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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丁情《流星前夕》(古龙《流星蝴蝶剑》续集故事)(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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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 10:16: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4-9-9 13:28 编辑

丁情,古龙好友及弟子,古龙去世后,他仿照古龙笔法写了不少古龙的续书,有《西门无恨》,《剑光中的魅影》,《刀的灵异》,《流星前夕》,《小刀悲情》等等。今年在灵溪侠友的整理下,Ocr校对,将这一系列故事重新整理了出来。现在我受其委托,继续连载丁情《流星前夕》,分享给大家。这个是古龙《流星蝴蝶剑》续集故事,孟星魂和小蝶隐居后, 生了个女儿,本来可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不过......., 神秘人出现了,小蝶失踪了,律香川复活了,她要和律香川成婚?.......这个故事前面大部分是回忆《流星蝴蝶剑》的一些片段,后半段有点《白玉老虎》的影子,孟星魂卧底进入飞鹏堡......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10:17:55 | 显示全部楼层

  目录:

  何妨谈谈(丁情)

  第一篇 流星

  第一章 流星来兮
  第二章 流星的故乡
  第三章 流星的从前
  第四章 流星般的笑蝶
  第五章 流星的恶梦
  第六章 流星的哀痛

  第二篇 蝴蝶

  第一章 悲哀的蝴蝶
  第二章 心碎的蝴蝶
  第三章 活过的蝴蝶
  第四章 往昔的蝴蝶
  第五章 垂暮的蝴蝶
  第六章 悲情的蝴蝶
  第七章 风云再起
  第八章 打猫客栈
  第九章 风雨欲来
  第十章 一夕之间

  第三篇 剑

  第一章 剑的柔情
  第二章 剑的光芒
  第三章 剑的愤怒
  第四章 剑的变化
  第五章 剑的旅途
  第六章 剑的风云
  第七章 剑的恐怖
  第八章 剑的悲哀
  第九章 变化初起
  第十章 风云欲来
  第十一章 再起变化
  第十二章 又见姑奶奶
  第十三章 一夜之间

  第四篇 前夕

  第一章 怎能拔剑
  第二章 夺命七星针
  第三章 是谁杀了他
  第四章 小蝶再见
  第五章 欢喜布庄
  第六章 垂帘吃饭
  第七章 前夕已至

  第五篇 没有结束!

  第一章 大喜之日
  第二章 等待前夕



  内容提要

  刹那间的灿烂,换来永远的回忆!
  不管这回忆是苦?是甜?
  他都必须走,因为今夜已是“流星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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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10: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何妨谈谈

  丁情

  小说里一定有人物,人物中一定有主角,无论写什么小说,大概都不能例外。
  说算是天地一沙鸥中的那只鸥,也是拟人化的,也有思想和情感。
  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无疑是要比较特殊一点,无论形象和性格都比较特殊。
  因为武侠小说写的本来就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小说中人物的遭遇通常都不是普通一般人会遭遇到的。
  而且常被“推”入一个极尖锐的“极端”中,让他在一种极困难的情况下作选择,生死胜负、成败荣辱,往往就决定在他的一念间。
  是舍生取义?还是舍义求荣?这其间往往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因为武侠小说的作者一定要让他的主角在这种磨练和考验中表现出真正的侠义精神,表现出他的正直坚强的勇气。
  一个人如果经常会受到这种考验,就好像一块钱被投入洪炉中,经过干锤百炼之后,自然会化凡铁成精钢的。
  所以武侠小说中的主角,通常都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绝不屈服,绝不妥协,义之所在,百折不回。
  无论他们的外表看来像个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决心和勇气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就算他们的躯壳已因愁苦、伤痛、疾病而致伤害,这一点也不会改变,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出现在武侠小说中,根本就不值得写了。
  但他们也是人,也有血有肉,也有思想有感情,所以,他们也有很多种不同的类型。
  有些是冷如岩石,有些热情如火,有些木讷沉着,有些潇洒风流,还有些平时看来虽然平凡懦弱,可是在他们面临大节大事时,却能表出一种非常人所能企及的决心和勇气。
  人本来就有很多种。在创造小说中的人物时,当然也应该有很多种不同的形态,否则这种小说也根本不值得写了。
  □                           □                             □
  写剧本和写小说,在基本上的原则是相同的,但在技巧上却不一样。
  小说可以用文字来表达思想,剧本的表达却只能限于言语、动作和画面,所以一定会受到很多的限制。
  一个具有相当水准的剧本,也应具有相当的“可读性”,所以萧伯纳、易卜生、莎士比亚,这些名家的剧本,不但是“名剧”,也是“名著”。
  但在通常的情况下,都是先有“小说”,然后再有“剧本”。
  由小说而改编成的电影很多,由“飘”而有“乱世佳人”,是个最成功的例子。除此之外,还有“简爱”、“咆哮山庄”、“基度山恩仇记”、“傲慢与偏见”、“愚人船”,以及“云泥”、“铁手无情”、“窗外”等。
  但也有例外的,先有剧本,再有小说。
  “怒剑狂花”、“边城刀声”就是这么些个特殊的例子。
  这两部是先有剧本,在电视开拍之后,才有小说的,但“怒剑狂花”和“边城刀声”却又明明是由“小说”而改编成的剧本。
  关于“怒剑狂花”和“边城刀声”,我要写的本来就是小说,而不是剧本,小说和剧本并不完全相同,但意念却是一样的。
  写武侠小说最大的通病就是废话太多,枝节太多,人物太多,情节也太多,在这种情况下,将武侠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就变成是一种很吃力不讨好的事。
  谁都无法将“绝代双骄”改编成“一部”电影,谁也无法将“独臂刀王”写成一部很成功的小说。
  但是这种情形也有例外的。
  “流星、蝴蝶、剑”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
  它不但是一本很“成功”的武侠小说,也是一部很“成功”的电影。
  当年楚原以一部“流星蝴蝶剑”将武侠片推向一个浪漫的风潮,也使得我们古大侠在一夕之间,成为家喻戶晓的出名人物。
  从此,古大侠又将本来不让“某些人士”认同的武侠小说,由只摆在出租店里的散本小说,带上大书局里的精装大本书。
  从此,武侠小说就走出了那阴暗孤独的角落,而爬上了大多数人家里的书柜上,而成了人人喜爱的珍藏本。
  □                           □                             □
  早在古大侠没有“乘酒归去”的时候,我们就曾经研商过,想写“流星蝴蝶剑”的续集。
  那时不但有了故事的架构,连名字也想好了——“流星前夕”。
  可是等到要动笔之前,却因为某种因素,而先写了“怒剑狂花”、和“那一剑的风情”。
  好不容易等这两套小说写完了,“流星前夕”也如流星般的只留下灿烂的火花,然后就消失在无尽的夜空中。
  造成这样的因素是,我们在台视开始制作一部武侠剧,我不但要忙着构思剧本,还要处理整个拍摄过程。
  当然呀,小说也是要写的。
  所以“流星前夕”就离我更遥远了。
  直到最近,电影界又掀起武侠风,很多早期拍过的名武侠小说又重新搬上银幕。
  “流星蝴蝶剑”也是其中之一。
  这部名著早期是邵氏出品的,这一次是由我的好友吴敦出资拍摄的。
  于是“流星前夕”又如流星般的重回我的脑海里。
  于是我又重新整理早期已构思好的故事。
  于是我当然又动笔了。
  于是读者们就可以看到这本——流星前夕。

  丁情于1992年12月13日上午9:2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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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10:2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篇 流星

  流星的光芒虽然短暂,但刹那间造成的灿烂,却是没有任何一颗星星可以比拟的!


  第一章 流星来兮

  一

  暖阳、和风,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独臂的女人,用着她那轻盈的步伐,走向那骄阳的尽头,也走进了她冰寒的未来。

  二

  一日之计在于晨。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早晨决定的。几十年来,他都是这样子的,就算他现在已退出江湖了,他还是改不了这个习惯。
  只是以前决定的,都是些江湖上的重大事情,而现在决定的,通常都只是些邻居街坊间的芝麻小事,但是,老伯还是乐此不疲。
  现在就是早晨,老伯就在花园里,就站在花园里花开得最茂盛的一角。
  老伯的花园虽然已不像从前那么宏伟,但仍是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在开,而老伯的人一定在花开的地方。
  现在是初春,春天是花朵互相争艳的时刻,但老伯却只喜欢站在杜鹃花叶里。
  因为那里有一座亭,一座用竹子搭成的凉亭,亭名就叫“三错亭”。
  三错?
  三错亭?好怪的名字。没人问,老伯也不解释,所以街坊邻居都只知道春天时,老伯一定会在花园里的“三错亭”赏花,解决各人的困难。
  □                           □                             □
  老伯刚替杜鹃修完花枝时,大叔就走了进来。“老爷,今天又是一大堆街坊邻居来求助,不太重要的,我已替老爷打发掉了,只留下了三个人。”
  不太重要的,通常都是一些来发发牢骚,或是来借点家用的人,这些事,老伯都交给大叔去处理。
  大叔已跟了老伯十五年了,能解决的事,他一定替老伯分忧,但只要有一点决定性的事,他决不会越权,他一定留给老伯自己断夺。
  下人一定要守本份,虽然老伯对大叔很好,很多事都让大叔自己作主,但大叔还是不敢越权。
  他虽然不认识律香川,但律香川的事,他有听说过,老伯就是在律香川事件之后,才决定退出江湖的。
  老伯虽然很信任他,但他绝不敢越权。他知道自己没有律香川那种野心,但别人会怎么想,他不知道;所以他就很小心的做自己总管的职务,绝不越权。
  □                           □                             □
  大叔姓武,名强大,这个名字雄纠纠、气昂昂的,很有霸主的味道,但却和他本人极为不搭调。
  他本人个子很小,又瘦,虽然也会武功,但绝不像他名字那么武猛。

  三

  “只留下了三个人,”大叔平和的说:“一个是街底的陈掌柜,一个是杂货铺的张妈,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老伯眉头微皱,但仍继续浇花,困为他知道大叔会继续说下去。
  “是个年轻人,大约十七岁。”大叔说:“看起来很有教养,武功底子不错,尤其是剑方面,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个年轻人应该是武林世家的弟子。”
  武林世家的弟子跑到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来干什么?老伯的眼睛有点亮了。
  江湖人就是江湖人,虽然已退出江湖了,但能听到,或者看到有关江湖的人和事,总还是会有那么一丁点喜悦。
  看见老伯眼中那一闪即过的光芒,大叔立刻接着说:“这位年轻人我已将他迎到书房,叫人奉茶侍候。”
  □                           □                             □
  在前厅很快的处理完陈掌柜和张妈的事后,老伯就走进书房。
  一进门,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背对着他在赏梅,放在窗栏上的两盆梅花。
  老伯没有立刻惊醒这位赏花的年轻人,他只是用那锐利的双眼,一寸一寸的扫过年轻人后背。
  当老伯巡视完年轻人全身后,年轻人没有回身,只是淡淡的说:“老伯不愧是老伯,目光依旧锐利如芒。”
  年轻人说完后,才淡淡的转身,这时,老伯才看清年轻人的脸孔。
  一张俊俏的脸土,配着一双粗犷的浓眉,非但没有破坏他的清秀,反而更增添了些许“酷”意。
  “我姓原,原冷阳。”年轻人淡淡的说。
  原?老伯的脑中迅速的过滤近代武林世家,其中并没有一家姓原的,连旁亲也没有,而近代武林名人、大侠之中,也只有一位姓原的。
  那是楚留香时代,将香帅困于蝙蝠岛的原随云,那件事情至今已将有百年了,难道眼前的这位年轻人是原随云的后代?
  “原?原随云的原?”老伯探寻的目光停留在原冷阳的脸上。
  原冷阳笑了笑。“那是我祖父,难得老伯还记得。”
  “原老前辈青年才俊,武功已冠绝天下。”老伯说:“虽然是个瞎子,但却将明眼的香帅困于荒岛之上,这件事至今仍是武林中人津津乐道。”
  “那只不过是一时之胜而已。”原冷阳说:“最后仍败在香帅手中。”
  “胜败乃兵家常事。”老伯不想再留在这个话题上。“不知原公子今日前来寒舍,是过路?或是专程?”
  “在下晚生了几年,无法目睹老伯当年风光,实是憾事一件,所以今日专程来拜睹老伯风采。”原冷阳说:“二来,在下想找一个人。”
  “找人?”老伯微愣。“找谁?”
  原冷阳的脸上仍带着淡淡的“酷”意,但说话声却有了些恨意。“孟星魂。”

  第二章 流星的故乡

  一

  现在是初春,寒冬迹象还未全消时,却已有了夏天的味道了 。
  也许是靠海的关系吧! 因为海面上正吹来一阵阵的南风,风中不但带着热热的碱意,也带来了远方不知名的树叶芬芳香。
  孟星魂坐在沙上,静静地看着海天尽处的那一轮落日。
  海浪一层一层的拍打上滩,夕阳一寸一寸的沉入海线, 倦鸟一群一群的飞向树林,渔船一条、一条的驶向港口,这是多么温馨的画面,多么有“家”的味道。
  孟星魂就喜欢这种味道、这种画面,所以每天黄昏时, 他一定抽空到沙滩上来享受这一刻的感觉。
  ——也只有飘游过的浪子们,才知道有家的感觉。
  孟星魂望着海上的夕阳,满足的喘了口气,正准备起身时,一双织柔的手轻轻的搭上他的肩。
  不用回头,孟星魂也知道这双手的主人是谁。只要煮好饭菜,小蝶二定会来沙滩叫他。
  “大老爷,晚饭准备好了。”
  小蝶轻柔的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孟星魂顺势的将小蝶搂进怀里,然后深深的吻住她的小嘴。
  □                           □                             □
  三菜一汤,配上一壶竹叶青,这是孟星魂最喜欢的晚餐,不管是什么菜,只要是小蝶炒的,他都喜欢吃,但酒却一定要挑竹叶青。
  因为孟星魂认为所有酒类里,竹叶青浓而不烈,甜而不腻,最适合晚餐时喝。
  一顿晚餐,一壶竹叶青,既解馋又不伤身体。
  但是今天桌上却有五道菜,酒更是这偏僻海村难得一见的茅台酒。
  通常家里会加菜换酒的,大都是有街妨邻居要来吃饭,所以孟星魂虽然愣住了,但随即笑了。
  “是不是村尾的那个王大头要来?”
  小蝶笑着摇摇头。
  “那一定是女酒鬼王小婶了。”
  小蝶又摇摇头。
  孟星魂看了看桌上那瓶茅台酒。“莫非是村长要来?”
  小蝶还是摇摇头。
  这下子孟星魂猜不出来了,所以只好睁大眼睛的看着满脸神秘笑容的小蝶。
  “你忘了今天是几月几号?”小蝶提醒他。
  “三月二十。”孟星魂喃喃自语:“三月二十是什么日子?”
  “三月二十不是什么日子,但三月二十五却是老爸的生日。”小蝶终于说出来。
  “三月二十五?对呀!我怎么忘了!”孟星魂拍拍自己的脑袋。
  “今年是他老人家的七十大寿,你一定要去。”小蝶说。
  “你呢?”
  小蝶沉吟一下,才开口:“我也很想去,但又怕笑蝶会回来。”
  一提起笑蝶,孟星魂的心又隐隐作痛,他依稀记得第一次看到笑蝶时,她才三岁,而他却是要去杀她的外公。
  自从杀了“湘西剑客”单飞之后,孟星魂执行任务就不再超过半个月,可是去杀孙玉伯时,高大姐却给他三个月的时间。
  等到他见到孙玉伯时,他才知道,就算再花三年的时间,也杀不了孙玉伯,但他是个职业杀手,接到任务就必须完成。
  ——不能完成,就做个完人。
  这是做为一个职业杀手的原则,也是他们的悲哀和无奈!
  孟星魂为了收集孙玉伯的一切生活资料,就花了他三个月的时间,这其中当然包括接近孙玉伯的女儿孙小蝶在内。
  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笑蝶,那时她虽然还是在牙牙学语,但却已散发出她那聪颖的早熟。
  她也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几乎是她母亲的翻版。
  孟星魂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孙小蝶的情景。那是个雨夜,雨虽然下得不大,却带着残冬的寒意,孙小蝶就穿着一身的红衣,披着一件大红的披风,无视于漫天的风丝,和满地的泥泞,一个人施施然的从小酒店里走了出来。
  看她那时的神态,就仿佛一个高贵、美丽的公主,走在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上。
  第一眼,孟星魂就已被孙小蝶吸引住,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她眉宇间的那股叛逆的傲气。
  那是一种对任何事都“漠然”,对任何人都“渺视”,对自己更是“看不起”的神情。
  □                           □                             □
  孟星魂是一个最佳的职业杀手,他当然知道作为一个杀手须奉守的一个原则——不能和对方有任何的“情”!
  孟星魂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只是对孙小蝶感到“兴趣”而已!
  他不可能对她产生任何的情!
  绝不可能!
  ——只可惜杀手也是一个人,只要是人类,那么人与人之间就没有“绝不可能”这件事。
  ——更何况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兴趣”,就已是“情”的滋长了。
  经过深入的“兴趣”之后,孟星魂发觉到她眉宇间为什么会有那一股叛逆的傲气,原来她是一个被贬落凡间的仙女!
  原来孙小蝶是一个“未婚的母亲”,不管孙玉伯再怎么逼问,她始终不肯说出谁是笑蝶的父亲。
  一向高傲的老伯,岂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发生这种事!于是孙小蝶就被逐出家门。
  于是孙小蝶就独自的在外扶养这个不知父亲的笑蝶。
  于是孟星魂对小蝶的“兴趣”就更浓了,这其中当然只有“怜惜”而已,绝没有“情”在——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在这同时,孟星魂当然也更深入了解孙玉伯,可是越深入,他就越害怕,他发觉他一向很尊敬的高大姐,要他来执行这项任务的目的,并不是要他完成,而是要他做个“完人”!
  唯有像他这样的高手,才能使得老伯“分心”,也唯有老伯在“分心”时,那个躲在背后的人,才能找出老伯的弱点,才能一击而中!
  孟星魂虽然很尊敬高大姐,却不是个笨蛋,他可以为高大姐去死,却绝不做个“替死鬼”。
  所以他要为自己的“生”而挣扎,他决心挖出这个躲在背后操作的人。
  所以他就和老伯联手,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魂的游戏,最后终于“好人占上风”了。
  这个躲在背后的人居然是老伯最亲近的军师律香川,同时,他也是毁掉孙小蝶的人——他就是笑蝶的父亲!
  戏终于要落幕了,最后老伯只要求孟星魂一件事,要求他尽量给孙小蝶幸福。
  他答应了,所以他就带着孙小蝶和笑蝶来到了这偏僻的海村。
  一住就是十五年了。
  十五年来,他们虽然不曾再见过老伯,但每年在老伯的生日时,他们都会送上一份礼物。

  二

  “我也很想去,好久没见他老人家了,可是我怕……怕笑蝶这两天会回来。”孙小蝶轻声的说:“因为过两天也是她的生日。”
  三月二十九,是笑蝶的十八岁生日,也是她离家出走的第六年。
  她是在六年前,也就是她十二岁生日那天离家的,没有留下任何支字片语,但孟星魂和孙小蝶心里都明白。
  孟星魂虽然是她的继父,却也是她的杀父仇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但养育之恩,却远比亲生之情来得浓,来得深!
  这种事大人都很难抉择,更何况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所以她不离家出走,谁离家出走?
  孟星魂想了想之后,点点头。“也好,免得你们母女二人见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什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你还以为我只有十六?我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孙小蝶笑着说。
  “什么你才三十一?我以为你已有七老八十了。”孟星魂故意正经的说:“否则怎么像个老太婆似的整天念不停?”
  “嫌我老了是不是!”孙小蝶也板着脸。“好呀,再去找个年轻的。”
  “我是想找,只可惜我老婆不但会念人,还会掐人!”
  孟星魂话还没有说话,人就已一溜烟的跑开了,因为他已看见孙小蝶的手指“掐”了过来。
  “有种就不要跑!”孙小蝶忍不住的笑了。
  孟星魂在门边露出头,看看孙小蝶说:“我不是怕痛,是怕你心疼。”
  “肉又不是我的,我疼什么?”
  “肉虽然不是你的,但掐在我身上,疼在你心上呀!”
  “你——”孙小蝶看着他的那副“嘴脸”,不禁又笑了。
  “都已快四十了,还这么顽皮!”
  “哦……终于说实话了,终于嫌我老了?”
  孟星魂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故意将小肚挺出,才又接着说:“唉!我亲爱的朋友,你我都悲哀了,因为你我已进入肚子微凸的中年!”
  看着他那副“尊样”,孙小蝶又气又好笑。
  “好了,别闹了,快来吃饭呀。”
  “是的,老婆大人。”
  海边的初春,虽然还停留着残冬的脚步,但小木屋里却比仲夏还要温暖。
  但在“快活林”里,不论是寒雪纷飞的严冬,或是细雨绵绵的冷秋里,那儿永远是温暖的、热情的!

  三

  阳光已升起,乳白色的晨雾渐渐飘在山林间、泉水上升起,又渐渐一缕缕随风飘散,谁也不知道飘散到什么地方?飘散到消失为止。
  ——人生有时岂非也正和烟雾一样?
  景物依旧,人呢?
  在这方圆三百里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庭园,同时更找不到比这里更迷人的地方。
  各种不同的人,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到这里来,就像是苍蝇见到了肉上的血,就算在这里花光了最后一分银子,也不会有人觉得冤枉。
  因为这里就是“快活林”!
  在这里,你不但可以买到最醇的酒、最好的女人,还可以买到连你自己都认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
  只要你够慷慨,在这里你甚至可以买到别人的命!
  因为这里就是快活林。
  在这里绝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也绝没有不用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到这里来,无论是谁,就都得准备花钱!
  就连孟星魂也不例外!
  没有人能例外。
  因为快活林的主人就是高寄萍高大姐。
  她以将近三十年的艰苦、贫穷的流浪生活,学会了一件事——亲生子也不如手边钱?!
  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钱更重要的!
  没有人敢说她不对,因为她从贫穷中得到的教训,那绝对比刀割在自己的肉上还要痛苦,还要真实。
  血淋淋的真实!
  整幢快活林就盖在一片枫树林中,现在正是枫叶最红的时候,远远看来,快活林就矗立在一片火焰中。
  孟星魂也在这一片火焰中,他踽踽的走在满是落叶的小路上,目光一直凝视着小路尽头的快活林。
  孟星魂可以说是在那儿长大的,但他从来也没有进过快活林。
  在那儿,他只不过是个永远不能见到天日的幽魂,既没有名、也没有姓,既不能去相识别人,也不能让别人认得他。
  因为高大姐认为,根本就不能让江湖中知道有他这么样的一个人存在。
  他这一生就是为了杀人而活着,也必将为了杀人而死!
  他若想活得长久些,就绝不能有情感、绝不能有朋友,也绝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因为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属于他自己的。
  是属于高大姐的!
  如今快活林依旧在,高大姐呢?
  她是否还在酒客间穿梭陪笑?
  她是否依然由街上捡回些孤儿,然后将他们培养成杀人不眨眼的剑客呢?
  就像当年她培育他和叶翔、小何、石群一样?
  □                           □                             □
  还没有走过小桥,就已闻到屋内传出的酒香和笑声。
  过了小桥,酒香就更浓了,但嘻笑声却转为怒喝声,并有掀桌子,和打人的巴掌声传出。
  然后,孟星魂就看见一个女人由屋内被人推了出来。
  她正好倒在孟星魂的脚下。
  孟星魂还来不及看清她的长相时,她已又被人拎了起来。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将酒洒在我身上,你知不知道我这套衣服是多少钱做的?”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拎她的人,他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身上的那件深蓝色绸缎衣服上还沾有水珠,大概就是那令他发脾气的酒汁吧!
  “孙大爷,我不是故意的。”
  这个声音……
  孟星魂一听到女的开口说话,就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是故意的就已经这样了,如果是有意的,那不就要拿酒由我头上淋下去?”
  这位姓孙的越讲越气,手又扬起,又准备一巴掌打下去,可是他的手却只挥到一半而已,因为他的手已被人抓住。
  抓他手的人当然就是孟星魂,他生平就恨男人动不动就打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
  这位姓孙的,平时大概被别人奉承惯了,这下见到有人居然敢拦住他,而且还是个不起眼的年轻人。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孙某人的闲事?”
  旁边那些摇旗呐喊的人立即帮腔的说:“对呀!你的眼睛是不是沾到了鸟屎?居然连孙树和孙大爷都不认识!”
  “孙树和?”孟星魂看了看他。“哦,原来就是被人称为‘孙剑人’的孙大剑人!”
  这位“孙剑人”一生还真是跟“剑”脱不了关系。
  他的曾祖父本来是位铸剑的小师父,不知从那儿得了半本的剑谱,然后就跟个宝似的传给了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不但得了他爸爸的铸剑术,也得了这半部剑谱,于是他一边帮人铸剑,一边偷偷的练习剑谱上的剑法。
  也许是他的天资不够,或是他的天性比较忠厚,他始终没有将“剑”发挥出来。
  但是别急,孙家的“剑”术,到了孙树和这一代终于扬眉吐气了。
  他不但将“剑”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还广收徒弟,其中最得他真传的是被称为“小剑人”的庄建勋。
  刚刚在旁帮腔作势的一位就是孙剑人的爱徒庄建勋。
  □                           □                             □
  孟星魂笑着将手松开,然后笑着问:“不知这位姑娘何处得罪我们的孙大剑人,居然能使你气成如此?”
  “她——她是贱女人!”孙剑人理直气壮的说。
  孟星魂做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她也是个‘剑人’?难怪我们孙大剑人会发脾气,她怎么可以抢你的名号呢?”
  一阵哄笑!
  “你——”孙剑人指着孟星魂的鼻子直呼气。
  “我?难道我说错了吗?”
  孟星魂一脸无辜状。
  众人已哄堂大笑!
  这时,我们的小剑人庄建勋当然要替师父出气了,所以他立即拨剑出鞘,迅速的刺向孟星魂。
  孙家剑法本以辛捷狠辣见长,孙家门下的徒弟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将人“剑”到流血为止。
  所以庄建勋这一剑已势在必得,他几乎已看见孟星魂的血被他“剑”出了。
  但,孟星魂只随手一挥。
  我们这位孙家“小剑人”就被这么小小一挥,而挥退了四、五步,连掌中的剑都几乎拿不住。
  孙剑人的脸色变了。
  他自从接掌“孙家剑术”的门户以后,武功虽未精进,气派却大了不少,无论走到那里,谁不被他的“剑”术打倒!
  但如今的首号爱徒,居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击退,他怎能不生气呢?
  他也出“剑”了。
  只可惜他的下场比他的爱徒“小剑人”庄建勋还要惨。
  他的“剑”几乎没有拨出来,他的人就已被摔落小桥下的流水里。
  众人更是拍手叫好,有的人甚至上前拥住孟星魂。
  孟星魂好不容易排退众人的热情之后,却已看不见刚刚那一位女人了。
  孟星魂在人堆里搜寻她的人影,但万头攒动,任谁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找出一个人。
  所以他只好随着那股热情的人潮涌入快活林,享受着他们给予的热情招待。
  快活林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上好的酒、上好的女人、上好的赌局,这里的一切都是上好的。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大老爷们急着来这里享受一番——世上又有那个男人不喜欢这种调调?
  但孟星魂却仿佛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将来呢?
  他很快的就找了个借口逃出来,因为他看见有个小二单独在庭园里清扫刚刚随着那个女人摔在外面的碗盘杯筷。
  这个小二很年轻,年纪就像孟星魂十五年前一样,但却不是以前的小二,店里面的伙计和女人们也都不是以前在这里的人。
  他们都是新人,以前的旧手,一个都不在,孟星魂刚刚曾答应那些人进去,最主要的是想看看有没有些老人在。
  孟星魂一走出门口,小二马上很机伶的抬头,笑眯眯的打招呼。
  “大爷,这么快就走了?”
  “不,出来透透气。”孟星魂也笑着回答。
  “对呀,在里面待久了,不喝醉也会给酒气醺醉。”小二说:“现在虽然已过了枫叶最艳的时期,不过叶子仍很红,大爷可以到林中走走,那儿的空气很清新的,对醒脑很有帮助。”
  “多谢。”
  孟星魂故意装做要走,然后又作想起状的问小二:“对了,以前我常来的时候,都会看见那位美丽的老板在大堂上陪客人喝几杯,玩几把,怎么今天没看她?”
  “大爷说的是多久以前的事?”
  “大概十几年了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现在这里只有男老板,没有女老板。”小二说:“而且这家店也才开张没多久。”
  “重新开张?开多久?”
  “上个月才开张的。”
  “上个月?”孟星魂沉吟一下,又问:“那现在的老板是谁?”
  “是个年轻人,不了起的年轻人,年纪比我还要年轻,听说只有十七、八岁而已。”小二佩服的说:“我只知道他姓原,我们都叫他原老板。”
  原?十七、八岁?
  “不过他很少来这里,开张至今,我只不过见过他一次而已。”小二接着说。
  “看来这位年轻的老板本事一定很大,要不然怎么能撑这么一家大店?”
  “他不但本事大,人也很好。”小二说:“就拿刚刚那姑娘来说,要不是我们老板允许她在这里,以她的年纪又怎能上得了这里的台面?”
  提起刚刚那个女人,孟星魂不由得就紧张了起来,但脸上仍笑着。
  “刚刚那位姑娘是谁?听你的口气,她好像也是这里的姑娘?”
  “她如果是这里的姑娘,客人早就被吓跑了。”小二说:“她是这里唱曲的,姓什么我们就不知道,我们都叫她大姐头。”
  唱曲的?
  她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吗?
  孟笪魂实在不敢相信,但刚刚那个声音……
  “那她住在那里?”
  “就在后面那个小丘上的小木屋里。”小二指指快活林后面那个小山丘。
  小山丘上的小木屋?
  看到小木屋,孟星魂心中不禁的百感交集。
  这里是他的窝。
  以前他就住在这间小木屋里。多少个夜晚,他孤独的躺在床上,聆听着由山下传上来的快乐声。
  多少次他几乎都想冲下去和别人一样的快乐,他也是人,也一样花得起钱,为什么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呢?
  他不能,是因为高大姐要他这么做的。
  他一切都听高大姐的。
  因为他的命,是高大姐救回来的。
  他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高大姐的时候,他才六岁,那时候他已饿了三天。
  饥饿对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甚至比死更可怕,比“等死”更不可忍受。
  那时他已饿得倒在路上,几乎连什么都看不到了。六岁大的孩子就能感觉到“死”,本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那时他的确已感觉到死。
  ——也许那时他死了反而会好些!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只手伸过来,给了他大半个馒头。
  高大姐的手。
  又冷、又硬的馒头。
  当他接着这块馒头的时候,眼泪就如春天的雨水般流了下来,泪水浸湿了馒头。
  他一辈子也永远不能忘记那又苦又碱的泪水就着又冷又硬的馒头咽下咽喉的滋味。
  他也永远无法忘记高大姐的手。
  但是他却背叛了高大姐。
  十五年前——
  孟星魂不禁的叹了口气,他慢慢的走上小山丘,慢慢的又看到了那棵伴他度过多少孤独夜晚的松树。

  四

  这里是世界上最接近流星的地方。
  以前只要有流星出现,他都很少错过,因为他总是躺在松树下等。
  只要能感觉到那种夺目的光芒,那种辉煌的刺激,就已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欢乐。
  他不愿为了任何事而错过“等待流星”的机会,因为他生命中已很少有别的欢乐。
  但那时他抓的往往只有剑!
  他并不喜欢杀人。
  每当他的剑锋刺入别人的心脏,鲜血沿着剑锋滴下来的时候,他并不能享受那种令人血脉膨张的刺激。
  他只觉得痛苦。
  但无论多深遂、多强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
  他非杀人不可。
  不杀人,他就得死!
  ——有时候一个人活着并不是为了享受欢乐,而是为了忍受痛苦,因为活着也是种责任,谁也不能逃避!
  每次杀完人之后,他就会一个人跑回到那孤独的小木屋,然后躲在屋角呕吐。
  那时候他虽然还年轻,却已不再流泪了——因为他已无泪可流。
  但是每次看到剑锋上的血渍时,他还是忍不住要一个人偷偷躲着、偷偷呕吐。
  杀人前,他是完全冷静,绝对冷静,极端的冷静。
  可是杀人后,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必须狂赌、酗酒、烂醉的去找最容易上手的那个最好看的女人,来使他忘却杀人的事。
  但是他很难忘却,甚至根本无法忘却!所以他只有继续不停的狂赌、酗酒、继续不停的找女人。
  直到他下一次杀人的时候。
  那时他又会一个人跑到山上,在那棵松树下躺着,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事都不想。
  他不能想,也不敢想。
  他只是勉强的使自己冷静下来,好去杀另外一个人。
  那一个人和他既不相识,也没有恩怨,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那个人的生死本来也和他全无关系。
  可是他却必须去杀那个人。
  他杀他,只因为高大姐叫他这么样做的!
  □                           □                             □
  有风吹来,带来了山下快活林中的欢笑声、碰杯声。
  小木屋就在他面前,那儿以前是他住的窝,现在呢?
  现在是谁在住?
  是她吗?
  有风再吹来,这次带来的是一阵阵轻轻的哭泣声。
  风是从小木屋那边吹来的。
  难道有人在小木屋里躲着哭泣?
  就像他当年一样的躲着偷偷呕吐。
  是她吗?
  孟星魂实在很想冲进去看,但他又怕。
  怕什么?
  怕那残酷的事实吗?
  他已站在小木屋的门前,他已伸手轻轻的去推开那扇木门。
  门开,哭泣声停,人却仍蹲在屋角。
  刚刚那个女人——
  门已开,她却未动,她仍背对着孟星魂。
  难道她已知道来的人是谁?
  难道她不敢见到他?
  他在看着她。
  她的背影看来是那么的熟悉,却是那么的陌生。
  他轻轻的走了过去,轻轻的拿出一条手巾,轻轻的递到她的身旁。
  她没动,他也没有再往前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十五年吧?她才轻轻的伸出手,轻轻的接住那条手巾。
  这只手……对,就是这只手!
  不但给了他馒头,也给了他白银、黄金,但后来给他的却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只写着一个人名、一个地方、一个期限。
  现在孟星魂又看到了这只手!
  孟星魂记得最后看到这只手时,是在十五年前,是在她要他去杀孙玉伯的前一个晚上。
  那一夜星光朦胧,月也朦胧!
  月光轻轻的洒在窗纸上,她就用这只手去拉上窗帘,将朦胧的月光挡在窗外。
  孟星魂静静的看着她。“你是来催我的?”
  “你从来用不着我催。”她笑了笑。“也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但这次……”
  “这次怎么样?”
  “这次我不去行不行?”
  “为什么?”她问:“你怕孙玉伯?”
  那时孟星魂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只是在心中问自己:“我是不是怕?”
  答案是肯定的——不是!
  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不是怕,他只是厌倦而已。
  那种厌倦是一种已深入骨髓,渗透血液的厌倦。
  厌倦杀人,厌倦流血,厌倦那种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生活而已!
  ——那种生活岂非正如妓女一样?
  妓女和杀手岂非也是人类历史最悠久、最古老最原始的职业!
  他们的前面通常却只有一条路,但背后却有无数条的鞭子在赶着!
  孟星魂还记得那时,他过了很久才回答:“我只是不想去。”
  他也还记得他在听见这句话时的表情。
  她那美丽的笑容忽然凝结成冰。“不行,你非去不可!”
  她从窗户那边走近他。“你知道,石群在西北,小何入了京,暂时都回不来,何况这件事只有你能做,也只有你才能对付孙玉伯。”
  “叶翔呢?”
  “叶翔?”她冷笑。“他现在只能抱抱孩子而已。”
  “他以前做过。”
  “以前是以前!”她的脸色渐渐和缓下来。“我已经给过他三次机会,我不能再让他令我失望一次。”
  那时,孟星魂在听她的话时,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一点表情也没有。
  但他右边的眼角却在不停的跳动,每次他感觉到伤心和愤怒时,就会这样。
  他和石群、小何、叶翔都是被高大姐养大的孩子,叶翔是他们四个人其中的领袖,他不但年纪最大,也是最聪明、最坚强的一个人。
  但是那时——
  她叹息了一声,轻轻的在他身旁坐下。
  “不要跟我争了,我已经累得很……”
  那时她的手慢慢的伸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你也累得很,但生活就是这样子的,我们要活下去,就不能停下来。”
  活下去?谁在乎活下去!
  但人生总有些事是你不能不在乎的。
  所以那时的孟星魂只有闭上眼睛。“你若一定要我去,我就去。”
  她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你绝不会令我失望的。”
  那时她的手柔软而温暖。
  他从六岁开始,这双手就常常握着他,她是他的朋友,他的长姊,也是他的母亲。
  但在那时,那一刻,他忽然发觉这双手带来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感。
  他张开眼,瞧着她的手,然后慢慢的从手向上移动,终于看到她的面靥,她的嘴,她的鼻子,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但她的脸却是朦朦胧胧,夜光已被窗帘隔在外面,灯光也是昏暗的。
  他忽然觉得她就像是陌生人,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也在看他,看了很久,才轻轻又叹息。“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他不是,十三岁的时候就已不再是个孩子了。
  “我知道你找过很多女人。”她轻声的说:“你有没有喜欢过她们?”
  当然没有。
  “你若不喜欢她们,她们就无法令你满足。”她很有经验的说:“一个人若永远不能满足,那么就会觉得厌倦。”
  她笑了笑,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妩媚。“也许,你根本还不懂得女人,还不知道一个女人能给男人多么大的鼓舞。”
  孟星魂没有回话,只是他的喉头上下移动。
  他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
  她也在看他,却又慢慢的站了起来,姿态是那么柔和优美。
  她的手已放在衣钮上,衣钮已解开……
  孟星魂的呼吸几乎已停顿了。
  忽然间,她就已完全赤裸,她的腰很细,胸很挺,腿很修长而结实,皮肤就像缎子般发光……
  站在这寒夜朦胧的昏灯中,她看来仿佛是个春天的女神。
  她在看着他,眸子中充满了逃逗的光芒。
  忽然间,孟星魂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连咽喉都似已堵塞。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却过去,忘却将来,甚至连现在都已忘却了。
  她慢慢的俯向他,声音很温柔,却仿佛很遥远。
  “你若懂得女人,就不会再厌倦,我要教你懂得……”
  她的呼吸温柔如春风,带着种令人心醉的甜香。
  她也许已醉了,但酒却已化作了甜香……
  他真醉了,醉在这儿……
  □                           □                             □
  现在这只手又出现在他眼前。
  但手已没有昔日的光滑、柔软了。
  但手依然是她的手,人呢?
  人是否也已像这只手般的失去了昔日的美丽?这只手轻轻的将手巾接了过去,轻轻的在她的脸上移动着。
  她在擦眼泪?
  动作停止了,孟星魂终于听到她口说话了。
  “你想不到我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是年华老去?或是她在做个卖曲的?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永远是我的高大姐。”孟星魂诚心的说。
  但是他的这句话,却换来她的一声叹息。
  “唉!我以前那么样对你,你居然没有怨我。”
  “以前的事,我都已忘了。”
  “你还是没有变,四个人当中,就属你最有情的。”
  孟星魂笑笑,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再说话,双方就这样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
  孟星魂终于看清她。
  以前她最引以为傲的那头漆黑的秀发,现在依然漆黑,却已没有光泽。
  她的脸依然是那么的美丽,但你若仔细看,就可以看见她脂粉下的风霜。
  但现在不用仔细看,你也可以看见她眼皮下的脂粉已有点斑落。
  那是波痕吗?
  “我是不是老很多了?”
  她伸手去拨弄垂在额头上的发丝。
  “看不出来。”孟星魂笑着说:“你还是像个女神一样。”
  “你却看起来成熟多了。”她也笑了。“嘴巴也更甜了。”
  她这一笑,孟星魂就看见她眼尾的皱纹,也因此引起他更多的感慨。
  “我听说听说你在快活林里当……”
  这句话孟星魂几乎分成五次才说出,不过还是没有把整句说完。
  幸好高大姐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替他接下去说:“当卖唱的!”
  孟星魂无言了,他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坦白。
  “没想到吧?”她在讥笑自己。“人嘛,总是要生活的,就像我当年要养活你们四个人一样,为了三餐,我可以拿身体去换,只是当年我愿意换,是因为我要照顾你们,而今天我会换,是因为我必须要养活自己。”
  养活自己?
  羊儿尚知反哺之恩了,何况人呢?
  难道人比羊还不如吗?
  许久不曾流泪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起来,孟星魂强忍住那股欲哭的冲动,深情的说:“辛苦你了,高大姐。”
  高大姐怆然的笑一笑。“没什么,这是我自找的。”
  这句话更令孟星魂心酸,不管她以前做过什么,她总是养育过他,她总是他的高大姐。
  如今……
  孟星魂的神情已黯然,但仍笑着说:“不管怎么,你还活着。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既然已找着你,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再不顾你了。”
  孟星魂的这句话,绝对是肺腑之言,绝对是出自诚心,也绝没有后悔。
  因为他始终相信,人性本善,不管再怎么坏的人,只要给他机会,他一定会改的。
  会改?
  是会改,但改成什么样呢?改好了?
  或是改成更坏、更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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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10: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流星的从前

  一

  流星的光芒虽然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更辉煌?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也夺不去它的光芒!
  但蝴蝶呢?
  蝴蝶的生命却是脆弱的,甚至比最鲜艳的花朵还要脆弱。
  可是他永远只活在春天里。
  他美丽、他自由、他飞翔。
  他的生命虽然短促,却永远芬芳!
  只有剑,才比较接近永恒。
  一个剑客的光芒与生命,往往就在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剑上。
  但剑若有情,它的光芒是否也就会变得和流星一样短促呢?
  今夜有流星。
  流星划过夜空的时候,她就躺在屋旁的沙滩上。
  沙滩上有月,月下有海,海上有风。
  风从海的尽头无情的吹了过来,却吹不走孙小蝶的愁情。
  月光明亮,将永远不停息的海面铺上一层闪烁发光的皮肤。
  海在动,人却静。
  从早上孟星魂离开后,孙小蝶就一直躺在这片沙滩上。
  她已躺了一整天,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往日这段时间里,她通常都已照顾好丈夫的肚子,然后提着一壶茶,有时是一壶酒,陪着丈夫坐在这片宁静的沙滩上,一边欣赏海的夜,一边品尝好花或是美酒。
  但今夜,没有好花,没有美酒,只有孤独和凄凉陪伴着她。
  今天早上她实在很想陪他一起回“家”去见见父亲。
  可是她又怕。
  是怕近乡情怯?
  或是怕父女情深呢?
  抑是……
  但若问她怕什么,她又说不出来一个所以然来。
  总之,在刚开始时,是不好意思回去见老人家,慢慢的,就演变成“惯性”,演变成一种“负担”。
  如果说她不曾“想”父母,那是假的。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憧憬着与父亲共享天伦之乐。
  多少个大梦遽醒时,她惆怅于甜梦为何那么短。
  但是她又不敢将这种思念之情表露于脸上,因为她知道孟星魂一定会让她回去的,这却是她最怕的。
  她怕现实和梦境相差太大,毕竟她从小就没有和父亲好好享受过一天的亲情之乐。
  孙小蝶忽然苦笑了起来,她忽然发觉这一生中仿佛都是在“等待”中度过。
  就像现在一样,她躺在这寂寞的沙滩上,“等待”着刚离家的丈夫早日归来。
  “等待”着“出走”多年的女儿忽然回来。
  孙小蝶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着她那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
  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到她父母严肃中带着慈祥的笑容,等着投入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等到了一口棺材,和满身伤痕的父亲!
  然后,她渐渐长大了,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安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床,带她去向父亲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等到午饭时,才能再见到父亲。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时那段时间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因为那时她的父亲偶尔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故事给她听,有时还会在饭后剥一个枇杷,几瓣桔子喂到她嘴里。
  但有时她等到的只是自己一人孤独的吃晚饭。
  然后日子又在等待中度过。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
  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那短暂的快乐。
  但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别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可是她等到的却是一场恐怖的梦魇!
  那个梦魇至今还烙在她内心深处。
  就因为那个梦魇,她才会被父亲赶出家门。
  也因为那个梦魇,她才会遇到孟星魂。
  现在那个梦魇虽然已远去了,但余悸却仍在缭绕……
  每当她在想起笑蝶时,梦魇中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就会向她压了下来……
  □                           □                             □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
  就像现在一样,她又在“等”。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而又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无奈她等到的确是一口棺材。
  因为她已看到一口棺材让一辆马车载着,由小路那头走了过来。

  二

  赶马车的一个老头子,她将马车停在孙小蝶身旁,然后大声问:“姑娘可是孟夫人?”
  孙小蝶的心几乎已凉了一半。“是的。”
  老头子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你了,晚上一个人载着棺材挺吓人的。”
  “这棺材是送来给我的?”孙小蝶不禁的指着棺材。“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不过棺材里除了装那种东西之外,还能装什么呢?”
  那种东西就是指死人!
  她几乎已忍不住的想冲过去打开棺材来看,却又害怕看到结果。
  “这棺材是由那里送来的?”她问:“是谁托你的?”
  “是由隔壁村,一位很可爱的女孩子托我送来的。”
  很可爱的女孩子?是谁?
  “她还说,遇到孟夫人时,转告她一句话。”
  “什么话?”她急着想知道。“她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老头子记忆力比较不好,所以边想边将这句话转述出来,可是孙小蝶却是越听脸色越白,等老头子整句话说完,她的脸色已白如春天远山上的寒冰。
  不用打开棺材盖,孙小蝶也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除了律香川的尸体之外,还会有什么!
  只是送这口棺材来的人是何居心?
  而她又是谁?
  很可爱的女孩子?
  会是她?
  难道她的怨恨有那么深吗?
  难道离家出走还化不消她心中的不平吗?
  孙小蝶转头看着老头子。“那个女孩子在隔壁村的什么地方?”
  老头子没有马上回答,却反而露出佩服的笑容。“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她还告诉我,如果你问她在什么地方,才再告诉你这句话。”
  孙小蝶在听。
  “她说,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你丈夫的,她就在什么地方。”
  丈夫当然就是指孟星魂。
  “什么地方……遇到你丈夫的……”这句话一定是指她第一次遇到孟星魂的时候。
  孙小蝶当然不会忘记那一天的事。
  那一天是在她喝了一夜的酒,却一点醉意也没有,也没有睡意,她整个人只是感到很烦,只想独自的走走。
  走着走着,天就快亮了,她也已走到一条小溪畔。
  曙色将临,晨雾却浓得像是老人嘴里喷出的烟。
  她是被流水声吸引过来的,她从小就喜欢听流水的声音,喜欢流水。
  她知道流水也许会干枯,却永远不会停下来,仿佛永远不知道厌倦。
  就是它那种活泼的生机吸引住孙小蝶的。看着流水,她几乎忍不住要将自己的生命投入与流水溶为一体。
  但就在那时,她看到了孟星魂。
  雾渐渐淡了。
  她忽然发觉有个人就在她身旁不远处,她一直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存在,是因为这个人一直静静的站在那里,静得就像溪边的树木。
  这个人穿着一件很平常布料做成的衣服,剪裁虽然合身,但样式却很平常。
  她看着他,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但一双眼睛纵然在薄雾中看来还是很明亮。
  平常的衣服如流水般随风飘动,漆黑的头发在风中飞散,但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中,却带着种说不出来的厌倦。
  就是那股浓得说不出的厌倦,深深的吸引住她。
  “你想死?”
  这是孙小蝶第一次对他说的话。
  他没有回答,但看见她时,脸上惊喜多于讶异。后来她当然知道那一夜孟星魂是想找她,但找着找着也找到了那条小溪。
  □                           □                             □
  看着在夜光下的棺材,孙小蝶的指尖已因不安而发冷。
  她忽然发觉这次要孟星魂去参加父亲的生日,是件很不祥的事。
  她仿佛已看见有个人在血泊中挣扎,但又看不清这个人是谁。
  她已不管“那个可爱的女孩”是谁,她都要去一趟小溪。
  现在她唯一的希望是能够及时赶到那儿,能够来得及阻止一切将要发生的事。
  只可惜她纵然生有六双翅膀,能及时赶到那儿,也无法阻止一切将要发生的事。
  因为将要发生的事,早在十五年前就已铺排好了!

  三

  她在看着他。
  忽然间,他觉得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冲动,由丹田里涌起,连咽喉都似乎已堵塞。在这一刹那间,她已忘却过去,忘却将来,甚至连现在都已忘却了。
  她慢慢的俯向他,声音温柔而遥远。
  “你若懂得女人,就不会再厌倦,我要教你懂得……”
  她的呼吸漫柔如春风,带着种令人心醉的甜香。
  他仿佛已醉了,也许真醉了。
  他竟然在最后一刻忽然将她推开!
  然后他就奔出了小木屋。
  但在带有寒意的晨风中狂奔,就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野兽。
  他奔的时候,眼泪突然流出。
  他想,他要,可是他不能接受。
  无论谁都不知道他想得多么厉害,可是他不能接受。他第一次冲动的想要时,是在他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们还在流浪。
  有一天睡在别人的谷仓里,是夏天,谷仓里又闷又热,半夜他被热醒,无意中发现她正在角落里用冷水冲洗。
  月光从谷仓顶上的小窗照了下来,照着她赤裸裸的、发着光的胴体,她的手在自己的胸膛上轻揉,她的咽喉里发出一声声梦呓般的呻吟!
  然后她的身子突然痉挛,整个人却似已虚脱。
  也就在那时,他觉得自己小腹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他只好咬紧牙,闭起眼睛,汗水已湿透了他的背。
  自从那时开始,他每一次冲动的时候,都不由自主会想到她。
  想到她那只在胸膛上轻揉的手,想到她那痉挛发抖的腿。
  每次事后他都会有种犯罪的感觉,拼命禁止自己去想,他甚至在身上偷偷藏着根针,每次只要一想到,就用针刺自己的腿。
  他年纪越大,腿上的针孔就越多,直到他真正有了女人的时候。
  但他只要一闭上眼睛,还是忍不住要将别的女人当作她。
  他永远也不敢幻想有一天能真正得到她。
  他的确想,的确要,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他想起他从木屋中冲出来的时候,她脸上那种表情就宛如被人重重刮了一耳光。
  对一个女人来说,世上简直没有比那种更大的侮辱!
  他也知道她心里的感觉,但却非拒绝不可。
  她永远是他的姊姊,是他的母亲,也是他的朋友,他不能破坏他在他心目中的那种地位。
  因为那种地位是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的。
  所以他狂奔,奔入一片林中,然后紧紧的抱住一棵树。
  用粗糙的树皮摩擦自己的脸,直到他的脸破掉,直到鲜血溅出。
  然后就在这时,他由梦中惊醒!
  一惊醒过来,孟星魂就看见高大姐还睡在那张小床上,右手还紧紧的握住孟星魂的手。
  好像深怕他又从他身边逃走似的!
  他的心还在山丘上的那间小木屋。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降临的,月光正由窗外涌了进来,停留在她那张泪痕斑斑的睡脸上。
  她哭过。
  下午的时候,她实不忍不住了,所以就靠在孟星魂的背上嚎啕大哭一场。
  孟星魂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因为那时任何的安慰话,都会使她更加伤心,任何安慰的举动,都会令她更加激动。
  所以孟星魂只有静静的让她靠着,看她哭。
  她实在应该好好大哭一场,她能哭也实在是一件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任何人经历了她的那些事,都有权哭的,因为能活下来的没有几个,所以孟星魂也没有阻止她哭。
  她也一直哭,哭到累了,哭到睡着了。
  然后孟星魂就轻轻的将她移到床上,为她盖上被子,也就在这时,她忽然由睡梦中伸出右手,紧紧的拉住他的手,口中还喃喃念着:
  “不要走,我已好累了。”
  她当然不是醒过来,她还在睡梦中。
  但如果不是有深深的悲痛,绝不会在睡觉中做出来。
  所以孟星魂就更加心酸,更加不忍心去抽掉被她紧握的手,只好也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回忆着过去的种种。
  想着想着,他也睡着了。
  □                           □                             □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黑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直到他由那个梦境中惊醒,他才发觉他的背已硬了,腿了僵了,手也麻了。
  他虽然不忍心去惊醒她,但自己实在是应该起来动动身子了。
  他轻轻的将手由她的紧握中抽了出来,还好她只是翻了个身,口中喃喃的发出了几个音符而已。
  看她的样子,今夜应该可以睡得很甜,所以孟星魂就想到一个地方去。
  他在去老伯那儿之前,只想去两个地方,一个当然是快活林这里。
  另外一个是他最怀念的地方,那儿没什么,只有一条小溪。

  第四章 流星般的笑蝶

  一

  流星划破黑暗时,笑蝶正在星空下。
  她看着流星闪耀,又看着流星消失。
  她不禁的想着,有些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和流星一样?
  但蝴蝶却永远只活在春天里。
  春日虽易逝,但却必将再来!
  所以只要你活着,就必有春天。
  笑蝶抵下头,看着手中的蝴蝶。这蝴蝶已经死了,至少已死了两个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却几乎和还是活着时同样鲜艳!
  蝴蝶是被夹在一本李后主的词集里。
  那双美丽的彩翼虽已被夹得薄如透明,身体的各部位都还完整无缺,所以看起来还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可能展动双翼,乘风而去。
  笑蝶翻开这本词集时,就看到了这只蝴蝶,那词集的那一页恰巧是她心爱的一首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天去了还会再来!
  可是这蝴蝶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这首词几乎和这蝴蝶同样的美,足以流传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这填词的人呢?
  这填词的人,生命是不是已和蝴蝶一样?
  ——若人太多情,是不是就会变得和蝴蝶一样?
  多情人总是特别容易被人折磨。
  多情人的痛苦总是特别的多。
  所以多情人的生命也总比较脆弱、短促!
  “小姐,水已经打好了。”
  这个声音是她的丫环小珍发出来的,当她匆匆走过来,看到笑蝶手上的蝴蝶时,不禁高兴的问:“小姐,这蝴蝶好看吗?”
  笑蝶抬起头。“这蝴蝶是你捉来的?”
  “嗯,我捉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捉到的,幸好没有把它的翅膀弄断。”
  “你虽然没有弄断它的翅膀,却弄死了它。”笑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心里不难受吗?”
  “不会,”小珍笑着说:“反正蝴蝶很快就会死的。”
  “人也反正很快就会死的,是不是?”
  “可是……”
  “可是什么?”笑蝶皱了皱眉。“蝴蝶有没有伤害过你?”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伤害它?”
  笑蝶总是不懂,人为什么要对蝴蝶这么残忍?
  人捕野兽,是因为野兽伤人;人奴役牛马,烹杀猪羊,是因为这些家畜是人养育的。
  可是蝴蝶呢?
  它那么善良,那么无辜,它为了使人间美丽而传播花粉,却没有想要人对他报答。
  人为什么还是偏要对它这么残忍?
  □                           □                             □
  “我去捉它,只不过是因为它很美,很好看!”小珍咬咬嘴唇,低着头说。
  就因为它美,所以人们才会去捉它?
  “美”难道也是种罪恶?
  ——为什么越美丽的生命,总是越容易受到伤害?
  “我其实并不想伤害它。”小珍又接着说。
  “你虽不想伤害它,但它已死在你手上了。”笑蝶叹息的说。
  “但它现在还是和活着时同样的美丽呀!”小珍嘟起嘴。“我若没有去捉它,它现在也许已经死在阴沟里,也许已被吃进了蜘蛛的肚子。”
  笑蝶愣住,也说不出话来,她不能不承认小珍的话很有道理。
  这蝴蝶虽然已死了,但它的美丽却已被保存,已被人欣赏。
  它的生命已有了价值。
  蝴蝶如此,人也一样。
  一个人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生命是否已有价值?
  “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如泰山!”
  这句古话岂非也正是这个意思?
  “小姐,水都已快凉了,你快去洗吧。”小珍又在催:“待会儿你不是还要出去吗?”
  笑蝶点点头,轻轻的将蝴蝶又夹回词集里。
  填词的人虽已死了,但这些词句却已不朽,所以他的人也不朽。
  他虽已死了,但却远比很多还活着的人还有价值。
  他死又何妨?
  水并没有凉,但夜却很深了。
  约会的时间已过了,她并不着急,还是懒懒的躺在温水里。
  因为她知道约她的人一定会等,何况,他等不等都没有关系。
  虽然他很年轻,很英俊,家世又好,财产更多得数不清,足以使很多少女心醉。
  虽然他对她体贴入微,千依百顺,将她当成公主,甚至当成仙子,不惜用尽一切方法来讨好她。
  可是她对他并不在乎。
  她无论对任何人都不在乎,有时她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已很可怕。
  也许就因为她对他全不在乎,所以他才对她这样死心塌地吧!
  她若真的爱上了他,嫁给了他,他也许就会变得不在乎了。
  ——人,本来就是一种可奇怪的动物,对他们已得到的东西,总不知道多加珍惜,等到失去了时,又往往要悔恨痛苦。
  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折磨自己?
  □                           □                             □
  笑蝶现在很少去想这种事,也许是因为她有个无奈的过去,或许是因为她对人生已看得太透彻,所以她无论对什么事都觉得不在乎。
  她还年轻,本应该还在父母的呵护中,撒撒娇,嘟嘟嘴,只是……
  她忽然用力的甩甩头,仿佛想将那些恼人的思绪甩掉。
  只可惜她唯一能甩掉的是风吕中的温水,小珍也在这时垂首走进来,递上了一条干净的丝巾。
  “小姐,快洗好了吧?原公子一定等得快发疯了。”
  笑蝶赤裸裸的由风吕里站了起来,淡淡的说:“让他等,让他疯。”
  “小姐,你一点都不喜欢他?”
  笑蝶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儿让小珍以丝巾擦干她身上的水珠。

  二

  原冷阳的确已快发疯了,他恨不得立刻冲到她家里去问她。
  可是他不敢,他不敢做任何一件可能让她不高兴的事。
  所以有时他会生自己的气,气得要命,他觉得自己本来应该是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如此的受她折磨?
  他甚至发过很多次的誓,发誓绝不再去找她,可是他无法做到。
  他的人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纽住,扭着他去找她。
  只要一看到她,心里立刻就充满了柔情蜜意,怒气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月光下,缓缓的走来了一条人影。
  原冷阳的心立刻一跳。“她来了。”
  是的,笑蝶来了。
  她穿着一袭紫纱,披着一件紫色的大斗蓬,在月光下看来,就仿佛是鲜血刚凝结成的。
  看见她,原冷阳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就连那双带有酷意的眉毛,也仿佛在笑。
  “笑蝶,你来了。”
  “我来迟了。”
  “不会,不会,是我早到了。”
  原冷阳边说边拿出条丝巾,将笑蝶身旁的那张石椅擦干净,等她坐好了之后,就立即为她斟上一杯酒。
  她冷冷的看着桌上的酒和菜。
  她们坐在一座凉亭里,这座凉亭就在一片梅树林中,现在虽然已过了梅花盛开的时期,但仍有不少的梅花残留在枝上,迎风而立,就仿佛在向人们诉说它的傲骨。
  笑蝶仍看着杯中未停息的波动。“你又忘了?”
  “不,我没忘。”原冷阳笑着坐到她的对面。“谈事的时候不喝酒,喝酒的时候不谈事。”
  他不等笑蝶开口,立即一本正经的又接着说:“孟星魂果然一来就先到快活林,他已见到了她。”
  “她”当然是指高大姐。
  “我想他现在应该已快到小溪,而小溪——”
  她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你想?”
  原冷阳一愣,但随即改口:“不,他已离开了小木屋,正在往小溪的方向走。”
  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听。
  “另外一方面,棺材也已送到孙小蝶那儿,如你所料的,她正飞快的赶往小溪。”
  原冷阳显然的不知道笑蝶和孙小蝶、孟星魂之间的关系。
  他看看她,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忍不住的问:“小溪那边的事,我想你都安排好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开始后悔了,他深怕这句话又触怒了她,所以越到后面,说的就越小声。
  看着他那委屈的样子,她冷冷的脸上忽然漾出了笑容。
  她不笑的时候固然像高山上的千年寒冰,但笑起来就仿佛是寒冰上的暖阳,令人从脸上一直暖到心底里。
  她举起酒杯。“辛苦你了,今天我不太舒服,没办法陪你多喝。”
  “没关系,我喝不喝都无所谓。”
  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就已心满意足了——这句话原冷阳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他相信,她一定会了解他的心意。
  □                           □                             □
  流水依旧流个不停,水声听起来依旧是那么的悦耳,整条小溪在月光下看来依旧美如图画。
  淡淡的烟雾从流水上升起,看来是那么的温柔,又那么的美丽。
  就在这淡雾中,孟星魂静静的走了过来,静静的站在溪边。
  他满足的吸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有吐出来的时,他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伫立着。
  她穿着一件鲜红的斗蓬,乌黑的秀发随风飘扬,看来就宛如水中的波纹般。
  她虚幻得就仿佛自河中升起的洛神,却又真实的让孟星魂的咽喉堵塞。
  孙小蝶?
  她怎么可能在这里?”
  如果不是她,难道是夜间的精灵?
  不管她是精灵?或是洛神?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比春天的流水声还要美。
  “你活过吗?”
  孟星魂一震,孙小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子。
  她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山。“一个人若连活都没有活过,就想死,那未免太愚蠢了。”
  孟星魂笑了。“你呢?你活过吗?”
  她忽然沉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息一声。
  “我根本没有来过,又怎么有活过?”
  等这句话一说完,她的人已消失在薄雾中,但余音却仍在夜空中回荡。
  如果说她出现得就像是洛神,那么她消失得却像精灵。
  孟星魂整个人愣在那里,并不是为了她那突然的消失,而在回味她的那一句话。
  “根本没有来过,又怎么有活过?”
  没有来过?没有来过什么?这个世界?
  他不禁的又看向她消失的方向,就在这时,那里的黑暗突然响起了她的惨叫声。
  “啊——”
  孟星魂一惊,人已掠起,直入她消失的黑暗处。
  人还未落地,就已看见四名大汉各持兵器的围杀刚刚那个女的。
  这四个大汉虽然衣着普通,手拿的兵器也很平常,但由他们的身法和配合上看来,他们都是久经杀场的老将,而且武功绝不弱。
  孟星魂在落地之前,就顺手摘下一枝树枝,随手一抖,将枝上的叶子,抖射向四名大汉。
  虽然只是轻轻的几片叶子,但在孟星魂的内力下,片片已如刀片般的破空而过。
  四名大汉虽未看见孟星魂的动作,但已听见暗器破空声,四人立即收手,旋转身子,避开暗器。
  等他们发觉原来只是几片树叶时,孟星魂已落在穿紫色斗蓬的女子身旁。
  四名大汉对看一眼之后,穿褐色衣服的冷笑一声。“来了个英雄救美的人。”
  穿蓝色衣服的接着说:“如果他知道救的不是美人,而是蛇蝎的话,不知他敢不敢给她叮一口?”
  另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说:“可能是她的同党?”
  最后一个大声的说:“不管他是谁,今天都不能让那个臭婊子逃走,杀!”
  他的话音还未落,穿蓝色衣服的大汉,已将他掌中的剑化为闪电,向孟星魂的咽喉刺去。
  一看他的剑法和身形,孟星魂立刻猜到此人必定是海南门的人。
  海南剑法本以辛捷狠辣见长,海南门下的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要取人性命的杀手!
  褐色衣服手中的短手枪也紧跟着舞动了起来,枪光直逼孟星魂的丹田。
  蓝色衣服的剑方出手,只听急风一响,一柄旱烟筒已抢在他前面,向孟星魂的脊椎下的“沧海”穴打了过去。
  这柄旱烟筒就在最后说话的那人手上,穿黑色衣服的也不甘示弱的将手中的弯刀,斜斜的划了个圆弧,如弯月般的砍向孟星魂的双腿。
  眼看着四人已将孟星魂的退路都封死了,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子,不禁失声叫出:“小心!”
  “小心”两字还没有说完,就听见“叮”的一声,然后就看见火星四溅!
  刚刚抢在第一出手的剑居然迎上了最后出手的弯刀,孟星魂的人却已自旱烟筒下穿了出去,然后双腿一夹的将褐色衣服手中的短头枪夹起,迎向持剑人的背。
  然后就看见孟星魂双手互错的朝其余三人抓了过去,于是夜空中就响起了四声惨叫声。
  等她回过神时,大地又已一片宁静,孟星魂正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而刚刚那四个人早已躺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她惊讶得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张大嘴巴的看着孟星魂,她实在想不到世上有人的武功居然高到这种地步!
  其实孟星魂并没有使出什么奇诡的招式,他使用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自然,就好像这一切本来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一点也不勉强。
  招式自然就是“快”!
  因为他每一个动作都配合得很好,所以所有的动作都仿佛在同一瞬间发生,而在同一瞬间完成。
  所以她才会看得目瞪口呆,看得眼花缭乱。
  □                           □                             □
  看着她脸上的惊讶表情,孟星魂忍不住的笑出声,但也同时说了一句话:“我来过了,所以你也有活过!”
  回答孟星魂这句话的是她一声惨叫!
  她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转为痛苦,然后就惨叫一声,接着她的人就昏倒了。
  她一倒下去,孟星魂才发觉原来她早已受伤了,而且伤得仿佛不轻。
  她一倒下去,鲜血就自她的右胸泌出。
  就在她鲜血流出的同时,孙小蝶正由远方赶着过来!
  只是她这一辈子已无法再赶到这条小溪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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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2 10:22: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流星的恶梦

  一

  在月光下的她,看来美如洛神,虚幻得像精灵。
  但在灯光下,在昏睡中,她看来又是那么的纯洁,那么的无依。
  伤口已包扎好了,是剑伤,是高大姐帮她弄的。
  他们已在小木屋。
  她一昏倒,孟星魂一看到伤口是在右胸上,他当然是“不好意思”去替她治伤。
  所以他马上想到高大姐,所以他们就来到小木屋。
  星已稀,夜却未尽。
  山丘下快活林里仍是一片灯火,欢笑声,吆喝声不时的随风飘送了上来。
  孟星魂站在松树下,看着快活林,心中感慨万千,眼前的这一片辉煌,是高大姐一手辛苦创立的,如今呢?
  虽说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但她无非也是想保护自己而已。
  一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是不是可以原谅?
  是不是值得同情?
  孟星魂不知道,她不是圣人,更不是“名嘴”,他不懂得那些古言至理,也不会“强说词”。
  虽然有时他也会怀疑,那个将他们从泥沼中救出来,不惜牺牲一切将他们养大,使他们免于寒冷饥饿的女孩子,会是那个冷酷现实的高大姐?
  有时他甚至会怀疑,那时他是为了什么而救他们?
  是真的出于怜悯和同情?
  还是有了利用他们的打算?
  她对他们的照顾和爱,只不过是种有计划的投资?
  但大多数时间,孟星魂不太愿意去想,也不想想太多。
  因为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但他却在十五年前离她而去,一想到这件事,孟星魂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她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是不是我造成的?
  自从看见在快活林庭园的那一幕,孟星魂就一直在问自己,但也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的答案。
  一股熟悉的体香,由孟星魂背后传来,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高大姐来了。
  “伤势严不严重?”孟星魂淡淡的问。
  “伤口是不太深,不过有中毒的迹象。”
  “中毒?”孟星魂一回头,就看见满头大汗的高大姐。“什么毒?”
  “一种渗有迷药的毒药,”高大姐说:“毒性不严重,已经被我拨掉了。”
  一个从小在饥饿、求生边缘长大的人,当然都懂得如何去治伤,否则他早已死了七百多次。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很像一个人。”高大姐轻轻的说。
  孟星魂沉吟一下,才轻轻点点头。“像孙小蝶。”
  “我记得孙小蝶好像有个女儿?”高大姐轻轻的说:“她应该也有那么大了吧?”
  孟星魂的心又一阵悸痛。
  高大姐忽然笑了,又接着说:“她当然不可能是她,以你的个性,又怎会让她涉入江湖呢?”
  孟星魂连胃都有点痛了,所以赶快转变话题。
  “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她几天?”孟星魂说:“我有事必须去办。”
  “我知道,后天就是老伯的生日。”高大姐笑了。“你放心,我虽不是个大夫,但什么伤我没有挨过?保证你回来,就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美人。”
  “我……我只不过有些事想问她而已,哦——”
  高大姐又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从小是我‘看’大的,有几根毛我会不清楚?”
  她又恢复往昔的“利嘴”了,说得孟星魂的脸都红了。
  □                           □                             □
  孙小蝶的脸也已红了。
  而且汗水也已湿透了她的背脊。
  她已马不停蹄的赶了三个多时辰,虽然她知道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到达小溪,但她仍尽力的赶。
  可只惜就算她是铁打的人,马却不是,她所骑的那马已有点口吐白沫了,速度也没有刚开始时的敏捷。
  她已必须让马儿休息一下,否则明天晚上也到不了。
  幸好这时她刚好经过一个小村,也幸好这个小村仿佛在庆祝什么的,正热闹纷纷。
  □                           □                             □
  村子的空地上有人在办喜筵,四周挂满了喜灯,大师们在临时搭起来的帐棚里料理菜色。
  乡下的人办喜事,总是全村的人都会来共享盛举,大肆庆祝,所以空地上摆了十几桌,桌桌都挤得满满的,有的甚至还站着吃喝。
  乡下人最好客的,一定可以帮她这个忙,但她也不好意思直接的骑到喜筵中。
  她先放慢了马的速度,然后骑到人群比较少的地方,她一眼就看到一个仿佛是这次喜筵的总管似的人,正在指挥一些人手忙东忙西。
  她下了马,牵过去。“这位大叔,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我——”
  这位总管一看到她,果然马上露出乡下人的热情。“哟唷!你总算赶到了。”
  “我只是——”
  总管根本不让她说完话,马上又打断了:“不要急,只要到了就好,一切有我,放心好了,马我们会照料的。”
  乡下人果然好客,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赶急路的人。
  “来——赶路赶累了,先进去梳洗一下。”
  “我……我随便休息一下就好。”
  总管不理会她,径自的指挥两、三个村妇:“快,扶小姐进去打扮一下。”
  “那当然呀!”村妇们立刻扶着孙小蝶往里走。
  “我……我只不过……”
  “先进去再说吧!”
  “对呀!有什么事先打扮好了再讲。”
  村妇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将孙小蝶“扶”进屋子里!

  二

  乡下人还真热情,居然已在房里摆了一个风吕。
  这个凤吕居然还是用上好的红豆杉做成的,而且里面也居然已放好了热腾腾的水。
  一看到这桶直冒热气的洗澡水,孙小蝶的疲倦一下就涌了上来。
  也好,反正马匹吃草也需要段时间,趁此机会,自己也泡泡热水,恢复一下体力。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时常会做出一些自己体能所无法负荷的事。
  就如一个母亲为了生病的孩子,可以抱着孩子,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四、五十里路而不觉得累。
  有时也会为了小孩,和一头发疯的公牛对峙,而不觉得害怕。
  他们之所以会有这种表现,并不是因为她们是超人,那是一股“意念”。
  一种母爱的意念在支持她们,等到她们的小孩已脱离险境,已没有危险的时候,那时她们整个人就会虚脱下来,会对刚刚所发生的事而感到害怕。
  孙小蝶现在就是这种现象。
  虽然她还没有达到目的地,但因为和她同行的,还有一匹马。
  马不像人类,它跑累了就是累了,累了就必须休息,也因此让孙小蝶紧蹦的“意念”有了空档。
  她整个人几乎在风吕中睡着了。
  如果不是刚刚那些扶她的村妇又进来,她可能就在风吕中睡到天亮。
  “洗好了吧?”
  孙小蝶想笑着点点头,却发觉她的脖子仿佛还没有恢复体力,居然还是僵硬的。
  那些村妇围了过来,孙小蝶发现其中一个居然还捧着凤冠霞帔。
  “唉唷,我们的新娘子还真是个美人哦!”
  “你们看她的皮肤白得跟婴儿似的。”
  “她的胸部也很挺呀,将来奶水一定很多。”
  她们几个就这样看着孙小蝶的脸开始品头论足的,仿佛已将她当成新娘子了。
  孙小蝶想坐起来,告诉她们说弄错了,她只是个过客而已,不是新娘子。
  可是她忽然发觉自己的四肢居然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口也张不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有累到这种地步吗?
  孙小蝶试着再用力看看,才发觉不但四肢无力,连身体也仿佛不是她的了。
  “你们看新娘子急得想起来,快快,我们赶紧的替她打扮打扮,否则新郎倌怪罪下来,谁也担不起!”
  几个人手脚俐落的将孙小蝶扶出风吕,很快的将她身上的水珠抹光,然后就开始替她穿上新娘衣服,并且上妆擦粉……
  □                           □                             □
  一切都仿佛像在作梦!
  她就这样的被人穿上凤冠霞帔,就这样的被擦了粉,抹了妆,就这样的被人扶进喜筵上。
  一路上,恭喜、祝贺声不绝于耳。
  然后她就这样被人扶着,和一个她根本看不见,也不知道是谁的新郎倌拜了堂。
  再然后,她又被扶进一个房间,被安排坐在床沿,接着她就听见很多人进来,仿佛是在闹洞房。
  也不知闹了多久,才听见人群逐渐离去,然后就安静了下来,仿佛房间只剩下她一人而已。
  但她知道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她的脸上虽然被红巾盖着,但她感觉得到,一有股炽热,却又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在盯着她。
  也不知被这股逼人的目光盯了多久,孙小蝶才听到这个人开口说话。
  但听了这人的声音之后,她本来已无力的身体,更加痪软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能令孙小蝶有此反应!
  也只有这个人的声音,才会使她胆破心惊!
  律香川!
  “我曾经说过,不管你躲到那里,我都可以找得到,我也曾说过,这一辈子你只能做我一个人的婊子而已。”
  温雅而不激昂的声调,说的却是全世界最恶毒的话。
  也只有律香川才会这样子说话。
  但他不是已在十五年前死了吗?
  孙小蝶真希望现在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可惜这不是梦,而且她很快的就看到律香川!
  □                           □                             □
  他还是那个样子,还是和十五年前一样!
  一张坚定的嘴,不笑也似在笑,一双明亮的眼睛,始终带着冷静和残酷!
  他就这样站在孙小蝶面前。
  他那一双冷静的眼睛里,仿佛已有了一股炽热的火焰!
  复仇的火焰!
  在那一股火焰中,仿佛有星星出现……
  星已疏,夜更深……
  所有的人忽然间全部都走了,只剩下律香川一个人跪在那无边的黑暗中。
  他跪在那里,居然没有人睬他,没有人看他一眼。
  也没有责备,没有辱骂,更没有报复!
  老伯就这样走了,易潜龙和孟星魂也就这样走了,就让他像野狗般的跪在那里。
  甚至连那些弓箭手的死尸就已被抬走,却将他留在那里。
  这个曾经也是不可一世的人物,现在竟真的已变得如此无足轻重吗?
  风在吹,吹在身上,断了的胁骨痛得更剧烈。
  律香川忽然也觉得自己就像是条无主的野狗,已被这世界遗弃。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已没有人放在心上了。
  冷汗在往下流——眼泪是不是已流下?
  律香川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咬着牙,挣扎着站了起来!
  “无论如何,我还活着,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机会!”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而且努力的使自己相信这句话。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现在他并没有想到报复的事,他只想喝一杯,痛痛快快的喝一杯……
  ——他真的不想报复?或是因为他的勇气已丧失?抑或是因为老伯没有杀他,但却已完全剥夺了他的自尊和勇气?
  □                           □                             □
  一个少年伏在桌上,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打开门。
  律香川湿淋淋的站在雨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门已开了很久,他还是疾疾的站在那里,似已忘记进去。
  少年在看着他,并不惊讶,就像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来了。
  雨很冷,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雨的。
  六月的雨为什么会如此冷?
  少年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律香川的身上。
  这个举动令律香川忽然紧紧的拥抱住他,感动的说:“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只有你!”
  少年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表情,或许是因为他太笨,所以笨得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所以只是无言的转过身,将酒摆在桌上。
  律香川终于走了进去,坐下。
  酒虽然是冷的,但喝下肚后,就立刻像火焰般燃烧起来。
  律香川的心也渐渐开始燃烧,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并大声的叫出:“我还是没有死,只要我活着,迟早总有一天要他们好看……”
  他又猛喝了一杯,才看看少年。“你说是不是?”
  少年点点头,无论律香川说什么,他总是完全同意的。
  “没有人能击倒我,我迟早还是会站起来的。”律香川大笑。“等到那一天,我不会忘了你,因为只有你才是我的好朋友!”
  他似乎想证明给这少年看,所以挣扎着站起来,努力想站得直些。
  可是他的腰突然弯了下来,全身忽然开始痉挛收缩,就像是突然有柄刀自背后刺入他胃里。
  等他抬起来头来,脸色已变为死灰!
  他咬着牙,瞪着凸起的眼睛,脸上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你……你在酒里下了毒?”
  少年点点头。
  无论律香川说什么,他还是完全同意。
  “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少年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还是好像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他只是淡淡的说:
  “这种日子我已经过腻了,老伯答应我,让我过好日子。”
  老伯?
  果然是老伯!
  老伯真正致命的一击,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你……你这畜牲!”律香川咬着牙。“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出卖我。”
  “这种事我是跟你学的。”少年淡淡的说:“你可以出卖老伯,我为什么不能出卖你?”
  这一击的力量更大!
  律香川似已被打得眼前发黑,连眼前这愚蠢少年都看不清了。
  ——也许他根本就从未看清过这个少年!
  他怒吼着,想扑过去,捏断这个少年的咽喉,可是他自己已先倒下。
  他倒下去的时候,老伯和孟星魂正好走入这间屋子。
  老伯在看着他。
  孟星魂也在看着他。
  他们的目光就仿佛在说:“你终于也尝到了被朋友出卖的滋味了。”
  “你终于也尝到了死亡的滋味了。”
  老伯终于又胜了。
  但他的脸上却已苍老了许多,而且显得疲倦!
  “你一定很奇怪,我刚刚什么不杀律香川?”
  “我不奇怪。”孟星魂淡淡的说:“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替他安排好了很恰当的下场。”
  站在边上的少年还是全无表情。
  老伯笑了,但笑容中却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辛酸!
  律香川就像是他亲手栽成的树木。
  没有人愿意将他自己亲手栽成的树砍断的!
  孟星魂也有同感,所以他又想起来了高大姐。
  夜已尽,天却未明。
  他们又都走了。
  又只留下一盏孤灯,和已倒下的律香川。
  这一次他们走得很轻松,因为他们知道败者已亡!
  雨仿佛越下越大,灯火却越来越弱。
  昏黄灯光下的尸体,竟仿佛在动!
  是灯影的关系吗?
  或是……
  灯光终于灭了,天也亮了。
  律香川走了过去,轻轻的拉开窗帘,屋子里立刻充满了阳光。
  直到这时,孙小蝶才知道天竟然已经亮了。
  就仿佛已掉入万丈深渊似的!
  只是她的遭遇,绝对会比掉入万丈深渊还来得恐怖!
  甚至可以说来得凄惨!

  第六章 流星的哀痛

  一

  “老伯”就是孙玉伯。
  没有人真正知道孙玉伯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究竟能做什么事?
  但无论谁有了困难,有了不能解决的困难时,那会去求他帮助。
  他也从不托词推诿,也绝不空口许诺,只要他答应了你,天大的事你都可以放到一边,因为他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你不必给他任何报酬,甚至于不必是他的朋友,无论你多么孤苦穷困,他都会将你的问题放在心上,想办法为你解决。
  因为他喜欢成全别人,喜欢公正,他憎恶一切不公正的事,就像是祈望着丰收的农人,憎恶蝗虫,急于除害一样。
  他虽然不喜欢报酬,但报酬却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他。
  他的报酬就是别人对他的友爱和尊敬,就是“老伯”这称呼。
  他喜欢这称呼,而且还引以为荣。
  除了喜欢帮助人之外,老伯还喜欢花。
  他住的地方就是一片花海,一座花城。
  在不同的季节中,那里总有不同的花盛开,他总是住在花开得最盛的那个地方。
  现在是三月天,开得最艳的就是杜鹃花。
  所以老伯就在杜鹃花园里接待他的宴客。
  虽然老伯已退出江湖了,但是只要到了他生日的这一天,还是会有很多武林名人、剑客来祝寿。
  但不管你是名人也好,侠士也好,不管你送的祝礼有多丰富,或是只带着一张嘴和一片真诚的贺意,老伯对他们都一视同仁。
  无论你是贫,是富,是尊贵,是卑贱,只要你来,就是他的客人。
  他绝不会对任何人冷落。
  尤其是他生日那天,他的笑容看来更和蔼可亲,所以今天也是武强大最开心的一天。
  他不停的在贺客们里来回穿梭,不时的和贺客们点头话家常,但他随时注意的,却是三错亭里和老伯在说话的那个人。
  他虽然没有见过孟星魂,却时常听到老伯提起他,所以知道他是老伯的女婿。
  □                           □                             □
  孙玉伯其实并不高,但看到他的人却都认为他是自己所见过的最高大的人。
  他面上带着微笑,但是没有减少他的威严,无论谁都不会对他稍存不敬之心,很多人对他比对自己的父亲还要尊敬。
  唯一敢在他面前出言顶撞的,就是他的儿子孙剑。
  孙剑的名字本来是孙剑如,但他觉得这“如”字有点女人气,所以就自己将“如”字去掉。
  他不愿自己身上沾着一星一点的女人气。
  孙剑的确是个男子汉,就像他父亲一样,身材也不高,但全身都充满了劲力,永远都不会消耗完的劲力。
  他和他父亲一样慷慨好义,就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别人穿也在所不惜,但别人对他却和对他父亲不同。
  因为他性如烈火,随时都可能翻脸发作,暴躁的脾气非但时常令他判断错误,而且使他失去很多朋友。
  但最重要的,是他也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这也是最令老伯感到伤心的事。
  幸好的是他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却得了一个好女婿。

  二

  老伯的酒量很好,也很惊人,但是他一年只喝两次酒。
  过年和生日那一天。
  所以老伯今天当然会喝酒了。
  不但喝,还喝得比以往快,比以往凶。
  因为今天陪酒的人不同。
  会喝酒的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人类,他们通常都不独饮的,也通常都是很会找籍口喝酒。
  心情不好当然要喝,心情不愉快时更要喝,下雨天一定是喝酒天,但晴天也要喝。
  但不管你找什么籍口去喝酒,有一件事是所有喝酒的人之共同毛病。
  那就是人不对,一定喝得不爽,一定喝不下;如果勉强喝下去,那么一定不太好玩了,就算不打人,也会骂人,而且一定骂得很难听。
  但骂的人都会越骂越过瘾。
  □                           □                             □
  幸好老伯不是这种人,孟星魂也不是“不对的人”,所以老伯今天喝得很多,喝得很愉快。
  他们就在三错亭喝酒,现在已是半夜了。
  老伯当然要先陪陪贺客们,等他们都酒醉饭饱离去后,他才能安心又尽情的陪孟星魂喝酒。
  通常吃饭喝酒时,都要酒过三巡,才会进入正题。
  “你们近来生活过得怎么样?”老伯放下杯子,笑着问:“有没有添新宝宝?”
  “还在努力中。”孟星魂边说边帮老伯倒酒。
  “都十五年了,还在努力中?”老伯说:“你该加把劲力了。”
  “我会的,老伯。”
  “还叫老伯?嗯。”老伯故作严肃状。
  “我——”
  “算了,算了,我还是习惯老伯这个称呼。”老伯举杯。“来,再干一杯。”
  放下杯子后,老伯趁孟星魂在倒酒时,不经意的问:“她还好吧?”
  “她”当然是指孙小蝶。
  都十五年了,这对父女心中的结,还是无法消除。
  “很好,今天她本来要一起来的,但怕笑蝶她——”
  孟星魂马上打住自己的话,喝了酒,一时嘴快,居然将笑蝶的事说溜了嘴。
  “笑蝶她怎么了?”
  提起笑蝶,老伯的心又是五味交杂。
  “她……”孟星魂勉强的笑了笑。“年轻人嘛,在家是待不住的,所以总是往外跑。”
  老伯当然看得出他在隐瞒些事,但也不揭穿的点点头。
  毕竟像孟星魂这样有气量的父亲,已不多见了,笑蝶不是他亲生的,他却待她如已生,光是这种胸襟,老伯已替小蝶高兴了。
  所以老伯当然是岔开这个敏感的话题。
  “你这次前来这里,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事?家里也一切还好吗?”
  老伯虽然是话家常的在问,但孟星魂听得出话中的玄机,他直觉一定有什么事发生。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也没什么,只是前两天,有个年轻人到我这里来,说是要找你。”
  “年轻人?”
  “大概十八岁左右,是个世家子,姓原。”老伯看着孟星魂。
  “你有没有印象?”
  “姓原?”
  孟星魂摇摇头,但内心却想起昨天在快活林时,小二告诉他的事。
  快活林的老板,也是姓原,也是个年轻人。
  “姓原,叫原冷阳。”老伯说:“我告诉他,你不住在这里,他说没关系,反正这一两天,你一定会来,到时他再来拜访。”
  “他知道我会来?”
  “嗯,听他的口气,好像算准了你一定会来。”老伯又笑着说:“还真让他猜对了。”
  孟星魂沉吟着,举杯喝了一口,才开口问:“听说快活林又重新开业,老板换了人,是个年轻人,也姓原,不知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高寄萍呢?”
  孟星魂想了想,才笑着说:“她是静不下来的人,大概又四处云游去了。”
  他刚刚想了想之后,决定不将高大姐现在的近况告诉老伯,他觉得这种芝麻小事,不需要让已退出江湖的老伯知道。
  如果他知道这么“一点事”,却是可以影响到他的生与死,那么他还会认为是“芝麻小事”吗?”
  孟星魂当然不会知道以后的事,他目前只想到那位受伤的小姑娘。
  她是谁?
  笑蝶?
  □                           □                             □
  老伯的酒兴还很高,他又连喝了好几杯。“难得上一趟我这里,你就多住两天吧!”
  孟星魂点点头。
  不为了老伯,他也会在这里多待两天,如果查不清那个受伤的姑娘是谁,他又怎么安心的回去!
  现在是初春,夜风虽然还带着些寒意,但他们都喝了酒,所以都不会觉得冷,反而更觉得这风中传来的阵阵花香,使得他们的热情更加上涌!
  也就在这时,围墙外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快也不慢,不轻也不重,步伐单调,却极有规律,就仿佛一个夜归的君子在经过邻居时所发出的脚步声。

  三

  孟星魂他们就在花园里的三错亭喝酒,脚步声一响起,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围墙。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
  是晚到的贺客?或是迟归的邻人?
  “你听出了什么?”老伯看着孟星魂。
  “脚步声,是个男的,体形不胖,却很高,是个年轻人。”孟星魂凝神倾听。
  “还听出什么?”老伯满意的又问。
  “他穿的是山东“一双堂”做的布鞋。”
  山东人个个高头大马,又好动,所以他们穿鞋子就好像做苦力的穿衣服一样,很容易就穿破了。
  自从“一双堂”成立以后,山东人不再视穿鞋为糗事了。
  “一双堂”出厂的鞋子,每只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不但穿起来合脚舒服,而且不论穿多久,看起来永远都是坚挺如新。
  耐穿耐磨更是不用说的,否则他们怎么会取名为“一双堂”呢,那意思就是说,你只要穿了“一双堂”的鞋子,那么就不用再买第二双了。
  “他距离这里还有二、三十丈远。”
  老伯点点头。
  “这人武功一定不弱,因为他要走一段很长的路才能到这里,但他的脚还是很稳。”
  那脚步声的确稳定而有规律。
  “这人也绝不是因为迷了路,而想来你这里碰碰运气,他的步伐坚定而不犹豫。”
  “还有呢?”老伯的目光已有了赞许之意。
  “我只能听出这些而已。”孟星魂问:“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没有听出来?”
  “只有一件。”老伯收起了笑容,淡淡的说:“他的步伐会坚定而不犹豫,那是因为他很专心,所以他的脚步声已有了杀机。”
  “杀机?”
  “一个人心里若想杀人时,无论做什么都会露出杀机,那双脚上就有杀机。”
  这人是来杀人的?杀谁?
  “这种事你现在当然还听不出来,但再过几年,等到有很多人要杀你,你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杀时,你也会听出来的。”
  老伯的笑容又露出来,但笑容中已有了苦涩之感,慢慢的又接着说:“要听出这种事不止要用你的耳朵,还要用你的经验,只有从危险和痛苦中得来的经验,才是真正可贵。”
  这种经验就是教训,不但可以使人变得更聪明,也可以使人活得长些!
  孟星魂在听,也在看。
  他看着老伯脸上被痛苦经验刻划出的痕迹,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尊敬之意。
  “这些话我永远都会记得。”
  老伯的笑容又逐渐温暖而开朗,他大声的说:“让他进来。”
  这句话不是对孟星魂说的,但三错亭里只有他和老伯而已,可是黑暗中已响起武强大的声音。
  “是的。”
  没多久,脚步声又响起,然后孟星魂就看见武强大带着一人走了进来。
  一个身材不胖,却高挑的年轻人。
  看见这个年轻人,老伯脸上一点惊讶也没有,只是淡淡的说:“是你!”
  “是我!我说过我会再来的。”
  这个年轻人就是原冷阳,他在回答老伯的话,但目光却是盯着孟星魂。
  他的目光很酷,却又带着某种狂热的火焰。
  一种孟星魂很熟悉的“狂热?!
  ——一种只有才刚开始过职业杀手生涯的人,才会有的“狂热”!
  孟星魂也在看他,等着他开口。
  “你就是孟星魂?”
  “我就是孟星魂!”
  “我是来找你的。”
  “我知道。”
  “我来找你本来只有一件事。”原冷阳顿了顿,才又说:“但是现在却变成两件事。”
  “哦?”孟星魂淡淡的应了一声。
  原冷阳慢慢的从怀里拿出一张喜贴,轻轻的放到孟星魂面前。
  “这张喜贴本来应该是昨天就要交给你的。”原冷阳说:“晚送到总比不送到的好。”
  孟星魂淡淡的点点头,再问:“另一件事?”
  原冷阳忽然露出了很诡异的笑容。“你不先看看那张喜贴吗?”
  孟星魂也露出一种无所谓的笑容,但还是打开了那张喜贴。
  同时也打开了他心中的震惊,和恐惧!
  老伯一看见他的脸上露出了这种表情,也动容的拿过那张喜贴,不看则已,一看他也惊住了。
  喜贴上写着——
  “三月二十四,诸事大吉,宜开光,纳娶。我俩特备佳肴美酒,邀请诸朋好友共谋一醉,参加我俩的喜筵——律香川、孙小蝶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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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3 12:43: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篇 蝴蝶

  如果生命不在乎长与短,那么它的过程就极为重要了。
  就像蝴蝶一样,她的生命是何其的短暂?
  但她的过程却是那么的哀艳、美丽,她留在人间的是永恒的灿烂!
  所以说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就算少活几天又有何妨?
  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吗?
  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
  所以只要能快快乐乐的活上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的人有意义得多了?



  第一章 悲哀的蝴蝶

  一

  夜仿佛在一刹那间变了!
  孟星魂的心一下子就变冷了!
  老伯的脸也忽然间变老了!
  原冷阳的笑意却更诡异了!
  就在原冷阳那诡异笑容更浓时,孟星魂忽然面无表情的合上那喜贴,就好像结婚的那两个人和他一点关连都没有。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原冷阳。“另外一件事?”
  原冷阳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他实在想不透孟星魂的反应居然是这样子的。
  “有人说我这一辈子永远都赶不上你。”原冷阳说:“除非我能杀了你!”
  要杀孟星魂就跟当年孟星魂要杀孙玉伯一样的不可能!
  但原冷阳既然已入了这一行,他当然也知道杀人是要等待机会的。
  没有机会就得自己去制造,所以——
  “所以你就故意将喜贴晚一天送到。”老伯也面无表情的问:“因为你知道喜贴如果准时送到,孟星魂一定会赶过阻止喜筵的进行,那时他的心虽已乱,但怒气却同样的激发他的潜力,那股气焰绝不是你所挡的。”
  老伯的分析很对。
  “你晚一天将喜贴送到,为的就是要让你赶不上,因为这样他的心不但已乱,也急。”老伯又继续分析:“一个人的心又乱又急时,就算他平常有十分敏锐的判断力,在这种情形下,也会变得迟钝,那么你就有机会了。”
  原冷阳居然坦诚的回答:“是的。”
  “你的确很聪明,也很会替自己制造机会。”孟星魂注视着他。“如果你不这么急切好义的话,再过个五、十年的,你会是这一行的顶尖高手,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你虽然将我的心态算得很准,却还是没有算到我的心境。”
  “心境?”
  “我的心虽已乱已急,已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所以我的心也同时已冷。”
  “已冷”就是已哀伤!
  “就因为我心已冷,所以我就凝结出一股‘哀气’。”
  “悲痛哀伤之气。”孟星魂淡淡的说:“所以我纵然已失去了平常的判断力,但我仍可一招就杀了你。”   
  “这就是所谓的‘哀兵必胜’的道理。”老伯替他说了下去。
  原冷阳的心突然间都变冷了,但弓已上弦,他已不得不发。
  “不管怎么样,今日这一战我仍将尽全力,纵然死了,我也不后悔。”原冷阳缓缓的说:“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当你的影子。”
  话已完说,战已开始。
  原冷阳由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近风一抖。
  无数的剑花已袭向孟星魂。
  他没动,老伯也没动。
  因为他们已看出这不过是虚招而已。
  果然,剑花一到孟星魂的面前就变了,变得就根春风一样又软又柔。
  柔的仿佛是情人的抚摸!
  只可惜孟星魂不是情人。
  他在原冷阳剑招变化的同时,人已飞起,飞入那一阵春风中。
  风有吹,必有停!
  等春风吹过之后,人已凉。
  孟星魂又已坐回原位,仿佛刚刚他根本没有动似的。
  但原冷阳却已躺下。
  他的咽喉上插着一根筷子!
  是孟星魂刚刚用来挟菜的筷子。
  孟星魂的面前已剩下一根筷子。
  □                           □                             □
  春风又吹,吹起老伯那已发白的头发。
  老伯的那头银发在月光下看来就仿佛划过苍穹的流星尾巴!
  “想不到他居然没有死!”老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这世上有种人,就算亲眼看见他死了,也不能相信,除非是将他的头割下来。”孟星魂说:“律香川无疑就是这种人。”
  老伯沉思了一下,才问:“你打算怎么样?要不要先赶回去?”
  孟星魂摇了摇头。“他能一忍就是忍十五年,那么他一定将我们的各种反应都算计到了,他要我去,我就偏不去。”
  “对,他能等,我们就得比他更能等。”老伯说:“他若想再激怒我们,就必定还会有所行动。”
  孟星魂在动,又似在沉思。
  “你能猜到他下一次行动是什么?”老伯问。
  孟星魂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我下一步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我要去见田青。”
  “田青?”
  田青就是当年背叛律香川的那个少年。
  “你怀疑当年是他和律香川合演那场戏给我们看的?”老伯问。
  “不管是与不是,他都脱不了关系。

  二

  虽然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孟星魂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明天他所要面对的,可能是很危险的事。
  他也不想留在老伯那儿,更不想回到小木屋那儿,他只想找一个地方,独自安静的想一想。
  不知不觉中,孟星魂走到了一间破旧的竹屋前,看着那些已失去了光滑的竹子,他的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这间竹屋以前的主人就是孙小蝶。
  他也曾在这里陪她度过两、三个愉快的夜晚,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他们要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那一天人的心仿佛都已飞了起来,他愉快的拉着小蝶的手。
  “现在我们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
  灾难、疲惫、艰苦都已成为过去,现在太阳在他头上,小蝶倚在他肩上,孩子已在他的身旁睡着,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
  “你要去那里就去那里,只要你说,我们立刻就可以走。”
  听见这话,孙小蝶的脸非但没有喜悦之色,反而有了痛苦。
  “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可以去的。”她轻轻的说。
  “为什么?”
  “因为我的父亲……”她的目光也在远方,思潮似乎在远方。“你绝对猜不到我的父亲是谁?”
  “哦?”他似笑非笑。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他的名誉并不好,而你……你也一直没有问。”
  “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的父亲。”孟星魂笑了。“无论他是谁都不重要。”
  小蝶忽然又沉默了,但只过了一会儿,又开口:“可是他不同,因为他若找到我们,一定不会让我们好好活着的。”
  孟星魂注视着她,微笑的说:“我若告诉你,他已经答应了我呢?你信不信?”
  她霍然回过头,凝视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惊喜,又带着几分不信,却又忽然用力摇头,并喃喃的说:
  “就算他肯,别人也不肯。”
  “别人?别人是谁?”
  她垂下头,神情默然的咬着嘴唇。
  孟星魂忽然知道“别人”是谁。他转头看着睡在旁边的笑蝶,过了半晌,才轻轻开口:
  “我已见过你父亲。”
  她倏的抬头。“你真的见过他?”
  “他并不是可怕的人,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无情,只不过……”
  “只不过他却将自己亲生的女儿赶了出来。”小蝶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种怨恨之意。“只不过因为他女儿被人欺侮,生了个见不得人孩子。”她目光中已有泪珠转动,孟星魂心又疼了,他实在不忍再逼她。
  但他到底也是个人,他还是忍不住的要问:“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你父亲是谁欺侮了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因为我不能说。”小蝶摇着头。“永远不能说。”
  “为什么?”
  “求求你,莫要逼我!”她忽然掩面痛苦。“莫要像我父亲一样逼我……”
  孟星魂忽然用力的搂住她,但双拳却暗暗的握得很紧,就仿佛要将别人捏碎一样,然后又突然的松开,才展开笑容。
  “我绝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他轻拍她的背。“但是那个人……他难道不肯放过你?”
  她流着眼泪点点头。“我实在不应该连累你,因为他能找到我们,非但不会放过我,会不会放过你。”
  “那么我们就不要让他找到。”
  “真的?”她又抬头,泪眼汪汪的看他。“你真的肯这么做?你真的肯躲着他?”她知道要一个男人逃避躲藏是件多么痛苦的事。
  尤其是像孟星魂这样的男人,她简直不敢相信他能忍受这种痛苦和委屈。
  孟星魂又轻轻的将她搂入怀里。“我为什么不肯?一个人看到一条疯狗时,不总是会躲远些的吗?”
  “可是——”
  孟星魂掩住了她的嘴。“我们就算万一被他找到,我们就算无法抵抗,就算会死,我们至少也已活过……”
  他的目光落在远方,声音也似来自远方:“你记不记得说过的一句话?”
  “你说是——蝴蝶?”
  “蝴蝶……”孟星魂轻轻的点点头。“蝴蝶的生命虽然脆弱,但你情愿做蝴蝶?还是做长寿的乌龟?”
  小蝶又笑了,带着泪的笑,使她看起来更美、更让人心疼,也心碎。
  一阵风吹来,卷起了去年残冬留下的落叶,虽然这只是初春而已。
  但他仿佛已看到了一只蝴蝶在落叶中飞翔。
  那么自由,那么美丽,连落叶都仿佛也变得芬芳美丽了。
  只可惜蝴蝶虽在,人呢?
  律香川?
  他到底是人?还是魔鬼?
  孟星魂不禁又想起这几年来,每当他恶梦骤醒时,他总会发觉她睡得极不安稳,仿佛也在做恶梦!
  久而久之后,他才发觉他们虽然已离开了那个圈子,但阴影仍笼罩着他们。
  一个终身挥之不去的阴影!
  事实也证明,这个阴影正如魔鬼般的日夜在窥伺他们。
  孟星魂实在想不透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头一次看见他时,孟星魂觉得他很斯文、很冷静,但杀起人来,却眼不眨、气不喘的。
  等第二次再见到他时,却发觉他虽然冷静,却冷静得很落寞,就仿佛蜂窝里的女王蜂一样,虽然她指挥着无以数计的工蜂,却永远是孤独至老、至死!
  可是等到他撕掉面具之后,你忽然会发觉,他依然很斯文,依然很冷静,但他所做出来的事,却是那么的残酷,那么令人发指!
  □                           □                             □
  星已落,月却未沉。
  老伯喜欢花,这是众所皆知的,只要到了黄昏,他一定会到花园里溜溜,看看花,这是他的习惯,几十年来从未有一天间断。
  老伯赏花的时候,从来不要别人陪他,因为他总是利用这段时间,一个人静静的思考,有很多大事都是他在那段时间里决定的。
  现在他虽然不再过问江湖事,但这个习惯已改不掉,只是他发觉到,现在他夜间赏花的时间比以前多了。
  老伯现在就在花园里,他静静的站在花丛里,已很久了。
  他似在赏花,又似在神思。
  老伯的确在想,他在想很多的事,但想的最多的还是律香川。
  尤其是在对万鹏王宣战的前一天——
  那一天是春天的时候,春日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七十个人就在骄阳下足足站了两个时辰,每个人都站得笔直,连指尖都没有动过。
  但他们的神气还是很安祥,绝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看来就算是要他们再站三天三夜,他们也一定还是这样子。
  老伯叫他们站着,他们就站着,老伯叫他们走,他们就走,汤里他们去,火里他们跳。
  律香川就站在窗口,陪着老伯看他们,最后忍不住的问:“是不是应该叫他们去吃饭了?”
  老伯没有说话。
  “难道你就叫他们一直这么样的站着?”
  “若连站都不能站,还能做什么大事!”老伯淡淡的说。
  忽然,一片乌云掩住了暮色。
  “看来好像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律香川看看天气。
  “下雨最好。”
  果然,霹雳一声,大雨倾盆而落。
  七十个人还是站在那里黄豆般大的雨点,顷刻间就将他们的衣衫打得湿透!但他们还是笔直的站着,动也不动的。
  老伯忽然向律香川说:“你为什么不叫他们去避雨?”
  “我说的话有用吗?”
  “为何不试试看?”
  律香川迟凝着,但还是探头出去。“雨很大,你们不妨到饭厅去避避雨。”
  一个人立刻用手盖住头,从队伍前排奔出去,但另外六十九个还是站着不动。
  那人奔出几步,往后面看了看,脸色立刻变了,又慢慢的退回去。
  但老伯已沉声说道:“小四,你过来。”
  这个人就叫小四,他一听到老伯的话,立刻低着头走到窗口。
  老伯在看他,忽然微笑的说:“你这件衣服料子不错,手工好像也不错。”
  小四身上穿的是一件紫缎子,衣服质料剪裁都很精致。
  “这样的衣服被雨淋湿实在可惜,难怪你急急要过去避雨了。”
  “我……我不是这意思……”小四脸色已苍白。
  “不是这意思?那么你是怕头被雨淋湿了?”
  小四的头垂得更低,也不敢再说话。
  “头被雨淋湿,的确是很容易伤风着凉的。”老伯叹了口气。“你近来日子过得很不错,的确应该好好的保重身体。”
  小四刚想辩解时,律香川已开口:“快回家去洗个热水澡,喝几杯热酒,好好睡上一觉吧!”
  “我不回去,我情愿为老伯效命战场。”小四目中露出恐惧之色,突然跪了下去,颤声的说:“我……我不回去,我——”
  “战场上用不着你这样的人。”老伯微笑。“你的命太珍贵!”
  老伯的话还没有说完,律香川已出手,出手时,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
  刀光一闪,小四的头颅已滚了下来。
  “好好的保存他这颗头颅,小心莫要被雨淋着。”老伯淡淡的说。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接着老伯就开始分配各人的任务,简短而睿智!
  等六十九个人都出去后,老伯看了看窗外仍在下的雨,忽然笑了。
  “好大的雨……”老伯笑着说:“下雨天留客天,我本来今夜就想动身,现在看来只好多留一天了。”
  天已黑,雨却越下越大,雨点凌乱得就好像疯子在撤水。
  老伯在看着窗外的雨点,仿佛觉得很欣赏。
  除了花之外,老伯很少这么看别的东西,因为他觉得除了花之外,世上根本就没有值得他欣赏的东西。
  如果他不是在看雨,那么他在看什么呢?或是他在思索?
  人在想什么?
  律香川迟凝着,正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问他,老伯忽然回头,微笑的看律香川。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打算做什么?”老伯的微笑看来很动人,只有在真正愉快的时候,老伯才会笑得这么动人。
  通常他的笑只会令人觉得恐惧!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跟你说过的话?”老伯又问律香川。
  “什么话?”
  “有关马和女人的话。”老伯笑得更愉快。
  “你说骑马就像享受一样,无论多少年不骑,都不会忘记。”律香川也笑了。
  “你却说就算不会忘记,也会生疏的。”
  “所以你想证明给我看?”律香川说。
  “我现在就有这个意思。”老伯笑得真愉快。
  律香川也笑得很愉快。
  “你是不是在怀疑,怀疑我这个老头子是否有这个能耐?”
  “我没有怀疑。”律香川说:“因为我知道你比大多数年轻人都强得多。”
  “那么你也应该听说过我在年轻的时候,每次行动前的那天晚上,至少要找三、四个女人。”老伯得意的说:“而且要叫他们一个个爬着出去。”
  “我听说过。”
  “每个人紧张的时候,都有他使自己放松的法子。”老伯说:“我的法子就是找女人,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种法子最有效。”
  “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么我们还等什么?走吧!”
  “走?”律香川仿佛在装迷糊。“到那里去?”
  “当然是快活林。”老伯说:“你难道认为我会去找次等的女人?”
  “你就算要找最好的女人,也用不着到快活林。”律香川笑得很诡异。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将快活林中最好的女人找来了。”
  一只很大的藤箱被搬了进来,箱子里睡着一个女人。
  她很年轻、很美,睡着的时候也很美,长长的睫毛盖在眼脸上,面颊上露出一双深深的笑涡。
  老伯在欣赏她,她像是在欣赏一朵花。
  “她姓高,叫凤凰,是高大姐的干女儿。”律香川说:“她今年才十六岁。”
  “十六岁对我来说未免太年轻些?”
  “你不喜欢还可以去换。”
  “不,我喜欢。”老伯笑着说话:“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找年轻大的女人,因为我总认为她们比较有经验,但等我老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小姑娘了,这也许因为她们可以让我变得更年轻些。”
  ——这也正是老头子为什么喜欢找小姑娘的原因。
  “这女孩子绝对可以让你感到特别年轻。”律香川说:“因为他还没有过别的男人。”
  老伯的神情忽然变了,脸上忽然有了光彩,他忽然抓住律香川的手。
  “你认为我还可能再有个儿子?”
  “有人八十岁的时候还能生孩子!”律香川笑着说。
  老伯的脸上发出了红光,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已被打动了。
  “是不是要留下她?”
  “当然留下。”老伯大声的说:“我走了之后,就让她住在这里,找几个老妈子来侍候她。”
  “我早已找好了。”
  老伯看着他,微笑的拍拍他的肩。“有时候我觉得你很可爱,有时候又觉得你有点可怕,你为什么总能猜到别人的心事?”
  对一个又有钱,又孤独的老人来说,世上还有什么比生个孩子更值得高兴的事呢?
  凤凰不但美,而且娇弱,娇弱得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
  这种型正是最能让老年人满意的女孩子。
  因为老年人也只有在这种女孩子身上,才能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
  ——因为他是不是真有男子气概,她根本不懂。
  她只懂得呻吟、躲开、逃避、求饶!
  对一个老年人来说,这虽然是种发泄,是种愉快,但也无异是场战斗。
  ——这种战斗甚至比别的战斗更消耗体力!
  老伯伏在她身上流着汗,尽力将自己的生命给压出来!
  他真希望能有个儿子!
  她已不再闪避,只能闭着眼承受,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已渐渐减少,渐渐开始有了欣愉的表情!
  老伯知道她已被征服。
  ——征服别人永远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她的手本来紧紧抓住被单,现在已放松,忽然将老伯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也开始变得更紧,将老伯的身子紧紧夹住。
  老伯的生命已被夹住!
  这正是人类生命延续的时候,也正是一个男人感觉最伟大、最奇妙的时候!
  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危险!
  更没有会想到死亡!
  凤凰的呻吟已变成呼唤——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撞开,撞得粉碎。
  一条人影掠了进来。
  七点寒星闪电般的射入了老伯的背脊!
  □                           □                             □
  自欢乐的巅峰突然跌入死亡,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少有人能想象得到的,也很少有人能体会得到的!
  就算老伯也不能!因为连他也形容不出!
  忽然自高楼失足,忽然自光明跌入黑暗的无底深渊……就连这些感觉都没有老伯现在所体验到的感觉可怕!
  因为他已看到站在他床前的赫然是律香川!
  这个人正是他最信任,也是他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儿子!
  律香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冷冷的看着老伯。
  “我用的是七星针!”
  老伯咬紧牙,他的指尖已开始冰冷!
  “你常说我的七星针已可算是天下暗器之王了,连唐家的毒砂和毒蒺藜都比不上,因为那两种暗器还有救,七星针却没有解药。”律香川淡淡的一笑。“现在我只希望你的话没有说错。”
  老伯也笑了。“你几时听我说错过一句话?”
  “你没有,所以你现在只有死!”
  “那么你为何还不动手?”
  “我不急”。律香川淡淡的说:“现在你岂非已是死人了?”
  “你要看着我慢慢的死?”
  “这种机会很难得,我不想错过。”
  老伯的脸色已变白,呼吸已渐渐急促了。
  “我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
  “没有。”
  “那么你为何如此恨我?”
  “我不恨你,我只不过要你死,很多没有亏待过你的人,岂非都已死在你手上?”律香川笑了笑。“这些事都是我向你学来的,你教得很好,我也学得比你想象得更好,因为我从未忘记你说过的话,你自己却忘了!”
  “我忘了什么?”
  “你常常告诉我,永远不能信任女人。”律香川说:“这次为什么忘了?”
  老伯低下头,凤凰还是在他身下,苹果般的面颊已因恐惧而发青。看着她,老伯脸上露出了杀机。
  “我还说过一句话,只有死女人才是可以信任的女人。”
  这句话律香川当然也记得。
  “现在七星针药力还没有完全散发,我知道你还有力量杀她,但你最好莫要出手。”
  “为什么?”
  律香川的笑容突然变得残酷而邪恶。“因为现在她肚子里可能已有了你的儿子。”
  老伯如被重击,他的人已跌入万丈深渊……
  “你最好就这样躺着,这样药力可以发得慢些。”律香川残酷的说:“能多活一刻总是多活一刻的好,因为你永远想不到什么时候会有奇迹出现,这岂非也正是你说过的话,是吗?”
  “是的,我说过。”
  “只可惜这次你又错了,这次绝不会有奇迹出现的。”
  “真的?”
  “真的。”律香川很自信的说:“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根本没有人可能来救你,你自己显然更无法救得了你自己。”
  老伯忽然又笑了,笑得有点神秘!
  “莫忘记我还说过一句话,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事!”
  “这次却是例外。”
  “哦?”
  “这次你就算能逃走,也没有七星针的解药。”律香川说:“更何况你根本没法子逃走。”
  “绝对没法子?”
  “绝对!”
  老伯忽然沉默了,他仿佛也同意律香川的说法,所以他丧气了半天,才又开口:“那么你现在就不妨告诉我几件事好了!”
  “你说。”
  “你是不是早已和万鹏王有了勾结?我和他之间的争执,根本就是你早已预先安排好的了?”
  “可以这么说。”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因为只有万鹏王这样的强敌,才可以令你心慌意乱,等你发觉朋友一个个下来的时候,就不能不更倚仗我,而将秘密慢慢的告诉我。”律香川说:“等我完全知道你的秘密之后,我就能够取代你的地位。”
  “你不怕万鹏王再从你这里将我的财产抢走?”
  “这点你用不着担心,我当然早已有对他的法子。”律香川得意的笑。“也许你不久就可以在地下看到他,那时候,你们说不定反而会变成了朋友呢!”
  老伯忽然又叹息了一声。“看来你都替我们安排好了下场?”
  “是的。”
  “看来只要我说过的话,你一句也没有忘记?”
  “是的。”
  老伯又忽然笑了。“但是我记得你好像忘了我说的一句话。”
  “哦?”
  “我说过天下没有‘绝对’的事,你却一定要说我绝对没法逃走。”
  律香川的脸色变了变。“你有什么法子?”
  “我只希望你相信一件事,那就是我说的话绝没有说错的。”
  律香川的瞳孔忽然缩小。“也许我现在就该杀了你!
  “现在已太迟了!”
  话还没有说完,老伯的人忽然从床上落了不去,他忽然不见了,凤凰也跟着落下去了。
  老伯的话还没有说完时,律香川当然也已出手。
  “夺……夺!”一连串急响,十数点寒光打在床上,但床上已没有人。
  “绝不要将你所知道的全部教给别人,因为他学全了之后,说不定就会用来反击你,所以你至少也该留下最后一招。”
  “这一招往往会在最必要的时候救你的命!”
  这当然也是老伯的名言之一。
  律香川不但没有忘记,而且学得很快,学得很精。
  所以他才能在老伯反击之后,被老伯逼得走投无路时,演出了那场“死亡的戏”!
  □                           □                             □
  天已快亮,未亮。
  老伯看着杜鹃花,不禁叹息了一声。
  律香川的确是个可怕之人。
  可怕得令老伯不得不佩服他!
  □                           □                             □
  天亮了,骄阳却还未爬出山头。
  田青却已起床很久了,他每天总是在半夜过后就要起床,然后赶到市集去采购当天要用的菜色,再回到店里,逐一的清洗、配菜。
  等这些事情都弄好了,天正好全亮了。
  田青开的是一家小小的菜馆,自己身兼老板、伙计、大厨。
  其实他大不可必这么辛苦,他的钱本已足够他好好过一辈子,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从小又是节俭惯了,所以才在这里开了家小菜馆。
  今天他也和往日一样,起床后,就开始忙东忙西,忙到天亮,他才松口气的坐在店前的屋檐下,抽他一天中的第一根烟。
  青烟冉冉升起、扩散,再冉冉升起,烟雾中,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这辈子最尊敬,也是最令他害怕的人!
  他虽然从小就和这个人一起长大,但他还是看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好像别人永远看不到他的暗器一样!

  三

  能令别人看不到的暗器,才是最可怕的暗器。
  能令别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田青从烟雾中看着这个人。
  这个人的脸很苍白,却很清秀,也非常安祥,甚至可以说柔弱了些。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出奇的坚决而冷静,就好像豹子在等待扑杀猎物时所散发出来的眼神一样。
  这世上除了律香川之外,还会有谁能拥有这样的眼睛?
  还有谁能令田青心甘情愿的为他做任何事!
  这个烟雾中的人就是律香川。
  他也在看着田青。
  田青依旧和十五年前一样,依旧短衣直缀,满身油腻,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装束上看出他是个小菜馆的小伙计。
  但除了衣着装束之外,他全身上下就没有一个地方像是个小伙计。
  他拿芋的手稳定如石——挥刀杀人时也同样的稳定!
  他的脸方方正正,看样子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否则十五年前又怎能骗得过孙玉伯呢?
  他的嘴通常都是闭着的,闭得很紧,从不说没有必要的话,从不问没有必要的事,也没有人能从他的嘴里问出任何事来。
  他也是律香川在这一生中最任何的人。
  律香川这所以那么信任他,是因为他不但是律香川的同乡,在贫贱时曾经一起去偷过,去抢过,也曾一起挨过饿。
  他们睡觉时拥抱在一起,互相的取暖。
  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比不上律香川。
  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律香川,两人一起去偷东西时,被人抓住的总是他,挨揍的也总是他。等他逃出来时,律香川往往已快将偷来的银子花光了,他也从不埋怨。
  因为他始终崇拜律香川,他认为律香川吃得比他好些,穿得比他好些,都是应该的,他从不想与律香川争先。
  律香川叫他开个小酒铺,他非但毫无埋怨,反而非常感激,因为若不是律香川,他说不定已在街上要饭了,也说不定早已饿死街边了。
  十五年前,他从孙玉伯那儿得到一笔“出卖律香川”的钱时,律香川已被老伯逼得“走投无路”了。
  但他非但没有要拿那笔来做“本钱”,反而劝田青带着钱远走他乡,找个地方安安静静的过下半辈子。
  田青只有这一件事没有听他的。
  他还是继续留在这里开他的小酒铺、小菜馆,因为他深信律香川一定会再站起来,一定会有再需要他的地方。
  看来这一天,终于让田青盼到、等到了。
  □                           □                             □
  田青仿佛随时都准备好律香川喜欢吃的酒菜似的,很快的就摆在桌上。
  律香川拿起酒壶,却不是替自己倒酒,他先帮田青斟上一杯。
  “你也喝一杯。”
  田青二话不说的就坐下,拿起酒杯,恭恭敬敬的喝下那一杯酒。
  律香川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从不问为什么,也不想为什么。
  律香川又为他斟满酒杯,才缓缓举杯,但杯到嘴边却没喝,似在神思,又似在品酒,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的开口:
  “我们有几年没在一起喝酒?”
  “十五年。”田青记得很清楚。
  “这十五年来你过得可好?”
  “吃得饱,穿得暖,睡得着。”
  “那你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事?”
  “没有。”
  “有没有遗憾的事?”
  “没有。”
  “那么你已不后悔了?”
  “不后悔!”
  律香川仿佛在话家常,田青也仿佛在回答别人的事!
  “那么你可以安心的去了?”
  “是的。”田青还是面无表情的回答:“我可以安心的去了!"
  听到田青这么回答,律香川脸上才有了一丝的表情。
  那是一种既安心,又信任的表情。
  然后律香川才将停留在嘴边的酒喝下去。
  这时天已全亮。
  孟星魂也正在往这里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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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3 12:44: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心碎的蝴蝶

  一

  今天如果经过田青小菜馆的人,都会为他的改变而吓了一跳。
  一向节俭的他,居然穿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也换了一双新的布鞋。
  有人问他是不是要娶新娘子,他笑笑。
  有人说他是不是想通了,他也笑笑。
  总之,今天他整个人都变了,不但换了新的行头,脸上的笑容,更是让人看了很舒服。
  但是如果你想过来吃东西,那是不行的,因为他今天休业,不做生意。
  可是他却炒了一大桌的菜,不但有鱼、有鸡,连山产都上桌了。
  满满的一桌菜,就好像在办喜筵似的,却没有新郎、新娘,也没有贺客,面对满满一桌菜的只有他一人。
  他很高兴的为自己开了一坛好酒,很高兴的每样菜都尝一口,也很高兴的吃了三大碗白饭。
  平常他的饭量能吃完一碗,已算是不错的,但今天早上他却吃了三大碗。
  酒足饭饱精神爽!
  田青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然后他就盯着门前的那条小路,仿佛那条路上有个美女在换衣服似的。
  那条小路上当然没有美女,那条小路上只有孟星魂。
  □                           □                             □
  看见孟星魂,田青脸上一点吃惊的表情都没有,而且居然还笑得很开心,就仿佛他已等到他要等的客人一样。
  “坐,你大概还没有吃早点吧?”
  “没有。”
  “那一块吃吧!只是没什么菜而已!”
  孟星魂很大方的就坐下来,很大方的就拿起筷子,很大方的就挟菜吃。
  “要不要喝一杯?”
  孟星魂没回答,他只是拿起空杯子,田青立即替他斟上酒。
  酒一倒好,孟星魂丝毫不考虑的就喝光,就仿佛他是到一个好友的家做客一样,根本不提防,也不怕人家在酒中、在菜里下毒。
  看着孟星魂喝完杯中酒,田青脸上忽然出现了悲哀之色,然后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药,放在桌上。
  “这是毒药。”田青看着药包。
  “我知道。”
  “这包毒药本来应该是放在酒中,或者是菜里面。”
  “是吗?”
  “只可惜我不敢放。”田青慢慢的说。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用这种方法是杀不了你的。”
  “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孟星魂淡淡的说。
  “不用试。”田青脸上的悲哀更浓了。“因为我已知道律香川的意思了。”
  “哦?”
  “如果这种方法有效,那么十五年你就应该已死了。”田青说:“这一点律香川应该比我更明白,可是他为什么还要我这么做呢?”
  为什么?
  “因为律香川要杀的人是我,不是你。”
  是吗?
  “因为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也许是你,但知道他最多秘密的人却是我。”田青无奈的笑一笑。“十五年前他没有拿老伯给我的钱去做他的本钱时,我就已知道,我无法活着看他成功。”
  田青先喝了一杯酒之后,才又接着说:“那时他没有杀我,是因为要拿我来做他刺激的榜样,让他时时能提醒自己,做为一个失败者是多么可悲,多么可怜的人。”
  田青天生好像就是个失败者,不管是小时候,不管是以前,不管是现在,他永远都比不上律香川,他永远也都只能活在律香川的阴影下。
  “所以今日他计划已成熟,留着我也没多大用处了。”田青说:“但他又觉得亲手杀了我,对我来讲是件残忍的事,所以才要我用下毒之计来害你,因为他知道你绝不会上当,结果一定是我杀你不成,反被你所杀。”
  “借刀杀人”本是人人会用,只是各有巧妙不同而已!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不逃呢?”
  “天底又有谁能逃出你们这一类人的追捕呢?”田青淡淡的说。
  这是真话,孟星魂和律香川虽然不是同一类的人,但都同样具有“追狐”的本事。
  田青忽然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笑容。“可是他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算错了什么事?
  “他算错了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田青的目光忽然移到门外的远方。“就算我甘心为他死,他也不能让我落得如此下场!”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如泰山!要死也要死得伟大一点呀!
  □                           □                             □
  田青又喝了一杯酒,空杯却没有放下,仍举在手中,目光停留在杯底。
  “其实十五年前,我就已应该了解,了解到这世上绝没有人会和别人共享成功的果实。”田青说:“就算你们从小在泥泞中挣扎过来,一起共患难、同生死也不行,因为你已知道他太多的秘密。”
  田青叹息了一声,才又轻轻接着说:“韩棠就是一个例子,老伯虽没有杀他,但那样对他,却比杀他还要残忍。”
  提起韩棠,孟星魂的心又有点痛,那是一种英雄惜英雄的痛心。
  “但是我心里却一直存着那么丁点的希望,希望他会因为那一次的挫败,而收起那疯狂的念头,平平凡凡的过一生。”田青淡淡的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这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律香川如果会因一次的失败而退缩的话,那么他就不是律香川了。
  “尽管如此,但要叫我出卖他,是件不可能的事。”田青很肯定的口气:“不过,不给他一点点挫折感,我心又不甘,所以……”
  孟星魂在听,田青却在看着他。
  “有些事你纵然亲眼目睹,也不能相信,有些人也一样,你纵然和他生活在一起很久,你对他也自认了解够深了,但是那却必定是真的。”田青注视他。“我知道你很爱孙小蝶,这十五年来,她也很‘专情’的对待你,但是——”
  田青忽然不说了,但一提到孙小蝶,孟星魂的心又急了。
  “但是什么?”
  田青沉吟,过一会儿才又开口:“我现在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也可以不听,但句句却是我的肺腑之言。”
  孟星魂在听,却未必会相信田青说的话。
  田青仿佛也知道孟星魂的心意,所以他忽然抽出了一把短刀。
  刀虽短,锋芒仍很利!
  孟星魂动也不动的坐着,目光仍很冷静的看着他。
  田青却是在看刀锋,忽然间,他仰首惨笑一声,刀锋就直没入他的左胸!
  孟星魂怔住,被田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
  田青竟然自杀?

  二

  刀锋就从左胸第七根和第八根肋骨之间刺了进去,直没刀柄。
  孟星魂是个杀人专家,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部位。
  那个部位被刀刺进去后,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亡!
  他只是不懂,田青为什么会自杀?为什么要自杀?
  伤口处没有鲜血沁出,但嘴角已有血珠流出,田青强忍住疼痛,用一种很真诚的眼神看着孟星魂。
  “如果你能忘了孙小蝶……那么趁早忘了她……她……她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她其实……其实……”田青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更加惨白。
  孟星魂立即上前,用内力护住他的心脉,他知道田青是救不回来了,他这么做,只不过是让他多活一下,好说出他还没有说完的话。
  “其实怎么了?你快讲呀!”
  “其实……她……她是爱着律香川的!”
  她爱律香川?
  不可能!小蝶不可能是爱律香川的!一定是田青说错了,一定是田青在说谎话!
  “你在说谎对不对?对不对——”
  不管对,或是不对,田青都已无法再辩解了。
  他的眼睛虽然还是张开着,瞳孔却已扩散。
  他已死了!
  孟星魂也睁大眼睛在看着,视线却已茫然,他整个人就如被雷击般的僵在那里。
  “孙小蝶是爱律香川的!”
  这句话就如闪电般的击入孟星魂的心底。
  这不可能是真的!不是真的——
  孟星魂内心在呐喊着,脑海中也一幕幕的浮出小蝶的柔情,小蝶的蜜意……
  “这不是真的!这是天大的谎言——”
  孟星魂不禁的叫喊出!
  但是他又看见田青的眼睛。
  那一对已被死亡笼罩的眼睛里,却依然停留着真诚的眼神!
  “我现在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也可以不听,但句句却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已用死亡来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
  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
  孟星魂虽然在大声的呐喊,但他的内心却已开始动摇了!
  因为他脑海的思绪已如海浪般的涌了上来,一阵又一阵!
  □                           □                             □
  沙滩洁白柔细,夕阳灿烂如金。
  孩子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留下了一串凌乱却又美丽的足印。
  小蝶也赤着脚,她的脚纤巧美丽,现在正以最舒服的姿势摆在沙滩上,让夕阳将脚上的海水晒干。
  夕阳温柔得宛如她的眼波。
  孩子在海涛中欢呼跳跃,本来很苍白的皮肤已晒成古铜色。
  “一年来,这孩子不但已长大了很多,而且也强壮了很多。”小蝶温柔的叹了口气。“在海边长大的孩子,的确总比别人胸襟开阔。”
  “就算不比别人强壮,至少也比别人看来健康呀。”
  孟星魂苍白的脸色也已渐红,看来无论是身,是心,都比以前健康多了。
  小蝶看着他的时候,眼波更温柔。
  “这一年来,我跟笑蝶都过得很开心。”她紧握着他的手,柔声的说:“但有时我却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后悔。”
  “后悔?”孟星魂笑了。“我为什么会后悔?”
  “你是男人,还年轻,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这里的日子却实在过得太平凡,太单调了。”
  他柔声的对她说:“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一个人能过这种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忽然眨眨眼,神秘的又接着说:“也许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他靠了过去,附在她耳边,悄悄的说:“生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她虽然还在笑,但笑容却已有点僵硬,她缓缓的垂下头,似含羞,又似在思索。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却又不忍再瞒你。”
  “什么事?”
  “我……我已不会再有孩子。”
  他的笑容也突然僵硬,过了很久,才问:“谁说你不会再生孩子?”
  她神情黯然的抬起头,声调呢喃,又似在低泣。
  “替这孩子接生的婆婆,以前本是大内中的宫女,她不但懂得替女人接生,也懂得怎么样使一个女人不能再生育。”
  皇宫中本有很多黑暗残酷的事,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皇后为了确保自己的地位,时常不惜使出各种残酷的手段,令别的妃子不能生孩子。
  孟星魂的脸色又苍白。“她已令你不能再生孩子?”
  小蝶点点头,“你要她这么做的?”
  小蝶没有回答,目中却已充满了痛苦之色。
  孟星魂忽然明白了。
  接生婆一定是孩子的父亲找来的,他既然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和小蝶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愿小蝶再有孩子。
  他已决心毁了小蝶的一生!
  “这个人究竟是谁?小蝶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来?”
  孟星魂本来认为自己不会为这件事痛苦的,因为这本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事。
  他情愿为小蝶牺牲一切!
  但现在他才知道,有些痛苦你非但无法忍受,甚至想忘都忘不了的。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为什么一直不肯说出他是谁?”小蝶凄然的笑笑。“他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但你非但不能去找他,还要躲着他。”
  这话已说中孟星魂心中的痛处,他却轻轻的咳了几声。“我……我并没有怪你。”
  “你嘴里虽这么说,心里还一样觉得痛苦,逃避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何况你逃避的又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蝶在看着他,他本来是想逃避她的目光,最后只好叹了一口气。
  “我本应该了解,你和他既然有了孩子,自然难免有些感情。”
  小蝶的头又垂了下来,她的泪也仿佛已流下来了。
  “你若认为我不肯说出他是谁,是为了维护他,那么你就错了。”
  “你难道不是?”孟星魂已握紧双拳,忍不住的大声了点:“你就算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也不肯告诉老伯?”
  “你认为我怕爹杀了他?”
  孟星魂拒绝回答这句话。
  “你错了,假如我能杀了他,我自己早就杀了他……”她已满脸是泪。“但我却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爹,是因为……因为……”
  还是没有说出是“因为什么”,说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
  孟星魂看着她,目中的愤怒已变为怜惜,他慢慢的伸出手,轻轻的抚着她的柔发。
  “其实我已该知足,因为我已有了个又美丽又聪明的孩子。”他柔声的说:“无论是谁看到笑蝶,都会很喜欢的。”
  这时,笑蝶正在沙滩上追逐着浪潮。
  海浪涌了上来,又退了下去。

  三

  这里没有浪潮,却有水声。
  孟星魂不知不觉中,已从田青的小菜馆走到了小溪边!
  “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爹,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她爱他?
  孟星魂用力的甩甩头,然后就将头整个浸入溪水中。
  不——
  只可惜这永不停息的溪水,却也冲不走他脑中的悲楚。
  □                           □                             □
  孟星魂虽然是个冷酷的杀人,却不是个无情的凶手。
  他的脸上虽然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但是一颗心,却充满了火焰般的热情。
  他是不爱则已,爱起来却有如火山喷焰般的令人都熔化了。
  所以他才会那么专情的爱着小蝶。
  所以他才会不去计较她的过去。
  所以他才能去接纳她和别人生下的小孩。
  他也一直认为小蝶对他是真心的。
  事实仿佛应该是这样的,但是——
  “她爱的是律香川!”
  田青的这句话已将他所有的梦想都击碎了!
  以前他所有种种的柔情都变成了利刃,种种的蜜意都化为钢针,一刀、一针的直钻入他心深处!
  他心已破,也碎了!

  第三章 活过的蝴蝶

  一

  夜不知不觉中来了,星却未升起。
  月光轻柔柔的洒了下来,洒在溪水上,洒在痴坐溪畔的孟星魂身上。
  他竟然坐了一天!
  人如果处在激情时,或悲伤中,时间仿佛都过得很快!
  满头的水渍已干,但痕迹却仍留在他脸上,却不知是水痕,还是泪痕。
  他动也不动的坐在岩石上,虽已不再狂情,不再愤怒,但整个人却仿佛已死了。
  如果不是死了,那么有人到了他旁边,他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来的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紫色的衣裳的年轻女人。
  “你活过吗?”
  她坐到他的身边,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见,又接着说:
  “如果没有活过就想死,那不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他还是动也不动,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
  张开斗篷,从里面伸出来的双手,居然还带着酒瓶和酒杯。
  她倒了一杯酒,轻轻的递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伤心,我只知道这时候酒是最好的代替品。”
  ——酒入愁肠,愁更愁——这句话固然有它的道理在,但通常有愁肠的人,都会找酒来浇愁肠。
  因为纵使醒来后愁更愁,但起码在清醒之前有一段麻痹的过程。
  所以酒还是对大多数有愁肠的人最好!
  □                           □                             □
  望着那清澈如流水的杯中酒,孟星魂淡淡的说:“我活过!”
  他接过酒,目光仍停留在杯中,注视着因移动而起的波浪。
  “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活过,已活过十五年了。”
  他一仰喉,酒已入愁肠!
  然后他整个人就变了,又变回“孟星魂的样子”了。
  与其说是酒的功效,不如说是他已想通。
  就算是亲想看见也未必是真的,更何况是听别人说的,就算是他用死亡来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但最起码也该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所以不管怎么样,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边说边替自己倒了一杯,也是一仰口就干杯,然后才又开口:“昨天晚天真谢谢你。”
  孟星魂笑笑。“伤好多了吧!”
  她点点头。
  孟星魂转头看着她,无论是侧脸,或是远看,她都满像小蝶的。
  她究竟是谁?
  她仿佛知道孟星魂在想什么,所以先笑了笑,才开口:“我叫忘忧。
  “忘忧?”
  她不是笑蝶,孟星魂有点失望,却也放下心上的一颗石头!
  忘忧笑着说:“大概是我母亲想叫我忘记没有父亲的忧愁吧?”
  “你父亲……”
  “我没见过。”忘忧淡淡的说:“在我还没有出生时,我父亲就离我母亲而去了。”
  又是一个残缺家庭的悲剧!
  孟星魂不禁又感慨万千,如今的社会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伦理道德的颓废?还是女性的意识抬头?
  “不过我比你幸福多了。”忘忧说:“我最起码还有母亲养育我长大,但你……你却是个孤儿。”
  她怎么会知道?”
  “是我问高大姐的。”忘忧的脸颊有点发红。“因为……因为你救过我,所以……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她越说脸越红,头也越垂低了下去。
  看见她这个模样,孟星魂的心情就比较开朗一点,毕竟这个社会还是有这种这么可爱的人。
  如果笑蝶在的话,大概也是她这个年纪,只是她这种年纪为什么会遭到那四个人的追杀?
  “昨晚那四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对你这样?”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忘忧说:“昨天晚上我在快活林里吃饭,他们就莫名其妙的过来纠缠我。”
  “你到快活林吃饭?”孟星魂有点讶异的看着她。
  “吃饭是很正常的事呀,干嘛那么惊讶?”
  “吃饭是很正常的事,但在那儿吃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吃饭还要看地方吗?”
  “通常是不用的,但如果在快活林,那么就不一样了。”孟星魂笑了。
  “怎么?那个地方不是吃饭的地方?”
  “是吃饭的地方。”孟星魂笑着说:“但不是女人去吃饭的地方。”
  忘忧还是听不懂。“为什么?”
  “因为那个地方是——”孟星魂也不知如何说,只得笑笑,才又开口:“那地方是男人去玩乐的地方。”
  “男人玩乐,哦——”忘忧这下总算听懂了。“意思就是那个地方有‘鸡’了。”
  看她的样子一点也不会怪怪的,反倒是孟星魂有点不好意思。
  “唉呀!”她忽然跺脚叫了一声:“我昨天去的时候,连半只鸡也没看到。”
  她的眼珠子忽然一转,然后又嗲声嗲气的对孟星魂说:“孟大哥,你带我去好不好?”
  “你还要去?”
  “人家好奇嘛!”
  孟星魂侧头沉思着,忘忧以为他不肯,又连声撒娇着,其实他是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如果快活林的原老板就是原冷阳的话,那么快活林就和律香川脱不了关系。
  也许可以借这个机会去探个究竟。
  “我可以带你去,但你的态度不能令人难堪。”孟星魂叮咛她。
  “我会很乖的。”

  二

  烟雾、汗臭、酒气,各式菜肴的佳味,以及女人们的脂粉味交融成一种令你说不出,却又让人振奋的气味。
  酒令声、吆喝声、吹牛声,各式各样的欢笑声,以及女人们的嗲气声,汇合成一股令你发热,又会发狂的气氛。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酒、菜,各式各样的赌、玩,但却只有一种女人。
  这里的女人个个都是美女。
  这里就是快活林!
  这里什么都有得玩,只要你的口袋里够“麦克”的话,你想横着玩、竖着玩都可以。
  只要你有钱的话,你什么时候来,这里都欢迎你,但通常在入夜之后,才是这里的热闹时刻。
  而入夜之后,又在半夜时分,更是玩乐的精华。
  现在就是半夜,大堂上只剩下五、六桌未醉的客人在继续吹牛。
  “你不是说这里越晚越热闹?”忘忧四周看了看。“怎么我现在看到的只有小猫两三只?”
  “包子有料不在皮上。”孟星魂笑笑。“热闹的都在楼上!”
  “楼上?”忘忧看着楼上,然后会意的向孟星魂做个鬼脸。“房间里?”
  孟星魂又是笑笑,他只能笑笑,碰到这种女孩子,除了笑笑外,你还能干什么?
  幸好这时,他看见昨天早上在庭园和他聊天的小二,他马上招呼小二。
  “小二哥,过来一下。”
  “是您,大爷。”小二飞快的过来。“又来捧场?”
  孟星魂点点头后,就问:“你提过的那个原老板,不知今天有没有来?”
  本来满脸笑容的小二,忽然叹息了一声。“人生真是变化无常,昨天我还告诉你,这里只有老板,没有老板娘,但今天却变了,变成只有老板娘,没有老板。”
  孟星魂一愣。“为什么?”
  “我们做小的怎会知道。”小二摇摇头。“一夕之间就改朝换代了。”
  原冷阳一死,这里的老板就换人?
  孟星魂几乎可以断定原冷阳就是这里的原老板,只是他们换老板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就仿佛他们早已知道原冷阳已死了,早知道原冷阳一定会死。
  那个新换上来的老板娘会是谁?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大概只有三十岁。”小二的口水都快滴下来。“听说她姓孙。”
  姓孙,三十岁左右,很漂亮?
  她是谁?
  “听说她以前也住在这附近,十几年前离开,直到最近才又回来。”
  孙小蝶?
  会是孙小蝶吗?
  孟星魂的心又乱了。

  三

  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人心更是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器官。
  那么小小的一个心脏,却能容下无以数计的回忆。
  尽管这些回忆有喜、有悲、有酸、有苦、有乐、有哀……
  但只要没有任何的刺激,他们绝对都会相安无事的共存在那么一个小小的器官里。
  可是如果你喂下小小的一点“猜忌”,那么就会激起无数个澎拜汹涌的浪花,互相纠缠、拉扯着。
  本来是在午夜梦回时,在床上枕边低语轻诉的甜蜜回忆,也会变成了猜忌、痛苦、怀疑、心绞的往事!
  孟星魂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虽然他曾说过不计较孙小蝶的种种过去,但那是在知道她是个“受难者”的情况下。
  如果她不是个“受难者”,而是个“欺骗者”的话,那么他会怎么样?
  那些陈年往事的山盟海誓,就都会变成昨日黄花般的令人心绞!
  那些梦寐中的轻轻喃语,也会化成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的将你割成碎片!
  那些未曾褪色的含泪欢笑,更替换成颜色浓艳的狰狞面孔!
  天啊!人类真是这么多变吗?
  幸好,人类虽然多变,但有一种“真诚的情感”是不会变的,反而会因时间的距离,而使他更加浓厚!
  那就是友情!
  尤其是同患难、共饥寒,在严冬蜷伏在一堆稻草中,互相取暖的友情,更是任何人都难以忘怀的。
  “石群……”
  每当孟星魂想起这名字,心里就会觉得很温暖,尽管现在他对小蝶已有了“猜忌”的心态,但只要想起石群,他还是会有一丝的温暖……
  有一段时间,他对石群的感情,甚至比对叶翔更深厚!
  那是因为叶翔是他们的大哥,永远都比他们坚强能干,永远都在照顾他们。
  而石群却是个很敏感、很脆弱的人,许多年艰苦的生活,许多次危险的磨炼,虽已使他的外表变得和叶翔同样坚强冷酷,但他们本质却还是没有变。
  看到春逝花残,燕去楼空,他也会惆怅叹息,终日不欢,他热爱优美的音乐,远胜于他之喜爱精妙的武功。
  所以孟星魂始终认为他应该做一个诗人,绝不该做一个杀人的刺客。
  “这两年来,你好像没有变?”
  “我没有变,可是你呢?”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变得很多。”
  “听说你有了妻子?”
  “是的,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好女人,我希望你以后有机会能见到她。”
  “我好像应该恭喜你。”
  “你的确应该为我欢喜。”
  迷雾轻烟般自他脚底散开,他的人在雾里,心也似在雾里,石群的眼睛也如雾,他凝视着孟星魂。
  “可是一个人就算有了恩爱的妻子,也不该忘记了朋友!”
  孟星魂的笑意已凝结,过了很久,才缓缓的说:“你是不是听人说了很多话?”
  “所以我现在想来听听你的。”
  孟星魂抬起头,天色阴瞑,太阳还未升起,他望着阴螟的穹苍,痴痴的出神了很久,才黯然的开口:“你知道我跟你一样,也不是一个嗜于杀人的人。”
  石群咬咬牙。“没有人是天生就喜欢杀人的。”
  “所以你应该明白我,我并不是忘记了朋友,只不过想脱离那种生活。”
  石群没有开口,颊上的肌肉却已因为牙龈紧咬而痉挛收缩。
  “那种生活实在太可怕,我若再活下去,一定会也发疯。”
  “是不是就像叶翔一样?”
  孟星魂点点头,惨然一笑。“就像叶翔一样。”
  “他本也该及早脱离这种生活的。”石群说:“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难道他不懂?难道他喜欢发疯?”
  没有人愿意发疯!
  石群的目光忽然变得更冷锐。“他没有像你这样,只因为他懂得一样你不懂的道理。”
  “什么道理?”
  “他懂得一个人并不是完全为自己活着,也懂得一个人若受了别人的恩情,无论如何都应该报答,否则他根本就不是人。”
  孟星魂笑了,他只能笑笑,却笑得很苦涩。
  “你不认为?你认为我的话说错了?”
  “你没有错。”孟星魂又长长叹息了一声。“但我也没有错。”
  “哦?”
  “人活在世上有时固然难免要勉强自己去做些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但也得看那件事是否值得?是否正确?”
  他知道石群也许还不太能了解这些话的意义。
  因为在石群的思想中,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他们受的教育,并没有告诉他,什么事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
  他只知道什么是恩,什么是仇,只知道恩仇都是欠不得的——这就是高大姐的教育!
  “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石群顿了顿,仿佛在思索。“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你问。”
  “我还是不是你的朋友?”
  “世上只有一样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真正的朋友。”
  “那么我们还是朋友?”
  “是的。
  “好,你跟我走。”
  “走?到那儿?”
  “去看高大姐。”石群说:“他现在很想见你,她一直很想念你。”
  “现在就去?”
  “现在!”
  孟星魂的眼中已露出痛苦之色。“我若不去,你是不是会逼我去?”
  “会。”石群说:“因为你没有不去的理由。”
  “现在我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呢?”
  “没有比这件事更重要。”
  “高大姐可以等,这件事却不能等。”
  “高大姐也不能等。”
  “为什么?”
  “她病了,病得很重。”
  孟星魂耸然动容,在这一瞬间,他几乎想放弃一切,跟着石群走,但他还是放不下老伯。
  老伯已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不忍令老伯失望。可是他也同样不忍令高大姐失望!
  “失望?什么失望?你怎么了?喂……醒醒呀!你是不是在做梦?”
  做梦?
  如果现在真在梦中那有多好!眼睛一睁开,一切恼人的都已不见了,只可惜……
  “喂……孟大哥,你怎么了?喂——”
  好像是在地震?又好像是有人在摇他?
  他的思绪一下子又模糊,一下子却仿佛很清楚。
  “孟大哥——”
  有人在叫他?好像是个女孩子?
  谁?
  “小蝶?”
  “是我,忘忧!”
  思绪总算回来了,孟星魂总算看清是忘忧在摇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我……”
  “你刚刚好像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只是陷入痛苦的回忆中而已。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个老朋友而已。”孟星魂淡淡的说。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忘忧又坐了下来。“你刚刚脸上一会在笑,一会儿又在痛苦。”
  孟星魂的神情又黯然。“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那一次如果不是他,我说不定已经……”
  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繁星像梦在闪烁!
  “我一直很感激那次他为了救小——而付出了他的生命,只是……”孟星魂忽然凄然的笑着。“只是我现在已不知道他那样做是否值得?”
  如果田青的话是真的,那么石群不是死得太冤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有段很可歌可泣的往事。”忘忧的眼中已有光芒亮出。“我问过高大姐,可是她不肯告诉我,她叫我自己问你。”
  她偷偷的瞄了他一眼,才接着又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
  孟星魂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那张还是有稚气的脸上。
  “是的,我很喜欢听,我真的很喜欢听!”她的脸上除了稚气之外,还充满了恳求的诚意。
  也好,刚刚被打断的思绪,如今依然停留在回忆的脑海中。
  帆既然已扬起,那么就继续向前驶吧。
  向前驶入往昔的漩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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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3 12:45: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往昔的蝴蝶

  一

  险暝的穹苍,已有阳光露出,孟星魂的脸色更沉重,目中的痛苦之色也更深了。
  石群依然在逼视着他。“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请说。”
  “这次我来找你,已下了决心,绝不一个人回去。”
  孟星魂点点头,凄然的笑着:“我一向很了解你。”
  他的确很了解石群,没有人比他了解更深。
  石群是个情感很脆弱的人,但性格却坚强如钢,只要一下定决心,就永无更改。
  孟星魂之所以了解石群,是因为他自己也同样是这种人!
  “你若愿意,我们就一起回去,否则……”石群一字一字的说:“否则若不是我死在这里,就是你死在这里,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要带你回去。”
  “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
  孟星魂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你知道我绝不忍杀你!”
  “我却能忍心杀你。”石群依然淡淡的说:“所以你最好不要逼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时,头就已垂低,望着握在手中的箫,然后才又接着说:“我武功本不如你,可是这两年来,情况也许已有了变化。”
  孟星魂也在看他的箫。“哦?”
  “一个时时刻刻都在活在别人刀锋下的人,总比睡在自己爱人怀里的人学得快些。”石群说:“学到的当然也比较多些。”
  他当然用不着说明学到的是什么,因为孟星魂应该知道是什么。
  ——学怎么杀人,同时也学怎样才能不被人杀!
  孟星魂的目光依然停在他手中的箫上。“我看得出你箫管已经装了暗器。”
  “而且是我故意要你看出来的,但你能看出装的是那种暗器吗?”
  “不能。”
  “滇边一带,不但是点苍派武功的发源地,也是江湖人一些逃亡者的隐藏处,那些奇能异士,远比你想象中为多。”
  “所以你学会的,也远比我想象中的多?”
  “不错!"
  “好吧!”孟星魂又叹息了一声。“我跟你走。”
  他走前了几步,本来是缓缓而行的身子,忽然向前一冲,手已闪电般的扣住了石群的腕子。
  “铛”的一声,箫已落地。
  是铁箫,石群的脸也如铁般的发青。
  “我知道你学会很多,但我也知道你绝没学会这一招。”孟星魂看着他。“这一招你永远也学不会的,因为你不是这种人,你并没有真的在准备对付我。”
  石群淡淡的一笑。“所以现在你无论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我都不会怪你的。”
  孟星魂也在笑。“我没有法子。”
  “那么你可以走了。”
  “我当然要走……”
  他看着石群,冷静的目光中充满了温暖,友情的温暖,他微笑的松开手,然后拍拍石群的肩。
  “我当然要走,但却是跟着你走。”
  石群也在看着他,目中也似有了一丝的温暖。“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防准你吗?”
  “为什么?”
  石群笑了。“因为我早已知道你会跟我回去的。”
  孟星魂也笑了。
  在这么样的两个人脸上,居然会出现如此温暖的笑容,这简直是奇迹!
  但这种奇迹却是“友情”造成的!
  世上唯一没有刺的玫瑰,就是友情!
  阳光已升起,屋子里却还是暗得很。
  屋子里暗,是因为有紫红色的窗帘低垂——她在屋子里的时候,从不愿屋里有阳光。
  那是不是因为阳光会使她眼尾的皱纹显了出来呢?
  窗下有张宽大而舒服的藤椅,那本是摆在老伯的秘室中的。
  老伯喜欢坐在那张藤椅上,接见他的朋友和属下,听他们的意见和消息,然后再下决定。
  有很多已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大事,都是老伯坐在这张藤椅上决定的。
  此刻坐在这藤椅上的却是高大姐,她的确有点衰弱,显得很憔悴。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你真的知道?”
  “我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法子找到你?”
  她虽然在笑,既没有叹息,也没有埋怨,但言语中却充满了一种比叹息更忧伤,比埋怨更能打动人心里的感情。
  孟星魂的心里已有了一阵酸楚。
  她的确已渐渐老了,而且的确很寂寞。
  寂寞本已很可怕,但所有寂寞中最可怕的一种,正是一个女人垂老时候的寂寞!
  “你……你真的病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病。”她笑得很凄凉,却很温柔。“只要知道你们都很好,我这病也很快就会好的。”
  “我很好。”
  “可是你看起来却好像比我更疲倦?”
  “我虽然有点累,但身体却从未比现在更好过。”孟星魂笑了笑。
  高老大也笑了,而且仿佛是眨了眨眼。“看你这么得意,是不是已经找到老伯?”
  孟星魂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是不是?”她又问了一次。
  他却已开始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在逐渐僵硬。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脸上的笑容也变了,变得很勉强。
  孟星魂咬了咬牙,过了很久,才说:“因为我不愿在你面前说谎。”
  “你不必说谎。”
  “但你若一直问下去,我只有说谎了。”
  她看着他,忽然神秘的笑了。“这么说来,你一定已找到他。”
  孟星魂又沉默了,这一次没多久,他就又说:“过两天我还会来看你,一定会再来的。”
  “难道你现在要走?”
  “因为我不敢再待下去了。”
  “你怕什么?”
  “怕我会说出老伯的消息。”他的嘴角仿佛在抽紧。
  她注视他,目光已如一把刀般的射入他的内心。
  “在我面前,你也不说?”她那如刀的目光仿佛更利。“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什么都不再说了,他慢慢的转身,慢慢的走了出去。
  石群并没有阻拦他,高大姐也没有抓住他,但就在这时,那低垂的紫红窗帘,突然“刷”的被拉开。
  孟星魂一回头,就看见了律香川!

  二

  你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律香川,他看来总是那么斯文亲切,彬彬有礼。
  他身上穿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连一点皱纹都没有,脸上的笑容总是令人愉快的。
  他看着孟星魂,脸上依然笑得很愉快,但孟星魂却已笑不出了。
  “我们好像有一年多不见了。”他的声音依旧很亲切。
  “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半夜里的蛋炒饭?”
  “我忘不了。”
  “那么我们还是朋友?”
  “不是。”
  “一日为友,终生是友,这句话你难道没听过?”
  “这句话你应该说给老伯听。”
  “我是很想说给他听。”律香川笑着说:“只可惜我仿佛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对于这句话,律香川当然不认同,但他仍很悠然的说:“莫忘了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事,任何事都可能改变的,随时都会改变。”
  “只有一件事永不会变。”
  “哦?哪件事?”
  “我们绝不是朋友。”
  “你不信任我?
  孟星魂已懒得回答。
  “但有件事你一定要信任我!”律香川微笑的说:“你一定要相信,我随时都能要她的命!”
  孟星魂的脸色变了。
  律香川无论说什么,他也许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这件事他却不能不信。
  高大姐坐的地方距离律香川不及三尺,无论谁坐在那里,都绝不可能离开律香川的暗器。
  你也许可以怀疑律香川的别样事,但却绝不能怀疑他的暗器。
  高大姐额上似也有了冷汗。
  孟星魂回过头,石群站在门边,一直没有动,但脸色却也变成惨白,紧握着铁箫的手臂上,也已暴出了青筋。
  律香川悠悠的笑着。“我知道你绝不愿看着高老大死的。”
  孟星魂手心虽已流满冷汗,但嘴里却干得出奇。
  “你若想她活下去,最好还是赶快说出老伯的消息。”
  孟星魂注视他。“你相信我的话?”
  “你天生就不是会说谎的人,这点我早已了解。”律香川笑着说。
  “好。”孟星魂一字一字的说:“那么我告诉你,你永远休想从我嘴里得到老伯的消息,休想听到一个字。”
  律香川的笑容突然凝结。
  高大姐和石群的脸色也变了。
  他们都知道,孟星魂说的话也永无更改。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很久,律香川才又开口:“莫非你已忘了你是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我没有忘记。”孟星魂说:“也绝不会忘!”
  “你宁可看着她死,也不愿说出老伯的消息?”
  “我可以为她死,随时都可以。”孟星魂冷冷的说:“但却绝不会为任何人出卖朋友!”
  “老伯是你的朋友?”律香川冷笑。“他何时变成了你的朋友?”
  “从他完全信任我的那一刻开始。”
  他继续注视着律香川,眼中似已有怒火在燃烧,又接着一字一字的说:“还有件事你最好也记住,你若能真的杀了高大姐,我无论死活,都一定会要你的命!”
  律香川忽然叹了口气。“我相信,你说的每句话都我都相信。”
  “你最好相信。”
  “但若为了她呢?”律香川淡淡的说:“为了她你总可以出卖朋友吧?”
  “她?”孟星魂变色了。“她是谁?”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已隐隐约约猜出律香川说的谁。
  律香川又微笑了。“你想不想看看她?”
  他的话声刚落,角落里忽然有扇门开了,孟星魂立即看了过去,也立刻全身都冰冷,冷得连血液都已凝结。
  门后站着一个人,正疾疾的看着他,她的脖子上有两柄刀架着。
  小蝶!
  门后的人正是小蝶!

  三

  小蝶正疾疾的看着他,眼中已有了一连串晶莹的泪珠落下,可是她没有说话。
  江湖中人只知道律香川的暗器可怕,却不知道他点穴的手法也同样可怕。
  暗器高手通常也必定是点穴高手,因为那本是同一类的功夫,同样靠手的动作灵巧,同样要准、要狠!
  但无论点穴的手法多高,也还是无法控制人的眼泪。
  他可以令人不能动,不能说话,但却无法令人不流泪!
  ——也没人能禁止别人流泪的!
  □                           □                             □
  看到小蝶的眼泪,孟星魂的心似乎已被撕碎了!他真想不顾一切的冲过去,不顾一切的将她紧紧的拥抱。
  可是他不敢!
  “你只要动一动,那两柄刀立刻会吻上他的脖子!”律香川淡淡的说。
  孟星魂当然不敢动。
  “有了她,是不是值得出卖朋友?”律香川又淡淡的问。
  孟星魂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却可以感觉得到全身的肌肉却颤抖。
  他这时居然想起了韩棠钓钩上的那条鱼,现在他自己就像是那条鱼,所有的挣扎都已无用,已完全绝望。
  律香川的钓钩已钩在他的咽喉里,没有人救他,也没有人会救他。
  “我并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所以我还可以等一下。”律香川悠悠的说:“只希望你莫要让我等太久。”
  他当然不必着急,鱼已在他的钓钩上,急的是鱼,不是他。但再等下去可能会怎么样呢?
  无论等多久,结果绝不会改变的!
  孟星魂全身的衣裳都已被冷汗湿透,这时,高大姐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看你还是赶快说出来!”高大姐悠悠然说:“我若是男人,为了孙小蝶姑娘这样的女孩子,我什么事都肯做的。”
  孟星魂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柄刀,笔直的刺了进去!
  直到现在,孟星魂才完全明白。
  原来高大姐和律香川早已勾结在一起,这一切全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真正扳住他咽喉的人,并不是律香川,而是高大姐。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悲哀,也同样为高大姐悲哀。
  但石群呢?
  石群是不是已早已参与了这阴谋?
  他忽然又想到了石群手里的那管箫,和箫里的暗器,假如他能拿到那管箫,说不定还有一线反击的机会。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武器比暗器更有效。
  人在接近绝望时,无论多么小的机会,都绝不肯放弃!
  所以孟星魂现在看着小蝶,却一步步往后退。
  “你难道想走?”律香川以为他要走。“只要你忍心丢下她在这里,我就让你走。”
  律香川的话还没有说完,孟星魂已突然回手,闪电般出手去抄石群手里的那管箫。
  他本已算准了石群站着的位置,算得很准,但他还是抄了个空。
  石群居然已不在那里,根本已不在这屋子里。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若非他参与了这阴谋,律香川和高大姐怎会对他如此疏忽呢?”
  孟星魂的心又插入了一把刀。
  只有被朋友出卖的人,才能了解这种事是多么令人痛苦的。
  但无论多痛苦,都仿佛已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了。
  “我已等了很久,你难道还要我再等下去?”律香川冷冷的说:”无论脾气多好的人,都会有生气的时候,你难道一定要我生气?”
  孟星魂暗中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天自己已难免要死在这里了!
  但死有很多种,他只希望能死得光荣些,壮烈点。
  问题是他能不能在律香川的暗器打在他身上之前,先冲过去呢?
  这个答案仿佛根本不用问的,但孟星魂至少也要试一试。
  他已决心试一试了。

  四

  阳光早已照入了屋子里,虽然带来了光明,却没有带来希望。
  孟星魂这时已尽量将自己放松,然后再抬起头,凝视着小蝶。
  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看她了,所以他要仔细的看清楚一点,最好能将她深刻地印在心深处!
  小蝶也在看他——她是不是已知道这说不定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看?
  但小蝶的眸中却充满了哀求!
  是求他快走?
  或是他求他出卖朋友?
  孟星魂当然是以为她在求他快走,所以他用目光拒绝了。
  “要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意思,小蝶是否已懂了?
  应该懂吧?因为她的眼泪又开始流下,她的心仿佛已碎了。
  孟星魂的心是碎了,他已不想再等了,他已决心一死了!
  但就在这时,架在小蝶脖子上的两柄刀突然飞起,落下。
  刀飞起时,先后已发出两声惨叫声,两个人扑面倒了下去,接着,一只手自门后伸出,拦腰抱起了小蝶!
  “快退,退出去!”
  这是石群的声音!
  他的声音刚响起,孟星魂的人已掠起,已退出门外,人已冲天而起。
  “笃……”的一连串急响,十几点寒星已如暴雨般的打在石板上。
  孟星魂刚掠上屋脊,立刻就看到刀光闪来。
  三柄快刀,快如闪电!
  闪电般的劈下,一柄砍向他的脚,一柄横扫向他的腰,似乎想一刀将他劈成两段。
  孟星魂的身子忽然一斜,贴着刀光斜斜的冲了出去。他甚至已可感到这柄刀划破他的衣服。
  但他的手却已捏住这个人的腕子,向上一抬,“叮”的一声,火光四溅。
  这柄刀已架住了当头劈下的那柄刀!接着就是一片屋瓦碎裂的声音。
  第三柄刀已被他一脚踩住了!
  几乎在这同一刹那间,挥刀的人也已被他踢得飞了出去,他在顺势一个肘拳,打在第二人的肋骨上。
  肘骨几乎已在这人的胸膛里!
  剩下的那人已看得魂飞魄散,掉头就往屋子下面跳,他身子刚跃起,一柄刀已自背后飞来,刀尖自背后刺入,自前胸穿出,鲜血已如花血般的飞溅而出。
  他的人就这样的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孟星魂一刀掷出,连看都没再看一眼,人已再次掠起,他已看见石群了。
  石群正在花丛间向他招手,雪白的衣服也被鲜血染红了一片。
  孟星魂再次凌空一翻,飞燕般的向那边射了过去,他翻身时,已看见小蝶。
  小蝶的穴道已被解开,正在花丛间喘息着,看到孟星魂扑过来,立刻张开了双臂,目光又是悲痛、又是恐惧,但又是喜欢。
  孟星魂整个人几乎压在她身上,他等不及换气就已冲下去,用尽全身力抱住了她。
  他们立刻忘记了一切!
  只要能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别的事他们根本不在乎!
  但石群在乎,也没有忘记他们还未脱离险境。
  也不知道为什么,律香川居然没有追出来。
  这个人做事的方法,总是令人想不到。
  但无论他用的是何种方式,都一定同样可怕!
  “快走!”石群拉起孟星魂。“有人追来我会挡住。”
  孟星魂点点头,用力的握住他的手。
  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心里的感激已绝非任何言语所能表达得出。
  然后孟星魂转过头,想选条路冲出去。
  但展现在他眼前的,却没有一条路是安全的。
  谁也不知道这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的花园里,究竟有多少可怕的埋伏?
  孟星魂咬咬牙,决定由正门冲出去,他刚拉起小蝶冰冷的手,就看见一个人从这条路上奔了过来。
  一个穿着男人衣服的女人,亮而乌黑的头发,乌丝般的在风中飞舞。
  孟星魂已看出了这女人是谁?
  凤凰!
  □                           □                             □
  凤凰已经奔过石径,向花丛后的屋子奔了过去。
  她好像也已看见孟星魂,所以跑得更快——她的功夫本在两条腿上!
  孟星魂的脸色已变了,小蝶看着他,忍不住问:“你认识她?”
  孟星魂点点头,忽然又咬咬牙,将小蝶推向石群。
  “你跟他走,他会照顾你的。”
  她惨然失色,颤声的问:“你呢?”
  “三天后我再去找你。”
  石群替她问:“到那里找?”
  “老地方!”
  这句话未说完,孟星魂的人又已掠起,用最快的速度向凤凰扑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这女人活着。
  绝不能让她泄露出老伯的秘密。
  他就算会死,也绝不能让凤凰活着!
  □                           □                             □
  “结果呢?”
  “什么结果?”
  “那个女人,那个叫凤凰的女人?”
  “……”
  孟星魂无语了,他只是看着忘忧,看着她脸上那又急,又兴奋,却又有点怪异的表情!

  第五章 垂暮的蝴蝶

  一

  “那个叫凤凰的女人后来怎么样了?”
  忘忧仿佛很关心凤凰的事,但孟星魂已不想再讲了。
  他想回忆,想确证的事都已做了。
  他已不想再沦入那痛苦的深渊。
  当年他看到小蝶时,没有丝毫考虑的就以为是律香川绑架她,可是现在细细想一想,才发觉这种可能性不大。
  自从老伯答应将小蝶托给他以后,他就带着小蝶到了一个没有人会找得到他们的地方。
  孟星魂绝对相信没有人能找得到那个地方。
  但律香川却又明明找到了。
  为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有人通知他。
  这个人是谁?
  除了她之外,还会有谁?
  心痛!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心痛更令人难受?
  □                           □                             □
  忘忧的脸上那奇异、兴奋的表情虽未褪去,但她已不再问有关凤凰的事,她只深深的注视着孟星魂。
  往昔的回忆虽已远去,但孟星魂脸上的痛苦之色却更浓了。
  忘忧虽然只是个小女孩子,却也有女人细密的心思,她知道是什么事情,才会使得男人那么痛苦。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如果我是她,绝不会放弃你这样的男人。”
  忘忧的语气仿佛又羡慕,又妒嫉,但眼睛深处里却闪过一抹同情。

  二

  夜已很深了,远方一片黑暗。
  老伯还没有睡,他已两天两夜未上床,他的瞳孔虽已有红丝,精神却还是很好,但眉宇间,却有着一抹忧愁。
  他就坐在书房里,面前虽然摊开一本书,但书本里写的是什么,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
  自从前些日子,原冷阳第一次来拜访时,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他怎么想也想不到这个不祥的预感,居然会落在他女儿小蝶的身上。
  虽然他还不知道女儿是生是死,但落在那个人手上,死了反而是一种大幸。
  律香川!
  老伯纵横江湖五十余年,遇过多少魔头,残酷厉害的角色。
  但跟律香川比起来,那些人只能算是乖宝宝!
  □                           □                             □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令老伯害怕的人,那么只有一个。
  就是律香川!
  老伯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才将那动也不动的身子,微微的侧了侧。
  就在这时,本来关上的窗户,忽然打开了。
  不知是被夜风吹开的?或是被鬼魅打开的。
  总之,窗子一打开,窗前就忽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很胖的人。
  他的年纪和老伯差不多,但眼睛却很少,可是虽然小小的,却闪闪发着光,就像是尖针一样。
  他的脸圆圆的,也始终带着微笑,只不过他的笑容很奇特,会让你觉得他就算是在杀人的时候,也一定是在微笑着的。
  看见这个忽然出现的人,老伯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有一股喜悦的感觉,就好像等到他要等的人一样。
  “对不起,我来迟了。”
  这个人果然是老伯在等的人。
  老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笑笑,这个很胖的人也立即上前,上到桌子旁,然后又开口:
  “当年押送凤凰至飞鹏堡的是梁荣昌,是律香川从他家乡所带来的二十四个人其中之一。”他说:“但是他们只到了善化村以后就失去了踪影。”
  原来这个人是在帮老伯查事情的。
  “像凤凰那样的女人本就很引人注意,所以一路上都有人看过他们,我一路打听,都有人记得曾看过这么一个女人。”
  “后来呢?”
  “但一经过善化村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过他们两个人,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突然凭空消失一样。”
  “他们会不会改装易容,从另外一条路走?”
  “可能性不大。他们到达善化村时,已是晚上,那时候已过了晚膳时间,所以他们就将晚餐叫到房间里。小二送去的时候,虽然没有看到女的,但他知道她一定在床后那边梳洗,因为他听到有人在冲洗的声音。”
  他说:“等到第二天早上,小二去收拾碗盘时,发现那些菜只用了一点点,连碗里的饭也只扒了两口而已。”
  老伯在听,听得很仔细。
  “但是两副筷子却掉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块只咬了半口的鸡肉。”
  他又继续说:“这时候小二当然已知道那两个人不见了。”
  “就这样不见了?”
  “是的,人是彻彻底底的不见了,但衣物却还在。”
  那个很胖的人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就看着老伯,仿佛像在等他的结论。
  老伯沉默了一下,没有结论,却反问:“依你之见?潜龙。”
  潜龙?易潜龙!
  原来这位白白胖胖的人就是老伯最得意的帮手易潜龙!
  他笑了笑之后,才说:“我在这个事情调查完之后,要回途时,经过一个小村时,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很有趣的事,通常都是很值得听的事。
  “那个小村距离善化村只有五十里,我经过的那一天,正好村内的一位姓刘的村人,在外经商成功之后,回到村中大肆的整修祖坟。”
  易潜龙说:“结果在他家的祖坟里却多发现了一副尸首。”
  老伯的眼睛有点亮了。“男的?”
  易潜龙点点头,又接着说:“据村内风水师说,那个姓王的会大发,就是因为祖坟里埋有异人。”
  “异人就是指那副男的尸骨?”
  “因为这副尸骨长得跟一般人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他有六个脚指头。”易潜龙说:“这副尸骨的左脚有六个脚指头。”
  有六个脚指头的人,这倒是很稀少。
  “这时我忽然想起在梁乐昌家乡查访时的一件也很有趣的事。”
  这就更有趣了,老伯的眼睛也越亮了。
  “梁荣昌小的时候在村子里就和同年纪的小孩合不来,他时常被村子里的小孩讥笑,并被骂为是个怪胎。”
  “怪胎?”
  “怪胎的意思就是他的脚指比别人多出一指。”易潜龙笑着说。
  “那多出的脚指是不是正好在左脚?”
  “对极了。”
  老伯的眼睛不但亮,而且有了希望之色。”这么说来,凤凰当年并没有被送到飞鹏堡?”
  “铁定没有。”
  “那她会到那里去?”
  “杀了梁荣昌之后,她可去的地方就多了。”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女人通常都是很胆小的,就算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碰到某些事,她也是会很胆小的。”易潜龙笑着说:“更何况她又曾出卖过你,你叫她怎么好意思回来见你呢?”
  听到这儿,老伯眼中的光亮有点褪去的感觉,但希望却仍在。
  □                           □                             □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不管你是处在浪涛汹涌的汪洋中,或是绵绵无尽的黑暗中,只要你坚持到底,只要你存有希望的努力,那么光明很快就会来到,汪洋大海也有靠岸时。
  所以人活着,不管是在什么样的逆境,你只要能继续往前,坚持到底,那么胜利就是属于你的了!
  所以虽然没有凤凰的下落,但只要她还活着,只要老伯不死,那么他们就有见面的一天。
  这一点老伯很确信,所以他眼中的希望之色仍会在,只是……
  只是他的年纪已老,而那如魔鬼般的律香川居然还活着,他能再胜一次吗?
  就算他能再度击败律香川,他还能逃得过时间的魔掌吗?

  三

  “另外我还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易潜龙说:“飞鹏堡最近不但人事大调动,连他们极力否认有关连的‘月牙儿’都出现在总舵的附近。”
  老伯的眼睛又亮了。“十三个小儿都出现了?”
  “连那个迷死人不偿命的胡月儿都到了。”
  “月牙儿”是近几年才掘起的一个集团。他们总共才十三个人,但却是杀人、抢劫,无所不做。
  只要被他们看上的货,没有一批能过关的,只要被他们盯住的人,没有一个能活下去的。
  江湖中人对他们是又恨又怕,谁也不敢公然说要找他们替天行道。
  就连素有武林泰斗之称的少林长老花无大师,有一次在公众之下,对他们嗤之以鼻。
  第二天少林寺内的那口千年大锅里,就被发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肉。
  从此就更没有人敢谈论他们。
  但是这么疯狂、嚣张的月牙儿,却从不去碰和飞鹏堡有关的货,更没有杀过一个和飞鹏堡有往来的人。
  虽然两方面都否认有关系,但明眼人都知道,只要投靠飞鹏堡,就可以长命百岁了。
  于是近几年来,飞鹏堡更是如日中天,声名比万鹏王在时还要大。
  飞鹏堡堡主屠大鹏更是以江湖第一大帮主自居,气焰更是凌人!
  □                           □                             □
  易潜龙看看沉思中的老伯,轻轻的问:“最近那只屠大鸟还有没有寄信来?”
  老伯笑了笑。“一个月一封,十几年来从没间断过。”
  “依你看这一次飞鹏堡的异动,会不会是——”
  易潜龙没有说完这句话,只因为他知道老伯懂他的意思。
  但老伯的回答,却令他吓了一大跳!
  “屠大鹏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他每个月寄封信来,只不过是想学万鹏王的气势而已。”老伯淡淡的说:“飞鹏堡最近会有这么大的变动,我想是因为——律香川!”
  “什么?”易潜龙睁大了眼睛。“你是说律香川——”
  老伯点点头。
  “他……他没有死?”
  “是的,他没有死。”老伯一字一字的说:“他又回来了。”
  易潜龙张大了嘴,却轻轻的吐出气。“如果我不是跟了你很久,我一定会以为你疯了。”
  老伯只有笑笑。
  “但我却又偏偏知道你不可能疯了,那么是不是我了?”易潜龙摸摸自己的脑袋。“律香川明明在十五年前就已死了,你怎么还会说他活着?”
  “有些人就算你亲眼看见他死了,都不能安心睡觉,都得提防他半夜忽然跳起来咬你一口。”老伯笑着说:“律香川无疑就是这种人。”
  易潜龙的眼中还是充满了不信的神情,但老伯的为人却又令他不得不信。
  “你看见他了?”易潜龙问。
  老伯摇摇头,然后将那夜原冷阳送来的贴子,拿出来交给易潜龙看。
  看完贴子之后,易潜龙胸中吸入的那口气,久久未吐出,他神情凝重的将那张贴子,轻轻的放到桌上。
  “这个人真是条九命怪猫!”易潜龙苦笑的说。
  “他不是九命怪猫,他只不过比一般人聪明点,他不但记住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连我做过的事,他都学会了,而且是青出于蓝。”老伯笑着说:“他最厉害的就是那招‘置之死地而后生’,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他。”
  ——每个人都一定要为自己准备好一条最后的退路,你也许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但你必须要先有准备。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走到那一步,那种情况就好像是抽筋,随时随地都会来的,让你根本没有防阻的机会。
  这不但是老伯说过的话,也是老伯用来对付律香川的。
  没想到律香川不但学会了,而且还精益求精。
  他算准了老伯复仇成功时,一定不会亲手杀他,因为老伯一定也要他尝尝被朋友出卖的滋味。
  律香川的朋友只有一位,只有田青。
  老伯一定会收买田青,一定会要田青来杀律香川。
  但田青的武功又不如律香川,那么当然只有用毒这一计了。
  于是律香川就要田青在逼不得已的情形下,让老伯收买,然后再拿律香川早就交给他的毒药,来下毒害律香川。
  所以就造成律香川明明已死了,却还是好好的活着!
  □                           □                             □
  “他既然没有死,就应该逃得远远的,为什么还要送贴来?”易潜龙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老伯淡淡的说。
  “你明白?”
  “他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他并没有死,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找我。”
  “他为什么要叫你提防着他呢?”易潜龙说:“你若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来暗算你岂非更容易些?”
  “他就是要我时时刻刻的提防着他,要我紧张,要我害怕。”老伯淡淡的说:“他就算要我死,也不会要我死得太容易!”
  老伯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易潜龙却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直逼入他的脑髓。
  “有一点我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等了十五年之后,才来展开报复呢?”
  老伯沉吟,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也想不透这一点,不过这个人做的事,时常都是令人想不透的。”
  就因为让人想不透,才会使人觉得可怕!
  ——无知岂非也是恐惧的根源?
  易潜龙的目光又落在帖子上。“孟星魂呢?”老伯没有回答,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望着窗外那一片的黑暗。
  “这世上如果说还有一个人是律香川的克星,那么就一定是孟星魂!”老伯的声音仿佛来自黑暗。“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看见他,但我相信,此刻他一定是在找那只九命怪猫的腥味。”
  夜将尽,未尽。
  此刻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分。
  远方更是黑暗。
  他们所恐惧的那个人,究竟什么时候会来?
  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有谁知道?
  谁也不知道!
  孟星魂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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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9-4 13: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悲情的蝴蝶

  一

  离开快活林,和忘忧分手之后,他就直接来到山丘上的小木屋。
  他并不是想来休息,他是想找高大姐聊聊。
  因为当年有很多孟星魂不知道的事,高大姐却知道,所以他才想来和她聊聊。
  但是小木屋里却是空的,床上的棉被还是折得好好的放在床尾,显然昨夜没有人睡过。
  她在那里?
  她当然不在快活林,因为孟星魂才由那里出来的。
  那么她会去那里?
  孟星魂当然也不知道,所以他只好又躺在木屋外,那棵老松树下,睁着眼睛,等着看流星的出现。
  虽然现在天已将亮,已看不到流星,但看看早起的阳光也是不错的。
  毕竟阳光总是为人们带来光明,带来希望!
  第一道阳光射出来时,老伯也看到了。
  虽然他不像孟星魂一样的在等着看,但阳光却是一视同仁的,只要你的眼睛是亮着的,那么你就可以看到阳光的可爱!
  就算你是个瞎子,你一样可以感觉得到阳光的温暖!
  □                           □                             □
  老伯还在书房,就站在窗前。易潜龙已离去了,但他却还是不愿意去睡。
  年轻人只要一睡下去,就会睡得很甜。但老年人却很容易被惊醒——老年人睡得总比年轻人少多了。
  那是不是因为他们已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舍不得睡觉,想多看这世上两眼?
  ——这种心态是不是一个垂暮老人的悲哀呢?
  老伯当然不承认。
  就算他时常对别人说自己老了,但心里却是绝不承认自己老了。
  就像现在一样,他不去睡,并不是想多看这世上两眼,而是……
  这可以算是自他退出江湖以后最大的愿望,也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秘密!
  所以他明知道他的女婿孟星魂是这一方面的高手,却不愿意去找他,而派易潜龙去做。
  是因为这件事不但是他这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也是他这一生中最拿不准的事,所以,他又怎能派女婿看笑话呢?
  只有一次。
  一次就可能有了吗?
  但这世上也有很多人是一次就有了的!
  更何况那时他的身体状况还是顶峰时期,那时他还不老。
  那时他才五十五岁而已!而凤凰正年少!

  二

  凤凰正用一种很优美的姿势在看着老伯。
  这屋子里——如果石洞也算屋子的话,只有一张床,老伯就睡在床上,所以凤凰只有坐在石椅子上了。
  椅子和床都是用石头做成的,非但不舒服,看起来也冷冰冰的,但凤凰坐的姿势却还是很优美。
  这当然是高大姐教她的。
  “你若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姿态,不但走路的样子要好看,坐着、站着、吃饭的时候,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要尽量保持你最好看的姿态,就算你只不过是个妓女,也一定要让男人觉得你很高贵,这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的喜欢你。”
  这些话高大姐也不知对她们说过多少次了,但是如今呢?
  “可是我现在抓住了一个男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呢?一个老头子?一个受了伤,又遭人追杀的老头子?”
  ——你只要能真正抓住一个男人,就有往上爬的机会。
  “可是我现在爬到什么地方了?一口井的底下,一间充满发霉味道的臭石洞?”
  凤凰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
  这屋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粮,看来就像是一条破船底下的货舱。
  角落里挂着一大堆咸鱼咸肉,使得这地方更臭得离谱。她的眼睛盯在那些咸鱼上,拼命的想集中注意力,数数看一共有多少条咸鱼——因为她实在不想去看那躺在床上的老头子。
  但是她又偏偏没法子能一直不看到那边。
  老伯站着的时候,穿着衣服的时候,看来也许是个很有威严的老人。但他现在赤裸着躺在床上,看来就和别的老头子没有什么不同。
  他躺着的样子,比别的老头子还要笨拙可笑!
  两条腿弯曲着,肚子高高的挺起,就像是个蛤蟆般在运着气,喉咙里面偶尔还会发出“格……格”的声音。
  凤凰若不是肚子很饿,只怕早已吐了出来!
  仿佛过了很久,老伯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整个人就软瘫在床上,全身上下却被汗水湿透,肚子上下的肉也松了。
  那种样子实在比咸鱼还要难看!
  凤凰实在忍不住了,她冷笑的说:“我看你最好还是省点力气吧,莫忘了你自己说过,七星针的毒根本无药可救的。”
  这时,老伯已慢慢的坐了起来,他凝视她。“你希望我死!”
  本来在看着他的凤凰,却忽然翻起了眼,看着屋顶。
  老伯没有生气,只是慢慢的说:“你最好希望我还能活着,否则你也得陪我死在这里。”
  这话已使得凤凰开始有点不安,她还年轻,还没有活够,她怎么死呢?
  “七星针的毒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老伯点点头。“我从不说假话!”
  这话使得凤凰的脸色有点发白。“你既然非死不可,又何必费那么多力气逃出来呢?”
  “我只说过无药可救,并没有说过无人可救。”老伯忽然笑了笑。“人能做的事比几棵药草多得多了。”
  这话又使得凤凰的脸色红了起来。“你难道真的可以将七星针的毒逼出来?”
  “就算能,至少也得花我一两个月的时间。”
  这话却使得凤凰刚红起来的脸黯淡了下来。“这个意思就是说你至少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一两个月?”
  “这地方有什么不好?”老伯对她笑一笑。“有鱼、有肉,出去的时候,我保证可以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他这个笑容使得凤凰恨极了,她忍不住的故意气他:“你不怕别人找到这里来?”
  “没有人能找得到。”
  “那姓马的也不会告诉别人?”
  ——姓马的就是替老伯守住这井下屋的人。
  “绝不会。”
  “想不到你居然还是这么有把握。”凤凰冷笑的看着他。
  “看来你现在信任那姓马的,就好像你以前信任律香川一样。”
  老伯没有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凤凰却仿佛不愿让他沉默的样子,她又继续说:“何况这世上除了死人外,绝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守口如瓶的。”
  “你看那个姓马的像不像是个会为朋友而死的人?”
  “他也许会,他若忽然看到你被人欺负,一时冲动起来也许会为你而死,但现在他并没有冲动。”她大声的说:“更何况你已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他,就算他以前是想替你卖命,现在已许早已冷却了下来。”
  老伯笑了笑。“就已许因为他已冷却了下来,所以才会这么样做。”
  “为什么?”
  “因为他一直都认为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一直都在准备这件事发生,这已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所以等到事情发生时,他根本连想都不必想,就会这样做出来了。”
  凤凰不懂这些话,所以她就用冷笑来回答。
  “人往往有两面,一面是善的,一面当然是恶的,有些人总能保持善良的一面,那个姓马的就是这种人。”老伯淡淡的说:“所以只要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无论在什么情形下,他都一定会去做!”
  老伯看了看还在冷笑的她,又接着说:“就因为你生长的地方只能看到人恶的一面,所以你永远不会了解姓马的那种人,更无法了解他做的事。”
  她干脆扭过头,不去看他。
  她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她自己承认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是她无法了解的。
  因为她所能接触到的事,所受的教育,却是单方面的——也许正是最坏的那一面?
  可是她始终认为自己了解男人——因为那本是她的职业,也是她生存的方式。她若不能了解男人,那就根本无法生存!
  “男人只有一种,无论最高贵的,或是最贫贱的都一样,你只消懂得控制他们的法子,他们就是你的奴隶。”
  但控制男人的法子却有两种。
  一种是尽量让他们觉得你柔弱,让他们来照顾你、保护你,而且还要让他们以此为荣!
  另外一种就是尽量打击他们,尽量摧毁他们的尊严,要他们在你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那么你只要对他们略加青睐,甚至只要对他们笑一笑,他们都会觉得很光荣,很感激。
  你若真的能让男人有这种感觉,那么他们就不惜为你做任何事了。
  这两种方法,凤凰当然都已渐渐运用得很纯熟,所以无论在那种男人面前,她都已不再觉得局促、畏惧。
  因为她已能将局面控制自如。
  但现在她忽然发觉这两种法子对老伯都没有用。
  在老伯眼中,她只不过是个很幼稚的人,甚至根本没有将她当做人。
  老伯在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块木头!
  这种眼光正是女人最受不了的,她们宁可让男人打她、骂她,但这种态度,简直可以令她们发疯!
  凤凰突然笑了,她已学会用笑来掩饰心里的恐惧和不安,所以她笑得特别迷人!
  “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得要命。”
  她的确希望老伯恨她。
  女人宁可被恨,也不愿被人如此轻蔑。
  “我为什么要恨你?”老伯淡淡的问。
  “因为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被我害的。”
  “你错了。”老伯说:“这件事开始计划时,你还在穿开裆裤。”
  “但若没有我——”
  老伯打断了她的话:“若没有你,还是会有别人,你只不过是这计划中一件小小工具而已,计划既然已成熟,无论用谁做这工具都一样。所以我非但不恨你,倒有点可怜你。”
  这话已让凤凰受不了,她的脸已胀得通红,所以她忽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你可怜我?你为什么不可怜可怜自己?”
  老伯淡淡的回答:“等我有空的时候,我会的。”
  “你不会,像你这种人绝不会可怜自己的。”凤凰说:“因为你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哦?”
  “一个人若懂得利用别人‘恶的’那一面,懂得利用别人的贪婪、虚荣、妒嫉、仇恨的话,那他已经可以算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的确如此。”
  “但你却比那些人更高一招。”凤凰说:“你还懂得利用别人‘善’的一面,还懂得利用别人的感激、同情和义气。”
  老伯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所以我更了不起。”
  凤凰咬了咬牙。“但结果呢?”
  “结果怎么样,现在谁也不知道。”
  “我知道。”
  “哦?”
  “现在就算那个姓马的已死了,就算没有人能找到你,就算你能将七星针的毒连根拔出,你又能怎么样?”她冷笑的说:“现在你的家已经被别人占据,你的朋友也已变成别人的朋友,你不但已众叛亲离,而且已将近风烛残年,就凭你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除了等死之外,你还能什么?”
  这些话毒得就像是千年的响尾蛇一样!
  女人若想伤害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总能找出最恶毒的话来。这好像是她们天生的本事,正如响尾蛇出生时就已有毒性了。
  老伯却还是静静的看着她,那脸色还是好像在看着一张桌子、一块木头。
  “你怎么不说话了?”凤凰冷笑。“是不是因为我说出了
  连你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那么你现在有何感觉?”她看着他。“是在可怜我?还是在可怜你自己?”
  “是的。”
  “可怜你。”老伯依然淡淡的说:“因为你比我更可怜。”
  “你——”她已气得说不出话。
  “我的确已是个老头子,所以我已活过,但你呢?”老伯很平静的看着她。“我知道你不但恨我,也恨你自己。”
  凤凰忽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全身不停的颤抖,她本来简直想杀了他,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却突然倒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毕竟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是她唯一的男人。
  他们的生命已有了某种神秘的联系,她虽不愿承认,却也无法改变这事实。
  事实本就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了!
  人与人之间,好像总有种奇怪而愚昧的现象。
  他们总想以伤害别人来保护自己,他们要伤害的却总是和他们最亲近的人。
  因为他们只能伤害到这些人,却忘了他们伤害到这些人的时候,同时也伤害了自已!
  所以他们受到的伤害远比别人更深。
  所以他们自己犯了错,自己痛恨自己时,就拼命想去伤害别人。

  三

  角落里有两根铁管,斜斜的向上伸出去。铁管的另一端当然是在井里,当然是在水面之上,因为这铁管是这石室中唯一的通风设备。
  人在这里面虽然不致于闷死,但呼吸时也不会觉得很舒服的,所以这里绝不能生火,所以老伯就只有吃冷食。
  碟子里,一层红的,一层白的,看来还真他妈的悦目极了。
  “看来你的刀法不错。”老伯微笑的看着她。
  “可惜只不过是菜刀。”她眨了眨眼。“我总觉得女人唯一应该练的刀法,就是切菜的刀法。对女人来说,这种刀法简直比五虎断门刀还有用。”
  “哦?”老伯问:“怎么说?”
  “五虎断门刀最多也只不过能要人的命,但切菜的刀法有时却能令一个男人终生拜倒在你脚下,乖乖的养你一辈子。”
  ——有人说:通往男人心的唯一捷径,就是他的肠胃!
  这世上不爱吃的男人还很少,所以会做菜的女人总不愁找不到丈夫的!
  “我本来总认为你只不过还是个孩子,现在才知道你真的已是个女人了。”
  凤凰用两片锅饼夹了片咸肉,喂到老伯的嘴里,然后才说:“女人若是不喜欢你,你就算要她下厨房去煮个蛋花汤,她都会有一万个不愿意,就算勉强她,说不定会煮出一碗无咸无味的清蛋汤!”
  老伯笑了。“不错,女人只肯为自己喜欢的男人烧好菜,这的确是千古不移的大道理!”
  只可惜现在懂得这大道理的女人是越来越少了!
  “就好像男人只肯为自己喜欢的女人买衣服一样。”凤凰笑着说:“他若不喜欢你,你即使要他买块破布送给你,他都会嫌贵。”
  “但我知道有些男人虽然不喜欢他的老婆,但是买了很多漂亮衣服给他老婆穿。”老伯说。
  “那是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他的老婆而买的。”
  “哦,是为了谁呢?”
  “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她笑得很开心。“其实他的心里恨不得他老婆只穿树叶子!”
  老伯也笑了,笑得很开心,忽然觉得胃口大开了,凤凰又立即了夹了块咸肉送了过去,然后再用很柔情蜜意的脉波看着他。
  “我若要你替我买衣服,你肯不肯?”
  “当然肯。”
  “你会为我买怎么样的料子做衣服?”
  “树叶子。”老伯大笑。“最好的树叶子。”
  凤凰“嘤咛”了一声,噘起了嘴。“那么你以后也只有吃红烧木头了。”
  “红烧木头?”
  “你让我穿树叶子,我不让你吃木头,吃什么?”
  老伯再次大笑,他已有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你刚才还在拼命的想让我生气,现在怎么又变了?”老伯笑着看她。“现在你不但在想法子让我多吃些,而且还在尽量想法子要我开心。”
  凤凰忽然沉默了,头也垂低了下来,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这也许只不过是我已想通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若不开心,我也一定不会很好受,所以我若想开心些,我就一定要先想法子让你开心。”她抬起头,凝视着老伯。“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尽量想法子使自己活得开心些,对不对?”
  老伯点点头。“想不到你已变得越来越聪明了。”
  其实大多数女人都很聪明,她若已知道无法将你击倒的时候,她自己就会倒向你这边来。
  所以男人若是不愿被女人征服,就只有征服她。
  你若和女人单独相处,就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千万不能期望还有第三条路。
  ——聪明的男人当然都知道应该选择那条路!
  所以你千万不能妥协,因为妥协的意思,通常就是“投降”——你只要有一次被征服,那么你这一辈子就只有永远被她征服了。
  井水很清凉,凤凰慢慢的啜着一杯水,目光落在杯中。幽幽的说:“假如我们真的能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倒也不错。”
  “你愿意?”
  她点点头,却又长叹了一声。“只可惜我们绝对没法子在这里安安静静的过下去。”
  “为什么?”
  “因为他们迟早总会找到这里来。”
  “他们?”
  “他们并不一定是你的仇人,也许是你的朋友。”
  “我已没有朋友。”
  老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极明显、极简单,而又与他完全无关的事实!
  “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朋友?”凤凰说:“真正的朋友平时是看不出来的,但等到你有患难危急时,他说不定就会忽然出现了。”
  这话说的不错!真正的朋友就和真正的仇敌一样,平时的确是不容易看得出。
  他们往往是你平时绝对意料不到的人!
  老伯忽然想起律香川,他就从未想到过律香川会是他的仇敌,会出卖他。
  现在他也想不出谁是他真正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就算我还有朋友,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老伯又淡淡的说。
  “绝对找不到?”
  “嗯。”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世上本没有‘绝对’的事。”凤凰说:“我还记得你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我就从床上掉了下去,当时我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裂开了似的。”
  老伯凝视着她。“你是不是没有想到?”
  “我的确没有想到,因为律香川已向我保证过,你绝对逃不了的,否则我也不答应他来做这件事了。”她直视着老伯,目中并没有羞愧之色。“你现在当然已经知道,我也是被他们买通了来害你的。因为我本是个有价钱的人,谁出得起价钱,无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你从没有因此而觉得难受?”
  “我为什么要难受?”她说:“这世上大多数的人岂非都是有价钱的?只不过价钱有高有低而已!”
  “你错了。”老伯看着她。“这世上也有你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买不到的人。”
  “譬如说……”
  “朋友,忠实的朋友。”老伯说:“有时忠实的朋友不要多,只要一个就已足够了。”
  她忽然抱住了他,柔声的说:“我不想做你的朋友,只想做你的妻子。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外面,无论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你的妻子,永远都不会变的。”
  ——一个孤独的老大,一个末路的英雄,在他垂暮的晚年,还能遇到一个像凤凰这样的女孩子,你说他会怎么样?
  除了抱紧她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四

  一个聪明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将世上最糟糕的地方为你而改变成一个温暖而快乐的家。
  凤凰无疑是个聪明的女人。
  这地方也实在很糟糕,但现在却已渐渐变得有了温暖、有了生气,甚至已渐渐变得有点像个“家”了。
  每样东西都已摆到它应该摆的地方,用过的碗碟即刻就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吊在墙上的咸肉和咸鱼已用雪白的床单盖了起来。
  凤凰在忙碌的时候,老伯就在旁边看着,目中带着笑意。
  男人总喜欢看着女人为他做事,因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这女人是真正喜欢他的,而且是真正属于他的。
  凤凰轻盈的转了个身,将屋子又重新打量了一遍。“你看怎么样?”
  “好极了。”
  “有多好?”
  “好得简直已有点像是个家了。”
  “像是个家?”她叫了起来:“谁说这地方只不过像是个家?这里根本就是个家,我们的家!”
  老伯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看着她充满了青春欢采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起来。
  “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这样子的。”她柔声的说:“一个丈夫,一个妻小,一间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冻,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有了个这么样的家,都已应该觉得满足了。”
  “只可惜这个丈夫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老伯笑着说。
  凤凰咬起了嘴唇,娇嗔的说:“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老了呢?”
  老伯正想回答时,她却又开口阻止他说话。
  “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并不在乎他的年纪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对妻子温柔体贴,是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伯微笑着,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将他当做好朋友,也有人将他当做好男儿,但被人当做好丈夫,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从未做个好丈夫。
  他成亲的时候,他还是艰苦奋斗、出生入死的时候,他的妻子虽也像凤凰一样,聪明、温柔而美丽,却也是陪他一起闯江湖。
  等到他渐渐安定下来,渐渐有了成就时,他妻子已因忧虑所积的病痛而死在回家的路上,直到死的时候还是毫无怨言,毫无所求。
  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的看待她的两个孩子!
  他没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老伯是属于大家的,已没有时间照顾他自己的儿女。
  想到他的儿女,老伯心里就不由自主的觉得一阵酸苦,儿子已经被他亲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儿呢?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幸福。
  他所关心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
  ——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老年时,才会真正关心自己的女儿?
  是不是因为那时候他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关心了?
  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
  “我从来也不是个好丈夫。”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的。”
  “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现在——”
  老伯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现在就算我要做个好丈夫,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来不及?”她问:“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只可惜有些事我虽不愿意做,却也非做不可!”
  老伯在说这句话时,目光是凝视着远方,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
  看着他这种表情,凤凰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你还想报复?”
  老伯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难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难道就不能重新做另外一个人?”
  “不能。”老伯严肃的说:“因为我若不去报复,我这人就算真能活着,也等于死了。”
  “我不懂。”
  “你的确不懂。”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不但是老伯的原则,也是每个江湖好汉的原则,他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就表示他已变得胆小而懦弱。非但别人要耻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看不起,他还活着干什么?
  “我若从头再活一遍,也许就不会做一个这么样的人。”老伯淡淡的说:“但现在要我再改变却已来不及了。”
  “你就算从头再活一遍,也还是不会改变的。”凤凰说:“因为你天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天生就是老伯!”
  。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也许就连我都不希望你改变。因为我喜欢的就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总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她说的不错,老伯永远是老伯。
  永远不会改变,也永远没有人能代替的。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坏,他总是的的确确在活着!
  “等你的伤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点点头。
  “我现在只担心,单凭你一个人之力,就能对付他们?”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出来闯天下的。”老伯勉强的笑了笑。
  “但那个时候你还有两个很好的帮手!”
  “你知道?”
  “我还没有见到你的时候,就已听人说起过你很多的事!”她也笑了。“我知道那两个人一个叫陆漫天,一个叫易潜龙,他们后来虽然也全都背叛了你,但当初却的确为你做了不少事。”
  老伯又叹了口气。“女人真奇怪,不该知道的事她们知道了一箩筐,该知道的,她们反而全不知道。”
  凤凰凝视着他,过了好久,忽然有泪流下,忽然伏在老伯身上。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这次出去,有几分把握?”
  老伯轻抚着她的头发。“你知不知道,实话总是会伤人的?”
  “我知道。”她的泪已沾湿了他的胸膛。“我还是要听。”
  老伯沉默了很久,才深深吐口气。“我是个赌徒,赌徒本来总会留下些赌注做翻本的。但这次……这次我却连最后一注也押了下去。”
  “这一注大不大?”
  老伯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最后一注,通常总是最大的一注。”
  “这一注有没有被他们吃掉?”
  “现在还没有,但点子已开出来了。”
  “谁的点子大?”
  “他们的。”
  凤凰的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他们既然还没有吃掉,你就应该还有法子收回来。”
  老伯摇摇头。“现在已来不及了。”
  “什么?”
  “因为赌注并不在这里。”
  “你押在那里?”
  “飞鹏堡。”
  她显得很惊讶。“飞鹏堡岂非就是十二飞鹏帮的总舵?”
  他点点头。“因为那时我还以为万鹏王才是我真正的仇敌,唯一的对手!”
  凤凰也叹了口气。“我好像记得有人说过,真正的仇敌和真正的朋友一样,只有最后关头才能看得出来。”
  老伯苦笑。“你当然应该记得,因为这句话就是我说的。”
  “那你为什么要将赌注押在别人一伸手就可以吃掉的地方呢?”
  “因为我算准了他吃不掉。”
  “是不是因为那一注太大?”
  “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一注押在那里。”
  “为什么?”
  “因为这一注押在另一注的后面。”
  凤凰想了想。“我不懂?”
  “我决定在初七那一天亲自率领四路人马由飞鹏堡的正面进攻。”老伯说:“在别人看来这也是我的孤注一掷,只不过这一注是明的。”
  她的目光闪动。“其实你还有更大的一注押在这一注后面?”
  “不错。”
  “你怎么押的?”
  “这些年来,谁也不知道我又已在暗中训练出一组年轻人。”老伯说:“年轻人血气方刚,有血气方刚的人才敢拼命。所以我将这一组称为‘虎组’。因为他们正如初生之虎,对任何事都不会有所畏惧。”
  “但年轻人岂非总是难免缺乏经验吗?”
  “经验虽重要,但到了真正生死决战时,就远不及勇气重要了。”
  “现在你已将他们全部调集到飞鹏堡?”
  “不错。”
  “你已和他们约定在初七那一天进攻?”
  “初七的正午。”
  “你由正面进攻,他们当然攻后路了!”
  老伯点点头。“我虽然没有熟读兵法,但也懂得‘前后夹攻、声东击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
  凤凰长长的叹了口气。“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那样有把握了。”
  老伯的雄心都已消沉。“但我却忘了我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
  “一个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太有把握。”
  凤凰的脸色也沉重了起来,慢慢的点点头,才黯然的说:“现在你明白那一注想必已被吃掉。”
  “我显然并没有将这计划全部说出来,但律香川早已起了疑心,当然绝不会放过他们了。”老伯叹息着。
  “那些青年的勇士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你这边已有了变化。”
  老伯苦笑。“他们就算听到这消息,只怕也不会相信。”
  他知道他们信赖他,就好像信徒们对神的信赖一样。
  因为老伯就是他们的神!
  永远的、不败的神!
  “所以他们一定还是会按照计划,在初七那一天的正午进攻。”凤凰说。
  老伯点点头,目中已不禁露出悲伤之色,因为他已可想象到他们的遭遇。
  这些年轻人现在就像是一群飞蛾,当他们飞向烈火,却还以为自己终于已接近光明。
  也许直到他们葬身在烈火中之后,还会以为自己飞行的方向很正确。
  因为这方向是老伯指示他们的——
  老伯垂下了头,突然觉得心里一阵刺痛,直痛到胃里。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内疚,他发觉这种感觉甚至比仇恨和愤怒更痛苦得多。
  凤凰也低下头,仿佛也在内疚,又仿佛在沉思,过了很久,才叹息的说:“你训练这一组年轻人,必定费了很多苦心?”
  老伯捏紧双手,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凤凰抬起头,逼视着他。“现在你难道要眼看着他们被吃掉?”
  老伯深深的喘口气。“我本以为手里捏着的是副通吃的点子,谁知却是通赔。”
  “所以你……”
  “一个人若拿了副通赔的点子,就只有赔!”
  “但是你还有转败为胜的机会。”
  “没有。”
  “有,一定有。”凤凰大声的说:“因为现在你手里的点子还没有亮出来。”
  “纵然还没有亮出来,但也没有人能改变了。”
  “你怎么又忘了你自己说的话,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我没有忘,但是……”
  “你为什么不叫姓马的去通知虎组的人,告诉他们计划已改变?”
  “因为我现在已不敢冒险。”
  “这也算冒险?你并非很信任他?”
  老伯没有回答,他不愿意被凤凰或其他的人了解得太多。
  姓马的若不死,就绝不忍心他的妻子儿女先死!
  这是人之常情!
  姓马的也是人,他的妻子儿女若不死,就难免会泄露出老伯的秘密。
  ——女人和孩子都不是肯牺牲一切,为别人保守秘密的人!
  老伯也比别人想得深,所以他不敢再冒险,他现在已输不起,所以只好叹息了。
  “就算我想这么做,现在也已来不及了。”
  “现在还来得及。”她不让老伯开口,很快的又接着说:“现在才初五,距离初七的正午最少还有二十个时辰,但也已足够赶到飞鹏堡去。”
  “现在我能叫谁去?”
  “我!”她指着自己。
  “你?”
  老伯笑了,就好像听到一件不能不笑的事。
  凤凰在瞪着他。“我也是人,我也有腿,我有什么不能去?”
  老伯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你不能去!”
  “你还是不信任我?”
  “我信任你。”
  “你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我知道你不是。”
  “你怕我一出去就被人捉住?”
  老伯点了点头。“你去比姓马的去更危险。”
  “我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去。”
  “天黑之后他们一样可以发现你,也许比白天还容易。”
  “但他们既然认为你已高飞远走,就不会派人守在这里。”
  “律香川做事一向很周密的。”
  “现在他要做的事很多,而且没有一件不是重要的。”
  “不错。”
  “所以至少他自己绝对不会守在这里。”
  老伯点点头。
  “他就算留人守在这里,也只不过是以防万一而已,因为谁也想不到你还留在这里。”
  老伯也同意。
  “所以他们绝不会将主力留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他们有人留守在这里,你也可以对付?”
  “你不信?”
  老伯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只适抚摸,不适于杀人。
  “我知道你一见到我时,就在注意我的手。”凤凰说:“因为你想看我是不是会武功。”
  老伯承认,他看不出这双手练过武——这也正是他要她的原因之一。
  “但你却忘了一件事,武功并不一定要练在手上的。”
  她的话未完,人已飞起,双腿已踢出!
  连环双腿,鸳鸯连环踢!
  □                           □                             □
  练过掌力的手,当然瞒不过老伯。
  握过刀剑的手,也瞒不过老伯的,甚至连学过暗器的手,老伯都一眼就能看出。
  但凤凰练的是鸳鸯腿,所以她瞒过了老伯。
  老伯现在才明白她的腿为什么会夹得那么紧。
  这也许是因为他已太久没有接近过女人,没有接近过女人的腿。
  一瞬间,凤凰已踢出了玉腿,她踢得很快,很准确,而且也很有力!
  她停下来时,脸没有红,气也没有喘。
  老伯的目光已在闪动。“这是谁教给你的?”
  “高大姐。”凤凰说:“她始终认为女人应该会点武功,免得被人欺负。但她又认为女人就算练武,也不能将一双手练粗,因为男人都不喜欢手粗的女人,而且她还说……”
  说到这里,她的脸忽然红了。
  “她还说什么?”
  “她还说……”她垂下头,轻咬嘴唇:“女人的腿愈结实、愈有力,就愈能让男人快乐。”
  老伯看着她的腿,想到那天晚上她腿的动作,他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欲望!
  他已有很多年不再有这种欲望。
  凤凰眼波流动,已发现他在想着什么,突然轻巧的闪开,红着脸说:“现在不行,你的伤……”
  她拒绝,并不是因为她真的要拒绝,只不过是因为关心他。
  对男人来说,没有什么能够比这种话更诱惑的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万个男人中最少也只有一个能控制自己的欲望。
  幸好老伯就是那唯一的例外!
  “看来你那高大姐不但很聪明,而且很可怕。”老伯只有叹息的看着她的腿。
  “她的确是的。”凤凰说:“但她却说愈可怕的女人,男人反而愈觉得可爱。”
  “这句话我一定永远记得。”老伯微笑的说。
  “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吧?”
  “我相信。”
  “你肯让我去了?”
  “不肯。”
  “为什么?”凤凰几乎叫了起来:“为什么?”
  “你就算能离开这里,也无法到达飞鹏堡。”老伯的脸色又沉重了起来。“这条路上现在必定已到处都有他们的人,你不认得他们,他们却一定认得你。”
  “我不怕。”
  “你一定要怕。”
  “你认为我的武功那么差劲?”
  “据我所知,律香川的手下至少有五十个人能活捉你,一百个能够杀了你。”
  他当然知道,律香川的手下,以前就是他的手下。
  “你说只有五十个人活捉我,反而有一百个人能够杀了我?”
  “因为捉一个人比杀了他更难得多。”老伯说:“你若连这道理都不懂,怎么能走江湖?”
  “但他们绝不会杀了我的,是不是?”
  “不错,因为他们一定要从你口中逼问出我的下落。”
  “那样就更好了。”
  “怎么会更好?”老伯皱了皱眉。
  “因为他们若问我,我就会告诉他们,你已坐着马车远走高飞了。”她说:“我甚至还会指出一条路,叫他们去追。”
  她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因为她总算已想到了一点老伯没有想到的地方。
  “你认为他们会相信你的话?”
  “当然会相信。”她高兴的说:“因为他们始终还认为我是他们那一边的人,怎么会想到……想到我已对你这么好呢!”
  她的脸又红了,头也又低下了。
  “他们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怎么说?”
  “我就说因为你受的伤很重,自知已活不长了,所以就放了我一条生路。”她说:“我这么说连律香川都不会不信,因为你若要杀我,我早就死了……”
  她慢慢的抬起头,看着老伯,目光却是那么温柔,她的嘴虽然已没有说话,眼睛却在说话,说她的情意,她的感激。
  老伯也在看着她,过了很久,突然摇头。“我还是不能让你去。”
  凤凰讶异的看着他,手却已渐渐握紧,突然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因为你还是不信任我,还以为我会出卖你,你……难道还看不出我的心?”
  老伯叹了口气,柔声的说:“我知道你要走是为了我,但你知不知道,我不让你去,也是为了你?”
  “我不知道,也不懂。”
  “现在你也许已有了我的孩子,我怎么能让你去冒险?”
  对这件事,他比以前更有信心,因为他已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老。
  他既然还有欲望,就应该还能有孩子。
  凤凰终于勉强的忍住了哭声。“就因为我可能已有了你的孩子,所以才更要去。”
  “为什么?”
  她看着他,眼光又充满了柔情。“因为我不能让孩子一生出来就没有父亲!”
  这句话就像是一条鞭子,卷住了老伯的心!
  “你自己也该知道,这已是你最后的希望,你绝不能再失去这一组人。”她柔声的说:“你的仇敌不止律香川,还有万鹏王,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们,你就算活着出去,也只有死!”
  这些话她刚才已说过,不过现在的口气已完全没有恶意。
  她每个字都说得那么沉痛,那么恳切。
  老伯无法回答,更无法争辩,因为他也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他对自己也实在没有信心。
  凤凰还在看着他,但却忽然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流着泪说:“求求你,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你自己,你都应该让我去,否则我宁可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老伯在听,过了很久,才缓缓的开口:“距离飞鹏堡不远的小城里,有个镖局,以前的主人叫武老刀,武老刀死了后,镖局已封闭。”
  凤凰的眼睛亮了。“你……你肯了?”
  “你只要一走进那镖局,就会看到一个又矮又跛的老人,他一定会问你是谁,你千万不能回答,连一个字都不能回答。”老伯说:“要等他问你七次之后,你才能说“潜龙升天’,只说这四个字,他就明白是我要你去的了。”
  “好……”
  凤凰突又伏在他腿上,失声痛哭……
  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时应该是悲哀,还是值得欢喜?
  无论如何,她已做到了一件事!
  “没有人能欺骗老伯,没有人能出卖老伯!”
  她都做到了!



  只要有爱,就有嫉妒!
  “爱是奉献,不是占有,既然是奉献,就不该嫉妒!”
  说这句话的人若不是圣贤,就是伪君子!
  圣贤博爱。
  伪君子根本就不会对一个人真正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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