无比。在少妇右手边的座位上,那个戴着土灰色布帽的八字胡男人,保持着歪斜的坐姿一抽一搐,咽喉处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如喷泉般疯狂地往外喷涌。
    胡客看了胡启立一眼。他知道这是胡启立的杰作。
    方才借助车窗的映照,胡客发现盯梢之人不止一个。如果他腿上没有伤,换作是他趁黑行刺,一定会趁敌人未做防备之时,尽可能地多杀几个,最大限度地削减敌人的实力。在胡客看来,胡启立只解决了其中一个,这样做无异于打草惊蛇,让其他盯梢之人有了准备,效果适得其反。
    但是胡启立要的就是打草惊蛇的效果。
    车厢内死了人,鲜血四溅。在一片惊恐的大呼小叫声中,乘客们纷纷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受害者的身上。
    胡启立环顾四周,发现在众多乘客之中,有五个人没有关注受害者,反而把目光投向了他和胡客。
    这是有违常理的反应。
    毫无疑问,这忽然投来目光的五个人,就是剩余的负责盯梢的暗扎子。
    胡启立打草惊蛇,为的就是引蛇出洞,从而确定车厢内到底有多少个暗扎子。杀敌须一个不漏,绝不放走任何一人,否则走漏了消息,引来一大拨暗扎子,这趟南下之行必将后患无穷。
    确定了暗扎子的人数,接下来就是动手将这剩余的五个暗扎子尽数除掉。
    车厢内一出事,乘客们纷纷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聚拢在过道里。发生命案的消息顷刻间传遍其他几节车厢,许多好事的乘客挤过来看热闹。小小一节车厢,顿时拥堵不堪。这种人群混杂的环境,和漆黑僻静的环境一样,最适合刺杀。
    胡客看见胡启立再次离开了座位,看见他混入了看热闹的人群,看见他如游鱼般穿梭于人缝之中,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刺杀目标。胡启立的身手虽然不比当年,但对付几个暗扎子,还是绰绰有余。片刻之间,在喧闹拥堵的人群当中,五个暗扎子相继毙命,无一幸免。
    当受害者的人数增加到六个后,位于车尾的两个司警,才急匆匆地赶到了命案现场。
    火车最早通行之时,车上只配备了司机、司事、司火和厨子等人,但五年前胡客“守杀”所乘坐的那列火车发生爆炸后,考虑到安全问题,火车上才特别增加了两个司警,负责沿途的安保工作。
    两个司警赶到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混乱的现场,接着追查凶手,但命案发生时现场混乱无比,根本没人看见行凶者是谁。胡启立的身上虽然沾染了不少鲜血,但现场被鲜血溅上的乘客有十来个之多,所以没人因为这一点而怀疑到身形清瘦、腿脚残疾的胡启立身上。
    两个司警既要维护命案现场,又要进行排查,根本忙不过来。两人一商议,决定控制好车上的乘客,不再发生混乱就行,待火车到了前方的保定府火车站,将命案通报给保定府衙,交由官府来处理。
    火车驶抵保定府火车站,已是数个时辰之后的下午。
    火车停稳后,车门没有如往常那般直接打开。司警已经提前给每节车厢的乘客打过招呼,因为车上发生了命案,所以为避免凶手走脱,所有车门都会在抵站后暂时关闭,要在保定府下车的乘客,须等排除凶杀嫌疑后,方可下车。
    车门不开,车上的乘客倒还算冷静,但是月台上等候乘车的乘客不了解车上的情况,顿时骚动起来。
    在一片牢骚声中,司警急急忙忙地下了火车,找到了驻守火车站的一队巡警。这队巡警在司警的引领下冲上火车,来到发生命案的车厢,控制住前后通道,挨个询问乘客,逐一进行排查。
    胡启立对于越走越近的巡警丝毫不以为意。自从火车进站后,他就一直保持着扭头的姿势。他的目光穿过车窗,在月台上的乘客中游移。
    月台上的乘客很多,甚至多得有些异乎寻常。虽说保定府火车站是一个大站,但在不是节庆的普通日子里,居然有这么多乘客等候乘车,确实令人感到意外。
    但是胡启立一点也不意外。
    他知道这一幕因何出现。
    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他最为担心的情况,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保定府火车站
    一大批北帮暗扎子,已在保定府火车站恭候多时了。
    清晨在卢沟桥火车站蹲点的暗扎子共有七个,当发现胡客的行迹后,其中六个尾随其后,买票上了火车,并在所乘车厢的车门外做了方圆状的记号。另一个暗扎子则迅速地赶到电报局发了一封急电,把发现胡客踪迹的消息告知了远在保定府的同行。
    北帮暗扎子是比较散乱的暗杀组织,内部划分为了多个派别,此外还有个别暗扎子自恃能力高强,行事时独来独往,譬如荆棘鸟这类本事顶尖的暗扎子。按照常理来讲,揭下赏金榜后,各个派别的暗扎子会各自为战,毕竟谁刺杀了榜单上的目标,谁就可以独占赏金,所以不太可能出现京津帮的暗扎子发现目标后,会发急电通知保定帮的暗扎子这种情况。
    但这一次针对胡客的刺杀行动,却出现了这样的特殊情况。
    那是因为此次以胡客为目标的刺杀行动,北帮暗扎子各派别之间已经提前通过气,要在行动过程中做到同气连枝,不分彼此。
    二十万两白银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远不足以让北帮暗扎子的各个派别捐弃前嫌,携手行动。能让北帮暗扎子各派别联手合作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复仇!
    五年前,北帮暗扎子千里追杀胡客,从北直隶一直追杀到湖南省境内,最后非但没有完成任务,反而一大半人手折损在胡客的手里。后来胡客又在日本东京阻拦北帮暗扎子行刺孙文,破坏刺杀行动之余,又杀伤了一批暗扎子。自此之后,胡客便成为了北帮暗扎子的眼中钉。
    三天前胡启立接通赏金榜后,因为刺杀目标是胡客,一瞬间便调动了北帮暗扎子各个派别的愤激情绪。各个派别的领头人相互通电约定,此次刺杀任务追求赏金在其次,最首要的目的,是为死去的众多兄弟报仇。除此之外,三年前南帮暗扎子被胡客单枪匹马直捣老巢,领头人梁有慈气得险些断气,所以这次北帮暗扎子若能刺杀胡客,那就彻底将南帮暗扎子比了下去,大大地挣了脸面。
    正因为如此,赏金榜一接通,北帮暗扎子的行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各个派别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极尽全力搜寻胡客的行踪,并约定一旦发现蛛丝马迹便相互通告,以便派遣人手增援。胡客的能力实在太强,各个派别的领头人都明白,唯有彼此联手,才有把握置胡客于死地。
    保定帮的暗扎子收到急电后,获悉胡客正乘火车朝保定府南来,于是立即组织人手,由领头人亲自带领,赶来火车站守株待兔。
    火车驶抵保定府火车站后,守候在此的保定帮暗扎子,一眼便发现了倒数第二节车厢车门上的方圆状记号。圆中有方,呈铜钱状,那是北帮暗扎子所特有的标志。视线穿过车窗望进去,暗扎子很快找到了坐在车厢中段靠窗位置的胡客。
    火车刚刚停稳,暗扎子便随在乘客之中,涌向车门,希望趁乱挤上火车。
    但车门始终没有打开。
    保定帮暗扎子透过车窗,没有望见自己的同行。六个同行在卢沟桥火车站登上火车,原本只为沿途盯住胡客,等到了保定府火车站后,再与月台上的保定帮暗扎子里应外合,同时动手。只是没想到胡启立迅速地做出了应对,六个暗扎子早早便死在了车厢内。
    虽然不清楚六个同行的具体情况,但透过车窗看不到人,车门又紧闭不开,还有一队巡警急匆匆地登上了火车,保定帮暗扎子便知道车厢里一定出事了。
    原本计划假扮乘客上车后伺机动手,但现在却连火车都上不了,而且车厢内的六个同行很可能已经出事,领头人知道情况有变,必须临时改变原定计划了。
    领头人的两撇浓眉往中间一挤,对身边的暗扎子使了个眼色。众暗扎子立刻亮了刀具,直接撬开倒数第二节车厢的前后车门,一拥而上,顷刻间堵住了车厢两头的通道。
    车厢内的乘客见了这一幕,全都被吓得目瞪口呆。那些正在排查疑凶的巡警,也被这一幕吓住,瞬间呆若木鸡,石化在了原地。
    领头人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六个同行,顿时面色凝固,目露凶光,浑身上下杀气腾腾。
    “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出去!”领头人发出了厉喝声,刀子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胡客一个人的身上。
    乘客们如获赦令,不管目的地是不是保定府,全都抓起行李赶紧下车。几个巡警以为是黑道上的流氓地痞寻仇闹事,眼见对方有四五十人,自己这边寡不敌众,当然是保命要紧,是以不再履行巡警的职责,紧随乘客之后灰溜溜地下了车。
    胡客不用抬头,便能感受到一道道锥子般的目光笔直射来。
    他知道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
    想要轻松下车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他索性坐在原处没有移动。
    转眼之间,车厢内完全走空,只剩下胡客一个人泰然安坐。
    车厢已经清空,是时候动手了。
    两头的暗扎子开始一步步地走入车厢,一把把锋利的砍刀缓缓举起,一道道刺眼的白光交错晃动。
    大批敌人逐步逼近,胡客却不为所动。面不改色的同时,他的右手微微收拢,握住了藏在衣摆下的问天。他在等待,等待动手的信号。
    动手的信号来自于暗扎子的身后,来自于胡启立的突袭!
    在乘客和巡警一窝蜂撤离车厢的时候,胡启立混在人群当中,低垂着头离开了车厢。
    保定帮的暗扎子收到的急电里,只有胡客沿京汉线南下、六名同行跟踪盯梢的消息。他们自然而然地认定,一向习惯独来独往的胡客,这回也是只身一人。车厢里盯梢的六个暗扎子永远地闭上了嘴巴,没法提醒他们胡客身边那个清瘦男人也是敌人,而且是个少见的硬手。当胡启立起身下车时,保定帮暗扎子都当他是普通乘客,根本没正眼瞧上一下。他们也即将为自己的疏忽大意,付出惨重的代价。
    胡启立起身之前,将问天不露痕迹地塞到了胡客的衣摆下。敌人太多,两人必须携手作战,方有胜算。他怀揣着鳞刺,混在乘客中走出了车厢。他没有下车,而是静立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当所有暗扎子走入车厢,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胡客身上时,突袭的最佳时机便来了。
    胡启立最善于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
    如一道悄无声息的闪电,他从背后发起了突袭!
    鳞刺刺穿了队伍最后端的暗扎子的后背,激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声来自背后的惨叫,让一众暗扎子在震惊之中转身。就是这扭转身体的丁点时间,鳞刺的鱼吻尖下又多了两条亡魂。
    胡启立很久没有与人动武,方才一动手便取了六条人命,现在又要大开杀戒。
    鳞刺一入一出,车厢内血雨乱溅,肉屑横飞。墨黑色的刃身上积聚了千余年的阴毒之劲,这种邪劲引动了胡启立体内克制多年的杀意。他的眼前有二十多个暗扎子,在车厢的另一头还有二十多个,这些暗扎子惊恐的表情映入他的眼中,进一步刺激了他。借助鳞刺的鱼吻尖,胡启立浑身的杀意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泄。
    一直安坐着的胡客,也在此时离开了座位。他向车厢另一头的二十余个暗扎子发动了进攻。
    胡客用一条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尽可能地保持身体的平衡。重回主人之手的问天,展现出了一如既往的所向披靡。胡客似乎有意要同胡启立一较高低,他虽然移动不便,但出手的速度却比以往更快更狠,每一击都对准了敌人的要害,几乎做到了一击必中。
    暗扎子原本打算在保定府火车站里应外合,对胡客进行突袭夹击,没想到反而被胡客和胡启立来了个里应外合。胡客和胡启立都曾是刺客道兵门的一流青者,配以秦革四妖刃中的问天和鳞刺,一动起手来便凶如豺狼,猛似虎豹。暗扎子虽然人多势众,但限于过道狭窄,无法发挥人多的优势,再加上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手忙脚乱,好几个暗扎子没来得及反抗,便在顷刻之间命丧当场。
    但这种慌乱只是暂时性的。
    暗扎子们很快回过神来,一个个眼睛通红,如同魔性大发似的,一边大喝大叫以壮声势,一边朝胡启立和胡客疯狂砍杀。
    胡客连杀了数人,但丝毫吓不退暗扎子,反而激起了暗扎子嗜血的本性。这些暗扎子如同着魔一般,浑然没把自个的性命当回事,只管发狂似的涌上,砍刀乱舞,不断地往胡客身上招呼。
    另一边的胡启立也不轻松。胡启立本以为这群暗扎子只是普通货色,没想到个个战力十足。数个暗扎子跳上座位,从两侧夹击他。背后偷袭还有胜算,但三面遭遇围攻,腿脚有残疾的胡启立压力倍增。
    “让开!”伴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暴喝,头秃脸阔、四肢健硕的领头人猛地踩住座位,借力跃起,从几个暗扎子的头顶掠过,大砍刀劈空而下,居高临下地斩向胡启立。
    胡启立急忙举起鳞刺,硬生生地挡住了刀锋。但大砍刀上那股巨大的力道,迫使他拔起了脚跟,接连退后了三步,才勉强站住。
    “小老儿交给我,你们对付姓胡的!”领头人的右臂连挥两下,大砍刀劈得空气呼呼作响。声壮气势,他拉刀而回,斜竖于身前,整个人如同一座巍峨的大山,拦挡在过道的中央,截住了胡启立前进的道路。他盯着胡启立,一对小眼精光暴射,嘴角轻斜,两腮凸鼓。
    原本围攻胡启立的暗扎子,得了这个空子,立刻转身向另一头的胡客扑去。胡客正与车厢另一端的暗扎子纠缠恶斗,原本就够呛,不料背后又突然杀来大拨敌人。他方才正面对敌时,只须朝前方拼杀,不用转身回退,一条腿尚可支撑移动,但此时腹背受敌,必须闪转腾挪兼顾前后,腿脚移动不便的劣势彻底暴露出来,短时间内险象环生,接连被砍刀划破了两道口子。
    这边胡客迭遇危险,那边胡启立的境况也没好多少。
    胡启立与领头人单打独斗,竟然不分伯仲,旗鼓相当。要知道胡启立用的是阴毒狠辣的妖刃鳞刺,领头人的手中却只是一把普通的宽背精铁大砍刀。考虑到兵器上显而易见的差距,这位领头人的实力之强,已远远超出胡启立的想象。
    北帮暗扎子果然藏龙卧虎,胡启立暗暗心想。能在实力上和他不相伯仲,这位领头人必定大有来头,绝不可能是无名小卒。此地是保定府,这批暗扎子必定来自于保定帮。保定帮乃北帮暗扎子中实力最为强劲的派别,其领头人在暗扎子界也是赫赫有名,绰号烛龙,人称烛老大,乃是北帮中最为厉害的暗扎子之一。胡启立常年隐居清泉县,所关注的对象一直是刺客道,对暗扎子界既不关心,也没打过什么交道,是以从来没有与烛龙照过面。但眼前这个秃头男人,只凭一把普通的宽背大砍刀,便令他难越雷池半步,拥有这等强劲的实力,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烛龙。
    胡启立的判断没有错,他的对手正是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
    烛龙一词出自上古神话,乃传说中的创世神之一。相传烛龙蛇身人面,口含烛火,身长千里,通体赤红,睁眼为白昼,闭眼为黑夜,吹气则乌云密布,大雪纷飞,呼气则赤日炎炎,流金铄石,拥有烛照九泉、呼风唤雨的惊人神力。这位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身躯极为魁梧,实力格外强劲,是北帮暗扎子中罕见的厉害角色,倒也匹配得上这个称号。
    往过道中一站,配上一把宽背大砍刀,烛龙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气势。刚一离京便遇上如此劲敌,胡启立可谓倒霉透顶。
    倚仗鳞刺的凌厉,胡启立暂时不至于落败,但他也突破不了烛龙的拦截,无法救援身陷重围的胡客。
    趁着交手的间隙,胡启立偷望了一眼车厢另一头的战况。他已经看不见胡客的身影了,只看到数十个暗扎子围成黑压压的一团。暗扎子没有散开,这说明胡客还没有落败身死,但情况一定不容乐观。胡启立想要救援胡客,可是有心无力。
    倒在问天刃口下的暗扎子已达两位数之多,但剩余的暗扎子依旧毫无惧意,踩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围攻胡客。
    胡客此时浑身是血,已被逼入了绝境。
    如果左腿无碍,他早已凭借灵活多变的脚步杀出了重围,但现实情况却是他无法移动,在暗扎子的围杀之下,只能困守垓心,一次又一次地抵挡暗扎子潮水般的狂攻。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然而越是身陷绝境,胡客就越能迸发出体内那似乎无穷无尽的潜力,身体负伤越多,他反而越感觉不到疼痛,处境越难,他反而越冷静。他立即意识到,必须尽快靠住车厢壁,避免遭受暗扎子的前后夹击,才能有一线生机,如果再这样耗在过道里,他很快就将命丧于此。
    胡客拿出了拼死一搏的气势,突然间弃守转攻,付出身中两刀的代价,手刃了周围三个暗扎子,好不容易才逼开了一丝空隙。他沿着这丝稍纵即逝的空隙横身一蹿,蹿上了旁边的座位,后背一挺,抵住了车窗。背倚车窗,不必再顾虑身后,这弥补了胡客腿脚移动不便的劣势。当暗扎子填补好空隙汹涌扑上时,胡客终于不用再兼顾前后,只需从正面迎敌,情况顿时好转了不少。
    胡客占据了优势位置,问天左转右折,眨眼间便杀伤了两个暗扎子。
    他长出一口恶气,正准备大杀一场。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却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他依靠着车窗的后背,猛然间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一支从月台方向射来的冷箭,击穿了车窗玻璃,钉在了胡客的后背上。这支冷箭只有三寸长,来得突兀,又隔了车窗听不到风声,胡客根本没法提前察觉。
    有车窗玻璃的阻隔,抵消了一部分箭力,箭镞没有深入皮肉,伤及内脏。但胡客的后背却有酸麻感阵阵作祟。箭镞一定喂了毒,否则伤口不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身前全是张牙舞爪的暗扎子,胡客连钉在后背上的箭都没空拔出,更别说解毒了。他只能拼命地抵挡。越是拼命,血液的流动越是迅速。毒随血走,酸麻感飞快地向全身扩散,胡客的头脑很快阵阵眩晕,眼前天旋地转。
    渐渐地,胡客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了,只隐约看到一道道模糊的人影。他发狂似的挥动问天,以免暗扎子近身。暗扎子发现胡客中了箭,知道这阵发狂已是强弩之末,所以都撤开一步,将胡客团团围定,等胡客的这股狂劲发泄完后,再一拥而上。
    车厢另一端发生的一切,全都被胡启立看在眼里。
    胡客已经倒下,胡启立一个人自然独木难支。
    大势已去,胡启立深知再与烛龙拼杀下去,不仅没希望救出胡客,很可能连自己的性命也要搭进去。纵然心有不甘,但事到如今,胡启立已别无选择。他穷尽全身之力猛攻数下,终于将烛龙逼退了一步。趁着这一步的空隙,他返身逃离了车厢。
    如果烛龙愿意,他可以追上跛脚的胡启立。
    但是他没有。
    他的目标是胡客,不想在闲杂人等身上浪费力气。
    他转过身来,向围住胡客的暗扎子走去。
    胡客浑身精疲力竭,身体如同被抽空了一般。
    箭毒已经发作,身体终于无法再支撑,胡客的眼前光明散尽,最终变成一团漆黑。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的耳边传来了烛龙的说话声:“先别动手,留活口……”
    血祭
    胡客睁开眼睛,已是两天后的半夜。
    一个红色的小瓷瓶出现在他的眼前。小瓷瓶缩了回去,塞上盖子,捏在一只红色的手掌中。这只红色的手掌连接着一个全身发红的女人。女人扭头看向右侧,轻声说了一句:“醒了。”
    眼皮沉重,胡客不得不再次合上了双眼。
    他的鼻中还留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股淡淡的清香仿若一缕阳光,驱散了弥漫在头脑深处的黑暗,重新唤醒了他的意识。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的景象已变得较为清晰。
    在他的身前,除了站着一个全身发红的女人外,还站着一个全身发红的男人,在这一男一女的身后,还站着数十个全身发红的人,其中有些人身缠止血布,显然都受了伤。这些人之所以通体发红,是因为头顶的光线是红的,那些悬挂在房梁上的灯笼,全都是血一般的暗红色。所有人都身处在一个血红色的大祠堂里。祠堂内鸦雀无声,人人神色肃然。
    胡客被绑在一根粗大的立柱上,手和脚被捆得严严实实,牛皮筋环环绑缚,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人肉粽子,别说眼下浑身没有力气,就算力气充沛,他也没办法挣脱如此严实的束缚。
    眼前这种血红色的环境,胡客见识过两次,一次是在日本东京,另一次是在天口赌台,这已是第三次了。他向左转头,果然看见了一张铺着红布的供桌,桌上摆置着五只空碗和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的不是供香,而是一柄暗红色的刺。问天在胡客昏迷时被暗扎子收缴,此刻也放在供桌上。在供桌后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溪流桃枝图》。
    胡客与北帮暗扎子打过不少交道,曾数度遭其追杀,但这还是头一次被暗扎子擒住。落入暗扎子之手,自然不会有活路,之所以将他的性命留到现在,必定是要加以折磨。刺客道有令人生不如死的六极刑,暗扎子有什么恐怖惨绝的处置方式,胡客尚不知晓。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暗扎子决不会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胡客看清了站在身前的一男一女。男的脑袋溜光,满脸横肉,乃是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女的看起来有些眼熟,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冷媚的气质,祠堂内所有暗扎子均神色严肃,唯独她嘴角上翘,冲胡客微微冷笑。这种独特的气质和冷笑,让胡客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个曾在日本东京被他两度擒获的薛娘子。
    胡客没有看走眼,眼前这女人确实是薛娘子。在保定府火车站射中他后背的那支冷箭,便来自于薛娘子的袖弩。
    在烛龙和薛娘子的身后,保定帮的数十个暗扎子成排成列,肃然而立。他们身处的大祠堂,正是保定帮暗扎子的秘密聚集地黑祠堂。
    后背的箭伤和左腿的枪伤一并作痛。疼痛虽然讨厌,却也让胡客的意识越发清醒。他不但看清了眼前的所有景象,也想起了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事情,并且猜到了月台上射来的冷箭,是薛娘子所发。
    薛娘子冲胡客晃了晃手中的红色小瓷瓶,似乎是在炫耀解药就在她的手中。方才唤醒胡客意识的清香,便来自于这个小瓷瓶,只不过薛娘子用量精准,胡客吸入的那一丁点清香,只足够他恢复意识。薛娘子将小瓷瓶收了起来,放入腰间的荷包,同时一并收起来的,还有她脸上略显得意的冷笑。“烛老大,”她转头提醒烛龙,“时候差不多了。”
    薛娘子提醒得很及时,确实已经到时候了。
    烛龙将头转向侧后方,点了点头。
    一个穿着打扮类似祭司的暗扎子从侧后方走了出来,他来到供桌的右侧,转过身面朝众人。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用阴恻恻的嗓音唱道:“行祖礼!”
    黑祠堂内的所有暗扎子,都将头微微仰起,望着《溪流桃枝图》,慢慢地微躬身子。他们全都双掌相合,拇指和小指分别指向天和地,其余三指交叉并拢,行了独特的绕指礼。在血红色的黑祠堂内,数十个暗扎子神情虔诚,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微躬姿势,如同邪教的信徒朝拜邪神一般,充斥着阴森神秘之感。
    绕指礼结束后,祭司暗扎子拖着嗓子唱道:“开天光!”
    唱声刚落,站在房角的暗扎子立刻扯动拉绳。拉绳连接头顶的四方天窗,四方天窗一开,幽晦的月光顿时透入祠堂,照射在供桌上,仿佛给暗红色的供桌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薄纱。
    祭司暗扎子又唱道:“请地刺!”
    这一次轮到薛娘子出列了。她整了整衣衫,缓步走向供桌,毕恭毕敬地取下刺,一步步走回到烛龙的身前,将刺双手奉上。烛龙双手平举,将刺接过。
    祭司暗扎子接着唱道:“取活血!”
    “血”字一落,烛龙立刻向前走了三步,驻足在胡客的面前。
    “传言你是刺客道第一青者,”烛龙一边打量胡客,一边轻蔑地笑了笑,“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说完这话,他略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
    忽然间,烛龙右手一翻,刺握在了手中,脸上换了一副肃杀的神情。
    “你杀我保定帮众多兄弟,血债须血偿!”烛龙厉声说道,“今日十五月圆夜,取你活血,祭天祭祖,祭我众兄弟亡灵!”话音一落,身后的暗扎子全都发出了义愤填膺的呼喝声,回声激荡撞击,震得整座黑祠堂仿佛颤抖了起来。
    胡客的记忆顿时拨回到五年前的东京湾码头,那十具黑龙会浪人的尸体,浮肿而又残缺,漂浮在晨光笼罩的海面上,随着海浪一起一伏。那些浪人的胸口都有一个三角状的伤口,他们是被以薛娘子为首的北帮暗扎子用刺放过血后,抛尸于大海中的。当时胡客闯入薛娘子等人祭祖的房间,看见供桌上放置了五只大碗,里面盛满了已经凝固的人血。
    此时在胡客左侧的供桌上,同样放置了五只碗,只不过这些碗都是空的。五只空碗便如饥饿的野兽,一动不动地蹲踞在供桌上,等着饮下胡客的鲜血。
    烛龙手中的刺缓缓地举了起来。
    数十个暗扎子的呼喝声更加响亮了,黑祠堂的瓦顶仿佛要被这阵巨大的声浪掀翻。
    按照北帮暗扎子的血祭仪式,刺收取活人鲜血时,须直刺心窝,因为心脏附近的血流量最多,从这里开口,收取鲜血的速度最快。刺带有三面血槽,刺入人体后,刺身须略微向下倾斜,如此一来,鲜血顺着血槽流下,只需在执柄的下方放置一只容器,便可以收集鲜血。
    但刺直刺心窝,血流得快,人死得也快。烛龙不想胡客这么快就死掉。他要缓缓地放血,一点点地蚕食他的性命,让胡客充分地享受身体慢慢被抽空的滋味,感受死亡徐徐到来的痛苦,体会那种自知必死却无能为力的摧残折磨。
    所以烛龙没有选择直刺心窝,而是将刺的刺尖向下移动,对准了胡客左腿上的枪伤。
    他要从已经存在的伤口位置刺入,令胡客苦上加苦,痛上加痛。
    胡客虽然恢复了意识,但身体内的毒还没有彻底化解,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手脚无力的同时,身上还捆缚着结实的牛皮筋,使得全身动弹不得。看着刺缓缓逼近,胡客却无能为力。这些年里,他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的无力感,不仅身体无力,连精神也苍白无力。虽然身为刺客向来在刀口上过活,从不惧怕生死,但他心中此刻多少有些唏嘘和不甘。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里没倒下,最后竟沦为了暗扎子血祭仪式的活祭品,对于刺客而言,这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性命,比死还要难受。
    刺已经对准了枪伤,木桶也已放在胡客的脚边,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所有暗扎子都在这时候安静了下来,准备聆听胡客临死前的呻吟。
    烛龙正要发力刺下去,黑祠堂一直紧闭着的大门,却在此时被猛地推开了。一道人影在吱呀的开门声中飞奔而入,径直朝烛龙奔来。
    黑祠堂内鸦雀无声,吱呀的门响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暗扎子都扭转头去,烛龙也暂停了手里的动作,转头望向那道飞奔而来的人影。
    来人是负责把守黑祠堂大门的暗扎子,他一口气跑到烛龙的身边,连气都来不及喘,便凑到烛龙的耳畔,低声吐出了一句话。
    “烛老大,赏金榜到了!”
    守榜人
    这句话如同一道无法解释的谜题,令烛龙拧起了眉头。“赏金榜两月一开,”他暗暗纳闷,“这才过去几天,怎么又来了?”
    “守榜人也到了?”烛龙问。
    “到了,就在祠堂外面,”那暗扎子应道,“这回来了两个。”
    “两个?”烛龙的反应略显吃惊。
    “是两个,”那暗扎子道,“一男一女。”
    以往传递赏金榜的守榜人都是只身一人,这次却破天荒地来了两个,倒是奇怪得很。烛龙琢磨了一下,说道:“请他们进来。”
    那暗扎子点头领命,快步跑出了黑祠堂。
    守榜人突然携赏金榜到来,烛龙只好暂停正在进行中的血祭仪式。胡客中毒后全身无力,又被绑得严严实实,可以说毫无还手之力,烛龙根本不用担心他会逃脱,等应付完守榜人后,再回过头来处置胡客也不迟。
    烛龙将刺交给薛娘子,整了整衣服,站到黑祠堂的中央。“都听好了,”他环视所有暗扎子,声朗气阔地喝道,“准备揭榜!”
    这句话如同一把无形的利刃,将黑祠堂内的暗扎子从中斩断,向两侧分开,留出一条丈宽的间隔。
    两个身着黑色披风的人也在此时走进了黑祠堂,身后的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关拢。
    这两个披风人物,便是赏金榜的守榜人。
    两个守榜人身正腰挺,在众多暗扎子的注视下并肩前行,走到黑祠堂的正中央,驻足于烛龙的身前。
    北帮暗扎子一直是一个松散的暗杀组织,帮内的暗扎子按地域划分派别,相互之间很少有联系。这些不同的暗扎子派别之所以能够联合起来组建北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赏金榜的存在。顾名思义,赏金榜是买主向暗扎子交付赏金用以悬赏刺杀目标的榜单,自立榜以来一直由赏金榜主进行管理。赏金榜主是赏金榜的唯一管理人,每一任榜主都是由上一任榜主亲自选任。赏金榜主依靠一代又一代的积累,在官场、士绅等上流阶层积累了极为广阔的人脉资源,通过这些人脉资源,赏金榜主可以和众多买主建立起直接联系。通常来讲,买主都是通过守榜人与赏金榜主取得联系,但买主提出的刺杀目标,不一定都能被接受。赏金榜主会对买主提出的刺杀目标进行仔细的斟酌和筛选,将那些具有可行性且赏金可观的刺杀目标挑选出来,罗列成赏金榜。赏金榜一旦列出,赏金榜主会加盖始祖印,封入刺金信封,交给守榜人,守榜人奔赴各地,将刺金信封转交给暗扎子各个派别的领头人和一些实力强劲的单个暗扎子。领头人和单个暗扎子看过赏金榜后,若是觉得可以接受榜单上的刺杀目标,便当着守榜人的面撕毁刺金信封,就算揭下了赏金榜。到时候谁率先刺杀了赏金榜上的目标,便通知守榜人前来核实,守榜人确认之后,即刻回报赏金榜主,进行赏金的交接。在这一过程中,赏金榜主只负责联系刺杀任务和交接赏金,并从赏金中抽取一小部分作为自己和守榜人的收益,因此赏金榜主虽然掌管赏金榜,却并非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将买主和暗扎子联系起来的中间人。
    赏金榜每两个月开一次榜,距离上次开榜,只过去了区区几天而已。如此短的时间内,又有守榜人前来交接赏金榜,也难怪烛龙会在心底纳闷了。
    赏金榜的交接在暗扎子界是很平常的事,一直以来没有什么特殊的仪式,守榜人一来一去,不会做过多的停留,有时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赏金榜一揭,守榜人便立刻走人。
    这次也不例外。
    两个守榜人一言不发,女守榜人直接取出了刺金信封,递给烛龙。
    烛龙也不做过多的磨蹭,当场拆开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翻折起来的赤纸。
    这张赤纸便是赏金榜了。
    烛龙将赏金榜展开,先看了一眼始祖印,确定不是伪造的,这才浏览上面用金墨书写而成的文字。他的目光来回游移,脸色也逐渐暗沉下来。
    浏览完赏金榜上的内容,烛龙扬起了手中的赤纸。“这上面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这还算是赏金榜吗?”
    “榜主亲自拟定,自然是赏金榜。”女守榜人应道。
    烛龙阴沉沉的目光扫过两个守榜人,脸上的严肃神情忽然化作冷笑:“榜主要撤回上一轮赏金榜,这不是在消遣我们么?”烛龙要对付胡客,虽说是为了报仇,可二十万两白银的赏金也是驱动力之一,否则手底下这么多兄弟怎肯如此卖命?现在胡客刚刚擒住,赏金榜主却要撤回上一轮赏金榜,而上一轮赏金榜只列有胡客一个刺杀目标,这就意味着保定帮暗扎子一番流血拼命,到头来却不作数,二十万两白银全都打了水漂。烛龙身为保定帮的领头人,焉能接受?
    “旧榜收回,自然有新榜开出。”女守榜人说完这话,一旁的男守榜人立即取出另一个刺金信封递给烛龙,意思是这个新取出的刺金信封里,装着新开出的赏金榜。
    烛龙伸手接过,拆开封口,又抽出了一张赤纸。
    烛龙很快浏览完毕,有意无意地扭头看了胡客一眼,然后冲守榜人吐出了两个字:“活榜?”在新开出的赏金榜中,目标没有变化,依然只有胡客一个人,但任务却变了,不再是刺杀,而是生擒,与此相对应,赏金也由白银二十万两增加到了三十万两。历来赏金榜都是以暗杀为任务,从来没有生擒这一说,烛龙在暗扎子界混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赏金榜死转活,”女守榜人说道,“揭或不揭,你速做定夺。”
    “人我已经抓住,赏金又多了十万,”烛龙反问,“你说我揭还是不揭?”
    “如此便好。”女守榜人自以为听明白了烛龙的话中之意,于是看了一眼男守榜人。
    男守榜人会意,向绑在立柱上的胡客走去。他从腰间拔出匕首,割断了牛皮筋,将胡客从立柱上放了下来,然后拿出一副早已准备好的铁镣,锁住了胡客的双手。胡客毒素未清,浑身无力,无法反抗,只能任其所为。
    “人由我们押回去复命,赏金三天后会送到。”女守榜人说完,便和男守榜人一起,押着胡客向黑祠堂的大门走去。
    两个守榜人快走到大门前时,还没来得及开口叫门外把守的暗扎子开门,一支短箭忽然横穿整个祠堂,拉起一声尖锐的破空嘶鸣,倏地钉在门板上,尾羽急剧颤动。十几个暗扎子疾步跑过两个守榜人,在大门前结成阵势,堵住了黑祠堂的唯一出口。
    “我有说过要揭榜吗?!”烛龙独具威严的声音忽然在此时响起。
    祠堂内的肃静气氛就此被打破。薛娘子的袖弩和暗扎子的堵门,向两个守榜人表明了烛龙在是否揭榜这件事上的态度。
    两个守榜人停下脚步,同时转过身来。“烛龙,”女守榜人说道,“你是要反悔吗?”
    烛龙晃了晃手里完好无缺的刺金信封,意思是刺金信封没有撕毁,就不算揭榜,女守榜人口中的反悔一说,自然站不住脚。
    “那你到底揭还是不揭?”女守榜人问道。
    “赏金榜一经开出,岂能擅自更改?”烛龙说道,“你们既然要改榜,总得给我一个理由。”
    赏金榜自设立以来,从来没有改榜的先例,这还是第一回。烛龙嗅觉敏锐,在男守榜人走向胡客之时,他便意识到胡客一定有什么不能死的原因。能让赏金榜主违背祖制改动赏金榜的,一定是非比寻常的理由,说不定比三十万两白银还要值钱。不问清楚改榜的原由,烛龙自然不会把胡客交出去。更何况擒住胡客之后,他一直没有派人通知守榜人,可守榜人赶来黑祠堂,交接完新的赏金榜便迫不及待地要押走胡客,似乎早就知道胡客落入了保定帮之手。这些疑问不搞清楚,他决不会轻易交人。
    “买主忽然改变了主意,要求生擒目标,并为此增加了十万两赏金,”女守榜人说道,“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冷笑顿时爬上了烛龙的面庞。“买主即便改变主意,”他说,“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快吧。”
    对于富裕人家而言,哪怕再怎么有钱,二十万两白银也是非同小可的大数目,一个人肯花这么多钱买胡客的性命,一定有着难以磨灭的深仇大恨,在接通赏金榜之前必定会因为花这么大一笔钱而深思熟虑过,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突然改变主意?烛龙可不会傻到接受这样的解释,在他看来,女守榜人的话是随口搪塞,和信口雌黄没什么区别。
    “不必再拐弯抹角了。”女守榜人干脆利落地说道,“新榜你揭还是不揭,直接表个态吧。”
    烛龙也不打算再继续绕弯子。他盯着两个守榜人看了片刻,说道:“你们回去,叫榜主亲自前来,他不出面解释清楚,休想将姓胡的带走。”
    “一定要榜主亲自出面?”女守榜人问道。
    “改榜一事闻所未闻,当然要榜主亲自做解释。”烛龙说道,“否则如果有人弄虚作假,假借改榜之名,趁机救走姓胡的,不但我保定帮颜面扫地,赏金榜的信誉也荡然无存。”话中芒刺,直指两个急着押走胡客的守榜人。
    “那好,”女守榜人非但不怒,反而右手一抬,指着墙壁上悬挂的《溪流桃枝图》,大声说道,“榜主就在这幅画的后面,你要见他,去画后面的密室即可。”
    这句话有如平地起惊雷,令烛龙浑身一震。这幅巨大的《溪流桃枝图》的背后,有一扇隐蔽的小门嵌在墙壁上,小门连接着一间窄小的密室,保定帮暗扎子历任领头人的骨灰坛,便存放于其间。这间密室的存在,即便在保定帮的内部,也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女守榜人能说出来,已足够令烛龙吃惊,如果说赏金榜主此刻就藏在这间密室里,烛龙就更加难以置信了。要知道他抓住胡客之后,之所以留住胡客的性命,就是为了等到十五月圆夜,待月光普照、天地通连之时,举行血祭仪式祭天祭地祭亡灵,而在十五到来前的两天里,胡客一直被关在黑祠堂内,有专人负责看守,如果赏金榜主溜入黑祠堂躲进画后的密室,不可能没人发觉。
    女守榜人把烛龙的惊讶之情看在眼里。“你如果不信,”她说道,“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说罢,她朝身旁的男守榜人看了一眼。
    男守榜人原本押着胡客,此时得到女守榜人的示意,将胡客交给女守榜人看守,然后径直向《溪流桃枝图》走去。
    走到墙壁前,男守榜人将整幅《溪流桃枝图》掀了起来,露出了一扇铁制的小门,门边挂有一把铜锁。也不知男守榜人用了什么手法,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铜锁从门边脱落,掉落在了地上。男守榜人伸手一拉,小门应声而开。
    “请!”女守榜人看着烛龙,平举右手。
    黑祠堂内的所有暗扎子都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急剧的转变,一个个面带惊疑,均把目光投向了烛龙。
    身为保定帮的领头人,在数十个暗扎子的注视下,烛龙自然不能退缩。如果他命令一个手下进入密室,那就等于心里怂了,一贯以威信示人的他拉不下这个脸面,所以要进入密室必须由他自己去。再说要和赏金榜主见面,是他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女守榜人说赏金榜主就在密室里,他焉能畏缩不前?尽管不相信女守榜人说的话,但烛龙还是迈步向小门走去。他心中暗暗提防,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以防两个守榜人暗藏了什么阴谋诡计。
    走到小门前,烛龙停下了脚步。
    一眼望进去,小门内乌黑一片,密室里有什么,根本看不见。
    烛龙招呼了一下,供桌旁的祭司暗扎子急忙取来一盏红灯笼,交到他的手里。
    烛龙斜了男守榜人一眼,说道:“如果密室里没有人,你们便是存心戏弄于我,到时休怪我不客气!”
    男守榜人没有任何言语上的反应,只是右手微抬,做了个请势。
    见男守榜人如此有恃无恐,烛龙不免更加警惕了。事到如今,他仍然看不透两个守榜人是何用意,唯有小心谨慎多予提防。带着谨小慎微的心态,他手提灯笼,弯腰低头,钻进了小门。
    一入密室,灯笼立刻举起,幽暗的红光向四周扩散。
    密室内空间逼仄,一盏灯笼的光,已足够照亮各个角落。
    密室的墙壁上,掏出了一个个一尺见方的格子,红光落入格子,映照出了一只只泥陶坛子。那是落满了尘埃的骨灰坛,总共有十来只,静置在属于各自的狭小空间内。除此之外,密室内空空荡荡,连别的物件都没有,更别说一个大活人了。
    烛龙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头脑也在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两个守榜人此举,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拖延时间,那还好办,但如果男守榜人趁机将小门锁上,将烛龙锁在密室里,就等于隔离了保定帮的龙头老大,黑祠堂内的数十个暗扎子将群龙无首,事情便麻烦了。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现在烛龙的脑海里,身后便传来了“吱呀”的关门声。
    烛龙腮边的肌肉一抽,急忙转身向小门扑去。
    可他反应虽快,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小门已经提前一步关拢了。
    但出乎烛龙意料的是,小门虽然关上了,但男守榜人并非从外面关上的,而是从里面拉拢的。
    换言之,男守榜人紧跟在烛龙的身后,也钻进了密室。
    小门关合,烛龙所处的空间,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密室。
    扣上铁闩锁死小门后,男守榜人转过身来。他站在距离烛龙三步远的地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烛龙。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缓缓地伸进了披风里面。
    密室里光线昏暗,但这个细小的动作还是被烛龙看在眼里。
    从烛龙的角度来看,男守榜人此举是在摸取武器。
    这是准备动手的征兆。
    难不成男守榜人钻入密室锁死小门,是想凭一己之力,击杀保定帮的龙头老大?如果真是这样,烛龙倒松了一口气。加入北帮暗扎子以来,烛龙经历过许多恶战,他这个保定帮领头人的位置,是拿刀剑和鲜血拼杀得来的。他对自己的本事很有信心,丝毫不惧怕男守榜人的挑战。
    虽说自信满满,但烛龙还是不敢托大。他的右手落向腰间,搭在了大砍刀的刀柄上,脚跟自然而然地蓄足了劲。他已经看准了男守榜人的右手,只要男守榜人的武器一亮出来,他便立刻抢步出刀,一击杀敌。
    烛龙蓄足劲道的一击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因为男守榜人的右手离开披风时,握在手中的,并非杀人的武器,而是一枚黄玉印章。
    这枚印章呈天圆地方之状,底面被男守榜人翻起来,正对着烛龙。红光下虽然看不太清楚,但烛龙还是辨认出了底面的图章。他已经见惯了这个图章,在两月一开的赏金榜上。无论大小还是轮廓,眼前这枚黄玉印章的刻图,和赏金榜上加盖的始祖印图章完全一致。男守榜人手中拿着的,极有可能是赏金榜主才能持有的始祖印。
    刹那间,烛龙明白了女守榜人的话中之意。
    “你就是……”烛龙后半截话还在喉咙里,男守榜人已点起了头。
    烛龙从来没有见过赏金榜主的真容。每次赏金榜交接时,他见到的都是守榜人,赏金榜主从未露过面。事实上,暗扎子当中,除了守榜人外,根本没人知道赏金榜主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赏金榜主藏身何处。这一点和刺客道如出一辙,王者从不露面,连天层在什么地方,也没有青者知道。暗扎子奉行类似的做法,以保证赏金榜主的绝对安全,以免出现暗扎子攻击赏金榜主劫夺赏金的情况。暗扎子唯一知道的是,赏金榜主持有一枚始祖印,这枚始祖印既是赏金榜的真伪凭证,也是赏金榜主的身份象征。在传位给下一任榜主之前,赏金榜主的这枚始祖印,是绝不会离身的。
    女守榜人说赏金榜主就在密室内,原来不是说谎。
    这位站在烛龙身前、手持始祖印的男守榜人,正是传说中掌控赏金榜的赏金榜主!
    赏金榜主
    小门外响起了剧烈的撞门声。
    黑祠堂内的暗扎子担心烛龙的安危,在小门忽然关拢后,第一时间冲上前来,试图将小门撞开。
    “我没事,全都退下!”烛龙大声说道。
    小门外的暗扎子松了口气,撞门声戛然而止。
    烛龙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赏金榜主的身上。
    赏金榜主的长相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只是普通人的五官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这一点让烛龙大感失望,毕竟这与他想象中的赏金榜主的形象差了太远。不过这倒符合赏金榜主的要求,走到哪里都不会引起注意。历任赏金榜主选择继任者时,除了考较才能方面的本事外,长相普通也是标准之一。
    烛龙原本对赏金榜主心存敬意,毕竟赏金榜主是暗扎子中不可复制的人物,可如此普通的长相,却将烛龙内心仅存的丁点儿敬意摧毁得一干二净。
    在烛龙看来,凡成大事者,在外貌方面,一定有异于常人之处。他之前准备取活血时仔细打量了胡客,然后非常失望地摇头,正是因为胡客略显普通的长相,与刺客道第一青者这个响亮的名号完全不相符合。现在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了赏金榜主的身上。如果赏金榜主面相威武,仪表堂堂,烛龙倒要以礼待之,可惜事与愿违,所以烛龙说话之间,连最基本的敬意也没有了。
    “为什么要保胡客不死?”他直截了当地问,“别再告诉我是因为买主加钱,区区十万两银子,岂能惊动你的大驾?”
    “买主的确加了钱。”赏金榜主开口了。这是他出现在黑祠堂之后,第一次张口吐声。可无论是他的嗓音,还是这句话的内容,都和他的长相一样平淡无奇。
    “买主加钱,加他的便是,你何必亲自前来?”
    “贸然改榜,怕你不肯揭榜。”
    烛龙冷笑道:“你来了我就会揭?”
    赏金榜主想了想,摇头道:“不会。”顿了一下,又说,“但我会尽力说服你。”
    烛龙冷冷地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服我。”
    赏金榜主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言辞,然后问道:“你可知道秦革四妖刃?”
    烛龙道:“刺客道的东西,知道又如何?”
    赏金榜主又问:“那你是否知道秦革四妖刃的来历?”
    烛龙道:“你有话直说,用不着考较我。”
    赏金榜主点点头,说道:“当年刺客道得到这四件妖刃后,曾寻了一位铸剑师对其进行改动。这位铸剑师原本隐居在秦岭深山,他大功告成后,将四件妖刃裹在一块秦革中,送还给了刺客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烛龙有些不耐烦,打断了赏金榜主的讲述,“我不想听什么刺客道的破故事。”
    “我想说的是,”赏金榜主肃声道,“当年刺客道之所以请铸剑师改动这四件妖刃,是为了将四条代码藏入其中,这四条代码里面,隐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
    这句话终于激起了烛龙的兴趣,他脸上不耐烦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
    对于秦革四妖刃的了解,烛龙还停留在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杀人利器上,至于四件妖刃中藏有四条代码,四条代码又指向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烛龙倒是闻所未闻。
    “什么秘密?”烛龙问道。
    “王者已死,这个秘密是什么,恐怕已无人知晓。”赏金榜主说道,“不过能被刺客道藏入秦革四妖刃,这个秘密的分量,一定非同小可。”
    秦革四妖刃是刺客道的镇道之宝,分别由兵门之“鬼”、毒门之“奎”、谋门之“心”和王者掌管,能够藏入其中的秘密,必定非比寻常。这个道理,烛龙自然明白。
    “以前刺客道在时,有兵、毒二门的青者在,即便有人知道此事,也决不敢打秦革四妖刃的主意。”赏金榜主继续说,“但现在刺客道覆灭了,秦革四妖刃人人可夺,只要聚齐这四件妖刃,找出四条代码加以破解,就能找到刺客道千方百计想要隐藏的秘密。”
    “胡客一定知道了某件妖刃的下落,”烛龙思维敏锐,立刻将赏金榜主所讲和胡客联系了起来,“所以你才要保他不死。”
    赏金榜主摇头道:“要保他性命的不是我。”说着,他便将买主的事情告诉了烛龙,也算是解释了为什么他要违背祖制,开前所未有之先例,将赏金榜由死榜转为活榜。
    赏金榜主所说的买主便是胡启立,一切事情皆是因胡启立而起。
    两天前,在保定府火车站的那场恶战中,胡启立为求自保,选择了独自逃离。他本以为胡客落入暗扎子之手,一定必死无疑,没想到暗扎子只是将胡客生擒回了黑祠堂。胡客既然没有死,胡启立自然要想办法营救,毕竟只有胡客才知道鳞刺里面那节竹筒的下落。正所谓对症下药,暗扎子抓胡客是因赏金榜而起,所以胡启立决定在赏金榜上想办法。胡启立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守榜人,提出要收回赏金,撤销赏金榜。但赏金榜历来没有撤榜一说,守榜人断然拒绝了胡启立。
    要想在赏金榜上做文章,唯有见到赏金榜主,说服赏金榜主改变主意。但赏金榜主从不露面,要想见其一面,可谓千难万难。
    胡启立自有办法。
    他的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送礼。
    世上的每个人都有感兴趣的东西,只要投其所好,不愁办不成事。
    胡启立将鳞刺交给守榜人,让其转交给赏金榜主。胡启立相信赏金榜主一定能认出这件妖刃。这件刺客道王者所持有的杀人利器,是胡启立送给赏金榜主的见面礼,也是胡启立的敲门砖。
    胡启立一点也不心痛。他追逐鳞刺,为的是藏在鳞刺里面的东西,现在他知道鳞刺是空的,这件阴狠毒辣的千年妖刃,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废铁一块。
    但赏金榜主却很看重这件见面礼,破天荒地同意见胡启立一面。
    两人见面后,胡启立将秦革四妖刃中暗藏秘密的事和盘托出,提出撤销赏金榜以保住胡客的性命,以免鳞刺内竹筒的下落从此湮没于世。胡启立还做出承诺,如果赏金榜主肯答应此事,将来他找到秦革四妖刃中隐藏的秘密后,哪怕是天大的宝藏,也一定与之分享。
    赏金榜主不缺财富,但对刺客道所要隐藏的秘密却极感兴趣。经过一番细致的考虑,赏金榜主最终同意了此事。只不过他不同意撤销赏金榜,只答应将死榜转为活榜,以此来保住胡客的性命。
    保定帮的领头人烛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如果守榜人单独去黑祠堂,恐怕办不成此事,所以赏金榜主决定亲自出马。他假扮成守榜人,与另一位女守榜人持新拟的赏金榜,马不停蹄地赶来保定府,夜入黑祠堂,正好撞上血祭仪式。如果他晚来一时半刻,胡客现在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又干又瘪的皮囊了。
    “原来那个瘸子就是买主。”听完赏金榜主的讲述,烛龙立刻想起了在火车上和他交过手的胡启立。
    “买主答应了,只要你肯揭榜,放胡客一命,不仅赏金加到三十万两,而且将来找到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大家都有份。”赏金榜主知道,加付十万两赏金,不足以打动见惯了世面的烛龙,要想让烛龙点头放人,必须拿出更为诱人的筹码才行,所以他说出了这番话。
    这番话实在太具有诱惑力。要知道刺客道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隐秘的组织,这样一个组织想方设法要守护住的秘密,对身为暗扎子的烛龙而言,吸引力实在太大了。烛龙在心里劝说自己,胡客的性命迟早可以取,就当是先将胡客的性命寄存一阵子,只要鳞刺内的竹筒一被找到,他再率领手下找胡客报仇。
    “好!”烛龙不再多做考虑,“新榜我揭了。”
    此言一出,赏金榜主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现在第一步有了着落,是时候进行第二步了。
    按照事前和胡启立的约定,赏金榜主会将胡客押往特定的地点,胡启立已提前埋伏在半道上,准备当一回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将胡客救走。到时候赏金榜主只须假装抵抗一番,然后任由胡启立将胡客救走便是。这样一来,胡客不仅不会知道买他性命的人是胡启立,反而还会感激胡启立的救命之恩。胡启立想要从胡客嘴里获知鳞刺里面那节竹筒的下落,就将变得更为容易。
    程咬金
    小门打开,烛龙和赏金榜主一前一后,从密室内走出。
    黑祠堂内,数十个暗扎子在焦躁中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烛龙现身。烛龙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神色间更是暗含几分得意之色,这让一众暗扎子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
    女守榜人押着胡客,站在暗扎子的包围圈中。见赏金榜主和烛龙双双走出,两人似乎相处得还不错,女守榜人便知道事情已经谈成了。
    果不其然,走到黑祠堂的中央,烛龙二话不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刺金信封撕成片片碎屑,算是揭下了新开的赏金榜。紧接着他大手一挥,堵在大门前的暗扎子看得明白,挪向两侧,将大门让了出来。
    赏金榜主没有立刻挪步。他将目光投向供桌上的问天。
    烛龙没有见过秦革四妖刃的真容,不知道这柄赤红色的弧形刃便是传说中的问天。他只知道这是胡客被擒前使用的武器。他明白赏金榜主的意思,既然胡客交由赏金榜主带走,这件武器自然也要一并转交。
    烛龙命人将问天取来,交到赏金榜主的手里。
    赏金榜主生怕烛龙变卦,问天一到手,立刻押着胡客向大门走去。
    女守榜人抢前一步,伸手搭住门把,双手一分,将大门拉开。
    门一开启,一大片通亮的火光立刻照入祠堂。只见黑压压的数十人,手擎火把,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把守大门的暗扎子半蹲在地上,双手被拧到身后,嘴也被捂住,无法作声。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都吃了一惊,急忙押着胡客往后退开两步。门外数十人一齐迈脚,踏进黑祠堂来。
    赏金榜主的第一反应,是烛龙出尔反尔。但他回过头望去,却见烛龙的脸上同样流露出了吃惊之色,黑祠堂内的一众暗扎子也都是神色疑惑。由此看来,这拨闯入黑祠堂的不速之客,并不是保定帮的人。
    烛龙脸上的吃惊之色很快就消失了。
    他已经认出了来者是谁。
    “丘捕头,”他大声招呼道,“三更半夜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烛龙口中的丘捕头,走在这群不速之客的最前面,是一个身材瘦削、瞧起来格外精明干练的小老头子。这小老头子姓丘,本是保定府衙的巡捕当班,后来保定府设置了巡警队,他被任命为巡长,统管保定城内的巡防治安。虽然出任巡长,但他当了十来年的巡捕当班,保定城内的百姓都喊惯了口,一时之间改不了称呼,仍旧以丘捕头相称。
    丘捕头深夜到访,带来了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巡警,往黑祠堂内一站,顿时显得气势逼人。
    “什么风把我吹来,”丘捕头应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在烛龙的印象里,丘捕头一向是乐呵呵的,很好说话,可今天却满脸严肃,浑似个黑脸判官,说话的语气也十分不中听,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似的。
    烛龙暗想,这个月的月子在初一那天便已经给过,而且分文不少,难道是姓丘的狮子大开口,嫌月子少了?
    月子即月钱,是保定帮暗扎子每月孝敬给保定府衙的“份子”钱。暗扎子做的是人命生意,虽然不是山贼匪类、黑帮流氓那类行当,但性质其实差不多。为了不招惹官府,同时也为了寻找保护伞,与官府修好关系,成为了暗扎子的头等大事。保定帮暗扎子每月按时按量给保定府衙送月子,府衙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于是对暗扎子的人命生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给官府捅出大娄子,就放任暗扎子不管。
    烛龙知道这些当差的是什么货色,所以立刻笃定丘捕头多半是手头紧,为了敲钱而来。“丘捕头,”他说道,“有话好商量,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丘捕头没理会烛龙,扭头问道:“瞧清楚了,是不是他?”
    站在丘捕头身边几个巡警看了烛龙一眼,冲丘捕头连连点头。
    丘捕头又转过头来望着烛龙,问道:“火车站的娄子,是你捅的吧?”
    丘捕头身边的几个巡警,正是两天前在保定府火车站负责巡逻的巡警。当天这几个巡警冲上火车排查凶手,被堵住车厢的暗扎子吓得夹起尾巴逃走。当时暗扎子人多脸杂,不好辨认,但烛龙是个光头,这几个巡警便牢牢地记下了,现在进入黑祠堂,一眼就认出了烛龙。
    直到此时,烛龙才明白,原来这帮巡警是为了火车站的事找上门来。
    “是我做的。”烛龙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虽然在保定府火车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造成了车站暂时性的混乱,但除了抓走胡客外,没有伤害任何无辜之人,对那几个巡警也没有任何不敬之处,想来总不至于得罪官府。他心里仍然认定,丘捕头是借烛点灯,趁机敲竹杠来了,只要破点财便可摆平此事。
    “你肯承认就好。”丘捕头说道,“你从火车上抓走的人呢?交出来!”
    丘捕头话中所指,自然是胡客。这些巡警居然不为敲钱,而是为了胡客而来,这大大出乎烛龙的意料。胡客就在眼前,丘捕头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一点也让烛龙觉得匪夷所思。
    烛龙看不懂个中究竟,于是故意装傻充愣:“我没听明白,什么抓走的人?”
    “火车站几百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就少装蒜了。”丘捕头哼了一声,说道,“你捅出了天大的娄子还不自知,今天如果不把人交出来,就是仙人菩萨下凡,也救不了你。”
    丘捕头说出这番话时,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看样子不是咋呼,再说他深夜带这么多人前来,绝不可能是在开玩笑。
    烛龙顿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不再绕弯遛圈,伸手往旁边一让,说道:“还请丘捕头借一步说话。”
    黑祠堂内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地方,密室墙壁厚实,隔音效果极好,所以烛龙请丘捕头移步密室相谈。
    丘捕头命令数十个巡警守住大门,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放任何人离开黑祠堂。巡警个个持枪在手,立刻列队成排,堵住了大门。见此情形,众暗扎子不敢妄动,赏金榜主同样不敢乱来。
    烛龙示意所有暗扎子原地候命,又冲赏金榜主轻轻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领着丘捕头走入了《溪流桃枝图》后的密室。
    “丘捕头,现下左右无人,还请你直言相告。”关上小门后,烛龙诚恳地说道。
    丘捕头没有做任何保留,将这两天里发生的事讲了个清楚明白。
    两天前,胡启立用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将胡客弄出了法务部监狱。当胡启立在保定府火车站与烛龙苦战时,那个代替胡客被关入铁牢的巡警终于醒转,这一计策才告穿帮。
    胡客从监狱内被救走的消息传出,法务部监狱和京师警察厅顿时乱成一团。
    消息上报到善耆那里,善耆勃然大怒,命令速查此事。一查才知,原来是他最为信任的门客从中捣鬼。善耆震怒了,他给予了胡启立绝对的信任,甚至连随身佩戴的象征亲王地位的肃王玉佩也赐给了胡启立,没想到胡启立回报他的,竟然是背叛。
    盛怒之下的善耆,立刻将胡启立和胡客定为逃犯,命令京师警察厅火速缉拿。
    京师警察厅派出大批巡警,很快查到了搭载两人出城的马车车夫。车夫只不过跑了一趟早车,赚了些劳苦费,哪知竟惹来这么大的麻烦,自然不敢有任何隐瞒,如实告知将两人送到了卢沟桥火车站。
    顺藤摸瓜,胡启立和胡客搭乘最早一班火车南下的线索很快得到确认,再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便查到了保定府火车站发生的事。火车站目击者众多,通过目击者的描述,查得逃犯胡客极有可能已被一伙黑衣人劫走,胡启立则下落不明。
    消息报回京师警察厅,厅丞连夜草拟电文,以肃亲王的名义通电保定府衙,命令知府火速查清这伙黑衣人的来历,将逃犯胡客和胡启立缉拿归案,必要时甚至可以调动驻扎在保定城外的新军相助。因为这是肃亲王的命令,保定知府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夜将时任巡警队巡长的丘捕头叫来,将这件棘手的任务交给了丘捕头。
    直到事情着落在丘捕头的身上,离胡客在保定府火车站被暗扎子擒走,仅仅只过去了两天而已。
    早在事发当日,丘捕头已经听在场的几个巡警汇报过此事。通过几个巡警的描述,他猜到是保定帮暗扎子所为。他和烛龙打过交道,吃过同一桌的饭,喝过同一坛的酒,算是有一些交情,而且在当时看来,保定帮暗扎子没有乱伤无辜,问题确实不算大,所以他没去找烛龙的麻烦。可没想到保定帮暗扎子劫走的竟是闯入法务部监狱营救汪精卫等人的重犯,如今此事震动朝廷,肃亲王亲令督查,算是捅破了天的大事,别说是一星半点的交情,就算是自家的亲兄弟,也要立即划清界线。
    丘捕头体会到了火烧眉毛的急迫感。他接到命令时已是深夜,却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叫醒巡警队的所有巡警,赶来黑祠堂,逼烛龙交人。
    听完了丘捕头的讲述,烛龙知道这件事用钱是摆不平了,甚至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在他的心中,倒没怎么为这件事烦心,毕竟只要将胡客交出去就是了。他现在心里装得最多的,是一种惊讶万分的情绪,因为胡客而产生的惊讶。他根本不知道胡客是在逃的朝廷重犯,如果知道的话,他在火车站对付胡客时,就不会那么毫无顾忌、大张旗鼓了。惊讶之余,他也不得不对胡客刮目相看。在东京保护孙文也就罢了,毕竟那是异国他乡,清廷管不着,可如今这个人居然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内,闯入法务部监狱营救谋刺摄政王的革命党人,真可谓胆大包天。想到这里,烛龙觉得难以置信,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丘捕头会错了烛龙摇头的意思,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不肯把人交出来?”
    “姓胡的就在外面,你随时可以带走。”比起秦革四妖刃里的秘密,保住身家性命显然更为重要,烛龙不想站在官府的对立面,哪怕要因此违背刚刚答应了赏金榜主的事。
    丘捕头一直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在得到烛龙的同意后,终于出现了些许松动。“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朗声说道,“我把人押回去复命,其他的麻烦,我会想办法替你挡下来。以后有酒喝酒,有肉吃肉,大伙儿还是朋友。”
    烛龙微微一笑,不作应答。
    事情谈妥,丘捕头一刻也不想等,立刻便要押胡客回府衙复命。
    烛龙点点头,开启小门,走出密室,准备把胡客交给丘捕头处置。
    可他的一只脚刚迈出密室,伸手掀起遮住小门的《溪流桃枝图》,眼前出现的景象,却令他悚然大惊!
    放眼望去,黑祠堂内,再没有一个站立的人。无论是保定帮的暗扎子,还是丘捕头带来的巡警,无一例外地倒在了地上,像刚被割刈下来的杂草,胡乱散了一地。
    身为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这辈子见多识广,算是见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奇事怪事,可眼前这无法想象的一幕,还是令他心头悚然,头皮发麻。他和丘捕头进入密室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黑祠堂内上百号人便尽数倒下。密室虽然隔音效果极好,但充其量只是一墙之隔,如果黑祠堂内有人大声喊叫,密室内不可能听不见。可如今上百号人出事,他竟然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仿佛这些人是在一瞬之间被勾走了魂魄,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
    世间当然没有勾魂一说,这上百号人一定是遭到了暗算。能让这么多人在不知不觉间倒下,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下毒。
    烛龙俯身检查了几个暗扎子,果然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探过鼻息,发现这些人呼吸顺畅,不像是中了什么夺命的剧毒,倒像是中了某种迷毒,陷入了暂时性的昏迷状态。
    烛龙的目光四处扫动,很快发现黑祠堂内少了几个人。
    胡客、赏金榜主、女守榜人和薛娘子,这四个人不在倒地的人之列。
    烛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预感是胡客被人救走了。
    只过了区区一盏茶的工夫,如果胡客真的被人救走,那一定还没有走远。
    烛龙立刻拔足掠步,如风似电般冲出了祠堂大门。
    无论反应速度还是脚程快慢,丘捕头都比不了烛龙。等他一边叫喊烛龙的名字,一边追出黑祠堂时,夜幕下的巷子里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人影。
    第二个程咬金
    时间向前拨转一刻钟,当烛龙引领丘捕头进入密室后,一种对峙僵持的局面,在黑祠堂内形成了。
    几十个巡警封住大门,警惕地盯着暗扎子。数十个暗扎子毫不示弱,回敬以更为凶狠的目光。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被夹在中间,丝毫不敢走神,防备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胡客余毒未清,浑身绵软无力,暂时只能听天由命。现场沉默无声,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如此对峙僵持了片刻,几个离大门最近的巡警忽然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这一突发状况来得毫无征兆,几十个巡警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下意识地认定是着了暗扎子的道。但他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赴了那几个巡警的后尘,像被砍倒的树木一般,迅速地倒向地面。
    这一诡异的情况如同蔓延的瘟疫,很快传染到暗扎子的身上。数十个暗扎子还没搞明白状况,连叫喊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如被狂风吹断的麦秆一般,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住了,忽然间目眩头晕,脚底下摇摇晃晃,脑海中立刻跳出了两个字:中毒!
    两人急忙举起袖子,掩住口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身子。
    但就是在这头晕目眩的瞬间,赏金榜主的右手忽然一空,原本被他擒在手中的胡客,已被一个巡警拽住了胳膊,拉着蹿出了大门!
    忽然间又有一道人影从赏金榜主的眼前闪过,飞快地追出了大门。
    追赶之人是薛娘子,她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迅速地屏住了呼吸,没有吸入毒气,这才能在胡客被救走时,以最快的速度追赶而去。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虽然吸入了毒气,但好在量不大,不至于昏厥倒地。
    两人不甘落后,踉踉跄跄地追出了门外。
    出了黑祠堂的大门,胡客没有跑多远,两条腿便虚浮无力。
    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方才黑祠堂内巡警成片倒下时,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薛娘子,另一个则是胡客。
    和薛娘子一样,胡客也在吸入毒气之前屏住了呼吸。在中止呼吸的同时,他心里涌起了一股惊喜之情。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用毒的,除了姻婵外,他已想不出第二个人。
    所以当穿着巡警制服的杜心五趁乱蹿至他的身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时,胡客的心里竟有几分失落。
    失落归失落,杜心五冒死来救,还是令胡客的精神振奋了不少。
    胡客逼出了浑身仅有的那一丁点儿力气,全都用在双脚上,尽可能跟上杜心五的速度,逃出了黑祠堂。
    但这点儿力气很快就用尽了。
    奔逃了两条大街和一条小巷,在离保定城南门只剩一街之隔时,胡客停下了脚步。
    呼哧呼哧的声音断断续续,胡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身体是有极限的,甚至体会到了山穷水尽的感觉。这一阵狂奔不仅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还加剧了腿伤和背伤的疼痛,令他的身体接近崩溃的边缘。他是彻彻底底地跑不动了。
    “我背你!”杜心五立即弯下了腰。
    胡客身形魁梧,要将他背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杜心五是练家子出身,是与霍元甲齐名的武术界宗师,胡客一趴上后背,他仍能步履轻快,大步流星地朝南门奔行。
    只不过身上背了一人,速度自然慢了一大半。
    后方追来的薛娘子,趁此机会,三两下便追了上来。
    杜心五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知道有人正快速追来,急忙背着胡客紧赶了几步。
    忽然间,杜心五的右腿膝弯内侧一阵剧痛。
    大步奔行的时候,这种程度的剧痛,足以令一个人歪斜倒地,哪怕这个人是杜心五。
    杜心五猝不及防地摔倒,胡客也跟着扑倒在了地上。
    杜心五急忙伸手摸向膝弯内侧,发现那里插了一支短箭。他回头望去,只见夜幕下空旷的街道上,薛娘子抬手对准二人,正大步走来。
    薛娘子的飞卫弩在日本东京时被胡客所破,回国之后,她便放弃了飞卫弩,转而使用袖弩。一只巴掌大的机弩绑在手臂上,藏于宽口衣袖中,发动机弩的拉线系于手腕,只要拧转手腕,扯动拉线,就可以发动机弩,射出短箭。薛娘子的袖弩经过数次改造,最终达到可以一次性连续射出五支短箭。袖弩藏得隐蔽,短箭长仅三寸,虽然准头比不上飞卫弩,但隐蔽性更强,在刺杀行动中更加管用。射中杜心五膝弯内侧的短箭,正是来自于薛娘子的袖弩。
    杜心五想要站起来进行抵抗,却被胡客伸手摁住。
    “别动。”胡客压低了声音。
    薛娘子的袖弩适合远距离攻击,两人如果有所异举,她在数丈开外就可开弩射杀,所以杜心五翻身而起,等于自寻死路。杜心五中了一支短箭,但是只伤到膝弯,由此看来,薛娘子是有意要抓活的,否则以她的准头,第一支箭便可射中要害。既然薛娘子想抓活的,那两人只要躺在地上不乱动,就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两人的腿脚都受了伤,奈何不了数丈之外的薛娘子,唯有等薛娘子走近后,趁其不备忽然施袭,才能有一丝胜算。出于这几个方面的考虑,胡客摁住了杜心五,不让杜心五站起来反抗。
    薛娘子倒也聪明,走到四五步开外,便不再靠近。她在东京见识过胡客的能力,即便胡客余毒未清,她仍然心存忌惮。她保持了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右臂一直抬起对准两人,以防两人跳起反击。
    杜心五中箭之后,膝弯处麻痛交叠,箭镞上的毒开始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扩散。但他牢记着胡客的叮嘱,强忍剧痛,一动不动。
    薛娘子没有正眼瞧杜心五,只是看着胡客。嘴角露出冷笑的同时,她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得意之色。
    当年奔赴东京行刺孙文,是薛娘子第一次在没有烛龙的情况下独自领导行动,本来是表现自己的大好机会,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栽在胡客的手里,连她自己也两度被胡客生擒。去往东京的六个保定帮暗扎子,最终只有她一个人活着回国,而且还是在胡客半押送的状态下,实在是她暗扎子生涯的奇耻大辱。如今在火车站偷袭胡客得手,又在胡客被杜心五救走时拦截成功,等于两度擒住了胡客,总算是一雪前耻,报了大仇。
    “姓胡的,”薛娘子显得洋洋得意,“我在你手上栽过两次,现在你也在我手上栽了两次,你服还是不服?”
    胡客不答而言他,沉声问道:“柏穿杨死在花旗酒楼,是不是你下的手?”
    薛娘子微微一愣:“你认识柏穿杨?”刚说出这话,她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莫非你就是柏穿杨的下线?”
    “为什么要杀他?”胡客继续问。
    “姓柏的叛逃了北帮,还敢抢北帮的生意,这种人怎能留在世上?”薛娘子应道,“我杀他之前,逼问他下线是谁,想看看是谁在替他做事,可他死活不肯说,我只好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没想到他宁死也要守护的人,居然是你!”
    以前刺客道还在时,柏穿杨便一直是胡客的串人,后来刺客道覆灭了,胡客和柏穿杨仍然以青者和串人的方式,保持了将近两年的合作。在这段合作时间里,两人不可避免地建立了一些情谊。柏穿杨被杀后,胡客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希望有一天能手刃凶手,为柏穿杨报仇。但他只知道柏穿杨死于箭伤,凶手是个女人,除此之外线索全无。此番他重遇薛娘子,因薛娘子一直以弩箭为武器,胡客便忽然联想到了柏穿杨的死。没想到一问之下,倒真让他找到了杀害柏穿杨的凶手。
    “你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却还惦记着柏穿杨的事,难不成还想替他报仇?”薛娘子手腕一拧,一支短箭嗖地从袖口里射出,正中胡客的右腿!她对胡客始终心存忌惮,现在胡客的两条腿都负了伤,彻底动弹不得,她才完全放了心。
    杜心五按捺许久,至此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怒喝,就要翻爬起来。
    “躺下!”薛娘子右臂偏转,袖口对准杜心五,一支短箭急速射出。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趁薛娘子的注意力转移至杜心五身上,胡客突然拔出钉在右腿上的短箭,左手猛地在地上一推,整个人如一只出笼的猛兽般扑向薛娘子,手中的短箭由下往上刺出,刹那间穿透了薛娘子的右肘!
    胡客在地上躺了片刻,好不容易积聚了一点力气,全用在了暴起突袭的一击上。
    一击得手后,胡客气尽力竭,身体失去重心,再次倒向地面。
    在倒地的同时,胡客探出右手,抓向薛娘子的腰间,将薛娘子系在腰间的荷包扯了下来。荷包里是装有解药的红色小瓷瓶,之前在黑祠堂里弄醒胡客后,薛娘子将红色小瓷瓶收入了荷包中,这一细节被胡客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在胡客发动突袭的一瞬间,薛娘子用尽全力向后闪躲,但还是差了一步。
    胡客以牙还牙,用她射出去的短箭,反过来重伤了她。
    右臂被刺穿,剧痛难当,薛娘子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箭镞上喂了毒,薛娘子比谁都清楚,她急忙伸手摸向腰间,试图取下解药自救。然而一摸之下,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荷包已经不翼而飞。
    薛娘子随即望向身前,目光中流露出了无与伦比的惊恐之色。
    因为她亲眼看到,一直因为中毒而浑身无力的胡客,此时竟以左手撑地,极为缓慢地站了起来!
    赏金榜主之死
    红色小瓷瓶里的解药果然灵验,胡客夺过来之后猛吸了几口,体内立刻升腾起一种红日升空云开雾散的感觉,原本昏沉混沌的头脑瞬间变得清明,空乏无力的身体迅速恢复了力气。如获新生一般,他慢慢地站了起来。
    仰起头,胡客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似乎清新了许多。
    他挪动双腿,向薛娘子走去。
    左右腿虽然都受了伤,但无论多么强烈的疼痛,他此时都必须忍住。
    无论如何,他今晚决不会放过薛娘子!
    薛娘子的右臂被刺穿,短箭还穿插在肉里,整条手臂算是废了,别说拧转手腕发动袖弩,就连抬起手腕都做不到。
    整条右臂被废,袖弩无法使用,薛娘子看着逐渐靠近的胡客,深知自己已无力抵抗。不过好在她的双腿完好无损,还可以爬起来逃跑。
    但是胡客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
    在她爬起身的一瞬间,胡客已经伸手抓住了她的右臂。
    一旦发起狠起来,胡客可以化身为恶魔,他不仅抓住了薛娘子的右臂,而且刻意抓住了受伤的部位。
    突然加剧的痛楚,令薛娘子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惨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
    胡客抓住薛娘子的右臂,往回一送,击中她的咽喉部位。刺穿手臂后露在外面的箭镞,猛地刺穿了薛娘子的咽喉。
    柏穿杨死于咽喉中箭,胡客用同样的方式,为他报了仇。
    薛娘子倒下了,胡客则转回身,向杜心五走去。
    刚才在胡客发动突袭的同时,薛娘子射出的短箭,击中了杜心五的肩膀。好在不是要害部位,杜心五暂时没有性命之忧。胡客拿出红色小瓷瓶,准备为杜心五解毒。
    然而他刚刚蹲下去,身后便响起了脚步声。
    胡客本以为事情已经了结,可世间的事总是事与愿违。
    胡客回过头去,只见夜幕深处出现了两道人影。
    那是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两人在黑祠堂内吸入了一点毒气,头脑有些发晕,脚步略显虚浮,直到薛娘子毙命,才踉踉跄跄地追到。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注意到了薛娘子的尸体。
    但这一幕没有吓退两人。
    一个向左侧移动,一个向右侧挪步,两人准备左右合围,夹击胡客和杜心五。
    胡客把红色小瓷瓶塞到杜心五的手里,正准备站起来,杜心五却猛地握住他的手,将某个东西塞到了他的手心里。
    “只要你肯跟我们走,”女守榜人一边缓缓挪步,一边沉声说道,“我们保证不会为难你。”
    “你们就是守榜人?”胡客将杜心五给的东西攥在掌心,缓缓地站起。他在黑祠堂里时,虽然浑身无力,但意识清醒,耳闻目见了发生的一切,知道这两人是赏金榜的守榜人。“买主是谁?”他问道。
    胡客在五年前曾上过赏金榜,并且位列榜头,那是被他刺杀的七个贪官污吏的亲属共同出钱,以八千两黄金接通了北帮暗扎子的赏金榜。那一次他很明确地知道买主是谁。但如今又一次榜上有名,胡客却根本猜不透买主是何人。他很想弄个明白,以便在心中将此人对号入座,将来有冤报冤,有仇复仇。
    “你知道我们不会透露买主的信息,”女守榜人说道,“这是百年不破的规矩。”
    胡客只问一遍,问不出答案,就不用再多言。他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接下来的一战不可避免。他集中注意力,专心防备已结成掎角之势的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同样清楚必有一战。两人相继取出了武器。女守榜人手持一把奇形怪状的匕首,赏金榜主所持的武器却是问天。两人对己方的胜算很有把握,毕竟胡客已是重伤之人,而且以一敌二,又手无器械,只能以空手迎敌。
    “下狠手可以,别伤他性命。”动手之前,赏金榜主不忘叮嘱女守榜人一句。从这句话可以听出,赏金榜主已将胡客视为瓮中之鳖,手到即可擒来。
    短暂的僵持过后,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率先发动了进攻。
    两人一左一右地杀向胡客,要令胡客左右支绌,两头难顾,趁势将其一举拿下。
    但这个算盘却打错了。
    在离胡客只剩下咫尺之隔时,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的眼前忽然弥漫起了一团白雾。
    这团白雾来自于杜心五交给胡客的东西。
    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一头撞入白雾,原本黑夜之中就不易视物,现在双眼与白雾接触,顿时灼痛瘙痒,根本无法睁眼,算是彻底迷了视线。两人只换了一次呼吸,就有些头晕脑涨。两人急忙后退,赏金榜主是退出来了,女守榜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眼睛睁不开,等于成了瞎子,再厉害的本事,也要大打折扣。作为赏金榜的守榜人,女守榜人是有一定实力的,但现在眼迷头晕,别说对付胡客了,就连胡客在什么方位都不清楚。她连退数步,突然间右手一空,匕首已被夺去,紧接着胸口剧痛,这把奇形怪状的匕首,已经刺穿了主人的心脏。
    解决了女守榜人,胡客拔出匕首,拖动两条伤腿,朝赏金榜主走去。
    赏金榜主连退了七八步,才强行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泪流不止,刚一睁开,就隐约看到一个人影近在眼前。
    他急忙挥舞问天乱削乱划,但因为视线模糊,失了准头,没有伤到目标,反而右手一痛,不由自主地撒了手,问天被夺了过去。
    胡客夺回问天,没有做任何停顿,反手便向赏金榜主刺出。
    眼看刃尖就要刺中手无寸铁的赏金榜主,结果其性命,忽然铮地一声脆鸣,问天竟被荡向了一边。再看赏金榜主,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柄黑色利刃,赫然竟是鳞刺!
    能够在视线模糊不清的情况下挡住胡客的致命一击,足见赏金榜主的确有几分真本事,这是在胡客意料之内的。但是鳞刺的出现,却让胡客大吃了一惊。
    胡客清楚地记得,在火车上与保定帮暗扎子恶战之时,这件妖刃分明在胡启立的手里。现在鳞刺易主,莫非胡启立已经遭遇了不测?胡客当然料想不到,鳞刺是胡启立送给赏金榜主的见面礼。
    虽然心中惊讶,但胡客不会因此停止进攻。
    问天一击不中,第二击紧跟着刺出。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胡客的侧后方,一把宽背精铁大砍刀裹挟着无俦劲风,砍向胡客的右肩。
    烛龙杀到,来势汹汹,胡客不得不转身迎敌。
    问天和大砍刀锋刃对撞,胡客虽然挡住了这一击,却被一股巨力逼得连连后退。他受伤后的双腿根本承受不了急退所带来的负重,他又一次跌倒在地。
    胡客原本就是带伤之身,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连遇强敌。对付薛娘子时,他趁其注意力分散突袭得手,对付赏金榜主和女守榜人时,他用杜心五塞给他的一包毒药粉克敌制胜。这两轮拼斗,他均使出了浑身解数。胡客在一点点地衰竭,敌人却在一个个地变强,现在好不容易杀伤了赏金榜主,烛龙却又出现在了眼前。面对如此劲敌,胡客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应对?
    薛娘子和女守榜人倒在血泊里,赏金榜主险些丧命,这令烛龙大感意外。望着跌坐在街边快速喘气的胡客,烛龙的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敬佩之情。
    “扔掉武器,束手就擒。”烛龙用命令性的口吻劝降胡客。
    胡客给予的回应,却是从地上挣扎着爬起,重新站直了身体。他丢掉了那柄奇形怪状的匕首,将早已用熟的问天握紧。他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后背倚住街边房屋的墙壁。紧接着,他的右臂微抬,斜握问天,刃口翻转向上,对准了烛龙。这是他每次生死对决时的起手势。他不准备伺机突袭,也不打算投机取巧,而是准备正面迎敌。他要用刀口上的真本事,和烛龙一决生死。
    烛龙是北帮暗扎子中最为顶尖的好手,在面对挑战时从来不会选择逃避,更何况这个挑战者是被暗扎子界传为刺客道第一青者的胡客。如果胡客在黑祠堂里死于血祭仪式,对于烛龙来讲,不能与这样的对手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对决,也算是人生当中的一大遗憾。
    尽管胡客身负重伤,但烛龙还是将大砍刀竖至身前,摆出了应战的姿态。
    这是对胡客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夜幕下幽暗清冷的街道上,问天和大砍刀锋芒相向,胡客和烛龙杀在了一起。
    胡客背靠墙壁,这样可以减轻双腿的负重。考虑到下盘的不灵活,以及敌人的强势,胡客一开始选择了防守。烛龙有意利用胡客伤重这一点,一上来便是狂风暴雨般的压迫式进攻。这是刺客道和暗扎子各自代表人物的生死对决,不是游侠之间点到即止的切磋较量,没有为追求公平而礼让受伤一方的说法,所以烛龙丝毫没有客气。他试图用短时间内的爆发式狂攻,一举摧垮胡客的防守。
    如果是在正常状态下,烛龙绝非胡客的对手。但现在胡客受困于伤势,在烛龙潮水般的攻击下,从一开始便感到万分吃力。除了苦苦坚持下去,胡客别无选择。他始终坚守在原地,倚靠墙壁,决不挪动半步。他的双腿伤势太重,一旦挪动,必定会出现破绽,只要被烛龙抓住,那就是死路一条。
    狂攻一阵,胡客始终屹立不倒,作为对手的烛龙,心态渐渐有些急躁了。胡客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可烛龙始终无法完成最后的致命击杀。如果旁无他人,倒还好些,可现在赏金榜主和杜心五就在一旁观战,身背保定帮领头人这一响亮名头的烛龙,心里不禁大为尴尬。尴尬后即生急躁,急躁则攻法失度,这正是胡客希望看到的。
    烛龙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心态急躁,就会反映在手脚之上,如果露出了破绽,被胡客抓住,势必反戈一击。他开始压制急躁的情绪,逐渐放缓了强攻的态势。他转变了策略,不再力求速战速决,而是稳扎稳打,和胡客耗下去。他有对耗的资本,身受重伤的胡客却没有。
    一场疾风骤雨般的对决,就此转为一场鏖战。
    一旁观战的杜心五和赏金榜主,都焦急地注视着两人的你攻我守。
    忽然间,杜心五的注意力从战局上挪开了。他望向赏金榜主的身后。在街道的黑暗深处,一道人影依稀可见。
    赏金榜主同样有所察觉,转头望向那道人影。
    远处走来的这道人影一歪一斜,脚步有些古怪,似乎是个跛足,但来得却很快,眨眼间就到了近前。赏金榜主认出了来人,正是请动他走这趟黑祠堂之行的胡启立。
    胡启立按照约定,埋伏于保定城的东门附近,待赏金榜主押行胡客经过时便现身救人。可长时间不见赏金榜主出现,他担心出了岔子,所以悄悄赶到黑祠堂,却发现黑祠堂内暗扎子和巡警躺了一地,胡客等人却不见踪影。
    胡启立知道情况有变,于是以黑祠堂为中心四下寻找,很快找来了南门。
    赏金榜主原本和胡启立约定好演一场押人救人的戏,但接连遇上各种变故,亲眼目睹薛娘子和女守榜人被杀,又险些命丧于胡客之手,情绪早已经失控。突然见到胡启立现身,赏金榜主头脑里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落得如此境地,都是因替眼前这个人办事而起,一时之间竟忘记了演戏的约定,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可算来了……”
    他的话刚出口,一柄锋利的匕首,便穿腹而入,刺进了他的身体。
    赏金榜主双目圆鼓,面容狰狞,只吐出半个“你”字,手中的鳞刺已被胡启立夺去,反手又插进了他的心口。
    胡启立走近之时,已经看清了现场的局势,头脑里立刻做出了抉择。他要继续把救人的戏演下去,哪怕情势已变,哪怕赏金榜主已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为达目的,他连肃亲王都敢得罪,杀死暗扎子的赏金榜主,同样不在话下。
    赏金榜主成为了这场救人好戏的第一个牺牲品,而下一个牺牲品,则是正在与胡客进行激烈对决的烛龙。
    胡启立立刻挥动鳞刺,加入了这场熬战。
    烛龙长时间拿不下胡客,现在又来了一个胡启立,这可是两天前在火车上交过手、实力与他在伯仲之间的劲敌。
    胡启立的加入,立刻扭转了战局。
    烛龙以一敌二,前后遭遇夹击,很快便被问天和鳞刺连伤了两处。
    再斗下去,势必命丧此地。烛龙是个聪明人,懂得能屈能伸的道理,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烛龙做出了最为理智的选择。
    胡客和胡启立一个下盘负伤,一个腿有残疾,当烛龙逃走时,两人知道追赶不上,所以没有做无谓的努力,任由烛龙消失在了夜色里。
   
    第十一章 蒋介石暗杀陶成章
   
    调虎离山
    至此,强敌尽去,在鬼门关口徘徊了一趟的胡客,最终活了下来。
    胡客早已经精疲力尽,凭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坚持了这么久,身体彻底透支,烛龙刚一消失,他就直接横躺在了地上。
    杜心五的情况虽然比胡客好一点,但他接连伤了右膝和肩膀,伤势同样不轻。
    胡启立是第一次见到杜心五。在了解此人是友非敌后,胡启立需要面对的伤者又增加了一个。作为唯一没有伤的人,他需要定夺接下来该怎么办。
    胡启立和胡客已经成为官府通缉的一等要犯,各地的通缉告示都已张贴出来,如果继续南下长沙府的话,坐火车是不可能了,因为火车站一定是盘查最为严格的地方,如果换行官道,沿途同样会遇到不少盘查的关卡,而且胡客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经此一战身体透支,根本不适合长途跋涉。基于种种考虑,胡启立决定暂不行动,就在保定城内寻一个隐蔽处藏身,躲上十天半月,一来让胡客养伤,二来等风声平静。
    听胡启立说完决定后,胡客立刻想到了一个好去处,并凭借记忆,找到了这个地方保定城内的两江公学翠竹轩,光复会在北方的秘密集会地。
    深夜造访,前来开门的是光复会成员张啸岑。
    光复会这几年组织各种政治暗杀和武装起义,骨干成员大都在江南、日本及南洋一带奔波,守在两江公学翠竹轩的张啸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接待过“客人”了。
    五年前大闹紫禁城后,胡客曾跟随吴樾、张榕和杨笃生等人来过这里,张啸岑当时也在此接待过胡客。张啸岑记性好,时隔多年,居然一眼便认出了胡客。他将胡客等三人安置到了翠竹轩的客房,取来轩内所有治伤的药,帮胡客和杜心五处理了伤口。
    胡客早已力竭身乏,困顿不堪,处理完伤口后,躺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第二天午后才醒过来。
    醒来的胡客,头脑彻底清醒了。
    他询问张啸岑,得知胡启立一大早就出去了,杜心五则在隔壁房间休息。
    胡客不顾伤势,坚持由张啸岑搀扶着,来到隔壁房间见杜心五。
    胡客急着见杜心五,是要询问姻婵的事。他在法务部监狱亲眼见到姻婵被释放,可是现在赶来保定府救他的却不是姻婵,胡客希望杜心五能多少知道一些姻婵目前的情况。
    事实上杜心五确实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要清楚。就算胡客不问,他也会找机会告诉胡客。现在胡客问起了,他便将胡客被捕入狱后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当日胡客闯入法务部监狱营救汪精卫等人,最终失败被捕,被关在法务部监狱里。姻婵虽然生胡客的气,气他不顾自身安危去替革命党人卖命,但当得知胡客一去不复返后,姻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便要去法务部监狱实施营救。
    杜心五深知法务部监狱经过一次劫囚后,势必会增加守备,所以试图阻止姻婵鲁莽行事,但得到的回应,却是充满怨恨的眼神。
    杜心五知道,是他劝说胡客加入营救行动,现在营救失败,胡客身陷囹圄,革命党人却没有任何损失,姻婵当然会心怀怨恨。杜心五想做点什么来补救。他劝阻姻婵不得,于是将心胆一横,决定与姻婵一同前去营救胡客。
    杜心五身上的那包毒药粉,就是在去救胡客之前,姻婵交给他的。这包毒药粉属于迷毒的一种,可以直接使用,如果置于火上燃烧,效果会更好,能产生无色无味的气体,使大量敌人中毒昏迷。可惜这包毒药粉没能在法务部监狱派上用场,因为监狱方面似乎知道夜里会有人来劫狱,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姻婵一溜进监狱便自投罗网,杜心五尚未溜入即发觉不对,立刻转身逃离,侥幸逃过了一劫。
    杜心五没有死心,他躲在暗处,盯着法务部监狱的动静,看看能不能觅得营救胡客和姻婵的机会。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第二天一大早,姻婵竟然从法务部监狱的大门里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被释放出来的。
    姻婵被释放后,向外走了半条街。杜心五觉得奇怪,于是打算迎上前去接应她。可这时驻守在监狱外围的巡警队,却快步追上,又将姻婵抓了起来。这一次姻婵没有被押回法务部监狱,而是直接被押去了京师警察厅。
    杜心五满腹疑窦,敲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心五请程家柽帮忙,打听法务部监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胡客和姻婵眼下情况如何。
    程家柽这次打探花费了不少时间,直到两天后的清晨,才带来了令杜心五无比震惊的消息。原来姻婵被释放后立即又被逮捕,是肃亲王善耆的门客下的命令,胡客则已经被这个门客救走,乘火车南下,但在保定府火车站出了事,胡客被另一帮人劫走了。
    杜心五担心胡客的安危,怕胡客再度落入清廷之手,所以决定立刻南下保定府,找到胡客并设法将其救走。
    杜心五把营救姻婵的任务交给了程家柽、胡汉民和吴玉章等人,然后快马加鞭赶到保定府,盯上了保定府衙的巡警队。他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胡客,但知道保定府的巡警队一定会追查胡客的下落,只要跟定这帮巡警,就有找到胡客的可能。
    杜心五的想法很快应验。
    当天夜里,巡警队在丘捕头的带领下,直奔黑祠堂向烛龙要人。
    当烛龙和丘捕头进入密室,暗扎子和巡警队在黑祠堂里相互对峙时,杜心五知道,属于他的机会来了。
    杜心五摸了摸衣兜,那包毒药粉还在。
    黑祠堂内有上百号人,要将这么多人全部毒晕,只有溜进黑祠堂,将毒药粉点燃才行。点燃毒药粉是很容易的事,但要在暗扎子和巡警队对峙不动、黑祠堂内鸦雀无声的情况下溜进去,却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
    就在杜心五头疼的时候,一个手举火把负责照明的巡警忽然悄悄退出了黑祠堂。原来这个巡警是因为尿憋得慌,偷偷溜出来小解。他一溜烟跑到街道转角处的行道树下,将火把插在地上,开始给行道树浇水施肥。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杜心五立刻蹑手蹑脚地蹿上去,冲那巡警的后脑勺狠狠一击,将其打晕,随即脱下巡警的衣服,麻利地换在了自己身上。
    有了这身衣服的遮掩,杜心五埋低了头,举着火把走进黑祠堂。
    黑祠堂内的几十个巡警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对面的暗扎子身上,对一个小解归来的同伴没有过多的注意。
    杜心五溜进黑祠堂后,站在数十个巡警的最后面。他悄悄取出那包毒药粉,然后屏住呼吸,将一大半毒药粉倒在了火头上。
    姻婵亲手配置的迷毒果然厉害,黑祠堂内上百号人很快成片成片地倒下。杜心五趁着混乱的局势,冲上去拽住胡客就跑。
    再往后的事,胡客全都知道了。
    听完杜心五的讲述,胡客才知道上了胡启立的当。
    本以为姻婵已经被释放,没想到胡启立却暗中玩了个花招,当着胡客的面释放,背地里又将姻婵抓了起来。胡客太过轻易地相信了胡启立。胡启立曾是刺客道谋门之主,以“心”为代号,在二十八星宿中,心宿对应的是狐狸,胡客早就应该对这只老狐狸心怀戒备。在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这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会放弃唯一能钳制胡客的筹码?
    胡客上了一回当,对胡启立顿时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他忽然想起,夜里胡启立现身之时,那个男守榜人直到此时,胡客仍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是赏金榜主曾说过一句话。虽然当时他与烛龙恶斗正烈,根本无暇分神,男守榜人说话的声音也不大,但这句话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你可算来了。”胡客记起了这句话。
    这五个字虽然没有包含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至少说明男守榜人是认识胡启立的,否则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胡客又想起男守榜人拿出鳞刺的那一幕。本以为鳞刺落入男守榜人之手,一定是胡启立遭遇了不测,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全然不同,胡启立不仅没事,而且似乎和男守榜人是相互认识的。胡客不清楚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圈套,但他至少明确了一个判断,事情绝非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继续往深处想,胡启立讲述他身世的那番话,又回响在他耳边。
    现在胡客对胡启立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心存怀疑,对这番关于他身世的解释,同样不例外。
    按照胡启立的讲述,胡客和雷山没有任何关系,而是永州府江华县沙渠乡一户李姓人家的子嗣,是被胡启立派人偷来,作为雷山之子的替代者抚养长大的。胡客原本已经信了七八分,但现在却满怀疑窦。如果自己的身世真是如此,当初覆灭刺客道之后,胡启立为何不问原由,直接派十二死士追杀身受重伤的他,后来在绍兴府围杀失败,还要在天口赌台设局进行二次围杀?等到三年之后需要从他的嘴里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时,胡启立才讲出了这番曲折离奇的身世。胡客越发清醒了,他渐渐想明白,胡启立当初想尽办法追杀他,说明他的存在对胡启立是一个极大的威胁,这就证明他和雷山之间一定存在某种非比寻常的关系,而三年后胡启立之所以讲出这番身世,自然是为了削减他心中对胡启立的仇恨,以便更快地从他的嘴里套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
    胡客以前便因为对胡启立深信不疑,所以沦为棋子任其摆布了二十年。现在他不想重蹈覆辙。只是眼下他重伤缠身,根本不是胡启立的对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种,要么留下来陪胡启立演戏继续周旋,要么想办法从胡启立身边逃离,彻底摆脱胡启立的控制,等到将来养好伤后,再找胡启立算账。
    胡客选择了后者。
    论到演戏和周旋,胡客远非胡启立的对手,而且姻婵受困于京师警察厅,还需要他想办法进行营救,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胡启立这里。
    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要尽快想办法逃离。
    胡启立长时间出门未归,这就是现成的机会。
    胡客抬头问张啸岑:“你这里有没有隐蔽的藏身之处?”
    “有,”张啸岑应道,“书房里有个暗室。”
    两江公学翠竹轩是光复会的秘密集会地点,藏身用的暗室自然必不可少,如果遇上紧急情况,比如有官府的人突击搜查,光复会的人便可躲入暗室,避过危机。除此之外,翠竹轩内还备有各种服饰,士绅的、商人的、学生的、平民百姓的,供光复会的人随时取用,用来遮掩身份。翠竹轩的院子里还停有一辆马车,拴着几匹快马,都是为了方便接送会内人士而准备的。
    胡客查看了暗室,藏在书房西侧的一排书架之后,非常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难发现书架后藏有玄机。
    有了这个隐蔽的藏身之处,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
    “劳烦你赶着马车,一路往南,”胡客对张啸岑说道,“能走多远走多远。”
    “我们就藏在暗室里。”他又转头对杜心五说。
    胡启立一向善计善谋,胡客却准备跟胡启立玩一回心机。他为胡启立准备了一招调虎离山计。他和杜心五藏身暗室,张啸岑则赶着马车出门,一路往南跑。胡启立外出返回,见翠竹轩里没人,又发现停在院子里的马车不见了,一定会推断胡客趁机逃跑了。大白天里,保定城内大街小巷店铺林立,路人往来,胡启立只需寻翠竹轩附近的店铺和路人一打听,就会知道马车去了哪个方向。他一路询问一路追踪,就会往南方越追越远。到时候胡客和杜心五再从暗室里出来,往相反的北方而去,就可趁机摆脱胡启立,赶回北京城设法营救姻婵。
    定下计策后,张啸岑立刻动身。
    “记住,”胡客叮嘱道,“你一直跑到天黑,然后弃了马车,躲上一阵子再回来。”胡客怕胡启立发现上当后找张啸岑算账,所以他让张啸岑跑到天黑后就弃车,以免被胡启立追上,然后在外面躲上一段时间,再返回翠竹轩。
    胡客的叮嘱,张啸岑一一记在心里。他赶着马车出了门,一路向南。
    胡客和杜心五躲在书房的暗室里,静静地等待。
    胡启立一早醒来,见胡客仍在熟睡,于是改换行头,独自外出,前去查探黑祠堂的情况,看看暗扎子在死了赏金榜主后,会作何反应,接着又去府衙附近,打听官府有没有什么新的缉捕举措。等到他查探完毕返回翠竹轩时,发现轩内静悄悄的,当他走过院子时,一眼便注意到停在角落的马车不见了。
    胡启立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他冲进客房,果然不见了胡客的踪影。不仅如此,隔壁房间的杜心五,以及留守翠竹轩的光复会成员张啸岑,全都不见了人影。胡启立找遍轩内的所有房间,包括客房、厅房和书房,一个人都没瞧见。
    胡启立知道胡客趁他离开之时逃跑了。
    他在心里暗暗地冷笑。
    他走出轩门,沿着街道问了几家店铺伙计,得知马车往南去了。
    胡启立走回轩内,取了院子里的一匹快马,立刻打马出门。
    他没有往南方追,反而往北面驰去。
    胡启立不会那么容易上当。
    马车是往南方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胡客就在马车里。也许马车往南,胡客另往其他方向逃跑,也是有可能的。
    胡启立已经猜到胡客用了调虎离山计。只不过他没有猜到胡客还躲在翠竹轩里,而是猜想胡客逃去了其他方向。
    胡启立不知道胡客逃去了哪里,但他知道只要往北面追,就绝对错不了。
    姻婵还被困在北京城内,胡客无论逃去何处,总有一天会找回北京城去。胡启立只需牢牢抓住这一点,守株待兔,总有一天能守到胡客。
    隐居
    在胡启立离去半个多时辰后,确定外面长时间没有任何动静,胡客和杜心五才从暗室里出来。
    胡客不知道胡启立赶去了北京城,所以他的目的地没有改变,仍旧是北京城。
    胡客和杜心五的腿脚都有伤,两人只好各取了一只高脚凳,拄在身前,一步一挪地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拴了几匹马,但骑上马背成了难事。
    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借助高脚凳,两人相继翻上了马背。
    骑马来到保定城的北门,远远望见一小队巡警手拿通缉告示,在城门口盘查出城之人。
    “冲过去!”胡客当机立断。
    两人突然猛烈地抽动马鞭,坐骑四蹄翻飞,加速冲向城门,过路之人在尖叫声中慌忙躲闪。
    守在城门处负责盘查的巡警,眼见两骑马疯了似的狂奔而来,没有丝毫要停蹄的迹象,急忙跳向两侧躲避。
    胡客和杜心五纵马冲过,带起一溜烟的尘土,沿着官道望北而去。
    到了天黑时分,路程已赶了将近一半。
    “先去清润店镇看看。”杜心五说道。他在离京南下保定府之前,因为不知道这一趟帮援胡客之行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所以和胡汉民、吴玉章等人提前定下了约定,如果胡汉民等人成功救出了姻婵,便速速离开北京城这个危险之地,到京南的清润店镇会合。
    杜心五离京不过才两天,这么短的时间内,胡汉民等人要想从京师警察厅救出姻婵,可谓比登天还难。杜心五心里没有抱任何希望,但世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得去清润店镇看看才能放心。
    赶到清润店镇,天色刚刚黑尽。
    杜心五打马直奔镇上的桃源客栈。这是他和胡汉民等人约定好的会合地点。
    刚到客栈门前,杜心五惊奇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老伙伴正倚在门边吸烟。
    那是胡汉民。
    胡汉民望见了来人,一下子挺直了身板,一口烟堵在喉咙里没呼出,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对于杜心五和胡客的到来,他同样既惊且喜。
    “你们不会已经……”
    杜心五话还没说完,胡汉民便已频频点头。他知道杜心五是在询问营救姻婵的事。
    高兴劲一过,胡汉民便注意到杜心五和胡客都受了伤,甚至无法下马,急忙进客栈叫人。
    片刻间,吴玉章、彭家珍、郑毓秀等参加此次营救汪精卫行动的革命党人,全都兴高采烈地赶了出来。
    姻婵也在其中。
    姻婵兴奋地冲到门口,却猛地定住了脚。她就那样站着,隔了众多忙碌的别人,望着马背上的胡客。短暂的分离,却如同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直到面对面相望,姻婵仍觉得一切似堕梦中。
    胡客亦是同样的感觉。
    五年前,也是在清润店镇,也是在桃源客栈,胡客和姻婵在大闹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后,曾在此有过一次会合。五年后,不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在经历了更为凶险的困难后,两人又一次在此相会。世间的重逢,总是如此奇妙,让人欣喜异常却又平静安然,心悦神怡却又恍如隔世。
    能够这么快重逢,两方人都是喜出望外。
    在杜心五看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京师警察厅救出姻婵,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事实上胡汉民等人在营救的过程中,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困难。
    “有钱能使鬼推磨。”谈及营救的过程,胡汉民笑着道出了关键所在。
    自从法务部监狱劫囚一事发生后,清廷从京师警察厅调动大批巡警,前往关押汪精卫等人的民政部监狱,严防死守,以防革命党人二次劫囚。紧接着为了追查胡客逃狱一事,京师警察厅又出动了大批巡警。这样一来,原本就看守不严的京师警察厅,守备变得更加空虚了。
    正如胡汉民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程家柽花银子暗中疏通,获知了姻婵被关押的确切地方,然后买通每日给京师警察厅送蔬菜瓜果的贩子,让彭家珍等人混在送货的伙计里,溜进京师警察厅,经过一番努力将姻婵营救了出来。
    京师警察厅不比关押重犯的监狱,寻常人进出不会进行搜查,所以这种方法只能用在营救姻婵上,想依葫芦画瓢营救汪精卫等人,是绝对办不到的,要知道监狱重地,戒备森严,不仅寻常人不能进出,就连狱卒和巡警,出入时也要进行搜身检查。
    救出姻婵后,程家柽回肃亲王府继续当他的家庭讲师,胡汉民等人则乔装打扮,带着姻婵离京南下,来到京南重镇清润店镇,入住约定好的会合地点桃源客栈,等候杜心五的到来。只是胡汉民等人没想到,杜心五这么快便救出了胡客,而且在他们刚抵达桃源客栈不久,便赶来了会合地点。
    别后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入住客房后,胡客没有半点要休息的意思,问起姻婵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事。虽然他从杜心五处已经听过一遍,但听姻婵亲口道来,却又完全不同。
    姻婵立刻舒心地笑了,难得胡客对她表现出如此关心。所以尽管都是被捕入狱遭受折磨这类不愉快的经历,但姻婵讲起来却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连日来积聚在心中的压抑,霎时间一扫而空。
    相反,作为唯一听众的胡客,却从始至终紧锁眉头,一点也笑不出来。
    因为直到听姻婵亲口讲述后他才知道,姻婵的右手,并不是那晚被捕时弄伤的,而是被捕后遭遇了胡启立的严刑拷问,右手被上了夹棍,并且只在一个部位反复碾夹,直至皮开肉绽,一只手险些便残废了。胡启立拿给他看的那件艾绿色的薄绸衫右侧袖口处的血迹,就是拷问时留下的。
    胡启立知道姻婵和胡客是夫妻关系,也知道这几年姻婵和胡客始终相陪相伴,所以他试图从姻婵的嘴里逼问出鳞刺内竹筒的下落。可别看姻婵生了一副娇弱女子的模样,骨子里却十分硬朗,能在刺客道毒门磨练十余年的女人,少不了有那么一股子韧劲。姻婵闭口不言,任凭严刑折磨,始终不吐露只言片语。
    “我没有说,”讲到这里时,姻婵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如果我说了,不仅我会死,你也会没命。”姻婵深知胡启立要逼问的东西,是她和胡客唯一的保命符,一旦说出来,两人都会没命,只要闭口不说,还有周旋下去的资本,还有一线生机。
    正因为姻婵始终不开口,胡启立只能把突破口转移到胡客的身上。他脱下姻婵身上那件带有血迹的薄绸衫,又当着胡客的面演了一出释放姻婵的戏,再辅以身世之言,最终撬开了胡客的嘴巴。
    捧着姻婵几乎残废的右手,胡客眼睛充血,心中怒火翻腾。
    他没想到胡启立竟然如此用心歹毒,嘴上说没有对姻婵用刑拷问,背地里却又是另外一套。更可恨的是,胡启立的这些鬼话,他竟然全都当了真,甚至真的准备带胡启立南下长沙府取鳞刺内的竹筒。如果真让胡启立拿到了想要的东西,那就等于是他亲自引路,将自己和姻婵引上了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道。
    想到这里,怒火中烧的胡客两手一紧,握住桌角,恨不得将其捏成粉碎。
    只可惜他现在伤势严重,否则的话,他立马便要去找胡启立算账。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伤愈之后,再见胡启立之时,一定要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
    第二天一大早,杜心五来到了胡客和姻婵的房间。
    杜心五此次入京,虽然没能救出汪精卫等人,但将营救一事闹得举国皆知,达到了既定的目的,完成了孙文交给他的任务。昨晚他和胡汉民、彭家珍等人商议过,胡汉民和吴玉章准备动身返回日本,彭家珍、郑毓秀等人继续留在京津一带活动,杜心五则打算南下,去两广一带联络会党组织起义。杜心五一早来见胡客和姻婵,是想问两人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胡客昨晚已经和姻婵商量过,眼下胡启立一定在四处寻他,南北帮的暗扎子同样视他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他有伤在身,不宜抛头露面,所以决定寻个地方暂避,先养好伤再说。
    “打算去湖南,找个地方避一避。”胡客从小在湖南长大,对那片土地多少有些感情,而且鳞刺里面的竹筒藏在湖南省长沙府的醉乡榭,他迟早要去取,所以和姻婵商量之后,决定到湖南省境内寻个地方暂避。
    “我老家就在湖南的慈利县,我在那里尚有一处旧居,”杜心五说道,“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去我那处旧居养伤,如何?”
    胡客和姻婵相视一眼,都从各自眼中看到了赞同的意思。两人正愁没有去处,杜心五的这个提议恰好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便领下了这番好意。
    “那处旧居在白岩峪村,村子里还有一些族内叔伯,”杜心五又说道,“我写一封家书,你们带回去,叔伯们看了自会明白,到时候你们放心住就是了。”说着找店家要来笔墨,当场写成家书一封,交给了胡客。
    养伤之地有了着落,除此之外,胡客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杜心五,那就是之前杜心五曾答应过的条件。
    “你是说要我帮忙找人的事?”杜心五问。
    胡客点了点头。
    “找谁?”杜心五问。当初胡客答应参与营救汪精卫等人的行动,唯一的条件是要革命党人帮忙寻找一个人,至于找谁,当时胡客没有言明。
    “昨天被我们甩掉的那个人。”胡客答道,“他叫胡启立。”
    杜心五不由得微微一愣。胡客托他寻找的这个人,在保定府明明已经见到了,却又想方设法地摆脱,现在又要寻找,这里面的矛盾,让他颇为不解。但他不是好事之徒,没必要非得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既然当初他答应了这个条件,就决不会食言。
    “我记得那人的长相,”杜心五说道,“我会找画师画出来,然后把画像发给同盟会各个支部,让大家多留意此人。一旦有所发现,我就立刻通知你。”
    “多谢了。”胡客抱拳道了一声谢。自从入刺客道以来,他几乎从不对人说出“谢”字,这是他印象中的第一次。
    杜心五急忙抱拳回礼。他先后两次请胡客出手相助,均是冒性命风险的生死大事,而他给予胡客的回报,却都是举手之劳。别说帮忙寻找一个人,就是寻找十个八个,甚至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义不容辞。
    三拨人就此分别。胡汉民、吴玉章前往天津大沽口码头,乘坐客轮东渡日本;彭家珍、郑毓秀等人返回北京城;杜心五则和胡客、姻婵一道,沿大运河坐船南下,避开沿途官府的缉捕和盘查,到了长江口才分道扬镳。杜心五只身一人赶赴两广一带联络会党,准备在广州组织起义;胡客和姻婵则乘船溯长江而上,前往湖南省。
    胡客和姻婵先赶到长沙府的醉乡榭,将藏在竹字号房房梁上的竹筒取了。
    竹筒内塞着一团白布,里面写着一列数字:
    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这显然是一条代码,胡客当初发现鳞刺的秘密时,便已经看过这条代码,但没有对应的脚文,根本无法进行破解。
    取走竹筒后,两人前往永州府江华县的沙渠乡。
    胡启立说胡客是此地一户李姓人家的子嗣,为了验证这番话的真假,打消心里面的最后一丝疑虑,胡客寻来了江华县。
    果不其然,江华县境内连沙渠乡都没有,更别说什么丢失子嗣的李姓人家了。胡启立的这番话,果然是为了骗取胡客的信任而随口胡诌的,胡客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就此打消。
    弄明白一切后,胡客和姻婵赶往澧州的慈利县,到白岩峪村找到了杜心五的旧居。杜心五在家书中把事情写得清楚明白,两人把家书交给杜心五的族内亲戚看过后,顺利地住进了这处旧居。
    在姻婵的悉心照料下,胡客的几处伤口慢慢地痊愈。在伤情好转的同时,胡客也在耐心地等待杜心五的消息。
    对于胡启立,胡客已经没有丝毫感情了,只剩下满腔的仇恨。
    当然,他不会被这仇恨的熊熊火焰烧昏头脑。
    如果革命党人真的找到了胡启立的踪迹,胡客不会再贸然行事,与这只老狐狸正面为敌。届时,他会重拾刺客道兵门青者的身份,化身为暗处潜行的刺客,做他该做的,用他最擅长的手段,解决胡启立,了结一切恩恩怨怨。
    暗杀陶成章
    杜心五、胡汉民和吴玉章等人离去,汪精卫、黄复生和罗世勋等三人也就此开始了长达近两年的铁窗生涯,直到武昌起义爆发,清廷在重压之下宣布开放党禁,释放在押的政治犯,三人才得以恢复自由身。
    两年的时间,国内形势已经大变。汪精卫等人谋刺摄政王的壮举,以及接下来同盟会志士设法营救汪精卫等人的行动,彻底扭转了不利的舆论形势,加上继之而来的广州起义,革命声势逐渐高涨。武昌起义爆发后,革命风潮迅速席卷全国,南方各省纷纷宣布脱离清廷独立,清廷的统治风雨飘摇,已是日沉西山难以挽回。
    为了挽回颓势,清廷重新起用袁世凯,在河南安阳韬光养晦了整整三年的袁世凯,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天赐良机,他率领北洋军南下,很快从革命军的手中夺回了汉口。袁世凯深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自然不会一心一意地对付起义军,而是要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夺取更大的权力。他一方面命令北洋军按兵不动,暗中与南方的革命党议和,另一方面则利用席卷全国的革命风潮,反过来压迫清廷。
    在袁世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同时,南方的革命党丝毫没有停止前进的脚步,迅速在南京成立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并选举孙文为临时大总统。只不过在选举过程中,革命党内部却闹出了一些不愉快。选举之前,光复会的元老级人物章太炎四处宣称:“若举总统,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章太炎曾公开批评孙文侵吞革命经费,掀起过一股“倒孙风潮”,这次选举临时大总统,他推举了黄兴、宋教仁和汪精卫,唯独不提孙文的名字,显然是在排挤孙文。但孙文依靠他在同盟会内部的威望,以及“洪门大佬”黄三德以致公堂的名义发动各界侨团大力拥戴,另有他的左膀右臂陈其美动员青帮势力大造声势,最终得以成功当选。
    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在推选浙江都督时,同盟会和光复会的矛盾进一步升级。
    浙江是光复会的大本营,所以在推选浙江都督时,光复会副会长陶成章的呼声很高,章太炎也通电力荐陶成章“代理浙事”。陶成章本人却力辞不受,当征求他本人的意见时,他表示“贤能者均可,唯陈其美不可”。陶成章知道陈其美一直有入主浙江之心,身为光复会副会长的他,因为陈其美在此前推选沪军都督时公然排挤光复会一事,早就对其极为不满,是以公开反对陈其美出任浙江都督一职。
    这件事传到陈其美的耳朵里,陈其美自然怒不可遏。陶成章声称贤能者均可出任浙江都督,唯独陈其美不可,这明摆着是在讽刺陈其美既无贤也无能,而他在浙江籍人士中的影响力极大,这句话一出,陈其美原本还有入主浙江的可能,现在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正因为如此,再加上同盟会和光复会素来有矛盾,陈其美对陶成章可谓恨之入骨。
    陈其美虽是孙文的左膀右臂,是同盟会的领袖级人物,但他做惯了青帮大佬,行事风格素来狠绝,对于那些明面上摆不平的人,他自有暗地里将其除掉的办法。
    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副会长,身份地位非同小可,将陶成章秘密除去这件事,陈其美必须交给绝对值得他信任的人来做。思来想去,他最后想到了自己的结拜兄弟蒋志清,于是把蒋志清叫来府上密会商谈。
    了解陈其美的意思后,蒋志清立刻拍着胸脯揽下了这件事,并承诺数日内一定办成。
    “王竹卿可以帮你。”陈其美对蒋志清说出了这句话。王竹卿是光复会成员,暗中投靠了陈其美,现在陈其美要除掉光复会的副会长,熟悉光复会内部情况的王竹卿自然有用武之地。
    蒋志清知道王竹卿可以帮到他,同时也听明白了这个“帮”字的深层次含义。暗杀本是隐秘手段,加上目标又是陶成章,所以务必要做得密不透风,按理说由他一个人行事最好,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分走漏风声的危险。但多一个人也有多一个人的好处,那就是多出了一个背黑锅的替死鬼。暗杀陶成章之后,把王竹卿推出来做替死鬼,蒋志清则可以趁机脱身,置身事外。陈其美的这句话,其实是在告诉蒋志清,事成之后不会对他卸磨杀驴,让他免去后顾之忧。
    有了把兄的这句话,蒋志清大可以放开手去做。
    但他还有一个请求:“我想请贺先生相助。”
    “姓贺的只对江湖帮会的事感兴趣,他多半不肯参与此事。”陈其美摇头道,“再说他这人城府很深,做事又由着性子来,让他动手行刺,我反而不放心。”
    “他无须动手,”蒋志清说道,“只需负责接应我就成。”
    陈其美知道蒋志清是在为自己的后路做考虑,有贺先生做接应,无论他最终暗杀成功与否,至少可以保证他活着脱身。
    想到这里,陈其美点了点头,同意了蒋志清的要求。
    接下了这项棘手的暗杀任务,蒋志清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陶成章身在何处。
    这就要靠王竹卿了。
    王竹卿虽然只是光复会的基层成员,不知道陶成章的行踪,但他通过会内的逐层关系,打听到光复会成员张伟文与陶成章联系密切,因此引荐蒋志清前往拜会张伟文。蒋志清见到张伟文后,表达了来意,声称自己是代表陈其美前来,希望能拜会陶成章,双方开诚布公,捐弃前嫌。张伟文暗自琢磨,觉得能借此机会化解双方的矛盾,不失为一件好事,于是告诉蒋志清,陶成章患了病,住在上海广慈医院,并将医院地址和病房号告诉了蒋志清。
    就这样,蒋志清顺利完成了第一步。
    紧接着的第二步,就是熟悉广慈医院周围的环境和内部的路径情况,以制定相应的暗杀计划。
    按照张伟文告知的地址,蒋志清携带礼品,孤身一人来到位于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的广慈医院,走进了陶成章所在的病房。
    两人相见,满脸堆笑,相互说的都是客套话,一个表达作为后生的仰慕之情,并代表陈其美为此前推选沪军都督一事致歉;另一个则表示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希望将来能精诚合作共图大业,接着两人又聊了一些关于当前南北形势的话题,这次会面便在和睦融洽的氛围当中结束了。蒋志清表示以后还会再来探望,然后向陶成章告辞,离开了医院。
    蒋志清没有说场面话,他的确还会再来探望,只是探望的方式,是陶成章决不会料想到的。
    蒋志清的这次探望,一来给陶成章制造了假象,让陶成章放松了警惕,原本陶成章对陈其美留了个心眼,但现在这个心眼彻底打消了;二来以探望的名义,蒋志清名正言顺地进出医院,趁机勘察了医院内的路径和周围的环境,回去后便制定了具体的暗杀计划,顺利地完成了第二步。
    最后一步,就是将制定好的暗杀计划付诸实施。
    西历一月十四日凌晨,漆黑的夜幕下,两道黑影出现在了广慈医院的大门外。
    蒋志清和王竹卿按照制定好的计划,偷偷来到了广慈医院。
    广慈医院的大门是栅栏式的铁门,从里面上了锁。两人望了望铁门里面,又望了望四周,确定四下里无人,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迅速地撬开了门锁。两人溜进大门,穿过一片草坪,蹿入医院大楼,悄无声息地走上二楼,来到过道中段一间病房的门外。
    为了方便医生进出,房门是虚掩着的,这倒省去了撬锁破门的工夫。
    蒋志清轻轻地推开房门,与王竹卿鱼贯而入。
    病房内阴晦昏暗,弥漫着一股药味。陶成章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匀平顺,想必是在做着某个安稳的梦。
    蒋志清冲王竹卿打了个手势,让王竹卿守在门边把风,然后蹑手蹑脚,一步步地靠近病床。
    熟睡中的陶成章毫无反应,堕入梦乡的他,哪里能察觉到正在逼近的危机?
    走到床边,蒋志清将手枪拔了出来,对准了陶成章的头部。
    闭眼侧头,深吸一口气,蒋志清最终心胆一横,扣动了扳机。
    子弹蹿出枪口,从左额射入,斜穿胸部,陶成章脑袋一歪,当场没了动弹。
    一举得手,趁着枪声还没吸引来人,蒋志清和王竹卿急忙蹿出房门,奔下楼梯,仓皇地逃出了医院大楼。
    刚出大楼,医院大门外便出现了亮光,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深夜有马车赶来医院,多半是有突发疾病的病人,这大大出乎蒋志清的意料。他暗呼侥幸,幸好下手及时,如果慢上片刻,就一定会被发现。他和王竹卿放弃了从大门出逃的打算,奔到另一边的围墙,麻利地翻墙逃出。
    几乎在同一时刻,医院的大门被推开,三个人走了进来。
    借助灯笼的亮光,三个人发现门锁有被撬开的痕迹,接着又朝远处的围墙望了一眼。两道黑影越墙而出,正好被这三人瞧在眼里。
    三人以为是夜里入医院行窃的小偷,没有过多在意,走入医院大楼,来到二楼陶成章所住的病房外。
    无巧不巧,这三人正好是来找陶成章的。
    过道里其他几间病房打开了门,几个被枪声惊醒的病人探出头朝这边望,一个值班的医生被吵醒,一边披衣服一边朝这边走来。这些人都听到了响声,但以为是什么东西碰撞发出的声音,根本没想到那是枪声。
    来找陶成章的三人,和值班医生几乎同时抵达病房门口。
    值班医生看了三人一眼,见房门没有掩好,于是直接走进病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弄亮了电灯。
    灯光一亮,满床的鲜红色立刻刺入眼帘。
    值班医生当场吓呆了,刚打完哈欠的嘴巴,保持着张开的状态。全身僵硬的值班医生被推向了一边,一个人从他的身后冲过,大声喊着“陶先生”,扑向床边。
    这人正是光复会成员张伟文,随他而来的另外两个人,却是胡客和姻婵。
    站在门口,胡客望见陶成章的伤口还在往外流血。这说明陶成章中枪只是顷刻之间的事。胡客立刻想起进医院大门之时,曾看见远处有两道人影越墙而过。
    “你看看他还有没有救。”胡客对姻婵说道,“我去去就回。”也不管姻婵答应与否,他撂下这句话,立刻奔下楼去。
    胡客追到两道人影翻墙的地方,越墙而出。
    墙外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一端通向医院的大门,另一端则通向法租界深处。马车停在医院的大门口,那两道人影翻出围墙后,不可能朝大门方向逃,所以只可能逃往租界深处。
    胡客向租界深处追去。他当初在法务部监狱和保定帮暗扎子处受的伤,得到姻婵的悉心治疗,早已痊愈,双腿奔走无碍。他一口气追出老远,在一个路口看见三个人聚在街对面的转角,其中两个人弓弯着腰,看样子似乎在大口地喘气。
    胡客没有佯装路人经过,而是直接朝三人走去。
    两个弯腰喘气的人正是蒋志清和王竹卿。两人发现有人直冲冲地走来,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连气也不喘了,沿着街道就往远处跑,另一个人则留在原地。留下来的这个人非但不逃,反而手一抖,向胡客迎面走来。
    手一抖,武器已在手。这人以为蒋志清和王竹卿做事不利落,引来了追兵,他向胡客走来,是打算截断胡客这条尾巴。
    胡客以前来过上海,知道这里帮会横行,还是南帮暗扎子的老巢,称得上是藏龙卧虎之地。眼前这人不打招呼就直接动手,可谓强横之极。胡客不敢大意,他的右手从腰间抹过,问天一出,两人便动起了手。
    夜色漆黑,互不视面,但刚一交手,两个人便错身分开,对峙而立。
    只是眨眼间的一招半式,胡客已经猜到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曾经的御捕门天字号捕头贺谦,与胡客有过多次交手,那种交手的感觉胡客永远也忘不了。
    这位蒋志清口中的“贺先生”,似乎也洞悉了对手的身份。他知道对手的能力,因此暂时选择了对峙。
    云岫寺一别,已近七年,如今在这样的场合偶然重逢,胡客和贺谦都是始料未及。
    不同的命运
    当年在云岫寺中,贺谦自知抵挡不了胡客,于是弃“奎”而逃。
    他逃下云岫峰,进入云岫村,与十五年前秘密安插他入御捕门的王者雷山见了面。雷山已经得知云岫寺一战的具体情况,知道兵毒二门的青者几乎全军覆没,摆在刺客道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劫难。雷山命令贺谦带领天层的人撤离云岫村,让刺客道不至于就此覆灭,他则独自留下来迎战胡启立和胡客。
    “如果我抵挡不了南家后人,”在贺谦离开之前,雷山取出了一块片状的白色菱形坠,交到了贺谦的手里,“将来重振我道,就着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
    贺谦原本拥有一块黑色的菱形坠,那是他年幼之时,雷山亲手挂在他脖子上的。雷家属于天层的正脉,刺客道的每一任王者,皆从正脉雷家所出,幼年时便被选定,通过一系列艰难的考验后,方能继承王者之位,统率整个刺客道。雷山的独子被韩亦儒夺走,不知生死,此后他再无子嗣,只能从天层的偏脉中挑选继任者,贺谦成为了百里挑一的幸运儿。那块黑色的菱形坠,便是王者继任者的象征。贺谦进入御捕门秘密潜伏,正是雷山对他的培养和考验。现在雷山将白色的菱形坠交给贺谦,聚齐象征刺客道替天行道、黑白分明的双色坠,意味着雷山正式将刺客道王者之位传给了贺谦。
    贺谦遵从雷山的命令,带领天层偏脉共计二十余人,撤离云岫村,向东南方向转移。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撤离途中,胡启立没有冲雷山而去,反而率领众死士追杀而来。
    天层的正脉和偏脉,均是刺客道创始人的后代,但血缘关系有亲疏之别,这里面除了王者实力强劲外,其余人大都没什么武力,毕竟身居天层不用出任务,自然而然便荒废了武力。天层偏脉虽有二十余人,但根本不是胡启立和众死士的对手,很快便被屠杀殆尽,只有贺谦负伤后逃了出来。
    兵门、毒门齐灭,天层偏脉被屠,贺谦只好又潜回云岫村,却发现王者雷山也已身死。整个刺客道除了串人外已全数丧命,刺客道运行了近三百年的组织构架彻底分崩瓦解,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覆灭了。
    御捕门回不去,刺客道又已瓦解,作为天字号捕头兼王者继任者的贺谦,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家寡人。但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韩亦儒,那个现已改名为胡启立的南家后人。在天层偏脉被屠之时,贺谦和胡启立照了面,他记住了胡启立的模样。
    贺谦虽然无力重建刺客道,但他可以报仇,所以养好伤后,他开始寻找胡启立的踪迹。这一点倒是和胡客惊人的相似。但胡客和姻婵以两人之力,想尽各种办法也找不到胡启立,贺谦只凭一人之力,当然无法获得收获,以至于后来他不得不委身于青帮,试图依靠青帮庞大的势力网,觅得一些关于胡启立的蛛丝马迹。陈其美说贺谦只关心江湖帮会的事,对革命大业却视若无睹,正是缘于此。
    贺谦出现在这个路口转角,是为了接应蒋志清和王竹卿,如果两人行刺时不小心露了马脚,引来大批追兵,贺谦就负责断后,掩护两人逃离,没想到却因此遇到了胡客这位老熟人。
    从当年清泉县巡抚大院的缉捕开始,贺谦和胡客作为死对头打过太多交道,彼此间十分熟悉。贺谦知道胡客是南家后人,覆灭刺客道有胡客的份,但他却不知道雷山是胡客所杀,更不知道胡客和雷山的真实关系。在他眼里,身为南家后人的胡客,是绝对意义上的死敌。
    “就你一个人?”贺谦问道,“胡启立呢?”贺谦知道他和胡客之间必有一战,但在动手之前,他希望获知胡启立的下落。胡客和胡启立是父子关系,胡启立藏身何处,胡客必然知道。
    “我也在找他。”胡客的回答,令贺谦颇觉诧异。
    胡客一直都在寻找胡启立,这次来到上海,正是为了此事。
    不久前,在白岩峪村隐居了一年多的胡客,终于收到了杜心五捎来的消息。
    杜心五作为孙文的保镖,身在南京。他从南京发来电报,托湖南省的同盟会成员赴慈利县白岩峪村,将电文转交给胡客。电文中说,陶成章在上海发现了胡启立的踪迹。
    安宁日子过了太久,是时候活动活动筋骨了。胡客与姻婵立刻动身,赶往南京见杜心五。杜心五只知道陶成章捎来消息说有所发现,但不清楚具体发现了什么。南京临时政府刚刚成立,杜心五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无法陪同胡客和姻婵前往上海,所以他把陶成章在上海的住处告诉了胡客,让胡客亲自去找陶成章了解清楚。
    胡客和姻婵不做休整,连夜赶来上海,找到陶成章的住处,但陶成章不在,只找到张伟文。张伟文得知两人由杜心五介绍而来,而且是为了急事,所以不顾夜半更深,叫来一辆马车,带两人赶来广慈医院见陶成章,谁知却撞上陶成章遭人暗杀,这才有了接下来胡客追击凶手、碰上贺谦的事。
    但是贺谦不信胡客的话。“不用装模作样了,”他说,“叫胡启立出来,他一定就在附近。”
    胡客不想多做解释。他本想将暗杀陶成章的凶手抓回去,但有贺谦阻拦,而且蒋、王二人已消融在夜色深处,所以他不打算再继续追了。他准备返回广慈医院,看看陶成章现在情况如何。
    贺谦抢过来一步,拦住了胡客回去的道路。
    “我不想和你动手,”胡客声音低沉,“让开。”
    “你我迟早要决一死战,”贺谦道,“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见生死!”贺谦知道自己的能力要逊胡客一筹,但他不会因实力不济便避而不战。他全身紧绷,手脚蓄力,准备迎战他一生中遇到过的最为强劲的对手。
    胡客没有动手的打算。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如今他已认定自己是王者雷山的后人,而贺谦是刺客道的人,所以他不想与贺谦为敌。“我与南家没有任何关系。”他说道。
    漆黑无人的大街上,这句话让贺谦有些错愕。
    胡客举步从贺谦的身边走过。
    贺谦不依不饶,伸手将胡客拦住。
    “你把话说清楚。”贺谦道。
    胡客转头看着贺谦,隐约能看见贺谦满脸胡茬,尽显沧桑之色,哪里还有几年前英气逼人的潇洒模样。胡客不知道贺谦在道上是什么人物,但算起来,如果不把串人计入在内,再将他本人除外,贺谦恐怕是刺客道的最后一人了。贺谦执着于南家后人一事,如果不知道真相,恐怕会一直纠缠下去。以前无论面对何人何事,胡客从来不做解释,他独来独往惯了,即便是被人冤枉遭人陷害,也觉得无所谓。但这一次面对贺谦,他觉得应该要说点什么。
    用最简单的语言,胡客还原了事情的脉络,最后说道:“比起你,我更想找到胡启立。”
    这番讲述颠覆了贺谦的认识。当年雷山的独子被韩亦儒抢走,这件事贺谦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变故,也轮不到他来继承王者之位。贺谦早已接受了雷山独子已死的事实,可现在这个曾与整个刺客道为敌的南家后人,却自称是王者雷山的独子,是天层的正脉之后,贺谦如何能不震惊?
    但是贺谦知道,胡客没有理由说谎。曾经有不少人为了活命,向身为天字号捕头的他撒谎,但胡客的实力在他之上,不用求他什么,所以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而且他多多少少了解胡客的为人,不是那种能随口说出如此复杂谎言的人。
    “你找到他没有?”良久,贺谦才问道。
    “还没有,”胡客应道,“不过陶成章知道他的下落。”
    陶成章这三个字,让贺谦顿时讶然。
    因为暗杀陶成章这件事,贺谦今晚出现在了这里,不仅机缘巧合遇上了胡客,而且觅得了有关胡启立的线索,可这条线索偏偏又指向刚刚被暗杀的陶成章,世间的巧合在这个循环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贺谦不再阻止胡客离开,反而跟着胡客一起去了广慈医院。此时他的想法和胡客一样,都希望蒋志清和王竹卿没能得手,陶成章尚有命在。
    可惜事与愿违。
    陶成章中枪后,没有立刻断气,医生进行紧急抢救,姻婵也在旁边帮忙,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在胡客和贺谦赶回医院病房的同时,陶成章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死在了病床上。
    陶成章被暗杀后,消息一经传出,顿时震惊了整个南方。
    陈其美是沪军都督,上海是他的管辖范围,所以孙文致电陈其美,要求他“严速究缉,务令凶徒就获,明正其罪,以泄天下之愤”。陈其美是暗杀陶成章的幕后主使,但他不会公开承认此事,反而要做足与此案无关的样子。案发后,他立刻大张旗鼓,一方面重金悬赏捉拿凶手,并派出大批巡警四处侦查,另一方面则派出暗探,秘密赶赴嘉兴抓捕王竹卿。王竹卿替陈其美暗杀了陶成章,躲在嘉兴避风头,满心以为能从陈其美那里捞到不少好处,没想到陈其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掉过头来拿他做替死鬼。案发后没几天,王竹卿即被抓捕归案,押解回上海巡警总局。对王竹卿的审讯,全部由陈其美的人负责,巡警总局很快便向外界公开了审讯结果,说王竹卿和陶成章有旧怨私仇,因此“挟私复怨,擅行仇杀”,王竹卿很快被秘密处死。这一手卸磨杀驴、杀人灭口,陈其美做得可谓滴水不漏。
    作为同一暗杀事件的元凶,蒋志清的命运却和王竹卿截然相反。
    案发之后,陈其美兑现了他的诺言,没有拿把弟蒋志清开刀,而是送蒋志清去日本躲避风声。在日本,蒋志清出任《军声》杂志的编辑,并以“介石”为笔名,发表了不少议论军事政治的文章。和汪精卫一样,蒋志清从此被人以笔名相称,呼作蒋介石。数年后,避过风头的蒋介石回到国内,投奔了孙文。当年光复会与同盟会矛盾重重,作为光复会的领袖人物,陶成章曾多次公开反对孙文,蒋介石暗杀了陶成章,不仅替陈其美出了一口恶气,也算是为孙文除去了一个政坛上的劲敌。正因为如此,蒋介石回国后便直接投奔了孙文,孙文也似乎因为刺陶一事而对蒋介石格外信赖,从第一次见面起,便对蒋介石赋予了绝对的信任。蒋介石从此登上历史舞台,一步步地迈向整个国家政治权力的顶峰。
    陶成章是光复会的创始人之一,一生之中极为推崇暗杀这一暴力手段,曾两次入京谋刺慈禧太后,光复会在他的统率下,制造过多起震惊海内外的暗杀事件。这位暗杀界的鼻祖,最后却死于暗杀,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光复会的会长虽然是蔡元培,但实际领导人却是陶成章,陶成章死后,光复会也随之瓦解,迅速地消逝于历史长河当中。
   
    第十二章 竞杀之约
   
    约定
    陶成章死了,寻找胡启立的线索随之中断。胡客现在所知道的,就是陶成章是在上海发现了胡启立的行踪。
    从陶成章发现胡启立的行踪开始,到胡客和姻婵赶到上海,中间间隔了十多天的时间,胡启立眼下是否还在上海,没有人知道。
    见胡客和贺谦都因为线索中断的事情而发愁,姻婵忽然提议道:“倒不如你们两个来一场对决。”
    “刺客道不是有竞杀吗?你们就来一场竞杀对决,”姻婵又说,“比谁先找到姓胡的报仇,先者为胜。”
    姻婵如此提议,自有她的私心。贺谦曾是御捕门天字号捕头,各方面能力极为出众,难得的是他也在寻胡启立报仇,如果有他帮忙,一定能更快地解决这件事。但她知道以胡客的性格,决不肯同贺谦合作,所以提出了来一场另类的对决,以对决的方式,让两人共同参与到寻胡启立复仇这件事当中来。
    胡客和贺谦是多年的老对手,自然希望来一场公平的对决,论较出胜负高低。姻婵的这个提议,直击两人的心坎。两人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已应许了这场对决。贺谦那张满是沧桑和疲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消失多年的神采。
    一场以胡启立为目标的竞杀之争,就此在刺客道最后的两个人之间展开。
    竞杀之约定下后,胡客立刻开始行动。
    胡启立不久前在上海出现过,所以胡客打算把搜索范围缩小到上海城内。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客将上海城翻了个底朝天,连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都没有放过,但始终毫无发现。
    唯有一个地方他没有打探,那个曾让他险些丧命的地方天口赌台。
    天口赌台是南帮暗扎子的老巢,那里的每个人都曾见过胡客,所以胡客没敢轻易涉足那里,即便从附近经过,也是粘上胡须,尽可能地小心行事,以免引来一大堆麻烦。但胡客总有一个感觉,天口赌台内很可能有关于胡启立下落的线索,越是不能进去打探一番,他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我替你去,”姻婵自告奋勇,“反正南帮的人没见过我。”
    姻婵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胡客有一个要求,要姻婵时刻保持小心谨慎,没有发现就尽快出来,即便有所发现,也要先退出赌台告诉他,不能独自采取行动。
    姻婵答应了。
    姻婵换上一身男装,戴上圆顶小帽,扮作了赌客。她选择了赌客相对比较多的下午时段,走进了位于昼锦路的天口赌台。
    在昼锦路东侧的路口,有一处小小的面食摊,胡客侧对天口赌台而坐,远远望着姻婵走进了赌台。
    从这一刻开始,一丝担心在心头挥之不去,胡客就此开始了长时间的等待。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一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姻婵仍没有出来,胡客心中的那丝担心,开始不断地放大。
    终于,胡客坐不住了。
    半个时辰已经足够久了,姻婵一定惹上了什么事,以至于无法脱身,否则她不会违背答应过的事。
    事到如今,胡客必须亲自涉足天口赌台,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胡客随身携带了一副假胡须,寻了个偏僻处,将假胡须粘在脸上,然后踏上昼锦路,走到天口赌台的门前。
    把守赌台大门的是两个年轻汉子,一个撩起绣有六个红点的灰色帘布,另一个微笑着说:“台子正走着,这位爷里面请!”
    没有半点犹豫,胡客迈步走了进去。
    从撩起的灰色帘布下走过,隐约可以听见赌台内嘈杂的喧哗声,再走完两丈长的圆顶通道,穿过红色铁门,便进入了天口赌台。一进入天口赌台,胡客稍微有些吃惊,时隔数年再次涉足此地,没想到赌台内竟然模样大变。
    以前天口赌台内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但现在却加建了隔层,成为了三层高楼。赌台内部装饰豪华,到处都是赌桌赌具,举凡中西各类赌博,几乎应有尽有。其中一楼是国内场,主要有金钱摊、骰子摊、盒子宝、大牌九等;二楼是洋场,主要是三十六门的轮盘赌;三楼则是南帮暗扎子的内部场所,不对外人开放。除了内部构造发生改变外,天口赌台还取消了过去白天“前和”晚上“夜局”的区分,改为昼夜相连的通场。时代变化太快,全上海的赌台、赌场和赌坊,都不得不与时俱进,在短短几年内做出翻天覆地的改变。
    胡客走进天口赌台时,正是下午时段的高峰期,赌台内赌客众多,任何一张赌桌前,无论赌的是什么名目,均围满了下注和旁观的赌客。胡客料想赌台内一定有很多人,但没想到竟然多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胡客所不知道的是,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后,革命党人在努力谋求推翻帝制实现共和的同时,也致力于荡涤各种毒化社会风尚的恶俗陋习,赌博便在其中。南京临时政府认为“赌博陋习,最为社会之害,律法在所不禁”,因而由内务部颁布法令,宣布在管辖范围内禁赌,“无论何项赌博,一体禁除”。沪军都督陈其美对此积极响应,不仅在上海颁布了禁赌告示及劝诫禁赌的六言韵示,而且还照会各国驻沪领事,要求租界内不准华人赌博,以防止上海城内的赌徒转移至租界进行赌博。一时间,上海城内赌风稍禁,但仍有个别势力庞大的赌场照常营业,对新政府的禁令视若无睹,这其中就有南帮暗扎子开设的天口赌台。赌场关了不少,赌客却没有丝毫减少,全都聚集到没关门的几家赌场,正因为如此,天口赌台内才会出现赌客人满为患的场景。
    赌客虽然多,但胡客还是很快找到了姻婵。
    他是在墙角的番摊桌前找到姻婵的。
    胡客本以为姻婵被什么事拖住了走不掉,但现在看起来她似乎一点事也没有。
    胡客挤进人堆,将姻婵拉了出来。
    “你放心,我没事。”得知胡客万分担心后,姻婵笑着说,“这个太好玩了!”
    姻婵指着被赌客围住的番摊桌。桌上正在进行的番摊,是一种很古老的赌博名目,庄家抓一把豆子堆在桌上,盖上铁碗,赌客在一到四的数字盘中下注,然后庄家翻开铁碗,用小棒每次移去四颗豆子,直至最后豆子不多于四颗,押中剩余颗数的赌客成为赢家。
    胡客原本担心姻婵出事,没想到她竟是赌得太过投入,一时玩心大起,以至于忘了出去。
    胡客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不悦的神色。
    姻婵盯着胡客看了片刻,忽然眉开眼笑。“你真以为我赌上瘾了?”她压低声音道,“你瞧瞧你的右前方。”
    胡客朝右前方望去,目光立刻停留在牌九桌旁。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贺谦。
    “他一直都在这儿,”姻婵道,“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出去了吧。”
    姻婵进入天口赌台后,没有发现胡启立,倒是看到了贺谦。贺谦穿一身粗布衣服,将辫子盘在头顶,脸上的皮肤故意抹黑了一些,活脱脱就是一个市井赌徒。贺谦不是迷醉于赌博之人,他如此打扮,长时间停留在天口赌台内,必定有他的原因。姻婵想看个究竟,所以才选择了斜对着的番摊桌,佯装赌钱,暗中却盯着贺谦。
    姻婵忽然又换了一副脸色:“这个真的很好玩,你也来下注。”她拉着胡客挤进了人堆。
    胡客知道贺谦一定在天口赌台内发现了什么,否则不可能长时间停留在此。胡客没有心思赌钱,哪怕只是假装。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始终锁定在贺谦的身上。他发现贺谦的注意力没有完全集中在牌九桌上,而是隔一阵便朝红色铁门的方向望上一眼,似乎那里有什么人或物吸引着他。胡客仔细观察了红色铁门周围,除了进进出出的赌客外,没有任何发现。
    这倒让胡客暗觉奇怪,莫非贺谦在等什么人出现?
    胡客的猜想很快得到应验。
    过了一刻钟左右,红色铁门外忽然吵闹起来,一大拨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天口赌台。
    偌大一个天口赌台,原本热闹得如同菜市场,却在猛然间安静下来,变得鸦雀无声,只因为冲进来的这批人,身上穿着警服,腰间别着警棍,都是巡警。
    大批巡警的突然到来,吓住了所有赌客。
    在众赌客面露惊吓之际,贺谦却显得异常平静,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微笑,似乎早就知道这一幕会出现。
    胡客心里顿时明白了,贺谦不断地望向大门,等的就是这批巡警。
    这批巡警来自上海巡警总局,为首的警长是青帮的“大”字辈人物应桂馨。
    应桂馨当年预感革命党人迟早会打下天下,因此选择跟随陈其美投身革命,算是彻底赌对了。上海光复后,陈其美成为沪军都督,应桂馨也从帮会头子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功臣,出任沪军都督府的谍报科长,并兼管一部分军警事务,不但有了势,而且有了权,可谓风光无限。孙文从海外归国至上海,应桂馨负责接待和保卫,孙文从上海赴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也是由应桂馨亲自护送,算是出尽了风头。现在他又接到调任命令,新职务是南京总统府的庶务科长。但在赴南京之前,他却忽然率一大批巡警来到天口赌台,着实令人奇怪。
    应桂馨大大咧咧地往赌台中央一站,神气无比。他身边的一个巡警小头目站出来,大声说道:“禁赌法令已下,居然还敢公开聚赌,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此话一出,人人心里都有了底,原来是抓赌来了。有赌客想偷偷开溜,被守在圆顶通道内的巡警拦个正着。违背禁赌法令参与赌博,可以被抓进大牢关上几天,赌客们大都不想品尝牢饭的味道,赶紧给拦堵的巡警塞钱。这种情形在禁赌法令颁布后遍行于各地,法令条文倒成了巡警们敛财的工具。收一个人的钱,守住圆顶通道的巡警就放行一个人,这笔钱回头队里所有巡警一起平分。短时间内,赌台里的赌客就溜走了一大半。
    天口赌台的博头听说底楼出事,很快从三楼上小跑下来,一边赔着笑脸,一边请应桂馨移步福寿房说话。在博头看来,这帮巡警不请自来,无非是想捞点“孝敬费”,请到福寿房奉上最上等的西洋福寿膏,说些中听的恭维话,再塞点钱,这事儿就解决了。
    但应桂馨却不挪步,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你是管事的?”
    “小人是这里的博头。”博头嘿笑着回答。
    应桂馨轻蔑地撇了撇嘴角,说道:“把你们老主母叫出来。”言下之意,小小一个博头,还没有资格和他说话。
    “老主母她老人家身体不适,还请警长大人谅解。”博头致歉道。
    一旁的巡警小头目立刻叫嚷起来:“应警长大驾亲临,她方便要见,不方便也要见!去,赶紧叫她出来!”
    博头露出了为难之色:“这位大人,有话好商……”
    “来人,”巡警小头目扭头大叫,“封场子,抓人!”
    一声令下,身后众多巡警立刻封死红色铁门,开始动手抓捕赌台内的荷官和没来得及溜走的赌客。
    “别别别!”博头没想到对方一言不合便动起真格的,急忙摆手阻拦。巡警小头目一把抓住博头的手腕,将其反扭到身后,疼得博头哎哟直叫。
    “谁在下面吵闹?”就在这时,一句苍老却不失分量的问话,从楼梯上飘传而至。
    搜查
    应声走下楼梯的,是天口赌台的台主,即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梁有慈。
    梁有慈手持拐杖,由专人搀扶,颤颤巍巍地走下楼梯。一个荷官急忙搬来软面椅子,梁有慈缓缓地坐了下去。
    胡客和二十几个赌客聚在墙角,望见梁有慈白发苍苍,脸上一道道褶皱仿若斧劈刀刻,苍老之状远胜几年之前。
    “应老大,”梁有慈望着应桂馨,慢条斯理地说,“我道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要来拆我的场子?原来是你啊。”
    应桂馨打了个哈哈:“老主母哪里话,我岂敢来拆您的场子?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好一个公事公办。”梁有慈扫了一眼大堂里的情况,“你现在威风八面了,过往那些旧交情,大抵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吧。”
    当年水老虫被清兵围剿,应桂馨侥幸逃脱,蒙梁有慈收留,在天口赌台躲了一段时间,然后由暗扎子护送回宁波老家避难。梁有慈所说的旧交情,指的就是这件事。
    “我应某绝非忘恩负义之人,只不过身居其位,公私须得分明,”应桂馨说道,“上头下了命令,还望老主母不要为难我。”
    “应警长说什么,那就是什么。”梁有慈改了称呼,又用手帕捂嘴,咳嗽了两声,“既然是为公事而来,总该告知是何公事吧。”
    应桂馨率巡警队前来,是为了办两件事,一是禁赌,二是抓凶。禁赌自然是执行南京临时政府的禁赌令,抓凶则是抓捕刺陶案的凶手。这时距陶成章被害已有数日,王竹卿躲在嘉兴,陈其美派去的人尚未将他抓回。应桂馨前来天口赌台,向梁有慈出示了陈其美签署的搜查令,以抓捕凶手为名,要搜查整个天口赌台。
    梁有慈冷冷一笑:“你怀疑我窝藏凶犯?”
    “有没有窝藏,搜过才知道。”应桂馨说道。
    “天口赌台落成数十年,还从没有人敢来搜查,”梁有慈说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到时候后悔。”
    搜查不是做生意谈买卖,搜便搜了,能有什么后悔?应桂馨嘿嘿笑了两声,右手一挥,众巡警立刻分开搜查,有就地搜查大堂的,有去两侧福寿房的,也有冲上二楼的。应桂馨则立在大堂里等待。
    过了片刻,楼上有巡警飞奔下来,禀报道:“三楼的门关上了,进不去。”
    应桂馨转头望向梁有慈。
    梁有慈摇头说道:“三楼没有你要找的人。”
    “还是那句话,”应桂馨不肯退让,“有还是没有,搜过才知道。”
    梁有慈拿手帕捂住嘴,沉着嗓子咳嗽了两声,吩咐博头道:“去吧,把三楼的门打开。”
    “可是……”博头有些迟疑。
    梁有慈挥了挥手,示意博头照办就行。
    应桂馨注意到了博头的迟疑,心想三楼多半有什么古怪,因此跟着博头走上楼梯,打算亲自带队进行搜查,一楼则交给巡警小头目来控制。
    梁有慈紧紧攥住手帕,望着应桂馨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老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阳怪气、捉摸不透的笑意。
    应桂馨带队来到了三楼,一扇红色的厅门拦在眼前。
    博头掏出了钥匙,但是没有立即打开门,而是转过身来对应桂馨说道:“应警长,你不会想要进去的。”
    应桂馨从博头的手里夺过钥匙,轻蔑地瞥了博头一眼,踏上两步,将钥匙插入锁孔。
    手一拧一推,厅门应声而开。
    在厅门开启的一瞬间,应桂馨总算明白了梁有慈的话中之意。
    “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到时候后悔。”
    如梁有慈所言,应桂馨的确后悔了,而且是非常后悔。
    三楼是天口赌台的内部场所,平时不许外人进出,应桂馨却怀疑厅内藏了人,否则博头不会面露迟疑。应桂馨猜得不错,厅内的确藏了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十个。但是这些人不是应桂馨想要找的,而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
    出现在厅内的,全是同孚里黄公馆的人。这些人原本坐着,但在开门的瞬间,绝大部分如弹簧般站了起来,满怀敌意地盯着应桂馨。在这群人的最中间,稳如泰山般坐着两人,分别是黄金荣和杜月生。两人坐的椅子不同,黄金荣的更宽更大,足见两人地位的区分。
    这一幕令推开厅门的应桂馨大吃一惊。
    当年在金丝娘庙,他和黄金荣交恶,险些死在黄金荣的手里,好不容易才保命脱身。这几年里他一直避着黄金荣,不敢轻易涉足法租界,只因法租界是黄金荣的地盘。现在自己虽然随着革命党翻了身,但长时间积聚在心头的恐惧却没消散,乍然见到黄金荣,而且还有几十个黄公馆的手下,应桂馨的脸色顿时冻住了。
    黄金荣突然看见应桂馨,长满麻子的肥脸先是一僵,随即露出了令人后背发寒的冷笑。
    暗号
    这么多年以来,黄金荣还是第一次造访天口赌台。
    如果不是为了商谈合作烟土生意的事,他不会来到这里。
    以前黄金荣在烟土方面做的是“抢土”生意,但自从在水老虫手里栽了大跟头后,黄金荣便逐渐意识到抢土的人力成本太高,时不时就折损一两个手下,运气不好的时候,损兵折将还没收获,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抢土”虽然来钱快,但终究不是一条稳定的路子。
    思来想去,黄金荣决定反其道而行,不再“抢土”,而是“护土”。他亲自出面和土商们挑明,进入法租界的烟土十成抽一作为“保护费”,他统领的巡捕房及手下的流氓打手,负责保护烟土运输过程中的安全。土商们扪心一算,与花钱请人护送烟土、还要提心吊胆怕被抢比起来,这个建议实在强得多,于是纷纷与黄金荣签订了密约。这样一来,土商们运土不再担惊受怕,黄金荣则不用劳心费力,便能坐收钱财。
    见黄金荣这样做,其他几大帮会势力纷纷有样学样,也做起了“护土”生意。
    坐着收钱,黄金荣仍觉得不够,仅仅法租界的烟土生意,哪里能填饱他的大肚子,于是乎打起了其他几大势力的主意。
    黄金荣派杜月生去见其他几大势力的老大,比如公共租界的华捕探长沈杏山、华界的暗扎子领头人梁有慈等,希望能在对方的势力范围里做“护土”生意,但这种虎口分食的要求,对方岂能接受?
    黄金荣是先礼后兵,软的行不通,那就来硬的。
    黄金荣先把矛头对准了沈杏山。
    他招兵买马,收罗了一大批地痞流氓,组织了一支精干的抢土队,专门潜进公共租界抢土。沈杏山是公共租界的华捕探长,又是八大股党的头目,手底下人手众多,组织可谓严密。即便如此,因烟土运输通常路途较远,而黄金荣的抢土队大都是一抢就跑,所以八大股党往往顾此失彼,防不胜防。久而久之,八大股党无法保护运土安全,公共租界的土商们为求顺利运土,不得不向黄金荣送钱买平安,这样一来,公共租界的一部分烟土财源,便流进了黄金荣的腰包。
    黄金荣初战告捷,接下来便把目标转移到了华界。
    黄金荣打算依样画葫芦,但他的抢土队还没来得及一展身手,南帮暗扎子却派人来告诉他,说梁有慈愿意同他分享烟土财源,并邀请他移步天口赌台,当面共商烟土生意的合作事宜。
    黄金荣身为一帮老大,如果不答应,就显得他怯了,如果答应,又怕南帮暗扎子不安好心,故意设下圈套引他上钩。
    经过一番仔细考虑,黄金荣还是觉得丢不起这个面子,于是答应了邀约。因为担心南帮暗扎子不怀好意,所以他带了包括杜月生在内的几十个精干手下一同前往,以防不测。
    在此之前,黄金荣从没有来过天口赌台,这还是头一次。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却让应桂馨给撞上了,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碰头。
    应桂馨的脸色僵硬了片刻,逐渐恢复了镇定。
    他心里暗想,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沪军都督的亲信,是即将上任的南京总统府庶务科长,是有官职的人,而且官职还不小,拿旧话来说,是如假包换的朝廷命官,黄金荣再怎么横,总不至于在大白天擅杀朝廷命官吧。
    应桂馨佯作镇定地走进厅内,身后的巡警鱼贯而入,站在他的左右待命。
    “还愣着干什么?”应桂馨朝左右瞥了一眼。
    应桂馨有意要显显威风,声音里满是傲慢。巡警们立刻散开来,走向厅内的各个角落,搜查是否藏有可疑之人。
    黄公馆的几十个手下剑拔弩张,一个个蠢蠢欲动。黄金荣虽然脸上挂着冷笑,但始终稳坐如泰山。杜月生明白黄金荣的意思,小声吩咐身边人传令下去,让所有人不可轻举妄动。
    在黄公馆众人的注视下,巡警们草草搜了一遍大厅,相继聚拢到应桂馨的身边。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应桂馨大声说道:“收队!”
    两个字一出,他转过身便走出厅门,沿楼梯走下,从始至终没有和黄金荣对上只言片语。黄金荣也没有任何表示,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应桂馨带着巡警队离开。黄金荣心里清楚,应桂馨现在攀上了高枝,麻雀变了凤凰,已是今非昔比,这里又是革命党人的地盘,不是他能胡作非为的法租界,因此能忍则忍,不与应桂馨进行正面交锋。
    应桂馨带领巡警队快速回到了一楼。
    梁有慈仍旧坐在软面椅子上。“应警长,”她故意问,“可有搜到凶犯?”
    应桂馨笑道:“老主母还算实诚,三楼没有脏东西。”
    梁有慈微微一笑:“那就好。”
    “不过嘛,这赌可是抓了个现成。”应桂馨话锋一转,“老主母,你看该怎么办?”
    梁有慈道:“一切全听应警长处置。”
    应桂馨想了想,说道:“这样吧,今天就当我来重申禁令。下次再敢走台开赌,可就不是我来管了,而是刘福彪刘巡长。刘巡长的手段如何,老主母应该是知道的。”说完这话,应桂馨命令巡警们将抓起来的荷官和赌客放了,然后大摇大摆地撤离了天口赌台。
    在离开之前,应桂馨扭头冲着西侧墙角,轻微摆了一下头。
    摆头是提前约定好的暗号,暗号的传递对象,则是混在赌客当中的贺谦。
    看见应桂馨轻轻摆头,贺谦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失望的神情。
    应桂馨一走,博头小声地问梁有慈:“老主母,要不要把台子收了?”
    “小小一个警长,就把你给吓住了?”梁有慈白了博头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把下午场做完。”
    博头点头称是,走到赌台中央,宣布下午场继续进行,天黑后收档歇业。他吩咐荷官们开桌走台,招呼赌客们继续入局。
    赌客们原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听博头这样一说,再加上荷官们的招呼声,一个个立马心痒难耐,腿脚不受控制地走回赌桌前。
    转眼之间,天口赌台内恢复了天昏地暗、热闹喧哗的场面,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梁有慈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博头急忙伸手搀扶,扶着梁有慈,慢慢地走回楼上。
    潜伏
    胡客注意到了贺谦和应桂馨的秘密交流,这让他更加笃定贺谦有所发现。
    贺谦没有离开天口赌台,胡客和姻婵自然不会离开。两人回到番摊桌前,继续佯装赌钱。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有新赌客走进赌台,不到半个时辰,赌台内又恢复了人满为患的状态。
    人多了,难免会有出千耍诈之辈,一旦被逮住,就会产生争执,所以赌台内除了负责坐庄的荷官外,还有不少暗扎子环立四周,负责维持秩序。
    出现争执的是贺谦所在的牌九桌。
    两个赌客言语相冲,互骂对方出老千,相互问候祖宗亲戚。玩国内场的赌客大都是市井之徒,一看有人起争执,全都围过来看热闹,跟着乱起哄,叫两人干上一架。环立四周的暗扎子冲上来拨开人群,试图将争执的两人轰出去。
    在赌客们纷纷围拢的时候,处在争执现场的贺谦却悄悄地挤出了人群,慢慢移动到远离争执的金钱摊桌边。
    趁着赌台内混乱不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其他地方,贺谦忽然一猫腰,钻进了桌布遮掩的桌子底下。
    贺谦的一举一动,被胡客和姻婵尽收眼底。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出去了。”姻婵面露微笑。
    贺谦钻进桌子底下,摆明了是不打算离开,准备一直藏身于天口赌台。
    “走,我们也去。”姻婵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拉着胡客来到金钱摊桌边。趁周围没人注意,两人忽然撩起桌布,迅速地钻入了桌底。
    姻婵本以为她和胡客的突然出现,会把贺谦吓一大跳,可实际情况却是贺谦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我早就看到你们了。”贺谦压低声音说道。以他的本事,有人暗中盯梢,不可能没有察觉,他只是一直假装没有发觉。
    姻婵很想知道贺谦在天口赌台内发现了什么,但又不能直接问出口,毕竟胡客和贺谦定下了竞杀之约,属于竞争关系,如果她直接发问,就表明胡客暂时没有任何进展,和贺谦一比,算是输了一筹。
    姻婵心里暗暗思量,须得想个法子,让贺谦主动把发现说出来。
    可就在她暗想办法的时候,胡客却直接向贺谦发问:“你发现了什么?”胡客一心只想快点找到胡启立,他可没有姻婵那么多小心思。
    贺谦本以为胡客和姻婵假扮赌客来到天口赌台,一定是和他一样发现了这个地方的不对劲,可现在听胡客问话的语气,似乎尚且毫无头绪。贺谦知道自己领先了一步,虽说没什么大不了,可心里终不免暗觉欣喜。
    贺谦不介意分享自己的发现,正打算张口说话,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
    原本吵闹不堪的大堂,刹那间没了声音,这让桌子底下的三个人奇怪无比。
    一楼的大堂内,所有赌客停止了起哄,全都望向楼梯的方向。
    几十个身穿黑色衣服的人,踩着整齐响亮的脚步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到底是黄公馆的人,浑身上下透着黑道的气质,几十个人走在一起,更是令人不寒而栗,大堂里的人别说高声喧哗了,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聚堆成团的赌客乖乖地让到大堂的两侧,留出足够宽的空间,供黄公馆的人离开。
    黄金荣在几十个手下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天口赌台。
    黄公馆的人一走,赌客们立刻议论纷纷,有识得黄金荣的,赶紧唾沫横飞地讲起来,方才的那场争执,转眼间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维持秩序的暗扎子趁机揪住两个发生争执的赌客,一并轰出了赌台。
    躲在桌子底下的三个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一大片脚步声经过。等到外面喧闹再起时,金钱摊桌已被十几个赌客围拢,又一轮激烈的赌局开始了,不时有人拍桌捶案,垂下来的桌布不断地震动。
    贺谦原本打算说出自己的发现,但这时却打了个手势,示意胡客和姻婵暂时不要出声,毕竟四周围了这么多人,如果一不小心被人发现,那就前功尽弃了。
    深冬季节,天黑得早,胡客暗暗估算,离天口赌台关门歇业,大概还有半个多时辰。
    刺客道的青者最擅长潜伏,有时为了暗杀目标,能在一个地方潜伏几天几夜,所以看似漫长的半个多时辰,对胡客和姻婵而言,只能算是极短的一段时间。
    这段极短的时间一过,博头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宣布赌台收档关门。赌客们一片哀声叹气,赢了的想再赢,输了的想捞本,都不肯走。博头和荷官们不断赔礼道歉,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赌客们全都请出了大门外。
    赌客们一散场,荷官们就开始收拾赌具,清扫地面。
    胡客、姻婵和贺谦很少出入赌场,不知道赌场这一行的规矩。赌场是鱼龙混杂之地,整日都是各种输光赔光,充斥着倒霉的晦气,所以大型赌场每天都会清扫,哪怕地上没有脏东西,也要打扫一遍,以除尽赌场内的晦气。三人不知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所以藏身于赌桌下。可现在外面扫地声刷刷四起,不断朝金钱摊桌靠拢,如果打扫的荷官掀起桌布清扫桌底,便会立即发现三人。
    三个人并不担心被发现。如果真的暴露了,那就明着来,大堂里这些荷官和暗扎子,根本不是三人的对手。
    三人蓄势待发,只等桌布一撩起,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出去。
    但当扫地声近在咫尺时,博头的声音却响起了:“地上那么干净,就别打扫了。赶紧去福寿房,把里面那些烟鬼轰走!”
    如此一来,荷官们放下手头的活,去了两侧的福寿房,胡客等三人因此避免了一场过早的交锋。
    轰走烟鬼后,荷官们完成了任务,各自收工回家。博头和那些负责维持秩序的暗扎子却没走,甚至连饭都不吃,继续守在大堂里。
    胡客、姻婵和贺谦躲在桌子底下,不敢说话,只能用眼神进行交流。三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各自心头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就是今晚的天口赌台,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其实早在博头宣布下午场继续进行、天黑便收档歇业的时候,贺谦就知道今晚一定有事发生,而且很可能是极为隐秘的事,否则不可能那么早就收档关门。正因为如此,他才趁乱躲进桌子底下,想挨到天黑看个究竟。现在关门之后,暗扎子连晚饭都不吃,继续守在大堂里,贺谦就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三个人没有等太久,外面有了新的动静。
    这次与之前不同,不仅有动静,而且有气味。
    那是香气,浓郁的酒菜香气。
    南帮暗扎子在邻近的酒楼预订了酒肉菜肴,全都装在箩筐里,一筐筐地抬上了楼。看这架势,今晚的天口赌台将摆置一出规模不小的宴席,只是不知宴请的宾客是谁。
    宾客名单的揭晓,没有让潜伏的三人等太久。
    这次是一大片脚步声,天口赌台内似乎来了很多人。
    “晚宴已经摆好,”博头的声音响起,“烛老大,北帮的各位兄弟,楼上请!”
    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格外响亮,桌子底下的三人听得一清二楚。胡客不由得一怔,脑海里顿时跳出了一个名字:烛龙。南、北帮暗扎子素来不合,曾结下过不少梁子,身为北帮暗扎子最为厉害的人物之一,烛龙居然会来南帮暗扎子的老巢赴宴,而且听脚步声似乎带了不少人,这令胡客略感惊讶,同时也难免疑窦丛生。
    胡客没时间琢磨心中的困惑,因为博头又说话了:“啊,胡先生也到了,楼上请!”
    这次不仅胡客震惊了,连姻婵和贺谦也同时变了脸色。
    博头负责管理天口赌台的日常事务,算是南帮暗扎子的小头目了,能让他用恭敬的口吻称呼“先生”的,一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可上海城内并没有什么姓胡的人物,即便放眼全国,姓胡的名人也只能找出寥寥几个,这里面根本没人能和南帮暗扎子扯上关系。
    唯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胡启立!
    胡客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问天。
    姻婵轻轻拉住胡客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胡客不会鲁莽行事。从脚步声可以听出,外面少说有二三十人,而且烛龙也在场,胡客这时候现身,占不到任何便宜,倒不如继续潜伏,等待更好的时机。贺谦也是同样的想法,是以选择了按兵不动。
    这一大片脚步声朝楼梯方向移动,胡启立、烛龙以及那些北帮暗扎子全都上楼去了。大堂里的南帮暗扎子只留下两人把守红色铁门,以免夜里有人乱闯,其余人也都跟着上了楼。
    大堂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隔门有耳
    没过多久,楼上的酒肉香气飘了下来。
    胡客听到了一句“触那娘”的骂声,来自于把守红色铁门的暗扎子,那是在表达心中的羡慕和不满。
    既然酒肉飘香,说明晚宴已经开始,既然晚宴开始,说明宾客已经到齐,这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来了。今晚梁有慈在天口赌台摆宴,看来请的宾客便只有胡启立和烛龙。
    大堂里只剩下两个暗扎子,潜伏许久的三人,终于等来了机会。
    摆平两个暗扎子对胡客、姻婵和贺谦而言,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两个暗扎子倒下后,三人如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蹿上楼梯,来到二楼洋场的入口处,躲在门边。
    洋场内,十来张轮盘赌桌被搬到了西侧,留出东侧一大片地方,摆置了八九桌酒席。南北帮暗扎子约合七十余人,交互落座,极为难得地共聚一堂,开怀畅饮。
    胡客朝内偷望,目光四处搜寻,没有看见胡启立的身影,也没有看到梁有慈、烛龙等人。胡客不由望了一眼头顶,贺谦也几乎在同一时刻举头仰望。两人心里的想法一样,主宾的酒席一定摆在三楼。
    姻婵明白两人的心思,用细若蚊吟的声音说道:“你们上去,这里交给我。”不摆平二楼这群暗扎子,上到三楼后就须顾着身后,所以要想免除后顾之忧,必须先解决二楼这几十个暗扎子。姻婵出自毒门,擅长用毒之道,她自有手段对付这一大拨人,并且不弄出丝毫动静。
    胡客点点头,瞅准时机,如一道闪电从门前掠过,蹿上通往三楼的楼梯。贺谦不甘落后,猫腰一纵,紧随其后上了楼梯。
    三楼摆的是主宾宴,所以厅门紧闭,门外站着两个暗扎子负责把守。
    胡客和贺谦一人对付一个,眨眼的工夫便让两人由竖变横,换了姿势躺倒在地,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宴席,尤其是梁有慈宴请胡启立和烛龙,一定有要事商谈。所以胡客和贺谦没有立即硬闯,而是挨近厅门,透过门缝向内偷望。
    胡客望见了半张摆满碗碟的桌子,以及坐在桌边的梁有慈和博头,此外还能看见烛龙的背影,但视线所限,瞧不见桌子的另一边,也就没看见胡启立真身,只是隐约能听见胡启立的说话声。胡客把耳朵贴在门上,足以听清厅内的谈话。
    “为了请动沈杏山和黄金荣,我出让了不少烟土利财,两人才肯点头。联手对敌是你提的,现在我出钱出力,烛老大出人,你也该有所表示才对。”这是梁有慈的声音。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条代码。”这是胡启立在说话。
    梁有慈道:“换了是你劳心劳力,我们也会把东西拿出来与你共享。”她把头转向另一边,“烛老大,你说是不是?”
    烛龙点头说:“胡先生,赏金榜主那笔旧账,我一直没和你算。你如果继续这样推三阻四,我带来的那帮人,恐怕就该把矛头转个方向了。”
    “秦革四妖刃各藏有一条代码,合在一起才管用,”胡启立的声音响起,“我把问天的代码说出来也无妨,但没有其他三件妖刃的代码,你们知道了也是无用。”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梁有慈道,“还请胡先生明言。”
    胡启立沉默了少刻,似乎是在暗自权衡。
    “先生不肯说也无妨,”梁有慈说道,“到时候抓到了人,我一刀杀了便是,反正我只为报仇,什么刺客道的秘密,与我没有半点干系。”
    厅内寂静了片刻,胡启立终于开口了,一字字地说道:“曹,沫,者,荆,轲,者。”
    厅外的胡客听到这里,觉得耳熟无比,仔细一想,当初从杜心五口中说出的那条天道代码“专诸者荆轲者”与胡启立此时所说的六个字极为相似。
    厅内的梁有慈和烛龙却没听明白。
    “曹沫者荆轲者。”胡启立重复了一遍,“你们想要的东西。”
    “这是问天的代码?”梁有慈略微有些疑惑。她听说过刺客道用代码和脚文来传递刺杀任务,也知道代码是一串数字,可胡启立所说的六个字里,没有哪一个是数字。
    听到这里,胡客不禁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问天。他以前拆开过问天的执柄,但里面是空的,料想藏在其中的东西,早就被问天的上一任主人胡启立给取走了。现在他的猜想得到了印证,并且通过附耳偷听,获知了这条代码的内容。
    “代码我已经说了,信与不信,全由你们。”胡启立突然话锋一转,“现在是时候谈一谈胡客的事了。”
    胡客正沉浸于如何破解问天的代码和杜心五所说的天道代码,突然被胡启立提到名字,顿时心弦一紧,将神思收了回来,专心听厅内的对话。
    梁有慈咳嗽了几声,说道:“沈杏山和黄金荣答应出力,南北帮的人手全部聚齐,现在该想想怎么引他前来。”她现在还想着如何引胡客前来,如果她知道此时胡客就在几丈开外,与她只有一门之隔,真不知会做何感想。
    “胡客是冲着你来的,”烛龙对胡启立说道,“你故意现身把他引来上海,索性就再露一回脸,把他引来这里,我们几家人来个四面合围,逼他说出鳞刺的事,然后”说到这里,他竖起手掌,比划了一个切割的手势。
    “这样做没用,他不会说的。”胡启立了解胡客的脾性,硬手段根本无法逼胡客开口,“派去盯梢的人说了,看到胡客和一个女人走在一起。我们只要抓住这个女人,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胡客耐着性子听完三人的对话,方才知道梁有慈、胡启立和烛龙之所以聚集在天口赌台,竟是为了合力对付他,为此还请动了沈杏山和黄金荣出手相助,甚至他和姻婵现身于上海,也早已被他们获悉。胡启立和他有深仇大恨,梁有慈、烛龙都和他结下了梁子,三人合起来对付他,倒也说得过去,但胡启立最后那番针对姻婵的话,却挑起了他深埋于心底的怒火。
    恰巧此时姻婵从二楼上来,冲胡客点了点头,示意已经解决了二楼的几十个暗扎子。
    梁有慈等人商谈的事情,手底下的暗扎子还没资格听,所以厅内只有她、胡启立、烛龙和博头四个人。这四个人当中,梁有慈年老体衰,没有战力,所以需要对付的只有三个人,胡客即便孤身一人,也不会惧怕。现在姻婵解决了二楼的问题,没有了后顾之忧,胡客更加无所畏惧。他扯掉假胡子,右手用劲一抹,问天透入门缝削断锁闩,左手发力一推,厅门应声而开。
   
    第十三章 乱局
   
    处心积虑
    胡客突然出现,有如神兵天降,厅内的四个人悚然一惊,脸色大变,除了梁有慈因身体原因难以起身外,其他三个人立刻站了起来。
    胡客推开厅门,没有任何言语,不作丝毫迟疑,如同饿极的野兽般,直接向胡启立扑去。
    胡启立还没有做出反应,另一边的博头已经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博头参与了当年对胡客的围杀,知道胡客的实力有多么可怕,见胡客来势汹汹,立刻掏出手枪阻击。
    胡客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博头举起了手枪,但他这一扑用劲过猛,根本收不住前扑的势头。
    千钧一发之际,胡客闪电般地做出了判断。他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非但没有退避,反而狠狠蹬踩地面,加剧前扑的势头,身体向前急倾。博头扣动扳机的同时,胡客的身子已经压低,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姻婵和贺谦正打算冲进厅内帮忙,见博头开枪,急忙躲回门外。“砰”的一声响,子弹嵌进了门边的墙壁里。
    胡客向前急倾,避过子弹,立刻着地一滚,钻进了桌子底下。博头对准桌面开枪,枪声砰砰连响,桌上杯盘尽碎,油渍乱溅。胡启立和烛龙唯恐被误伤,急忙躲开,远离了桌子。
    胡客万分侥幸,几颗子弹穿透桌面射下,竟然全都没有击中他。他飞起一脚,踢中桌边的一只凳子,凳子倏地滑出两丈远。这只滑动的凳子成功吸引了博头的注意力。胡客便在此时以背贴地,从桌子的另一侧急速滑出,顺手抄起身边的一只凳子,砸向头顶的大吊灯。
    “轰”的一声巨响,大吊灯被凳子砸中爆裂开来,碎片哗啦落下,厅内立时陷入一片漆黑。
    骤然而至的黑暗让博头失去了瞄准的目标,唯恐误伤自己人,他不敢轻易开枪。
    贺谦没有忘记竞杀之约,厅内突然变黑,对他而言就是机会。他立刻蹿入厅门,凭着灯碎前的印象,扑向胡启立站立的位置。
    但他这倾尽全身之力的一击却落了空,因为在灯灭的一瞬间,胡启立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扑向了别的地方。
    胡启立的目标是东侧的屏风。
    胡启立抢到屏风的背后,伸手摸到一方案桌,在案桌上摸索起来。他的手掌触碰到了冰冷刺骨的东西,那是一只铁制的香炉。他立刻以袖裹手,从香炉上面拂过,拔起了一柄插在香炉里的短剑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
    胡启立处心积虑数个月,直到这一刻,才终于达到了目的。
    当初在保定府让胡客逃脱后,胡启立马不停蹄地追回北京。他本想守株待兔,可没想到关押在京师警察厅的姻婵已经被人救走,这样一来,他守株待兔的计划便落了空。
    胡客和姻婵同时没了下落,胡启立四处查找,始终一无所获。
    胡客消失了,意味着鳞刺里面的竹筒无从找起,但好在他知道了另外一件妖刃的下落:十字在天口赌台。
    要想破解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秘密,四件妖刃一件都不能少,所以胡启立暂时放弃了对胡客的查找,南下来到上海,打起了天口赌台的主意。
    胡启立多次扮成赌客,进出天口赌台,但无论是亲自寻找,还是着人询问打听,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关十字的线索。
    胡启立暗自猜想,十字多半被梁有慈收起来了,要想夺取十字,必须与梁有慈打交道,而与梁有慈打交道的最好理由,就是胡客。胡启立登门拜访梁有慈,说了秦革四妖刃藏有秘密的事,甚至连他自己持有一条代码的事也说了,然后提出共同设局来对付胡客,到时候各取所需,梁有慈报她的仇,他则拿走鳞刺的代码。
    梁有慈永远不会忘记杀子弑孙的血海深仇,胡启立一提出来,她立刻应允。梁有慈担心南帮暗扎子的力量不够毕竟胡客曾以一己之力,突破了天口赌台上百个暗扎子的围杀,致使南帮损失惨重所以她联系了同样和胡客有仇的保定帮暗扎子的领头人烛龙。
    当初胡客从黑祠堂逃走后,保定帮暗扎子成为了替罪羊。私自劫走朝廷逃犯是头等重罪,丘捕头所率领的巡警队又全都栽在了黑祠堂里,此案由肃亲王善耆亲自监督办理,根本无法用钱来摆平,所以保定帮暗扎子在这件事上栽了大跟头。以前保定帮暗扎子还能在明处活动,可自此之后,烛龙只能带着众手下转入暗处,过起了被官府通缉、暗无天日的生活。烛龙自然恨胡客入骨,所以收到梁有慈的邀请后,他即刻动身,带人南下上海,来到了天口赌台。
    有了烛龙的帮援,梁有慈仍觉得不够保险,是以请沈杏山和黄金荣助阵,以确保这次设局不会再以失败告终。
    在此期间,胡启立在上海城内有了意外的发现有人拿着他的画像。
    胡启立暗中调查,发现革命党人一直在寻找他,再追根溯源,查到寻找他的人是孙文的贴身保镖杜心五。胡启立来上海之前,长时间待在北方,那里是清廷统治的核心地带,革命党人活动较少,所以没有遇到拿他画像的人。但上海是革命党人最为集中的地方,所以他来这里没多久,就有了这个意外发现。
    胡启立记得杜心五,当初在保定府同胡客一起消失不见的那个人。他和杜心五之间无仇无怨,杜心五没有理由大张旗鼓地寻找他,所以极有可能是受胡客所托。胡启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革命党人面前公然露脸,看看能不能把胡客引来,而这个发现胡启立踪迹的革命党人,恰好是陶成章。
    为了准确地知道胡客是否被引来了上海,胡启立让梁有慈派出一批暗扎子,分散在上海城内的各条大街小巷,负责蹲点盯梢。与贺谦定下竞杀之约后,胡客和姻婵在城内四处搜寻胡启立的行踪,正好被这些盯梢之人发现了。
    获悉胡客确实来到上海后,梁有慈加快了步伐,以出让华界烟土生意的两成财源为代价,先后换取了沈杏山和黄金荣的点头,同意派出八大股党和青帮的人手前来帮援天口赌台。得到了两位帮会大佬的同意,梁有慈立刻设宴请胡启立和烛龙聚头,一来将这个消息告诉两人;二来商讨对付胡客的具体办法;三来逼胡启立吐出他所知道的那条代码。在知晓秦革四妖刃的事后,梁有慈和烛龙一样,对刺客道所要隐藏的秘密,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兴趣。
    但梁有慈有两件事没有料到,一是胡客悄悄进入了天口赌台,并且搅了她的局;二是胡启立同她接触,除了对付胡客之外,还有其他目的,那就是夺取十字。
    胡启立与梁有慈接触后,不止一次地进入天口赌台三楼的大厅。这个大厅之所以不许外人擅自出入,是因为厅内供奉的吴驰国和吴麒峥的灵牌就在东侧的屏风后面,而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便插在灵牌前的香炉里。
    上一次围杀胡客失败后,梁有慈变得灰心丧气。她自知年事已高,不确定有生之年还能否得报大仇,所以黯然地安葬了吴驰国和吴麒峥,让两人能够入土为安,只留下灵牌供奉在赌台内。那柄黑点密布、通体流毒的暗青色短剑,梁有慈并不知道是秦革四妖刃之一的十字,只当作是胡客遗留下来的一件兵器,插在灵牌前的香炉里,供奉子孙的在天之灵。
    借着与梁有慈商谈事情的机会,胡启立多次进入三楼大厅,找到了供奉在屏风后两块灵牌前的十字,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直到此时胡客砸毁吊灯,大厅内陷入一片漆黑,胡启立才真正觅得了机会。
    十字到手,胡启立的心里涌起一股暗喜之情。当年若不是水老虫坏了他的好事,这件妖刃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好在经过一番折腾后,十字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上。
    然而就在他暗自高兴的时候,身后忽然猎猎风响,一道黑影疾袭而来。
    生死杀局
    转身、起手,胡启立反应极快,刚刚到手的十字迅速地抬起,挡住了问天迅猛凌厉的一击。
    此时窗帘已被烛龙拉开,窗外有微光透入,厅内能模糊视物。胡启立看见胡客就在身前,问天一击不中,弧刃立刻旋转,直削他的腰际。胡启立既不拦挡,也不躲避,直接将十字刺向胡客。这是在以攻对攻,逼胡客收刃回救。胡启立将腰际暴露在问天的刃口下,大不了挨上一击,受些皮肉伤痛,但如果十字刺中胡客,剧毒流转,哪怕是微小的伤口,也足以致命。
    胡客看不清胡启立拿的是什么武器,但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这股腐臭味提醒了他,急忙撤步避让。
    刚刚躲过十字的刺击,胡客的背后又有危险袭来。烛龙拉开窗帘后,看到一个魁梧的黑影闪入屏风后面,认出是胡客的背影,立刻扑了过来,见胡客正为躲避十字而后退,立刻举起大砍刀砍向胡客的后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烛龙偷袭胡客,殊不知他的身后也有人杀到。
    紧随杀至的人是贺谦,他身背竞杀之约,一心要手刃胡启立,所以毫不迟疑地杀入了屏风背后。
    贺谦是扑入这处角落的第四个人,博头打算做第五个。有了窗外的微光,他能隐约分辨敌我,手枪顿时有了用武之地。但是他绕到屏风背后,没能扣动扳机,因为第六个人杀到了。
    姻婵当然不会置身事外充当看客。她最后一个冲入厅内,赶到屏风后面时,正好撞见博头举枪,于是从背后偷袭了博头。
    博头发现身后有异,急忙转身,还没看清偷袭的人,手枪便被打落在地。他被梁有慈任命为天口赌台的博头,实力自然不弱,右手的手枪一被打掉,左手立刻从腰间抹过,拔出一柄小巧的尖钩刀,反击姻婵。
    屏风后面是供奉灵牌的角落,地方本来就不宽敞,却一下子挤了六个人,再加上四下里光线昏暗,所以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六个人厮杀成一团,每个人在应对正面敌人的同时,还要防备身后和身侧敌人的偷袭,一旦遭遇偷袭,便不得不转身应付,因此交手的对象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胡客一忽儿和胡启立对敌,一忽儿变成与烛龙交手,一忽儿又同博头过两招,偶尔还莫名其妙地和贺谦对上两手。身陷这等混乱无比的循环死局,不仅胡客如此,其他五个人的情况也大同小异。
    置身局外的梁有慈,此刻已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她年老体衰,有心报仇,却无力动手。她被屏风遮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具体的战况,只能听见密如雨点的兵刃撞击声。这阵密集的声响,拨乱了她的心神,饶是她经历过各种大风大浪,此时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梁有慈心里紧张,身陷战局的六个人更为紧张。
    胡客曾经历过不少黑暗环境中的厮杀,比如在巡抚大院被数十个暗扎子围杀,在东田寺遭遇兵门青者竞杀等,这些厮杀远比眼前的战况惨烈。但那时候他孤身一人,凡在眼前出现的皆为敌人,只管闷头杀敌便是,根本无所顾虑。但眼前的情况却大为不同,六个人对半开,姻婵和贺谦属于他这一边的阵营,对敌时就不得不多出一层顾虑,而且胡启立手中的武器是十字,自己根本不敢被它伤到一丝半毫,对敌时务须小心谨慎。正因为如此,这一场厮杀的惨烈程度虽不及以往,但凶险程度却要远胜许多。
    姻婵面临的困境还要胜过胡客。如果孤身对敌,她大可以拿出毒门的本事,在四周布阵种毒,但因为厮杀中多了胡客,难免怕错手误伤,因而不敢用毒。不能用毒,只能使用匕首对敌,姻婵的本事就要大打折扣,因此处处落在下风。
    在这场既混乱又凶险的厮杀中,实力相对较弱的博头接连挂彩,不能用毒的姻婵次之,挨了两刀,但好在都不是十字所伤,暂无性命之忧,只不过长此以往地斗下去,情况就不太好说了。
    胡客注意到姻婵的情况不容乐观,他必须想办法打破僵局,速战速决。
    摆在胡客面前最大的难题,是胡启立手中的十字。这件属于刺客道毒门的妖刃实在太过厉害,不解决它带来的难题,就无法结束这场厮杀。
    一开始,胡客的想法是抢夺十字,但胡启立自身实力强劲,又有十字在手,胡客试着抢攻了几次,始终无法近身,更别提实施抢夺了。很快胡客转变了思维,不一定非要抢夺十字,只要限制十字让它无法使用就行了。
    思维一转,办法立刻应运而生。
    胡客的攻击重点一直是胡启立,但他忽然转变了目标,一个错步移位,主动攻击博头。
    博头正与姻婵苦战,忽然遭到胡客从侧面袭来的强势攻击,三两下便招架不住。
    胡客突然攻击博头,不是为了除去一个敌人,因为就算没有博头,胡启立倚仗十字,再有烛龙从旁配合,胡客、姻婵和贺谦也占不到多少便宜。胡客攻击博头的真正目的,是要拿他来当人肉盾牌使用。胡客用疾风骤雨般的进攻,三两下便瓦解了博头的防守,将其生擒。当年那个作为守灵人的小胡子,算是南帮暗扎子中一等一的高手了,但在一招之内便被胡客击杀,这个博头能抵挡胡客三招,已是极为难得。
    擒住博头,胡启立的十字也已刺到。
    胡客右手一拽,博头被硬生生地拽到身前,十字顿时刺进了博头的后背,穿透心脏。
    胡启立杀错了人,急忙回手,想抽出十字,但胡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胡客用胳膊肘顶住博头的胸口,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前面推,逼得胡启立连连后退,根本没工夫拔出十字。
    胡启立连退数步,后背忽然一紧,抵住了供奉灵牌的案桌。
    胡启立被夹在博头和案桌之间,这是胡客最好的进攻机会。胡客右手一送,问天从博头的腋下穿过,迅猛地刺向胡启立。
    问天是从右侧刺来的,被死死夹住无法移动的胡启立,不得不松开十字,使右手空出来。他迅速地抬起右手,在电光石火之间抓住了胡客的手腕,问天的刃尖虽然刺中他的肋部,但只刺进去一小截。如果他的动作慢上半拍,现在身上已经多了一个透明窟窿。
    好不容易将胡启立逼到了绝境,眼看再加一把力,就能取胡启立的性命。但偏偏这时候,烛龙摆脱贺谦的纠缠,抢过来救援,大砍刀劈向胡客的后背,逼得胡客不得不闪身躲避。
    胡客闪身躲避的同时,一把将博头拉倒在地,顺势拖出丈远。十字插在博头的背上,顿时远离了胡启立触手可及的范围。
    胡启立还想追上去拔出十字,但贺谦和姻婵已经围攻上来,他不得不取出鳞刺迎战,根本没有多余的工夫理会十字。
    胡客拖曳博头躲避之时,烛龙不依不饶,大砍刀追着砍来。
    胡客举起问天挡住刀锋,左手趁机拔起博头背上的十字,刺向烛龙的下盘。烛龙跳开一步,避开了胡客的反击。
    至此,胡客凭借一己之力,不仅令博头葬送了性命,让胡启立负了伤,还将十字夺了过来。
    这场厮杀的均衡就此被打破,局势完全倒向了胡客这一边。
    人数上吃亏,武器上处于劣势,胡启立和烛龙知道局势已经难以挽回。两人且战且退,从屏风后面退至大厅中央,被胡客、贺谦和姻婵合而围之。
    随着厮杀的进行,胡启立愈发感到吃力。此番来到天口赌台,他原本准备撒下天罗地网对付胡客,没想到网还没撒好,胡客就已经杀到,到头来反而是他成了胡客和贺谦竞杀的对象。他有一种感觉,今日多半要葬身于此。他从没畏惧过死亡,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会死在今天。
    身陷围攻的烛龙,却不甘心死在这里。他大声吼叫起来。他在叫喊自己带来的几十个北帮暗扎子。他尽可能地扯开嗓门,希望吼叫声能惊动二楼的暗扎子,只要这些暗扎子冲上来,局面就能立马扭转。
    听到烛龙的吼叫声,姻婵冷冷一笑。二楼的几十个暗扎子,早已全都被她的迷毒放倒,因担心有暗扎子假装昏迷,她还特地找来一把锁,把二楼洋场的大门锁住了,烛龙吼叫得再大声,也不可能有人冲上来。
    可是冷笑刚刚爬上姻婵的嘴角,她的脸色陡然就变了。
    因为厅门外传来了一大片脚步声。
    烛龙的吼叫果然起到了作用,一大拨人正沿着楼梯朝三楼而来。
    大火
    听到成片的脚步声响起,胡启立和烛龙顿时精神一振,胡客、贺谦和姻婵则大吃了一惊。
    姻婵满头雾水,迷惑不解,她明明已经用迷毒迷晕了所有暗扎子,以这种迷毒的毒性,中毒者一时半会儿不可能清醒过来。
    姻婵的判断没有出错,南北帮的几十个暗扎子,此时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洋场内。这一大片脚步声的制造者,并非二楼的暗扎子,而是黄公馆的人。
    黄金荣原本带着众手下回到了法租界的黄公馆,但他坐在自家客厅里,越想越觉得吃亏。梁有慈请他出力帮忙对付仇家,条件是将华界的烟土财源分两成给他。黄金荣一直垂涎华界的烟土财源,梁有慈提出的条件正好击中他的心坎,因此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回到黄公馆后,黄金荣仔细琢磨,南帮暗扎子势力庞大,可梁有慈还要请他出力对付仇家,足见这个仇家有多么厉害。他为了区区两成烟土财源,就平白无故地招惹一个如此厉害的仇家,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冤大头。
    黄金荣坐不住了,连晚饭都没吃,直接带着人赶来天口赌台,准备重新商谈条件,提高价钱。两成填不饱他的大肚子,少说也要翻一番才行。
    黄金荣带着人赶到时,只见天口赌台的大门敞开,门口却无人把守。他走进一楼大堂,只看到两个横躺在地上的暗扎子,之前热火朝天的赌台此时变得极为冷清,甚至还透着几分诡异。
    黄金荣正在纳闷,楼上忽然传来了吼叫声。这吼叫声来得突兀,竟把他吓得两腿哆嗦了一下。
    稳住心神后,仗着人多势众,黄金荣决定上楼看看是怎么回事,因此带人走上楼梯,这才有了姻婵等人听到的一大片脚步声。
    二楼洋场的大门被姻婵锁上了,黄金荣带人走上二楼时,看不到几十个暗扎子躺倒一地的场景,否则的话,这壮观的一幕恐怕会令他望而却步。
    黄金荣带着几十个手下冲上了三楼。
    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姻婵布下的凶终隙末阵。
    听见一大片脚步声后,姻婵立刻在进门处种毒布阵。她不确定冲上来的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一点,这拨人绝不可能是朋友。所以她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在进门处布置毒阵,能解决几个是几个。
    时间太短,姻婵的毒阵只布了一小片,黄公馆的人就踏进了厅门。几个倒霉鬼闯入了这一小片凶终隙末阵,顿时眼睛一凉,随即灼痛难忍,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大厅里一片昏暗,黄公馆的人还没看清厅内是什么情况,就倒下了几个人。其余人吃惊不已,慌忙拔出刀具,刷刷刷的声音不绝于耳。
    胡启立见来了一大拨人,知道这是保命的唯一机会。他和烛龙原本被胡客和贺谦挡住了去路,这时拼了命疯狂地狂攻,终于逼得贺谦让了一步。就是这让出的一点空隙,让胡启立突破了拦堵,向厅门处那群黄公馆的人冲去,嘴里故意恶狠狠地大喊了一声:“杀!”
    胡客和贺谦怕胡启立趁机逃走,紧随其后冲了过来。
    黄公馆的人听见喊杀声,又见几条黑影似离弦之箭般冲过来,以为是敌人,当即举刀迎敌。
    刹那间,黄公馆这群人还没摸着头脑,连敌人是谁都没看清,就和胡启立等人厮杀起来,厅内陷入一片混乱。
    胡客一头扎进了人海,四周人影晃动,瞬间便追丢了胡启立。他知道胡启立一定会趁乱逃走,因此极尽全力杀向厅门。他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抢在胡启立之前赶到厅门,守住唯一的出口,以防止胡启立逃跑。
    左手十字右手问天,两柄妖刃同时发威,胡客很快杀到了厅门口。
    胡客守住厅门,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胡启立的身影,同时试图找到姻婵被困在何处。他之前亲手砸毁了大厅里的吊灯,现在却恨不得能有一丝亮光,让他可以看见两人的位置。
    仿佛老天能听懂胡客的心声,他的眼前真的亮堂了一些,那些刚才还是黑乎乎的人影,现在已能隐约看见面貌。
    胡客很快找到了姻婵。姻婵正远远地躲在屏风旁边,没有涉入混乱的人群,这让胡客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胡客继续搜寻胡启立,可是目光扫了几个来回后却一无所获,倒是看到贺谦、烛龙和梁有慈等人都避在了外围。大厅里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的,竟然全都是黄公馆的人,有些人甚至敌友不分,挥舞着刀具朝自家人身上招呼。
    黄金荣和杜月生避到了墙边,杜月生看清大厅内是自家人在殴斗厮杀,急忙大声招呼,但根本不起作用。
    黄金荣骂了一句:“触那娘!”掏出防身用的黄金手枪,冲着头顶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大厅内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这时大厅内又明亮了一些,众人看清参与殴斗的都是自家兄弟,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场大骚乱虽然中止,但黄公馆的人伤亡了近一半,其中大部分是被自己人误伤。
    胡客的目光还在搜寻,但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根本没有胡启立的影子。姻婵站在屏风旁边,如果胡启立躲在屏风后,她肯定会有所示意。大厅内没有别的可以藏身的地方,胡启立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发生骚乱时,胡客冲到厅门的速度已经足够迅速,莫非胡启立还能比他更快?世间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胡客担心胡启立真的抢先一步逃出了厅门,因此立刻转身冲下了楼梯。
    就在胡客奔出厅门的同时,窗边一个黄公馆的人忽然大声叫喊了起来:“着火了!”
    黄金荣和杜月生离窗户不远,急忙抢到窗边。
    两人隔着窗玻璃往下望,只见楼下一片通明,不知何时竟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沿着外墙往上燃烧,几乎已快烧到二楼了。正是因为有了这片火光,三楼大厅里的黑暗才得以被驱散,刚才发生骚乱时,厅内才会一点点地变亮。
    借助火光,杜月生看见楼底下的街道上站着二十几个人,全都是黑衣束身。这些黑衣人非但不救火,反而一字排开,抬起头向上望。远处有不少被大火吸引过来的围观群众,但都远远地躲着,不敢靠近。
    杜月生很快发现了围观群众不敢靠近起火现场的原因,因为楼底下一字排开的二十几个黑衣人,手里全都握着一把手枪。
    杜月生急忙扭头,想把这个发现告诉黄金荣,可一声“大哥”刚喊出口,黄金荣就阴恻恻地说道:“我看见了。”
    黄金荣的确看见了。他不仅看见了这一排持枪的黑衣人,还看见了一个老熟人应桂馨。
    应桂馨站在这排黑衣人的最边上,正举头盯着上方。尽管他换了一身便装,还特意戴了一顶宽檐帽遮住了大半边脸,但黄金荣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触那娘!”黄金荣啜了一口浓痰,推开窗户,对准应桂馨吐了下去。
    楼底下的黑衣人见三楼有人露头,立刻瞄准开枪。幸亏杜月生手快,在枪响的前一刻,一把将黄金荣拉了回来。
    黄金荣吐出的那口浓痰,正好落在应桂馨的身前。
    应桂馨低头看了一眼,哈哈一笑。他知道黄金荣已经看到了他,索性摘下宽檐帽,不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举头上望。
    “原来是姓应的混蛋!”杜月生咬牙切齿地骂道。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令他的脸色看起来阴晴不定。
    “想烧死我们,没那么容易!”黄金荣恶狠狠地说道,“把所有人都点上,大伙儿杀出去!”
    鱼目混珠
    二楼洋场的大门从外面上了锁,不可能有人进去,所以从三楼冲下来后,胡客见挂锁完好无损,便没有进洋场搜寻,而是直奔一楼的大堂。
    大堂外围已经着火,胡客一下到大堂,便如同进入了一个浓烟滚滚、热浪翻腾的蒸笼。
    胡客掩住口鼻,冲向红色铁门,然而红色铁门已经关上了。为避免被烫伤,胡客用衣袖裹住手掌拉拽门把。但红色铁门纹丝不动,看样子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铁门旁边,还躺着两个暗扎子的尸体,胡客清晰地记得,他解决这两个暗扎子时,红色铁门是敞开的,但现在却锁死了,而且是从外面锁上的,这意味着胡启立已经逃了出去,并且从外面锁住了红色铁门,封死了离开天口赌台的唯一门径。胡客在胡启立的身上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直到今天才好不容易把胡启立逼入绝境,想不到最后还是让他逃走了。胡客素来冷静镇定,但面临此情此景,也忍不住拿铁门发泄,狠狠地踹了一脚。
    姻婵和贺谦很快来到了一楼大堂,随后冲下来的是黄金荣和他的几十个手下。
    发现红色铁门被锁死,黄金荣破口大骂:“应桂馨这王八蛋,做得好绝!”
    这句话提醒了胡客,莫非红色铁门被锁,不是胡启立干的?
    胡客眉头一拧,立刻意识到胡启立很可能还没有逃出去,而是仍旧躲在赌台内的某个地方。他当即冲向大堂两侧的福寿房,里面没人;他又冲回大堂,环顾四周,目光很快落在了一张张桌布遮盖的赌桌上。
    他从身前的一张赌桌开始,将桌布掀起,见桌底没人,又冲向邻近的第二张赌桌。
    短时间内,胡客左右奔走,四处掀起桌布,惹得黄金荣一干人等投来诧异的目光。
    黄金荣不识得胡客,也不知道在刚才三楼大厅那场骚乱中,胡客杀了他不少手下,否则的话,以他有仇必报的大佬脾气,早就叫手下人抄起家伙和胡客拼命了。
    杜月生却微微一愣,觉得胡客的身影有些熟悉,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大堂内浓烟翻滚,热浪逼人,灼得脸皮发烫。黄金荣知道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立刻想办法突围。他大声说道:“上二楼,从窗户杀出去!”
    黄公馆的这帮人,立刻捂口掩鼻,返身冲上楼梯。
    最靠近楼梯的一张赌桌,桌布忽然掀起了一角,一道人影闪电般钻出,融入了黄公馆的这群人,向楼梯上走去。
    这道忽然现身的人影正是胡启立。
    三楼大厅里发生骚乱时,胡客因为身形魁梧,面对黄公馆的一大拨人,只能靠一己之力杀出一条通向厅门的路。可胡启立身材瘦削,却能似泥鳅一般从人缝中挤过去,反倒比胡客抢先一步冲出了厅门。胡启立以最快的速度逃到一楼大堂,准备逃出天口赌台,却发现红色铁门已被锁死,想尽办法也打不开。他知道胡客等人在三楼找不到他,很快就会冲下来,所以他必须先找地方躲藏起来。大堂里没有什么可供藏身的地方,唯一的选择就是藏到赌桌下。
    在众多赌桌里,胡启立选择了最靠近楼梯的那张。
    藏在桌子下面,仍能感受到空气变得越来越热,但比起这场大火,避开胡客才是更为紧要的事。胡启立用鳞刺在桌布上戳了一个小洞,用来观察外面的情况。胡客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捣弄了一阵红色铁门,然后懊丧地冲铁门踢了一脚,这一系列的动作都被胡启立看在眼里。他知道胡客误以为他已逃走,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冷笑。
    可是黄金荣的一句话,却坏了胡启立的好事。
    看到胡客四处掀起桌布,胡启立知道他很快就会暴露。好在黄金荣带人冲上二楼,一大拨人从他藏身的赌桌旁经过。胡启立当机立断,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试图趁着浓烟弥漫,混在黄公馆的人群里离开大堂。
    胡客正掀起一张桌布,姻婵在旁边帮他的忙,两人都没有注意到楼梯方向的异动。胡启立这一手鱼目混珠,险些就获得了成功。
    可惜的是,除了胡客和姻婵外,大堂里还有第三双眼睛。
    在御捕门历练过十五年,贺谦在搜捕方面可谓功力深厚。在胡客和姻婵忙着掀桌布时,他没有去帮忙,也没有关注两人,而是紧盯着其他还没有被掀的赌桌。当黄公馆的人冲向楼梯时,他立刻把目光锁定在人流两侧的赌桌上。果不其然,他捕捉到了那一闪而没的身影。
    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苍鹰,贺谦向人堆中的胡启立追去。他没有提醒胡客,因为胡客是竞杀之约的对手。他不仅要亲自手刃胡启立为刺客道复仇,还要名正言顺地战胜他一生中所遇到过的最为强大的对手。
    见贺谦如箭一般蹿向楼梯,胡客立马朝走上楼梯的人群望了一眼。他虽然没有看见胡启立的身影,但也明白胡启立必定混在人群当中,否则贺谦不可能突然出手。胡客不甘落后,拔足追上了楼梯。
    胡客曾是刺客道最顶尖的青者,贺谦曾是御捕门最顶尖的捕头,遇到这两人联手,胡启立今天可谓倒足了大霉。
    不过好在楼梯狭窄,黄公馆的人全都挤在上面,贺谦和胡客追到时,离胡启立虽然只有两丈之隔,但中间隔了十来个人,一时无法靠近胡启立,胡启立趁机挤上了二楼。
    二楼洋场的大门已经打开,锁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挂在门把上,一半掉在地上。
    这是烛龙所为。
    烛龙从三楼追下来,见包括胡客、贺谦和姻婵在内的所有人都在一楼大堂,于是没有下到一楼。他惦记着带来的几十个手下,便用大砍刀劈开了大门上的锁,冲进了洋场。
    洋场内,几十个暗扎子或趴于桌上,或横在地上,虽然气息尚在,但无论烛龙拳打脚踢,还是泼酒浇头,全都没有任何反应。毕竟这些暗扎子不是普普通通的昏迷,而是中了姻婵精心配制的迷毒,没那么容易便清醒过来。
    黄公馆的人冲进洋场时,大火已经沿着外墙烧到了二楼,靠近窗户的一些物品已经着火,洋场内烟雾弥漫,情势刻不容缓。
    一冲进洋场,黄公馆的人就如潮水一般扑向窗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砸开窗户就往下跳。
    候在楼下的一排黑衣人,等的就是这个时刻,纷纷瞄准目标,扣动了扳机。
    跳窗的人尚在半空当中,便成了活靶子,身中数弹,带着一身的鲜血摔在街上,抽搐几下便没了动弹。
    黄金荣和杜月生急忙大声喝止,黄公馆的人全都退后数步,不敢再贸然跳窗。
    黄金荣此次来天口赌台,是打算和梁有慈重新商谈烟土财源的分成,属于帮会之间的事,所以没有带巡捕房的华捕,而是带了黄公馆的手下,这些手下都是地痞流氓,配备的武器是刀具,而不是枪。此刻被应桂馨带人困住,武器上的差距便显现了出来,如果黄公馆的人带了枪,大可从二楼开枪还击,但可惜带的是刀具,隔了一层楼的距离,根本拿应桂馨的人没办法。
    黄金荣掏出那把防身用的黄金手枪,递给杜月生,说道:“把姓应的王八蛋干掉!”他肯把唯一的手枪交给杜月生,一是因为杜月生的枪法在黄公馆这帮人里是最准的,并且深得他的信任;二是因为伏在窗边开枪还击,有被对方子弹击中的危险,黄金荣可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杜月生知道这是极其危险的任务,但他没有半点犹豫,接过手枪便俯身靠近窗边。
    杜月生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探起身来,随即又俯蹲下去。
    这一起一蹲之间,杜月生已经瞄准站在黑衣人最边上的应桂馨开了一枪。
    但因浓烟翻滚,视线有些受阻,这一枪并没有命中,反而招惹来一通子弹。残存的窗玻璃被击打得噼哩哗啦,玻璃渣子落了杜月生满满一脑袋。
    黄金荣之前在三楼大厅时曾冲天花板开过一枪,现在杜月生又开了一枪,黄金手枪内的子弹只剩下四颗。杜月生依葫芦画瓢,将剩余四颗子弹全部打完,可惜应桂馨有了防备,四枪都未能命中,反而是杜月生在最后一次探起身子时,被一颗子弹击中右肩,半边胳膊不能动了。
    子弹打完,没能干掉应桂馨,杜月生反而受伤,到了这个地步,黄金荣是彻底没辙了。
    “黄探长,黄老板!”窗外响起了应桂馨不可一世的笑声,“你老人家怎么学黄花闺女害起了羞,不敢露脸了?”
    受困
    站在火光映照的昼锦路上,望着被火光吞噬的天口赌台,应桂馨志得意满地纵声大笑。
    下午他带巡警队搜查天口赌台,并不是为了查禁赌博和搜查凶犯,而是为了找一个人,这个人便是胡启立。
    定下竞杀之约后,贺谦拿着胡启立的画像,在上海城内四处打听胡启立的踪迹,终于在昼锦路附近有了收获。他寻访得知,有人曾见到画像中的人走进天口赌台。
    贺谦假装成赌客,连续两天进入天口赌台,从白天一直赌到天黑,始终没有看到胡启立的影子。他在一楼的国内场和二楼的洋场都赌过,唯独三楼整日闭门不让进,所以他怀疑胡启立有可能躲在三楼。
    南帮暗扎子越是拦着不让进,他越是想进三楼大厅查探一番,于是他想到了借助陈其美的力量。陈其美答应了他的要求,把这一任务交给了应桂馨,于是才有了应桂馨以搜查凶犯为名,率领巡警队搜查天口赌台。应桂馨记住了画像中胡启立的模样,可是他在天口赌台的三楼没有搜到胡启立,反而撞上了老冤家黄金荣。
    应桂馨有些惧怕黄金荣,草草地搜查一番,收队离开了天口赌台。
    回到巡警总局,应桂馨越想越觉得窝囊。如今的华界是陈其美的势力范围,也是他应桂馨的地盘,黄金荣在法租界耀武扬威,他没有任何办法,可现在黄金荣来到他的地盘上撒野,他竟然在照面之后连招呼都不敢打,便灰溜溜地逃了回来,此事若传了出去,他在上海还怎么抬头?当年黄金荣在金丝娘庙当众羞辱他,这笔仇他一直记在心上,眼下黄金荣在华界现身,正是他报仇的大好机会。
    应桂馨坐不住了,立刻命令一批巡警穿上便装,带上手枪,前往昼锦路附近埋伏,准备等黄金荣从天口赌台里走出来时,便一拥而上,将其乱枪打死。这种类似于暗杀的手段,向来是陈其美的拿手好戏,应桂馨在陈其美身边待了几年,耳濡目染,用起这一套来可谓得心应手。
    但应桂馨不知道的是,在他返回巡警总局之后,黄金荣便离开了天口赌台,回到了法租界的黄公馆。他带着人埋伏到天黑,没有等到黄金荣从天口赌台里走出来,反而等到黄金荣带了一大拨人从北面急匆匆地赶来,重新走进了天口赌台。
    应桂馨立刻改变策略,派人锁死进出天口赌台的红色铁门,然后围着赌台放火。进出的唯一门径已被锁死,赌台内的人一旦发现起火,一定会从窗户逃生。天口赌台的窗户全都朝向昼锦路,应桂馨命令二十几个便衣巡警在窗户下方一字排开,但凡有人跳窗逃生,立刻开枪射杀,务求不放过一个活口。他事先已派人回巡警总局打过招呼,无论今晚发生什么事,无论有多少人赶来报警,都不准出动任何警力。应桂馨已经铁了心,要在今晚置黄金荣于死地,报当年的一箭之仇,绝将来的后顾之忧。
    应桂馨处心积虑定谋设计,终于把黄金荣逼入了绝境。眼看大火已经烧到二楼的窗户,仇人即将灰飞烟灭,他自然要笑上几声、说上几句来奚落一番。
    与楼下志得意满的应桂馨相比,楼上的黄金荣,此时却是灰头土脸。
    大火已经烧到窗户,再不行动,就连跳窗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任由大火继续燃烧,过一会儿就必须转移到三楼,到了三楼仍只有跳窗一条路,可从三楼往下跳,就算不被乱枪打死,也会摔个七零八落。这样一比较,倒不如现在就从二楼跳下去。
    黄公馆的这帮手下经常武装抢土,一向把脑袋绑在裤腰带上过活,绝非贪生怕死之辈。黄金荣一下命令,这些手下知道留在这里终归要葬身火海,与其被活活烧死,倒不如跳下窗户,即便被乱枪打死,好歹是个痛快。再说了,跳下去未必就是死路一条,大伙儿一起跳,一颗子弹只能打中一个人,说不定有那么一两个人运气好,能在枪口下逃生。如此打定主意,黄公馆这帮人搬来几只着火的凳子,从窗户扔了下去,趁楼下的黑衣人躲闪之际,一窝蜂地越窗而出,跳向地面。
    枪声顿时噼里啪啦地响起,快得像是放鞭炮一般。
    黄公馆这帮人大部分还没落地便挨了枪子,有的侥幸躲过子弹,但落地之后没跑上几步,照样被迟到的子弹取走了性命。转眼之间,跳窗的人便全数命丧当场。
    黄金荣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随众手下往跳下。杜月生见黄金荣没有跳窗,于是留了下来,守在黄金荣的身边。
    看着众手下纷纷倒地不起,黄金荣顿时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哀叹道:“这是老天要亡我啊!”
    杜月生肩部中枪,眼见四下里火势滔天,又听见黄金荣的哀叹声,情绪顿时低落到了谷底。但在黑道上混日子,打打杀杀见惯了,杜月生并不害怕死。他抬起头来,准备安慰黄金荣几句。
    这一抬头,杜月生的目光穿过弥漫的浓烟,看到洋场中央有几道人影正在交错往来。杜月生顿时想起了一个人,立马抓住黄金荣的手,不无激动地说道:“大哥,我们还有活路!”
    黄金荣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杜月生。
    杜月生抬起左手,指向浓烟深处。
    杜月生想起的那个人,正是胡客。
    先前见到胡客时,杜月生觉得有些眼熟,但没想起在哪里见过,眼下到了生死时刻,他却忽然在记忆里找到了这个人。五年前的黄浦江上,在梁老汉的渡船里,胡客在眨眼之间将潮州帮的人全部解决,救了杜月生一命,惊得杜月生目瞪口呆。当时杜月生想结交胡客,但胡客一靠岸便自行离去,令他无缘结识,扼腕叹息。如今时隔五年,在天口赌台里,他竟再一次遇见了胡客。
    杜月生知道胡客身陷火海,如果要逃生,同样只有跳窗这一个选择。他亲眼见识过胡客的能力,绝非黄公馆这一帮手下可以比,如果胡客跳窗下去,说不定能冲破黑衣人的堵截,到时候他和黄金荣紧随其后跳下,兴许能有保住性命的机会。
    只是四下里大火熊熊,杜月生口干舌燥,脸皮滚烫,甚至能感受到须发逐渐发焦曲卷,但胡客仍在浓烟深处与人恶斗,似乎连半点突围逃生的打算都没有。
    突围
    胡启立奔上二楼时,因为楼梯的拥堵,尚能对胡客和贺谦保持两丈的领先,但进入宽敞的洋场后,没有了拥堵的情况,他腿脚残疾的劣势便显现了出来。他本想冲到窗前跳窗逃生,可一瘸一拐地跑到洋场中央时,就被胡客和贺谦追上,拦住了他逃生的去路。
    洋场内的几十个暗扎子昏迷不醒,烛龙知道一定是胡客等人干的,他必须尽快找到解救之法,否则这些暗扎子就将葬身火海。所以当胡客和贺谦冲进洋场后,烛龙立刻向两人杀去。
    很快,姻婵也从一楼大堂追了上来。
    继三楼大厅里的生死混战之后,五个人又在二楼的洋场里交互厮杀起来。
    胡客将十字交给姻婵使用,他使用问天,再联手贺谦,拦住胡启立和烛龙逃往窗户的道路,然后展开猛烈的围攻。
    胡启立和烛龙不会任人宰割,即使处于绝对的劣势,仍然极尽全力抵抗,一边使用鳞刺和大砍刀还击,一边抓起桌上的碗碟掷向三人,还时不时拿起凳子往三人身上招呼。
    尽管拼尽了全力,连扔杂物这种地痞流氓斗殴时的招数都用上了,胡启立和烛龙仍然左右支绌,险象环生。两人抵挡了一阵,很快就在三人的轮番攻势下接连受伤。但好在最可怕的十字是姻婵在使用,而姻婵在兵器上的造诣偏低,没有伤到两人,否则被十字擦破一点点皮,两人这时已奔黄泉路去了。
    到了这一步,这场三对二的厮杀,已经毫无悬念。
    在五人恶斗之时,洋场内的火势越来越大,四下里能烧的东西几乎都烧着了,烈焰翻腾,热浪滚滚,一些昏倒在外围的暗扎子,已被大火吞噬。这些暗扎子全身着了火,仍然没有从昏迷当中恢复意识,足见姻婵的迷毒有多么厉害。
    胡启立本以为火势越来越大,胡客等人就会罢斗逃生,可对方看起来没有任何要撤离的意思,反而杀红了眼,似乎铁了心要在洋场内解决战斗。胡启立无法击杀对方,又冲不破对方的拦截靠近窗户,再这样下去,就算不死在对方的刃口下,也逃不掉葬身火海的厄运。
    进不能,那就只有退。
    二楼有窗户可以逃生,三楼同样有窗户。胡启立当即打定主意,决定退出洋场,奔向三楼。
    想法一定,胡启立立刻行动。
    他突然撤出战局,奔向洋场大门,奔行的过程中,还不忘抓起两坛酒。
    胡启立一撤,烛龙压力骤增。他很想解救几十个昏迷不醒的暗扎子,可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只能先顾着自己了。他抵挡了两下,被问天割伤手腕,当即弃了战局,返身逃向大门。
    大门处火势不小,胡启立和烛龙相继从火焰的缺口处跃过。胡启立一逃出大门,立刻将两坛酒砸碎在门前,大火猛地扑腾而起,紧追而来的胡客、贺谦和姻婵只能止步。
    “先离开这里再说!”姻婵见火势太大,怕胡客继续追赶会被大火困住,急忙伸手拉住了胡客。
    胡客知道胡启立逃出洋场,唯一的选择就是从三楼窗户逃生,所以他必须抢在对方的前面先逃出去,占据窗户正下方的要冲位置,到时候胡启立不跳就会被大火烧死,跳下来则被他逮个正着。
    “走!”胡客大吼一声,拉着姻婵的手奔向窗户,贺谦在后紧随。
    杜月生抱着黄金荣,在窗边等候了太久。他觉得浑身都快着火了,甚至和黄金荣抱在一起准备等死,终于等到三道人影由模糊变得清晰,从浓烟深处冲了出来。
    胡客在厮杀之时,听见了从窗户方向传来的枪声,以及黄金荣等人的叫骂声,便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他奔到窗边后,立刻从地上抓起一个昏迷不醒的暗扎子挡在身前,看准一处火焰的缺口,猛地跃窗而出。姻婵和贺谦依葫芦画瓢,各自抓了一个暗扎子挡在身前,跳出了窗户。
    人在空中,枪声已响。
    有暗扎子挡在身前,胡客没有被子弹伤到,顺利落地。他继续躲在暗扎子身后,杀向朝他开枪的黑衣人。贺谦紧随其后扑入了战团。
    这二十几个黑衣人,厉害之处便是手里的枪,可胡客和贺谦有人肉盾牌,手枪便不足为惧。两人一个杀向左边,一个杀向右边,顷刻间便将二十几个黑衣人扫荡一尽。
    应桂馨没想到竟会有如此厉害的人物突然杀出。
    见势不妙,应桂馨立刻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贺谦在二楼洋场已经杀红了眼,跳下楼之后便对开枪的黑衣人大开杀戒。直到杀死最后一个黑衣人,他才看见已经逃远的应桂馨,顿时反应过来这些黑衣人是应桂馨的手下。
    应桂馨一边奔逃,一边回头望,借助明亮的火光,望见黄金荣和杜月生从二楼窗户跳了下来,同时也望见了大开杀戒的两个人。他不认识胡客,但认识贺谦,下午他带巡警队来搜查天口赌台,就是为了帮贺谦的忙。同为陈其美效力,他没有想到竟是贺谦坏了他的好事。“姓贺的!”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大喊,“我记住你了!”
    贺谦杀错了人,微微怔了一下,但随即便释然了。杀错便杀错了,只要能为刺客道报得大仇,就算把陈其美、应桂馨等人一并杀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早已不是御捕门的捕头,而是刺客道的唯一余脉,是雷山选定的下一任王者,杀错了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杜月生和黄金荣须发尽焦,灰头土脸,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黄金荣望见应桂馨逃向远处,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顿时双眼通红,如同充血一般,咬着牙低声骂道:“应桂馨你个王八蛋,别叫我逮着机会,否则定将你千刀万剐,剁成肉泥!”
    黄金荣虽然恨应桂馨入骨,但这里毕竟是华界的地盘,他带来的人又全部折损,如果应桂馨去而复返,再带一帮人手来,那就万事休矣。他立刻扶起受伤的杜月生,两人相互搀扶,迅速地逃离了天口赌台。
    解除了黑衣人带来的威胁,胡客才发现姻婵坐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姻婵运气不好,虽然有暗扎子挡在身前,但还是被斜刺里一颗子弹击中了左脚踝。胡客立刻将姻婵抱起,朝昼锦路的西侧奔去。
    “我不要紧,你快放我下来。”姻婵望着胡客,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知道今天好不容易才将胡启立逼入绝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受伤,让胡客放弃近在眼前的报仇机会。
    姻婵执意要求留下,胡客只好将她抱到街对面,让她靠墙坐下。
    “你去吧。”姻婵强忍疼痛,脸上挂着微笑。
    胡客神色坚毅地点了点头,握紧沾满鲜血的问天,走到天口赌台窗户的正下方,与贺谦一左一右地站立,仰头盯着三楼的窗户。
   
    第十四章 《刺客列传》
   
    阴阳往事
    天口赌台只有一道门,这道门被锁死后,唯一的出路就是窗户。胡启立和烛龙逃出了洋场,只可能从三楼的窗户逃生。这是胡客和贺谦守在窗户正下方的原因。
    两人就那样站在大火前,仰头望着同一个地方。在他们的眼睛里,猩红色的火焰正在迅猛地跳跃。
    大火吞噬了天口赌台的二楼,迅速向三楼蔓延。
    渐渐地,三楼的窗户被大火吞没,整幢楼陷入了火海。
    即便如此,胡启立和烛龙仍然没有从窗户跳下来。
    看来两人终究不愿沦为仇人的刀下鬼,是以选择了葬身火海。胡客想到这里,紧握问天的手,略略松了一些。
    胡客一向行事缜密,以他做事的习惯,会留下来等大火熄灭后,进入赌台查验胡启立的尸体,以确保胡启立是真的被烧死了。但眼下因为姻婵脚踝中枪,急需治疗,他不可能等那么久。
    大火彻底吞噬了天口赌台,胡启立已无活命的可能,一切恩怨就此雾散云消。胡客抱起姻婵,准备离开天口赌台,寻医馆为其治伤。
    “如果有了准信,就到东田寺来。”胡客知道贺谦一定会留下来查验,直到确认胡启立的尸体,所以他在离开之前,对贺谦留下了这句话。
    “竞杀之约尚未分出胜负,”贺谦微微一笑,“我自然会来的。”
    胡客抱着姻婵离开,路口围观的人群无人敢阻拦。他在上海城西找了一家医馆,处理了姻婵脚踝上的枪伤,然后赶往泗泾镇的东田寺。
    明断法师已经往生极乐,东田寺的住持换了人,但秉承慈悲为怀之心,新住持仍让胡客和姻婵住在寺内,慢慢养伤。
    东田寺东北侧的古树仍在,一切却已物是人非。胡客上次来这里,还是大闹江南制造局后,来此避祸养伤,在这里遭遇了兵门青者的竞杀。如今重回故地,刺客道已成传说,他亦沧桑几许,受伤之人也变成了姻婵。短短七年,什么都改变了,胡客不由得唏嘘万千,感慨不已。
    胡客本以为贺谦第二天就能赶到,毕竟等待大火熄灭然后查验尸体,前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可事实却是,贺谦是在六天后才赶来了东田寺。
    在这六天里,姻婵安心地养伤,胡客也没闲着。
    胡客用厚实的旧衣服裹住双手,小心翼翼地拆开十字,将剑柄和剑身分离。不出他所料,十字的剑柄果然是中空的,里面塞了一截细小的竹筒。竹筒用蜡封了口,胡客用问天戳破蜡封,看到了塞在竹筒内的一团白布。取出白布展开,胡客看到了六个字:聂政者荆轲者。
    这六个字的出现,让胡客彻底怔住了。
    秦革四妖刃之中,有三件妖刃的代码,胡客已经知道。
    鳞刺的代码胡客一早就拿到,是一串数字:
    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问天的代码,是胡客潜伏在天口赌台三楼大厅外偷听到的,是六个字:曹沫者荆轲者。
    十字的代码,胡客刚刚拿到,同样是六个字:聂政者荆轲者。
    胡客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个疑惑。杜心五曾告诉他的天道代码,即“专诸者荆轲者”,同样是六个字,与问天、十字内的代码如出一辙。秦革四妖刃中,只有阴阳的代码胡客尚不知晓。但面对眼前的这种情况,他不得不产生怀疑,杜心五所说的天道代码,说不定就是藏在阴阳内的代码。
    虽然胡客无法佐证这样的猜测,但他的猜测的确是对的。
    杜心五告诉他的天道代码,正是阴阳的代码。
    当年御捕门秘捕苏照水奉命潜入刺客道,成为刺客道兵门的青者,一方面刺探刺客道的各种情报,另一方面暗查天层的藏匿地,以便御捕门有朝一日能将刺客道连根拔起。
    但刺客道的组织构架极为严密,想查到天层的藏匿地谈何容易。苏照水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查到了关于天道的零星线索,然后沿着线索盗得了一柄妖刃,即兵门之“鬼”才能拥有的阴阳。阴阳是一把小巧的铁扇,兵门的鬼金叶之所以要铸成扇形,便是因为阴阳是一把铁扇。苏照水在扇柄处发现了一条不起眼的接缝,然后沿着接缝挑开了扇柄,露出了中空的扇骨。他在扇骨里发现了一节细小的竹筒,并在竹筒内发现了一条写在白布上的代码。
    苏照水是依循有关天道的线索盗得了阴阳,因此猜测藏在阴阳内的代码,就是能找到天层藏匿地的天道代码。但他还没来得及将这条代码交给负责与他接头的白锦瑟,就被刺客道发现了他的卧底身份。刺客道立刻派出一拨兵门青者追杀他,力求将阴阳夺回来。这些兵门青者在他北返的道路上设伏,迫使他无法逃回御捕门,只能一路往西南方向逃,最终逃到了川黔交界一带。
    在奔逃的路上,苏照水和追杀而至的兵门青者发生多场恶战,将这拨兵门青者杀得只剩两人,可他自己也身受重伤,所用的兵器折损,阴阳也在混战当中遗落,好在藏有代码的竹筒没有弄丢。他受伤太重,而剩下的两个兵门青者中,还有使七星月刃的北斗,这是刺客道一等一的青者,他最终力战不敌,被两人生擒。苏照水在被擒之前,将藏有代码的竹筒缝在胸口,两个青者没有找到被盗走的东西,于是准备押他回刺客道进行审问。
    在押行的途中,两个青者途经一处野店,休息了片刻,吃了些干粮,喝了店里的清水。可那是一家黑店,水里下了蒙汗药,两个青者受蒙汗药的影响,被苏照水趁势击杀,可苏照水也被北斗的七星月刃刺中要害,命在顷刻。杜心五当时恰好在野店内,苏照水用临死前的最后一口气,告诉杜心五去御捕门找白锦瑟,并转告天道代码的下落。杜心五拿着在苏照水胸口发现的竹筒,去了御捕门京师总领衙门,然而当时白锦瑟正在外调查苏照水的下落,且她身为秘捕,御捕门的普通捕者根本不知道有她这个人,所以杜心五最终没能找到白锦瑟。这条藏在阴阳内的代码,从此就只有杜心五一个人知晓,直到十六年后他在日本东京告诉了胡客。
    阴阳内的代码辗转落到杜心五手里,阴阳这件妖刃却流落民间,辗转十余年后,为屠夫所得。
    阴阳失踪十余载,刺客道兵门一直派青者四处寻找,最终让屠夫找到了。
    为了开启“夺鬼”之争,屠夫打算用阴阳引老“鬼”出来,趁机将其刺杀。为了麻痹老“鬼”,屠夫以索要钱财为名,约老“鬼”秘密见面。老“鬼”人老心花,竟然信以为真,带了一些金条前去赴约。正是这些金条,令老“鬼”在途经雨后的阴龙沟时,留下了过深的脚印,最终招来了杀身之祸。
    老“鬼”死后,兵门的“夺鬼”之争开启,于是有了后来的一系列纷争。阴阳实则仍在屠夫的手上,直到他在田家宅院将死之际,将其拿出来交给了胡启立。可惜阴阳内的代码,早在十六年前就已被苏照水取出,胡启立拿到的阴阳,只是空壳一具。
    这些被岁月尘封的秘辛,胡客无从得知,但他根据几条代码在字数和形式上的相似度,猜到了杜心五所说的天道代码,就是藏在阴阳内的代码。
    至此,秦革四妖刃中的全部代码,胡客都已获知。
    但是要解开这四条代码,却绝非易事。
    四条代码
    天层拟定的刺杀任务,一向以代码的形式传递给青者,青者再用自己独一无二的脚文册加以解读,从而获知刺杀目标。在“出刺”的两年里,胡客接触过数十条代码,这些代码全都是以数字写成。但在秦革四妖刃当中,只有鳞刺的代码符合这个特征,另外三件妖刃的代码全都是文字。光有代码,没办法解读出隐藏的内容,必须有相对应的脚文才行,所以胡客怀疑藏在另外三件妖刃里的,不是代码,而是脚文。但问题又来了,脚文通常是一大段文字,绝不可能只有区区六个字,这么少的字数,根本不能进行解读。
    为了方便琢磨,胡客按照秦革四妖刃的排序,将四条代码写在了纸上:阴阳专诸者荆轲者
    十字聂政者荆轲者
    问天曹沫者荆轲者
    鳞刺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这样罗列出来后,可以看出前面三条代码,均是以“荆轲者”收尾,这似乎是某种联系,但胡客依然琢磨不透。
    姻婵静心养伤之余,便陪胡客一起研究这四条奇怪的代码。她的刺龄比胡客长,接触的代码更多,即便如此,这四条代码还是将她难住了。
    就这样消磨时日,直到贺谦风尘仆仆地赶来。
    离天口赌台一别,已过去整整六天。胡客以为贺谦不会来东田寺,没想到他最终还是来了。
    贺谦之所以在上海迁延了六日,实属迫不得已。
    “我没有找到尸体。”贺谦说出了迫使他留在上海城内的原因。
    这句话令胡客惊讶不已,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那天胡客抱着姻婵离开后,贺谦独自一人守在天口赌台的门前。
    大火烧光了所有能烧的东西,逐渐变弱,最终熄灭。
    贺谦走进天口赌台查看。
    天口赌台的墙壁是砖石修筑,所以外部结构没有倒塌,但内部的木质楼板已被烧穿,二楼和三楼坍塌了大半,洋场内数十具尸体全都落到了一楼,堆积在大堂里。
    这些尸体大部分已被烧焦,只有极少数幸免于难,但也死于窒息,全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黑灰。
    因为大部分尸体呈焦黑状,无法辨认尸体的面目,所以贺谦只能在灰烬当中寻找鳞刺。
    鳞刺是秦革四妖刃之一,胡启立一定会随身携带,只要找到了这件妖刃,就能确认胡启立的尸首。
    但找遍了整个火场,贺谦始终没有找到鳞刺。不仅如此,他连烛龙的大砍刀也没有找到。
    这令贺谦大为奇怪。
    一个念头忽然从贺谦的脑海里闪过:胡启立和烛龙会不会没有死于大火,而是逃了出去?
    可是他一直守在窗户的正下方,直到大火熄灭都未曾见两人跳窗,两人怎么可能逃出去?
    满怀疑问的贺谦,决定留在上海城内,查探清楚胡启立到底是生是死。
    贺谦错杀了应桂馨的人,所以陈其美那里他是回不去了,只能孤身一人秘密查探。但他花了六天时间,没有获得任何有价值的发现。胡启立和烛龙就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贺谦的本事,胡客是知根知底的,既然他没有在赌台内发现胡启立和烛龙的尸体,那两人一定是逃出去了,至于两人如何逃出生天,胡客也想不明白。在天口赌台这一战中,胡启立和烛龙遍体鳞伤,两人一旦死里逃生,定会寻僻静之处躲起来养伤。以胡启立这只老狐狸的藏身本事,就算掘地三尺,恐怕也难以将他揪出来。
    功亏一篑,胡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贺谦赶到时,胡客正与姻婵研究秦革四妖刃的代码,那张罗列着代码的纸,就拿在胡客的手上。
    “这些就是秦革四妖刃的代码?”贺谦扫了一眼胡客手里的纸。他是刺客道天层的偏脉后人,打小便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有四条代码,指向一个与刺客道有关的秘密。但是他从来没有目睹过四条代码的真容,这还是第一次。
    胡客没打算隐瞒贺谦。将手一伸,他把罗列着代码的纸递了过去。
    贺谦接过来,盯着纸上的四条代码,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
    贺谦盯着代码,胡客则盯着贺谦,留意着贺谦的神情变化。
    贺谦长时间拧着眉头,眼角挤出了几道皱纹。
    盯着四条代码看了好一阵子,贺谦忽然眉目舒开,张嘴吐出了五个字:“是刺客列传!”
    破解代码
    “刺客列传?”胡客重复了一句。
    “错不了!”贺谦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一定是《史记》,是《刺客列传》!”
    他又说:“我读过全文,多少有些印象,这三条代码,”他指着阴阳、十字和问天的代码,“专诸者,荆轲者,聂政者,曹沫者,是《刺客列传》中每个故事的开头。”
    胡客没有读过《刺客列传》,但他一直猜想前面三条不是代码,而是脚文,只是字数太短,无法进行解读。现在贺谦指出了关键,说前面三条代码指向《史记》中一篇叫《刺客列传》的文章,这样一来,前面三条代码毫无疑问就是脚文,再配以鳞刺的代码,多半能加以解读。
    《刺客列传》太长,贺谦只留有零星的印象,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一本《史记》,查看《刺客列传》的全文。
    东田寺内藏有不少典籍,但都是佛经佛理,没有史书。不过好在泗泾镇上有一户读书人家,贺谦从那里借来了一部《史记》。
    翻开《史记》,找到《刺客列传》,胡客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贺谦说的是对的。
    《刺客列传》是太史公司马迁所著,讲述了春秋战国时期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和高渐离等六位刺客的故事,其中前五位刺客的故事着墨较多。每一个故事都是以“某某者”开头,譬如讲曹沫的故事,第一句便是“曹沫者”;讲专诸的故事,第一句便是“专诸者”,以此类推。正因为如此,胡客只看第一眼,就知道贺谦所言无误,阴阳、十字和问天的代码,指的就是《刺客列传》中相应的文段。
    譬如问天的代码是“曹沫者荆轲者”,指的就是讲述曹沫和荆轲事迹的文段,其中讲述曹沫事迹的文段,在《刺客列传》中这样写道: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于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后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阴阳、十字和问天的代码一共指向六处文段,与之对应,胡客将鳞刺的代码均分为六段,即:二四四,四一二,二三七,三七八,一七八,一六四。
    按照前面三条代码的顺序,问天里的“曹沫者”,出现在第五位,所以对应鳞刺的代码,便是“一七八”。
    对照《刺客列传》中讲述曹沫事迹的文段,胡客从第一个字开始数,数到第一百七十八个字,是个“天”字。
    按照同样的方法,胡客在讲述专诸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二百四十四个字,是个“平”字;在讲述荆轲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四百一十二个字,是个“武”字;在讲述聂政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二百三十七个字,是个“井”字;在讲述荆轲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三百七十八个字,是个“山”字;再在讲述荆轲事迹的文段中,找到第一百六十四个字,是个“道”字。
    胡客将破解所得的六个字,按照各自在代码中的顺序,一一写在纸上,分别是“平”“武”“井”“山”“天”“道”。
    “平武井山天道。”胡客默念了一遍,一时间没有明白这六个字的意思。
    “平武是川北的一个县城,”贺谦说道,“我以前去那里办过案子。”
    贺谦这样一说,胡客立马明白过来,这六个字指的是某个地理位置。
    平武是一个县,井山听起来像是一座山,至于天道是什么,胡客尚不清楚。以前胡客一直以为天道是指引天层所在地的道路,后来通过破解两幅刺客卷轴里的秘密,他成功找到了藏匿在浙江省德清县云岫村的天层。现在从秦革四妖刃的代码中找出的这个“天道”,位于四川省平武县的井山,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应该和天层藏匿地没有任何关系。传言秦革四妖刃中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如此看来,只要找到这条位于平武县井山的天道,就能找到这个传说中的秘密。
    胡客原本对秦革四妖刃中隐藏的秘密不感兴趣,但现在破解了四条代码,知道了藏匿这个秘密的地理位置,他倒产生了一些好奇,想看看胡启立千方百计想要寻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贺谦是刺客道天层的偏脉后人,也是雷山指定的下一任王者,对于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刺客道的秘密,自然也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
    兴趣能产生欲望,欲望能将两个原本道不同的人拉拢,为了同一个目标共同进退。对于胡客和贺谦而言,共同的目标既是胡启立,也是传说中的刺客道的秘密。拥有共同的目标,再加上经过天口赌台的共死同生,两人之前的敌意彻底消解,完全有理由联手。当年胡客和贺谦第一次见面时,贺谦将他锁上铁镣五花大绑,那时候胡客哪里能想到,多年之后,他竟会和贺谦携手进退。
    在东田寺休整了两个多月,姻婵的伤势终于痊愈。在这两个多月里,胡客和贺谦没有闲着,轮流去上海及周边地区,查找胡启立和烛龙的下落,但结果都在预料当中,没有任何发现。
    经过天口赌台的生死搏杀,胡启立尝到了厉害,一定不敢再轻易现身,反正找不到他的踪迹,那就去平武县找找这个隐藏如此之深的刺客道的秘密。
    胡客、贺谦和姻婵从东田寺出发,踏上了前往平武县的路途。
    古怪的老头
    位于四川省龙安府的平武县,最早在西晋时便已存在,后来因为王朝更迭,县名几经变更,到了明朝万历年间,才恢复使用“平武”这个县名,一直沿用下来。
    胡客、贺谦和姻婵抵达平武县时,已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傍晚。
    三人在县城里寻了最大的客栈投宿,向店伙计打听井山在什么地方。店伙计是乡下人,没什么见识,没听说过井山,于是找来掌柜解答。
    “井山?”掌柜听完三人的问题,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你们要找井山?”
    “这么说,你知道在哪里?”贺谦问道。
    掌柜立刻摆起了手:“这个我不晓得。”
    贺谦的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因为掌柜方才的反问,分明已显露出他知道井山在何处。
    见贺谦等人不相信,掌柜忙解释说:“三位客官,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们,而是确实不晓得。我刚才之所以奇怪,是因为不久前有人问过同样的问题。”
    “有其他人来找过井山?”掌柜的回话,令贺谦警觉了起来。
    “有的,和三位客官一样,也是外地人。”掌柜回答。
    “是男是女?”贺谦追问道,“长什么模样?”
    “两个男的,有点年纪了。”掌柜回忆着说,“长什么样我记不住,只记得一个是瘸子,另一个秃着头。”
    胡客、姻婵和贺谦相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吃惊。两个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其中一个是瘸子,另一个是秃头,这完全符合胡启立和烛龙的外形特征。
    “什么时候的事?”这一次胡客抢在贺谦的前面发问。
    “有大半个月了。”掌柜应道,“他们在城里到处打听井山,可我们本地人都不晓得。”
    “他们人呢?”胡客又问。
    “住了两天就走了。”掌柜摆着手说,“不晓得去了哪里。”
    掌柜离开后,胡客、姻婵和贺谦长时间陷在吃惊的状态里。天底下有许多巧合,但既是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又分别是瘸子和秃头,还是来找井山的,这么多巧合合在一起,那就不是巧合了。这两个人,一定是胡启立和烛龙。
    但胡客等三人不明白的是,胡启立和烛龙没有获得秦革四妖刃中的全部代码,为什么会提前大半个月跑到平武县来找井山?
    虽然疑问重重,但这至少证明了胡启立和烛龙的确没有死,正因为他们跑来了川北,所以在上海周边根本找不到两人的踪迹。
    “大半个月的时间,”姻婵揣测道,“他们很可能已经找到了。”
    姻婵的揣测很对,既然是来平武县找井山,那就一定是在寻找刺客道的秘密,又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以胡启立和烛龙的能力,这个秘密很可能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只要他们现身了就好。”片刻的时间,胡客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对他而言,找到胡启立远比寻找刺客道的秘密更为重要。他一直担心胡启立像以前那样藏身匿迹,一藏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然后暗中针对他和姻婵谋计设局。胡启立便如一条毒蛇,长时间隐伏不动,一出动便是致命的攻击,这才是胡客最为担忧的。现在胡启立在平武县现身,对胡客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寻找井山的同时,找到胡启立和烛龙。其实这两件事大可以统一起来,因为胡启立和烛龙要么在寻找井山的路上,要么已经找到了井山,所以寻找这两人就是在寻找井山,寻找井山就是在寻找这两人。
    三人休息一晚,第二天天一亮,开始在县城里四处打听井山的位置。
    和客栈掌柜说的一样,本地人根本没有听说过井山,三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有打听到任何线索。胡客在询问的过程中,不忘打听胡启立和烛龙的下落,同样没有任何收获。
    “也许这座山在偏远的地方,所以城里人不知道,”贺谦分析道,“也有可能是时间久了,这座山变了名字。”
    贺谦的猜测不无道理。刺客道创立于明朝万历年间,彼时问天还是宫中的磔刑刃,直到明亡后才流入民间,为刺客道所得,所以刺客道真正聚齐秦革四妖刃,是在清朝初年。刺客道获得四件妖刃后,请来铸剑师对四件妖刃进行改动,以便将四条代码藏入妖刃当中。由此可知,四条代码在清初便已存在,相应地,井山这个称呼在清初同样存在。清初以来已有两百多年,一座山更换了名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管这样的猜测正确与否,总之要想找到井山,必定要花费更多的工夫。
    在平武县城里打听不到线索,三人只有去城外寻找。
    要寻找一座山,势必得往有山的地方去。平武县地处川北,与甘肃省接壤,境内有大片的山区,这些山区基本上集中在县辖区的北部。所以三人休整一晚后,翌日便离开县城,往北面搜寻。
    方向的确找对了,因为在离开县城后不久行经一处岔路口时,三人询问道旁一处茶铺摊的老板,老板的回答和客栈掌柜一样,不知道井山在哪里,但大半个月前曾有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
    “他们去了哪边?”贺谦问道。
    茶铺摊老板抬手一指,指向通往东北方向的岔道。
    三人走上这条岔道,沿途只要遇到人就打听,得到了不少和茶铺摊老板相同的回答。虽然这些回答对寻找井山没有任何帮助,但至少可以指明胡启立和烛龙曾走过的方向,也让三人寻找下去的信心更加充足。
    如此边走边问,到了下午,三人走进了一个名叫水皮的村子。
    这个村子是一个藏族人的聚居地,是以又被唤作水皮藏村。村子里的人虽是藏族人,但大都能说一些汉话,所以询问的过程没有太多语言障碍。但不一样的是,面对同样的关于井山的问题,村子里的藏民没有报以摇头,而是伸手往村子深处一指:“找多吉老头,他晓得。”
    问一个人是如此,问两个人也是如此,胡客、姻婵和贺谦接连问了好几个藏民,得到的回答,都是找多吉老头。
    这个多吉老头到底是何方神圣?胡客等人的心里都产生了疑问。但寻找了这么久,总算有人知道井山的存在,也没枉费一路上所花费的工夫。
    三人按照藏民所指,来到村子最深处的一座土坯草屋前。
    多吉老头就在屋前的地坝上,睡在一把破旧躺椅里,晒着略有些发烫的阳光,眯合着眼睛,一副闲然自得的样子。
    胡客等三人的到来,惊醒了小憩中的多吉老头。
    听明白三人的来意,多吉老头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黄牙。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向三人招手,示意跟着他,然后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往远处一条山沟走去。
    三人觉得奇怪,接连向多吉老头提了几个问题,但多吉老头仿佛没听见似的,只管往前面迈步。
    “跟上去。”胡客低声说了一句。
    多吉老头的反应虽然怪异,但以三人的本事,哪怕前方藏有古怪,也不足为惧。
    诗与门
    穿过整条树木成荫的山沟,迎面而来的是一座夹在两山之间的低矮山丘。
    多吉老头把三人带到这座山丘前,停住了脚步。他转回身来,脸上仍然挂着那副咧开嘴的憨厚笑容。
    “这就是井山?”贺谦望着眼前这座长满了槭树的低矮山丘。
    多吉老头乐呵呵地点点头,然后背着双手,沿着来路向村子走回。贺谦再问任何问题,他都似没有听见,不予理会,只管向村子走去。
    看着这个古里古怪的老头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山沟深处,三人的心头渐渐聚起一团迷雾,诸多疑惑难以解开。
    疑惑归疑惑,既然多吉老头点了头,示意这座低矮山丘就是井山,哪怕是胡说八道或暗藏陷阱,三人也必须进山探一探。
    这座长满槭树的山丘,看起来是一座荒山,山中没有任何道路,全是杂草和落叶。行走其间,树叶遮住了阳光,四周都是垂落下来的阴影,时而山风穿林而过,带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这座山丘并不大,三人用了半个时辰,便把整座山搜寻了一遍,除了一口井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有一口井的山,就叫作井山,如果换了其他人,一定会觉得多吉老头是个脑子有病的人。但胡客、姻婵和贺谦都没有这样想,因为他们在第一时间发现了这口井的不同寻常之处。
    这是一口干涸的老井,从杂草丛生的井口往下望,隐约可以看见井底堆着一些散落的砖块。这显然是一口废弃已久的井。然而让人奇怪的是,井口的边缘却有一道明显的痕迹。这道痕迹比较新,是摩擦造成的。贺谦在附近一颗槭树的树干上,找到了一圈两指粗的勒痕。这两道痕迹同时出现,足以说明不久前曾有人将绳索绑在树干上,然后借助绳索下到井底。
    三人一路打听,沿着胡启立和烛龙曾走过的道路,来到了水皮藏村,找到了所谓的井山。三人能找到这里来,胡启立和烛龙肯定也能找来,树干上和井口边的两道痕迹,很可能就是胡启立和烛龙留下的。
    “代码里所说的天道,会不会就藏在这口井下?”贺谦盯着井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胡客和姻婵。
    贺谦所问,正是胡客和姻婵心头所想。
    “下去便知。”胡客说出了最为简单直接的方法。
    姻婵却有所担心。如果胡启立当真来过这里,下到过这口井中,以他的为人,在井底动一点手脚,设下一些陷阱,也是极有可能的。
    “我来!”贺谦自告奋勇。
    他在井口边堆起一些枯枝枯叶,掏出一盒火柴将其点燃,然后将燃烧的枯枝枯叶全部推落井中。这些枯枝枯叶掉下去,很快便触了底,看起来井深约有三四丈,不算太深,借助火光,也没看出井下有什么不对劲。
    贺谦用匕首砍来几根树枝,拿出包袱中的换洗衣服割成条状,扎成几支火把,丢入井中。他没有借助绳索,事实上三人根本没有带绳索之类的东西。他把袖子一捋,直接用手脚撑住井壁,慢慢地下到井中。
    贺谦手脚利索,没多久就下到了井底。
    “有一个洞。”贺谦的声音从井底传了上来。
    井底亮起了火光,贺谦手举火把,仰头说道:“我进去看看。”说完,整个人便钻入井壁,从井底消失了。
    过了好一阵子,黑漆漆的井底逐渐变亮,贺谦重新现身。“下来吧,”他说,“洞里有道上的痕迹。”
    “没有危险?”姻婵仍有些不放心。
    “放心吧,安全得很。”贺谦应道。
    有了贺谦的保证,胡客和姻婵相继下到井底,看见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小洞。小洞开在井壁上,入口处的壁砖散碎一地,看起来是不久前被人捣开的。这再次证明有人曾来过这里,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胡启立和烛龙。
    贺谦在前带路,姻婵位居中间,胡客走在最后,三人各举一支火把,走进了这个小洞。
    洞口狭窄逼仄,但走了几步后就逐渐变宽,到最后可以容纳三四人并行。
    走了十来步,贺谦忽然停下了脚步。
    “这里原本有一道门,”贺谦将火把凑近洞壁,照亮了两道缝隙,“不过已经被打开了。”他敲了两下洞壁,说道,“洞壁不是石头,是人为浇筑的,极为坚硬。这个洞并非开凿而成,而是人工修成的。”方才进出一趟,贺谦已将洞中熟悉了一遍,这时便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说了出来。
    “你说有道上的痕迹,在哪里?”胡客问。
    “就在前面。”贺谦回答。
    三人往前行走了十余步,洞道忽地戛然而止。
    “这是第二道门。”贺谦举起火把,照亮身前,那是一道黑色的铁门,截断了整条洞道,“我说的痕迹就在这上面。”
    胡客和姻婵凑近铁门,借助火光仔细观察。
    铁门上有零星的刻痕,组成了一幅简单的图案,大略看来,是一个女人呈横躺的姿势,手拿一把刀子,割开了自己的肚腹,肠子从破口处流了出来。
    胡客在刺客道待了整整六年,熟悉道上的诸多东西,眼前这幅图案虽然血腥,但看起来与刺客道没有什么关系。“这和道上有关?”他问。
    贺谦如同念诗一般,一字字地念道:“十字毒断肠。”
    这句话立刻勾起了胡客的回忆。他想起了当初冬青子讲述秦革四妖刃的来历时,曾提及了四句诗:“圆缺分阴阳,十字毒断肠。赤血问天地,黑鳞刺苍茫。”这四句诗流传于天层内部,贺谦从小便知道,冬青子则是从胡启立处听来的,若非冬青子的转述,胡客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四句诗的存在。
    胡客仔细观察铁门中的图案,发现那女人的手中握着的不是刀子,而是一柄短剑,瞧其形状像是十字,女人肚腹处流出来的肠子,有一截是断开的,正印了四句诗中的第二句:“十字毒断肠。”这足以证明,这个地方的确和刺客道有关,秦革四妖刃中暗藏的秘密,十有八九就藏在这条洞道里,藏在这道铁门的背后。
    姻婵听到“十字毒断肠”这五个字,知道这道铁门与毒门有关。多年以来练就的警惕性,让她把铁门及两侧洞壁查看了一遍,仔细嗅了各处的气味,确定没有暗藏的毒阵,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道铁门既坚且厚,徒手根本不可能打开。
    “既然设置了铁门,就一定有开门的法子。”如果想要封死这条洞道,直接用砖石堵死就行,没必要设置一道铁门。贺谦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在两侧的洞壁上仔细寻找,看看是否藏有机关。
    胡客的注意力一直锁定在铁门的图案上。设置铁门是为了起到保护作用,没必要在门上雕刻“十字毒断肠”的图案,提醒这里与毒门有关。胡客隐隐有一种感觉,铁门上的这幅断肠图,或者说是“十字毒断肠”这句诗,里面还藏有文章。
    对着铁门伫立了片刻,胡客忽然发现,图案上那女人握着的十字,其刃尖正好指向肠子断开的地方。
    胡客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把手伸向肠子断开之处。
    胡客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断开的那截肠子,朝下面一扳,没有扳动,再往上一推,那截肠子竟是活动的,立刻往上滑动了一寸,露出了一个扁平状的小口。
    胡客微微一笑,如何打开这道铁门,他已了然于胸。他让姻婵把十字拿出来,对准肠断处的扁平状小口,缓缓地插入其中。
    十字便是开启铁门的钥匙,“十字毒断肠”这句诗的存在,则是为了指明钥匙孔所在的位置。
    十字的刃身插入一半,前进受阻。胡客用掌心抵住柄端,用上全身力气猛推一下,十字倏地尽没而入。
    只听“嗒”的一声响,像是锁闩弹开的声音,铁门出现了轻微的震动。
    声音来自于铁门的左侧,胡客知道锁闩已开,于是握紧十字的柄端,向右侧使劲拉拽。
    伴随咔咔的声响,铁门逐渐向右边滑动,一点一点地退入洞壁。
    胡客拔出十字,和贺谦一起用力,将已经滑开少许的铁门推入墙壁。
    铁门打开后,一股发霉犯潮的气味扑鼻而来。
    三人在洞道里待了片刻,待前方的秽气流散得差不多了,这才举起火把,继续往前走。
    走了十余步,又一道铁门横隔在三人眼前。
    无需多言,三人立刻举起火把,观察铁门上是否刻有图案。
    和上一道铁门一样,这道铁门上也刻有图案,只不过不是断肠图,而是大雨倾盆图。密密麻麻的雨滴从天而降,斜着坠向地面,仿佛将天与地连接了起来。毫无疑问,这幅大雨倾盆图,对应的是第三句诗“赤血问天地”。
    按照上一道铁门的开门方法,问天应该是这道铁门的钥匙,“赤血问天地”则暗示了钥匙孔所在的位置。
    胡客凝视全图,很快找到了雨幕当中唯一一滴赤红色的雨滴。他用手指将赤红色雨滴按住,用力往上推。和之前的那截断肠一样,这滴赤红色雨滴也是活动的,在胡客的推力下,向上滑动了一寸,露出了一个细长状的孔洞。
    胡客毫不犹豫地将问天插入孔洞,用相同的方法,很快便打开了这道铁门。
    “如此看来,前面应该还有一道铁门。”等待秽气流散的时候,贺谦揣测着说。
    秦革四妖刃是四件兵器,加以描述的诗共有四句,与此相对应,洞道里设置的铁门应该也是四道。第一道铁门,在三人进来前就保持着打开的状态,第二道和第三道铁门,已相继被三人打开,所以前面应该还剩下最后一道铁门。
    等待了片刻,估计秽气已经流散,三人举起火把,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
    十余步后,第四道铁门露出了真容。
    第四道铁门上,刻着鱼跃龙门的图案。数十条鱼有大有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但奇怪的是,这些鱼全都没有鳞片。
    第四道铁门对应的是第四句诗,即“黑鳞刺苍茫”。从这句诗来看,这幅图上应该有鳞片存在,而且是黑色的。
    胡客仔细观察,最终发现跃起最高的那条鱼身上,挂着一片细小的黑色鱼鳞。整幅图上,仅有这一片鱼鳞。胡客将这片鱼鳞移开,椭圆状的钥匙孔便显露了出来。
    这道铁门的钥匙是鳞刺,可是鳞刺在胡启立的手上。
    胡客尝试打开这道铁门。
    没有鳞刺,他就用问天、十字或普通的匕首,但根本插不到底,没办法让门内的锁闩弹开。他尝试使用蛮力,但铁门坚如磐石,厚实无比,仿若一座大山,横在眼前,纹丝不动。这道铁门既然用于保护刺客道的秘密,岂能轻易被没有钥匙的人打开?
    到了这一步,尽管离最后的秘密只有咫尺之隔,但三人却一筹莫展。
    打不开第四道铁门,总不能一直呆在阴冷潮湿的洞道里,三人决定先退出洞道,再想办法。
    在退出去的过程中,经过第一道铁门时,胡客有意停留了一下。
    第一道铁门对应的是第一句诗“圆缺分阴阳”,所以开门的钥匙应该是秦革四妖刃中的阴阳。关于阴阳的来历,冬青子曾告诉胡客,这件妖刃出自三国时蜀国铸剑师晋元之手,晋元将眉间尺铸出的废剑熔铸成许多方形铁片,经过精心打造,最终铸成了一柄铁扇,并为之取名阴阳。冬青子还告诉胡客,阴阳作为刺客道兵门之“鬼”的象征,已经失踪了十几年的时间,最后被屠夫找到,屠夫临死前将它交给了胡启立。
    阴阳在胡启立的手上,第一道铁门却被打开了,这说明胡启立和烛龙的确来过这里,并且看破了铁门上所刻图案的用意,用阴阳打开了第一道铁门。但是两人没有十字,无法打开第二道铁门,所以第二道铁门才一直保持着未开启的状态,直到胡客、姻婵和贺谦来到这里。
    要想打开第四道铁门,必须找到持有鳞刺的胡启立,要想报仇,也必须找到胡启立。对胡客而言,当务之急,就是把不知去向的胡启立和烛龙找到。
    胡启立和烛龙现身平武县,已是大半个月前的事,两人的踪迹从平武县城一路向北,最后止于这条洞道。至于两人打开第一道铁门后去了何处,胡客暂时还没找到线索。
    “那个藏族老头或许知道。”回到地面上后,姻婵说道。
    三人之所以能找到井山,找到这条洞道,完全是靠多吉老头的指引。想来胡启立和烛龙找来时,多半也是靠多吉老头的帮忙,才能找到井山,毕竟一路寻来,只有多吉老头一个人知道井山的位置。所以最后和胡启立、烛龙有过接触的人,十有八九是多吉老头。
    三人有了寻找的目标,立刻循着来路,朝水皮藏村走去。
    此时暮色已至,天色渐昏,山沟里树木参天,更显得光线晦暗,难辨方向。
    方向的确很难辨。
    三人猜测胡启立和烛龙找到井山,是靠多吉老头的帮忙,恰是辨错了方向。
    暗道
    当日在天口赌台的大火之中,胡启立和烛龙逃到了三楼大厅,准备跳窗逃生。
    可是两人从窗口望下去,却看见胡客和贺谦击溃了黑衣人,不偏不移地守在窗户的正下方。
    胡客和贺谦抢占了先机,占据了要冲之地,胡启立和烛龙如果跳窗,那就是自寻死路。
    大火逐渐向三楼蔓延,烛龙的脸上不见丝毫焦急,反而愈发坚毅。如果别无选择,那就决死一战,他在数十年的暗扎子生涯中,经历过各种生死险境,对死亡早已没有了恐惧。
    抱着必死的决心,烛龙准备叫上胡启立,一左一右跳窗突围,大杀一场。
    但他转过头去,却发现胡启立早已没有关注窗外,而是背对着窗户,眉头微皱,目光在整个大厅里游移。
    胡启立突然置大火和敌人于不顾,转过身来环视大厅,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梁有慈不见了。”胡启立说道。
    经胡启立这样一说,烛龙才反应过来。他急忙寻遍大厅的每个角落,果然不见了梁有慈的踪影。
    黄公馆的几十个人冲进三楼大厅时,梁有慈分明还在厅内,拄着拐杖躲在靠墙的角落。大骚乱发生后,天口赌台燃起大火,众人冲下三楼,在一楼大堂和二楼洋场发生了各种纷争,其间胡启立和烛龙一直没有看到梁有慈走下来,所以她一定待在三楼大厅里。以梁有慈老态龙钟的身体,连走路都要靠博头搀扶,彼时博头已经死在了屏风后,南帮暗扎子全都昏迷于洋场内,她在三楼得不到任何人的帮助,如何会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
    一个大活人,总不能插翅飞走。“多半有其他逃生的办法!”胡启立断然说道。狡兔有三窟,是个人都会留后路,何况是南帮暗扎子的领头人梁有慈?
    “四处仔细找找,”胡启立说道,“说不定有暗道。”
    胡启立和烛龙立刻分头寻找,大厅的每一处都不放过,尤其是靠墙的地方。
    胡启立寻到了屏风的后面,注意力落在了博头的尸体上。
    博头的尸体横在案桌旁,他是被十字刺穿心脏而死,所以地上淌了一大摊血。这一大摊血不仅围住了尸体,而且拖出了一道半尺宽的血痕,延伸进案桌底下。
    尸体是不会移动的,这道血痕的出现,说明另有人爬入了案桌底下,在爬行的过程中,不小心从这一摊血上爬过,因而留下了这道血痕。
    胡启立挪开供奉灵牌的案桌,果然在墙根处发现了一扇小门,只比常见的蒲团大一点点。挂锁已经打开,小门呈虚掩状态。胡启立拉开小门,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洞出现在眼前。胡启立心下了然,梁有慈一定是从这个小洞逃出了天口赌台。
    火势已经蔓延到三楼,大厅内燥热无比,这扇小门的出现,如同一场救命的及时雨。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是如此危险的境地,胡启立和烛龙当即一前一后,迅速地钻入了小洞。
    洞内是一条藏于墙壁内的暗道,那是天口赌台修筑内部楼层时,梁有慈刻意命工匠加厚墙壁,在墙壁中留出了一条暗道,以备不时之需。天口赌台原本只有一道门,当初在围杀胡客时,被胡客封住了唯一的出口,上百个暗扎子便作茧自缚,无法对胡客进行攻击。梁有慈修这条暗道,就是因此事而起。她考虑到南帮暗扎子行刺杀之事,这些年来结下了不少仇家,万一哪天南帮势力衰落,被仇家杀上门来,好歹能有一条暗道供逃生之用,以免所有人被屠杀殆尽。没想到这条暗道修成后短短几年,便派上了用场。
    暗道呈阶梯状,延伸向下,又陡又窄。胡启立身形清瘦,尚能通行无碍,烛龙体格魁梧,必须侧着身子才能往下走。
    大火隔墙燃烧,暗道内热气蒸腾,越往下走,温度越高,只走了一半,两人已然大汗淋漓。
    在即将走完全部台阶的地方,走在前面的胡启立发现了梁有慈。
    梁有慈呈折叠状,身体扭曲如麻花,卡在暗道里,一动不动,已经折成两截的拐杖,歪斜着搭在她的腰间。
    如此狭窄的暗道,梁有慈仅凭拐杖,想走完全部台阶,几乎没有做到的可能。她已经尽可能地小心谨慎,但暗道内过高的温度令她头晕目眩,最终失足跌倒,沿着台阶滚了下去,全身多处骨折,最终还是没能逃出,死在了自己经营了一辈子的天口赌台内。
    胡启立和烛龙跨过梁有慈的尸体,走完全部台阶,来到了地底下。
    暗道转为水平方向,继续向前延伸,最终通向天口赌台隔壁的一幢旧房子。那是梁有慈买下来的民房,专门用于堆放贩运的烟土。
    旧房子就在昼锦路上,胡启立和烛龙知道胡贺二人仍守在街上,所以没有现身。两人在房子里藏了一整天,到了第二天夜里,确定外面没有危险后,才偷偷现身,迅速地逃离了上海城。
    两人灰头土脸地逃到上海城南的周浦镇,在镇上躲起来养伤。
    在两人养伤的过程中,胡客和贺谦会合于东田寺,破解了藏在秦革四妖刃中的四条代码,然后一边等待姻婵伤愈,一边轮流搜寻上海及周边乡镇,周浦镇自然也包括在内。
    搜寻周浦镇的人是贺谦。
    贺谦来到周浦镇上时,胡启立和烛龙已经在这里躲藏了一个月,身上的伤已经基本痊愈。
    贺谦是一个人来的,胡启立和烛龙完全有能力将他除去,但是两人没有这样做。
    贺谦不是首要目标,拥有鳞刺的代码并夺走了十字的胡客才是,所以两人尾随贺谦,悄悄来到了泗泾镇,找到了暂居于东田寺的胡客和姻婵。
    两人在泗泾镇潜伏了两天,终于等到贺谦再次外出搜寻。
    待贺谦离开后,怀揣着一包毒药的烛龙,以香客的身份走进寺内,然后溜到一个角落,将早已准备好的僧袍换上。他本来就是秃头,穿上僧袍后,双手于胸前合十,倒还真有几分和尚的模样。
    此时姻婵的枪伤已好了大半,每天坚持外出走动,以便左脚踝尽快恢复。正是趁着胡客扶姻婵去放生池散步的机会,烛龙偷偷溜进了胡客和姻婵的厢房,准备往茶水里投毒。毒不是那种致命的毒,但能让人半死不活,在没拿到鳞刺的代码和十字之前,必须留住胡客和姻婵的性命。
    烛龙是为下毒而来,所以直奔桌上的茶壶而去。但他在桌上看到了一张纸,纸上罗列着四件妖刃所对应的代码。
    这个意外的发现令烛龙惊讶不已,下毒的事立刻被抛到了脑后。他不敢公然取走这张纸,于是拿起桌上的笔,抄录在里衣上,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厢房。
    胡启立一直想从胡客那里得到鳞刺的代码,没想到烛龙这一去一回,竟然把四条代码全都带了回来。胡启立不知道胡客如何得到了阴阳的代码,就像他不知道屠夫如何得到了阴阳一样,但他根本不在乎过程,在乎的只是结果,是这些东西最终落入了他的手中。
    烛龙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代码,连破解之后的六字提示,即“平武井山天道”,也一字不漏地抄录了下来。这省去了胡启立破解代码的时间。事实上他看到四条代码的时候,立刻联想到了《刺客列传》,这种程度的代码和脚文,根本难不倒这位曾经的刺客道谋门之“心”。
    胡启立知道,胡客等人既然破解了秦革四妖刃的代码,就一定会去寻找刺客道的秘密,所以他必须赶在胡客等人的前面,抢先一步将这个秘密找到。
    按照“平武井山天道”的提示,胡启立和烛龙远赴四川,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平武县。
    两人在县城里停留了两天,四处打听井山的下落,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连一些见多识广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极为肯定地摇头,表示平武县境内根本没有什么井山。
    这给胡启立出了一个难题,但他自有解题的办法。
    打听线索这条路走不通,他另有其他办法来寻找井山。
   
    第十五章 尘归尘,土归土
   
    布局
    胡启立的办法非常简单,那就是查阅县志。
    和大半个月后贺谦的猜测一样,胡启立也猜想这座井山曾经存在过,但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更改了名字,所以他想到查阅县志。
    县志存放在县衙,胡启立和烛龙需要去县衙跑一趟。
    此时清帝已经退位,但衙门的称呼仍没变,官老爷还是原来的知县,甚至只是换了一身行头,连辫子都没有剪。不仅仅是官老爷,平民百姓同样不肯剪去辫子,不仅仅是因为过惯了有辫子的生活,也是怕哪天皇帝突然又回来了,一旦秋后算账,没有辫子的人,肯定首先论罪当罚。
    胡启立用银子打点了衙门的师爷,师爷将两人带到存放卷宗的房间,找出几大本落满灰尘的县志,搁在胡启立的面前。
    县志十分齐全,明清两朝的都有,详细记录了数百年来平武县境内的历史沿革、地理变迁、人文风俗和物产贡赋等。胡启立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入代码,是清朝初年的事,所以着重查阅了清初以前的地理纪事,果然查到了井山。
    根据县志的记载,井山位于县东北部的藏族聚居地,又名水井山,因山中有一口老井而得名。康熙年间,知县游览井山,因山顶有一块半圆形的光滑巨石,形似月亮,因此将井山更名为月亮岩。井山改名月亮岩,已是两百年前的事,又因为地处藏族聚居地,所以鲜有汉人知道这座山的来历,井山的存在从此湮没于世,到如今已无人知晓。
    胡启立和烛龙查到了井山的位置,立刻离开县城,往东北方向行走,最终在距离水皮藏村不远的山沟深处,找到了这座早已无人知晓的井山。
    走进长满槭树的井山,胡启立没有寻找别的,直接寻找那口两百年前就已经存在的老井。
    这样一座荒山,既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也没有垦地开荒,却平白无故凿了一口井,当然很令人怀疑。
    胡启立的直觉极为准确。
    他找到老井后,发现井内干涸,于是直接下到了井底。
    胡启立用鳞刺敲击井壁,敲击声大都十分低沉,但有一片井壁的响声却很脆,证明这片井壁的背后是空的。
    胡启立的身上只有鳞刺和阴阳,没有能凿壁的工具。他只好将鳞刺当铁钎用,撬下来几块壁砖,露出了一个洞口,接着拿起撬下来的壁砖捶打井壁,将封住洞口的壁砖全部敲落。
    烛龙弄好火把,下到井底。
    两人手持火把,走进了黑漆漆的洞道。
    第一道铁门很快阻挡了两人前进的道路。
    这道铁门上刻有一个圆形的太极图,但太极图的正中心却缺了一块,似乎没有刻完。太极图形似两条鱼相互纠缠在一起,所以又叫阴阳鱼,这让胡启立联想到了阴阳,所刻图案外圆内缺,又似乎是在暗示圆缺,因此胡启立想到了描述阴阳的那句诗“圆缺分阴阳”。
    看破了提示,胡启立很快发现太极图上缺了的那一块,可以向上推开一寸,并因此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孔洞。胡启立拿出阴阳,尺寸大小正好合适,堪堪插入孔洞。一推至底,阴阳没孔而入,锁闩应声弹开,第一道铁门就此开启。
    但是洞道内的第二道铁门,却让一向足智多谋的胡启立一筹莫展。他看出了断肠图是在暗示“十字毒断肠”,也知道第二道铁门的钥匙是十字,但十字已被胡客夺走,所以他拿这道铁门毫无办法。除此之外,问天也在胡客的手上,就算他过得了第二道铁门,前面还有第三道铁门挡住去路。
    寻找四条代码并加以破解,已是千难万险的事,好不容易才来到井山,踏上了井底下通往刺客道最后秘密的洞道,即传说中的天道,谁会想到天道上还有四道铁门阻隔,而开启铁门的钥匙就是秦革四妖刃本身。早知道是这样,胡启立当年就不会把问天留给胡客当武器使用了。当然,正因为保护措施一环套一环,才显得刺客道这个秘密有多么重要,也更加坚定了胡启立一定要找到这个秘密的决心。
    胡启立查看了洞道两侧的洞壁,发现是浇筑而成,坚硬程度超乎想象,这让他打消了绕过铁门、直接从地面炸开洞道的想法。
    为今之计,只有等胡客等人找来井山,让他们打开第二道和第三道铁门,反正鳞刺在自己手上,胡客等人必定打不开第四道铁门,所以胡启立不用担心刺客道隐藏的秘密被胡客等人找到。
    为了让胡客等人尽快找到井山,胡启立和烛龙重新回到平武县城,然后从县城出发赶往井山,沿途逢人便打听井山在何处,由此留下明显的行迹,使得胡客等人不会寻错方向。紧接着,两人回到井山的老井边,故意在井口留下绳索摩擦过的痕迹,又在附近的槭树上制造勒痕,以确保胡客等人从这里经过时,能直接发现这口老井的不同寻常之处。
    但胡启立仍然觉得不放心。
    虽然沿途留下了各种痕迹,但所有的痕迹只到达水皮藏村,从水皮藏村到井山要经过一条山沟,这条山沟无人行走,所以不会有人看到他们两人。
    必须想一个办法,指引胡客等人来到山沟的深处,找到井山。
    胡启立想起了曾经用过的办法,找一个人来指引胡客。
    当年胡启立让十二死士中的阎子鹿和秦道权作为指引人,在避开刺客道众青者的前提下,让胡客顺利找到了他留在辰州府十三号当铺里的问天和扇形鬼金叶。现在为了让胡客等人找到井山的确切位置,胡启立打算用同样的办法。他在水皮藏村转悠了一圈,物色了精明又贪钱的多吉老头,许以重金,让多吉老头来办这件事。
    按照胡启立的吩咐,多吉老头给藏村里每个人通了信儿,一旦有人来找井山,就直接回答多吉老头知道井山在哪里,待到寻找井山的人找上门来时,他就装疯卖傻,将人带往山沟深处的井山,然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答,直接返回村子。
    胡客等人猜测胡启立和烛龙之所以能找到井山,十有八九是靠多吉老头的指引,殊不知正好猜反了方向,其实多吉老头是靠胡启立的告知,才知道了井山的位置。
    胡客、姻婵和贺谦退出洞道后,直奔水皮藏村,打算找多吉老头询问胡启立和烛龙的去向。
    三人走下山沟后,槭树林的深处,现出了两道人影。
    在等待胡客等人到来的日子里,胡启立和烛龙一直藏身于水皮藏村。胡启立让多吉老头四处散播他知道井山的消息,既是为了指引胡客等人找对方向,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发现。试想,胡客等人长时间寻井山而不得,进入水皮藏村后,忽然听说有人知道井山在哪里,势必直接上门去找这个人,心急意切之余,必定不会注意藏村的其他地方。胡启立和烛龙藏在村子里,自然就安全了许多。
    多吉老头将胡客等三人带到井山后,便立刻返回将消息告诉了胡启立和烛龙。搜寻一遍井山,最多需要半个时辰,胡启立和烛龙估摸时间差不多了,便动身赶往井山。
    胡启立料到胡客等人会发现铁门的奥秘,进而打开第二道和第三道铁门,然后在第四道铁门前束手无策,最后不得不返回藏村,向多吉老头询问他和烛龙的行踪。所以他和烛龙赶到井山后,立刻躲入槭树林深处,静候胡客等人离开。
    胡客、姻婵和贺谦的所有举动,全都在胡启立的预料当中,三人爬出老井后,果真折返回水皮藏村。
    胡启立和烛龙趁机现身,来到老井处,迅速地下到井底,重新走进了天道。
    最后的秘密
    前面三道铁门都已开启,挡在胡启立和烛龙面前的,只剩下最后的第四道铁门。
    有鳞刺做钥匙,第四道铁门失去了作用,胡启立和烛龙就此通过了整条洞道。
    铁门的背后,不再是洞道,而是一个洞厅。
    洞厅内一片漆黑,浓重污浊的秽气扑面而来。胡启立咳嗽了一声,洞厅里顿时满是回音,依据回音来判断,这个洞厅的空间极为开阔,似乎整座井山的内部都是空的。
    胡启立和烛龙的心中生出了一丝畏惧。两人没敢贸然入内,站在门口,高举火把。
    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只有一小片空间,但就是在这有限的范围内,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
    胡启立顿时吃了一惊,但惊讶之感转瞬即逝。他发现那几个人站在那里,有的歪斜,有的笔直,姿势各异,一动不动。那不是活人,看起来像是石像,又似乎是陶俑。
    隔了一阵子,秽气流散得差不多了,两人才小心翼翼地步入洞厅。
    随着两人的行进,火光逐渐往黑暗深处延伸,一个又一个的陶俑相继呈现在火光下。胡启立和烛龙走了十余步,除了陶俑之外,没有看到其他任何东西,似乎这个巨大的洞厅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存放这些陶俑。
    这些陶俑无论大小还是形态,都与真人无异,既有高矮之别,亦有胖瘦之分,有的咧嘴嬉笑,有的横眉怒目,有的神色冷漠,有的阴险狡诈,有的张嘴咆哮,有的狰狞痛苦。除此之外,陶俑的姿势也各不相同,有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歪着的、斜着的,各式姿态应有尽有。
    胡启立和烛龙继续前行,逐渐接近洞厅的中心地带,陶俑的姿态也逐渐出现了变化。
    外围的陶俑姿态各异,但靠近中心地带的陶俑,却统一了姿势,全都面朝洞厅的最中心,以手加额,身子躬弯,呈朝拜状。这些陶俑的脸上没有露出五官,而是戴着脸谱。从净脸谱到眉目鼻口脸谱,脸谱出现了等级之分,越靠近中心地带,脸谱的等级就越高。以脸谱遮面,这是刺客道特有的规矩,而陶俑的朝拜姿势,正是刺客道特有的拜竹礼。
    把这一群行拜竹礼的陶俑抛在身后,再往前走了不远,眼前又出现了四个陶俑,其中一个陶俑跪着,两个陶俑将其按住,另外一个陶俑手持刑刃,正在切割跪式陶俑的胸膛。胡启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在执行刺客道的六极刑。
    在六极刑场景的旁边,是黄童拜拱的场景,此外还有其他各式场景,都是以陶俑代替真人,举行刺客道所特有的仪式。
    从踏进这个洞厅开始,胡启立已经见到了数百个陶俑。这让他意识到,这个洞厅很可能是一处墓葬,因为从先秦时期起,陶俑的存在,几乎都是用于代替活人陪葬。
    胡启立的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在经过众多仪式陶俑后,前方没有再出现陶俑,而是出现了一口巨大的青铜棺椁。
    这口青铜棺椁位于整个洞厅的最中央,外围的真人陶俑、中间的拜竹礼陶俑和里层的仪式陶俑,形成了三个圆环,将这口棺椁紧紧地围护起来。
    这个洞厅墓葬的主人,一定是刺客道某位极为显赫的人物。
    胡启立这样猜想的同时,迈步走到了青铜棺椁的旁边,看到了棺盖上刻满剑刃图案,在这些图案的最中间,刻着一个硕大的“鳞”字。
    这些年花费了太多的心血,到头来只是找到一处墓葬,墓葬里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有的只是一口青铜棺椁,以及几百个陶俑。按常理来说,胡启立应该感到很失望才对,但此时的他,却望着棺椁上的“鳞”字,冷冷地发笑。他一向深藏城府,任何心思都不会表露在外,很少露出这样的笑容。
    胡启立之所以面露冷笑,是因为这个“鳞”字代表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刺客道最为重要的人物,是整个刺客道的创始人,也是三百年来最为厉害的刺客雷鳞。
    在刺客道的传说中,生活于明末的雷鳞,是让锦衣卫和东厂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在万历年间与另外三位刺客,效仿唐代的“探丸郎”创立了刺客道,此后行刺天下无一失手,一手制造了明末的刺客杀潮。据传雷鳞最后一次行刺,目标是阉党魁首魏忠贤。他从京城出发,潜行数百里地,最终在阜城南关的尤氏旅店将魏忠贤缢杀,全程神鬼不觉,即便魏忠贤死后,也是无人察觉异样,以自缢盖棺定论,算是真正做到了“千里不留行”这一刺杀的最高境界。
    雷鳞一手创立的刺客道,在明清两代朝廷的剿杀中屹立不倒,势力反而越发庞大,延续了近三百年的时间,最终被胡启立潜心谋划二十余载,归于覆灭。
    胡启立和刺客道的仇恨太深了,他不仅亲手将刺客道送进了鬼门关,还要斩尽杀绝不留任何余根。所以自从知道秦革四妖刃中藏着一个关于刺客道的秘密后,他便暗自发誓,要将这个秘密找出来,一并毁掉,让刺客道从人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痕迹。最终他做到了,找到了刺客道最后的秘密,来到了刺客道创始人雷鳞的墓前。
    现在他要毁墓开棺,将雷鳞挫骨扬灰,让刺客道彻底消失,不留下一丝一毫曾存在过的痕迹,方能解心头之恨,报灭门之仇。
    胡启立将鳞刺刺入青铜棺椁的缝隙,撬起棺盖,与烛龙合力将棺盖推开。因为担心青铜棺椁上涂有剧毒,所以两人开棺之时,用袖子裹住了手,以确保不与棺椁直接接触。
    棺盖推开后,让胡启立无比惊讶的是,青铜棺椁中竟然没有骸骨,只有一个青铜四方盒。
    和胡启立的反应不同,烛龙没有吃惊,反倒面露喜色。他来寻找刺客道的秘密,无非是为了求财,这是暗扎子的本性。然而洞厅内全是陶俑,没有任何值钱的陪葬品,令他无比失望。此时棺椁中不见骸骨,反而出现一个青铜盒,他的失望顿时一扫而空。要知道刺客道设置重重守护,最后守护的竟是一个青铜盒,想必盒中之物一定贵重无比,甚至可能称得上价值连城。
    胡启立却猜测这是骨灰盒。他将青铜盒拿起,轻轻摇了摇,盒内传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响声。如此看来,青铜盒中盛放的应该是某件硬物,而不是骨灰。
    这个青铜四方盒没有盒盖,而是一整块青铜,六个面布满菱形花纹,正面有两道指节长的缝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开口。
    胡启立的注意力集中在正面的两道缝隙上。他认定这是开启青铜盒的关键,但任凭他心思迅敏,研究了一阵,却始终不得其法。他想用鳞刺强行划开青铜盒,然而这把出自铸剑大师张鸦九之手的无坚不摧的妖刃,却根本奈何不了青铜盒,只在盒面上留下了几道徒劳无功的划痕。
    打不开青铜盒,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它带走,然后寻厉害的匠人,将盒子熔开。
    两人搜寻了洞厅内其他地方,除了各式各样的陶俑外,没有任何别的发现。
    看来刺客道最后的秘密,就是这个青铜四方盒。现在青铜四方盒到手,是时候离开此地了。
    胡启立打算离开这里,寻地方暂避一阵,待胡客等人离开平武县后,再带炸药回来,将这个洞厅彻底炸毁,毁掉雷鳞的墓葬。至于胡客,他打算将来再想办法收拾,眼下不急于一时。
    可是当他和烛龙走到第一道铁门处时,却听到老井方向传来了说话声。
    那是胡客的声音。
    胡客、姻婵和贺谦,在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便折返了回来。
    胡启立有些意外。他料到胡客等人会返回藏村,寻多吉老头打听他和烛龙的下落,所以提前吩咐多吉老头,让多吉老头编个谎话,就说他和烛龙朝临近的木座藏村去了,事成之后,他会重加酬谢。胡客等人听到这样的回答,一定会去木座藏村追查线索,耽搁的时间就会非常久。可是现在胡客等人不到半个时辰便折返了回来,令胡启立颇为意外。
    胡启立当机立断,和烛龙快速返回洞厅。
    胡启立让烛龙藏身于西侧的一群陶俑后,他自己则躲藏在东侧。胡客、姻婵和贺谦进入天道后,发现第四道铁门开启,一定会冲进洞厅查看。他们一开始会被林林总总的陶俑所吸引,但当看见青铜棺椁的棺盖呈打开状态时,注意力就会集中在青铜棺椁上。当他们靠近青铜棺椁时,胡启立便突然从东侧的陶俑后杀出,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东侧来,这时烛龙再从西侧悄无声息地现身,从背后偷袭,刺杀胡客。只要一击得手,将胡客除掉,剩余的姻婵和贺谦便不足为惧。
    时间太紧,空间有限,胡启立只能想到这个声东击西的对策。他腿脚残疾,只好充当诱饵,偷袭刺杀的任务则交给了烛龙。为了增加一击即中的可能性,胡启立将鳞刺交给了烛龙。鳞刺至阴至狠,乃是天底下最适合刺杀的兵刃。
    两人分藏于东西两侧,灭了火把,屏气凝神,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到来。
    声东击西
    胡客、姻婵和贺谦回到水皮藏村,在土坯草屋里找到了多吉老头。
    多吉老头一如既往地咧嘴憨笑,老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
    贺谦问起是否曾有两个汉人来找过他,并且描述了胡启立和烛龙的外形特征。
    多吉老头收起笑容,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然后点了点头。
    “那两人去了哪里?”
    面对贺谦的问话,多吉老头没有回答。他跑出屋门外,站在地坝边缘,伸手朝西北方向一指。
    那里是毗邻的木座藏村。
    趁多吉老头面朝西北,姻婵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欺近,突然伸出手指,在多吉老头的后背上狠狠地戳了一下。
    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多吉老头“啊”地叫出声来。
    “既然不是哑巴,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姻婵厉声喝道,“早就看你不对劲了!”她抽出十字,刃身闪烁着暗青色的光芒,吓得多吉老头退避三尺。
    胡客不想在这个古怪老头的身上浪费时间,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多吉老头的后颈,像苍鹰捉住家禽一般,将其拖进了土坯草屋内。
    “实话实说,别装聋作哑。”胡客将多吉老头丢在地上,手中亮出了问天那殷红如血的弧形刃口。
    多吉老头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恐的神色,但很快恢复了镇定,笑着说道:“你们给我钱,我就说实话。”这是他在胡客、姻婵和贺谦面前说出的第一句话,没想到一开口竟是要钱。
    “你这老头有点意思。”姻婵以前遇到的人,在她露出凶相后,大都会跪地求饶,从没有刀架在脖子上,还惦记着要钱的。“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她笑着问。
    多吉老头脸上的憨厚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狡黠与奸诈。“你不会的,”他极有把握地说,“我有你想知道的东西。”
    姻婵极为讨厌这种阴险奸诈的表情,也很反感别人和她讨价还价。她从胡客的手里夺过问天,以极快的速度从多吉老头的腿上划过。“我确实不会杀你。”她收起了平常人的笑脸,露出了毒门青者狠绝的一面。
    姻婵的动作太快,多吉老头愣了一下,看了看问天那沾血的刃口,再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才发现腿上多了一道口子。他立刻咿咿呀呀地痛叫起来,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间流出。
    多吉老头是精明贪财的货色,但与自己的性命比起来,钱财之物就要让到一边了。“我说,我说!”他急声大叫的同时,惊恐的双眼盯着姻婵,始终无法相信这般娇滴滴的美貌小姑娘,性情竟是如此穷凶极恶。
    性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多吉老头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股脑儿地将胡启立的各种吩咐吐露出来。
    姻婵本来只是觉得多吉老头装聋作哑太过古怪,想让他直接开口,把胡启立和烛龙的去向说清楚,没想到多吉老头竟然一下子吐露出了这么多东西。
    多吉老头还没讲完,刚讲到胡启立和烛龙偷偷溜去了井山,胡客便等不下去了。
    胡启立一向行踪诡秘,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又不知要等上几年几载。
    胡客立刻冲出屋门,朝井山赶去。姻婵和贺谦大步追上。
    来到老井边,胡客才想起问天还在姻婵的手上。
    “问天。”胡客对急匆匆赶来的姻婵说道。
    接过问天,胡客立刻下到井底,也不等姻婵和贺谦下来,便点燃火把,径直钻进了井壁上的小洞。
    重入天道,胡客疾步赶到第四道铁门前,发现第四道铁门果然已经退入了洞壁,一个巨大的洞厅出现在眼前。
    胡客左手高举火把,右手斜握问天,保持着应有的警惕,走进了漆黑一片的洞厅。
    一个又一个的陶俑进入视野,胡客环眼望去,四下里全是陶俑的影子,仿若妖邪鬼怪群魔乱舞。
    姻婵和贺谦相继下到井底。见胡客早已没了踪迹,因担心胡客的安危,姻婵不等贺谦点燃火把,便一个人摸黑冲进了天道。她一口气追到天道的尽头,看见胡客手举火把置身于洞厅之内,急忙赶到胡客的身边。
    两人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了洞厅的最中央,看到了那口青铜棺椁。
    青铜棺椁已经被打开,棺内空无一物。
    见此情景,胡客以为胡启立和烛龙已经捷足先登,夺取了刺客道最后的秘密,并且已经离开了这里。他一路追寻胡启立和烛龙的踪迹而来,哪知最终还是被胡启立算计,再一次扑空。他的情绪顿时一落千丈,失望和郁闷交织于心头。这是继当年在“信雄丸”号轮船上情绪低落之后,他极为少见地再次出现类似的情况,整个人仿佛深深地陷入了泥淖当中。
    就在胡客情绪无比低落之时,东侧忽然响起了吼叫声,一道人影从陶俑背后闪出,朝他杀奔而来。
    胡客没想到洞厅内还藏有其他人。
    在悚然一惊的同时,他辨认出了偷袭之人,立刻撩起问天,迎向扑杀而来的胡启立。
    胡启立发出那声吼叫,既是为了吸引胡客和姻婵的注意力,也是为了向躲在西侧的烛龙传递信号。
    在胡启立现身的同时,烛龙也选择了出手。
    这位北帮中最为顶尖的暗扎子,对时机的把握可谓分毫不差。当胡客撩起问天迎击胡启立的时候,他已如鬼魅般蹿至胡客的身后,鳞刺有如怒箭离弦,携雷霆万钧之势,刺向胡客的后背。
    胡客察觉到了身后的异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情绪低落,胡客的反应速度,远没有精神高度紧张时来得那么迅速。就是这一星半点的毫厘之差,令他无法躲过身后袭来的雷霆一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胡启立现身的那一刻,站在胡客身边的姻婵,注意到偷袭的只有胡启立一人。
    在胡客撩起问天迎击胡启立的同时,姻婵却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那道如鬼似魅般袭来的黑影。可是烛龙的速度实在太快,姻婵看到他时,已经来不及提醒胡客。
    电光石火之间,姻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斜着抢出一步,挡在了胡客的身后。
    鳞刺穿心而入,十几片铁鳞箕张开来,倒刺而出。
    姻婵的胸前,顿时开出了一朵艳丽无比的红莲。
    生离死别
    鳞刺抽离身体的那一刻,心似被撕扯成了碎片,浑身的力气在刹那之间流散,姻婵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
    姻婵感觉不到地面的硬实,甚至感觉不到胸口的疼痛。她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宛若一片随风飘摆的落叶,游荡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当中。一束光忽然穿透了黑暗,她看到光影之中,好些生命里遇到过的人,站在那里冲她微笑。这些人如过客般一闪而逝,然后无数的场景在光影深处闪现。那都是她曾经历过的场景。这些场景栩栩如生,仿佛在她眼前再次发生了一般。众多场景一掠而过,唯独一幕场景长时间停留在她眼前。她看见了皓月下的江神庙,胡客和她共髻束发,并肩而跪,于摇曳的红烛前,叩天拜地……
    眼前的光影逐渐消散,瞳孔中的光泽逐渐隐去。
    姻婵觉得好累,好想就这样把眼睛闭上。
    可是她知道就此睡去,便再也不会醒来。
    她好想再看胡客一眼,只是一眼,可是洞厅里火光昏暗,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她无法看清心里的那个人。她好想再叫一声胡客的名字,可是嗓子不争气,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她实在太累了,无法再支撑下去。
    她终于听见心里响起了一声幽长的叹息,然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就这样永无知觉、永无梦境地睡去……
    胡客本以为自己会死于背后的偷袭,可是他始终没有感受到预想当中的疼痛。
    他挡住胡启立的攻击,立刻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姻婵缓缓地倒向地面。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扔掉火把,想将姻婵揽住。
    可是烛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沾染了姻婵鲜血的鳞刺,笔直地向他刺来。
    胡客被迫斜着让开一步,用问天挡住了鳞刺。
    火把掉在了地上,火光立刻变弱,洞厅里昏暗了数倍。
    胡启立和烛龙没有给胡客任何喘息的机会,两人一左一右,竭尽全力地疯狂攻击,要将胡客置于死地,将这个心腹大患彻底除去。
    胡客的心思全都聚集在姻婵那里。
    黯淡的光影中,他看见姻婵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心绪急切,苦于身陷围攻,无法靠近姻婵。
    关心则乱,胡客一不留神,后背被阴阳划破。
    阴阳是一把铁扇,扇面薄如刀刃,展开后如同半个环片刀,在胡客的背上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在胡客躲避及时,只是被割破了皮肤,没有伤及过深。
    就在这时,天道里亮起了火光,落在最后的贺谦终于赶到。
    贺谦看清洞厅内的场景,立马将火把往地上一扔,抽出松纹匕,杀入了战局,与胡启立捉对厮杀起来。
    贺谦的到来,大大缓解了胡客的压力。
    胡客奋力杀退烛龙,扑到姻婵的身边。
    微弱的火光下,姻婵面色苍白如纸,胸前一片殷红。
    胡客捧住姻婵的脸,冰凉的触感,令他双手急剧地发颤。
    烛龙又从身后杀奔而至,胡客侧头让过了鳞刺,问天反手削出,在烛龙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伤口。烛龙手背受伤,忌惮胡客趁势反击,急忙退开几步,将鳞刺换到了左手。
    将姻婵轻轻地放在地上,胡客闭着双眼,缓缓站了起来。他脸色阴沉,额头青筋外凸,两腮重重起伏,浑身肌肉如弓弦般紧绷在一起。他再睁开眼时,双目已然通红,两道森然可怖的目光,死死在钉在烛龙的身上。
    只是两道目光而已,烛龙却感受到了漫天盖地的杀气。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竟隐隐生出了一丝惧意,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反应。
    火光变得更弱了,洞厅里越发昏暗,然而胡客盯住烛龙,却觉得越来越清晰。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烛龙。
    胡客心头的愤怒和仇恨,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这种程度的怒火和恨意,让一个冷静理智的刺客,变成了嗜血嗜杀的恶魔。以往无论陷于何种境地,胡客都能保持应有的冷静,从未有人见过他发狂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没见过。沉着冷静的他已然足够可怕,然而当他发起狂来时,却更加恐怖。因为这样的他,足以摧毁世间的任何一个对手。
    从胡客杀向烛龙的那一刻起,烛龙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在胡客不知疲倦的疯狂进攻中,烛龙感受到了不寒而栗的恐惧,并很快在这种恐惧当中丢盔弃甲。他握着鳞刺的左手被问天削断,在他看着自己的左手从手腕脱落飞向空中时,鳞刺也已经被胡客夺去。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问天和鳞刺已猝然而至,同时刺入了他的胸膛。
    胡客握紧刃柄,斜着狠狠一拧。
    烛龙胆碎心裂,剧痛难当,裂声惨叫。
    胡客抵住刃柄,将烛龙推至青铜棺椁处,使他背抵棺椁,退无可退。
    胡客倏地拔出问天和鳞刺,又倏地狠狠刺入,接着再拔出,再刺入,如此不断地反复。
    鳞刺每一次进出,都能刮下十几片指甲盖大小的肉片,宛若凌迟之刑,烛龙的脚边很快落满了肉片。
    胡客不断地重复同样的动作,直到烛龙浑身是血,胸前血肉模糊,被掏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一旁与贺谦厮杀的胡启立,亲眼目睹了烛龙的惨状,亲耳听到了烛龙的惨叫。早已见惯了各种杀人场面的他,此时竟不由有些心魂撼动,头皮发麻。他知道,烛龙一死,下一个便轮到他了。
    胡客拔出了问天和鳞刺,立刻转过身来,带着满身满脸的鲜血,朝胡启立大步走去。
    一个贺谦,已令胡启立倍感吃力,胡客杀至,则让他彻底陷入了绝望。
    胡启立没有任何办法,只抵挡了数下,便被胡客杀伤手腕,阴阳掉落在了地上。
    失去武器的他,又接连被问天和鳞刺杀伤了多处,浑身伤痕累累。
    胡启立知道一切已经走到尽头,刹那间心灰意冷,彻底放弃了抵抗。他看着鳞刺和问天刺来,没有再躲闪,胸口一寒,已被两件妖刃刺穿了心脏。
    胡启立浑身抽搐了一下,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脸上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一辈子精于算计,为了覆灭刺客道,一手将胡客培养成最为厉害的刺客,到头来却死在了胡客的手上。但是他丝毫不觉得后悔,也没有任何遗憾,能凭一己之力将存活近三百年的刺客道送入地狱,报了南家的灭门之仇,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从年少时踏入练杀山的那一刻起,胡启立就选择了最为艰难的道路,这一走便是三十多年,直到此时此刻,终得解脱……
    接连手刃烛龙和胡启立,胡客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
    相反,他心里满是疮痍。
    胡客松开了双手,任由问天和鳞刺留在胡启立的胸口,然后踉踉跄跄地扑到姻婵的身边。
    胡客瘫坐在了地上,把姻婵抱在怀里,如石化般木然不动。
    他和姻婵虽然结为夫妻,但两人都是刺客道的青者,生活中向来只有杀戮,是以根本不懂得爱为何物。姻婵不明白世人的爱情为何充满了世俗势利、钩心斗角甚至你死我活,她只知道她爱着胡客,就希望胡客能一直平安无事。所以这些年里,她无数次在暗处守护胡客,无数次为了胡客涉危犯险。其实她早已厌倦了杀戮不止的生活,无比向往恬静平淡的日子,但胡客固执己见,一心要寻胡启立复仇,作为妻子的她,唯有陪丈夫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她怀念在绍兴大通学堂度过的那一年半的时光,总是暗暗地对自己说,等胡客大仇得报后,就能从此过上那样的日子。可是她未曾想到,那记忆深处的一年半载,竟然真的永远成为了记忆,成为了她人生中仅有的快乐时光。其实比起姻婵来,总是一意孤行的胡客,更加不懂得什么是爱。直到此时生离死别,他感觉心似被撕成碎片,又似根本感觉不到心的存在,才真正体会到了人世间最为独特的感情。
    静静凝视怀中的妻子,胡客的心绪混乱到了极点。
    姻婵的容颜模糊不堪,浑浊的泪水顺着胡客的脸颊流下。自孩提时代以来,胡客从未流过眼泪,这还是第一次。
    无能为力,痛不欲生,胡客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就那样抱着死去的妻子,长时间地瘫坐在黑暗之中……
    徐夫人毒匕
    贺谦的心头十分压抑,也十分失落,但不是因为输掉了竞杀之约,而是因为姻婵的死去,因为瘫坐着痛哭不止的胡客。
    贺谦拾起快要熄灭的火把,火焰重新明亮了起来。
    走到胡客的身边,贺谦将火把竖在一个陶俑的腿上,让胡客能够看清楚怀里的妻子。
    他不忍打扰胡客,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开了。
    走到胡启立的尸体旁,贺谦拔出鳞刺和问天,又捡起了地上的阴阳。这是刺客道的东西,他虽无力复建刺客道,但这几件妖刃却要好好地保存。
    收起三件妖刃后,贺谦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青铜棺椁上。
    棺盖上的“鳞”字,让他知道了这是何人的墓葬。
    虽然棺椁内空空荡荡不见骸骨,但他还是面朝棺椁肃然而立,以手加额做六伏躬,毕恭毕敬地行了拜竹礼。
    贺谦将棺盖推回原位,拾起另一支火把,在洞厅内四处走动,看看雷鳞的墓葬中还有什么。
    在胡启立埋伏过的东侧,贺谦发现了一个青铜四方盒。那是胡启立从青铜棺椁内取出来的,被他放置在东侧一个陶俑后。他本打算除掉胡客等人后,将青铜四方盒带走,找厉害的匠人熔开,看看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竟能代替雷鳞的尸骨存放在青铜棺椁里。可是他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和胡启立一样,贺谦也发现除了正面的两道缝隙外,这个青铜四方盒没有任何开口。但是盒面上的菱形花纹,以及两道缝隙的长度,却提醒了贺谦,让他想起了两样东西。他从身上掏出了一黑一白两块菱形坠,那是象征着刺客道替天行道、黑白分明的双色坠,也是王者继任者的身份象征。
    贺谦原本只是想尝试一下,没想到两块菱形坠不大不小,正好能插进青铜盒正面的两道缝隙里。
    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青铜四方盒沿着正中央的菱形纹理,向两边分开了一道寸长的缝隙,如同张开了锯齿状的嘴巴。
    两块菱形坠正是青铜四方盒的钥匙,胡启立和烛龙想尽办法也无法开启的青铜四方盒,转眼之间就被贺谦打开了。
    随着青铜四方盒的开启,三样东西依次呈现在贺谦的眼前,分别是一张绘满鱼鳞彩纹的竹刻脸谱、一卷以铁线串成的竹简和一柄青绿色的匕首。
    鱼鳞纹脸谱,暗合一个“鳞”字,贺谦猜想那是雷鳞身前行刺时所戴;铁线竹简,上面写满文字,贺谦看了几列,认出是刺客道的道规;至于那柄青绿色的匕首,刃身上刻有一个篆体的“徐”字,贺谦猜测那是雷鳞行刺时所用的兵刃,但他却不识得这柄匕首的来历。
    其实这柄匕首的来历,就在刃身上的那个“徐”字。
    这个篆体的“徐”字,指代战国时期的铸剑大师徐夫人。这柄青绿色的匕首,则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徐夫人毒匕!
    徐夫人,战国时期赵国人,是一位青史留名的铸剑师。徐夫人并非别称,而是这位铸剑师的本名。
    徐夫人之所以能在历史上留下他的姓名,是因为他铸造了一柄匕首。这柄匕首后来落入荆轲之手,在咸阳宫中图穷匕见,用于刺杀秦王嬴政!
    战国末期,秦国国势日盛,秦王嬴政谋划兼并诸侯,吞灭六国。秦军一出,势如破竹,两年内并韩灭赵,锋芒直指燕国。
    唇亡齿寒,燕国太子丹为保国土,决定派遣刺客潜入秦国,刺杀秦王。只要秦王一死,秦国大将在外独揽兵权,将无人牵制约束,必生内乱,到时候燕、魏、齐、楚四国合纵,必定能扭转战局,一举击败秦国。
    经处士田光的引荐,太子丹选择了荆轲,作为刺杀秦王的刺客。
    秦王嬴政深居咸阳宫,宫中守备森严,要想接近他,除非有正当的理由。
    荆轲经过一番思虑,向太子丹提出取樊於期的首级与燕国的督亢地图,一并进献给秦王,他作为进献使者,便能接近秦王。
    樊於期原本是秦国将领,因伐赵兵败于李牧,致秦军损失惨重,畏罪不敢回国,逃往燕国避祸,被太子丹收留。秦王诛杀了樊於期的父母宗族,并以千金加封邑万户来悬赏樊於期的人头,如果能得樊於期的首级进献,秦王一定会接见。
    但太子丹却不愿意这样做。樊於期在穷途末路之时投奔于他,要他取其首级进献秦王,他实在于心不忍。他摇了摇头,让荆轲另谋办法。
    荆轲知道太子丹不忍心,于是私下里去见樊於期,直接表明了来意。
    樊於期的父母宗族因他畏罪潜逃而被秦王诛杀,他心里既痛苦又愤恨。这些负面情绪整日整夜地折磨他,让他早就产生了轻生之意。如果自己的首级能帮助荆轲刺杀秦王,那也算报了父母宗族被诛之仇,樊於期自然愿意。他立即取来利剑,当着荆轲的面自刎而死。
    太子丹得知此事后,虽然悲痛,却已无法挽回,于是将樊於期的首级装入匣子,密封起来。
    有了樊於期的首级,督亢一带的地图也已准备好,就差行刺用的兵器了。
    三百年前专诸刺杀吴王僚时,用的是赫赫有名的鱼肠剑,现在荆轲要去刺杀秦王,自然需要一柄锋利无比易于行刺并且配得上此次刺杀行动的利刃。
    太子丹派人四处寻求利刃,得知赵国铸剑师徐夫人铸有一柄匕首,勇决罕见,锋利无匹。他立刻派人找到徐夫人,以重金将这柄匕首购来,然后命工匠在淬火时把毒药浸至匕首上,使这柄匕首变得剧毒无比。他拿人来做试验,只要被这柄毒匕割伤,哪怕只是细微的伤口,也会立即中毒死亡,可谓见血封喉。
    为了让荆轲能够顺利完成刺杀秦王的任务,太子丹除了准备利刃之外,还找来了一个勇士作为荆轲的助手。这个勇士名叫秦舞阳,十三岁时便杀过人,因为生得彪悍,常人甚至不敢同他正眼对视。
    一切准备就绪,荆轲准备上路了。
    太子丹知道荆轲此去,无论成功与否,势必一去不返,因此率领门客前去送行。太子丹和众门客头戴白帽,身穿白衣,将荆轲送至易水岸边。
    荆轲的至交好友高渐离也在送行之列。
    深知好友有去无回,这一别便是阴阳永隔,再无相见之日,高渐离不禁悲从中来。他回忆起以往与荆轲击筑唱和、纵情痛饮的日子,当即迎风击筑,铮声悲响不绝。荆轲就着节拍,高声唱和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歌声豪迈却又悲壮。送行之人为之动容,全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荆轲纵声大笑,转身跳上马车,驱车而去。他去意已决,始终不再回头看上一眼。
    带着樊於期的首级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荆轲和秦舞阳来到了秦国。
    要觐见秦王,须有人引荐,于是荆轲带着千金厚礼,以燕国使者的身份,拜访了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
    蒙嘉见钱眼开,哪里能想到荆轲竟是刺客。他受人重礼,便替人办事,当即进宫向秦王嬴政进言,说燕王惧怕秦军,不敢派兵抵抗,愿意称臣纳贡,为表诚意,特砍下樊於期的头颅,奉上燕国督亢地图,派遣使者前来进献。
    秦军灭赵之后,进抵燕国南境,尚未进攻,燕国便来请降,不仅送来叛将樊於期的首级,还献上督亢一带的土地,嬴政自然大喜过望。为表示隆重,嬴政亲自选定吉日,安排九宾仪式,准备在咸阳宫中接见燕国使者。和蒙嘉一样,嬴政根本没有料到燕国竟如此大胆,派来请降的使者,竟是谋夺他性命的刺客。
    到了入宫觐见这一天,荆轲一大早便起了床,仔细检查了两个匣子。
    两个匣子里分别装着樊於期的首级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而在卷起来的地图当中,徐夫人毒匕静静地躺着。在咸阳宫中,连最受嬴政宠信的大臣都不能携带武器,更别说他这个来自燕国的使者。要想把徐夫人毒匕带进去,就必须藏在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宫门前的侍卫,一定会搜他的身,也会打开匣子查看,但决不会把卷好系紧的地图展开。那是进献给秦王的东西,没有哪个侍卫胆敢提前打开查看,就像当年专诸向吴王僚进献梅花凤鲚炙一样,没有哪个侍卫胆敢提前分开鱼肉进行检查。
    带上两个匣子,荆轲和秦舞阳入咸阳宫觐见秦王。
    接受完细致的搜身后,两人分别手捧装盛头颅和地图的匣子,来到大殿之前等候。
    很快,秦王嬴政宣燕国使者进殿。
    在秦国群臣的注目下,荆轲镇定自若地步入大殿。
    秦舞阳紧紧跟随在荆轲的身后,看了看两侧威严肃立的群臣,心里忐忑难安。这位名震燕国的勇士,竟然手足发抖,脸上流露出了惧怕之色。大殿内的群臣发现了秦舞阳的不对劲,都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荆轲看了一眼秦舞阳,上前替他向秦王谢罪,说道:“北蕃蛮夷之人,未曾见过天子,是以心惊胆战,望大王稍加谅解。”
    燕国来的使者吓得脸色发白,更显秦之威严,秦王嬴政对此倒颇为满意。他没有多想,命荆轲将督亢地图取来。比起樊於期的首级,他更加渴望得到燕国的土地。
    荆轲打开秦舞阳所捧的匣子,取出地图,双手捧持,毕恭毕敬地走上台阶,来到嬴政的面前,垂首跪地,将地图奉上。
    嬴政拿起地图,缓缓展开,目光在地图上游移,脸上满是得意之色。
    地图即将全部打开之时,徐夫人毒匕便露了出来。
    图穷匕见,荆轲当机立断,左手一把抓住嬴政的衣袖,右手猛地抽出徐夫人毒匕,一跃而起,刺向嬴政。
    嬴政反应迅速,惊骇之余,挣扎着往后躲避。可是他的衣袖被荆轲死死地扯住,根本躲不开这一刺。
    眼看徐夫人毒匕泛着青光,就要刺中嬴政,却听“嗤”的一声响,衣袖在嬴政的奋力挣扎和荆轲的死命拉拽下,竟然从肩膀处裂开,断成了两截。嬴政因为惯性向后倒退,堪堪避过了徐夫人毒匕的锋芒。荆轲竭尽全力的一刺落空了。
    一刺不中,二刺即出,荆轲立刻向嬴政杀去。
    嬴政惊魂未定,急忙伸手去拔御座旁的宝剑。可是荆轲来得太快,嬴政根本来不及拔剑,徐夫人毒匕便刺到了身前。嬴政只好缩回手臂,向旁边躲闪。荆轲不依不饶,继续追击。嬴政手无寸铁,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绕着旁边的铜柱躲避荆轲。
    突如其来的剧变,把大殿内的秦国群臣吓傻了。进入大殿的群臣,不能携带武器,那些持有武器的侍卫,全都在宫殿外的台阶下列队而立,没有秦王的命令不能上殿。
    眼见嬴政被荆轲追杀,情势危急无比,群臣来不及召唤阶下的侍卫,仓促之间一拥而上,有的围住了秦舞阳,有的则冲向荆轲。
    只要徐夫人毒匕刺中嬴政,哪怕只是伤及皮毛,便足以令嬴政中毒丧命。
    可几次眼看就要刺中,却都被嬴政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
    成败就在毫厘之间,只差那么一星半点。
    可荆轲却始终越不过这一星半点的距离。
    群臣已经冲了上来,侍从医官夏无且冲在最前面,拿起手里的药袋,对准荆轲砸了过去。
    荆轲急忙抬手一挡,将药袋打落在地。
    就是这眨眼间的耽搁,嬴政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急忙冲向御座,再次向宝剑伸出了手。
    荆轲疾步追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嬴政刷地拔出了宝剑,回身便是一剑,砍向追来的荆轲。
    剑长匕短,荆轲又冲得过猛,根本躲避不及,顿时被利剑斩断了左腿!
    荆轲站立不住,向地上倒去。
    倒地之际,他奋死一击,将徐夫人毒匕掷向嬴政。
    嬴政急忙往右边一闪,徐夫人毒匕刚好从他的耳边掠过,击中了身后的铜柱。
    趁着荆轲失去武器,嬴政手起剑落,向倒在地上的荆轲连砍了八剑。
    荆轲浑身是血,却大笑起来。
    他在笑这命运,笑这造化,也在笑功亏一篑的自己。
    大殿外的侍卫虽未受到召唤,但知晓殿内发生剧变,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将荆轲和秦舞阳双双斩杀。
    在堂堂大秦的土地上,在自己的咸阳宫中,居然遭到了燕国刺客的刺杀,秦王嬴政雷霆震怒,立即增兵前线,命令王翦率军伐燕。秦军一发,势不可挡,很快攻陷了燕国国都蓟城,燕王喜被迫退守辽东,秦军继续紧追不舍。
    燕王喜认为秦军伐燕,完全是由太子丹的谋刺阴谋引起,于是诛杀太子丹,献首求和。但这只是苟延残喘一时,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灭国之祸。
    秦王嬴政始终不忘荆轲行刺一事,即使在吞灭六国之后,他立号为皇帝,成为天下之主,仍然愤恨难消,下令通缉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
    作为荆轲的至交好友,高渐离只好更名改姓,隐藏在宋子城里。
    高渐离思念好友荆轲,常常想起易水边的别离,想起与荆轲最后一次击筑唱和时的场景。每每念及于此,他心中便悲苦难受,只能靠击筑来宣泄悲伤。那些听到他击筑的人,被筑声中的悲伤情绪感染,忍不住伤心落泪。高渐离击筑的名声自此在宋子城里不胫而走,富人家争相请他去府上做客。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担心六国余孽谋乱,因此在各地广布眼线,宋子城也不例外。高渐离击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秦始皇的耳中。
    秦始皇知道高渐离和荆轲的关系,但怜惜他擅长击筑,于是赦免了他的死罪,将他的眼睛熏瞎,命他进宫表演击筑。秦始皇听了之后,对高渐离击筑的水平大加赞赏,于是经常召他入宫击筑。
    高渐离虽然眼瞎,但心却不瞎,从始至终对秦始皇恨入骨髓。这种深仇大恨,既是因为他的眼睛,也是因为好友荆轲。他暗怀异志,决心效仿荆轲的壮举,刺杀秦始皇!
    高渐离每次入宫击筑,都表现得极为淡然,以此来麻痹秦始皇,让秦始皇逐渐放松警惕。
    一段时间后,高渐离觉得时机成熟了,便悄悄地把铅置于筑中。
    当再次奉召进宫击筑时,他从秦始皇的说话声判断其方位,然后在击筑至高潮处时,忽然一跃而起,举筑撞击秦始皇。筑中藏铅,重如铁石,如果秦始皇被筑击中,定然非死即伤。
    可惜高渐离双目俱瞎,撞击的方向偏差了分毫,没有击中秦始皇。
    秦始皇又惊又怒,当即召入侍卫,诛杀了高渐离。
    经此一事,秦始皇仿佛落下了心病,终身不敢再接近六国之人。
    此后但凡想起荆轲和高渐离,秦始皇除了愤恨之外,还多了一丝惧怕。他甚至害怕见到两人留下的东西。他将高渐离的筑毁成了齑粉,至于荆轲所用的那柄徐夫人毒匕,则被他函封起来,藏于深宫,永不见天日。
    后来刘邦率军攻入咸阳,咸阳宫中一片大乱,徐夫人毒匕就此下落不明。
    这柄因为荆轲刺秦王而青史留名的匕首,再度重现人间时,已是明朝万历年间,而持有它的主人,便是刺客道的创始人雷鳞。
    贺谦没有认出这柄青绿色匕首的来历,但他可以想象三百年前雷鳞手持这柄匕首,在无数个暗夜潜行秘伏、杀人于无形的场景。
    他怀着深深的敬畏,将青铜四方盒合上了。
    他没有动青铜四方盒内的任何一样东西。
    虽然是刺客道继雷山之后的下一任王者,但是贺谦深切地明白,世道已经彻底变了,刺客道已经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相比于刺客横行的乱世,他更希望有那么一个时代,不需要任何刺客的存在。
    贺谦推开了棺盖,将青铜四方盒放进了青铜棺椁中。
    在他准备将棺盖推回去时,他停下来了想了想,又将阴阳、问天和鳞刺放了进去。他转过身来,火光之下,已不见了胡客的踪影,姻婵的尸体也不见了,只留下地上的一摊鲜血,以及那柄暗青色的十字。贺谦将十字拾起,一并放入青铜棺椁,然后合上了棺盖。
    是时候离开了。
    贺谦再次向青铜棺椁行了拜竹礼,也是最后一次。他把胡启立和烛龙的尸体留在了洞厅里,然后默然地退出了天道。
    贺谦在井山转悠了一圈,搬来大大小小的石块,一一丢入老井中,直至将整口老井填满。接着他去水皮藏村借来了锄头,挖起泥土填入石块间的缝隙,直到井口彻底被泥土覆盖,看起来与地面无异。
    多年之后,这里将会绿草成茵,甚至长出参天大树。刺客道的所有秘密,将从此湮没于世,彻底不为人所知。
    贺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面露微笑,转身下行,离开了井山。
    只是离开之时,他心中终不免怀有疑问。
    天道尽头处的洞厅,分明是雷鳞的墓葬,可是那刻有“鳞”字的青铜棺椁内,却没有雷鳞的骸骨。刺客道设置了种种玄机,必定是为了保护雷鳞死后不受惊扰,可是这位创始人却没有葬入其中,实在是令人费解。
    这个疑问,使得贺谦走出山沟之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只是回望一眼,仅此而已。
   
    第十六章 阴霾下的“刺宋案”
   
    二次革命
    胡客抱着姻婵,离开了洞厅,退出了天道。
    四下里夜色茫茫,他站在槭树林里,人生中第一次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站了好一阵子,他低下头看了看怀中的妻子。
    人死不能复生,无论他如何心痛,如何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终究无法改变。姻婵既然已逝,那就让她入土为安,好好地离开人世吧。
    胡客来到平武县城,购置了一口上好的棺材。他把姻婵装殓入内,却不知该葬于何处。两人一直四海漂泊,居无定所,似乎没有哪个地方,与姻婵有特别的联系。
    胡客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一个去处。
    胡客将灵柩运到了长沙府,停放在湘江畔的江神庙中。
    江神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但这里是他和姻婵叩拜天地共结连理的地方,对他和姻婵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他打算把姻婵安葬在江神庙的后院里,安葬在墙脚的腊梅树下。
    下葬的那天,只有胡客一个人。
    覆上最后一锹黄土,他无比失落地坐在坟前。
    七年多了,岁月如浮光掠影,匆匆而逝,最终只留下苦涩酸楚的回忆。那些过往与姻婵相处的画面,自脑海深处翻涌而起,一一从眼前掠过。
    胡客拿起坟前的酒坛,那是醉乡榭的酒。他倾斜酒坛,将酒水倾洒在姻婵的坟前,然后将酒坛高高举起,任由剩余的酒水注入口中。对他而言,姻婵就是过往岁月里最美的酒,他的确曾认认真真地醉过。
    胡客摇摇晃晃地走进前殿,跪倒在神像前。他从不信神灵,此时却无比虔诚地磕头叩拜。一切缘分都是始于此处,那就让它终结于开始的地方吧。
    可是一切真的能够就此终结吗?
    世人都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可是胡客心里的那份思念却越来越浓。他寄情于酒,常去醉乡榭饮酒。他以前品而不嗜,喝酒绝不会超过一杯,可现在却是成碗成坛地纵饮。
    到后来胡客的钱财花光了,醉乡榭的老板看他可怜,便让他在店里做了店保,供他一碗饭吃。世道太乱,常有地痞流氓来喝酒闹事,索要份子钱,老板让胡客做店保,原本只是看中他身材魁梧,让他充充门面而已。没想到胡客做了店保后,每有地痞流氓上门闹事,他便下狠手教训,那些地痞流氓即便纠集几十人一哄而上,也被胡客片刻间悉数撂倒。城里的地痞流氓从此再不敢上醉乡榭来闹事,连醉乡榭所在的街道,也不敢轻易靠近。醉乡榭的老板没想到胡客打起架来这么厉害,自此之后酒食招待,让胡客吃好喝好,只要胡客肯留在醉乡榭继续做店保就行。
    胡客在醉乡榭一待便是一年半的时间,这期间有两个故人来找过他。
    第一个来找他的故人是贺谦。
    胡客在醉乡榭待了将近半年之时,便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贺谦就是在这时找来了醉乡榭。
    贺谦是特意来寻找胡客。
    离开井山后,贺谦不愿再替任何人做事。他听闻广州、佛山等地武风盛行,于是南下佛山开了一家小武馆,以教人习武为生,生意虽然冷淡,倒也能将就着过日子。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佛山城内家家户户早已年意浓浓,贺谦倒有几分羡慕,不由得冒出了找亲故之人聚一聚的想法。他是从刺客道出来的,想来想去,只想到了胡客。他决定找胡客见上一面,毕竟大半年前在井山分道扬镳时,两人是不告而别。
    贺谦知道胡客从小在衡州府的清泉县长大,于是找去了清泉县,但没有打听到胡客的下落。
    他又去衡州城四处打听,偶然听到当地的小混混说,长沙城里的醉乡榭有个三头六臂的厉害人物,把当地的地痞流氓收拾得服服帖帖。贺谦觉得好奇,于是找来了长沙府的醉乡榭。
    故人相见,两人纵情痛饮,谈起以往刺客道和御捕门的种种轶事,都是唏嘘不已,感慨万千。贺谦还刻意提到了索克鲁,觉得很对不起这位曾经的御捕门总捕头,毕竟索克鲁曾悉心栽培他,把他当作御捕门的接班人来培养。虽说他是刺客道天层的人,但毕竟在御捕门待了整整十五年,与索克鲁朝夕相处,最后叛出了御捕门,难免会有愧疚之意。
    贺谦在醉乡榭待了五天。
    在这五天里,他每天都和胡客切磋。两人空手较量,较量之时都用了全力。贺谦很想赢胡客一次,可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以你的身手,”贺谦说道,“如果去佛山的话,那边所有的武馆就该关门歇业了。”
    胡客淡淡地笑了笑。
    年关一过,贺谦便与胡客告辞,离开了醉乡榭。
    第二个找来的故人,则是杜心五。
    杜心五是在开春后找来醉乡榭的。
    当时“刺宋案”已经发生,杜心五参加完宋教仁的丧事后,深感世道黑暗,犹胜满清之时。他一心帮扶革命大业,原以为能换来一个朗朗乾坤,没想到在新政府的统治下,世道甚至还不如满清朝廷当政之时。忧愤交加之下,杜心五辞去了所有职务,打算回归故乡,就此隐居。
    杜心五的故乡在湖南省慈利县,回家时途经长沙府,像贺谦一样,听闻醉乡榭有个很能打的人。他是武术界的宗师,是青洪帮的“双龙头”,一时手痒,想来会一会这个很能打的人,没想到竟是故人胡客。
    这次会面后,杜心五每隔一两个月,便来找胡客一次,两人叙旧论武,倒也乐得自在。
    杜心五虽然隐居市井,但心中仍然关心国事,尤其是二次革命爆发时,他在醉乡榭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只因长沙是省城,能够在第一时间获得前线的消息。
    二次革命是以“刺宋案”为导火索而爆发的一场讨袁战争,但由于军政实力过于悬殊,讨袁军从一开始便节节败退,只勉强坚持了一个多月,南京便被攻陷,孙文、黄兴和陈其美等人逃亡日本,二次革命宣告失败。
    二次革命失败时,已是这年的秋天。
    杜心五根本没有想到,这场起初闹得轰轰烈烈的讨袁战争,竟然这么快便以溃败收场。他来的时候情绪激昂,离开的时候却是无比失望。
    这次离开后,或许是因为意志消沉,此后的三个多月里,杜心五没有再来找胡客。
    等到杜心五再次现身于醉乡榭时,已是这年的十二月。
    杜心五这一次前来,不是为了叙旧论武,而是想拜托胡客一件事。
    他想请胡客出山,替他杀一个人。
    “应桂馨。”杜心五说出了刺杀的目标。
    “姓应的杀害了钝初,现今却逍遥法外。”杜心五说出了刺杀应桂馨的原因,“国民党现在失了天下,治不了姓应的,但总须有一个法子,让姓应的付出代价,以命偿命,以祭奠钝初在天之灵。”
    钝初即是宋教仁,杜心五要刺杀应桂馨,归根结底,正是因为九个月前发生在上海火车站的“刺宋案”。
    宋教仁之死
    当初袁世凯软硬兼施,成功逼迫清帝退位,南方革命党兑现之前作出的承诺,准备举袁世凯为大总统。为限制袁世凯的总统权力,孙文在卸任之前,以临时大总统的名义颁布《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随后辞去大总统职务,投身铁路实业建设。黄兴自言“难可自我发,功不必自我成”,不久后辞去南京留守,隐居于上海,不问政事。
    至此,同盟会的元老级人物中,唯有宋教仁还在为政治和国事呼号奔走。
    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内阁因为职权得不到保障,根本无法有效地限制总统的权力。宋教仁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深知必须建立一个与总统权力相制衡的责任内阁制,而责任内阁制的核心在于议会政治,议会政治的重心则在于政党制衡。彼时同盟会还带有一定的草莽气息,各地从事政治活动的党派竟多有三百余个,可谓党派林立,力量分散,局面极为混乱。正因为如此,宋教仁决定“毁党造党”,以同盟会为基础,吸纳一些其他党派,改组成立一个带有建设性质的议会型政党,“从事于宪法国会之运动,立于代表国民监督政治之地位”。
    民国元年八月二十五日,宋教仁不顾一部分同盟会成员的反对,以“朝野合作,新旧合作”为号召,以同盟会为基干,联合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等小党派,在北京整合成立了国民党。
    国民党成立后,孙文被推选为理事长,但孙文声称要“专心致志于铁路之建筑”,遂辞去理事长一职,委托宋教仁代理。
    刚刚成立的国民党,立刻积极投入到第一届国会选举当中。为帮助国民党争取国会选举的胜利,宋教仁于十月离京南下,在南方各地发表演讲,抨击时政,宣传政见。他每到一处,均受到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很快在南方刮起了一股凌厉的“宋教仁旋风”。国会选举虽然还没开始,但国民党的呼声已经非常之高。
    在国民党有望选举胜利并组织责任内阁的情况下,孙文却没有与宋教仁就选举的相关事宜进行磋商,反而在选举前一个月赴日本进行并不急切的考察访问。
    此时宋教仁已经抵达上海,寄住在黄兴家中。他在国民党上海交通部发表演讲,明确地撇开孙文的五权宪法,大讲自己的三权分立宪政设想,然后以激烈的言辞,全盘否定了袁世凯政府当局的内政外交,认为只有国民党方面出面组织责任内阁,才能解决当前的种种问题。
    民国二年三月间,在北京举行的中华民国第一届国会选举结束,国民党以压倒性优势获胜,在参议院与众议院皆获得最多席次,成为国会最大党。
    第一届正式国会定于四月在北京开幕,宋教仁踌躇满志,准备以国民党党首的身份筹划组织第一届责任内阁。与此同时,袁世凯亦多次催促宋教仁“赴京会商要政”。宋教仁于是决定出发北上,并选择了三月二十日作为他离开上海的日子。
    在宋教仁临行之前,他接连收到“友人密函”,说他之前在南京之时,已经有人“潜随其后,希图行刺”,劝他暂时不要北上,平时也要多加防范。宋教仁却不以为然,认为这只是坊间的谣言,没有放在心上。
    三月二十日晚十点多钟,宋教仁在黄兴、廖仲恺、于右任等人的陪同下,来到上海火车站,准备乘坐特别快车前往南京,转而北上。
    火车出发是在十一点钟,时间尚早,宋教仁、黄兴等人便在议员接待室里休息。
    宋教仁与众友人议论时政,聊谈甚欢,根本没注意到此时的接待室外,有人正频频向内窥探。
    十点四十分,离发车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了,检票处开始检票。
    宋教仁等人离开接待室,有说有笑地来到检票处,排队等待检票。
    就在这时,几步开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枪声!
    黄兴、廖仲恺等人急忙惊惶四顾,却见宋教仁靠在旁边的铁椅上,用手捂住腹部,对近旁的于右任痛苦地说道:“我中枪了……”
    黄兴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又听见了两声枪响,幸而无人被击中,其中一颗子弹,堪堪贴着黄兴的身边掠过。
    黄兴急忙向枪响处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甚短、身穿黑色常服的人,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跃过车站铁栏,向东面逃窜,顷刻间没了身影。
    宋教仁被子弹击中了腹部,那是要害部位,脸色刹那间一片苍白。
    于右任急忙冲出车站,找来一辆汽车,将宋教仁送往附近的沪宁铁路医院。但由于是深夜十一点钟,医生不在医院,只好又急忙找人去通知医生。
    此时的宋教仁,神志还算清醒。他腹部疼痛,无法大声说话,只能让于右任把头挨近他胸前,然后喘息着说道:“我痛得很,恐怕是活不下去了。如果我死了,就把我所有存书捐入南京图书馆……我老母尚在,唯有请诸位替我照料了……”
    十几分钟后,医生闻讯赶来,查看了宋教仁的伤情,认为伤在腹部,且伤势严重,必须立即进行手术,才有一线活命的希望。
    此时已是凌晨,手术立刻进行。医生通过腹部手术,很快取出了子弹。子弹是从侧后方穿过腰际射入腹部的,伤及了小腹及大肠,所以医生又主刀进行了肠道缝补手术。
    手术结束后,宋教仁的情况不见好转,反而不断地恶化。
    宋教仁自知难逃一死,于是授意黄兴代拟电报发给袁世凯:“北京袁大总统鉴:仁本夜乘沪宁车赴京,敬谒钧座。十时四十五分在车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枪,弹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势必至死。窃思仁自受教以来,即束身自爱,虽寡过之未获,从未结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毫权之见存。今国基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临死哀言,尚祈见纳。宋教仁。哿。”他又叮嘱守在病榻前的诸位革命友人勿以他为念,要奋力国事,然后感叹道:“我为调和南北事费尽心力,造谣者及一般民众不知原委,每多误解,我受此痛苦也是应当,死亦何悔?只可惜凶手在逃,终不知误会吾者为何许人。罢了,罢了……”
    二十二日凌晨四点,宋教仁的伤势急剧恶化。他双手发冷,目睛仰翻,已经不能言语,只能以黯淡的目光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之情。
    黄兴、于右任、陈其美等人均围侍在病榻旁,黄兴在宋教仁的耳旁大声地说道:“钝初,我们会照料你的一切,你放心地去吧!”
    宋教仁的眼中泛起了泪光,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慢慢地断了气。
    两条线索
    “刺宋案”发生后,正在日本访问的孙文闻讯,当即发出急电,“望党人合力查明此事原因,以谋昭雪”。袁世凯得知此事后,感叹道:“国民党失去宋钝初,少了一个大主脑,以后越难说话。”遂命拟电报,拟优恤命令;黄兴与陈其美各方联络,致函上海公共租界总巡捕房,悬赏万元缉拿凶手;江苏都督程德全通电全省:“如凶手就缚,当立予赏洋一万元,通风报信、身充眼线因而拿获者,给洋五千元”;沪宁铁路局认为凶案发生在火车站内,有损铁路局声誉,也主动悬赏五千元缉凶。
    上海地方检察厅组织警力,对凶案现场进行了调查取证,尽管现场没有人看清凶手的长相,但地方检察厅通过细致的调查,还是初步得出了一些判断。
    首先,凶手行刺之时,距离宋教仁仅仅数步之遥,敢走得这么近,一定不是宋教仁认识的人。其次,凶手既然与宋教仁素不相识,那他行刺宋教仁的原因,一定不是宿怨私仇。除此之外,凶手行刺时举止从容,逃跑时方向明确,附近一定有藏身之处或接应之人。
    地方检察厅由此得出结论,该案是“为人买通行刺,故就性质而论,破案获凶或非难事也”。
    地方检察厅虽然做出了破案或许并不难的判断,但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件案子的破获,竟然远比想象中还要来得轻松。
    第一条线索,出现于案发后的第二天,来自于六野旅馆的旅客。
    这位旅客向国民党方面举报线索,说住在六野旅馆十四号房的武士英行为举止可疑。
    据该旅客透露,武士英是山西人,面目凶恶,身材短小,自称是云南军队的管带,可是平时吃穿却非常拮据,有时还会向旅馆内的其他旅客借钱。
    三月二十日上午,该旅客看见武士英引领几个陌生人走进了六野旅馆,进入了十四号房,想必是商谈事情。不久后,这些陌生人便离开了旅馆。
    武士英把这些陌生人送走后,显得非常高兴,向该旅客借钱,说要出门去办点事,但是没有车费。
    该旅客住在武士英的隔壁房,平时和武士英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太好意思不借,于是借给了武士英小洋一角。
    “这点钱不够,”武士英却说道,“我要去西门,路很远的。”
    该旅客于是又加了两角,总共借给武士英小洋三角。
    到了晚上八点左右,武士英返回旅馆,找到该旅客,炫耀般地拿出几十元钱,从中抽出一元,还给了该旅客。
    “你何必还给我这么多?”该旅客有些吃惊,也颇觉纳闷,不明白武士英从何处得来了这么多钱。
    武士英却得意洋洋地说道:“这点钱算什么?过了今晚,我就是千元户了。”说完他便离开了旅馆。
    武士英一夜未回,到了二十一日早上七点左右,才回到六野旅馆,结清旅费,收拾好行李,急匆匆地离开了。
    武士英这一系列奇怪的举动,引起了该旅客的注意,但是他没有多想。直到上午看见报纸上刊登出宋教仁遇刺的消息,他才联想到武士英的行为,觉得其举止甚为可疑,于是向国民党方面举报了这一消息。
    国民党方面得到这条线索后,没有向司法当局报案,反而自行派出职业侦探,到六野旅馆核实了这条线索,然后追查武士英的去向。
    到了二十三日,第二条线索出现了。
    第二条线索,来自于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探督察长黄金荣。
    二十三日这天,有一个名叫王阿发的古董商来法租界巡捕房举报,说几天前他到小西门外应桂馨的家中兜售古董和字画,应桂馨却拿出一张照片,叫他把照片上的人“办”了,如果能够完成任务,便付给他酬洋一千元。王阿发当然不敢做杀人的勾当,于是急匆匆地离开了应家。“刺宋案”发生后,王阿发见报上刊登的宋教仁的照片,与当日应桂馨拿出的照片上的人,竟然是同一个人。他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把此事说出来,于是跑来巡捕房报案。
    黄金荣没想到“刺宋案”竟然能和应桂馨扯上关系。
    当日天口赌台围杀黄金荣失败后,应桂馨急匆匆地赶赴南京,就任总统府庶务科长。但是不久之后,他因与人持枪械斗,被调任到下关兵站任差,随后又遭解职。离职后的应桂馨希望东山再起,南京方面不肯用他,他就索性召集一些青帮的旧部兄弟,组建了共进会,自任会长,不久后又攀附上了江苏都督程德全,由程德全电荐给北京政府。应桂馨奔赴北京,在北京待了一个月,其间由内务部秘书洪述祖牵线,先后受到国务总理赵秉钧和大总统袁世凯的接见,被委任为江苏驻沪巡查总长,这才又大摇大摆地返回上海。
    黄金荣和应桂馨旧仇颇深,但是应桂馨就任江苏驻沪巡查总长,可谓今非昔比,所以尽管知道应桂馨回到了上海,甚至耀武扬威地住在法租界里,黄金荣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黄金荣深知眼下时局动荡,应桂馨今朝得势攀上了高枝,保不准明天便跌落谷底成了落水狗,到时候再收拾应桂馨不迟。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竟如此之快,仅仅过去了几个月,“刺宋案”便发生了,而应桂馨则被人举报,和这件轰动全国的大案扯上了关系。
    有这样的机会,黄金荣当然要好好地借题发挥。
    黄金荣立刻将这一线索报告给国民党方面,然后派华探乔装打扮,去应桂馨府上打听应桂馨是否在家。抓人要抓现成的,他要确定应桂馨在家,才会带巡捕前去实施抓捕。打听消息的华探很快回来禀报,说应桂馨不在家中,而是去了公共租界迎春坊一个名叫李桂玉的妓女家中过夜。黄金荣当即联系公共租界巡捕房。虽说是深夜,可事关“刺宋案”,所以公共租界巡捕房立刻派巡捕赶到李桂玉的住处,将应桂馨抓了个现成。
    因为有机会将应桂馨拉下马,所以黄金荣不像以往处理公事那般磨磨蹭蹭,而是变得雷厉风行。得知应桂馨被抓捕的消息时,天才刚刚亮,黄金荣立刻率巡捕赶往应桂馨的府上,封锁各处出口,冲进应家大肆搜查,希望能找到一些与“刺宋案”相关的证据。
    应桂馨家中一些人已经起床。黄金荣一进门,便大吼一声:“全都不许动!”吓得几个起早的人惊慌失措,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在这些纹丝不动的人当中,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却突然拔腿就跑。
    黄金荣立刻带人追赶。
    矮小男子逃到应家后院,准备翻墙逃跑。
    黄金荣追得最快,一个箭步蹿上去,将两只悬空的脚抓住,把矮小男子从墙头上拉扯下来。众巡捕一拥而上,迅速将矮小男子制服。
    这矮小男子正是武士英。
    黄金荣命众巡捕仔细搜查应家,最后从武士英的房中搜出了一把六响手枪,枪内尚有三颗子弹,事后经过比对,其规格与射杀宋教仁的子弹完全一致。除此之外,黄金荣还从应桂馨的房中搜出了一叠电报,全都是与洪述祖往来的密电,事后又在上海电报局查到了相应的电报底稿。
    在这些密电当中,第一份是应桂馨在三月十三日发给洪述祖的,电文道:“功赏一层,夔向不希望。但事关大局,欲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宋,非特生出无穷是非,恐大局必为扰乱。”应桂馨又名夔丞,电文中的“夔”字,指的正是他自己。
    十四日早上,应桂馨又给洪述祖发去一份密电:“梁山匪魁,顷又四处扰乱,危险实甚。已发紧急命令,设法剿捕,乞转呈,候示。”
    十八日下午,洪述祖密电应桂馨:“寒电应即照办。”
    十九日,洪述祖又致电应桂馨:“事速照行。”
    二十一日凌晨两点十分,即“刺宋案”发生三个多小时后,应桂馨发电向洪述祖报告:“廿四十分钟,所发急令已达到,请先呈报。”
    二十一日上午九点,应桂馨给洪述祖发去了最后一份电报:“号电谅悉。匪魁已灭,我军一无伤亡。堪慰,望转呈。”
    手枪和电报的出现,已是铁证如山,凶手武士英和应桂馨双双被缉拿归案,“刺宋案”就此告破。
    此时距离案子发生,仅仅过去了三天而已。
    离奇死亡
    凶手被缉拿归案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审讯。
    武士英在被捕当天便立即认罪,承认宋教仁是自己所杀。根据他的招供,他原是山西平阳人,曾在云南任七十四标二营管带。辛亥革命后,军队裁员,他丢了饭碗,于是来到上海谋生,结识了陈玉生,经陈玉生引荐加入了共进会。
    三月二十日上午,陈玉生带人来六野旅馆找他,请他办一个人,他考虑到自己生活境况困难,急需钱财,于是答应了,随后应陈玉生之邀,前往小西门外应桂馨府上,看了宋教仁的照片,然后带上手枪赴火车站行刺。
    可是应桂馨接受审讯时,却说他在二十日那天没有见过武士英,而是在二十一日早晨,即“刺宋案”已经发生后,才第一次见到武士英。当时武士英搬离了六野旅馆,在陈玉生的带领下来他的家中暂住。
    到了四月四日公审公堂的开庭预审上,武士英却当庭翻供,声称:“此次刺杀宋教仁,乃我一人起意,并无第二个人。”当被问及刺杀宋教仁的原因时,武士英说“因宋系四万万同胞之罪人”,又说“他做农林总长尚做不好,现在竟想做总统,这还了得么?所以我要刺他。”
    此案凶手已经抓获,人证物证俱在,然而先后经过公审公堂七次预审,案情却始终模棱两可,未能得出一个统一的事实,究其原因,在于公堂之上始终没有让武士英和应桂馨这两个关键人物当庭对质。这样一桩并不太复杂的刺杀案,只须将已经抓捕归案的武士英、应桂馨、陈玉生,以及参与或见证此案的吴乃文、冯玉山、张秀泉、王阿发等人拉到一起当庭对质,便可真相大白。然而公审方似乎有意避免,七次预审都没有这么做。
    四月十二日,在公审公堂的第七次预审上,应桂馨的外籍律师主动提起引渡移交的话题。这次预审当庭判决:“预审明确,案系发生车站,应即商明领事团,移交中国内地法庭,归案讯办。”
    十六日下午,武士英从法租界的大自鸣钟捕房拘留所,押送至上海地方检察厅,交给厅长陈英收押,应桂馨则从公共租界押送至驻守江苏海运局的六十一团,由团长陈其蔚负责关押。
    犯人引渡移交后,江苏都督陈德全致电袁世凯及内务、司法两部,提出应组织特别法庭来办理此案。袁世凯当天回电,表示“望速筹办”,同意了这一提议。
    上海方面立即组织了以黄郛为主裁,王宠惠、伍廷芳为承审官的特别法庭,报请北京政府批准。黄郛和王宠惠均为国民党人,伍廷芳是前南京临时政府司法总长,与孙文关系密切,所以这个所谓的特别法庭,实际上是国民党单方面的特别法庭。
    宋教仁是国民党党首,哪怕是出于回避的考虑,此案也不能由国民党单方面进行审理,所以这样的特别法庭,北京政府自然不予同意。司法部于十七日回电,否决了特别法庭的提议,命令由上海地方检察厅全权审理此案。
    然而十八日这天,上海地方检察厅忽然接到程德全的命令,将武士英转押至关押应桂馨的六十一团兵营。地方检察厅甚为不满,派人前去询问程德全,得到的回复是:“为组织特别法庭,故不得不与上海固有司法机关脱离关系也。”此举等于是先斩后奏。地方检察厅没有办法,武士英就此被押往六十一团兵营进行关押。
    二十一日,程德全再次致电袁世凯,强调组织特别法庭的必要性。袁世凯回电解释说,司法总长许世英一再力争,拒绝副署,所以他无法宣布该项命令。许世英也在另一份回电中提出折衷方案,此案仍由上海地方检察厅负责,不过由伍廷芳暂署上海地方审判长进行审理。国民党方面却不肯接受。
    就在南北双方互不相让之时,此案的关键人物武士英却在六十一团兵营里离奇暴毙。
    六十一团是由陈其美、黄郛等人组建的前沪军第二师第五团整编而来,团长陈其蔚与陈其美私交甚厚,可以说,六十一团是处于陈其美的绝对控制之下。然而在看守如此严密的六十一团兵营里,武士英却在二十四日上午九点多钟突然死亡,事后查悉,他是吞下了火柴头而死。上海地方检察厅原定于二十五日组织第一次预审,谁料到此案最为关键的人物武士英却在预审的前一天暴毙而亡。
    武士英在法租界捕房拘留所关押时没有出问题,移交上海地方检察厅关押时也没有出问题,可交由六十一团兵营关押后却突然死亡,而且不偏不巧,正好死在地方检察厅第一次预审的前一天。虽然六十一团方面给出的结论是武士英吞下火柴头畏罪自杀,但上海不少舆论却怀疑武士英是被人下毒,杀人灭口。
    武士英一死,“刺宋案”就此变得扑朔迷离。
    迷雾重重
    从“刺宋案”发生,到武士英离奇死亡,前后共计一个月的时间。
    在这一个月里,一件凶手被缉、证据确凿的并不复杂的刺杀案,却越审越乱,始终没有审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虽然庭审没有得出确切结论,但国民党方面却抓住这段时间,通过真假难辨的舆论宣传,将“刺宋案”的幕后主使指向袁世凯。
    袁世凯的确有刺杀宋教仁的动机。
    宋教仁组建国民党,主张政党内阁,矛头直指袁世凯,袁世凯自然是知道的。第一次国会选举结束后,选举的结果是国民党大获全胜,这对袁世凯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国民党若以合法手段取得政权,将会极大地限制他的总统权力。为了收买宋教仁,袁世凯曾托人赠五十万元给宋教仁,但宋教仁却全数退回。收买不成,继而采用极端的暗杀手段,将政坛劲敌除去,这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除了动机,袁世凯被怀疑为“刺宋案”的幕后主使,还有相关的实物证据。
    应桂馨与洪述祖的往来电报从应桂馨的家里被搜出,也在上海电报局找到了底稿。电报上的内容每一条都与刺杀宋教仁有关,而洪述祖则是内务部秘书,是国务总理赵秉钧的人,也即是袁世凯的人。在应桂馨发给洪述祖的电报中,多处出现“乞转呈”“望转呈”等词,显然洪述祖不是此案的幕后主使,在他的背后还有人,而站在洪述祖背后的人,便是赵秉钧和袁世凯。
    既有动机又有证据,上海各界舆论,自然把矛头直指袁世凯。
    不过此案却有诸多显而易见的疑点。
    譬如说,武士英刺杀宋教仁之后,为何不逃之夭夭,反而躲进应桂馨家里?他为何不扔掉行刺用的六响手枪,反而一直留在身边,甚至连剩余的三颗子弹都没有取出?应桂馨明知武士英是凶手,为何不将武士英送走,反而将武士英留在自己家里?他与洪述祖的往来电报,是证明他乃幕后凶手的唯一证据,为何不直接销毁,反而一直保留?举报第一条线索的六野旅馆的旅客,为何不向巡警总局或地方检察厅举报线索,反而直接向国民党方面举报?他在举报线索之后,为何不去领取各方悬赏的赏金,反而就此消失,没了踪影?
    这些太过明显的疑点,让当时的舆论出现了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猜测,认为“刺宋案”的幕后主使绝非袁世凯。
    应桂馨曾是陈其美的亲信,跟随陈其美多年,又替孙文做过事,换句话说,应桂馨长时间是革命党的人,袁世凯如果要刺杀宋教仁,岂会把如此秘密而重要的事交给应桂馨来做,另寻更为值得信任的杀手岂不是更好?“刺宋案”是在陈其美严密控制下的上海地界内发生的,袁世凯如果要刺杀宋教仁,为什么不等宋教仁去往北京的半路上下手?如果在去往北京的半路上动手,不仅更容易成功,而且得手之后,“刺宋案”的审理权因为案件发生地的缘故,便会落入北京政府的手中,而不是一直由国民党方面进行操控。
    持这种观点的舆论认为,“刺宋案”有可能是国民党方面故意设的局,以图栽赃嫁祸给袁世凯,至于背后的主使人,便是上海的实际掌权人陈其美。
    和袁世凯一样,陈其美也有刺杀宋教仁的动机。
    陈其美一直是孙文的左膀右臂,而孙文与宋教仁素有矛盾,尤其是国民党成立之后,孙文在党内的影响力大减,可以说宋教仁已经取孙文而代之,成为了党内的实际领袖。在宋教仁为国民党参加国会选举而四处奔走时,孙文却不闻不问,远赴日本,足见他对宋教仁持何种态度。主动下手,替孙文除去政敌,陈其美拥有刺杀宋教仁的动机。
    在暗杀方面,陈其美是精于此道的高手,陶成章被刺就是先例。“刺宋案”的间接凶手应桂馨曾是陈其美的亲信,陈其美对其有知遇之恩,应桂馨虽然表面上投靠了北京政府,但他很可能暗中仍在替陈其美卖命。该案的直接凶手武士英,在预审的前一天暴毙于六十一团兵营里,而六十一团处于陈其美的绝对控制之下,陈其美杀人灭口,以免武士英在地方检察厅的预审上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也是有可能的。
    两种猜测,各有各的道理。
    但后来发生的事,似乎更倾向于后一种猜测。
    宋教仁死后,孙文返回国内,成为了国民党的实际领导人。国民党方面一直操控着“刺宋案”的审理,按理说此时领袖回国,有了主心骨,应该不顾一切地查清真相才对,可国民党方面却偏偏有意遮掩,使得这件原本线索明确的刺杀案变得扑朔迷离。黄兴主张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刺宋案”,孙文却坚持诉诸武力,最终发动了二次革命,致使南北之间重新开战。
    在战争打响的同时,“刺宋案”的间接凶手应桂馨,却趁着战乱的机会,从六十一团兵营的监狱里越狱了。
   
    第十七章 最后一次刺杀
   
    越狱
    民国二年七月十二日,在孙文的指示下,李烈钧于湖口召集旧部成立讨袁军总司令部,正式宣布江西独立,并发表电告讨袁,南方各省纷纷响应,宣布独立,组织讨袁军,二次革命正式爆发。
    仅仅十天之后,七月二十二日,江苏讨袁军便在徐州地区会战失利,不得不退守南京。同一天,上海方面战事打响。
    武士英离奇死亡后,应桂馨一直被关押在六十一团兵营的监狱里,直到二次革命起兵时,仍未定谳。上海战事一开打,六十一团便要奔赴前线,被关押在兵营里的应桂馨,自然无人看管。
    陈其美是二次革命在上海方面的主要策划人,他的高级副官周陔南向他请示,说“刺宋案”的要犯应桂馨还关押在兵营监狱里,一旦打仗便会无人看管,要不要提前将他明正典刑,立予枪决。
    陈其美思虑片刻,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就等于放了应桂馨一命。
    二十四日深夜,南北两军混战,上海一片混乱,应桂馨趁机从无人看管的兵营监狱里逃脱。
    越狱后的应桂馨,立刻逃往青岛躲避起来。
    彼时南北开战,局势尚不明朗,应桂馨之所以选择在青岛躲避,是因为青岛地处南北之间,既可北上也可南下,必要时还可乘船出海,避居海外。
    九月一日,南京被张勋率军攻克,孙文、黄兴、陈其美等人逃亡日本,南方各省纷纷宣布取消独立,二次革命就此失败。
    十月六日,国会选举袁世凯为第一任正式大总统。不久后,袁世凯以“叛乱”罪名,下令解散国民党,并驱逐国会内国民党籍议员,国会由于人数不足而无法运作,很快即被解散。袁世凯就此集大权于一身。
    见国民党失势,应桂馨立刻在青岛显露行迹,公开发表希望能“平反冤狱”的通电。在电文中,他指出国民党此次掀起所谓的“二次革命”,实为叛变,宋教仁乃国民党党魁,“为主谋内乱之人,实为祸首”,“武士英杀贼受祸,功罪难平,请速颁明令平反冤狱”。应桂馨的这番话虽是诡辩,但也算是逻辑清晰。北京政府认定国民党“叛乱”,通缉孙文、黄兴、陈其美等国民党领导人,宋教仁作为国民党魁首,自然也是乱党贼子,应桂馨和武士英刺杀宋教仁,那就是杀贼有功,所以应桂馨公开发表通电,要求北京政府平反冤狱,甚至说道:“伏求迅颁明令,平反斯狱,朝闻夕死,亦所欣慰!”
    十月二十日,见北京政府迟迟不予回应,应桂馨胆子大了起来,直接奔赴北京,约见洪述祖等人,不但要求“平反冤狱”,还要求“毁宋酬勋”,也就是索要酬劳和勋位。在应桂馨看来,他杀宋教仁为国家立了大功,甚至坐了几个月的牢,当然应该获得相应的回报。
    应桂馨借住在京剧演员谭鑫培家中,每天纵酒寻乐,逍遥自在。到了十二月,他干脆把父亲应文生和妻子一并接到了北京,住进了李铁拐斜街的同和旅馆。应桂馨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赖在北京,直到北京政府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为止。
    也就是应桂馨死赖在北京的时候,远在长沙府的醉乡榭,杜心五找到了胡客,提出了刺杀应桂馨的请求。
    杜心五说出“应桂馨”三个字时,胡客的脑海里立刻将此人对号入座。
    当日放火焚烧天口赌台的人,正是应桂馨,姻婵的左脚踝被子弹击中,也是由应桂馨造成。若非应桂馨放火烧天口赌台,胡启立和烛龙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姻婵如果不受枪伤,便不会在东田寺耽搁两个多月,也就不会让胡启立和烛龙抢先一步赶到井山。细细想来,如果没有应桂馨的横插一足,后来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姻婵也就不会死了。
    姻婵的死,当然不能完全怪在应桂馨的头上,但她左脚踝所受的枪伤,确实是应桂馨一手造成的。杜心五如果不提起,胡客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人,但现在既然想了起来,那过去的这笔账,就该好好地算清楚。
    胡客立刻答应了杜心五的请求。
    这令杜心五略感吃惊。
    杜心五其实与应桂馨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之所以来请胡客出山,也是因为受人所托。他收到了陈其美从日本发来的密电,说刺杀宋教仁的凶手应桂馨在战乱时越狱逃脱,如今不但逍遥法外,而且越发猖狂,在国内耀武扬威,希望身在国内的他,能够代为惩治。
    杜心五原本不想再管革命党的事,但诚如陈其美所言,应桂馨乃“刺宋案”的元凶,非但没有抵命,反而活得逍遥自在。杜心五和宋教仁颇有交情,正是因为宋教仁被刺,他才愤而归隐。现在刺杀宋教仁的凶手逍遥法外,甚至公开要求“平反冤狱”,这令杜心五怒不可遏,当即暗下决心,要让应桂馨付出代价,血债血偿。但他在武术界有声名有地位,不愿放下身段行刺杀之事,于是想到了曾是刺客道青者的胡客,这才来醉乡榭请胡客出山。
    杜心五不知道胡客和应桂馨之间的过节,他本以为胡客隐居醉乡榭,多半会加以拒绝,没想到胡客竟然一口应允。
    “你想要什么,”杜心五说道,“尽管开口便是。”当初他请胡客保护孙文和营救汪精卫,胡客都提出了相应的条件,所以他认为胡客这次也一定有所需求。
    “不用了。”胡客摇了摇头。他决定刺杀应桂馨,不是因为应桂馨刺杀了宋教仁,也不是因为杜心五亲自请求,而是因为死去的妻子。
    胡客的回答让杜心五又吃了一惊。
    但吃惊归吃惊,胡客不提出条件,当然更好。
    杜心五早已托北京的朋友打听清楚了应桂馨在北京的住址。他把住址告诉了胡客。“如果能从姓应的口中逼问出刺杀钝初的幕后主使,那就再好不过了。”杜心五说道。
    胡客点了点头。
    杜心五彻底放心了。
    他知道胡客一个简单的点头,意味着什么。
    圈套
    离开长沙府之前,胡客去江神庙祭拜了姻婵。
    烛插坟头,火苗偏偏倒倒,冥钱燃烧,轻烟随风四散。胡客无言无语,就那样坐于坟前,目光深沉,内心寂寂。
    他选择了在夜里出发,像当年与姻婵齐赴北京一样,走水路至汉口,转乘火车北上。
    抵达北京的时候,十二月已经过了,时间来到了民国三年的一月八日。
    虽然已是深夜,但胡客不想浪费任何时间。他径直赶到李铁拐斜街,找到了同和旅馆。但是让胡客失望的是,应桂馨没有住在这里。向旅馆老板打听,得知应桂馨不久前已经结账离开。
    胡客唯有从头找起。
    好在应桂馨因为“刺宋案”而变成了名人,他入京要求“平反冤狱”闹得沸沸扬扬,北京城内各家报社都对应桂馨极为关注,对他的行踪十分了解。胡客在翌日上午去报社打听到了应桂馨的下落,得知应桂馨搬到了骡马市大街的长发客栈暂住。
    胡客来到长发客栈时,客栈门前等着一些报社的记者。应桂馨搬来骡马市大街,目的是为了能离政府办公处近一些,方便交涉各种事务,所以每天都有记者来长发客栈守候,希望能采访到关于“平反冤狱”一事的最新进展。应桂馨一大早便外出办事,这些记者只好在客栈门口等候,一直等到他归来为止。
    胡客在长发客栈斜对面的茶楼里坐下喝茶,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直到天色将黑未黑时,应桂馨才返回了长发客栈。
    应桂馨乘坐马车刚抵达长发客栈,等候了一整天的记者立刻围了上去。
    按照前些日子的做法,应桂馨会非常享受成为焦点的感觉,十分乐意接受记者的采访。他希望“平反冤狱”的事越闹越大,最好是闹得全国瞩目,这样才能给北京政府施加更大的压力。
    然而今天却不同于以往。
    应桂馨一下马车,完全没有理会拥上来的记者,在两个贴身保镖的护卫下,急匆匆地进了客栈,上了二楼。两个贴身保镖守在楼梯口,将围上来的记者统统拦住。
    没过多久,应桂馨从楼梯上疾步走下,手里多了两个行李箱。随他一起下楼的,还有他的父亲和妻子。
    带着父亲和妻子,应桂馨结清宿费,迅速上了马车。马车立刻转动车轮,驶离了长发客栈。应桂馨一回一去,神色惶然,举止仓促,仿若大难临头。
    应桂馨的确已经大难临头。
    今日应桂馨闲来无事,原本约了谭鑫培去戏园子品茗赏戏。他一直从上午玩到下午,准备返回长发客栈时,有人来到戏园子找他。应桂馨认得来人,乃是洪述祖的下属。来人声称洪述祖有急事,请应桂馨移步相见。
    应桂馨以为“平反冤狱”“毁宋酬勋”的事有了进展,于是跟着来人去见洪述祖。
    应桂馨原本窃喜不已,哪知见到洪述祖后,洪述祖所说的事,却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洪述祖告诉应桂馨,他这段时间在北京闹得太过分,激怒了袁世凯,袁世凯已密令京畿军政执法处处长雷震春暗中解决他。“大总统亲口说:‘应某狼视,不可留也,且钝初死于其手,不可不诛!’这是我在执法处的朋友听雷震春亲口讲的。听说雷震春找了很厉害的人物对付你,你最好先寻地方躲避一段时间。”洪述祖叹了口气,“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从今往后,你就好自为之吧。”
    应桂馨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他以前待在陈其美的身边,知道陈其美一旦被人激怒,又不能明面上争锋较量时,往往会动用暗杀手段将之秘密除去,袁世凯身为大总统,想不到竟也是一路货色。如今袁世凯掌控全国,既然他起了杀心,国内便不能再待下去了,摆在应桂馨面前的选择有两种,要么避居海外,要么避走租界。如果避居海外,应桂馨又有些不放心,要知道二次革命后,革命党人的势力退居海外,而应桂馨公开要求“平反冤狱”“毁宋酬勋”,革命党人一定视他为眼中芒刺,欲拔之而后快。所以应桂馨的选择只剩下一种,那就是避走租界。
    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应桂馨的动作可谓雷厉风行。
    他立刻乘马车返回长发客栈,迅速收拾好行李,带上父亲和妻子,赶往前门火车站,准备乘火车赶赴天津。只要抵达天津,避入租界,他就可暂保无事。
    应桂馨已经尽可能地行动迅速。
    然而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如此迅速地行动,却正好落入了雷震春设下的圈套。
    雷震春的确从袁世凯处收到了除掉应桂馨的密令,但他深知应桂馨住在旅馆,行事极为招摇,是北京城内各方舆论关注的焦点,一旦在北京将其暗杀,一定会招惹来更多的关注,舆论上必然对袁世凯万般不利。
    雷震春追随袁世凯近二十年,是袁世凯极为倚重的亲信,懂得该如何替袁世凯分忧排难。他要暗杀应桂馨,又不能招惹来过多的关注,只能想办法让应桂馨离京,在北京范围以外的地方动手。
    应桂馨死赖在北京不走,让他离开北京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暗杀的消息透露给他知道。这种见利忘义之人,一旦知道自己处在危亡旦夕,为求自保,一定会尽快逃离北京。
    于是洪述祖粉墨登场。
    洪述祖是北京政府的人,岂会为了应桂馨而坏袁世凯的事?他把暗杀的消息透露给应桂馨,并非想救应桂馨一命,而是听从了雷震春的安排。他只用了三言两语,便为应桂馨搭好桥铺好路,指引应桂馨去往阴曹地府。
    杀手
    乘坐马车来到前门火车站,应桂馨购买了下一班次去往天津的头等座火车票。
    发车时间是夜里九点四十五分,尚有一个多钟头。应桂馨在休息室里候车,让两个保镖留意四周,他自己也不时左顾右盼,生怕雷震春派来的杀手已经追赶上来。
    好不容易挨到检票时间,应桂馨在两个保镖的护卫下,急不可耐地登上火车,在头等车厢里快速寻座位坐下。
    应桂馨是第一个进入头等车厢的乘客。他一坐下后,两只眼睛就一直盯着车门方向,打量走入车厢的每一个乘客。
    夜里乘车的人不多,购买头等座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从应桂馨坐下开始,一直到火车开动,前前后后只有八个人登上头等车厢,其中有一个腿脚残疾的商人及其两个跟班伙计、一对洋人夫妻、一对父子和一个青年学生。
    残疾商人登车之后,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走到应桂馨的斜对面,冲应桂馨极有礼貌地微微一笑,然后慢慢落座。杀手须具有敏捷的行动力,绝不可能是残疾人,应桂馨将残疾商人排除了。但是他忧心忡忡,根本笑不出来,只是冲残疾商人点了一下头,然后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乘客身上。
    那对洋人夫妻登车之后,用洋话小声地交流,时不时面露笑容,显得相谈甚欢。那对父子则不言不语,父亲面色铁青,儿子看起来很不耐烦,两人之间多半闹了不愉快的矛盾。那个青年学生找到座位坐下后,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在昏暗的灯光下专心阅读,根本不理会周围的其他乘客。
    应桂馨观察一番,觉得这些人都不像是杀手。他盯着车门方向,时不时又瞅瞅窗外,看看还会有什么样的乘客登上头等车厢。不过直到火车开动,再没有别的乘客登车。
    火车驶离前门火车站时,应桂馨又把注意力转到车厢内的八个乘客身上,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还是觉得这些人不像杀手。
    按理说,应桂馨应该觉得放心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车厢内气氛不对,总觉得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火车驶离北京后,夜已经很深了。
    头等车厢内的乘客,都靠着座位在睡觉,连应桂馨的父亲和妻子,此时也已沉沉入睡。应桂馨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亲和妻子,只说天津有一位朋友邀请他一家人前去做客,所以他的父亲和妻子才能心无旁骛地安睡。
    在一片细微的呼噜声中,应桂馨始终保持着清醒。
    不好的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应桂馨不能也不敢入睡。
    他担心杀手潜伏在其他车厢,会在半夜潜入头等车厢行刺,于是让两个保镖交替去车厢入口处值守,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一旦有人要进入头等车厢,务必拦住,盘问清楚。
    时间缓慢流逝,到了后半夜,应桂馨渐渐有了一些困意。
    已经高度紧张了数个小时,精神多少有些吃不消,而火车上除了不断重复的铁轨碾轧声外,没有任何动静,平淡无趣得令人困乏,再加上头等车厢内供暖,更是令人昏昏欲睡。应桂馨原本打算通宵不眠,但实在抵不过越发浓厚的睡意,于是去厕间方便了一下,回到座位上,准备眯一会儿。
    就在这时,一直沉寂着的车厢入口处,忽然有了动静。
    相邻车厢有个男人来到车厢连接处,要进入头等车厢,被守在那里的保镖拦住。男人声称他夜里起夜,憋得急,可车厢的厕间被人占着,所以来到相邻的头等车厢,想用一下厕间。他没想到方便一下还被人拦住,一张脸憋得通红,心里一急,连推带撞,要冲开保镖的拦挡。
    应桂馨的座位在车厢的最深处,离车厢入口处比较远,只听到那边传来吵闹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看周围,见头等车厢内的乘客全都被吵醒,那个残疾商人的两个伙计甚至站了起来,朝吵闹处张望。这令应桂馨更加慌张。他现在已是惊弓之鸟,认定入口处突然吵闹起来,必是追杀他的杀手现身了。他生怕一个保镖挡不住,于是叫另一个保镖赶紧过去帮忙。他把手伸向腰间,摸住了手枪的枪托,心神才算略微定了定。
    在车厢入口处,应桂馨的保镖和急欲方便的男人使劲地推搡。借用厕间可以是借口,那男人进入车厢的真实目的并不明确,保镖必须防患于未然,让一切潜在的危险远离应桂馨。但那男人的手劲很大,一个保镖有些吃不消,幸亏另一个保镖及时赶到,两人合力,才将那男人挡在车厢外。
    那男人冲不过两个保镖的拦堵,脸色涨红仿若猪肝。他气急败坏地大骂了一声,放弃了进入头等车厢的打算,转过身准备离开。两个保镖见此情形,不禁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略微一松。可就在这时,那男人却猛地把身子转了回来,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捅进了一个保镖的肚子。
    那男人转过身佯装离开,既是为了让两个保镖放松警惕,也是为了背对两个保镖,偷偷把藏在腰间的匕首抽出来。他声东击西,突然施袭,果然一举得手。
    剩下的那个保镖眼见同伴被杀,顿时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拔出刀子防御,匕首已经刺到胸前。他反应神速,错身一让,避开了要害部位,被匕首刺伤了手臂。他脚底急退,逃回车厢内,大声叫喊起来。
    应桂馨的担忧果然应验,眼见保镖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踉踉跄跄地奔回车厢内,身后一个男人正举着匕首追杀,于是急忙站起来,掏出了手枪。
    头等车厢内的其他乘客见此情形,刹那间睡意全无,全都朝车厢深处退。这些乘客挡住了应桂馨的视线,令他无法瞄准开枪。
    洋人夫妻、青年学生和那对父子相继从应桂馨的身边跑过,躲到车厢的最深处,但残疾商人腿脚不便,由两个伙计搀扶着,行走较慢,还挡在过道里。应桂馨虽有手枪在手,苦于眼前人影晃动,无法瞄准目标,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扣动扳机,将挡住视线的残疾商人及两个伙计一并杀了。
    两个伙计扶着残疾商人,从应桂馨的身边走过,应桂馨的视线终于不再受阻挡,却看见保镖已被那男人追上,被匕首一下子捅死。应桂馨急忙举起手枪,瞄准了那杀死保镖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从斜刺里伸出,一把抓住了应桂馨的右手腕。
    应桂馨的手腕剧痛,骨头似要被捏碎一般,手掌顿时没了力气,手枪掉落在了地上。
    他急忙回头,看见这只手的主人,竟是那连走路都需要伙计搀扶的残疾商人。
    最后的刺杀
    应桂馨惊恐万分。
    在他惊恐万分的同时,站在残疾商人身边的两个伙计,抽出了藏在衣服下的砍刀,向他迎头砍落。
    应桂馨的右手腕被残疾商人抓住,无法挣脱。他急忙弯腰,在躲避砍刀的同时,用左手拔出了防身用的小刀,刺向残疾商人的右手。残疾商人松开应桂馨的手腕,缩手避过了刀锋。应桂馨终于逃脱了残疾商人的抓握,赶紧跳开两步,竖起小刀,警惕左右。
    站在过道上,应桂馨的左右两侧都是敌人,一侧是残疾商人和两个伙计,另一侧是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两个伙计手拿砍刀缓缓靠近,杀死保镖的男人挥舞匕首步步逼近,应桂馨被夹在中间,无路可逃。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应桂馨心里惧怕,握着小刀的手开始急剧地颤抖。
    “你们是雷震春派来的?”应桂馨的声音同样在发颤。
    没有人理会他的问话,只有不断逼近的杀意。
    两个伙计率先发难,挥刀砍向应桂馨。应桂馨躲避两人的砍杀,不断地后退,后背完全暴露给了另一侧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杀死保镖的男人看准时机,举起匕首,瞄准应桂馨的后背迅猛地刺去。
    但他这一刺没能刺中应桂馨,因为他的后颈被人一把抓住了。他整个人忽然飞了起来,像断线的风筝般飞向一旁,哗啦一声,将窗玻璃撞了个七零八落。在他站立过的位置,一道魁梧的人影赫然立在过道中央。
    潜伏了大半夜的胡客,直到此时终于现身。
    胡客将杀死保镖的男人扔到一边,随即抢上两步,夺过应桂馨手里的小刀,横着一抹。这看似简单的一抹,却将两个伙计持刀的右手同时割伤,逼得两个伙计向后退开。
    两个伙计倒也勇猛,立刻把砍刀换到左手,作势又要扑上去。
    “住手!”一声低喝忽然在车厢深处响起。
    两个伙计急忙回头,不解地看着残疾商人。
    残疾商人却直勾勾地盯着胡客,神色十分奇怪。
    车厢内光线虽然昏暗,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胡客。
    曾经的御捕门总捕头索克鲁,当然不会忘记刺客道第一青者的模样。
    看着胡客,索克鲁的眼神极为复杂,充斥着惊讶、疑惑、迷茫和不解,此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惧色。
    “你要救他?”索克鲁皱起了眉头。
    胡客没有回答索克鲁的问话,只是冷淡地说道:“全都出去。”
    索克鲁冷冷地笑了一下。
    索克鲁此行是为了替袁世凯暗杀应桂馨,两个跟班伙计及那个杀死保镖的男人,均是京畿军政执法处的秘密军警。眼看即将得手,马上就能置应桂馨于死地,胡客却突然半道杀出。虽有三个秘密军警协助,但索克鲁深知无法与胡客抗衡。他不得不选择屈从。他点了点头,让两个军警搀扶着他,又把撞碎车窗的军警扶起,退出了头等车厢。
    退出头等车厢只是暂时性的,索克鲁不会就此放弃暗杀行动。他和三个军警守在车厢连接处,静静地等待机会。
    索克鲁等人退出头等车厢后,胡客又扫了几个乘客一眼。
    几个乘客十分知趣,赶紧拿起行李,逃命似的跑出了头等车厢。
    应桂馨的父亲和妻子踟蹰在原地,被应桂馨好说歹劝,相继退出了车厢。
    应桂馨将死之际,没想到竟有人出手相救,对他而言,胡客就是救命恩人。几个杀手虽然退出了车厢,但火车还在行驶,杀手不可能下车,所以他的危险尚未解除,他想要活命,还得指望胡客。正因为如此,胡客的吩咐,他丝毫不敢违逆,这才劝父亲和妻子暂且退出车厢。
    等到车厢内的人都走光了,应桂馨才仔细地打量胡客,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的确见过,在天口赌台被烧毁那一夜,胡客杀光了他带来的二十几个便衣巡警,逼得他灰溜溜地抱头鼠窜。但可惜的是,此时的他并没有想起来。
    胡客是为刺杀应桂馨而来,当然不会救应桂馨的性命。他暂时留应桂馨不死,只是为了问清楚一个问题。他没有忘记杜心五的叮嘱,要从应桂馨的嘴里问出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应桂馨不会当着旁人的面吐露这个秘密,所以胡客才把车厢内的人全部支开。车厢内的乘客一旦退出去,总有人会去车尾通知司警,所以胡客必须尽快了结这件事。
    “问你事情,”胡客冷然说道,“如实回答。”
    应桂馨忙道:“恩公想知道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杀宋教仁是受何人指使?”胡客直接抛出了这个问题。
    应桂馨猝然一愣。他没想到胡客竟会问出和宋教仁有关的问题。他混迹市井多年,善于察言观色,见胡客板着一张脸,刹那间明白过来胡客很可能是为了替宋教仁报仇,刚才救他一命,多半只是为了问出刺杀宋教仁的幕后主使是谁,一旦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可能会立刻对他下杀手。
    “恩公想知道此事?”应桂馨不动声色。
    “说。”胡客只回应了一个字。
    应桂馨点点头,说道:“我应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恩公救我一命,我定当回报。既然恩公想知道此事,那我说就是了。”他回头看了看,像是在观察车厢内是否还有其他人。
    “杀宋先生不是我的本意,”应桂馨叹了一声气,“南北都想他死,就算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应桂馨口称宋教仁为“先生”,又不断唉声叹气,显得极为痛惜。他说话的同时,脚底下往后挪了一步,坐在旁边的座位上,显得垂头丧气。他挪步坐下的真实目的,是为了接近那把掉在地上的手枪。
    应桂馨又道:“北边怕他夺权,想要除掉他,南边恨他夺权,也要除掉他,他如果不死,南北都没有安生日子……”应桂馨再一次摇头叹息。摇头的同时,他已经看准了手枪的位置。
    应桂馨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斜扑蹿出,想抓起地上的手枪。
    应桂馨的手刚要触碰到手枪,胡客的脚却后发先至,将手枪踢出老远。应桂馨尚未回过神来,小刀的刀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戳破了他的皮肤。
    “坐回去。”胡客冰冷的声音响起。
    应桂馨的额头直冒冷汗,僵直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上。
    “接着说。”胡客的语气很是平淡,但暗含着一股令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应桂馨的性命掌控在胡客的手里,不敢再耍什么花招。他咽了一口唾沫,颤声说道:“先是陈其美找到我,后来洪述祖也找到我,南北两边都想除掉宋先生……我知道了他们的事,如果不答应,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我实在没得选……
    “陈其美对我有再造之恩,他保证事成之后,让我平安无事,得享荣华富贵,所以我到底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应桂馨垂头丧气地说道,“我依陈其美的安排,派武士英刺杀了宋先生,故意把武士英留在府上,又保留了与洪述祖通电的证据,一来让武士英做替死鬼,二来把祸水泼到北京那边……”
    应桂馨接下来又说了一大通,大意是南北双方都不满意当前的现状,袁世凯想灭掉革命党独揽大权,孙文看不惯袁世凯坐享革命成果,既然一国不容二主,南北之间就必有一战,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开战的借口而已。“刺宋案”一发生,南北两边都觉得这是一个吞灭对方的大好机会,所以根本没打算清查此案,都在努力地发动民间舆论,往对方身上泼脏水,以争取民心。与此同时,双方积极备战,袁世凯通过善后大借款扩充军备,孙文则四处开会筹备讨袁,都想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吞灭对方。
    二次革命爆发后,应桂馨从六十一团兵营监狱里越狱,逃到青岛躲避。他之所以选择暂避青岛,而不是避居海外,是因为青岛地处南北之间,方便他观望形势,如果南方赢了,他就立刻南下,如果北方获胜,他就即刻北上,总之无论哪一方获胜,他都有利可图。后来北方获胜,应桂馨立即望风转舵,投靠了袁世凯。只不过他去北京后闹得太狠,既要酬劳又要勋位,还要求所谓的“平反冤狱”,袁世凯忍了他几个月,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密令雷震春派人刺杀他。至于陈其美要除掉应桂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杀人灭口。当年陈其美暗杀陶成章后,推王竹卿做了替死鬼,放了亲信蒋志清一马,蒋志清立即远避海外,守口如瓶,陈其美非但没有动杀人灭口之心,反而准备等蒋志清回国之后,便委以重用。在“刺宋案”上,陈其美的做法几乎完全相同,推武士英做了替死鬼,放了亲信应桂馨一马,只是没想到应桂馨竟然投奔了袁世凯,而且根本不守秘密,四处拿“刺宋案”说事,实在令他怒不可遏,便起了杀人灭口之心,于是发电报托身在国内的杜心五代为惩治。
    应桂馨为求活命,事无巨细地说了一大通,胡客却不想再听下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之间,胡客竟对暗杀产生了厌恶之感。他行刺杀之事已有多年,手下的亡魂不计其数,却始终没有对这种替天行道的手段产生过一丝反感。可是现在他却心生厌恶了,他厌恶刺杀之事,也厌恶刺杀之人。
    他甚至在心里暗暗地厌恶自己。
    胡客不想再听应桂馨的长篇大论,也不打算把应桂馨的回复带给杜心五。
    刀锋斜掠,划过应桂馨的左脚踝,胡客没有取应桂馨的性命,只是割断了他的足筋。当年姻婵的左脚踝被枪弹击中,如今胡客以牙还牙,分毫不差地报还在应桂馨的身上。
    胡客把小刀丢在应桂馨的脚边,大步走出了头等车厢。
    经过车厢连接处时,胡客看见了守在这里的索克鲁。
    索克鲁已经老了,眼窝深陷,头发和胡须均已花白。这位曾经叱咤风云一时的御捕门总捕头,一生与刺客和杀手为敌,没想到年老之际,竟然做起了曾经最为痛恨的事情。
    对视一眼,错身而过,胡客不再理会索克鲁。
    索克鲁听见了应桂馨因足筋断裂而发出的惨叫声。他知道应桂馨没死,于是冲身边的两个秘密军警使了个眼色。两个秘密军警站了起来,摸出砍刀,嗖地一下钻进了头等车厢。
    越来越多的人朝头等车厢聚集,车内是万般喧哗,车外则是夜色深沉。
    胡客微微一笑。
    穿行于人潮之中,他大步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全书完)
    后记
    中国历史上有众多青史留名的刺客,这些刺客的故事精彩纷呈,往往比小说更为精彩,其中要离刺庆忌的故事,尤为令我着迷。
    庆忌是吴王僚的儿子,在吴国号称第一勇士,有万夫不当之勇。吴王僚被专诸刺杀后,公子光谋夺吴王位,是为吴王阖闾。庆忌逃往卫国,在卫国招兵买马,发誓要报杀父之仇,成为了阖闾的心头大患。阖闾想除掉庆忌以绝后患,伍子胥便向他推荐了要离。
    为了接近庆忌,要离献上断臂杀妻的苦肉计。他辱骂阖闾,被阖闾治罪,被斩断右臂,然后赴卫国投奔了庆忌。得知要离投奔庆忌后,阖闾又杀掉了他的妻子,并且焚弃于市。
    庆忌探得断臂杀妻的事实,以为要离与阖闾有血海深仇,于是对要离深信不疑,将之视为心腹。
    三个月后,庆忌整顿兵马,率军出征吴国,与要离同乘一船渡江。
    船至江心,要离趁庆忌不备,突然用独臂握矛,出其不意地刺穿了庆忌的胸膛。庆忌震惊之余,大笑着说:“天下竟有如此勇士,敢行刺于我!”左右卫兵一拥而上,欲将要离碎尸万段,却被庆忌阻止了。“这是天下勇士,”庆忌说道,“一日之内,怎么可以杀死两个天下勇士呢?”庆忌命令卫兵放了要离,然后拔出短矛,血流如注而死。
    要离杀妻事君为不仁,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为不义,自觉无面目苟活于世,于是自断手足,伏剑而死。
    写一个关于刺客的故事的想法,正是萌生于读完这个故事的那一刻。
    清末民初是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大小事件层出不穷,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之所以选择这个并不好写的时代作为本书的背景,是因为心里一直觉得,那个时代所发生过的众多舍生取义的暗杀故事,以及那些奋死一击慷慨就义的刺客,不应该被湮没于历史的深处。不畏强暴,矢志不渝,为了道义孤注一掷,不惜抛弃项上头颅,是藏在每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的侠客精神。
    书中所涉及的历史暗杀事件,尽可能地做到还原事件的全过程。唯独梁铁君谋刺慈禧失败被捕一事,原本发生在1906年,但为了照顾情节的发展,将之提前了一年。
    光绪之死和“刺宋案”,在历史上一直是一个谜,至今众说纷纭,仍无定论。书中所探寻的真相,乃是我个人依据史料做出的推想,并不能当真。
    书中设定了两个相互对立的组织,即刺客道和御捕门。刺客道和御捕门当然是不存在的,但在历史上能够找到各自的原型。御捕门这种直接效忠于皇帝的特务式组织,在汉朝有绣衣使者,唐朝有丽竞门和不良人,明朝有锦衣卫,清朝有粘杆处;刺客道这种刺客组织同样不缺乏原型,比如战国时期的墨家游侠分支,唐朝的探丸郎等。
    雷鳞是刺客道的创始人,他的墓葬中没有尸骨,书中并未解释原因。希望将来能有机会,将刺客道创立时的故事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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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3 11:33:15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书。楼主能否介绍一下作者:巫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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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3 18:0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剧孟 发表于 2024-9-3 11:33
好书。楼主能否介绍一下作者:巫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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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终南山密码至今未完结,宋慈洗冤笔记虽然说完结,但看结尾还是没完,结尾挖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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