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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朱羽《勾魂媚眼断魂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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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9 19:06: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新派武侠短篇小说/朱羽文/培新图

  勾魂媚眼断魂镖

  天涯浪子

  金陵夫子庙!这是一个龙蛇混杂的所在。
  媚娘酒馆!这是一个充满了诱惑性的醉乡。
  顾媚娘生得并不美,然而,三十岁靠边的娘们自然地流露出一股成熟美,从她那大大的眼眶里流出,从她那深陷的嘴角处流出,从她那胀鼓鼓的胸脯上流出。因此,顾媚娘出了名,顾媚娘酒馆更出了名。
  每当华灯一上,这儿就满了。
  今儿晚上,媚娘酒馆来了个扎眼的客人。
  说他扎眼,倒不是因为他生了一双浓眉大眼和满腮未经修剪的胡髭,而是由于他从来不曾在这儿露过脸。在他那身不算整齐的衣衫上,让人一搭眼就可以看出有一股风尘气,再从他腰间所系挂的一只皮草镖囊上也可以瞧出这小子不是好惹的家伙。
  他面前放着一把四两小壶,一盘香花生,慢条斯理地吃着,喝着。
  媚娘酒馆有各地的名酒,却没有炉灶,下酒的菜多半是花生,豆干以及现成的卤味,顾媚娘说得好,怕油烟味薰坏了上门的客人。说不定,她是怕油烟味盖过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粉味哩!
  顾媚娘坐在柜枱里向这边点点头,向那边笑笑,稳稳重重地,和气而不流于轻浮。上这儿来的客人,七个有八个意不在酒,却不大有人敢去招惹她。敢情这娘们有一套护身的法宝。
  顾媚娘今晚虽如经常一样不停地以眼神和笑,在向熟客打招呼,但她自己的目光却是停留在那陌生酒客的时光居多。那陌生客人也有些怪,四两白干,一盘花生,竟然磨磳了个把时辰,真亏他有耐性。
  顾媚娘轻蹙了一下蛾眉,装了一盘五香豆干,一摇三幌地来到那陌生客人的座前,笑嘻嘻地说道:“这位大哥,尝尝小店的五香干子。”
    “放着。”硬梆梆地两个字,像冰雹儿敲在房顶上,绷脆响亮。眼皮儿也不曾抬,似乎在他眼里,女人是最不屑一顾的东西。
  顾媚娘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拿起酒壳,将杯中斟满,仍是笑容可掬地说道:“大哥好像是远道来客?”
  “嗯!”像是和谁赌气似的,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
  顾媚娘又执壳为他斟酒,只倒了半杯,壳中就空了。她向柜枱处扬手一挥,道:“小二!再来一个四两小卖,外带花生一盘。”
  “够了!”那陌生客又只说了两个字。
  “别客气,这算小店奉请。”
  “为什么?”他翻着眼,紧着眉,冷气冰声。有福不知福,天底下还没有这种不识抬举的人。
  “大哥是远道来客。”顾媚娘笑色丝毫不减,她显然深深了解和气生财的绝窍。“而且夫子庙的酒馆也不是只有这一家,大哥不去别处,却来了小店,这是看得起我顾媚娘,当然要奉请啦!”
  陌生客凝注着她,冰冷的神色逐渐消失,竟然朗声笑道:“哈哈!难怪媚娘酒馆远近知名,原来女主人是如此豪情待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好说!好说!这是大哥看得起。”顾媚娘接过小二手里的酒壶,斟上酒,又为他剥着花生。然后问道:“大哥宝号如何称呼?”
  “姓林名浪,自封一个不雅之号,叫作‘天涯浪子’。”
  “哦!”顾媚娘不知是真的感到惊喜,还是娇揉造作,睁大了媚眼,发出一声低呼,“原来是名闻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的‘浪子镖王’林浪林大哥。”
  “想不到一个当炉文君也熟悉江湖中事。”他的神情复又冷了下来。
  “到这儿来也有不少江湖豪客,他们时常谈起大哥,真是久仰大名了。”
  “是臭名,还是……?”
  顾媚娘很快地接口道:“大哥快别这样说。今晚能侍候您的大驾,真乃蓬蓬荜生辉。这儿人多口杂,他们要是知道您的威名,您就不想再安静地喝酒啦!楼上去,奴家要为您亲自把盏。”
  “也好!”林浪竟然一口答应,并且立刻站了起来。能够享誉一十三省的江湖人物该是铁铮铮汉子,难道会对顾媚娘着迷吗?这又真有点儿怪。
  楼上的雅室布置得十分洁净,杯筷换了,酒菜目又不同,林浪刚坐下,就走进来四个浓妆艳抹的姑娘家。
  林浪连忙一摆手,道:“媚娘!我不惯这一套,免了吧!”
  “下去。”顾媚娘挥退了那四个粉头,然后执壶斟酒笑眯眯道:“待奴家亲自把盏也好。”
  林浪浅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说我享誉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其实你顾媚娘的芳名也是远近都知啊!”
  顾媚娘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大哥听到了奴家的闲话。一个女人家,说老不老,说小不小,作这种买卖,整天周旋在男子汉的身边,自然免不了被人嚼舌根。也罢,奴家问心无愧就行啦!”
  林浪突然抽冷子问道:“媚娘!听说你还经营了一家赌馆?”
  顾媚娘怔了一怔,道:“林大哥!你看奴家有这种本事么?赌馆是隔壁王大娘开的,只是和奴家的酒馆后门连着后门,怕是别人误传了。”
  “还听说你养有粉头?”
  “哟!”顾媚娘尖声尖气地嚷了起来,“林大哥!您看奴家年纪轻轻地像个老鸨子么?不瞒您说,王大娘倒是养得有粉头。镖赌相连,爱赌的豪客也多半爱娘们。方才那四个……”
  “隔壁借来的,可对?”
  “是啊!如果您赏脸留下了,奴家照样要付银子。”
  “那么,你和王大娘很熟了?”
  “街坊邻居嘛!”
  “媚娘!”林浪的脸色突然正经起来。“我这次到金陵来,是专程找你的。”
  “噢?”她有些吃惊,一双大眼的溜溜地转,很快地又堆上了满脸笑容。“该不是坏事吧?”
  “你说笑啦!”林浪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笑容,复又神色凝重地说道:“要向你打听一椿事。”
  “说说看!”
  “半个月前,有个徐州府的客人在王大娘赌馆里输了八千两银子。”
  “原来是这椿子事。”顾媚娘满脸的笑容,“王大娘赌馆中进进出出的都是豪客,输赢上万两是常有的。奴家那里弄得清楚。”
  “这个客人不同,因为他不但输了八千两银子,还输了一条命。”
  顾媚娘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消失了,吸了一口长气,道:“对!奴家好像听说过,那是一个贩药材的客人,输了银子之后,跳下了秦淮河。”
  林浪沉声道:“不是跳下了秦淮河,而是被人掉下了秦淮河。”
  “有这回事?”她显得非常吃惊。
  “他肚内无水,身上有伤,是被人殴毙之后才掉下河去的。衙门件作也验出了蹊跷,但是有人向衙门行贿。本来是一件谋杀命案,却变成了投河溺毙。”
  “他是您的朋友?”
  “他是徐州府全福堂药铺的少东,名叫章福全,他老太爷章太峰是一代名医。三年前我在徐州遭人暗算,身中七刀,多亏章老太爷悉心诊治才医好了我的伤。所以这档子事我可不能不管。”
  顾媚娘喃喃道:“奴家可有些不明白,章少东既然输得精光,人家因何还要打死他?”
  “哼!”林浪冷笑了一声,喝干了杯中之酒,以舌尖舔干了唇上的余渍,冷冷说道:“我姓林的在江湖上浪荡多年,也有几个朋友,内情我可清楚得很。”
  顾媚娘显得很关心地问;“是怎么一回事?”
  “章少东在家是个很守份的人,除了大年下和家中掷几把骰子之外,从不涉赌。来到金陵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进了赌馆。”说到这里,林浪顿了一顿,才接道:“听说去赌馆之前在你这儿喝了几杯酒。”
  顾媚娘摇摇头,道:“奴家可记不清楚了。”
  林浪接着说道:“章少东虽然一时糊涂,但是当他输得一干二净时,头脑却突然变清醒了。他发现有人赌假,于是起了争执。以下的情况,该可以猜想得到?”
  “真的有人赌假么?”
  “那晚章少东赌的是骰子,在座的有‘鬼推磨’侯九,人称‘骰子王’,也和我一样闻名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哩!”
  顾媚娘沉吟了许久,才口气迟疑地说道:“林大哥,奴家有句话,不知该讲不当讲。”
  “直言无妨。”
  “奴家死去的当家丁重山,大哥可听说过?”
  “在金陵城内可算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顾媚娘语气幽幽地道:“不管别人对他是如何看法:在奴家眼中,他还算是一个刚强汉子。一个刚强汉子不仅是能打能捱,他还得有骨气,有血性。这也是他死了好几年奴家都未再嫁的原因。”
  “丁大哥死后有知,必感欣慰。”
  “这许多年来,奴家见过不少江湖人物,但是能够让奴家多瞧一眼的可说没有。除了大哥……”
  林浪很快地接口道:“承你高抬。”
  顾媚娘羞怯地一笑,压低了嗓门道:“所以,奴家要不避嫌疑地说句心里话。”
  “感激不尽。”
  “关于章少东的事,大哥千万鲁莽不得。”
  “噢?”林浪将凑到唇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
  “王大娘能开这家赌馆,自然有她的护身高招。江南闻名的‘鹰爪手’武一泰,‘飞刀客’宋景天,以及不少江湖高手都被她豢养着。衙门总捕黄龙飞又是她的干儿子。大哥虽然身负绝艺,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以寡击众,可能要吃亏。”
  林浪眉头一皱,道:“媚娘!你是要我抽身而退?”
  顾媚娘笑了笑,道:“奴家倒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希望大哥稳扎稳打,千万鲁莽不得。”
  “承你指点。”林浪抱拳一拱。“我会先找到凭据再下手,至于那位黄总捕我另有方法对付。”
  “那家伙可不好缠哩!”
  “只要我抓到他贪赃枉法的凭据,还怕府台大人不将他拿问下狱。”说到这儿,林浪握紧拳头在桌上轻轻一击。“至于武一泰,宋景天那些为非作歹之徒,我早想收拾他们了。”
  顾媚娘一蹙眉尖,道:“奴家也帮不上大哥什么忙,最多也只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那样已经感激不尽了。”
  “大哥投店了么?”
  “我住在秦淮河边的‘倚水阁’。”
  “那么,一有消息奴家就会去相告。”
  林浪站起来,道:“我告辞了,算账吧!”
  “大哥!”顾媚娘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这样说就见外了。奴家本来还有许多心里的话要说,又怕大哥怪奴家轻浮。唉!来日再说吧!”
  林浪不禁怔了一怔,他不是鲁男子,自然明白女人的心事。他知道不便再就搁下去了。于是抱拳一拜,道:“多谢款待!在下告辞了。”扬长走了出去。
  顾媚娘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后,一连干了三杯,像是有什么心事,若说她一见之下就爱上了林浪,那么,老姜也就不辣了。
  楼板轻响,门帘掀动,走进来一个人。
  他约莫三十靠边,吊眉,小眼,两腮削瘦,步履沉稳。若是教相士对他下个评语,一定是这样八个字……心地险恶,不得善终。
  他在桌边坐了下来,屈起中指,翻过来以指节骨儿敲了敲桌面,道:“媚娘!这点小事,你也犯愁了?”
  “小事?”顾媚娘双眼一翻,气呼呼地说道:“就凭你‘鹰爪手’那两下子,还敢和他单挑独斗么?”
  原来这男人是“鹰爪手”武一泰,听她的口气,方才和林浪的那一席话都是假的了。
  武一泰不服气道:“好!我挑给你瞧瞧看。”
  “算了!别坏我的事。”
  “媚娘!”武一泰压低了嗓门道:“说句良心话,这小子倒真是有些不好惹,得赶快拿定主意才行。”
  “你有法子?”
  “极其简单。”
  “你倒说说看。”
  “他住在‘倚水阁’,夜静更深之际,派个人去……”
  “什么?你想派人暗中行刺?”顾媚娘连声冷笑。“你的主意差一点要教我笑掉大牙,就算是你亲自去,也少不得挨上一招‘飞镖穿心’。”
  “那就好办了呀!”武一泰脸上浮现着奸笑。
  顾媚娘连连地摇头,道:“我可不明白你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暗地先知会黄总捕一声,一出命案之后,不问青红皂白就将那小子拿问下狱,他狠,却不敢和官府斗。府台大人问案少说也要过上三、五天,再买通一个牢头禁子,在饭食中一下毒,嘿嘿!‘浪子镖王’可就成了阎王爷爷的龙卫啦!”
  顾媚娘咬咬牙,猛一摇头,道:“不行的。”
  “咦!”武一泰不禁两眼翻白。“怎么了?我这主意有什么不对么?”
  “我另有办法。”
  “说说看。”
  “你少管!”顾媚娘神情、语气都异常冷肃。
  “去告诉王大娘,口风紧点,再告诉侯九,让他进地窖子,在这档子事未了之前,不得露面。他若嫌闷,派一个粉头陪着他。快去。”
    “是!”武一泰的态度必恭必敬。“我就去吩咐。”
  “还有,连你在内,不管什么人,这几天都不得到‘倚水阁’附近走动。”
  “怎么?那小浪子是猫,咱们是老鼠?”
  顾媚娘低叱道:“少啰嗦!照我的话去作。”
  “是!我的姑奶奶。”武一泰突然嬉皮笑脸地将头凑近了一些。“媚娘!我看你多半烦透了,今晚让我来陪你,解解闷。”
  顾媚娘冷哼道:“既知我烦,你就应该少招惹我。”
  “是!是!”武一泰必恭必敬地退了出去。
  这娘们竟然能使“鹰爪手”这种人物服服贴贴,可真不简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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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敲三更,“倚水阁”旅店总算静了下来。林浪没有睡,其实他也睡不着。床榻很柔软,气候很温和,比起露宿荒郊默数天上的星星要舒服得多。本该去寻好梦,无奈恩人章太峰儿子横尸秦淮河的惨事一直在他脑海里翻腾。
  他的确是一个汉子,就如同顾媚娘口里所说的“有骨气,有血性”的那种汉子。他明知道章福全报仇雪恨之举险阻甚多,他还是来了。所凭恃的不是皮囊中那十二把钢镖,而是满腔沸腾的热血了。
  夜静宜沉思,他静静地在想,想他从各处打听得来的一鳞半爪,想到顾媚娘对他说的那一番话,想到……
  “咚咚咚咚!”突然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谁?”林浪翻身坐起,低声喝问。
  “请快开门。”门外是一个女人,声音低沉而焦惶,“我有要紧的话要告诉你。”
  林浪无法顾忌什么,连忙打开了房门,一个年轻的女人闪了进来。
  她的年龄不到二十,云鬓蓬乱,衣衫不整。面色苍白,背靠着门板不停地喘吁。
  林浪疾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那女子摇摇手,道:“请让我歇一会儿。”
  林浪倒了杯凉茶给她,她一口气喝下去,情绪稳定了许多。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道:“你不认识我了?我和另外三个姊妹本来要陪你喝酒的,你不要……”
  “哦!你是从媚娘那儿来的?”
  “我是媚娘的摇钱树。”她语气愤恨地道,“她告诉你的都是假话。王大娘只是一个幌子,她才是赌馆的主持人。‘鹰爪手’,‘飞刀客’都是她的面首,为了使你清楚内情,我特地找一个熟客要他带我到‘倚水阁’来宿夜。等他睡着了,我才偷偷跑过来的。”
  “姑娘怎知我住在这间房?”
  “化小钱向茶房打听的。”
  “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些呢?你难道不怕顾媚娘……”
  “我希望大哥能为我报仇。”
  “报仇?”
  “先父在赌馆中欠下了赌债,其实也是酒后被骗的。媚娘逼死了他老人家,还要逼我卖身为娼。我母亲多病,还有幼小弟妹,既不能死,又不能逃,只有呑泪强笑,过这种迎新送旧的苦日子。”
  “哦!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依龄,先父沉思,原是大同当铺的朝奉,一家生活还过去。不意……”
  林浪挥挥手,道:“姑娘莫说了,我记在心中,一定要救姑娘脱离苦海。快回去吧!被人看见就不妙了。”
  沈依龄又殷殷叮嘱道:“大哥千万小心。‘鹰爪手’武一泰心地险恶已极,什么鬼主意都想得出,媚娘也是一肚子鬼心眼,有人暗地里叫她‘勾魂眼’。听说,她丈夫丁重山就死在她的手里。”
  “谢谢姑娘的指点,我会小心。”
  “千万保重啊!”沈依龄叮嘱再三。
  林浪目送她离去,长廊静寂无人,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他又陷入了沉思;这姑娘辞意恳切,不像是说假话。他原本就不大完全信任顾媚娘,沈依龄一说,情势就更加明朗了。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莫非顾媚娘的手下发现沈依龄走漏秘密而杀她灭口?
  林浪一念及此,飞快地系上镖囊,打开房门,纵了出去。
  当他纵出房门之际,复又听到一声娇叱,嘹亮而又具有威势,绝非出自沈依龄之口。
  林浪循声跑过去,是一道“丁”字型的横廊!他没有发现沈依龄,也没有发现任何人,只看到横廊上有几滴鲜血。
  旅店的茶房,客人多半披衣而起,闻声赶来探问出了什么事。
  林浪自然不便回答,事实上他也无法回答。他的脑海里一个动地想着,沈依龄遭凶了么?那么,她的尸体呢?目下,他不能去查问。如果沈依龄已死,问了也是白问,反而会坏了大事。只有等机会为她报仇吧?
  林浪纳闷回房,一进门却不由自主地楞住了。原来房中坐了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的姿色不恶,秀色中却又蕴含了一股肃杀之气。衣服很华丽,冷肃的目光一丝不瞬地盯在林浪脸上。
  林浪正想发问,她的手儿一扬,脱手飞出一把利刀。“夺”地一声钉在门板上。林浪连眼皮都不曾眨动一下,他从她的出手就看出她掷刀不是要伤害自己。
  “认识这把刀吗?”她冷冷地问。
  林浪看了一眼,道:“是‘飞刀客’宋景天的柳叶飞刀吧!”
  “嗯!行家。”她的神情依然很冷肃。“姓沈的姑娘没有死。她的运气好,姓宋的运气坏。被我撞见了,不但使他的飞刀失了准头,还教他流了几滴血。少说点,三、五日内他休想动家伙。”
  林浪抱拳一拜,道:“多谢姑娘。请教姑娘的芳名如何称呼?”
  “封蕙君。”
  “封蕙君?”林浪的目光似乎跳动了一下。
  封蕙君冷冷道:“也就是‘虎盗’封中原的女儿。你想必不会忘记,承你赏赐三飞镖,从此废了武功,只得在家里养老的封中原。”
  “姑娘前来金陵……?”
  “为报仇雪恨而来。”封蕙君神态自若,语音锵锵。“不过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等你报答了章太峰恩情,咱们再了结旧账吧。”
  林浪道:“姑娘如此通情达理,我是感激得很。不过……”
  “不过什么?”
  “令尊当年暗施煞手,使我身中七刀,若非章太峰仁心宅厚,为我疗治,恐怕早已命丧九泉。尔后,我也只是废了令尊的武功,并未取他性命。以令尊在江湖上的作为,这不过是薄惩……”
  封蕙君怒叱道:“住口!”
  “姑娘又不讲理了。”
  “我若不讲理,你未必能从徐州赶来金陵。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个仇我是报定了。”
  林浪吁叹了一声,道:“好!这件事暂且不提,反正姑娘也不急着找我算账。关于那位沈姑娘,你救人可要救到底。”
  “不劳你操心,她躲在我的房中。”
  “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那是我的事。”
  “好!好!我不管,不过,我却要提醒姑娘一声,沈姑娘家中还有弱母小弟,得好好照顾。”
  封蕙君站起来,冷冷道:“休管别人事,多操自己心。顾媚娘是黑道上有名的‘勾魂眼’,你可能还没有领教过她的狠劲。你多当心吧!”
  “姑娘何以如此关心仇家?”
  封蕙君指着他的鼻,道:“因为我不想你死。你一死,我父亲身受三镖之仇就无处可报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去。
  林浪耸了耸肩头,一副莫可奈何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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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媚娘酒馆的楼上像是翻了天。
  顾媚娘手指“飞刀客”宋景天,破口大骂道:“混账东西!我吩咐过了,不准你们去倚水阁走动。你竟然敢在那儿亮家伙。要动家伙就该俐落点,又偏偏教人给你挂了红。真是给我丢人现眼。”
  站在一旁的“鹰爪手”武一泰陪着笑脸道:“媚娘!你消消气。这件事也怪不得小宋,那浪子离去时,他就跟去了。你的嘱咐我还没有转告他,再说,他既然看见姓沈的贱货进了浪子的房,当然要杀她灭口了。”
  籁媚娘的火气似乎小了一些。又冲着宋景天问道:“林浪看清了你的面目没有?”
  “他没有和我打过照面。”
  “噢?那么是谁伤了你?”
  “一个年轻女子……”
  “一个娘们?”
  宋景天点点头,道:“是的。她使两把短剑。我原想将那姓沈的贱货掳回来,拷问她到底向林浪说了些什么。孰料,她一见我就尖声大叫。我怕惊动林浪,只得抽刀想杀她灭口。就在我抽刀将要掷之际,那年轻女子出现了,身法快得出奇,短剑更是犀利。我的手腕被她所伤,掷出去的飞刀也失了准头……”
  顾媚娘不耐烦地挥着手,道:“别说了!别说了!”
  武一泰喃喃道:“那娘儿们莫非是小浪子带来的帮手?”
  “哼!”顾媚娘冷笑一声。“没听说过‘浪子镖王’办事带上一个帮手?更没有听说过他带上一个娘们作帮手。”
  武一泰目中透出一线诡谲的神色,转头向宋景天问道:“兄弟!那娘们长得还漂亮么?”
  宋景天点点头,道:“很漂亮!”
  “混账!”顾媚娘一声詈骂,重重地的一个耳光掴上了宋景天的脸。“既然她生得漂亮,为什么不去找她陪你睡觉?”
  宋景天摸着热辣辣的面颊,低声下气地说道:“那娘们生得的确很美,不过,她要和你一比,却又不算美了。”
  “得啦!别练嘴皮子,多练练你的柳叶飞刀吧!”话是如此说,顾媚娘的火气已消失了许多。“武一泰!天亮后,派一个不惹眼的兄弟到‘倚水阁’去摸摸底,看看那娘们是什么来路。”
  武一泰连连应是。拉着宋景天退出房去。

  绝命一镖

  好晴天!
  秦淮河夜间那种绮丽诱人的景色在大白天已不复存在,一条条画舫静静地停泊在码头上,芦苇里,死气沉沉地。偶而一只白鹭打从芦苇里冲天而起,展翔的响声才算划破了躁人的寂静。
  林浪早食以后,出了“倚水阁”顺着河边溜跶,满脑海里想的都是章福全的惨死。勾着脖子往前撞,差一点撞进人家怀里。
  那是一个四十靠边的男人。
  貌像很威武,两眼有神。林浪一搭眼,就知对方练过几天功夫。他不想找碴儿惹麻烦,说了声得罪,绕弯儿就走。
  那人却一伸胳膊将林浪拦住了,压低嗓门,道:“兄弟!我想请你喝杯茶。”
  以年岁论,他称呼林浪倒很够格。若说请喝茶,可就有点冒昧了。一不亲,二不熟的……
  “谢谢,在下还有事。”林浪陪着笑脸婉谢。
  “兄弟,这杯茶你可非喝不可。”那人说着提起了短褂的下摆,腰间露出一块红漆烙有火印的木牌。
  林浪心头暗暗一怔,原来对方是金陵府的捕快。嘿嘿!麻烦来了,可真快。
  他心里嘀咕着,面上却出奇地镇静,拱一拱手,道:“借问,在下犯案了么?”
  那人和颜悦色地说道:“兄弟!别瞎给猜疑,你若犯案我还会请你喝茶?朝前走,钓鱼巷里有家‘龙凤茶楼’。别吭声,茶房自会带你和我见面。我先走一步。”
  那人疾步离去之后,林浪站在那儿发了好一阵子楞。若说对方是找喳儿的,说话那会那样和颜悦色,而且那人貌相威武,不像一个奸人。若说不是,可又教林浪不信有贪赃枉法的总捕头,捕快那有好东西?
  管他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林浪心念一横,大踏步向钓鱼巷走去。
  上了“龙凤茶楼”,一个茶房就像认识林浪似地立刻迎了上来。压低了嗓门,道;“快些跟我来,副头儿在等你啦!”
  “嗳!你说什么?”林浪拉着那茶房问说。“我说副头儿在等你。”那茶房的一双眼珠子瞪得就像茶杯一般大。
  “什么副头儿?”林浪还是迷惑不解。
  “谁请你喝茶?”
  “你说谁请我喝茶?”
  “嘿嘿!”茶房乾笑了一声。“你这话问得可真有点儿稀罕,是金陵府副总捕头高金山高爷请你喝茶啊!我看你八成是吓昏了头。别怕,我看你准是外地来的,不知行情。若是黄总捕头请你喝茶,你就得先买好棺材。高爷请你喝茶准没岔儿,谁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好人。来!上雅座去。”
  林浪总算在心里打了底,连忙笑道:“多谢指点。”
  茶房在前引路,穿过空荡荡的座位,来到后进,登上半截楼梯,走入一间雅室。
  “见过高副总捕头。”林浪一进门就规规矩矩的行礼。
  “坐!坐!”高金山含笑摆手。“这里可不是衙门的大堂,兄弟!放随和些。”
  林浪又道了谢,才在偏座上坐下。
  茶房为林浪斟上了茶,才带上房门退去。
  高金山眉尖轻微一蹙,道:“听说兄弟是一个很讲义气的好汉,所以我才要点兄弟几句。作事要稳扎稳打,千万莽撞不得。”
  林浪楞了一楞,道:“高爷对在下的一切,都很了解么?”
  高金山笑道:“说起来干咱们这一行的和江湖上的朋友是死对头。其实嘛!咱们也照样敬佩有血性,讲义气的汉子,这几年,‘浪子镖王’的名号在江湖上可说是叮当响亮,高某人心仪已久。今日能请兄弟喝杯茶,可算得荣幸之至。”
  “这是高爷的抬举。”
  “兄弟!”高金山的语音一沉,“你这回来金陵可是为了沉尸秦淮河的章福全……”
  “高爷!”林浪叫了一声。
  “我知道你心中有顾忌。不瞒你兄弟说,章福全‘投河溺毙’那四个字还是高某人断的。说句良心话,这半个月来,高某的心中就没有了舒泰过。可是又有什么法儿呢?兄弟!你心里是明白啊!”
  林浪鼓足了勇气说道:“在下在高爷面前可要说句放肆的话,贵上黄总捕头枉法……”
  高金山连连挥手,道:“休提!休提!这事不但高某清楚,连府台大人也略有风闻。可是没有凭据也奈何他不得。再说,府里的捕快十个倒有九个是总捕头的心腹死党,若是府台大人拏不出凭据,咬牙将他革职,一旦反了,可就后果堪虞啦!”
  “高爷的意思是……?”
  “小心点!万万莽撞不得。万一落下把柄在黄总捕头手里,他给你捉官陷狱,高某也无法搭救你了。”
  “承高爷教导,在下会格外小心。”
  “兄弟如有用高某之处,就来这儿告诉方才那引路的茶房,高某自会设法和你会面。”
  “在下牢记心中。”
  “记住!非不得已,千万别闹人命……”
  高金山的话音未落,林浪突地一场铁腕,一支钢镖穿透板壁而出,房外传来一声惨呼。
  “高爷!”林浪霍地站了起来。“您的吩咐未毕,在下就闹了人命。您来看看,只怕这是迫不得已的。”
  高金山也不答话,纵身出了雅房。
  通道躺着一个皂衣汉子,翻着死鱼般的眼瞳,嘴角淌出口涎。钢镖不偏不倚地穿心而过,早已蹬腿去见阎王了。
  高金山惊叹道:“兄弟不愧称为‘镖王’,真是神乎其技。”
  林浪拔出那汉子心窝中的钢镖,收进囊袋,问道:“高爷!他死得可冤?”
  高金山摇摇头,道:“不冤!不冤!他若不死,高某必定凶为吉少,这家伙正是黄总捕头的心腹死党。”
  “哦!这具尸体该如何处理?”
  “由我来。”高金山的眉头皱得很紧。“兄弟!一个心腹死党突然失踪,黄总捕头一定会倍加警惕,咱们也该格外小心才是。”
  “在下省得。”林浪抱拳一拱,道;“久留不便,在下告辞了。”
  “去吧!”高金山挥了挥手。
  出了“龙凤茶楼”,林浪脚下轻快得多,见过高金山之后,他不再感到孤单无助,前途似乎乐观得多了。
  回到“倚水阁”,店家迎上来,诡谲地笑道:“小哥!你交了桃花运啦!”
  “你说什么?”
  “鼎鼎大名的媚娘来找你啦!”店家拍拍他的肩头还推了他一下。“她在你房里,还不快去?”
  “飞刀客”宋景天打算杀沈依龄灭口,那么,就可证明沈依龄不会说假话。这和林浪早先的查访所得完全相符,顾媚娘是个无恶不作的娘们,也就是谋害章福全的大恶元凶。
  她来干什么?林浪心里嘀咕着。来继续施展她的媚劲儿?还是另有新花样?
  林浪一脚迈进房内,不禁楞了一楞,在他想像中,一照面,顾媚娘必是满面蜜笑,浑身风骚。事实却不然,她紧绷着脸,坐在椅子上的身子一丝儿也不曾挪动,冷冷道:“想不到我会来吧?”
  “稀客!”林浪从嗓门里挤出来两个字,脚跟朝后一抬,踢上了房门。
  “昨晚有个姓沈的娘们进了你的房。”顾媚娘的语气依旧十分冷漠。
  林浪想不到对方会如此开门见山,颇使他感到诧异。对方的用意何在呢?他实在揣摩不出。只得不动声色地轻唔了一声。
  “她也必然告诉你许多秘密话。”
  “嗯!”林浪望着她,显然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什么也看不出;她的眼神,表情显得呆滞而又木然,紧密地隐匿了她的心机。
  “你相信她的话了?”
  林浪不得不答话了,他点点头道:“相信。因为‘飞刀小宋’曾经想杀她灭口。”
  “那么,就请用你的飞镖杀了我吧!”顾媚娘的语气出奇地平静,眼光中也流露出一股苍凉的意味。“我就是你所要找寻的作恶元凶。”
  “噢!”怒火从林浪那双大眼中迸射出来。“真是你谋害了章福全?”
  顾媚娘的目眶中噙着泪,强持镇定地说道:“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杀了我吧!我大清早到这儿来,就是赶来送死的。”
  林浪冷声道:“公门中养得有刽子手,何须我林浪动手。”
  “噢?”顾媚娘抬手梳理了一下鬓边的乱发,以惊疑的目光望着他。“你不打算手刃仇家?”
  “王法会将你明正典刑。”
  “你知道王法?”
  “哼!我虽江湖浪子,却还不敢无法无天。”
  “林大哥!你既然讲王法,就一定讲人情。”顾媚娘突地扑过去跪在地上,抱住了林浪的双腿。“那么,你就该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林浪真有些糊涂了。凭顾媚娘的财势,以及和总捕黄龙飞的勾结,大可以和他周旋,又何必赶到旅邸跪地向他求饶?'
  他本想一抬腿将顾媚娘踢开,看她那种泪眼滂沱,苦苦乞怜的神情又觉于心不忍。只是低声叱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放开手,要求情,向府台大人求去。”
  顾媚娘泣不成声地道;“奴家有满腹辛酸,一肚子冤枉。大哥若赏奴家一镖,虽死不憾,若大哥有心搭救,请点点头,奴家就告诉您一椿骇人听闻的隐密。”
  “噢!”林浪楞了一楞,看神情,顾媚娘不像作假。因而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有什么隐衷站起来说,别这么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
  “谢大哥!”顾媚娘松开手,站了起来。
  就在她弓身站起的那一瞬间,突闻应地一响,一道银光破窗而进,直射她的背心窝。林浪迎面相对,看得真切,右手将她的身体向外一拨,身形猛旋,左腕倏扬,将那道疾射而来银光收于掌中。
  那是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正是宋景天所使用的柳叶飞刀,这时正捏在林浪的两指之间。
  林浪的反应是迅速连接的,他接刀在手之后,低叱道:“媚娘!快躲到帐子后面去,千万不要露头……”
  他的嘱咐未完,已推开窗栅,跃起穿窗而出。及至人在半空,林浪才发现自己的行动过于鲁莽,原来窗外就是秦淮河,身子往下一沉,就要变成落汤鸡。
  他连忙一拧虎腰,在半空中将身体打横,缓住了下降之势。迅速一瞥中发现有一艘无篷快船停泊在“倚水阁”后进的芦苇丛中。忙又一提丹田之气,勉为其难地落在那艘快船之上。
  一落脚,尚未站稳,飕飕飕又来了三把飞刀。
  林浪总算是见过风险,经历过阵仗的老手,还能临危不乱,双脚勾住船舷,身体向后平仰。三把飞刀擦面飞过,而他的半个脑袋已浸入了水中。
  在闪避飞刀之际,林浪已看清楚了敌踪。宋景天站在一艘快船之上,由一名健壮的舟子飞快划向河心,距离林浪已有二十丈开外。
  林浪早有了应对之策,在身体后仰之时,已然发出了一支钢镖,不偏不倚地穿透了划船舟子的右腕,那舟子负痛停桨,快船立刻打横在河心。林浪这边已拔起撑篙,全力一点快船如飞矢一般射出。
  两舟相距只不过二十丈,一瞬之间即已接近。林浪翻身跃起,落在宋景天那艘快船上。
  “飞刀客”宋景天虽有骇意,却没有忘记攻击,飕飕飕又是一连三把飞刀脱手而出。
  他昨夕被封蕙君伤了右腕,此刻是用左手发刀,速度、准头都要差些,而且又是在仓猝之际出手,这三刀自然被林浪轻易躲过。
  那舟子见林浪跃过去时,负创跳水而逃。现在,这艘在河心中打旋的快船中,只有林浪和宋景天二人相对而立。一个船头,一个船尾,各人手里都捏着利器,但是谁也没有率先出手。
  宋景天沉静不动,是他已有怯意;而林浪未发出钢镖:显然是暂时不想杀他。
  这里是秦淮河的岔道,岸边芦苇连天,荒凉无人。谁也没有发现这场水面上的惊险搏斗。
  相对沉静许久,林浪才冷笑道;“飞刀小宋!你倒不是浪得虚名,左手出刀竟然也是如此迅速。看来我林浪的运气不错。”
  宋景天吸了一口气,道:“你用镖;我用刀,兵器各异,手法相同。算来咱们该是同路人。”
  “哼!”林浪冷笑一声,道:“可惜同路不同心。”
  “不管你怎么说,我姓宋的并不存心杀你。”
  “隔窗暗中发刀,还说不想杀我?”
  “姓林的!你别胡乱栽赃,你也是玩的飞手货,该看得出,我那把飞刀的去路,我要杀的是顾媚娘。”
  这正是林浪迟迟不动手的原因,他要查出实情,宋景天为何要向顾媚娘下手?因此,他故意以不相信的语气说道:“鬼才相信你的话。媚娘养你,给你花用,你为什么要杀她?”
  宋景天冷冷道:“你根本就不明内情,最好少管闲事。更犯不着为了媚娘那个贱货的几滴眼泪而卖命。尽管你是出了名的镖王,在金陵城内也休想占到便宜。早作归计,咱们以后好见面。”
  林浪沉声道:“飞刀小宋!你这两句话吓不倒我林浪。说!你为什么要杀媚娘。”
  宋景天逞强道:“我若不说呢?”
  “一镖穿心过,顷刻见阎王。”
  “你难道就不怕一刀穿心。”
  “别要硬嘴!”林浪将手中的飞镖在半空中丢了一个美妙的花旋,复又接在手中。“你自己心中有数,左手发出来的飞刀绝难伤我一根毫毛。”
  “我也不信你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我林浪从来说一不二,你若不快些说出因何要杀媚娘,我手中这支钢镖就要为你送终。”
  宋景天面上掠过一丝寒意,惶然道:“我若直说了呢?”
  “打蛇打头,擒贼擒王。你拿人钱财,为人办事。我不找你,自会找那主使之人算账。”
  “说话可要算数。”
  “我林浪从来说一无二。”
  “好!我告诉你……”
  林浪突见芦苇中射来一支疾箭,告警之声犹未出口,箭簇已然穿进了宋景天的背心窝。他迅速地扑倒船板之上,匿身于舵舷之侧。
  宋景天向前仆倒,正好躺在林浪的身边。
  林浪将宋景天的身体翻转,发觉他的口中流出黑色的血液,情知箭簇淬有剧毒,趁那宋景天尚未咽气之前连忙问:“快说!是谁教你去杀媚娘?”
  宋景天目光中透射出怨恨的神采,拚力说道:“该……该……杀的……媚……媚娘……”
  他死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却教林浪不明所以。
  林浪面对着方才射来疾箭的方向站了起来,好一阵子,都没有动静。他这才跃过另一艘快船,用撑篙撑到窗下,翻身进了屋内。
  房内没有顾媚娘的影子却见帐子在籁簌而抖。
  林浪不禁好笑,低唤道:“媚娘,出来吧!”
  顾媚娘哆哆嗦嗦地从帐子背后走了出来,只见她花容惨淡,面无人色。以不稳定的声音问道:“飞刀小宋呢?”
  “死了。”
  “你杀了他?”
  “他一箭被人射死,箭簇上淬有剧毒。”
  “哦!那是‘毒泥鳅’干的。”
  “唔!”林浪喃喃道:“长江两岸,无人不知水中功夫奇佳的‘毒泥鳅’龙不沉的大名,原来他也是你的手下。”
  顾媚娘呼天抢地般嚷道:“大哥!您可冤枉奴家了。他们都是王大娘豢养的爪牙,奴家只是一个奴才,忍气呑声强装笑脸的可怜虫啊!”“哼!你还是昨晚那种说法?”
  “大哥!我说的全是真话。”
  “那么,被迫卖身的沈姑娘在说假话了?”
  “她也没有说假,只是她不明出内情而已。”
  “好吧!坐下。”林浪的神情缓和了许多。“从容道来,你若再说半句假话,准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若欺瞒大哥,管教天诛地灭。”
  “发誓没用,良心放在当中就行了。”
  顾媚娘安然落座,镇定了情绪。不疾不缓地说道;“提起往事,奴家的眼眶里真要滴出血来。先父顾怀冰在江湖上也多少有点名声……”
  林浪不禁插口道:“原来你是‘儒侠’顾前辈的女儿?”
  顾媚娘点点头,道:“唉!说起来真是给先父英灵添羞。”
  大概是由于顾怀冰的关系,林浪的神色和蔼了许多。温和地说道:“媚娘!事到如今,你也不必说这些自怨自艾的话了。”
  顾媚娘擦拭了盈眶的泪水,接着道:“奴家是独女,娘下世早,深得先父宠爱。只是不爱武事,所以不曾在先父手里学得一点武功。原指望嫁个不会弄刀使剑的人,却又偏偏嫁给了丁重山。”
  “是令尊作主的么?”
  “是奴家自己喜欢上的。”
  “尊夫在江湖上的作为可圈可点之处甚多,正如你所说,他是一个有血性,有骨气的汉子。可惜英年早丧,不然……”
  “唉!都是奴家害了他。”
  林浪讶然道:“这话怎么说?”
  顾媚娘吁叹了一声,道:“先父下世之后,奴家随丁重山移居金陵。他过了三十岁生日那天,就宣告金盆洗手,从此不问江湖中事。奴家满心欢喜,原指望夫妇能够同偕自首,却想不到遭上了飞天横祸。”
  “事从何起呢?”
  “就是衙门总捕黄龙飞来了之后。”
  “他怎么样?”
  “不知怎么地,他竟然降尊纡贵,和奴家隔壁开赌馆的王大娘攀上交情,拜她为干妈。王大娘有此强硬靠山之后,赌馆格局大为扩充。原来黄龙飞巴结王大娘是有用意的。”
  “有何用意?”
  “姓黄的看上奴家,指望王大娘为他拉线。”
  “哦——”林浪张口结舌显然不知如何接口。
  顾媚娘擦擦眼泪,又接着说道:“当王大娘来游说奴家时,奴家大吃一惊,立刻严辞拒绝。本想告诉丁重山,又怕他犯怒而闹出人命。奴家心里想:一个烈妇,能挡百个浪汉。只要奴家主意拏稳,姓黄的狗东西早晚会死心。孰料奴家全想错了。”
  “后来怎么样呢?”
  “有一天,丁重山整日未归。半夜里,黄总捕头却来了我家。他拿着丁重山的衣服鞋帽,以及一绺头发,说是丁重山已落在他的手里。死、活完全在奴家一句话。大哥!您替我想想,那时奴家该怎么办?即使百般凌辱加诸奴家之身,也得承受啊!当夜……就被姓黄的污辱了。第二早,他告诉奴家。要奴家一切听他摆布,五年之后,他才将丁重山释回……”
  “噢!黄总捕将尊夫囚禁起来了?”
  顾媚娘黯然道:“他也许早已死了。但是奴家总得往好处想。就算奴家在第二天早上自寻死路,也已经是不洁之身。只得又忍辱答应。若是丁重山未死,将来见过一面,奴家也死得甘心,若是已遭杀害,奴家在姓黄的身边,也好趁机报仇。奴家太爱丁重山了,甘愿为他遭受百般屈辱。”
  林浪吁叹道:“你的作法稍嫌软弱了一些。”
  顾媚娘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喃喃道:“打那以后,媚娘酒馆开张了,以奴家的姿色吸引王孙公子,再引诱他们到王大娘的赌馆去送银子。三年多来,奴家作了不少亏心事。虽然不是心甘情愿的,也是罪该万死。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丁重山。指望他能活着,指望他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媚娘!”林浪柔和地叫了一声。他此刻已非常同情她,从她的泪,她的神情,她那悲怆的语调,都证明她不是在作假。最重要的是,她是“儒侠”顾怀冰的女儿,那是林浪最钦敬的人。
  “大哥!”顾媚娘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看见你就好像见到丁重山,你们的性格太相像。为了不使你受到伤害,奴家偷偷跑来向你一诉隐衷。若你不信而杀死奴家,也是死无余憾。因为奴家是死在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手里。不料被他们发觉了,派飞刀小宋前来追杀。小宋可能要告你真情,他又被‘毒泥鳅’一箭射死。他们心机毒辣、诡计百出。丁重山多半已遭杀害,你再不能平白送死。快走!奴家祝你长命百岁。”
  林浪坚决地道:“我不会一走了之。”
  顾媚娘凝注他良久,才喟然道;“奴家看人不会看错,知道你不会畏险而一走了之,否则就不算是有血性的男子汉了。”
  “媚娘!我有法子对付他们。”说到这里,林浪才发觉自己的手被对方握着,连忙甩开,?觍地了站了起来。“倒是你,该想法子找个地方躲一躲。”顾媚娘摇摇头,道:“不必。奴家还要回到酒馆里去。”
  林浪惊道:“他们会放过你?”
  “目下黄总捕还不敢杀我。”顾媚娘的语气似乎很有把握。“他们那个局面都是由奴家的恶名顶着,奴家被杀之后,姓黄的不好收摊子。再说,飞刀小宋已死,奴家来和你说了些什么,姓黄的也拏不准。”
  “若黄龙飞问你因何而来呢?”
  “奴家可以说,打算用‘情’拢络你。”
  林浪面上一讪,道:“黄龙飞会信么?”
  “也许不信,但是他目前绝不敢对奴家怎么样。方才飞刀小宋对奴家发刀,多少有些公报私仇。昨夜他想杀害沈姑娘的事使奴家暗怒在心,仗着黄龙飞的势,奴家狠狠地给了他几耳光。”顾媚娘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为了丁重山的血海深仇,为了大哥前来金陵的目的,奴家非得重入虎穴不可。”
  林浪语重心长地语道;“媚娘!你千万要拏定主意,切莫再向恶势力低头了。”
  “不会的。奴家以前是孤苦无助,才忍辱低头;现在有大哥在,奴家已萌生了无比的勇气。”
  “听你这样说,我很放心。不过,你还得加倍留意才好。”
  顾媚娘点点头,道;“承大哥关注,奴家感激不尽。噢!对了!昨晚以短剑刺伤飞刀小宋,救了沈姑娘的一个年轻女子,是大哥的同伴么?”
  林浪苦笑道;“她是我一个仇家的女儿。”
  “仇家?”
  “嗯!她是封中原的女儿封蕙君,前几个月,我以飞镖废了封中原的武功。她此番尾随我前来金陵,就是为父寻仇的。”
  “如此说来,她对大哥极为不利了?”
  “在目前来说,她对我有利无害。她如果想为父雪耻复仇,就不希望我死在别人手里。”
  顾媚娘一时沉吟不语,良久,才喟然说道:“大哥保重,奴家要回去了。”
  “千万小心!”林浪低声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府台大人对黄龙飞贪赃枉法的情形已略有风闻,正搜索证据,俟机将他拏问下狱。”
  顾媚娘愕然道:“这消息确实么?”
  “这消息是从衙门内来的。”
  “大哥有熟人?”
  林浪压低了声音道:“媚娘!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副总捕高金山已经和我接过头,他还答应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哦——”顾媚娘的目光中透现欣喜的神色。“那太好了。大哥何时再和高金山碰头?”
  “若无急事,我暂时不想找他。”
  顾媚娘恳求道:“大哥!劳您费神再去和他见见面,托他探访一下丁重山的下落。若是他已经遇害……”
  林浪接口道;“媚娘!你可千万莽撞不得啊!黄龙飞活着到案,才能洗清你的罪孽。再说,以他的武功,你也休想刺杀他,不管尊夫遭到什么结果,你都要暂时忍耐,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又何不再多忍几天。”
  顾媚娘福了一福,道:“奴家牢记大哥教训就是。”说罢,疾步出房而去。
  林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泪!是女人最犀利的武器,顾媚娘就利用这一法宝征服了林浪。她似乎对男人有深切的了解。血性汉子不为生死所动,不为财帛所动,不为美色所动。但在女人的泪水下,却会怦然动心。
  自然,牺牲宋景天的性命也加强了林浪对她的信任。飞刀小宋露过脸,受了伤,已无大用,设计杀之,在她来说,不过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

  蛇蝎妇人

  一提到金陵,就会使人想到秦淮风月。
  除了识途老马之外,却很少有人知道“风月”也分得有帮派和等级,大致分为本帮、苏帮、场帮。从利涉桥到武定桥的河房,已算是上等的风月场所,若要再上一级,那就得往钓鱼巷到水关一带走走了。
  钓鱼巷并非“巷”,而是一条青石板铺砌,宽敞整齐的街道,两旁罗列着整齐的房屋。静而幽雅,居停在这儿的姑娘们也都十分雅致。巳牌方过,午时甫交,一座深深宅院的红漆大门呀然开启,一个手摇折扇,倜傥风流的彩衣少年走了出来。
  他走出大门之后,极为安详地左右一望,然后迈步西行。看样子他是要过石壩街而往夫子庙。
  他才走了几步,从岔巷中突然闪出一个目光炯炯的中年人。身子一横,挡住了彩衣少年的去路,抱拳一拱,道;“封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彩衣少年唰地一声收拢了折扇,冷声道:“朋友!我们认识么?”
  “嘿嘿!”那中年人干笑了一声。压低了嗓门说道;“封公子目光如电,阅历深厚,怎会不识得区区在下?请赏脸,在下要奉请一杯淡酒。”
  “素昧平生,恕不叨扰!”话声很冷。和他的一身鲜明彩衣,满脸和详之色极不相称。
  那中年人双眉一挑,似怒未怒。仍是嘿嘿笑道;“那么,区区在下就报个名儿。‘毒泥鳅’龙不沉想必你也听说过。”
  “嗯!”彩衣少年面上的傲然之色消失了一半。“好像听说过。阁下知道区区在下是谁?”
  龙不沉放低了声音说道:“好友‘虎盗’封中原的爱女蕙君姑娘,我怎会不知道?”
  原来这彩衣少年是封蕙君乔扮的。
  封蕙君行藏一被点破,不觉一惊,低声道:“毒叔叔!您当年见到我时,我才十来岁,您怎么一眼就将我认出来啦!”
  龙不沉嘿嘿笑道;“这里是你毒叔叔的地盘啊!当街不好说话,快跟我来。”
  在龙不沉的引导下,封蕙君跟他来到石壩街,进入了一家银号的二楼。相对落座之后,龙不沉道:“丫头!快告诉毒叔叔,你来金陵作甚?”
  封蕙君面色一黯,道;“为报父仇。”
  “怎不下手?”
  “毒叔叔!昨晚的情形您都知道了?”
  “嘿嘿!毒叔叔地盘上发生的事那会不知?”
  封蕙君喃喃道:“我得等林浪办完了事。”
  “为什么?”
  “欠恩报恩,欠仇报仇。林浪欠了名医章太峰的恩情,得让他先还。然后才让他偿还仇债。别教他亏欠什么魂归幽冥。”
  “妙!妙!”龙不沉笑着拍拍大腿。突地语气一正,“丫头!你知道林浪在和谁作对?”
  “在和‘勾魂眼’顾媚娘作对。”
  “万一他在顾媚娘手里送命,你的心愿如何了法?”
  封蕙君沉吟了一阵,道:“不瞒您说,我已拏定了主意。顾媚娘这几年来的行径也过份猖狂,而且还作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也应该给她一点教训。但愿林浪能够独力对付她。如果他刀有不逮,我要在暗中助他一臂。”
  龙不沉瞪着一双大眼,讶然说道:“反助仇家,你是怎么个想法?”
  “正如毒叔叔方才罗,若是林浪死在顾媚娘手里,我的心愿如何了法?”
  龙不沉淡淡一笑,突然转过话题,道:“你父在数月前被林浪以飞镖废去武功时,毒叔叔曾赶往徐州探视。那时你还在‘剑仙子’楚若玉大姊处学剑。是几时回到徐州的?”
  “月前。”
  “嗯!剑底造诣如何?”
  “对付林浪应无问题。”
  “对付顾媚娘呢?”封蕙君沉吟了一阵,道;“临阵方知。”
  龙不沉凝声道;“丫头!你昨晚剑伤宋景天,劫走沈依龄,已然激起了顾媚娘的恼怒。未报仇而先树敌大为不智,趁早及时收手。”“难道不管林浪的死活?”
  “你难道关心他?”
  封蕙君飞快地摇头,道:“不!我只是要林浪将性命留给我。”
  “何不先行下手?”
  “不!”封蕙君再一次摇头,摇得更用力。“我绝不能那样作。”
  “为什么?”
  “我月前离开仙子之际,她老人家曾再三叮嘱,为人作事要恩怨分明,报仇雪恨要衡情度理,不逾分寸。林浪为报恩而来,其情可嘉。我怎可以在这个时候趁机下手?如此作,分明违背了师傅的教诲。”
  龙不沉面色一沉,道:“那么,你是存心要和毒叔叔作对了?”
  封蕙君大惊道:“我那里敢。”
  “待毒叔叔实说了吧!你为了维护林浪而不惜与顾媚娘作对,就无异与你毒叔叔作对。目下,你毒叔叔和媚娘是一条线上的人。”龙不沉说话时,目光一直盯在封蕙君的脸上,似在观察她的反应。
  封蕙君霍地站了起来。沉脸道:“毒叔叔!您很令我失望。以您在黑道上的威名,似乎不该在一个淫毒妇人的裙下听任摆布。”
  龙不沉怒道:“胡说!其中道理那里是你这种年纪的丫头所能明白的。”
  封蕙君的表情极为平静,冷冷道:“月前离开仙子之时,也曾谈起家父被林浪废去武功一事。她老人家说,论家父的根底、资质、家世,似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这都是家父当年交友不慎所致,看来这话一些不假。”
  龙不沉几乎目眦齿裂,气咻咻道:“丫头!你倒数训起我来了。”
  “这都是师傅的临别赠言,我绝不敢胡乱编造。”封蕙君虽是易钗为弁,身着男衫,却不由自主地福了一幅。“言辞不当,害得毒叔叔大冒怒火,改日再负荆请罪。我告别了。”说罢,向外走去。
  龙不沉扬腕欲动,但他却又忍了下来。
  封蕙君前脚出门,龙不沉也紧跟着离开了那家银号。匆匆地赶到夫子庙,来到媚娘酒馆,登上了二楼。
  顾媚娘似乎等待他的回报,见他一进门就问道:“毒泥鳅!怎么样?”
  龙不沉气咻咻道;“这丫头真把我气死了。”
  “哼!”顾媚娘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我说不行,你偏说行。给那丫头抹了一鼻子灰,真是自讨没趣。”
  “哼!真是岂有此理!”
  “告诉你,那丫头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她心眼里打什么主意我可清楚得很,她准是爱上那个浪子了。”
  龙不沉一楞,道:“不会吧?”
  “哼!你知道什么?我是女人、难道不明白女人的心事?父仇!那只是幌子。当年封中原给了林浪七刀。林浪还他三镖,可算彼此扯平。封中原又没有丧命,又什么仇好报?”
  龙不沉压低了嗓门道:“那丫头现居河房娼家,你看要不要……”
  顾媚娘冷冷接道;“别费事,我要想法子对付那个小浪货。哼!她少作美梦。”
  龙不沉还想说什么,突然一个青衣使女走进来说道;“黄总捕头来。”
  顾媚娘挥挥手道;“去吧!钉住那个小浪货,可别妄动。”
  龙不沉躬身退去,另一个男人接着走了进来,他就是总捕头黄龙飞。乍看之下,绝不像一个奸佞之徒,再加细看,才发觉他的眼睛中闪动着鹰隼般残酷,狡诈的光芒,生这种眼睛的人绝非善类。
  黄龙飞一进门就说道;“清晨我派了一个心腹捕快去‘倚水阁’钉着林浪,申初光景,那捕快被杀了。”
  “在何处被杀的?”
  “尸体在‘龙凤茶楼’附近发现,心窝一个血洞,是被林浪的钢镖所洞穿,绝不会错。”
  顾媚娘目中所闪动着诡谲光芒,慢条斯理地说:“总头儿!你可知道林浪为什么要杀那捕快?”
  “你知道?”
  “当然知道。今早林浪和你的副手高金山见了面,府台大人对你的作为似已略有风闻。可能着令高金山搜举凭据。高金山将这些情形告诉了林浪,而且还答应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
  “你是打那儿听来的?”
  顾媚娘面有得色道:“是林浪亲口告诉我。”
  “他告诉你的?”
  “嗯!飞刀小宋的一条命,加上我的眼泪,他已完全相信我所编造的鬼话。嘿嘿,那浪子已跌进我的圈套了。”她说得眉飞色舞,口沬横飞。
  黄龙飞呸了一声道:“见了你的大头鬼!林浪会告诉你真话?告诉你,府台大人派高金山赴江都公干,大前天就走了,得十天半月才能够回来。”
  “噢!”顾媚娘的得色在一瞬间消失净尽,“林浪骗我了?”
  “当然啦!”黄龙飞吁叹了一声:“媚娘!不是我说你,你精明强悍,样样都行。可就是有一样毛病,太喜欢找男人。”
  “呸!”顾媚娘叉着腰,霍地站了起来。“总头儿!你那管我找男人了。咱们说好了的,捞进了银子四六拆账,你我都有了兴趣,也不妨温存一宵,可不能管我和什么样的男人有来往。现在你倒数落起我来。”
  黄龙飞身为金陵总捕头,应该是神气活现,在顾媚娘面前,却好像矮了一大截。唉声叹气地道;“嘿!你说到那里去了?‘鹰爪手’上了你的床,‘飞刀客’进了你的房,‘毒泥鳅’和你也说不定有上一手。我管过你不曾?我只是提醒你,像林浪那种男人是不会上钩的。与其白化精神,到后来还是免不了坏事,倒不如趁早将他干掉一了百了。”
  顾媚娘咬牙道;“你怎么知道我看上林浪?”
  “若不是看上了他,怎不及早动手?你的诡主意特多,还怕对付不了他?明知是上门找碴儿的瘟神,又何必和他穷磨蹭?”
  “哼!我自有王意。”
  “媚娘!”黄龙飞压低了嗓门道:“我可是处处为你着想。我已将部份银两兑成了银票,真有了岔子,大不了远走高飞。”
  “哼!”顾媚娘打从鼻孔里喷出了一股冷气。“我还舍不得离开金陵城!放心!绝出不了错。”
  “像你这种作法,难免使我心惊肉跳,坐卧不宁。”
  “嘿嘿!想不到你说这种话。你不来金陵,我和丁重山过得快快活活的。若不是我和你的奸情被丁重山撞破,怕他告到府里去使你丢官下狱,我会亲自下手谋害他吗?是你害了我还是我害了你?”
  原来丁重山是被她谋害的,真所谓最毒妇人心了。
  “好!好!”黄龙飞双手连摇,一连声地说道:“不提!不提!凡事你看着办吧!”
  顾媚娘看他往外走,连忙叫道:“总头儿,请慢走一步。”
  “还有什么事?”
  顾媚娘突然媚笑道:“我想送个黄花闺女给你受用受用。”
  黄龙飞皱皱眉,道:“媚娘!强敌压境,你还有心情和我说笑?”
  “我说的可是正经话。”顾媚娘霍地站了起来,脸上媚笑倏地一收,沉着脸接着说道:“昨晚在‘倚水阁’剑伤宋景天的小娘们名叫封蕙君,是‘虎盗’封中原的女儿,住在钓鱼巷头小翠的家里。总头兄!那可是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够你受用的啦!”
  黄龙飞讶然地问道;“媚娘!你安的什么鬼心眼?”
  顾媚娘道;“我要你去毁掉她,你毁掉不少黄花闺女,难道还要我教你怎么下手?”
  “媚娘!你好像在捻酸呷醋。”
  “这是什么话?”顾媚娘瞪眼竖眉地沉声问。
  “嘿嘿!”黄龙飞苦笑了一声。“明显得很,你爱上了林浪,姓封的小娘们多半也爱上了那个小浪子。因此你打从心眼里呕气……”“别说废话!”顾媚娘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今晚这椿事一定得给我办到。”
  “这个……”黄龙飞似乎有些犹豫。
  “别这个那个的了。你若真提不起劲儿,派一个狠点儿的捕快去,封蕙君住在小翠处,吃在小翠处,准定会着你的道儿。”她的话停住了。摇幌过去,抬手在黄龙飞的脸上拧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道:“我的总头儿,这椿事给我办好了。咱们才能够谈得到双双远走高飞,闯荡江湖的事儿明白吗?”
  黄龙飞对她似乎颇有忌惮。连声笑道:“媚娘?对你吩咐的事儿,我还敢违抗吗?不过话得说清楚,这可是你挑给我的好差事,到时候别说我嘴馋找野食,拿话来编派我。”
  顾媚娘挥挥手,道:“我的总头儿,别扯蛋了。晚上有好事,你此刻得回去养养精神……”
  她的话刚说到这儿,一个半大不小的使女,神色惊慌地走了进来。
  “什么事?”黄龙飞是面向房门的,因而抢先发问。
  使女压低了嗓门道:“一个样子好古怪的人,一定要见……”
  “要见我?”顾媚娘接上了腔。
  那使女点点头,道:“嗯!我告诉他,要见您,得等到上灯。他说此刻非见不可。还说什么,若不见他,您会后悔。”
  顾媚娘翻翻眼皮问:“那家伙有多大年纪?”
  “三十出头,四十不到。一身邋遢相。看样子很有点功夫,酒盅儿轻轻一放,木板桌面就显出一痕印,说话响在喉咙眼里,却有些震人耳鼓,没带行囊,也没见他带什么家伙。”
  “店堂内上客了么?”
  “有几个喝早酒的还不曾走。”
  “好!”顾媚娘柔荑一摆。“送黄总捕打从赌馆那道门出去,再请那家伙上来。”
  使女和黄龙飞走了,顾媚娘拉拉衣裳,理理鬓角,稳稳坐定。神色安详已极,看将起来,这娘们老练已极,任何意外的事情也不会使她慌乱。
  不多一会儿,访客在使女的引导下进来了。顾媚娘打量着他,一语不发,心里头在见面的一瞬间就打好了底——这家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那人进门之后,咧嘴笑道:“闻名已久,今日总算让我见到了。”
  顾媚娘没去理会他的话,只是一连串向那使女吩咐看座,看茶,使女退去后,才冷声问道:“宝号如何称呼?”
  那人喝了一口茶,轻笑道:“咱们还是先谈谈别的事吧!”
  “怎么?你的字号见不得人?”
  “嘿嘿!”那声乾笑听来好生刺耳。“事儿谈不成,何必留下一个臭名。等到事情谈上了路,自然会报出在下的不雅之号。”
  顾媚娘耐住火气,冷冷道:“那么,请见告你的来意吧!”
  那人又喝了几口热茶,这才不疾不徐地说道:“江湖中人最忌讳为六扇中的公人作鹰爪子,更不愿意和官府中人来往。在下却不巧交上了一个公门中的朋友。他是江都名捕‘铁手佛面’徐流坤,你可能听说过。”
  “嗯!”顾媚娘淡淡答:“好像略有所闻。”
  “他拏奸办案,难免有得罪江湖宵小之处。然而稍有作为的江湖中人无不对徐捕快的为人挑起姆指赞扬。上个月,他押解官银二万两前往海州,却想不到中途遭劫。不但官银被劫,而且……”
  顾媚娘冷笑着接道:“而且还受了伤。这一回,他那对生铁铸造,重达三十六斤的铁手也不管用了……”
  “你听说过此事了?”
  “嗯!这种事总是传扬甚快!”
  “江都府限期追回官银,拏获正犯。否则徐捕快就要被拘下狱。在下可不能不管,费时半月,终于找出线索,原来是‘豹盗’金大元一个人干的好事。”
  “虎豹双盗之一,狠角色。”
  “在下找上了他,要他退回官银,并且随在下前往江都府认罪。他自然不肯,最后兵刃相见,在下却一时杀死了他。”
  顾媚娘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没有吹牛?杀死‘豹盗’金大元,在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之事。”
  对于顾媚娘的褒奖,他似乎不屑一顾,后又皱紧了眉头,道:“金大元被杀,事情更糟,他一人行劫,一人藏银,根本就无别人知悉那二万两官银藏于何处。没有银子,对徐捕快来说,就等于没有命。”
  顾媚娘冷笑道:“我可没工夫听你谈论别人的事。”
  “这也就是在下前来金陵专诚拜访的目的。”说到这里,他坐直了身子。“请借二万两银子,以解徐捕快的燃眉之困。”
  顾媚娘双眉一挑,道:“你真看得起我,难道我开的是金山银矿!”
  “嘿嘿!”又是一声刺耳的冷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几年,你和黄龙飞相互勾结,很弄了几文,要你拿出二十万两白银,也不算是一件难事。”顾媚娘楞住了。良久,才冷冷道:“就算我有,又凭什么借给你?”
  “媚娘!”咄咄的语气颇似利刀。“你狠!你毒!可是你别想拿狠毒的劲儿来对付在下,对付正派人士,你打出‘儒侠’顾怀冰的大名,对付邪恶之徒,你却是施展肉身布舍。多年来,你无往不利,别人却不知道你并非顾大侠亲出,而是他在川汉道上捡来的一个野种。你十五岁那年就姘上了黑道巨擘‘勾魂使者’范正阳。凭借你的天资在短短三年之中就学会了阴狠毒辣的‘勾魂十八招’。最后范正阳也死在你手里。顾大侠见你为恶甚多,想毁去你的武功,却被你先下手杀害了。丁重山想必也不是善终的。媚娘!在下对你的认识还够清楚?”
  顾媚娘的面色倏经数变。最后成为白中含青,冷声道:“就凭这一段话就想借银子?”
  来客摇摇头,道;“如果凭这段外人不知的隐密来向你借银子,那不算借,简直成了勒索。这种手法你不愿,而在下也不屑为之!”
  “那么,你凭仗什么?”
  “交换条件。”他的语音铿锵。“如果肯借白银二万两,解脱徐捕快的燃眉之困。在下愿意为你除一劲敌,据在下所知,眼前就有一个劲敌使你坐立不安。”
  “你是指‘浪子镖王’林浪?”
  “不错。”
  “你能杀得了他?”
  “我可以杀掉任何一个人,连你在内。”
  顾媚娘目光跳动了一下,喃喃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知道?”他显然有些吃惊。
  “你可不是‘追命煞手’方铁军?”
  “真是高明慧眼。”
  顾媚娘笑笑道;“难怪你的口气如此大。不过,我却有些怀疑你是冒牌货。姓方的在二年前好像在江都失手被拘下狱了。”
  方铁军点点头,道:“不错,二年前在下因酒醉栽倒在徐捕快手里。照说死罪难逃。却想不到徐捕快念我是个汉子,只是一时走错了路,所以网开一面,将在下放了。”
  “噢!”顾媚娘似乎有些讶异。“我倒没有听说这回事。”
  “这是一椿极大的隐密。”
  “你的追魂刀呢?”
  方铁军苦笑道:“这一年多来,在下以樵伐为生,也想不到会有一天重作冯妇,所以把追魂刀早已伐木而缺钝了。”
  “徐捕快开脱你,原指望你洗手自新,不再为恶。你如果再开杀戒,岂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了?”
  方铁军喟叹道:“情券得已,为了报答徐捕快的知遇之情,在下即使被打入十八层阿鼻地狱,也是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顾媚娘大姆指一挑,道:“大丈夫受恩必报,令人佩服。不过,你却找错了门路。”
  “找你绝不会错。”
  “你知道我的底细,若是你能杀得掉林浪,我也照样能,又何必化二万两银子买你操刀?”
  “你杀不下手。”
  “怎见得?”
  “因为你喜欢他,这也就是你的短处,否则林浪昨天晚上,或者今天晨间就已丧命了。”
  “哼!你竟然猜透了我心中的事。这话可得说回来,我既然喜欢他,又怎会要你去杀他?”
  “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情势所迫,你即使喜欢他,也非杀他不可。因为他要杀你。”
  顾媚娘阴恻恻地一笑,道:“知我者,再没有比你更清楚的了。我立刻付你二万两银票,你则为我除一劲敌,就此说定。”
  方铁军站起身来道;“你大概也听说过在下作买卖的规矩,先交银子后办事,一个时辰之后见人头。”
  顾媚娘冷笑道:“我信得过你,‘追魂煞手’在江湖中是金字招牌。不过,你要弄清楚,我要你杀的可不是林浪。”
  方铁军不禁一楞,讶然问道:“那么是谁?”
  “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
  “那我岂不是要在金陵城内住下?”
  “你得盘桓数日,如果你要将银票火速送到江都去,只要化十两驿费,银号会派专人为你送去。”顾媚娘说到这里,自腰间掏出钥匙,取出一张银票,和一锭五十两的元宝交到方铁军手里。“到河房去包一个粉头,先乐几天。自然你还得去武定门沈铁匠铺去打一把好刀。”
  方铁军收起了银票和元宝,道:“不劳吩咐。刀已经定妥了,傍晚去取。”
  “好!你去吧!记住,就候我的消息,再别上我这儿来。”
  方铁军道:“拿了你的银子,就得听吩咐。在下这就去赁居租房,随时听候差遣。”
  他走了。顾媚娘粉面上荡漾着妩媚的笑容。这时候地显得格外美;毒蛇都不是有一身五彩斑斓的鳞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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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是一股甚么样的情绪充塞在封蕙君的心里,使她眉藏暗结,面对壁上的彩灯发楞。
  突然,房外传来一环珮叮当之声。垂帘掀起,一个青鬟使女跨门而入,随后走进一个面含媚笑的绿衣少女。
  那青鬟使女一幅,道:“封公子!咱们小翠姑给您请安来啦!”
  那彩衣少女想必就是小翠,紧跟着福了一福,道:“封公子!一整天,你都是愁眉不展的,莫非奴家简慢你了么?花厅中已摆下了酒食,奴家特来亲自把盏,为公子解愁。”
  “不用了。”封蕙君强笑道:“着人送一碗薄粥,几味小菜到这儿来就行,姑娘的盛情改日再领。”小翠面色一寒道;“公子不赏脸么?”
  封蕙君无奈何地笑道:“我若看不起姑娘,怎会在这儿住下?实在是身体小有不适。”
  那青鬟使女连忙接口道:“小婢得赶紧去请一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封蕙君挥了挥手。“并无大碍,只是舟车劳顿,将息一夜,就会舒泰的。”
  小翠福了一福,道;“那么,奴家从命,公子所需食物,顷刻就吩咐婢子送来。”
  主婢二人退出去之后,封蕙君才长长的吁吐了一口气。
  赁居河房,一方面是为了好奇,另一方面则为了便于遮掩行藏。却想不到雌儿多情,缠得她无以应付。
  她突然想到“毒泥鳅”龙不沉,午间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对方和她父亲虽互有往还却无深交,真不知道对方会玩弄什么诡招,夜里可得提防一点。
  想着想着,那青鬟使女已送来了一碗荷叶粥,四碟应时小菜。
  挥退使女,封蕙君取着就食。荷叶粥色泽碧绿,清香透发,不用配菜,她一口气就喝了半碗。
  粥一下肚,封蕙君就感到有一股热力在腹内四下流窜。情知不妙,刚想运功将那股热力抗住,忽觉天旋地转,人已向后栽倒。
  她的身体后仰,将要倒地之际,一个男人从房外快另冲进,一舒猿臂将封蕙君拦腰抱住。
  这人正是总捕头黄龙飞。
  垂廉飘动间,小翠主婢二人也都相继露了脸。
  小翠面上已无笑意,嗫嚅地说道:“黄大人!这事你可要耽待,奴家只是奉命行事。”
  黄龙飞嘿嘿笑道:“这娘们犯贱,自己送到窑子里给大爷嫖,会有什么事?快去,快去,等大爷乐了之后,会有重赏。”
  主婢二人连忙退去,并且带上了房门。
  黄龙飞将封蕙君放到床上,端详了一阵,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一个绝色大美人,媚娘一发狠,却教黄某走了桃花运。哈哈……”
  黄龙飞这里正想先施手足之欲,在封蕙君身上大施轻薄之际,忽听窗外一个沉闷的声音喝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敢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黄龙飞宛如凉水浇心,欲念顿消,楞了一楞,扬声道:“是那一位朋友隔窗指点,何不亮相教黄某人一睹庐山真面目?”
  只见窗棂轻动,一个身裁魁梧的男人已站在黄龙飞的面前。
  他以黑巾蒙面,只露出了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背后露出一把金线盘龙的刀柄,屹立如山,威势迫人。从他脚上那双青缎包边软靴可以认出,他就是“追魂煞手”方铁军。
  不过,黄龙飞并不认识。抱一抱拳,道;“在下黄龙飞,金陵总捕。请问朋友……”
  方铁军接口道:“身在公门,更不该作此伤天害理之事。”
  黄龙飞大跨一步,再度一抱拳,道:“承教!承教……”
  当他一抬身之际,如灵蛇出洞般自袖管中打出一条软鞭,凌空一转,鞭梢形成一个圆圈,不偏不倚地套上方铁军的颈脖。
  方铁军绝未想到对方攻人于行礼谈笑之中,一骇之际,顿觉颈上麻辣疼痛,软鞭已勒住了他的颈项。在急迫中,只得双掌倏扬,全力抓紧软鞭,不使对方进一步地紧勒。
  黄龙飞嘿嘿笑道:“瞎眼东西!竟敢打扰黄大爷的好事,大爷倒要看看你的脖子是不是铁铸铜绕。嗨!”猛喝一声,软鞭全力收缩。
  那软鞭滑溜异常,甚难握紧,经黄龙飞猛力一勒,方铁军立刻面红筋胀,眼看就要闭气。他情知如此僵持,绝非善策,连忙运气于颈脖之上,放松软鞭,腾出手来拔刀出鞘。
  新打的追魂刀在灯光照射下寒影闪动,扬腕上砍,刀锋触及软鞭,却反弹了回来。在这一瞬间,缠绕在颈脖的鞭梢又收紧了一些。
  黄龙飞嘿嘿笑道:“砍吧!任你多利的宝刀也休想削断大爷的蛟皮钢丝软鞭。”
  一语提醒,方铁军方知对手那根软鞭不是等闲之物。利刀连挥,拚命攻出三招。
  若在往日,在这三招凌厉攻击之下,黄龙飞非死即伤。此刻却被他轻易化开。一方面由于软鞭缠颈,使方铁军身法不够灵活,另一方面则由于方铁军久不动刀,招式生疏了许多。
  但是,黄龙飞却突然抖腕收回了软鞭,冷声道:“朋友!看你的刀路,莫非是‘追魂煞手’方铁军?”
  方铁军不禁一楞,道;“原来你是一个识货的行家。正是方某。”
  黄龙飞笑道;“听说阁下在江都失风入狱,旋又化银子买回生路。年余来未见阁下踪迹,今晚真是幸会。”
  方铁军不便说出真象,只得含糊地说道:“很对不住!至扰了黄总捕的好事。”
  “那里话!黄某人也不过逢场作戏。阁下一出面,算这娘们走运。”黄龙飞将软鞭收回袖筒,神色一正,接道:“阁下何不收起利刀,容黄某奉请一杯,聊尽地主之谊?”
  方铁军唯恐对方弄诈,仍然执刀在手,道:“不敢叨扰。”
  黄龙飞压低了嗓门道;“实不相瞒,黄某要和阁下谈一椿买卖。”
  “什么买卖?”
  “嘿嘿!”黄龙飞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衙门中有专出‘红差’的刽子手,而阁下,却专在江湖上出‘红差’。所以,黄某想麻烦阁下一趟,至于银子……”
  方铁军冷冷道;“方某早已洗手了。”
  “这倒意想不到。阁下不妨略作考虑,这是一笔大买卖,黄某愿出白银五万两。是金陵头一家‘正记宝庆银铺’的票子。”
  方铁军心中一动,缓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方某倒有些心动了。”
  “那就好办。不出顿饭光景,黄某就会着人取来银票。”
  “黄总捕要方某杀谁?”
  “阁下以往都是先收了银子再问谁是死鬼,今晚如何一反常态?”
  方铁军沉声道:“方某人从来未拿过五万银子的花红,因而要格外慎重,再说,方某早已金盆洗手,此番重作冯妇,再开杀戒,所以要问问那人该杀不该杀。”
  “无恶不作,该杀。”
  “黄总捕因何不将他送上公堂?”
  “黄某非他敌手。”
  “原来如此。那人是谁?”
  “阁下非得先问清楚不可么?”
  方铁军点点头,道:“不错。也许方某的追魂刀也奈何他不了。”
  黄龙飞笑道;“阁下多年来曾斩三魔,五怪,七霸,江湖道上在追魂刀下断头者不知凡几。只要有人出银子相托,他的对头就非死不可。阁下又何必谦虚?”
  他的话说得不错,方铁军是江湖上众所知名的追魂煞手。无人出钱,任谁作了滔天大恶,方铁军也不会去找上他亮刀索命。只要有人化银子那死鬼即使是阎罗王,方铁军也有法子砍下了他的脑袋。目下可又不同,为了报答徐流坤捕快的知遇之恩,他才收了顾媚娘的二万两银票准备再干一次。黄龙飞所出的五万银子高价对他毫不重要。他只是想探探对方到底想要杀谁。
  因此,他坚持道:“方某一定要先弄清楚,黄总捕要杀死何人。”
  黄龙飞犹疑了一阵,终于压低了嗓门,道;“想请阁下杀死‘勾魂眼’顾媚娘。”
  方铁军的神色表现得出奇地平静,而他心里却在暗暗冷笑。从顾媚娘说话时那种诡谲的神色中,方铁军业隐隐发现,她所亟欲除去的人并非前来找碴儿的林浪,而是另有其人。现在,方铁军明白了,顾媚娘要假藉他所除去之人,就是黄龙飞无异。
  想不到这一双狗男女竟是貌合神离,各自暗动杀机。
  良久,方铁军才冷冷说;“一个酒馆的当炉文君也值得黄总捕化五万两银子买‘红差’刀手?”
  黄龙飞道:“阁下可莫小看了那个小寡妇。”
  “嗯!听说她是‘儒侠’顾怀冰的女儿。”
  “她也曾经是‘勾魂使者’范正阳床头人。”
  方铁军佯问道:“那么,她一定学会了范正阳的泼辣武功‘追魂十八招’了。”
  “不错。”黄龙飞用力地一点头。
  “真可惜,这五万两银子方某是赚不到手!”
  “此话怎讲?”
  “我无法砍下她的脑袋。”
  “嘿嘿!”黄龙飞干笑了一声。“阁下太客气!素闻阁下不但刀法精纯,而且足智多谋,即使是大罗神仙的脑袋,阁下照样能一刀砍下……”
  一语及此,那方铁军蓦然出刀,舞动间涌起一片银光,如闪电奔雷般削向黄龙飞的项间。
  黄龙飞虽未及防,却也应变极快,弓身,弹腿,人已闪退五步。只听呼地一响,如一阵清风过耳,黄龙飞头上的一绺散发业已飘落尘埃。
  叭!黄龙飞打出一鞭,同时低叱道:“姓方的!因何突下煞手?”
  方铁军业已回刀入鞘,淡淡一笑,道:“方某不执刀演练,招式生疏已极,如此焉能割下顾媚娘的螓首?”
  “原来阁下以黄某的六阳魁首作试验?”黄龙飞面色铁青气息吁吁。“如是黄某闪避不及……”
  方铁军笑道;“方才方某一连三刀,俱未伤及黄总捕一根毫毛,因此,方某早已顾及,即使乘隙出手,也难割下黄总捕的首级。黄总捕非那顾媚娘对手。方某连黄总捕都不能伤,又何敢衔命去杀她,以言辞婉拒黄总捕之请,倒不如以事实表现。”
  黄龙飞冷冷道:“以黄某看,阁下似乎有心隐藏了实力。”
  这句话正好说到方铁军的心坎里,他的确隐藏了实力。如果他的判断不错,顾媚娘所要除去之人果真是黄龙飞,将免不了有一场好厮杀。因此,他先使对方养成一种轻敌的观念。
  如今被对方一语道破,方铁军不禁暗暗一惊。而他表面上却十分镇定地说道:“请问黄总捕,方某因何要隐藏实力?”
  “也许是黄某看走了眼,也许……”黄龙飞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也许真是疏于练习的缘故。这把刀好像是新的,待上三五日,用得称手时,刀法必然更见犀利。”
  “那时方某再接受这椿买卖不迟。”
  “好!”黄龙飞收起软鞭,斜眼一瞥床上的封蕙君,慢呑呑地问道:“阁下住在……?”
  方铁军接道:“黄总捕请先行吧!方某还要看顾这位姑娘。”
  “好吧!”黄龙飞邪里邪气地笑道:“她还要半个时辰才能醒来,阁下还来得及好好‘看顾’她一番。这小妮子是个黄花闺女,滋味一定不错。可惜黄某没有口福。给阁下平白享受了。”说罢,启门而出。
  方铁军暗暗冷笑一声,待黄龙飞去远,他才回过头来望着昏睡的封蕙君发楞。
  他不时皱眉,不时摇首,显然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他才突下决定。抱起封蕙君揹在肩上,穿窗而出。在临去之际,一挥衣袖,握熄了案上的油灯。
  方铁军停立在墙脚凝神屏息地默察了一阵,然后陡地射起,登上屋脊,向远处奔去。转瞬消失于夜色之中。

  仇除家立

  打老远就能看见龙凤茶楼前亮起高挑的绿灯,尽管晨间这儿出了命案,此刻却依旧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林浪那副模样很容易教人瞧着扎眼,他刚在茶楼上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的茶客,原来嘈杂异常的场面竟然突地静了下来。
  在堂口上候着接待客人的茶房自然也歌见了他,为他引路和金陵副总捕头高金山见面的那一个飞快地迎了上来,压低了嗓门道:“客官喝茶?”这分明是一句场面话,在他眸子里已然透视出机警的神色。
  林浪像是寻找旧识般将目光在座间不停地扫动,同时悄声说:“这个时候和高爷见面方便么?”
  “有急事?”那茶房反问了一句。
  “嗯!”林浪点点脑袋。
  茶房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转了一转,道:“这个时候若在茶楼的后进和高爷见面,难免引人侧目。这样吧,您先喝一盅茶,待小的去禀告高爷……”林浪抢着说道;“请转告高爷,我今晚一定得见着他方行。”
  “小的知道。一盅热茶喝罢,您出店向东,沿河岸缓行,高爷自然会和您照面。”说到这里,茶房扯高了嗓门大叫道:“雨前龙井一盅!”
  茶沏好,送到林浪面前,他慢慢地喝着,待一盅将尽,他盘算着茶房和高金山大概已通过消息,这才付了茶资,走出了茶楼。
  向东,沿河岸而行,逐渐冷清。蓦地,一个人自暗影中走了出来。林浪展目一看,那人正是副总捕头高金山。
  “见过副总捕头。”林浪很恭敬地冲着对方拱手行礼。
  “林兄!”高金山表现得异常客气。“这儿不是衙门不必来这些俗套,您找高某有何事相商?”
  “关于黄总捕头庇护顾媚娘为非作歹,贪赃枉法之事,不知高爷是否已对府台大人提过?”
  高金山并未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沉吟一阵,反问道:“林兄是准备动手了么?”
  “动手?”林浪神情微微一楞。
  高金山压低了声音说道:“林兄专程为好友章福全索仇而来,自然……”
  林浪接道:“原来高爷说的这椿事,在下因急欲解决此事,所以才要会见高爷。”
  “至于拏问黄总捕头的行动,高某人已略作布置,只要林兄准备动手之前,往龙凤茶楼向那茶房送个信,高某自会暗中配合。”
  “如此甚好!”林浪拱拱手。“在下别过。”
  “林兄镖技绝武林,谅那顾媚娘,黄龙飞均非对手。”高金山突地语气一沉,接着说:“不过,江湖多险诈,彼等又是人多势众,林兄在行动之际务要小心,千万卤莽不得。”
  林浪又是一拱手,道:“多谢高爷指教,在下当铭记在心。”
  高金山似乎是个谦和之人,并未在林浪面前摆官架子,也很客气地拱手行礼,才向暗中隐去。
  林浪似有所思,一时面对河水,并未即刻离去。蓦然,他的右侧传来一声轻咳。林浪侧首一看,发现距他十步之处站在一个顽长的身影,虽在漆黑夜色之中,林浪看出对方非同常人。
  不过,林浪却很沉得住气,既没有走动,也没有向对方招呼。仍然目光望着河心,以逸待劳,静观其变。
  “那位是‘浪子镖王’林浪兄么?”对方却先开了腔,声音洪亮,衷气十足,一开口就显露了深厚的功力。
  指名攀谈,不能不答,不过在开口之前,林浪却也仔细地在脑海中思索了一番,那声音他不曾听过,自然他也就不认识对方了。
  “正是不才林浪。”他缓声回答,同时车转身子,向对方慢步走去。“朋友高姓大名?”
  “在下方铁军。”对方侧过身子拱了拱手。“江湖人称‘追魂煞手’,想必不在林兄眼下。”
  “原来是方兄!”林浪这句话说得非常平静,而私心中却难免暗吃一惊,对方突然来到金陵,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绝非平白无因。故而沉吟了一阵,才接着问道:“有何见教?”
  “听说林兄和勾魂眼有樑子。”方铁军单刀直入,问得非常直率。
  “为友寻求是非曲直,何谓樑子?”
  “是为了章福全那件命案?”
  “方兄的耳目倒是非常灵通。”说着,林浪的语气一沉,“有句话恕在下放肆,方兄行道江湖,打着卖命赚钱的口号,来到金陵自然也不例外,不知是否已和勾魂眼谈好了交易?”
  “尚未成交。”方铁军语气非常爽直。
  “噢!”林浪微微吸了一口气。“果然是顾媚娘聘请方兄前来金陵的,想必是价钱未曾谈妥?”
  “错了!”方铁军缓缓地摇着头。“是方某人找上门来的。江湖上有钱的人不多,有钱而又需要别人卖命的更不多。顾媚娘是个好主子。”
  “方兄这趟金陵倒没有自跑。”林浪的语气已经冷了下来。“顾媚娘正需要像方兄这种肯卖命的好手。”
  “恰巧相反。”方铁军耸肩一笑。“若非媚娘有把握能够独力对付林兄,那就是无意使用武力对付林兄,因此她对方某上门效劳反应并不热诚。”
  “噢!”林浪微微一楞,“那倒是怪事!”
  “恕方某问句直话,林兄此行除了为友索仇之外,是否还想趁便捞上一票?”
  “这是什么话!”林浪挑眉瞪目颇为不悦了。
  “因为媚娘是在江湖混混辈中唯一的富婆。”
  “在下无意掠财。”
  “听了这句话,至非常失望。”方铁军的语气中颇有自嘲的味道。“看来这次金陵之行将会一无所获。”
  “方兄该不会等银子买米开炊吧!”
  “那还不至于潦倒如斯,说来林兄也许不信,方某急需一笔银子去救一位朋友。”
  “久闻方兄是一个很够义气的人,果然如此。在下虽非富有,却有几个经商之友,若是数目不大,在下倒可相助一臂之力。”
  方铁军拱一拱手,喟然道;“盛情心领,这事绝非林兄所能相助,若是戔戔之数,也不至于向顾媚娘那种女人卖身投靠了。”
  林浪沉吟了一阵,道:“不知那位待助的贵友是谁?在下也许……”
  方铁军截住话头,道:“不说也罢。方某冒昧来见只是想权充林兄的下手,分享一点挡来之物。既然林兄无意掠财,就此别过。”
  林浪拱一拱手,道:“后会有期。”
  方铁军转身走去,不过十步,又转回来说道:“林兄来势汹汹,顾媚娘一旦感受压力甚重难以负荷时,可能会化银子雇方某卖命,到时尚请恕我失礼之罪。”
  “但愿情况不如方兄所预料。”
  方铁军大步走去,林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向客栈走去。很快地消失于漆黑夜色之中。
  且说方铁军行不多远,突被一道黑影挡住去路。他展目一瞥,冷声道:“原来是‘鹰爪手’武兄!不知有何见敌?”
  武一泰悄声道:“媚娘在前面竹林子候着,要和方兄说句话儿。”
  “请武兄带路。”方铁军神色沉静地摆了摆手,其实,他心头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二人走向河边沙洲,眼前出现了一片竹林,只听那顾媚娘在竹林内沉声说道:“武一泰在竹林外小心戒备,‘追魂煞手’请进来吧!”方铁军一个箭步窜进竹林之中,在顾媚娘近前站定,冷声道;“娘子行踪何必如此神秘?……。”
  “此事非同小可,绝不可轻易泄漏。”语气顿了顿,她又接道:“方铁军!我为你准备了五万两银票,够你救那位‘铁手佛面’徐捕快了吧!”
  方铁军唯唯否否地道:“五万两银子倒不是个小价钱。”
  “你得问问我要你去斩下何人的脑袋。”
  “不用问,你是要林浪的脑袋。”
  “错了。”
  “噢!”方铁军先是一楞,接着又耸耸肩头。“今晚的怪事可多,说吧!你要我去干谁?”
  “金陵总捕黄龙飞。”
  “他!”方铁军不由自主地抽了一口冷气。
  “是不是不敢接下这笔买卖?”
  “笑话!”方铁军冷笑了一声。“姓方的还没有拒绝过送上门来的银子。只是价钱太少一点。”
  “哼!”顾媚娘打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这一记竹杠被你姓方的敲到节骨眼上了。说吧!要多少?”,“
  “二十万两。”方铁军伸出两根指头幌了幌,语气轻描淡写,好像他索讨的不是银子,而是遍地都有的砂土。
  顾媚娘柳眉一掀,沉叱道;“姓方的!你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别发火!”方铁军笑嘻嘻地说道:“买卖不成仁义在。黄老总是个官儿,姓方的以前干倒的都是江湖混混,可还没有砍过衙门公人的脑袋。以黄总捕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要得不算太多。”
  顾媚娘咬牙切齿地点点头,道。“好!二十万两,提着黄龙飞的脑袋来拿银子。”
  “嘿嘿!”方铁军干笑了一声。“顾媚娘太不懂规矩了。”
  “怎么?你难道想先要银子?”
  “先拿订钱。”
  “多少?”
  “十万两,而且要杭州府万成银楼的票子,别家银号的恕不接受。”说到此处,方铁军语气一沉,声调冷硬的说道:“这是姓方的规矩,若不信任,另请高明。”
  顾媚娘门牙咬紧了下唇,显然已怒不可遏。但她却没有发作,蹩了半肚闷气,才用力地一点头,道:“好!明日辰正,我着人将银票送到你居停的河房来。”
  “那么,何时要人头?”
  “附耳过来。”顾媚娘向他招招手。
  方铁军依言将头凑了过去,听她密语一阵。
  “听明白了吗?”顾媚娘密援计议之后,犹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放心!”方铁军微笑道:“既然拿你银子,就得听你吩咐,错不了。”
  “眼前有件差事要劳驾。”
  “何事?”
  “为免风声泄漏,干掉‘鹰爪手’。”
  方铁军翻翻眼皮问道:“多少银子?”
  “姓方的!你简直是棺材伸手!”
  方铁军冷冷道:“对不住!不付银子,姓方的从不杀人。”
  “哼!你以为我勾魂眼放不倒‘鹰爪手’?等着瞧吧!”媚娘说到这里扬声叫道:“武一泰!”
  “在!”武一泰应声方落,人已到了面前。
  “可有动静?”顾媚娘悄声发问。
  “竹林四周连个鬼影也没有。”
  “去竹林那头看看。”她挥挥手。
  武一泰刚一转身,顾媚娘突地屈指如钩,抓向他的背心窝,劲风丝丝,速若闪电。武一泰似有所觉,猛地旋转身子,却已慢了一步,顾媚娘的五指已经插进了他的背心窝。
  方铁军虽有“追魂煞手”的恶名,眼看着顾媚娘施展这一手毒辣的招数,也不免惊心动魄。
  一声惨呼尚在武一泰喉间滚动,顾媚娘扬脚一踢,右手往回一带,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已抓在她的手中。
  武一泰前仆倒地,那一声惨呼也就噎在喉间。
  顾媚娘随手一扔,那颗血淋淋的人心落进了河中,嘿嘿一笑,道:“姓方的!这一手如何?”
  方铁军强慑心神,冷冷道:“名副其实的‘黑虎偷心’。”
  “但愿你拿了银子办成事,可别让我偷了你的心。”
  方铁军岔开话题道;“有一件事要奉告了。”
  “何事?”
  “我和黄龙飞已会过面,而且还领教了他的皮鞭。”
  “多早晚的事?”
  “别问!”方铁军摇摇手,又接道;“他也曾打算化银子向我买你的人头。”
  “噢!想不到他倒先一步起下了坏心眼。”
  “我可没有答应他,因为我早就料到,出得起价的一定是你顾媚娘。二十万两银子是个人买卖,我不会轻易放手的。”方铁军说到这儿,拱拱手,接道:“我且先走一步,明日辰正,在河房恭候专使的大驾。”说罢扬长走出了竹林。
  顾媚娘目送他的背影,暗暗地跺跺脚,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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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得出奇。三更了,林浪默数着梆声。蓦然,纸窗沙地一响,那声音虽极其轻微,却难逃林浪灵敏的耳朵。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际的镖囊,身子躺在床榻上却一丝也没有动。
  窗棂轻轻推开,一个人影轻悄地跃了进来。
  房内虽无灯,藉着开窗时那一线黯淡星光,林浪看清了来人是封蕙君。
  “林浪!”封蕙君站在窗前,轻声低唤。
  这显然是没有恶意的,于是林浪轻声答道:“封姑娘有何见教?”
  “哼!原来你是醒着的。”
  “在下心事重重,那里能够安枕?”
  “我要问你一件事。”封蕙君边说边往床前走。
  “你认识‘追魂煞手’方铁军吗?”
  “酉正光景,在河边见过一面。”
  “他的作为你可了解?”
  “听说不少。”
  “品行如何?”
  “以在下的管见,只有八个字——不正不邪,也正也邪。”
  “评得好!晚间他救了我。”
  “噢!”林浪微微一楞。“是怎么回事?”
  封蕙君就将黄龙飞设计下药,企图污辱,幸而被方铁军撞见搭救的情形叙述了一遍。
  “万幸!万幸!”林浪自榻上一跃而起,接着问道:“封姑娘夤夜前来,就是要向在下告知此事么?”
  “尚有要事。”
  “在下洗耳恭听。”
  “因我对方铁军救我的动机存疑,故而尾随其后,察其行动。他和你分手之后,又和顾媚娘见了面,就在河沙洲上的一座竹林之中。”“噢!”林浪漫应着静待下文。
  “顾媚娘以二十万两银子的高价收买姓方的作杀手,去对付黄龙飞,方铁军已经答应了。据姓方的说,黄龙飞也曾试图收买他去杀顾媚娘,不过没有成交,我认为方铁军接下这件差事,可说愚不可及。”
  “何以见得?”
  “他们在竹林中密谈之际,曾派‘鹰爪手’武一泰在四周巡守戒备。顾媚娘唯恐武一泰走漏风声,事毕时杀了他,探手之间,就抓出了武一泰的心房。那一招既毒辣,又凌厉。以她的武功,独力对付黄龙飞应无问题,而她却以二十万两银子的高价另买杀手,其中恐怕另有文章。”
  林浪惊道:“你看见顾媚娘探手之间就抓出了武一泰的心房么?”
  “不错。”
  “那是‘勾魂使者’范正阳的独门武功‘勾魂手’啊!怎会从她的手底下施展出来呢?”
  “哼!”封蕙君冷笑了一声。“你以为顾媚娘是甚么人?”
  “一代儒侠顾怀冰的女儿。”
  “不错,是顾怀冰的女儿,但非他亲生,只是在路上捡来的。也不知是甚么孽种,从小就野性难驯。顾怀冰严加管教,她竟逃走。之后姘上了范正阳,学了一身恶毒武功。后来顾怀冰找到她,要带她回去,却被她杀了。”
  “有这种事?”林浪大骇不已。
  “我为甚么要骗你?”封蕙君冷冷地道:“听你口气,似乎已经中了那娘们的勾魂计,你可得小心点!”
  林浪抱拳一拱,道:“多谢姑娘提醒。”
  封蕙君冷冷地一摆头,道:“不必言谢。我只是怕你中了那娘们的诡计,使我的父仇难报,并非为了救你而来。”话声一落,人已穿窗而出。
  林浪苦笑着暗暗摇头,他发觉;了解女人的心思,比起了解一门艰深的武功还要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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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虽然没有睡好,林浪依然起得很早,却想不到有一个和他同样早起的客人,那是方铁军。
  林浪梳洗之后,正打算到店堂中去朝食,方铁军恰也来到他的房门口,恭敬地一揖,道:“可否耽搁片刻,在下有要事想和林兄密谈。”
  “请!”林浪向房内摆了摆手。
  进入房中,方铁军神情诡秘地关上了房门,又趋向窗前,向窗外的河滩上扫了一眼,然后才回过身来,压低了声音,道:“姓方的以‘追魂煞手’的不雅之号行道江湖,可说从来没有将任何高手放在眼下,唯独不敢冒犯林兄,自然也不希望林兄碍了方某的大计。”
  林浪冷冷道;“方兄太看得起在下了。”
  方铁军沉吟了一阵,开门见山地道:“方某人接了一椿买卖,化钱雇方某卖命的是顾媚娘。”
  林浪楞了一楞,道:“难道她要方兄保护她的生命安全?”
  “非也!”方铁军缓缓地摇着头。“她要方某为她除去一个劲敌。”
  “那人是谁?”
  “金陵总捕黄龙飞。”
  “倒有点使在下感到意外。”林浪暗中松了口气。“黄龙飞是衙门公人,方兄似该细加斟酌。”
  “没法子,方某人等着银子有用度。”方铁军流露了一丝苦笑。“绝不是等银子买米下锅,而是为了抢救一位朋友。”
  “是谁有那样好的福气?”
  “林兄想必听说过,‘铁手佛面’徐流坤。”
  林浪一挑大姆指,道:“名捕,好人!”
  “方某下手的时间是明晨丑时地点是城外的紫金南麓,特来走告一声。”
  “原来方兄和黄龙飞订下了决战的约会。”
  “错了!”方铁军压低了声音道:“黄龙飞想必已知道东窗事发不过是夕间的事,所以相约顾媚娘结伴偷走,紫金南麓是他们必经之地。”
  林浪暗中错愕不胜,良久,方喃喃道:“方兄适才言道,不希望在下碍了方兄的大计。”
  “不错。”
  “那又何必将黄龙飞与顾媚娘的行踪,告诉在下?”
  “林兄是明眼人,彼等的行踪可能也隐瞒不过。再说,方某也不想打马虎眼,林兄如肯放交情,不妨放在明处。”
  林浪皱眉道;“方兄该谅解在下的苦衷。千里迢迢,赶来金陵,只是想为屈死的章福全讨回一点公道,怎可听任凶手远飚?”
  “那笔账应该算在顾媚娘的头上。”
  “不错。”
  “那么,林兄可以在前途等候。方某人动手除去黄龙飞时,林兄最好不要在场。”
  ”顾媚娘擅长施展花言巧语,在下差一点上了她的当。如果等待黄龙飞死后再向她索仇,她必然推到黄龙飞身上。到那时死无对……”方铁军冷冷截口道:“依林兄之意呢?”
  “你我不妨分头并进,同在紫金南麓守候。”
  “不行。”
  “不知方兄此意为何?”
  “方某人收银子必定要心安理得。顾媚娘化银子要方某人除去黄龙飞,目的在图财保命。因此方某人不愿亲眼看到,或听到有人要取她之命。”
  “方兄的要求虽有些强人所难,在下倒愿意接受,因为方兄不事先说出黄龙飞与顾媚娘相偕出走的时刻与必经之途,在下未必知道。只是……”林浪顿了一顿,才又接道;“方兄要除去黄龙飞的打算未必能够如愿。”
  方铁军浓眉一挑,道;“林兄以为方某人不是他的敌手么?”
  林浪摇摇头,道:“在下不敢藐视方兄的功力,只因为尚有第三者会从中阻挠。”
  方铁军厉声问道:“那人是谁?”
  “金陵副总捕高金山。”
  “方某人不信。”
  “在下与高爷已数度晤面,据他说,金陵府台大人对黄龙飞平日胡作非为,贪赃枉法的事已略有所闻,责成高爷暗中搜集赃证,准备将黄龙飞绳之以法,他的责任是要将黄龙飞送上法场,而不是眼看黄龙飞死于江湖豪客的手中。”
  方铁军楞了一楞,道:“高副总捕未必会知道黄龙飞与顾媚娘相偕出走的事。”
  林浪一字一字地道:“在下会去告诉他。”
  方铁军面色一寒,道;“江湖中人何必要和六扇门中的公人打交道?”
  “高爷身为金陵副总捕头之职,不惜折节下交,与在下畅谈心腹大事,在下岂能相欺?”
  方铁军冷笑道:“如此说来,方某人前来走告黄、顾二人的行踪,可说愚昧已极。”
  “方兄……”
  方铁军已向门口走去,背着身子道:“烦林兄转告那位高副总捕一声。方某人杀死金陵总捕黄龙飞,他尽可以事后绘影图形传令拿人,方某人漏网之后送命法场;也是死无怨言,若是他妄想当场阻止,恕方某刀下无情。”
  “方兄请留步!”
  “至于林兄的断魂镖的威声,方某人早已风闻。若想在方某人的面前杀顾媚娘索仇,最好事先抽冷子给我方某人一镖,否则,必不如愿。”方铁军说罢,扬长出门而去。
  林浪怔神良久,才喃喃自语地说道:“铁汉子一条!可惜也是一个莽汉。”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龙某人拜见‘浪子镖王’林兄。”
  “是那一位?”林浪霍地打开房门。
  “毒泥鳅”龙不沉站在门口,一拱手,道:“老朽龙不沉。”
  “嘿嘿!”林浪冷笑一声,也拱了拱手。“原来是又毒又滑的龙泥鳅,不知有何见教?”
  “老朽可否进房一谈?”
  “请!”
  龙不沉进入房中,以阿谀的口气说道:“真所谓侠义英雄出少年,林兄这几年在江湖中,威声远播……”
  林浪冷冷截口道:“宋景天背心窝那一箭想必是尊驾所赐,由此看来,尊驾该是顾媚娘的爪牙,此来想必也是受她差遣。”
  龙不沉摇摇头,道:“错了!”
  “在下尚能分辨真话,假话。”
  “顾媚娘在暗中摒挡行装,似有远走高飞打算。”龙不沉面上浮现着不怀好意笑容。“是以老朽特来相告,可别教那歹毒的娘们成为漏网之鱼。”
  “谢谢尊驾的好意。”
  “嘿嘿!听说那娘们要带走好几十万两银票子,那些银票都是由黄龙飞事先换好的,他两各自收藏一半在身上,这不过是一批不义之财,你我取用何妨?”
  林浪本想叱斥对方一番,心中忽地一动,连忙改换了口气道;“尊驾以为那娘们和黄龙飞是好对付的么?”
  “龙某人可以相助一臂之力。”
  “噢!”林浪微微一楞。“……”
  不等他的话出口,龙不沉已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方才那娘们已召唤老朽到她跟前密商。”
  “谈些甚么?”
  “她和黄龙飞出亡时是乘坐一辆篷车,她嘱咐老朽埋伏在车顶,身上盖以竹席,到时听她暗号,抽冷子施放毒箭。嘿嘿!老朽只要将毒箭射进她和黄龙飞的后心窝,不就大功告成了么?”
  “请教顾媚娘教你如此作,可曾许你甚么?”
  “银票五万两。”
  “尊驾反过来相助在下,需要甚么条件?”
  “也是银票五万两。”
  林浪冷声道:“代价相同,因何要与在下打交道?”
  “顾媚娘说话未必算话。”
  “在下呢?”
  “老朽信得过。”
  “凭你的名声,未必没有法子对付她。”
  龙不沉喟然道;“说来你未必肯信,那娘们所施展的‘勾魂手’可说歹毒已极!”
  林浪沉吟不语,为的是不便答应龙不沉,因为还有高金山夹在中间,他无权许给对方五万两银子的犒劳。
  龙不沉又道:“你是信不过老朽么?”
  “并非信不过,只是……”
  “有话请讲当面。”
  林浪很想说出高金山参与其事的秘密,想想不妥,遂又改口道;“方才尊驾来此时可曾碰着一个人?”
  “嗯!‘追魂煞手’方铁军。”
  “在下还要和他商议,商议。”
  “嘿嘿!想不到你二人竟然联上了。姓方的该不会一个人独吞吧,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你看着办。即使赏给老朽五万纹银,也绝不嫌少。”龙不沉说罢,转身就走。
  龙不沉走了,却留给林浪一团困扰。他来金陵之前,绝未料到会陷身于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如今该如何办呢?他锁眉在床椽边坐下,连进食的念头也打消了。轻悄的步履声打断了林浪的思索,抬头看,来人是封蕙君。她没有去招呼林浪,迳趋窗前,凝注一遍河水,喃喃道:“眼前的局面好像教你无所适从。”
  林浪很客气地说道:“姑娘冰雪聪明,颖悟过人,何不指点在下一条去路。”
  “我所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
  “请明示。”
  “你死不得。”
  “留着性命待姑娘为父报仇?”
  “不问可知。”
  林浪耸肩笑道:“如此说来,在下倒有了相助之人了。”
  封蕙君回过身来冷冷道:“此话怎讲?”
  “在下若遇强敌,姑娘必会现身相救。”
  “怎见得?”
  “因为姑娘不愿在下死在别人手里。”
  “那倒不一定。如是你与‘追魂煞手’方铁军为难,我就不会插手过问。”
  “若是在下不敌他的利刀?”
  “我也不管。”
  “在下深感意外。”
  “不必意外。”封蕙君一字一字有力地说道;“为人要恩怨分明,方铁军曾经救过我。”
  林浪并不想深究个中原委,只是缓缓说道:“听说方铁军的刀法很厉害,在下若是知机,就该避免和他冲突。然而世间事往往难以逆料。一且遇上了,也就只有放手一搏了。”
  “你若真是知机,就该听信方铁军的忠告。”
  “只怕办不到。”
  “这也许就是你自以为的英雄气概。哼!”封蕙君冷笑了一声:“你的末日看来不远了。”
  “若是在下不幸死于‘追魂煞手’的刀下,姑娘可说白跑了一趟金陵,在下可要先谢罪了。”
  封蕙君又是一声冷笑,转身向门口走去。临要出门之际,她又回过头来,道:“尽管你执迷不悟,我仍然要向你提一忠告,‘毒泥鳅’的话千万信不得,你要小心点。”
  她走了,林浪有了更多的惆怅,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不知因何而起。
  他倒上了床榻,闭目细思。突然,他摒弃了一切杂念,决定先将黄、顾二人准备出亡的消息传达高金山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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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际墨黑,无月,无星。
  官道沉寂,无声,无人。
  风在林间打着尖锐的呼啸穿梭,使这个沉寂,漆黑的夜里益发增添了几分阴森,藏身在紫金山麓枫林中的林浪不自禁地萌生了一股寒意。右手也不禁摸触了一下腰际的镖囊。
  突地,离她约莫十步之处出现了一个人影,笔直地站在漆黑的夜色里。接着一个冷冷地声音道:“林兄还是来了!”
  林浪听出说话之人是方铁军,心中不禁暗暗一惊,自己藏身处非常隐密,对方是如何发现的呢?
  他虽然没有答话,方铁军却向他藏身之处缓缓走来,同时压低声音道;“因何只有林兄一人?”
  林浪只得站了起来,冷声道:“在下单打独闯,自然只有孑然一身了……”
  “那位高副总捕没有来么?”
  “在下不知。”
  “莫非林兄没有将黄、顾二人相偕出走的事告诉他么?”
  “在下言出必行,早在午间就告诉了高爷。”
  “哼!”方铁军冷笑了一声。“从林兄的口气可以听出,林兄对那位高副总捕必是十分崇敬,可惜他不是一个值得崇敬的人。”
  “此话怎讲?”
  “按理说,高副总捕绝不会放过这个立功的大好机会。但是方某人已小心在官道两侧搜索过,除了林兄之外,再不会有第三者埋伏。”“也许……”
  方铁军截口道:“林兄不必为他辩解,方某知他绝不会前来。”
  “方兄知道?”
  “所谓府台大人着他蒐集高龙飞枉法赃证一节,只不过是欺人之说,他想谋夺总捕的地位倒是真的。如此大好良夜,他大可以在家睡个安稳觉,待红日一出,总捕之职已是非他莫属了。”
  “那样岂不是正中方兄的下怀?”
  方铁军点点头,道:“不错,他不来令方某人安心不少,可惜现场仍然有一个碍事之人。”
  “方兄指的是在下?”
  “不问可知。”
  “晨间承方兄走告黄龙飞与顾媚娘相偕出走的机密,在下非常感激。古语道:投之以桃,报之以圭;是以在下也要告诉方兄一件机密大事。”
  方铁军冷冷地摇着头,道:“方某人对任何机密大事,均不感与味。只有一件,那就是——林兄愿意立刻离开此处。”
  “方兄!这椿机密关系着你的性命。”
  “噢!林兄不似那危言耸听之人。”
  林浪语气凝重地道:“方兄该听过‘毒泥鳅’龙不沉其人。”
  “嗯!此人惯于施放冷箭。”
  “箭镞淬毒的冷箭,见血封喉,歹毒无比。”
  “怎么样?”
  “黄龙飞和顾媚娘此番出走相乘坐一辆篷车,媚娘安排龙不沉伏于车顶,身上覆以竹席,方兄不妨猜猜她这一着伏兵要用来对付谁?”“听林兄的口气,似乎是要对付方某人。”
  “那是可以想到的事,自然也会连带对付黄龙飞。当黄龙飞面对方兄如此强劲的大敌,绝不会防到背后有冷箭射向他的心窝。顾媚娘雇方兄操刀,不然是藉以吸引黄龙飞的注意力而已。”
  “照林兄的推断,因为黄龙飞并非死于方某之手,所以要龙不沉以毒箭射死方某人,以便取回她早已付出的银票。不过,她该猜想得到方某人不会将银票带在身边。事实上,徐流坤十万火急地需要那笔银子脱羁,方某早已托人送走了。”
  林浪摇摇头,道:“方兄想错了,顾媚娘要杀方兄,主要的是为了灭口。”
  “唔!林兄是如何知道这椿机密。”
  “龙不沉亲口所告。”
  “他为什么要泄漏机密。”
  “顾媚娘曾答应龙不沉,事成之后许以五万银子,他却信不过那个娘们,所以前来和在下商量,并扬言他可以暗中用毒箭射死黄龙飞和顾媚娘,也同样要在下付给他五万两银子作犒劳,据龙不沉说,黄、顾二人随身携带了数十万两银票。”
  “唔!”方铁军似在沉吟。
  “方兄一旦出面很难防备那条毒泥鳅冷箭。”
  “唔!”方铁军仍是沉吟不语。
  “方兄!请接纳在下的建议,你我最好同时出面,那龙不沉既和在下有约,见在下与方兄同出,也就不会向方兄施放冷箭了。”
  “多谢关心!”方铁军拱了拱手,然后仰望天色,喃喃道;“此刻是什么时候了?”
  “约莫丑初光景。”
  飕地一响,方铁军腰际的利刀突然闪电出鞘,一时晶光大滥,已然削向林浪的项间。
  林浪是以飞镖驰名江湖,每逢对敌之际:他都和对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从未像现在这般和方铁军近在咫尺,对方遽尔出手,使他立刻坠入险境。
  不管林浪闪避多快,方铁军手中的利刀已然从他项间划过,只觉颈上一凉。然而他那大好头颅仍然好生生地长在颈子上,也没有受伤的迹象。
  林浪突然有所颖悟,扣在手中的三支钢镖也就停而未发,方铁军虽然削了他一刀,用的却是刀背,对方的用意,显然想一举击昏他,免得他在现场碍手碍脚。
  林浪冷笑道:“好刀法!因何不用刀刃?”
  方铁军疾声道:“方某宁愿事后以死谢罪,而林兄此刻非得离开此地不可。”
  “实在有违方命。”
  “请恕得罪……”方铁军一语未落,身形暴进,一连劈出三刀。
  用暗青子之人,都身法极佳,林浪双脚一点,连退三丈。虽避开了对方凌厉的三刀,却惊出一身冷汗,若非树丛横枝碍手碍脚,使方铁军的刀法难以发挥到最高境界:他早已遭到断臂刖足之危了。
  “方兄请停手。”林浪低叱了一声。
  “莫非林兄愿意离开此地了?”
  “方兄刀法固然凌厉,在下飞镖也不算弱。方兄一轮猛攻,在下为求自保,迫不得已也只有脱手放镖,最后必然落个两败俱伤。”
  正说之间,官道上已响起了一阵车轮之声。
  方铁军神色一变,低声道:“篷车已来。方某再度请求林兄暂离此地,如不赏脸,也请等待方某人解决了黄龙飞之后再行出面……”话声未落,人已向官道边纵去。
  “好!”林浪突下决定,“在下等候方兄除去黄龙飞之后再露面就是。”
  方铁军闪到官道时,一辆双辔套车正好驰疾而来,有了林浪的警告,他已改变了应敌之策,飞身纵起,半空中利刀削向缰绳,两骑顿时脱缰而出。身形一旋,脚踢驾车大汉滚向道旁,而他的人却已落在篷车顶上,利刀下插,只听一声惨嚎,毒泥鳅顿时变成了死泥鳅。
  藏身暗处的林浪看得惊心动魄,这位“追魂煞手”杀法凌厉,身手矫捷,难怪黑、白两道的人物提起他都要神情大变了。
  马儿脱走,篷车已经停了,只听顾媚娘在车厢内问道:“是那条道上的朋友?”
  方铁军道:“请黄总捕亮相吧!”
  黄龙飞自然听得出是这位号称“追魂煞手”的声音,倏然弹出车厢,不知他是想逃走?抑或想先一步抢到有利的位置。总之,当他落脚站起时,方铁军业已横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黄龙飞的蛟皮鞭圈在手中,抱拳一拱,道;“有何见教?”
  方铁军抖腕甩了一个刀花,沉声道:“要你项上的六阳魁首。”
  黄龙飞冷笑道:“尊驾口气很大,黄某想问一下,是谁化银子聘请尊驾出这趟红差。”
  “方某人订得有规矩,在你临断气的那一刹那,一起会将化银子买你脑袋的人告诉你。”话声一落,手中利刀已砍了出去,真个是快如闪电,疾若迅雷。
  黄龙飞早已领教过他的犀利刀法,自然不会掉以轻心,身形疾退,同时唰地一声打出了手中的蛟皮鞭,鞭梢不偏不倚地缠向方铁军的右腕。
  林浪曾说方铁军是一个莽汉,他的看法倒未必正确。在临阵对敌上,方铁军倒是颇有心机。他明知对方的皮鞭擅长缠绕,是以一上手就用上了诡招,利刀递了一半,突地抽腕后退,刀刃翻转向上,以致那黄龙飞的皮鞭缠上了刀身。
  方铁军猛一抖腕,皮鞭断成数截。
  黄龙飞不禁大骇,飕地一声拔出了一把精钢匕首,额上已滚动着豆大的汗珠。
  夜色漆黑,黄龙飞的一双眼珠子显得晶亮。
  方铁军冷笑道:“兵器为练武人的第二性命,鞭毁人亡,你还一定要等我动手么?”
  黄龙飞缓缓向篷车处后退,冷声道:“我明白了,一定是媚娘化银子雇你来杀我的。”
  话声中,身形猛旋,向车厢中扑去。
  一条黑影飞闪而至,沉叱道:“退下!”
  这拦住去路的人乃是林浪,叱声一起,又脱手打出一镖。他无意相助方铁军,是以出镖缓慢,而且是击向黄龙飞的面目。黄龙飞自然看得真切,连忙拧腰飞旋身形,闪去一边。
  “嘿嘿!”黄龙飞旋身逞强地冷笑道:“以二对一,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
  “错了!”林浪道:“要你脑袋是‘追魂煞手’的事,在下只不过保护媚娘不受伤害而已。”
  黄龙飞厉声道:“媚娘是个心肠歹毒的恶妇人,你保护她作甚?”
  “她是个可怜虫,不得不听你摆布。”林浪挥挥手道;“赶快挥动你的匕首全力一拚,只要你能赢得了‘追魂煞手’,我绝不会再难为你。”
  方铁军不禁暗暗发楞,林浪口口声声要杀顾媚娘报仇,此刻却说要保护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远来不及细想黄龙飞业已挥动匕首扑上来。
  二人战作一团,由于黄龙飞是作困兽之斗,是以方铁军犀利的刀法还难有进展。
  顾媚娘悄声道:“林浪哥!我原打算引黄龙飞到此被‘追魂煞手’除去之后再回城去找你,想不到你却跟来了……”
  林浪截口道:“我有些不放心。”
  “多谢你。”顾媚娘的声音很媚。“我为黄龙飞作了许多坏事,你不怪我么?”
  “身不由主,怪你何益?再说,顾大侠是我生平最景仰的人物,为了那他业已物化的老前辈,我也该尽一分心意……”
  林浪的话声到此,突听一声嚎惨。放眼望去,只见方铁军手中的利刃业已扎进了黄龙飞的心窝。
  方铁军趋前蹲在黄龙飞的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拔出利刀,走到车前,向车厢内拱一拱手,道:“顾媚娘!方某人拿你钱财,为你消灾,银子拿得不冤吧?”
  顾媚娘自车上跳下,福了一福道:“多谢。”
  “方某告辞!”方铁军将刀入鞘内,目光向林浪投以一瞥。
  “林兄……”
  林浪连忙截口道;“方兄迳去不妨,在下自会照料媚娘,尽管放心。”
  方致军虽拿不准林浪安的是什么诡心眼,但他却可以猜出对方已然给了他很大的面子。最少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要杀顾媚娘的事。于是,拱拱手,道:“二位保重。”
  他正要回身向金陵方向走去,蓦见火光明亮,一行马队疾奔而来。近眼一看,共有八骑之多,为首一人锦衣佩剑,甚是威武。
  林浪看得真切,趋前悄声道:“方兄,那锦衣佩剑之人就是金陵副总捕头高金山。”
  方铁军不禁一楞。
  就在他一楞神间,马队已来到近前,高金山跃下马来,冲着林浪问道;“林兄!这位可就是你向高某提及的方壮士?”
  方铁军硬着头皮答道:“在下方铁军。”
  “请问方壮士。”高金山的语气非常客气。“黄总捕是否已死于壮士的刀下?”
  方铁军点点头,道:“不错。莫非要将在下拿问治罪?”
  高金山笑道:“这是那里话!黄龙飞无恶不作,荼毒百姓,府台大人早有风闻。壮士为民除害,不但不该治罪,反而有赏。”
  方铁军冷冷道:“不将在下拿问治罪,已是感激不尽,何敢领赏,在下告辞。”
  “慢来!慢来!二位乃江湖豪杰,请受高某一拜。”高金山边说边拜了下去。
  林浪和方铁军处速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趋前搀扶,道:“草民那敢接受高副总捕的大礼?”
  高金山一面大笑,一面直起身来,双手仍是不停地打拱作揖。倏然,自他袖筒之内射出无数弩矢,宛如一片箭雨。
  林浪和方铁军那里会想到有此一变?一时闪避不及,莫不身中数矢,仆地不起。
  林浪总算是个使用暗器的会家子,在紧要关头避开了要害,虽然中了五支袖箭,倒还不至于伤重殒命。
  但他却深深了解此刻非装死不可,否则,高金山再发出一蓬袖箭,那就离难逃躲了。
  高金山沉叱道:“来人,看看这两个家伙死了没有?”
  那些跟班随从立刻纷纷向前探视复又同声回道:“他二人喉头均被袖箭贯穿,那里还活得了?”
  飕!飕!只见高金山双腕连挥,他带来的那一帮人又一个个地仆地不起。在此起彼落的惨嚎声中,顾媚娘却娇笑起来?
  高金山趋前一步,谄媚地笑道:“媚娘!这事儿办得不赖吧!神不知,鬼不觉,天一亮,金陵城的地盘是咱俩的啦!”
  顾媚娘娇嗔道;“少耍嘴了!快去搜出黄龙飞身上的银票,咱们还得在天亮前赶回城去哩!”
  “是!是!”高金山一副奴颜婢膝的神态。蓦在此时,官道旁突然传来一声冷叱:“好一对丧尽天良的狗男女!”
  “谁?”高金山倏地拔出佩剑。
  “是你家封姑娘。”声落人现,封蕙君昂然而立,在地上那几支东倒西歪的火把照射之下,她手中的利剑闪闪生辉。
  顾媚娘冷笑道:“嘿嘿!原来是姓封的丫头,姑奶奶和你有何仇怨?”
  封蕙君道;“方铁军曾经救过封姑娘,我要为他报仇索命。”身子凌空扑出,手中利剑刺向顾媚娘的咽喉。
  顾媚娘道:“姑奶奶倒要看看楚若玉教出来的徒儿有多么高明。”身形飞旋,一面闪躲封蕙君的攻势,一面探手抓去。
  只听滋地一响,封蕙君胸前的衣襟被撕裂了一大幅。
  旁边的高金山呵呵笑道:“媚娘!抓下那丫头的红肚兜,让我瞧瞧她那一身细皮白肉。”
  封蕙君是又羞又怒,银牙一咬,挺剑又刺。顾媚娘似乎存心要戏辱她,探手一抓,封蕙君胸前肚兜又被她撕裂。封蕙君连忙左手护胸,疾忙后追。
  顾媚娘叫道:“金山你这个色鬼快些看呀!”
  高金山却没有答理她的话。
  顾媚娘回头一看,高金山手中的剑尖拄地,头颅下垂,像是有什么不对劲!
  再一细看,高金山的胸前挂着一束红缨,顾媚娘不由脱口叫道:“断魂镖……”
  她叫声未落,一支钢镖突地穿进了她的心窝。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将她那张美丽的面庞扎成了刺猬,那一双勾魂慑魄的媚眼中也扎进了两支飞镖。在顾媚娘向后倒下的那一瞬间,林浪已颤巍巍地从一大堆死尸中站了起来。只见他胸前插着三支袖箭,颈项也插着一支。
  封蕙君惊叫了一声道:“林浪!你没有死?”
  林浪吁了一口气道:“差一点就死了,项间这支袖箭只差一分就要刺穿咽喉。”
  封蕙君趋前探视,道:“呀,你中了这样多的袖箭,让我给你拔出来。”
  “现在还不能拔,封姑娘!你看看方铁军伤得如何?”林浪竟然没有忘记他。
  封蕙君拾起一支火把,在尸首堆里找到了方铁军,喟然道:“他死了!”
  “是我害死了他!”
  “这也不能怪你。”
  “若不是我,他不会那样相信高金山。一剑杀死我吧!”林浪面向着封蕙君,闭上了眼睛。“是你报仇的时候到了。你很幸运,我竟然没有死在高金山的袖箭之下。”
  封蕙君摇摇头,道:“我不能杀你。”
  “因为我是一个受伤的人?”
  “不!因为你方才救了我。”
  “姑娘倒是一个讲理的人……”顿了一顿,林浪又问道:“黄龙飞和顾媚娘身上带的数十万两银票该如何处理?”
  “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咱们带去作点善事。”
  “好!”林浪点头同意。“我们去选两匹好马,要尽快赶去徐州,我的箭伤还得麻烦章太爷为我医治。”
  “别忘了带上方铁军的尸首,他是一条铁汉,咱们得好好为他殡葬。”
  “我也想到了。”林浪轻声道。
  丑、卯相交光景,二人已在马上,正待放缰疾驰之际,封蕙君突然说道:“林浪!你该成家了。”林浪摇摇头,道:“无此打算。”
  “那可不行!你装死看到了我的清白躯体,不娶我怎行?”
  林浪不禁怔住了,良久,才喟然道:“承姑娘抬爱,我是感激不尽,只是……”封蕙君截口道:“我知道你顾忌什么,你是无颜见我爹。”
  “是呀!”
  “告诉你吧!我爹成残之后,反而悟出了今是昨非,他不但不怪你,反而说如没有你给他一点教训,他来日的下埸,一起比目下的情况还要惨。”
  “真的!”
  “不是真的,我会对你如此客气么?在‘倚水阁’旅店中我就将你宰掉了。”封蕙君的口气,好像要杀林浪比较杀一只鸡还容易。
  林浪想笑,但他没有忘记马鞍后面驮着方铁军的尸首,也就将笑意忍住了。
  “林浪!你忘记带走你的断魂飞镖啦!”
  “不再摸那劳什子东西了!”林浪轻松地道:“既要娶你,就不再是浪子。那‘浪子镖王’的头衔还要它作甚?”
  封蕙君笑在心头,一抖缰绳,领先向江边渡头奔去。在蹄声中,远远传来了鸡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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