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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六合拳宗:猛虎出笼》铁萼奇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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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8 22: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六合拳宗:猛虎出笼》铁萼奇兰

        序



六合之精妙,大拳师未必尽其能;

五行之变化,大方家未能尽其用;

然归纳括之,欲知天地间格物之精华,尽心意之妙,

先致力于立体,庶几得其要。

大拳师之道,

敬天地,养正气,生智勇,行信义,立威德;

纯正不曲,守真可存。

        一、风吹草动



初春的太阳被晨雾遮成了一个红铜的亮碟,架在地头老树那光秃秃的枝丫上,天地间灰蒙混沌,冷清杀实。

放眼望去,是刚刚解冻的庄稼地。麦苗瑟缩着趴伏在地皮上,咬牙坚持着,等待天空放晴。今春特别冷,倒春寒又落了一场雪,麦苗跟人一样,有挺过来的,有没挺过来的,田地里就一片青一片黄,斑斑簇簇不见了生机。

七八个庄户,脸上挂着常年不变的愁容,凑在村头的草垛跟上张望着天地。他们没携带耕耪犁犋,看样子也不着急耕种,似乎只是得了几天空闲,又没个闲耍的去处,便只好在地头站一站了。

好不容易熬过年关,有家口的愁着养活一家人,没几句就议论上了天时地气;光棍们盘算着舒坦一天是一天,又愁于炕上没个说话的,急等着二月二的龙都庙会。有人就惋惜起来,感慨瑞昌三爷还活着的话就好了。三爷活着的时候,开春斗鹌鹑斗鸡;到了庙会打擂的时候,又会带上众光棍,风风光光夺下头名金帖。虽说自己只是凑数的,但也足够跟着张扬一阵了。

寨堡往东三五里,就是河边的开阔地。三爷在时,这时节就会拉出歇了一冬的马匹,让大伙儿帮着遛遛腿。骑着大马在河堤上飞驰如风,那是何等的得意?如今可没了这光景,河对岸就是团练布防的营地,官兵的马,捻军的马,对撞冲杀,错镫回旋,随着火炮的轰响就留下了一片死尸。

官军的大炮搬运不便,让捻子的快马大钐逼得龟缩城中不敢妄动,就是出兵也出不远,一露头就又缩回来,生怕稍一迟缓就被平头钐勾上了脖子。而飞捻也是一样,虽说挺着大镰,套马一般就收割了官兵,可团练扼地兜剿,防线绵延数百里,进了炮火射程,一阵轰鸣便是人仰马翻,残尸飞落。

也说不上是戴着红顶子的大帅厉害,还是扎着彩巾子的捻首厉害,反正两边就拉起了锯,这一阵子官兵叫得欢,过一阵子捻子喊得响,呼天喊地的谁也没打过谁。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日子就不好过了。

年月说变就变,哎,三爷有福,他是不用犯愁了。不断地死人、死马、招兵、买马,瑞昌家的马就不断地补充上去,变成了一张张盖着官印的欠款单据。

瑞昌是张姓地主创下的字号,已经延续了五六代了。这些庄户是靠着租种瑞昌家的土地生活的,从老辈起,他们就习惯了听从瑞昌家的摆布。在他们的头脑里,能住在寨集边上,随时听候瑞昌家的召唤,比起偏远村落的佃户,已经很知足了。只是捻军起义后,这些人见到了另一种活法,引起了一些特别是年轻人的兴趣。

众人就叽喳着议论吃不上饭了该投靠哪一边,议论了好一阵子也没个结果。有人就说,别没良心,“瑞昌”刚给咱减了租,有地种,有饭吃,还折腾个蛋子?有人就说,你操那鸟心,不给就抢他狗日的!有人就笑了,说这也就嘴上说说,还是老婆孩子热灶口好,咱就只管种地,谁占了城都得有人种地。

大伙认同了这个说法。既然没什么可担心的,有人就提议赌两把,把腰里的钱集中在几个人身上享受一下。虽然这事有点意思,可谁也不想白白成全了别人,如此想着,就骂骂咧咧地准备散了。

“哎哎?那是个什么东西!?”突然有人惊乍起来,众人顺着他的指画望过去,薄雾里果然就有一根模糊的“黑棍”,正举着大镢狠劲地刨着硬土,那动作直杠杠的,一步一进。

“鬼量地?”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量你奶奶个腿儿!那不是瑞昌家的二少爷么,就三爷那个继承人。”

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原来是那个傻子啊!”

有人分辩道:“傻?你懂个甚!那是心意六合拳的鹰捉把。”

那几个就笑得更凶了:“鹰捉把?没听说么,‘心意自古无双传’!他一个过继的外孙,能学到这?就算学了,能当你面练?嘁!”

“为啥不能?”

“为啥能?”

“他傻呀!”

“傻?”

“不傻?不傻他那样刨地?”

……

众人正争犟着,远处传来一阵暴戾的马鸣,那声儿刀子一般撕开了雾气,直钻进这些的人的耳朵里。这些庄户的汗毛一下子就竖了起来,一个个老鼠似的逃窜。有机灵的撅着屁股钻进了草垛,有大胆的缩脖蹲身,就猫在原地窥望。还有反映迟钝的,依然傻头傻脑地呆在当场。成精的老鼠就钻出头,催促这些傻耗子快躲。傻耗子这才浑身一颤,掉头就朝着寨子跑下去。

刚才这些人还给自己壮胆说土匪来了也不怕,现在一点风吹草动就成了惊弓之鸟。

这也难怪,豫东周口镇,连通着南北商途的水陆码头,当地土匪个个箭疾刀快,身手非凡,这要躲得晚了,一支响箭就钉进了心口。最近捻军闹得猛,这些匪徒也扯起旗号入了捻子,行动时人喊马嘶呼啸而过,背后的牙旗迎风招展,确实洪水猛兽一般吓人。

“不要怕!只是两匹马!”一个眼尖的汉子扯着破锣嗓子招呼了一声。

远远望去,两匹快马已经围上了那位傻少爷。马上二人仰着身子拽着缰绳,将马头往左一带,往右一撇,就兜起了圈子。雾气中也看不出大马的毛色,只见马扬头甩尾,四蹄腾空,好似要把二少爷踏成肉酱。

“管不管?”

“且看看。”

这些人又陆续从草垛里钻出来,一个个黄鼠狼似的支着身子,瞪着小眼睛使劲地瞅。可是距离太远,只能看到傻少爷木头似的戳在那里,被人用马鞭对着脑袋点来划去。

“我操!”有几个人吵吵嚯嚯,作势就要往上冲,可当那马鞭朝这边指画过来的时候,又一个个草鸡一般趴进了土坑里,恨不得自己变成跟地皮一个颜色的狗屎。

趴了一会儿不见动静,这些人又耗子一般探出了头。两匹马已经消失在了雾霭之中,而瑞昌家的那位少爷,却挺着身子,又举起大镢开始刨地。

地雾混沌不散,傻少爷那一刨一刨的样子有些吓人,这些人又惊又愧,谁都没有多说话,狐疑着进了村。但不一会,村子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喊叫:“捻子攻寨啦!”那声儿透着乡音,惊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薄雾缓慢地流动着,跟袅娜舒展的炊烟扭在一起,越过层层叠叠的屋檐,穿过被风霜剥去光鲜的大墙,笼罩了刚刚睡醒的瑞昌大院,繁杂的院落被掩映成了一方偌大的棋盘。

捻子是不可能这个时候攻寨的。这是张寨的寨主、瑞昌家的当家人张瑞祺说的。此时的张瑞祺非常悠闲,将身站得好似一柄古剑,孤立院中,寂然不动,感受着天地的气息。喘了几口气,他微微仰起瘦削的老脸,眯缝着眼睛开始感受太阳升起。老头子缓和从容,除了颌下胡须微微有点抖动外,整个人肃穆端庄,形同雕塑。

太阳使劲搬了搬云块,勉强给大地打上了一点暖色。张瑞祺舒展筋骨,缓缓摆了个心意拳“熊出洞”的势子,沉肩坠肘,三曲三顶,借着复苏万物的生机,努力让自己进入神意佳境。

三息之后,张瑞祺嗤鼻叹气,阳光没有冲破阴云,而大院里马粪混杂草料的怪味却顶得人心浮气躁。老头子草草收了功,理了理泛白的鬓角,又长吐了两口气,走向北墙根的桌案。

他按着桌沿又压了压肩膀,大口吐了两口气,这才抓起茶壶对上了壶嘴,猛嘬一口,鼓着腮帮子狠漱了几个来回,又一俯身猛喷了出去。

“哎。”做完这一套动作,张瑞祺定了定神,又抄起毛巾在额角颈后按了按,最后才端起黑缎小帽,稳稳戴在了头上。

戴上帽子,张瑞祺使劲瘪着嘴,将虎口岔开,合着中指、拇指压住太阳穴跟玉枕穴,缓缓地地按揉起来。

看着平整空荡的院落,老头子耳边猛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报号——“要问神拳张太保,十三块板半扇门——”那声儿直冲云霄,张瑞祺浑身一震,感觉房檐下的尘土都簌簌直往下掉。

张瑞祺眼睛骤然一亮,可惜只是闪了一道流星,很快又黯淡下来。老头子苦笑了一下,当年的风光,也只有在臆想之中回味一下了。

张瑞祺继承的是祖业,但传到他爹那一代,就已经显出了衰败之相。其父张致远是个善于变通的人,就走了一步险棋,利用张家的威信与武艺,改当铺的物品买卖为人情买卖,私底下甚至做着性命交易。这让张家瞬间扭转了局面,而张致远也极其谨慎,缓过气后也坚决停掉了业务。

青年时的张瑞祺不负父望,以家传的好武艺打出了英雄气概,仗着厚实的家业,出手大方,豪气干云,各路朋友都愿意与他结交,自此顺利地完成了主营行当的转变。而后他又借着人格魅力扩大经营,整合了铺庄专攻银号,短短几年就把家底给填补充实了。最后破了祖宗规矩,以次子的身份接掌了世袭堂号。

那时的张瑞祺可是得意,腰板挺直,笑声爽朗,见商客坐轿,会武友骑马,脑门都像放着金光,感觉自己虎步一开,条河两岸就踩在了脚下,商路码头也攥在了手中,下巴都撅到了云彩里头。

人生就是这样,走路不看道儿,就容易栽跟头。十年前,太平军闹得正凶,张瑞祺拧着父亲的反对组建了一支人马。他本意是保护乡邻捍卫道统,万没想到,被小人使了绊子,弄了个“暗通叛党”的罪过,抓进审案局险些丧命。老父亲张致远多方奔走,虽然不断地托人使银子,可上下官员都像是受了更要紧的托付,收了银子也不办事,一直把张家的几个买卖都拖垮了。张家本来有不交官府的族规,受过几次侮辱之后,张致远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死在了回家的路上。

张瑞祺在狱中这段时间,家里也遭了连日冰雹。先是镖局总号遭了袭击,然后西北的几处分号又被洗劫,总号的留守镖师损伤了十之七八,驻外的人员,只有领东大掌柜拖回了伤残的身子。

即便是参天大树,一旦动摇了根基,也就离着死亡不远了,哪怕看上去枝繁叶茂,只须一阵小风,就会枯萎颓败,折断根须。

出事后,合伙的相与纷纷撤资,敌对的字号设局挤兑,张瑞祺费了十年心血开拓的十二处银号,一日里就全部倒闭了。

好在经过一年的周旋,张瑞祺总算是被放回来了。出来后他就散了队伍,连带下属的镖局也独立了出去,也不再关心其他堂号是否超过了老号,只是将自己封闭在了大院里,一连数年称病不出。偶尔露面,那身子都勾成了虾米,走路也拖沓起来,活生生一条嶙峋老狗。那名号就再没人提了。

可即便是这样,无尽的霉运却像这湿寒的阴雾一样,依然纠缠着大院不散。末了,支撑门面的三儿子张铤芳又遭了暗害,惨死荒林。支撑重要收入的陆路镖也就停运了,除了勉强维持的水路镖,张家又回到了靠着几个作坊创家业的时候。

好在祖宗还留下了大片的田产与这牢固的宅院,张瑞祺在当地的地位还没有丢尽。只是他也再没翻过身来,彻彻底底成了垂危老狗。

后来街上就传开来,说他以前狂得那玩意摇铃铛,这倒好,在狱中让人给骟了,再也摇不起来了。这些人大多得过张瑞祺的好处,念着二爷的好,在言语里就加入了一些同情的言语,可张瑞祺受不了这个,这才蓄起了胡子,开始拖拉着身子上街。

张瑞祺感觉这雾气随着呼吸钻进了心胸,里外透着沉闷,又嘬了一口茶,努力不去想这些烂事。

刚刚平复下来,却听到大墙外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叫,“二爷!老二爷!不好了!捻子攻寨啦!”

张瑞祺一个激灵,噗一口又把茶水尽吐出来。他将大襟一撩,顺着靠在墙根的石板就跑上了墙面,踩三步纵一步,一脚蹬上了墙垛的砖窝,好似惊鱼跃水,身子腾了起来。他将手一攀墙头,腰腿一荡就翻上了两丈高墙。

而今的局面比十年前更要凶险。老牌的土匪啸聚山林,在西边掐住伏牛山地区;小股的贼人又扼住商路北口,不断骚扰来往商队;南边的阜阳自早就有白莲教的分坛;东边的涡阳却又是捻军的老巢。哪一路都不好对付。

遥见前门墙头的家兵晃着小旗传递着讯号,张瑞祺看到是“平安无事”,略微放下心来,又磨胫窄身,一溜小跑上了屋脊。

大墙外站着几个气喘吁吁的庄户,正小鸡抢食般地拉扯着。张瑞祺喊了一嗓子,众人先吓了一跳,而后抢着禀告“方才来了两匹快马……”争吵着却说不出什么具体情况,商议了一阵,才道“恐怕是飞捻要攻寨了!”张瑞祺骂了一句“捕风捉影,妄断猜疑!”这群人又吵嚷着说,镜仪少爷知道详情。张瑞祺寻思了一下,拿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道:“回春解冻,青黄不接,攻个鸟寨?不要大惊小怪的,都忙活着耕种吧。”

众人扭捏着不走,张瑞祺从腰里掏出几枚铜钱,喂鸡一般丢出去道:“真是飞捻,二少爷自会回来。不放心就先把家人搬进来吧。”

铜钱哗啦一下砸在地上,众人脚踩手抓地领了赏钱,这才嚷着“谢谢二爷”离开了。

这些人一走,张瑞祺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向远处眺望了一番,却只看到阴沉沉的一片。他将身一片,又一蹬墙垛下了大墙,喊了一声“找玉政来!”

话音刚落,就有小嫚子禀报,玉政正在门外。

玉政是个谨慎细心的镖师头领,深得张瑞祺信任。方才的谈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但老头子一问,他又参着见解禀报了一遍,最后还特地请示,“要不要找二少爷回来?”

张瑞祺脸上的愁云越积越厚,看玉政再无主意,这才说:“等等吧,是虎是鼠就看这一遭了。”

张瑞祺原有三个儿子,长子钰芳厚道懦弱,空有财神之名,却无掌家之能。次子锐芳精细圆滑,让人不敢托付。老三铤芳单纯冲动,却最得张瑞祺喜欢。张瑞祺认为,似如今贼盗四起、民众萎靡之年,最需要老三这种英雄之才挑头做事。只可惜,老三没做成什么大事,反而中了陷阱死了。孙子辈就是长子长孙一根独苗,可惜茁壮有余,机灵不足,张瑞祺也只好盼着他能及早养出个好曾孙了。

袁镜仪本来是张瑞祺的外孙,三舅张铤芳见他天资聪颖,就有心招到自己门下继承武学。由于张铤芳独身未婚,大舅张钰芳又只有一个痴傻儿子,于是张瑞祺就找亲家换了帖子,把袁镜仪过继到了长门为嗣。

张家的传承是文武别传,相互制约,而且武学方面又不传六耳,对袁镜仪来说,回归张家是天大好事。不巧张铤芳是个急性子,张扬着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本来他就因为性情直快得罪了许多人,瑞昌的连环惨案又正好给这些擅使手段的凶手腾起了隐身的血雾。于是,劝阻未果的张瑞祺,又含着老泪翻开家谱,在张铤芳的名字旁添上了一行小字。

当时的袁镜仪,武艺还差得远,但是他继承了张铤芳的血性,一心为叔父报仇。张瑞祺没了办法,只好差遣玉政等高手监视着他。袁镜仪一次次吵闹,又一次次给按住,反复折腾,精神就散了。于是他放弃了想法,整日畏缩在田垄草堆里,只是牛马一般地耕作了。

“老当家,袁老爷要见二少爷那事,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玉政知道张瑞祺的心思,他跟袁镜仪都把未来寄托在张铤芳身上。张锐芳认为张铤芳死于冲动,而袁镜仪却感觉他死于算计,于是就仇视上了所有经营算计之人。而在院里住着,店里看着,睁眼就是勾心斗角,袁镜仪自然就厌烦了与人来往。张瑞祺当初也是咬着牙说,种地读书少是非,就让他反省反省吧。本以为他在外遭两天罪就回来了,没想到这犊子还真有倔劲。

老头子抬抬头,老天还是不清不浑地阴着,将手摆了摆,“我自有安排。”从桌上抓起烟袋荷包,想嘱咐两句,又咽了回去,只是轻咳一声,倒背双手出了小院。

张瑞祺前腿刚跨过门槛,身子就忽闪一下成了锅腰。玉政在后边摇了摇头,他清楚的很,张瑞祺的隐退只是在赌气,他放弃了什么,都不会放弃声誉。街上乡邻都在议论,说十分聪明用七分,留下三分传后人,张家爷们都太精细了,这就当着报应在后辈身上。

这叫张瑞祺怎么受得了?

他对儿孙过分严苛,也只是盼望儿孙好好活着。他感觉对不起老三,就把情感更多地放在了袁镜仪身上。

        二、妖言四起



陈州大地,北依黄河,南襟江淮,有太昊之墟,为神农初都,是华夏圣地;周口镇三川交汇,漕运亨通,为舟车分歧之地,百货云集之所,岸上商旅奔驰,水上千帆云集。傍着渡口,自永乐年间就有两个大集,单日永宁集,双日子午集,商号繁杂,厚利可图。张家传袭字号“瑞昌”,控着南北两处码头,兴旺了好几代人。

张瑞祺本是次子,但他想尽办法破了长子继承的老例,一生大喜大悲,而末了却突然开悟,明白了自己不是这所宅院的主人,而是这座宅子的仆从。为此,在没有培养出新仆从之前,张瑞祺甘愿被人说成一个把住权不放的老顽固。

半空中炊烟袅袅娜娜轻浮而上,大街上飘着麦秆、蒿草燃烧的香味。两只草鸡带着一群小鸡,翻腾着路边的草坷;三只花羊卧在墙根的枯木上,悠闲地咀嚼着干草;一群麻雀自地上被惊飞而起,掠了几下飞上了房檐。鸡犬骡马肆意啼吠,张瑞祺生出了一阵妒忌之情。

“惊蛰节到闻雷声,震醒蛰伏越冬虫……”张瑞祺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后一阵摇头。

赶工的村人扛着农具路过,见到张瑞祺都满脸笑容地打招呼。

“老当家早啊!”

“张二爷吉祥!”

张瑞祺也举着烟杆一一回应:“抽一袋再忙吧?”

农户们嘴里谢着二爷,脚步却丝毫不做停留,似乎对种地热情而用心。张瑞祺看着这些匆忙的身影,眼神中显出一阵苦涩与羡慕。

几个顽童在街上追打着唱道:水寨集,铁打哩,捻子来了不咋哩;东门高,西门低,城头架有弗朗机……

张瑞祺苦笑了一下,过了河,便是自己提枪厮杀过的世界。十年了,厮杀声依然未绝。这阵子又出了红衣刀匪,呼啸驰骋,气焰嚣张,陈州府的兵力都被骚扰得困乏不堪。好在岸边自早就有了寨堡,这才勉强挺到了现在。

几个闲散庄户见张瑞祺走来,老远就躬身等待,张瑞祺依然撇一撇嘴,显露出宽宏的微笑,对着众人点一点头,然后加入其中。张瑞祺感到奇怪,这些人对捻子攻寨的传言并不在意,还问老二爷怎么对付。他们好像早就知道,即便捻子攻寨,也只是攻打张家大院。

张瑞祺含糊了几句,众人也不敢追问。他一身黑缎面狐皮里的马褂,跟这些街坊的粗布棉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众人生怕把老二爷蹭脏了衣服一般,挨挤着闪开一个位子。张瑞祺就挤进去,掀掀马褂,掏出荷包给众人分烟。分完烟,他自己也装上一锅儿,等着有人给他点上。

烟点上了,张瑞祺就嘬着玉石烟嘴等着众人开侃。烟丝忽明忽暗,等那里外的热气将烟嘴暖热的时候,眼中最后一点火星也就熄灭了。他就蹲在众人中间,幻想自己变成了柴草垛里枯干的一根。

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好年头,穷苦百姓都跟着大家主混日子;换了这贼匪四起的年头,大家主就得看着百姓的反映盘算事情了。没人生来就愿意为贼,这些人跟穷人没有什么怨仇,像而今村村都有人入了捻子,而且还不断地拉拢亲友,这些百姓的消息,来得可比大户真切。

人堆里,一个干瘦的老汉捅了一下边上一个满脸褶子的人。那汉子冲众人尴尬一笑,就用手摸着枯树皮似的老脸,一边咳嗽着一边接上了方才的话题。道一个晚上,他摸黑起夜,小风一吹就有点拉不顺畅,于是就蹲在坑上使劲,可蹲了一阵就听到他家的狗在呜呜低叫,那声儿似乎是受了惊吓。他就猜疑,这物件看到什么了?于是就摒着声息倾听,就听那狗撑着蹄子往后蹬,让那脖扣扯得吱吱的呻吟。

“那动静就是在哭。”这人压着嗓子说着,把一圈人说得都凑着身子入了神儿。有的叼着烟嘴忘了抽,有的斜掐着烟杆,那火星掉在了衣服上都不知道,还有位老者,俩眼懵忪着,口水都流出来了。

张瑞祺听得有点烦,狠嘬了两口烟,看到围绕着村庄的怪雾散了不少,但压在半空的阴云却越积越厚,将这些木讷的面孔映得一团模糊。张瑞祺慢慢地呼出烟气,感到了一阵不祥,思绪也随着烟雾缭绕开来。

待他回过神来,这些人已经议论开了。有的抻脖瞪眼跟小公鸡似的,又有的扯着嗓子鸭子般“嘎嘎”叫喊,现场就鸡飞狗跳起来。

扑棱了一阵,一个小伙子支肘拐了讲故事那人一下,“大,莫不是见着鬼了?”

众人的身子就是一颤。张瑞祺感觉一道凉气顺着尾巴骨蹿了上来,一阵就到了后头,一咬烟袋也打了个冷战。他斜瞟了一眼,那农户拧了拧脊背,嘴角使劲往下撇拉着,使得一双三角眼越发呆滞了,众人都屏着气,生怕一不小心打断了讲叙。

直到嘴角都撇得抽搐了,那庄户才掀一掀嘴皮道:“我听到一个什么东西在跟狗说话……那话我听不懂。”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那人真就缩成了窥探状,按着烟锅的老手都涨起了青筋,“我就提上了裤子,顺手在墙根摸起了一把镰……悄悄往外探头,就听那个东西在说,哞咕唬叽、哞咕唬叽……什么‘百练’老祖……”

大伙看着这人惊恐的表情,一个个胸闷得厉害,心脏怦怦跳着,直往嗓子眼上顶。

“四下黑漆漆的,地面在月明下稍稍泛着点亮儿。我先找到了我家的狗,正趴在地上一个劲地哆嗦。我就仔细找……但没有找见说话的东西。这个时候我的肚子却不争气起来,屎尿猛往外顶,我硬是夹着不让它出来!”汉子咬牙瞪眼,拿出了掰着橛子拉屎的力气,众人也跟着憋了起来。“我看到了地上有个东西,在那直颤颤……”

说到这,这人脸上显出极度恐惧之色,手不自觉攥成爪子状,捂着胸口剧烈地抖动着。

“那是什么东西?野猫?刺猬?黄鼠狼子?”众人紧张起来,可那人却疑惑地摇了摇头。

流口水的老者用袖子擦了擦嘴,看着已经熄灭的烟丝道:“这大冷天,哪里来什么长虫刺猬。”待众人看向他的时候,他却吐了口唾沫不言语了。

张瑞祺白了这人一眼,心里骂道: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跟个树墩子差不多,没脸没鼻子的……我那屎‘哧嗵’一声就出来了,热乎乎地拉了一裤裆,我当时就恼了,提着镰撞开房门,进家就去摸油灯,油灯被我碰翻在地,我婆娘就惊醒了,这就嗷嗷叫着用小笤帚砸我,我提着镰喊‘是我!是我!’她听成了‘说!说!’就以为有人要杀她,疯了似的喊叫。这不,就把左邻右舍都惊起来了。”

“然后就都看到你婆娘的大白屁股了不是?”一个瘦猴挤眉弄眼,引起了一阵哄笑。一个长相憨厚的马脸汉子叹了一声:“哎!我当什么呢?说到最后都没说出个咋。我看是你半夜拉炕上了,你老婆提着镰非要砍死你……编得这么吓人……”

“就是!我看你去集上说书得了。”

讲故事那人并不反驳,而众人笑着笑着却停下来了,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用颤抖的声音叨咕着:“要出事啦,要出事啦,这是出了太岁了。”声音不大,但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楚。“啥?”众人不解,老者压低了眉毛默默道:“你们光想着大白屁股,忘记那狗咋死的了吧?”

“是哩是哩,狗是咋死的?”

老者捻着须尖,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吓死的。”

讲故事那人也哭丧着道:“在场的或者还记得,灯火一照,我婆娘就背过去了。后来她跟我说,她当时看到墙根有个一尺多高的小老头儿,正剜着指头点晃她……然后一挪一挪地走了……”

张瑞祺心里“咯噔”一下,他看到所有人的脸都阴沉下来,失魂落魄地呆在原地。老者望向天空道:“要出大事了。”

“我也说个事,”那瘦猴也严肃起来,“王老三死的头一天,就起大雾那天,我家门前多了双绣花鞋,成新的绸子面!我就用小棍挑着撅到了西沟……可没想到,当天屋西的王老三就不行了……后来我一打听,”瘦猴压着声音道,“是王三婶子把那鞋捡回家了。”

“天现异相,必有妖孽。”

“可不敢这样说!皇恩浩荡,天下太平。”

“太平?哪个太平?”

“也说不定是要出什么大人物了!”

“对了!二爷,听说镜仪少爷下生时,天上就现了三个太阳,有这事吧。”

“是不对,是不对……”一个脏兮兮的苦瓜脸自言自语着。

“又咋了?”众人问。

“过年陪我媳妇回娘家,丈母娘跟我说,家里进了一只大蝙蝠,冻得在地上直哆嗦,可就是飞不起来了,翅膀一展有二尺多长。我丈母娘不敢动它,就赶紧烧香磕头,香火一起,那蝙蝠扑扇扑扇就飞起来了……我丈母娘一看,妈呀!那蝙蝠长了个猪头!”

先前讲故事那人道:“难道真有那事?传说捻军的军师龚瞎子就是蝙蝠精下凡,这个人会五行遁地……”

白莲老祖,白莲老祖……听到这,也想到了这些谣言的出处了。张瑞祺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拇指按着烟锅,憋死了最后一星烟火。众人停了议论,不知道是哪句得罪了二爷。有自作聪明的就岔开话题道:“二爷,今年太昊陵人祖大祭,您是不是还代表项城敬头炷香?”

张瑞祺抬眼瞄了瞄,见那老头迅速地扯了问话人的衣袖一下,张瑞祺假装没看见,将烟袋朝鞋底子磕了两下,“年纪大了,不争了。”

“二爷!得争啊!眼见妖孽横行,得有正神镇着才好啊!”

“是啊二爷!最近寨堡进了不少人呢!过去都是过路的镖客、商客,可最近来这些,却一个个满身邪气,感觉就是冲着什么来的。二爷,您就是咱水寨的一家之主,不能不管啊!”

这一句倒提醒了张瑞祺,眼看就是太昊陵大祭了。太昊伏羲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位居三皇之首,陈州人杰地灵,是伏羲的埋骨之地,自春秋时起,三月三、九月九都有太牢祭祀。到时,迎神、献祭、彻馔、送神等有一系列繁杂的礼乐仪式,那场面热闹壮观,鼓舞人心,弄好了就能把局势扳过来。

张瑞祺挑着银签抠了抠烟锅,眼前浮现出了祭典的场面:清早,先有知州率僚属出榜迎神,然后宣读礼部侍郎特颁祭文,陈献衣食祭品,之后是民众敬香火,哄抢“开山纸”。领香的自然也是有大威望的人,过去无论随从陪祭还是献祭进香,都有张家的爷们,而且大祭之后,张家还主持地方社火,大操大办,乡邻同乐。

现在已经没了这番景象,这不是张瑞祺想要的,也不是水寨百姓想要的。

听了方才这通鬼话,张瑞祺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这些迷信的言论就跟食人的虫蚁一般,不知不觉就钻进了各处要害,悄悄就将人的精气神蚕食了,到时未战先溃,再高再厚的寨堡也没了作用。

民间有许多组织,他们就是利用迷信情绪将民众搓成捻子,宣扬着扭曲的末世言论,供着不着边际的外神,然后鼓动民众做出暴行。祭典祭拜的是伏羲、神农、轩辕、方神四尊真神,要扭转这个局面,或许真得借助这场大典。

张瑞祺寻思了一阵,对着烟嘴狠一吹气,“人祖佑护!今年咱就争一争!”

头马奋起,群马才好跟随。众人振奋起来,已经有人欢腾着去报喜了。

“老当家,你家大爷跟大少爷来了。”有人眼尖,先看清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张瑞祺回身看了看,道:“大家接着唠,不过这些鬼啊怪的,没弄清楚之前,不要乱猜。尽是自己吓自己,记着了没有?”

众人忙道记着了,张瑞祺点点头,掐着烟杆上的鹿膝环往腰带上一别,弓着腰离开了。

他刚走,那白胡子老头斜瞟着背影问众人:“你们看二老爷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众人忙问怎么不一样?

老头压着嗓子道:听人说,那个一尺高的小人,鼓蠕鼓蠕的,朝着张家大院去了……

  三、乌猪拱地



迎着张瑞祺的面,长子张钰芳带着长孙张家骠匆匆赶来。大老远张钰芳就低下了脖子,嘴里含着的“爹”字呼之欲出。张瑞祺将脸一板,停住步子候在原地。

张钰芳中等个头,有点黑瘦,面色中带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固执与悲悯,随便穿一件粗布衣褂,浑身上下只有那一横胡须看着还有点分量。

张家骠却是一副好身板,高大挺拔,宽肩厚背。肩头扛着一根粗大的鞭子,下边是包铁箍的白蜡杆子,头上结着带铁环的皮质绳鞭,鞭梢上还坠着一个三棱的镖头。

“爹,早。”张钰芳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爷、爷。”那孩子也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声,丢了杆子就要磕头。张瑞祺脸色立马柔和下来,笑眯眯地“哎”了一声,这就上前搀扶。

就在摊手端肘的同时,张家骠却缩身坠肘,不高不低地停在那里,张瑞祺本能地打了一个鹰捉,半步一开,又含着鸡腿、虎扑的杀招。没能想到这小子功力大增,整个身子挂在肘上,根本扶他不动。

张家先祖以武起家,历来看重武学,就连祠堂当中都供着一条大枪。为人也以枪义为宗旨,端直刚韧,不生枝节,最是看重学业实质,上下试技十分平常。

张家的拳法为心意六合拳,此拳讲究身成六艺,分别为鸡腿、龙身、熊膀、鹰捉、虎抱头、雷声,每一艺各有高妙。张瑞祺打了个激灵,张家骠这一动,含着足踩膝撞、把扑肘凿,这一层打法歹毒藏形,这夯笨的孙子是怎么悟到的?

张瑞祺心里高兴,但身上不敢放松,五行团聚,将身一迎,跨步过身,就跟大孙子贴在一处。身子看正似斜,避开锋芒,开步一跨,将手一裹,就把张家骠捆在身前。

张家骠的身子被张瑞祺肘膝挤住一送,登时如负重入水,双足上浮。双臂又被张瑞祺的胳膊捆在一起,身子越挣越紧,动弹不得。此时莫说张瑞祺打他,就是两臂一撒,这孙子也会摔跌而出,能站住了全靠张瑞祺抱着他。张瑞祺右手抠住张家骠的臂后软肉抓了几下,微笑道:“免了免了。”

试力就是一种了解功底的游戏,只问深浅,不论输赢,玩多了反而会磨掉实战搏杀中那当机立断、打倒嫌慢的敏感。张瑞祺知道孙子憨厚,所以见好就收,将身一坐,会意地照张家骠乳肋要害顶了一肘。这一肘虽没出劲,张家骠还是感觉钻心一疼,身子狠劲一挣,张瑞祺将手一撒,张家骠那沉重的身子便一阵踉跄跌了出去。

张瑞祺有心指点孙子,追一步赶上,左手一捉,右手一抢,搬着张家骠的脖子又给捞了起来。张家骠就感觉眼前一黑,然后就看到他爷爷左手掐着自己后脖颈,右手钻着自己咽喉,吓得结结巴巴道:“爷、爷,功、力深厚。”

张瑞祺拍了拍孙子,脸上也看不出是喜是忧,“跟谁学的?”

张钰芳赶紧回答:“郭老师指点了几手。”

“哦,按说虎扑筑基,容易涨功,但是这孩子太过单纯,一旦成手必然依赖,善于扑者伤于扑,别落得……”张瑞祺不忍说出,便打住话题,面带哀伤道,“以后只准练,不准使。”

张钰芳看着张家骠:“爷爷说的能记住么?”

张家骠愣了一下,道:“记住了。”

张瑞祺摇摇头,解说道:“心意五绝,踩、扑、裹、束、绝,踩扑二法不分家,分则不齐;裹束二法不分家,分则不实;只有手脚齐到,周身沉实,方可七星并进,顾打一体,然后狠上加毒,急上加奇。”

又对张钰芳道:“郭老师是河北一脉,舍毒而存绝,留有三分看家劲,你三弟若是及早认识他就好了。”想起人生琐事,又感慨道,“其实为人处世也是如此,不宜瞻前顾后,却当厚积薄发。”

张钰芳努力记着。看儿子一副谨慎样,张瑞祺摇了摇头,“有什么事吗?”张钰芳惊醒过来,赶忙回禀道:“关于公祭太昊伏羲大典一事。”

张瑞祺的眼一下子就瞪了起来,肯定道:“是要祭祖!”然后又粗略说了一下街面的古怪流言,张钰芳也感到了危机,连问父亲该怎么办,张瑞祺道:“这是有预兆的,留意最近外来的人物,特别是有身份而且来了就不走的,此物必将引出接连灾祸。”

张钰芳思量了一下,试探着问:“爹,原本有个好消息,可现在看,似乎不祥了。我见着立三叔了,立三叔言皇恩浩荡,为亲和满汉,今年派太常寺卿来陈地执少牢祭。”

张瑞祺轻微地点了点头,道:“按你原来想的说。”

张钰芳看了看他爹的脸色,继续道:“发逆余部合了捻子,声势愈加壮大,手段越发丰富。洪杨惯于妖言惑众,打砸庙堂,而民间又多有古怪教派,宣扬歪理邪说,因而州府很是担忧大典祥和,又因庙会之时龙蛇混杂,所以官府还是希望有地方乡团协作维护,这个任务落在了立三叔头上……”

张瑞祺显出鄙夷之色,张钰芳打了个哏,怯声道:“立三叔在官员面前保举了父亲,说、说以往都是由父亲领众敬香,由三弟执鬃献牲,而父亲有躬耕之行、好义之名、守寨之功、抗捻之能,又获有五品军功,所以邀请父亲执事,同受皇恩。”

张瑞祺气得一阵冷笑:“他袁糊涂什么都敢揽!我有什么本事?自从给了我一套无用的顶戴,整日就要为那些老爷们八面敲锣,两肋插刀!袁甲三在时,那是提督八省军门、督办三省军务,之后又有袁保庆、袁保恒,将门虎子,他不去结交族亲,却插标卖首,直把祸水往我身上泼!”

张钰芳本来还挺得意,没想到父亲变了脸,夹着尾巴试探道:“爹,这事在场的都知道了,其他几家听说保举父亲,也都跟着推举。”

张瑞祺气冲冲地进了家,支开张家骠道:“你先玩去吧!”看张家骠傻乎乎地做着鬼脸,张瑞祺叹了一声,在心里咬牙道:他要有袁镜仪一半聪明也够了。

回到内宅,张瑞祺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探手一翻茶碗,看到茶水已凉,将桌子一拍,抓茶碗就要发作,见小嫚子瑟瑟站在一旁,压了压怒气,先指画着让嫚子换水,又招手让张钰芳坐在片侧,问道:“还说什么了?”

张钰芳看到他爹眼里燃着一团火,摸着袖口为难道:“钦差大人体恤民情,大典之后将便服私访,周口之行设关帝庙、乡祠众多驻点,连条河两岸清真大寺都有安排。老亲家受命陪同,老大人亲自参与过会。”

张瑞祺接了新茶,呷了一口有点热,噗一声又吐了回去。见父亲盯着自己,张钰芳鼓起勇气道:“咱家也设一站!”

“这是引狼入室,引狼入室!”

张瑞祺最恨被别人看做了棋子,戳着指头朝空中比划着,他在外边压抑久了,火气自然是往家里撒,但事到临头又不得不想个对策,慢慢缓和下来,分析道:“捻子破了八旗,杀了僧格林沁,先占了淮阳大集,又打下了阜阳、沈丘,而后破商水、西华,势如破竹,唯独我项城难以攻克。有人说这是因为项城是袁大帅的老家,也有人说是项城寨堡相连,火炮威猛,我看都不是,这在于民心。你听听商水都怎么唱的?‘捻军来,俺不怕,奶奶夸捻子功劳大,清兵逼咱汉民死,捻军替咱打天下’,民声一起,便永无宁日。朝廷靠什么扛着?而天下利器将入谁手?朝廷会不顾忌吗?”

“爹,这与咱家、与庙会,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瑞祺翻了儿子一眼,将茶碗一推道:“豫东为剿匪重地,南北屏障,抗捻大臣手握重兵,太常寺卿一个掌管宗庙祭祀的职务,他来体恤何人?”话锋一转,又指着张钰芳道,“你立三叔为何甘为腿子,你想过吗?小心自己变成那祭献的猪羊还不自知呢!”

张钰芳虽然没能明白深意,但他突然想起来,这些年张瑞祺总是一个人下残局,而且一次还开两张棋盘,以他的性情,绝对不会忘记三弟的惨死,这些年忍气吞声,定是养精蓄锐以备再起。爹爹教过自己,要想收拾对手,就得熟悉对手,只有熟悉了对手,才能料定对手的下一步棋。高手对决,不是对付招式,而是对着念头下手。想到这,张钰芳就明白了,父亲是不想袁立三掺合进来,一旦惊动钦差,这棋盘就大了。

果然,张瑞祺转弯道:“我们感觉当官的都差不多,但是三品京堂,地位却要比二品藩台这些地方使高出许多,这才是要紧的地方。咱家的事情袁立三一清二楚,可这个时候他不经商议就推我出来,他对咱家的态度你也该明白了吧?”

张钰芳想到了十年前那起灾祸,张家那时可谓孤立无援,捻子一把火烧了自家好几个门面,原先的盛昌镖局为保护地方,抽走大部镖师,结果被仇家趁机偷袭,留守镖师死伤过半,地方非但不帮着讨还公道,还以通匪之名将父亲打入大狱。后来三弟铤芳只身追查,又遭人暗算落得惨死,张家自此一败涂地。留下这么多谜团,勉强出头定然手忙脚乱,说不定仇家也在等着给自家致命一击。若是自己争取,进退还有个余地,而今被人逼着上架,往后可就身不由己了。

想起这事,张瑞祺也是心有余悸。当初他在庆功宴上,听闻抗捻大员惊叹捻子“重然诺轻生死”,说是“每遇行刑谈笑歌舞”,“不畏朝廷之法,不恋骨肉之情”,顿觉气血冲顶,借酒发了一句狂言——“若非捻子来路不一,狡诈无常,难以与之相约,本人倒想与那几位旗主会会,单枪匹马,一决高下。”

这话本意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撇开战事,单比凶猛。后来却被小人改了话,成了“虽然捻子来路不一,狡诈无常,但却与之有约,本人到时与那几位旗主相会,焚香杀马,另排高下。”这便有了沟通之意,也就被定了通匪罪名。若不是有要员力保,又恰逢镖局遭灾做了证明,张瑞祺早不能在这喝着茶水教育儿子了。可就这样,还有人谣传那店铺是张瑞祺自己放火烧的。

“爹,那事,已经结束了吧……”

“人心险恶!鼠虫从来不会当面攻击。”张瑞祺摸着茶碗,“谁暗地下绊子,谁背后捅刀子,谁在暗处看着你,仍然未知……钰芳,你没答应吧?”

张钰芳脸色煞白,屁股都离了座位,刚一起身又感觉双腿绵软,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惊颤道:“我还当袁亲家想着好事,就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张瑞祺把右手架在桌子上,只管盘摩大指上那个墨玉扳指,屋里没有掌灯,一道暗光自门外斜打进来,显出一方模糊的光亮。张钰芳看着他爹隐在暗影里,那扳指偶尔忽闪一下,随着这一忽闪,自己那心尖也就跟着一颤。

摩挲了一会,张瑞祺道:“准备贺礼吧。太常寺卿巡行天下,抚军按民,这是要升官了,来了就不会走了。”

“我明白了,端敏公当初就是由太仆寺卿荣任钦差大臣,而后留守陈州,督办军务。”

“袁甲三一去,位置空缺,胡豋云不做回京打算,却在前线转悠,自然也是补缺而来,也不怪袁糊涂这么巴结他。”

“升任巡抚吗?”

“或者更高,他十年前就是河南的提督学政了。”

张钰芳听着他爹的言语缓和下来,感叹道:“立三叔一把年纪,也不容易。他出头露脸很要面子,事先没有商议也能理解。”

张瑞祺将目光投向门外,此时那一方光亮已经敷上了强烈的暖色,尘土就在这光影里起落飞旋,张瑞祺缓缓道:“先准备银子吧,回头向他言明我的意思,一句话,‘家道日衰,无人可用’,让他自己想办法。”

停了停还不放心,又嘱咐张钰芳道:“这个事情不要陷入太深,这是节制五省兵马的僧格林沁不在了,朝廷不放心手握重兵的团练大臣,派了这么一个老毛兔子来监督。这老兔子一到,肯定会重新编整袁公旧部,而后又会在当地招募兵勇。跑腿的自然要选用地方官,这个官儿大了地方忌讳,小了又节制不住,所以才寻了袁立三。我只怕他动了歪心……”

张瑞祺往椅背上靠了靠,“今早有两骑快马在村头围着镜仪转了几圈,什么来路也就只有镜仪知道。我猜不是土匪,倒像是便服的官差,你去打听清楚。然后再去看看你二弟,他若有心办理这事,就交给他办吧。”

张钰芳显出犹疑之色,张瑞祺道:“免得他悄悄介入,反倒不好拿捏。”说完闭上眼睛。

张瑞祺再无二话,静静地坐在椅子里,好似睡了过去。张钰芳起了身,转悠到门前又踱步回来,带起了一阵干燥的土气,那光线也随着他的走动变幻起来。张瑞祺抬手抹了抹鼻子,一擤气,传过来一阵呛人的烟草味。

张钰芳皱皱眉,干咳一声道:“爹,还有点事,立三叔说以往献牲执鬃,三弟首当其冲,今年钦差又点了咱家的名,说要再出新人激发民志……”

献馔时会屠杀乌猪,且拔猪鬃一绺,放在盛着热血的碟子里,献于供桌之上,并焚香点烛,行三叩首礼。这个执鬃主刀的陪祭人,非但得有一刀必杀的技术,还得能控制住猪羊的挣扎,使得挣扎都要贴合神意,显出“乌猪拱地、绵羊大颤”之相。这个人都是在正月十五就由会首商议选定,由于张家的名望与手段,张铤芳连着做了好几年。

张瑞祺闭着眼睛道:“家骠能行吗?”他明白儿子的心思,当是看中了这个露脸的机会。

张钰芳赶紧道:“若是用心调教,应该可以……”

“未必非得从铁萼堂出人。”

瑞昌号是张家创立的字号,张家一门世袭的堂号是铁萼堂,从老宅分出去的张瑞祥一门又立了铁木堂,之外还有铁衣堂、铁朰堂。

“铁”字老写暗藏刀、剑、枪、戈,取“铁”字为首,是不忘先祖以武起家。

铁萼堂人枝不旺,可铁木堂却有的是人:家骕、家骦、家骖、家驷、家驸,人称五虎,个个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铁萼堂的牌匾。

张钰芳犹豫起来:“不然就是镜仪了,只是镜仪不跟宅上说话,成天的不是耕田刨地,就是修理马具,单立三叔这一关就不好过……”

张瑞祺将手探进烟叶荷包搓捻着:“我放任他,是想看他能扑棱到什么地步,你跟他讲,别他妈成天的装狗熊!你把他寻回来吧,那副样子,让袁立三见着了像什么话?”

张钰芳点头称是,沉默了一阵就要告辞,但告辞之前却神秘兮兮地问张瑞祺:“爹,街面上都传言有个什么东西朝咱家来了,你说,这个会跟胡大人有联系么?”

张瑞祺朝前翻了一眼,吓得张钰芳后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看张瑞祺咂巴了一下嘴皮,道:“不好说,再看看吧。”

张钰芳告退后,张瑞祺又放下烟袋倚在了椅背上。可他哪里有心思安睡,心里不断琢磨着,还多亏了谣言提醒呢,这个胡豋云可是成了精的,不好对付啊!

  四、田间野兽



张钰芳走出大门时,太阳已经冲开了云雾。当街大路一直向西,出了村口渐渐变窄,远看着就像是一道皮带,将田地跟村庄勒了一道,皮带两边的绿地,就毛袕袕地扎撒开来。

张钰芳背手快步走着,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土路上一斜一斜的,感觉真有点老了。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应付着笑上两声,只有遇着妇女的时候,才偶尔抬一抬头。

死了的麦苗已经枯萎,活下来的却长势旺盛,垄沟上的枯草也泛出了新绿。泥土混着青草的味道,清新芬芳,沁人心脾,张钰芳都有点羡慕袁镜仪了,别人忙得火烧尾巴,他却躲在这享清闲。

有人在出火烧荒,烟火翻滚、地气蒸腾。张钰芳提着鼻子深吸了一口,憋一会又缓缓吐出,看远处的烟雾连成一片,竟生出一种吞云吐雾的错觉。

庄户点缀着田地,有些星罗棋布的架势,张钰芳哼哼呀呀地吟诗一首抒发情怀,大意是这一望无际的土地都是自家的,有了这一片土地,还争什么俗世虚名呢?可面对这天地间的棋盘,谁又不想搏上一搏呢?吟罢,感觉自己愈发洒脱了。

棋子在一处聚了个堆儿,人堆中间是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人,拉着一匹骡子正在那里讲着什么。张钰芳好奇,提着大襟往前走了几步,一脚踩进了翻松的土地,又急忙提腿收了回来。土块像是泥塑的浪花,一叶一叶地翻着,太阳一晒,显出一副舒和的样子。张钰芳暗自感叹,又要吟诗一首,却发现当中那人是二弟锐芳,心中一惊,诗兴一下子没了。

张二爷春风瘦马,被阳光修成了一道挺优雅的剪影,温和,善良,还有那么点悲悯之色。他蹲下身来,抓起一把细土,闭着眼睛煞有介事地嗅着,竟显出一种陶醉之态,就像要倒在这地上一般。随着这舒缓的节奏,张钰芳也飘飘然起来,也跟着抓起一把泥放在鼻子底下,但什么也没嗅出来,一吸气还差点呛进鼻子里。

张二爷缓缓站起,看着远方,目光落处,有一些庄户子弟正在两两配合耪着地。前边一人拉着骡马托着木耙,后边少年蹲在耙子上,随着骡马的前进扭动着身子,于是先前被铧犁翻起的泥土块就变得面疙瘩般细碎了。

张二少看着手里那撮土,搓揉着撒回了地里。张钰芳想到去年秋播前,老二提出了“家有恒产,民不造反”的说法,建议父亲廉价租地,结果被父亲大骂而出,看样子这是在偷着操作了。只是张钰芳弄不明白,春季多是点豆种菜,老二把地耪这么碎干什么?

恰巧过来了一个庄户,一问才知道,二爷今年播新种,必须把土耪碎,然后真就廉价租地,鼓动庄户跟着下种。至于新种是什么,只知道是一种麦子,能卖大价钱。

张钰芳感觉事有蹊跷。二人虽然是一个娘喂大的,但张锐芳跟他却不是一母同胞,张锐芳只是个私生子,而且他从小邪性,曾经因为喜欢一条花狗,竟然将狗毒死扒下了皮。跟人斗鸡败了,就买下了对方的斗鸡,弄一个笼子关住,然后将食放在它差点够得着、又多少够不着的位置,一直把鸡饿得塞着膀子往外抻,他就每日把食往外移一移,一直把那鸡给抻死了。张钰芳打算暂不声张,等种子下了地再告他个死状,于是躲避着,迅速往西走去了。

寻着袁镜仪的时候,已经快走到十里外的茔盘了,袁镜仪正举着大镢在地里刨着。那动作一动俱动,一停俱停。开刨时,跟步并腿,擎镢上戳,身子也跟着向上一提,而后刮脚开步,身子好似天柱倾砸,随着镢头“噔”一下砸下来,镢头落地了,身子也压扎成一个后腿绷撑、前腿踩挺的弓牮步,自头顶到脚跟就成了斜顶的一条线。接着跟步并腿,又是一个循环。看着浑身都使着力气,头也撞,步也砸,那肩膀都刀斧一般往下砍。

只是那镢头根本就没刨进去,一刮地皮就往上一戳,弄得泥星乱飞。人家刨地是站在侧边,一垄一垄往后刨;他是直愣愣站着,一趟一趟往前夯,那地非但没翻松,却是越踩越结实。

他哪里还有少爷样子?原先白玉一般的肤色成了瓷实的麦色,夹袄内层已经被汗水溻透了,顺着脖领子直冒热气。汗水在鼻子尖上打着坠儿,“叭叭”地往地上落。

张钰芳的浪漫情怀再次被勾起,让他又有了这满地烟气是从袁镜仪衣领里冒出来的幻觉。怎么也是亲娘舅,他带着心疼劲喊了一声:“家骁!”

袁镜仪听到父亲喊自己,拖着大镢回到地头。地头堆着一垛草,在阳光的照射下舒展着腰肢。草垛下有根放倒了的树干,顶面被镰刀刮平了,就当桌子了。一个瘦小的姑娘左臂捧着一摞瓷碗,右手提着一把大壶,自地头的茅草窝棚里转出来,对张钰芳屈膝施礼:“老爷来了。”

张钰芳打量着姑娘:褪色的红布小棉袄绷着小巧的腰身,衣服下鼓鼓囊囊的凹凸有致,就像颗粒饱满的谷穗,有种说不出的美感。脸儿也很是好看,眉目如画,鼻梁秀直,嘴巴一紧一舒之间显得乖巧大方、坚强活泼。

得体。张钰芳心尖颤了一下,就这么一个庄户闺女,却把镇上那些大家闺秀比下去了。张钰芳接过茶碗,看到碗底沉着一些碎末,将碗沾在唇上吹了吹,假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袁镜仪接过毛巾,伸进脖领子擦了两把,张钰芳才看出来,这还是从家穿出来的那身夹衫,原先白净光滑的缎子面早没了颜色,完全成了土布。扣子已经扣不上了,就用草绳一勒,胡乱套在身上。看得张钰芳连连叹息。

袁镜仪丢开毛巾,就坐在横木上,仰脸看着他爹。张钰芳也提着衣襟蹲下来,只是四下乱看。还是袁镜仪先开了腔,“爹,怎么过来了?”

“哦,过几天就是人祖大祭,立三爷奉命接待官员,之后参加山会,顺便也看看你。”停顿了一下,张钰芳又望着远处道,“虽说山会跟出火连在一起,但还是得从家里引火,所以你还得从家走。”

“哦。”

“淮阳大祭完了就是山会,也没几天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袁镜仪也往远处看了看,“我到时从家走就是了。”

张钰芳从土里抠出一块石子,在手里团弄着。“你是咱家的拳艺传人,你两个爷爷都受邀陪祭,可能要你主持献牲,你得准备一下。”

“知道了。”

张钰芳看着木墩上的茶水,倒映着放晴的天空,一只鸟儿的倒影像是一块浮动的茶沫,抖一下便沉了底。张钰芳心里有点莫名的空落与憋屈,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睛。

“那个,听人报信,说清早来了两匹马,这个,你没事吧?”

“没事。那人是来送信的,就留了一句话,问前面可是张寨?张寨可有个张瑞祺?”

“你怎么说的?”

“我说‘是’、‘有’,他们就走了。”

张钰芳捏着石子琢磨了一下,道:“投石问路。”

袁镜仪没有回话,父子俩就静静地坐着,太阳暖烘烘的,照得草垛都泛起了金光。张钰芳强打精神起了身,拧了拧慵懒的腰身,一甩手把石子丢了出去。“好,你准备准备,我先回去了。”他偷瞥儿子一眼,那眼睛还是清澈淳朴,并没什么两样。

袁镜仪起了身,张钰芳的目光从袁镜仪脸上迅速地掠了过去,看着袁镜仪的衣服道:“对了,你娘给你做了身春秋衣裳,回去试试,把这身换下来。”又向那姑娘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去。

袁镜仪看到他爹瘦弱的身子摇摆摇摆地转过去,那马褂有点前襟长后襟短,辫子在背上一滑一滑地斜到了一边,感觉心里有点泛酸,就喊了一声:“爹,您慢点。”

张钰芳也心里一热,又提着衣襟回过身,一陷一陷地踩到袁镜仪面前,伸手给他理了理头发,又在衣服上象征性地拍打了两下,“刚成人,别弄得胡子拉碴的。”斜眼看了看那姑娘,又把余外的话咽回去了,然后不待儿子搭话,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张钰芳十分反感儿子们跟庄户人家的女子走在一起,年前还强行把张家骠跟伺候他的养媳红梅给拆散了。只是这事还没完,红梅还是故人托付的孩子,当初有个约定,待成人后,如果二人愿意,就得正式拜堂。如今年龄到了,人家闺女把儿子照料得有模有样,但张钰芳打骨子里看不上人家。红梅是个有主意的闺女,而且比张家骠大六岁,这么拖着人家肯定不能干。

张钰芳知道俩儿子不行,就一心想着攀根高枝,张家骠傻乎乎的,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可袁镜仪不同,这姑娘任劳任怨陪他遭了五年罪,那就是他最亲的人了,而且这姑娘也与红梅不同,她叫郭书嫛,是武教师郭今奇的闺女,果真二人有意,自己便不好阻拦了。

袁镜仪也扯着衣服抖搂了几下,似不经意地道:“爹,我二大把存活的麦子当枯草耪了你知道么?”

“为什么!?”

“雇人种新种。”

“他租了哪门的地?”

“只出了二门的。”

“哦,这个我不便管他,没动老产就好。”张钰芳脸上没做表示,心里却乐开了花,开始盘算怎么狠碾张锐芳一脚。

“他糊弄人家种大烟。”袁镜仪平静地说。

什么!这回张钰芳心头一紧,但强忍着没有显露出来,笑了两声道:“不能吧?这种子还没下,怎么就知道是大烟?况且大烟跟麦子是一季,这都开春了,他能冒这个险?”

袁镜仪没说什么,一声不响地坐回了草堆。张钰芳眨巴眨巴眼,又凑过来问:“你听谁说的?”

“闻出来的。”

张钰芳目光一聚,后背一紧,好似一阵冷风顺着脖领吹了进来,心口怦怦跳了两下,附和了一声,感觉这儿子已经很陌生了。

从一见面,张钰芳就感觉袁镜仪身上有些不对劲,上了土路,又回头瞄了一眼,袁镜仪虽然破布烂衫的,但浑身透着一股野兽气息。

“恨天无把!”张钰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错,鹰捉把打的是恨天无把意,难怪他刨地的姿势那么古怪,好似要将天地翻过来一般。心意拳的老本是十大真形,十大真形是龙、虎、鹞、鹰这些凶猛之物,而这孩子透出来的,正是“虎行如病,鹰立似睡”那种放松而又凶狠的霸气。

张钰芳仰头找了找太阳,难道要变天了?

阳光一晃,张钰芳的身子摇了一下,感觉脑袋嗡嗡的有点晕,郭书嫛踩着阳光追上来,扶住张钰芳道:“老爷骑上骡子回吧。”

张钰芳轻轻搬开郭书嫛的胳膊,“不用了。”

张钰芳瞧不上这些练武的,练了武就会有许多禁忌,倒不如不会来得自在。看统领团练的那些大帅,哪一个不是读书学文的。老话讲,淹死会水的,打死会武的。十年前那血灾,还有三弟铤芳,都是教训。在张钰芳心中,只有张家骠这种没法学文的才适合学武。有人传言袁镜仪在田地里跟着郭书嫛学武,他开始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看着这小姑娘就有点不顺眼。

郭书嫛并不知道这些,只当是张钰芳对袁镜仪失望了,还赔着笑脸说好话:“老爷,师哥说张家为耕读世家,种地是本分……”

张钰芳有些不自在,没等姑娘说完便没好气地道:“你也是!姑娘家的,在大院陪着宝苓小姐读书多好。”

郭书嫛天真地笑了笑,送了张钰芳两步,道:“老爷,早上来了信马那事,你不妨去问问二爷,早上那马来的时候,二爷正好来看师哥,就在茅棚里呢。”

张钰芳愣了一下,又笑笑道:“好,我知道了。”回头看了看茅草窝棚,见袁镜仪已经回到原处抡开镢头了。

  五、如蛇吸食



张钰芳故意没有顺着原路回去,而是绕开张锐芳,假装看庄稼,一直往北走下去。等这边的人物都变成小黑点了,这才绕了个大圈往村里走。一路上张钰芳不断张望,生怕张锐芳发现了自己似的,感觉浑身刺痒难耐,好像那阳光一丝一丝都成了细长的麦芒,不断地刺挠着自己的脊背。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转回几步远的村子。

见了张瑞祺,张钰芳隐去张锐芳种大烟的事,单把袁镜仪偷着练武的情况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最后提议,“不如就让他跟张家骠比划比划,若是水平够了,也就不怕袁立三有话说了。”

张瑞祺一听却来了兴趣,感觉这小子还有想法,说过午亲自去一趟。问起两匹马的事情,张钰芳如实禀告,张瑞祺想了想说:“胡豋云这就开始行动了,我们也得抓紧。”

张钰芳比较关心的还是袁镜仪的事,他并不想让袁镜仪太早回来,试探着问:“爹,您有什么办法让他回来?”

“他不回来,我就打到他回来。”

张钰芳愣了一下,问:“爹要亲自出手?长虹、玉政可是得罪他了……”

“长虹、玉政还是不舍得打他,又打得不及老三漂亮,他自然是不服了。况且这几年长虹、玉政进展也不大,他自然不愿意回来了。他不服,我就打到他服。”

张钰芳咂摸了一下,感觉有道理,便献计道:“爹,我倒有个人选。”

“如果是郭老师就不必说了。”

“是教内真传袁凤仪,他正押着一路镖往回赶,按书信是今日交货,爹可以找袁大拳师试试。”

张钰芳这么安排是很有道理的,甚至可以说用心险恶。袁镜仪与张铤芳的情感纽带就是心意拳法。心意六合拳,为姬龙峰夫子参武穆遗书《九要论》,以枪化拳整编而成,显世的传承只有三支:一为姬夫子遗技少林的心意把,一为教内马学礼传河南清真寺的六合拳,再是曹继武传山西戴龙邦、戴麟邦的戴家心意拳。

三支心意拳传承严谨而隐秘:少林有“宁教十路拳,不教一个把”之说,只闻其名,不见拳式;山西一支进了戴家便不传外姓,只见打人,不见练拳;河南心意拳谱有“心意自古无双传”之说,细数历代成名者确实不过二三。也就自戴家的传人李洛能开始,才广开门户,接纳英才,在河北有了新的气象。

周口心意拳的传拳宗师是鲁山买壮图。买先生之后,得大成就又公开用拳的,就是这位镖师泰斗袁凤仪。张铤芳在时,就时常借着世交的关系找袁凤仪讨教,而且态度极其虔诚谦虚。

五年前,袁镜仪一心要学成拳艺为张铤芳报仇,张家上下甚至停了部分买卖,也撤出了几个一等镖师对袁镜仪严加看管。这时虽然允许他继续习武,但再也不教深入的内容了。心意拳功法高妙,杀招歹毒,江湖素有“最毒不过心意把”之说。若只为报仇,只学杀招便可速成。袁镜仪就想,既然自家不传,不如拜入教内,他便去了西寨清真寺找袁凤仪。

周口回汉杂居,民风彪悍,各派好手时常搏斗,使得拳法更擅实战,而交情却更加微妙。特别是心意拳,自马学礼带入清真寺后就不传汉人了,而且教内传授也极为保守,知晓真意者寥寥无几。袁镜仪去时,恰逢袁凤仪出镖在外,守家弟子十分客气,但对六合拳法只字不提,观寺内所练,都是查拳、七式拳、子母肘等小套路。就是这样,那些人还是穿纵腾跃,鸭行狐步,故意夸张拳风,让袁镜仪主动回头。

名门之后又另投别家,这就引来许多闲话,袁镜仪只好苦心立志,埋头苦练张铤芳所传的“两把半”。张钰芳虽然不会拳,但对“心意”二字却很有体会,这拳打起人来都是随感而发,当机立断。而今袁镜仪五年磨一剑,且不说他对袁凤仪是一个什么态度,单说他未曾试手,出手必然暴戾直接,袁凤仪也必然回以狠毒。若他不回以狠毒,极有可能被袁镜仪所伤。能一举挫垮袁镜仪的信心更好,若是不能,二人就都多了一个强敌。袁镜仪回瑞昌是办镖局的,瑞昌的镖局复兴了,袁凤仪的买卖自然就会受到排挤。虽是同门,却也不是同宗,袁凤仪怎么想还说不准呢。只要张瑞祺找到袁凤仪开这个口,无论结果如何,瑞昌镖局门前就多了一块大石头。这一手借刀杀人、二虎竞食之计,不可谓不歹毒。

正午的风暖和了一些,袁镜仪换了张小犁挂在身上,郭书嫛在后边给他扶着。只是那姿势依然古怪,身子侧成片峰,前后两腿踩成直线,两膝套弯相摩,牵绳顺着肩在大臂绕了半圈将手攥住,又在肘上拐缠了一道,两臂撑张,那绳子深深勒进了棉袖里。然后腿动身不动,压住犁头蹬踩而行。本来拉犁是个力气活,袁镜仪这架势却把力点撑在了肩肘之间,这就额外吃力。见他舌顶上颚,咬牙怒目,太阳穴都顶得鼓鼓着,两脚赌气似的蹬进了土里。

郭书嫛小心地掌握着平衡深浅,土块就一层层地翻向了一边。张瑞祺悄悄蹲在地头,远远只看了个身影,眼睛就亮了起来,喃喃道:“鸡腿龙身,迈步耕犁,好小子。”凑近看了看翻起的土块,叹道,“功力不弱了。”然后跳下了地头的干沟,消失在了枯草里。

太阳最亮的时候,袁镜仪已经到了地的另一头,他直起腰来,感觉腰背酸胀,两股打颤,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草堆上。蹒跚着转了两圈,待消了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郭书嫛已经从土灶上取了水壶,给他冲了一碗带肉丝的茶面。袁镜仪一边喝着茶面,一边看着翻新的土块蒸发变干,那神情就像是一头温和的牲口。

郭书嫛也希望袁镜仪能尽早回到大院。五年了,虽说伴着武艺的长进,看着庄稼的成长,也有过许多欢乐,但如何都脱不开那种苦涩的滋味。天性就像石头下的种子,时机一到,它总会发芽出头,勇往直上。郭书嫛知道,袁镜仪只是在赌气,他绝对不甘心被人当做一个笑话,他平静的表象下,是乌云翻滚,暗潮汹涌,终有一天会爆发成狂风暴雨,巨浪滔天。

郭书嫛很希望献祭之事就是这点火的引子,她悄悄把袁镜仪跟张铤芳比较了一番:张铤芳修长魁梧,干净利落,总是以傲然挺立的姿态出现;着一身白色大氅,走在人群中间像是一张饱满的风帆,迎风破浪,目空四海;右手五指套着五个不同形色的扳指,垂在那里荧荧地闪着光亮。传说他看人如蒿草,打人如走路,这双手摸过许多女人的脸,也要过许多男人的命。这些传说吸引着当地练武的少年,甚至许多对头家族的少爷,都以张铤芳为标榜。

他笑起来嘴角是往上吊的,那眼睛也眯缝着,活像是一头大狼;走在路上总是盯着人看,仿佛整条街和整条街的人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在人堆里非常惹眼,很多人都喜欢偷偷看他,但目光触及那刻,又感觉自己好似被盯上的猎物,仿佛四周被悄悄地罩上了一张无形大网,就只想着迅速逃离。这感觉十分奇妙,也正因为这个,张铤芳出殡的时候,许多女子都跟着落泪了。

袁镜仪的脸有些像他:面似坚石,鼻似秀峰,只是嘴上少了那抹笑意。有算命的说,袁镜仪是骆驼命,注定要负重致远,奔走四方,他活起来的时候,就是离家的时候。

练功之后不能坐下,袁镜仪拍拍大腿,又扶着镢柄站了起来。一起身,却看到背着骄阳出现了一彪人马。头前奔来一骑,打了个旋又退了回去,这一折腾弄起了不少尘土,阳光的照射下,躁动地跳跃着一团红,待尘埃落下,看到是头马背上的一面枪旗。

郭书嫛看到袁镜仪喉头攒动,两眼放光,就像一头嗅到血味的野兽。而随着队伍的逼近,强烈的压力也慢慢罩来。

袁镜仪看到那些人是拉马走在侧面,而逐渐又听到了铃铛响,对郭书嫛道:“是镖队。”

说话间队伍就到了近前,这是一路颇为俭朴的马队。为首一人赤手空拳,威风凛凛行在马前;马驮子上插着一支“袁镖万胜”的三角牙旗,鞍鞘左右各挂着一条兵器,左边是一条粗大的六合哨子棍,也就是铁索连环的二截棍。每一条都有大腿长,腕子粗,头尾用铁钉镶着一道铁环箍,随着马身肌肉的滚动,也在阳光下一晃一晃地闪着寒光。右侧看不到,仅露着半截长柄,看垂下的半截长鞘,不是苗刀便是长剑。

“这是袁凤仪大拳师!”袁镜仪喃喃道,袁凤仪是河南心意巨擘买壮图的高徒,爷爷给自己起名就是攀着他来的。

袁凤仪精神如虎,腰杆如枪,浑身刚韧,步履坚实,戴一顶白色礼拜帽,油亮的大辫子圈在项上,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黑亮深邃的一双眼,且那眼光泽奇异,好似寒井映月,让人望而生畏。如大多穆民一样,他上唇洁净,下颌留着柔和的胡须,打理得整洁而优美,给人一种睿智而极有修养之感。起步飘逸,落步稳健,起落之间不带一丝拙力。与身后身着羊皮袄、兜裆裤的镖师不同,他着一身宽松的洁白裤褂,泛着阳光,轻灵美好。袁镜仪甚至想象的到,若是袁大拳师抱着那青色的鲨鱼皮鞘,将是如何的超凡脱俗。

静极生气,当一个人能放下自己真正融入环境的时候,便能察觉出周围的气场乃至生死之机。心意六合拳的立意,六合成规矩,心意贯始终,有感即发,有触必应。袁镜仪整日于山野里行眠修炼,也已经有了辨气的能力。但在袁凤仪经过之时,他却丝毫察觉不出这位大拳师的动势,似乎周围只是一团清凉。

静而不杂为清真,这气质将袁镜仪的野兽气息一下子就给冲散了,仿佛置身于山巅孤峰之上。这不同于那种震慑之气,而是一种无尽的空虚,顿时没了念头,而袁凤仪却如悬游在半空中的一条灵鱼,忽闪一折就不见了。

待回醒过来,镖队已经打眼前走过去了,袁镜仪傻傻地定在原地看着袁凤仪的背影。“他竟能闭住生机?”袁镜仪思绪一阵纷杂,浑身却被捆住一般难受,心中又似涨出一团火焰,不自觉地咬牙瞪眼,感到自脚跟起有一条大筋直拧而上,在臀部又拧粗了几分,继续向上,穿过命门,顺着脊背大筋直冲贯顶。骨节随着气血鼓荡震动,这就有了虎豹雷音;沉肘一坠,双手就抠成了熊膀鹰捉;曲腿一开,挺膝就撑出了鸡腿龙身,整个人就像一头进入搏斗状态的野兽,浑身肌肉都颤抖起来,不自觉就扎出了六合起式——侵扑站。

那头马感觉到这少年的威势,鼓着大眼将头偏了偏。顺着缰绳,袁凤仪也发觉了马的异常,猛然间,感觉缰绳一拽,那马昂首腾蹄,抖得脖铃“哗啦啦”乱响,袁凤仪赶紧沉身坠住。头马一乱,后边的大骡子也跟着一阵骚动,袁凤吟回过头,见袁镜仪立在小路中央,虎目如刀,直插自己的后心,袁凤仪也一咬牙,将缰绳一丢,大步返了回来。

作为心意嫡传,又精通各家拳法,袁凤仪眼光很高。在他眼里,当地的大多习武者,不过都是些拳学上的孩子。方才,老朋友张瑞祺竟然迎出了自己二十里,说这孩子得了张铤芳七八成手艺,许多地方还略有过之,请求袁大拳师帮忙调教调教,这就引起了袁凤仪的好奇。

看这孩子竖项冲顶、含胸拔背,身如牮柱、步似耕犁,根基没有问题,而臂膀随意一摆,却是肩护咽喉,肘顾心胸,膝掩裆胯,手领劲意,严谨浑厚又含着动势。再看,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上下一线,前后一片,后腿曲蓄,前腿挺膝,确实是三尖相照,六合到位,虽说气势逼人,却无一处硬努之气,纯是内劲的外露。有此造诣,可见其师另有其人。

心意拳是懂得舍弃的拳法,它取鸡步弃马步,没有额外的腰马转换。进步起落束展,出手顺畅连贯,因而总能快人半步。侵扑站是大侠买壮图掐头去尾而成的无起手之起手,透出形来就是熊出洞。猛兽先天机警,特别是出洞之时,因恐有别类埋伏,头三步皆非直出,而是顾返纵横、斜折而出。心意熊形的一个取意便是横行霸道却不鲁莽直进,这一折非但躲过攻击,更是侧里欺身,使得我打人易,人动我难。

虽然都称心意拳,但侵扑站是教内独有,袁凤仪自然不能不问。只见白影飞蹿,他在众镖师间三旋两转便到了袁镜仪身前,袁镜仪心意一动,挺步就钻,使鹞子入林侧展翅,膀臂翻转如同避枝,束展间就进了大拳师中门。可只感觉前臂一麻,浑身一沉,袁大拳师貌似同样的式子,手扶手,肩挤肩,开步坠身,硬是把袁镜仪包裹起来。

袁镜仪就感觉彼此都在动,但自己的身子已离地偏栽,刚一栽歪又被袁先生锁住身势,动一分就勒紧一分,别说进退两难,就是喘气都不得劲。袁镜仪使劲绷着身子,硬生一挣,袁凤仪双臂一错,张手一横,袁镜仪打着转儿摔了出去,身子在地上蹭起一溜尘土,肩膀脱臼一样地疼。

袁镜仪心下大惊,他一直以为裹法就是摔跤的含蓄,此时交手,却感觉袁大拳师浑身铁铸一般,根本没玩那些机巧,一贴一靠就将自己的劲力憋死了。自己就粽子一般给捆裹着提了起来,犹如水中行路,脚下无根,浑身力气化于无形。

他猛然记起郭今奇曾经说过:心意拳浑身七拳,十四处打法,浑然团聚如一,而又处处可出尖峰,非尖峰处又起横劲,迈步耕犁,触物必翻,龙形搜骨,裹身吞人。这就合上了小爹铤芳所讲的“顾法”,顾法是在出拳同时照顾好自己,看顾住对手,出手便占住要道,护住要害,虽不用手抓拿,却能困住对手不得辗转。只是小爹铤芳虽一直在这方面下功夫,却只能在交手瞬间制住对手,做不到袁凤仪这般让人逃都逃不掉。

袁镜仪眼里冒火,熊步盘转,两膀一晃就往袁凤仪身后绕。而袁凤仪身都没回,一坠身势倒打熊膀。熊出洞四面照应,袁镜仪本能地就将身子一束,合两臂挤住了袁凤仪的撞肘,却感觉袁凤仪那手指猛然一张,在裆前“蓬棱”一下就震开了,袁镜仪的身子被撞得一阵歪斜,若不是两条小臂交叠挤着,这一下自己就交代了。饶是这样,还是被震得两臂发麻,小腹闷疼。

一愣神的空当,袁凤仪步子辗转就调过了身子,手一圈,摆臂就是一记熊形单把。袁镜仪手肘相撑,护住头面,让袁凤仪一横把挒得又是一个趔趄。同时,袁凤仪后步一蹬,栽膀插肘又是一撞,这一撞把袁镜仪弄得脏腑震荡,头脑混沌。而后开右步一裹,又把袁镜仪的中节捆住。

这种缠人的感觉让袁镜仪憋屈窝火,以他的身法,一般的擒拿根本锁不住,骨节一转就能走脱。但袁凤仪把袁镜仪上下三节的大根都给拿死了,一丝辗转的缝隙都没有。袁镜仪穷极生变,束缩拧展,狠命撑出一寸缝隙,而袁凤仪手臂搬缠,别住了袁镜仪的两臂一翻,一个裹横就把袁镜仪打了出去。

大拳师灵猫扑鼠,戏弄得袁镜仪恼羞成怒,一个滚儿爬起来,探手放膀,直拍袁凤仪面门,同时撞膝起脚,猛勾袁凤仪海底。只见袁凤仪的身躯似突然变长一般,出挑领把一拨袁镜仪的手臂,只一动就钻进了袁镜仪怀里,袁镜仪只感觉眼前一黑,两条手臂就跟棒槌一般不听使唤,让人在怀里硬塞着打了个转,这一转连肘带手,胸前裆下不知被打了多少下。

袁镜仪一阵踉跄,他没想到自己求死一攻,袁凤仪却还是老叟戏顽童。这若换了张铤芳,得了这机会,必然挑着对方的下阴将人凌空打死。袁镜仪挣扎出来,搂头一把,横拍袁凤仪耳门,只感觉袁凤仪熊膀一栽,身势似天柱倾塌一般砸了过来。袁镜仪一阵战栗,抟气闭门护住胸肋,就感觉一股厚力冲上胯骨,两腿一软,一个屁股蹾儿就坐在地上。

倒地之后,袁镜仪没敢爬起,他知道肩打是心意拳头一把拳劲,所谓“墙倒容易推,天塌最难擎”,其势最猛,袁凤仪只是动用寸步的挨靠,就能让自己头眼发昏,若这一把真下狠手,自己的肝脏已经震裂了。

灭了一个武者的斗志,比废了一个武者的武功更彻底。袁镜仪心里很不好受。人家只是顺势微动,而自己只要碰上,身子就被锉得发不出力气,玩物一般,想倒都倒不下去。袁镜仪绝望了,眼中的火焰已然变成了一堆死灰。

“双膀调换如刀,也不错了。只可惜虎纵平阳,鹰翻密林,势头虽大,但裹而不实,空有其形,不具其能,可惜了一身好功力。”袁凤仪举手在袁镜仪眼前拧锉了几下,周身骨骼一缩一蹭,如同蛇行,袁镜仪一下子就想起来郭先生讲过那段话:如蛇吸食,裹而不露,鹞子入林,怀里转身。求学之心一下子被唤了起来。

“你跟张铤芳学的吧?以后可要小心了,别再落个惨死。”袁凤仪掸掸袖子,望了望田垄,“能进还得能追,迅捷还得迅猛。你若真有心,或者在这踩出一条道来,或者找个坚实的夹道。”

袁镜仪想起来,张铤芳就是一处夹道练拳,那夹道一面是山墙,一面是院墙,而且三面嵌着拳谱石碑,地面是用磨盘压着木段铺成,然后盖上一层泥土。哪处被踩陷了,就再铺上一层土。张铤芳以身快手狠出名,他拳艺上的成就得益于步子的快狠。只是那夹道有些憋屈,袁镜仪一进去就感觉浑身燥热,筋骨绷涨。

袁凤仪笑了笑:“就像虎豹选窝,练拳的地方也是要选的。在夹道练拳,一是图个僻静,再是图个困兽破壁、脑后生眼的意象,如此练功,事半功倍。”见袁镜仪略有心动,袁凤仪指点道,“你功力很不错了,只可惜困在体内不会变通,你有心深造吗?”

袁镜仪就要下拜,袁凤仪一把搀住,坦诚道:“你若听我相劝,就跟你爷回去吧!”

张瑞祺从马队里走了过来,袁镜仪明白过来,眼皮一垂,偏过头去。张瑞祺道:“你真想为你小爹报仇,就该随我回大院,单凭你一己之力,又怎么报仇?我也不怕袁先生忌讳,杀人者胆敢暗算你小爹,就是没把心意门放在眼里。就你现在的本事,凶手站在你的面前,怕你都无能为力!能受袁先生指点,这是多大的造化,回去吧!”

袁镜仪低头不语。张瑞祺对郭书嫛道:“书嫛,你跟我回去。”

郭书嫛看看袁镜仪,拧着衣襟没动。张瑞祺又道:“你若真心为他好,就随我回去。”

郭书嫛有点动摇,张瑞祺手一抓郭书嫛的腕子,又合手将肘子一扣一端,郭书嫛臂膀一疼,再要化解已经被拿得脚跟离地,喊了两声“师哥”,就被张瑞祺擒着上了大道。

袁凤仪对袁镜仪道:“老表,大丈夫当忍则忍,我等着你。”说完也回了镖队。

袁镜仪没挪步,失神地看着骡马身上的货驮子,随着沉重的马蹄声,一拧一晃地进了村子。

不远处的枯草杆子一阵抖动,露出一张头戴草圈的脏脸来,这小子兔子一般趴在干沟里,看着落败的袁镜仪一阵窃笑,然后撅着屁股缩着身子,一步一步倒退着爬远了。

这小子叫刘贵五,是瑞昌的伙计把头,武艺不行,但是为人精鬼,瑞昌上下都叫他鬼五。从张瑞祺一出门,他就偷偷地跟在后面了。他在号上没少得张钰芳的好处,很显然,这是赶着回去给张钰芳汇报好消息了。

天似乎一下子就暗了,只是太阳出奇地红,红得让人心慌。微风吹来,袁镜仪有点失神,看着路面龟裂绵延,疙疙瘩瘩,一直向村子延伸,散落在地面的石子,一颗一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想弄明白落败的道理,就要投身其中,不断切磋,就要回到那些高手身边。袁镜仪一屁股溜下了旱沟,就翘着后脑倚在斜岸上,看天边那一道道的流光逐渐被黑暗吞没。

袁镜仪想起了自己在老宅的房间。他记得门框上的每一条纹理,每一道裂缝,记得在哪片泥瓦下住着一窝蜘蛛,哪块砖头边有着一个蚁穴。还有那百岁的老祖母,总是抱着一只花猫,捧着一碗干果,静静地坐在厦檐下。阳光爬过青灰的墙壁,爬过了干瘦的枝杈,顺着老祖母的小脚爬上来,让她的脸上布满沟壑。然后爬过房檐,无情地带走了整个城镇的光鲜,仿佛只是瞬间,一切便都老去了。

天踏实地黑下来,空中传来一阵凄厉的鸟叫,袁镜仪抖擞了一下,地面的湿气透过枯草传了上来,袁镜仪瑟缩着掏出火镰开始打火,火星一串一串迸发出来,但就是引不着。袁镜仪就这么叮呛叮呛地打着火石,感觉整条河沟都被寒冷跟沮丧填满了。

  六、各怀心思



新月如刀,万籁俱寂,夜色将大地笼罩得模糊而深邃。张瑞祺孤单地坐在卧房里,看着桌上油灯的火苗一蹿一蹿地烧着,点火捻吸了几口水烟,在房间开始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把地砖想成了棋盘的格子,而自己就变成了棋子,又自己跟自己下起棋来。

刚挪了七八步,张锐芳敲门进来了,“爹,你找我?”

张瑞祺“哦”了一声,回过身,张锐芳顺手将一提纸包裹放在了桌上,“爹,这是洛阳的朋友捎来的点心。”

张瑞祺又“嗯”了一声,把水烟摆在了桌子上。

老头子一直不怎么喜欢二儿子,感觉他身上透着些奸诈,只是又没拿着实质把柄,想来他也不过是做事的时候多下了些心思,也就说不着他什么了。

张锐芳不等老头子问话,先交代道:“爹,我听到一个事情,上头借人祖大祭之名,巡查团练防务。霸着渡口的另几家一边往上使银子,一边组织人马呢!”

张瑞祺端着老爹的架子,一抬手,示意张锐芳坐下说。张锐芳坐在侧位双手抚膝,接着道:“防务有剿匪大臣操办,钦差也就是过过场面,争着送礼,哼!就是送银山也不可能把河禁开了。”

张锐芳一落座又起了身,走到桌子前用手背试了试茶壶水温,给他爹斟上茶,然后双手奉上茶碗道:“寺卿参祭乃是国礼,皇上既然派人来了,自然是要拿出一点样子来,我们也不得不陪着装装样子,只是他们争着往上送银子,咱家反而被动了。”

“你有什么想法?”

“官场上人情重于才干,而战场上才干又重于虚名,咱悄悄备着,但也不急于示好。只管专注祭典,别家爱堆银子只管堆去。”奉上茶,张锐芳又退了回去。

“这合适吗?”

“爹,我打探过了,胡豋云是来继任巡抚的,这老头谨慎得很,况且新官上任,怎么也得做几天样子,还没摸着他脾气就急着打点,万一老大人廉洁奉公,哪怕是假装廉洁,岂不是费了银子又落了话柄?若只是备着,示之以虚,动之以利,如此反而稳妥。”

“嗯。思路很对我心意。对钦差到访一事,你又怎么看?”

“依儿看,这要么是胡豋云想为以后立个威信,要么就是手下有人狐假虎威,借着钦差的名头另有图谋。”

张瑞祺捏着茶碗盖一指道:“接着说。”

“钦差大臣督察地方,地方官员层层打点,这就少不了他的了,本不必亲自张罗。况且八辈子难来一次,来了又跟地方官员不是一路,后台再硬他也不敢太过招摇。这些老大人办起事来总是小心再三,风声刮这么快,应该不是他的本意。”

“你的意思是接应的官员借题发挥?”

“爹,虽然儿不敢断定,但是不得不防。不过今天早上来了两匹快马,只在地头打了个旋儿就回去了。绿林的探子不会如此张扬,这也极有可能是这位胡大人投石问路。”

“哦?单凭这点就敢断定?”张瑞祺晃动着茶碗,翻眼皮瞅着张锐芳。

张锐芳笑了笑:“我当时正好在场,听口音,那二位都是带点京腔的河北口音。”不待张瑞祺追问,张锐芳又道:“爹,我看该叫镜仪回来了。”

“嗯。”张瑞祺没有追问,“我累了。我把这事交给你办,你有把握处理周全?”

“大哥过午交代过,我感觉爹的安排已经很妥当了,再有想法也只是临时的了。”

“好。”张瑞祺点点头,把桌上盛干果的小碟推到张锐芳手边,“你对其他各家的举动怎么看?”

“打点银子是为了河运畅通,但团练沿河布防,那船运迟早得歇业,说不定还会被军队征用,这一笔银子算是打了水漂了。组织人马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做出一副拥护官兵又可以自保的样子,目的还是为了霸占利益。这又是一处败笔。哼!这不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么?缺钱的时候,无论官匪,打的就是这些独霸一方的富户的主意。”

“尚家什么举动?”

张锐芳咬咬牙道:“各家举动相仿,唯独尚家没有动静。”

“这条老狐狸。”张瑞祺抓了几粒杏仁,暗暗使劲捏着,“老二,你认为该怎么办?”

张锐芳也取了几粒杏仁拿在手里,“这事在人不在钱。若是贪图银子,召集富绅、商户谈一下地方安定就可以了。既然透出风来推广民团,那很可能真是要组办团练了。”

“平乱有大军,捕匪有衙门,民众又能团结自保,何必多此一举,强人所难呢?”

“爹,若有一支队伍,既能保护地方,又不受团练调遣;既能为我所用,又不用银子供养。你感觉怎么样?”

“这不就是土匪么!”

“若这支队伍有官方支持,岂不是非常便利?”张锐芳站在张瑞祺身侧,斜眼看着他爹。

“谁在琢磨这等好事?”

“爹,消息不就是他放出的么?”

“袁立三?”张瑞祺显出犹疑之色,“他有这个心机?”

张锐芳用指头点着桌面道:“立三叔被贬职已有三年,他虽然有点家业,但为了疏通仕途,结交党羽,耗费的差不多了。他现在急需新开业务,扭转局面。”

“哦?他不是正倚着老宅修寨堡么?”

“是,可惜已经被迫停工,我替他算了算,他也就装点在身上那点东西了。”

张瑞祺往嘴里塞着杏仁,做出一副处变不惊不样子,“也倒奇了,抠了一辈子,却舍得把银子化成一块带不走的砖土。”

张锐芳退回身来,“这也是以退为进,立三叔拉出与民同心的架势,支持他的人自然就多了。”

“若能修寨护民,也是一件好事。”

张锐芳讥笑着告诉父亲,袁立三有权招募乡勇,但无力供养刀客,所以这才鼓动乡邻修寨,乡邻一旦参与进来,无形中就成了他的人。他规划的地面都是廉价买的,他只把自家老宅加固了一下,又垒了一圈墙,半个村子就成了他家的了。

张瑞祺不想把话扯远,忍住了没骂袁立三,对儿子道:“如此他就得利用多方关系来堵这个窟窿了,钦差到来正是机会,难怪他跟着跑回来了。他自小就爱玩些拆东墙补西墙的营生。”

张锐芳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见张瑞祺信了自己的话,便说张家的实力乡人皆知,而袁立三又狗急跳墙,若他执意保举父亲,怕是推辞也没用了。

张瑞祺也清楚,就是再装老朽,自己也是这方拳界的泰山北斗,既然躲不过了,倒不如捏住了袁立三为己所用。

张锐芳像是看出了父亲的心思,“爹,我感觉您就是别在犄角里的车,说出来就能出来,只是你若出面了,那还有立三叔什么事情呢?所以,即便你出面,袁立三还不一定就乐意你出面呢。”

张瑞祺在心里把棋盘重新摆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

张锐芳缓缓道:“如此,办法便只有一个,就是寻个马后炮。”

张瑞祺一听就明白了,马步迂回,八面威风,炮势隐秘,攻守兼备,马炮配合起来长短并济,处处杀招。

张锐芳继续道,“立三叔就是那马,出头露面、冲锋陷阵,大炮在后边压住阵脚。用在人事上,马不离火线,要紧就是控制住炮。显然他控制不住爹爹这门炮,而家骁是咱家命根,让立三叔一捏,爹爹也就不得不从了。”

张瑞祺心道:其实还有第三条法子,刚刚开局,你小子与袁立三合作,效用比自己或袁镜仪都要好。只是你在头前忙活,把袁立三晾在后方照应。如此看来,想不自出力又能组建乡勇的,就不是袁立三了。而打算利用自己跟袁镜仪的,也不止袁立三一人了。

张瑞祺不动声色,嘴上问道:“若不得不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张锐芳装出一脸苦恼:“眼看就是庙会打擂的日子了,如果愿意让袁镜仪出头,就让他拿下头名金帖,如果另有打算,就寻个亲信拳师拿下这个名次。”

经这一说,张瑞祺确定了张锐芳的心思,说话间就起了身,走到书案前拉开抽屉,摸出一个精致的漆盒。张锐芳也跟过来看,张瑞祺就端起盒子,见里面端放着一对玉瓶。张瑞祺在衣襟上蹭了蹭手,小心翼翼地抠出一只,对着呵了一口气,又凑近油灯细看变化,脸上洋溢出陶醉之色。待气雾消失,张瑞祺用拇指轻轻一抹,放在了张锐芳的眼前。

张锐芳见那玉瓶晶莹温润,色泽美妙,样式也优美灵动,对口一望,瓶里雾气缭绕,似有小龙飞旋,确实是难得的宝贝。张钰芳两手哆嗦着,暗暗发誓,一定要夺得掌门之位,继承这些宝贝。

张瑞祺叹息一声,又轻轻放了回去,关上了盒盖往桌上一推,“我得去给他提个醒儿,我最烦被别人看做棋子。”

张锐芳盯着盒子道:“爹,他缺的是银子,还是备银票吧。”

张瑞祺端着盒子掂了掂,“他知我归隐,却要逼我出头,这就是欺我无争,别忘了我也是五品顶戴,我家儿孙,是他能利用的吗!”

张锐芳强装镇定,往张瑞祺身后挪了挪,出了他的视线。

张瑞祺眯缝着眼睛,盯着桌上两张棋盘,心里盘算着连环马,当把四匹马摆在一起的时候,张瑞祺心头猛然一动。他突然想到,袁立三本是防着自己的,而且早跟袁镜仪疏远了,他又怎么会把团练教头这样的职务托付给一个孩子呢?既然如此,他不去贴靠别人,却偏偏来找瑞昌,那目的只能有一个,就是看上了瑞昌的马匹。

自捻子与清兵先后易步为骑,急需良马,此地就出现了一个马市,后来逐渐繁盛为“南牛北马”的大牛马市,创下过日交易量近万头的记录。镖局关张后,张瑞祺重做整顿,三门的主业就转成了贩马,他自己感觉收敛了许多,但瑞昌的水陆镖师有上百人之多,只要张家支持乡团,这些镖师、马匹都会被无偿征用,到时非但赔了人马,还要自出粮饷供养这支队伍。

现在各家大户都出人出资,自己显了势力,必然会遭到其余各家的合力排挤,力量逐渐削减,而各家相互监督,以后单独哪一家都掀不起风浪了,私人武装就牢牢地控在了胡豋云手里。好阴险的一步杀招啊!张锐芳花言巧语捅咕自己参与,这是打算赔了三门来成就他。

在张瑞祺的父亲张致远掌门的时候,家业就已经衰败了,张致远就想出奇招,利用张家的威信与武艺,改当铺的物品买卖为人情买卖,甚至可以花钱买命,抵命换钱,这让张家在短期内扭转了局面。虽然张致远买卖谨慎,而后也坚决停止了业务,但负面的问题还是逐一出现,漏洞也越来越大。张瑞祺这一辈子,就是在不断地修补漏洞,其中艰险,不是这些争做掌门的人能理解的。

张锐芳不知道他爹在想什么,试探道:“爹,咱哪天出发?”

“这事暂且一放,你明日去找张文治批一卦,弄个好听的说法,太昊陵庙会之外,当地也走社火大祭,你去寻几拨耍戏法的,让他们卖力表演,但要露些破绽,好让乡民知道那都是玩意儿,以后遇到邪门歪道也好有个分辨。”

张锐芳心里一阵窃喜,夸赞数声,退身去办了。张锐芳走后,张瑞祺呆坐在椅子上,用手摩挲着桌上的棋子,一有狗叫就直起身子,他以为袁镜仪能连夜回来,可反复了几次都不是。

  七、笑里藏刀



月亮放出雪亮的光华,给大街铺上了一层清冷而轻柔的薄纱。张锐芳踩着月光,一路轻快地走着。老头子这关过了,还要去车马店向领东大掌柜打个招呼。

领东掌柜叫马稚儒,从小就在张家长大,深得张瑞祺器重,若不是马稚儒信了穆圣,不便通婚,张瑞祺差点把他招为女婿。这不光因为他是张瑞祺的义子,更因为父子两代都管着那个神秘的当铺,而且马稚儒在众掌柜里,功劳苦劳都是最大的。早年他驻号兰州,为保瑞昌利益,还落下了手脚的残疾。缘于一种补偿的心态,瑞昌给马稚儒的权力比余外三门都要大。

除了张锐芳的“海升楼”,余外两门的东家都不管账,全权交给了马稚儒,虽说张铤芳在时名头最大,但整个码头却都是马稚儒的门生,张铤芳一死,张锐芳就更打怵他了。

找大掌柜,说法上是借几个打手帮自己拿下团练练总一职,而实际上张锐芳另有意图。

车马店朴实得掉渣:土里土气的围墙,土里土气的客房,呼吸都是土里土气的味道,张锐芳平日很少过来。只是车马店是瑞昌老号的买卖,总号的掌柜都在车马店设有掌柜房。

老号是“回”字型的两层客房,以此为基准又扩建了两排厢房,厢房外围又套有大院。此时客房多亮着灯,若是从二层往下看,灯火组成了一个“品”字形。

张锐芳自南门走进去,蹲在货驮子上的护院伙计挺身跳了下来,一见是二当家来了,又赶紧弓起腰身。张锐芳将眼左右一扫,通过对方在大院的货驮子就算出了住客的情况。东厢灯火通明,那是通透五间的饭厅,有了这光亮,大院里都不用点灯了。

西边便是掌柜房,西北口有个二进门,过了门是马厩跟货仓,二进院子就是“回”字客房了,西面一排是伙计房与库房。张锐芳穿过马厩往里走,引起了一阵狗叫。转进“品”字的左上空缺,便是车马店的练武场,进门三面看台,时常有住店镖师在此切磋。西南角停着一盘大碾盘,此时的马稚儒正托着一颗石球在上面盘步转掌。

练武场没有点火,马稚儒瘦长的身影在碾盘上辗转起伏,忽而如寒鸡独立,忽而如游龙行空;那石球托在手上,随着身子盘转,也前后左右面前腋下地转换着。

慢慢张锐芳也看出了门道,马稚儒的动作并不复杂,虚灵顶劲,上下悬垂,屈膝坐胯,双足平趟,出步的时候内脚顺直,外脚微扣,顺着碾盘边沿就一趋一趋地转成了圆圈。走两圈换一个姿势,只有换式的时候才一阵拧转盘绕。虽说只是走转,但骨节一鼓一荡的,越转气势越厚。

那石球就像没了重量,摩着衣服不远不近地转着:先一串动作,石球托在手上交换,却始终没挨上身子;又一串动作,石球似是挤在两臂、肘肋之间蹭转,一个失手就会砸落下来,看得张锐芳手心冒汗,提心吊胆。

马稚儒运转自如,时而雄厚如大蟒翻身,时而又惊灵似毒蛇调头,最后成了一道影子,人也好似没了重量,飘似的就吸在了墙上,踩着墙壁腾转两步,又一个旋转回到碾盘。张锐芳都看傻了,感觉三弟活着时也不是对手。只见他胳膊顺着身子转,手掌又随着胳膊转,大圈变小圈,小圈又变大圈,一揉眼的工夫,再看过去,碾盘子上只余下了那个石球,马稚儒已经没了踪迹。

张锐芳左右寻找,突然觉着后背凉飕飕的,心想这人怎么跟鬼似的?正诧异着,一只手就搭上了自己肩头,张锐芳浑身一哆嗦。“二少爷怎么到这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问道。张锐芳回身笑道:“嗨,七哥……七哥身法真快。”

马稚儒在道上有个外号叫“七寸白眉”,兄弟们习惯了也都叫他七哥。外人只知道“白眉”是形容马稚儒聪慧,“七寸”是比喻他下手准。其实这名字是武林同道给他起的,“七寸子”是白眉蝮蛇的一种,有毒牙,极歹毒。花色枯干,善于隐藏,卧在地上不动时就像一堆狗屎。身子粗壮灵活,一蹿能绕上一人多高的高粱秆,贴着草叶飞窜,鹞鹰都拿不住它。遇敌时能支棱起身子对峙周旋,极善把握时机,往往一击而中。看马稚儒行拳,又揣摩他的性情,这个名字确实贴切。

“呵,不中了,手不行了。”说着,马稚儒真就伸出手来给张锐芳看,“托大件还凑合,小物件却拿捏不住,算盘已经打不了了。我以为加点分量调理一下,可惜啊!”

张锐芳看着马稚儒的双手果然在不自觉地哆嗦,用手摸了摸,那手柔若无骨,有点不落忍,又有点庆幸,但面上还是装出一副惊异的样子,“七哥,比以前严重了?”

“不瞒二弟,每况愈下。”马稚儒唉声叹气地抽回手。

张锐芳挂着一脸遗憾,生怕马稚儒没发觉,还夸张地叹息了一声。

马稚儒平时就住在店里,是西院伙计房的头一间,对应楼上有暗门相通,守着二进门,南北动静尽收眼底。

马稚儒的房间一直点着灯,一进门香气缭绕。西墙对门是一张绣着圆顶建筑的毛毯,四壁是好几套穆斯林经文挂毯,那笔划都是刀刻样式,顶上的大字也一团一簇地组合成了胡琴、花盘之类的图案,把张锐芳看得稀里糊涂的,硬装出欣赏的样子动了动嘴皮,心里念的却是“仁、义、孝、悌”之类。

摆设简单整洁:炕在西南,当中一张小桌,炕头一个小柜;西北墙角一个立柜,柜上一个木箱;贴着北墙一条桌案,案上燃着香炉,余外桌椅都没有。卧房就算是静室了,极其简陋,立柜旁边有道小门通着隔壁,作为水房,是马稚儒一人专用的。张锐芳只听说马稚儒迷上了《古兰经》,没想到竟是这样彻底。

豫东都是睡床,有钱人家也只在地上生个火盆,这房间算是个例外了,炕头一个小灶,墙外还有个锅头,进了冬天这炕就一直热着,有伙计按时往里塞煤块。

马稚儒将手插在褥子里摸了摸,道声上炕吧。张锐芳有点拘谨,靠在炕沿看了看,小桌上有个扁壶,壶旁两个茶碗,余外还有一碟没吃完的点心,可能就是马稚儒的晚餐了。张锐芳做出一副热泪盈眶的样子:“七哥,辛苦了。”

马稚儒笑了笑,从柜头取了一副水晶养目镜挂在了耳朵上,看着油灯摇摇头:“我眼睛也不行了,日头太猛看不清晰,日头一落也看不清晰,想读点书都不方便。”马稚儒话语很轻,但张锐芳心里一扎一扎地。

张锐芳从小就有点怕马稚儒,感觉这人虽然面带微笑,但总透着一股阴冷,要不是他召集的刀客都到位了,他决然不敢招惹马稚儒。

张锐芳欺负马稚儒眼神不济,就躲在暗影里,大着胆子打量起他,渴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将死的气象。马稚儒还是一袭长衫,整洁的有些过分,衣领、袖口、扣子甚至衣褶都整齐明快。

一张脸愈加瘦削了,鹰钩鼻,尖下颌,自眉骨起了两道棱子斜插额角,自颧骨又起了两道棱子伸向鬓角。一双眼睛就埋伏在这骨棱之间,稳重,警觉,极有威慑力。他练功时动作很多,但平时却很沉静,就连左右顾盼时,颈项扭动都很小,似乎用耳多于用眼,隐隐呈现出一种防守姿态。这姿态让张锐芳很不自在。张锐芳想当家主事,就必须得到马稚儒的支持。马稚儒虽是外姓,但他把着张家里外的账本,果真铁萼堂分家,给他几个铺子是必然的,而以他的本事,一旦自立门户,不出三年就能吞掉瑞昌。张瑞祺对他的制约,不过是靠着一点感情,这在张锐芳看来,根本靠不住。

“哎,我这手啊,只能吃个点心了。”马稚儒颤抖着添了两杯茶,张锐芳赶紧去接,这茶杯比一般的杯子要大,还带着耳鼻。张锐芳看马稚儒用手托着杯底,捏着耳鼻托到嘴边,两手捧着往嘴里倒,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也端起来喝了一口,感觉这杯子的分量真不轻,心中不免狐疑起来。

二人先拉了一阵家常,张锐芳带着委屈的语调就谈到了钦差巡察,马稚儒显然也得到了消息,他也不跟张锐芳装糊涂,淡淡道:“这个也不用心焦,权当客人对待就好了。”

张锐芳应和着,又道:“七哥,我有个想法。”

“哦?”马稚儒示意张锐芳脱了鞋上炕。

张锐芳踩着地上的毛毯也不太习惯,索性就脱鞋上了炕,见马稚儒炕头放着一本包着金边的厚书,上面是看不懂的古怪文字,想来便是《古兰经》了。张锐芳刚要伸手去摸,又被烫了似的缩回手来,尴尬一笑道:“七哥入了教了?这书不能随便翻阅吧?”

马稚儒道:“哦。我这些年时常迷茫,读一读圣人训诫,心中会踏实一些。”

张锐芳嘴角显出一丝喜色,接上方才的话题道:“我想,既然当官的点着名了,倒不如看风使船,顺势挺进。”

“哪一方面呢?”马稚儒也不抬头,就看着桌面说话。

“码头。”

一提码头,马稚儒的心就动了一动,张锐芳察觉出来,继续道:“虽然咱家霸着项城一线,但往来生意远不及上游繁盛。康、周、杨三家势力均衡,直通洛阳。就过去来说,他们统一对外,外人确实很难插入,但眼下不同了,他们各怀心思,先求自保,咱的机会可就来了。”

马稚儒取了一个酥饼想递给张锐芳,一哆嗦又掉在碟内,不好意思地陪了个笑脸,示意张锐芳自便。张锐芳知道不能太客气,抓起一个就咬:“我看了,康家结交官府,实力雄厚;周家资格最老,专营水路;杨家人手众多,见财不拒。虽然各有特长,但这三家都没有自己的镖队。”张锐芳有点噎,端茶杯灌了一口,又一抻脖子道,“平静年月尚看不出镖师的重要,但现今可就不好说了。咱家镖船沿淮河而下,在捻子辖区畅通无阻,这一点谁也比不了。”

马稚儒看着碟子上倒映的烛光,轻声问:“你有什么打算?”

张锐芳大口咀嚼着:“现在麻烦来了,各家都有收缩之意,我们应趁虚而入,逆流而上,”顿了一下,一口将半个酥饼吞了,“重兴镖局业务。”

马稚儒将碟内掉下的酥饼渣片拈起一片来含在嘴里,一嘬化开,又沾起一片按在舌头上,“这事你最好问过父亲,找郭先生商议一下。”

“那都是父亲的人,我调不动。”

“那你的意思是?”

张锐芳看着马稚儒,一口气说出了打算:“现在州府团练自顾不暇,各家武装又只能勉强自顾,这之间就需要一支灵活的队伍。但这些老大人又拥兵自保,不多拼斗。新任督抚一上任,必然又有需求,我若走关系拿下乡团练总一职,集合地方武装为我所用。有此队伍,大事有正规团练顶着,小事由各家自己处理,而这中间的好处,便尽归咱家了。”

“听来确实不错,似有传言,袁立三也在忙活这个事情。二弟可别给别人做了嫁衣。”马稚儒言语巧妙,从不正面否定别人。

张锐芳推着小桌一仰身道:“这个无妨。这也是个烫手山芋,并不是谁都敢接。不怕对头多,就怕没人争。”

“我们要出多少人马?”马稚儒还是不温不火,取了一个酥饼用指肚捏住,哆哆嗦嗦地弹了弹,一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做得格外吃力。

张锐芳的心动了一下。“我们只出练总、教头,以精专胜松散。”

“呵!我怎么没有想到!最近码头也不好干,我只会从业务上想法子,你倒是有本事,人拒我取,人杂我精。呵!若父亲议事,七哥举双手支持。”

张锐芳舒了一口气:“七哥支持我的话,就成了七八分了。”

“哎,七哥上岁数了,你别嫌我啰嗦。还是那句话,怕没这么简单呀!”

张锐芳极其坦诚地道:“所以我还得向七哥借点人。”

“借人?”马稚儒抬起了头。

“是,码头上扛活的遍地是您的弟子,这其中怎么也有一两个好手,我得靠他们帮我拿下总教头一职。若各队教师均是我家门生,那我即便不是练总,这队伍也听咱家的了。”

“哦,我听明白了。你是让我推荐武师,替你拿下这个总练长。”

“就是这个意思。”

马稚儒连连摇头,紧闭双目道:“哎。你这一说我想起三弟了。如果三弟还在,这练长非他莫属。”

“三弟在时就已经是教师爷了。”

“是,是,是,可想起三弟我就浑身发凉。”

张锐芳笑笑道:“七哥放心,三弟是三弟,二弟是二弟。”

“嗬,嗬,”马稚儒干笑两声,“七哥跟父亲一个脾气,虽然我门生众多,但都未授实学。要不你明天亲自来看,我让他们走走本事,看好哪个尽管挑走。怎么样?”

“七哥痛快!但这么说,就真没人才推荐了?”

“二弟啊,我都拿不稳筷子了。我要有中意的弟子,我能让自己吃不上饭?”

张锐芳一脸忧伤,“七哥,回头我送个丫头过来吧?”

“你呀!我一个人习惯了。你只管来挑人就是了。”马稚儒连连摆手,“二弟,我还得提醒你,如果巡抚竞标,必然有人踊跃参与,你能想到搜罗人才,别家同样可以聘请高手。”

“是,大哥提醒的是。”张锐芳通过激动的口气透露着对马稚儒的感谢。马稚儒也一副替人排忧解难的架势。“实在不行就把长虹、玉政要过来。”

“唉,跟他们就有点生分了。”张锐芳不再跟马稚儒多费口舌,一拍脑袋道,“哎呀!忘了!七哥,我这还落个事情忘了吩咐。你先休息,我还得回去打点打点。”

“二弟最是繁忙,咱家以后也多靠你了。”马稚儒也不挽留。

张锐芳模糊地答应着,一边推辞一边下炕穿了鞋,连推带拽不让马稚儒出送。但他哪里按得住马稚儒,三转两旋就把鞋穿上了,也没感觉如何使力,张锐芳就腾云驾雾一般被送出门外。

走出几步,张锐芳回头看了一眼,马稚儒孤单地站在那里,合着削肩平胛的窄长腰身,就好似一件杀人的利器。

张锐芳径直出了南门,从暗地闪出一个人影,悄悄跟了上来。“二爷都办妥了?”张锐芳偏头一笑,很得意地叙述了一遍。

来的是张锐芳的贴身保镖黑朗。这人出手狠辣,行踪诡秘,谁都不知道张锐芳从哪里请来这样一个人,好似突然就冒出来了。也不知道张锐芳用了什么手段,黑朗对他惟命是从。不过据向南估计,看他善于奔走,金牙纹面,很可能是石达开亲随狼兵中的一个。石达开兵败后,有一支武艺高强的余部散落到了陕川一带。

张锐芳根本不会把筹码押在马稚儒身上,跟马稚儒借人,不过是摸一摸他的底细。打过招呼了,也就别住了马稚儒的马腿,马稚儒碍于情面,便不好跟自己争了。

黑暗笼罩着村寨,猛然间蹿起一只怪鸟,在眼前掠了个弧线,又“扑啦啦”地飞走了。张锐芳打了个冷战,四下瞧瞧收了声。两个鬼祟的身影慢慢融进了黑暗里。

  八、马奔虎践



月色忽明忽暗,地面也跟着一阵灰一阵黑,就像张铤芳出事的那个晚上。袁镜仪扛着犁,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干路。路边铺着的枯草败叶,踩上去软塌塌湿漉漉的,烂泥粘在鞋上,给袁镜仪包上了一双匣子鞋。

袁镜仪拖着两条腿,想起了谱上的一句话:起如挑担,行如槐虫。这是心意拳起落进退的身法感受,也是要领所在,或许弄明白了这句,也就明白了为何对不过袁凤仪的步子了。想着便取了鸡形步,挺膝撑胯,一步便震落了包在脚上的湿土。身上挂着一张犁,感受也增强了许多。虽然身在旷野,但劲力自双足贯穿上来,翻浪提砸,步子落地还是发出了“噔噔噔噔”的重响。逐渐地,两股热流自脚下涌起,随之升腾而上,身子就活了过来。

劲力越积越厚,袁镜仪索性丢了犁,自然就显了一个虎形。坐坡存力,蹬地奋身,一纵一坠便是一个双把,步子一错,扑捉二劲便畅快磅礴地现了出来。顺着跨步转换的节奏,身子自然一送一坠,虎扑双把崩炸而出。手脚齐到,身势如泰山横移;沉肩坠肘,五指如挺张之戟。

然后身体本能一束就又是一个践步虎扑,后足踩蹬、前足刮起,前足奔践、后足平飞,身子实实在在地贴着地皮纵开去。鸡步在空里一点,震脚落步。双把扑撞如虎,身子沉实如山,辗转反侧,八面顾及。

回头再寻那犁,这一纵少说也出去了七八步远。袁镜仪隐隐生出一阵感动,没想到只是跟高手动了动手,就能激发出这么大的突破。

其实这也是日积月累功力到了,筋骨都跟着起了变化。经过高人一点,顺着体会就能把拳势顺劲放出。如果只是生打硬崩,或只是周身松沉,这一扑落下来,关节冲着关节,力量叠加反震,要么就得提着劲力,要么就会崩坏骨节,根本打不出这透彻的力道。

能打出动止自如的践蹿把,十形拳艺就成就了一半,再往后便是空中换形,半途翻身。折身的变化也都是从这里面化出来的。按张瑞祺的意思,张铤芳到了此处就不求长进了,所以才落了个惨死,根本还是学艺不精。袁镜仪见过张铤芳的尸体,身上只有一个伤口,是被一棵遭了雷劈的断树枝杈洞穿了腹肋留下的,其状惨不忍睹。张瑞祺为了息事宁人,认同了外界的解释,说张铤芳是夜间独行,误把断树当做了拦路的仇家,然后以一步三丈的践蹿把一蹴而就,预想将人一把打死。而那断树上面探出一枝,地上又斜栏了一段横木,这上下的枝杈就像守城墙的拒马鹿角枪一般,任张铤芳步带刮地风,臂走搬拦横,结果还是栽了。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张铤芳便是自己插死了自己,他以虎扑双把见长,又死在了虎扑之上,多少就带出点寓意。不光张家,整个地方都引起了震动。但袁镜仪知道,张铤芳是不可能这么莽撞的。在张铤芳传给自己马奔虎践时,最是强调中间那踏燕一点,这一点一闪而过,外观很难察觉,但有了这一点,就有了转换的余地。如马在奔跑时,总有一蹄着地。袁镜仪看过现场,以张铤芳的灵敏,是绝对可以避过的。

张铤芳为了利用气场涨功,都是半夜带着袁镜仪到坟地练拳,坟地里一片漆黑,全凭感应行拳。这也是心意六合拳立意根本。拳论谱序有言:

以善走为奇,亦知此拳有追法乎?以能闪为妙,亦知此拳有捷法乎?以左右封闭为得力,亦知此拳有动不见形、一动则至,而不及封闭乎?且能走、能闪、能封、能闭,亦必目有所见而能然也。故白昼间遇敌,尚可侥幸取胜,若黑夜时,偶逢贼盗,猝遇仇敌,不能见其所以来,将何以闪而进之?不能见其所以动,将何以封而闭之?岂不反误自身耶。惟我六合拳,练上法、顾法、开法于一贯,而其机自灵,其动自捷,虽黑夜之间,而风吹草动,有触必应,并不自知其何以然也,独精于斯者自领之耳。

张铤芳心思机敏,而且受过袁凤仪指导,已经练成了翻转无端的龙形裹横,再加上当时夜黑无光,再无知的人也不会贸然腾纵。以为践蹿就是冲撞,这是外行的臆想。

袁镜仪当时年纪还小,并不注重勘察现场,后来随马场的牙纪学会了码履追踪的本事,这才知道,凭借一点血痕或者脚印,通过推理就有可能再现凶杀场面。袁镜仪按着拳法分析,设想出了几个埋伏的情形。他知道,郭今奇、袁凤仪这些拳师一定有着自己的见解,只是不好多说什么。如果要弄明白小爹的死因,就必须得到这些人的帮助。

该是回大院的时候了。袁镜仪本来是朝着向西的方向,此时掉转回来,摩经摩胫,掩裆并膝,又一步步朝着张寨踩去。前方的村寨一团模糊,路边的荒草杂乱丛生,几棵杨树孤单而坚强地挺拔着,远处隐隐显出几点光亮,想必是自家角楼的守夜马灯。眼看到了村口,袁镜仪却不知该如何迈进去,孤零零地,也站成了一棵树。

一旦停了拳功,寒气又包裹回来,袁镜仪跺了跺脚,看月亮的位置当是亥时。袁镜仪放下犁,琢磨着是不是先到马稚儒那过上一夜。

正这当口,村里传来几声狗叫,一个挺秀气的身影忸怩着走过来,袁镜仪一眼就认出那是大哥的养媳红梅,他怕吓着红梅,嘴里不禁“哎”了一声。那身影好似突然遇风的烛焰,猛然一抖就定在了原处。

袁镜仪试探着问:“红梅姐?”缓了会儿,红梅才放下捂着胸部的胳膊,温柔而略带哭腔道:“二弟来家啦?吓我一跳。怎么也不点个灯亮?”袁镜仪“嗨”了一声,反问:“大半夜的,你这是弄什么呢?”红梅一听这话,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红梅也是个苦命人。她父亲生前跟张钰芳是好朋友,因为贩卖私盐得罪了人,黑白两道追着收拾他,没多久就给折腾死了。他死之后,把自己的田产跟闺女就托付给了张钰芳。红梅进张家的时候,袁镜仪也刚住进来。由于二人都没有父亲,在大院里聚成了一类人。

对红梅第一眼的印象,感觉并不怎么漂亮,只是一举一动带着一种体贴、顺从,还有一点的矜持与无奈,这份气质就有点让人心疼,继而越看越有味道。那时候,袁镜仪总担心这个姐姐会突然病死,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也都愿意与她分享,二人之间也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情。只是渐渐长大了,才知道这个姐姐是留给大哥做媳妇的,慢慢也就疏远了。

张家传拳十分保守,传男不传女,传媳妇不传外孙,袁镜仪虽然与张家骠一同学艺,但他却是张家骠试手的靶子,真正的传人是张家骠。由于张家骠天性浊拙,大了还不懂事,不高兴了还会欺负红梅,红梅受了委屈就只能找袁镜仪诉说,袁镜仪就替红梅出头收拾张家骠。这么着,才走上了习武的道路。

红梅比张家骠大六岁,之所以忍气吞声伺候一个傻子,一是天生的母爱情结,再是她父亲跟张钰芳有过约定,等二人长大了,如果愿意,就让他们正式拜堂,给张钰芳做儿媳妇。本来是红梅的父亲把田产给了张钰芳,托付张钰芳照顾女儿,而张钰芳对外却说,是红梅的父亲把地跟人都卖给了张家。

红梅经历过人情冷暖,进张家时比较珍惜,一直抱着幻想生活。这些年张家遇上了许多麻烦,家里也一直没腾出手来办这事,红梅就任劳任怨地等待着。

后来几个老妈子见了不忍,就提醒了红梅两句,红梅一问才知道,张钰芳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自己,要不是张家骠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照料,恐怕早被扫地出门了。这让红梅伤心至极。伤心归伤心,也不能这么把自己荒废了。红梅又恳请老当家作主,可张瑞祺根本没心思理会这些。

张钰芳也知道这姑娘治家有一套,所以单独给他们弄了套外宅。一是先糊弄着红梅,再是让张家骠能够尽早自立。张钰芳在家里不得重用,他一直认为是被蠢笨的媳妇给拖累的。眼看着年过半百,一旦坐不上掌门,大院里都没法呆了,这就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儿孙身上。而张家的规矩是不准纳妾,所以在选择儿媳妇的时候,他慎之又慎,一心攀附一根有权有势的高枝。

几次协商,张钰芳就以家长的身份把底子交出来了,要么就继续伺候张家骠,要么就在佃户之中给她选个人家。但无论如何,都得回来继续伺候张家骠。红梅孤身一人在大院住了十多年,根本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商议。院里那几个丫头,要么一点心眼没有,要么就是些小心眼。这一晚,她是去求辈份最高的老祖母了。老祖母是张瑞祺的母亲,就是院外的儿孙对她都是毕恭毕敬。红梅以为,或者老祖母会替自己说说话吧。

红梅也不是小门小户的孩子,眼见家道败落她也心有不甘,对父亲的冤死也是念念不忘,她也想借着张家的势力争一口气。这份心思,又怎么会瞒过老祖母的眼睛?老祖母就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说动张家骠非她不娶,然后离开大院,自立门户。只要张家骠不做掌门,便不必守着一夫一妻的规矩了。若能委身为妾,张钰芳那孙子是说不出什么来的。红梅自己就感觉不妥。老祖母却道,不出大院也成,你若真是舍不得家骠,又何必在乎这个名分呢?这又回到了委身为奴的境地。红梅一直是拿着真爱张家骠说事的,被老祖母这么一将,又想到了自己用心不纯,满肚子苦水也只得憋住了。

她正擦着眼泪往回返,路上就遇到了袁镜仪。袁镜仪负气离家,过了五年又灰溜溜的要回来,红梅感到了命运的可悲,眼泪止不住地淌起来。

  九、红梅暗香



当红梅进了房门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风干了。探指头试了试盘起的头发,有点不好意思。

袁镜仪喊了声“哥”,没人答应。就着灯光寻了寻,炕上还摆着一方盘的饭菜。红梅拨亮了油灯,带着怨气道:“你哥回大院了。”见袁镜仪只是“哦”了一声,红梅又解释道:“说是为了社火献祭,跟着家里吃斋戒。”

袁镜仪被一盘子饭菜勾起了食欲,强忍着劝了红梅几句。红梅偏身坐上炕沿,对袁镜仪轻轻一笑,“实际是有意疏远我。”

袁镜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他还是听说了点事情的,只是想不明白,红梅为什么不选择离开。红梅无奈地笑笑道:“二弟晚饭吃的什么?再吃点吧。我这还擀了面条呢。”

袁镜仪每次看到红梅,总有一种心酸的感觉。农村妇女要么淳朴拘谨,要么热情大方,多少都带着一种庄稼似的顽强,无论遇到喜事愁事,都喜欢大着嗓门喊出来。而红梅却不同,那种淡淡的忧伤,就好似这周遭的薄雾,即便不去看她,依然感受得到。

袁镜仪并不希望红梅离开,他总想起自己离开老宅那天,红梅一直扶在门垛子上看着自己,虽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但每当想起她来,总感觉她是在拼命招手。袁镜仪时常要承受离别之苦,他最怕的,也是离别之苦。

只是今天面对长大了的红梅,袁镜仪却感到了一种陌生。张家骠不在,袁镜仪就有点拘束。他见炕上的针线笸箩里放着许多鞋底子,就没话找话道:“呵,看来家骠练拳很下功夫啊,备了这么多鞋底子。”

红梅脸红了一下:“你们都大了,该要出门了。这些都是你的。我给他做一双,也给你做一双,只是你哥的都穿着了。”

袁镜仪心里就是一热。红梅又关心道:“不出门照样要穿好衣服,你是少爷。你看你,一年四季就这一身。”

袁镜仪直接道:“我想接了三门的业务,等出外回来,给你捎块好料子。”

红梅眉头舒展开来,又缓缓偏过头去。“二弟还想着姐。不像你哥,经人一唬都不敢回来住了。”

红梅苦笑着告诉袁镜仪,张钰芳怕红梅跟张家骠生米做成熟饭,便对张家骠撒谎,说为了练成拳法,百日内不能近女色,否则就会五脏溃烂而死。张家骠真就信了,白日里腰带扎得紧紧的,太阳一落就赶着回大院,好似红梅成了吸血的精怪。

在袁镜仪心中,张宅不是什么好归宿,她却非要留下来争这口气,弄到最后,受伤害的只能是她自己。袁镜仪不好多劝她,又没能力补偿她,便比划着引开话头:“姐,我有时候想,你穿了毛绒镶边的衣裳一准好看。”

红梅笑了起来,袁镜仪趁机道:“姐你放心,我知道你在我们家受了许多苦,出门回来我多带首饰,哪样也要比家里的强!”

听着这话,红梅的眼神就起了一丝变化。看菜已经凉了,说“我给你把面条下了”,就端着一碗烧牛肉下了地。然后就听着灶房噔噔嗒嗒一阵剁菜声。

看着燃烧的灶火,红梅心中冒出了一个主意,这主意把她的身子都烤热了。红梅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可身子却更热了,眼前的物件都跟着模糊起来。直到水都下去一半了,红梅这才想起面条还没下锅。

袁镜仪盘坐在炕上,看碗碟的影子在烛光里忽大忽小的,等得腿都有点麻了,红梅才端着碗碟走回来。一碗热腾腾的肉丁面,一壶温乎乎的老黄酒,红梅依然红着脸,也不抬头。“我烫了点黄的,祝弟弟心想事成。”

袁镜仪跟着张铤芳随了教内的许多礼仪,通常是不饮酒的。红梅用略带怨气的眼神看了看袁镜仪,将自己那杯一举,一口喝了下去。

袁镜仪俯下身,闻到那酒馥郁芬芳,不似烧酒般猛烈清冷,却有心旷神怡的感觉。轻轻端起青花瓷盅,那黄酒在灯光下微微晃着,看清似浊,看浊似清,闪出优美的琥珀光色。用嘴轻啜一口,徐徐咽下,只感觉一线舒心,甘甜浓郁。那醇厚古拙的感觉跟拳劲细处竟有相通之妙。

三杯酒一过,再抬头时,眼前便换了一个世界。这烛光酒色映照着红衣美人,让人心怀荡漾,说不出的舒畅。袁镜仪夹起一段腌制瓜条,酸甜脆辣,回味无穷。

黄酒,古剑,红梅,青瓷;解郁,故交,知己,忘机。袁镜仪从没感觉酒是如此美妙之物。看着红梅衣服上那闪闪点点的金丝,只感觉一切物品都暖暖地散发出一层光晕,不禁念出了白居易的诗句:“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光。”红梅提着青花酒壶,又给袁镜仪添上一杯,轻声应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袁镜仪就是一愣,看那黄酒依偎在青花瓷盅里,底下衬着红木茶盘,被美人的玉手轻轻一抚,又迎着烛光一映,竟如梦幻一般醉人。愁事一股脑都不记得了。两杯一碰,发出“叮”的一声响,袁镜仪又念道:“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红梅看着袁镜仪饮下,又“哗哗”满上一杯,轻叹一声道:“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跟弟弟饮酒吟诗。”

袁镜仪晃晃悠悠看着红梅,内心一阵翻涌。自己哪里是诗情画意的人,不过是借着几句诗词打破这份拘束罢了。红梅微微垂着脸,像那透红的葡萄,笑得甜中带酸。袁镜仪有点不好受,便强装大丈夫,哈哈大笑道:“打擂非光棍,消积非烧酒。”又一饮而尽。然后端着酒盅等着红梅给他满上。手停了好一会儿,却不见红梅动作,一抬头,见红梅生气地抿着嘴唇,恨恨地盯着自己。

袁镜仪小心地问了一声:“姐?”红梅还是没有动静。袁镜仪实在不知道怎么就惹着她了,见红梅竟伏在炕上抽泣起来。袁镜仪顿时傻了眼,急切道:“姐你怎么了!?”

红梅的身子一阵颤抖,纤瘦的食指扣着炕席。不说话,只是哭。袁镜仪扶了几下,感觉柔柔软软的,又赶紧缩回了手。酒水变成了汗水,顺着慌张的眼角滚了下来。他又试探着哄了几句,红梅竟忍不住嚎啕起来。袁镜仪仓惶地进了灶房,锅碗瓢盆一阵响动,给弄了两个碗儿上来。一碗红糖姜汤,一碗醋煎鸡蛋。他手足无措地道:“姐,垫几口吧,干喝了三盅怪烧心的。”

红梅还是没起身,袁镜仪道:“起来自己擦把脸吧。”说完又逃似的下了地。灶火还没有熄,袁镜仪用粥锅里的剩米汤加了几个枣儿,又胡乱卧了两个荷包蛋。

可能时候有些久,回来时红梅真就起身了。她不好意思地偏着脸,见袁镜仪回来,赶紧将散乱的发丝拢了拢,红肿着的眼睛正在恢复着光彩,好似脸上真就开出了一枝红梅。

“姐,你吃点吧,不然凉了我还得热。”

红梅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渐渐亮了起来,就将那姜汤端过来,先贴在唇上润了润,然后慢慢喝了下去。袁镜仪翘着脖子道:“姐,不用都喝完。”红梅有点失神地放下碗,又端起那煎蛋要吃,看着袁镜仪着急的样子,夹了一片给袁镜仪:“你也吃。”

“哎,哎。”袁镜仪的脸皮也涨热起来,掩饰道:“我真吃了啊?”这一问倒把红梅弄笑了。那笑里夹着一丝忧愁,就像雨过天晴后的一抹残云。袁镜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可能真是最后一次跟红梅吃喝了。想告辞,又有点抬不起腿。

后边袁镜仪的思维就有些模糊了,只知道自己在说着话,但具体说的什么自己都弄不明白了。红梅开始收拾碗筷,只是拿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拿起来,拿拿放放地总下不了决定。但等她收拾好碗筷时,脸上便有了一种洗刷过后的真实与坚强。她望着袁镜仪问:“知道什么是家乡么?”

袁镜仪答不上来,但他想起了红梅来张家的那个上午。天空亮得发白。

“埋葬列祖的地方便是家乡。”

袁镜仪不知道该怎么接。

“知道什么最甜吗?”

袁镜仪依然不知。

“头镰的麦子,娘揉的馍,邻家的井水,女子的嘴。”

袁镜仪回味着,道:“姐,我就是忘了家乡也不会忘记你。”

红梅微笑着擦了擦眼睛,“你还挂念着那块布料啊?其实我每年都会做一身花衣裳。只是没有人看,我也就不穿了。”红梅轻声细语着起了身,“我这有一套带毛绒的,穿给你看看。”

袁镜仪看到红梅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柔美,心里像是被冰碴的尖角扎了一下。他想到了郭书嫛,想到了向姑姑,想到了小爹铤芳的那许多女子,她们有的天真,有的坚韧,有的带点傻气,有的也会闹情绪……红梅跟她们都不一样。

袁镜仪下了地,推门看了看天空,星斗不怎么亮,月亮被一团模糊的光晕围着,朦朦胧胧的。冷风一吹,袁镜仪感觉有些凉,头也开始发昏。

今天若是走了,以后跟红梅也就有了隔膜了,袁镜仪思量着,可那脚就是迈不出去。里屋传来了带着点命令口吻的声音,“你过来!”袁镜仪回过身,见到里屋烛光摇曳,红梅像一只小兽,团簇在一件毛茸茸的衣服里。那上面的金线花纹被烛光映射得华贵而迷离,狐裘的毛毛团簇着红梅的脸,柔和而又妩媚,就像是《聊斋》里的某个女子。

袁镜仪看看周遭的摆设:“姐,既然都有了,我就给你捎一对镯子。”

红梅没理会这话,轻柔地问道:“姐好看吗?”说着,脸上猛然一烫,强挺着盯住袁镜仪。袁镜仪也感觉整个脸连耳朵根子都热乎乎的,不知所措地答道,“好看”。

袁镜仪偷偷把目光移过去,红梅把自己裹在膨软的衣服里,柔弱地踩着一张小毯子。那是一双半放的裹足,看不到布条缠绷的痕迹,白嫩的趾头羞涩地抠着毯子,让那小脚紧张而饱满。那上面又是一副什么情景,袁镜仪不敢再看,无限的画面在眼前闪过。此时的红梅就像是一簇脆弱欲折的花枝,再也经不起一丁点的风雨。

按说光线如此昏暗,是看不细致东西的,但在以后的许多个夜晚,每当回想来,袁镜仪总记得红梅身子发着一团柔光,而且有花瓣飘落。

红梅的脸带着从未有过羞怯与期待,那是一种脆弱到不敢喘息的期待,让她整个人都微微战栗起来,瑟瑟缩缩,而又无处可藏。

袁镜仪心底还有一丝理智,这丝理智把自己定在了那里。红梅心底也有着一丝理智,这理智告诉自己,如果今夜错过,就再也没了机会。红梅心跳得厉害,羞怯而矛盾,那矛盾又让她大起胆子,努力做了几个稚嫩的姿态。缘于这份生涩,袁镜仪的心融化了。一阵温热的香气,流动着将他绑缚起来。

红梅上前只走了两步,却突然跪倒在地,用手使劲抓着毯子,看似痛得撕心裂肺,又因为害怕惊动邻居而努力压抑着,使得浑身筛糠一般地抖。那抖持续了一阵,红梅才痛哭出来:“老天爷!爹——”这哭声让袁镜仪心中的那个空旷的世界,感到了无限震撼,仿佛一座楼台,瞬间就崩塌了。

香火缭绕,袁镜仪终于明白了,他跟红梅都有着一份别样的孤独,所以才在眼神交织时有了一份情感。这份安全感又是许多人苦苦追求的,这份关爱会在人生最失意的时候将自己救起。

灯光昏黄,却只是一种欺骗性的温暖,根本驱不散这满屋的寒冷。袁镜仪将红梅抱到炕上,红梅紧紧抓住了袁镜仪的衣服。

灶里火在燃烧,只是袁镜仪却冷得厉害。红梅抱着袁镜仪,说自己不想离开张家,她需要得到一个名分。只有有了张家的骨肉,才有可能留下来,才能打法掉那些寂寞时光,此后的日子才有盼头。

袁镜仪却始终弄不懂,红梅为什么非要嫁给张家骠。袁镜仪便冷静下来,替红梅拿主意道,张家已然里外腐朽了,崩塌是迟早的事。倒不如就借此摆脱出来,待自己回去把当初的地契要回来,再争取一些补偿,就此寻个好人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多好。

红梅张口就骂,道张家没一个看得上自己,哭嚷着把袁镜仪往门外推。袁镜仪怕这一闹惊动了四邻,只好含糊地丢下一些承诺,仓皇逃出了院落。

望着无尽的黑夜,袁镜仪感觉到了深深的歉疚与无奈。他一直等着红梅熄了灯,这才浑浑噩噩地往村里踱去。脚步声惊起了几声狗叫,袁镜仪感觉地上的月光都被这声响搅碎了。这一夜,张家骠也没睡好,大院里的狗叫得人心慌,他就眨巴着眼睛想红梅。红梅的身子柔滑温和,每天他都偎在红梅的臂弯里,拱着她的身子。直到睡着了,红梅才抽出胳膊离开。

而此时张钰芳的床铺正摇晃得厉害,他憋着呼吸,耕地一般卖着力气。床头一支红烛被被子里的风鼓动得跳蹿挣扎,周遭的影子都跟着一颤一颤的。张家骠那珠光宝气的老娘正咬着嘴唇扭动着,即便这样还是从缝隙里挤出了嘤嘤哼哼的声音。光着膀子的张钰芳硬生生地多了几分力气,虽然还是弓着后腰,但此时却青筋隆起,充满活力。他吭哧吭哧地忙活着,鼓得那鲜红的大蜡烛汩汩地淌着溶浆。

院里的狗听见了这动静,急躁地转着圈子,使劲扯着脖子上的绳子寻声窥探,又勒出了一连串的干吠。满院子的狗都陆续醒来,摇着尾巴,踏着地面,又叫又跳地给张钰芳鼓劲。

张钰芳恼火地骂了一声,一甩手把枕头扔到了墙上,又继续吭哧起来。那蜡烛猛摇一下,噗就灭了。张钰芳搂着婆娘的腰,用力压着她那宽阔的背,他想到了很多,直想得浑身毛孔都膨胀开来。

女人听着狗叫显得格外畅快,索性也张开了嘴。只是一声,张钰芳就感觉浑身一酥,那闸就再也把持不住了,狠拱了几下,紧接着就嗯哼一声,死狗一般哆嗦了起来。女人叹息一声,翻了个身。张钰芳有点过意不去,想解释几句,又没说出口。

女人不说话,张钰芳拉拉被子,对女人道,下去把枕头寻回来。女人狠瞪了张钰芳一眼,却问怎么突然起兴了。张钰芳躺在床上也没忘了摆架子,慢条斯理道:“爹今天又骂我了。”女人摸着张钰芳没后劲了,便松开了手,“贱骨头”。张钰芳不爱听了:“爹骂我,那是器重我,别人他还懒得骂呢!看吧,家骠有机会出头了。”张钰芳又把钦差监礼乌猪拱地那事复述了一遍。女人却埋怨起来,“一提到猪你就起兴!这跟家骠啥关系哩?”

“让家骠主刀。”张钰芳对夫人的头脑很无奈。女人嘲讽道:“嗨!我当啥呢,杀猪有什么得意的。”

张钰芳被这口气弄扫兴了,提高声调道:“啥叫‘执牛耳’?懂吗?歃血为盟之时,谁执耳谁是大哥。”女人更是不屑了,“我不懂,你懂。大哥咋了?你一生下来就是大哥,看被老二欺负得那个熊样……”张钰芳急了,道有你这么个败家娘们我能有个好?女人也急了,非问问咋个败家了?是出去偷汉子了?还在在家养汉子了?张钰芳偏过脸,一点兴致也没有了,嘀咕道,也不指望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女人纳闷了,道你今晚怎么就跟畜生干上了?经女人一提醒,张钰芳突然又来了劲头,搂住女人猛然一翻,又跨了上去。

“弄啥弄啥?”女人将腰一掀,嘟囔道:“刚才差点就好了,你不动了,这阵儿劲过了,你又起兴!不弄了不弄了,说说家骠。”

张钰芳长喘了一口气,又复述了一遍。然后找了个借口,说去车马店看看,寻几头猪让家骠先练练手。女人就信了,说好啊好啊,那你赶紧去吧。

张钰芳整理好衣服,又用火钩把火盆里的木炭拨拉了几下,道:“对了,你明天把家骠那件狗皮大氅改改。我跟家骁说你给他做了身新衣服。”

“越来越暖和了,还做什么大氅。”

“要你做,你就做!”张钰芳噗一口又把另一根蜡烛吹灭了。他知道这个婆娘是个大嘴巴,很多话不能跟她明说。以后还真得对袁镜仪好一点了,没爹没娘的,就那么点兴趣,憋了五年,又给自己一泡尿浇灭了。

公道说,这女人除了帮不上张钰芳什么忙,也绝对不曾坏过张钰芳什么事。但张钰芳是个爱装爷们儿又不怎么爷们的人,就连来水寨赶集的都知道张大爷好大喜功,只是这喜好能给大伙带来实惠,所以都不点破他。这性格让他时常受气,在外边受了气,就回来把女人按倒在地,当那沮丧再次袭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外边那点事不算事了,也就懒得再跟这女人多费唇舌。

也许就是因为带着情绪耕种的,生出来那苗子也显得有些灵性不足了。而他那篓子又没有多少料,再也没种出第二根。他把这个赖在了女人身上,女人却不认熊,非要找个人试试到底是谁不行。张钰芳骂她想得美,受了启发,自己找人试了试。然后他再没说什么,从此多了钻研偏方的爱好。

张钰芳并没出大门,一闪身溜了嫚子小五的房间,他需要跟另外的人分享一下乐趣,这女人自早就跟他有交往。他早些年还总往外寨跑。当时经常有村邻大清早看见张大爷在地头转悠,问时说是看看庄稼长势。后来大家都道大爷有四个爱好:篆刻,问药,打狗,再就是起早看庄稼长势。

过了不多会,院里的狗就又叫起来。

张瑞祺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老头子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袁镜仪找回来。天不亮他就出了屋门,一进院子吓了一跳,张钰芳已经站在那里等日出了。老头子颇感安慰,给了张钰芳一个鼓励的目光。

红梅夜里哭着哭着睡着了,天不亮又被冻醒过来。袁镜仪路过车马店没有进去,一直走到了河边,老远都能看到清兵营房的火光。他也生了一堆火,就看着河里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当火红的太阳颤动着自地平线升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种重生般的温热。为了大院里活着的跟死了的人,他准备搏上一搏。

  十、猛虎回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强烈的暖色,穿过半开的窗棂子打进来,将地面与窗户连接出了一道道光柱。尘土就在这光柱里升腾飞旋,带着干燥的土气,还有香火缭绕的味道。

老祖母抱着一只大花猫,盘腿坐在土炕上,抚摸了两下,又搬着一双枯腿往窗根凑了凑,将脸缓缓贴了上去。寒气随着窗缝钻进来,老祖母瑟瑟打了一个冷战。左手贴着花猫的肚子穿出来,掐指头捏了几下,冲正间念了一声:“驴熊要回来了。”

一个掌柜装束的俊俏女子钻进来,问老祖母有什么吩咐?老祖母将身子藏在窗边的墙壁后,又念叨了一遍:“镜仪要回来了。”

那女子愣了一下,然后翻箱倒柜,找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衣服。

当袁镜仪再一次站在老宅门前,他深深感受到了一种失败。这感受比起离开老宅时更强烈。不必自问,袁镜仪清楚得很,他要承受的,比人眼见的要沉重得多。

张寨坐落在陈州项城,傍着夹河集,是一座方形的寨堡式宅院。墙高两丈五,里外两道门,整座宅子在周围矮房的陪衬下显出泰山压卵的气势。大门左右一对铁青色石狮,不似寻常浑厚端庄的造型,而是高昂挺拔,有顶天立地之势,彰显着张家雄踞一方。左右楹联也简练深刻,颜楷的四个大字——纯正、不曲。宅东遥望沙河,沿河而下,河面渐宽,有回聚之象,算起来四相安泰;对空望下,是“昌、汇”字样,分开来说,又照应了龙盘虎踞、日日高升。

这是祖辈的得意之笔。因为这,张家儿孙一出生就有了得天独厚的地位。一旦村子进了匪,众乡亲都会拖儿带女往张寨里躲避。缘于这份安稳,无论扛活的还是相邻的,都念着张家的好。而这份安全感,也将这些勤劳的庄户牢牢拴在了瑞昌的犁犋上。

老祖宗留下了这座宅子,也留下了一套家训跟一本拳谱,这三样任何一样都足以成就后世传人。这也就成了后辈激发斗志、竞相争夺的财富。竞争也是残酷的,为了保证世袭堂号的兴旺,掌门是长子长孙继承制,家训哪家都得谨守,而老宅跟拳谱,只能在掌门一脉中延续。在不断的分裂中,擅于经营者可以再造辉煌,而不擅经营的,就在淘汰中沦为了寻常人家甚至乞丐。

袁镜仪进门时还有新收的家兵上前盘问,让把头贵五连扇了两个耳光。袁镜仪根本不理贵五的奉承,朝着祠堂大步直进,直把弓腰跟随的贵五拖得一溜小跑。

贵五不知底细,只是在身后看着袁镜仪的两条腿,嘴里絮絮叨叨地讲着“老当家”如何如何,一抬头见到了祠堂,立马闭上了嘴巴,规规矩矩退了回去。

家宅里有了祠堂,就有了庙堂的威仪。袁镜仪在门前站定,这五年,他总会不自觉的描画这一副金字楹联——还将旧事从新演,聊借俳优作古人。笔法深得古意,远看圆厚藏锋,豁达祥和;近观暗透劲棱,大气古拙,既有着出世的智慧,又有着入世的意气。当中一块匾额,上书“铁萼堂”,历代所谓的光耀门楣,光耀的就是这块堂号。晨光洒落下来,这些字也跟着显出了古旧阳刚的光芒。过去经过祠堂时,袁镜仪总会体味到一阵感动,时常就随着那光线失了神,恍若进了另一个时空。这一次,袁镜仪却以心相应,用内气将这三个字浓浓地描画了一遍。

袁镜仪迈步而入,平静舒缓的香烟被风扑得抖动了一阵,随着袁镜仪的跪拜,很快又缭绕起来。袁镜仪磕了一个头,朝供案上看了看。供案中央原本是卧着两条枪的,一条大枪一条配枪。都是初祖留下来的。张铤芳曾经说过,老张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这枪的精神——端直凝练,坚韧不屈。

袁镜仪站起身来,在祖宗画像前将身手一钻一翻,起了一个劈枪势。劈枪势合乎熊出洞,却更显周身拧裹之势。膝挺手撑,锋芒毕露。阳光透过门户打在脚下那一方砖地上,烟火就在这光亮里纠缠翻舞,将袁镜仪缭绕得铜铸铁造一般。

大枪为百兵之王,艺中一霸,走似游龙,马踏联营,以诸器遇枪立败也。花枪为百兵之贼,艺中一绝,神出鬼没,龙蛇惊变,可陷诸兵于血战之境。张家传承的心意六合拳,是姬龙峰夫子参《武穆遗书》以枪化拳而创出。成拳之后,这枪就化到了骨子里,而后劲如枪势,意象万千,可以改变人的体魄与气质。因武穆《九要论》精解万物盛衰之理,合了拳法便能感通天地。所以张家得了这拳艺后,就以《九要论》为立身处事的指导,而这枪也成了理法的化身。

袁镜仪催步上身,就听着地面一震传开,衣服都跟着“腾”的一声,双把扎枪一合,上了一个半步崩拳。说是半步,却是开半步,跟半步,一步便到了墙根。看似要撞着墙壁了,身子却倒撞而回,噔哒一声,身势以退为进,一崩一劈,又显出了劈枪之势。

“心意六合”的理论传出后,被众多拳家吸收参考。达到六合之能者,已被视为上乘境界,其拳理在各家拳法中都被视为是无上之秘。但因为传出了拳论,却没有传出拳理,各家理解上也就有了区分,大多引申到了别的意思上。因而这一门传承更严,张家的武艺便是自古单传。拳法在后辈幼年时统一传授,然后经过一个长时期的观察,从中选择出德才兼备的一人,只让他一个接触到内三合的传承。因为这套武学的传承是按师门规制走的,跟家族传承就有了不同,所以练武的一脉,自然就有了另一条血脉。因而拳法上经常有隔代承传的情况。差着辈儿才出来一个高手,于是两支的当家人也是只论高下,不看辈分了。也正因为这样,才让这四分五裂的大家族拧成了一条大枪,传承百年,依然兴旺。

现在堂上仅剩下了一条大枪。旧时冲锋陷阵,为将者携双马,带配枪,枪法传于江湖后,缘于步行用枪,便只用配枪不使大枪了。这大枪就裹了一身缎子,伴着祖宗灵位卧在了铁萼堂。兵刃的寿命似乎比人要长久许多,这些兵刃在历代得成就者手中传承下来,已经有了更深的意义。那条步战的配枪,便在得拳法成就的儿孙手中传承开来。二十年前已经随着它的新主人进了至广公一脉的铁葵堂。

原本这兵刃已经化作了象征,但每一代当家人又都会把它们跟其他传世的珍宝看做一类,想方设法要搜集起来,返归祖堂。张瑞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这心思就越重,那枪就像一枚钢针,深深地扎在他的心里,想到了就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袁镜仪看着列祖的画像,有文相有武相,或谦和,或威武,或睿智,或恭谨,但都是正气凛然。袁镜仪很想从这些人的画像中寻到德行的转变阶段,但怎么都看不出,便时常怀疑画工的写实能力。

画像到近代就只有张瑞祺这一支的人了,张瑞祺的其他叔伯都挂进了自家的祠堂。无论是谁,只要不是掌门,就算他在号上干了一辈子,末了还是要被请出铁萼堂的。

人长大了,多会问一问为什么活着。特别在活不下去的年月,很快便会找到答案。袁镜仪当着祖宗打了两步拳,算是做了交代,拔腿又去了老祖母房间。袁镜仪是睡在曾祖母炕上长大的,但对于曾孙的突然出现,老祖母并没表现出如何激动,好似他一直就没离开过身边,又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起往事。赌了五年气,人都长成大人了。袁镜仪想,闹到如今也差不多了,说起来便少了些底气。

老祖母也是这个看法,便给一语道破了:“你躲了这五年,武艺也纯熟了,是不是到了找长虹、玉政理论的时候了?”袁镜仪道:“总得有个交代。”老祖母道:“若长虹、玉政需要交代,你爹、你二大也不能避讳。有勇气面对拳脚,就得有勇气面对世故。”

一位女掌柜转了出来,为袁镜仪备好了热水。见着女掌柜,袁镜仪竟然慌乱起来,急忙躬下身子拜了一声:“给向姑姑请安。”

女子微微一笑,帮着袁镜仪换下了衣服。整个过程中,袁镜仪几乎没敢抬头。这女子叫向南,原是潼关刀客,兄妹三人都跟张铤芳意气相投,在马稚儒代理三门之前,一直是由向先生管账的。

向南在张家的地位,很让红梅羡慕。如果那天张铤芳过了树林安全回到家,她就是瑞昌的三少奶奶了。那时她还经常笑得像个孩子似的,张铤芳一死,她便一下子成熟了。想到这里,袁镜仪就感到一阵心痛。

看着向姑姑亲手缝制的衣服,袁镜仪隐约理解了高墙大院里的女子。她们日复一日纳着鞋底,编织着美梦。那个梦并不华丽,只是一顿温暖的饭菜,一件温暖的衣服,一声温暖的问候。而这,却因为生活中的种种无奈而成了奢求。面对那些木讷而勤恳的男人,她们忍受着许多寂寞。而如果连这样一个男子都没有,她们的世界又将是一个什么样子?

袁镜仪也明白了,红梅那晚为什么总说想要一个孩子,她们也只能把寂寞纳在鞋底里,缝在被褥里,寄托在孩子的成长里。

向南又引着老祖母教训了袁镜仪好一阵,话还是那些话,千言万语透着的只是担心。袁镜仪看着老祖母桌案上摆着的那一对镶着金玉的狍子角,锐而不争,挺秀空灵,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三叔。边上一只落凤图案的青花瓷瓶,在灯光里沉静,孤独,好似褪掉颜色的向南,独身一人,空对明月。

心意拳以心意为先,特别注重对意象的心领神会,这也是一门真传的功法。老祖母看到袁镜仪果然没有因为情绪乱了拳法修为,再看他的身形气质,心里也踏实下来。袁镜仪看老祖母,却是缩水一般,成了一颗皱纹堆垒的核桃。袁镜仪流露出里担忧之色,老祖母没有抬头,却又似察觉到一般,说怕是看不到袁镜仪结婚生子那天了;又说满堂这么多儿孙,管也管不过来;问袁镜仪看好了房间里的什么物件,可以先自取了。袁镜仪道,这些物件,连同这老房子、老祖母,就当凑在这里才完整,一件也不能动的。向南笑着说,还动不得,都快给人拿光了。你二大来一次就掠一点。你大也时常借回去观赏,借了许多件,也一直不见还回来。老祖母张口往外送,你这还是头一遭。然后暗示袁镜仪见着喜欢的拿一件。

正说着,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向南探头一看,“吆”了一声,“二爷来了啊?”

“哎哎。妹子忙着呢?”张锐芳虽然一进屋就暖烘烘的,但还是提起水壶看了一下火势,又煞有介事地抄起着火钳,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照看过炉子,冲着锅灶一阵拨弄,造出了挺大的声响。

老祖母一听就是张锐芳来了,就哼一声清了清嗓子。张锐芳转过正间,放下一包点心向老祖母请安。说了不到三句,转身进了里间。一掀布帘“呀”的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袁镜仪在里头喊了一声“二大”,张锐芳这才掀着布帘又瞅了瞅,缩回身对老祖母道:“吓我一跳,我当三弟怎么会在屋里呢。”

“选了?”向南催着袁镜仪。袁镜仪打小就喜欢在幽幽暗暗的光亮里看这些物件,但此时却没了什么心情。原本外屋的桌上就摆着许多,此时只剩下零落的几件。张锐芳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冲袁镜仪笑了笑,生怕打扰了袁镜仪似的,就跟在身后偷偷地打量着。

袁镜仪的手轻微地抚摸着仅有的几个物件。一件白银的骑象祥纹宝盒,因为年岁久了,不见了夺目的白光,反而越发的敦厚富贵,像极了一个老人的圆满归宿。一件唐三彩羌笛骆驼俑,踩着一条展开的羊皮卷。羊皮卷上还写着一溜小字——广漠流沙月如镜。看那造像的神采,又会让人幻想起遥远沙漠,孤行的商人,甚至无尽星空,还有那如镜的圆月。

四下原本还有许多字画,身在其中,思绪会不自觉地飘飞很远。可惜现在已经被人替换成了粗劣的书画。袁镜仪看了看,竟然是父亲的作品。

张锐芳一双眼紧盯着袁镜仪的手,见袁镜仪收回手来,便干笑几声,引导他看四面的字画。袁镜仪也没搭理他,老奶奶非要他拿一件,他就端起骆驼俑,将那羊皮卷抽了出来。

老祖母叹息一声,“那块最不值钱,是你太爷随身带着的擦刀皮子。”听到这话,张锐芳显出了一丝窃笑。但很快老祖母又道:“这也是一份感应。向南,把小镰也一并交给镜仪保管吧!”

张锐芳张大了嘴巴,对老祖母疑虑着道:“奶。镜仪拿小镰,这合适吗?”

向南转身取来一对粗布包缠的兵器,往桌上一拍,先自答道:“镜仪一心为三叔报仇,不给他给谁?二爷这个也看上了?”

张锐芳自嘲道:“我又不会武,要它干嘛?我是怕镜仪拿着闯祸。这物件,还是供在祠堂好。”

心意门传拳不广,门人多是练的以一当十的打法,兵器上也十分特殊。小镰又叫鸡爪镰,是镗的化身,心意门的独门兵器。大概一看有点像短戟或虎头钩。只是那个弯刃是个镰形直刃,在枪头之后。戟与枪并列,同为兵中龙蛇,身上多了枝节爪牙,便省却了一些功夫,摇头摆尾,能抓能咬。枪以光滑的身子就能走出能捆能吃的功夫,因而多了几分韧劲与灵气。而将长戟分作了一对护手铁镰,多了这许多的支叉,便不是一般人能运用起来的了。然而一旦施展出来,靠着这一对兵刃,单枪匹马便可冲锋陷阵,诸多兵刃遇之立败。

张锐芳比较识时务,认了自己是老二的事实,对爹爹不传自己拳法也没表现出什么意见。在他心中,堂号不过是一块木牌子,继承不继承是无所谓的。只要自己发展得好,将来照样可以吞掉瑞昌。但这小镰是武学传承的信物,老祖母把小镰给了袁镜仪,就意味着认同了袁镜仪继承三门的说法。自己辛辛苦苦帮着三门打理的业务,说不定就要拱手让给一个晚辈了。

张锐芳一心想霸占三门的业务。说到接管,他把向南也看做了三门的遗产之一。这是他最想要的,而且这份欲望越来越强烈。但张锐芳不敢质疑老祖母,生怕老人一着急把托举袁镜仪的话提前说了,于是话锋一转,关心起袁镜仪来。

向南时不时接过话茬,替袁镜仪周旋,张锐芳看在眼里,闷在心里,掀布帘进了里间。袁镜仪在外头嚷了一声:“二大!以后再不要拿老奶奶的物件了。”

张锐芳探出头来,“小崽子,还管起二大来了!奶奶不发话我敢乱动么!”袁镜仪冷哼一声。张锐芳又道:“我看是没人管得了你了。”挑门帘又钻了出来,“我点点有没有少了东西!”向老祖母道个别,大摇大摆出了屋子。

向南提醒道:“你不该跟你二大那么说话。”袁镜仪道:“你瞧他那双眼珠子,都快贴到你身上了!”向南没想到袁镜仪会这么说,脸上竟然红了起来。老祖母道:“号上许多事情都是你二大打理的,对家里也是有功。这些物件,早晚都是你们的。”然后打开点心盒子叫袁镜仪尝尝。

向南颇有深意地道:“你二大也最是孝顺,几乎每天都来问安。”袁镜仪没有争辩。

老祖母提醒袁镜仪去张瑞琪那里,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上。袁镜仪道过别,夹着小镰出了门。

外面阳光大好,几只麻雀一跳一跳地啄着地上的吃食。向南是一副男子打扮,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连带耳朵都敷上了一层暖色。袁镜仪对着亮光,看到向南眼角已经生出了细微的鱼尾纹,那个天真爱笑的向姑姑再也找不回来了。

向南像以前一样,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大小伙子,拍了拍他的臂膀:“回来了就踏实住下吧。”

袁镜仪使劲点点头。

向南又道:“说话办事注意点。不要额外树敌。”

袁镜仪很想再扑上去抱一抱向姑姑,但看着她面颊上柔嫩的发丝,他知道,已经不合适了。转过身后,袁镜仪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孤独。

  十一、开局布阵



只为一个杀猪的名额,瑞昌的爷们就较上了暗劲:又想吞掉这头猪,又怕不小心给猪拱倒,于是拱卒、划炮、跳马、出车……这棋局就悄然有序地排布开了。

这天早上,本院的儿孙一大早就候在了前院,等着张瑞祺主持瑞昌号的财东议事。张瑞祺本来也很头疼家族会议,其他几个堂号,早跟老号不是一条心了,但他们即便有了更大的买卖,却依然在老号占着股份,什么事情都要插一腿。

会议的头一件大事,就是扶持袁镜仪执掌三门业务。听说这事的人,没一个服气的。袁镜仪回家,去祠堂对着祖宗磕了一个头,又去张铤芳的屋里磕了一个头,然后给张瑞祺又磕了一个头,三个头下来,他就成了瑞昌三门的东家,这决定也太轻率了。但三门业务算是张瑞祺自家的业务,别的堂号也管不着。所以心里最不爽的,就是这些年一直觊觎三门的张锐芳。张锐芳自己不好出头,便提前跟各家打好了招呼,即便抢不来三门的财产,也要抽走三门的业务。这事,又必须用会议上的另一件大事——太昊陵参祭做文章。

张钰芳特地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领着一队嫚子在前院迎宾。袁镜仪回到大院,确实有点出乎张钰芳的预料,但张钰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袁镜仪都认自己做了爹,随他怎么折腾去。阳光漂白了地面,小石子都闪闪点点地泛着光。张钰芳眯缝着眼睛,心里得意着,脸上却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真把自己当成了张瑞祺的臂膀。

难得向先生也露面了,一身黑缎子衣衫干净利落,整个人看起来清光四射。阳光打在她白皙的面皮上,眉尖眼角神采飞扬。张铤芳临死玩了一手绝的,他把地契、房契,连带对袁镜仪的遗书,都托付给了向先生。如此,即便袁镜仪没能继承三门,三门的财产还是他的。张铤芳不顾号上的规矩,尽力成就了师徒的情谊,这得到了号上众镖师的佩服,对三门及张铤芳的传人自然也是忠心耿耿,这种武林情谊,让号上许多人都难以理解。

看着向先生,张钰芳生出一阵浓厚的醋意。张铤芳活着的时候根本不管家业,拿着家里的钱练着自己的拳,走朋访友,四处开心,还得了个风流教师的名号。老头子知道后非但不怪,还把镖局给了他。现在人都不在了,还有这般女子为他守着。这可都是拿家里的银子砸出来的。

几位爷中张锐芳最鬼,同一件事,他跟几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就像方才,他在父亲面前推举大哥替父亲主外办事,而自己留在家里打点细节。貌似露脸的机会都给了大哥,但不用多久,张钰芳就会成为给他跑腿的。

张锐芳也没有跟着张钰芳瞎忙活,拐了个弯也去了祠堂。祠堂里香火缭绕,模糊了列祖的画像,张锐芳没敢进去,远远地看着,也生出来一阵激动。若只是识时务就是俊杰,张锐芳显然是俊杰之才,他认了是次子的事实。在他心中,老号不过是一块牌匾,他的胃口,远远不止“瑞昌”二字。

作为养子,马稚儒一大早就回到大院,还陪父亲揉了两圈散手。马稚儒的武艺风格已经与之前不同,两手不见了盘绕片旋,而一双腿却灵动游滑。这样一来,双臂微动便守着了周身门户,而随着盘转,招式更觉变化无穷。外行一看,只感觉是他两手出了问题,腕子都是僵直的。但袁镜仪站在旁边,却察觉到了他的用意。这人果然非同一般。

袁镜仪回到大院,正看见他爹跟另外两个叔伯谈笑着往膳房走,分别是大爷张钜芳和五大张铭芳,身后还跟着曾长孙张家骕。张钜芳来总号开会,都没忘了自己的派头,四人之后,老家丁张百禄拉着他那匹枣红大马,鞍鞘上还挂着一条镶着花花绿绿宝石的大剑。这剑袁镜仪从小就有印象,但从来没见张钜芳使过。

张钜芳穿着一身虎皮翻袖的褂子,走起路来左右睥睨。他就喜欢盛气凌人的感觉,即便在张家老宅,依然端着牛气的架子,脖子都使劲梗梗着。张钜芳走的是关外的药材买卖,家里虎骨、鹿茸有的是,听说也偷着倒腾貂皮、人参,头二十年就发了大财。他家老二还在关外包了金场子。除了没有得到老号的牌匾,他哪点都不次于张瑞祺。

看见袁镜仪,还不等袁镜仪开口,张钜芳压着喉头很洪亮地“啊”了一声。这是他一贯的开场白,这位大爷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抑扬顿挫,见人时先声夺人,然后等着人家问候。谁赶在他“啊”完之后,紧接着向他客气,他就会对谁的印象好一点。

张钜芳等着袁镜仪回话,但袁镜仪没有搭腔。张钜芳接着“啊哈”了一声,道了句,“都到了啊!”将目光一偏,不再正眼看人。

张铭芳提着短拐跟上来,将脑袋一阵摇晃,笑眯眯道:“这是家骁大侄子吧。”他的腿几年前挨过刀子,架着拐走了小半年,后来腿好了,拐棍却拄上瘾了,一直到现在都没舍得丢开。

张钰芳先自赶上一步,一推袁镜仪,呵斥道:“这木讷孩子,也不叫人。”

袁镜仪先是看着一脸鄙夷的张钜芳,叫了声“大伯”,然后才转向张铭芳道:“五大。”

“啊。”张钜芳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但转脸又对张铭芳道:“这就是束芳妹妹藏回来避祸那个孩子吧?”

张钰芳心里埋怨大哥不厚道,但面上还是陪着笑,招呼大家一一就座。

张钜芳一边走一边夸张地观望着:“嗯,嗯,还是老样子啊!”那架势好像在提醒众人,自己也是在这个院里长大的。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带着弟弟妹妹离开大院的时候,心底的那种莫大的屈辱与无助,那天下着大雨,雨水跟泪水混杂在一起,滴入了脚下的土地。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会揭下祠堂的匾额。

大公子张家骕跟在身后,他除了逢年过节代父亲来拜望一下老祖母之外,跟这个大宅子似乎没了关系。

张铭芳压着短拐,等人家都走过去了,这才迈开步子跟上去,好像自己真的瘸着一般。

几个人先去祠堂拜祭了祖宗,又去小院看望老祖母。这些孩子看着活祖宗,也没表现出如何激动,只是龇牙咧嘴地奉迎着。唯独张钜芳,竟然丢了架子,眼里闪动着泪光。

袁镜仪看着这一群东家的古怪模样,感觉非常滑稽。特别是他爹,那弓身仰脸的样子,越发地像一条狗了。马稚儒没有改姓,张氏见礼跟他没有关系,见着众人回来,便介绍起了盛昌镖局的代表。老镖头雁翅金刀尚云表没有出面,他的两个儿子却都到场了。

尚家长子尚雁鸿是外露的架势,窄腰长腿,滚背乍膀,举手投足间,可以看出浑身的骨骼肌肉都一鼓一鼓地涌动着,那一张俊俏沉静的脸孔,就显出了一种野兽般的凶狠。

尚燕虎比他哥哥差了不少,模样好似一头怪羊,窄颊高鼻,嘴巴平宽,一双尖突的羊眼,与人说话时总似看着别处,茫然不知所向,虽然一副咬牙切齿的凶相,却总感觉有着许多的心事。

袁镜仪自然认得尚家兄弟,这二人先是崇拜张铤芳,而后又挑战张铤芳,由于年幼拳弱,屡屡受挫。后来尚雁鸿放弃了拳法专攻兵器,而且下手歹毒,出刀必见血,自此鄙视比武较技。而尚燕虎却把这个仇恨转到了袁镜仪身上。二人年纪相仿,少时时常掐架。

马稚儒介绍二人,自然是介绍二人的新身份,尚云表派两个孩子来议事,对瑞昌的态度显而易见。相对子承父业的财东,袁镜仪更加欣赏有真本事的外姓掌柜,他很期待能与尚家兄弟团结一气,共同应对将来的变局。可交谈之下,发现二人对旧事耿耿于怀,言语尖酸轻薄,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悲哀。

人员陆续到位,张氏满门抱拳落座,大客位是张钜芳,张瑞祺为主人,主人左右是马稚儒、张钰芳。张钜芳身边是五弟铭芳,两边是张锐芳、尚雁鸿。膳房同开两桌,另一桌主陪却是袁镜仪,客位是尚燕虎,余外是武教师郭今奇、大账房童倚桥、铁木堂张家骕、铁萼堂张家骠。张家的膳房议事,有女人不准上桌的规矩,所以向先生只是露了个面,还是在院里打理事务。

很显然,座次是按内外尊卑排列的,张瑞祺辈分最长,余外皆是后辈,张钜芳、张铭芳是参股财东,马稚儒作为领东掌柜,原本不该在这一桌,把马稚儒放在身边,是特示亲近。盛昌号出自瑞昌,尚家的人在张家看来,不过也是掌柜,但出于敬重尚云表,由长子替位,尚雁鸿便进了这桌。

张钰芳、张锐芳本可分出一人到另一桌主陪,但张瑞祺有意让袁镜仪出头,暗示他已经是三门当家。而这样一分,张钜芳父子、尚雁鸿兄弟都给拆开了。

主菜很快就上来了,鸡鱼牛羊,香气扑鼻,红花绿叶,色味俱全,中间摆的是全羊一道。

张铭芳摇头一笑:“都是清真的啊?”见主人不说话,张铭芳又干笑几声:“我就爱吃这一口。”马稚儒面无表情,身子略微动了一下。

停了好一会都没人开口,气氛渐渐沉闷起来。张钰芳撅着一撇小胡子看着他爹,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张瑞祺一端茶碗,道:“今日宴会议事,按柜上的规矩,暂不饮酒。”

“哦,二大这就要谈正事了啊?我还以为……嗨!”张铭芳欲言又止,斜眼瞅了张钰芳一眼,似在埋怨他交代不清。张钜芳轻蔑地翻转着茶碗,也白了张钰芳一眼。

张钰芳脑袋嗡的一下子,知道自己又被这二人摆了一道。马稚儒知道清真膳食是为自己开的,刚要起身抱拳说点什么,张瑞祺在下面将他的大腿一按,马稚儒又坐了回去。

“二大,我敬你一碗。”主人还没领菜,张钜芳反客为主,先端着茶碗敬向张瑞祺。张瑞祺满脸欢笑,张钜芳再恨他,他也能够理解,“钜芳,请!”说完就干了。

嫚子刚给张瑞祺斟满了茶碗,张铭芳又一撅屁股道:“二大,小侄也敬你一碗。”张瑞祺又干了。

嫚子又给张瑞祺斟满,张铭芳摸摸嘴道:“哎呀!这是什么茶呀?这叶儿说是铁观音吧,又不是那个味道。”不待主人解释,张铭芳翘头朝另一张桌喊道:“大小子,也不敬二爷爷一碗?”

张家骕跟他爹个头模样差不多,性子较他爹要柔和一些,好似一条软剑。他知道这是要轮番灌张瑞祺,开始还有点过意不去,但看到张钜芳的眼神,还是起身过来,挺直腰板道:“二爷爷,家骕敬你一碗。”

“好孩子!”一筷子菜没搛,张瑞祺先灌下了三碗水。

轮番敬完,张瑞祺还打趣道:“这是老二弄的湖北的那个什么大叶茶,我喝着还中。”众人应和了几声,然后齐齐看向马稚儒。马稚儒有点不自在,但在众人目光的催促下,也端起茶碗对张瑞祺低声道:“爹,儿敬你一碗。这茶性凉,儿干了,爹爹随意。”张瑞祺答应着,又灌下了一碗。

马稚儒说话了,张钰芳兄弟也不能干坐着,也轮着敬了他爹一碗,把老头子灌得直想打嗝儿。

即便这样,张瑞祺还是客客气气地把话扯回了正题,把钦差巡查的事说清楚了,然后又参照得来的消息,说明了曾国藩、李鸿章、毛昶熙还有胡豋云之间的各种关系,以此说明事情的复杂。最后,针对胡豋云的邀请,要各家说说看法。

张钜芳听后不以为然,轻巧地道:“二大,钦差莅临,蓬荜生辉,你不也是五品替补同知么?您老官服相迎,倒也显得气派。”然后转脸对张锐芳道:“二弟最善造局用势,这回又可大显身手了,可喜可贺!二大!我再敬你一碗。”

张瑞祺苦着脸喝下了一口,道:“话虽如此,可别忘了,危机之下,人心必异,相疑之众不可合作,还是退一步好。”

张铭芳嘴里大嚼着羊肉,听到此处刚要说话,联想到读书人的斯文,便将肉块狠劲一咽,可这口却没下去,噎得直翻白眼,干张嘴发说不出声。

张瑞祺明白了这二位的态度。“老大、老五,你们可是瑞昌财东,又是张家子侄,自然知道这其中的风险。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就权当着是你俩的见解了。”

张锐芳替他爹搭台阶道:“爹,真有这么严重?”张瑞祺不再说话,借机给张钜芳脸子看。他心里很清楚,跟张钜芳商议,不过是走个流程,要个说法。既然张钜芳耍儿戏,那正好自己拿主意。

张钰芳感觉该自己出点动静了,琢磨了好一阵,却转脸向马稚儒问:“大哥怎么看?”

马稚儒假装想了想,道:“昨夜遇见二弟,说起初步打算,准备借机招募团练,我感觉这个可行。但今天听了当家一席话,我这一时也转不过弯来,容不容再看看行情?”

马稚儒说得模棱两可,却帮张锐芳透露了意思。张瑞祺狠狠瞪了张锐芳一眼,道:“同乡不睦,商家争斗,人心不合,何以为谋?这出力不讨好的事情,莫不是瞎了眼、迷了心,谁愿担当?”

马稚儒见张锐芳垂头丧气的,感觉火候刚好,又道:“老当家有军功在身,也并不容易推脱。我以为,未雨绸缪是对的。”

这话不温不火地扶了张锐芳一把,让张锐芳心存感激。在张锐芳看来,攘外必先安内,但事情必须做,有异心的,都当做外人看待,于是接话道:“以瑞昌的势力,众堂号各守一方,互相帮衬,还怕别家不服?”又转向张钜芳道,“是不是,大哥?”

张锐芳也是逼着张钜芳把计划撂下,如果张钜芳不反对,老头子就必须议出个章程。如果张钜芳反对,张瑞祺又不得不做出防备。

  十二、暗藏机锋



张钜芳撇撇嘴,又夹了几道爆肚,沾着酱汁大嚼起来。满桌子人都等着他回话,张锐芳两腿都急得快打颤了。只见张钜芳放下筷子,微闭双目品了品,而后呷了一口茶,这才看着四座道:“我的生意在关外,只要我家宅平安,战事对我没啥影响。只是我的人手多在关外,我也不得不防。论资排辈,我在二大之下,论人马调配,我又不及马老弟,所以也只有指望二弟办起团练了。”停顿了一下,见张锐芳欠身子等着下文,张钜芳又一清嗓子道:“啊!我猜测这个地方团练,也就是把各家人手集中起来,于实质并无增减。所以,这不过是那什么大人向下边要个保证,口头应付一下也就行了,当不得真。难道指望这一支小队伍去把土匪灭了?袁总督在时,都招不起亲兵,难道那些大人能让地方拉起团练?笑话。况且现在各家还能自保,若真统一调度,难免顾此失彼,责任谁来承担?”

张锐芳刚要插话,张钜芳举手打住,继续讲道:“如果二弟就是要干一番伟业,那选会长练总时,哥哥自然会投你一票,毕竟是一家人嘛。啊!不过这之后若是有发枪配刀的事情,也望二弟念着同宗之情,有好处时排个先后。”然后又看着张瑞祺道,“我感觉这事也没有二大说的严重,二大是朝廷命官,效忠皇上,保护乡里,这是好事,我自然提倡。但我也藏有一私,毕竟二大说这是个麻烦,二大知道,我最怕麻烦,所以只是声援,具体我就不参与了。”

张钜芳划清了界限,又帮张锐芳说了话,把矛盾引给了铁萼堂内部,这一手很让马稚儒佩服。一席话说完,张铭芳赶紧举杯,奉承道:“大哥这主意不错啊!二大既有官威,又有口碑,有这顶戴顶着,咱这些小辈也就踏实了。”

张瑞祺料到张钜芳会这么说,征求他的意见,不过是寻个口实。只是他没想到,张锐芳竟然串通了马稚儒办团练。既然摆明了态度,张瑞祺也不想再讨没趣,但作为掌门人,他又不得不顾及家族的安危,因而还是借着指责张锐芳,向众人分析出了利害:“乡绅招募团练乡勇,这确实是很平常的事情。正如钜芳所说,官府都办不好的事,咱们能够办好吗?官府看重乡绅团练,自然是为了壮大实力,可大伙想想,正规编制都有个限度,这是为什么?惟军饷所限。乡勇本是由宗族血亲而联结,可是贼来合攻,贼去自争,这又是为什么?因仇、利二字。仇、利从何来?又为钱粮。谁主这个头,谁就得给勇兵发粮饷,若勇兵不必食粮养家,团练大臣又为什么要交给你来办!?因为你跟兵勇相熟?惟钱粮耳!舍以虚名,坐收实惠,若团练兵损,则续为替补;若钱粮有余,则借为军饷。不要以为有了地位就能操控商会,有厚利可图,你就是敛了钱财,也得吐给官府,不过是给人顶了罪名而已。这都看不出来,还出什么风头。”

见众人不言语,张瑞祺又对张锐芳道:“外头传你叫张二鬼,我还不信,没想到你如此贪利忘死,不辨利害!你说你像不像那拱地的乌猪?”又对张钰芳道:“之前没有说破,不过是考验你俩,没想到这般不争气!”

其实张钜芳也没想到这些,毕竟乡绅团练自早就有,但凡大户都有家兵,只是这些人也是相互掠夺,类同土匪,没有官方招募,根本不会真正联合,虽为求自保作战勇猛,但谁也没把谁当做盟友。张钜芳以为,这是官府怕日久生变,所以安抚拉拢,就是利用地方团练的灵活性,从细微处支持正规团练,为此多少会给予一些或名或利的好处。而这些地方团练自然不会受官方摆布,得了名分的分队又会借助官方力量以报私仇。如果不像张瑞祺这般被道德所累,争取练总确实是利大于弊。但方才经张瑞祺一说,发现二大果然老到,一旦跟官府扯上了关系,许多事情就要替官府出头,只要他看得你紧,你就沦为了绳上鹰犬。

张瑞祺见众人信服,安排道:“家兵还是要加强训练的,但不是为了跟官府掺合!而今我们多处受敌,必须凝聚起来,这也是列祖列宗的期待。钜芳,你是长子长孙,你若愿意出头,我可以全权交与你负责!若铁萼堂、铁木堂能二寨呼应,瑞昌、盛昌互为手足,无论土匪捻匪,只要他不把大炮架在门前,三年五年他也打不下来。”

张钜芳没想到二大会这么说,虽然他不敢接,但他宁可相信张瑞祺真是为了家族着想。张铭芳见张钜芳有所动摇,他也动起了心眼,如果让这爷俩联合起来,自己就更没说话的份了,便凑近张钜芳小声道:“大哥,怕是想摸清咱的底细。”

张钜芳心里“咯噔”一下,后边要感慨的话,便一下子噎了回去。家里这几个孩子,老大跟着自己,老二是个武痴,老三痞子习气,老五年纪还小,但老四却是拉起了一支不小的马队。瑞昌的镖局已经散了,盛昌听不听瑞昌调遣还难说,若真是相互照应,还得是自家出力最多。

张铭芳空有个举人的功名,日子过得比哪个兄弟都差。自己活着乏味,就唯恐天下不乱。他见张钜芳一时没了话语,便拖着强调道:“嗯!这群小的也长起来了!何不让他们历练历练?比如家骁,可是三弟的衣钵真传,潜修数年,武艺精进,也该是为家族担当的时候了。”然后自顾自地又撕了一口羊肉。

张钰芳叹息道:“哎,早荒废了,干了好些年的农活。”

“啊?”张铭芳一脸惊愕,好似一点都不知道,“不能吧?看这气势,不动如山岳,沉默似天空,颇得古拳精义,这是心意正宗啊!”说话间,一双大眼在深陷的眼眶里打着转,偷偷瞄见众人的脸色,心里又生出一阵窃喜。张铭芳还是跟亲侄子近,他就是想借着众长辈的口打压袁镜仪,两人一比较,张家骕自然就显出来了。

袁镜仪在另一桌听得清晰,他那位子也不好坐,要不是郭教师跟童掌柜在,他能被人灌休克了。但袁镜仪并没犯恶,他知道,对方言语相讥,多是出于妒忌之心,对于这类小人,越是不理,他们越是受挫。

张家骕从小受教不同,他这一支出了大院就一直摽着劲,但张家骕并不像他父亲那般仇视铁萼堂。身为长孙,他很希望能够团结兄弟,光耀门楣。他也知道,父辈的观念不改,两门很难修好,跟袁镜仪二人多年不联系,也就亲近不起来了。

尚燕虎兄弟的受教也不同,瑞昌号在十二年前还没有独立的镖局,只有一支专用的运输队伍,由尚雁鸿的父亲尚云表带领。形成规模之后,改为镖局,特许尚氏自理,拓展业务,就有了盛昌镖局。只是镖局设在三门之下,无论招人还是接镖,都需要张铤芳点头。尚家兄弟从小就羡慕张铤芳的威风,也以张铤芳为榜样。后来张铤芳因为与盛昌斗气,另立了瑞昌镖局,分开来后,却又以统一调配为由打压盛昌,又通过安插账房先生等手段监督尚家。张铤芳跟尚氏父子差着岁数,互称老表,张铤芳便以长辈自居,以拳论事,尚雁鸿不服,拳脚上又打不过他,于是两门交恶。

这也让尚云表感到了独立经营的重要性,便时常教导儿子,说是许多人都盼着盛昌垮掉,所以一定要自强自立,不要浪费力气。他以瑞昌为例,教育儿子,即便举步艰难,只要没有倒下,就是对对手最好的打击。如果能成为瑞昌的对手,其他字号就不在话下了。

由于尚家父子苦心立志,艰辛支撑,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十年前,盛昌镖局遭劫,张瑞祺与尚云表立约,尚家承担了荣誉上的损失,争取到了字号独立;而后挣扎着站立起来,经过一系列的革新,基本脱离了瑞昌号的管理。

张铤芳一死,瑞昌镖局关门,张瑞祺又不得不再次倚重盛昌镖局,之后再也没人可以牵制盛昌了。尚雁鸿看准时机,不断开拓,在晋中和西安都设了分号;借助瑞昌的名望,迅速占领了周口往山西、陕西的镖路;又以短途运输辐射周遭码头,成就了与马稚儒水路镖齐名的旱路镖局。

尚雁鸿管事后,跟瑞昌总号修好了明面上的关系。相对于尚雁鸿的坚忍,尚燕虎多了一些狂妄,假意缅怀张铤芳,讥讽张家武学断了传承。

张家骕没理会他,他的兴趣落在了张瑞祺的言论上,寻着机会,便过来请教张瑞祺。张瑞祺就本着家族利益细说了一遍:曾国藩平定发逆后功高盖主,自动裁撤湘军避嫌;现在抗捻主力是李鸿章的淮军,曾国藩以阵地战术圈围,一个是他善于稳打,再是他的地位已经动摇,如“铭”字、“庆”等精锐营部并不配合;毛昶熙之后的袁甲三余部,原先僧格林沁的张曜余部,本身就有牵制湘淮的责任;而胡豋云就任,必然是联合这几部湘淮外系重新编制,这也是替补八旗、绿营,为两宫把门。显然这老头也在为筹饷发愁,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

张家骕也发表了一点见解,说保家卫国,纵横疆场,此乃真男儿所为。若能发展豫军,又为何要避让退缩呢?张钜芳听后斥责道:“二爷爷面前还敢胡言乱语,二爷爷纵横疆场的时候,你娘还在踢毽子呢!”

张锐芳在一旁沉吟道:“纵马驰骋,冲锋陷阵,乃勇也;国家危难,首当其冲,乃忠也;文能发科,武能临阵,乃才也;贤侄乃忠勇之才,蜷曲于宅,委实委屈。老五,你说呢?”

张铭芳咬文嚼字地应和道:“二哥这是实话。男儿有才却束手束脚,如圈中猪羊又有何异?是千里马,便当驰骋千里。”

张瑞祺道:“所谓地方团练,不过是自备钱粮的预备编制。而练总,就是个筹饷的诱饵。哪家乡绅咬了这个钩,他就有义务筹备饷银,官府顺绳一拽,便能将地方富户连根拔起。你若不从,他将兵勇调去正规编制,你是不是又得花钱寻求保护?家兵,出则为勇,入则为农,家兵一去,土地荒废。还不如去营中做个幕僚来的实惠。”

张铭芳调侃道:“真是一个好主意!”张瑞祺将脸一板,“是啊!早能如此,何必读书?”

张铭芳考过功名,进过商会,但是为人又酸又俗,就好个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不过他又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最多是争一点蝇头小利、口舌便宜。而且他为人十分现实,虽然记恨张瑞祺,但又赞同能者当家,继承的资本还是原封不动地押在老号,自己坐吃分红。老号不差他这点投资,张锐芳多次提议父亲,设个扣子铲他出局。可张瑞祺做事,讲究物尽其用,感觉张铭芳油头滑脑、胆小如鼠这些弱点,可利用起来调节各家的关系。

张铭芳被臊了一通,嘟囔道:“读书是为了明志,又不是为了做官,换我才不投军呢!文武打手,类同犬马,终究为人驱使。”

尚燕虎听到张铭芳小看打手,隔着桌子道:“五爷,打手也分高低贵贱,你就算想学怕都晚了。就比如张家武艺,一脉单传,你再要学就要拜小辈为师了。”

张铭芳本不会武,却偏偏要与孩子斗气,“嘿,尚家小子,你听不懂话儿咋的?再说了,学武有什么好处?同样都是挨揍,学了又能怎样?”尚燕虎想到了自己的痛处,借机挑拨道:“对,既然没了真传,学不学是无所谓了。”

张铭芳并不中计,但他却想借刀杀人:“怎么才算是真传?”

尚燕虎笑道:“我不知道啥是真传,但大敌当前,督抚相邀,不敢振臂呼应,便不是武士性情,不是真传。”

张铭芳呵呵笑了:“说的是真传,又不是真好汉。拳谱在谁手上,谁就是真传。”

张家骕本来就有意出头,又被这二人一激,明知是计,却压不住火气。尚燕虎看在眼里,看着张家骕假意气恼地道:“有没有人想试试真传?”张家骕冷冷一笑,道:“我就是真传,你想试试吗?”

尚燕虎愣了一下,转而一笑:“我是想试,可你是真传吗?”

张家骕道:“一试便知。”

张铤芳在时,这些人怎敢如此?现在张铤芳不在了,他们根本不把袁镜仪放在眼里。尚雁鸿有心摸摸袁镜仪的底子,所以也不阻拦。而张钜芳一心夺回老号,他认为自己已经压倒了张钰芳兄弟,若儿子再能压住张家骠兄弟,扶正了长孙的身份,铁木堂要打回老宅,张瑞祺这老狗也就没脾气了。

显然,各家都得到了袁镜仪继承三门业务的消息,还不等张瑞祺宣布,这些人便跃跃欲试,都不想跟一个娃娃平起平坐。张氏一门非常看重教育,认为人的先天都差不多,资质的欠缺可以用学习弥补,之所以宁立愚长,不立旁能,就是仰仗“真传”二字。众人都清楚,如果袁镜仪不出头,张家骕自然就成了张家拳学的代表,虽然只是个名称,但这名称却大有文章可作。

袁镜仪也懒得跟他们动气,道:“你们想要拳谱吗?我背给你们听就是了。”

“表弟,还真当有了拳谱就是真传?拳谱谁不会背?还是耍一趟看看吧!”

张家骕称袁镜仪为表弟而非堂弟,众人嗅到了其中的敌意,都把目光转向了袁镜仪。随时随处切磋武技是张家的风气,张瑞祺也不好干涉。

张锐芳借力打力道:“那你就耍一趟呗?”

张钰芳喜忧参半,他担心袁镜仪不敌,又渴望看到混战。一门之内动起手来,马稚儒的身份就尴尬了,这又是他希望看到的。

张家骕也真是想体验一下心意真传。心意六合拳大概分三步功夫:先是十大形拳架的模仿,再是练出外三合的心意把拳劲,最后是内三合心意真功。十大形是动作,六合是要领,心意是内涵。通常教人,就是带带动作,靠着体魄与招法也能对敌,只是难以练到至妙的境界。实际大形上错了,劲就错了;劲错了,拳就错了;即便能用,也已经与原传拳法有了本质区别。所以十形打法,就必须在六合规矩的支撑下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如果不得内涵,这拳也就没什么高深的了。就铁木堂一支,张瑞祥早学于张瑞祺,却只得了初级打法,拳法便与长拳短打无异了。

这是张瑞祥的遗憾,他也一再告诫儿孙,要以真传为宗,不能乱了根本。张钜芳给张家骕请过好几位教师,对各家武艺都有涉猎,而且不断找人试手,张家骕还时常带着几个弟弟乔装改扮,暗杀贼匪,实战能力相当强。他爷爷也确实传给了他一份拳谱,他也反复参研,虽然并未悟透,但也立意神通,有了另外的造诣。所以今天有了与铁萼堂交手的机会,他自然不会坐失良机。

而一旦袁镜仪不敌,张家骕就可能直接挑战张瑞祺。张瑞祺一把年纪,赢了不叫本事,输了却晚节不保。以张家的规矩,本来也该着张家骕接管老号,只是张瑞祺占着不退,他也没脾气。但如果张瑞祺要扶植自家儿孙了,他也必须采取行动。

  十三、儿郎虎豹



在场的许多人,包括马稚儒、尚雁鸿,也很想看看二人的本事。张家骕没把袁镜仪当外人,心意拳若真断了传承,他的内心并不好受。而尚燕虎则不然,巴不得这门断了香火。

张家骕一推桌子就站了起来,张锐芳刚要拉他,张家骕将身一闪就把张锐芳晾在一旁,张锐芳只感觉张家骕衣角一飘,再看时人就到了院里。

张家骕瞪着一双吊角虎眼,眼珠子黑亮黑亮的,下缘露着一道白线,目光阴森森地自众人面前掠过。也不练拳,单等着袁镜仪下场。目光一触,张铭芳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真是虎豹儿郎!”张钜芳听了,自然是洋洋得意。

张钰芳受到启发,这是争夺嫡传身份的时候,但无论二人胜负,在各自一门看来,出头的便是嫡传。张钰芳悄悄绕到家骠的身边,对着张家骠拍了一巴掌:“替你弟弟收拾了那家伙。”

张家骠将羊腿往桌上一拍,嘟囔道:“我早就想揍他了!”张钰芳又小声嘱咐道:“他功夫可不低,你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张家骠领会了意思,将手一甩,一条羊腿径直砸向了张家骕。

张家骕闪身躲过,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张家骠已经纵步赶来。这一步就显出了功夫。

拳谱有言:一尺远近则用寸步;三五尺远则用垫步;六七尺远则剪步;丈八尺远则用快步。步法中以快步最难,是起前足则后足平飞而去,如马之奔、虎之践;步法足法之要意是起翻落钻,起者如手之上翻撩阴,落钻如石之沉水;夫足之进忌踢,进则用踩,踩者如鹰捉物也。

张家骠这一步是过步,属于快步一类。这种步法的难度不单在纵得远,走得活,而在于奔践之中不失趟劲,所以忌踢用踩,因而身子是平飞而去,不至起伏,掷地有声,坚实不散,这才有了一动齐至的意义。若是远而不实,或者虚步缓冲,便是以十成之力驱动,半数之力缓冲,落步时劲力已经散尽,步法上就没了攻击作用。只为拉近距离,倒不如寸步迂回,至少可以避免勉强赶远破坏周全的问题。

袁镜仪根本没有要出手的意思,切磋试技本是关起门来的事情,何必让外人看笑话。真要拼命,也不必婆婆妈妈了。但见张家骠已经下了场子,而且起步凶猛无忌,心下不禁担心起来。

他俩本来同随张铤芳习拳,袁镜仪感觉这拳易学难精,如果学不到真传,倒不如不学得好。张铤芳鼓励道:心意之妙,在于鳞晰一翼,皆能飞跃,如能循序渐进,终究会有成就。欲速则不达,不必心急,三年五载一晃即到。

张家骠便应了这句话,他本是个天资鲁钝的人,根本无法领会那些高深的道理,但因为这拳架强调六合,所以外形上就十分古怪,而这古怪却正是拳法的规矩,又逼着身子去适应。不能适应时,非但打不了人,就是举步都不稳,而一旦适应下来,便是脱胎换骨,真功上身了。

心意六合拳,以心意六合为规矩,以无心无意为追求,以出劲为长,以变劲为能,拳讲顺、活、化、法、传五个阶段,虽然傻练难入化境,但到了顺活之境,已经算是高手了。所以要么不能用,用则能大用。

张家骠威风凛凛往院中一站,探指头夹住辫梢一甩,油亮的大辫子抖擞着就缠在了脖子上,将下颌略微一压,从容出了一个懒扎衣的式子。

张家骕往边上一闪,单手做请,张家骠毫不含糊,也不做起势,上手就抡。他总玩鞭子,擅长的是龙形抡劈,直趟步、三角步、迂回步、闪转步……下盘结实沉稳,简直就是两条石杵往地里夯。整个身子带着臂膀劈砸,合着腰胯就是一个抡还。臂如铡刀,大气磅礴,三个进步出去老远,一个拧身又翻劈而回。他本来就势大力猛,借着劈砸冲出一拳,用六合的规矩看,虽然有点过了,但那力道却强劲无比,由于他速度极快,也就弥补了动作的不足。只听着衣服震得“嗵嗵”直响,那地面也“噔噔”地震颤。

打到兴起,张家骠冲人堆一步纵来,迎面正是尚氏兄弟,二人都不敢硬接,但见着已经晚了,而且接无可接。张家骠两手一张,这二人便被挒向了两旁。

六合拳势,把把不离鹰捉,势势不离虎扑,步步不离鸡腿。且不管张家骠的拳是不是心意把,但就那步法却是鸡腿步。鸡腿步周全扎实,不落定势,讲究“捷、活、挺、准”,一旦打斗起来,始终在实腿攻击状态,当机立断,欺身夺位。有此根基,拳法便有了硬打硬进无遮拦之能。所以拳谱有言,“打法定要先上身”,是身子催着七拳撞打,其势最猛,难以招架,而以步为进,拳肘护身,无从接手,也难以引化。

而张家骠却似蛮牛一般,两臂一旋,点步再起,这一冲正撞向后面的廊柱。众人大惊失色,就这冲势,一旦撞在柱子上,手挡则关节尽碎,头触则脑浆迸裂。

张钰芳探臂欲拉已然不及,张锐芳眼明手快,一把把张铭芳推了出去,张铭芳一个趔趄,抱着拐棍栽了过去。张家骠旋臂一拨,张铭芳就笸箩一般滚了出去。张家骠高大的身躯巨锤一般砸向廊柱,撞到廊柱的时候,步子却巧妙一跨,身走鹞子入林之势,两臂分展,周身随即一旋,以背肋靠上了廊柱,就听“嘭”一声响,接着全院的人都听到了那廊柱“嗡嗡”一震,然后干草夹着尘埃自屋檐洒落下来。

荡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着,环绕在张家骠周围。张家骠背靠廊柱,扫视满院,那廊柱已然偏离了二寸有余。张家骕瞪大眼睛,胸膛一起一伏的,心道:多亏没有贸然交手,看这莽劲,不下杀手打不倒他。

张家骠向前走了两步,缩身一转,借着回力,“嗡”一声,又是一把。众人心刚刚放下,又一下被惊了起来。再看时,那柱子又偏回了寸许。

袁镜仪看到马稚儒那一双手在袖管里快速地抖动着,方才张家骠冲来时,他两脚虽未挪窝,但脚跟微提,脚掌稍碾,也在迅速地做着调整,袁镜仪一下子就想起了他那个外号:七寸白眉。

张家骠转悠了两圈,身上的气势越鼓越厚,张铭芳不知内理,还装好人上来拉他,张家骠胳膊一旋,张铭芳话还没出口,人就棉花包似的腾空跌出。身后的张锐芳一抽身,张铭芳一屁股蹾在地上,疼得干嚎起来。张家骠的拳艺还在拙浊阶段,杀意一动,便显了凶猛之相。尚燕虎被张家骠推了一把,一脸愤怒地骂了一声,张家骠对张家骕道:“你先等着!”转脸将指头朝尚燕虎一指。尚燕虎火药脾气,一点就着,甩开膀子就要相搏,尚雁鸿担心兄弟吃亏,一把将尚燕虎揽住,对张家骠轻蔑一笑,“我陪你玩玩。”

尚雁鸿本是带骨棱的宽阔身子,此时弓背一缩,杀机骤现,盯着张家骠转了几个来回。就见他神情机警,动作敏捷,人是站着,但总感觉是伏在草里,活脱脱的一只健猿。

张家骠裹裆摩胫,双腿含曲,后腿撑着地面,前腿瞄着要害。就这架势,只要后步一送,两手封着尚雁鸿的拳路,一膝盖就撞到他卵子上了,就手一拳便进了咽喉,顺步一赶,又是一肘攒心,另外一手圈锤奔后脑一掼,只需半步,就能要了尚雁鸿的命。

显然,尚雁鸿还记得跟张铤芳交手的感受,所以他才游走不停,每一步都算着张家骠的进步落步。

实战搏斗,步眼很重要。袁镜仪看出尚雁鸿比张家骠要阴狠许多,他走的步子迂回往复,每一步看似无关紧要,但都是在扰乱张家骠,而每一步又给出手留下了一线空间,而这个空间一看就不是给拳路准备的。袁镜仪突然想到,尚家曾以长刀称雄一时,此时他若藏有利器,只要诱得张家骠顺着空间出手,他迎面出刀,势必一击而杀。

如果方才是突遇险情,张家骠凭本能反应,完全可以打尚雁鸿个措不及防。可现在二人周旋起来,被动的就是张家骠了。只见尚雁鸿含胸裹背,劲道绕过肩膀,从后腰直接连到了指梢上,这劲力便如长枪一般,毫无阻滞。这样一拳打出来,那劲儿直往身子里钻,就是一头壮牛也能被钻得肝脾碎裂。袁镜仪看到尚雁鸿悄无声息地就瞄上了张家骠的咽喉,不禁也两手冒汗。

周围鸦雀无声。张瑞祺也有些担心,张家骠的架子是有缺陷的。他身子太重,头脑又笨,练拳是分解着来的,结果练成了个半身拖拉架,动作中有许多挺身蓄力的地方,这对别家拳法来说,辗转折叠不算毛病,但心意拳讲究火机一发物必落,不能做到一动齐到,就属于上下脱节了。

马稚儒的师弟童倚桥不懂这些,挪着墩胖如瓜的小身子到了马稚儒身侧,小声嘀咕道:“师哥,这二人一个威猛,一个迅捷,你看谁行?”

马稚儒小声回复道:“拳不能这么看,要看拳法远近,尚家小子显然是长拳,俩人离着远,谁看谁都清晰,能闪能闭。而张家骠的拳法却是长步短拳,近身一挨,谁也看不见谁,这个时候,纯看谁的功底深,反应快,把握时机,以长制短。”

童倚桥恍然大悟,又借机向他师哥请教道:“若从筋骨通达而出劲透彻上言,风格的不同,是否就是由劲力在枢纽处回环叠加的幅度决定?比如有力起于足,腰为枢纽的;有腿为根基,甩胯发力的;也有下盘稳固,抖腰发力的;还有激绞连环,背膀发力的;之外又有身子起伏,伸缩发力的;甚至骨节旋弧,翻腕发力的,枢纽回环便是关键所在。”

马稚儒感觉童倚桥也太死搬教条了。“若只是回环,无论如何分配,不过是一种劲力。要想使力道集中,在于‘横、竖’二字,横起竖续,竖起横续。碾脚为横,蹬腿为竖;拧腰为横,通背为竖。”

袁镜仪听在心里,感觉马稚儒的确到了一定的境界。

张家骠瞪着大眼,抖手就打,就见尚雁鸿斜身抖手,胳膊巧妙地穿插过去,一手就摔在了张家骠鼻子上。张家骠感觉眼前“啪”就一黑,疼倒不怎么疼,但身体的反应就慢了一拍;本能一回手,右腮帮子连带耳门又“啪”地挨了一巴掌,眼前顿时就一阵金星直冒;急忙出左手以攻破攻,但胳膊却正好给人捋住,左边脸“啪”一声又挨了一手。

就在瞬间,尚雁鸿左右闪辗,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张家骠的攻击,简直就是两手打一手:右手穿引,左手戳劈,顺势回手,捋带撕刨,一翻手又摔了出去;随着身子辗转,一手劈下,一拳冲来,顺着裆就提到了心口,“噼里啪啦”一阵摔拍,张家骠都不知道自己挨了几巴掌。

张家骠抱头鼠窜,尚雁鸿的追法颇为巧妙,闪到张家骠身后顺势拉旋,毫不费力就把张家骠扯转了半圈,然后一仰身跌坐在地。张家骠只感觉眼前一团金光一团血雾的“噼啪”乱闪,耳内也“嗡嗡”直响,迷迷糊糊爬起来,却是两眼发直,呆立当场。

“通臂拳!迷魂掌!”童倚桥瞪眼看着马稚儒,像是在质疑方才的评价。马稚儒没有说话,童倚桥眼珠一转,又惊奇道:“师哥,怎么跟你后来的拳风有点像?”童倚桥说的自然就是马稚儒双手坏了之后,但马稚儒还是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尚雁鸿退下来,对尚燕虎一招手,“二弟!”尚燕虎又跨前一步,身子一沉一长,那引手拳白蛇吐信般抛摔而出,衣袖跟护在心口的左手一擦,发出“啪”一声脆响。拳似流星,一坠而回,落下的时间沾着裤边,“啪啦”的一声又向后圈回,那手正好合在肩脊后心处,又是“啪”的一声响。另一手也重复着方才的动作,自中线梭镖一般抛出,而前一手自肩头一翻一摔,力贯梢节。腰背在暗中一抖,另一只手又赶上了一个轮劈。这一出一回,弹性十足,身形好似通臂老猿。之后偷步拧身,跃步劈斩,轮冲连环,单刀直入,合着丹田缩弹,连膝带腿高低起伏,合着双手摔拍有声,看着就很过瘾。内行看,臂似皮鞭,柔韧强劲,拳棱突出,中指如钻,任何一拳钉在身上都是重伤。

袁镜仪留意到了张家骕的一个小动作,他紧盯着尚燕虎,指头随着尚燕虎的出拳,悄悄地敲着大腿。袁镜仪知道,他这是在眼花缭乱的动作中寻找轻重手的间隙与发机。从理论上讲,护住了要害,就可以忽略对方的轻手,若能破坏掉这个节奏,就能压制住后续的攻击。可惜刚刚辨出点眉目,尚燕虎就打完收功了。

有兄长开路,尚燕虎挣足了面子,而尚雁鸿对尚燕虎的表现也很满意。他俩在家就商议好了,就是要露两手给张家的爷们看看,二人较技,比的是瞬间的把握,功力大有个屁用。

尚燕虎这一路拳下来,舒展大方,潇洒自如,外看如暴雨倾泻,内里却心平气和;双臂能合身而发,又能通背而发;能合步而发,又能展身而发;可以摔手如电,又能悠荡似舟;长劲短劲转换自如,确实已经进入了贯通忘形的境界。

张钰芳见儿子一触既败,心里不是滋味,面子上也有些难堪,便向郭今奇凑了凑,叫了一声郭老师。张铤芳一死,郭今奇接替了传拳育人的任务,他从话中也听出了张钰芳的质疑,但还是很平常地道:“儿戏而已,不必上心。”

尚燕虎眉头一皱,道:“郭老师,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怎么就是儿戏?不然真刀真枪再打过呀?”

郭今奇道:“比武较技,目的是为了从中长进。这不同于生死搏杀,不必逞一时之气。若只是借着切磋玩乐一下,不就是等同儿戏了么?”

尚燕虎又要争辩,郭今奇点拨道:“看尚二公子行拳,已经做到了通背神兼。往复之间,打法较之功法重,而且防过于攻,藏有失势险招,处处防着张少爷,显然是以前动手时受过教训。尚公子过去能反思长进,难道现在不长进了吗?如果那时是生死搏杀,尚公子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吗?”

尚燕虎听出了其中的意思,自己的许多东西,确实是被张铤芳打出来的,如果那时张铤芳真是放手一搏,自己已经死过好几回了。他见郭今奇精神饱满,身架浑厚,动静之间都做到了六合相顾,四下寻不出什么破绽。而他一眼便察觉了自己的暗手,确实是个高手。

见尚燕虎不言语了,郭今奇道:“大公子摇身膀切,能四下出手,劲力通透,可随机随处而发,确实不是随便就能拦下的,这值得在座学习。”随后一抱拳,“见识了。”

尚燕虎见郭今奇评价的还算公道,又对张家骠道:“你怎么样?不行我再陪你儿戏儿戏?”张家骠却冲尚雁鸿嚷道:“再来!”

尚雁鸿连连摆手,“不玩了,不玩了,哪有玩起来没够的。”

张家骠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恨得在地上直蹦。又对尚燕虎道:“你来!”

尚燕虎不待上前,却被尚雁鸿一把拉住,“是人家一门的争正宗,你跟着掺合什么!”

尚燕虎听出了其中的意思,借机退下了。尚雁鸿明显是欺负张家骠思想单纯,打了一个猝不及防。张家骕本来想跟袁镜仪试试,但张家骠怎么也是自家人,见袁镜仪也不为他出头,自己就沉不住气了。上前抱拳道:“尚兄拳法高妙,迅雷不及掩耳,可否手谈一二?”

尚雁鸿微微一笑:“家骕兄弟,改办团练的事情还未议定,这团练教头也就不急着确定,拳脚上的事,还是另择时日吧?”

张家骕本来看尚雁鸿沉稳大方,以为可以交往,没想到他这么市侩,对他便没了好印象,暗自下定决心,跟他动手,必不留情。

尚氏兄弟见好就收,把张家两门都比了下去,张钰芳暗自慨叹,自己这俩儿子跟人家差太远了。

张家骕虽然读书习武,但并不执迷于拳脚诗文。他凑到张瑞祺身边,悄声问道:“爷爷,再请教一事,您方才的意思,办团练就是假借团练之名,谋图钱粮之实。但当地乡绅众多,可听说钦差点了爷爷的名,按爷爷的道理,这只是借着爷爷的威名寻个开端?若这位大人真的看重爷爷,又何不如二大所言,趁机行事呢?”

张瑞祺拉住张家骕道:“孺子可教,瑞昌之福啊!家骕,你问得很好,但就推举瑞昌一事……”张瑞祺压下声音,“是看中了咱家圈中的膘马。”

张家骕点点头。张瑞祺道:“我知道你素有大志,但你要记着,任人唯亲,这是不变之理,他信不过你,却又用你,你就得考虑清楚了。”

张家骕糊涂了,问道:“爷爷,任人唯亲,又怎能举贤任能?八旗、绿营腐朽,新军团练不会如此吧?”

张瑞祺拍拍张家骕,“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亲,并非宗亲之亲,牵扯到‘忠、孝’二字。若不是任人唯亲,又何须分湘军、淮军,这营、那营?所以呢,犬马与兵卒,官府自然是先收犬马后招兵卒。这回,你明白了吧?”

张家骕感觉张瑞祺说话,超出常人许多步,言语婉转而内意透彻,确实是大家风范。张瑞祺哈哈大笑,道:“你好好听你父亲的吧!”然后又嘱咐,想跟二爷爷探讨,只管过来。张家骕又是一阵感谢。

张瑞祺引着众人归座,张瑞祺明确表示,莫说招募团练,就是人祖祭典也不去参加。

张钰芳再一次领教了父亲的威风,看着张锐芳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张锐芳再一次感觉被父亲戏耍了,决心要做出点事情来。

正在这时,一个伙计慌张来报,道方才门外来了两个拖着大车的人,说要收购猪骨,开始贵五不让进,但老祖母说听着吆喝声挺热闹,就让卖给他们。可这俩混账耍歪秤,把秤杆子偷偷别在裤腰上减斤两。贵五跟他们争吵起来,那二人竟不讲理,还扬言要拆了贵五的骨头。向先生听着话里有话,特派小的过来禀报。

张瑞祺正要宣布袁镜仪接掌三门的消息,一听就想到是土匪踩盘子。张瑞祺看了袁镜仪,心说:机会来了,就看你镇不镇得住了。随即对张锐芳道:“老二!你去看看。”然后让袁镜仪也随同前往,去跟着二大长长见识,心里却道:老二,你就给镜仪做个陪衬吧。

  十四、拆骨熬胶



张锐芳没有迎向前院,而是从跨院顺着上了大墙,转悠了一圈到了前门。果然看到门前停着一挂大车,大车没套牲口,看来是人力拖动。看那大车的位置,像是硬要往门里进,却被家兵拦在门外。大门内,向先生正在三个伙计的帮衬下跟人争执着。

张锐芳迅速下了墙,老远就冲人堆喊话。袁镜仪看到其中一个汉子手里提着杆大秤,那杆子就好比一条大戟,绝对能挂上五百斤分量,一手抓着杆子,一手抓着钩子,一看就是练家。另一条汉子拎着一个吓人的大铁砣,吊绳在胳膊上绕了好几匝。这玩意抡起来就是凶器。

向南道:“二爷,你来的正好,这二人耍歪秤。”伙计头儿贵五又抢过话道:“秤杆别在腰带上呢,娘的,都不知道损了多少斤了。”

张锐芳装模作样道:“这可不好,学做买卖,先得学做人。正经学生意,头一课师父就得教秤为啥是半斤八两。这秤星是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外加福、禄、寿三星。”

说着,张锐芳就探手过来抓那秤,那汉子谨慎地看着张锐芳,但还是把秤交给了张锐芳。张锐芳接着道:“秤准须公道,欺人一两,福气即失;欺人二两,后人无禄;欺人三两,折损阳寿!按这个称法,你们算算,这得折多少寿数!?”

提秤砣的汉子刚要动步,却被另一人拉住,张锐芳就拄着秤杆道:“咋?这大的秤砣都坠不住你们?”说完,又探手过来取那秤砣,拽了两下没夺过来,那人嘟噜了一句:“抱的什么碗?”

张锐芳没听明白,那人又说了一遍:“抱的什么碗?”

张锐芳精鬼狡猾,他没有追问,却喊了一声“鬼五?”贵五以为是二爷喊他帮忙,蹦跶着就过来夺那秤砣,张锐芳照他腿上踹了一脚,问道:“听说是你说话难听了?”

贵五哭丧着脸道:“二爷!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这二人耍歪秤在先,我跟他们争执了几句,他们还扬言要拆了我的蛆虫骨头呢!二爷!这多难听,他骂我蛆虫,蛆虫就没有骨头!我骂他,我还要打他们呢!”

张锐芳冷笑道:“看你那熊样,二爷成全你,你敢不敢上去扇一耳光?”

贵五先是一愣,然后蹦着就冲过去了,可手一抬起,又缓缓收了回来。张锐芳骂道:“果然没骨头!”

袁镜仪看这二人毫不畏惧的表情,知道他们来头不小。捻子就称呼团练为妖蛆,而这人开头问的“抱的什么碗”应该是绿林上的唇典碰蔓——“报的什么万(蔓)”。

那汉子看了看张锐芳,道:“爷们,你说怎么办吧?讲来往,咱就接着称。不讲,咱弟兄拔腿就走。”

张锐芳还没察觉到厉害,装模作样道:“若买卖不做了,我对不起二位远道而来。做呢,我又对不起这行的祖师爷。这样,方才我不在场,我就权当没看见,但这大院也有这大院的规矩,看见那个石臼了么,那是我三弟打拳时戴在头上的。呵,二位谁有力气戴起来走两步?出了这个门就算出去了。当然,也不白干,一步一粒银锞。这买卖咋样?”

张宅进门不设影壁,左右也没有跨院相隔,两侧厢房遥遥相对,把中间空出好大一个院落。主道以石板铺路,十字中心设有一处假山枯水,挡在正堂面前,也起到了影壁的作用。那假山好似没有精心料理,就是胡乱地堆放了一些石臼、石碾。两个汉子对视了一下,问张锐芳:“这买卖干得过!可要是不能够呢?”

张锐芳道:“不够也无妨,把这杆大秤留下,啥时学会做买卖了,再回来接着称。”

年纪稍长的汉子答应道:“爽快!爷们怎么称呼?”

张锐芳道:“瑞昌二门张锐芳。”将手掏在衣服里数了数,一甩手丢出去十个槽纽小银锭。小银锭落在地上,又蹦跳着弹开,在阳光地下灿出了一片银花。

那空手的汉子就将袖子一撸走了上去,先是寻着一个大石臼打量了一圈,又用小腿蹭着试了试沉重。然后马步一撑,硬将石臼挤挪了几寸。接着拧身一脚,就把石臼蹬翻出来。大石臼骨碌碌斜滚了一道,汉子单腿跃步,一脚又给稳稳踩住,顺着石臼边沿一踩一划,就将那石臼扣翻过来。虽是翻了,但那脚趾却勾在了石臼里,提腿一挑,石臼又笨重而稳当地掀立起来。如此一阵倒腾,石臼就从假山那儿挪到了空地。

踹腿的劲儿在于腰胯的展转,只要顺畅,便能发出重击,而勾腿的劲儿却是胯腹的本力。这石臼圆坨坨的比人还粗,能用脚背挑起来,单那腿筋就相当强劲。而能将陌生的石臼用脚玩转顺溜,这就不是一般的腿功了。

石臼又被一挑而起,陀螺般锥立起来,那汉子缩身起纵,身子擦着地皮缩成了一个蛋。只一瞬间,身子又弹簧一般猛然蹬开,双腿齐齐蹬上了石臼,石臼“腾”一下就弹向了张锐芳。

袁镜仪身子一旋,左手猛推张锐芳,右手一抄向先生,抬腿就去接石臼。与此同时,另一个大汉也冲了过来,一个仆步铲腿,垫在了石臼之下,那石臼轧着大汉小腿滚了上去。汉子将双手一抱,大石臼就扣在了膝盖上。大汉一气呵成,“噌”一下子站起了身,膝盖往上一送,而身子往里一钻,石臼就舞狮一般罩在了头上。

众人悄不做声,汉子两手托着石臼边沿,开始用脚试探着走路。踩着一个银锭,就慢慢蹲下身子,摸索着拣起来。然后就蹲身往前蹭,先出一腿,再移身子,又出一腿,又移身子,在地上盘来旋去,却几乎没有起伏。走过的地方,却被双脚碾出了一道道弧形的沟印。

这几步是高腿低使,能顶着近二百斤的分量旋卧仆蹬,显然做到了筋骨的开合自如。而且此人轻出重收,故意展示腿上功夫,脚跟脚掌蹭搓之间,那地上的印痕便顿挫起来,看上去好似干枝老梅,苍劲有力。

张家骕不见张锐芳回来,对张瑞祺道:“二爷爷,来人又拆骨头又熬汤的,是不是江湖暗语啊?”

张瑞祺道,要不你跟我去看看?张钜芳也道,跟二爷爷快去快回,有好光景就差人喊一声。这话说得张瑞祺心里一阵暖和。其实任何一个财东,包括尚雁鸿都知道,各家的矛盾再激烈,出了膳房,便不能有任何表露,因为在瑞昌之外,还有更多字号正虎视眈眈地寻着瑞昌的破绽。张瑞祺出来的时候,掠阵的那位汉子眼珠一闪,咳嗽了两声。张瑞祺看到举臼子那位动作变了一下,心下立刻明白,这二人配合默契,显然一同经历过许多的场面。他走近向先生道:“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向先生道:“回当家,有太极拳的底子,柔韧、强劲自不必说,可以一点一点的松下去,而始终掤着劲力,行步换劲虚实分明,换了常人,怕是骨节早被压折了。”

张瑞祺道:“那只是外形,内里是易筋经。”张家骕不像他爹那样嘴硬,谦虚道:“就这两条腿,我怕是踹不动。”

张瑞祺喜欢张家骕的实诚,道:“你看他身上那个屈伸,蹲伏到那个程度,常人根本无法呼吸,这是稳住心胸、后肋开张的丹田呼吸,跟我们同出一路啊!”

张家骕道:“我师父也提过,如果得法,随着呼吸开合、骨节松紧的反复练习,皮肉间会腾起筋膜,非但筋长劲大,而且抗打抗震,可以成就金钟罩、铁布衫的硬功夫。”

张瑞祺点头道:“拳劲一动,气血充盈,筋骨捆得厉害,自己就想着打击物体了。这熊形大撞、鹞子入林——”张瑞祺本来喜欢后辈好学,但突然想起张家骕并非心意真学,探手一指那拾钱的汉子,也就不再讲了。张锐芳听到其中有这么多门道,不敢妄言,老老实实站在了父亲身后。

那人已经摸索了七枚银锭,但臼子毕竟遮挡视线,如此后边三枚再也摸不着,周围的伙计都跟着着急起来,就喊起了“左手二尺、往前两步”之类。每拣起一枚就是一阵欢呼,吵嚷声又引得内院的女眷出来观望。

内家拳法起手占中,打人先打平衡,然后以正打偏,便无失败之理,因而讲究粘身听劲,在接触瞬间查出对方的秤准,一拨而破,一牵而动,所以叫“牵动四两拨千斤”,如此便可借力打力。制人与制于人的较量,便是虚实转换的较量,也就是所谓的阴阳。

平衡重心,便如同权衡秤准,既要能调配出贯冲之力,又要能控制住前冲之势,因此,手脚的把位便有了规矩,无过无不及,才叫到位。袁镜仪也不禁暗自感叹:立如秤准,活似车轮。骨子里的求真之心逐渐复苏。

汉子拣到第十枚的时候,袁镜仪悄悄转了个方位,掠阵的汉子竟然察觉到了这丝变化,一声轻咳,那顶石臼的便停了下来。袁镜仪顺机应变,一脚踩住了银锭。场上的气氛瞬间冷了,但也只是一瞬,袁镜仪又一脚把银锭踢到了汉子身前。

汉子迟疑的空当,只见白影一闪,袁镜仪一蹿步纵到汉子近前,脚步一转,又游鱼一般滑向侧面。汉子随之调整,晃悠了一下险些栽倒,而袁镜仪又燕子一般旋折回来。汉子惊魂未定,却见袁镜仪趟步抄手,连人带石臼就把人抄了起来,身势却不停,平地掠出好几步远。

定步之后,他腰身盘转,两手就夺过了石臼抱住,后腿一支,两腿盘叠,便如同一条蓄势待起的大蟒,化掉了石臼的前冲之力,稳稳当当盘在当场。

那汉子惊在当场,袁镜仪就身子一旋而起,麻花般的双腿就崩开来,一蹬一起,双把直扑,那石臼就给凌空抛出,朝着边上传信号的汉子直砸过去。

“呀!”院里的人都惊叫起来,那汉子下意识地双手遮面,往侧里避闪。有人吓得闭上了眼睛,但停了一瞬却没听到石臼落地之声。抬眼再看,袁镜仪抱着石头站在那客人面前。后来赶到的尚雁鸿等都瞪大了眼睛,袁镜仪是在一抛之后,又一步赶上来接住了石臼。

外行也看得出来,汉子勾腿提踹虽然有本事,是个稳中求稳的力气活,但袁镜仪这一蹿一盘,再抛再接,中间毫无断续,好似凭空发力,就这身手,莫说抱接顽石,就是凭空一跃都很难。

那汉子方才看张锐芳一副文弱的样子,向先生又女扮男装,特别是护院头领贵五那副瑟缩相,本以这所宅院形同虚设,没想到竟藏有袁镜仪这般的猛虎。能练就这番功夫,背后必然有能人教导,有能人便有大门户为靠山,要做事便需要掂量掂量了。

“怀抱顽石把。”张瑞祺嘀咕了一句。心意把以虎扑双把为纵,以龙形裹横为横,怀抱顽石把束展发力,纵横合一,袁镜仪有此功力,造诣远在在场所有人之上。

天似乎一下子阴冷了下来,一股凉风顺着脖颈子钻进了脊背,汉子打了一个哆嗦。袁镜仪笑了笑,将石臼往边上一抛,道:“跟头蔓(张姓)。”

“哗啦”一声,银锭子洒落一地,惊起来一片光芒。汉子一抱拳,拳头靠向右肩,向袁镜仪道:“得罪了。”

袁镜仪道:“蹲起之间,脊柱抻拔,百会会阴一线垂直,肩井涌泉二脉相通,溜臀裹胯,气贴于背,实腹顶颈,两臂担山,确实是好武艺。既然都是同道,改日啃水窑子咱们搬山(酒楼吃喝)。”然后从地上拾起秤来还给二人。

两个汉子将衣服一掸,脸上显出了威武之相,将秤交还袁镜仪道:“这物件不坏,兄弟将来定用得着。”然后又转向张锐芳,双手抱拳,道:“老大方才给我二人上了一课,我也还兄弟一课,这秤砣为权,秤杆为横,用秤当顶天立地,权衡祸福,而后再谈交易。有交易则有交情,买卖不成仁义在。”又对袁镜仪一抱拳:“小兄弟,木直先伐,留心了!”

二人转身要走,张瑞祺一碰马稚儒,马稚儒断喝一声:“请留步!”

二人甩头回望,面沉似铁。马稚儒“呵呵”一笑,“墙厚不隔亲,二位好汉有飞天遁地的本事,往上说咱拜的也是一个祖师爷。”然后一指地面,继续道,“二位今日送了咱家这幅图画,咱家上下感激不尽。但今日家里另有宴请,日后二位再有路过,骑马坐轿,再请吃茶。”

马稚儒说完,那二人正经地转过身子,仔细打量了众人一遍。头前那汉子缓缓展开双臂,探左手手指,岔成左三右四扣抱当胸,看着张瑞祺冷冷道:“领了。”马稚儒这话并非客套,而是绿林暗语:“好汉”是草寇的代称,“飞天遁地”指的是有夜行的本事;贼匪进家分走门跟翻墙,也就有了“坐轿”、“骑马”之称;“吃茶”就是交朋友,意思是以后可以正大光明交往。

绿林有诸多忌讳,经唇典一试探,虽然不知底细,但也大概了解了对方的深浅。如果能对上唇典,也就攀上了交情,做起事来就不会下手太黑。最近一下子来了许多事情,张瑞祺也不得不谨慎处理,对张锐芳小声道:“回去准备包银子。”

张锐芳拐了个弯,把身上的碎银连同银票都掏出来,扯手帕包了又转了回来。张瑞祺端着手帕放在了汉子面前,然后道:“山高路远,并肩子提钱串子搬山(给兄弟们买酒)。”

那汉子故作鲁莽道:“哎呀,我等叫买了几条街,没想到老爷子这里才叫开门。老爷子这般通情理,我等回去也好跟老娘交代了。”这话里就隐约透出了来路。

二人转身出门,袁镜仪一路相送,出了大门,头前那汉子道:“老弟确实好功夫!”袁镜仪道:“大哥也不一般。”那人看着门前的鞭炮纸屑道:“这‘大地红’兆头不错,多留些时日再扫吧!”

袁镜仪心头一动,明白了言外之意,可能要有马匪洗城的大行动了。袁镜仪站在门前,见那汉子将车辕上的绳索挂在肩上,憨厚地冲袁镜仪笑了笑,一双大手抓住车把,狠劲一拽,车轮吱吱嘎嘎轧着鞭纸,渐渐向西走远了。

回来的时候,张锐芳过来套近乎,“行啊小子!深藏不露啊。”袁镜仪道:“二大,我打小就跟着小爹,早见惯了,有什么可藏的?不过懒得跟人动气而已。”

尚家兄弟相视一笑,用鄙视的眼神打量着张锐芳,双双发出了一声叹息。

张瑞祺把方才的事情定为了土匪探路,让大家小心应对,而后问在座众人:“各位能估量出这人来路吗?”

张锐芳道:“反正不是头些日子骑马探路那二人。爹,要不要跟踪这二人?”

“往哪跟?他若就是走街串巷,另有人来接头呢?”显然,张钰芳寻思过这类主意,“他来都来了,还怕你跟?”

众人议论起来,但也只是胡乱猜测,就连经常走镖的尚雁鸿都不知道。最后,说话的竟是袁镜仪,“八成是淮阳的捻子。”

众人忙问理由。袁镜仪道:“看这二人,用秤、用车都非常娴熟,显然这就是他们的常用之物,因而不可能拖着大车行走数百里山路叫买叫卖,所以首先排除是西边来的。”

“既然不是远道而来,又怎么不是周口来的?怎么不是沈丘来的?”

“周口有咱家多处分号,咱不知道他,他该知道咱吧?显然不是周口来的。盛昌常年经漯河走镖,这一路非常熟悉,绿林道上的,哪一位尚镖头不知道?而且沈丘一带的好汉多习水性,熟悉水路。从沈丘到项城一路沿河而上,土地松软,茅草杂生,走起来拖车还不如步行,若是土匪,又怎么连个毛驴没有?”

“那是兵勇沿河布防,三里设一卡,骑马经过必遭盘问,根本行不通。”尚燕虎很不服气。

“以往去淮阳办货,盛昌都是走周口分号,但项城往淮阳之间,还有一条南北通彻的直路,这条路虽然不宽,但是极为平坦,那二人拉的大车并非马车,人坐在车尾,很容易就会使车平衡,只要是平坦的直路,坐在车上用腿划地,那车便能行驶如飞,比马跑得还快。往周口的路上行人太多,往南边的道路又曲折起伏,所以这二人极有可能是从淮阳过来的。”

众人都感觉在理,镖局都有自己的镖路,往淮阳一线,却是周口二袁的常走镖路,为了表示对袁凤仪的敬意,张铤芳在时就有规矩,瑞昌镖队不接淮阳的货。

“那这二人又是什么来头呢!?”尚燕虎不依不饶。

“捻首八卦旗谢三愣的左右臂膀,怀庆府的朱兮、朱然。”

“送行时对你说的?”

“是我后来想到的。五年前有两个贩棉花的朱姓外地人,访过当地许多八卦拳传人,据说这二人家传了二十四路八卦拳,在当地开了一家镖局,后来因为纠纷给人摘了招牌,还被打成了重伤。这二人负气外出,寻根问祖,后来在沈丘遇到谢三愣。谢三愣也是武举出身,十分重视拳法根源,便把二人请到家中,虽说两下都没寻着根底,但毕竟拳路相同,认了同门。这二人帮谢三愣重编了拳谱,谢三愣也传了这二人内功‘老八劲’。老八劲与易筋经有相通之处,施展出来,正是这路风格。后来这二人回去报了仇,但因为下手太狠,而对方又是大门户,又不得不四处避祸,后来就逃回豫东、皖北一带,平日在码头做苦力,背地里也接一些杀人越货的营生。后来招了一拨弟子,与坐地户争夺码头,失利后又逃回沈丘。恰逢谢三愣突发奇想,将拳法附会到了八卦教上,也带着一拨弟子起了捻子。这二人就与谢三愣合了捻子。”

袁镜仪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如此详尽透彻,众人都不敢相信,难道这是他臆想胡编的?特别是尚雁鸿,听到最后竟然惊得浑身打颤,“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吧?”袁镜仪看了看马稚儒。马稚儒“嗯哼”了一声,皱皱眉道:“你不提我倒是忘了。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

张铭芳眼珠一转,“我就说嘛!马掌柜走水路镖,往南乡收牛羊,怎么能没听过有这般人物呢?”

“这种人做的是单打独斗的买卖,明里暗里都接触不着。”

尚燕虎把眼一瞪:“先说不是沈丘的!又说就是沈丘的!到底是哪里的!”

“谢三愣附会了八卦教,虽然闹出些动静,可与当地的白莲教却尿不到一个壶里,经过几次厮杀,也折损了许多羽翼,他这是迁往伏羲故都,联络拳友,发展势力。这种事情你都不知道,你还开什么镖局?”

谁都没想到袁镜仪会知道这么多江湖秘闻,马稚儒用眼角悄悄观察着袁镜仪,不由得生出一丝敬佩。

张铭芳嘻嘻一笑,问马稚儒:“马掌柜,这个八卦拳与你们的八卦掌,有什么渊源?”

马稚儒又“啊哈”了一声,“没有渊源,名字相仿而已。一个是围圆打点,一个是坐打八方。”

张铭芳明白了似的,点点头,却给袁镜仪挑了一下大拇指。张瑞祺哈哈一笑,趁热打铁,把袁镜仪接掌三门的事情宣布了。张锐芳本来准备了好些质疑,但方才的事情处理不当,又不及袁镜仪熟悉业务,此时也没脸再说什么,只是埋着头把最后的烩面吃完了。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袁镜仪会知道这些,认定其中必有蹊跷,甚至整个过程,都可能是张瑞祺设的扣子。

众人真情假意地客气了一番,这财东议会就结束了。尚燕虎始终想着与袁镜仪比比武艺,可惜方才一番唇舌,错过了灭掉瑞昌威风的时机。临走时,尚燕虎对袁镜仪道:“袁少东家,庙会打擂我等着你。”

“那你等着好了。”

“别说你没空!你若不去,我就当做是你不敢!”

张家骕也想说点什么,张铭芳大着嗓子道:“家骕,回头再跟二爷爷切磋,记得喊着五大啊!”

张家骕顺坡下驴道:“你光说不练,看了白看!”

张铭芳就把一张脸眯得跟包子似的,对张瑞祺道:“二大,我偏是要来,你要不要我啊?”

张瑞祺呵呵一笑:“都是瑞昌的人,还问什么要不要?”

张铭芳的银子还押在老号,他并不想得罪了老号,这一翻笑闹,就算是承认了张瑞祺爷孙。

袁镜仪感觉这些人很无聊,一句话都藏着一百个心眼。但要查明小爹的死因,还得借助这些人的力量,也就不得不按人家的规则做事了。

“镜仪,五大得问问你,近来不少来路不明的人打探瑞昌虚实,如果由你安排防御,你怎么打算?”

这一问,原本走到门口的人又转了回来。袁镜仪看着一脸傲慢的尚燕虎,轻松道:“把火器刀枪都收起来,马匹也圈在圈里,全寨上下习练镢头、钉耙,贼来固守,贼去不追。”

“哈哈哈哈!”尚燕虎一阵大笑:“听说你练了五年镢头,还当你是练的什么心意镢头把,没成想啊没成想,是用这物件用上稀罕来了。”众人听了也是一阵摇头。

袁镜仪道:“盛昌镖局自然是刀枪林立、骡马成队了。好啊!水寨的安危就仰仗尚镖头了。等钦差大人一到,我三门带头表彰尚镖头的功绩,若盛昌能支持大人组办团练,说不定还能弄身黄马褂穿穿。尚镖头,盛昌有了御赐马褂,走南闯北更加得意了吧?”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孤僻到被人遗忘的小子,竟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言语。尚燕虎掂量了一下,感觉势态确实很不乐观。还是尚雁鸿老到一些,问张家骕:“老大,你们也练镢头?”

张钜芳冷冷地看了尚雁鸿一眼,催促张家骕给自己把马牵来。

众人走后,袁镜仪摸了摸被张家骠给一靠撞歪却无法复位的柱子,左右走了两个蛇形拨草,接上一个熊形单把,横腿一跨,将柱子锁住,沉身坠肘,当胸一把,“嘭”的一声,又给拍回了原位。

张瑞祺看在眼里,下一步打算已然悄悄形成。

  十五、社火山会



进了大院,袁镜仪开始留心每一个人。由于要准备社火祭典,大院里人人都很忙碌。郭今奇跟马稚儒也时常在大院走动,安排各处的文武打手。张钰芳张罗着祭典贡品。张锐芳往河北寻了许多杂耍高手。大院还来了一位孙二先生,他给张家修过家谱,每当社火的时候,由他负责给伏羲人祖画像。

郭今奇总是满面春风,挂着一副老农样式的喜悦。马稚儒沉静冷漠,好似对周遭了然在胸又漠不关心。机会或许是偶然的,但能把握住机会,则是实力的体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嗅探到了暴风雨前的沉闷气息,他们如同动物一般兴奋起来。这些人就是为此而生的,越是风雨大作,越能体现他们的价值。

郭书嫛还是趁着来大院帮忙,见了袁镜仪几面。但此时的袁镜仪,也比之前谨慎起来,他心里很清楚,许多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甚至能听到他们的喘息声、狞笑声,他们已经铺设好了罗网,而且都等得不耐烦了。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亲人之前,袁镜仪不得不疏远郭书嫛等人。不然,她们会一同被设计在罗网之中。

袁镜仪把宅院当做了田地,只是每日的耕种地点,换到了张铤芳练功的夹道。夹道一展多宽,大约十二步长。在田地里,腿脚弄出的声响一散就没有了。进了夹道,虽然地面坚实,但那响动却是极大,要把两边的房子掀翻一般。

拳在入手时,往往找一处阳光和煦的开阔地,心意也会随着开阔长远,内里自然会培养出一种浩然正气;等功夫稍长,便要在方寸之间体会困兽死斗的感觉,培养周身的一种敏感,把内心的潜能激发出来;再到破笼时,又要回到广阔的地方去练习,由于天地无限,旷野平远,聚起来的杀气便如泥牛入海,被天地比得微薄起来。而这个时期,身子已经形成了规矩,借着规矩在天地间不断积聚正气,增长功力。等再换到寻常环境时,便有了气势如虎的威慑力了。而这个阶段,因为有正气为根基,便可以由清晨练拳改为深夜练拳,由河堤林边改为坟地荒丘,使得斗兽般的敏锐继续提升,罡气包藏,杀气外泄,举手投足间灵动异常,但这必须在有了深厚功力的基础上进行,不然很容易拳架变形,走火入魔。

心意拳看人如蒿草,打人如走路,用拳时眼前有敌似无敌,随感而发。而行拳时,却要求把位严格,眼前无敌似有敌。在这夹道中,可以感受到与对手狭路相逢,又可感受到被左右夹攻,两边围满了敌人,这样回转之间,便有了警觉。这份灵动与危机感,却又是在野外不易体会的。而心意拳初步求直,有这两壁逼住,便有了准绳,左右回转时,又逼着自己在方寸完成攻击,一步一步地就成就功夫。心意四把锤几个来回,几乎每一把之后就是一个回身把,四把练就四种回身法,务实高效。等纵横反侧弄明白了,将圈子一放,许多拳就跟着明白了。

显然郭今奇跟马稚儒都是受过老当家的嘱托,过去这是一处禁区,但现在,袁镜仪经常会在这里碰到郭今奇。

郭老师行拳声音很响,而且节奏比张铤芳要规律很多,显然练法有了区别。噔嚓,噔嚓,噔嚓,同样是震地的声音,袁镜仪的劲力只能落进地里一寸半寸,而郭老师却好似一根桩子钉进了地,声音直透进去,而后“嚓”一下,看不出身子怎么动,人就蹿出去了。

初看步子是一滑一趋,开步直进,路线却又曲折辗转;身子浑然一圆,无处出尖,又八面见锋;再看他身形一束一展,清晰分明,却又衔接圆滑,不见首尾;身子一趋不远,却又含着前蹿的势头,虽然动势强劲,却又稳如泰山;也不见什么起伏,但又能感觉到内含起落,起落翻转之间,劲头就浑厚起来。果真是拳似浪翻,步似潮涌,静如泰山横移,动似天柱倾塌。顺着这个劲路,袁镜仪也找到了十大形合演的束展规律跟呼吸规律,合着把位、意象,内外三合竟然都体会到了。

若是夜里,袁镜仪通常就会傻在一旁,看那翻浪慢慢转成了流淌,虽然动作不快,但一趋一折的晃得人心慌,眼前身后就满是人影。半月当空,映得四下里惨白,站在夹道尽头看郭老师,就好似背着五行大山般沉闷。而郭老师又好似能感受到袁镜仪的压抑,每到难耐之时,他便如狸猫倒蹿,纵身而去,随着倚正面墙上的石碑“啪咯”一声响,袁镜仪就感觉浑身畅快无比。这一步功夫,便是拳谱中所记的“至诚之道,可以先知”。逐渐地,他就将这个节奏印在了心里。

偶尔马稚儒也会鬼魅一般出现在身旁,而郭老师却好似先有察觉,步子便没了霹雳击地之感,而转成了秋叶飘落,微乎其微。身形也飘逸起来,左一摆右一旋,高一盘低一转,如怪鱼戏水,又似紫燕翻飞;起似伏龙升天,直钻而上;落似潜龙归渊,一波三折。动作流畅自然,却又不知是如何练就。袁镜仪的脑子里便只余下漫天飞舞的月光。

这些日子,袁镜仪的身子懒得厉害,往往在床上左辗右轧,费好大劲都不愿起来。其实并非是袁镜仪生性懒惰,而是最近换了练功的法子,因为气血充盈打通关窍,致使浑身骨节酥涨涩麻,骨肉之间似有千万小虫在蹜蹜爬动。这时人本能地就会借助自身的分量压住骨节,蛇一般地翻动,直弄得骨节毕剥连响,才会感到舒服。

这就对上了拳谱中记载的意象,袁镜仪明白,只有骨节开合自如,才能使身子束而如一。通过周身的拧裹钻翻,筋骨关联处得到锻炼,便有了气敛入骨的感受。经过这个阶段,再出手时就有了内劲,气血运行上虚下实,举步动身便有了重似铁铸而又四体灵便的现象。

还是郭书嫛提醒了袁镜仪,因为力起于足,腿为根基,所以通过辨别脚印,又能看出运劲方式。袁镜仪在马场时,跟随梁牙纪学过码履辨踪的本事,顺着遗留的脚印,就能揣摩出夜里没看清的部分。而郭今奇与马稚儒,是两门武艺练到高层境界的代表,通过揣摩他二人的行拳,许多疑问都能迎刃而解。

这发现让袁镜仪非常兴奋,他贴着墙壁,看着地面脚印的转折,逐渐连接起来一趟漂亮的路线:那路线似曲曲流水,连绵不绝,向左一淌,打了个漩涡又转向右边,打一个漩涡又折回左边,流淌着,消失在了夹道尽头;神意随着这条河流延续下去,会感觉迎着那尽头的石碑,翻起来一道巨浪。袁镜仪见过许多套路,大多闪展腾挪,高低起伏,都比郭老师的拳法好看,但若细辨内劲带出的神韵,却都远远不及郭老师。

有时候还能看到马稚儒的脚印,很容易跟郭老师的区分。但奇怪的是,马稚儒的脚印相对早先顿促了许多。他练的是八卦转掌,以走转为能,双手穿搬无端,以弧为直,劲力可一直向前。他早时追求圆活自如,练功不过是一个大圆圈套着两个小圆圈,来回走转不停,不做定步吞吐,以丹田带出身手上的功夫,越是长进,越是灵活圆厚。可看现在的脚印,那步子却是一弧一折,长短不齐,好似硬生转向,不断穿梭。联想拳姿,好像一个急于求成的少年。而那印痕,又显示出转折间的凶险,好像是面临着生死搏杀。

虽然只是一条夹道,却给袁镜仪带来了许多惊喜。但他很清楚,这段轻闲时光很快就会过去。这只是老头子留给自己用来准备庙会打擂的。到那时,许多事情会一下子压在身上,而在自己沉浸在感悟之中的时候,那些人的布局也悄然设成了。二月二,东方龙角始现,万物复苏,草木横舒;春雷一动,蛰虫惊走,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民谚道:二月二,龙抬头,四方来,拜人祖。这一天便是祭典的开始。淮阳庙会上龙旗招展,高香涌动,鼓乐齐鸣,锣鼓喧天,一派热闹景象。而张瑞祺祖孙四代都没有出门,由老祖母亲自张罗,摆出了过年做的枣山馍。

受张钰芳的嘱托,大奶奶于氏特地为袁镜仪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搬山仪式”。枣山馍是一个插着红枣的开花大馍,当地有俗语道:外孙要想暄,姥家去搬山。这是项城的风俗,正月初二,出阁的闺女回家看老母,娘家临走要给外孙子搬上枣山馍。那是姥姥给孩子的,祭灶的时候就得供上,等闺女搬回家了,再供起来,等到二月二龙抬头就着汤面条吃。本来就住在一个院,于氏就找了俩伙计,搬着枣山,吹着唢呐,在大院里拧来拧去地绕了几圈。

于氏这么做,纯是为了提醒大院里的人,袁镜仪本是张家的外孙。伙计、嫚子不知道这些,也都跟着瞎乐。向南看到这番情形,便赏了下面人几个小钱,说是二少爷打赏的,二少爷回家掌了三门了。袁镜仪很清楚母亲的想法,他也知道,母亲心眼其实很直,就把老祖母送给自己的一卷象皮交给了于氏保管,于氏果然直夸袁镜仪懂事。

红梅陪在张家骠的身边,被大奶奶指使过来指使过去,脸上带着一种怨恨与屈服,那怨恨却是针对袁镜仪的。她就站在人群之中,冷冷地看着袁镜仪,好似袁镜仪夺走了她的什么珍藏一般。袁镜仪很想说些什么,却感觉跟红梅已经形同陌路。红梅的眼神让袁镜仪有些不安,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有多大的实力才能构成威胁,有时一句话就能坏了大事。

河边的祭台也已经搭好,牛羊瓜果一应俱全,张瑞祺领着两个孙子在乡亲面前转悠了一圈,这就是他应付钦差的借口了。

地方的社火活动算是延续人祖庙会的山会,各寨轮流过,让不能出远门的人家也能体会到庙会的热闹,沾染到神明的福气。庙会期间,会有大量的外乡买卖人赶来,他们大多都是住在在瑞昌车马店。当然,各家大店都会做出许多让利,专门派人到街上宣传,但瑞昌有着数十年的声誉,而且店外就有集市,这给多方都带来了便利。

虽然日子有些艰难了,但只要到了这天,人们就会被这神圣而热闹的气氛鼓舞起来,拜了祖先,身上就有了干劲与正气。老人会对比着以往,跟孩子们感慨一番;小户人家的姑娘就会羞怯着拿出压箱底的花衣裳,量在身上反复地看,看着看着就笑出声来;汉子们会吆喝着痛快的脏话,挤到擂台前面占一块地;孩子们又会扯着大人的衣襟要出几个小钱。这几天人们高兴到互不设防,就连张锐芳这样的人都会放下三分心机。

大户人家看的是古玩字画,庄户人家看的是廉价百货,小孩子喜欢的是外地赶来的杂耍班子,而各庄还有自己旱船、花篮、高跷、花鼓等表演。演出的村寨多了,也就有了竞赛意味,所以也就有了跌对打擂。

人多就乱,小偷小摸拍花子的也就多了。郭老师在这种日子里就会格外忙活,山会在自家地头,就有责任维持治安。人手都调出去了,寨里就会空虚,余下的家兵就紧张而心痒,生出一点盼望出事的古怪心理。

张锐芳按他爹的意思,从朱仙镇请来了梆子班,又通过江湖关系请来了好几拨打把式的,什么口吞铁球、手捋火链、吞火吐火、油锅捞钱,跟白莲教糊弄人的手段倒也差不多。张锐芳挂出幌子,压轴大戏是喷火变脸,被传得神乎其神。

张锐芳堆了一桌子银锞,鼓励这些人尽显其能,若是舍得把戏法破解,破解一个给一把银锞。张钰芳害怕露了富被贼人盯上,还故意当着父亲的面提了一提。张锐芳听后哈哈大笑。“周口是水陆码头,集合了晋中的多少票号?咱这点钱也叫钱?票号当街开张都不怕,咱家高墙壁垒倒怕了?”

这就是做样子给人看,庄户看了,就不会被“祖师”迷惑;官府看了,便会认同张家;自家扛活的看了,又会受到鼓舞;关键是办票号的看了,就会考虑到瑞昌的镖师了。

瑞昌镖局关张后,趟子手继续驮运货物,而镖师则多成了坐店、护院。平日将这些人散于商家字号,一轮班再调回总号,团练就是点名提兵都寻不到人。而这些人广结朋友,就让瑞昌多了人脉力量。瑞昌出手大方,护寨有方,是真心为了地方安定着想的。这口碑,才是瑞昌最需要的。

张锐芳自然知道老头子的心思,这又是抬举袁镜仪的一步好棋。凭什么浪费力气,去成就这个后辈?张锐芳放出风去,海升楼结交地面好汉,原先跟着三爷的,现在都可以来,又把最亲信的助手黑朗叫到身边,交代他寻找江湖人士,安排打擂武师。不能让袁镜仪败给外人,又不能让他顺利夺魁。

张瑞祺最关心的还是马匹,千万不能让新办团练白白征用。他准备说服某团练大臣,将马匹折价赊出,但思来想去,既寻不着合适的靠山,又找不到洽谈的人选,最后不得不又把马稚儒召到了书房。

二人一商议,这事早先一直是由项城袁保恒牵线,但袁保恒并无实权,这些年只是假借侍父之名在军中辅佐,而今父亲没了,他被升为帝师,召回京城了。袁保庆虽然武备娴熟,大有潜力,但他的团练受到嫌忌,就要调离河南了。而老靠山毛昶熙因为僧王败死,已被革职。现在其他马场却都望着瑞昌说话,这一招耍不漂亮,往后的棋可就不好下了。

思量再三,马稚儒道:“爹,我看还是到袁保庆处问一问比较妥当,他一直在扩充团练,即便调任,还是有需求的,至少别家搬不动他。若我们临时换了主顾,非但得罪了新来的这位大人,万一再遭到为难就不好了。”

张瑞祺也感觉只好如此:“你亲自走一遭吧,无论如何都要先弄回一张字据,不必开据现款,只要说明由瑞昌代养,随时听命调用就好。”说完,张瑞祺拿出了那对准备好的玉瓶,“一定要速速办成此事,赶在那些人到来之前返回。”

马稚儒不敢怠慢,为了避免引起怀疑,以去南乡收牛为由,直接把副手乔贯容交给了张锐芳。张锐芳以为马稚儒有信仰上的避讳,不便参与庙会,果然就没有产生怀疑。他接手之后,以犒劳为名,把马稚儒的手下摸了个门儿清。

一切排布妥当之后,张锐芳开始张扬地大肆托举袁镜仪,这是他对付袁镜仪的第一步,袁镜仪有许多遗老支持,想整下他去并不容易。如果能直接把人推上官道,也就再没资格竞争掌门了,所以擂台的期限要延长,必须在官府来人之后才确定擂主。如果此计不成,再利用尚燕虎这些人在擂台上压倒他,而后自己出人再打倒尚燕虎。非但如此,还要把铁木堂那几只老虎挑逗起来,一直咬着袁镜仪不放,等他们自相残杀起来,自己便可以出来收拾残局。保持这种局面,自己的地位也就无忧。

张锐芳咬着牙对黑朗说:“实在不行,就下个黑手,让他虽能夺得头筹,却不能出任职务。若他识时务,他的下半辈子,我会好好照顾他。希望他受些教训就好,不要走上老三的老路。”

黑朗道:“如果此时再有土匪来犯,二门挺身而出,也就不由得老头子不支持了。”

张锐芳笑笑道:“你去安排吧。”

张锐芳摸索着桌案上的青铜奔马,老头子一直没找自己商议马匹的事情,看来要另做打算了。

  十六、老龙出洞



白烟舒展而上,跟天上漂浮的白云连在了一起,阳光穿过烟雾铺泄下来,张宅那粗糙的大墙都泛着安逸的白光。这一天,张宅所有的灶房都雾气蒸腾,枣馍的香气透过麦秆锅盖,不断地散发出来。按张瑞祺嘱咐,全家的男丁都要上街迎接朝廷大员。

张瑞祺穿出了珍藏多年的八蟒官服,头上是水晶顶子,当胸是白鹇补服。张瑞祺照着镜子转了两圈,感觉衣服肥了一些。嫚子道,老爷,官服大点好。张瑞祺感觉这嫚子挺会说话,呵呵笑了两声。嫚子并不知晓他不当意这身官服,又奉承道,“老爷今日真够威风,平日里总不见你穿呢,是怕穿坏了么?”

张瑞祺“嗯”了一声,道,“就你话多!”推门进了院落。

待他拘束地迈着方步踱出来,众儿孙却都早早地等在院中了。张瑞祺抬头看了晴朗的天空,沉沉道:“张钰芳呢?”有伙计回答:“回禀老爷,大爷已在门外恭迎了。”

张瑞祺又“嗯哼”一声,略微直了直佝偻的腰背。阳光打在衣服上,那些金线、花绣也跟着灿烂鲜艳起来,把儿孙们的衣服都比了下去。一些丫环、婆子一边看着,也都跟着啧啧称赞,感觉老当家今天越发英武威严了。张锐芳等人站在老头子身后,也努力挺一挺腰板。袁镜仪看在眼里,感觉这些人今天都跟唱戏的似的。

不一会儿,一个虚胖的家丁快步来报,村头看见了大轿子。张瑞祺今天说话都不一样了,拿着腔调道:“可是银顶皂帏的八抬大轿?”

家丁结巴道:“一、着急没看仔细,应当是八抬吧。”

张瑞祺缓缓道:“再探!”那胖家丁又喘着粗气跑出去了。张瑞祺迅速查看了一下翻袖、衣襟,对众人道:“还不出门相迎!”众人这才受了鞭打一般,蜂拥而出。贵五也赶紧戳着香火头把一挂鞭炮点上了。

鞭炮脆响之后,路上却没有听到鸣锣的声音,待轿子走近了,众人才发现,除了抬轿子的,只在大轿左右跟了两个护卫,根本没见什么“肃静”、“回避”的虎头牌子。

皂帏大轿吱吱嘎嘎就停在了门前,后面又屁颠屁颠跟上一乘老旧的小轿。小轿还未落稳,前帘便急忙忙地掀开了。随后钻出来一个顶戴镂花金座蓝宝石暖帽的圆脑袋,两只圆乎乎的胖手一搬轿门,出来一个周身圆墩墩的小老头。小老头脚一沾地,就一溜小跑赶到了头一乘轿子跟前,贴近小帘道了一声:“大人,到了。”然后恭恭敬敬地立在了轿杠之外。

护卫掀起轿帘,先探出来一只黑帮官靴,又点出了一条桃木手杖,而后才缓缓地钻出一个双眼花翎的红顶子,停了一会,才拱出一个细高弯弓的身子。

张瑞祺瞄了一眼,当胸是孔雀补服,这就明白了,这定是三品京堂胡豋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老头子。张锐芳对袁镜仪道:“看见这稳重劲儿了么?这叫官威。学着点……”张瑞祺侧脸挖了张锐芳一眼,张锐芳一缩脖子也弓下了身子,又小声道:“二小子,瞅瞅,那俩马弁是不是那日骑马问路那两个?老小子改步行了。”张瑞琪又责备道:“不要儿戏!”

袁镜仪当然认出了他们,这二人一位敦实如熊,一位干练如猿,想到老大人是沧州人士,两人很可能是八极门、劈挂门的高手。如有机会,袁镜仪还真想跟他们过过手。

那高个子老头停在轿前,拔了拔脖子看着宅门前那一对狮子,又顺着大墙一直看上去。阳光落在老大人身上,红色的顶子、石青色的丝绸官服都闪出来一片光芒,好似把老头子罩在其中。袁镜仪偷偷打量着老头:白面银须,皱纹堆垒,宽鼻圆眼,青眉入鬓,回想他方才出轿门的样子,酷似一条出洞的老龙。

老大人往前走了两步,却是一副驼背顿足的样子,一条稀疏的银灰发辫紧紧地贴在背上,想来已是筋挛齿缺的年纪,也真难为这老大人了。

老大人挪步前行,不断打量着张宅。张宅墙高壁厚,贴着院墙没有树木,绝对不给贼人借力翻墙的方便。南面墙外突出一排青石雕琢的拴马鼻,虽然看似多年不用,但却光滑结实,霸气十足,可见曾经有过多大的场面。

门楼古拙高阔,门洞森严深长,奔马、驾车毫无阻碍,但望过去,却形同一张鲸吞大口,里高外低,看不到院中光景。门匾不书“张府”,而是柔中寓刚的“张寨”二字。

老头子点点头,脸色凝重起来。民间制门要按照营造司的门光尺为度,分财、义、官、吉、病、离、劫、害八种制式。门阔尺寸跟门钉路数,都有严格规定。有多大身份,入多大的棺材;出多大的棺材,开多大的门框。张宅这规格,显然不是寻常人家能承受得起的。但是它称“寨”不称“府”,这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大人点着手杖来到近前,张瑞祺赶紧垂手上前,一掸袖子就行跪拜大礼,同时报明身份道:“候补同知张瑞祺,恭迎钦差大人!”还没跪下,那老大人却拐棍一戳,将张瑞祺半路搀住:“老英雄免礼。”张瑞祺不敢抬头,一口气喊道:“钦差大人光临寒舍,如同艳阳高照,满院生辉!”

待张瑞祺直了膝盖,那老大人道:“张东家为一方士绅,又是袁制台同乡,天朝得赖诸位的武装团练协力配合,才使得大军合围南京,而无北顾之忧。此乃万民之幸,诸位之功。”老大人扶着张瑞琪,好似老朋友见面道:“太后没有忘记各位的功劳,所以老夫前来,也不只为老夫一人。”

张瑞祺一直弓着身子,听那大人寒暄个没完,竟把那圆头圆脑的袁立三晾在了一边,心里不禁为这老亲家悲哀起来。

袁镜仪也认出了那胖老头是他亲爷爷,多年不见又圆了一圈。虽然老了一些,但一张脸气色很好,还微微泛着金光。嘴角挂着挺长的八字须,活像一只老蛤蟆精。

众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只好你推我挤、连滚带爬地跟在几个老头身后。张家的大门槛已经撤掉了,若放在从前,不出车马是不撤门槛的,专门让那些大人狗一样地抬着胯子翻过去,进门就扫掉他们的官威。但现今的张瑞祺,已经没了那个胆气。

在关于撤门槛的事情上,张瑞祺还特地请教了老祖母。张家的门槛是请高道开过光的,仔细看的话,正面隐着一道朱砂符,背面也用朱砂写着“天地玄宗,万气本根”、“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等一些咒文,可以辟邪挡煞,精怪秽物是跨不过去的。

老祖母看出了儿子的担心,就道:“街面上的谣言我也听说了,原本是忌讳生人进家的,但是福是祸都挡不住,既是朝廷命官,又一把年纪了,还是方便些好。”

张瑞祺这才稍稍宽慰了些。但在胡豋云经过门框的时候,张瑞祺还是紧张地看了一眼。门槛就戳在门洞子里,隐隐地发着幽光,胡豋云路过的时候,好似官服都随之一亮。张瑞祺终于吐了一口气,事后又怪罪自己:怎么越老越信鬼神了?

两个护卫倒是雄壮,挂着一脸正气,看着就让人放心,一前一后不离老大人左右,见到袁镜仪时,眼里都闪烁了一下。二人还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过后又轻微地摇了摇头。

进门绕过假山,是一个两层高楼,天光还原了砖石固有的色彩,厚重从容,镇定古朴,看起来就像巨石一块。通过窗台可以看出墙壁很厚,窗台是内收外放的喇叭口,从里往外视野开阔,从下往上看,却什么都看不到。若每个窗里安排两条火枪,与大墙上的望楼呼应,大门一关,整个前院简直就变成了一座瓮城。

胡豋云赞叹道:“出手不俗啊!”张瑞祺假装不明,胡豋云一指高楼道:“祖上有高人啊!”

张瑞祺故作憨态,点头逢迎,引着众人往客厅走。

胡豋云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了个头:进门的地面稍稍起了个斜坡,若从门外观瞧,只看得到院里人的腿脚,若在院里等着,进门的人,便先是晃出孤零零一个脑袋。胡豋云簌簌打了个寒噤,那假山乃许多石臼样的滚石堆成,若有马匪冲入正城,只要将滚石顺势蹬翻,滚石便会沿着石板滚下,配合高楼枪箭齐发,这道寨门可谓万夫莫开。

张瑞祺赶紧遮掩道:“此寨为先祖依势而造,可惜出入不畅,是个败笔。”

胡豋云努出一丝微笑:“开门见山,哪里来得败笔?”

张瑞祺又赶忙奉承,“借大人吉言,解开了老农一个心结!”

胡豋云捋着须髯进了厅堂。

刚坐下来,老大人就开始夸赞地方上人心齐整,大小寨堡百十余座,而且都是自发修筑,能把银子拿出来修寨,自然就跟土匪势不两立了。又说皇帝都关心这个,这次巡查,就是看看沿河修寨是否可行。

张瑞祺可不敢妄言,沿河布防的是曾国藩,曾国藩自早就是以步步为营堵垮了发逆,此时还是同一套办法,扎营之后必然是挖壕沟、筑营墙,根本不不要看可行不可行。

老大人说着就夸到张瑞祺身上,说他是有功之臣,捐饷捐马配合团练,身在江湖却不染绿林习气,“老夫一进水寨,就感觉到了淳朴自强的民风,这都离不开表率的带头作用,所以此次回京,老夫定要把张家作为典型禀报朝廷,然后求得圣恩封赏,以兹鼓励。”

若真就这点事情,又怎会劳驾朝廷大员亲自登门呢?张瑞祺想避而不谈,却又不敢不谈,只好套着近乎往外绕,道十多年前,胡大人就做过河南学政了,当时自捐饷银举办团练,也是老大人的表率做得好,这才有了今天的模样。“老农道一句实言,大人莫怪。大人是三朝元老,当初办和珅一案名扬四海,而今虽然意气不减,但确实也是耄耋之年了。贱农虽不敢跟大人比,但对增年之苦深有体会,确实诸多不如从前了。大人心系百姓,亲赴乡里,一路颠簸辛苦,确实令人感动。可小地方贫瘠落后,百姓又没什么见识,所以贱农虽然代表不了地方,但还是为地方准备了一份心意。”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往胡豋云面前轻轻一推。

胡豋云不动声色,见里面露着几张花花绿绿的银票,用手轻轻一触,心里便有了分寸。“既是如此,我便替全军将士收下了。”

其实这个老大人素以勤俭持重闻名,登门向人借钱,他也是万分张不开口的。张瑞祺能提前想到,他也颇为欣慰。但难题也出在此节,往后就更不好开口了。老大人继续掰扯,道皇上圣明,而今励精图治,效仿西方,于上呢,学习科技,大搞洋务,特别是武装军队,建造船厂,这都大有成效。张瑞祺也听出意思来,这些都需要银子。由于打仗,南北不通,朝廷造铜钱都拉不来铜矿,何况这官饷白银。

老大人的脸上阴晴不定:“而于下呢,则调整经济,降低赋税,以使百姓安居乐业。”张瑞祺仰面感慨:“万民之幸啊。”那老大人越说越是容光焕发:“中学为体,以明德行,鼓励科举,提拔人才;西学为用,讲究实效,不拘一格,举任贤能。”

张瑞祺也凑上身子,显出一副憧憬的姿态。老大人就手点着张瑞祺的胳膊,神秘地道:“这可是老弟一门光耀门庭的大好时机呀。”

张瑞祺心里发毛,赶紧推辞道:“老农虽是耕读传家,但所求只是炊不断烟,这也导致儿孙们耳目充塞,锄田尚可,之外可不敢举用。”

老大人呵呵一笑:“张老弟这是哪里话,朝廷看重的也是实学。听说你们大户人家的掌柜,单分红就比县令还要多,如非精细之人,又怎么能取得这番业绩?”

张瑞祺摇头否认道:“大人是从哪里听得这些玄话?是那些西帮掌柜鼓吹的吧?”

“为商当信誉为本,岂敢吹嘘?满街孩童都会唱,‘有儿开商店,强如坐知县’,‘买卖兴隆把钱赚,给个县官也不换’,特别有一句,跟老弟一门更是贴切,好像叫做‘为人要想富,庄稼带店铺’。哈!你们卖粮食、办钱庄、调集百货,其中智慧并不差于调兵遣将呀!”

张瑞祺叹息道:“惭愧呀!确实得佩服人家西帮。早先我还不服,为什么我河南被各省的商帮包围,却唯独出不来本埠商帮?自我这两年因田产歉收谋求出路,接触了经营才知道,什么叫做精明强干,什么叫做财大气粗!着实不敢跟山陕比较。”

“张老弟太谦虚了,只看张家这府邸,就比得上一品京堂了!”

张瑞祺有点喘不过气,再推辞下去,就会摊上“不识抬举”的罪过了。“圣祖仁皇帝时,举办博学鸿儒科,祖上有幸受纳,而后一门苦读,连出进士。祖上主张和睦,各门共居一寨,才有了这般模样。传到现在人枝不旺,空落下一座大寨。老农三儿一女,长子软弱,次子多病,三子早卒,女子出家,唯一的一个孙子,又鲁钝痴傻,长门招来的嗣子,又孤僻木讷……也许是我年轻时自以为是,以杀贼为业,却遭了报应吧。”

张瑞祺说的合情合理,老大人也只能跟着劝慰。张瑞祺又道:“近些年风雨多变,人心萎靡,就是田地也荒芜了。”

胡豋云道:“可这一路看来,繁华热闹啊!”

张瑞祺先看了袁立三一眼,道:“这正是赶上节日,人祖佑护,朝廷关爱,才有了点回转的气象。也是大人恩德所致,袁大人准备得好。”

袁立三听了很是受用,激动得伏着身子,很想说点什么。

“本以为地方乡绅都是富贵闲人,袁大人也讲过团练难办,我只当是各寨主舍不得什么而故意推诿,听了老弟的慷慨陈词,才知道真有这许多难处!”

张瑞祺又将十年前那事搬了出来,讲了一通“外强中干、所剩无几、年年歉收、愧对祖宗”的话,说到伤心处捶胸顿足,只听得二人口干舌燥,张锐芳一趟趟地给三人斟茶。

“哎,若说苦水,老哥哥也是满腹苦水啊。老弟不过一方富户,而圣上管理着整个天下,又有何人替圣上分忧?看老哥我,一把年纪了,都推辞不掉,为了解我圣上之忧,离开京城,落得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只这一句,张瑞祺便被噎住了。

袁立三看了看张瑞祺,又望向胡豋云道:“巡行天下,抚军按民,非大人这样德高望重、贯通中西,既有精忠报国之志,又有救世济民之方的元老不可呀!老大人若能留在此地,平定捻匪指日可待。”

袁镜仪在门外溜跶着,感觉听这些人说话很累,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十七、兵来将挡



招待京堂的宴席就设在二楼。这里视野开阔,清风舒畅,在其中读书饮酒,别有一番滋味。只是这里布局深藏玄机,如不经人点破,当局者很难察觉。自家人登楼,可以号令四面;外人上了楼,只要将梯板一撤,再大的本事,也成了锅上蝼蚁、瓮中之鳖。瓮大了就不觉得是瓮了,祖上如此设计,也是给后辈一个警醒。

酒香扑鼻,菜色诱人,大菜还没上,八干、八鲜、八海就铺了一桌子。胡豋云轻捋长须,稳坐如钟,得意地看着眼前九个酒盘,知道这是取了“味”列九鼎之意,猜测张瑞祺是准备上八八一领二的满汉大席。若按八八宴席走,接着又是八肉、八烧烤、八大碗、十六中碗、十六热炒,之后还有十六汤、十六套点。胡豋云感慨道:“哎呀!老当家真是太隆重了,太隆重了!本官可承受不起呀!”说着承受不起,心里却飘飘然起来。

想这老大人,虽说深得朝廷赏识,但总是在主子的眼皮底下,得做出勤俭节约、忧国忧民的姿态,过得小心谨慎,并不自在。

张瑞祺奉承道:“胡大人是钦差大臣,二位武官又是朝廷命官,而袁大人又是地方父母,老农孝敬父母之父母,理当尽心。”

胡豋云提着筷子道:“香拌海蜇、葱油海参,真没想到,周口居于中原内地,还真能备上这些沿海鲜物,果然是水陆码头啊,难怪晋中票号都抢着往这里开。”

张瑞祺道:“此地确实在康熙爷时就显露了鼎盛景象,只是近些年黄河淤阻,又时常泛滥,这才变了模样。”

胡豋云当然知道,这里说的黄河泛滥,指的不单是黄河本意。“好,好!无论种地、经商,还是为官、做人,首先要学会尽人事,听天命。”

也确如张瑞祺所说,周口自乾隆年时,沿河就有了十六处渡口。街道一百余条,每条街道专营一业,而且十分重视行规,几乎是两条街就有一座祖师庙。

做官的当然喜欢守规矩的子民,胡豋云先是一阵欢笑,但转又脸色一沉:“这是八八宴席吧?有些铺张了。学习,也要择其善者。这要传到京城,再说豫东遭了灾祸,这叫人如何相信呢?”

“大人教训的是,平日绝对不敢。但大人就好比一家之主灶王爷——下界降吉祥,上天言好事。做小民的,如何做都感觉忐忑,还得指望大人核查美言。”

“让老弟难做了?”

“那真就吓坏老农了。有准备尚且难周全,何况没有准备。”张瑞祺表现得极其诚恳:“老农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也是五品顶戴,自当竭力报恩。报大人就是报国恩。大人为大清命官,廉洁奉公,老农难点不怕,不能让大人为难。所以这一桌,不是满汉八八宴席。这是当地的三清桌。”

“哦?哈,三清桌好,三清桌好啊!”胡豋云很是开怀,感觉张瑞祺很有心机,跟这种人做事会非常方便。

“三清桌”即是三道菜,一道全是凉菜二十四个,这个是专门喝酒的;然后是二十四个甜点,再后来是二十四个热菜。这几道菜的上法是同时上去,下一道时又同时撤去。所以名为“三清”。

上一道便是三八二十四个凉菜,所以是八干、八鲜、八海一起上了。大碗对中碗,只比八八多,不比八八少。三为泰数,“清”字合了大清国之清,又会意清廉之清,张瑞祺料定这个名字会合胡豋云心意。

张锐芳坐在下首,听着他爹跟胡大人谈话,这才知道什么叫做老江湖。

张瑞祺也思量了,对于团练一事,袁立三是打过招呼的,自己不能假装不知情。酒过三巡,张瑞祺主动关心胡豋云的行程,胡豋云也如实相告,果然就留下不走了,职务就是巡抚,但权力却大出许多。袁立三也替胡豋云说清了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筹军携饷。

公道说,胡豋云是一个好官,虽然他不掌兵,但在家乡也有一支由他支持的团练。这位老大人与寻常官员的眼见大有不同,寻常团练大臣都是在家乡募兵,而且忌讳武艺高强的人。因为这些人都有师承,有主张,容易任侠冲动,触犯军律。最怕是行动的时候不顾阵营,擅自出战,跟长官冲突起来没有多少顾忌。但胡豋云恰恰相反,他正是看中这些人的义气与血性。他的团练不过三百余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汉,每遇战事奋身舍命,勇猛难挡。

他知道民间有许多组织,由江湖义气联结在一起,官府不笼络他们,就会为捻子所用。虽说这些人的武艺各有差别,但相互十分熟悉,对敌时可以随机组合成各种阵势。胡豋云就是要利用这些人从绿林带来的经验,又回头去对付绿林。他并没打算一次说服张瑞祺,反正也跑不了他,自己有的是时间跟他磨。

名门的拳师都有很高的道德约束,这道德又是相通的,可以把各门各派的人联系起来。老大人换了战术,把身边的两位侍卫推了出来。那位粗壮墩实的,便是人称“回身虎”的黄书楷,八极拳高手。另一位臂如挂环的,是人称“铁臂猿”的周长武,劈挂拳高手。

张瑞祺知道这两个人。他思量了一下胡豋云的意思,如果自己一味示弱,这二人很可能会向自己请教,自己若是接了,那就要为胡豋云担当些什么;自己若是不接,胡豋云就会把自己谦虚退让的话当做借口,扶持另一户人家来取而代之。

很显然,胡豋云不会停留于一家一户,他会掀起一场由沧州武师挑战周口武师的比武。如果当地武师各怀心思而被这些人一一击破,在武林中可就处处受制了。要紧的是,胡豋云要的并不是压倒地头蛇,他是要打草惊蛇,激起当地武师的奋勇,然后招到麾下,为他所用。

袁立三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许多人正愁没机会扳倒自己。到时,自己就会被架空,再要扭转局面可就难了。难怪这老大人慢条斯理的并不着急,自己越是退缩,他就越是硬气。即便不办团练,胡豋云也不会让自己的辖区不受自己管制。这一手,实际是重新排布豫东地主武装的格局。

“本人也在家乡选拔了一批人才,但这远远不够。各地拳种众多,人才辈出,我也不能独尊一家。我听说镖路上有几个难过之处,河北的沧县是一处,此地的伏牛山区又是一处。前日问起袁大人,道说此地拳种丰富,查拳、红拳、八卦、少林影响很大,山野草寇也多有关联,这些人,不为朝廷所用,就会为捻匪所驭。张老弟,你是当地的泰山北斗,可不能跟朝廷有二心。”

张瑞祺只能点头称是,胡豋云接着就谈到了切磋一事,“本官比较熟悉八极拳跟劈挂拳,八极门先有枪后有拳,枪辅拳劲,拳为枪用;心意门也有言,是弃枪为拳,拳含枪劲,枪拳一体。这二者都以六合枪命名,也不知道有何渊源。此六合是否彼六合?老夫一直很好奇,张老弟是此拳传人,还望不吝赐教呀!如果因为我,成全了武林中的一桩好事,那老夫真是幸甚至哉。”

张瑞祺自然知道八极拳,也确实接触过。但他也听说八极门自第三代便分了家,果真如此,拳理也自然会有差别。现在不知黄书楷的底细,也就不好妄加猜测。“老农向来深居简出,壮年时遇到匪患扰民,一时气盛,胡乱拼杀过一阵,地方上敬我年长,这才尊称我一声二爷。若谈及武学造诣,却是浪得虚名,惭愧得很,并不知道八极六合枪。”

周长武不怀好意地瞟了黄书楷一眼,憋不住笑了一声。胡豋云却道:“不必知人,自明便可,这不正是个相识的机会吗?”

“张老当家,不会看不上我们泥腿子的功夫吧。”

“黄大人这是哪里话?大内高手,那还能差?是我的三儿子死在拳上了,他一走,我也心灰意冷,不去琢磨这些了。”

“本官都不服老,你怕什么?我就不信你没了传人。你若不承认,我就是硬扯,也给你扯起一个来!”胡豋云道。

张瑞祺明知绕不过去,还是得咬着牙兜圈子,因为一旦松了口,后边可就被动了。而如果继续哭穷,之后又就没法重振家业了。那时胡豋云再收拾自己,可是一点余地都没了。没想到老了老了,还为名声所累。

“好!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老农也定当尽力而为。大人既然坐镇豫东了,日后与黄大人、周大人常来常往,也有的是机会。”

胡豋云喜笑颜开:“人这一辈子,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机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立三为例,本是武举出身,谋了大半辈子,不过在布政使手下任个闲职。袁立三威武老成,就是缺个机会,以后跟着老夫,文功武略都能发挥。若能出个《治匪方略》什么的,往上一递,这就一步登天了。”

袁立三听了非常激动,一脸凝重地起身离座,就当着众人的面,左右一掸翻袖,端端正正跪在了胡豋云脚下。“谢大人提携!学生定当竭尽所能,报效大人。”

胡豋云搀起袁立三,“袁大人言重了。你比我熟悉地方,同僚之间的琐事,我替你们周旋;地方上的实务,你们帮我操办。咱们各尽其能,共同进退。既然都是一家人了,就不要这样客气了。”然后对张瑞祺笑笑道:“我也学学你们做财东的,一切交由掌柜,自己图个清闲,哈哈哈!”

只守不攻,败阵是早晚的事情,少不得要动用张锐芳的法子了,至少可以争取一点主动。现在圈马的票据还没有到,若是老大人提出参观马场,这事情就不好办了。张瑞祺对张锐芳道:“既然如此,锐芳,你就对比着近来的许多蹊跷,向二位大人陈说一下计划吧。”

张锐芳道,今日已经是社火打擂的第五天了,过了明天,就是决出拳魁的日子。为了响应大人号召,地方上也做了一点准备,自己联络了当地好手,就以周口第一高手为名,网络人才。只是过去许多拳家都是冲着张铤芳来的,张铤芳不在了,也再没什么高手参加了,前几年都是含糊收场,擂台也形同虚设。不过就在近前,有多股来路不明的土匪扰寨,这已经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若张寨拉出一副大敌当前的架势,各家必然做出准备。这时,就很容易看出各家实力了。如果土匪真的来攻,无论敌与不敌,只要大人的团练随后杀到,民心势必振奋,各家也势必归心。

胡豋云很是欣赏张锐芳。张瑞祺便以酒醉之由暂时退席,把场面交给了张锐芳。

退场之后,张瑞祺感到一阵悲哀,自己不是有意退却,是真的办不成事了。里里外外多少人都在盯着自己这把老骨头。这些人是啃着自己的钱财不觉得心疼,可就不能好好地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能跟胡豋云周旋的料吗?再卖力,也不过是一个跑腿的。

袁镜仪站在墙头,看着高墙外的世界,感觉这寨子就是一个大火锅,围着美味佳肴这一桌子人却是同在一锅的鱼鳖虾蟹,他们相互撕咬着,相互拖累,然后慢慢变红,先后死去。

袁镜仪也感到兴奋,他始终没有忘记,在这众多野兽的身后,还有一只最最阴毒的饿狼,他日复一日地盯着瑞昌,一有机会就会蹿出来咬上一口,直到彻底把瑞昌咬死才肯罢休。张铤芳的死,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今又到了张家一片混乱的时候,也该到了那饿狼出动的时候了,自己何不利用身份做饵,钓出这个罪魁祸首来。

        十八、来者不善



袁镜仪悄悄出了大院,他更是舍不得那些马匹。驯出一匹镖局的用马很不简单,无论上马、下马、感镫、进退,都比通常马匹讲究得多。这一切都是老牙纪梁浩伯的心血,也是自己少年时期的见证。拳匪派人乔装进寨,显然不是随便看看,之后内外争斗会接踵而来。最让袁镜仪担心的是,他再次嗅到了那种血腥的气息,这气息在张家每一次灾年都出现过,那头诡秘的饿狼正咬着惨白的牙齿,悄悄地贴在门外。

袁镜仪必须找人帮忙,尽可能地做好准备,只要马匹还在张家的马圈,再使什么手段都是徒劳。马匹事务一向由长虹、玉政二人操办,这二人是三门的顶梁柱,如果他们能帮自己,或许瑞昌还有救。瑞昌的命运,比张瑞祺推想的还要糟糕,因为那饿狼很可能就来自内部。

出了街门没多远,声音逐渐嘈杂起来:叫嚷声、叫卖声、喝彩声、骂娘声、男人喊女人声、老婆喊孩子声、孩子呼爹喊娘声……此起彼伏。人流也越走越粘稠,到了车马店外,简直就拥塞不通了。

打擂的人不是很多,这几年四下闹匪,精壮男人不是入了团练,就是随了捻军,剩下那些会点武艺的,也大多是抱着一种逃避的态度,很少愿意露面。再余外的,就大多相熟,孰高孰低心里都很清楚,根本用不着比。出来打擂的,多是一些半瓶醋,在台上捯饬捯饬的,还不如斗鸡激烈。

看打擂的也少了行家。车马店里那些过往镖师,也只是偶尔偷一眼。站在头排的多是一些富少爷、二流子,押上几个大子儿,权当是斗鸡了。不过袁镜仪还是感受到了高涨的气氛,这种场合,谁都会把愁事放一放,脸上的伪装也去了几分,就是平日拘束自卑的人,也会在这哄闹之中露出笑脸。

袁镜仪瞥见他娘挺着两条长腿也站在人堆中间,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指画画。这女人的脚没能裹好,底下踩着寸子,本来个子就大,再一踩寸子,前面的男男女女都遮不住她。穿着一身金丝闪亮的衣服,远望过去,倒也风韵犹存。

本来袁镜仪还想过去打个招呼,又一看,红梅心不在焉地扶在身边,那脸色与这喧闹的气氛很不和谐,只有大奶奶“咯咯”欢笑的时候,她才小猫一般贴过去,也眯缝着眼睛笑上一阵。这神情看得袁镜仪一阵心酸,挤着塞着转向了东街。

车马店的格局几十年未变,海升楼的门一扇接着一扇,一开门整个大厅都能亮堂起来。车马店还是五间房子五道门,西边的光亮只能一方一方地透进来,人一走动,那光线就跟着一阵变幻。所以这屋里的人,要么瞪大眼睛左瞧右瞧,要么耷拉着眼皮,头都不抬,是新人是老客,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袁镜仪的眼睛刚适应过来,就看到了长虹、玉政坐在西北角落里。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二人正摸索着手里的杯子闲聊着。

长虹最近也有点麻烦。前几日码头发现了两具尸体,却是被拳脚打死的,死者就是当地的武夫,本来县里已经把这个账算到捻军身上了,但死者家属非要查个明白。县太爷无奈,就让捕快头子想办法,捕头们一嘀咕,就玩了手金蝉脱壳,把长虹推荐给了县太爷。长虹不想管,县太爷就诬赖是他用心意把打死了人。长虹无奈,就只好答应他们协助调查。

但看那伤痕,确实与六合拳打法很像。其中一个死者的致命伤在前胸与右肋两处,肋骨断折,插入肝脏,下手之人功力很大,像是蛇形肘打所伤。另一个伤在咽喉与下阴两处,阳物内缩,喉头骨碎,像是熊形起手所伤。大概看来,是一个高手面对二人,起手打死一人,不等第一个人栽倒,第二个人也已经受到重创。

长虹开始担心是回民同门干的,但细查起来,发现死者两臂上又有多处伤痕,或许不是瞬间击毙。能几下将人打死,显然已经成手,也就是说,这类拳法不像心意那般连贯,但却是擒拿短打、刁掳锁扣,让人逃脱不得。

长虹迷糊起来,县衙那边虽说敷衍了事了,但这个事情却压在了长虹心头。玉政劝他不要声张,这事一旦让张锐芳知道了,他又得加以利用,使得二人额外奔劳,以此扰乱三门的运作。长虹道,若是如此还好了,至少证明不是他找人干的。这话让玉政吃了一惊。

袁镜仪迈步往里走,长虹一抬头正看到了他,感觉这孩子有了张铤芳七分像,身架已然练开,两条胳膊松松坠坠地挂在身上,筋骨也起了变化,特别两条腿上显了功夫,行走之时已经是后跟撑地了。

玉政也拧过身子去看,让他喜欢的是,袁镜仪身上还有着那种纯粹天真的东西,不像他三叔那么张狂,也不像他父亲那般文弱,沉静中透着蓬勃的生机。

玉政开玩笑道:“是不是他干的?”

长虹先是一愣,发现玉政只是说笑,但还是跟了一句,“死的也不是什么好人。”

或许是追寻野兽太久了,身上也沾染了野兽气息,在许多人眼里,袁镜仪也是一个神秘的人。只是他木讷平和,不让人那么担心罢了。

玉政招呼了一声,袁镜仪正要过去,这时身后径直过来一个中年汉子。这人个子不高,身架匀称结实,两肋环带中脘都往外鼓鼓着,浑身透着一股特别的劲道。面型长方端正,一双小眼睛闪着毒光。穿一身做工讲究的灰白马褂,绣着金丝的袖口衣襟露着黑色的里子毛梢,头上是一顶上好的皮帽子,像是海狸皮的,看行头是个富足的武者。

这人往屋里一站就很冲,膀子吊着劲,眼角含着威,双手习惯地握着开口拳,拇指紧紧捏在曲食指关节上。玉政又开玩笑道:“你看是不是他?”

长虹偷偷留意着道:“还真像!”

此人三摇两晃地往前走,遇着人也不搭话,只用膀子一蹭,连肘带拐就赶到前面,几步就到了袁镜仪身后。袁镜仪虽然擅长进膀,而且一栽之下,粗树震颤,长虹、玉政都撞不过他,但他突临险情也是本能闪进。这是郭书嫛按郭今奇的教导给他调整的反应,在被动无知的情况下,第一反应宜闪进不宜抢攻,主要是为了避过武器跟阴险的后手。这也是心意鸡步的一种用法,行路如熊虎出洞,先闪折一步,看清敌势瞬间回应。

袁镜仪一挨身,感觉这人带着靠劲,便蹭着身一闪一回,用了个龙身之法。那人一靠身晃了个空,本能又是一个挤步,却被袁镜仪一个反震,马褂上的银色字纹忽闪了几下,趔趄着挨在了门框上。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袁镜仪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那人就含糊地骂了几句,非常急躁地进了院子。

长虹、玉政还是镖师打扮:黑衣褂,半大氅,气质迥然。长虹个子不高,方圆脸,豹子眼,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腰里斜挎单刀,虽说气定神闲,但浑身显着利落。

玉政也戴着镖局发的狗皮帽子,身架相对长虹要柔和一些:麦色的面皮,沉静的气色,笑眯眯的好似一只大猫。腰间斜挂一柄雕花长柄的窄刀,刀柄要比寻常刀长出两握,刀形与长虹那敦厚的单刀也不同,最宽的地方也就三指头宽窄,像是缅刀或者景颇刀。

袁镜仪一看便知道,这二位的体态虽然相别很大,但那气质却同是出于六合内功。心意拳讲究外示安逸、内实精神,由自知而知人。接手八法,以“截”字当头,“截面盖心”为首要技艺,看人气象,便可料知心性。道理很简单,只有筋骨到了一定程度,足够支撑特殊打法了,才能打出特定的杀招。看二位的身架,也就知道了打斗风格,通过打斗风格的生熟程度,又会推测出他的功底深浅。

袁镜仪看到这两位还是当年的脾气,也就没了顾忌,见那腊肉色泽鲜滑饱满,各种口感随着猜想开始在口中打转。

玉政解释道:“这可是海升楼的一道名菜,是以扳倒井米酒调配,香而不腻,嫩滑爽口,海升楼满街飘香就靠着它。”

袁镜仪夹了一筷子,感觉柔处入口即化,筋道处又丝丝连连,回味无穷,心情也一下子舒展开了,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坐着?”

长虹、玉政是瑞昌的镖师,自然应该坐店护院,所谓“在这”,是指在角落这张桌坐着。江湖上,酒楼的桌子是有讲究的,西北角这张是留着给道上的人谈事情专用的。比如前些日子,张瑞祺跟收骨头的那两位对上唇典了,回头就得到他们可能去的酒楼寻人,到了先看这张桌子。当这张桌只用半扇时,便表示是在等人,讲事的来了一对眼神,感觉碰上了,这才会走近落座。

长虹笑道:“这日子鱼龙混杂的,咱先把这桌占了,省得麻烦!”

袁镜仪点点头,又问:“刚才碰我那人,你们看到了吧?”

长虹道:“前几日河滩上出了命案,衙门竟然逼着我找出凶手。见方才那人摇身晃膀的,若是扎马进招,那劲头、高矮个儿,倒也合适。”

袁镜仪起了兴趣,追问怎么看出来的?长虹道:“我也是猜的,那人被当心一肘击毙,右腕脱位。八极拳上手开门法,叫做霸王请客。”

长虹就将双搓掌简单演示了一下,道:“顶扪、提领、勾搂、坐肘。”说完等了一下,见袁镜仪已经领会,又讲道:“拥锉、掸扬、进步掌。”

长虹这一套动作虽然不快,但是缓急有度,面相凶狠,坐下的凳子被拧得嘎吱乱响,几下就把招式分解清楚了。待比划完,长虹又把死者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袁镜仪道:“看伤势,对手是当面攻击,若不是暗杀,那就是有必胜的把握,而伤势又并非一招必杀,那就有过多次接手,但死者是两个人,一人受敌,另一人必然援手,若不加援手,那么要么这几人相熟,要么杀人者也不止一人。”

长虹惊奇地看着袁镜仪:“二少爷分析得大有道理啊!如果双方相熟,那就有的琢磨了。”

袁镜仪道:“越是水平相当,就越是不敢大意。能顶出凌厉的一肘,显然不是泛泛之辈,而且也不是刁难纠扯。若是这样,也就没有必要把人打死了,况且对方是两个人,既然下了杀心,就不会如此啰嗦。”

玉政道:“那依你看是什么情形?”袁镜仪道:“极有可能是被迫出手。多次放过对手,而对手执意拼命,最后才痛下杀手。也或者是多次放过对手,但后来又感觉不妥,所以返身杀死了二人。再或者是二人先前已有打斗,伤势并非一人所留,这个得查验清楚才好定论。”

玉政道:“被迫出手容易理解,但这返身杀人?难道是为了灭口?如果是为了灭口,那就是当时发生的事情了。”

长虹继续解说,无论是淤血扩散的情形,还是淤痕的位置,都是同时造成的,说着又敲着桌子道:“对了,对了!其余伤痕虽然并不致命,但多是手指所留,有的地方能明显看出五指的印痕!”

三个人同时脸上一亮:“如此说来,就是开门擒拿而后施以重击!”

“出手就伤人,挨身就要命,若是闯门而入,又不得收手,那就是八极拳风格了。”

确实如此,八极拳是开门短打拳,根基是顶、坠、撑、挣、十字劲,练得身正劲猛,闯步到位,骑马坐马鬼拉钻,多是一步三拳,一招三变。十字劲外练招式,内炼筋骨,初级阶段线路比较简单,通常是顺着心口一线发招,正好落步顶肘。为配合打出顶肘重击,手上有六种基础的开门法:顶、抱、提、单、挎、缠。等练到一定程度,筋骨开合自如,就能打出周身的炸劲,这个时间也就不必墨守规矩了。但在中间阶段,因为顶肘发力又是近身,却又不似心意拳那般紧裹,中间是留有三五寸余地的,因为一旦闯入对方中堂,却不能跟上顶肘重击,稍有迟疑,自己也会受人所伤。陷入这般境地,也不容放过对手。

长虹高兴起来,拍手道:“没想到,二少爷一来,事情就解决了!”

袁镜仪却并不乐观:“有个人非常可疑。但若真的是他,这事就没法管了。”长虹、玉政都问是谁,袁镜仪道:“这人现在正坐在咱家,陪着胡豋云大人喝酒呢!叫做回身虎黄书楷。”

长虹点点头,钦差侍卫,确实不好惹。玉政“哦”了一声,道:“还有一件稀奇,你知道方才碰你那人是谁?那也是把计拳高手,镇京西庞秋实。”

袁镜仪瞪大眼睛问道:“就是那个称‘八极拳’为‘高道六合大把计’的?”

玉政道:“你毕竟没见过他几次,我也是看到了孙青铜,这才想到是他。”

袁镜仪道:“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怕是来者不善了。”

“就是冲着咱三门来的。”

袁镜仪急切起来:“二位哥哥,你们就把当年的事情给我说说清楚吧!我知道当时这二人极有可能在场。”

“你打算怎么做?”

“二位哥哥放心,我不会再胡来了。”

长虹估量了一下,道:“如果这二人的性情未变,倒也没什么危险。”袁镜仪问怎么这样说,长虹笑道:“我太了解他们了。”

  十九、霸王请客



哥仨正说着,三砂锅烩面就上来了。烩面是当地特色饭食,车马店的精品烩面也是招牌饭食:羊髓、骨肉、海参干,合着调补药材煨汤,老汤色如牛乳,厚而不浊,缀以当地黄花菜,配上鹌鹑蛋,虽是清汤白面,但风味独特。先一口有牛羊鲜美,再一口又似有鱼虾美味,下一口混混沌沌美不胜收。这一道菜在海升楼叫“青龙过海”。

长虹对袁镜仪道:“先喝两口热的,一会我给你说说。”三人刚用筷子拨了拨菜叶,就听到院子那头“嗷嗷”两声怒骂,掌柜房的门“嘭”就震开了。袁镜仪探窗望去,一个矫健的中年人不知怎地被人丢了出来,乱踩了几步才站稳当。随后出来的庞秋实气势汹汹地指着院里那一身黑夹袄的人,操着满口的京腔就骂开了。

紧随其后的是浑实圆鼓的二掌柜童倚桥。童倚桥矮胖得出奇,自肚子往两头逐渐缩尖,一双小脚锥立于地,往大了看像个酒坛子,往小了看像个枣核儿。他两手交互搓着,笑眯眯站在那里,但皮笑肉不笑,俩小圆眼透着机警与精明。

黑夹袄比庞秋实要年轻三四岁的样子,身形矫健,眉目俊朗,只是一张脸泛着青黑的气色。这人的衣料不如庞秋实那般华贵,看上去整洁得体,显得格外精神,但看两条裤腿,却沾着不少泥土,一双鞋已经看不出颜色了。袁镜仪看了看,这人松肩垂手,刁手如钩,一看便知道善于跪步捋打,一准就是那位地趟螳螂孙青铜了。

对着光亮看,庞秋实眉毛疏淡,眉弓鼓鼓着,一双小眼睛黑亮黑亮的,只有四下乱转时,才能露出一点白眼仁;从颧骨到嘴唇绷着两条线,现出一个三角形来,合着“同”字体型,整个人就像是一条四脚蛇。

俩人就在院子里对上了眼。玉政道,那个庞秋实,出道时功夫并不纯熟,但由于他所学正宗,深知内涵,所以虽然不能活用,但靠着玩意儿新鲜,一般人也弄不了他。他爱听好话,所以许多贪图他拳法的人都奉承巴结他,惯出了一个沾沾自喜的脾气。有一次别人送了件带貂绒的大褂给他,他就见天穿着,逢人便夸,后来就有了个外号叫“庞大褂”。他家传有正骨正筋的医术,号上曾经请他做过跟趟子的大夫,因为时常走外,所以你才没怎么见过他。

那个孙青铜就不同了,他是螳螂拳的底子,精通地趟拳,间习迷踪艺。初来周口时十分狂傲,因为他擅于穿纵腾跃,又长着一张铁青的面皮,所以人们都叫他“青面猿”。后来被人打伤了腿,老当家接济过他,也随着当家进修过,由于他聪明敏慧,集合众家特色成就了自己,报仇时他就借着病态,赖卧在地上讹人,打出了“死螳螂”地趟风格,人们又在他称号上加上了“立地太岁”。为了回报老当家,他从偷学自庞秋实的拳法中总结出了一个五步套在咱家镖局传授,还弄出了一支五步套拳师,这个你应该记得了。

袁镜仪自然记得,这二人都是小爹铤芳的好兄弟,可瑞昌出事那天,他们却不见了。

听庞秋实那骂词,他似乎是一路追着孙青铜讨债的。而孙青铜到了瑞昌,却兑不出什么物件。孙青铜说是童倚桥不认账,庞秋实又拿童倚桥没办法。

听着骂声,不少人都围拢过来,把房间遮挡得黑压压的。兄弟三人放下碗筷也挤了出来。出门时,这二人已经掐起来了,就听孙青铜道:“庞大褂,你别给脸不要脸!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就是赖账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显然,庞秋实不擅辩理,被孙青铜一激,气得浑身颤抖却说不出话。转圈看了看四下的人,才支吾道:“今天当着各路好汉的面……”说着两手一作揖,但还没抱定拳式,却将拳头猛然朝着孙青铜的面前一送,随着身子一个绞错,先后两拳已经打上了孙青铜面门。

这拳先是一冲抢位,而后合着周身劲力顶撑而出,拳手短促,根基沉厚,打在身上劲力会杵着往里透,将人打出一个短暂的失控。孙青铜早有防备,步子斜刺一划,捎着头皮躲过了这一击,同时右手从侧面撩起,袖子带着风声,朝庞秋实耳门还击。

庞秋实两拳回护,一个圈挂将快拳挡开,步子催促,身子又一个绞错,左手顺着右肘底下穿掌一抄,使暗手去捉孙青铜。但孙青铜身手奇快,捎着衣服就躲了过去。

“霸王请客?”袁镜仪问长虹,长虹点点头。八极拳六开之后,通常有八种基础变化,为八大招,八大招串在一起,就是八极拳小架套路,头一招便是霸王请客。所谓请客,便是出手时两手前撑抱门,如同作揖,其中含着提领手的拿打以及二龙戏珠的闪打,这两手又同为开门法,只有之后的坐肘打上,才算是一招结束。

庞秋实一穿同时,右手随着膀根一摇,一巴掌反摔出去,使进步窄身之形,两手一争,劲似崩弓。孙青铜还是不招不架,开步矮下身势,两膝一转就潜逃出去。但这一转的同时,手上的劲也没浪费,顺势一扶庞秋实的手,连扯带扣就给刨了一下。庞秋实一个迟疑,接连打空了两手。

拳无定式。庞秋实托掌腮侧,撑肘胸前,抱住门户就往前抢步。孙青铜也挪步闪展,旋身抛出一拳。前拳未至,后拳追出,右腿也贴着肘低踹了过去。头一手是防护,第二手是虚探,最后一腿才是实在的。

庞秋实一步没赶上,孙青铜出手如电,又是一连串的快攻,打得庞秋实连格带闪乱了架式。就感觉孙青铜那衣袖带着风,在自己耳根“噼啪”爆响,颧骨、额角被拳棱捎了好几下。庞秋实也顾不得这些,前手顺势圈挂,跟孙青铜的踢腿磕在了一起,揣裆挂腿一带而过,护住了肋下要害。

孙青铜看似大开大合,实际极有章法,每一拳都是沿着中线而发,左右袖手相摩,打出一声声脆响。

庞秋实着实吃了一惊,脸皮火辣辣地疼,显然有时日没跟孙青铜交手了。庞秋实沉着应战,稳扎了一个马步撑住门户。右臂杠挺,手掩裆前,左手原本挡在眼上,此时缓缓放下,搁在右臂内侧,取了一个防守的姿态。实战难免被对手打上,但只要根基不乱,手有遮拦,即便被打上了,也没什么太大伤害。找准机会,往往可以一击制胜。

外人看来,这二人风格鲜明,比擂台上那些个半吊子可精彩多了。矮的那个根基牢固,周身整合,出手迅猛周到,能看出始终含着一个劲还没有暴开,这几拳不过试探而已。高个那个步法灵活,身手敏捷,已达到拳似流星、力贯指节的层次,虽然只是几个动作,却显出了以长克短的势头。

正看得过瘾,那矮胖的童掌柜却身子一旋,隔在了两人中间。“算了算了,有话好好说。”

孙青铜挤眼看着庞秋实。庞秋实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张口道:“你这不是螳螂拳!”这话把孙青铜跟围观的人都逗愣了,庞秋实“哼”了一声,二人几乎同时收起了架子。还是孙青铜冷静些,追问道:“童掌柜,你们马大掌柜到底哪日能回来?”

童倚桥赔笑道:“孙兄弟,你的票据是真的,这咱承认,也不是不给你兑换,但毕竟器物贵重,我又不曾见过。就是我准了,我也拿不出那东西呀!”说着,童倚桥的目光快速地在二人脸上扫了一眼,“且这票据,呵呵,早过了赎期。”

“你说过期就过期!?我二人在瑞昌号的时候,还没有你呢!”庞秋实气冲冲道。

“是,所以我才说了不算。您二位要是不急,就且在店里住些时日好了。”

孙青铜一摆手,打住了童倚桥的话。庞秋实看看童倚桥,又看看孙青铜,骂了一句,“他妈的就吃屎吧!我等着瑞昌张老爷子亲自来请我!”也不知道他是骂谁,但孙青铜跟童倚桥的脸色都很难看。

庞秋实刚走两步,发现孙青铜没有跟过来的意思,嘲讽之色顿起:“你小子是把这里当靠山了吧?”

这又引起了孙青铜的一阵叽歪。童倚桥算是个得力助手,他早瞅见袁镜仪三人就在人堆里站着,但故意不给东家揽事,连劝架带泼油,又把矛盾引到了这二人身上。

二人骂骂咧咧往外走,人堆就开始散了。有好事的感觉不尽兴,就嘀咕了一句,“有本事擂台上打啊!”庞秋实就激孙青铜道:“听见没?敢不敢?”孙青铜斜眼防备着庞秋实,冷笑道:“还真没见过你打擂呢。”

也不知道是谁瞅准了庞秋实的脾气,低低地叹道:“那个白衣服的不如那个黑衣服的,眼看就不行了。”

声音不大,但是字字入耳,庞秋实就像被人在屁股上踹了一脚,火急火燎就转回身来,瞪视着人群喝道:“谁在放屁!?”俩眼冒着火,热辣辣地烘烤着众人。

本来人堆都散了,袁镜仪生怕跑了他俩,就跟在后边往南门走。庞秋实一回头,正好就认出了袁镜仪,随后斗蝈子一般就走过来。袁镜仪见他气势汹汹,回想方才他一步三晃、骂骂咧咧的样子,也不回避,就拔直腰板等在那里。

离着袁镜仪还有三五步的时候,庞秋实骤然发力,一步闯去,单脚点地一跃,一拳就戳向了心口窝。袁镜仪也不躲闪,将心口一偏,使前胸硬接了一拳。二人的身子都随之一震,庞秋实步子一碾,后手顺着后步赶上来,一肘就冲进了袁镜仪中门。

却听“嘭”的一声,庞秋实的身子一掀一跌,怪叫着倒退了出去。再回过神来,却是童倚桥隔在自己面前。庞秋实糊涂了,实在不知道刚才是个什么情形。

袁镜仪有心试探庞秋实的武艺,跟自己的判断赌了一把。庞秋实头一拳是开门手法,一旦找着了对方重心,必然坐住马步,跟上后手,而后碾步拧腰,原地打出连续的重击。如果他头一手没顶实在,他便不会贸然打出重击,而是拥步再进,拳头挨住对手,打出拱翻对手的野马盘槽劲。一旦对手动了根基,哪怕只是极短的一瞬,也绝对不会放过重击。如果对手挣扎起来,借着来力,就能更加顺畅地打出重击。之后寸步进身,勾勾连连,就没完没了了。这也是“三把手”打法,头手快,二手准,三手狠。

庞秋实并没想当着众人把袁镜仪打成重伤,他前拳变勾手,顺势回捋,带住袁镜仪的腕子就往外拧翻,这一手拿死了,只需横肘稍稍一磕,再壮的铁汉也得栽倒。

可没想到袁镜仪变化更快,手臂一翻一穿,庞秋实那手反被领了起来,自己的一半身子反倒受了控制。那一肘顶到半途,被袁镜仪合肘一搬,擦着袁镜仪的衣服给裹回了身上。庞秋实那铁桶般的身子,却把自己捆在了当中。步子一冲,自身就歪了三分。袁镜仪鸡步一挺,掀开庞秋实的肘底就给挑了起来。

庞秋实自己不知道这些,那一瞬间只是感觉肋下一震,脑袋“嗡”地一声,眼前就黑了。平日庞秋实撞惯了桩子,此时被别人一撞,却感觉胃里翻疼,比人家逊色不少。而自己敞着软肋,换了狠毒的角色在肋下一点,自己就得休养半个月了。

庞秋实刚要上手,童倚桥自侧面赶来,将手一托一搬,又架着庞秋实的胳膊给挤了回去。庞秋实沉身抗力,童倚桥后手一掖就托上了庞秋实的肋扇。童倚桥这一掖并没按他的打法发出撞劲,不过推了一下想把庞秋实拦住。但这一推却让庞秋实大为恼火,肘子一拐一摇,扒开童倚桥的胳膊,后手走了个“青龙合口”,一肘扫了过来。

童倚桥好似料到如此,胖嘟嘟的身子摆步一转,又一把给庞秋实的劲力拦住,随手一巴掌扇了过去。童倚桥个子不高,但抬手一抽,正能打在人的脸上。庞秋实偏头一闪,童倚桥借机让步,退出圈外。

袁镜仪笑了笑,童倚桥虽然圆滑,但拳法却不够直接,对比之下,似乎明白了马稚儒为何变了拳风。长虹、玉政对视一愣,看来传说袁镜仪能一个横把把廊柱拍回原位是真的了。童倚桥那巴掌若是熊形单把,横步直上,合着身子的劲力,连肘带手打出去,能把庞秋实一把定在原地,弄个当场咳血。

出于关心,玉政还是道:“以后不要这么冒险。”

袁镜仪道:“人不是他杀的,虽然招式相通,但他没有一肘顶死人的功力。”

玉政道:“是他留劲了吧?”

袁镜仪道:“是他的下盘决定的。庞秋实发招稳妥,但是劲力短促,是坐马拧腰的拥锉力,步子看不住人,顶上也只是拱一下子,最多把人杵得胸闷。要想一肘把人顶死,劲力必须透彻深入,若是原地发力,必然是拧腰甩胯的发力了。”

玉政琢磨了一下,感觉推论合理。心意拳是践步刹身,无论肘法如何,步子的冲劲是非常长远的,庞秋实这一支的拳法,却是一步落实,后续碾脚拧身。马步一扎,实际就已经是定步发力了。

玉政突然想起了黄书楷,嘱咐袁镜仪道:“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试探黄书楷啊!他给重臣保镖,养成了出手毙命的习惯。万一有个疏忽,后果不堪设想。”

待庞秋实再要反击时,童倚桥连连躲避:“哎哎哎,别打了,别打了,又不是他说你的。”童倚桥是好心劝架,庞秋实有火不能朝他发,狠狠地碾着脚,忽见长虹、玉政站在袁镜仪身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咬了咬牙,装作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离开了。

童倚桥赶紧凑过来打招呼:“二少爷,江湖险恶,您可得留心呀!”袁镜仪又从童倚桥口中了解到,这个孙青铜是登州府人,螳螂门厚德堂下,他父亲跟老爷子是有交情的,曾经把一对叫做“挡翼”的兵器存在了张瑞祺手里,这次就是回来取它的。那个庞秋实是追赶孙青铜而来,只说有一笔账要算。听意思是孙青铜要取回那个物件跟庞秋实对命。可庞秋实既然要杀孙青铜,又为何傻乎乎地听他摆布呢?

张瑞祺当初有交代,当铺的一切事物必须经马稚儒过手,实在处理不了再去烦他。而童倚桥入号晚,确实不知其中内情。童倚桥总感觉这个孙青铜另有所图,而且他爹已经过世,票据过期又没续约,正愁着是先找大爷还是先找二爷,没想到三门的少爷先来了。

袁镜仪前后一核对,交代了两个字,“不给”。

袁镜仪不怎么喜欢童倚桥,虽说这人是马稚儒的得力助手,但总觉得他圆滑油腻,不够爽利。长虹、玉政同尊郭今奇为师,与袁镜仪就近了一步,三人回去喝酒的时候,童倚桥就识趣地回了自己的掌柜房。

  二十、香饵金钩



孙青铜的实战能力,确实在庞秋实之上。这在二人教拳的时候就显出些端倪了。庞秋实的拳法,练起来节奏分明,连绵不断;打起来追求沾连粘随,勾勾连连,所以他的徒弟也都是串着练。孙青铜训练镖师的时候,用自己平时练功的五个大势子,合了庞秋实的拳劲,以此为基础,先求出劲,而后灌输招法,反而更容易上手实战。

袁镜仪感觉好奇,也不客气地道:“这二人比两位哥哥怎么样?”

玉政道:“功夫是功夫,办事是办事。你长虹哥作风强硬,不喜欢缠打侧攻,为人也是如此,所以杀气外露,容易被人提防。我呢,都说我心慈面善,练功狠,下手轻,也确实,对事情看得清晰,但却办不利索。”

长虹道:“简单说,我能打死他们,但不能打得服他们。而你玉政哥呢,虽然功力比谁都深,但自保有余,伤人的事情,他却很难做到。”

袁镜仪也知道,拳风跟性情确实是有关系的。这二人都是张铤芳的“镜子”,帮助张铤芳对照自身的不足,所以各有所长,但又不似张铤芳那般精通。想到了马稚儒的变化,又问道:“马稚儒呢?”

长虹、玉政相互补充着告诉袁镜仪:马稚儒可不简单,他幼时随他父亲学过混元掌,咱家除了老当家没人是他对手。老当家还没掌家的时候,他就辅助当家做事了。老当家练拳不让人看,但就是不避讳他,所以他虽然学得不深,但却熟悉拳劲,即便跟老当家动手,也能弄个全身而退。

袁镜仪道:“那童倚桥呢?”

长虹笑道:“他是马稚儒的师弟,外表平和,内心倔强。他受身型所限,本该追求犀利诡秘,身手如电,但他偏偏要争这口气,专练那些沉稳缓和的东西。所以,虽然每日苦练,功力也一直在长,但比起马稚儒的惊灵狠毒,可惜了那副身型了。”

袁镜仪又问,马稚儒跟童倚桥是怎么个师兄弟。长虹跟玉政就告诉他,原先瑞昌在西安、兰州是有分号的,马稚儒为驻外掌柜,也就那个时候认识了童倚桥的义父,才学了八卦掌。马稚儒是个有主见的人,他根据八卦转掌,简化了自家的混元掌,有了自己的感悟。只是除了早期指点过张家骠,再没别的传人。

袁镜仪一直好奇马稚儒为什么又变了拳风。他粗略见过混元掌,拳法确实高妙。练功自然是越综合越省时间,马稚儒那套拳法就是直接本着高效功法去的,而且拳功一体,其中动作若练不成,便只能作为基本功,辅助别家拳式;而一旦练成了,就有了寻常练法难以企及的效用。

张家骠的开手拳是一套武松脱铐拳,因为笨,就真是被老头子绑起来练的。武松脱铐拳本是个寻常的小套路,由带铐、磕铐、脱铐等几个递进套路组成。粗略可分为上下两段,上段两腕相叠,取义武松大闹飞云浦时,在披枷戴铐的情况下运用肩、肘、胯、腿等技法进行攻击。下段为脱铐出手,大杀四方,但练功效果却不如上段了。

步法多以弓仆步为主,合以穿纵跳跃,有缠丝腿、勾踹腿、蹶腿、飞腿、跳步震脚等众多腿法。所谓铐法,即是抱拳肘法,有提膝护铐、震脚开铐、击肘冲铐、跳步云铐、歇步盘铐、盖肘穿铐、掀肘劈铐、扫腿撩铐等铐法,铐法即是靠肘法,用起来长短结合,上下连击。

按说若只是如此,也无非多点肘靠而已,但经引入混元掌的功法,步子改为盘提扣摆,虽然双手受限,却能在圆转闪避之时打出崩磕顶靠的劲力。特别是近身时,周身圆活,不给对方着力点,引化即缠进,抓拿即旋穿,利用一套死办法,却把张家骠的大笨身子给揉活了。用这种练法,就能保证他不伤人也不受伤。随着功夫提高,就会形成顺势借力、急来急应的功夫。只是这类打法不似心意拳那么直接迅捷,上次尚雁鸿也是看准了这点,上手就用梢节打法,根本不给他接触的机会。

三人顺着拳理就攀上了师门情谊,袁镜仪就着热乎劲儿说到了马匹,请二位哥哥指点。玉政跟长虹一对眼神,凑近袁镜仪道:“我们正要找你呢!”然后告诉袁镜仪,大镖局必须善用危局,特殊时期当有特殊举动,眼下正有个反败为胜的好机会。

榷马是三门唯一的业务了,能成为马市第一字号,主要是因为有袁家为后台,采取赊销法直接送入军中,解决了许多中间环节。只是货款得等到打了胜仗再交付,中间就会出现一个资金欠缺期。过去这段空缺是有一门照应,现今因为团练布防停了河运,一门也少了一条经营支柱,所以马场再要出现空缺,一门很可能插手业务。而老当家为了稳妥,已经准备让大爷另寻牛羊业务了。丢了榷马业务,三门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了,三门的人马就都得陪着二爷干团练。

最近汝宁府、颍州府战火不断,一旦打下了汝宁屏障,捻军势必攻入赊旗镇。赊旗镇是连通南北的第一商业重镇,捻军已经反反复复打了许多次了,虽然赊旗镇几次起死复生,但破城是迟早的事。此时赊旗镇的商家已经惶恐不安了,许多小商号开始撤庄,结盟的大镖局也在操办人马。赊旗镇最有钱的是西帮商号,他们多用晋中镖师,但眼下从晋中调人,已成远水难救近火之势。所以这个时候能够说动盟主的话,使大商家购置马队快速运输,一举可解两边的燃眉之急。

袁镜仪一琢磨,赊旗镇是有许多票号钱庄,也确实正为白银运现发愁,此时如果兜售马匹,的确是雪中送炭的大好事。周口镇同属商途四大名镇,大票号撤庄周口镇是必然的事情了。如果利用好危局,确实是瑞昌镖局东山再起的大好时机。三门重开镖局,胡豋云再有说辞,也不可能逼着镖队改团练。

“此事宜快不宜迟,如果捻子围城,再好的马匹也驮不出银子了。但此事也极担风险,看目前战况,就是周口的镖局都集合起来,也对抗不过这几处的捻军分旗,所以弄不好也会血本无归。”

“现在是三门生死存亡的关头。成了,三门名利双收;不成,三门从此就没了。所以我俩也是冲着三爷问二少爷,如果二少爷不在乎三门,也就不用这么折腾了。”

袁镜仪想都没想:“去赊旗镇的事情,就拜托二位哥哥了!回头我就查账,给你们涨到七厘身股!此事一成,镖局重开,再给哥哥顶上镖头股。”

虽然往后会有许多难处,但是袁镜仪能回来,长虹、玉政还是非常欣慰的,感觉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还算对得起张铤芳的嘱托。至于身股不身股的倒在其次,关键得是志同道合才能长久谋事。

事不宜迟,如果让张锐芳先把马提走,再说什么都晚了。张锐芳若真将马用在团练上,至少对百姓有利,不失初衷。但张锐芳喜欢玩火,他一边跟清军官员交往,一边又结交绿林人物,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

长虹、玉政还记得,去年冬天,张锐芳往外边运了好几车粮食,虽然卖了个好价钱,但他一直没交代清楚怎么回事。这前后有个消息,项城往沈丘的路上,有一队夜间行路的粮车,跟守路官军发生了冲突,一行十多人被全歼。官府的消息是,这是某地地主跟沈丘捻子勾结,买通了关卡夜间运粮,结果走岔线路露了行迹。当时团练还严查了一阵,收拾了几个关卡头目。

张瑞祺曾经怀疑张锐芳跟这事有关联,但张锐芳一口咬定,粮食就是卖给购粮的了,别的一概不知,而且还咋呼,捻子脸上又没写字,就真卖给捻子了,送到集市散了货也就是了,没必要夜间行路。自己怎么会干出这般蠢事?这说不定还是某支团练乔装抢粮,追究起来编的理由呢!

这事情非同小可,张瑞祺也不敢往自家身上扯,也就含糊过去了。但长虹、玉政都感觉这事蹊跷。因为张锐芳确实夜间外出过,而马稚儒还尾随追赶过。只是后来说起来,二人都不承认有此事。二门有着太多的秘密,说不好听的,三门的东家是个牌位东家,如果两门联手诬陷三门的话,三门也只有认倒霉了。

袁镜仪也想明白了,现在各门都想着瓜分三门,老头子急着把自己提为掌门,也只是为了保持格局,自己真要做点事情,必会遇到很多阻力。所以要在家族之外寻个靠山,最好是联络上一支团练。因为眼前必须有团练配合,才能完成援镖卖马的行动。

三人商议了一下,感觉嵩武军将领张曜最合适。河南地面敢于主动进攻的只有两支劲旅,一支是由宋庆带领出的毅军,另一支就是张曜统带的嵩武军。毅军的根基三营是由淮军裁整出的,张曜的人马却出自僧王的八旗军。其实各团练乃至各营之间也是斗得势同水火,据说曾国藩现在也只能沿河布防,李鸿章不发话,他都调遣不动将士。

张曜办团练起家,由于战绩突出,深得僧格林沁赏识,一路升到布政使,可见其人堪称大才。虽然后来僧王归天,张曜遭人弹劾罢职,但张曜趁此间隙继续发奋,而今豫、皖告急,又领命复出,此时正在大张旗鼓地扩充兵马。他的这支部队与湘军、淮军都没关系,借着八旗余部的名声,深受太后信任。

胡豋云肯定调遣不动湘淮团练,他能仰仗的,也是这两支团练。若能交上这层关系,也就不怕张锐芳胡闹了。如果这一次成功了,将马匹换成银子,三门就可以更换以现银交易,甚至收购别家马匹训练,省去许多风险。团练用马,镖局用骡子,也就不怕团练征用了。这次赊旗镇救急,就是打开门户的第一桩买卖。也只有这桩买卖办成了,三门才不会被其他两门吞并,张铤芳一脉才能延续。

其实长虹跟玉政已经准备好了马匹,如果东家认可,长虹快马熟路,一日赶到赊旗镇,再一日洽谈业务,同时遣人回返送信,这边玉政迎头接应,马队随后囤于上蔡。长虹带赊旗镇守寨镖师出迎,只要路上不出差错,不出五日便可办妥。

这条路是周口赶往赊旗的捷径,一路上蔓子熟,如果出现意外,由上蔡沿大路北上至漯河马市,便可以摆脱危险。只是这中间好些地方都有大股捻子活动,驻马店肯定不安全了,所以必须多派探马,一旦平舆、上蔡有战事,遂平、驻马店的捻子必然会回调增援。遂平地势平坦,飞捻威力很大,所以马队绕过遂平,由西平进舞阳,只要进了山区就安全了。

前面这一段还不要紧,必要时候可以舍弃三五匹马调虎离山。丘陵谷地既是捷径,又方便马群的控制,只是担心绿林朋友见财起意,所以这一路必须打探清楚,也务必说动镖局接镖。

其实单纯运马并不难,瑞昌家的马本来就又快又听指挥,趁着夜色出发,即便遇到匪徒,只管一路狂奔,人眼夜不辨物,劫匪恐怕受伏必然不敢紧追,但是马不避黑夜,而且身无赘物,累死劫匪也追不上。

只是没有东家支持不行。虽然二人是为瑞昌着想,但毕竟触动了号柜,日后也无法应付张锐芳的责难。而这事又千万不能告诉老当家,不然他在胡豋云面前也没法交代,所以必须有人顶替“擅作主张”的罪名。二人原先是想征求向南意见的,恰好这时,袁镜仪接掌了三门。

袁镜仪道:“走山谷也就五百里地,伏牛山的绿林也很会算账,只要不跟驻马店的捻子撞上,过了凤鸣谷就没事了。所以马群可以提前上路,免得我二大捷足先登,不然买卖成了却交不出马匹,名誉扫地事小,若耽搁了行程,会害死许多商家。为防有变,可以寻一路镖师同行。”

长虹、玉政感觉袁镜仪已经成熟起来,同行镖队自然是袁凤仪的镖局最好。这一项,是要袁镜仪亲自去办了。

既然官差为祭典而来,还就得从祭典着手,袁镜仪决定主动进攻,以此牵制张锐芳。袁镜仪就手给二人写了凭条,而后三人各自行动。袁镜仪一出门,见童倚桥正转来转去地等在院里,两只手一会抱在胸前,一会又背在身后,显得焦躁不安。见袁镜仪出来,几步赶到近前,刚要伸手去拉,又感觉有欠妥当,就张着一双手急切道:“二少爷,进屋说话。”

进了掌柜房,童倚桥又是上水又是上烟,袁镜仪一摆手:“童掌柜有话直说。”

童倚桥道,庞、孙二人来者不善,套了半天也没套出意图,但言语之间对三门很是不敬,恐怕就是冲着二少爷来的。那个孙青铜赎当不成,又要抵押物件,说是对咱家至关重要,牵扯到生死危亡。只是要过目时,他又不给,扬言要当面试试三爷是不是后继有人,如果三爷断了香火,他就另卖别家了。

“他在咱家做过镖师,十年前遭灾后,他也一直在暗中追查,虽然有了些眉目,但没想到三爷丢了性命。他认为追究起来,仇家必会造谣生事反咬他,所以他要看看三爷的传人值不值得交往,免得帮忙不成还落个冤屈。”

袁镜仪点点头,童倚桥虽然处事圆滑,但是为人还算公道,他能找着自己说话,在他心目中,已经认可了自己这个三门当家了。童倚桥越说越严重,甚至让袁镜仪回老当家身边躲躲。

说到这句,袁镜仪对童倚桥又有些失望。大商号里除了领东,其他人等不经召见是不得随意求见掌门的,这是马稚儒出外未归,童倚桥不想让张锐芳争功,故意引着自己给老头子带话的。“青面大费周折,才跟庞大褂打成平手,而童掌柜轻易就化解了庞大褂的攻势,我看童掌柜武艺远在他二人之上,我就留在车马店,还有什么不安全的?”

童倚桥没想到袁镜仪反应这么快,自谦了一番,说了些为东家效力理所应当的话。

“童掌柜,三门的账务是你管理吗?”

“不是。当铺关张后,账目封存,钥匙在马掌柜手里。现在三门改贩骡马,是由长虹代理,账本在周口马市王聚先生手上。”

“那童掌柜你掌的是哪个柜?”

童倚桥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他是马稚儒的手下,本来是跟马稚儒来享福的,但马稚儒记在张钰芳门下,生意并没独立出来。如此算来,自己只是一门的二掌柜。“回二少爷,我是车马客栈的二掌柜。”

“哦?你不也是大账房么?”

童倚桥道:“哪里,账房大先生是张文治。我只是辅助马掌柜做一些事情,比如核查一下码头的账目。客栈这边虽然我也管,但都需要张文治经手。说白了,就是大家都在车马店的掌柜房办公,但管的不是一本账,而我走动的房间多一点。”

车马店客流如鲫,账目繁多,童倚桥两下忙活,也确实不易。袁镜仪道:“那得给童掌柜两份辛金了。”

童倚桥如实道:“感谢二少爷关心,已经是两份辛金了。其实这也没有多难,住房、饭菜明码标价,每日登记,算起来有条不紊,我也只是核对一下每日盈消,调配好吞吐资金。而码头那边因为镖期长短不同,我也只是月底盘查,先生、伙计分头劳作,单纯核查,并不难做。”

童倚桥干笑几声,五年一晃即过,袁镜仪好似变了一个人。童倚桥眨着小眼睛问道:“二少爷准备查账了?”

袁镜仪也笑了一下:“老爷子揪着我的耳朵往上提,也只好装装样子了。童掌柜,你可要多帮我。”童倚桥忙道应该,又补充说:“孙青铜要了个房间,行李都留在这里,我看这举动就是做给瑞昌看的,近期是不会离开了。”

“好,也省得我总是怕他跑了。”

“这瘟神,巴不得赶紧送走呢,哪里还敢招惹他!最好丢到仇家门口。”

袁镜仪问谁是仇家,童倚桥“啊哈”了一声,没有正面回答,说二少爷你想呀,老当家正愁着怎么推辞练总的事情,这外头擂台却叫得正欢,但凡咱家一示威,这差事怕就推不掉了。如果能引得别家争相表现,咱就可以借机而退。我看孙青铜正好是个引子。

童倚桥答非所问,但袁镜仪也没有追究,道老当家没白器重你,遇事先是想到总号。童倚桥连道应该,又把话题转回来,告诫袁镜仪不要登台出手。

很快,张锐芳也会做出行动,他最擅长的就是利用多方矛盾造局,成事或许不足,败事却是有余。长虹、玉政不在身边,袁镜仪遇到事情,就必须当机立断了。

  二十一、狸猫上树



出门时太阳已不怎么刺眼了,又稍稍刮起点风,人们的兴头也没那么足了,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家吃饭。袁镜仪看到孙青铜就在人堆里,而此时的擂台却空无一人。

袁镜仪对孙青铜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他隐约记得有一年秋天,一个被打断了腿的乞丐藏在了山墙外的草垛里,自己还给过他半条羊腿,后来老当家治好了他,似乎他也为老当家做了许多事。盛昌镖局遭劫的时候,他似乎是留守镖师,只是后来传说被烧死了。

袁镜仪瞟了孙青铜几眼,感觉他是个挺通情理的人,说不准他是否打得过庞秋实,但以他的身法,完全可以逗引着庞秋实败了名声,但他没有这么做。

袁镜仪没有停留,而是向河堤走去。山会的根本是祭拜神灵,祭台就设在河堤,遥望龙湖画卦台。从集市到河边绵延数里都是外乡人搭起的帐篷摊位:有卖手工小玩意的、药材山货的,也有卖书画金石的,更多的是香火祭品,零星也夹杂着不少测字算卦的。

杂耍卖艺的就热闹了:有撂地的,也有围帐子的,公开的就有抖皮鞭、打飞刀、变鱼缸、耍猴子等等,还有弄三仙归洞、五鬼搬运等戏法的。袁镜仪看到围着说书的有不少是二门的人,想必这是受了老当家的嘱咐,在监视有没有传播妖言的。

河堤烟火缭绕,腾起一阵阵烟雾,自西往东看,感觉那烟火跟天连在了一起;自东往西看,又有了遮天蔽日的架势,好似天空都被烧红了。

刀耕火种的人们虔诚而零散地上香、跪拜。这些人弓着腰背的姿态,让袁镜仪想到了田地里那许多个日夜。此地平原沃野,空旷深远,身处其中会感受到一种莫名的苍凉,若陷入这种情绪之中,继而就会感到无限的孤独。

袁镜仪从大院逃进田野,本以为没了围墙的束缚会更加自由,可面对这无尽的天地,却又感到无所适从。那时他练拳,多半是为了驱散这种孤寂,而拳脚的动静又是那么微弱,这让袁镜仪深切地感受到,独自一人是何等的渺小。

每天清晨,袁镜仪都有点不敢起身,他不敢看那空无一人的地平线,只有天空放亮,听到了嬉笑的人声,他才会偷偷爬出窝棚,混入其中。而每天数着这些人陆续回家,在袁镜仪内心,却似数着希望在一点点消逝。好在这些人总会回来,继续新一天的耕作。从那时起,袁镜仪就把这些人装进了自己的生命,开始害怕他们消逝。渐渐地,也就把自己跟整个城镇联系了起来,也就有了一种使命感。站在祭坛前,袁镜仪想到了那个远古的时代,于是地上的一切都从眼中消逝了,只剩下那个通红的太阳。

“二傻子!”

一阵刺耳的笑声将袁镜仪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听声音袁镜仪就认出这是铁木堂五虎里最混蛋的一个:老三张家骖。

小时候,袁镜仪跟铁木堂这几个兄弟还是玩耍过的。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事,袁镜仪跟人打架,张家骕还上来帮过忙。记得对方那群孩子还不服,对着张家骕理直气壮地道:“你为什么帮他!?”张家骕就指着另一个孩子道:“他还帮你呢!”那孩子反驳:“俺们近,这是我堂哥。”张家骕道:“俺们也近!这是我堂弟!”后来家骦、家骖、家驷都站出来了,两边就开了群架。那一架过后,哥几个关系铁了一阵子,大家叫张家骦二哥,叫袁镜仪小二哥。

虽然如此,张钰芳听说后还是把袁镜仪训了一通。张家骕则更惨,一次哥几个又打了人,被打的告到了张钜芳那里,张钜芳把张家骕捆起来打,问他还敢不敢帮忙了。可怎么打张家骕都说帮,说是爷爷教给自己的。告状的家长也在跟前看着,张钜芳没法收场,就把张家骕吊在门楼上用鞭子抽,再怎么抽张家骕也咬着牙说“就帮”。张钜芳火更大了,把其余几个一起吊起来打,直打得一窝小崽子吱哇乱叫,那几家告状的拉都拉不住手,最后还是老太太给张钜芳跪下了才算完。

其中挨打最少的就是张家骖,张家骖还没等被绑就破口大骂袁镜仪。后来袁镜仪感觉对不起人家,不过也一直没有道歉,因为铁木堂那几个见了他已经绕道走了。

张钜芳兄弟早年生活很累,孩子们也跟着受过苦,在教育的过程中,就把这账都算在了张瑞祺头上。用张钜芳自己的话说,也就是老祖母还活着,不然他非把张瑞祺爷孙从铁萼堂赶出来不可。这种话语不断刺激着幼年五虎,张铭芳又时常添油加醋地煽动一番,这仇恨的种子,就扎进了五兄弟心中。

袁镜仪看都没看一眼,张家骖更加放肆起来,与身后的一拨跟包哈哈嚷道:“一窝傻鸟!”

但就这时,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泼辣的女声:“三狗子你放屁呢!”袁镜仪回头一看,他娘跟红梅手挽着手从一个卦摊前转了过来。

张家骖稍作镇定,就歪着脑袋,用猥亵的眼光上下抚摸了红梅一遍,然后眼珠子一骨碌,又做出一副无赖嘴脸道:“大娘,你也不管管,你们家奴婢骂我。”

奴婢二字刺痛了红梅的心,她很渴望大奶奶能替她说句话,虽然瞪着一双杏眼都快滴出血来了,可还是扯着大奶奶的衣袖贴了贴。

斥责张家骖的明明是大门奶奶,可她脑子转换有点慢,被张家骖一告有点理不清思路,红梅以一个女人的羞怯姿态避开张家骖的目光。张家骖逼近一步,“我看你们几个你最傻,你说你一个外人,又是个娘们,你帮他们嚷嚷个啥?你真应了那句话,让人卖了还帮人点钱呢!”

红梅抬起头来,屈辱让她忘记了小女子的贤淑品行,嘴唇哆嗦着,举起拳头作势要打。张家骖很滑稽地一步跳开,“我说的不对么?你问问大娘,你是被你爹顶赌债卖给铁萼堂的!还做梦想嫁进大门呢!也不想想,天底下哪有未拜堂就养在婆家的道理。”

红梅的心猛地一哆嗦,她很想争辩一句,可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张家骖正等着自己的下句呢。

袁镜仪退回身来,隔在二人中间对红梅道:“姐,回去吧!”红梅看到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又想到袁镜仪那夜的态度,硬抓着袁镜仪往张家骖身上推。可袁镜仪练得沉稳如山,根本动不了他,红梅感觉到了一种无助与羞愧,甩开二人,钻着人堆的空隙,没头没脸地跑开了。大奶奶不知所谓地用指头点戳了袁镜仪两下,也捯着小步追了出去。

张家骖回头望着自己的一拨跟包,朝着红梅跑开的方向哈哈大笑。袁镜仪恨得牙根痒痒,二话不说,上前一步,一擦身把张家骖趟了个趔趄。张家骖栽歪了两三步才站住,斜瞅着袁镜仪,脸上拧出了一排恶毒的褶子。

停了能有三口气的时间,张家骖“嗷嚎”一声,举拳就打。袁镜仪身子一晃,手自张家骖裆下一掠而上,“唰拉”一声,张家骖的打手们还没反应过来,张家骖已经定在了当场,就像是被袁镜仪用匕首顶住了咽喉,然后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张家骖撅着屁股爬起来,脸皮抽搐着,右边脸不断地往一起缩,眼睛涵着怀疑、蔑视、恐惧的复杂情绪越挤越小,连带嘴皮都跟着扯了起来,露出了两排惨白的牙齿,那样子还真像一条发威的恶狗。

袁镜仪稍一松懈,张家骖却缩身一冲,那手朝着袁镜仪的下阴就掏过来了。袁镜仪也猛一缩身,还是个熊形出洞,挺膝坠肘,小臂直接砍上了张家骖的脖子。就手掌一塌一送,张家骖随即“哇”地吐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胸腔都瘪了下去,身子一蜷,又一屁股蹲了回去。

袁镜仪下手并不重,但周身骨力一坠,合上了恨天无把的劲意,张家骖坐在地上竟然没能站起来。在随从把他架起来的时候,张家骖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调整了几下呼吸,却感觉心慌胸闷,腹内发空,顺着脖子到前胸这一边都有点僵住了。

张家骖偷偷摸了摸心口,方才他感觉心口一凉一热,一阵寒意直透进来,又一瞬间抽了出去,张家骖还以为袁镜仪捅了自己一刀呢,这一下差点把魂儿都吓丢了。

就见袁镜仪的手指铺张,坚挺如戟,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铁扇教师”这个名字。很快张家骖又庆幸起来,听说张铤芳有隔着肚皮插断人肠子的本事,好在袁镜仪没有得到真传。

张家骖的随从一下子围拢过来,吓得围观的圈子散开了口子。张家骖双手两下一张,示意不要轻举妄动。断定帮手排开了阵势之后,张家骖放下心来,借着气鼓鼓的样子掩饰着颤抖,努力保持着平日的高傲。

袁镜仪白了张家骖一眼,顺着人群的缺口就走了出去。张家骖眼里闪着凶光,眼看着袁镜仪出了人堆。

随从焦躁地等着吩咐,张家骖定定神,右手摸进了后腰,然后快步追赶上去。随从们也提着轻步紧随其后:一个个弓着身子,憋着动静,活像是一群索命的小鬼。

张家骖拽出半截刀子,细狗般一阵穿梭赶了上去。手眼瞄着袁镜仪的后腰,身子越压越低,步子越提越轻,待有三五步距离时,步子猛然一跨,刀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闪向了袁镜仪的腰眼。

就这一瞬间,张家骖感觉手臂一震,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僵直了,他看到袁镜仪游鱼般一闪,擦着刀锋回过身来,那步子用得十分巧妙,一转就到了自己身侧,手脚同时就截住了自己的胳膊,一腿盘提,一腿曲撑,浑身似乎突然凝聚在了一起,合着钻拳就护住了面、喉、心、肋、裆几处要害。

随着身形略微一起,袁镜仪的身子瞬间崩开,一脚蹬上了张家骖的胯骨。张家骖浑身一震,都没来得及叫唤,打着滚翻了出去。

袁镜仪用的是狸猫倒上树,身子都是被后腿蹬起来的。这一步可不算近,随着前脚一落地,钻起的双拳就变成了巴掌,随着坠身一落,泰山压顶一般就劈了下来。

这一手打的是“拳从口出”、“手起而钻”,带形意拳沿中线出击的特色,因为是周身劲力催发,所以胳膊上随意做个动作,只要跟周身贯通一气,那劲力便跟撞身的劲力一样强。以此为根基,手臂就可以按着攻防打出巧妙一击。形意拳讲究“起手如钢锉”,能做到将人锉起,就是因为这份浑厚与巧妙。近战的时候,可以一步多打;远接的时间,又可以锉开攻击,破门而入。

拳谱有言:墙倒容易推,天塌最难擎。张家骖眼看着一团黑影扑撞而来,心都要跳出来了。那是一种坐以待毙的恐惧,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刚挣扎着摸到岸边,一块巨大的石头就冲着自己滚下了。那一瞬间,张家骖的耳朵里号角齐鸣。

求生的本能让张家骖双手乱舞,哀求着喊了一声“哥!”袁镜仪前后手顺着张家骖的额头一抹而下,仿佛是丢下了一根救命稻草,张家骖死命一抓,却感觉袁镜仪另一只手冲着自己的腹部就撞了过来。

没有撞击之声,小臂一冲一转,拳劲便枪头一般钻了进来,力道直透腹背。张家骖感觉自己的肠子都拧在了一起,接着喉头“咕”的一声,被袁镜仪一掌切了出去。

二人黏糊得太近,张家骖的打手竟然没插上手,带头的两个单刀出鞘逼在左右,余外几人也拉着架势把袁镜仪围住。

拳谱有言:四梢齐,泰山移。杀机一动,血气沸腾。袁镜仪惊起四梢,自己都把持不住。一提衫襟,身子就朝着一处掠了过去。同时,两把大刀也追砍而来。

就见袁镜仪的身子一蹲一起,旋着做了回身,一手前撑一手后兜,起了一个形意三才式。两把刀也已经砍到,右一刀劈头而下,左一刀推刀戳出,两刀都奔着袁镜仪咽喉。可随着袁镜仪一旋一兜,两把刀不声不响地崩了出去,那二人竟中邪一般缩在地上。这架势不禁让人猜疑,那刀是他们自己甩出去的。

袁镜仪一步上去,踩住了一人的腕子,朝肩膀带腮帮就是一脚,“啪”一下那人就瘫软了。而后反侧闪折,朝另一人又踩过去,虽然只是先后一瞬,那人却提早翻身,探手勾腿,就想来抄袁镜仪的脚脖子。可碰都没碰着袁镜仪,“呃”的一声又躺了回去,胳膊腿使劲往外抻着,而上半身却越缩越扭曲。

张家骖的腿子们惊得一个个两眼发直。他们自然是想不明白,心意拳取义十大形,方才这一套,起的是马奔虎践,落的是猿猴缩身,接的是蛇形拨草,打的是鹞子钻天。

围观的看着惊险,以为袁镜仪用了什么邪术。其实袁镜仪回身之时那手已经卡准了对手根节,就在右边那人旋刀劈下时,托着他的大臂就钻了进去,与此同时,反打肩背靠了个结实,肩背找着准头,倒肘一提,又撞进上心口鸠尾穴。这一缩身十分狠毒,便是所谓的进并七星,七星迸进,一动之间至少要打对方三处要害。而后中节一拧,前腿变后腿,捎带着就捎上了对方的卵子。

打另一人就更简单了,心意拳强调的就是周身六合,进退反侧都能攻击。回身之后左右闪折,连着起了两手挑领把,开了门路崩拳似箭,一拳就打在了肋缘期门穴上。

方才任何一拳坐上内劲,这两人都就交代了。袁镜仪无心取人性命,所以只打了穴位。鸠尾穴,为任脉热散于天部的浮游之气至此聚集如鸠尾而得名。重击之下,心肝震动,血滞而亡,但拿捏好了便可使人瞬间晕厥。期门穴本是致死穴,中焦水湿由此入肝,只因气血空虚难以募集,是谓“期盼”之门。重挫之下人呃逆而死,拿捏好了又能制止呼吸。

心意拳练时,手脚齐到,一步一拳,而用时纵横起落,翻浪无端,有“虽然两腿有前后,不如两腿并一腿”之说。由于是以步子催身,身势带拳,所以顾打一体,不落成式。步子平稳沉实,便少了缓冲调整,则劲力越是浑厚刚猛,变化越是迅捷万端。生死搏斗,胜负往往在一步之间,所以这一步涵盖的内容愈多,则愈周全难破。正如谱上所言:打法定要先上身,手脚齐到方为真。看起来不过是冲了几个来回,而内里却有许多奥妙。

袁镜仪虽然与同道隔离了五年,但之前经验充足,而且拳架工整,功力一直都在长。心意拳出手摩经摩胫,俩胳膊相互摩,胳膊跟身子相互摩,两腿还互相摩,练功的同时就培养出了交手感。此时与人一接触,本能就起了反应。心意拳顾打一体,出拳的轨迹非比寻常,攻击同时就占住了进攻捷径,也就护住了周身要害,根本不用一格一打的组合,所以总能快人一步。一旦取势挨了身,久练的横劲便起了作用,只要按着法度行拳,便没有不胜之理。所以拳谱有言:五行本是五道关,无人把守自遮拦。进步不胜,必有胆寒之心。

练拳时眼前无敌似有敌,用拳时眼前有敌似无敌。就方才,一步上去就踩住了二人的步眼。步眼是落步发拳的位子,步眼不准拳脚就不合,出手就无力,就容易陷入死角被人制住。夺步眼的法子有很多,勾提拉别都是法子,然而心意拳讲究“起不起,何用再起;落不落,何用再落”,打的是欺身夺位,一步到位,先把敌人逼到绝境。

袁镜仪后来那一脚叫“卸四环”,就是一步之下,把人腕、肘、肩、颌关节打脱臼,使人再无反抗能力。这都是为了不取性命,又不留后患。

另外的一圈人都是张家骖亲手挑选的亲信,拿人钱财就得为人卖命,知道光天化日,袁镜仪不敢整死自己,便狂叫着一同冲来。

人影交叠,若想看清底细再做反击,显然只有边逃边打了,可现在交互移动,并不容易走脱。袁镜仪放空自己,体验到了“拳到无心方见奇”的妙处,但见敌来,迎头就上。此时也没了什么打法名称,就见右手一扬,先拦开一人,左手坠肘抱头,身子往左反侧,翻手一肘,身子就埋进了对方肋下;手起撩阴,辗步回身,左手撑开对方的时候,右拳同时也护在了胸前;随着回身之势,右起一脚,又蹬上后来一人的小腹。

待把人打翻,才想到这是心意四把回身法的“猛虎回头”,这一摆一撩、一拳一腿,含在同一个势子里,随着回拧,劲往上起,这一腿便是鸡腿中的“刮地风”。不过袁镜仪只是将人蹬开就算,若真要伤人,莫说勾着下阴,就是骶骨也能一脚蹬裂了。

袁镜仪身子不矮,但是蹲步很低,两腿弯套相抵,手肘摇闪,挺膝刮脚,落步踩砸,劲如翻浪;前步一落,后腿又起……合着两手劈捉崩扑,三摇两旋,望着就使。就见袁镜仪在人堆之中如老鸡行步、猛龙翻身,看着步子往前走,可龙身一拧,胳膊就一个翻转抡劈而下,左肘到时,右肘也随即砸来,身子就硬拧着翻了个儿。就是以靠旗功夫见长的大武生,都打不出这般柔活而生猛的动作。

胳膊一展,捎着就翻。有个不知死的抓着匕首刺过来,正迎上袁镜仪风轮盘肘,前手劈开拿匕首的胳膊,身子随即撞了进来,后手让过天灵盖,一肘给劈上了锁骨,只听着“喀吧”一声,那人肩胸塌陷,直杠杠地倒了下去。

袁镜仪身子一盘而下,缩成一团,此时背后一刀自头顶抡过,在先前那人身上拉出了一道血线。袁镜仪拳如蛇盘,拧头回望,早把身后动作看了个底细;借着跌踞之势,先手反起一掌,正拍在背后那人的下阴。也就眨眼之间,袁镜仪的身子崩弹而起,右手盖劈又返了回来,裹住那人举刀之手,左一把又拍在了那人肩头。就见那人的胳膊没了骨节一般,震颤一甩,单刀斜向丢出,而袁镜仪正步挺身,右肘直接顶进了那人右肋。

一瞬间,残兵败将躺了一地。袁镜仪听到一声呵斥,“住手!”好像是二大锐芳,刚要收势观望,一个黑影“唰”就冲跃过来,呼啸一声,探手硬抓袁镜仪的衣服。

心意拳“心意”为先,讲究拳不觑破绽,而把人打出破绽,不管对方怎么出手,有触必应。袁镜仪本能就感觉这人与之前的打手不是一类,胳膊一换劲,先将先前那人打得离地跌翻。后来那人也步子一撑,双臂换式,探手又往袁镜仪脸上招呼。袁镜仪撑肘侧肩,含着一个猛虎出笼的暗膝一步趟来。正碰上那人顶起的膝盖,二人变换不及,撞在一处。袁镜仪肘尖一迎,磕上了那人的大腿,同步一个冲膝撞在了对方胯根上。

这一步吃进去,袁镜仪的身子也猛然一震,对方硬挨了一下,胳膊也已经探了过来,搂头一抱就往回拦。

这一手太快了,换了别人,甚至别家高手,确实难逃脱,而袁镜仪整日练的就是那头把艺——鸡步栽肩,直撞心口。就见那人跳着趔趄了几下,手捂着心口硬撑着没倒。

袁镜仪已经无心去想这人如何受得住这一击了,以小动对大动,束而如一,严阵以待。那黑汉子一落步又一提膝,袁镜仪身子一展,斜蹿而出。俩人都换了打法,那人也只是起了记虚腿。见袁镜仪斜里一走,随着也一倒步撤了回去。

袁镜仪感觉到一种让人兴奋的压力。这是一个表情冷漠的独眼汉子,个子不高但十分精壮,黝黑的皮肤闪着金属般的光泽;皂巾缠头,一条黑布挡在左脸,随着喘气显出一脸的疤瘌麻点,用一只黑白分明的独眼紧盯着袁镜仪。不是别人,正是张锐芳手下的第一猛将黑朗。

此时,袁镜仪才留意到周围已经围满了观众,张锐芳搀着张家骖,旁边站着张钜芳。张家骖伤得并不重,骂骂咧咧还要再战。黑朗向后扭了下脸,半张着嘴,露出了四颗包金的犬牙,见张锐芳没做阻拦,又看向袁镜仪,抬腿上步,摆出了一个正正当当的拳架。

那架子刚强硬实,是个侧身的大马步,前手高举,护住头面,后手平伸,撑在身前。一只黑幽幽的眼睛就躲在手臂之后,毒视着眼前的袁镜仪。那状态犹如一只丛林猛兽,一挪一移,张牙舞爪。袁镜仪感觉这不像中原拳法,拳肘互换,气势逼人,周围都给他带起了一团黑气。

天突然就暗淡下来,夕阳让天地变得柔和而忧伤,远处开始有了点点灯火,袁镜仪也感觉视线有些模糊,脑子有点迷糊。张家骖在一旁叫着:“打死他!打死他!”而那汉子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根本不管张家骖的呼喊。

张锐芳呵斥黑朗停手。黑朗就缓缓直起了身子,退在了张锐芳身旁。袁镜仪没想到张锐芳身边竟有这样的高手,他的搏杀能力绝对不在马稚儒之下。张锐芳拿出长辈的架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

张钜芳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看到黑朗那要吃人的样子,他也不得不给张锐芳三分薄面。袁镜仪看到他俩走在了一起,猜想张锐芳已经取到了募集乡勇的资格。张锐芳拉住张家骖一阵嘀咕,张家骖便不再话说。袁镜仪知道,事情这才刚刚开始,或者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他向二位叔伯打了个招呼,也不做解释,扑打了一下灰尘离去了。

  二十二、猛虎出山



出了人堆,袁镜仪才看到衣服上染了许多血迹。当换下血污衣服之后,袁镜仪也从方才的兴奋中走出来了。只是随之而来,又有了一种莫名的空虚。

袁镜仪想到了郭书嫛。田野里孤独劳苦的五年,是郭书嫛送饭送水,陪伴自己走过来的。但这期间不便跟她走得太近,可安稳的日子又遥遥无期。他又想到了红梅,不免又担心起来。自己逃避了五年,终究还是回来了,可她又为什么非要留下来呢?她心里一定藏着许多秘密,一定更加孤独。还有向南姑姑,老祖母就是一副活着的画像,指不定哪天就会挂在堂上,伴着老祖母,越是快乐就越是孤单吧?

迟缓沉重地走出屋子,他却依然找不到郁闷的出口。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爷爷房间的灯总是亮着;父亲门前的狗时常吠叫;马掌柜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奇异的房间;童掌柜又整夜整夜地扒拉算盘;倒是二大,好似闲不住的样子,他那样忙碌,又是为了什么?

袁镜仪贴着墙壁一路走,夜里啼叫的鸟儿都是孤独的。圈里的马不说话,它们站成一排,只是嚓嚓地咀嚼着命运,看都不看别人一眼。

走着走着就走进了老祖母的屋子。这屋子也是孤独的,只是静坐着,那烛光都会突然摇晃一下,不禁让人联想,这幽幽暗暗的屋子里,留有什么人的叹息。

老祖母告诉袁镜仪,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这叹息的。过去有个说法,每出现这样一个后辈,家族就会随之中兴十二年。她见袁镜仪不答话,又道,有你狗日的罪受了。

老祖母知道袁镜仪心情不好,就故意跟向南道,但凡收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本不必为一己所有。但宝物为天地人三才造化之精,又必须传与贤人,以使世传有序。袁镜仪也想到,老祖母的房间是大院之中最后一方温暖之地了,老祖母一去,向南也就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如果这份感觉没了,大院也就再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向南逗袁镜仪道,看你魂不守舍的,是不是闯了大祸了?袁镜仪道怎么会呢。向南就道,你可不要瞒我,别忘了,我可是三门的大掌柜。这话一出口,袁镜仪心里就泛起一起暖意。见老祖母说着说着竟又打起了轻微的鼾声,袁镜仪就放开胆子跟向南谈起了今日的见闻。

袁镜仪刚进屋的时间,向南就嗅到了血腥的气息。她可不是一般角色,她的两个哥哥是关中有名的刀客。曾经有个说法,如果张铤芳把她带在身边,那晚就不会出事了。从她口中,袁镜仪又了解到了庞秋实与孙青铜的另一面。

“庞秋实?他只是表面上虚荣冒失,实际很有心机,特别善于察言观色,顺势拨簧。就像你刚才所说,他与孙青铜动手,那不过是虚张声势,真若翻了脸,就不会一招一式打得那么清楚了。他的拳法确实不错,虽然他另有说法,但跟黄书楷同属一门。

“孙青铜的武学根基是地功螳螂拳,由于聪颖好学,博学兼收,拳风也一直在变。他跟庞秋实的矛盾,缘于从庞秋实的一个弟子那里套出了把计拳的拳法图谱。若没人指点,一套图谱也成就不了什么,但这套图谱却是庞秋实一门独有,一旦传入了别支,那效用就不可限量了。所以庞秋实一直追着孙青铜讨还,孙青铜就引着他到了你小爹这里,本欲借着你小爹之手废了他,可你小爹感觉这是个人才,经过调和,三人成了朋友。”

袁镜仪记起来,孙青铜演练过一套螳螂门中的白猿拳,勾挂铰错,扫戳搂圈,横掴直撞,崩补连环。孙青铜确实很有天赋,他讲拳不是按着套路分解,却是按着来龙去脉分解,通过几个式子,又分解出了翻车辘轳锤、七星寒鸡步、螳螂钩子豁裆脚等根基技法,使人一目了然,过目不忘。

“庞秋实倒不必担心,他的根本目的是扩大影响,与黄书楷一支争高低,但这人十分护拳,谨慎到近乎吝啬,所以也折腾不了多大。他也是借孙青铜给黄书楷制造一点麻烦而已。

“孙青铜貌似顽劣,但是很讲义气,他这次回来恐怕就是冲着咱家,特别是马稚儒。他家传有三件一套的宝甲,两件是兵器——铁葫芦、挡翼,另外有一件软铠。

“铁葫芦是一个葫芦形的流星,葫芦为铁叶合成,内有崩簧,一触即开。当流星使用时,四面磕碰并无大碍,倘若正面受到碰撞,底托崩开,就会显出肚内的弧形刀刃,成了獠牙血口。但凡有物件进入,比如手脚,触动了剑芯,葫芦底儿就会崩缩咬合,将器物箍住。因刀片内旋排列,若是猛拽拉索,必然会把手脚切断。通常不必猛拽,中招者受惊之下会自行拉扯,惨状可想而知。因八步之内取人头颅如探囊取物,所以号称八步绝杀。

“这物件听着吓人,其实不如刀剑来得直接。说是已经失传,但看过之后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跟雨伞的构造差不多。挡翼又叫混元霹雳掌,大略说来是一只插着短剑的硬皮手套,跟这铁葫芦一样,都需要配合专门的施展手段。

“唯独那牛皮小铠是件宝贝。说来也不复杂,就是经过精心加工的牛皮甲,使得软处扭转自如,贴身穿着,十分隐秘。推测跟马稚儒有关,是因为那小铠一直穿在他身上,而他家传的拳法,又正是混元掌。十年前兰州分号遭劫,马稚儒中了埋伏被冻在了冰上。后来能保住了性命,就是因为他穿着小铠。而他冻伤双手,也是因为他带着挡翼。”

最后,向南又告诉袁镜仪,可以找老当家要图样看看,这中间也藏着一个秘密,或许就跟张铤芳遇袭有关。因为当初盛昌镖局遭难,残留的尸体血肉模糊,好似野兽撕咬过一般。其实自家人都知道,那就是挡翼之类的兵刃所致,所以才把孙青铜吓得不敢露面了。张铤芳跟马稚儒向来不合,当时若不是马稚儒人在兰州又身受重伤,张铤芳都怀疑就是马稚儒干的。因为挡翼并非孙青铜螳螂门祖传,而是某支道家失传的独门兵刃。

所以张铤芳一直怀疑马稚儒一门另有传人,他追查的主要对象,便是马稚儒一门。这些张瑞祺都是知道的,但为了和气,他努力压住张铤芳,直到张铤芳出事他都一直不肯认同。

听到这,袁镜仪很是好奇,双手残疾的马稚儒,若是带上这副手套,会不会弥补残疾的不足?告别向姑姑之后,袁镜仪径直去了老当家的房间,无论任何事,一旦牵扯到张铤芳,他就非要弄个清楚。

袁镜仪见着张瑞祺的时候,张瑞祺正在临摹一本图谱。张瑞祺也不避讳,就让袁镜仪边上看着。袁镜仪看了一眼,便猜出那就是“混元掌”。

那就是一只铁手套。看图样是牛皮垫底,分出五把利刃,掌根处多了一条月牙,掌心列有尖钉,排列讲究。与想象中的铁手套不同,刀刃只能伸缩,不能打弯。

袁镜仪琢磨了一下,不禁赞叹起了其中的巧妙。指节松活貌似灵巧,可剑刃稍长,根本抓不实拳头,反而不如一体实在。有了那月牙跟掌心钉,非但抓拿巧妙,还可以借助套筒的结构,使寸铁打出重器的力道。

看到这个物件,袁镜仪突然明白了,马稚儒无论舞剑还是练拳,他不是握着剑柄,而是用拇指抵住掌心,以整个手掌扣住剑锷,原来那不是在练剑,而是在练这个玩意。

袁镜仪想,这套物件的发明者一定非常孤独,所以才一个人装备这么综合的兵刃。当张瑞祺告诉袁镜仪,这物件天底下只有一套时,袁镜仪根本不信。因为天底下孤独的人太多了。

张瑞祺给袁镜仪讲,这套器物曾经落入孙青铜的祖父手中。孙老先生是个武学奇才,又适逢家传的暗杀拳法,本来他家的拳法就是夹着飞镖打的,得到这套东西后得心应手,如虎添翼。好在他心正任侠,用此做了许多好事。

阴损的拳法都有非常严的德育约束,因为孙青铜的父亲品德出众,所以孙老先生就把后来的感悟传给了他。但此时众儿孙正为真传一事争吵不休,就误会孙老先生心存偏见,藏私不授。孙老先生一去,孙青铜的父亲便成了众矢之的。他感觉此物不祥,不想传续下去,但又不得不依赖此物立威,后来就找到了瑞昌当铺,委托张瑞祺代为保管,总算是引开了危险。而后孙青铜的父亲归了螳螂门,这事就算平息了。老先生到老都特别喜欢螳螂拳的乱接拳法,就是因为这套拳也是夹着飞镖打的。

当时的张瑞祺年轻气盛,自信能主持一方公道,就稀里糊涂接了下来。老头子一贯主张习艺要正,所以也只是藏着。后来马稚儒看着它像传说中的霹雳掌,张瑞祺让他演练,果然严丝合缝,马稚儒拿去研究了半个月,风声才在大院传开。

现在孙青铜回来索要,张瑞祺已经拿不出原件,就打算当着他面把图谱烧了,自此一笔勾销。袁镜仪问这东西不是在马掌柜手上么,张瑞祺很奇怪袁镜仪从哪听说的。袁镜仪说依稀记得小爹提过。张瑞祺道,马稚儒身穿小铠的说法只是谣传,孙铁良寄存时只有挡翼一件,另外就是这套图谱。而且挡翼一直在自己手上,是在后来那场大火中遗失的。推测那场灾祸与此物并没关系,可惜孙青铜畏罪潜逃,搅浑了局面。

袁镜仪不能确信祖父的话有几分是真,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张瑞祺踱起步来:“你莫要小看这件兵器,若见了你稚儒伯行拳,就知道厉害了。这物件非但可以擒破各类兵器,而且又能在方寸之间如手脚般灵活。身上再穿有皮甲的话,运用起来更无忌惮,在街巷或者室内作战,人手再多都不惧怕。”

“跟鸡爪镰比呢?”

“这,这不好比,还得看人。”

袁镜仪似随口道:“假若此时马伯伯突然杀来,咱俩便如何也打不过他?”

张瑞祺无奈道:“确实打不过。”

袁镜仪道:“凭借这个,马稚儒帮当铺做了不少事情吧?”

张瑞祺听罢就是一愣,他没想到袁镜仪会问及这些。瑞昌的当铺是一个杀人消灾的地方,张家的财东不管事,那自然就得由别人来做了。袁镜仪感觉张瑞祺一直在隐瞒实情,但他身为掌门,定有他的道理。

张瑞祺没有回答袁镜仪,而是道:“不过,现在都有后膛枪了,不用开弓就能放箭,这些都给比下去了。让你看看,也就是有个了解,以后见了不至于慌了应对。”

袁镜仪感觉老头子暗有所指,便虚心问到此类兵器的特点。张瑞祺说,兵器制式,无论长短、刚柔、轻重乃至钝锐如何变化,结构也不出杆与刃,这才是运用的关键。不过运用起来也无非长兵长接,短兵短接。看兵器制式,对用法也能揣测出个大概。比如这挡翼,短兵多刃,接兵器时自然就是短接。短兵必须近战,而支叉过多,又不宜挨身,虽刀刃锋利,却不便硬磕硬碰,所以接长刃时可以用六处支叉,接长杆时,就要用手臂一段了。短须速进,杀人的距离则在两步左右。但若放在平常,长不及枪棍,灵不如刀剑,利又不如匕首,重还不及鞭锏,而支叉又不如乾坤剑,并不见得多巧。但夜里对战,不辨行迹,近接之兵不敢冒进,远接之兵最忌击空,而此物支叉众多,力点又近,兵器碰在一处便是对方吃亏,所以在夜行群战时,它却能发挥极强的威力。

一只脚已经踏出了宅门,袁镜仪却感觉自身存在许多欠缺,来不及经历的,前辈的经验就尤为重要。袁镜仪决心再去马场学习,张瑞祺也正有此意,马场不可能安排太多镖师,所以密令梁牙纪暗设陷阱,布置獒犬。袁镜仪可以协助布置,并且把情形回报张瑞祺,最好还能画出简易的布置图。

这就是要袁镜仪学会各类机关的原理了。懂得了布置,便懂得了躲避。袁镜仪本来很不喜欢挖井、下套这些手段,但是张铤芳之死又警告自己:不想落入圈套,就必须熟悉圈套。

袁镜仪问,是不是每事必报?张瑞祺道,可以择情自断。袁镜仪不确定是不是老头子在考验自己,但这话至少给贩马一事提供了借口。

张瑞祺道,你突然做了当家的,很多人都不服气,而且你确实没在柜上学习过。到了柜上要多听、多学。我给你个信物,以后万一有个急应,拿着这个在各家店铺都能调出银子,就是与瑞昌有来往的票号,也能抵押出五万两银子。

张瑞祺打开桌子上的一个长盒,里头是一排粗糙的玉管,显然是从地里起出的古玉。张瑞祺道,玉管通透直畅,含着仁、义、智、勇、洁五德,丈夫立身当如此。古人言,玉是阴阳二气的纯精,蓄气充沛,无论沉睡多久,一经人气盘养便会恢复生机,而后排吐杂质,修复自身,最终脱胎换骨,重显精神。此物可见证天地造化。

说着,张瑞祺从怀中摸出一条玉管来给袁镜仪看。袁镜仪果真就感觉那玉石外表如有一层粘浆,对着灯影观瞧,见它焕发着一层温光,而中间一条斑驳的沁线却盘绕清晰,形如云龙。

张瑞祺似自言自语道,孩子幼时所闻的往往是善教良言,而随着成长,却发现所见所闻并不相符。但要记住一点,无论境况如何糟糕,天地的造化却是不可逆转的。

张瑞祺就把这条玉管交给了袁镜仪:练拳,盘玉,为人,都是修为,内理差不许多。效法山川,回馈也大气自然;效法鼠虫,追求也贪婪轻浮。所以,以古玉为象征,参其清光温润,正气凛然,为人则能外示安逸,内实精神。拳法为虚,却能易筋易骨,改变气质;玉石为实,却能随遇而安,不易本质;人处其中,当顺从三才内理,尽力人事,顺天听命。

张瑞祺看看摇摇晃晃的烛苗,感叹道:我年轻时认为你曾祖古板守旧,接掌家业之后,急于求成,仿照古玉吐浆,排除杂质,大胆做了一系列革新,以为通过清理门户就可以保证家风淳正。可折腾了半辈子,却搞得玉碎梦破。这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切皆要视本质而定,依势而造才是上工。好比少时练功当如造剑,急火猛攻,激发潜质,愈刚则愈强。而老年养生当如盘玉,古玉吐浆乃是温养所至,切不可操之过急。而玉石之“真”,并非纯净无暇,而是“瑕不掩瑜,瑜不掩瑕”的真诚,如此看待事物,才能合乎天地造化,也才能长久。

袁镜仪知道张瑞祺跟他讲的还是治家的道理,感觉明白了,反而不如不明白好。出门的时候,袁镜仪感到空气有些湿冷,抬头看了看天,大团的乌云越积越厚。院子里灯火还算明亮,袁镜仪竟又看到了红梅,红着眼,带着无奈的怒气,捯着小步往前院走。身后一个老妈子拖着屁股,给她托着一盏罩子灯。看来张家骠已经住回了大院,而红梅就要独自留在村头那弃卒般的孤房里。

袁镜仪明白了自己跟红梅的不同,自己即便死在田野里,都是瑞昌的少爷。而红梅若不争取,没有人会关心她。

红梅也看到了袁镜仪,但她只看了一看,就把脸偏了一偏,接过罩子灯,把老妈子留在了原地。袁镜仪感觉这是做给自己看的,看着红梅裹着身子叫开了大门,袁镜仪的心尖颤了一下,知道这隔阂已经难以弥合了。

一阵冷风吹过,接着一道闪电就在头顶亮了起来,天地在这一瞬变得光亮惨白。袁镜仪跑上墙头,看到红梅端着灯,趔趔趄趄地往前跑。滚雷在云层里咕噜咕噜响成一片,远处传来一声恐怖的狼嗥,那声音遥远而清晰,似是贴着地面穿了过来。不知怎的,袁镜仪竟把这声音跟红梅联系到了一起。

夜里起了大风,袁镜仪被寒冷冻醒。马场的被卧虽然没有现在舒适,但可以靠着火堆。搬回大院就没了这些便利,本来那小火盆就起不到多大作用,嫚子再误了添炭,反而比在野外还要难过。袁镜仪裹着被子,估摸着现在的时辰,外头的狗零星地吠叫了几声,很快又呜咽着安静下来。马厩里的马接连打了几个响鼻,雨水打在窗板上,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响,缠绵而孤独。

也不知道红梅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更加难熬,可自己除了眼睁睁看着,又能做些什么呢?袁镜仪被一种莫名的伤感包围着,只感觉浑身都软软的。

  二十三、庙会打擂



本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天却并不见亮,雨水淅淅沥沥,寒气针尖一般往衣服里扎,激得袁镜仪打了一个又一个寒战。也不知道这雨是一夜未停,还是早上又接连着下的,只看到乌云化作了闪亮的白线,一条条垂落下来,将天地之间连成了雾蒙蒙的一片。

袁镜仪擎着一柄伞,游魂一般去了练拳的夹道,坚实的土面经雨水一浇,表面就出现了一层粘滑的泥泞。袁镜仪踩在上面一跐一滑的,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闪了几个趔趄,身子渐渐活了起来,看着地上留下的脚印,袁镜仪突然来了兴致,想早晚都免不了要与孙青铜、黑朗、尚燕虎等人一战,倒不如早做准备,琢磨琢磨他们的拳法。袁镜仪就擎着伞,模仿着这几人的步法特点,主动往泥浆里踩。

其实这些拳法,袁镜仪少年时也是习练过的,虽然造诣不深,但有心意六合拳的底子,耍起这些拳来一点不难。先用沿脚大马步试了试回旋上步,虽然低步大跌了也不怕,但一个刹不住就是一个屁股蹾儿,弄得狼狈不堪。跌了几次,渐渐就体会到了孙青铜的地趟打法。

又改了转掌的蹚泥步,曲坐送腿,虚实转换,可一个不留神照样会滑摔出去。想来这个走法虽然外观分明,先是后腿承重,而后前移重心,继而又变成前腿承重后腿上步,但重心转换却难应外势。看似两脚贴地又稳又快,但却少了提腿起膝的弹劲,踩在这滑泥之中,步子难以匀速向前。一旦方位步幅起了变化,定步上身那平稳一移,便额外成了麻烦。

而后用心意鸡腿重重砸下去,合着龙身剪子股,一趋一随,一蹬一开,由于是实腿上步,遇到失足时后足一跟便调整回来。越是放开胆量,越是行走自如,而心虚迟疑时,反而会忽闪颠覆。慢慢就感受到了半步踮腿的好处,这就专拣滑溜的地方走,一路试探一路挒歪,最后竟然走成了郭老师的夹剪三体式。阔似马步,合为夹剪,拧裹钻翻,束而如一,看正似斜,看斜似正,进退反侧竟然不再失足。

果然是后腿一撇,开天辟地。他索性放开手脚,就以三体式走起带着乌云遮日把的龙形裹横。蛇行蹭擦,龙行滚翻,但见身子在水雾中滚翻拧裹,步子拧盘崩辗,借着水流激起一层层细浪,终于体会到了小爹铤芳所说的一个虎扑三道劲。只可惜,他已看不到此时的情形了,打着打着,袁镜仪竟流下泪来。

空中隐隐透出了太阳的光亮,袁镜仪回想着郭老师与马掌柜的拳势,躲避着两位高手的“拳风”,不自觉就动起了步子,开合折转,纵横捭阖,果然就体会到了另一种劲意。渐渐地,就回到了鹰捉虎扑的三体式上。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袁镜仪想起拳谱上这样一段话:当时而静,寂然湛然,居其所而稳如泰山;当时而动,如雷如崩,出乎尔而疾如闪电。且静无不静,表里上下全无参差牵挂之意;动无不动,前后左右并无抽扯游移之形。袁镜仪想,后面还应该添上一笔——其形如泰山横移,其势如巨浪倾海。

正琢磨着,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袁镜仪整理了下衣服拐过去,看到贵五跟个泥人似的,正抓着一顶雨笠在那咋呼,身前已经召集了五六个家兵。听意思是青面猿正在车马店前骂阵,几个伙计上前厮打却吃了亏。童倚桥让贵五回来找长虹、玉政,可两处马场都问过了,却不见了这二人。情急之下,便打算多寻几个人一哄而上。

见袁镜仪出来,贵五却似噎住了一般不言语了。袁镜仪只是斜了他一眼,大步走向门外。贵五赶紧招呼着一队人来拦袁镜仪,袁镜仪最烦贵五这种成事不足的人,猛一甩头,迸溅起一片水雾。看着野兽一般的袁镜仪,众家兵都被吓在了原地。

出了门,看到路上不少提着雨笠、抓着油伞的人,正急急火火地往车马店的方向赶。

贵五骂回了其他伙计,只挑了两个跟上来,自己夺了一把雨伞举在袁镜仪头顶,一边小跑一边嘟囔,样子好像一条狗。“少爷,那个孙青铜疯了!”见袁镜仪没有反映,又提高嗓门喊:“二少爷!你不能去!先问过老当家再说吧!”

袁镜仪听着很烦,心道不打算让我去还嚷嚷什么!

一路上不少人对着袁镜仪指指点点,袁镜仪抓过贵五问怎么回事,原来是孙青铜拿出一张什么图谱,要典当三百两银子,童倚桥不给,他就闹上了擂台。原本尚燕虎就在擂台上,见孙青铜这般闹腾,竟主动让擂,单等着看袁镜仪的热闹。

果然,隔着擂台还有老远,就听到有人议论,“看见没?二少爷到了!这下有好戏看了!”也有幸灾乐祸的说:“这些年打擂尽是瞎胡闹,这回事情逼到头上,哼哼,不动真格可是过不去了。”再往后的议论就不好听了,大多是质疑袁镜仪的。

旗杆上那条写着“英雄打对,打死无罪”的旗子已经拧成了一条湿绳,乌云散了一层又起来一层。可就是这样,台下还是挤了不少人,一个个被淋成了落汤鸡,却依然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袁镜仪看到张锐芳就站在人群后边,身后黑朗铁塔一般,给他撑着雨伞。

出于礼道,袁镜仪还是拉着贵五走过去,黑朗很是警觉,从张锐芳身后就转到侧面,微微乍着手,显出狼狗护主的架势。

贵五捧着笑脸打招呼,张锐芳和蔼地点点头,很轻松地道:“好,都来了,可不能让人低看了瑞昌。镜仪,有二大在这,你不用担心。”

贵五向来鼓吹自己是张铤芳亲传,见张锐芳想给三门做主,心里也有些不爽:“二爷现在是乡会练总了嘛!莫说是咱家自己的事,就是街坊邻居受了欺负,二爷也不能算他啊!”

“这话你真是说着了!”

路边一个衣衫破烂的痴汉,抱着个烂葫芦半睁着眼睛发着呓语:“该!该!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却揣了一副黑心肠子,该!两个病夫一个死鬼,下辈又是两个傻子!报应!真是报应!打死他狗日的!打死一个少一个!”

袁镜仪斜看了一看,猜测这人定是跟瑞昌竞争落败的人家,想到世道残酷,便没有应声。张锐芳却不能忍受,目光刀子一般就扎了过去:“哪来的狗屎,铲出去!”

贵五跟另个伙计对望一眼,张锐芳鼻子一哼,黑朗就要上手,贵五赶忙抢在前面,踢了那人一脚:“还不快滚,也不怕马车轧断了你的腿!”那汉子翻了翻白眼,摸索起腿边的打狗棍,一瘸一拐地挪了个地方。

寻了一圈却没看到孙青铜,擂台上立着一条浑身湿透的棒实汉子,结实的肌肉被衣服贴住,看着就好似顽石一块。矮身扎马,双拳抱肋,后腿并前腿划了道弧,一合一分,拧身错步,双拳就护在了当胸。平平无奇的几个动作,让他一走却充满力量。

左脚又一并步,接着仆步拧身将架子放低;双手上下齐出,开步震脚,将要落成定式的时候,却猛然一个抖胯甩背,浑身筋骨都随之一振,“噔”一声响,咬着牙、绷着脸,眼珠子都往外鼓着,威风凛凛地亮了个相。

亮相既是示威,又是邀请,让人多少有个数,免得做了枉死鬼。他左拳抱肋,右臂前伸,舒展了个长腰的大架,冲着西北角喊了一嗓子:“你还打不打!?”却听一人应道:“是张家的吗?不是张家的过两场再说!”

循声望去,却是孙青铜拉了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台角。

贵五知道台上这人,对袁镜仪道,他叫杨振亭,家里也养着几挂大车。袁镜仪问:什么拳?贵五支吾了一阵,揣测道:好像是少林拳吧。袁镜仪没搭理他,往前又挤了几步,跟贵五拉开了距离。

台上那人没好气地道:“还有谁敢跟我动手!?还敢跟瑞昌叫号?我一招撂翻了你得了!”

有人在下边赞叹“杨振亭好样的”,道他早些年跟三爷还有过节,而今到节骨眼上,还是人家挺身而出,这就是练武人的本色。但更多人议论二人谁能赢,接着就开始押宝赌博了。

一声嬉笑后,一人先是亲热地叫了好几声“亭哥”,然后道,“亭哥别急,小弟先陪你活动活动好了。”

贵五停了停,跟着挤到了袁镜仪身边。

人群中分出一条小道儿,一个面相滑稽的小个头一蹿一蹿地挤了出来。走到台子前挽袖子比划了两下,手攀台沿,劈着胯子爬了上去。就擂台边上一蹲,凑着一脸坏笑跟人调侃起来。

看样子这二人自早相熟,杨振亭唤他康狗子,康狗子说话很是客气,但在台边溜达来溜达去,就是不往中央走,看样子是想铤而走险出奇制胜。

康狗子跃跃欲试,杨振亭往前凑身,走了几个圈,“嗷”一声狗叫,康狗子左手一扬,跃身而起,摔手直取杨振亭面门。杨振亭双手上架,康狗子前手为虚,实手在后,戳指成掌照着杨振亭咽喉就穿。杨振亭也不含糊,双手一分,窄身送膀,左臂反臂砸下,直奔康狗子脑门。

袁镜仪摇摇头。俩人还都是玩招的阶段,虽说有招有架,实际还是各打各的,出手成套,碰着哪步算哪步。只是这些人不行,不代表拳法不行,还是要从他们身上推论出拳法的特点,然后根据一些人对十年前惨案的回忆,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果然,砰砰两下,四条胳膊碰在了一起,康狗子被杨振亭一锤砸中了右肩,而他的拳头也打中了杨振亭前胸。

杨振亭倒退半步,右手圈砸,可惜一抱没能抄住。康狗子连撤三步,虚步抱拳,换来了台下稀稀拉拉一阵掌声。

杨振亭就式扎马,右手撑肘,左手上举,出了一个打虎式。康狗子也不着急,又跟细狗咬驴一般,闪闪转转走起了门户。他这种一触即退的打法,引得杨振亭四下乱转却没有办法。

康狗子滑稽的样子引得台下一阵哄笑。杨振亭偷眼一看,只感觉人影攒动,竟然有点眩场。脑子一迷糊,拳就乱了套,开始追着康狗子打。他练得虎背熊腰,直步大马,虽说并不周全,但破绽稍纵即逝。眼见着他眼珠子越来越红,康狗子也开始心虚。

康狗子是个油头滑脑的人,他打擂有另外的目的。张锐芳发布告操办团练,若能在他手下混个差事,那比坑蒙拐骗强多了。但他又知道张锐芳精明过人,若不拿出点本事,怕也谋不上地位。杨振亭连胜了几阵,而且过去没少跟车马店作对,打他正是好时机。

杨振亭跨步而来,双手劈头盖面就落下来,康狗子缩肩躲过,杨振亭前手护身,后手直冲,康狗子也打了一个两手齐出。杨振亭送背伸肩,力贯拳锋,康狗子缩身抽膀,横向发力。结果还是康狗子要快上一些,先一手砍在杨振亭肘弯,后一手劈在了杨振亭脑门。

杨振亭一个趔趄,却并未栽倒,康狗子抡臂横扫,打了一个霸王擂鞭。杨振亭支步撑锤,缩头藏脑,横拦双臂迎上来拳。这次二人都用的猛击,杨振亭的厚实便占了便宜,硬顶着康狗子的胳膊给撩了起来,前手一扬,合着拧腰发力,后手一掌就抡了回来。

可惜康狗子狗腰一缩,只是捎了肋骨一下。杨振亭连环上步,将身一摆,缠抱在身上的胳膊猛地甩开来,一个单鞭抽在了康狗子腮帮子上。“咯嗒”一声,康狗子仰面摔出,打了个滑儿溜到了台子边上。

杨振亭怒火正旺,贴地一腿把康狗子蹬下了擂台。

杨振亭这一套拳大气磅礴,引得台下一阵欢腾。孙青铜却摇摇头,点评道:“招数可以,可惜火候不到,挨身的招法却往远了用,这不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么?枉是某三爷夸言——前打一丈不为远,近打只在一寸间。唉!”

贵五望见了前排的童倚桥,抻着脖子喊了一声,童倚桥听到,泥鳅一般穿了过来,埋怨地瞪了贵五一眼,道:“少东家还是到了。”

贵五瞪着一双牛眼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专挑三爷的传人么?”

“这些人都自称是三爷的兄弟。”

一阵工夫,擂台上又上去一个与杨振亭身高差不多的人,但身子瘦了两圈,就显得有些小了。上场打了一趟怪拳,那马步大螃蟹似的,比杨振亭的都宽都平。虽说如此,却也迅捷异常,将腿一拐就旋出老远。

贵五装内行道:“这半截水缸的腿功真不赖,太祖拳能打成这样,还真不简单。”童倚桥又笑了:“鬼五,这可是当地的七式拳啊!这都看不出来,还敢自称是三爷同门?”贵五狡辩道:“我这不是给少爷解闷么。”

杨振亭脚踩着凳子,冲台下道:“爷们做个见证!三局了,爷们儿歇歇。”早先打擂都有主持,为防打出官司,上场还都得登记搜身。后来张铤芳占了擂主,水平差别太大,又是同乡切磋,所以就省了这些流程。弄到今天,一下雨都没人主持了,打擂的还得自己扯着嗓子喊。

“噔噌”一声,有人一跃上了擂台。细腰窄背,挺漂亮一个小伙子,上台一行礼,直接一点步子就走起了三角闪展步。看身形老鹞子一般盘旋,飘忽一下到了那边,飘忽一下又回了这边;胳膊一探一缩,劈落弹起,抽得衣服“劈啪”脆响。

杨振亭从凳子上站起来,对于这种打法,他是又烦又愁。贵五又装明白人道:“这人一看就不是本地的功夫。”童倚桥有意说给袁镜仪听,笑笑道:“尚家兄弟练的也是这种拳法。”

台上二人风格鲜明:一个进进退退门户严密,一个左右闪展飘忽不定;一个如猛虎搜山,一个如老猿穿林。两人跑拳搭手,远远近近地寻找机会。看着这二位,袁镜仪想起了黄书楷与周长武。

一个交错,大个子猿臂一舒,两手带风,右手一掸左臂,“啪”一声脆响,鞭子般抽了过去,一出即变,两手“劈啪”连抽。他动作太快,也不容人看出底细。内行分解,却是招招歹毒,不是奔眼就是扫裆,顺路又是戳肋掏心。每一动看似大开大合,放长击远,但出手却是小角度,防护严密,又刁钻难挡。

贵五兴奋地道:“是他!这人外号‘一窝蜂’,听说昨天小赛,许多人都伤在了他手上,那脸肿得跟被一窝蚂蜂蛰了似的!”

童倚桥看着贵五那得意劲儿,就手告了他一状,道鬼五,你这是偷跑出来看热闹的吧?贵五瘪瘪嘴,没敢跟童倚桥叮当。

杨振亭心里也犯嘀咕,同样都是快,康狗子缩肩探头,跟个小鬼似的,劲力根本打不通畅。可这人不同,他快是快在步上,而且出拳是后肩压着前臂,一送出去老远。这一拳贯着腰背的力气,就是金钟罩也架不住。

七式拳是马步短打的拳法,擅长磨步埋腿,贴身捆摔,在捆摔之中顺势出拳,连手实打。虽是马步短打,但这个马步缩时一脚宽,开时一腿长,小步调整,大步进退,合着步子一撑,不贴身都够不着他。

通臂拳伸肩夺背,通臂神兼,不光手脚放长,劲力更是通畅,可以从各个角度发起攻击,就是失势的时候都能打出重手。

当地武风盛行,家族间也时常有械斗发生。但练拳多年,用拳一瞬,人实战往往是一个照面,大多时候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所以好武者也特别珍惜这种擂台切磋。袁镜仪等人站在下边,鞋里全是污水,就这样还不挪窝地盯着。

七式拳师见对方来势凌厉,“唰唰”一倒步,划两个半圈退出老远。大个子曲腿吸腰,开始一手一手地逗引他。比划了几下,大个子就显了单薄轻浮,而小汉子的步子勾蹬盘错,好似陀螺旋转。

童倚桥就喜欢看以小打大的,眼看就要分胜负了,心里也生出一阵阵兴奋。但见白光掠过,大个子前手如电,偷步似钻,身子被带着打了个转儿,后手就成了前手,自上而下猛抽下来;后手追着前手,车轮一般又抡下来,腰身左右震颤摇摆,一手接着一手的反劈。按说这种辘轳翻车的打法并不少见,但这人连劈带戳,虚实相间,瞬间劈出了十多手,这几下就显出了功力。这种打法就是让人没法接手,若躲过了也就躲过了,硬要接手只会落入招架,随之遭到一连串的攻击。

小个子试探了两下,根本递不进拳头。根基再稳,捆不住他的手脚也无计可施。快攻之下,两条胳膊拼命倒腾,简直就是拳下偷命。贵五道:“坏了,那小子矮墩墩的又扎个大步,又矮又起不来腿,人家敲他脑袋正相宜。”童倚桥却道:“要输!这人跟尚雁鸿可差远了。”贵五愣头愣脑地道:“哪个?”

话音未落,就见大个子横踹一腿,接着却身形一晃,凌空跌出,“啪噔”一声摔在地上。小个子却毫不让步,“嗖嗖”两个弧步追上来。大个子迷迷糊糊刚爬起来,被小个子一贴一甩,打着骨碌栽了出去。

待大个子再爬起时,身子已经到了擂台边上,没头没脑地被摔了两次,见对手小鬼一般冲过来,不自觉后退了一步,一脚踩空,死鱼一般摔下了擂台。

袁镜仪想,同样都是挨身拿人,他这种生硬的架子却很难吸住对手。如果吞不住拳势,锉不动根基,那就陷入了纠缠的境地,打击再没对方深远,可就得不偿失了。也好在那大个子功夫不到家,若懂得手脚并用,也不至于被人拿住出腿时的破绽。

但这二人抡劈快打的拳风都不适合用那挡翼。一者太远,一者太近,越是稳当圆转的拳法,反而越能发挥支叉的优势。

贵五跟童倚桥见袁镜仪看得非常认真,只当是袁镜仪爱拳,其实袁镜仪心中还藏着一个秘密。张铤芳的尸体从树上抬下来后,本家的人看着心痛,是由郭今奇缝合的伤口。袁镜仪跟在旁边,看过张铤芳的尸身,其实在树杈插伤之外,还留有其他打斗的痕迹,像是用匕首乱划一气造成的,以刀伤的深浅看来,张铤芳跟人是远距离交手,所以身上并无大碍,只是双臂被擦破了许多的口子。血迹渗透出来,跟衣服粘在一起,张瑞祺的解释是树木枝杈划伤,但树杈是不会划出那样整齐的口子的。

早先袁镜仪还不相信有人能挺着一双匕首跟张铤芳打斗几个照面,只以为是被好几人合围。昨天见着挡翼的图纸,他才想到,如果戴着这样的一对兵刃,那支叉既能当刀又能当盾,他只要双手不离中线,张铤芳拳法再绝也奈何不得他。

如此推断,张铤芳也不是杀红了眼睛才落入圈套,很可能是被人逼着硬踩上了机关。所以张铤芳的右脚底才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而张铤芳正是脚下不稳的时候,被人硬推着撞上了树杈。

假设对手用的真是挡翼,当他的武艺高于张铤芳时,大可直接杀死张铤芳。若此人武艺低于张铤芳,又不可能坚持那么长的时间,所以不是张铤芳追他,而是他紧缠着张铤芳。如此结果就只有一个,此人十分了解张铤芳,这才能对症下药,纠缠不休。整个过程都经过了精心安排,杀手的算计之准让人不寒而栗,也难怪张瑞祺放弃了追究。

只是自己明白的太晚,当初年纪还小,对张铤芳的伤势已经记不清了。于是,也只好看着这些与张铤芳相熟的人一一核对了。

小个子就在擂台边摆了个前手上指、后手插腰的拳姿,样子好像一大汤瓶。贵五一乐,用肘子拐了童倚桥一下,“嘿!还真是那啥拳!”童倚桥身上带着功夫,本能一空把贵五晃了一下,弄得贵五很不乐意,偷偷剜了童倚桥好几眼。

小个子一个旋儿转回步子,一拍大腿朝杨振亭招了招手,杨振亭一个高儿蹿过来,伸手就打。

台前一阵骚动,黑朗带着人抬走了大个子。

  二十四、铁马硬弓



转眼已是晌午,雨水在不觉之中停了,虽然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但观众的热情却高涨起来,不断有人兴奋地赶来。淋了雨的人也都没有回家换衣服,似乎这一身雨水是先来者的见证。一些取巧的小贩,就提着篮子一趟趟叫卖零食。

杨振亭与那个人已经交上了手,马步对马步,短打对短打,走了几个来回,二人竟发现彼此拳路相同。

张锐芳对此却很明了。杨振亭祖上就是教场子带护镖的,虽然传到他这已经门庭冷落了,但杨家传拳却是广开门户,门外旁支十分兴旺。论资排辈,这些人都得给杨家人些脸面,如果能将这一票人马拉拢过来,二门的实力就盖过了马稚儒。

杨振亭的家传长拳二十四式,可以单独练习;每一式又是一个埋伏式,能生出若干变化;连起来又如同大江流水,连绵不绝,擅长在摔打之中施以重击。这原本是一路上好的拳法,只可惜传到他这成了生搬硬撂的模样。

小个子叫杨振阁,虽然拳风短促紧凑,但他太爷跟杨振亭的太爷却是亲兄弟。杨振阁的太爷是个有远见的拳师,他发现练武的好材料并不多,一旦放低了门槛,拳法迟早要变样,与其落入华而不实的境地,倒不如预先改拳,既能保持打法,又能提高素质。于是他走访了类似拳法,参合教内七式拳,把大架子二十四式整合成了七式单练,又从七个根本功架提出了两步两手的四式功法,之后严令子孙,这四式功法不过关,除了七式拳,不许接触任何拳法。

这样练时有点死板,但是便于掌握,日后加以磨练,很容易临场发挥。但是这位太爷擅自改拳,犯了欺师灭祖的门规,遭到了族内许多长者的反对。这位太爷就与族内高手做了一次试验,结果是其他人纷纷落败。虽然如此,族内长者还是认为,即便个人再无敌,也不能证明新拳的成功,便以大逆不道之名将他逐出家门。

杨振阁的太爷确实得益于古传拳法,但老架子层次高,长进难,寻求粘连黏随是不错,但实战中很难应急。后辈儿孙背着盛名,便很少与外人切磋了,发展下来便一代不如一代。杨老太爷嗜拳如命,吃饭的时间都只坐半个屁股,使一条腿勾着桌腿。一次单刀赴会,对方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猛然给他抽掉凳子,可这老太爷非但不倒,反而一个旋子拐出去,顺脚把八仙桌腿给别断了,人送绰号“杨铁马”。

老爷子功夫大,脾气也大,得罪了不少拳家。虽然他自己出类拔萃,但因为新拳架枯燥乏味,跟他练拳的非常少,以致晚境相当落魄。儿孙撑不起门面,一把年纪还要不断接受比武,加上年少时落下过伤病,打不动时难免受人奚落,最后郁郁而终,新拳断代。

杨振阁幼时见过太爷的惨状,可惜所学不多,为了重振拳学,毅然拜入教内学习了正宗的七式拳,而后结合了太爷留下的心得,也找回了十之六七。

但毕竟杨铁马是个传奇人物,在一些人眼里,他是个不可逾越的高峰,所以不少后学都自称是他的传人。张锐芳想拉拢杨振阁,图的也是这个。杨振阁为了追溯拳法,跟这些人交往都不错,如果能把这哥俩笼络住,再用康狗子等人渗透其中,相互牵制,这一支团练也就有了。而且杨振阁入了教,还有一拨回民兄弟。这年头,回民因为有教义戒律守着,洁身自好,饮食讲究,除了吃不饱饭的,大多身强体壮。而且精壮的青年十有八九都练查拳,跟他们搞好关系,即便不帮自己,也绝对不会跟自己对着干。

二人都想借着套路摸清对方的底细,开始还挺客气,暗含杀机,逐步加劲,但随动作的加快,这拳就没了样子,到最后四臂对磕、肘膝硬撞。杨振亭兜滚缠磕十分凶猛,但看着有些笨重,也就刚好能够应付。杨振阁生硬快脆,但出手短促,上下脱节,不如杨振亭劲整。贵五挤着眼嘟囔道:“他俩明显是在套问对方招式!这擂台成他们家的了。”然后冲台上大嚷:“还有完没完啦!?”

俩人一错步就挤在了一起,杨振亭走外套腿,将人下盘一锁,腰身一晃就是双劈手。杨振阁倒是直接,将腿一正便解了埋伏腿;两手一扒拉,杨振亭的手肘就撑不起来了。

杨振亭起手豁冲,挺着马步往里硬闯。却见步子猛然一滑,“啪嚓”一下跌翻在地。杨振亭膝盖触地一个翻滚,踢腾两腿站了起来。杨振阁已经提腿护裆退到了三步开外。

“钩子腿!这不是康狗子的钩子腿么!”贵五瞪着大眼,兴奋地搜寻着康狗子。确实如此,杨振阁借一退步勾住了杨振亭的脚根,倒步一拖差点给他把胯子拉脱了。

杨振亭振作精神,抱步中门,琢磨着以功力取胜。杨振阁螃蟹般横移上步,一记重拳自腰间打出。但见拳来,杨振亭也未后躲,反而一步踏来,双手一扶杨振亭的臂根,而杨振亭出手不回,接手翻膀,走了个二郎捆人大照镜,横步一肘定乾坤。

机会转瞬即逝,杨振亭只觉得胳膊一沉,却被对方双手压住,再出后手已经迟了。较劲一抗,却被借力一掀,再想回手又由不得自己了,敞着软肋被人捣了三记快拳。杨振亭未及抽身,杨振阁拧腰冲出锥拳,胳膊旋拧着钻上了杨振亭的肋骨。

通常比武,这个时候已经占了上风,将人凌空跌出也就是了。杨振阁出手够狠,拳劲破着骨缝钻了进去。这一拳的劲力自脚下拧出,劲力反弹回来,杨振亭撤了半步才将身子撑住。这一照面引起了一阵喝彩,有眼尖的已经看到了,杨振阁鞋跟的外缘都碾开了一道口子。

杨振阁哪能放过这机会,疯狗一般扑咬上来,又是打着弧线一拐,腿脚挤撞,拳肘乱攻。杨振亭出手就被拦下,起脚就被截回,被人逼得接连败退,身子扭曲着已经散了拳架,只感觉肋条火辣辣地疼,一喘气半边身子都不得劲。

这状态就好似将被砍倒的巨树,只剩下了一丝支撑,只要一阵小风都能把它吹倒。观众情不自禁就探出了指头,恨不得朝杨振亭脑门杵上最后一下子。

杨振亭连退三步,却并步一跃,拼死打了一个立地双震脚。左手一托,右手一扬,贴着杨振阁的前怀起了一个冲天炮。“嘎巴”一声,杨振阁下巴一震,朝着台边就是一阵踉跄。眼看栽下擂台了,杨振阁一把抓住杨振亭的前襟,走了个摔跤的三点步。方才也是杨振亭败中求胜的最后一击了,一震之后,浑身瘫软,“噌噌”几下就被甩回了台子中央。杨振阁也真够凶狠,借着杨振亭失重,上步一挤,结结实实来了一个靠肘。杨振亭那宽厚的身躯就咕咚一声,死贴贴地躺在了擂台上。

这一阵把人看得都喘不过气了,最后这一下可真够痛快的。杨振亭被人搬弄下去,干呕了几下,自己缓了过来,看看面前神色慌张的徒弟,满脸羞愧地偏过了头,指使徒弟赶紧把自己搀走。

张锐芳一扯黑朗,黑朗快步赶上,杨振亭还想拉开架子,却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张锐芳追上来道:“振亭,别着急走,不妨留下来看看。”

杨振亭犹豫了一下,张锐芳又道:“振亭,你也是成名的武师了,可你就有下不得狠手的毛病!”

杨振亭满腹苦涩,“不管怎么说,还是输了。”

“不然!我看是你赢了!”

杨振亭感觉张锐芳在调侃自己,叫了声“二哥”,道你怎么这么说?张锐芳却认真起来,拿出一副内行的架势道,你收得住手,那小子却收不住;你处处忍让,他却咄咄逼人,功底高低,一目了然,你说你哪里输了?

杨振亭一时没反应过来。张锐芳又道:“力不打拳,拳不打功,他会的你都会,但你这两步走,有几个能走出来?不是我捧你,我家老三在时就说,陈州地面,杨振亭功夫数得着,为人数得着!”

杨振亭激动起来,问三哥真这么说过?张锐芳先扯着脖子道,“可不是么”,又叹息一声道,瞧我,人都散了,还提那做什么。杨振亭惭愧起来,道本想替三哥出口气,可没想到落了个惨败。唉!自己丢脸倒没啥,可我自称是三哥的对手,让三哥也跟着蒙羞了。

二人一言一语搭上了话,张锐芳道,振亭不要自责了,你也是长期以来没遇到对手,一时大意了。杨振亭哭丧着脸道:“二哥,真让你说着了。”

此时黑朗却插话了:“要是再给你个机会,可有把握胜他?”

杨振亭一咬牙,道:“不在话下!”

大言出口,杨振亭也知道只是气话,此时莫说赢人,就是再战的心思都没了。黑朗点拨道,你赢也在下盘,输也在下盘。

杨振亭一直以下盘扎实为傲,这疤脸汉子竟然这么说自己,确实不太宾服。但见着黑朗那凌人的气势,先是怯了三分,再碍于张锐芳的面子,又软了三分,竟然也没敢反驳。

黑朗狰狞一笑,疤痕牵动着嘴角:“一练跟头棍,二练马车轮,你现在是有桩没步,坐吃等食,让人三旋两绕你就迷糊了。这是碰见架子硬的,若是碰见身形奇诡的,你连这个样子也没有。”

杨振亭不是浑人,感觉这疤脸三两句竟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再深问时,黑朗却不说了。就这么,杨振亭连同身边的弟子,就留在了张锐芳的身边。

康狗子打完了也没走,垂头丧气地躲在边上观望,见杨振亭被人打翻了,怕他把怒气撒到自己身上,偷偷摸摸就要开溜,可张锐芳也向他招了招手。康狗子一拍脑袋,心道豁出去了,便硬着头皮靠过来,见了杨振亭先是低头哈腰说了一大套好话,后边张锐芳又替他接上,就没给杨振亭开口的机会。康狗子又向众人哭诉,说亭哥下手忒狠,把自己后槽牙都打晃了,耳朵到现在还嗡嗡的,自己说话都听不清。

杨振亭就骂,真下手你眼珠子早崩出来了!康狗子就装聋作哑往后躲。杨振亭也没逗乐的心情,看见他腮帮子确实肿起老高,踢了他屁股一脚也就算了。

康狗子畏畏缩缩绕到张锐芳那边,拿出一副巴结的嘴脸道:“二爷,怎么也没搬把椅子坐着?”

张锐芳道:“坐着怕看不到了。”

康狗子笑着点点头:“叠在八仙桌上。”

张锐芳摇摇头,“就是我家老三也没这个排场啊!”

康狗子凑着肿脸,“二哥,过去我们跟三哥,现在我们跟着你!”说完,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张锐芳的脸色。

“康老弟,你能这么说,我太高兴了!不瞒你说,我还正要去寻你呢!”

康狗子眯着眼听着,张锐芳道:“我方才在台下看着,就想看你那一下钩子腿,可没想到,你上了场却是跟振亭交手,哎呦没看成,真是可惜。”

康狗子欢喜道:“二哥也知道我那一腿?”

张锐芳道:“条河两岸有谁不知道你的钩子腿刁钻。”

杨振亭冷哼一声,心道:钩子腿?狗腿子吧。当初跪着哭着求艺,末了却使个损招把自己的师父给勾伤了。

康狗子抿着嘴道:“还不到家,到家了就看不出刁钻了。”

张锐芳感觉康狗子确实有可用之处,拍拍康狗子,对着众人道:“晚上海升楼,二哥备好了酒菜,咱弟兄们好好叙叙。”

杨振亭没有着急回答,康狗子则啧啧赞叹:“是啊,圈子散了有几年了,还真没怎么聚过。想当初,谁感觉自己行,就可以到车马店白吃面条呢!”

张锐芳又对杨振亭的弟子道:“哪位弟兄愿意跑个腿儿,通知一下打过擂台的好汉,都别急着走,晚上海升楼有宴席答谢。”

徒弟们看着杨振亭,杨振亭道:“听二哥的。”

张锐芳很是满意,随手摸出一个银锞递了过去,那弟子一边推辞一边看向杨振亭,杨振亭也赶紧推让,道二哥你这是弄什么?张锐芳郑重其事地道:“莫不是嫌二哥出手小气?咱兄弟长久来往,不在这一时半刻……”

“二哥,不用说了。”杨振亭亲自登擂,也是因为最近他的境况越来越不好,露露脸寻点出路。瑞昌怎么说也是大字号,能跟张锐芳来往也就有了改善的希望,就对弟子一招手,“二爷赏给你们就收下吧!”

康狗子偷看了杨振亭一眼,对张锐芳道:“那什么,二哥,我也过去帮着张罗张罗。”看到杨振亭反感地看着自己,又“嗨嗨”干笑两声,掩饰道:“我怕亭哥看着我来气。”

袁镜仪四下寻了寻,看见尚燕虎也到了。外头有许多人盯着自家,而门内,张锐芳也把自己当作了绊脚石,生存竟也成了逆水行舟的事情。

台下议论纷纷,也有几个明白点的,知道武艺高低不在招式而在劲。杨振亭拧缠云捋,看似刚柔相济随机应变,实际那都是假象,打的还是抢手压人的组合。而杨振阁的动作虽然僵硬,但他追求的就是抢机抢势,做到了快硬严密,也就用不着什么弥补了。

一些本来还打算上台的人,估量自己并不比这二人强多少,也就消了念头。这些人就看向张锐芳,期待瑞昌的二爷会做出一些反应。

台上陆续又有人跟杨振阁动手,由于都是同乡人,也就没有下死手的,打了几轮也没把他打下来。后来几个老汉看不惯,感觉这小子的拳法欠妥,就想给他调理调理。结果杨振阁不吃这一套,反而把几个老汉给调理了。

老汉们没脾气,就气鼓鼓地等在边上看。这个年岁有好热闹的,在各寨都是能说说道道的人物,张锐芳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连捧带哄就交上了朋友。

杨振亭感叹:“想当年,每当这个时候,三哥必然会站出来高喊一声‘瑞昌张铤芳在此’!四下也必然掌声雷动,那威风……呵!许多人看打擂,就是看三哥这个出场!”

这话不假,所谓穷文富武。动荡年月,走镖护院的都是提着脑袋吃饭,不是真功夫的也吃不着这碗饭。大户自己都吃不饱,也雇不上几个镖师。没有师傅,想学拳的,也就只能跟着村里的前辈舞扎几下了。就这擂台,真有两下子的也没闲心来,也就一些需要扬名的破落教师,再或者带着打手的纨绔少爷,才比划两下露露脸。

孙青铜虽是故意闹事的,但最多就在瑞昌店前叫嚣一阵,让人担心的倒是张锐芳,他在台下一戳咕,这打擂就成了他的选拔赛了。

袁镜仪一身雨水,想到跟孙青铜动手也不急在一时,不如回店中等着他好了,刚叫着童倚桥要走,身后又是一阵吵嚷,“莫急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看看谁来了!”

顺着指引看过去,竟然是铁木堂的张家骦和张家骖。贵五一见张家骦,吓得腿都软了。袁镜仪道:“你怕他?”贵五道:“他出来就没什么好事,惹着他的没有一个好结果的。”怕袁镜仪发怒,又道,“主要是这人又黑又缠人,你不整死他,他就没完。”

袁镜仪对张二虎的作为早有耳闻,之前听说张钜芳把他送到一个什么寺里避祸了,今天到这,莫不是张家骖搬来的靠山?

  二十五、借刀杀人



张锐芳拉过康狗子:“露两手给二哥看看。”康狗子不怎么明白,以为又是说自己的钩子腿,“二哥,我这都是小伎俩,露一手便少一手,刚才对台上那位用了一个,再用怕就不灵了……”

杨振亭唾了一口:“狗子,你还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康狗子不敢反驳,张锐芳却替他把杨振亭拦住了。康狗子有点过意不去:“二哥,方才那种是平拖,要紧是脚要贴地……”张锐芳打断道:“我要你露的是别的本事。”然后朝着尚燕虎那边飞了一眼,耳语了几句,又偷偷地瞄了瞄张家骖。

就见康狗子的身子越凑越近,越弓越低,等张锐芳咬完了耳朵,身子猛一下子拔了起来,掂着腿得瑟道:“二哥放心!这个我拿手!”

康狗子蹀躞着出去两步,又凑回来道:“二哥,你看见尚燕虎身边那个唾沫横飞的了么?”

张锐芳抬头一望,一个胖子在那手舞足蹈的。

“那是商水的项胜,小时候在项城姥姥家住着,大家都叫他项大郎。这小子这几年跟人去怀庆府贩药材发了一笔,跟尚燕虎走得很近。他在外地学了一套柔拳,讲怎么由静入空,以柔换劲,去后天返先天……而后就能以柔克刚,使巨力无用。尚家不少镖师都给他唬着了,这事很多人都知道。先挑拨他跟铁木堂掐起来,尚燕虎就脱不开干系了。”

张家骖朝着袁镜仪走过来,童倚桥抢先一步挡在了前头。袁镜仪见张家骖趾高气昂的样子,一下子就想起红梅来,也就不打算跟张家骖客气。张家骖有二哥撑腰,也不怕他。两家本是一脉,虽然铁木堂的拳法只剩下了一纸空谱,但这个张家骦却是个奇才,他将错就错,依照六大势拳论重新编整,总结了散落把式,竟然精选出一套奇形互演。他这几年在外边没少拿人试手,功夫纯是拿杀人练出来的。

两拨还没搭话,张锐芳先一步迎过来:“二虎,你来得正好!”然后对张家骖会意地笑了笑,问,“昨晚没淋着吧?”张家骖道,“没有”,张锐芳又一笑道:“二虎,我问问你,天底下有没有不动换就能打人的武功?”

张家骦不轻易理人,但一听到“武啊、打呀”他就有精神。“怎么算不动?”

张锐芳道:“就是由松静入手而求松静,调节阴阳,打通经络,去后天而返先天,百炼成钢绕指柔……”

“屁话!”张家骦不耐烦道:“你说什么效果吧?”

“浑身上下皆是手,弹指即可伤人。”

张家骦嗤笑道:“二大,你见过?”

张锐芳在马稚儒处也听过这类说法,就回忆着道:“这个需要去拙力换新力,一切从头再来,要求十年如一日的苦练,不是一般人能求到的。”

张家骖性急难容,“二大!你就说你从哪听说的吧,谁是这样的人!?”

张锐芳不慌不忙道:“项大郎啊!”

“哈哈!”张家骦拍腹大笑。项大郎本是个取巧之人,他见识过此拳威力,慕名求教但人家不收,就赶着夜晚偷学,给人发觉后被扔了出来。可他造化不浅,偏偏被一个命运相似的师傅撞到。那人是正经传人,只是性格暴躁经常伤人,被打出了师门。此后这武痴发愤苦练,誓雪前耻,几年下来,以地道的基础,练出了一身过硬的本领,回头踢了好几个师兄弟的场子,一时间声名鹊起。

项大郎遇到此人指点,也是感恩戴德,真心侍候。这武痴感于项大郎心诚,就循序渐进地教授项大郎,教学相长,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许多不足,真就洗心革面,最后回归了师门。

项大郎跟着师父回师门,就有了狐假虎威的架势,养出了指手画脚的毛病。他过去傍着尚家镖行路,现在自己能保证安全了,但不忘旧恩,又帮着尚燕虎开辟了一条新镖路。尚家用得着他,所以也就由着他胡吹了。

不过这个项大郎说起拳来绘声绘色,许多人也都爱逗引他讲。只是他说拳上瘾,耗子屎大小的问题,他能扯出几里地去,又有点招人厌。而且他不轻易出手,一直不给别人印证的机会,莫说张锐芳要挑事,就是康狗子自己都很好奇项大郎有多少斤两。

康狗子凑过去,听项大郎正在大讲“以虚实变化破杨振阁快拳”,便鼓动他点评点评。

“杨振亭纯属死缠烂打,拳论有曰:自己用功,一势一式;用成之后,合之为长;滔滔不断,周而复始,所以名长拳也。”项大郎见败阵的杨振亭跟个蔫茄子似的,便憋着笑,有意说给他听:“万不得有一定之架子,恐日久入于滑拳也,又恐入于硬拳也,决不可失其绵软……”

杨振亭、袁镜仪、张家骦等人都听了个清晰,但杨振亭琢磨琢磨,记得太爷也说过类似的话,把这郁闷咽下去了,在胸中里转了个来回,又长吐一口气,没做什么表示。

项大郎就得意起来:“周身往复,精神意气之本,用久自然贯通,无往不至、何坚不摧也。”

张锐芳看着张家骦道:“怎么样?一样吗?”张家骦没说话,张家骖反而学着项大郎的神情,喔喔喁喁道:“何奸不吹也?”

项大郎火一下就烧起来了,道,张老三!你什么意思!?不服试试啊?张家骖道,你也配?项大郎一时接不上合适的话,急道:“人家骂了你们张家一天,到现在没个敢上台的!还有个鳖脸笑话别人?”

话音刚落,黑朗“噌”就蹿出来了,张锐芳一把没扯住,黑朗回头看了看张锐芳,指着项大郎,用一口古怪的腔调道:“你是哪个粪堆里的屎壳郎?”

这话引起了一阵大笑。项大郎看了看左右的弟兄,反道:“你又是哪个粪堆里的屎壳郎?”

贵五也一撸袖子,作势要打,童倚桥胳膊一撑,将贵五拨了个趔趄,贵五隔着童倚桥嚷道:“抽他嘴!”

张锐芳用审视的眼神在贵五脸上扫了一圈,贵五张了张嘴不叫了,张锐芳道,“镜仪,镜仪。”

袁镜仪知道这是张锐芳的算计,他就是想挑起各家争斗,但话都赶到这了,自己再不出头,会让人说瑞昌靠着打手撑门面。但袁镜仪也没有急于向前,先问了一句:“你谁家的?”

这话把项大郎问愣了,左右看了看,道:“我项家的!”

袁镜仪道:“打你不过就是一把的事!你问问在场有没有人愿意给你做主?”

尚燕虎的脸唰就变了。袁镜仪冷冷道:“我就告诉告诉你张家为什么不上场……”不等袁镜仪往下讲,张家骖竟然按捺不住蹦起高来,叫骂道:“项大郎?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废人,怎么?没有门子进不了宫?打你这样的,三爷单手足够了!”

项大郎一听这骂词受不了了,所谓骂人不揭短,项大郎有这一短。原因是他们小时候一起摸鱼,项大郎的下身让蚂蟥叮上了,怎么弄也下不来,后来一个外地人路过,拿大巴掌直拍才给打下来,疼得项大郎打着滚哭。后来项大郎在家养伤,孩子们不知情,就传说他卵蛋爆了。

项大郎丢开袁镜仪不论,抓着张家骖就扭在一起。刚一扭上,尚燕虎叫了一声:“不是说让一只手么?”

项大郎多少还有点感动,跟着叫道:“要不我让你一只手?”

张家骖背过左手,还不忘讽刺一句:“我‘何奸不吹也’!”

人群散出一个圈来,观众恨不得变成只鸡,一边一只眼,台上台下都能看见。

张家骖昨晚刚跟他二哥学了几手阴的,也不急于进攻,想着瞅准机会给项大郎使使。项大郎是个倒霉催的,本来没他什么事,纯是被人利用。而且他实战少,一激动这招那招都忘了,乱推乱扯了一气也没把人怎样。

台上,杨振阁正一脸轻蔑地看着孙青铜,这个表情让本地人感觉解气,心中暗骂:打死那个狗日的。孙青铜一副郎当样,报名道:“孙青铜,请!”杨振阁正要上步,孙青铜却迅速摆手阻拦,引着杨振阁往台下看。杨振阁一愣神,孙青铜突然一脚,正踹中了杨振阁的膝盖。

可万没想到杨振阁毫无动摇,倒把孙青铜震得后腿打滑。孙青铜果然经验老到,一垫步又是一腿。杨振阁忙着贴身迎击,怎奈前腿受阻,被孙青铜一腿蹬上了小腹。杨振阁本来就扎步低矮,被这一腿蹬得身子一个趔趄。

黑朗凑近张锐芳,张锐芳左右睥睨,低声道:“我就是要重新摆布当地的格局。”

项大郎二人的头发都抓散了,俩人疯狗似的咬。懂行的不难看出,项大郎功夫并不差,只是如他所说,平日多是慢练,讲手多,实战少,一旦周旋起来,许多东西都用不上。但他也有聪明的地方,远了逗引,近了黏糊,暗自控制了节奏,趁张家骖迷糊的空儿,一探手抓住了他的衣袖,补后手压住张家骖的肘臂就是一个采捋。

张家骖一只手补救不得,扣步转圈施以化解。没想到项大郎一甩腰胯走了个闪身大捋,控住张家骖的肩膀用肚子一鼓,张家骖就感觉胳膊“咯吱”一声,心都往下一落,本能就一松架子,随了项大郎的摆布。

项大郎一心要出气,把张家骖甩得扶地不及,一个滚儿摔了出去,再爬起来都成了泥人。项大郎却不收手,倒退一步,撩腿就往下钉砸,把看家的功夫都用出来了。

武林有话:“若见屁股掉,就要起戳脚”。项大郎位高,张家骖位低,这一脚砸下来,钉着哪儿都不轻。就见张家骦鬼影一般闪过来,伸出腿来一勾一提,一盘一踹,硬把张家骖送了出去。

张家骖借势一滚,正好钻进了项大郎的裆下,误打误撞,就手搬着项大郎的大腿就是一头。这一头正撞在裆上,项大郎“嗷嚎”一声,张家骖抱腿一滚,把人扯翻在地。

项大郎捂着裆部一阵摸索,刚才张家骖的手正抱着自己大腿根,但凡指头往上一勾,自己就得真成废人了。康狗子在边上都惊叫一声,“险!”

张家骖也赶紧摸摸胳膊,好在自己袖子里装了挂刀。项大郎差点让人掏了蛋子,待疼痛稍有缓解,看张家骖没做防备,朝他下阴就撩踢一脚。

张家骖留了个后手,就地蹲身,使手臂从外一挂,接着把项大郎的腿就抄了起来。他胳膊上有暗器挡着,也不觉得疼。项大郎只感觉一腿撩空,脚不落地,转身调屁股一个倒蹶。张家骖就腿一扫,项大郎四蹄起空,被撂翻在地,几个骨碌下来,身子也成了一团狗屎。

也难怪张家骖不登台,正式上擂前都要搜身。项大郎只以为张家骖骨头硬,也只好虚张声势,装作不疼。

项大郎不敢跟张家骖硬来,两手生扯住张家骖的右臂往回拖,心想:你若跟着我来,我就把你拖翻;你若往后硬拽,我就给你个重创;你若跟我打坠儿,哼哼!我正好放你一肘。眼见来了好时机,项大郎步子一掠,后腿越过前腿就来了个拦门砍。

张家骖心里发慌,他明知道项大郎要干什么,可就是无能为力。摔一下倒不怕,可这一脚下去,自己的关节可就完了。

好在张家骖没少给大哥二哥当沙包,穷极生变,抢进步将腿一支一旋,左手探出来一托被抓的胳膊,抽前手,吸腰身,一把挣脱了项大郎的擒拿,旋身带腿,同时后腿就抄了起来,正迎着项大郎来腿一勾而起。

“引进落空!”项大郎心里一惊,本来步子就别扭着,一个失控,只感觉一腿踩进了坑洞,身子往前一栽,就听着后脑“啪”炸了一声雷.一步跄出去再没了知觉。

围观的一片哗然,眼看着项大郎抽搐了几下不动弹了。就在项大郎前栽的同时,张家骖抡左手就给人拍到了后脑勺上。拳言道:脑后一击要人魂。这一巴掌上去,不死也懵。

项大郎的几个兄弟也吵吵起来,质问为什么不守信用。张家骖道:“你傻鸟啊!我说单手打翻他,果然就是单手打翻他。”

尚燕虎蹲下来给项大郎试了试脉,然后告诉人不要动他,就在地上先放一放。看着项大郎的头发、衣服浸在污泥里,袁镜仪也有点不是滋味。项大郎不过是有点妄自尊大,可惜做了张锐芳的棋子还不知道。

贵五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跟项大郎本是同一类人,只是他甘于装孙子,避过了许多危机。

张家骖从小受的也是礼义廉耻的教育,阴了人他心里也不好受,为了说服自己,他便叫嚣得更加张狂,好似自己打倒的只是一头笨猪。

康狗子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真就狗一般吐着舌头,围着张锐芳转悠起来。张锐芳美滋滋地挽挽袖子,假意去给人察验伤势。尚燕虎将手一挡:“二东家,咱用不起你。”

“尚家老二,你这是什么话?”

尚燕虎指指张家骖道:“你愿意帮忙,一会给这位大侄子验验!”

张家骖道:“狗奴才,反了你了。”

按瑞昌跟盛昌的关系上论,张家骖继承铁木堂的股份,他确实也算是尚燕虎的东家。尚燕虎打小就看这些人不顺眼,但他怕张家骖不应战,忍着怒火道:“我若接着项大郎的话骂你,真让你一只手,你敢不敢跟我试试?”

张家骖微微一笑,“刚打过一阵,小爷累了,等我看完了戏再跟你理论!”尚燕虎又瞪眼问张家骦,张家骦甩了一个冷脸子:“我三弟不是说了么?你是聋还是傻!?”

贵五偷偷对童倚桥道:“一个比一个冲。”

张锐芳差人进了车马店,不一会精通医术的张文治就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瘦脸走出来,身后还有人抬着一扇门板。张文治跟尚燕虎交涉了一阵,就把项大郎七手八脚拖上了门板。

孙青铜跟杨振阁打得难分难解,杨振阁因为被孙青铜蹬了一腿,驴脾气上来了,直追着孙青铜跟他杠腿。结果越打越没章法,俩人胫骨碰的梆梆响,腿受不了疼又换胳膊杠。

贵五调侃道:“童掌柜,这人使的拳跟你咋是一路。”童倚桥看都没看他道:“说这外行话,也不怕给瑞昌丢人?”贵五道:“我也就在自己人跟前才多嘴,童掌柜你说说,跟你咋不一样了?我看都挺阴险的。”

童倚桥把胖鼓鼓的小肚子一腆:“拳术都是杀人的,哪家拳不阴险?不过有擅长用刀,有惯于用斧而已。”

贵五狡辩道:“我说的是突袭暗杀。”童倚桥道:“穿纵跳跃就是暗杀了?”贵五道:“童掌柜你别糊弄我,你看他的动作,明显能看出是有范围的,就像在胡同或者房间里行拳。你再看那位,擂台都盛不下他了。”

童倚桥看贵五一脸认真的样子,道:“给你说点真的吧,孙青铜没有沉劲,硬抗下去必然吃亏。”贵五道:“我还是看好孙青铜,他可是三爷当初赏识的人。你看,都这么久了,也没把他怎么样。”

童倚桥道:“那人犯犟,非要与他较劲,哎!你看到他步子的变化了没?”贵五看了看,道:“是稍稍高了吧?”童倚桥道:“眼看就支持不住了。”贵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杨振阁势如铁桶,却不抢步捆人,就隔着空子跟人捯饬。又梆梆硬抗了一阵,杨振阁的大马步开始撑不住了,缩了缩步幅守住中盘,单等着积累点力气,一口气拿下对手。孙青铜哪能容他喘息,转一转脚踝,落实左腿,虚点右脚,也不卖力,只是一弹一弹地戏弄着。杨振阁一近身他就踹出一脚,也不论踢着哪里,反正鞋底子沾着烂泥,一会就把杨振阁踢成了小泥猪。

真实的搏杀往往一个照面就解决了问题,如果不能缠住对手,不愿拼命的一方便可以逃走,根本不会出现这种周旋纠缠的局面。贵五问童倚桥,孙青铜为啥不快手抢攻?还有许多人等着挑他,耗费体力于己不利呀!童倚桥道,他不是在耗体力,而是在耗时间,这自有他的用意。

杨振阁猛抡几下都没碰着孙青铜,孙青铜得意起来,摇摇摆摆如同醉汉,左一颠,右一歪,拳脚乱出,没个定向。惹得杨振阁团团转,左一抓,右一打,火冒三丈却摸不着门路。

杨振亭的节奏完全乱了,孙青铜插眼引手,杨振亭出手阻拦,让孙青铜一翻手,连衣袖带皮肉的就给抠住了。杨振阁扯手回臂,孙青铜不锁不留,三指为钩二指成拳,一封一打,一打一封,用出了“提手螳螂刀,左右二阴阳”的打法,杨振阁让人打得晕头转向。

比武成了孙青铜的表演,顺风扫叶、勾漏圈打、崩补插锤……算计着对方的反应,两臂如锯,撮手如钩,将杨振阁的胳膊控在臂肘(肘)与秘肘(腕)之间,两臂随着身法划弧,划出一个缺口就崩手补上一拳,一拳打完回手又勾,始终将杨振阁的拳头控在出不来回不去的状态。杨振阁弓着脊梁低着头,只听得拳头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却找不出一个空隙。不过孙青铜是在前怀发力,劲力短脆,杨振阁抱头鼠窜,挨点打也无大碍。

台下传来阵阵惊呼,杨振阁情急之下,猛力一推,孙青铜的身子仰面斜倒,杨振阁照着孙青铜的人中就是一记重拳。此拳一出,心知不妙,孙青铜的身子陀螺一般,左腿一支地,身子向前斜旋了半圈,脑袋擦着拳头躲了过去,右腿就着大翻身抡起圈子,朝着杨振阁的头颈斜劈而下。

虎尾挂门腿!杨振阁闪避不及,两臂硬往脖梗子一挡,就感觉脑袋“咚”的一震,斜里一栽,一头趴在了地上。

孙青铜脚不沾地,一落一划又蓄上了力气,借着后步一纵,一腿踹去。杨振亭刚爬起来,右肋正迎着那腿,结结实实挨了一腿。

孙青铜就地一个滚儿打过去,两腿连勾带锉,一个乌龙搅柱又腾身而起,刚一起身,肩膀一栽又砸倒下去。那折腾劲儿就好像一头野驴,单等着杨振阁再次起身。

杨振阁哪里招架得住?若按之前,他马步一扎,可以任凭踢打,但现在抬腿无力,落步不稳,喘口气腹内都一阵绞痛,眼前金星乱闪,都忘记自己是站在擂台上了。

孙青铜就无赖一般往台上一躺,仰着脸看着杨振阁道:“自己下去吧,也省得遭罪。你出道晚,或许还不知道我,等我站起来,你再求饶可就晚了。”

台下一阵骚动,有人念出了“立地太岁”的名号。

  二十六、白猿偷桃



创立瑞昌镖局的时候,孙青铜没少出力。中年往上的大都记得,孙青铜披着一张破毯子,像个病夫一般到各武场拜访,到了就将毯子一摊,烂醉般躺在上面,对人道,“等我站起来再求饶就晚了”。就这样,他以鲜明的风格踢了好几处场子,短期内就召集了数十号弟子。

袁镜仪想到了庞秋实,或许孙青铜是在向庞秋实示威。庞秋实也是马步短打,再大胆一点猜测,也可能是黄书楷。

杨振阁感到无奈,练功的时候,他能连扫一里半地扫堂腿,可现在,两股战战,抬腿都费力了。

孙青铜一个高儿拔起,膏药一般贴住了杨振阁,扑压着杨振阁连蹭带抓,上边肘顶,下边胯拱,两手上扇下撩,搞得杨振阁一阵踉跄。杨振阁乱了方寸,死死抓住孙青铜往侧里摔,却见孙青铜胳膊一旋滑了下去,下坠之力反把杨振阁的腕筋给折伤了。

孙青铜身子蜷缩,倒卧于地,就在杨振阁身下突然弹开,双腿冲天而起,结结实实蹬在了杨振阁的下巴上。随着双腿下落,又一个滚儿打过去,双手恰好抱住了杨振阁的小腿,将身子往上一滚,单手一送,杨振阁被重重抽倒,脑袋“嘣”一声跌在台上。

孙青铜抱着杨振阁的腿一翻而起,旋身一跨,倒提着一条腿夹在胯间。台下一阵惊叫,此时只要孙青铜拧身一倒,甚至微微一转,杨振阁这条苦练多年的铁腿可就废了。

毕竟没有深仇大恨,孙青铜两手一松,又使了一个后摆腿,打着旋子放开了杨振阁。然后在台上连翻带蹦,做了一串古怪动作。

张家骖兴奋地道:“二哥,这老小子不行了!我去捡个便宜。”说着就要登台,张家骦一把把他拉了回来:“轮不到你。”张家骖悄声道:“他把老底都折腾出来了!”张家骦道:“这小子是冲二傻子来的,真没劲就不敢翻腾了。”

张家骖不甘心道:“他就好好的也不惧他!”

“打到现在张家还没人上去啊?”尚燕虎笑了起来,“实在没人咱就替东家做回主了。”

也不怪盛昌欺主,尚家虽然不是望族,但这几年搞得风生水起,白手起家就是张扬的资本。张家骖没感觉自己是瑞昌镖局的人,但他感觉瑞昌号都是他的,冷语还击道:“爷们刚来,自然要看看情势。你爹号称雁翅金刀,也是条好汉,可你杵了一天了,倒是动换动换啊?”

尚燕虎等的就是这句,将大襟往腰里一掖,嚷道:“瑞昌真没人了吗?真没人了我就出个头!”

张家骦站着不动,袁镜仪还想多看一看这些人的拳风,只等着孙青铜点名。张家骖看没有人动,就朝着张锐芳道了一声:“操!”

此时尚燕虎已经冲到了台前,一纵身跃上了擂台。孙青铜见尚燕虎上来,坐在地上歪着脸看他。尚燕虎用脚踢了踢孙青铜:“还有脸回来?”

孙青铜跟老熟人似的道:“小鳖崽子,别掺和。”身形一晃站起,不待站直便朝着尚燕虎下盘冲去。尚燕虎也一圈一掸,打出两掌。

孙青铜走了一个弧线的起伏,巧妙地绕开了尚燕虎的手掌。那速度奇快无比,好似一潜一起便到了尚燕虎身前。尚燕虎并未放松警惕,见人影晃来,奔面就是两拳。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孙青铜的动作竟快过了自己的眼睛。

孙青铜往尚燕虎怀里一钻,来了个脸对脸,着实把尚燕虎吓了一跳。就这一惊,孙青铜顺着尚燕虎的胳膊就转了出来。尚燕虎的身手也是相当敏捷,提膝掸手,护住自己的同时朝孙青铜耳门就是一掌。孙青铜好像料定他会如此,身子一个蹲伏,用肘子一磕尚燕虎的大腿里侧,轻易便绕了出来。

这一暗手许多人都没察觉,在外人看来,孙青铜根本没与尚燕虎接触,只是在尚燕虎的胳膊下晃了两晃。

尚燕虎一手打空,坠肘圈手,起个弧线又奔孙青铜侧脸抽来。由于他是以背运劲,所以不必将拳收回,胳膊一个转环,劲力便自腰背再次传来。原先的力量叠加起来,劲力比之前更猛。

打法讲究犯了招架十下八下,没有单独一拳一腿的。不过虽然说法如此,但招法也有死活之分。大多富户请拳师教少爷,多是先学套招,求个身体顺活,由于这些套路是按着实战经验串联的,把对手的受击反应都算计在内了,所以很容易在试手中体验到拳法成果。如果学者能扎实练功,而后改变体系,就有可能进入武学的大门。如果只是学点手法防身,或者求个强身健体,那反复练下去也就够了。

尚燕虎实战不及尚雁鸿多,而且还在死套招的阶段,但是他受过专门的应激训练,所受的也是决生死轻输赢的理念,用尚雁鸿的话说,不以留手为荣,不以偷袭为耻。由于他已经练得周身通达,特别擅长在被动状态下打出杀招,因而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拳法越有特点,也越容易找到核心,所以形意拳谱有言:拳打三节不见形,如见形影不为能。在此之前,就只能依靠规矩(特定功法)赢人。孙青铜身经百战,轻易就找到了尚燕虎的核心所在。他蹲伏在下,摇身摆头,身子绕出了拳路,但腿没绕出,尚燕虎被他磕了一肘,移动受制,只须这一点空当,孙青铜一侧步又晃了回来。

孙青铜站位得力,左手上抄,格着尚燕虎回收的右拳猛一起身,随着起劲,右拳斜上勾圈,越过尚燕虎刚做防御的左臂,结结实实打在了尚燕虎的下巴上。

本来孙青铜有心试探尚燕虎一下,可没想到尚燕虎的左掌猛然插出,孙青铜浑身一惊,这一拳便顺着尚燕虎的面前一抹,右肘掩心,右手护喉,左手顺势拉回又一送,一个凤眼拳戳在了尚燕虎的右乳肋缘。右手随着身子一挣,很自然就顶出了一肘。

这一肘没下死手,只将肘尖搁在了尚燕虎的心口,马步一蹭,挤了尚燕虎一下。可尚燕虎并不领情,起暗腿就往孙青铜的胯间勾踢。孙青铜缩腿合裆,将胳膊一旋,一个反背掌切上了尚燕虎的颈侧动脉,那腿也挑着尚燕虎的腿往上一盘,尚燕虎的身子便似喝醉一般,噔噔退出两三步。

台下鸦雀无声。众人并不担心尚燕虎,尚家兄弟所练拳法重心转换自如,不须拧腰摆臂,胳膊一抖就是重击。众人都等着尚燕虎绝境反扑,看看这打人前胸、透人后背的功夫。可出乎意料的是,尚燕虎站定之后,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谦虚,朝孙青铜抱了抱拳,老老实实顺着台阶下去了。

张家骖得意起来,瑞昌议事时他不在场,大哥说尚家兄弟多了不得,谁知道竟是这般货色。

尚燕虎表情冷淡,二目无光,一步一步走到台下。他的伙计赶紧拥了上去,尚燕虎道:“他说得对,确实不关咱的事。既是平手,也就够了。”

贵五很是诧异,问童倚桥,童倚桥小声道:“孙青铜把他蛋籽撸了。”贵五先是一惊,但看到尚燕虎失神的样子又憋不住笑。

袁镜仪也看出了孙青铜的暗手,联想今日的擂台,似乎孙青铜有意引着这些人展示武艺。但看到现在,这些人的功夫跟暗杀张铤芳那人都不是一路。面对张铤芳,对手是绝不敢动用这般大马步的。孙青铜会的样数多,但他的功底在那,知道地上有尖刺,地趟的拳法肯定是用不上了。

孙青铜就坐在擂台沿上,儿戏地看着在场拳师,探指头点了点张家骖。

“老三!”张家骦一声没喊住,张家骖已经冲上了擂台。在他想来,凭着护心镜跟胳膊、腿上竹片,只要不给孙青铜插着咽喉、下阴就没事。有了这份保险,张家骖一沾擂台就使了个两臂分张、丁步点地的鹰式亮相。

孙青铜往后一躺滚了回来,依然躺在地上看着。张家骖只好用脚踏他,孙青铜油滑地一拧身就躲开了来脚,顺手一勾张家骖的脚脖子,反把张家骖拖翻在地。张家骖挣扎着要起来,孙青铜就势一蹿一趴,压在了张家骖背上,胳膊往前一掏,勒住了张家骖的脖子。

开始张家骖还抓着孙青铜的手挣扎,挣了两下没挣开,脸皮就变了颜色。孙青铜就把头使劲埋在他的背后,任张家骖怎么抓,也只能抓着他的大臂。

张家骖开始往起爬,孙青铜以左臂勒住他的脖子,右臂又别住左手,从后边死死压住他的脖颈。张家骖跪在地上狠劲一翻,将孙青铜压在了背下,可孙青铜两腿盘在他的腰上,顺势两脚一扣,将人捆了个结实。

张家骖两手抠着孙青铜的胳膊,幻想拽开点空隙咬上一口,可脸都憋成了猪肝色,还是没能撼动分毫。

张家骖的一张脸都变了形,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又踢腾着翻了个身,却又再次被压倒在地。他颈骨咯咯吱吱地像要断了,两侧大筋麻木地疼,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他狠劲缩着脖子,将手顺着后背往孙青铜的裆里插。孙青铜也拼命压着,但张家骖的手指也蛇一般地钻到了大腿根。孙青铜赶紧倒手一拨,张家骖趁着这空儿爬了出去。

张家骖眼含泪水,喘着粗气,汗水淌下来,把眼珠子都迷红了。张家骖缓了一缓,感觉眼睛发花,脑袋里外有好几条筋都一蹦一蹦地疼。

孙青铜虚晃一手,“滴溜”一转,顺着张家骖腋下穿了过去,上手就扑张家骖的腰肋。张家骖伸手去推,孙青铜身子一滑,就手抓住了张家骖的腕子,一个背身往肩上就扛。

此时张家骖袖子里的玩意发挥了作用,孙青铜两手一抓,感觉抓了个硬邦邦的瓦片。张家骖的胳膊在里边转动自如,就手勒住了孙青铜的脖子。孙青铜忙使走背摔,张家骖一按他的后腰,孙青铜就没撅起来。

孙青铜往下一蹲,用肩颈一杠张家骖的腋下,就势别住往右侧翻滚,二人一同拧翻在地。倒地之后,孙青铜左手硬压着张家骖的右臂,右胳膊格着张家骖的左臂又箍上了他的脖子。此时只要孙青铜两手扣上,张家骖肯定休克。

张家骖却变聪明了,他没有格挡撕打,还是顺手往下摸,一把抓住了孙青铜的后裤裆,拽住了就往上提。孙青铜自然很不好受,身子一栽就松了手。张家骖绕出脖子踢腿就踹,孙青铜也不停歇,倒踹一腿。就见一个往前踹,一个往上蹶,孙青铜一腿蹬在了张家骖的大腿跟上,张家骖步子一崴,“咕咚”一声跌坐在地。

孙青铜就地一旋身赶了上去,揪着张家骖的腿就往裆里踹。张家骖抬腿护裆,却让孙青铜抓住了脚脖子。孙青铜一抓就夹在了腋下,一提一拐,劲力都别在了大转子上。

张家骖吓得脸色惨白,此时但凡一抗劲,不是大胯被卸就是脚脖子被拧断,只好跟着孙青铜往擂台边上爬。

张家骖就这么死狗似的爬下了擂台。

可张家骖脚一沾地却抖擞精神,一踩桩子又纵了上去。这次他不跟孙青铜沾身了,两手上下翻飞,连膝带脚一阵踢蹬。待孙青铜锁腿时,张家骖将腿一勾一收,一拳砸下,逼得孙青铜也只得撒手,不撒手就必然挨上一腿。

孙青铜不愧是身经百战的拳师,乱拳之中看出了门道,见张家骖一腿斜提而上,却将身拧进,眼看被踢上了,突然将膝盖一挺,正正当当撞在了张家骖的膝盖里侧。

张家骖一声惨叫,抱着关节打起滚来。

孙青铜上来又提张家骖的脚踝,这要是把张家骖掀起来一摔,脑袋不破脖子也得骨折。张家骦一看不妙,蹬着擂台跑了上来,将身一护,跟孙青铜撞在了一起。

三人几乎同时爬了起来,张家骦抓住孙青铜的衣襟给张家骖制造机会。孙青铜侧身闪避,同时两拳翻绕,使汉钟离醉步换盏连续翻打,锤锤都捶在了张家骦的腕子上。浑身再结实,关节也不长肉,张家骦也受不了这个,缩手就是一个盘肘。

“噔”一声,肘子没能盖上,肋板让人捣了一拳。张家骦肋条闷疼,扭身退步。孙青铜纵身跃起,一腿就蹬向了张家骦咽喉。

就在这时,只感觉一阵狂风侧扑而来,所谓“抬腿半边空”,张家骖可算寻着了机会,横撞一膀子,二人再次跌翻在地。

孙青铜步子一稳,立刻反扑。张家骖豁出去了,硬用臂上的竹板磕向孙青铜的脑袋。孙青铜步子一个急停,左手一托张家骖的右臂,也没管掀着没掀着,身子就从张家骖臂下穿了过去,那右手一张,一把拍在了张家骖脸上。步子继续往前,别住了张家骖的腰胯就是个挎摔。

张家骖卡着孙青铜的胯骨翻了个个儿,凌空跌在了擂台上。

袁镜仪大步上前,脚下带着趟劲,走到哪里,周遭的人就倒到哪里,就好似熊钻进了庄稼地,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童倚桥在后边也游鱼似地跟过来,硬拽住袁镜仪道:“二少爷!要打也让我先上!”

袁镜仪甩开童倚桥,贵五也跟着跑过来,招呼着就来抱袁镜仪。袁镜仪马步一沉,腰胯一抖,一膀子把贵五弹了出去。贵五那步子都没踉跄,直接就擦着地皮平飞出去了,身下擦起了一溜泥星子,引得观众一阵惊呼,赶紧推挤着往后让。

童倚桥指着孙青铜大喝:“青面猴!你等着!”孙青铜在台上仰面大笑道:“这是哪一位?跟张铤芳倒有几分像!”

张家骦扶起张家骖,连拖带拉弄到了擂台角上。那边贵五也跑过来,喘着粗气小声道:“少东家!你没发现么?这个孙青铜像是在帮咱!”

袁镜仪就是一愣:“是老当家指使他这么做的!?”

贵五一脸苦楚地道:“少东家,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却看得出,他故意跟铁木堂过不去!你何不再等一等?既然迟早要打,又何必急于一时?”

袁镜仪感觉有些道理。

“这是镜仪兄弟呀?”一个阴冷的腔调自身后传来。袁镜仪回头一撇,对眼就感到了一阵杀气。这位跟之前那几位可不是一类货色。

这人剑鼻蜂睛,细高挑个,那鼻梁直冲印堂,天灵盖都鼓起一块,一双小眼睛尖酸歹毒地盯着擂台。这人长得跟黑朗有一拼,下巴中间一道窝,面颊两侧两道沟,合在一起好似三道伤疤。天生的秃脑门,一条辫子毛扎扎地散在脑后。虽然面相古怪,可身架修长溜直,感觉拳风必然灵活刚烈。

袁镜仪过去没有见过这人。童倚桥趁机将袁镜仪拉到一旁,悄声道:“这人是尚家请的东路镖头,叫吕衣凌,什么拳不知道,是少林一系。”

吕衣凌步履刚健,一蹬一蹬地从袁镜仪面前走向了擂台,打碰头时还斜了袁镜仪一眼。这些人虽说是寄人篱下,但正因此而少了顾忌,顺着台阶上了擂台,路过张家骦兄弟面前时也是一侧脸哼了一声。

“敢问师父哪儿的家?”

“你是替张家出头的?”

吕衣凌偏头一笑。“这位教师,误会我意思了。我是粗人,认个死理,既然是打擂台,也就不存在单挑张姓、王姓了吧?”

孙青铜道“是”,吕衣凌继续道:“我姓啥也不重要,你若打死了我,自然有人收尸,但我打死了你,敢问哪里发丧?”

孙青铜也呵呵一笑:“你打死了我,也自然有人收尸,若是你被打死,记着我叫孙青铜,到了阴曹地府别忘了见天念叨着,省的日子久了忘了找谁报仇。”

吕衣凌冷冷一笑道:“我先走一趟,您上眼!”

袁镜仪也留心看着,果然是一路少林拳。贵五问童倚桥,童倚桥也不很在行:“管他罗汉锤还是金刚锤的,你跟人动手难道非要知道对方什么拳?”

这一路是罗汉拳,拳脚迅速,刚猛干脆,丝毫不见运化蓄发的踪迹。整个人像斗鸡一般扑棱棱乱飞,但是腾空一跃,落地生根。脚下平地飞沙,带着泥水点子,将那被雨水打湿了的木板踢出了一道道毛糙印子。

这套拳直来直往,攻防分明,破冲点闪,勾压抄抛,又含着缩身后踹腿、腾空二起脚,腾滚扫弹,腿法丰富。细看在转换衔接处,却也是滚裹兜撑,圆活自如。发拳用的是片身马步,始终是弓马的变化。侧身对敌又能避过要害、拳脚连环,拳法包含摔拿跌打,果然是少林名拳,技法全面。

他动作一气呵成,好似风雨大作,把观众看得都喘不上起来了,正待大呼过瘾,那拳突然就停住了。震脚马步打虎式,手分上下,两肘外撑,筋骨都起了棱子,一副金刚怒目之态。

螳螂拳出自少林拳,打法歌诀跟罗汉短打是一套拳谱,跟吕衣凌一比,孙青铜那拳就显得拘谨软弱了。孙青铜自然也是看出了对手的功底,但嘴上轻松地道:“看来张姓是真没能打的了,不如我这个外人使一使张铤芳的绝技,你敢不敢跟我试试?”

吕衣凌道:“笑话!我管你用什么!只管用来便是!”然后耍了一套十三响,浑身上下拍打了一遍,意思让孙青铜听听身上有没有带暗器。

孙青铜眼珠一转,就用脚在擂台上磕蹭了几下,然后打了一个扫堂腿,也将那木板蹭出来了一道弧线,“我尽擂主之谊,敬你一尺,看见这圈了没?我就站在圈内,脚不离地打你,如果我的后脚过了这线,就算我输。如何?”

吕衣凌一双小眼睛透着寒光,听孙青铜说完,竟然哈哈大笑道:“你小子果然有一套!这么算来,如果你一试不敌,只要卖个破绽出圈,那你我岂不是算做平手了?貌似是你让我,却保住了你的性命与颜面,还能赚个言出必行的好名声,你当我那么好糊弄呢?”

“看你獐头鼠目的,没想到还真会算账,你跑我绝对不追。”

吕衣凌又是一阵笑,朗声道:“那圈子也够你闪躲了,我自然不能入圈欺你,争执不下还是平手,这样不用打了,你我划拳好了。”

“你放心,我就是死也躺在这白线上。”

贵五琢磨了一下,骂道:“这个猴崽子,画个圈子把所有人都圈住了。比武讲究以功论拳,点到为止,最多是摔几个跟头。若他把吕衣凌拖进圈中又摔出来,而后死活不比了,那吕衣凌也只有认栽。”

吕衣凌方才还存有不杀之心,但见孙青铜如此狡诈,决心重创孙青铜。他眼睛聚了一聚,寒光都不见了,完全成了一道缝,感觉整个眼窝连带一张脸都显出一团阴影,好似能把人的精气神吸过去一般。前排的看着这张脸,都有点腿肚子打转。

吕衣凌耸动了一下脖子,肩膀一落,胳膊好似长出来一截;脊柱毕剥一阵蠕动,那样子活像一条毒蛇,上步抱拳道:“那不啰嗦了,承让!”然后就围着孙青铜转起圈来,那步子贴着地皮,一趋一坐,说身子毫无起伏吧,又感觉里边一滚一滚地翻着个什么劲儿,那架势就更像一条毒蛇了。

袁镜仪来了兴头,这人的内劲竟然跟马稚儒同是一路。贵五看了看童倚桥,童倚桥也瞪大了眼睛。随着吕衣凌的转悠,观众的神经也好似井绳一般,一圈一圈地越绷越紧。

孙青铜一个外乡人,胆敢大闹庙会,这本身就有点置之死地的架势,莫说被打伤了没地说理,就是赢了也出不去周口。

孙青铜还真就拿出了鸡腿龙身的架势。所谓鸡腿,就真跟鸡的两条腿似的,前后开张,脚踩一线,两腿一挤一蹬,浑身的分量落在脚跟,震得地面噔噔有声,再带上龙腰,将肩膀前后拉开,使身子侧成一片。就这动作,别说走两步,就连站着都很难。

六合拳也就是利用这严谨的外三合,逼着筋骨去适应。等筋骨起了变化协调了,功夫也就出来了,确实是一步一步的,走着就长功夫。利用这种特殊功力,就能用出特殊打法,把对手扯到同样的境地,没练过这类功法的自然就吃了大亏。打斗起来,以我之所能欺敌所不能,只要敢于发挥,那就没有不胜的道理。

袁镜仪发现,孙青铜只是硬摆了一个架势,浑身各节都是空的。好在他骨正筋柔,换了别人早把自己扭伤了。

从拳理上讲,孙青铜只是拧腰顺背,却没有束展拧裹之力。一条枪,靠的不是多长多尖利,而是杆子上的韧劲。将这枪弹抖起来,单是前扎,却能崩出八面的力道。姬夫子化枪为拳,将这枪隐进了筋骨里,骨节之间相互催叠,即便手头表现为一寸,也能发出一尺的透力。人体结构复杂,通过拧裹,就能撑出许多条枪,而枪的韧劲,就是从这鸡腿龙身上来的。

孙青铜将手掌故意撑张含扣,绷得青筋暴起。“张铤芳号称铁扇教师,比武就是一把,无惊无险,没什么好看的。我跟他不同,我就是要在这一把的前前后后玩出花样来。”又对吕衣凌道:“一会我让你三手,三手之后别怪我心狠。”

吕衣凌转了一圈,心中也有了分寸,退出两步扎了个片身大马,前手探出,后手护胸,一双手指节如钩,骨节处的皮肉顶着老厚的茧子。就见他前手一薅,后手一探,一个换影就薅上了孙青铜的衣服。而后身子一矬个儿,肩膀一拱就要蹬腿撅屁股。这一下走的是个过背摔。孙青铜手都没出,左膀一沉贴靠上去,右手一圈,却把吕衣凌给捆了起来。

只看孙青铜双手一张,胳膊一个起落,铁翅一般展了开来,再看吕衣凌,一个狗抢屎就趴了下去,手拍着地面滑出老远。

许多人都吃了一惊。吕衣凌唾了口唾沫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偷看手掌往外直渗血珠,茧子薄的地方蹭出了好几道口子。吕衣凌的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大喝一声,空晃了一个假动作,待孙青铜步子一闪,对着那影子就是一腿。

吕衣凌没有因为挨摔乱了心智,他这一腿是虚实相间的腿法,叫做边勾踹。一腿鞭抽而起,弹裆而去。胯骨一晃劲力就调上来了,两个胯轴相继一旋,虽是抽腿一弹,但这一旋却把整条腿的分量抡到了脚尖。

这一腿若是抽上大腿,对手就得当场瘫倒;若抽在腰肋上,那就是五脏震荡;再是膝侧、胯骨这些关节,就只有筋断骨折的份儿了。此时吕衣凌奔裆而去,显然是要痛下杀手。

说到虚实,在于髋胯一调的幅度,翻胯越大,力度越大,但距离也就越远,也就容易被察觉了。吕衣凌这一腿抡得挺大,但却收着那么几成力没放开,算是卖了个破绽,就等着孙青铜作反应。只要他敢防,不管矮身还是下挡,一换劲这边勾就变成踹腿,直钻而入,一腿就把人解决了。

吕衣凌这么走,就是要引鳖探头,孙青铜不能出圈,自己就不用顾忌起腿半边空。一瞬间,脚尖沾着孙青铜的衣襟一扫而过,髋胯一抖,第二腿就撞钟一般踹了过来了。

却见孙青铜的身子一蹲一侧,前腿弓,后腿跟,身子就刀刃一般砍了出去。也没见他防备,膀子一调两手弹开,左手贴着吕衣凌的小腿一拨,右肘就顶上了吕衣凌的大腿根,而那膀子已然偎上了吕衣凌的中脘。

“嘭”一声响,就见孙青铜那胳膊“唰啦”一下,如同一把大折扇般突然抖开,顺着吕衣凌的裆部就挑了起来。

眼看吕衣凌就要横尸当场了,孙青铜那手却没往斜里展,而是向上一提,就划拉着吕衣凌的裤裆抽了上去。那动作如同拔剑出鞘,手又好似铁穗子般直扫起来。

到这孙青铜就突然停住了,后脚卡在圈内,果然没有过线。吕衣凌手掩裆腹,也战战兢兢停在圈外。孙青铜慢慢起了身,眯着眼暗暗观瞧,台下呼叫着,一脸惊喜的表情。

等小腹的坠疼缓解了,吕衣凌老老实实作了个揖。孙青铜也一抱拳:“客气了。”吕衣凌跟他的好兄弟尚燕虎一样,小步挪着下了台阶。

  二十七、回马地趟



张家骖问他二哥,难道孙青铜是张铤芳的传人,回来争名分的?张家骦道:“敢于冒险,模仿了一下鸡形而已。”然后就给张家骖解释了一下,孙青铜在进膀那一刻上盘空虚,但妙就妙在时机得当,那时吕衣凌已然动弹不得了。虽说孙青铜没抓没拿,但破腿的同时已经控住了吕衣凌的身势,吕衣凌的腿都回不来劲了,还怎么反击?这是高境界的拿,也是心意拳的“拿根之拿”。分解起来,含着蛇形拨草、鸡形偎膀、鹞形展翅等许多式子。

张家骦不怎么爱说拳,但张家骖平日里练拳稀松,又守着袁镜仪站在旁边,张家骦也有意说给他俩听,说还有一种用中节连续摧打的用法,破壁入门,斩手抱头,怀里炸肘,无论上接手还是下接手,意气一发迅猛刚烈,视敌人如无物,一斩裂腕,一起碎颚,一坠定心。

张家骖问孙青铜得没得真传。张家骦道:“很勉强,胯都没有稳住,不过是硬拿玉环步寒鸡步当心意鸡步使了,可见张铤芳也没教他什么真东西。”

张家骖放下心来。张家骦留意过袁镜仪,听说他这些年整日在田间耕作,还真亲自去看了,就发现袁镜仪在拉犁的时候用的是正经的鸡腿步。拉不拉犁倒无所谓,关键是他的架子严谨工整,显然是调整过把位的。所谓心意把,“把”是说的把位:把位对,拳架才对;拳架对,拳劲才对。如果把位合不对位置,招数再阴毒也不是六合真功。

贵五听不明白,却也不示弱,问道:“少东家,铁木堂二少爷说的是真的?”袁镜仪听出了张家骦的见识,也借题发挥道:“不过是凑了一些名词而已,起手鹰捉,落手鹰捉,怎么走不行?孙青铜一定被鹰熊合演打过,两把合一把便算不得一把,跟铁扇之说毫无关系。”

孙青铜这一串动,若能绷窄身出韧劲,正能对上“束展二字一命亡”的口诀;后边将身子拔起,随着猛然砸落,就能打出伏龙升天、霹雳击地。但看孙青铜就是个空架子,一拔根基就散了。袁镜仪也是故意激将张家骦,他能看出门道,铁木堂也有真传。

张家骦接上话道:“表弟,懂这么多,难不成你就是三大那位后继之人?”

袁镜仪也不生分:“二哥,看出了那青面猴后手要接啥?”

张家骦道:“心意讲究摇闪,刚才那一步若出了圈儿,顺势下去,踩着鸡步左右往返,手上韧劲崩弹左右不断,这‘穗子把’就有了;若一步跟紧未能调换,手上多出一道合力,顺着翻转提撞一肘,‘剑出鞘’也就有了。”

袁镜仪确定了那个传言,张家骦果然就是左右互换的练法。打法如此理解,很可能是张家骦并没遇过强敌。生死搏杀怕的就是一击不能毙命。如果他昨个见到自己是怎么打他家老三的,或许就会改变这个思路了。

张家骦没打算当着众人与袁镜仪动手,张家骖催促道:“哥,你还替他维护面子?他是怎么对我的。”张家骦道:“今天有不少好手在场,我不想让他们窥得了拳法玄机。选个好时候,我一定替你报仇。”

孙青铜一甩袖子跳下擂台:“孙某好战却不好杀,再打下去也是无数的平手,饿了,不玩了。没打过的高手也不必纠结,我也是趁着下雨人少才敢在这卖弄。其实我是逃难来的,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投奔瑞昌镖局。可假如这瑞昌的镖师连我都不如,我哪里还敢托付?我还是自求生路吧!”

孙青铜一拧身奔向大道,张家骖就要拦截,张家骦又拉住了张家骖。“人家又没找你,你着什么急?”这话传进了袁镜仪耳朵里,袁镜仪一拍贵五,贵五就大喝一声:“站住!”

孙青铜回过身,看着贵五道:“有何指教?”

没等袁镜仪说话,方才打擂那几位“呼啦”一下就将孙青铜围在当中,却听张锐芳道:“你以为水寨是你能来就来、能走就走的地方?”

孙青铜道:“我认得你,不就是张家二鬼子么?我不跟书生计较,什么时候你爹指认你当家了,我什么时候再高看你一眼。”

张锐芳呵呵一笑,道:“钦差大臣胡豋云,受命河南巡抚,颁布朝廷意旨,令我地方增设乡团,‘肃匪盗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虑’。我张锐芳受命召集乡勇团练,遇进城土匪及滋生惑乱者,可以自行捕杀。”说着,真就拿出任用书晃了一晃,对左右道:“拿下!”

手快的乡勇抽出兵刃,先把住了孙青铜的退路。孙青铜冷笑一声:“好你个张二鬼子,还真会利用时机。”然后看着杨振亭等人道:“方才还是血性爷们,一泡尿的工夫就变成人家的狗腿子了?”

张锐芳道:“我众人喝的都是颍河水,吃的都是周口粮,岂容你这细作猖狂!还不动手?”

杨振亭上手一个引手锤,孙青铜使出一个抄手反背锤,二人只一交错,杨振亭的腕子被孙青铜抄住。只一手就分了高低,能抓住对手的胳膊并非手眼多快,而是身手到位了。说是抓,实际那手是沿着对方的拳路顺手抄的,几乎就是对手自己送上门的。说白了不是抓手,而是抓劲,单纯硬抓的,就是抓上也会被轻易挣脱。

杨振亭拧身抽手,转攻中路,孙青铜五指一张,“唰”一下,杨振亭的面门就多出了几道血印子。杨振亭眼前一阵模糊,拳落时,孙青铜已经闪到了他的侧面死角,那身子也是一抽一拧,一拳拐向杨振亭心窝。杨振亭皮囊一般软在了地上。

袁镜仪想起长虹说的那桩人命案。杨振亭身边一个壮汉抡棒就砸,孙青铜迎着大棒往汉子怀里一挤,照脸就是一掌。汉子一棒落空,却不见了孙青铜。

孙青铜已经迅速缩身,回手勾住汉子的腕子,拧着胳膊往后一撤,身子往裆里一钻,直接把人扛在了肩上。步子一闪也不抗力,把人凌空摔出。

汉子砸起了一片泥星,再看那胳膊都骨折变形了。斜刺里又冲出两位,孙青铜朝着一人迎过去,眼看到了近前,一个闪展步到了那人身后,手成锥拳,一拳戳上了耳后高骨,随着闪身带出一腿,正踢上了膝下胫骨。“叭噔”一声,那人头都没回便扑倒在地。

孙青铜脚步换位,顶着拳头又冲向一人。那人赶忙后退,孙青铜后步一催,单足跳出,身成马踏飞燕之势,打出一个上步锥拳。那人身子一个忽闪,好似突然断了神,呆在当场,孙青铜一挑豁开他的胳膊,骑马步闯入中门,一个坐肘顶上了心口。那人声都没出就昏厥倒地。

此时的气氛便血腥了起来,围着孙青铜的人手又散开了一圈。孙青铜虎视左右道:“我与各位无冤无仇,又逢大吉的日子,还望不要逼人太甚。”

有的人开始点头,道这青面说的也是实话,既然挂出了打擂旗号,就应该允许人家打擂。

孙青铜悄悄观察着出路,若真失手杀了人,以后这里真就没法待了。黑朗从张锐芳身边晃了出来,一上步就让人感觉到了一阵寒意。说来也巧,此时乌云都一下子卷了回来,将他那疤脸衬得阴森可怖。

孙青铜的头皮也是一阵发麻,他要顾虑被人偷袭,自然是要分神的。黑朗上步古怪,远远近近的,生硬却让人摸不着底细,顺着这一悠一送,拳劲始终在身上晃着。出拳幅度不大,速度也不快,却是借着晃身摆出来的,劲力一定小不了。

孙青铜没费劲就闪了三拳,但这人紧跟着又上了两拳,步子一追,又是两拳。跳来跳去只是一个动作,左手护胸,右拳一个点地追着孙青铜的脑袋圈打。

孙青铜不敢大意,这人的拳头看似笨重,但身子跳纵侧移却很巧妙,直逼得孙青铜倒不出手来。黑朗也不跟他接手,就是进进退退一个点地砸。一旦退去的时候,又总是浑身团缩,防守严密,看着退了,一送胯又返了回来。孙青铜虽然灵活,但寻不着破绽也不敢贸然出手。

孙青铜数着节奏,瞅个空子,后拳拍挡,前手打出,而黑朗的拳头一摆带勾,回手的时间顺着孙青铜的胳膊一划拉,就把他拳劲压偏了。也不啰嗦,回手一带又是一拳。孙青铜再招架就显出了笨拙,虽然护住了头面,但是身子明显已被横向拨动,那挡拳的手臂钻着骨头地疼。

黑朗的拳法也透着说不出的邪气,孙青铜虽然没挨上拳头,可打着打着就觉眼睛发昏,耳朵发懵,心中也生出一种倦怠。孙青铜咬住舌尖,做出破釜沉舟的架势,眼珠子毒蛇一般盯着黑朗,迎着来拳摧步上身,抡双拳走劈挂打法。孙青铜拳学很杂,动手是螳螂的招式,内里却是八极的十字劲,以上下一线为中轴,两手两下互争,而在一步之中,随着腰胯带动,就会自然地惯出许多严密的招式。如果是螳螂,则是过身打法,自人中线打入,又自侧面穿过,靠着前后的步子勾、抄对方的下盘,往往一步之中会连翻五六连手。其步如七星之位,手影似梅花朵朵,所以才有了七星螳螂、梅花螳螂之称。

孙青铜虽没练过通臂,但从长拳中也找到了一些通臂内劲的心得,一拳撇出也是流星一般沉实,而且能够压住拳劲,使劲力直透对手。在这种压制下,他只能指望这不招不架的一击了。

换了几个步子,孙青铜贸然打出开路穿掌,黑朗右拳回圈压住,后手拳顶着孙青铜那一穿直捣过来。孙青铜情知不妙,两手合抱想拦住来拳,但为时已晚,就感觉磕磕楞楞一个铁锤凿在了下巴上。

“磅”!孙青铜眼前一阵闪烁,也顾不得手骨的疼痛,手臂抱头,这就准备硬抗,就感觉沉闷的一拳砸在了胳膊上,随着脑袋就是一震,“嘣、嘣、嘣”连着三拳,孙青铜的身子就土墙一般倒了下去。黑朗并不算完,上一拳,下一拳,插着空子往孙青铜肚子上捣。

眼见孙青铜矮下了身子,黑朗一个高儿蹦起来,带着浑身的力量,挥右拳朝着孙青铜的后脑捶下去。孙青铜肩膀一裹,打了个滚儿往侧里逃命。黑朗一拳落空,又是跃起一拳,却见孙青铜将胳膊一抬,自腋下打出一团暗器。

黑朗慌忙遮挡,“啪嗒”一声,一团烂泥在眼前迸溅开来。黑朗只有一只眼睛,赶紧闭上眼用袖子擦脸上的泥。孙青铜趁机一滚,贴着地面扫出一腿。黑朗一个旱地拔葱腾身而起,就在空中提腿翻胯,右腿抡起圈子猛往下踹。

孙青铜一腿还没扫完,就被黑朗一脚蹬在膀子上,身子一颤仰面倒地。黑朗脚一落地,紧跟着又是一踹。孙青铜也算到了这手,手脚并用,蜘蛛似的往后硬纵,“噗通、噗通”,手脚拍在地上,弄得浑身脏猪一般。黑朗一腿蹬上,又是一腿。

孙青铜脸色铁青,他看出黑朗用的是悬裆腿法,那腿好似翘头巨蛇盘在胯上,后胯一送便咬人一口。一出即回,比出得还快。击中之后也不落地,支撑那腿一曲一蹬,往前一滑又是一腿。他身子里好似有根筋儿提着,肩膀找着膝盖,一腿一腿的很是欺人。

这腿虽不快脆,但是劲力厚重,踹得孙青铜连滚带爬逃了一路,愣是没能爬起来。黑朗一直把孙青铜踹回了擂台根上,一脚蹬翻纵身又是一腿,把孙青铜玩物一般困在当场,没了退路,地趟功都施展不开了。黑朗那腿略一沾地又一撩而起,回圈就是个下劈。孙青铜正想插着空子起个身,结果让人踩着头皮给踏了下去。

黑朗支撑腿好似钉在地里,攻击腿一踹一缩,整个动作好似拉弩上箭,就等着扳机一勾,一腿射出。孙青铜知道遇到强敌了,黑朗几乎是用腿罩着中盘,一动他就蹬,蹬不着又能马上恢复防守姿态。贵五兴奋地嚷道:“黑狗射尿!这招好!这才叫让了一手一腿,还敢不敢说瑞昌无人!”

黑朗将胯猛然一送,前腿带起后腿,使全力朝孙青铜的咽喉就是一脚。“噔”一声,孙青铜一偏闪,那脚径直踢烂了擂台板子。孙青铜要的就是这个机会,朝黑朗的裆下就是一掏。黑朗劈手起膝,就踩着木板的破洞挺起身来。孙青铜不能得手,就势一翻。黑朗就空中一踢左腿,将右脚从板上抽了出来,借着蹬腿反弹,身子跳了回来。刚一落地,垫步送胯,朝着孙青铜又是一腿。“啪啦”又坏了一块挡板。

这擂台是临时搭的,里边是砖石垫着,顶上搭上板,四下有桩子撑着,空隙之处都是木板临时钉的。按说这木板都有弹力,被雨水一浇更加柔韧,能够踹断这样的木板,可见黑朗把力点放远了许多。

黑朗也怕把脚卡在木板里,孙青铜就趁他迟疑往对面蹿去,黑朗蹬着挡板赶了三步,就空中来了一个回旋踢。孙青铜此时也顾不得体面了,真就野狗一般躲闪,看样子只要能躲过这攻击,让他吃屎都行。

黑朗一脚踢空,另一腿随着转身又跟上一个后摆踢。孙青铜又给一腿磕上了肚子,接着人家第三腿又到了。孙青铜胡乱从地上抓起了一片铺路石板,迎着来脚挺胳膊一挡。就听“啪嚓”一声,孙青铜连人带石板被踹翻在地。疤脸汉子那脚直接踢破了石板。

围观的都惊叫起来,此时的孙青铜已经成了泥狗一条,两手将石板当做板斧比划起来。边上的团练新手提着朴刀砍刀,跟着二人忙颠颠地包围着。

这腿的道理并不难,只是用了个原地的翻胯拧跺,大凡腿法强调起来,都是这般用法。筋骨在松垂抽提的状态下悬胯蓄势,具体动作是膝足向内,而胯股外展,只是由衣裤罩着,外观看不出来。待蓄到极限时,循着目标骤然崩放,劲力节节贯穿,直透而入。碎石脚难在提落之间做到运柔成刚:用劲轻了,力道会反震回来挫伤骨节;用劲过了,又会抻伤筋骨。许多高手追求沾衣发力,穷极多年也未能打出具有穿透力的一拳,而这黑汉子在腿上都做到了运用自如。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孙青铜引着与张铤芳有关的人都展示了一番打法。前后对照了一番,只有孙青铜自己最像可以跟张铤芳交手几个照面不伤的,而且他在应急时的打法,跟弃尸命案的推理打法十分吻合。

孙青铜举着石块道:“兄弟,兄弟!今天我打了好几擂都累了,要不我躺下,你直接踢死我得了。”

黑朗放下腿,脸上露出些怜悯之色。孙青铜刚要再说,黑朗脸色骤变,不起预兆又是一腿。

孙青铜又拿出了无赖劲,就躺在地上一阵翻腾,三肢着地,一腿高抬,蛇似的对着黑朗的腿,一动就是勾锉扫绊。黑朗小心地护着独眼,左一跳右一蹿,许久也没能把人拿下。

孙青铜也不好过,便丢了石板,一个旋子翻起来,使一肘遮半身的护身锤法,迎着黑朗的小腿就砸过来。黑朗一晃避过,曲腿一跳,又是一踹。孙青铜双手护架一弓一缩,竟然硬接了一腿。

袁镜仪总感觉孙青铜也是按着自己的思路在推理,他用的是排除法,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算计张铤芳的人,那一定就在另外的熟人之中了。黑朗是张锐芳手下最神秘的高手,如果排除了黑朗,也就排除了张锐芳。

黑朗站在泥水里,也怕起腿不稳,出腿的力气就小了许多,孙青铜连挨数腿,终于碰上了机会,两手合力一扣,却见那腿一出一拐,调胯一转蹬上了胸口。孙青铜晃悠一下,黑朗动作奇快,转身腾空踹出两腿。挨了这几腿孙青铜却高兴起来,黑朗的腿法非常单一,不过就是一招连踹,只要绕着曲线进退,他再快也难以连上。

这一招果然奏效,黑朗一串连腿没能踹上,终于放下两腿开始追人。孙青铜踩两步上了擂台,偷见黑朗追上来,回身就是一个扫堂腿。黑朗没有防备,一歪栽下擂台。孙青铜并不理会,朝着台柱子跑了过去,黑朗也丢了从容的姿态,纵上擂台又是一阵连环腿,孙青铜狗急跳墙,三步两步就攀上了柱子,黑朗连蹬两步,将身一仰踢了一个倒挂金钩。身子刚刚翻下,朝那台柱又是一脚,“啪咔”一声,台柱齐根折断,扯得遮雨的凉棚带着雨水砸落下来。孙青铜一头栽下,被苫布埋在了里边。

张锐芳的手下一拥而上,隔着苫布用刀背、棍棒一阵乱拍。可拍了一会,苫布下竟然毫无动静。

“莫不是摔死了?”贵五焦急起来。

童倚桥有点可惜地摇摇头,对袁镜仪道:“这人不管怎样,至少帮咱摸了摸当地武师的底儿。”

袁镜仪也有同感,问:“童掌柜,这二人比你如何?”

童倚桥道:“不瞒二少爷,我跟孙青铜也交过手,却没想到他如此了得,这二人远胜于我。”

“那比马大掌柜如何?”

“若在当年,马掌柜当然不在这二人之下,可惜马掌柜那手落下了残疾,此时就难料了。”

想了想,童倚桥又提议道:“少东家,此时你当出头了。一来孙青铜打出了名堂,此时他又成了落水狗,此时拉他一把最是时机。能把他招回镖局,至少能镇得住许多拳师。二来孙青铜做足了铺垫,也是给二少爷送上了一份见面礼,二少爷出手最是合适。另则,他参与过许多旧事,手头说不定真有什么东西。”

虽然有点小人举措,但袁镜仪感觉在理,本来孙青铜就是叫板三门,自己出手不犯忌讳。童倚桥看袁镜仪还在犹豫,又补充道:“莫叫他人抢了先。”

台上一个打手使朴刀戳戳点点的拨拉苫布,感觉触着孙青铜了,就用刀尖挑着往外掀,却见“呼喇”一声,那苫布猛然张开,吓得周遭的人都浑身一颤,兵器险些脱手。

随着孙青铜一个扫腿,那人一个跟头摔倒在地,这一倒把周遭几个都扯倒了。孙青铜一翻而出,手里抓着一条凳子,也不管眼前是谁,朝着就砸。随着一阵惨叫,孙青铜手里多了一把朴刀。眼见动家伙了,黑朗也从边上夺来两条硬枪,先一条当标枪使,直接投向孙青铜,然后自己也箭一般冲上擂台。

孙青铜提刀大叫:“非要逼我杀人是不!?”

黑朗却不搭话,一枪奔面扎来,孙青铜举刀搁架,二人打在一处。就见一杆枪上下翻飞,直扎要害;一把刀左拦右搬,压制枪身。黑朗不敢大意,抽缩拧扎,将一条枪抖了起来;孙青铜也压住刀口,左右反转,刀刀切住要点。二人打在一处又分开来,分开来又打在一处,从台上打到台下,也都不顾什么风度了,打得四下泥点乱飞。只是没想到孙青铜的刀法比拳法还好,竟把黑朗逼得连连撒手,却又拉不开距离。

孙青铜上砍下撩,刀刀凶猛,黑朗不敌,拖枪而走。孙青铜大呼小叫,紧追不舍,待追进圈内,却见黑朗猛然回头,那枪奔着孙青铜心口就扎。

回马枪!这一枪极其凶险,因为是拖枪败逃,出枪时身子反转而枪不用反转,借势一挑,人绝难防。袁镜仪甚至相信了那个传言,黑朗绝对是冲锋杀敌练出来本事,就见他矮身伏地,一枪潜底而起。这一枪,就连追来的马都能给一枪戳死。

孙青铜虽然只是个镖师,但对拖枪计还是有防备的,待枪来时用刀一拨,那刀刃搭着枪身往前滑去;同时身子斜前一栽,又是一个滚翻出击。黑朗撤枪不及,撇在一旁,而孙青铜那刀却在地上抡了一圈,划向了黑朗的脚后跟。

黑朗伏在地上不便起跳,急忙竖枪阻拦。就听“叮呛”一声,孙青铜这一刀砍着枪头滑了出去。围观者为之大骇,若这一刀得手,黑朗的腿功就算废了。

黑朗意欲抽枪下扎,可方才一架却把枪尖钻入土中,让孙青铜仰面一滚用腿锁住,同时那刀已经戳进了黑朗的胯间。

此时只要一拉,黑朗的死活就说不准了。“地趟刀。”黑朗喃喃念了一句,他没想到孙青铜竟敢冒死杀出这一招,若自己那枪抽起来,拨开朴刀就手一扎,孙青铜仰面朝上,要害洞开,随便一下就能戳死他。可惜地面湿软,毁在了老天手里。

孙青铜王八一般,姿态滑稽,但此时谁也笑不出来。黑朗颤颤巍巍将枪撒手,就跨着刀锋勉强站立起来。孙青铜刀不离胯,一个骨碌翻起身。

孙青铜道:“兄弟,咱俩也没什么怨仇,你武艺在我之上,练到这个地步实在不易,我若使诈伤了你,有悖祖师教诲,但刀枪无眼,你也使了回马枪,不能怪我阴险。”

黑朗默不作声,孙青铜又道:“你也就是替人办事,我不怪你,该怎么办看你的道义了。”说完将刀收了。

黑朗退回张锐芳身边,自责道:“某无能。”张锐芳安抚道:“没出事就好。”

孙青铜就将朴刀扛在肩上,大摇大摆往前走,观众还在回味之中,猛见那刀锋闪着寒光,吓得你推我拥让出了一条大道。

不远的尽头,袁镜仪正抱刀而立。

  二十八、引蛇出洞



孙青铜好似风中柳枝,晃晃悠悠迎过来,行两步停一步,看的人眼睛都花了。先一步脚跟点地往后倒,后一步却脚尖点地人往前栽,两脚一错,身子又向侧里摇旋。动作并不大,但一栽一仰之间就有了一股力道。接着那动作渐渐圆滑起来,显出了螺旋轨迹,那力道又似有头有尾,左突右撞,不定哪下就会冲破圆圈发泄出来。那步子也就不像是在助力了,却是一擦一滑对假想的来势做着化解。

人们议论起来,都想看看袁镜仪的实力。孙青铜耷拉着脑袋,在离着袁镜仪三五步远的时候,身子突然一激灵,刀在肩上一晃,直接就抡砍过来。本来童倚桥还挡在袁镜仪身前,此时猛然一惊,本能闪进,配合袁镜仪分左右冲了过去。

没想到孙青铜那刀就没有抡开,步子一贴,靠上了袁镜仪。按说袁镜仪最喜欢近战,可就在一触之时,孙青铜将身一偏,那刀卡着脖子一翻横拦,正挡在了二人之间。

袁镜仪猛然刹住,孙青铜将刀柄一推一旋,戳向袁镜仪当胸。袁镜仪也料到孙青铜会突然出刀,但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出刀。此时就全靠贴身分枪的功底了,袁镜仪使出手横拳占住中线,拨着来刀的长柄将刀格开,同时就上了一步抢位。孙青铜身子一晃,右腿斜刺里滑出一大步,顺着动势,扛刀的右手往前一送,那刀顺着肩膀向后划开。

围观者一阵惊叫,袁镜仪都很诧异他为何这般出刀,待明白时,那刀已经抵在了童倚桥的咽喉。童倚桥瞪着小眼睛,掐着一个古怪的动作呆立当场。

孙青铜就这样擎着刀,空出左手一指袁镜仪,袁镜仪看着童倚桥紧张得一张一张的鼻孔,老老实实又退了回去。一交手才知道,孙青铜的站位步法十分精妙,这一套刀式下来,正宗的朴刀母式他一个没用。

孙青铜仰天长叹:“唉!看来真是后继无人。白费心机!哎!”说着将刀“唰啦”一撩放开了童倚桥,然后将刀往地上一戳:“打一个也是打,打两个也是打!既然不让走,不如一并了结了罢!”说得倒是轻松,仿佛眼前齐刷刷站着的都是一根根萝卜。说完,真就醉汉一般,跌跌撞撞又往童倚桥身上扑。

童倚桥十分谨慎,孙青铜看似一滩烂泥,但是筋骨一点不散,能很快找到别人的中轴,一贴身便控住对方的身势,也难怪外面传说他得了老当家的指点。

童倚桥微妙地一闪,就好似身子只在衣服里面那么一让。孙青铜身子一空,心里也猛然一空,好似童倚桥那矮胖的身子都是不存在的。他赶紧一扶童倚桥,童倚桥那酒坛似的身子“骨碌”一转就滑开了,孙青铜却忽闪一下,一脚蹬空。

童倚桥毫不让步,身子旋回抢步一拦,孙青铜落步挨了一绊,顺着刚才的冲劲栽趴了出去。而就在将倒未倒之际,童倚桥双手一搀,又给捞了回来,孙青铜心里明镜一般,心道这胖子还真有两下子。刚要道谢,童倚桥手上一领,孙青铜的身子打着旋儿横摔出去,“啪嚓”一下,摔了个浑身开花。

童倚桥解了恨,就绕到了孙青铜脑袋的一边躲避着,作势还要拉他。没想到孙青铜一个骨碌翻滚过去,双脚一插一搂,直接箍在了童倚桥腿上。

童倚桥每日趟步转掌,护裆意识很强,本能沉身一夹,孙青铜就地一滚,又向上一翻,两腿一拖一绞,将童倚桥那左腿锁在了两腿中间,也不顾地上肮脏寒凉,就磨盘一般坠在地上。

童倚桥大惊,死撑着步子不被拖倒,扎住身子后,使暗劲提腿上勾。没想到,孙青铜身子长在地上一般,童倚桥使出便秘的劲儿都没能提动分毫。童倚桥索性站个桩步,拿出鹬蚌相争的架势,就跟孙青铜缠在一处。

孙青铜可不敢停留,就地摸起来一团糟泥,朝着童倚桥身上乱丢。童倚桥一松劲,孙青铜打个滚儿抽身出来,顺手抄起了原先的朴刀,格着童倚桥的踢腿,刀尖再次瞄上了他的咽喉。童倚桥赶紧退步,却感觉脚下一绊,被孙青铜的暗腿勾了一个屁股蹾,身子倒没摔倒,但手上、后襟都沾上了一层污泥。

孙青铜丢了朴刀道:“来!咱俩正经试试!”哈哈笑着,身子一蜷一展,硬生生就从地上拔立起来,身子好似突然长出来一节。随着一拔,拳头也冲了出来。童倚桥双手推托,滴溜一转,孙青铜那拳蹭着身子滑了过去。孙青铜一拳落空,又蹬出一腿奔向下三路,童倚桥步子一扣,腿脚巧妙一转又避开了锋芒,同时将手也打了过来。

虽说旁观者清,但此中滋味却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童倚桥手脚呼应,每一次进攻都或搬或扣地撑着孙青铜传劲关要。只是孙青铜拳法太快,不容易牵引锁扣。

危机当前,童倚桥也显了真功夫,身子一次次地绞成了麻花,却一次次地翻拧出来,滴溜溜地陀螺一般,看着浑身都是手影。孙青铜闪转冲突,但狗咬刺猬,这拱一下那啄一下,也没能把人怎么样。

童倚桥的步子极快,却似经过了深思熟虑,先一步总能卡着孙青铜的进路堵下去,再一步又一扣一摆拦住了退路,手臂又恰恰切着孙青铜的身势,无形中就把孙青铜限制在一个夹角。只可惜每到紧要关头,孙青铜总能挣脱出来。这让童倚桥越走越黏糊,整个身子含着一股兜撑的整劲,就像晃动着的半罐子蜂蜜。

孙青铜再想拉开腿脚却有些难了,那东歪西倒的伎俩更不敢用了,但即便这样,还将胳膊七拐八拐地跟童倚桥纠缠。当局者迷,童倚桥看别人时,感觉他们都被孙青铜戏耍了,此时自己也被逗引着使出了浑身解数。

一来二回孙青铜也试出了童倚桥的规律,只是明白了也难以适应。童倚桥的左右拧转,两手轨迹连成一个弧面,如同一张不断变换的盾,将攻击的锋芒都避在外头。如果拉开身体,这些手法都可以忽略不计,但贴在一处,那双掌左右连环,一挑一托、一搬一扣,换过身来又是一套。

童倚桥推托的位置十分巧妙,若不拧动周身,单凭胳膊较劲是万万摆脱不了的。先手托开,后手顺着身势一催,当心就是一掌,这掌合着周身之力弧线冲出,任孙青铜身手再快也难以拨开。即便打空了都无所谓,总能推着孙青铜的胳膊反向自己身上掖。如此一扣一推孙青铜就得退身,待一变化,那胖胖的小臂巧妙一搓,又逼得孙青铜变了方向,整个过程仿佛推车一般,调整着就把孙青铜控制住了。

童倚桥向来懂得算计,但这次不惜恋战,却把自己的拳路分解清楚了,这自然就是向袁镜仪表示清白了。也不能怪他,张家刚出了事情他就到了,上手就接管了重要职务,这不免会引起少东家猜疑。虽然他不清楚袁镜仪是如何推理的,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引起误解。

童倚桥的身子走转不停,好似转出来一个漩涡,吸着孙青铜的胳膊往漩涡里陷,但凡孙青铜一个大意,就会被牵动重心又给甩出来。看着地面被踩踏出来的脚印,竟然一圈圈地好似阴阳双鱼图。袁镜仪不禁感叹起来,若在搬运小爹尸首前,能够仔细辨察一下地面就好了,或许顺着脚印就能推断出对方所用的杀招,凭借杀招又能找到是何流派,顺藤摸瓜总能寻着贼人。

童倚桥虽能纠缠住孙青铜,但也找不到下重手的机会。贴身拳法都讲究听劲,听劲如同激流行舟。所谓乘风破浪,舵手若是灵敏,便能逢凶化吉,舵手若是迟钝,那就只能被暗流吞没了。童倚桥虽然搅起了一阵阵暗流,但却少了横冲直撞的攻势,若是手执利刃或许已经把孙青铜划得支离破碎了,但赤手空拳,远了不及孙青铜快,近了又不便打出重击,最多就是杵上一下,孙青铜插步旋腰也就化解了。

正难分难解之时,却有一人闯进了圈子。这人身量很高,板正笔直,好似一块厚重的石碑,只是一张长长的麻脸带着阴晦,嘴里喝道:“二位好汉罢手!”张手就要硬来。

童倚桥心眼多鬼,撤手便往侧里闪,而孙青铜却赶将过去,就用临时学来的手法,上手一托,下手一掌,欺负童倚桥原地走化,走螳螂钩子脚,外圈一套腿就勾住了童倚桥半边身子,借着拧腰摆臂直甩。

童倚桥竟然一缩变小,小腿一蹬,朝孙青铜胯间搨出一掌;借着一丝缝隙,硬是一个螺旋抽身出来。

孙青铜也急了,倒插一步赶上。这对那多管闲事的汉子来说,就露出了极大的破绽。那人顺势一捋,硬把孙青铜凌空扯了起来。

孙青铜也不愧是跌扑的行家,身子空中一拧,手一抓一扣,脚尖点地,燕子归巢一般稳稳当当就落了地。汉子也不搭话,双手交错缠绕,步子铲勾蹬错,上半身好似童倚桥,下半节好似孙青铜。只是他不转圈子,不玩小手,吞吐开合更加沉重,弄得孙青铜想进进不去,想脱脱不掉,虽然有个空当可以进招,但每次又都被一吞一吐化为乌有。

那人两手缠绕,搅出了一个无底的漩涡,孙青铜感觉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袁镜仪问童倚桥这是什么人?童倚桥喘着粗气道,这人是住店的一个药贩子,八成是项大郎的同门。

孙青铜显然被人牵制住了,若不是那人有意戏耍,怕是早就摔出去了。孙青铜顺劲挣脱捋手,却给人引着架起了肘子,孙青铜猛力回挣,那汉子借劲一送,孙青铜腾空而起,“噔噔噔噔”倒退了四五步。

观众一声惊呼,他们想到了黑朗,若换做黑朗,此时一腿踹来,怎么也会让孙青铜断掉几根肋骨。但那汉子只是笑呵呵走上来,还装模作样一抱拳道:“二位好汉!罢手吧?比武比到这个程度也就可以了。”

孙青铜大为恼火,不等人自报家门,一步蹿来双手齐扬。那汉子两臂交错,捧手相迎,显出了一个十字手埋伏式。孙青铜根本不管这些,借势头便压住了他的双臂,且用螳螂臂肘紧紧挤住,身子一松一紧,那力量从脚下迅速传来,身子就显出了莽牛之势,拳头一钻,就成了一对牛角。此一动大气磅礴,绝非先前的拳路,汉子封闭不住,“嘭”一声被撞中肋缘,见身子猛一抽搐,脚底一滑倒在了烂泥里。

汉子张口叫道:“再来!”却感觉腹内一阵痉挛,嘴里满是血腥味,强忍着一口咽下,又呛得一阵反胃接连嗳气。

边上跟他一路的伙计赶忙上去搀扶,汉子紧咬着牙,只用鼻子哼哼。其中一人怪叫着就冲过来,经过袁镜仪眼前时,不等孙青铜动手,袁镜仪径直一脚踹了过去,正蹬在那人髋骨侧轴,那人“咕咚”跪倒。这下并无重伤,来人一骨碌爬起身,又冲袁镜仪打来,袁镜仪只是探手一托,那人又摔了出去。

那石碑般的汉子嘶哑着喊出一声,示意不要再打了。别人没看明白,汉子却明镜一般。他家拳法脚踏实地,走正反胯的太极环绕;力由地起,传于腿胯,主宰于腰,催于肩背,而后达于肘手,此为节节贯穿;接手时正相反,周身圆转,两臂缠丝,胸肩开合,腰腹折叠,腿胯运转,如此化劲为乌有:此为缠丝运化之法。若能得到敌背我顺之势,便能借敌之力轻松制胜,又为吞吐开合。

手之环顾不过是为了摸清敌人死角,关键在于腰胯的一寸运转。就刚才,先前那兄弟被人一脚踏中运转枢纽,直接就失去了变化。第二次又被一托顶住了上节大根,哪里还有能力转化,到了这种境界,打人已是抬手就来,显然刚才的阻拦不是打人,而是救人。

大汉脸色惨白,在搀扶下对袁镜仪抱一抱拳,努力挺着最后一丝意识,点点头后被扶进了客店。

童倚桥给贵五交代了几句,贵五不敢懈怠,赶紧退出去搬救兵了。

这大汉的本事不在童倚桥等人之下,孙青铜就下了重手,对比着前前后后,袁镜仪确定了孙青铜的意图,他就是要引着与案件有关联的人挨个出手。

  二十九、龙形裹横



贵五寻找了好一圈也没找见长虹、玉政,实在没了法子,只好去请散落各处的镖户。

镖局门户跟字号是有区分的:门户里教的是弟子,有拳法师承;字号带的是学徒,随便跟着师傅练。瑞昌镖局的趟子手多是学徒,练的是一套拔步短打的拳法,不过三五个基本式子来回练。虽是三手五步,却又包罗万象,不断涨功,由于拳风并不固定,使得个人特长也能得到发挥,因而靠这套拳也成就了不少好手。像铁幡杆、蹬倒山、铁背龟、双头蛇等人,都是独当一面的二等镖师。虽然师承不是张家,但说起来都是瑞昌号的门生。

马稚儒在接管水路镖后,对这些人并不看好,重新召集人手培养。区分开来,原来这些镖师就被称为“五步套”。而马稚儒的门生是练一套新掌法,这一拨又被称为“老三掌”。

作为镖客,在字号走趟子的叫镖师,在自家接散活的叫镖户。瑞昌镖局一关门,马稚儒不看好这拨人,尚燕虎也不重用他们,这些人就退出字号做了镖户,也留下了这么一股独立的门生。由于这些人多是接瑞昌的活干,贵五跟他们关系极好。

孙青铜扛着朴刀对童倚桥道:“劝劝你们少东家吧!”

袁镜仪看了看那朴刀:“孙青铜,这么多人都拦不住你,你说的那个保命的买卖,还有必要谈吗?”

孙青铜将刀拄着地:“小老弟,如果能代表张铤芳说话,我倒也乐意跟你谈谈。”

袁镜仪笑道:“既然有交情,又为什么非要在街面上大吵大闹呢?”

孙青铜也一笑:“若张铤芳在世,他肯定喜欢这个开局。唉!咱不论这个了,你来点实在的!”

袁镜仪道:“既是谈买卖,规矩总该有吧?你如此开局,又如何收场?”

“呵,哈哈!”孙青铜晃悠起来,“听口气你做得了主了?我也不怕你怪罪,你们瑞昌自老当家一退,张铤芳一去,余下的都是牙尖嘴利、拳艺稀松的主儿,让我怎么放心?一个个只会充君子,我又不是没谈过,你问问这个胖子,我不当着大街说清楚,你们又要赖账怎么办?”

袁镜仪平和地道:“我家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了。既然你还有意谈,我还有一笔新账先跟你算算。”

孙青铜一阵讥笑,道:“这位少东家,张铤芳有话——我可不是南门楼上的家雀,吓唬吓唬就飞了!我今儿个也不差你一个,要算账,我先试试你够不够这个资格。”说着孙青铜就拉开了架势。

袁镜仪一字一句地道:“孙青铜,有句话你应该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一而再再而三,在祭祖庙会期间咄咄逼人,这笔帐我先给你记下。你既然为旧账而来,今天我就给你清算一下,你听着——首先,当期早已过了,本来就不欠你什么。第二,你以口头约定为由闹事,那是你跟张铤芳的约定,而今他人已不在,我的账上没有这笔。第三,瑞昌当铺早已关张,镖局由我接手,你有东西要当,还要看我是否愿意。还有,我镖局重开,自然会核对账目,如果寻见有你赊欠的,我也定会全力追究。最后,就是咱的新账了,今天你是恶意闹事,打伤打坏的无论是人是物,你必须全部包赔,至于你拒捕一事,这个你还得问过练总。你清楚了吗?”

孙青铜一挤眼睛:“口气不小,我自然是听清楚了,我就问一句,我要试试你够格不够格,你敢不敢吧?”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我若把你打死了,这笔账就算勾了。”

孙青铜勉强着大笑几声,单手拖刀一抖腕子,那刀“铮铮”一振,刀口就瞄向了袁镜仪。

袁镜仪退后两步,张锐芳赶过来道:“镜仪!不该你管的不要管!再商量商量。”

“二大你闪开。”

张家骖这个时候提着一柄朴刀凑过来,交给袁镜仪道:“对!咱不能让人看扁了!这小子敢到咱家门口拉屎!顺着腚沟豁了他!”

袁镜仪掂掂朴刀,对孙青铜道了个“请”。孙青铜倒提着朴刀一抱拳,然后就拖着朴刀开始走圈。

朴刀是长柄宽刃的大砍刀,兼备刀、斧、棍、棒的许多功能。袁镜仪横刀在胸,抱住门户,眼睛紧盯着孙青铜。众人也都屏着呼吸,单听着孙青铜那“啪嚓啪嚓”的拖步声,还有刀尖划过地面的“沙沙”声,都是那么清晰刺耳。

乌云压着地面,阴冷昏暗,袁镜仪瞥见周围那一张张紧张而兴奋的面孔,心意都不真实起来。

孙青铜故意弄出声响,听着那刀不是拖在地上,而是在人的脖子上一道一道地划。有的人已经感到了脖子发凉,不自觉就蹭起了衣领子。袁镜仪也将手指紧了紧,小心地护着颈项。

孙青铜恶狼一般地转悠,还不时用鼻子发出“嗯嗯”的喘息声,从面前转到身侧,又从身侧绕到身后,袁镜仪小心地准备着,在心里已经变换了几个式子。想在心里模拟出刀,但很可惜,幻想中的每一次进攻都给孙青铜抡刀封住了。

渐渐地袁镜仪也听出了细微的变化,知道孙青铜也在做着出刀的试探。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不再是交流切磋了。

就在这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躁的吵嚷声,贵五带着两个提着铁棒的大汉匆匆赶来。贵五跑在前面,不断催促着二人快走。

袁镜仪不敢分心,随时做着出刀的准备,渐渐地放空了自己,与这压抑的空气都融合起来,世界只剩下了刀锋“沙沙”刮地的声音。

孙青铜也只是翻眼皮瞄了两眼。

张锐芳不待贵五跑到近前就问:“贵五,你这是干什么呢?别惊着二少爷。”贵五却对孙青铜道:“小子!不怕死的有的是!少拿大刀吓唬人!”

孙青铜直了直腰。袁镜仪将朴刀又握了一握,身势又压了一压。

贵五冲着孙青铜又喊了一声,然后就去抓边上那人的缨枪。此时孙青铜已经走到了袁镜仪的侧面,袁镜仪看到孙青铜空出左手,探指头捏住辫梢猛一甩,那大辫子啁啁两下缠在了脖子上。

就这当空,孙青铜膀子一抽,那刀捎着泥水离了地面,左脚朝着刀背一踢,刀锋斜着就撩向了袁镜仪左肋。袁镜仪不便回身,上左步拧右肩,提左把旋右把,避开锋芒,倒背着架了一刀。

实战中没有独立固定的一招一式,袁镜仪顺势一拨,一刀撩起,趁孙青铜单手握把猛而不稳,挑开孙青铜的刀刃翻刀劈下。孙青铜落步拧身,右手一收,左臂一扛,担起刀杆拨开了袁镜仪来刀;随后左手反抓刀杆,将刀刃一翻,压住了袁镜仪的刀背。

趁袁镜仪刚转回身来,右把一送,一刀戳向袁镜仪心口。袁镜仪合把旋刀,随着一声尖利的碰撞,挂开了孙青铜的来刀。

孙青铜单手抡扫,见着时机就用另一只手辅助一下,长刀当做了短刀用。放在平常人,把握不稳变化就少,破绽多了,攻防也无力。但是孙青铜却另有优势,他身法诡异,熟悉兵器,而且腕力强劲,这刀的分量十分趁手,相对整天玩农具的袁镜仪来说,却是游刃有余。

器械跟拳脚看似相通,差别却也很大,特别是攻防意识就大不相同。袁镜仪耍拳顺了手,若是短刀、长枪都能上手,但朴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耍起来时常两手交叉,首尾轮换,让孙青铜那一阵乱砍弄得心惊肉跳。

袁镜仪前手如环,后把拧涮,换在拳法上,刀片子既是左手又是右手,一刀直削孙青铜腕子。孙青铜翻腕子横挡,袁镜仪也不碰硬,一翻刀又奔孙青铜的咽喉斜劈。孙青铜惊悸之下,前手脱开后手力提,走身不走刀,将刀柄往脖子上一贴,合步子一转,将脑袋藏在了刀后。袁镜仪那一刀便“当啷”一声,砍在了孙青铜的刀柄上。

孙青铜将刀贴着身子,袁镜仪狠力一刀也没能把他震开,而袁镜仪的刀锋就顺着他的刀柄滴水一般滑了下去。

孙青铜也不怕伤了前手,就合着左膀助力,单手抓刀硬走了个缠头裹脑,粘着袁镜仪那刀一挂荡开,左腿撤步一撑拉开距离,刀杆罩身一绕,借着惯性直撩出去。孙青铜以单手狠抓刀柄,拧身放膀,刀路由弧变直,毒蛇一般,直戳袁镜仪心口。

袁镜仪双手握刀追步向前,见着刀来只能硬挡。孙青铜那刀势大力沉,袁镜仪较劲一扛,只等着孙青铜单手不稳,给他震伤虎口、朴刀脱飞。

这是明摆着的意图,一旦孙青铜那刀被崩开,再回收手没那么容易了,这个时候袁镜仪只须上步一搠,轻易就能将他砍死。

千斤难买一声响,一声响处见阎王。器械带刃带尖,捎上就不轻,所以打法也分打沾、打空之分,只等听到这清脆一响,必然是有一方的兵器偏离了要道,有了这个失控的瞬间,就能稳妥地杀出致命一刀。

就在两刀相碰的一瞬间,孙青铜将左手一抄一搂攥住刀柄,后把就手一转,使得刀背朝前,这一抖改斜戳为砍剁,正迎上袁镜仪的刀锋。就听“当!啷!”一声,孙青铜那厚重的刀背狠狠砍在袁镜仪的护手盘上,而后跨步推刀,横刃就抹向了袁镜仪的咽喉。

袁镜仪没想到孙青铜会使这手,原以为崩开来刀正好劈下,被孙青铜措不及防的一磕,自己的刀竟起不来了。孙青铜的身子已经推着刀杆绕到了自己左侧,此时抽刀不及,也只能撑着刀柄向右偏闪了。

孙青铜那刀一抹而回,用刀背朝袁镜仪前手磕去,袁镜仪正挺着刀杆推拦,见孙青铜刀来只能撒手平推,“磅”一声响,袁镜仪双手一阵发麻,朴刀都差点脱手。紧跟着左手大拇指突然一疼,被孙青铜一刀背打在手上,刀头“呛”一声落在地上,也成了单手提刀。

袁镜仪知道孙青铜还没有完,也顾不得进刀,拔步就躲,顺势将刀一拖一扛,举手背在肩上。

人的两个肩胛骨,如同“北”字,后身象形会意写作“背”,二人对战,露了后背就是要逃,也就是所谓的“败北”了。看现在,袁镜仪已经是弃阵而逃。

大多人都被孙青铜不成章法的用刀蒙蔽了,只是觉得有趣,但袁镜仪却试出了这套刀法的精妙。孙青铜在“切削沾杆”之中对把位的把握极其精准,而且他虽是拖刀,但一招一式却合乎古传剑棍之法。这几个照面下来,打出了“脑后一窝蜂”、“秦王大卸剑”、“倒拖荆棘不留门”、“空中云磨响”这四大奇绝杀招。

剑诀有言:长兵柄以木,短兵柄以臂。但凡长柄的兵刃,运用起来多是前手为支点而后把发力,合两把抽送翻转打出招式。两把转折会划出“三个圈”。我侧身对敌,胸腹一侧的方向为里门,亦称圈里,我后背一侧的方向为外门,亦称圈外。手上一个圈,梢尖一个圈,合着步法所及的杀伤范围,又是一个圈。袁镜仪这一躲,就属于“逃出圈外”。

袁镜仪是阳把正执刀。前手虎口朝外,手心向上正握,右侧前置,右手在前。如此方便在近身时掉尾托撩,进退灵变。孙青铜拖刀,虽然也是右侧前置,但是他的右手是提的刀尾,这样一合把的时间能直接打出阴把。也就是前手虎口朝里、手心向下的压把。

阴阳把各有巧妙,在正面劈杀时,阴把为侧步压刀,不方便打提拦剪斩,但是在走小门时,刀头在后把,“中平向前刺胸膛,双臂一沉赛金刚”,无论批滑、打揭、剪、滚、磕、剃的劲儿比阳把都要大。两杆相碰大多占上风,进而可以一击而中。

这种刀法就是以后把为前把,以斜打正,以直打折,而单手时又能对空放长,在压制缠打中含着突击撒手的杀招,往往能够突发制人。这一种刀法,很容易打出“拖刀技”、“杀手锏”两类极强的杀招。按说这类刀法都是战阵大将诱敌突杀时用的,放在平时,惯用这种刀法的,多是拳棍娴熟又不拘一格的人。

你使杀手锏,我有回马枪,袁镜仪败北出圈。孙青铜也不怕袁镜仪诈败,猛追两步,换做双手挺刀,朝袁镜仪后背奋力一击。

袁镜仪见那刀来,只将肩膀一耸,单手一擎,缩着身子便将来刀崩开;接着横撤一步,身子一铺贴地,避让的同时就将大刀贴地抡开。

孙青铜“呀”一声,腾身跃起,戳刀尖向下护栏,袁镜仪那刀擦着脚底扫了过去,把孙青铜惊出一身冷汗。袁镜仪就势回身,将刀抡起旋了一圈,贯着力气猛砍下去,“嘭”一声,那刀贴着孙青铜的衣服砍进了地里。孙青铜那暗青的脸皮都惊得一阵煞白。

袁镜仪左势提刀反握,显出刀头向下的埋头刀势。

好悬呐!少东家有本事!可有能克制这小子的人了!众人一阵喝彩,算是吐了一口恶气。

“敬德倒拉鞭,遮天不漏雨。”孙青铜目光如炬,没想到袁镜仪看破了自己的刀法。眼珠一转,强笑道:“小子,还敢学我?我可是让了你一只手的。”

“不服再来。”

“俺不能再让你偷师学艺了。”

这时,贵五终于插上嘴了,也提着一口刀在那咋呼:“二少爷,你没事吧?”冲身后一招手:“都过来!”

贵五身后扭扭捏捏走出两条大汉,那表情诚恳得有点过分,贵五被这一出造愣了:“二位哥哥,这是怎么着了?不是吓着了吧?”

头一位高鼻梁大眼睛的硬朗汉子走过来,先冲袁镜仪一点头,然后丢下铁棍,对孙青铜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大哥什么时候到的?”

后一位浓眉阔口宽鼻翼的敦实汉子也丢了棍子走过来,也先冲袁镜仪打个招呼,又对着孙青铜一抱拳:“大哥来了,怎么不通知一声?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哪个都得罪不起。”

孙青铜道:“把你俩搬来了?看来瑞昌真的无人了。”

“大哥,什么事情不能慢慢说,你看,当着这么多人……”

孙青铜道:“我寻思一激能激出翻身王八来,没想到把你俩激出来了,赶紧退开。”

两条汉子对望了一眼,灰溜溜站到了一边。贵五扯着脖子过来埋怨:“你俩怎么回事?咱可是说好了的啊!”

头前一位道:“五哥啊,你还不知道啊?我们俩那五步套就是孙师傅编的,你说我们有什么能耐跟他动手?”

贵五一瞪眼:“操!我怎么一急给忘了!这他妈就是青面猿猴啊!”

高鼻子拉着驴一样的长脸,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大嘴道:“五哥啊,你得赶紧想个法子。”

贵五道:“几个掌柜都不在家,难不成我把老当家搬来?”

大鼻子道:“搬什么搬,二爷不是在这么。”

贵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袁镜仪叫了一声:“孙青铜,你要是个爷们,别说这样的话,有本事咱再斗斗拳头。”

孙青铜只是冷笑。

袁镜仪也不走动,就地一伏一掠一抄,沾地换形,身子朝着擂台撞去,眼看撞上擂台了,就真像燕子一般,擦着挡板打了个旋儿,身子一阵波折,旋着上了擂台,那形象就好似蛰龙升天,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孙青铜等人大吃一惊。袁镜仪这一阵起落好似擦地飞行,看似大方舒展,实则紧凑高妙。有实战经验的人都感到了肘、膝、手、足一到俱到的阴狠。

龙有搜骨之能,三折之势,伸缩吞吐,起落纵横。就这一步,以身法为荣的童倚桥都感到望尘莫及。

“噔、哒”连声,也不见袁镜仪提腿震脚,那擂台却好似一晃,接着就走起了大三角来回的龙形裹横,三步穿掌到了台缘,脚掌都出了擂台了,身子拧绳般一个反崩,倒插龙盘步,跟着风轮吞肘大翻身,一步又把身子扯了回来。

随着身手的拧摆定位,附在头发、衣服上的雨水“扑拉”一下,散开来一片水雾。

在场的人都开了眼了,这种式法就不曾见过,若不是亲眼所见,根本不信有人能做到这种换势。袁镜仪没用力气都显出了凶猛强悍的气势,这一串动作,好似黄龙大蟒折身三穿,而后中节翻滚带着头尾回摆,顺着这一翻,两臂就翻浪吞云一般绕头翻回,肩、肘、膝、足连在一起,身子就成了一个磕楞翻转的大磨盘。

一横一竖包罗万象。外界只知道心意拳强劲狠毒,都以为是直打猛攻的拳法,看了袁镜仪这两步才知道,敢于硬打硬进,正是因为这“浑身起横不见横”。

袁镜仪这套三角裹横连环顺畅,第三式叫犀牛望月,身子不但一个摆头折下去,而且又硬翻回来拳照眉心。那一翻非得有强劲的腰力腿力支持才行,上下三节就像三套大磨盘同时滚压而来,在场众武师都感受到了其中的威势,这才明白了鸡腿龙身绝非揣测的那般简单。

袁镜仪的心意功夫来自两人:一是张铤芳的河南派心意拳,一是河北李洛能再传弟子郭今奇的形意拳。这两支的根基都是十大形,而后河南精简出了四把锤,河北归结出了五行拳。五行拳并非简单的劈、钻、崩、炮、横五拳技法,而是气之起落、流行、伸缩、开合、团聚——劲力的五种纵横形式。袁镜仪的拳法显出了厚重的桩功和犀利风格,跟郭今奇的调教是分不开的。

但就基本式子,龙形裹横中的返首抡劈,便能化出五行劈拳;起手穿掌,收手望月,又能化出五行钻拳;折步三掌各不相同,中路一穿能够化出五行崩拳;翻身裹脑,抡劈起手,又能化出五行炮拳,而龙形裹横处处起横,仅折步穿掌就能化出五行横拳。

这手是河西袁凤仪手把手给张铤芳调的,而张铤芳又丝毫不差地传给了袁镜仪。张铤芳艺成之后实际就练两把锤,一把虎扑双把,再就是这一把龙翻裹横。这种裹横有两个练法,一个是含着四把盘树长短周展打法的,算硬功夫。另一个是以身法为主,将自己限在一个极其失利的境地去顾打八方。所以意念各有侧重,一种是“眼前无人似有人”,一种是“眼前有人似无人”。

当初张铤芳屡败于郭今奇手下,悱恻难明,不得不苦求二袁相助。二袁不便出手,又念与张氏同为一脉,且张家文化修养颇高,对存艺有益,就各自帮他调了两把拳艺。

河南袁长青发扬的是一字箭步的架子,韧劲轻步,给张铤芳调的是四把盘树。一个动作含着肩肘胯膝手足背肋的硬功,凶狠猛烈。河西袁凤仪发扬的是大过践步的架子,恨劲重步,给张铤芳调的是龙形裹横,纵横有度,一个动作就涵盖了七星十四处打法。

这两把艺关键都是在贴身辗转上下功夫,非但凶狠歹毒,而且诡异难防,头打都是抱头摆头的横打之法。回头张铤芳又去找郭今奇比试,但此时两人惺惺相惜不忍下手,改决斗为讲拳,怎奈郭今奇一见便通,竟以半步崩拳把他破解了。后来张铤芳才明白过来,打法诀头一句便是“打法定要先上身”,打法只是层窗户纸,一点即破,身法才是关键。郭今奇已经到了“龙形搜骨”的地步,莫说崩拳,任何一拳都能破他。因郭今奇有点化之恩,且心胸广阔,越交往越感觉他功力纯厚,张铤芳便心悦诚服拜入门下,跟自己的侄儿成了同学。

这三角裹横即便在翻转之中,周身各节也是严格按照三尖六合的定位运转的,无论从何处都能接手,周身就没了前后。拳脚碰着对方,不是抄开对方的梢节,就是剪上了对方的大根,任意接手,一触必翻。

且不说其中内涵,单拿出一个穿掌,那力度与速度就不是一般武师能招架的。胳膊看似前穿,又在关节处滚起棱子,就好似龙蛇波折滚翻行走。身子又在横里起着变化,四下包裹,八面呼应,也难怪叫做龙形裹横。

童倚桥恍然觉悟,过去只知道鸡步龙身直来直往,没想到回身如此之快。张家骦也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式子,他过去一直把十字裹横当做龙形裹横了,真是小巫见大巫。

随着步子的起落,就听擂台上的板子劈咔直响,合着拳势回旋起了一阵激烈的节奏。孙青铜双目血红,不待袁镜仪邀战,又夺了一柄朴刀,用力将长柄砍断一截,将长刀往肋下一夹,单举单刀蹿了上去。

擂台“嚓嚓嚓嚓”连响四声,孙青铜没有纵身,而是故意跺着地面,斜着四步跑上了擂台。只是两脚一沾台沿儿,胳膊猛抡了两圈却又跌落下来。蹲在矮墙上的观众先看到了,擂台的板子都给袁镜仪踩断了。众人听到这话,蜂拥着冲往高处去看。

一来是袁镜仪功夫大,二来也是他熟悉场地,搭台子的时候他看见过,就是将一些石块依着几根桩子堆砌起来,顶上用泥沙磨平,而后搭上了板子。虽然板子也有门板厚,但毕竟底下是有缝隙的。后来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但对袁镜仪的本事传得就更神了,因为袁镜仪也不知道空隙在哪,所以不论落脚在哪,都是下着狠劲的。

袁镜仪走下擂台,对贵五道:“问向先生把我的鸡爪镰取来!”

贵五张大嘴巴,愣了一下才道:“少东家,你不是要拼命吧?”

袁镜仪骂退贵五,对孙青铜道:“有胆量你等着!”说完气冲冲就往回走。孙青铜却慢慢悠悠跟在后面:“我跟你去就是了,我路熟!”

顺着这话,许多人想了起来,这位孙青铜过去就是瑞昌的人,不过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一晃都十年了。

鸡爪镰是真传的见证,当地人虽没见过也都听过。袁镜仪这一显功夫,连带尚燕虎在内,没一个不服的。张锐芳内心十分复杂,一时也没了主意。而袁镜仪也认定孙青铜是个破案的引线,决心把孙青铜诱到僻静之处打服。

  三十、恨鹘竖尾



袁镜仪埋头往前撞,人堆里突然响起一阵朗笑。郭老师端着个茶壶溜溜跶跶走过来,也没正眼看孙青铜,到了袁镜仪面前道:“呵,少东家这是想学几手新鲜的啊?”

孙青铜见到郭今奇有些意外,提着双刀没有说话。贵五看着郭老师魁梧的身子,整个脸都放出了光芒。郭今奇冲他笑了笑,见张家骦、张家骖凑在近前,又自言自语道:“都在看热闹啊?”张家骦脸上一热,拉着张家骖退到了观众堆里。

郭今奇就将茶壶给了袁镜仪捧着,“当着二东家的面,弄得一身污水。”

张锐芳尴尬一笑。

郭今奇转了一圈,又转了回来。“少东家在琢磨哪几手?咱用不着求外人。”

张家骖想损郭今奇几句,却又被张家骦一把拉住,他今天真够窝火的,想干点什么都被二哥拉着。

张锐芳对郭今奇一百个放心,顺着话道:“郭先生,你来了就好了,那有劳郭先生了,只知道河北有形,我还从没见过形如何施展呢,郭先生走一个形?”

郭今奇道声“好”,迈步向前对孙青铜道:“这位,指教了。”

孙青铜鼻子哼了一声,道:“说得轻巧。”

话音刚落,孙青铜一刀就冲郭今奇奔来,横削直戳,奔向心口。就见郭今奇双手一扶,也没见脚下怎么动的,“嚓嚓”两下,搬开刀杆就到了孙青铜身侧,两手一扶孙青铜的腰肋,孙青铜拧身子挥揽,但那刀杆被郭今奇格着,手提着刀柄却圈不回来;手抓着刀柄不舍得放,就让人弄个了中门打开,有刀还不如没刀。

郭今奇身形一缩,左手冲着孙青铜胸口打了个钻拳,拳劲把孙青铜戳了个仰身,正好露出了咽喉要害。而拳头就顺着劲路直冲咽喉;拳头一钻,顶着孙青铜的胸膛又打了个暗肘,孙青铜一个趔趄,双足拔起。郭今奇右拳一钻带膀,身子都贴进了孙青铜的怀里。

郭今奇坠左肘夹住了刀柄,开右步打出顺步钻拳,孙青铜右手用劲,却没能将刀抽回,接着又是一阵趔趄。这一阵交锋,孙青铜的左胳膊始终被郭今奇格在一旁,两把长刃搁在郭今奇身后,一点作用也发挥不上,还白白浪费了一双拳头。

郭今奇一扶孙青铜的肚子,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孙青铜当机立断丢下朴刀,撤一步合手下按。郭今奇就在这个空儿,一撑后腿,硬退了半步,左手攥住刀柄,以刀柄为拳,不钻不翻,一寸为先,上手就是一个退步崩拳。这一下戳上了孙青铜的软肋,二人各退一步,两下分开。

孙青铜忍着疼,绷着一张不服气的面孔,定定地看着郭今奇。而后难得地认真起来,拉开了大步的架势,步子一宽,身架就低,胳膊就显得更长了,无形中将郭今奇拦在了外圈。

张锐芳一脸紧张,喊了一声:“郭先生!改燕形吧。”

他这么说是怕郭今奇有失,孙青铜擅长下三路的攻击,而燕形也是掠地打法。再有一节,他也真想看看郭今奇的燕形,早先听说老三跟郭老师比过践蹿,郭今奇走了个横向的,打水漂儿似的噌噌就出去了,听说里边含着踩纵的腿法、抄底的手法、旋掠的身法、连环的膝法,用出来是歹毒惨绝。

郭今奇没听见似的就跟孙青铜交上了手,动作极快,就见郭今奇老雕叼羊一般,展着臂膀上下翻飞。近身交手根本看不全周身,孙青铜只觉着腰眼、腹肋被郭今奇一捅一杵的。开始孙青铜还暗自得意,感觉这就跟自己功力还弱的时候一般,靠着螳螂快手连续刁打,比武时尚可,若碰着夏侯惇似的悍将,这蜻蜓点水的打法毫无作用。

孙青铜开始加力,拧腰放膀拳脚并用,这一用才感觉到了差距。他就发现郭今奇那胳膊就像是一道“鹿角”,自己怎么动都会被那枝杈扎中身体。而无论自己怎么变化,始终找不到人家的空当。这时才知道自己被人玩弄了,咽喉、软肋、心口、下阴,不知被钻了多少下。

鹿角又叫拒马鹿角枪,就是战场上削尖了的木栅栏,冲锋时人马碰上就是个洞穿。列阵时有一手就是少派兵马显出空门,却配合铁蒺藜拦住退路,逼着敌人就进入了死门。袁镜仪也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他粘身拔根的功夫还成,而手上却少了郭老师这般的枪劲。想来过去一贯注重根节与中节的打法,却忽略了这梢节的犀利。河南派还是把打肘追,河北派却是五行拳为根基。

郭今奇的速度并不快,但孙青铜身子里头都感到晃荡了,被人一杵就钻着心地疼。而且这个晃荡不是四下晃荡,却是上下的晃荡,没着没落的。孙青铜就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小鸡,被困在了一个布满枝杈的笼子里。不觉间汗水湿透了全身,里里外外都湿漉漉的。

看孙青铜那张惨白的脸,再不懂拳的人也知道他不行了。

所谓形,河北有一种猎隼,褐背黄腹,猫头虎纹,叫做恨鹘,又叫兔鹘,漠北部族多以此物为图腾。飞禽捉物有个特点,就是俯冲而下,借起落之力坠身撕掠,一气拿下目标。飞禽虽然没有利齿,但爪、啄却似钢钩利刃,扑扑棱棱就掏出了猎物的内脏。

兔鹘势大力猛,如千钧击石,能提着飞禽、小兽回旋自如;又凶狠异常,会从猎物的后尻往外掏肠子;而且有奇能,可以收爪成拳捣物如射,崩膀裹头提物崩翻。形意取其竖尾腹打之能,唤作“形”。

孙青铜拿出了拔步短打的看家本领,起手勾采撕裂,来抢郭今奇的把位。

棋差一招,束手束脚。郭今奇身子一穿而入,顺劲挑开孙青铜的胳膊,另手抓着大腿根就把他给掀翻起来。待孙青铜的身子起了旋子,郭今奇两手一松,孙青铜落地风筝一般,垮塌一下摔了出去。

孙青铜就感觉胯骨生疼,坐在地上直翻白眼。郭今奇微微一笑,好意上前拉他一把。就在一伸手的空当,孙青铜的身子猛一蜷缩,屁股朝后,“腾”就一腿。

这腿法出式突然,难以防备。却见郭今奇不闪反进,“腾”就一腿,正戳在孙青铜的大腿根上。孙青铜啪嚓一下又趴了下去。

孙青铜癞狗一般趴在地上,心里一阵冰凉,这一脚如果勾在裆上,自己就再也起不来了。

缓了一阵,孙青铜爬坐起来,垂头丧气道:“遇见高手了。”接着突然蹦起,双手撒开,打出两团烂泥,同时下边起了一脚。

真是江湖险恶,黑朗都骂开孙青铜他娘了。郭今奇一闪就换了个位置,两手一挽齐出,就见孙青铜的身子猛然往上一提,接着就烂泥一般软了下去。

看着平平无奇,袁镜仪却看明白了,郭今奇出了一招下钻拳,浑身的力气压在小臂上,顺着孙青铜的小腹就钻进了骨盆。如果再加上中节发力,臀腹合力,能把孙青铜的尿泡挤爆裂了。

这回郭今奇可没手软,一个钻拳冲上了咽喉,如同准绳一般吊准了目标,后手贴着前臂就是一个劈拳。

嘭!嘭!孙青铜倒撞在了擂台跟上,两手一张,破布一般堆萎下去,连带面皮都跟着松弛下来。

这就叫自寻死路。孙青铜过去也是瑞昌四柱梁之一,郭今奇本来无意伤他,但撒开的烂泥挡得双目失灵,生死一线,神领着一般就打上了。

张锐芳都吓傻在了那里,他在孙青铜身上可是做了许多设想的,孙青铜眼睛都不眨了,更不知道是死是活。郭今奇道:“没事的,我有分寸。”那两个镖户蹲下来,一人扶住一人架着,把孙青铜往起搀。孙青铜神智还在,只是受了震荡反应迟钝,动一动身子感觉胸肋苦闷,自脖颈到大胯一线的筋骨都失灵了,连下半身都温乎乎的没了直觉,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孙青铜努力挣扎着,在地上行了个礼,强咬着牙挤出一丝声音道:“不知孟大侠在此,多有得罪。”郭今奇就走上来给他简单地抓了抓筋脉,孙青铜凑近郭今奇的耳朵道:是瑞昌当家指使我的,孟大侠别丢下我。

郭今奇好似没听到,袁镜仪却吃了一惊。张锐芳也赶紧凑过来,只听到“不要丢下我”什么的。孙青铜翻着白眼喘了几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对两个故人道:“走。”

张锐芳赶紧招呼人帮忙,童倚桥也令贵五跟上,郭今奇看着孙青铜走出去了,从袁镜仪手中取回茶壶,对着满场惊异的目光道了一句:“二少爷厉害了啊!擂台都叫你毁了。呵呵!谁还敢说后继无人?”说完,又溜溜跶跶地走了。

与鹰隼同类,也被理解做鹘形别写。擒捕天鹅的海东青也在此列,许多古画都是它骑在天鹅头上翻拧鹅颈、啄冠取脑的姿态。它的捉拿特点是捉物倒翻,有这个本事,便不单纯是用双爪之利了,而是利用翻飞的升力,将尾腹的劲力合于拳上,看似拳捣拳钻,实是臀腹之力的体现,所以形意引用的是“臀尾为一拳”,双拳自腹部冲出却不放长,合臀腹之力骤然团聚,射出拳头。如果此时用上翻弓断弦之力,便是山西原传劲意的根本了。

后来的五行连环拳中,在一串的崩拳之后连着三个鹞形束身。这三个只有中间一个是鹞子入林,化形为炮拳;之后的一个,是鹞子钻天,化形为退步钻拳;开头一个,便是形崩膀,双拳齐攒,自腹腔沿咽喉上冲眉心,而后崩膀打开门户,此一瞬间,无论头肩肘手都能发挥。只是后期又加了鼍形,演变成了白鹤亮翅,原先的要义却渐渐被忽略了。

后来形意拳谱流传开来,被诸多流派对比借鉴,单就十四处打法之外,更有臀打、尾打、腹打、肋打的高级打法。此处就是借臀尾力而不直接引用的打法之一。大鹰捕狼、鹿等大型猎物时,是以鹰爪钢钩抠进猎物的后腰,然后借着升力把猎物后身提起,然后借力飞旋直到耗死猎物,或者得着机会直啄要害。能把猎物提起来便不只是凭借双爪的力气了,这便是臀尾一拳的形式之一。

这一拳原本藏在十大形其余的象形里,李洛能先生提纯精义,又加入崩膀回旋之法演为一形。在此之前,原本没有形。

郭今奇用的只是合乎内劲,拳形上只取了单边的形,这实际是暗地教袁镜仪的。如果不做内劲区分,单看外形,说成钻拳、崩拳皆可,但拳法的真谛,却正在这些细微处。

郭今奇都不见影子了,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着有人出来说两句。这时雨又落了下来,似是积攒了一下午的沉郁突然就倾盆宣泄了出来,众人逃命一般,哄闹着冲进了车马店。

宽敞的饭厅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店伙计一见二爷来了,不等吩咐就摆了一桌子茶点。童倚桥看出袁镜仪不愿意跟这些人挤在一起,便冲回掌柜房取了把伞,又回来将袁镜仪迎进掌柜房。

雨很大,却没有起风,童倚桥就把窗支开一点,谈话声伴着雨水声,就嘈杂着传了进来。童倚桥给袁镜仪递上汗巾,泡上茶水,又从外面端进一个火盆,拿了一套干净的伙计服对袁镜仪道:“少东家别冻着,这是成新的学徒服,别嫌弃,先凑合换上吧!”

袁镜仪领了童倚桥的好意换上了。

童倚桥磨磨蹭蹭转了两圈,最后却只是奉承道:“少东家好武艺。”袁镜仪道:“很少使刀,若非孙青铜有顾忌,强打下去,怕也撑不了多久了。”童倚桥微微一笑,道:“我虽然每天练拳,也确实很久没动手了,许多功力上的东西都施展不出,以后遇着事情,怕也得走功夫之外的招了。”

袁镜仪觉得童倚桥就像磨房的驴子,他的心机主要还是用在生意上了:有富余的时候,最多也是叼两嘴草料,或者冲着小驴子叫上几声,都是无伤大节的小毛病,便改了以往的印象。

有火盆跟热茶里外的热气,袁镜仪渐渐恢复了体温,经这热乎劲一激,上下还打了一阵哆嗦。童倚桥怕他去追孙青铜,道:“少东家稍安勿躁,你刚经过激烈打斗,又被这冷水一浇,寒气入表,此时刚刚恢复,千万不能再着凉了。郭老师那一手下去,他就是想跑,这三五日也走不得路。等贵五回来再说。”袁镜仪摸着身上真有些凉,又端起茶碗坐了回去。童倚桥看着外面的雨势,一语双关道:“没想到今年雨水这么旺,黄河可别决了堤。”

里外干透后,袁镜仪还是带着童倚桥,按主人的礼节去看望了一下那位“石碑客”。那人已经睡下,袁镜仪看到床边有个沾着血痰的脸盆,知道他伤得不轻,便对照顾他的人道,有什么难处就讲,生意上可以由客店代理,店钱不够也可以赊着。那一行人连连道谢,说同门师叔不日就到。袁镜仪又隐隐感觉到一丝危机。

一直等到天黑,贵五才跑回来报信,说孙青铜开始是被扶到了“铁背龟”的家里,但刚熬好药还没喝,黑朗就带人掳走了孙青铜。

袁镜仪顾不上吃饭,拉上贵五就往外走。

海升楼灯火通明,因为下了一天雨,许多商家都凑在楼上饮酒。贵五上去一打听,招待打擂英雄的宴席已经散了,只余下几个痞子围着一张赌桌吆喝。袁镜仪问了问,伙计说张锐芳给众人解了仇,孙青铜已经跟人离开了。

袁镜仪自然不会相信,但张锐芳等管事的都不在,他也没法去问,无奈又回了车马店。

袁镜仪又去看了看那伤者。这人的武艺一看就是正经门户所传,他若真跟项大郎是同门,很容易被人利用闹出矛盾。这个时候,再也不能多事了。汉子已经醒来,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已是躺倒的石碑。袁镜仪重新查看了伤势,又摸了脉门,感觉即能行走便无大碍。

张文治说,这人本来就是怀化药商,自行用了理气降逆的方子,三香、二白、枳壳、川朴,但是受伤并不单纯,虽说止住了呃逆,却心慌腹胀,不敢做深呼吸调气。

袁镜仪摸出了孙青铜的手法。这一撞是用螳螂拳迎风扫叶的拳路,灌入了心意拳的钻劲,内劲直透进去,表面是肺门受伤,实际是心脉受损,看心经穴已积淤变色了。因为伤在檀中、鸠尾,振动心经,所以才感到两眼昏花,饭食难咽。多亏及早卧床,就今天这天气,若只当气血阻滞来处理,见风发作,三日必死。

看来孙青铜相当精明,这人如果急于报复,一旦受风发作,那也是多日后的事情了,官府也拿他没话说。

阴精所奉其人寿,阳精所降其人夭。袁镜仪劝汉子先停了化湿开郁的药,先上防风、川羌护住命脉,而后分次加药,先添芍药、青皮打通淤阻,再以红花、归尾、苏木以妇方救险,十二日后若无大碍,则能保着真气不失。

行医者给自家辨证难免走心失准,伤者思量袁镜仪开的方子确实妥帖,谢过之后,换了用药。

袁镜仪如此嘱咐,也是稳住这人十天半月,免得在车马店惹上麻烦。他饿着肚子回了家,想到孙青铜喊郭今奇为“孟大侠”,感觉很是蹊跷,便径直去了张瑞祺的房间。

张瑞琪的房间夜里总亮着灯,看灯影晃动,便知道老头子没睡。敲开门,袁镜仪却感觉哪里变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室内挂的一副中堂换了新的。现在是一副很特别的草书,大草挥就一气呵成,墨色浓淡干湿尽有,点画勾划皴挫俱全,特别处在于布局精奇,竟然利用了勾画的粗细虚实造出了一幅幻象,使得文字前后有别,旋绕纵横,观之不像平面字画。

能写出这幅作品的人必然内功深厚,这让袁镜仪赞叹不已:浓厚处如乌云翻滚,纤细处如银钩铁线,清淡处如烟雾缭绕,干枯处又如老树虬枝;望过去仿佛置身于滚云怪墨之中,但汹涌浩荡,却又不见狂躁,隐隐有龙蛇显露其中,真可谓致广大尽精微之作。两边是一副行草对联——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张瑞祺道:“看出厉害了?”

袁镜仪道:“浑厚大气,圆转灵通,既有贯通古今之才,又有出世入世之能,可谓仁人智者。”

“你能这么看,我很高兴。中间是你高祖父的墨宝,对联却是胡大人亲笔。”

袁镜仪犹疑了一下,看来这位胡大人很不一般。张瑞祺用指头点了点桌上的一册折子,封面写有《军兴纪略》四字,知道这也是胡豋云所赠了。袁镜仪对着灯光翻了翻,册上写道:

间尝博观载籍,考之往古:盗贼之发,或困于饥寒,或迫于征敛,畏死幸生,铤险啸聚,少者数百,多者累千,负固山梁谿垘之间,摽掠数十里而已;其甚者,如前明流寇,众常数万,非一乡一邑之人,处无定巢,毕岁狂奔,无所留恋,加以天灾岁歉,千里篙蓬,择地焚屠,苟延喘息,并无室庐孥贿之乐也。今之皖匪不然,起于皖北颖、寿、蒙、亳之间,有庐旅,有妻孥,不饥寒而抗征税。国家因用兵粤匪,挞伐稍稽,遂乃子弟父兄相率为盗,私立名号,曰堂主,曰先锋,或数百人为一捻,数千人为一捻,故当时号曰捻匪。恒于春秋二时,援旗摩众,焚掠自近及远,负载而归。饱食歌呼,粮尽再出,有如贸易者。

张瑞祺道:“这是张曜大人的平捻方略手抄本,站在那样一个角度,所见所闻又是另一番景象,一地一患,相同又不同。现在有一路阜阳白莲教余部,首领为‘顺天军师’王庭桢,‘大司马’李朝化,二人发动周边四县捻子五千余人,一路洗劫,直逼项城。本地一马平川,除去河道再无险地可依,若拼杀起来,我心存善,必遭其害。”

停顿了一下,张瑞祺又道:“不日捻子就会围城,现在钦差巡抚提名,由你二大主持团练抗捻,事到临头,我看也不是坏事了。”

“你现在也向着胡豋云了吧?”

“朝廷挑选胡大人,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军队调度的事情,并非有指派懂兵法就能行,更多是人情上的东西。捻匪你又不是没见过,若不是许多事务贻误战机,这些农民又如何能跟洋枪对抗?如果真正放权给一个擅于用兵的营官,这一支营队就能打出常胜的旗号;若有三支法令严明的营队,保护一方不在话下。可有这样的大人与这样的将领吗?打仗打的不光是胜败。胡大人是有真本事的人,在官场斡旋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处理起事情来应当周全一些吧。”

“胡大人有指示了吗?”

“能做的还不是安抚民心,以防恶化。”

“爷爷是感觉胡大人乐意支撑这样一支营队?”

“你马伯父受袁保庆大人引荐,已经与洋枪骑兵营的吴长庆大人取得联络,咱家的马匹一贯做军马之用,这在捻匪中也引起了忌讳,即便推脱,自家还是要做准备的。首先社火需要认真对待,办好了可以凝聚人心。”

袁镜仪道:“要我做些什么呢?”

张瑞祺想了想:“其实并不难,天地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事。你只要自然而为,做好榜样就好。”

“是让我来执刀分羊吧?”

“人选也就你跟家骠了。可家骠单纯,我不想让他卷入险恶,所以还得你来。你夺下拳魁的事情已经不胫而走了,已是众人瞩目的人物。”

袁镜仪想,有所敬畏才能统一道德,需要寄托,所以有了庙宇。可这时节偶像不佑,确实需要有人出头振作精神。分个羊并没什么难的,但却是一个变局起端,这一刀割下去了,往后就会有许多地方等着自己出刀。

想到来此的目的,袁镜仪还是试探着问:“我能夺得拳魁,爷爷也早有安排吧?”

张瑞琪显然知道这话是指着孙青铜说的,但他却不跟袁镜仪明言:“有意无意是真意。”

“孙青铜见过爷爷了?”

“他的事情你先不要管了。”张瑞琪脸上显出一团愁云。

袁镜仪猜到定是出了什么意外,老当家也在为此犯愁,又换了个问题道:“孙青铜怎么称郭老师‘孟大侠’?”

“哦,”显然张瑞琪早料到袁镜仪会有此问,“孙青铜离开的时候,郭先生还没答应进咱家,郭先生本姓孟。”

袁镜仪大可自己去查,问老头子也不过是打个招呼。最后又问了问军马与庆字营的事情,张瑞琪道:“不错,咱家的马还是挂着袁家的名义输送,这一次你马伯父处理得两全其美,马匹还是圈在咱家喂养。你要注意喂养,对外也要这样宣扬。有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办一个赛马的大会。”

袁镜仪了解了客户那边的态度,看张瑞琪神色,且不管他是否对送马一事有察觉,但至少并没严禁自己插手。既然是配合团练搞防御,那用在防御上也就是了。张瑞琪说了半天团练,却一句没提张锐芳,袁镜仪料想是孙青铜之事有变了。

“回去准备一下吧,别耽搁了明日捉鬼。”

  三十一、社火斩鬼



次日天未亮,周遭各寨民众已收拾停当,早早等在家里,听着街面上的声响。张宅门前大街挂着一排排大红灯笼,在冷清的晨霭中模糊而神秘,连带几个寨子都被笼罩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听着脚步声,本地的男性都悄悄地跟随上来,队伍蜿蜒浩荡,一直走向条河河堤。河面弥漫的水雾悄无声息地流动着,将整片田地都遮掩得神秘肃穆。随着一声恳切的哭号,张瑞祺趴在地上,对着神像颤抖地念叨着,默背着祭文,数念着罪过。在这一声声虔诚的哭号中,这一坟的祭祖仪式就拉开了帷幕。

传到今天,这一套几乎流于形式了。真敬鬼神的,大多封闭在屋子里吃斋念佛。只是这祭词从张瑞祺的嘴里喊出来,又让人生出了一阵感染,不禁联想到他这十年的反省。

张钰芳从孩童时就跟着他爹上祭,虽然一直在学习模仿,但到现在都没理解他爹为什么会这般模样。

张锐芳在这一天却额外心硬。他一次次告诉自己,一定要耐得住寂寞、藏得住秘密,事情一定要在心里无声地唠叨,千万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自己这里错了那里不对。

袁镜仪知道,他爷做过许多错事,因为他认错,所以就承受了许多痛苦,这些是难以与人诉说的。一个高傲的老人,跪在数百乡亲身前痛哭流涕,如果只有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孤独。袁镜仪很早就看出了这点,所以他从小就懒得说话。可惜,回到了大院之后,却也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说一些话语了。

众乡亲的羞耻心、正义感也被调动起来,也开始细数一年来的罪恶,大多数人问心无愧,有的却胆战心惊。

按惯例不能让乡亲们跟着跪太久,估摸着差不多了,张钰芳就以长子尽孝的理由去拉一门尊长起来,而后载歌载舞,杀鸡宰猪,随着火焰升腾,叩送神灵回天。

大火“呼”一下冒起来,龙马神像的卷轴就随着外边的黄缎子一起烧起来。画像化作了几团火球,随着气浪翻腾旋转着越升越高,不等下落就被火焰吞下了。

地上聚合的草根被灶里请出的火种引燃起来,拌着毕剥爆裂的声响,呼呼的火焰张扬起来,那吞噬万物的力量令人畏惧而兴奋。袁镜仪趴在地上非常安静,他对这感觉并不陌生,无数的夜里,他都是这样躺在河岸上听着火与大地的声音。

火光随着纸片越升越高,扶扶摇摇的,似乎真有一个高大的身躯,踩着热浪直升到看不见的高处。

祭文宣读完毕,身后传来一阵炮响,然后锣鼓大作,花脸狰狞、蓬头散发的四个“黄鬼”,自坟堆中张牙舞爪地蹦跳出去,一路啸叫着互相追逐。参祭的队伍沸腾喧闹起来,埋伏好的金瓜、铁钺、朝天镫也一齐竖立;顶盔冠甲、背插靠旗的“黑白探马”,在人群里往来冲撞,引出了旱船、高跷的队伍;随后是身着朱红蟒袍的阎罗,也在判官的簇拥下开始派鬼捉鬼。

男女老少就都参与进来,举着柳条鞭,张罗着、吆喝着、敲着铙儿钹儿一路追赶。大鬼手持钢叉、铁索,二鬼挥着青鞘钢刀,跳鬼手舞令牌、黑扇,一路引着众人追打代表着瘟疫、疾病及一切邪恶的黄鬼。黄鬼身插四把滴血的钢刀,就在人堆里翻蹦逃窜。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庆典,喜悦的宣泄掺杂着对自我的反省。人们似乎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欢乐舞动的身体,平日的一切苦难完全抛诸脑后,他们眼里只剩下了那团跳跃的黄色。

一种美妙感觉被调动起来,人们相互感染,又身心分离,进入了纯粹又简单的愉悦之中。喧闹了一两个时辰,充斥在耳边的锣鼓声似乎都听不见了,眼前的事物都变幻起来,应有尽有,随心而动。人们持续着恍惚的兴奋,一直喧闹到太阳升起,众乡亲围着醮棚开始围道捉鬼。跳鬼在头前逗引,大鬼、二鬼紧随不舍,赶着黄鬼在人墙里来回冲突,直到人墙挪到了醮棚根上,这才在将黄鬼摁住归案。

老天爷变脸很快,太阳猛烈起来,完全不见了昨日的阴云。过了正午,地面已经见干,而在许多地方,又星星点点冒出了嫩芽。

张瑞祺踩着嫩芽,跟胡豋云在一旁指指点点,他告诉胡豋云,等那个花里胡哨的小人被“开膛破肚”了,人们真就会相信,这一年的厄运都被扯走了。

再一次的火光冲天、纸钱纷飞,人们的激愤到了极点,判官正坐高台开始审鬼;接下来有一段“不做不道事,不怕见阎王”的唱词,全是劝人向善、莫要忤逆的赞语。若放在太平盛世,这一段自然是活动的高潮,但作为身份最高的人,胡豋云感觉愧对百姓,那些劝善的良方,原本该是让上下所有人去履行的。

原本张锐芳还鼓动胡豋云在“阎罗斩鬼”后说上两句,胡豋云却脸带羞愧地躲到了一旁。张瑞祺一看这样,对张钰芳道:“尽快开戏吧。”

这一套戏曲,除了原先的梆子,张锐芳特地从外地请来了傩戏高手,剧目都做了革新,利用剧中情节,夹杂着“画皮变脸”、“五鬼搬运”、“千里飞钱”等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神迹大戏”。

最奇的要数黑朗,此时他涂着狰狞的油彩脸谱,几乎让人认不出来,在“法场”上悄悄替换下了“阎罗”,指着“黄鬼”一阵怒骂,随着口中念念有词,脸上的肌肉牵动着脸谱不断颤动,一甩脸竟能换掉一张脸谱,黑脸变红脸,红脸变画脸,一张比一张恐怖,探鼻子嗅一嗅边上的火把,一个喷嚏竟从嘴里吐出了一道火焰。火焰热乎乎的自眼前掠过,吓得站在前排的孩子尖叫着往后躲。

就当着众人的面儿,大鬼、二鬼按住黄鬼,在跳鬼的哀嚎求情声中,黑朗将手在火炭里抓了一把,两手一撮竟然将火炭变成了一把黑灰。在场众人连带不信邪的拳师都被这一手惊住了。

黑朗用黑灰在黄鬼的肚子上抹了一个圆圈,一使劲将手掏进了黄鬼的腔子。黄鬼挣扎起来,黑朗一甩袍子,把黄鬼连头带身子给罩了个严实,那手在袍子下越探越深,好似把五脏六腑摸索了个遍。血汩汩地冒出来,把那袍子都染透了。

这一阵把躲在一旁的胡豋云都看得心惊肉跳,叹息着对张瑞祺道:“没想到,我堂堂朝廷命官,竟然也得靠着这等手段与教民竞争。”

张瑞祺安慰道:“大人勿怪,傩戏自古就有,待一阵揭穿后,教民的伎俩就不管用了。”

“有些敬畏还是好的,人无敬畏,更难控制。只是这个火候很难把握啊。”

为了防备白莲教民潜入闹事,周长武亲率团练在各处巡防,郭今奇这些族外人士也都承担起了守寨之责。长虹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引起怀疑。

少了这些帮忙的,张钰芳就跟着张瑞祺跑前跑后的,一会跟这个“鬼”交代几句,一会又跟那个“鬼”打个招呼,让人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些鬼怪都听张钰芳安排。虽然大家对祖宗都很虔诚,也知道这套仪式不过是在演戏,但等看到黑朗那一套手段时,这些人都害怕起来,难道真的有人被“神灵附体”?眼看扮黄鬼那人被掏了五脏,群众都不禁惶恐起来,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施法杀人了。更有甚者,竟开始传言黑朗就是什么堂主阎罗附体了。

看时候差不多了,张钰芳喊过袁镜仪,袁镜仪腋下夹着一个长包裹,带人拖来了一辆板车。然后伙计将罩着白布的黄鬼抬到车上。

铁木堂的人也掺杂在人堆之中,张家骖一见那包裹的形状,惊讶地对张家骦道:“二哥!那是鸡爪镰!”

鸡爪镰虽然外形有点像双戟护手钩,又叫“虎头钩”,但内理、用法与之大不相同。虎头钩就类似弯刃剑,说起来兼备了刀、剑、戟的许多功能,但钩的特点是四面见刃,头尾捉拿,还是相对单薄犀利的兵器,用法自然也是取巧多一些。而镰放大了却是镗,虽然演变为单手使用,但取义未变,攻守强劲,可以擒破诸类兵器,尤其是长枪重刃,甚至六合哨子棍在制式上都不如它。

后来又演变出一类鸡爪剑镰,相对制式就轻巧了许多,比虎头钩都要小一些,只是刃背处又叉出一支横刃,好似鸡距。它相对重镰携带要方便些,跟鸳鸯钺反而有些相通。

虽然心意六合为枪劲化拳,但兵器上,河北一支多用单刀、黑镗,河南一脉多用哨子、小镰。在张瑞祺一门,更是把小镰当做了真传的信物。现在袁镜仪以镰献祭,显然就是要告诉同门,他已经接了张铤芳的衣钵,长了身份,往后再挑战他,他就可接可不接了。

袁镜仪指使众人散开,就在地上走了一圈,撒着炭灰画了一个大圈子,随后将手一扯那白布,随着一阵烟雾腾起,那躺着的黄鬼却不知怎的不见了,车上竟多了一只白色的大羊。

众人惊诧起来,这跟以往献牲可不同了。以往都是拽上羊来将脖颈一搬,一刀在颈子上戳个窟窿,切断喉管将血放尽,仪式就算结束了。可这怎么就把人变成羊了?

一位小陪祭站在圈外一声招呼,用很好听的童子音念叨了一段什么“摆上八仙桌,扯起红绒绳”的说辞。锣鼓家什陆续地停了,摇动的火光加强了气氛的庄重。仿佛只在一瞬间,嘻嘻哈哈的喧闹就硬生被吞食了。

袁镜仪仿佛变了一个人,缓步走向那羊,就手抓住羊角,将夹在腋下的包裹一抖,露出一个壶鞘般的大刀鞘。刀鞘是绿色圆斑鲨鱼皮制成,表面闪着柔和的光华,一看就是正经传承的物件。

袁镜仪从里面拽出来一对奇形镰刀来。看到小镰的时候,张瑞祺都皱了一下眉头。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这样一对镰刀,与牛羊都没了关系,倒是一件歹毒的凶器。这物件铁杆铁刃,两头带枪,前段枪头下叉出一柄很厚的镰刀,后端把手处,多了一个护手月牙。

袁镜仪右手擎刀,用左手拍了拍那白羊,那羊就似听懂了一般,驯服地跪下了前腿。观众被惊得目瞪口呆。

胡豋云也瞪大了眼睛,黄书楷悄悄道:“大人,这小子的暗劲相当高明。”胡豋云目不转睛地盯着袁镜仪的动作,问道:“你说什么?是说这孩子功力深厚?”

黄书楷道:“这是心意把的颤劲,一击之下巨树震撼,只是他筋骨都练开了,身子一晃就隐藏了这动作,通常很难察觉出来。”

胡豋云道:“我怎么没见他晃?”

“大人是被他手上的动作吸引了。”

胡豋云点点头,看到周围那充满期待的眼睛,又捋着胡须道:“人心齐,泰山移啊!这孩子可用。”

众人都等着袁镜仪怎么一镰割开羊的喉咙。袁镜仪拍着羊头,揪住羊角一拖一拽,将羊整个翻了过来。那羊好似吃了迷药,就四脚朝天地乖乖等着。

袁镜仪一腿跨上了羊身,就问话似地摸了摸羊头,左手戏法一般,顺着肋骨就掏进了羊的腔子。这回众人都看清楚了,那手法跟方才“阎罗摸鬼”一模一样,就看着从羊的心口冒出一个膜泡来。袁镜仪将那膜泡顺着心口的一个窟窿往羊肚子里塞了塞,然后那羊就偏下了脑袋,蹬直了四蹄,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归天了。众人被惊得头皮一阵发麻。

袁镜仪起了身,那羊完完整整躺在地上,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所有人都看傻眼了,寂静无声地等了许久,那羊却丝毫没有动换一下。

胡豋云心口堵着一团疑问,盯着那羊道:“怎么没动刀这羊就不行了?是被拍碎头骨了?”

黄书楷道:“天色太暗,大人没有留意,他在端正羊头的时候,已经用那怪刀的小枝在羊的心口豁开了一个口子。”

胡豋云更不明白了:“那怎么又不见血呢?”

黄护卫道:“下手的分量相当精准,刀口在皮毛与筋膜之间,所以没血流出,他就从口子探进手去,抠断了羊的心脉。”

胡豋云的心尖颤一下,不自觉地捂住心口:“这是什么杀法?”

黄书楷道:“君子远庖厨,大人没有关心过这个,蒙古人都是这种杀法,如此杀羊,羊不遭罪。”

“原来如此。这小子下手也太快了,竟瞒过了我的眼睛。”胡豋云对袁镜仪很感兴趣,“他手上那支支丫丫的是什么兵器?”

黄书楷也不确定,道:“是加了护手钩的镰刀吧。枝杈过多的短兵对身法要求极高,不比刀剑枪棍这些正宗家伙方便。”

胡豋云笑道:“听你讲拳就是明了。”黄书楷补充道:“八卦门的鸡爪锐、子午鸳鸯钺,形意门的日月乾坤剑、麟角刀,都是同理的物件。但叫我选的话,我还是感觉铁棍趁手。”

袁镜仪用杀羊不见血的手法一气宰了三头白羊,而后退在一旁,另外有人接过手来,帮忙剥皮截肢。这一手着实把众人惊呆了,人们议论起来,说袁镜仪身上煞气好重,牲畜见了他都老老实实伏地待宰。有人说不是,是他这五年风餐露宿得了神通。最可怜的是刚开蒙的孩子,没被大人捂上眼睛的,此时都吓得哇哇大哭。

铁木堂的人夹杂在人堆里,感觉铁萼堂还真是花样翻新,不给钱、不给粮,玩几个手法就把人糊弄得心服口服的。张家骖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不能让袁镜仪这么轻易就成了神灵。他就鼓动说,袁镜仪是得了妖法,把那扮“黄鬼”小儿变成“白羊”宰了。宰杀的三头白羊,都是傩戏演员。

这话传得风快,扮黄鬼的家人正在寻找孩子哪里去了,听到大家都这么传言,很快集合了亲友邻居,找着张钰芳诉苦要人。“孩子没吃没喝跳了一天小鬼,没得着好处不说,还被袁镜仪活活变成了白羊……恳求‘张财神’说动袁镜仪,把孩子再变回来吧。”

带着面具的“鬼兵”受到张锐芳的指派围拢过来,嘴里一阵吞云吐雾,阻挡着这些人不得纠缠。看着一张张狰狞的面具,又想起方才难以置信的法术,众乡亲甚至怀疑这些面具后已经不是原先的演员了。他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人已经被恶鬼附身,或者已被袁镜仪变成了真正的鬼怪。

这些人又愤怒又惊恐,甚至抢夺了仪仗用的幡、牌、瓜、钺组成队伍,把妇女孩子召集在一处,开始商议各种破解的办法。张家骖给他们支招,说施法的就是袁镜仪,用屎尿泼他就能现了原形。这些人真就张罗着家什逼着孩子撒尿。

张钰芳自然是知道内情的,看到这个状态很是得意,但这些人只敢跟张钰芳吵嚷,却不敢去惹黑朗与袁镜仪。张钰芳还想出来装装,结果给人泼了一身童子尿。张钰芳眼见控制不住局面了,弄不好能让人当做黄鬼打死,赶紧就放出消息,说那位白胡子老人就是微服私访的巡抚大人。这些人又朝着胡豋云一拥而上,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呼天喊地,恳请老大人做主。看那架势,已经不管这人是不是真巡抚了,如果不能给他们做主,或者连带老头子都要当做黄鬼斩杀了。

黄书楷领着一队乡勇护着胡豋云上了高台,而后就挺着刀枪守在四下,任何人都不得近前。胡豋云扶着黄书楷上了高台,先由黄书楷察辨了一下是否有刺客隐在中间,确定无事,这才端出了老大人的架子,笑呵呵地告诉大家,这只是一个玩笑。然后借题发挥演讲起来,说好人家不应该学那些歪门邪道,什么开香堂、聚捻子、施法术、传妖言,非但不能传,而且不能信,信了便是为害一方,害人害己……可老头子讲完了,底下的人却没听到似的,只是追问老大人,“扮小鬼的孩子都哪里去了?”

胡豋云感受到了民愤的力量,看着乌泱泱的一大片人,都张着双手向自己要人,原先玩笑的心情一下凉到了腿肚子。他勉强地撑出一副温暖的笑容,暗示张锐芳赶紧进行下一个步骤。

由张锐芳领着,小鬼们一个不少地还原了面目,亲人们赶上去又摸又捏,问孩子有没有什么不适。这些人就分散开来,将“法术”的秘密一一揭开了。思想单纯的乡民们转忧为喜,虽然明白了是个障眼法,但更加敬佩这些艺人还有胡大人的苦心了,又簇拥着继续看袁镜仪解羊。

但在骚乱之中,袁镜仪却看到了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说陌生,是他们本不该在这个场合出现;说熟悉,是因为其中二人正是朱兮、朱然兄弟。

  三十二、白羊献祭



羊已经被放血去皮,解了肢蹄,心肝五脏也都用盆钵盛了,由长者端着分配下去。做这些时,袁镜仪都没上手,待羊排出来了,他才来到车板铺设的案板前,将双镰一并提了,甩腕抖了一串刀花,照着羊肉就割下去了。

胡豋云对袁镜仪那刀很感兴趣,在黄书楷的护卫下,探身到了近前看去。

“我看这刀片不薄。”

“回大人:他这兵刃短叉很多,又通身纯钢,自然是以强欺弱的打法,也必须沉实。”

胡豋云满意地点点头,他身边的护卫可谓高手中的高手,无论江湖打斗的本事,还是殿前科考的项目,样样都能拿得起来。特别是这位黄书楷,虽然相貌粗犷,但是拳术知识相当渊博,而且点评精辟,一针见血。

袁镜仪的动作不快不缓,但沉稳扎实:右手戟刃口向上,自心口翻出,左手戟紧随其后,两镰相搭合为一器;随着上步双镰转换,左右走个几个循环,虎口合了刀口,起自心口,出自人中,三口并一口,合着夹剪步子,三尖相照,正正经经出了一个五行钻拳。

形意拳劲取法于枪,当把无形之枪贯穿于身体后,拳头便成了枪头,用起横刃枝杈的兵器反而更带劲。这镰五尖两刃,合了整劲就能占中起横、以短制长,运用起来就跟铧犁破土一般,遇横直进,遇直起横。两膀展放,又能打出沉重的攻击,就好比当日孙青铜单手提刀,单凭支叉就能克制短兵,左右远近配合,又能擒破诸类兵器。

先看一步走,再看一伸手,黄书楷跟胡豋云一解说,胡豋云连声称赞。

小镰本不是这类用法,袁镜仪故意用了形意的演练风格,也是因为形意拳竖直中正,动静自便,借此偷偷地观察周遭的情形。朱氏兄弟在此时出现,不知道他的人马会不会趁虚攻寨,只希望他念在“八卦”二字,不会借着伏羲祭典图谋不轨吧。

袁镜仪面对半扇对开的羊架,表情凝重而神意轻松,围着案板比划起来,两手穿撑兜裹,盘绕滚翻,那表情砍瓜切菜一般轻松。袁镜仪空出镰月不用,只用小戟的月牙一阵挑拨,顺着骨肉间的肌理穿了进去,左手刀压着右手刀一阵穿插,靠在近前的人都能听到“毕剥”连声,一阵游划之后抽刀而出,使镰杆轻轻一敲,三条肋骨连带脊柱便一起分离下来。

然后右手刀压着左手刀,又是一阵拨弄,随着筋骨崩断的声音,半扇羊肉就带着弹性分离出来。胡豋云惊奇不已,这白惨惨、血淋淋一块肉,竟然能剁出如此美感。

排骨整片地敞着,袁镜仪看都不看,将月牙左右一搁卡在骨缝里,一提一顿,那骨节竟然一节节断裂开来。胡豋云看得都起了冷汗,这刀运得就没有一丝磕碰,要是用在人身上,怕是剥出了肋条都浑然不觉呢!

刀能运到这般巧,必然腕子圆活得力;腕子圆活得力,必然臂膀圆活得力;臂膀圆活得力,那肩背必然圆活得力;肩背圆活得力,那周身便无处不圆活得力了。

袁镜仪用镰杆一阵敲打,然后又将月牙勾进后肘,另一只手的月牙一阵拨拉,遇到筋骨牵绊处,腕子顺劲翻转,轻而易举就将那羊腿分离出来。转眼之间,好似一只活羊“哗啦”一下就散成了碎骨。只看得胡豋云浑身发麻,毛骨悚然,耳朵里除了那不真实的哔剥声外,再也没了别的杂音。

黄书楷在边上解释了好一通,这位老大人都没听进去,反而叹息道:“唉,死人堆我都爬过,可没想到被一个屠羊的场面给震住了。我到别处歇一歇,看不得了,看不得了。”

张钰芳来问胡大人是不是有什么不适,胡豋云道:“昨日吹风,小感风寒。”张钰芳赶紧扶着老大人休息。胡豋云道:“贤侄啊,我看这孩子不错,换个力猛的将羊架拆开就好了,让孩子腾出手来,我有话问他。”张钰芳赶紧去喊庖子来做。

袁镜仪听了传话,将小镰交给向南,向南道:“你偏要用小镰,擦起血污可费时了。”

袁镜仪道:“我也是让一些人瞧瞧,让他们以后多把心思用在长进上,别一天的老想给人下绊子。”然后又悄悄告诉向南,八卦教的来人了,让向南赶紧做好各处的防护。

黄书楷隐约认出了袁镜仪就是那天清晨的少年,可不明白他现今如何能如此沉静。胡豋云满意地打量着袁镜仪,笑道:“刀法不错,游刃剔骨,听锋挑筋。”

袁镜仪听这几个字总结得很是贴切,赞叹道:“没想到胡大人对武术也很是精通。”

胡豋云道:“我不懂用刀,但我却看得见那羊排。”

袁镜仪感觉这老大人还很亲切。胡豋云把手放在火上烤着,就看着双手道:“若是让你杀人,岂不是轻而易举?”

袁镜仪腼腆一笑:“大人这话我答不上来,若不是当着羊排,怕也不敢下刀了。”

张钰芳在一旁瞪了袁镜仪一眼,呵斥道:“在老大人面前,不要‘我、我’的……”

胡豋云宽容一笑,道:“不妨不妨,直言无忌。”又转问袁镜仪道,“孩子,你这一套刀是什么名堂?一共几路?”

“也没什么名堂,就是十七个势子来回使,还有八个我没记住。”

胡豋云想借此打开话匣,微笑道:“总有个理法吧?”

“就是‘斩、截、裹、垮、挑、顶、云、领’几个字。”

胡豋云若有所悟地答应着,掐着指头又默背了一遍。黄书楷凑近道:“是几个接手的法子,以短接长。袁公子是长刀短用,仅仅施展了月牙小戟,如此便成了形意拳的日月剑了。深县郭云深、李太和,远行不带刀、剑,却是随身携带这类物件。”

胡豋云回味了一下,感觉这孩子有点意思,这么一个大家伙,走得却是剔骨刀的小活儿。

袁镜仪道:“大人,您精于书法,我感觉这运笔与运刀倒有许多相通之处,小人有幸见过大人墨宝,笔锋时而苍劲,时而圆润,动静相宜,虚实分明,观之气韵横生,犹如面对山峰海浪。我用刀时,也是想着乘风破浪,顺流而下,只是还做不好。”

“哦?”胡豋云银须挑动,惊喜道:“你也懂书法?”

袁镜仪道:“只能写字,不会书法。不过顺着内在欣赏,也能看出书法气韵。比如刀法貌似凶残,实际运刀时,点画转折、铺毫逆锋,也是意到笔随,成书后反而不容易辨别了。”

胡豋云笑道:“不错,许多书法临帖都是拓于碑文。你又是如何从我的笔墨中看出了刀法?”

袁镜仪道:“大人的书法,单看全章贯气,便感入木三分,绝非一般修为所能及。大人的刀含在胸中,是正气之刀,缘于此,大人的书法才外圆内方,潇洒自如。”

胡豋云捋着胡子品了品,道:“也确实如此,一个是运笔于腕,一个是运劲于身,莫说碑文,古时以竹简书写,写字就是运刀。”

“大人用笔,乃为师者之笔,气势饱满,却不露锋芒。”

胡豋云好奇道:“缘何就是为师之笔?”

袁镜仪道:“刀者,刀背叫天,刀刃叫地,刀锷叫君,刀把叫亲,刀头三尺为刀,其形张扬,须有师管束,鞘即为师。笔法有圆厚、张扬之分,张扬者,好比锋芒毕露,圆厚者,好似纳刀于鞘。大人运笔圆厚,便是为师者之笔,正合了老大人的帝师身份。”

胡豋云听罢大呼妙哉,对袁镜仪也多了几分爱惜。待那烤羊的香气散发出来,胡豋云提鼻子一吸,想到这一阵的祥和欢乐,心里一阵满足。

张钰芳在这空当已差人为胡豋云做了一碗糖醋姜丝鸡蛋汤,又找了一件厚大的毛里子披风。胡豋云趁着温热一口喝下,感觉浑身一暖,毛孔里都透着舒畅。

随着凑过来的乡绅多了,胡豋云开始往正题上扯:“老夫年迈,来过陈州不下十次,虽然身为太常,但这还是第一次主持大祭,可算圆了我一桩本分。看着少年们英姿勃发,不免也有些伤怀。而今老朽就像是一块正在熄灭的火炭,已经褪尽了火红的颜色,人生再不可能有什么起落与精彩了。当着此时还存有一点余温,老夫惶恐,只恨时日不多,不能造福于民了。下一次大祭,还不知道有我没我了,只希望人祖保佑,五谷丰登。”

张钰芳激动着道:“有胡太常亲临淮阳主持大典,让我们小地方开了眼界,更让陈州的百姓感受到了太后与圣上的威仪与恩慈。”

胡豋云虽然听惯了奉承话,但还是很喜欢有这样一些懂事的人,好把自己想说的话给宣传出去,于是冲张钰芳点了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张钰芳规规矩矩道:“胡大人能驻足小号,也是我一方百姓的荣幸。犬子能在成人之年目睹大人的威仪,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恩赐,料想在心中已经树立了一个榜样。”

“哈哈哈哈。”胡豋云朗声大笑,周围的乡绅也赶紧附和着“是啊,是啊”。

胡豋云感觉这一方的乡绅很识时务,便趁热打铁道:“我与驻守本地的许多大人也是故交,却都是老骥伏枥,心有余而力不逮。顺天府丞毛大人曾向朝廷上言,道‘捻骑逾万,官军马队过单,皖豫交界之区,皆平原旷野,部队无以制贼死命。’当时百官都感觉言过其实。而今我了解战况,毛大人所言毫不夸张。”

原先大多人并不认得胡豋云,只当他是张家的贵客,此时越听越明白了,这位真是新上任的巡抚,瞬间感觉这老大人和蔼可亲,当官的也没有那般可怕。

胡豋云挺直身子向远处望了望,仿佛是在辨察地形,众乡绅也都感叹着望过去。袁镜仪也跟着望过去,只看到天色不知不觉已是漆黑一片。

胡豋云突然沉下脸来:“众位听说没有?阜阳起了飞捻,奔马快刀,已经打下了新兴集、尚店,而今正直逼项城而来!陈州离捻匪老巢不过百里,各类流言铺天盖地……”胡豋云逼视众人,好像自己就是凶恶的捻首,众人领略到了大人虎威,又听说捻子打来,心中无不惊恐。

“但是,陈州屡次受扰,西华、商水、漯河等地均起匪患,浑水摸鱼,而唯独我项城寨集不变。何也?难不成项城的百姓与土匪早有沟通?”

胡豋云那老龙一般的眼神里映着两团火,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辩驳。停了一阵,胡豋云才自问自答道:“非也!其因有二,一在寨堡固,二在人心齐。生死与共,协作统一。”

听到这话,众人才放下心来。

胡豋云牵着众人的神经,道:“这也是团练大臣的号召啊!毛大人那套‘三字经’提得好——筑堡寨,扼要隘,择首事,选团丁,筹公费,互救援,定约束,申号令,公赏罚,诘奸宄……啊?旌忠义。凭这几个字,就能保住一方平安。”

“各位是项城的头面人物,有这份成绩,自然与各位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在这里本官代表一方父母,谢谢大家了。”说着,果真抱拳躬身,众人也诚惶诚恐,赶忙还礼。

“本官会向朝廷禀明,有如此百姓,乃国之幸。但是,为何项城可以,别处不可以?是别处的富户舍不得花钱吗?我看不是,修的是自家墙,保的是自家粮,有何不舍?”

“实乃犯了剿防两误。何谓两误:一在专言防堵;一在无成算而轻战。何意?河南、安徽一带,平原千里,无险可扼,捻数路同发,分而愈多。官军分堵则兵单,合堵则力疏,犹之院无墙垣,徒守门户,因而不能遏盗也。”

百姓也大概明白了,事实摆在眼前,这也不是什么高论,只是不明白老大人说这些的深层用意。张钰芳就替众人问了一句。老大人生怕漏掉什么人似的,又巡视了一圈,这才压住气势道:“项城所以牢固,有一项别处没有的优势。”

胡豋云盯住了张锐芳道:“贼众数倍于我,马则十倍过之。我无必胜之术,一战败溃,贼焰愈张。战败之关键在于战马。战马啊!战马。没有这个,赶不上,堵不住,逃不脱。项城有好武之风,马市之利,团练推广的‘筑寨堡、办乡团、骑兵游击’之策已显成效,所以,上命推广此法行之。而我,即是因此而来。”

张钰芳终于明白胡豋云的意思,果然不出老父所言。胡豋云道:“圣上有令,并疏陈州调练民勇苦累之弊,亟宜改办乡团,以纾民力,会合抚臣以一事权。就是改调民勇为乡团,统一军令,所以本官也是借此次乡会,向各位陈说意图,也恳请各位协力合作,换得百姓安居。”

众人也没感觉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连声高呼:“大人悲悯,我等定当尽心尽力。”

胡豋云道:“好!好!今日吉庆,让我们放下愁事,共饮同乐!”真就接过黄书楷递来的羊腿撕扯起来。

虽然这些乡绅让胡豋云云山雾罩一阵演说弄得有些迷糊,但这夜色、火光、酒肉、歌舞,却有着一种难言的感染力,还真是把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给勾了出来。有人带头骂了一句,众人就接连地笑骂起来,让那些愁事随同被斩的黄鬼,一起去了地狱。

胡豋云也拜了一拜,作为一方父母,他也希望这番景象能够长久下去。但他也知道,捻军已经拉开了战线,随着一声炮响,这一切都可能灰飞烟灭。

虽说众人各有心思,但许多像袁镜仪这样的青年,还是受到了鼓舞。其实老大人说得没错,国难当头,村寨不保,也该是有志者站出来的时候了。

一直到社火临近结束,袁镜仪都守在胡豋云身旁,而朱氏兄弟也一直没有动手。潜伏者是查不出来的,只要保护好目标就好。此时若是惊扰了百姓,必然引起不必要的慌乱。袁镜仪没有告诉黄书楷,而是把这个情报透露给了张锐芳。

张锐芳刚去安排人手,张瑞祺却把袁镜仪叫到了一旁:“一会你就去马场吧,考察一下布防的情况,回头列个图纸给我。”

袁镜仪领命去办,走出几步,又不自觉回望了一眼:摇摆的火光映着一张张鲜活的面孔,这些人也扭摆着,载歌载舞;一处火堆旁,几个人竟然围成场子,玩起了摔跤;会武的、不会武的,此时也不再计较什么武术流派,只是笑闹着拼比力气。胡大人都被这热情洋溢的气氛搞得有些兴奋,但他也非常清楚,待社火一过,一切又要回复平静,于是也珍惜起这京城少见的光景来,拉着黄书楷一起去看。

就在这时,袁镜仪感觉到一丝冰冷,人堆不显眼的地方,有几个身影正在巧妙而轻微地移动着,渐渐收拢成了一个圈子,不知不觉中把胡豋云网在了其中。

眼见着社火就要结束了,人群一散,这天然的保护也就没了。朱然见识过袁镜仪的高强与谨慎,也敬重他的为人,不想让他为难。此时人影晃动,众人陆续离场,却是浑水摸鱼的最佳时机。朱然兄弟一经碰头,一刻也不得耽搁,这就开始了群狼搏兔的计划。

袁镜仪心头猛然一紧,此时脑子里却出现了一个念头——胡豋云不能死。眼看那圈子越缩越小,待到之后几步之遥的时候,定然会猛兽竞食一般扑上去,拼了命也要将胡豋云那老朽的身躯扯碎。

此时只要喊上一句“胡大人小心”,或许就能化解了胡豋云的危机,但袁镜仪心里又多了一个思虑——也不能让朱氏兄弟死。袁镜仪已然看清了其中二人就是朱兮、朱然,他们正踮着脚,从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缓缓靠近,眼睛里闪着火光,火光里映着胡豋云的脑袋。

可是一旦事发,今夜陌生的百姓都会遭殃。袁镜仪当机立断,以蛇形崩拳的进步之法,身形竖直不变,半步一开就是一丈,那动作奇快无比,两脚一开即随,夜色里好似步法都没有变化,身子硬生生消失了,鬼神一般转移了位置。

朱兮手藏利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可猛然感觉眼前出现了一张面孔,嗖一下又掠了过去,当时脑子就是一懵。袁镜仪将他斜里一推,朱兮也是杀手出身,瞬间就扎出了匕首。却感觉袁镜仪贴身一闪,自己的胳膊反被他一捉拿住,肩肘一疼,用皮绳悬在腕上的刀子竟然没能翻出来。

袁镜仪一边拦挡一边道:“朱老哥,千万不要办傻事!”

朱兮吓了一跳,却不搭话,将身子一背,另手又是反背一刀。夜战的打法与平日不同,夜战不辨敌人是否身藏利器,所以不能像平日斗拳那般莽撞,必然得制住了梢节才好制根,所以郭今奇提倡的打法都是二次接手,一接一捯,保障自身安全,而后才打出致命一击。

但这种接手也并非一般的招招架架,也不同于那种纠缠盘绕,几乎还是一瞬间完成的动作,只是步法上做了个迅速的转折。封了敌人的眼,又封了敌人的手脚,这也是熊形出洞、蛇形拨草的奥义。张瑞祺提到张铤芳之死,就说他练功痴迷,走火入魔,总想着一步打死对手,这才自己撞死在了“敌人”身上。

且不论这些,就在朱兮返身一刀的时候,袁镜仪将手一捯,顺势就将他另手给拿住了。这倒不是说袁镜仪眼睛多快,若是眼睛看着,早已经死过几次了。这是心意拳惊灵之法,牵住一丝即能察觉出周身变化,本能也是要制住他的身子。

袁镜仪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将朱兮的双手别在背后,弹胳膊一抱一夹,使猴形竖身往下一坠,朱兮被死死地捆在原地。

另外的兄弟见这情形,相互一个暗示停下身来,袁镜仪笑道:“朱兮大哥,咱们兄弟久日不见,且随我去喝两杯。”

朱兮没了法子,只好埋怨着答应,“兄弟!你可坏了我的大事!”

另一边的朱然可不想放弃这个绝佳机会,而另外的兄弟也不知道袁镜仪的底细,只怕刺杀不成反落个惨死,将头一甩,齐齐冲向了胡豋云。

却听胡豋云“呀”的一声,几个便服的护卫一阵辗转,就用八极抱门的姿态,前手曲撑蓄肘,后手一抓辫梢扯在身后,也以这手扶持胡豋云,走“米”字磨盘步,锅盖一般,把胡豋云团团罩住。

黄书楷却真似回身猛虎,一个闯步便到了匪首朱然身前,双手好似猛虎爬山,先一手自上而下扒落了朱然持刀的手臂,后手冲着心口就是一个塌掌,正撞上拦着的手臂,又是一扒给搂到一旁;此时前手又起,劈头就是一掌;后手带环又到,当心又是一扑。寸打寸拿寸出入,步子一阵拧搓,右肘又撞上了朱然的心口。

朱然一个趔趄,黄书楷后腿赶上一步,一个搓提蹬上了朱然的迎面骨,同手左手架起朱然左臂一缠夹住,右手一掌拍上了朱然的左肩,“啪咔”一声,骨环碎裂;同时右脚上步套住,又换成了一个稳稳当当的外门马步;接着震脚一落,左手一个指头曲扣的豹掌,正顺着朱然左臂击上了他的咽喉。

这一手便是八极拳奇招“猛虎爬山”,接上了八大招之一的“顺手拨簧”。

黄书楷也不逗留,丢开朱然一个回身,右手往上格架,与心意拳动作很像,起肘抱头,左手借着回身之力向上撩起,这重重的一掌正拍上了偷袭者的下裆。

这人身子一缩,露出了后脑,黄书楷想都不想,一掌拍上了后脑勺。脑后一掌要人魂,随着“啪”一声瓢裂响,这人直接死在了当场。

黄书楷又是一个搓身,扎住了开门的拳架,见另外的护卫已经控制了局面。

那些人见头领杀黄书楷不成,反而朝着黄书楷一拥而上。黄书楷骑步蹲坐,两脚微扣,两手捏成开口耙子拳,也就是扣指节的虎形掌,气势雄厚,确实猛虎一般。

八极拳工正大气,取拳意八方极远而定名,也有说法,是耙子拳式延伸而成。这种捏拳,胳膊不必使力,只要拇指捏住食指指节,就能走暗劲抻住筋肉,而这样一捏,骨节突出,兼备了拳、掌、爪的许多功用,又擅于变化打穴,出手极其快捷狠辣。

也只有黄书楷跟死者自己知道,黄书楷那撩裆一掌也是耙子拳形,只是排上的瞬间稍稍松了松口,四指如钩直接抠上了那人阴囊,而后拇指一扣,随着提掌护心,已然把那人的下阴给生扯下来了。

这一手打法可比庞秋实凶猛多了,真是杀人杀出来的功夫。袁镜仪断定河滩那人就是黄书楷杀死的了。也只有他杀了人可以镇定地离开,他本就不用顾虑追查。

刺杀胡豋云的七人,除了朱兮被袁镜仪制住,另外逃脱了一名,余下这五人已经倒下了四人,还余下最后一位,战战兢兢不敢向前。显然,黄书楷是要留下这个活口。

这二人就对峙起来,有护卫不断往二人中间投火把,透过火光,黄书楷的一双眼睛也是饿虎一般盯着那人。

袁镜仪不能再延迟下去了,假意扶着一个“醉汉”,却偷手捏住了朱兮的喉头,好在有夜色掩护,就用脚刮着朱兮的脚,硬提紧拽地把怒目含泪的朱兮架了出来。

待走出几步,听到余下那人一声哭叫,好似猛冲着扑向黄书楷,却听到“啪”的一声枪响,然后再没了动静。

袁镜仪不敢停步,却听黄书楷吼道:“一个都不准走!还有一位暗放冷箭的,就藏在众人之中,大家把他找出来!谁敢跑我就当场打死他。”

  三十三、蛛丝马迹



袁镜仪又抱着朱兮回到了人堆里,此时脱身的法子唯有一条了,就是盼着张锐芳的人来,然后分一队人马,让朱兮混入其中随自己离开。

袁镜仪假装帮助朱兮呕吐,一手拍着他的后心,一手捂住他的嘴巴,靠近耳边跟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朱大哥,此时唯有这一条路可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好在这时,张锐芳听到枪响,果然就带着一队乡勇赶来。袁镜仪刚要上前,却被朱兮反抓住了腕子:“兄弟,这样救不了我,还会把你牵扯进来。”

“你手上有刀,万一有变,你可以胁迫我,我假意是受你擒制。”

“那会损了你的英名,又会落得别人猜疑。”

二人推让起来,而张锐芳已经问清楚了事情的由来,配合黄书楷搜查起来。

袁镜仪看到贵五竟也带了几个人凑到了张瑞祺的身边,张瑞祺四下望了望,好像是在寻找自己。然后贵五便带着一拨人寻了过来。

贵五找到袁镜仪,呼气带喘地道:“少东家!马场出事了,老当家说让你去一趟。”

“你慢慢说。”袁镜仪趁机扶着朱兮加入了贵五的这支队伍。

贵五并不知道众人在忙活什么,只是狐疑地瞅了朱兮两眼,感觉这汉子有点面熟,然后告诉袁镜仪,有盗贼趁虚摸进了马场,可惜触动机关险些丧命。梁牙纪估计这贼受了重伤,只是夜色黑暗,没寻着歹人,想必不是单独行动,但也不是大队人马。

袁镜仪迅速做了盘算:寨口有张锐芳的团练把守,寨内又有周长武的火枪队压阵,山贼是不敢轻易接近的。如果不是误伤,这盗贼八成就是本地人,而且目的也不单是为盗马。

这边说着,张锐芳也凑了过来,问袁镜仪方才的经过,袁镜仪反而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道:“刚好遇着这位太极门的大哥,正要到马场痛饮一杯呢!可没想到,大哥已经喝多了。”

张锐芳警觉起来,赶紧拉了一把黑朗。黑朗没有见过朱兮,并不知道其中缘由。

“二大,我先走了。”袁镜仪拉着贵五,搀着朱兮就走。

张锐芳并不确定方才行刺之事就是朱兮所为,但他也不想放过这个擒贼立功的机会。

“站住!”张锐芳喊了一声,黑朗一步就抢到了袁镜仪身前。黑朗已经是心如死灰的人了,除了对张锐芳怀着点感激,对什么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根本不把袁镜仪当回事。

袁镜仪也知道黑朗的性子,便站下来看张锐芳能怎么办。“二大,有话你快说,马场那边出事了,还等着我去收拾呢!”

“不如让这位兄弟去海升楼吧。”

“大哥是瑞昌的朋友,肯定要回海升楼的,但此时去海升楼,倒不如送他回家了。我今日行祭用刀,也是请教过这位大哥的,算来也是今日的功臣,我得亲自感谢他。”

张锐芳听出了袁镜仪话外音,这是把这人跟自己绑在了一起。张锐芳朝身后一挥手,两名乡勇押上来一个黑帕包头的外乡人。张锐芳上手就是一巴掌,对朱兮道:“你可认得他么!?”

朱兮一抬头,正是逃脱的那名射手,但咬了咬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锐芳呵呵一笑,揪着那人耳朵道:“小子,你家头领不管你了!”

那人颤抖着,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朱兮,朱兮却不搭话。黑朗上手一把,用指甲在那人脸上划了几道印子,然后将左手往那人裆里一抓,这人一阵筛糠,好似也看出了局势,哭丧着道:“堂主救我……”

朱兮没想到他这么没出息,但这孩子跟着自己出来,自己也应该尽力保全人家,就气鼓鼓地直瞪着张锐芳。

袁镜仪怕落了口实,先冲着张锐芳道:“二大!我朋友可没答应啊!你也不要胡乱猜疑,如果我看着黑朗像狼兵,我诬赖他贼心不死,与人埋伏在此,要刺杀曾国藩、李鸿章,你又如何辩驳呢?”

张锐芳脑袋嗡就一下子,这个罪过可不轻。“你可不要胡说!”

“这是什么时候了?大家都不能胡说!”

张锐芳没想到袁镜仪竟然变得如此厉害,对黑朗无力地道:“是误会。”

黑朗狠狠咬着牙,看了看那俘虏,松开他的下阴,将手扣成双锥拳,右手一插后脖颈子,左拳照着咽喉就是一击,听着“咯吱”一声,这人好似没了筋骨,烂泥一般稀软下去。押着他的两名乡勇竟然没能拿住,直让他从手中烂泥一般滑走了。

黄书楷看到这边争吵就赶了过来,张锐芳对袁镜仪一招手:“还不快去!”然后迎上黄书楷,一边擦汗一边道:“黄大人!问出来了,这就是余下那人!”

黄书楷蹲在地上,抻着他的胳膊试了试脉,“怎么会这样?”

“这人邪恶的很,口含利刃突然攻击,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是谁下手这般狠毒?”黄书楷自然试出了这一手的厉害。

“我侄儿袁镜仪。”张锐芳干笑一声,“马场进了贼人,他一时心急,下手便没了分寸。”

黄书楷站起身来,“我看分寸极好。”

张锐芳不明白意思。他自然不明白,这人并没有死,但恐怕以后再也不能说话了,就是能不能看见、能不能听见都难说了。

袁镜仪只把朱兮带到了村头,“朱大哥,我只能送你到这了,你随在我身边并不安全。之后的路你怎么走我就管不着了,但我劝哥哥一句,难得都走到这了,就不要再回头了。”

朱兮双眼刺痛,也没有深思袁镜仪的言语,道了一声,“来日再报!”刚要转身,又回头道:“兄弟,你也小心身边的危险。”而后,消失在了黑影里。

袁镜仪伫立片刻,对贵五道:“方才之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否则方才那人便是你的下场。”贵五自然说“少东家放心”了。

一路上贵五喋喋不休,像细狗出猎一样兴奋,袁镜仪冷不丁问了一句,郭师妹在场吗?贵五想了想,道:“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袁镜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老远望去,马场门口灯火晃动,连成一小团焰火。迎在最前头的是老牙纪梁浩伯,拄着木杈,提着一盏马灯。与一般的庄稼把头不同,梁牙纪是一个气质不凡的老头,留着一把漂亮的山羊胡子,此时穿着干活时换上的疙瘩袢黑布短褂,腰里扎着一条铜扣的皮带。

马牙纪就是马市中间人,要在马市立足,眼力、知识、口才,缺一不可,因而成名的牙纪都很有地位。梁牙纪懂相术、会调养,成交的买卖多了,谈吐自然自信淡定。

袁镜仪也没看清伙计们的脸儿,打了个招呼就开始调查。说起方才刺杀钦差的事情,众人也是一阵唏嘘。

回到正题,梁浩伯说出了担心:“我倒不怕是偷马贼,就怕是哪家的调皮小子。丢了一副捕猎夹子,是带铁齿的,看地上有血痕,怕是骨头都给咬碎了。”

贵五道:“那也是咎由自取,断了腿也就断了做贼的念头,总比断头好。”

梁浩伯道:“说的也是,好歹是让夹子打了,不是让大狗撸了。”

梁浩伯带出来的二把头牛进山也说:“少东家也不必急于追究,回头看缺了谁,少了谁,也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贵五咧着嘴,身前身后围着袁镜仪直转,“老小子忍痛拖着夹子跑了,我看肯定是没脸见人,如此说,不是有头有脸的贼,就是隐藏很深的贼。”

众人看着贵五,贵五眨巴眨巴眼,道:“怎么了?我说得不对么?只有这种人才怕被认出来。”

一个伙计实在忍不住,讥笑道:“你快别在少东家面前装了!还不都是听梁牙纪说的?”

袁镜仪不听他们争议,举着火把,认真查看起来。山野的土地本来就很松软,雨过之后更是粘稠,盗贼的脚印一清二楚。袁镜仪问梁牙纪道:“伯,以你码履追踪的本事,再给你带上一条细狗,是不是顺着脚印就能找着这人?”

梁浩伯笑道:“不瞒少东家,我已经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了。”

“哦?”在场许多人都惊奇起来。

袁镜仪知道梁浩伯的本事,他牧马放羊,不用抬头,单看蹄子印就知道哪匹是哪匹,即便是陌生的牲口,也能说出个大概体貌。只要地上有蹄子印,即便零星散碎,那畜生就是跑出去再远,他也能循着踪迹给找回来。

这也是他相马精准的秘技之一。只要看一看马蹄印,他就知道这马的身高体长、步态特征,乃至奔走姿势、年龄、性情,甚至毛色都能分析出来。

细一琢磨,袁镜仪才恍然大悟,自己只想到了追踪,却忘记了辨相。瑞昌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个老头有神通。梁牙纪在街头低着头,随便告诉他一个人的动作,只要让他在那人呆过的地方看上一圈,回头他总有办法指出那人。

袁镜仪受过传授,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但众人都难以置信,这老头就着灯光看了几眼,就敢断言贼人是谁?难得能见识到梁牙纪的神通,这些人也都努力记着那些印记的样子,生怕再给雨水冲刷干净了。

梁牙纪定是早就留意过这个人,看来这人不是朱氏兄弟了。袁镜仪推测着,问梁牙纪怎么看。梁浩伯道:“不好办。就是不找他,怕他也会找咱。”

一听这话,贵五又吵嚷起来。袁镜仪就从他手里取过火把,伏下身子仔细辨察,见脚印已经被人踩乱,也只好利用排除法一一分辨了。于是把众人留在原地,只带着梁牙纪一路辨察。走了一段,袁镜仪有了结果。

“是三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天生有点跛脚,个子不高,身体强壮,左脚外八,脚踝微翻;右脚还好,走起路来左脚脚跟先落,右脚有点擦地。若是会拳的话,这人喜欢右势攻击,那腿就可能是练拦门脚练的。三人中他走的不是很快,被打伤的应该不是他。

“另一个个子要高,但步幅相对却小,走起路来跨步也低,应该是并步猫腰的姿态。这人如此小心,脚印又盖在别的脚印之上,应该是最后一人。

“还有一位身材体态跟我相仿,走起路来一颠一蹿的;他腿脚没有问题,但走个三五步就回碾一次,越是靠近围栏回碾的次数就越频,显然是他走在最前面,招呼那二人如何靠近。三人中这人当是首领,被打伤的也可能是他。”

他又循着看了看规律,大概明白了他们的踩点方式。再看逃跑的步态,又反过来证实了对三人体态的推测。依着动作特点,也大概猜到了这些人的心理活动,继而又推知了处事风格,对人的性情也就有了猜想。

梁牙纪没有急于答复,对袁镜仪道:“少东家是下来查看布防的吧?老当家已经交代过了,随我来吧。”随后让二把头引着众人进帐子喝羊汤,而自己又领着袁镜仪围着栅栏溜达起来。

伙计们一走,围栏中就空荡起来,地面高低不平,卧着一处处突起的小丘。袁镜仪总感觉四下透着杀机,便轻轻走过去,刚接近了围栏,便听到了护卫犬低沉的示威声。袁镜仪浑身打了个激灵,提着精神缓慢退开。那意象好似自己变成了一只孤兽,陷入了四面的埋伏之中。

梁牙纪呼哨一声,几团黑影从地上一蹿而起,直冲到了围场边上。袁镜仪被这突然的声势惊得浑身一颤,一缩身倒纵出了三五步远,自然出了一个熊形出洞扎在哪里,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梁牙纪示意袁镜仪把火把丢进去,火星迸溅开来,那狗先是灵活地一躲,然后又哄抢着扑回来。袁镜仪看清了是四五条牛犊子大小的獒犬,正张着血盆大口聚在栅栏内侧紧盯着自己,那宽大的舌头卡在牙齿上,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低沉的吼声交织在一起,常人听了,怕是筋骨都要瘫软了。有两只等得不耐烦,躁动地走来走去,绿莹莹的眼睛连成一片。

这一惊反而激起了袁镜仪骨子里的原始意气,血脉贲张,十指如钩,也瞪着围栏转悠起来,气息自丹田提起,在胸腹嗡嗡共鸣,后臀的肌肉都滚动起来,浑身骨节调到了野兽的状态。但对峙了一会,那狗只是狂躁地低跳着,并不见有钻出来的,这才知道,都还被铁链锁着呢。

袁镜仪收了拳势,见这犬种体型高大,胸膛宽阔,除四蹄外通体黑亮,只在额头顶着一对黄点。“伯,这是蒙古狗吧?”

梁牙纪提着木杈,对獒犬呵斥了几声,道:“蒙古大笨狗,遇敌时只吼不叫,十分凶猛。二少爷,随我看看马场的布防。”然后继续顺着栅栏走,一边走一边用木杈拨拉那狗,拨拉一下就呵斥一声,“老实!主人来了!”

走到一处,梁牙纪站住了道:“从这可以翻进去,狗过不来。”袁镜仪按了按栅栏的横梁,一纵身踩上了横梁,脚步一点跃了进去。

梁牙纪打着灯在地上照了照,嘱咐道:“明天就不敢这么翻了。”

袁镜仪问起原因,梁牙纪道:“明天地上会下上签子,签子是空心竹刺,扎着就给放血了。”

袁镜仪答应了一声,他又想到了张铤芳的最后一夜。“伯,从哪弄来这些大狗?这狗不认生么?”

“这狗最是敌视生人了,不过都是头些年镖局养的,当时随着镖车上路,留在了泽州分号。少爷一直在家,就没留意这些。”梁牙纪用木杈挑着铁链给袁镜仪看了看,又补充道:“也都是老狗了。前几日马掌柜奉命去洛阳,顺便将它们调回来了。这狗一根筋,当地都叫它草地笨,也不用怎么训练,对它好就行,都是天生的护卫,进了领地它就咬。”

袁镜仪道:“只是听说过,镖局一关,我就没机会出去了。”

“往后有的是机会。这狗抱团,即便是黑熊、老虎进了领地,照样是百折不挠,战死方休。蒙古人都把它们当亲人待。不过咱这个不是纯种的,纯种不认二主,咱这个是二代獒。”

“呵呵,那话儿怎么说的?走趟子,挎大刀,长枪白马二代獒。”袁镜仪也朗朗上口。二代獒是与狼配种生出来的狗再与獒配种产出来的,又凶狠又聪明,能听懂口令。如果是纯獒,猛归猛,终究不好控制。袁镜仪灵光一闪,问道:“伯,如果是夜里带马群,带着二代獒岂不是比带着镖师还管用?”

梁浩伯神采飞扬起来:“那当然了,这家伙本来就是牧犬,黑灯瞎火的,镖师再灵敏也不及这家伙。”

袁镜仪又回过头望了望,这些凶猛的獒犬已经变成了几个模糊的黑影,懒懒地趴在上不再理会自己。袁镜仪笑了一下,开始盘算它们的战斗力。梁浩伯不知道袁镜仪的心思,见袁镜仪依依不舍的样子,道:“咱里边还有几条细狗,那个才叫精细,比这个还管用。”

袁镜仪兴头就更大了,忙问:“比这个还厉害?”

“也不能这么说,蒙古獒是看家的悍将,细狗却是进攻的良才。那种狗修长挺拔,精俊强健,而且头脑特别聪明,两条狗配合起来,拿猪拿狼不在话下。”

袁镜仪感叹道:“还真是一队奇兵!这是马场最厉害的陷阱了吧?”梁牙纪道:“这是活陷阱,走,先进屋暖和着。”

“伯,这细狗能拿住獒犬么?”

梁牙纪解说了一番。獒犬强壮沉重,扑势凶猛,而且脖子毛厚,不容易被拿到咽喉。但这种狗对付猎物,就是死咬硬拖,纯是拼体格。细狗高瘦轻灵,脖子粗长,天生就是缠斗、扼制的好手,撕扯甩咬,左右跳旋,有的是本事,而且下口又准又狠,拿住了就不撒口,即便被压到身下也死死不放,直到拿死对方。若真是遇着强敌,还会围咬纠缠,等待主人。

袁镜仪思考着点了点头,梁牙纪引着袁镜仪往窑洞走:“给你说个事你就知道它有多精明了。这家伙是天生猎手,比如说拿狼,它就懂得拿耳别头。呵!这边贴着狼跑,连耳朵带头皮一口拿住,再顺着狼背一跳,到了那面,便把狼头给别翻拿住,牵着狼溜溜地就回来了。”

袁镜仪想到了龙形裹横中犀牛望月的打法,竟有相通之妙,想到拳法象形取意,兴趣就更大了。

梁牙纪继续讲解:“咬起来也是,懂得贴身扑咬,从侧面起来拿住对方后脖子,对方再拧也使不上牙口。特别是狼脖子粗壮,转不回来,这么一口拿住,先保住了自己,再有个配合对扑的,那就手到擒来了。”

袁镜仪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杀手还真有两两配合的,从多个角度出击,就可以填补攻击的漏洞,单独一方就可以能使出更大胆的杀招。小爹的死,又多了一种可能。

“单打独斗也有办法,遇见个头大的还有倒地拿咬的法子。拿住咽喉往对方身下一团,那边根本下不去口,最多干嚎着用蹄子挠几下。只要死坠着不撒口,终归也能把对手拖死。”

袁镜仪想到了心意拳的许多打法,所谓裹、践、钻,不就是捆住对方,限制他的牙口么?而后借助扑势直取要害,顾打一体又不使挣扎。

“若是老狗更精明,还会掏腔甩头。一般的狗咬起来就是对扑,最多是绕圈,这狗身子细长,拿住腔子左右甩头,几下就能把对方的肠子掏出来。”梁牙纪看看袁镜仪,“再狠的还有钻到身下掏裆拿卵子的,再强的大狼让它拿上也完了。俩狗配合起来,土豹子都不是对手。”

袁镜仪感觉这跟燕形、猴形的许多技法十分相像,难怪小爹那么喜欢弄犬架鹰。

梁浩伯道:“三爷在时就好这个,他不骑马,但喜欢跟着细狗跑。”

“呵呵,他能跑过?”

“跑不过,这家伙撵兔子都一溜溜的。”

“伯,这獒犬跟细犬,有没有本事捕马?他对付得了马上的土匪吗?”

“獒犬对付普通的马可以,拿着肚皮不撒口,跟着一路跑就能拖出肠子来。不过也危险,让马蹬一蹄子也就完了,马急了也咬,甩起来往下抛。最好三四条配合起来,扯着后腿肚皮拽翻在地,再一口拿住喉咙。”

“对付马匪能行吗?”

“哎,这就得训练了。毕竟马匪都带着武器,一旦咬错了地方不撒口,自己也就够呛了。”

“那应该咬什么地方?”

“獒狗重,能坠住,但是蹦得不如细狗高。如果是拿住马匪的靴子不撒口,马匪一刀正好劈上。如果是先把马惊了或者拖倒,马匪也就不好施展了。不过咱家这几条细狗还是可以的。细狗虽然轻,但是聪明好学,知道进退。少爷听过奔狼坠马么?呵!哪天我让它们表演一下。”

二人说着话儿就到了亮灯的地方,那是嵌在山体里的一座半窑洞。西岭实际是一道梯形山包群的最后一个,绕过山包便是一片平原,但在马场往下看,却像是一处谷地,可算一处天然的寨堡。

窑洞前临时搭了几个帐篷,梁浩伯告诉袁镜仪,这是给过来帮忙的伙计搭的,等陷阱下好了,留下两个帮忙就够了。袁镜仪要过马灯来照着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堆着一些木桩。袁镜仪想着往赊旗镇贩马的计划,请求梁牙纪:“伯,你带我看看马匹咋样?”

梁浩伯很爽快地答应了,把周围的火把逐个点上了,围着马厩便明亮起来。马厩里除了两匹大马,其余槽子都是空的。那是一黑一白两匹马,正瞪着大眼警觉地朝这边嗅探着,被那烟火一照一呛,甩鼻子“突突突突”一阵喷气。

袁镜仪抱着胳膊,围圈看了看。这两匹马是相对高大的蒙古马,但与一般的蒙古马不同,有着一种布衣贵族的气质。袁镜仪很是好奇,又凑近一点,却看到马的四蹄都埋在土里,好似马厩就是一个胶泥池子,踩进去就凝固住了。而且马缰绳是高高悬在上梁,马嘴都触不到槽子。

袁镜仪问其它的马呢。梁浩伯道,长虹头一天就把驯好的马匹拉走了,说等布置好了机关,再从北坡的老马场拉回来。袁镜仪心下有了底,长虹此时恐怕已经到了赊旗镇了。

马厩边上拴着三条细狗,那狗并不比獒犬个头小,但却瘦骨嶙峋,体重不及獒犬一半。见了生人并没表现出獒犬那般的狂躁,先是警惕地翘起了脖子,又见梁牙纪跟在身后,便摇摇尾巴又伏下了脑袋。这狗看样子很是挺秀,头尾如梭,弓背吊腰,前腿挺直,后腿如刀,听袁镜仪呼哨了一声,它们便跃起身子,很轻快地跑动起来。

帐篷里传来阵阵酒肉的香气,袁镜仪笑道,马场的伙食却比客店还好,梁浩伯笑了笑,转回身来问,二少爷,你看这马场像个什么?袁镜仪只看到远处的一片朦胧,只有那细狗跑成了几条穿梭的弧线。

梁浩伯小声道:一个杀人坑。

袁镜仪浑身一凛,头皮紧跟着一阵酥麻。

梁浩伯拍拍袁镜仪:“走吧,再吃点,咱爷俩也很久没坐在一起了。今天再给你上最后一课,说完了这点,对老当家,对我自己,都算是有了交代了。”

听到这话,袁镜仪心头不禁一颤,他不明白这话是不是另有深意。方才胡豋云也说过一番炭火燃尽的伤感话语,今天梁浩伯又这么说,显然不是因为自己可以出师了。

  三十四、老鸡旋窝



梁牙纪引着袁镜仪继续参观。明天就得把桩子都钉上了,马场很快就要变作一个陷阱了,如果有马匪攻寨,就可以利用这里的埋伏诱杀马匪。这些桩子就是用来绊马的,马跑起来通常不辨别脚下的物件,骑在马上很难顺利出入,特别是将桩子之间的绳子拽起来之后,非但马给缚住,马匪也不方便行走,而这些狗却有得发挥了。

袁镜仪又问到机关。梁牙纪道,是捕猎夹,插着桩子空当的落脚处布上,一打一个准。袁镜仪想了想问:“伯,捕猎夹不太可靠吧?人知道哪有机关,这狗也能记住?”梁牙纪道:“不会,咱这夹子专打人,不打牲畜。”

袁镜仪不明白了,梁牙纪解释道:“人是两条腿,走步的时候先落脚跟再过脚掌,这一瞬间,身子的分量都压在一点,咱的夹子劲大,只有这时的分量才能触开。狗本来身子就轻,又是四蹄着地,单踩上哪个蹄子都不碍事。”

袁镜仪感觉很有意思,细问道:“那如果是蹿跳着行走呢?”

“这个也可以放心,夹子做了调整,咬合并不紧,中间留有一块缝隙,狗蹄子不及拳头大,就是踩着了也不打紧,可换作人脚,就不容易拿出来了。”

袁镜仪听了一阵赞叹,梁浩伯对足的研究可谓细致到了极点。

“也不光如此,这畜生的鼻子比眼还好使,提前就训练得不触铁器了。而且关键的地方拉上几根绳子,狗轻易就能钻过去,人却得抬腿高迈,这一迈腿,往哪落基本也定了。人往哪里落,夹子就下在哪里。”

梁牙纪展开手掌比划道:“这是拿打狼的法子反过来用的。狼警惕,但凡嗅到铁味就不往近前走了。打狼的时候,夹子都得用肉汤擦遍了。而打狼的夹子开口就小,人踩着触不着消息,就是无意碰上,也就一脚踢开了。而狼蹄子小,一步就踏进去了。若是用嘴拱进去——‘啪’!没跑儿。”

梁牙纪将手一合,还真把袁镜仪惊了一下。“切忌呀,行走江湖可得小心!比这阴狠的玩意多着呢!”

梁牙纪绘声绘色地说着,袁镜却不放心起来,追问道:“这马匪进来难,里边的人出去也难啊?”梁牙纪高兴起来:“像二少爷这般武艺,踩着桩子走就好了。”袁镜仪道:“不是人人都得这样吧?”梁牙纪暗自一笑:“还有办法,这下夹子有门道,只要贴着桩子下脚就没事了。”

梁牙纪又就着那两匹马,说了说调理气血、改善气质的法子,听得袁镜仪很觉新鲜。过去他虽学过驯养马匹,可给马调养气质还真没见过梁牙纪施展过。但当说到也是养后天补先天的时候,袁镜仪参着拳法就理解透彻了。确实,内三合有了,精气神就出来了,到时不论高矮胖瘦,无论摆架子不摆架子,都有那个威武不屈而又潇洒自若的气概。也难怪梁牙纪当初单靠着相马、调马就成为了王公贝勒的座上客。

一谈到本行,梁牙纪滔滔不绝,袁镜仪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梁浩伯道:“走!回去边吃边说!”

梁浩伯也是个孤独的人,袁镜仪知道,他一直没有忘记从前的草原。羊腿在炭火的烘烤中滋滋作响,香气不断往袁镜仪的鼻子里钻,袁镜仪也不等梁浩伯劝让,就使尖头小刀往下剔着吃。

梁浩伯先洗了手,然后脱下皮袄换了一身洁净的褂子,见袁镜仪扯着肉片往嘴里塞,烫得“呵呵呼呼”直吐热气,竟也禁不住笑出声来。袁镜仪不管这个,只是大口地嚼着肉。

吃了一阵,梁浩伯清清嗓子道:“少东家码踪之技大有长进啊!”

袁镜仪赶紧请教不足,梁浩伯道:“辨别已经没了问题,只是经验稍有不足。方才说有一个稍稍跛脚的矮壮之人,看那印痕的深浅,与其说矮壮,不如说肥胖。”

袁镜仪点点头,梁浩伯继续道:“或者完全不是这样。”

袁镜仪赶紧放下了肉块。

“你想,步幅相当,脚印平全,而且落、提未有崴动,只是重心偏移、落步分了轻重。但凭这些不能证明就是瘸子。瘸腿必有高低轻重之分,如同腿脚受伤,行时必是沾地即起,那落步便不会如此踏实了。”

看看袁镜仪的反映,梁浩伯又道:“假设此人不是瘸子,那连带肥胖的推论也一并翻了。人是不会只胖单边的。”

袁镜仪将刀子往羊排上一捅,痛快地道:“他是提了一件沉重的家什?”

梁浩伯满意地笑了笑,“至于是兵器还是赃物,那就得分析着事情的经过来了。”

梁浩伯探出两个指头模拟走路,“那一位‘小窄步的高个’,可别误解他是胆小的老婆胎,他是蹲伏着身子,使小碎步跑着赶上来的。这人右膝反而有点问题,稍微有点罗圈腿,这是从五趾的受力上能看出来。因为他脚印相叠,黑灯瞎火不容易看仔细,若不能想到他会武艺,通常高手也会分辨错误,因为这很容易从他的年纪上揣测。”

袁镜仪想确实如此,若脚印不是在此情此景下看到,他也会顺着往年龄上分析。

“再一位是蹑手蹑脚地走着,他潜行的时候身子有前后晃悠,这点你分析得很好。如果换了跑步,虽然也是前脚掌着地,但是重心总在移动当中,那晃动就不那么明显了,而且步幅也要大出许多。所以这人平日走路也有晃悠的习惯,看年纪不大,想必是个霸道的少爷。”

袁镜仪经验不足,他只会从五趾的承重线分析年龄,但并不能如梁牙纪这般综合考虑,只有想到了方方面面,分析起来才会清晰肯定。梁浩伯又嘱咐道:“看作案的步痕,一定要带着当时的感受推理。你,就得是当时的贼,你能想到他所想的,也就知道他是谁了。”

吃了大半条羊腿,袁镜仪就借着铁葫芦问起了夹子,梁浩伯道:“那家伙说起来就是两个夹子套着用,扯着链子权当流星锤耍。外边那个再花哨也不用管它,关键是顶头那个消息儿,因为是触动的,所以横着抡没事,防备着它直击就是了。”

随着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梁浩伯拖出一副铁夹子来。挺大一个犬牙交错的半圆钢圈,上边还挂着一条大铁链子。梁浩伯对袁镜仪道:“少爷不是一直都说要学我的本事么?就用这草叶沾着砂粒将这夹子打磨一遍。”

袁镜仪拽了一下铁索道:“难怪都道‘狗怕蹲,狼怕钉’,想必是这物件一合带响,链条拖动又是一阵哗啦响,所谓怕‘钉’,是以铁钉铁,弄出这种碰撞声。”

梁浩伯笑呵呵道:“明白机关了吧?”

袁镜仪翻转看着,道:“是不是少了绷簧?”

梁浩伯指画着道:“打畜类、打野兽,跟打鸟都不一样。有的两边带折铁,有的四面带滑锁,不过越是简单的劲道越大。”然后就指给袁镜仪看,“那个底托钢圈,本身就是个大绷簧。”

那是一圈头尾不对口的粗钢筋,蛇一般交盘成一圈,夹子的铁齿箍正好在交叠处的环孔通过。锁扣的形状是一头大、一头小,合上容易,打开却难。梁浩伯道:“即便有千斤的力气,一旦被锁上了腿脚,单靠一个人是万万打不开的。”

梁浩伯挽起袖子,又小心地将衣襟提起,用脚将夹子摆弄了一下,又踩住了蹲下来,使浑身力气压着那锁扣,手脚配合着将那两个半圈的钢牙掰开,直到那牙根卡在铁箍的底部。然后找了个木棍卡在大嘴里,试探着松开了手脚。“这本是打野猪的,土匪冲锋比野猪也聪明不到哪去。”

梁浩伯找了根羊腿骨小心地比量了一下,然后捏着末端去碰那木棍,就听“嘭啪!”一声响,那夹子猛然一蹦,半截羊腿“啪啦”一声飞了出去。梁浩伯捏着一小段羊腿骨道:“腿练得再狠,有这狠吗?”

袁镜仪盯着那夹子,一脸惊愕。梁浩伯道:“二少爷,以后行走险地,一定不要忘了投石问路。行镖时若是到了险地,一定要带上花枪、朴刀等长杆兵器,拨草寻蛇,开路前行。还有一种不出声的夹子最毒,设置起来倒简单,就是将几柄剑斜向固定在一起;若是打狼,就将缝隙空出狼蹄大小;若是打人,就按人脚做出调整,而后找个坡地挖阱嵌入。等狼群围攻,一旦踏上,顺着斜面就滑下去了。要出来时却卡上了逆刃,不管蹄子怎么提,一下子就能给脚筋拉断。即便刹住了,一提一踩,另个蹄子也陷进去了,若是再有别的狼来救,来几个陷几个。寻常夹子合上就合上了,这种却能无限使用,若是算计着步幅布成一片——二少爷,你想想有多歹毒吧。”

这一课印象深刻,袁镜仪都感觉到了沉重。正好肉汤开了锅,梁牙纪道:“来,二少爷,咱喝汤吧。”袁镜仪看着乳白色的羊汤在锅里翻滚着,嘴里一阵湿润,当香辣鲜美的羊汤入口,心绪也稍稍平静了许多。

风从门缝灌进来,炭火忽闪一下蹿起一片火星,袁镜仪隐约听到了獒犬蹬拽锁链的声音,袁镜仪问梁浩伯,买犬种的时候,怎么分辨优劣。梁浩伯道:“性格是可以试的。”说着五指一扣,做了一个掀翻压制的动作道:“先使劲折腾,看它的性情如何,然后跟人一样,因材施教。”

袁镜仪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不禁感叹起来。梁浩伯道:“二少爷还年轻啊,许多事情看不出来。”袁镜仪虚心请教,梁浩伯犹豫了好一阵才讲道:“你不觉得那个孙青铜奇怪吗?”

袁镜仪没想到梁浩伯会说到这事,赶紧答道:“我怀疑是我爷爷安排的。”

“为何?”

“与试狗一般无二,孙青铜就是老当家的爪牙。”

梁浩伯未置可否,却问道:“你知道孙青铜这次要当的是什么?”

袁镜仪竟答不上来。梁浩伯道,“七八年前,你小爹的拳艺突飞猛进,他是被一个人牵着学艺,那人承诺,只要他能胜过自己,就会给他一张图。这图对三爷至关重要,而五年前,这图却遗失了。而三爷,也就是在寻找这张图的时候遇害的。”

袁镜仪着急起来,忙问是什么图。

梁浩伯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不舍地道:“告诉了你这些,或许就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袁镜仪赶紧道:“伯你不用担心,即便我爷爷不容你,我一人养你就是,你也不必整日操劳了!”

梁浩伯摇摇头,“我是怕你走了你小爹的老路啊!”

袁镜仪一阵央乞,梁浩伯转悠了两圈,又坐到了火堆旁边,袁镜仪赶忙收了吃喝家什。梁牙纪琢磨着道:“唉!你的帮手太少,我送你六个字,你若能听取,我便接着往下说。”

袁镜仪道:“伯所传的都是善教,放在平常也会听取。”

梁浩伯道:“好,你这孩子,也确实让人放心,这五年是把冲动的性子磨练沉稳了,但毕竟涉世不深,唯独缺个前辈带带。”

袁镜仪道,我愿意跟着伯长进。梁浩伯道,我的东西都教给你了,你得寻个大拳师带你才行。可你爷看得太紧,一般教师也不敢接这差事。

袁镜仪道明白了,在找到前辈关照前,老头子很可能都不让自己踏出寨集。

梁浩伯道:“你果然有悟性。我送你的字就是——高筑墙,广积粮。”袁镜仪感觉好笑,这不是朱元璋的战略么?但翻过来一想,瑞昌之所以能守寨堡,团练之所以能守城镇,也确实得力于这几个字,既收敛时当收敛,便爽快地答应道:“伯,我能做到。”

梁浩伯有点伤感,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衫道:“我就是不放心你。十年前镖局遭劫,除了里外丢了十二条性命,余外什么都没丢,当时老当家低调处理了,也花了不少银子,但这一切却都是盛昌尚云表接手的。当时马稚儒、童倚桥等人都不在总号。以眼下的关系,你若再提此事,尚家也不一定会讲实情,但当时有目击者,凭借记忆绘了一张图,就是孙青铜要当的那一张——《死尸身位图》。后来这人就这图向我请教,中间却给你小爹知道了,于是我就跟那位商量,如果你小爹的本事够格独立查案了,我们才告诉他推测的结论。结果你小爹熬不住寂寞,却怪我俩啰嗦,后来独自查案,结果真就有了那般结果。为此我俩负疚在心,也按着老当家的意思,不再追究了。”

袁镜仪懊悔起来,当时只道是孙青铜搞什么花样,没想到他却是真要托付图谱的。

“你且不必悔恨,那图我都烂熟在胸了。只是《身位图》突然出现,这其中就有了疑点。这图本来是放在我这里的,当时并不隐秘,若是孙青铜在我这拿去了,那事情就明了了。若是你小爹顺手拿去了,然后又辗转到了孙青铜手里,或者是从别的途径丢失了,那事情就不简单了。”

“当初我也做了各种猜测,但因为并没发现窃贼的遗痕,这事就定在了自家人身上。而今孙青铜突然拿出这张图,定然就是引你追问,由此看来,他并不知道这图的来历。而且,若是直接从我手中盗走,他便会知道你不需要这图了。”

“所以我坚定了一个猜测,就是你小爹临走前托付过他什么。这个人十年前消失了却并没走远,很可能就在暗处协助你小爹。”

袁镜仪突然想起了孙青铜见到郭今奇时的样子,跟梁浩伯一说,梁浩伯道:“作图的就是今奇。如此说来,真是你小爹亲手交给孙青铜的,因为孙青铜跟今奇并不认识,他只知道过去的今奇,那一定是你小爹嘱咐过他了。”

袁镜仪道:“确实如此,他正是动手之后才叫道,‘见着孟大侠在此,这账目也没什么用了’,我只当那东西是假的,这才没追着问清楚。”

“你知道这图现在什么地方?”

“恐怕在我二大手上了。”

梁浩伯琢磨了一阵,“在谁手上倒不打紧,不懂辨位,也不过是废纸一张。现在就是不确定这孙青铜的主子是谁,所以你也当小心行事,此事倒没什么大危险,但却关系到你在家族的地位。”

袁镜仪道:“以伯的追踪,郭老师对各门拳艺的了解,加上我小爹的执着,当初应该有些进展吧?”

梁浩伯道:“我不在现场,今奇记忆有限,而你小爹又缺少耐心,外加老当家反复阻拦,其实没有什么进展。”

袁镜仪问,我爷爷如此回避,是不是他知道部分真相。梁牙纪道,这个我就不好猜、不便说了。但你要查清当时的情形,就不能单从身位图下手,而应该从那时的局势下手。

袁镜仪明白了梁牙纪的意思,道以后有了发现,还望伯伯指点。梁浩伯道:“你办了一件大事,但又刚刚回家,老当家不便责罚你,而其他掌柜又对家族有用,最后这个责任,只怕得我来背了。”

袁镜仪很是吃惊,思来想去不明白有什么罪过。梁浩伯叹息一声,道:“你也不必自责了,往后瑞昌有没有马市还两说呢。”

袁镜仪一下子明白了七八分,马场已经空了。自作主张,售空马场,就算老当家不追究,胡豋云那边也得寻个说法。毕竟自己回了字号,字号是有号规的,想服人就必须遵守。袁镜仪此时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

看着干练睿智的老牙纪,袁镜仪屈膝就要下跪,梁浩伯早先一步搀住道:“少爷已经是少东家了,虽然没有我的经历,但却得到了我的经验。而后遇事稳当一些,历练个三遭五遭也就成熟了。”

梁浩伯道,往赊旗镇贩马事关重大,老当家也必然考虑过,他没这样去吩咐,自然是有其中的道理。而今把郭先生都派过去了,可见其中利害。待长虹、玉政回来后,你也不要指望他们做帮手了,自己也不要一门心思振兴镖局,实则谁掌了镖局,谁的死期也就近了。

袁镜仪浑身一凛,梁浩伯继续道:“杀手固然与三爷有仇,但杀的却非是‘张铤芳’,而是‘瑞昌镖局少当家’;杀少当家,又因为少当家是可以兴旺瑞昌的人。这些人要做的,就是搞垮瑞昌。你与张铤芳再好,但你与瑞昌无关,这些人便算计不到你。而你一旦可以为瑞昌做事了,特别是深得老当家重用之后,你便是重新填补了三爷的位置。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袁镜仪道似乎明白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必顾忌掌柜本分了。瑞昌的局势你自己也明了,趁大爷、二爷还防着你,你便应该借此为保护,做一个号外之人。实则你本来也是号外之人。”

袁镜仪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么多,感觉梁牙纪说得句句在理。

“老当家也是想到了这些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不予追究,舍弃了三爷一人向对手示弱、示诚服。所以你之后是否受重用,还得看你自己的作为。虽然老当家是你亲外公,可三爷悬案一旦有了进展,必然会给瑞昌招来新的祸患,瑞昌若再次退却,江湖地位必然不保,瑞昌若全力以赴,又会重蹈覆辙,可惜了这十年的休养生息。”

“对手的势力就那么强?”

“不强能做出这么大的事情来?所以你在瑞昌的地位,从五年前,就已经定下了。往后你会遇到许多不顺,但一定不要丢失天真。”

袁镜仪感谢梁牙纪指点,但心中还是存有怀疑。梁浩伯反复掂量,最后还是把那话说了:“如果有一日,许多人都对不起你,而你又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你便可舍弃了这些顾虑,将三爷的死因彻查清楚。无论瑞昌的命运如何,作为二少爷本身,这便是一件轰动武林的事,足可成就二少爷的武师追求了。但此时你要想清楚,你当如何保护一家老小,置瑞昌号于怎样的境地,是否有这个能力,是否值得去做。”

柴火毕毕剥剥地燃着,粗糙的土墙被映得坑洼不平,一晃一晃的,像是好些嘴巴在喃喃诉说着什么。对于梁牙纪的嘱咐,袁镜仪还不能够全然理解,他想得更多的,是对梁牙纪的不舍,心中积聚了千言万言,此时却不知如何说起。

老牙纪起身取来一壶老酒,对袁镜仪道:“温一温,若是不睡,咱爷俩就喝上一杯,也祝贺你猛虎出山。”

袁镜仪安慰道:“伯伯你也不必感怀,你委屈自己成全了马市,我爷爷如何安排还难说。”

梁浩伯道:“无论如何,少东家不要任性用事,许多人还等着你照顾呢,而且我也有一桩心事相托。”

袁镜仪让梁浩伯只管说来,梁浩伯道:“书嫛拜我做了干爹,我却不能让她养我老啊,所以离开也是迟早的事情。这孩子重感情,怕一时不能适应,我感觉我身上好的东西,都原原本本地到了你的身上。我走后,书嫛对你必会多一些依赖,女孩子熟了都会任性的,那便是她依赖你的表现。而你这五年,尽得了这孩子的照顾,她却忍了五年不曾任性,希望你日后善待书嫛,也别让我在远处担心。”

袁镜仪抢下地去,给老牙纪梆梆磕了三个头。梁浩伯又嘱咐,如果日后因为今夜的事情,有人闹上瑞昌,一定不要冲动行事,可以请求张锐芳以会总的身份出面协调。切记,切记,日后定会知道好处。

袁镜仪答应了梁浩伯,说即便见不到梁浩伯,也会想象梁浩伯在身边,多一句问话,而后才行动。梁浩伯很是满意。

在这五年里,梁浩伯没少给袁镜仪讲草原、老林乃至沙漠中的奇事,甚至反复重复,只为袁镜仪能记住那最要紧的细节。虽然袁镜仪没体验过那九死一生的经历,但他却得到了梁浩伯最珍贵的生存经验。这对作为中州镖师的袁镜仪,将来能够打通漠北镖途,在深山老林、飞雪荒漠中生存下来,带领队伍将大宗货物带至俄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这中间还有一段让人感慨的恩情,梁牙纪在袁镜仪还小的时候便见过他,并约定日后定会亲自带他,传授“与心意拳法同样珍贵的知识,足以兴旺瑞昌”,后来果然不爽诺言。不过这就是另一桩故事了。

而后二人相视无话,只是默默地喝着酒。袁镜仪偏过头去,往黑影里隐一隐,泪水却止不住流了出来。

        三十五、赊旗叫急

  

袁镜仪在马场跟着梁牙纪把机关设置停当了,从原理及使用上都了解了个透彻。

梁牙纪是自己请辞走的,当天张瑞祺把袁镜仪罚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天。袁镜仪想打发郭书嫛帮自己送送梁牙纪,可嫚子说郭书嫛也不见了。袁镜仪脑子很乱,盘算着梁牙纪是走哪条路离开的,设想了许多路线,最后在幻想中陪着梁牙纪一直就走到了天黑。

得了自由已是大半夜,袁镜仪以为梁牙纪会在某处等一等自己,至少跟马市的掌柜道个别,便牵出了小爹的那匹铁青花,在车马店、二马场、南菜园、寨集各门来回打听。可四下询问了好几圈,也没问出什么消息。

袁镜仪连夜去了永宁集,第二天天不亮就到了马市打听。从张铤芳走后,他就再没来过马市,此时发现牛多马少,骡马也不精神,地面让雨水一浇,四下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

袁镜仪冒着别人羡慕的眼光,穿过一排排拴马桩,问了几个自称是梁牙纪弟子的,也没打听出个什么来。倒是他骑着高头大马这一阵晃悠,引起了许多掌柜的猜疑,继而产生了连环的马市动荡,对瑞昌家的马市盯得就更紧了。

袁镜仪无心答复这些掌柜,又继续打马往北追,追了一里又一里,附近客栈都打听遍了,却依然没能打听出来。北边打听不到又往南边去,来回折腾得马都累了,依然是毫无收获。

还有许多挑战等着自己料理,袁镜仪不得不平静下来。路过庄稼地的时候,看到许多人都在耕种了,想到这五年跟郭书嫛一起走过的日子,不免又伤感起来,感觉胸中空空荡荡少了些什么,又感觉混混沌沌装了许多沉重的东西。

自胡豋云的信马一来,这份宁静就给踏碎了。可这怪得着胡豋云吗?

袁镜仪听着马具摩擦的声音,迎着同乡羡慕而惊诧的议论声,无精打采地信马慢行。看到张家骠的宅院时,袁镜仪冷不丁打了个哆嗦,现在看来,那就像是一座孤坟,很突兀地蹲在村头。待走近时,又看到四下清扫得平整干净,又不觉把她想成一个疲惫的小媳妇,虚熬着年岁,期待着儿孙满堂,宅院越建越多。

袁镜仪自然又想到了红梅,对红梅的担心,却是超过郭书嫛的,郭书嫛已经吃了足够的苦,而红梅却不一样,她的苦闷在心里,撑着那个喜气洋洋的大梦。

袁镜仪想去看望一下红梅,也探望一下大哥,刚下了马,听着那门吱拗一声,出来的却是向南姑姑。向南一个人出了门,面上带着忧虑与苦涩。向南对袁镜仪道,这个红梅着实让人担心。她为了在张家有个地位,能找的不能找的关系她都找遍了。老祖母担心红梅,让她过来看看。或许红梅一个人太孤单了,不知从哪要了些鸡啊鹅啊鸽子啊养着,还亲手刻了一块她父亲的牌位。

袁镜仪心里咯噔一下,预感着将来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红梅来自南乡水氏,她父亲水洛英跟张钰芳确实相识,只是关系并非张钰芳说得那样好。水洛英在半坡上有一块地,这块地与一位王姓财主邻界,当初张家借着闹灾买地,就把王家这一片田产划入囊中了。水家那块地虽然不大,但那小山包却像是一只巴掌,按着张家的这一方桌案。

张钰芳刚刚主事,就想尽办法要把这块地弄到手,可几次跟水家交涉,都被水洛英用各种理由拒绝了。张钰芳后来开出了巨资购买,水洛英却说那块地找人踩过了,是修阴宅的风水宝地,而且话说得很大,“除非拿瑞昌老宅来顶,否则一概免谈。”张钰芳气急败坏,当场就跟水洛英翻了脸。张钰芳也没什么大本事,就是购买了周遭的田地孤立水家,水家用水走车都得花钱借道,这让许多人都看不惯张家作风,感觉能让张家难堪的,也就是这位水爷了,于是都支持水家跟张钰芳斗下去。水洛英豁出去荒芜了这块田地,就是不给张钰芳方便,因而两个成了仇人。

只是水家并不富裕,不几年就耗不住了。水洛英的弟弟水河英是个赌鬼,挣的银子不够花的,二人就合伙倒腾起了私盐。后来出了纠纷,水河英被人打死了,水河英的债主就找着水洛英偿还,水洛英死不认账,债主们就威胁要诬告他二人是从涡阳捻子处进的货。官府被朝廷逼得紧,正为缉拿捻首犯愁,一旦告发,水洛英必然百口难辩。

水洛英便只好卖地,本来他赌着一口气,高低不卖给张钰芳,但买家惧于张钰芳的势力,都不敢跟水家交易。

水洛英气急病危,卧床不起,张钰芳就托人替水河英偿还了部分赌债,又雇佣买家从水洛英妻子处拿到了地契。张钰芳里外花了不少银子,水洛英多少也有好转。只是水家上下都尽力隐瞒,除了水洛英不知道,邻里都在替水洛英难过。

赌债虽然还清了,但又时常来土匪敲诈,闹得水家鸡犬不宁。水洛英实在无奈,亲自找着张钰芳认错,于是就有了贴地契托付女儿的事,交接之后,水洛英就两腿一蹬去找他兄弟了。红梅的母亲在给丈夫发丧之后,随着逃荒的队伍远走他乡了,剩下红梅便随着地契留在了张家。

红梅小时候吃过苦,又经历过争斗纠纷,所以对这份安稳非常珍惜,而且对张家骠由怜到爱,日久生情,如果不是张钰芳阻拦,她真就踏踏实实相夫教子了。

对张钰芳的态度,红梅也一直是理解的,直到在庙会前,她都没有记恨张钰芳,而且还为张钰芳的处境感到可怜,已经做好了逆来顺受的打算。

可就在三日前,红梅却经历了生死蜕变一般的苦楚。有个人告诉红梅,她就是抗争的命,她是,她父亲也是。水洛英顽抗至死,死了也就是随便一埋,没能安心地睡在那块宝地。想当年水洛英还得意地说,“我就是死,也要埋在这里看着瑞昌怎么垮掉。”

说这话的人是二爷锐芳。张二爷另有算计,红梅跟张家骠一旦有了儿子,那张钰芳的地位也就不同了,而且红梅这闺女,还真有点治家的潜质。她果真熬到了那一天,瑞昌老的老、小的小,中间又是个傻子,那张宅可就不一定姓张了。

张锐芳也知道,张钰芳只是贪心不足,并不是跟红梅过不去,所以要磨砺这颗钉子,以备随时利用。张锐芳告诉红梅,让她死了这条心,张钰芳是不可能被感化的,当初水洛英出事,直至后来卖地托孤,都是张钰芳一手谋划的。水洛英却是个真正的赌徒,他明知如此,却企盼张钰芳必然会维护体面,所以冒险把红梅托付给他,要的就是将来给自己报仇。

红梅自然震惊不小,几次想要自杀,几次想要杀人,却都咬着屈辱挺了过来。挺过来后,红梅便不再指望什么人帮助自己了。张家的爷们要么痴傻懦弱,要么虚伪无情。之后,红梅安定下来,她决心利用这些人的贪欲报复,非把张家弄个天翻地覆不可。

红梅自然不会把这些告诉别人,但她惨白的脸色,浮肿的眼皮,却引起了女眷们的担心。向南嘱咐袁镜仪不必分心,先全力处理手头的事情。好在还有向南一直在,袁镜仪温暖了一些。

告别向南,袁镜仪又去看望那石碑样的汉子,也该问问他的来历了。这人的气色好了许多,显然淤阻渐消。只是清醒之后他谨慎了许多,袁镜仪请求查看伤痕的时候,说起话来已经有所保留了。

此时他两肋上的淤痕已经由紫变青,更容易看清攻击手法,是左右并着期门、章门一齐下的手,虽然分寸未到,但还是伤及了脾脏,近期不能动武,也不能大步奔走。

可以看出,这处伤并非刻意留手,要么是孙青铜学艺未精,要么是教他的人留了一手,再或者是他偷艺不全。孙青铜顶都顶上了,之后的手法就是捎带的事情,看得出他很想在收拳时探出指头划勾腹结穴,若真做到了,伤者会满腹疼痛却不见淤痕,一直会拖得人思绪烦乱,久治不愈,武艺也就慢慢荒废了。

算来还不到十二日,袁镜仪又加了钩藤金、竹叶、麦冬用来息风,并安抚道:“没想到好汉身体如此强健,虽然受到偷袭重伤,恢复得却是很好。”

当时大汉已然昏迷,不能自己诊断,能有今天的模样,多半靠袁镜仪换药及时的功劳。按说大汉应该知恩图报,说上一些感激的话。没想到这人却说,自己拳法里就有调养内气的功法,每日缓缓行拳,胜过苦口良药。

袁镜仪笑了笑,就此请教拳法,大汉便报了家门:“本人宋景充,温县人氏,我赶庙会先到了项城,我弟宋景泰随着师叔在周口散货,昨夜已经到了客栈,也给我用了药酒祛瘀了。”

袁镜仪笑道:“难怪一日不见,康复得竟这般得快。”

宋景充挤出一丝苦笑:“只是寻不到孙青铜,也是一肚子怒气无地宣泄。”

袁镜仪感觉这人有点虚伪,不过放在一个挨了打的高手身上也容易理解,既然人家有高手医治了,客套了几句也就出来了。

听过梁牙纪的劝嘱,袁镜仪决定从另外的角度重新认识身边的人,孙青铜所受之伤并不比这汉子轻,看他将来的后遗症状,便能看出是用什么手法医治的,由此就能推断他的落脚处,而后也就知道了他的主子。虽然他暂时失踪了,但事情总算弄明白了,短时期内他也不能兴风作浪了,这一段可以先撂下了。想到了童倚桥跟马稚儒是同门,从童倚桥的行拳中或许能够对比出马稚儒的转变,于是袁镜仪又匆匆去了练武场。

阳光铺洒在练武场上,童倚桥正在跟一位师侄行拳走转,看到童倚桥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袁镜仪相信了他刚到瑞昌时的话:只要每日里有一段悠闲的时光,供他用来参悟拳法,他就心满意足了。

边上还站了一老一少两个生面孔。老者六十上下,一头银灰的发丝,霜白鬓角连着长须,愈飘逸愈显刚健;溜肩长臂,腰杆笔挺,开怀的大氅露着短打箭衣,更显得精神矍铄不让少年。他倒背着双手自然一站,却踩着四方的虎步,神情含蓄而气势雄伟。

边上一个中年汉子,虽说身形相似,但是一双眼睛不耐烦地四下乱看,好似看谁都不顺眼。

八卦掌的基础掌法,是在一个大圈两个小圈上走转的,走大圈可以打熬筋骨,增长功力,而强化技击能力的,主要在两个小圈上,实际也就是在回身法上,浓缩为八卦的根本就是单换掌。八卦走圈虽然是个圆圈的轨迹,但练的却是另外的切线,针对切线用功,任何一个动作,求的也都是八面支撑。搏杀时,切线游身都是近身、控身法,打人要用的却是怀里转身的东西。

郭今奇一门也通八卦,但通常会了就不练了,对外交流的时候,用这个玩个稀奇。这一门用的也是大圈多,但说是大圈,不过是借了个样式,内里却是形意的裹横劲,要的是接手出拳把对方裹住不得施展,而后摔一下就算可以了。用八卦步行拳可以气势雄厚,也可以潇洒飘逸,都比五行拳架来得漂亮。

因而内里必须拧着大筋,一旦放开了,这拳架也就空了,跟松开来走鸡步没什么两样,除了大腿能长点劲,余外跟拳没有关系。缘于这点,形意、八卦确实有孔孟之好。

袁镜仪虽然还没正经学,但郭书嫛练的就是这类,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

很明显,马稚儒的拳法中多了些许精细犀利,不似童倚桥那般油滑圆润,显得人都油头滑脑的。童倚桥的对手是马稚儒新收的弟子麻哈德,高大结实,深目高鼻,虽不是本地人,但因为水性极好,会扎皮筏子,这让瑞昌在河渡的竞争中多了一些优势,因而破格升任了码头二掌柜。马稚儒不在,他跟乔贯容就是里外打手。

虽然二人扣摆步互有攻防,但童倚桥走的却是外圈,随着身法走转,他手上也是推托搬扣地忙活,虽然占着中线,但中间留了挺大的空当,只等着师侄进招。

麻哈德跟师父是一路风格,竟也是垂手直步的架子,只在小范围内运化。但他占着内圈,貌似被动,实则主动。往细里看,竟比童倚桥技法要高。他的步子、膝肘、肩胯,总能恰到好处地逼住童倚桥转换,只是在这个瞬间,他放过了童倚桥,所以童倚桥虽然多动,却是被逼出来的。只是这人功底不如童倚桥,二人试手尚可,真到翻脸动起硬来,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但弟子起步都能如此,可见马稚儒比童倚桥眼界要高。只是童倚桥亲身体验,不可能察觉不到,但为什么不做出相应改动呢。继而袁镜仪又想到,八卦也是近身用功,因而眼光的着落处也是照应八方,若真是盯着一点转,不用人打,自身先晕了。缘于这点,马稚儒只要能接上手,睁眼闭眼也就无所谓了。

正往下想,他思路又被老者毫不客气的问话打断了。“传言那人与你战成平手,果真如此?”

童倚桥避开老者炯炯的目光道:“若不是令贤侄拔刀相助,怕我也支撑不了太久。”

老者轻笑一下,脸色阴沉下来。显然这老者就是“老石碑”,另一位自然就是宋景泰了。石碑能提到他的名字,很可能这人有些来头,只是袁镜仪真没听说过。

见袁镜仪来了,童倚桥赶忙引荐。老者武云贤,来自医武世家,被伤着的是他师侄。得知袁镜仪当时也在场,武云贤便提出要见识一二,童倚桥看出袁镜仪没有要切磋的意思,便面带歉意,替袁镜仪推辞道:“略有隐情,不便动作。”

宋景泰“噌”就站了出来,急火火道:“咋?看不上俺庄稼把式?那俺先演练一趟,看有没有资格讨教!”一撩长衣,行了一路拳法。看此拳刚柔相济,乱环相套,静时犹如细流无声,动时又似惊涛拍岸;身手在周身的圆转之中盘绕舒展,与宋景充比,要快密许多。

显然这人早就想比划两下了,都是圆转缠绕的拳法,却比童倚桥要实在不少,那乱环似一个个漩涡,咬人一般地变换着,好似只要一经接手就会把人胳膊给吸进去。正看得缭乱,突然间又如万朵桃花齐收瓶中,扑啦啦一阵颤抖,已经打完收势了。

童倚桥失声道了一声“好!”

这句不是奉承,童倚桥估量,若想胜他就得用看家的阴损法子,如果对方也是这般,那只能是两败俱伤。

那老者却哼了一声,道:“蛹虫做茧,扭捏作态。”说着起步上前,威风凛凛,胡须都迎风乍开。他原样走了几个动作,却少了那些盘绕缠丝,虽然动作缓和,却似百骸皆动,每个骨节都在做着一种均匀绵长的调整。那身子就一节一节给松开来,又抻引筋脉,风满帆张。动作徐徐缓缓,虽有千变万化,却总是那个张弛饱满的状态。只走了几个动作武老者就停住了。这也足够了,众人已经看出,老者功力非同凡响。

武云贤回到了桌子边,那胡须也舒舒缓缓服帖下来,左右斜目一瞟,道:“只怕老朽迟缓,入不得二位法眼吧?”说完一手拍在摆着茶盘的桌子上,茶具没有多大震动,却听桌腿“咯吱”一声,那腿下的地砖就一头高一头低地翘了起来。武云贤假意扑打了一下裤腿上的尘土,脸上显出一丝轻松。

练武场并不平整,是一个中间有些凹陷的锅形,这也是平日里练功所致。桌子摆在边缘,虽然地面铺了青砖,但却不似中央那般坚实,能震出这一手,放在老者身上也属平常。袁镜仪本来感觉这人用的是君子拳法,立身中正,以静制动,对他还敬重有加,可没想到这老头也如此火爆,当时心火一动,上前扶着桌子摸了摸茶壶,对童倚桥道:“水凉了。童掌柜,带二位客人去掌柜房吧!”再退回来时,那砖块却平整下陷了几分。

武云贤以为袁镜仪忽略了他刚才这一手,捋着胡须偷眼观瞧,一时间不能确定青砖怎么变了模样,便犹疑着答应了请求。出了练武场,武云贤碰了碰宋景泰:“刚才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武云贤小声道:砖。

宋景泰刚要问“什么砖!?”武云贤“嗯哼”一声,将手掐住宋景泰肘后穴位一拽,宋景泰也咳嗽一声,这才察觉了武云贤的意图。

刚转过夹道,外头却传来很洪亮一个声音,“呵呵!听说是武云贤来了!”听来却是张瑞祺。

张瑞祺提着衣襟大步而来,也不待童倚桥解释,张口就道:“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哪敢,小侄受伤,特来照料。”武云贤掸了一下衣襟道,“你的人就是这么传话的吗?”

张瑞祺口气很是强硬:“那就是我听错了?恕罪恕罪。你许久不来了,不如多住几日,了解一下此地新风。”

“已领教过了,比武切磋,竟下如此重手,不敢久留呢!”

“重吗?习武之人,难免磕磕碰碰。”

“一出手便重伤要穴,可算是名家之后,无赖之心!也不知道是哪个黑鳖给他撑腰!再或者这一门的人都不讲道德了?”

张瑞祺缓和了口气道:“那人叫孙青铜,我也正在寻他呢。”

童倚桥一见话锋不对,上前讨好道:“东家,刚才武老夫子走了一趟拳,虎帆鼓荡,实属罕见。”

张瑞祺顺沟溜兔子道:“好啊!看来火气不减,喜欢上跟年轻人争气斗狠了。”

武云贤道:“不是你老哥罩着那小子吧?我要动他,要不要问过你?”

张瑞祺呵呵一笑,“不用问我,去问我家老二吧!他现在是乡勇的总长。”

武云贤一阵冷笑,童倚桥怕二人突然出手,上前调和道:“武老先生英雄气概,方才几个动作真是……”此时只要张瑞祺稍微露出点轻视之意,武云贤定会相邀一战。就听张瑞祺不冷不热道:“还真是可惜呀!没能看着。”

武云贤就地一飘身,道:“不可惜!老哥,我献上一套,您给指点指点。”

张瑞祺道:“地方是否狭窄?”

“拳打卧牛之地,制人方寸之间。”说罢,武云贤铲腿而出,徐徐而行。袁镜仪听出来了,武云贤跟祖父肯定有过误会,显然对“虎践马奔”这类纵步打法很有敌意。隐约记得张铤芳说过,他小时候难得见过一次大爷爷张瑞祥跟人动手,对手说是原传太极,见面先是数落了一番京城的太极拳,然后练了两路拳法,一路沉稳扎实,一路在拳式之间加了些腾挪跳跃的衔接。再往下练时,张瑞祥却说,既然是同一类发力,展示几个动作也就可以了。那人就腾挪的技巧请教,张瑞祥道,腾挪之后,也不过是定步缠打,既是缠打,又何须腾挪呢?这人感觉张瑞祥轻浮自大,徒有虚名。而张瑞祥却是跟杨氏太极拳家换过拳,视真传太极比半吊子家传更好。本来他提出看法,也是冲着真情,但来客误解了意思,以为他有意鼓吹行步打法。

来客就含沙射影,夸着心意,贬着太极,把杨家拳说得左右都不能精专。张瑞祥就不爱听了,他认为这是杨氏带太极拳入京,打出了无敌的名号,这些别支也按捺不住了。若是真传,自然可以固守清闲,不会是这般暴躁。张瑞祥之所以看好杨氏练法,却也不是因为杨式多好,而是杨式练法与他的基础拳劲容易合上。接着与那人动起手来就没有让步,逢缠必撞,一撞必进,直逼得那人架子都没扎住。

后来这人再路过此地,闭口不提武艺。不过这十多年来,车马店也时常听到这人行侠仗义的佳话。现在看来,这人就是武云贤了。

武云贤手引身行,身催手动,绵如浮云盘绕,沉如南山当面。云捋挤搬之中,瞬间就是一个出拳,只震得衣服“啪啦”一声响,空气都感觉“噔”一下炸开了。一动随以一静,身似骤然凝固,被内力一催又如风中花枝一阵颤抖;借着势头又走出一个开合,随后舒缓下来,劲力涌动,每时每刻都掤着一股似要突然爆发的劲道。那绕旋的浮云就转成了滚滚积云,先前看时还赏心悦目,此时却压得人喘不上气。

武云贤连续发了一串快拳,如同雷电惊现;而后又复行缓慢,一气流淌。动也是动,静也是动,虽然气质从容,但又明显能看出从指尖抻着的那条大筋,展开来又坠下去,皮肉都好似被筋骨挂起来的甲靠,连神情都是大梦大醉。

突然一拳撇出,衣袖呼啸带风,而后大开拳脚,手绕太极,可猛然间又一脚震落,周身沉凝如同铁铸金刚,定了一定,缓缓收了拳功。再看脚下,已然断了一块地砖。

武云贤似梦醒来,众人也是同感,张瑞祺真诚叹服道:“果然厉害,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

武云贤有些自嘲,又有点得意,道:“只怕不被看好。”

盲目捧场并不能让重视实学的人高兴,张瑞祺也不解释,但眼中闪出了一阵光亮,也舒舒缓缓打了一趟。只是那拳平平无奇,不过是把热身的操手鹰捉放大了练的。就见他两手一抓一坠的,抓过来、抓过去,让在场众人都颇感意外。

宋景泰憋不住话,道:“低头猫腰,终究艺不高。”武云贤示意他不要多嘴,宋景泰却不以为然。

待第二趟来回时,童倚桥看出了门道,老头子浑身柔弱无骨,却下踩上顶,好似压紧的崩簧。那手看似随意一抓,却起自心口,出自咽喉,弧线出手,直线坠下,一出一回虽不似鹰捉把刚劲,却也同出于一般轨迹。

待第三趟时,又察觉到老头子身子虽探,却并未出尖,一抓垂下,正合了浑身力点。

待第四趟时,众人相互观望,老头子虽无拧腰拉膀的发力,却把膝胯之力逼到了稍节,挺展之劲此起彼伏。

待第五趟时,童倚桥跟宋景泰就有点见汗了,老头子非但出手回手封着大半截门户,而一步一催,清晰分明,同样也护着另外大半截门户,更特别的是看上去却往来平常,如同凡夫。

第六趟时,张瑞祺换了形态,混混沌沌竟有些摇摆不定,也看不出是什么步型,像是进一步退半步,后腿拖地,蜿蜒向前,而随着臂膀翻拐,气势竟也越来越圆,这就含上了四面的灵活,逐渐成了一实心铁球。

第七趟时,动作越来越快,那胳膊就“嗖嗖”冲弹起来,似断实连,周身如水,哪有凹处那劲就将哪处填满,果真显出了常山蛇阵,首尾相顾。混沌沌只感觉着动,却再看不出是怎么动。待第八趟打完停下,众人都没觉察出来。低头一看,那地砖已被踩得凹凸不平。

武云贤道:“你也大有长进。”张瑞祺道:“不过是老了,打不动了。”

武云贤先是有些愠色,继而又恢复了笑容:“你也有这一天。”

听这口气,童倚桥不再担心了,而袁镜仪也从这隐秘的谈话中,意会了孙青铜与张瑞祺的关系。

武云贤道:“我确实是来跟你算账的,我不报复,但你得补偿我。”张瑞祺笑道:“你果然还是商人习气。”武云贤却不计较这些,告诉张瑞祺,赊旗镇被围了,捻子几次冲杀,虽然守寨的镖师联合了起来,但是还是不敌捻子。自己跟好几家药铺都有来往,此时也不好单独脱身,而远水又不解近渴,只好到周口镇想办法,希望能为几家相与寻个长久的落脚处,也希望能在瑞昌镖局借得救兵。

张瑞祺脸上显出了难色,请二人到掌柜房说话。

武云贤刚坐下,便迫不及待道:“你能寻些孙青铜那样的人就行。”然后又算了一笔账:周口镇为水陆码头,又是晋中各大票号江北最南面的分号集中地。各字号撤庄周口是必然趋势了,瑞昌若能先一步提供帮助,这在生意上便占了大先机。

武云贤还无不得意地道:“我可是带着这份厚礼来求你的。实力与荣誉,是字号不倒的招牌。”

张瑞祺告诉武云贤,这不能贸然答应,毕竟自家的人手已编入了团练,团练是受官府监控的,万一调用团练出镇,又恰逢土匪掠寨,出了差池实在承担不起。而且张锐芳还没有坐稳,如果各队人马起了内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了。

武云贤道:“瑞昌的镖师得到你的真传,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抽调出几个高手来不就可以了?”

张瑞祺道:“不瞒你说,犬子奉命招募,还在为募集高手犯愁呢。目前团练大多也是瑞昌旧部,而且都是各自习练拳法的,武艺参差不齐。”

武云贤开始激将张瑞祺,“听你这意思,你家办了团练不受自己调遣?”张瑞祺默默道“是”,武云贤一脸鄙夷道:“谁信呢!那不成傻子了么?”

张瑞祺低头不语。武云贤又道:“你的镖师,你都不教人家真功夫,也难怪有内乱的担心。那你不能出镇,镇内的事务总能帮上忙吧?”

“这个倒是可以的。”

“好!我正有个账要跟你算呢!”武云贤将身一挺,“景泰!”

宋景泰便提起了项大郎一事,最后还强调:“如果瑞昌不管,就只好找盛昌说话了。”

张瑞祺知道话中暗指,便道稍安勿躁,单凭哪一家的势力都很难救急。武云贤又要反唇相讥,却听着南大门外人喊马嘶,一阵吵嚷就进了大院。

武云贤惊讶道:“周口镇也不太平啊!这是进土匪了?”张瑞祺道:“不能!土匪冲不到这里。”然后对宋景泰道:“你二位随我到别处观望。倚桥!镜仪!你们过去看看!”然后通过暗门到了正房,又拐上楼梯上了二层的房间。

童倚桥刚一露头,就听外边一人大喊,“袁镜仪是不是躲在这里!?”童倚桥赶紧挡住袁镜仪,低声道:“少东家你先别出去!”

  三十六、坐马闯堂



童倚桥搬开书柜,露出一道梯子来,引着袁镜仪上了厢房的小二层。袁镜仪将窗户轻轻推开一道缝,院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当先一匹高头大马,之后跟着七八个打手,马上是铁木堂老二张家骦,正提着一条大枪,打马在院里兜着圈子。张钰芳团团转着拦在马前,当面对那尖利的枪尖时,鼓起的架势一下子就松软下来,陪着笑道:“是二虎啊,怎么有空过来了,赶紧进屋吧!”

张家骦真就下了马,提着大枪对着满院的客人、伙计扫视一周,从马鞍上抓起一挂铁器,“咣啷”一声丢到了张钰芳脚前。“没想到瑞昌落魄到这般田地了!大,你看一看,这是不是你家下的夹子?暗青子伤人,是爷们儿么!”

张钰芳一副乞怜的姿态道:“二虎,这物件怎么碍着你了?我还真不知道,你能不能容我先查探清楚?”

“大,你查不如我查。”

“二虎,我都糊涂了,你先把马拴了,咱爷俩屋里喝着茶说话。”

袁镜仪明白了,那天被夹子伤了的一定是张家骖,这是张家骦恶人先告状,反过来咬上一口,自家反而不好追究了。

门外又是一阵嘈杂,有人高声喊报:“保乡会会总——张锐芳到——”

张家骦攥紧缨枪回头一望,也数不清张锐芳带了多少人,一定要先下手为强,就给周围兄弟一个暗示。打手们会意地点点头,一个个提着砍刀斧头虎视眈眈。

张锐芳穿着一件很朴素的夹袄,但灰蒙蒙的一身煞气,惊得那马直撂蹶子,张家骦吆喝道:“吁——难道嗅到不是人的了!?”

院子里乱哄哄的,大门已经被刀枪堵上了,张家骦很是窝火,原本打算咋呼张钰芳一通就走,没想到张锐芳竟然不识好歹地来了,嘟囔着骂了一句:“妈个二房沥沥的,挡道绊拉的!”

张锐芳听了个清楚,仰着的笑脸一下子就僵住了,他别个都能忍,唯独这句不能。张锐芳恨的是张钜芳不厚道,他是外室所生,正房所养,但这事外人并不知晓,枉自己跟张钜芳称兄道弟,还不知他在儿子面前怎么说的呢。

张锐芳回了句“小兔崽子”,可嘴唇都憋紫了,竟没想出张家骦有什么短缺。身后的康狗子极擅于察言观色,一见主子这个表情,张口就骂:“这么宽的门面你都爬得开!哪个还能碍着你?”

张家骦转过头来道:“奴才你说什么!”张家骦不怕把事情闹大,大了才好胡搅蛮缠。

观众四下里挤靠,努力给他们腾出场地,童倚桥站在门前,却被众人堵在了最靠边。

张锐芳自然不能失了体面,义正辞严道:“张家骦!你不要胡来!这里是买卖字号,你带着人马提着刀枪,莫非要造反不成!”

张家骦心道,你贿赂官员,当了个什么会总我就不爽,今天正好借着这事跟你划清界限,省得将来搬弄铁木堂的人马。“二大,我是来找镜仪的,找着人就走!”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把这里当客店了?”康狗子又过来替主子说话。张家骦哈哈大笑:“我操!这不是客店,难道是妓院?”这话引来了众客人一阵白眼,张家骦才不管这些呢。

张锐芳道:“你若不来,我倒不怪你,可你偏要自扬丑事!你是为你三弟盗马被打一事来的吧?”

张家骦没想到张锐芳的消息这么快,但既然来了,就想好了如何应对,还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架势,“二大怎么这么诬陷我三弟,这么难听的话你也说得出来?”又将马头一带,走了个起霸,对众人道:“看小爷这架势,用得着偷吗?”

张锐芳道:“作为会总,没有真凭实据我就敢空口拿人?前夜社火,你弟弟是不是半路溜了?”

张家骦道:“没到的人多了,二大也不在场吧?”

张锐芳留意到项大郎竟然站在人堆里,而且身边多了个武师打扮的外乡人,而且这几位老是往楼上瞅,顺着又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心眼一动便有了主意。“等看一看三虎的伤势也就有分晓了!这夹子我且留下做个证供。”

张锐芳就迎着张家骦的长枪走过去,然后顶着枪尖弯下腰,拽起了那一挂铁夹子。张家骦没想到张锐芳有这个胆量,眼睁睁看着张锐芳从枪下取走了证物,硬是没敢拿他怎么样。

张锐芳将铁夹子交给了康狗子,趁机对着他耳朵私语了几句,然后对张家骦道:“大侄子,今日店里另有贵客,你既然说我诬陷三虎,那等我备好了证据再传唤他!”

张家骦感觉张锐芳十分难缠,既然事情也办完了,权作投石问路,且看看反应也好,于是嚷道:“二大!今天我跟你说不着,既然你能查,我就请你查个明白!你算完,我还不算完呢!”说完翻身上马,喝道:“好!你的案子结了,我也要带走我要的人了!”扯着缰绳兜了半圈,冲二道院子大喊:“叫袁镜仪给我滚出来!别躲在这里装孙子!马场我去过了,梁浩伯那老不死的已然吓得卷着铺盖开溜了!”

听到侮辱梁浩伯的这句,袁镜仪有点忍不住了。其实他在二层看着,心思却不觉飘向了别处。车马店确实是个好地方,从小到大看惯了武师格斗,经过与梁牙纪的谈话,袁镜仪也放开拳种门户之见,参《九要论》一贯、二气、三节、四梢等学说,以自己的体会重新归类了拳法。不分内外家,只论深浅手。

拳艺之道,深无止境;得其浅者一人敌,得其深者万人敌。就各门打法战略,确实与兵法相通,大概也可分为游击、阵地、行者三类:游击者无论高低起伏,乍动乍静、避实击虚、围圆打点、断绕四经;阵地者,无论吞吐运转,攻防坚固、以逸待劳、步步为营、稳扎兑耗;行者者,即运动,化敌锋芒、陷敌深入、集中整劲、一击攻克。

按这个分类,马稚儒转掌一类,走转穿插,为游击之形;武云贤缠丝一类,吞吐开合,为阵地之形;自家五行打法,纵横冲撞,则为运动一类。余外查拳、红拳、七式、八卦,顺理比较,各有归类。

人立于地,劲起于足;身之运动,便是脚之运动;辨察足迹,便能分析身法运行。而力之转折,有自腿脚始,有自腰胯始,有自腰背始,有自肩背始,看落点痕迹,又可推理拳法运行。

袁镜仪通过拳风推理小爹被害一事,虽然时隔五年,可能仇人的拳风已经有变化,但谋害小爹的却不是一人之力,只要寻得一人,终能找出突破。况且小爹的死因明确,铁定了是仇杀、灭口,与盛昌一案有干系的人都逃不脱干系,锁定这个小圈子,总能查个水落石出。

袁镜仪的思绪被张家骦一声骂给惊了回来,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张家骦在故意激怒自己,且等他三鼓之后再出去教训他。

张锐芳还在那里跟张家骦理论:“家骦,你目无尊长的事情,我自会找你父亲。你要寻仇,只要没打起来,本会总也确实管不着。但作为家长我得问你,你来店里闹事,你爹知道吗?”

张锐芳这么说,更多是为了在民众之中立威。但张家骦没看出这步,叫嚷道:“我三弟已经昏迷不起了,你去看看——皮开肉绽,踝骨碎断,即便醒过来也不能复原了,这都是拜你们三门所赐!我爹若知道这是袁镜仪的奸计,以他的脾气,还会与你啰嗦么!?”

张锐芳没想到有这么严重,真闹起来他很容易下不来台,转而道:“家骦,大庭广众的,你我争吵有失体面,我随你去一趟吧。”

张家骦以为张锐芳服软了,嚷道:“我就是要当着众人扒开你的面皮!你有什么资格做练总?我三弟昨夜参加完社火,被你们家的狗腿子鬼五引着中了陷阱,鬼五一个狗腿子,再借给他一个狗胆,他敢做这事吗?鬼五一向自称是三门真传,这不是受袁镜仪指使,难道是受你指使不成!”

袁镜仪也是一惊,想到那日贵五的脸色,难道这鬼子真做了圈套。

“袁镜仪不出来,我也不能挨个房间搜,你且把鬼五交出来!”张家骦眼睛血红,威吓道,“我三弟高烧不退,生死未卜,若是跑了鬼五,我便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张锐芳与被晾在一边的张钰芳商议:“要不就先把贵五给他吧,在店里吵吵嚷嚷不是办法。”张钰芳很是犯愁,道:“不行!本来我们占理,这一交人,倒成了他占理了。”

“还啰嗦什么?已经跑了一个梁浩伯!”张家骦催促道。

那边康狗子悄悄凑近了项大郎,指着那位陌生拳家道:“胜哥,这位是?”项大郎道:“这是我的恩师宋景泰。”康狗子道:“有真功夫吗?”项大郎嗤笑道:“开玩笑!看我你还看不出来?我师父的武艺胜我十倍都不止。”康狗子道:“吹牛吧?”项大郎急了:“我跟我师父动手,一招都过不去。”康狗子道:“你说话不好使,张家骖让你一只手,都能把你蛋子给撸了。”

项大郎感觉裆里一凉,生气道:“狗子,别以为你跟了张锐芳就了不起了。你见过的高手我见过,你没见过的高手我还见过,这都是我的亲身体会,那张家骖让我打得连滚带爬的事情你怎么不说?看二虎这架势,八成是残废了!”

康狗子哼了一声:“不比谁知道?反正你是露馅了。我现在也跟了高人,”康狗子一指黑朗道:“我师父的本事你也见识过,打那孙青铜就跟玩个小鸡子似的,俩手都没用上。”

项大郎气鼓鼓的没有话说,康狗子得意地晃着身子,道:“张家骖还说他二哥胜自己二十倍都不止呢!他就站在里咋呼,你敢指画他一指头?”

项大郎歪着鼻子看着张家骦,感觉张家骦确实气势不凡,于是按着一套傻笨的办法,开始按着身高、体重及打法估量,全然不知这种估量已然是怯了一头。

张家骦正张牙舞爪地示威,却不知道哪里飞来了一棒柴火棍,“啪”一下正打在他那枣红马的头上,惊得大马前蹄扬起,差点把张家骦掀翻下来。

张家骦两眼喷火,疯了一般舞枪狂骂。康狗子一揽项大郎的肩膀,往前猛力一推,项大郎迎着张家骦的枪头就冲过去了。张家骦见项大郎死挺着胸脯,那日的情形一下子浮现出来,今日他又浑水摸鱼、落井下石,想都不想,照着项大郎心口就是一枪。

项大郎赶紧闪避,回头康狗子已经不见了。张家骦枪头一转,一杆子抽上了他的肩膀,骂一声:“大胆!”然后接连地抽。

项大郎捂着肩膀大骂:“你瞎了眼了!”张家骦道:“你被老三打了是不是还不服!?”

项大郎最怕被人嘲讽,哈哈大笑道:“张二狗!打你我不一定能打过,打你家老三却不费力气!有本事你别咋呼,把你家老三叫出来再打!”

项大郎并不确定张家骖真出事了,张家骦却当他是幸灾乐祸,将花枪扑棱一抖,那红缨子在项大郎前胸一阵跳跃,却见项大郎衣衫破烂,棉絮飘飞。在这一瞬间,童倚桥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身子一阵蹭动钻了出来。

童倚桥在瑞昌做了十年掌柜,但别人对他的印象只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实际在童倚桥心中,也藏着一桩秘案,他的师父,也是养父,不明不白地死了也有十个年头了。童倚桥不是没有追查过,只是童倚桥不能确信自己的猜测,于是得过且过,混了十年日子。他做掌柜,先要求给予时间练拳,并不是他多爱拳,而是他必须不断长进,以便将来报仇。

但这些日子,他从袁镜仪身上看到了一种希望,他决定把这个赌注押在袁镜仪身上,而此刻,正是表态的好时候。

张家骦低头看了看,道:“童掌柜,你想试一试马蹄的分量吗?”

童倚桥面不改色:“自打擂开始,到社火结束,再到你所说的三少爷出事,这期间我一直陪在镜仪少东家身边,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最清楚!你作为同宗兄弟,在这里血口喷人,倒打一耙,我倒要问问,二少爷是何居心?夹子是下在马场的,家骖少爷不进马场,又怎么会中了夹子?你说贵五引诱三少爷中计,难不成三少爷黑灯瞎火追了七八里山路?二少爷光天化日坐马闯堂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三少爷还用得着急于那一时出气?”

“你!既然你甘为拦路狗,那就吃一吃这打狗棒!”当着这么多人,讲理怕是讲不过了,张家骦不管三七二十一,抡棍便砸。

童倚桥也不与他纠缠,一绕到了马肚子左侧,叫一声:“倚马问路!”身子猛然一坠,右臂甩出、左手相辅,一臂砍在马的肩胛上,接着使肩背往马肋处猛然一靠,那马暴啸一声,侧着崴出好几步。张家骦提着缰绳一阵摇晃,赶忙撤了棍子杵住地面。

“夜马奔槽!”童倚桥旋身上步,双臂抱撑前胸,借着回转之力,翻掌撞向马身,那马似一堵倾倒的土墙一般,紧倒腾几步,轰然倒地。

张家骦也不愧为马术高手,就将缰绳一提,那马后腿根的肌肉一阵鼓动,鬃毛一扬又站了起来。

童倚桥双手逆缠一圈,侧步追上,蹬腿荡胯,劲力自下盘拧出,肩背一松达于指掌,一掌砍在那马脖子上,大喝一声:“黑熊探臂!”又暗中一掌自肘底打出,掖撞在了马肩上。

那马被连喝带打,已然惊了,甩头嘶鸣,人立而起。张家骦合胯力紧紧夹住马背。

“日月腾辉——”童倚桥纵身跳起,探右手抠住马辔头,坠肘沉身,一拧嚼子将马头按下,左手撕住马鬃拿住脖颈,斜着一拧,那马被别住脑袋旋了半圈,扯得大眼珠子要鼓出来一般,龇着嫩红的牙花子,咬得铁嚼子“咯咯”作响。

“千斤坠地!”童倚桥还不算完,死死压住就不放手。就见那马撑着前腿,后蹄带尻子一阵摆旋,踢腾起了一片尘土。

横推八马倒,倒拽九牛回!童倚桥一带步子,硬是把那大马拧得一阵挣扎。看准那细瘦的马腿,一脚勾踢过去,那马一疼就打了个弯子,童倚桥斜横起纵,连靠带拧,一个庞然大物便被拧翻在地。

“你疯了!”张家骦抽脚离镫,还是有一条大腿被压在了马下。

童倚桥一把拽过那枪杆,往腋下一夹,左手一拧,右手一搓,张家骦在失势之中抓握不实,感觉那腕子一疼,就松了一把。童倚桥一旋步子,压住枪杆接连转身,绷得枪杆弯成了一个弧形,然后空打一记回身斜撞掌,虽然掌风未能触及张家骦,但是那手臂如蛇,顺着枪杆一缠一搬,“白蛇缠身!”就见枪杆猛然一崩,从张家骦手中脱了出来。

张家骦刚要出拳,可惜被马隔着上不去步子,又想起身一纵,那马却给童倚桥踢了一脚重新翻起,又给张家骦吓得退了回去。

马脱了缰绳便开始乱跑,绕着院子撞来撞去却没找着出路,众人也不顾得这房那房了,有个门就推开往里躲,躲避不急的都蹿跳着上了停放在南墙根的大车上。那马终于寻着了大门,把门的伙计哪里敢拦,大马几个腾跃上了大街,接着街上又是一阵骚乱。

张家骦狼狈地站在院中,冲着童倚桥道:“今天是你找死!别怪小爷手毒!”说完冲着就扑,童倚桥将大枪一摆,把张家骦拦在圈外。张家骦哪里受过这般侮辱,紧盯着那杆头,脸皮抽搐着,将牙齿磨得咯咯响,恨不得连人带枪杆一起嚼着吃了。

张锐芳又凑过来装腔作势道:“二虎,我看今天就这样,你还是赶紧走吧,我们的事情过后再说。”

张家骦也不想节外生枝,便打个马虎眼道:“今天是谁丢了我一棒子,二大!你是会总,这事你得查清楚!”然后一指童倚桥:“你是急着要死啊?我那马要是闯出祸来,全要算在你头上!”说完朝大门而去。童倚桥赶上去把大枪还给了他。

说来也巧,那不长眼睛的贵五最是爱看热闹,听着车马店出事了,也忙不迭地往这赶,迎面正撞上了怒气冲天的张家骦。张家骦抬手就是一巴掌。

张家骦心里也算了一步棋,他也不确定三弟的一面之词是不是实话。西岭马场那么远,再傻也不会被引过去。如果这一巴掌上去,贵五反抗了,说明这个人还算血性,通常不会干那勾当;如果忍了,那很可能就是做贼心虚。

贵五却是个胆小的人,摸了摸脸真就忍了。张家骦这回有了底气:“鬼五!没想到你当狗当得这么上心!”

张家骦此时得了理,抓起贵五就往张锐芳身上摔,“张会总!好好审审这条狗吧!”

贵五跟人客气,就是为了博个尊重,这话可把他给刺痛了。身子一个抽扯,压住张家骦的腕子一推,竟也撤步绕了出来。

张家骦吆喝一声,排山倒海般又冲过来。贵五慌忙出手,又使老伎俩抽身换形,但那胯子却被张家骦一步逼住,只感觉身子一闷,麻袋一般就被送出去了,而后一屁股撞在了张锐芳身上。

张家骦假意追贵五,却朝着张锐芳一脚蹬来,张锐芳惊叫一声:“你还敢打长辈!”黑朗鬼影一般闪出来,右臂顺着张家骦的小腿一挂,挡在了张锐芳身前。

这一挂试出了张家骦的分量,并不是真要踢人,因而他一张手臂,示意乡勇不要轻举妄动。

贵五虽然练功不勤,但却时常听长虹、玉政谈拳,自己被人封得铁桶一般,也知道了张家骦的功力。

张家骦一脸蛮横,将手一推一摇,搬开贵五的胳膊就贴上了他的胸膛。贵五只感觉胳膊一滑,却又给吸住一般,胸口一震,身子腾起来,又撞在了身后的大车上。随着“嘎啦”一声,跌落下来,那后腰撞得断了似的疼。

贵五的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小风带起了一片草屑打在脸上,贵五感觉眼睛一疼,模糊着看到张家骦快步而来,心下一惊,愤然而起,扑着身子就撞了过去。

张家骦两腿一蹬一弓,竟也出了个牮柱式,铁架子一般就把贵五顶了回去。贵五身子起空,张家骦前手一撑,后手抽出腰间的枪头,借着身拥之力猛然一抡却见红缨一蓬,那枪头由弧变直,一贯而出。

却听着二层楼上一声响,袁镜仪攀着栏杆一翻,空中一蹬房墙,身子一弹又踩回了厢房的柱子,一旋身飘然落地,然后箭射一般冲了过来。张家骦就感觉眼前忽闪一下,双臂似被锁住一般,身子连带神儿都被人捆住了,自己就像一头送死的蛮牛,肩肘咯吱一声响,两肋又被重力一挤,那滋味又疼又恐惧,好似心脏都要吐出来了;然后就像抱了一根大柱子,压得自己直往后退。张家骦死命撑着,这才看到是袁镜仪插手进来。

袁镜仪收放自如,张家骦只感觉袁镜仪的身子厚似山岳,而自己脚下却是大地晃动,轻易就被请出门外。

袁镜仪收了手,张家骦咳嗽一声,感觉嗓子眼发甜,似乎有血从喉咙冲了上来,将舌头使劲舔住,硬给压了下去。

袁镜仪道:“二哥,歇歇吧,回去问问老三到底怎么回事。”

张家骦感觉肚里冰凉,凉得发空,一股恶气直往嘴里灌。他咬牙摆了摆手,刚一抬脚,又好似踩上了棉花堆,这一阵脑子里嗡嗡嗡嗡,好似千万飞虫在绕着自己。索性什么也不想了,就按着桩功调整起来,虽然两腿没了知觉,却也强撑着站稳当了。

有随从已经给他拉回了坐骑,两个人合力才把他扶上了坐鞍。张家骦晃悠着伏在马背上,感觉耳朵里有根丝锥一般,搅得里面“吱吱”乱响,浑身也燥痒难耐,犹如无数蚂蚁抓咬爬行,竟控制不住筛糠般地抖起来。

张家骦强令自己抓紧马鞍,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慢慢清醒过来,只感觉阳光白花花地晃在眼前,看着人影都扭曲闪亮,再也分辨不出谁是谁来了。

张家骦勉强接过童倚桥再次递过来的长枪,随便朝个方向一抱拳,强忍着吐出一个字,“走!”

  三十七、巧拨珠算



房间里,张瑞祺在临着一卷赵体小楷的《道德经》。

张钰芳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边,祈福的社火成了各家竞相表演的大戏,在表演之中,二门、三门都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们玩得那么尽兴,而自己却要为他们收拾残局。

“你不要不乐意,你是长子,瑞昌早晚是你的,这些事情你不来做,你想让谁来做?”这是张瑞祺对张钰芳的指点,也就因为这句话,张钰芳才稍稍得到些安慰。

直到又看着临完了一页,张钰芳赶紧帮父亲用玉蝉吸葡萄的镇纸压住书页,趁张瑞祺挺身休息,谦卑地道:“爹,张家骦闹事,不打自招,马场那祸就是张家骖闯的了。”

张瑞祺“嗯”了一声,继续盯着笔尖。张钰芳挪了挪步子,正好能看到张瑞祺的表情,“我听说他是跟镜仪有些摩擦,后来又没能在擂上解决,推测是得知镜仪接掌了马场,所以才寻机去报复的。”

“然后呢?”

“那我们是追究还是慰问?”

“接着说。”

“追究就是挑理了,先说家骖自作自受,再说家骦无理取闹,但凡钜芳松了口,以后做事,咱就理直气壮了。慰问就是讨好一下,大事化小。”

“钜芳又不是不知道他儿子的品行,先前伤了老三,他也没脸找你理论。只是这个仇他是记下了,连日又伤了老二,无论谁对谁错,他是不会罢休的了。”

“爹,我怕的也是这个,”张钰芳忧心忡忡地道,“家骦受伤,钜芳不会不知道,但这都两三天了,还不见他有什么动静,所以我打算去慰问一下……”

“以铁木堂的作风,总是先声夺人,就是钜芳自己不来,也会打发人来。现在竟然不作动静,要么就是伤势太重,要么就是决心翻脸了。”

“爹,那我是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你不去别个就得去。”

“爹,你看我是不是选点好些的补药?”

“不用,铁木堂做的就是关外药材。”张瑞祺停了笔,直了直身子道:“虽然咱家占理,但毕竟他家吃亏,既然是去看望,就不能再挑理了。一旦讲理,就是逼他恼怒。但也不能过分客气,那样他又会当你是猫哭耗子。所以这礼品最需考究。”

张钰芳有点担心:“爹,咱家如此费心,若传出去会不会丢了理,让人以为咱家做了错事。”

张瑞祺合上经文,“这都是家里的事,别个能有啥说道?再说症结也不在这二人身上。”

“那,只赔礼,不道歉?”

“暗示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寻点蟾衣、象皮,再牵上那匹西域马给家骦,我那副铠甲给家骕。”

“爹……蟾衣?”张钰芳有点不明白。

“就是蛤蟆皮,蟾衣凉血,对家骖的伤口很有好处。”

“我是说,铁木堂不缺这个吧?”

张瑞祺一脸怀疑地看着张钰芳,生硬地道:“他家柜台自然有,可咱家柜台没有,没有就得去你奶奶那要!你俩是一个奶奶!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张钰芳在心里狠抽了自己一嘴巴,恨自己嘴太快了,再琢磨哪怕一弹指的时间,或许也就领会了。“爹,你刚才是说那铠甲给家骕?”

“是!你也没听错。家骦是个练武奇才,心气又高,他就是死了,也不会承认是被别人打伤的。你越是巴结他,他就越生气,你装作什么事没有,他反而感觉保住了面子。张钜芳不来寻事,多半是被他拦着了。不给他礼物,就是最好的礼物。”

张钰芳窃笑道:“儿明白了。”

“场面上的礼品便只是图个场面,私下里的礼品,便需要投其所好。有驰骋之志者,自然喜爱名马。”张瑞祺仰着脸感慨道,“二虎、三虎,不过是无赖习气,最要紧的是张家骕,这小子若是不死,将来必定是个人物。即便现在,他是五虎之首,又深得张钜芳器重,他说话便最管用。这孩子又最是明理,你跟他交往好了,胜过巴结钜芳。”

“那为什么要送他铠甲呢?”

张瑞祺沉默了一阵,缓缓道:“张钜芳有五个儿子,而且个个都唯张家骕马首是瞻,再过十年,还有谁是他家对手?钜芳兴旺了铁木堂,打回老宅不过是气话而已,但他一直觊觎祖上物件,既然如此,那就给他。用不上的东西,给谁保管不是保管?我也真是看好家骕,他体会到了这份心思,自然也会想着大局。”

张钰芳很是不舍得,勉强说了个“是”,然后又争取道:“爹,咱家也不是没有能穿起来的吧?”

张瑞祺道:“自然是有,但是不能穿出去,放在哪里不一样?人不能贪多,拳法正宗在咱这一门,已经是祖宗佑护了。”

“为什么不能穿出去?”

张瑞祺憋了一阵才道:“那铠甲是前朝的鱼鳞甲,大清的将士用布甲,甲叶子是用铜纽镶在棉里的。作为大清的子民,穿着前朝的盔甲……”张瑞祺用手点戳着张钰芳的脑门,“你呀!连这都想不明白。”

张钰芳争辩道:“爹,我也有过这个想法,只是谨慎起见,问个周全。”

“呸!我还不知道你?几十年了,怎么也立不起来,你二弟怎么也没有问这问那?”

张钰芳嘟囔道:“二弟从小心眼活,主意多。”

张瑞祺又提笔蘸了蘸墨:“还有一桩要事交给你办。咱家的马匹被那个败家玩意儿倒腾出去了,我要你悄悄去马市走一趟,找几家可靠的字号签订几张票据,选备好填补马匹。你能办好吗?”

“儿必定及时保密地办妥。”张钰芳痛快地答应了。

直到张瑞祺又写完了一篇字,张钰芳还是没有动身的意思,张瑞祺咳嗽一声:“怎么还不去办?”张钰芳将身子弓了一弓,谦卑地道:“爹,我还有个事情请教。”

“讲。”

“镜仪回来这是好事,但他刚掌了镖局,就连着出了许多的事,我怕他猛虎出笼收拢不住,只是他现在拳艺大成,怕也没人能制得住他。”

“为什么非要制住他?天下你制不住的事情多了!”

“哦。”张钰芳答应了一声。

张瑞祺问:“你还有什么想法?”

“家骠是跟着镜仪还是跟着锐芳?”

张瑞祺很诧异地看着张钰芳:“当然是跟着长辈了!”

“哦。还有,武云贤的请求,管不管?”

张瑞祺道:“商队走在路上,自然少不了尾随的恶狼。你二弟接了官差,就要尽力尽责。马场既然空了,人手、场地且借给他用吧!你不要盯着仨瓜俩枣的,平日里多跟客商往来,打的事情交你二弟处理,和的事情,由你亲自来做。”

张钰芳犹豫了一下,道多谢父亲指点。

张瑞祺叹息一声:“你要争气啊,难不成真要换下铁萼堂堂号?我一把年纪,倒可落个恪守信义的名声,可我又怎么见得你一门衰落?”

张钰芳沉沉道:“儿明白。”那语调就好似胸腔上被压了块大石头。

“自己不成,就多求帮手吧。”

张钰芳知道父亲是在提点自己,如实道:“笼络人才,我不及二弟。”

“老二不过是动用美酒银票,因利聚也会因利散,你倒要学学你三弟。他都死了五年有余,你看长虹、玉政、向南、镜仪,他们都是怎么做的?”

“他们受师门教导脱胎换骨,同门的情谊比家门还深,儿自然不及三弟。只是长虹、玉政恃武犯禁,如果吴长庆大人调用马匹,岂不是坏了大事?”

张瑞祺让张钰芳坐下来,和蔼道:“东家雇了掌柜,便不应、也不必事事费心了。长虹、玉政二人是真正的忠义,做得又漂亮,这是可用之处,你拿什么理由罚他?你所担心的,无非是什么‘难以驾驭’,他是用你的资金办事,再高明也是给你生财,你把资金一撤,他便办不成事,你还怕他做甚?”

“那就不罚了?”

“不可不罚。”

张钰芳唯诺地问:“爹,这又是什么道理?”

“不罚他们,他们又怎么会转到你的门下呢?如果没有好掌柜帮忙,又怎么可能富过三代?”张瑞祺挺直身子道,“我都给你想好了,待他们回来之后,罚一个‘越权行事’,先摘除了一等镖师的身份;而后升任掌柜,由总号直接调用,他二人便能专心为你做事了。袁镜仪顺利接掌了三门,他二人对张铤芳也就有了交代,经这一闹,心必生愧,因而只会更加卖力。镜仪本是武夫习性,能继承武学真传,也就知足了。他一心要做的,不过是替你三弟报仇,只要你维护他这想法,他自然也会维护你的身份。将来可以辅助家骠的人,便是他了。你明白该怎么做了吧?”

“儿明白。谁做得好,便让谁去做。”张钰芳毕恭毕敬,他也切实体验到了父亲的老辣。

“趁我还折腾得动,该是看着分家了。这次救援赊旗镇,我会给你二弟一个立功的机会。”

“二弟做得好,便让二弟去做。”

“让他去做,也是为了你好,你自个儿细细体会吧。一定要放长眼光,不要盯着眼前小利,更要养成遇事不急的性情。你不同于你二弟,他极擅搬弄增减之法,而你别无他长,唯独擅忍,以后更要仰仗这个字了,即便忍到死,也不能丢了固有资本。而用人,在于‘衡’字,只有制衡,才能全盘制约,取他人之长,为你所用。没事多过来陪我下棋吧,棋中有变,常胜在衡。”

“儿谨记。我见连日不断有人登门求助,都被爹婉言推辞了,我们不抢先手,会不会落后盛昌?”

“当然要抢,但抢先不等于抢功,所以不能跟他们掺和在一起。盛昌想抢,就让他去抢好了,不过早几天得个好名声,可那么多股子人马凑合在一起,这好名声又算谁的呢?况且长虹、玉政早已先行了。”

“爹爹果真高明。”

“哈!这话不是你该夸的。我已经设计好了棋局,你跟锐芳只管尽心尽力,分头合作。”怕张钰芳不明白,张瑞祺又道:“你们是我带出来的,不比铁木堂与盛昌,我们家的拳叫心意六合拳,我传你几个字要记住——合则生,分则死,真心实意,方能聚合如一,攻无不克。若是真有分歧,做事之前,一定要把这个疙瘩摆出来谈,解开了再干,切不要相互欺瞒,各怀心思,那样不等人打过来,各自先乱了。”

张钰芳道明白了,他感觉老头子今日很反常,莫不是真打算传位子给自己了,说得确实透彻深刻。

“我即便不为你想,也要为一脉儿孙着想,你有守业之责,也有教导儿孙之责。所以你是要家骠、镜仪明白这个道理,而不是单单的控制他们。”

“外人都以为是我抢了你大伯的位子,这么说也没错,但这又是他心甘情愿让出来的,如果不是这般,他铁木堂怎会比我铁萼堂还要兴旺?只是张钜芳贪心不足,硬要卖乖。过刚必折,铁木堂也不会长久,所以你只是看着就好了。”

张钰芳插言道:“爹,不是我小肚鸡肠,我二弟与钜芳大哥……”

“他两个勾勾搭搭,我不是不知道,你只管做好你能做好的事情,其他的随他们便。我实在倦了,往后会尝试素食禁言的修行,怕也懒得管你们了。你已是不惑之年,现在要做的,便不再是长进,而是去病,每去一样毛病,便多一分长进。”说罢,他提笔写下“去病”二字,交与长子。

张瑞祺这一堂课,确实让张钰芳感觉如醍醐灌顶,踏出书房那一刻,他真就决心按着老头子的交代去做了。是啊,打自己一出生,就注定现今的身份,他已经为当年的选择吃尽了苦头,现下该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看着张钰芳的欣喜,张瑞祺也感到一丝轻松,而今最重要的,还是稳定。很快,张锐芳也得到了父亲的允许,开始大张旗鼓布局起来。

马场一事张钰芳办得很漂亮,不日就传出消息来,张家骖确实被马场的夹子打伤了腿,但引他进入马场的却另有其人,便是当日被团练捕获的那个逃脱的射手。现今已经审讯清楚,刺客也供出了其余党徒。

张钰芳还布告百姓:黄大人传来消息,张家骖擒贼有功,胡大人已有犒赏,而黄大人因为中箭受伤,发誓追查到底,剿尽贼寇,将与当地有更密切的交往。而且胡大人也说了,“本官受皇帝命,必以安抚地方为己任,匪盗祸患一日不除,本老大人一日不归!”所以请父老放心。

随后张锐芳又以练总的身份训话:“刺杀钦差可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若朝廷动怒,我与诸位都脱不了干系。但因胡大人体谅百姓,所以并未上报,因而也希望项城父老知恩图报,不负大人期待。实则也不必做什么大举动,不过是安守本分,听从调度,以便合理布局,团结对外,这也是长久安生所必须的。若有收留匪贼者,一经查处,严惩不贷。当日死在黄大人手下的刺客便是榜样!”

摇身一变,做贼的竟然成了功臣。只是即便这样,后遗症却是偷换不掉的,在令人羡慕的表象下,铁木堂只好吃了哑巴亏,而两家的关系也更加恶劣了。

袁镜仪接任了三门掌门,可惜镖局未开,马市歇业,梁牙纪辞号,郭书嫛回家,长虹、玉政出镖未归。除了老当家硬安排来的尾巴贵五,三门只剩下了他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没有钱,空有个名头什么都干不了。好在庙会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现在可以一门心思应对赊旗镇的事情了,如果这一步走得好,往后三门会非常顺利。等待的时候,袁镜仪便开始从南来北往的客人身上琢磨各家拳法,借此推理再现张铤芳被害的一战。

在武云贤之后,又有不少落脚的镖师拜访张瑞祺,张瑞祺总被人临走时嘲笑一句“老了,没雄心了”。后来接待得烦了就立了个规矩,贵五在车马店先截住客人,一切交给袁镜仪处理。袁镜仪处理的方式很简单,打过再说,挨了打的,自然就不好说瑞昌无能之类的话了。

张锐芳可就威风多了,海升楼已经交给掌柜打理,他整日是箭衣挎刀,完全一副武将气度,好似单等着胡豋云给他发一身官服了。

黑朗果然是有来历的人,很快便显示出了治军能力。原先马场的伙计都跟着梁牙纪踢桩子练腿脚,梁牙纪在王府时也跟着正经拳师练过,一腿下去,小腿粗的干木桩子就得断裂。梁牙纪这路拳法没太多秘密,主要就是“功夫”二字。闲暇时候,梁牙纪都亲自支着杆子给他们训练准头。这些人效仿马匹前铲后尥,也练出了两腿真功夫,三行的厚砖,一脚上去就踢碎了。他们瞧不上走趟子的镖师,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虎扑算个啥,扑马反被踢死者多有。空出两手提一副兵刃多好。”

这一支人马本来就跟黑朗的风格相仿,一经调教便显出了本事,长枪加滚堂刀配合,无论肉搏、马战,都能发挥威力。不过张锐芳一直压着不敢宣扬,对外宣称是重新启用了孙青铜为教头。

而孙青铜却一直没有露面。据贵五打探,他还藏在海升楼的一处密室。郭今奇打伤了孙青铜,一直等着他找回来医治,但孙青铜就是拧着不找。后来才知道,他当时被张锐芳拘禁起来,引诱他动用鸦片烟止疼,虽说当时缓解了伤痛,但因而染上了烟瘾,现今已经大不如前了。只是张锐芳也不需要他去做什么,偶尔露露脸也就是了。

郭今奇对孙青铜很是失望,袁镜仪对孙青铜也很是失望。

宋景充渐渐好了起来,但被孙青铜打掉了胆气,成了项大郎一般的人物,讲拳多、用拳少了。做完了这趟买卖,武云贤真没着急回返,就四下周旋,为赊旗镇的老主顾想办法。宋景泰闲下来时,倒是整日缠着袁镜仪切磋。他说:“我师叔跟瑞祥老太爷有过约定,可惜末了也没能再交上手,这个遗憾,我要从瑞昌找回来。我徒弟项胜,又三番五次遭受瑞昌一门的欺凌,我若再不出手,武林同道定会以为我这一门不中用了,让我日后没法再走这条道了。”

袁镜仪道:“你这个缠拳,不是纠缠的缠吧?武老师当初也不过是你我的年岁,自嘲落败,是为了成就今天而立志。看如今,真就成了美谈。传言‘太极十年不出门’,但懂了规矩要领,便需要与各类对手试手了,我知道这个阶段宁可输手,也不能违背拳理纲要,如此才能久而弥强,强而长久。项大郎正是到了这个时候,若感觉受气,便是越练越狭隘;不能放空自己,就是赢了也难有成就。如果有必要,你大可领着他四下走访,有你指点,进步会更快,而你也就没了这些顾虑了。”

宋景泰道:“我是个贩夫走卒,凡事都愿意算一算。我大可不必纠缠你,可惜五虎之中现在就老大还能打了,而老大又是打不得的,我也只好请瑞昌出面了。康狗子不配与我动手,收拾他反而显得我小气。你是瑞昌的拳师代表,不如咱俩做一桩买卖,我真心诚意与你切磋技艺,你若是赢了,我无话可说,而你的好处可就多了。我若是侥幸占了上风,我会以平手收场,你的好处依然很多,你看如何?”

袁镜仪笑道:“景泰兄还真是个买卖人,切磋武技本是关起门来的事情,你若愿意拿这个做买卖,那你找童掌柜谈好了。”

宋景泰见过袁镜仪动手,一接手就将人打了个重伤。别人看不出来,但宋景泰明白得很,袁镜仪的拳是有桩功的,而且也很黏人,出拳的同时,非但能封住对方的拳路,而且还能让对手有一个失控的瞬间,这时可打可拿,这种拿身子的拿法,可比缠人手脚管用多了,也更加方便。只是宋景泰是以自家的观点来看的,他不知道袁镜仪本门是一套什么理法。自家是四平八稳的吞吐,而袁镜仪随打随走,好似合着一个周全的架子一撞一剪,先封手脚又封眼,步子一落又拿住了身子,活步挪位,拦住退路不说,还乱了心法,遇着这类打法,再好的武艺也施展不上了。

这其中的门道自然比猜想的更深更细腻,太极、八卦、形意在京城打开门户之后,被统称为内家拳;这种打法,便是内劲的打法,宋景泰还是很想知道其中内涵的。但看铁萼堂一门与铁木堂一门,作为同门差别都如此大,也可见对外会是一个什么态度了。他就是想缠得袁镜仪没法,不得不把实底交出来。

童倚桥另有看法。当今瑞昌正值用人之际,项大郎那样一个人,都能成为尚雁鸿的贵客,仰仗的自然是背后的师门力量。如果能跟宋景泰做了朋友,在业务开拓上便少了一个敌人,多了一个朋友。

袁镜仪听到这个想法有些无奈。张家练拳跟别家不同,别家都是为了学有所用,越是能广开门户卖个好价钱越好。而张家虽然开着许多买卖,有了钱却想着更好地收藏拳法。

一来二往,宋景泰在外人眼里就成了好朋友,由于许多人都愿意听宋景充讲拳,捎带着就愿意往宋景泰身边凑。宋景泰脾气火暴,出手见红,往往是一招制胜,让对方挨了打都无从琢磨,在小圈子里有了一定的地位。

童倚桥建议袁镜仪顺水行舟,招揽宋景泰为武术教师,至少可以拢住一拨帮手。

袁镜仪想想道:“宋景泰的拳法绝对是上乘拳法,武艺也是好武艺,只是许多人都是被宋景充一套理论所折服,仔细筛选,这些人大多胆小而自卑,不下功夫又心存侥幸,不过是一些心智上的病夫。”

袁镜仪虽然好武,但过去跟着张铤芳,也没少见到高手对决,现今的兴趣,更多是在张铤芳的旧友身上。不过袁镜仪还是依了童倚桥的建议,免了宋景泰的房费,虽然未有酬劳,却是以教师礼仪相待。

  三十八、互问阴阳



河水解冻,天气却并没即刻转暖,刮起大风来,比深冬时还要猛烈。张钰芳差人给张家骠、袁镜仪一人做了一身衣服,又时常邀他们陪自己吃饭,虽然没有过分对袁镜仪好,但这种自然平等的对待,却让袁镜仪感到暖心。

张锐芳是真打算大干一场了,整日忙于训练乡勇,少了他的挑唆,车马店倒也太平了几日。

盛昌镖局人手不多,为了抢夺赊旗镇这一大块肥肉,不惜调回了多处分号的二号镖头。尚家兄弟也在四下奔走,更多的是到晋中票号支钱。官府都忙不过来了,这些票号自然知道结交镖局的重要性。只是这些西帮的掌柜,都是睿智心细之人,凡事都讲个稳妥,现在各家的好手都把在张锐芳的手上,瑞昌没有说话,这些字号也不敢答应盛昌。尚家也确实有骨气,宁可借钱买马,也不向东家开口。

铁木堂收了张钰芳的礼,虽然没有再到车马店生事,但却很快弄出了动静。失踪多年的四虎突然带着人马回来了。张家五虎里数着张家驷最有匪气,一次马匪打劫了铁木堂的“顺昌当”,回头他就召集了一拨胆大凶残的人马,组成了当地最过硬的一队民勇。这队人马练兵极苦,整日硬功排打,木杵撞穴,而且每次行动都迅猛无比,手段凶残,百姓又依赖又害怕,就称他们为“狼牙铁鹞子”,而张家驷也暗地里被叫做“吃人虎”。张家驷做事不讲情面,张家骖见了都很怕他,甚至他老爹张钜芳都常说,“别看我最看不惯老四,但只要老四在,谁也不敢点我一指头。”

后来这一队人马却消失了,有人说是打山头时中了埋伏全军覆没,也有人说是投奔捻子做了旗主,而今都打到青州了。

袁镜仪最近也谨慎了许多。他想起朱兮在临走的时候特地嘱咐自己,说要他“小心身边的危险”,这似乎是在暗示,瑞昌内部并不安稳。袁镜仪把许多事件联系起来,似乎真有一双手在暗中操纵一般,只是寻不到对方的目的,也就无从寻找事件的串联意义。

袁镜仪搬到了车马店二道门处的厢房二层,站在这里,可以望见整个院落。自宋景泰兄弟占了练武场,这练武场就热闹了起来,每日早晚,人声鼎沸,去晚的人都得爬到墙上看。

有时候听到宋景充故弄玄虚,让人蹲下如拉屎,站起如撒尿,但是要立身中正,劲力支撑,乍一听挺糊弄人,后来看到他压着人头、顶着人膝盖给人调“丹田归位”的架子,倒也颇有几分道理。只是这类玩法虽然容易调动情趣,容易把人练水、练滑了,不过若劳作之余用以娱乐身心之戏,却也有一番趣味。

今天练武场又异常吵闹,不过由于房檐遮挡,只能看到练武场的一角。袁镜仪想,这哥俩又弄出了什么新鲜花样?正琢磨着,童倚桥那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传了上来。

“少东家,事情不妙。”童倚桥一股脑说出了担心。

张家驷带人回来,却不与张锐芳联合,而且耀武扬威,时常如马匪一般在街道上驰骋。张锐芳也拿他没办法,张钰芳更不好出面说什么了。

项大郎或者是受了尚雁鸿的逗引,竟多次向宋景泰诉说四虎如何跋扈,如何看不起别家。宋景泰不是傻子,自然不敢与铁木堂当面冲撞,可架不住早先当着众人夸下了海口,方才经人一激,竟然血气上头,说出了“择机刺杀,为民除害”的言语,这可吓坏了童倚桥,赶紧向袁镜仪请示对策。

为了稳定民心,胡豋云并没追究八卦教一事,只说这二人是受他人雇佣。宋景泰跟朱氏兄弟是同乡,此时与铁木堂有仇的便可浑水摸鱼,只要事后嫁祸给宋景泰就妥了。

袁镜仪跟童倚桥不再生分,直言道:“你是怀疑康狗子挑唆项大郎吧?”

说康狗子,倒不如说是张锐芳,童倚桥不敢答应:“也说不准,反正有人挑唆,不然项大郎也没必要当着众人面上提这事。”

袁镜仪嗤笑道:“我二大也真是聪明,把拳谱中的顾打一体论发挥到这里了,果真是一人敌练就了百人敌。自己进步的时候,也不忘搅乱一下对手。方位上不接梢节,而专破根基;时机上不接成招劲末,而专打起意始动。”

“少东家打算怎么办?”

“我要查三爷的真正死因,就必须理清头绪,剔除枝节,这些乱中生乱的事情就要尽量避免。”

“恕我斗胆,传言三爷争强斗狠,喜欢与人切磋武艺,不知道会不会有因为比武而遭了小人的可能?若真是凑巧,少东家岂不是额外绕远了?”

“你是想让我效仿三爷当年,或许能把仇家引出来?”

“二少爷既然决心出头了,就不妨试试这法子。”

袁镜仪琢磨了一番,对童倚桥道:“好吧,你去劝下宋景泰,我替瑞祥爷给他一个交代。”

童倚桥下去后,袁镜仪的思绪很乱,他知道张钰芳一直在引着自己重走小爹的老路,只是不确定童倚桥是出于什么想法。能跟小爹辗转几个回合,除了追逃之外,确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因为夜战,或者想着生擒对手,二人都没有骤然发力,本来就是用的太极、八卦一类粘连黏随的打法。若童倚桥也想到了这层,引着自己开拓思路,倒也是排除嫌疑的一个办法。

为此,袁镜仪把这一战的目的,定义为对“粘连黏随,敷盖对吞”几个字的体验。

一下练武场,袁镜仪就明白了童倚桥为什么想到了张铤芳。宋景充想必是得知了张铤芳的事情,正在那里大肆吹嘘“粘连黏随”。以他的意思,若是张铤芳始终随着对手的身势,便不会出现后来的局面了。“即便是死,那也是同归于尽。想当年我师叔跟瑞祥爷比试,虽然我师叔略逊一筹,但当时我师叔就说,这类打法太过凶狠莽撞,有悖大道自然,将来必然反受其害。看张家骖、张家骦、孙青铜等受伤之深,便知道拳劲二字过犹不及。”

这一通高论,引起了众人一片赞叹,宋景充继续卖弄,“斯技旁门甚多,虽势有区别,概不外壮欺弱、慢让快耳!有力打无力,手慢让手快,是皆先天自然之能,非关学力而有为也!察‘四两拨千斤’之句,显非力胜;观耄耋能御众之形,快何能为?偏沉则随,双重则滞。每见数年纯功,不能运化者,率皆自为人制,双重之病未悟耳!”

有人就问到了失手被打一事,可宋景充并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依然教导众人道:“我便是这个毛病了。”

众人又急忙问,这个毛病怎么去?宋景充边以身手画圈,边做气定神闲的状态,道:“欲避此病,须知阴阳。粘即是走,走即是粘;阳不离阴,阴不离阳;阴阳相济,方为懂劲。”

童倚桥看到袁镜仪到场了,冲着宋景充一个劲地咳嗽,可宋景充还在陶醉之中,继续朗朗地道:“懂劲后,愈练愈精,默识揣摩,渐至从心所欲。”说得高兴,竟然挺着肚子让人推他。

就见宋景充随意一站,并不做转化,换了三五个小伙竟然没能推动他分毫。这一手大凡真传的人都明白,不过是用了一点松沉整合的暗劲,虽说将身子松开并不容易,可这绝非是什么高妙技术。简单而言,就是后腿将身子挺住了,不过做到了裹胯,使得劲力没在后腰塌掉,而后将身子稍稍前倾,对方推胸的话,无疑就是折着腕子去顶浑身的分量。推肚子时,宋景充就鼓起肚皮,使人按不实在,而后撅着胯骨往上掀,只要人不上步,然后随着他的力,自然也撼动不得他。最关键是宋景充假意让出中门,却使两手虚托着对方的肘部,一旦对方变化力道,他可以迅速听到,以擒拿手肘的办法将人跌出。

让人体会到了“内功”,宋景充又让人快速扑他,而他迅速一闪,横拨来手,“哈哈!我以横破直,你劲力越大越容易失势,待你力尽,我返还一挤!”而后一个上步过身,抱着胳膊将人挤飞出去。

袁镜仪最见不惯这种得意猖狂之人,但也懒得与人费口舌,不过有人拿着张铤芳说事,那就万万忍不得了。就着宋景充压着身子让人体会“周身放松,体重如山”时,袁镜仪上右手一搂,直接插着脖子把宋景充给掰出了半圈。

宋景充顿觉眼前“嗡”的一下子黑了,待睁开眼时,发现鼻子尖已经触到墙壁了。宋景充也算是有些功底,肩膀磨着墙壁想将步子扎稳,可袁镜仪沉肘坠身,身子好似一把大锁挂在宋景充脖子上,左手看住宋景充的另半扇身子,将宋景充的臂膀一裹,沉着鸡步,押着宋景充顺着墙根坐回了棚下的凳子上。

“宋师傅你歇歇吧,讲了一早上也累了。”

别人只道是哥俩贴着墙根走了一道,宋景充却是冒出了虚汗,挣扎两下慌了手脚,但他并不死心,就着袁镜仪一放手,扎稳马步,就手一推袁镜仪的手肘,前腿一支,后腿一撑,合住两手使出一个“六封四闭”,压着袁镜仪的肘关节就往外推。

这一手用得还是很及时的,而且也是少有的跟步发力,在肩胸的地方,还藏着一个开合折叠,袁镜仪此时用扑击已然过了时机,稍有迟缓便会被破了根基;如果出力相抗,劲力必然缓而不深,宋景充只要将肩膀一开,两手合着腿劲继续向前,袁镜仪反而就落入被动了。

不过这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若袁镜仪动了心意打法,只需上步一个肩打,一头带肩就能把宋景充打个满脸开花、胸疼窒息。

袁镜仪将身子一挨,将肘贴肋跟身体合成了一体,任他再有劲也反不了这肘关节,左右只一晃,宋景充的架子就散了,同时后腿提步,趟开宋景充的两腿,一膝撞进了宋景充裆下,将肘尖往前一顶,宋景充俩眼直愣愣看着,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坐在了椅子上。

七星并进,岂是那么容易化的?观众只当这二人哥俩好,搂着脖子就去歇息了。宋景泰看在眼里,不免心头一惊。他走的可是真正实战的路子,在他的理念里,便是先下手为强,武艺永远都是以快打慢。后发先至,以静制动,那是因为判断与出手更快。

但是很可惜,宋景泰把许多人都打了,却被说成练上了邪路。

宋景充气得呼呼喘,但自己伤势未愈,真不一定是人家对手,而且一旦动了蛮力,反而坏了之前的言论。宋景泰恨恨地瞪了宋景充两眼,但他也不能眼看着拳法地位跟着跌落,上前对袁镜仪道:“少东家亲自来指点了?”

袁镜仪毫不客气:“不敢当,也是被高论吸引。”

宋景泰自嘲道:“他也是见到车马店藏龙卧虎,一时兴起,没想到抛砖引玉,引出大石头来了。”

众人并不知道其中内涵,只是跟着哄笑。宋景充“呼”就站起来了,他没想到,旧日里帮自己治伤的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个态度。袁镜仪的恨因也在这里,就当着众人面道:“瞪眼没用,吓唬谁呢?”

众人感觉气氛不对,宋景充一阵干笑,一张脸憋得通红,但还是道:“兄弟,我感觉你有些心浮气躁,这个状态很不好。”

宋景泰赶紧拦住,道:“少东家,难得下来一趟,咱俩推推手舒缓舒缓吧?”

太极拳有个阶段是练习推手,在探问之中,将自身与对手参为一体,互问阴阳,以此检验对规矩的掌握,知不足而上进,为利用对手打下基础。

这就分了熟推手与生推手:熟推手就是互为陪练,共同长进,以合乎要领熟变化为目的;生推手便是加入了变劲、断手等内容,互相攻击,以此培养应变能力。这个阶段也就有了散推散打,承接对手任何形式的攻击。但不管对方如何,只管自己按着“上下相随,随屈就伸,沾连黏随,不丢不顶”的要求应对。

宋景泰说的推手显然就是这种,将寸劲放长,给对手留个缓应的时机,以此察验对方的综合功力。这样不受伤害也能比出高低。

袁镜仪突然感觉宋景泰也很天真,如果他跟张家骦这么比试,很可能落个跟宋景充一样的下场。不过这也是一种诚意,倒不如顺水推舟,刹住这一阵的虚浮风气。

  三十九、双鱼凌步



袁镜仪并没急着搭手,先自走了一圈。太极、八卦、形意,并称内三家,在内劲上确实有相似之处,都是在“控”字上下功夫。只是太极略微被动,八卦稍显阴柔,表现起来太极求“空”,八卦求“闪”,都是先求自保,后图进取,不做舍身妄动,因而步法上虽然差别很大,而一旦上步,结果便大同小异了,都是虚实推进,定步发劲。

既然要动手了,就不能单纯为了争胜。袁镜仪便想当着太极、八卦真传高手的面儿求个印证。

本来他想走一趟太极拳,但习惯了合裆活胯的动步发力,就将圈子放开,借八卦的外形走了一趟。因为是形意拳的劲力,走转时便有了大蟒翻身的厚重,回旋之处使鹞形处理了转角,走起来骨节蹭动,随处即发,好似没了头尾。这一圈带着诚意,显出了功力。

童倚桥颇感震惊,袁镜仪在换掌的时间,扑前手,兜后手,掩手扣步,夹马穿掌,回身推撞,腋底藏花,缓和之中,杀机无限,竟然做得十分到位。

虽然太极八卦一理相通,但动静上又各有侧重,表现出来,一个是缠丝吞吐,一个是走转无端,但根本区别还在于步法。

太极是个四平八稳的弓马步,走的是裆腰转换;八卦是扣摆曲送的蹚泥步,要的是不落定势。因而太极打法也是稳扎稳打、引进落空而后返还打回,运行起来,劲力在周身回旋往复,最后达到浑然一圆。

因为发力时是扎住步子的,所以化身一空之后,就必须拿住对手才够稳妥,于是根基是掤、捋、采、挒这些具体拿法,然后还有挤、按、肘、靠之类破坏重心的控法,表象上就形成了缠丝风格,最后是出势乱环。

八卦掌活步走转,可以只吞不吐,或者直吐不吞,手脚随着转动带出劲力,一路走转便没有头尾;通过周身转换避敌锋芒,然后再切住对手的中节,以斜打正,以正压斜,使得敌人暴露要害,被动挨打;最后是圆滑无棱,惊灵敏锐。

打法上不求折叠擒拿,所以闪身一空之后,要打出让对手坐以待毙的一搬,因此开路手法多是推托搬扣、拦截领带之类,打击上是穿、钻、削、掖这类借着回旋出回旋的掌法,表象上就有了见缝插针、钻穿自如的风格,最后是出势片旋。

在京城的拳师中有个有意思的现象,形意拳师会了太极八卦,通常就不怎么练习了,而对外比划起来,又十分愿意展示这两门。以太极、八卦为根基的拳师,练了形意后虽然在某方面有所长进,但总是用不顺畅,感觉很难融合。

这都跟拳学根基还有喜好大有关系。形意一动俱动,随机发力,进退、回身干脆利索,方寸之间许多技法就都有了。用起八卦来,不过是放开空隙,取了圆转机巧;用太极时,又是舍了快直简捷,用了迂还和善。

八卦、太极虽然讲究缩圈,但再缩还是个弧线,一旦连续起来,又会接续成许多的整圆,而且是以平斜轨迹居多,如此也是为了引化敌劲。形意上步催身,劲力最直,控打部分在于中节的捆拿,所以更能省出两手借势攻击,有了进步上身的扑势,顺手又能打出各种轨迹。因而太极、八卦发力也可刚猛,但破圆为弧,难免短促一些,不如形意那般顺直透彻。

这个也在于立足的分别,太极、八卦无论脚尖先着地还是脚跟先着地,出脚都是缓出虚脚,探定而落实,定步拧身,便没了三尖相照。但是形意不同,形意起如挑担,行如槐虫,当场不让,上步必争。不打成定势,很难说清哪虚哪实,而一旦落定,必然虚实分明。这是定步启动与动步刹身的发力区别。

所以能掺合的,是虚灵部分的境界:自然圆转的身法,虚实分明的内劲,难以摸透的外象,如此种种。有了功力,太极、八卦也可以取了快直,选几个形意式子用用。只是玩时如何都行,真用起来,还得吃自家老本。

初学者却不行,一旦三家掺合,便没了根本,形意的钻翻虽然也能化发,但本身图的是顾打一体。因为太极、八卦是化打理念,分了二式便失了根本,再延长二式为无限连绵的话,虽然境界未丢,但形意打法已经荡然无存了。

形意本是猛火炼钢,求其精纯,如此舒缓反而不能练成,虽然丰富了内家感受,但再想寻回旧日的惊灵,已经很难做到了。懂了这个理儿,袁镜仪才对这两门不那么好奇了。

童倚桥不确定宋景泰会不会在缓和之中突下杀手,因为跟动步发力的人比试定步的功力,本身就是一种机巧。

宋景泰不敢怠慢,震脚上步,却将身手变换得飞快,小辫蛇一般在背上爬动。二人没有那些客套,四正手还没走完,宋景泰主动走步,好似证明自己不是在玩定步游戏,两手一封就等着袁镜仪进招。

袁镜仪没有走贴身紧逼,但胳膊一碰即翻,取了穿掌,宋景泰阴掌一探,二人走拳搭手。

两臂一沾,袁镜仪取了个钻拳束身,所谓六合相聚人难躲,一钻一锉就把宋景泰的拳路挤偏了。而宋景泰也借着这劲,一吸腰就往里跟进。

袁镜仪就压着他胳膊往咽喉上逼,两腿送上了后劲,一浪叠来,但并没上步将人挤瘪,留着三五寸余地给宋景泰周旋。

宋景泰扎马荡胯,势换阴阳,稍稍错开来劲,两手合闭一按。袁镜仪趁着宋景泰步子落实,接着上身切中,这就使了个左右换掌,接连掖着宋景泰的关要往后逼。

人体再活,也是有一些死角的,如果这些死角被人别住,一瞬间回救不及,就很容易被人打了要害。袁镜仪虽然没打宋景泰,但一直别着这些关窍不让宋景泰自在。

一般人被这一切就给顺着劲扔出去了,但宋景泰确实是实战出身,卡着一丝空当吞吐开合,一缠即回,宁可不打,也要看住自身门户。

若是推手都这么防着,也就玩不下去了,袁镜仪散着身子送破绽,这就给了宋景泰机会,采着胳膊一捋一旋,就动了缠丝擒拿。

俩人走的式子基本一样,但也看出了二人的性格,袁镜仪使身子拿人,切人重心穿而不打,如此可以制人无法出手而不伤人。

宋景泰却是按着袁镜仪的肘节,走个掩手式,力由后足挺起,贯至腰胯,顺着腰背一荡,节节贯穿,照着心口就是一掌。

实则并非宋景泰手狠。袁镜仪走的全是“上身势”的打法,两只手就在胸前搁着,宋景泰吞吐缠丝都用不上。

太极拳每一动都是周身相随,非但要引化对方攻击,还要控制对方攻势。要领便是:牵敌臂梢,拿敌臂根,锁敌颈肩,制敌周身。如此方能我顺人背,得机得势,然后合力而出,重创对手。

在没制住对手之时,跟寻常打斗也就没什么两样了,甚至还不如当面一击。显然宋景泰没有制住袁镜仪,他盯着袁镜仪的手脚,袁镜仪冲着他的要害,同样的动作他也慢了一拍。

形意拳讲随感而发,遇强则强,遇弱不欺,非心智所求,乃是心意自行。袁镜仪触着宋景泰劲力一变,自己也跟着用上了功夫。

也没见袁镜仪怎么动的,宋景泰只感觉袁镜仪的身子像一面厚墙,突然一侧就塌倒下来,这一塌直压得自己进退两难。整个大势砸过来,制人手脚已经无用,本能就使了个倒卷肱,反着关节抽身而退。

刚刚退步脱身,那墙却似巨石一块,骨碌一下又轧过来。倒卷肱的步子本来就是似退实进,始终撑着虚腿让步的,一试不妙,宋景泰挺步撑住,这一接劲,步子就动不了了。袁镜仪也没捆他,却始终挤着劲力跟着他忽闪,忽闪到最后宋景泰竟然中门大开,一种坐以待毙的感觉充斥心中。

宋景充也感觉到了一阵无助,他的意念一直随着宋景泰与袁镜仪做着周旋。现在情形,他恨不得舍了规矩奔裆一脚。但他又非常清楚,这种状态下,是踢不出这一脚的。

宋景泰在袁镜仪的手脚之间颤抖着一阵摇摆,这是在听劲极其灵敏的前提下,随着袁镜仪的动作做的反应。进路被堵,退路被截,无处借力,硬挣无用。

“让他一手也出不来”这话,反被用在了自家兄弟身上。宋景充感觉自己想做的,都让袁镜仪给做到了。

毕竟是在一种规则下试探对方,宋景泰拳劲刚猛,若舍弃了规矩,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景致。这种情形下,袁镜仪也不方便骤然发劲,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不过是落入下一轮的周旋。袁镜仪守着门户收了手,宋景泰站在原地,面色暗淡。

实战当中当机立断,粘黏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很少出现这类状态。说白了,不过是个玩意儿。

二人打成平手,宋景充出了一身冷汗,装模作样一抱拳:“没想到少东家也懂太极。”

袁镜仪确实是用的太极劲法,但他就看不得这些人自以为是,哼笑一声道:“请教宋师傅,如果只管蛇一般的拧进,不动打法的话,岂不是块头越大越站便宜?”

“以小打大,以慢打快,都是可以的。不过一味胡搅蛮缠,让人摸不实在,也是可以奏效的,像景泰早先就是这类打法,但终究算不得真功夫。真做到了张弛自如,才是真正的粘连黏随。”

若是高手打低手,许多拳理还是能表现出来的,不过那也不是听劲后变,是始终占着先机而不下死手,类似一个笼子已经把对手罩住了,或者一根绳扣已经缚住了对手,留些余地又有何妨。但自身一定要牢靠,始终守着掤劲,虽然容人,但敌变我即变,而不是傻乎乎地跟随着对方走。

袁镜仪本该夸上几句,但看着宋景充已经很明白了,也就不好跟他争执了。

“双鱼步!海底针!”人群之后传来一个苍老而洪亮的声音。众人看时,却是武云贤挤了进来。童倚桥听过这个说法,但他不能相信,袁镜仪家门不出竟能悟出这个。

京城府内派的太极拳与八卦掌互参过拳理,双鱼步、海底针是神拳无敌杨露蝉带入京城的化拳内容,练的是虚实阴阳,练在自己身上,用在对手身上。

杨氏太极拳的步法,练习时迈步如猫行,轻灵稳健。原传陈家沟太极拳的步子,是铲腿开胯,上步碾脚,转换重心,先攻后变;杨氏所传一派却不同,不是侧铲,而是斜开顺进,而后重心后坐,前腿开胯外展,然后移动重心,再跟步顺腿,如此往复循环。先坐回重心再展腿,虚实分明,为虚腿架;重心压着前脚展转,为实腿架。虚实之间,也有个三七步态,很像袁镜仪所用的形意桩步。

宋景充见师叔来了,赶忙把凳子让了出来,献媚似的道:“师叔,什么是双鱼步?”

听到这里,袁镜仪也来了兴致。武云贤缓缓道:“双鱼步擦地而行,迹如鱼鳞,进中有退,退中有撑,似退实进,似进实闪,一进一退之间随时发力,非但能力出八面,又能粘住对方不使走脱,即便不发劲伤人,也总能粘得对方辗转不便。反之虚无,顺之杳渺,滑如冰凌,粘如鳔胶;丢不掉,脱不开,进了又空,让人感觉步下到处都是陷阱。”

这一席话把许多人都听得浑身畅快——回头又有吹嘘的词儿了。

武云贤似要故意显示一下给袁镜仪看,脚下做着动作,嘴里念念有词:“源头在腰隙,枢纽在胯眼,作用在肩臂,机关在脚缘。”而后双臂一撑一撤,提腿撤步,步子一点,坐稳重心,又复开前步,插手探掌,“进则搂膝拗步,退则倒撵猴,上有鹤亮翅,下有雀地龙,打则搬拦锤,变则揽雀尾,定势海底针。”

众人羡慕地看着师徒三人,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夸的二少爷,又把目光聚在了袁镜仪身上。袁镜仪感觉武云贤说得也颇有道理,便行了一礼,请教什么是海底针。

武云贤笑道:“这本是创拳时的一个陷阱,但说到‘海底针’这名词,便是一线悬垂。那量海之物最能探究深浅。”

这话说得很是含糊,但是袁镜仪、童倚桥几个是听明白了。宋景泰回味了一下,就感觉当时袁镜仪的身子如布覆人,看似有物,触之不觉。但要进攻起来,却感觉上下真有一道无形的垂线,自己不自觉就会把这道线当做了袁镜仪的中轴,可一旦顺着这条垂线而去,便感觉缥缈虚无。如果硬性去缠,又会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无论用多大的力道,都会被一股力量吸着往脚下栽,在这个状态下,对方就是插自己的下阴也断然救护不及了。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海底针”了。

武云贤都给了自己这般评价了,袁镜仪也不太好再说什么,道:“宋大哥,方才真凶险呐,多亏是咱弟兄俩推手,若是换在别处,咱哥俩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宋大哥果真是性情中人,宁可让手也不欺人。都说宋大哥脾气急,用起拳来,却一点不急。”

宋景泰笑道:“玩太极,不能太急。兄弟也是好性情,往后有机会一起做事,老哥放心。方才说的都是拳场上的话,出了这门,各位就不要细讲究了。”

众人都道明白。武云贤见给弟子解了围,又背着手溜达出去了。宋家兄弟功底在那,若有意换拳,模仿起来并不太难,不过这二人已经固定了思维,轻易是不会改善了。

众人缠着袁镜仪给传授点本事,袁镜仪也颂了一段拳经,前辈的总结自是真理,但不知练法,也是枉然。

今夫四肢百骸,主于动,而实动以步。步乃一身之根基,运动之枢纽也。以故应战对敌,皆本诸身,而实所以为身之砥柱者,莫非步。

头为诸阳之首,而为周身之主,五官百骸,莫不惟首是瞻,故身动头不可不进也。手为先锋,根基在膊,膊不进则手却不前矣!是膊亦不可不进也。气聚于腕,机关在腰,腰不进则气馁而不实矣,此所以腰贵于进矣。意贯周身,运动在步,步不进则意索然而无能为矣,故步尤贵于进也。

宋景充想着辩驳一番,但是还没体会其中意思。袁镜仪道:“就是中正,先从桩功练起吧。”

说到桩功,这些人就明白了,一个个两脚分立,按宋景充说的,肩井通着涌泉,就屁股一坐,裹住丹田,头颈一领,劲意自足跟直通百会,一个个真就撒尿似的,手抱丹田站了一片。

童倚桥对袁镜仪道:“少东家,如果这些人真能踏实地站,但凡把形调顺了,也比胡抡乱打要强。”

袁镜仪道:“真能虚心上进,说不定真能站出几把好手。”

武云贤的话无意中提醒了袁镜仪。自此,袁镜仪便时常地到练武场看一看,看着地上的一些印痕,揣测一下所使的拳脚,把梁牙纪教给自己的知识反复咀嚼,竟然也能做到只看脚印就能对应出身高体型来了。

每当这些人收工散场,袁镜仪就会站在场边一遍又一遍地核对地上的印痕,然后按着步态推理各类运行状态,等下一次做练习时,再把这些人一一核对出来。

袁镜仪已经决定,把“码踪探迹”的功夫引入本门拳学往下传承,如此,除非暗害张铤芳的那一门断绝了,不然终会顺藤摸瓜,找到真相。即便这个愿望没能在自己身上实现,儿孙们焚香祷告,也可告慰在天之灵。

没用太久的时日,袁镜仪就练出了一门神通,循着痕迹,便能再现当时情形。

  四十、鹌鹑好斗



虽然已经是黄昏时分,车马店西墙外的斗鸡场还是热闹非凡。当地很多人家都养了打鸡,有些人竟是以此为生。

春季通常有一段时间是斗鹌鹑的好时节。把养鹌鹑极不容易,而斗起来却一败即溃,终生不敢再战,所以许多人看斗鹌鹑,不是看鹌鹑如何胜,而是看它如何败,这其中多少带着点幸灾乐祸。

童倚桥穿着一身褐色马褂,溜溜达达往袁镜仪跟前凑。袁镜仪看看那油光圆滑、动作惊灵的鹌鹑,又一看圆嘟嘟的童倚桥,打趣道:“童掌柜,你是不是有个外号就叫铁鹌鹑?”贵五瞅瞅童倚桥那形象,也跟着窃笑起来。

童倚桥脸上一红:“少东家真说笑话,我可不敢像它,这家伙有气性没血性。”

贵五怕童倚桥说到自己身上,奉承道:“童掌柜是有出息的。”他知道,童倚桥处事圆滑纯是出于敬业守职,抛开此处他谁也不惧。

童倚桥道:“其实斗鹌鹑的胜负也是操在主人手中。鹌鹑早上斗,用的是个饿劲,这都傍晚了,各家一天的吃食不同,这中间便有了门道。况且真爱鹌鹑的话,也不会眼看着鹌鹑斗败,一有苗头赶紧认输,不过是赔了点银子,往后还能赚回来。只是有些主人贪心,再或者眼力不够,白白折损了鹌鹑。高手把合物件,不就是把合个火候么?”

袁镜仪感觉童倚桥言之有理,道:“童掌柜,不如你过来帮我把合三门的营生如何?”

童倚桥正经地一抱拳:“少东家也是在车马店理事,有什么吩咐,指使一声也就是了。”

袁镜仪是真心请教童倚桥,嘴上扯着斗鸡,却把童倚桥拉到了南墙根的粗木桌子边,贵五从桌子底拖出三把长条凳子,刚用袖子打抚干净了,童倚桥却半开玩笑指使道:“有点眼力,就让东家干坐着?”

贵五收敛了得意,愣愣地转了转脖子,童倚桥叹了一声,埋怨道:“进去弄点茶!”

贵五夹着尾巴下去了,童倚桥道:“少东家,你不会怪我刁难贵五吧?”袁镜仪道:“调马我在行,调人还是童掌柜在行。”

童倚桥道:“顶生意跟走趟子不一样。走趟子的要把伙计训练成斗鸡,头破血流也不罢休,就是打残废了还要打卧鸡。顶生意更多是拼经验,不行了就得撤,不能死杠着。”

“瞧,斗鸡打法也是多种多样,有高头大咬,有平头平身,有贴圈围咬,还有钻翅掀腿……但根基的训练又同为一套,至于适合哪种打法,就要看把鸡人的眼力与手段了。像做东家的,久不在柜台,再有决断,也不如掌柜了解下属。”

童倚桥道:“少东家见微知著,不必事必躬亲。今日我看少东家为了三爷一事有些过于执着,且不要伤了心思,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少东家定夺。”

“我明白,梁牙纪也时常嘱咐我,心急当不成好猎手。看来我也得练练太极拳了。”

很快贵五端着个盘子回来了,亲自给二人斟上了茶水。童倚桥还是一脸不满意,“就这么干喝呀?”贵五拧头又转了回去,一张脸都皱成了干地瓜。

童倚桥道:“鬼五虽然机灵,但现在却多了些自由,总跟项大郎、康狗子之流混在一起,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袁镜仪道:“是,我也在为用人犯愁。赊旗镇果然出事了,而今镖局都不接镖,我这连去接应长虹、玉政的人手都没有。”

童倚桥悄悄道:“刚得了消息,山陕会馆被捻子披上桐油被子烧了。”

袁镜仪的心抖了一下。赊旗店镇为中原咽喉,九省码头,是舟车驼马熙攘通宵的豫南聚宝盆。而赊旗镇的山陕会馆,辉煌壮丽,建设讲究,集结了天下名匠的心血,凝聚了山陕商帮的精神,可谓天下第一会馆。山陕会馆被烧,也可见捻子到了恶极疯狂的地步。赊旗镇一丢,北舞渡也难保,唇亡齿寒,周口镇成孤立之势,恐怕也要落入虎口了。

“少东家听说了吗?春秋楼墙高壁厚,捻子根本攻克不下,这才在盛怒之下自外投火。就是这样都没破开楼门,还是泼着油硬烧的。”

袁镜仪惊奇道:“哦?这么说便没能掠走什么财物,这也算是好消息了。是救援及时,还是商帮另有本事?”

童倚桥道:“广盛镖局的戴问雄,联络了晋中的昌隆、同兴公两大镖局,号称华北第一镖局,借调人马,死力抵抗,这才支撑了些时日。这一镖被称为‘华北第一镖’,确实打出了大镖师的威风,但是官兵被大部捻子牵制,现在无论是镖队还是商帮,都成了瓮中之物,困在春秋楼等死。”

袁镜仪赞叹道:“能够在危难之中集结大队人马,这得要多大的威望!戴老镖师是我辈榜样,我们也当竭力配合。”

“据传捻子已经派杀手去了晋中,虽然这事真假难辨,但一旦有戴家出事的消息,无论真假,戴问雄必然分心,盟主乱了分寸,整个联盟也就瓦解了。”

华北武林的格局一直比较稳定,这跟华北三雄的结盟有着很大关系。武林有话:“左家的腿,王家的枪,戴问雄的拳手盖满场。”这三位是华北镖局的泰山北斗,又是武林界的正义表率,而且保着晋中票号,是最有钱的三家镖局。镖局是靠着武艺吃饭不假,但更是靠着与绿林的关系,许多小号都是依附这三家行走镖途,戴问雄的地位一旦动摇,势必引起绿林震动,到时遭殃的就远非西帮商号了。

“少东家,您得提前准备着,近日来不断有南路镖师拜访瑞昌,戴家是心意拳同门,跟铁萼堂拜的可是一个祖师。瑞昌如果不能出面,盛昌必然会利用这个局面造势,到时瑞昌可就很被动了。”

袁镜仪陷入沉思。童倚桥又补充道:“少东家,或许可以跟二爷商议一下了,二爷肯定是做过估量的。”

正说着,贵五带着一个小伙计端上来一个点心盘子,童倚桥问,这是哪里弄的?贵五道厨房里的,童倚桥又是一阵责骂:“柜上的东西你也敢乱动?”贵五也有点不乐意了,道:“那我从哪里弄?”

童倚桥道:“你去敲掌柜房啊!去我屋里拿。”贵五瘪着脸,又端着盘子往回走,童倚桥道:“拿都拿来了又端回去!?”

贵五又憋屈着将点心放下。童倚桥道:“从你辛金里扣啊,记着。”贵五将盘子交给小伙计,自己站在袁镜仪身后,童倚桥抬头白了他一眼,“站着干嘛!回去交代一下啊!破了规矩怎么算?”

贵五哭唧唧地看了看袁镜仪,袁镜仪道:“童掌柜吩咐了,你就去吧。”贵五答应一声又下去了。

童倚桥欲言又止,袁镜仪知道他要说什么,童倚桥自然是故意支开贵五的,贵五是老头子派来的,他也不好多嘴,便道了句,“这条狗尾巴。”如此也好让童倚桥打消了顾忌。

童倚桥给袁镜仪斟上茶:“少东家是为镖师犯愁吧?”

“童掌柜有什么好法子吗?二爷不来找我,自然是另有安排了。”

童倚桥点点头,道:“少东家想没想过去盛昌调人?瑞昌一日不撤资,就一直是盛昌的东家。”

说来也怪,袁镜仪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股寒气,不自觉就望了一眼。最后一抹晚霞的昏光里,有一个高挑的人影飘忽而来,虽说步法轻灵,头脚却吊线一般垂直,让人不禁有了一种错觉,好似天上连着一个什么东西。

当袁镜仪认出是马稚儒的时候,童倚桥已经起身相迎了。马稚儒虽说是张瑞祺半个儿子,却将生意、人情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这就让张瑞祺更加放心了。马稚儒做掌柜也真是用心,就似那浮水的天鹅一般,别看显露出来淡定从容,实则两腿在水下玩命划拉。因为他的功劳,张家上下都很尊重他。

马稚儒背着手走过来,见了袁镜仪,又把手拿到了身前抱住,虽是站定,步子却始终做着习惯性的调整。在常人不会留意的细节上,袁镜仪从中察觉出了马稚儒一贯的谨慎姿态。拳谱有言:两手抱丹,进退周全。如此看,马稚儒确实很像一条蛇,感觉这人首尾相顾,无懈可击。

童倚桥问候道:“师哥刚回来啊!”

马稚儒道:“啊,先去了趟马市,回来见二爷在马场练兵,也跟着看了一阵。”然后又亲切地笑着:“二少爷这一阵忙甚事了?不是好上这斗鹌鹑了吧?”

“伯父好,我跟着童掌柜学生意呢!”袁镜仪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马稚儒的双脚,马掌柜没有撒谎,虽然他衣着整洁,但衣襟、鞋帮却沾了不少泥印子,只是很小心地擦掉了。

童倚桥急忙解释着“不敢不敢”,拉过凳子让给了马稚儒。马稚儒坐下来,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去南面收牛,路上都传开了,说广盛戴家力保商帮,弄得动静挺大,捻子来路不一,其中自然也有绿林草寇,这伙人有跟戴家有旧仇的,又盯上了这一大宗的买卖,拿不下来是不会罢休的。而今晋中镖局也做出调整,首选便是撤庄周口。”

马稚儒喝了一点茶,童倚桥接上道:“咱们更得做好防备呀?”

马稚儒道:“不天天都在布防么?还要怎么防备?”

袁镜仪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为商讲诚信,为武行侠义,全身而退为智勇,戴二爷果真是镖师榜样。”

马稚儒摇摇头:“呵,是财神是瘟神还难说,况且也未必就有智有义。”

“师哥有何高见?”

“既是镖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本分。大敌当前,合力自保,谈不上就是缘于信义。既已退却,却逞死守之势,守不能守,退不能退,无能失策,谈何智勇?”

“浴血奋战言何不勇?示敌以虚言何不智?”传来的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袁镜仪早就看到红梅陪着张家骠玩斗鸡,但他没想到红梅会参与过来。

此时的红梅也是一身伙计打扮了,由于她身材很好,换了发式竟也多了几分英俊。红梅到张宅后,张钰芳为了让她方便干活,就把她裹得半成的脚又放开了,没想到此时却给她提供了便利。袁镜仪瞄了一眼,能把弱点利用起来,看来红梅是有了长远的计划了。

马稚儒本来就厌烦女子越权,但见红梅却是这副样子,冲着对向南的尊敬,便收住脸色道:“既已退,即为败,败当丢盔弃甲,偃旗息鼓。”

红梅转脸一笑,道:“戴老师的拳手不是天下无敌么?”

看红梅不懂装懂,马稚儒直言道,“你去看看,斗败的鹌鹑是个啥样子!有摇着尾巴逃跑的狗吗?”

童倚桥见袁镜仪尴尬,解围道:“梅姐儿,天下哪有敢说无敌的?武艺再好又能怎样?咱听听马掌柜怎么分析。”

红梅看着袁镜仪道:“是,马掌柜是咱家领东,钱庄的高其昂、乔贯容绑在一起算计,也赶不上马掌柜的随手一扒拉。”

马稚儒看出了红梅是带着怒气了,说话时眼睛还朝着袁镜仪一瞟一瞟的,便坐在一旁喝起茶来。

童倚桥让出凳子给红梅坐下,自己围着桌子转悠,“戴二爷这是引火上身。既知定数,就该早做打算,他却拿出武夫义气强撑着,这回撑不住了吧?此时再撤,已经错过了好时机。”

说着又转向张家骠:“而今会馆也烧了,就不能再妄想全身而退了,舍得一路人马做诱饵,再留下一些买路的财物,趁捻子自相哄抢,或许还能全身而退。”为了照顾张家骠,还特意放慢了语速。

张家骠煞有介事地一阵点头,见他如此,红梅便不做声了。

袁镜仪看到张家骠穿着一身十分得体的银灰马褂,头发梳理得水光发亮,一张脸也好似扣上了一张威严的面具,如果不张口说话,还真有点当家的样子。

袁镜仪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定是红梅教他的,红梅不会真的答应了张钰芳的苛刻要求吧。若真是如此,她是要把主人变成傀儡了。

马稚儒道:“他这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推,只要捻子不绝,他就后患无穷。”

袁镜仪道:“这不正是仁勇之举么?”

马稚儒道:“我看这恰是利欲所诱。”

童倚桥问:“如果他来求救,咱家要不要帮忙?是按武林交情用事呢,还是按商家买卖用事呢?”

马稚儒道:“土匪是有狼性的,总会寻着血肉的气息尾随而行,戴问雄空得了一个美名,却把自己陷入群狼围咬之境。而镖局却大多是狗性的,大多时候只会躲老远叫唤,等熊、虎将群狼咬倒了,或者熊、虎被群狼咬倒了,它们又会凑上来分食好处。戴问雄靠着名声吃了多少年好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马稚儒的言语虽然难听,但又让人无从辩驳,袁镜仪思考了一下问:“尚家有动静么?”

童倚桥道:“那可是三条好狗。”

马稚儒将身子往袁镜仪这边凑了凑:“你知道尚家把股份转给谁了?”

“尚家转股?”袁镜仪吃惊不小,“尚雁鸿不是一直张罗着要反吞瑞昌么?况且这种大事该由大财东同意吧?”

童倚桥也紧张起来:“金蝉脱壳!少东家,事不宜迟,必须拿他个罪过!”

马稚儒拖着腔道:“他又没转咱家的股份,不过将镖师队伍归入了他人帐下。而他人股、财股两下均沾,就是镖局没了营生,瑞昌也得养着他。”

“吃里扒外的东西!”童倚桥将一块饼捏得粉碎,“一仆二主?又犯号规又犯道义!少东家,拿他问罪!”

“呵,人家转的是自家的徒弟,你能把人怎么样?况且咱家跟盛昌,不也是这种策略么?”马稚儒办事风格与寻常掌柜大相径庭。一般人都想着和气生气,总认为言语谦虚才能博人好感。而马稚儒却是怎么刺激人怎么说。但马稚儒就有这个本事,无论说什么,总能让人感觉他是为了你好。

“伯,他转给了什么人?”袁镜仪提醒马稚儒继续讲,又回头道:“童掌柜,再弄俩热菜。”

马稚儒道“不用了”,然后起身拦住童倚桥,“听说是个老寡妇。”

红梅翻了马稚儒一眼,马稚儒并不理会她。“恐怕只是个幌子,二少爷看着办吧,有什么吩咐再通知我。”

走到张家骠身旁,马稚儒玩笑道:“怎么样?大少爷,过去看看斗鹌鹑?见着斗败的拾掇盘小菜。”

“好啊!”张家骠咧开嘴就要起身,红梅拉了他一把,张家骠又笑笑坐下了。

马稚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袁镜仪道:“二少爷,盛昌那边自然是计划好了,你现在掌了三门,许多事情得思量着来。若是参与合镖,应该跟二爷商议商议,我看他弄的那支乡勇不错。”

袁镜仪问:“现在是谁在带队?多少人马?”

马稚儒道:“让童掌柜打探一下吧,我这一阵也不在柜台。”袁镜仪看出马稚儒有些倦了,就道伯要忙就去忙吧。

童倚桥接上道:“人马倒是不多,主力也就马场的兄弟外加杨振亭的兄弟了,二爷亲自带队,练法上沿用了镖局的分队训练,现在说说道道的是庞秋实。”

“庞秋实?”

童倚桥道:“我打探过了,码头前阵出了命案,二爷安排人指认庞秋实,逼着庞秋实潜逃,二爷又在半路拦住庞秋实,以此为条件替孙青铜说和,庞秋实本来就是踩着孙青铜提高自己,而现在孙青铜又成了半个废人,他又有地位又有面子,便留下来成了教师爷。”

“孙青铜怎么了?”

童倚桥道:“孙青铜躲在海升楼抽上了大烟,往后怕是离不开了。”

马稚儒走后,童倚桥坐了过去,对袁镜仪低声道:“大掌柜的身子越来越不济了,待久了冷。”

袁镜仪感到了一丝难过与悲凉。

“童掌柜知道孙、庞二人详情么?”

童倚桥先看了看红梅,见袁镜仪并不避讳,这才讲道:“孙青铜是莱州府人,杂七杂八什么都练。庞秋实是沧州盐山人,独尊八极拳技最为高,他二人有个共同朋友叫‘老猫猴’苏宣文,德州人,拼凑的刁滑武艺。早先落草为寇,而后开了镖局,江湖关系有些复杂。孙青铜有个与老猫猴齐名的堂哥叫‘老皮狐’孙青麟,练得入邪,几近自残,二人都是无赖习气,却以武士自居,老猫猴跟他有些过节,却又苦于打不过他,这才拜师深造,辗转认识了庞秋实。

“庞秋实一门传拳保守,但老猫猴利用庞秋实年轻虚荣,就把这拳的基础套路跟精髓所在套了出来,而后结合自己的江湖经验,真就立住了门户。庞秋实看重虚名,可惜阅历不足,又张狂自大,竟在替苏宣文与孙青麟的交手中落了个惨败。这孩子却真是鹌鹑脾气,此后竟然不敢再战,便想方设法琢磨孙青麟的武学。

“恰巧孙家出了变故,他又与孙青铜交上了朋友,利用孙青铜参研孙青麟的技法,想从根本上克制孙青麟。因为老猫猴不是什么好鸟,名声传回师门,那边准备清理门户,庞秋实又想起了自家拳法的好处,开始后悔多教了孙青铜,言行就难免有些小气。而孙青铜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吵闹起来就反目成仇了。”

这跟向南所讲的几乎一样,童倚桥又总结道:“也就庞秋实是个鹌鹑,不然也出不来这种婆娘事。这都是庞秋实亲口跟我说的,他乐于背后说人坏话,而当面又不敢对质,一准是二爷摸清了他的脾气,轻易便拢在了身边。”

袁镜仪点点:“这么说来,这一块的麻烦算是解决了。”

童倚桥道:“是,可惜咱们下手晚了,不然可以招他们重归三门,目前咱要着手办的……”瞥了一眼红梅,道:“且看看吧。”

天色踏实地黑了下来,应该是有些阴天,往上看没有多大光亮,好似扣着一个大锅。有输了鹌鹑的人骂了一声,抓起来就给摔在了地上。张家骠真就对童倚桥道:“童掌柜,你去捡回来油炸一个。”

童倚桥尴尬地看了看袁镜仪,袁镜仪刚要劝阻,随着小风却传来一阵香气,贵五真就托着一盘油炸鹌鹑过来了。

贵五笑呵呵地把碗碟摆上,袁镜仪道:“五哥一起坐下吧。”贵五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在童倚桥身边蹭来蹭去,童倚桥把长凳给他让了一角。

盘子里只有一碗汤,贵五扯脖子看了一圈,赔笑道:“方才不知道大少爷过来了……”

童倚桥踹了贵五一脚,道:“我来吧!”先把汤给红梅端了过去,“这不错,健脾益气。”然后对着面有怨色的贵五道,“长得猴头猴脑的,怎么这么死心眼,就不能拿大钵盛,小碗分?”

贵五跟红梅却是相熟,仗着红梅反驳道:“我是跑街,要的是实在。你要活泛学盛昌,人家盛昌谈买卖,都有姑娘作陪。”

红梅一听这话,扭脸不管他了。童倚桥又是一脚,道:“滚!”贵五哭丧着脸下去了。

袁镜仪问童倚桥是不是有点过了。童倚桥撒着气道:“这个狗仗人势的东西!就是个鹌鹑!二少爷还不知道,这鹌鹑闲着就爱往盛昌串门,前天嘴贱,让尚雁鸿新招的镖师给踹了,这鹌鹑背后有的是本事,骂人都是蹦着高骂,可当时夹着下边灰溜溜地溜了。”

红梅哼了一声,童倚桥道:“怎么?坐不住就别穿这身衣服!”

红梅怒斥道:“童倚桥你说谁!”

童倚桥道:“我说贵五怎么了?有没有那两下子都想做掌柜!”

袁镜仪看到了童倚桥刚正、分明的一面,对他又多了些好感,只是言语的对象是红梅,面上心里都有些难堪。

童倚桥却像是故意考验袁镜仪一般,越是如此却越是张扬,又缀了一句道:“别以为自己干那些事情没人知晓。”

红梅气得鼻孔都一张一张的,将那鹌鹑汤往前一推,对张家骠道:“走!”

张家骠直愣愣的还没起身,却听那边贵五与人恶骂起来,“妈巴子的!鬼鬼祟祟。报丧找错了地方吧!?”

四人看到车马店前,正闪晃着一盏白纸的灯笼。

“说甚?”一个晋中口音问道。

贵五叫道:“要投店就投店,要打火就打火,在墙外来回转悠,我扛把梯子给你们?”

童倚桥道:“少东家你听贵五这张碎嘴!”

贵五端着盘子,骂骂咧咧道:“你等着!”显然贵五就是虚张声势,故意喊给这边听到,说着就回过头往这边走。那灯笼也一晃跟了过来。

对方是三个大小伙子,肩上背着包袱,腰里挎着刀剑,头前一位举了举灯笼,在贵五面上照了一圈,“我当是甚呢,也是两个耳朵一张嘴?”

“嘿!嘿!嘿……”贵五故作镇定地冷笑着,往童倚桥身边靠了靠。

“原来是个熊汉子。”

听声儿是个蛮横的主儿,模模糊糊能看出个大概样子:一个线条柔顺的小伙子,只是声音粗哑中夹着童音,好似刚刚变声。后边两个年纪稍小,却也虎豹一般瞪着眼睛。

贵五没能震住人家,拍拍屁股哼哼了两声。童倚桥跟着“哎”了一声,道:“少东家,别扫了雅兴,咱吃咱的。”一句话把贵五同这三人都晾在了一边。

贵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便夸张地将盘子一端,梗着脖子往回走,只是上步的时候故意将地上的松土用脚一抄,“扑”一下子就扬了起来,夜里根本看不仔细,松土沙粒铺了那人一身。

那灯笼被沙粒打得一阵颤动,那人唾了一口,同时一腿就把贵五蹬倒在地。

“我操!”贵五就手抓了一把土,起身又是一扬。那人提着灯笼一个偏闪,后边那俩小老虎接着就冲上来了。

随着三人一上,童倚桥一踹凳子也站了起来。这时就有人围了过来,不待双方动手,却听到一个苍老热情的声音颤抖着道:“啊!是华姓的小哥么?啊!你们咋个才到?”说着从人堆里钻出来两个人来。

贵五手抓木盘拉着架势,脑袋恨恨地点着:“行!这回五对五了!”童倚桥白了他一眼,但天色太暗,贵五已经察觉不到了。

说话的老者抬抬手,示意小伙子将灯笼举过来,借着光亮,袁镜仪看到这两位却是发辫散乱、灰头土脸,年轻的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小鼻头,薄嘴唇,双眼狭长,倔强憨厚。个子不算高,一身黑布裤褂,外头还套着个薄羊皮的坎肩。坎肩敞着怀,露出半截缠着皮绳的攮刀柄,模糊的光线下闪着油光,好似时常摸索的样子。

另一个是五六十岁的老汉,鬓角都斑白了,脖子上的皮肉也皱巴巴地松弛着,一张老脸更是皮包骨头,活像个干巴小枣。穿着一身被尘土盖住颜色的短褂,肋下扎着一条大带,收住了敞开的衣襟,透过去能看到里边皱巴巴的小衫。肩头跟拐肘顶子补着老大的补丁,袖口也毛袕袕地开着口子。下边是大缅裆的裤子,裤腰又勒了一道布绳,一条裤管扎着绑腿,一条裤管开着口子,粗针大脚地编拉了几下,露着白花花的棉絮。下边是一双毛糙的棉鞋,鞋帮子也打着补丁。

他整个人精瘦枯干,还背着一条粗布褡裢,看着就是个拉牲口的,但眨眼微笑之间,又透着些许狡黠。

袁镜仪心中有了分寸,这老汉可是个打人的行家。身上的补丁也不像是干活磨出来的,而是打桩靠树蹭出来的。他厚实的袖子里,绝对绑着挂刀,裤子那个烂缝里,应该也藏着利器。他是对着那俊俏小子说话,但心思却用在童倚桥跟张家骠身上,两手抱拳比划着,就护住了上身要害,而那两腿看似焦急而无意地倒腾,却是双腿含曲,防着这一圈人。

袁镜仪回想了一下,这人好似住进客栈有几天了,但方才斗鹌鹑时还真没留意到他。老汉也看出了袁镜仪的犹疑,将捏着的架子又悄悄松开了,就灯影里胡乱一抱拳,算是替那小子道歉了,然后拉着小子就往一边走。

童倚桥刚要嘲笑贵五两句,贵五却笑起了别人,“操!熊了。”那小伙子猛一回头,却又被老汉拉扯着靠到了墙根。二人虽然口音不同,但呃呃哎哎也差不许多,听得袁镜仪稀里糊涂的。

本来事情就算结束了,红梅却道了一句:“脚小就别装男人。”

那小伙子噌就过来了。红梅一碰埋头大吃的张家骠,张家骠先把嘴里的鹌鹑一口吞了下去,咬着半截鸟爪子,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那气势就好似护着红梅竖起了一道墙。

贵五将盘子一晃,朝那少年还了一脚。他刚一出腿,横着又来了一条腿,却是灰头土脸的那个,“腾”一下子,贵五就感觉大胯一疼,崴两步撞了出去,又一头扑在了桌子上。

桌子“哗啦”就是一掀,溅了红梅一身汤汁。红梅惊叫一声,张家骠脸色骤变,一拍将桌子按住,然后将另手往底下一托而起,罩着那二人就盖了下去。

贵五见那桌子切着脑袋飞了起来,也赶紧往下一躲,就势打了个滚儿,一腿勾住了羊皮袄的脚脖子,狠劲一错给他拖翻在地。

桌子塌方似的就砸了下来,打灯笼的小子单手一擎,贵五趁着黑影就地滚翻,两手一支地,来了个三腿蛤蟆踹,那小子一声尖叫就栽了出去。

  四十一、夜马奔槽



却见桌子刚一砸下,却猛然一弹又腾了起来。底下那位一个乌龙绞柱,倒蹬而起。

袁镜仪跨一步挡在了红梅身前,童倚桥也站上来防备着余外几人。张家骠丢开桌子,探一把抓过去,那小子身子一旋,举手一托错了开来。张家骠就右手一抓一晃,左手一巴掌打过去,“啪”一声脆响,正抽个正着。但那小子并不较劲,抽腿拧身闪出去了。

张家骠鸡步一挤,此时另一人却拦过来将灯笼一扬,张家骠感觉眼睛一晃,那人就直出一拳朝他眼角戳来。

张家骠举巴掌一展,却感觉对方的胳膊一鼓一弹,自己竟被磕得有些麻涨。张家骠顺手回抓,对方那胳膊却蛇尾一般,自张家骠手中撤了出去。

羊皮袄自他身后蹿了出来,朝着张家骠一招前手,同时一腿奔裆直弹。这腿快而隐蔽,张家骠并没留意,但正好遇着鸡步上步,一摩膝盖就把他磕开了。

张家骠上手就抓。也是因为他身子笨重,打上了人后果难料,所以张瑞祺教他的多是擒摔的技巧,将人抓起来空里一抡,好汉也吓出了一裤裆屎尿,能不伤人就不伤人。没想到那人用的却是“漂腿”,屁股一拧,那腿划个弧儿成了踹腿,将身一护,倒纵了回去。

张家骠鸡腿起膝,张手一扑,羊皮袄搭手相迎,张家骠本能一蹭,似是走了个蟒蛇劲,两臂直接插在了小伙子腋下。

羊皮袄“呀”一声叫,两手圈挎,就要端擒张家骠的关节。张家骠将肘一坠一抱,却直杠杠将人搓了起来。小伙子猛然两脚离地,心都跟着忽悠一落,好似突然失足落水,浑身一个战栗,猫狗一般挣扎起来,也不顾得后果如何,将身子一团一拽,两腿齐蹬而出。

有道是好腿不过膝,踢人不过裆,就怕抬腿一起半边空,这话说的实则是自己的膝。羊皮袄已经腾在空中,两脚过了对方心口都没过自己的膝。张家骠两手都用上了,这一下也凶险非常,好在他人傻功夫真,两手绞错一裹,硬是逼得小伙子没蹬起来。

却见那小子倒翻而出,身后两个小兄弟也赶紧上前接住。待羊皮袄站稳,其中一个又夺身冲出,两臂一兜起来个青龙探爪,前手扑撑,后手照肘,神气团缩,状如狸猫。

张家骠两臂曲坠,两肘抱肋,竖项顶劲,状如狗熊。他练得又大又灵活,远了他占便宜,近了他又擅长,不做动作都很难寻着破绽,气势一下就罩住了少年。

张家骠将胳膊一撑:“一起上吧!”主动上步,两手一前一后,一翻一钻,打出一手“搬拦枪”。

要想化开来力,动作必须快于对手,而且又得粘住对手,粘即能控,控又是拿。但张家骠这俩胳膊,旋拧着撞过来,拿不住,架不住,除了躲闪再无他法。

少年势走阴阳,前手拨翻后手随穿,欺张家骠身高,来了个砍心剁肋。张家骠那胳膊却借着冲力一旋,来了个横扫铁门闩。少年走避不及,两手护住腹肋,咬牙闭气准备硬接。

“腾”一下子,那瘦小的身子横着旋儿被挒了出去。少年倒在地上,觉着五脏六腑一阵冰凉,自觉不妙,脑子一懵,人就瘫软了。

张家骠两膀一抡,抢步就到了少年身前,拧腰摔臂,俩大巴掌照着天灵盖就扇。袁镜仪喝了一声“住手”,张家骠膀子一缩站起身来,另外那俊俏小子又一探灯笼挡在了身前。

张家骠张手一抓,夺过灯笼往半空一扔,就手一掌扑了出来。枪扎一线,纵观一点,根基在把,封闭全身。张家骠是以身催拳,拳劲便不是胳膊抡出来的,所以封闭之中也能打出强劲之拳,碰在一起总能破开对方的拳路,因而根本不在乎寻常攻击。

羊皮袄很是仗义,硬冲过来以背接拳,就把另一人保护起来,却听“嘭”的一声,两人齐齐倒在地上。

张家骠朝空中看了一眼,灯笼落地,燃作一个火球。二人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出一阵光怪的变化,然后又迅速暗淡下去。

两下对峙起来,在场人都被张家骠这夜马闯槽的劲头震住了。童倚桥趁机问红梅,大少爷怎么这么大劲头。红梅道,二爷把他请到团练,陪着几个头领练手,谁知道他有了虎归山林的兴头,一圈圈的车轮战,人家都累瘫了他都没事,打到兴致处谁都按不住,这是伤了人被赶出来了,心里正压着火呢。

张家骠见那羊皮袄翻了个滚却不起来,就凑到近前去看,正一俯身的时候,那人一旋而起,自下而上就钻入张家骠怀里,两手向上直冲下巴。

这一钻突然迅捷,张家骠圈拦护眼,羊皮袄一托不实,插手便搂脖子。却见张家骠两手一夹,一个鹞子入林将羊皮袄的两臂拨开了。牵一处而动全身,羊皮袄拔根受制,再一次浮在了水中。这一瞬间身心都是空洞的,莫说应变,眼睛怕都睁不开了。张家骠侧身一沉,一肘就将羊皮坎肩给顶了起来。

这一肘本来就猛,而张家骠胳膊又长,就听“嘣”一声,羊皮袄仰面瘫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傻也有傻的好处,不会为了武打的艺术而忽略了速战速决。张家骠每一手都把对手往死里逼,谁跟他接手都不自在。张家骠踩着羊皮袄四下看了看,又走回去将那桌子抓了起来。回到羊皮身边,把他搁在胸口的胳膊一脚踢开,然后就踩着脉门,将桌子翻转出一个尖角来,瞄向了羊皮袄的咽喉。

张家骠小时候被身手灵活的对手修理过,对方小狗一般左蹿右闪,跟张家骠从大街这头打到那头,把张家骠气得直骂。最后张家骠将人打翻,就从边上的粮店往外扛麻包,往人身上压上了两千多斤的麻包。

袁镜仪喊过童倚桥一起拦他,二人配合着才把张家骠劝到了一边。那小老虎似的一对少年就要抽刀,先前打灯笼的按住了二人的手臂,然后朝着张家骠道:“是好汉咱俩单打独斗,小爷让你一条胳膊!”

张家骠将桌子扔回了墙根。那小子笑道:“都是练武之人,咱也不必死力搏命,就以功力论个高低输赢,你敢不敢?”

张家骠想都没想:“敢!”

夜色深沉,还稍稍起了些风,但围拢的人却越来越多,袁镜仪并不想额外闹事,就对童倚桥道,小事化了吧。童倚桥就对那两位少年熟人似的道:“哎!过来搭把手。”然后就去搀扶那羊皮袄。

整个打斗中,那老汉始终没有上手,但见童倚桥去扶人,却先一步抢过去。贵五却偏偏跟他抢,鬼精地一溜腿,将老汉挡在身后,却见老汉只身一晃,一把就抓住了贵五的卵子。贵五猛地一个激灵,“嗷呦”一声就定在原地,挤出一副极其顺从的表情看着老汉,老汉也不言语,就攥着贵五的裤裆看着童倚桥。

本来童倚桥并没恶意,见贵五老老实实贴在老汉身边,心知有变,将手一别羊皮袄的胳膊,先一把从他怀里掏出了那把攮子,然后示好道:“你们是住店的吧?看这误会闹的。”

那背刀的少年生气地道:“我们是来投店的!受朋友指点,来找瑞昌镖局的袁镜仪。知道最近不太平,所以才打着灯笼防备误会,没想到遇到这么个不讲理的人。”

拳谱序言有一段关于见招拆招的论述,讲寻常闪闭的打法,都需要眼睛观察,因而白昼遇敌尚可侥幸取胜,但黑夜时不能见其所来,不能见其所动,必然无从闪闭,反误自身。

看这二位身手,并不比张家骠差多少,但不辨地形,生怕中计,出手便迟疑多了。而张家骠却没有这些顾忌,敌迟我快,敌背我顺,哪有不胜的道理?!那小子这个时候提出比功力,显然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想必是要针对着张家骠的弱点下手。

袁镜仪怕这人使诈,刚要接替张家骠,童倚桥却很及时地道:“少东家,他们是来找你的!”

袁镜仪马上明白过来,上前抱拳道:“在下瑞昌袁镜仪,不知道这位朋友怎么称呼?”

那人翘着下巴,很傲慢地打量了袁镜仪一番,“榆次华明珠。”

袁镜仪不知道他。晋中是形意门的兴旺之地,高手辈出,先有山西一系的车毅斋前辈在太谷,河北一系的李太和、刘元亨在榆次,这人出手虽然零散,但根基却是北路形意拳,于是问道:“可认得李太和前辈?”

“正是家师。”

袁镜仪先是一喜,而后眉头一皱。从郭今奇这边论,袁镜仪得叫这人师叔。李太和是李洛能的儿子,李洛能还没习练心意拳时,父子二人就都是成了名的高手了。李洛能先生因慕心意拳高深,以成名之身,拜入戴龙邦门下习艺十年,寻拳经要论回演,结合百战心得,得出形意五行拳。李太和深知变通之理,另辟蹊径,也有了自己的体系。

都是心意六合,河南现在有了买氏精要四把锤,袁镜仪虽是汉人,却有幸从二袁处学来了这套拳。而张家骠随着家传,练的是老式心意拳。山西一脉,同样是姬夫子传拳,戴龙邦老先生继承的是老式心意拳,而其子侄戴问雄却结合平生经验,也有了新的编整。李洛能又是在这个基础上,再次进行了提炼。

周口心意拳相对来说以明劲入手,大开大合、大起大落,以出劲猛烈、顾打有度为先,而后逐渐含蓄,无论刚柔,依然是混元一气。戴家相对以暗劲入手,以柔运刚、以小动孕大动,先调理四肢百骸,而后灌劲,其艺以养为基。两者又同是拳功一体,每个阶段都有相应的打法,保证自己的功力得以发挥,对敌时能以强克短。

袁镜仪所学多门,最后也是将武艺归到了五行拳上。五行拳极其综合,取了三体步后,进退长远而身势稳固,手臂含曲而步能击远。打法上动静自如,虚实灵变;起手如钢锉,回手如钩杆,一步之中涵盖肩、肘、膝、足诸多打法,而表现出来又只是挺拳一击,真不是一般的造诣就能归结出来的。所以袁镜仪一心向往能够早点见识其他支脉的风格。今天同门相遇,便是个机会,袁镜仪退后一步,问道:“怎么个比法?”

华明珠却伸出手来做了个“请”,袁镜仪对张家骠道:“试试,就是推手。”

一搭手华明珠就露出了喜色,他看出了张家骠是鸡腿龙身的进步打法,所以才把张家骠拖入定步比试的状态,然后上手用太极引他,只要张家骠随了自己的节奏,那六合绝劲也就破了。可万没想到,张家骠落步戳桩,搅臂如蛇,仗着腿长、胳膊长,竟把自己引得往背势走。

内三家取法内劲变化,太极取“缠”字,吞吐开合、往复回返;八卦取“转”字,步活身游、首尾无端。其优势在于接手打法,如穿被之针、开碑之凿,可沾衣发力,尽量减少敌我之间的空隙。空隙少了,余地也就少了,相对破绽也就少了。

但沾衣发力固然好,而沾实的机会却不好制造。活步走腿,定步走腰,推手较实战缓和得多,华明珠就多了许多机会。而张家骠拳法直接,式式都是枪劲,出手圈拿,力贯如一,所以能横竖皆破。而且他身子催着拳头,枪扎一点、后把自如,一旦接上手了,对方也难以辨清来劲方向。

二人梦行似地转悠起来,周围的人都看迷糊了。华明珠以手、肘、肩、背、腰、胯几道圈子的变换,引着张家骠走了一趟掤、捋、挤、按的四正手。而张家骠虽然脑子迟钝,此时用拳却不经大脑,渐渐地找着了华明珠的胶着处,拳劲汹涌翻滚,因为胳膊要长出一些,辗转的余地也就多了一些,硬是逼着华明珠动起了微步调整。

张家骠轻松自如,道:“小子,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一手没用?”

华明珠道,“你还会点啥?都使出来吧!”

张家骠结结巴巴道:“你知不知道,方才是我留手了?我这还有一手,你只要能够躲开,我就服你。我明告诉你得了,就方才那小瘦子,蹦起来白鸡扑膛,我打了个鹰束熊展,他没有弹踢要害,我就没有一气使完。否则,就不是他蹬我了,是我给他开膛破肚!”

这话不假,斗鸡时真有一腿蹬死的情形,引用到弹腿的二起脚里,却是一脚奔裆、一脚奔咽喉,真踢上确实要命。方才那羊皮袄狗急跳墙,实际是走了个往下蹬踏的劲,就是蹬上了也没有大碍。

华明珠也试出了张家骠的整劲,心意的特点就是腿上多大分量,手上就多大分量,不过是个纵横转换。那鹰束熊展若真能将腿上的力气翻上来,就张家骠这厚重的身子,透着大棉袄也能将人胸骨扑塌了。

观众里有举着火把来的,也不知是谁丢进去了一根,火把落地,激起了一串火星,火花闪烁处,就见张家骠高大的身子竟在接连退步。

众人吃惊起来,待张家骠站定,二人就保持了一个单臂上钻、两臂相贴的架势。

“你不是能开膛破肚么?”

张家骠的身子古怪地扭曲起来,胳膊被逼在胸前,却怎么也打不开。张家骠傻眼了,他不明白,对方这小胳膊小腿的,怎么能把自己的胳膊别住。尝试了各种方式,无论是挑肘、钻拳、束身、通背、挺胯甚至猛力蹬腿,却始终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顶着自己。张家骠较劲则偏,对方的拳头却枪头一般扎向了他的咽喉。

“服了吧?你胳膊都打不开了,还怎么跟我打?”

张家骠开始咂巴嘴,华明珠道:“手脚齐到方为真,这个你一定知道,有能耐你上一步我看看?”

张家骠汗都下来了,努力起脚,前腿却被身子压着,而后腿一提,身子就栽,两腿就都起不来了。华明珠也不打他,就守着劲等着他来,张家骠整个人就被定在了原地。

华明珠轻松地看了看周围:“鸡有独立之能,我提一个你看。”说着真就提起后腿。

对方一条腿站着,张家骠还是无可奈何,就感觉两人合成了一人。华明珠将提起那腿踩上了张家骠的大腿,踩住就更踏实了。

形意讲究骨力,骨节松沉拧裹,重新定位,浑身就会形成一个坚实的架子。在这个架子里无需肌肉较劲,只要保持这个形态,就能形成一个推不动、拉不动的整体。

张家骠没有接触形意,若他站过三体,他就会知道,一个劈拳定势,前手推不动,后手抬不起,如此劲打出来后又透彻又有根基,打出多少分量,对手就得挨上多少,一点折扣都没有。

“行了,咱俩这么耗着也没意思,平手吧!”

破拳技分两种,一种是真破,一种假破。真破就是以理破理,假破就是寻破绽、捡漏子。虽说华明珠是打了个马虎眼出奇制胜,但他破拳却是真破。张家骠老老实实收了劲。

华明珠小小的身子能制住张家骠,这给了不懂门道的贵五莫大的鼓舞,虽然下阴被那老头抓着,他还是兴奋得龇牙咧嘴的,两眼闪光地念叨着:“起手如钢锉!起手如钢锉!”老汉只手往下一拧一坠,鬼五俩眼一闭,那嘴就变成了葫芦口。

这就打完了。观众很不满意,就连斗鸡都得分出个胜负才算数,弄个平手算怎么回事?

  四十二、鹰束熊展



场地一下子亮了,马稚儒带着一拨伙计提着马灯围过来。童倚桥赶紧上前说明情况,然后安排几人登记入店。老汉也松开了贵五,贵五强忍着坠疼摸起了盘子,就用盘子挡着,偷偷地揉了揉,感觉无大碍这才放心。

袁镜仪让童倚桥好生招呼,自己先领着张家骠回避了。张家骠对袁镜仪道,自己抢不过对方。袁镜仪道不必着急,你是习惯了上步打法,回头咱们再找他。

一路上张家骠絮絮叨叨地问着红梅怎么办,红梅只是哄他。袁镜仪尴尬地走了一阵,便告辞回来了。

童倚桥就等在门后,回报道:那几人并无重伤,都是赊旗镇来的,那两个夹着晋南腔调的是老陕,住进来有三五天了,二人自称是潼关人,老的叫吴西贝,小的叫姜积德,说是赊旗镇第一家字号——党家的伙计,特地过来打点撤庄事宜。

另外三个,是华明珠跟他的师弟长喜、永庆。他三人是随着戴问雄出镖而来,戴问雄把他们当孩子对待,见情势凶险,就让他们先来周口避难。但华明珠打算联络一拨人马回去增援。

袁镜仪明白了情势。童倚桥道,长虹、玉政还在赊旗镇,定是沟通了师门情谊,这人才先来车马店找少东家。

袁镜仪犹豫了,别人来求,都是奔着瑞昌张瑞祺去的,也只有形意门的同门才会想到自己,如此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袁镜仪问:“你怎么答复的?”

童倚桥道,那人也只是表露了一点意思,并没提出要求。倒是那个吴西贝跟盛昌等几家镖局联络过了。吴西贝的东家是赊旗镇的商行会长,这一点还是很有诱惑力的,以尚雁鸿的风格必会答应。

袁镜仪道:“尚雁鸿广招门徒,不问出身,为的也就是这一天。”

袁镜仪决定连夜拜访,童倚桥献策道:“少东家,我多句嘴,说错了您别见怪。虽然这其中有同门之谊,但是同门至亲至疏,这都八辈子不来往了。换个角度也只是买卖上的来往,少东家不妨被动一些,多跟他攀谈些拳艺,看着情形再做定夺。”怕袁镜仪怪自己不够坦诚,又道:“多了解些拳艺内涵,武林见闻,还是很有益处的。”

袁镜仪明白他意思,道多谢童掌柜提醒。

见着华明珠的时候,他却似并不心急,玩耍一般唤来了两个兄弟。谈起拳艺来,更是滔滔不绝,两眼放光。

说起师承,袁镜仪尴尬起来,郭今奇还没给他排字辈,而自家这一脉旁支又未显过世,于是便撇开了辈分道:“兄弟用的是北路的心意拳吧?”

华明珠想到赢人的方式便谦虚起来,道:“勉强算吧,不是很合规矩。出自形意但又不是形意。”

袁镜仪与郭老师接拳,只要手臂相触,整个身子就感觉被提了起来,就像浮在水中,脚刚沾地,迎面又打来了一道浪头。而这浪头一起一落,人就交代了。方才见华明珠松松柔柔,却是用了个伸肩顺背的占中劲,拳势伸到了尽头,破了三尖相照,实战中稍一退却,或者合身一转,这势子就化去了。若不是如此,打法上就是透彻放长的打法了,步法也必须轻快迅捷,不再是夺步欺身的打法。

袁镜仪并没说破,反而请教起来,华明珠道:“方才是借了太极拳的一掤,无须上步,翻腕打人。即便不成,两手飞旋,周身缠丝,也可立于不败之地。”

然后又细心讲解:天下之大,高妙拳法远不止心意一家。少林禅武,吸纳百家,博大精深;武当高道,丹道同修,清净高远。此二者,心智上有超脱俗世之能,修为上便可达超脱物外之境。有埋身短打者,就有放长击远者,有从容和缓者,就有穿纵跳跃者……太极、八卦,参合阴阳变化之理,包罗万象,变化万千;太祖、通臂为古传拳法,积淀实战经验,提纯搏杀规律,大浪淘沙,体系完善……为大拳师者,当精一而博多,有遍览百家之志,又有独善自身之能,切不可孤傲自珍,当行走各方,完善自我……

听着很有道理,却又含糊不清,总感觉是说了一些空话。袁镜仪就引着华明珠往形意拳上说。华明珠便正正经经往凳子上一坐,拔着腰板道:“我就从方才赢了大个子那手说起,形意拳的优势是出劲刚猛圆活,而难处是能出不能收。大个子虽不是形意拳,却同样追求手脚齐到,活步打人。放在同一基础上,比的就是精深了。破同门的法子有二:一是克着对方的难点压他,二是以己之精深欺人之粗浅,总归是对着难点下手,既是同门,自然容易找寻难点,动手便可服人。”

童倚桥怕袁镜仪不便追问,便插言道:“功力不是为了实战么?可步子一动,怎么又感觉情形变了?”

华明珠受到质疑,可脸上并无难色,道,交手的情况有千种万种,并非形意一家独善其长,即使不是手脚齐到又如何?只要做到周身一家,无论圆转自如,或是支持八面,只要不失中心,就有办法周旋。既能保持不败,胜人又有何难?

显然华明珠是把自己放在形意正宗的位置上故作谦虚的,不过袁镜仪从中还是受到点启发。袁镜仪又想到小爹之死,张铤芳也不是天下无敌的人物,自然也是有弱点的,但若想轻易击败他,对方必然深知这些弱点。顺着这个道理推下去,那对方不是亲近就是同门了。

华明珠以为袁镜仪没反应过来,想起方才他一直没有动手,估计只是个拳艺稀松的少爷,便问童倚桥:“童掌柜练哪家拳法?”童倚桥道:“八卦掌,从内理上论,咱都是一家。”

华明珠朗朗道:“拳种本不分内外,但境界却有内外之别,比较起来,外家重招,内家重劲。所以在形式上,外家打漏打空,补漏补空,算计反应,以拳打力;练时由成招为要,千招万招,融合归一而混元;内家打黏打控,破黏破控,连绵贯通,顺势而进,练时由化劲为要,劲力为本,化作千万而流行。

“宣扬以柔克刚的拳法或者不多,但做到以柔克刚的拳家却不在少数,哪家拳都注重活用,反对僵直。以柔运刚,或弹抖或鞭捎,或揉团或捆拿,各有出路。交手时情形多变,我守住一部分力气,运用另一部分力气,虽然未必做到俱动俱至,但同样可以做到小动而有大作为。”

童倚桥笑了笑,想必这位华师傅平日里没少教导别人。袁镜仪也感觉这个兄弟很有意思,虽然他不能代表太谷、祁县的拳风,但却可以从中了解些那里拳功体系。形意拳求的是手脚齐到,三尖相照,各部都需要严格把位,如此整合劲力,七星并进。当几个部位同时进攻时,即便一动一停,那拳脚的密集程度也比拳腿组合要快,此时若十四处连击,对方就是浑身都是手都难以防备。且横劲贯穿其中,在攻击的同时,整体也做了防御,看是向前,劲力却是周身照应的,这相对出尖及远或是弹抖短促的拳劲,在某种前提下,确实占有绝对优势。

华明珠见袁镜仪一副糊涂的样子,就起身走了几个动作。见他拳劲确实有些不同,拳架跟郭老师是一套,但开合却不似郭老师那般明晰,节奏也缓和了许多,节奏不同,劲力就不同;劲力不同,打法就不同,那拳也就没有什么干系了。说是戴家心意,却又没有那般紧凑古拙,倒多了许多缩身探膀、起伏崩弹的东西。

华明珠走了一套合演,对各形的内意展示并不清晰,但却透着一股钻天翻地的惊灵劲。身架稍稍前俯,起手而钻,落手而翻,也护住了周身要害,观之也有点山峰的架势。浑身的劲儿压在拳头上,小个子一缩,劲力又往上挺,想必也是贴身起钻的打法。随着步形转移,力量贯穿而出,身前身后就似开了一朵朵飞旋的花儿。

心意拳以枪化拳,这枪化在骨子里,隐在后脚跟与最前峰之间,经过拧裹钻翻就能贯穿起来,而贯穿之时,周身骨节拧动,撞出的同时就能破开遮拦,而出手的轨迹,又罩着自身要害。出拳时无须招架,攻即能防,所以有“五行本是五道关,无人把守自遮拦”之说,表现起来是顾打一体,进步必胜。

李洛能前辈也是依照五行拳论,回演出了枪架五行拳,拳艺成时,但凡动手,无须顾虑,依照感应出手便可,又合了硬打硬进无遮拦之说。敢于莽撞,所倚有三:一是周身劲整,二是七星并进,三是纵横寓中,而又起横不见横。

本来拳法是以攻击为主,所以是以横济竖,但华明珠的拳法却是以横走圆,改顾打为化打,一路下来没什么发力的地方,看着锋芒毕现,身子一缩便没了破绽。

无论心意还是形意,都强调步落拳到,欺身夺位,而后才是伸缩反侧,里裹外翻。但华明珠这一路,除了步子扎了个三体式,其余倒跟童倚桥的拳法有许多相似,虚腋乍肘,留着许多余地。

袁镜仪总结过,心意与太极、八卦都是练就浑然一圆,不同的是太极、八卦这个圆球以掤劲为基,以柔势运化,是个虚心藤球。而形意纵横辗转,结构不变,是为实心铁球。华明珠这拳就好似展开来的形意,横多直少,就有了太极八卦的特点。袁镜仪想了想,这种拳打法当是小步倒腾了。

但就这一闪念,袁镜仪想到了“与张铤芳交手”那人。袁镜仪努力放下推理,又回到了华明珠身上。

华明珠的发劲是兜来贯去的,贯一条胳膊自然就不如贯整个身子,这里的用意还是一脉相承的,心意拳求的就是这种野兽式发力,扑着身子打人。所以拳架的初级功夫先是易筋易骨,如此才能提高控制力跟承受力。有了这个能力,便不必拧腰荡胯地贯力了,而且身势解放了两手,防守状态便是攻击状态,如此近乎没了破绽。

这就必须有相辅相成的东西,只说虎扑三丈能回身,靠的就是龙形搜骨之法。许多拳家不懂其中功理,便用不出也不敢用这种发劲方式,若是身子未成,走起拳来空具其形也能理解。看华明珠单薄了些,袁镜仪就有点怀疑他的身份。

戴家心意后来强调了闸劲,练功的时候便不见了进退崩炸,而华明珠这套明显是打法架子,但他拳步分家,两手不合,看用意就是贴近对方,一手遮拦一手攻击,说白了就是拨浪鼓打法。两手盘绕如同运球,这又跟孙青铜差不多。

细想郭老师所传拳法,跟老心意倒是一路内涵。老心意是在踩扑、裹横、束展上下功夫,踩扑是劲力根基,裹横是控人之法,而束展则是换势进身时的打法。贯通起来起落钻翻、进退反侧,跟劈、崩、钻、炮、横实为一理。山西、河南,在二世马学礼、曹继武之后就没了交流,所以不对比着练习,又不是急火猛功的练法,一般的后辈就看不到这一层了。

但如果华明珠所学就是这类手脚脱节的拳势,仗着可以自由运转,配上两把短刀的话,也不必多强的劲道,只要能吃住那一分控人的分量,就能打出“划伤”张铤芳那一串刀法了。

袁镜仪请求体验一二,华明珠道:“不过用了一点通背劲,没什么高深的。我年轻功浅,也表现不出什么,你若有兴趣,等见了家师,可以向他请教。”

袁镜仪感慨道,也不知道哪年哪月能见着李太和前辈。华明珠疑惑地看了看童倚桥,难道袁镜仪不念同门之谊施以援手?又安慰自己不要多心了,他是少东家,自然不必亲自冒险。便问道:“少东家练的是哪一门拳法?”

袁镜仪尴尬一笑,道:“五步套。这边跟晋中风气不同,我知道太谷、榆次的形意门生都是习练形意拳,所以兄弟团结,遇敌搏命。这边比较保守,上手是一套硬气功,短时期内可改善体质、增强气势,然后就是五步套,结合一些浅显打法,等了解了搏击道理,自然也就提高了。”

华明珠笑道:“戴家一直也是古法传拳。你怎么不是心意拳?”

袁镜仪道,那个架子比一般拳别扭,练好了稳如泰山,练不好七斜八歪,别说打人,自己都站不稳当。因为规矩太难找了,最后又不得不傻站着打慢拳,如此还不如五步套扎实呢。

华明珠听袁镜仪这么说,不禁有些着急起来,道:“你武艺平常,那你如何服人?那些镖师听你管束么?”

袁镜仪故作慌张地看着童倚桥道:“童掌柜,怎么你没告诉华兄弟瑞昌的情况?”

华明珠也赶忙望向童倚桥。童倚桥道:“嗨!都是茶路的镖师,谁不知道咱家情况。”

华明珠显然不知,忙道:“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童倚桥道:“华掌柜,你几时看到过瑞昌的镖旗?”

华明珠一下就愣了,问袁镜仪,你不是瑞昌镖局的当家人么?

袁镜仪道:“是啊。可惜镖局五年前就关张了。”

华明珠一拍大腿,哎呀一声,失望道:“可真够耽搁事的!”随即转悠起来,又埋怨着对童倚桥道:“我来时长虹告诉我,说瑞昌号招兵买马组建团练,手下几百号高手,看他带来那些马匹,却真是训练有素的良驹,坐骑尚且如此,那练勇自然了得!我还跟姜积德打赌呢,说虽然晚行,却会先于他寻得支援,且势力又是最大的……哎!难怪他住在瑞昌号,却去别家联络。”

华明珠转悠了一圈,又到了袁镜仪身前,“可这又是为甚呢?”

童倚桥唉声叹气道:“还不是因为西帮的厉害!”

华明珠望向两个小兄弟,道:“这又碍着西帮甚事?”

童倚桥瞧了瞧袁镜仪:“晋中大地,海内最富,执全国金融之牛耳。票号业兴起,汇通天下,商号做买卖带着一打钞票就可以了,不再雇请镖局起镖运现,而西帮商号雇佣的镖师也都是西帮镖师,眼见着你们越做越大,线路越延越长,我们也只好另谋出路。”

也确实如此,大商号之间的买卖通常是用赊销法,隔一段时期才结算账单,清结债权债务的“赊购结账期”,就被称为镖期。

按镖期分,单晋中就分为太汾镖跟太谷镖:太汾镖是太原府所属祁县、榆次与汾阳府所属的平遥、介休的镖;太谷独为一镖,各路运来的现银,先集中于太谷,办理交收,开出利率,白银回窑、重打钢印,其他各县以太谷为准。由于太汾、太谷镖多为茶马交易,线路自湖北起,经河南,过山西,而后到蒙古,辗转国外,这一路都是由晋中的镖局自己护送。

细分镖路,大概为三段:先是接汉口水路镖上岸后,转骡马载运至赊旗镇;而后出河南,过黄河,加骆驼驮运出晋南豫东;最后一段往北,至晋中总号过账转出口外。沿途贼匪也不少,起镖也多是分段转镖,各地镖局合作运输。但大商家都有自己的驮队,而这些驮队的镖师跟着字号走,就不必按武林规矩分段转镖了。这么一来,许多小镖局连汤都喝不上了。而这些落魄武夫又不会种地,多数便啸聚山林做了强人,回头又祸害当地客商。

童倚桥对华明珠道:“你也不必心急。不是还没到那个时候么?华北三雄是什么人?单是名头也把毛贼震住了。”

华明珠急躁起来,“这是真正的火烧眉毛了!哎!这可如何是好?明日我得去一趟山西会馆了!”

童倚桥道:“这就对了!况且你来周口,也是戴老英雄让你躲避躲避,你自不必心急,真是危急的话,还会再派人来。至少长虹、玉政要回来带人吧?”

华明珠那从容的气度显然丢尽,有种被袁镜仪二人耍了的感觉,似乎在后悔赔了一大段说教。

其实童倚桥这番话是马稚儒提醒的,马稚儒虽然武艺高深,但他却并不以武师自居,最关心的就是生意。

晋中名望最大的镖局有三家,而且都有御赐招牌。祁县的广盛镖局创业最早,戴龙邦时就已经威名远播;戴问雄兄弟继承祖业,镖喊沧州,车行张库;咸丰年抗匪有功,领受御赐黄马褂。平遥的同兴公镖局,创办人王正清,一条大枪出神入化,曾在军中供职,颇有威名,又与道光同师,家有御赐招牌。文水的昌隆镖局,创办人左二把,弹腿绵掌,因押送皇杠有功,朝廷特赐开路黄旗。

三家提领群雄,合镖为华北第一镖局,直接往字号输出弟子走驮子,特别是广盛镖局,立号赊旗镇,比邻伏牛汉水,鄂、豫、晋、蒙一线的西帮镖趟子基本让他们垄断了。

单说赶太谷镖期,太谷各商号都有自家镖师,这些镖户以李洛能与弟子车毅斋实力最大,一次就能出动数百人,票号运现这样的买卖根本不让外人沾手。像豫东的镖局,更多只能像马稚儒这样,往汉口、蚌埠等码头走水陆镖了。

都是经商,腰里没钱说话也不硬气。马稚儒在家门前还算英武,出了豫东也数不着。也就是来人直接找的袁镜仪,若是落在他手里,非要狠狠宰一笔不可,甚至借机议定新规,重划格局。

袁镜仪虽然念着同门情谊,但也知道自己在这些方面不如马稚儒、童倚桥老练,他可以自己去赊旗,但真要论起生意来,他便不想干涉了。

华明珠“哎”了一声道,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拿不准。也罢,算我白走一遭了。袁镜仪道,也不是一个人寻不着,至少我愿意赶赴赊旗镇。华明珠失望地摇了摇头,对二位兄弟道,身子怎么样了?没事休息吧。童倚桥给袁镜仪递了个眼神,二人便告辞了。

出门童倚桥对袁镜仪道:“少东家你做得对,这个华明珠分量不大,轻易答应,人情也就白给了。”

袁镜仪道:“我倒是担心去了也是白去。严酷之时,不能雪中送炭,反而分一杯羹,并非大丈夫所为。做不成大丈夫,倒不如做个本分商人。”

童倚桥深深一躬:“少东家,我真心佩服你了。这五年,苦了你了。”

  四十三、金风惊蝉



袁镜仪其实也很犹豫,除了这些复杂因素,他更担心的还是自己的经验与领导能力。于是袁镜仪又深夜敲开了马稚儒的卧房。

袁镜仪还是第一次进马稚儒的房间,竟被这个清静世界给震憾了。只见马稚儒戴了一顶礼拜帽,已经换了一身洁净宽敞的袍子,赤着双足,正面向西方铺一张小毯子。

袁镜仪知道马稚儒入了教,以为他只是随便学习古兰圣训,没想到他竟如此虔诚坚持。

相对清真寺里的多斯提,马稚儒更像是一个独自修行的圣人。袁镜仪似乎明白了马稚儒的掌法为何简单直接了,他定是刻意脱离了八卦理论。

袁凤吟见马稚儒心向明月,亲近大地,便不打算打扰他。马稚儒却道无妨,解释说这些年身体不中了,生意上又遇到诸多不顺,也不得不选一门信仰参演。《古兰经》对人生诸事细则具体,参着圣人言行,许多事情便迎刃而解了,自己也是拿礼拜当练功。

对于援助赊旗镇,马稚儒道,过去说过戴问雄引火上身,他走到哪里,火便燃到哪里,沿途匪帮不少是他个人的仇人,这些人一直在等待机会,今日终于等到了,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若贸然救援,即便解了近火,待戴问雄一走,那火自然就烧到了自家身上。这也是赊旗镇寻找大镖队的原因。

替西帮担了这风险,回头西帮撤庄周口,虽说会带来许多便利,但也会挤垮许多小号,地方是繁荣了,但本地商家却不一定就能受益。这些都是需要摊开来谈的。但赊旗镇方面现在还没有派商行代表过来交涉,人是需要信任的,事是需要规矩的,这样意气行事,后患无穷。

所以,这不是见死不救,也不是趁火打劫,这是为了长久的生计不得不做的思考,也是依着规矩办事。

袁镜仪谢过马稚儒指导。马稚儒眼中闪着温润的光芒,对袁镜仪道:“遇到大事,你能想到跟我商议,伯很高兴。伯知道你的心思,放心,伯会全面考虑的。”

袁镜仪道:“您是我敬佩的前辈,从小疼我,又是领东大掌柜,遇事自然要找你指导。”

马稚儒拍拍袁镜仪道:“好好干,以后还要靠你。”

马稚儒的手脚因为礼拜前淋了水,此时赤脚站着,寒气上来弄得他的袖管又颤抖起来。袁镜仪见马稚儒如此虔诚,便向他请教教义。

马稚儒却道,我入教是为了清净心灵,清净心灵是因为我的迷茫,既然迷茫,也就不当在这上面指导别人,所以也就不传播教义了,有能帮到你的言语,我自会说给你听。

袁镜仪向西方胡乱做了一个礼拜,然后告辞,出门后看到一弯月亮显了出来,清净明朗,顿觉一阵气爽。

一只大猫团在屋脊上吸收着月光的精华,袁镜仪感觉这猫很有灵性,就朝它做了个手势,那猫动了一下,不见了。

过了几条街,却听到铺房上有踩动瓦片的哗啦声,袁镜仪还当是那猫跟过来了,顺声一望,却是一个瘦小如鬼魅的黑影,正在沿街店铺屋脊上俯身疾走,一边走一边猫一般盯着袁镜仪。

袁镜仪两脚踩线,身势站成了一片犁,头项一领,气势又罩起了一圈铁灯笼。那黑衣人晃了一下,也一拍房檐溜了下来。

见着不避,显然就是针对自己而来了,袁镜仪缓缓一抱拳,两臂却顺着腰背前后挣裹,含着一个青龙出水势。那人竟问了一句:“袁镜仪?”

袁镜仪在闪念间做了一个核对,但脑海中却没有这个人,也没有这个声音。

一动念的工夫,黑影一闪人就到了眼前,袁镜仪也是闪身出手,却感觉那人巧妙一滑走了偏门。袁镜仪擎手相迎,对方将手一合,直戳咽喉。

敢在夜里赤手肉搏,不是打法诡异,就是听劲灵敏,袁镜仪一触却接了个空。那蒙面人十分谨慎,连耍虚招,将脚一摆一扣,上身还在招架之中,而步子已到了袁镜仪身后,拧身探臂,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回身。

袁镜仪背身一肘,那人猛然一转,硬生生又绕了回来,斜身就往袁镜仪怀里钻。袁镜仪顺手下插,闭住中门。那人自己就撞了上来,只感觉裆下一凉,被烫着似的又硬拽回去了。

未等袁镜仪问话,那人身子陀螺一旋,直取中门,袁镜仪照着来处上了半步,就听那人“呀”的一声,两个人影一碰即开,那蒙面人一缩身退回三步。步子一停,又倒插旋身拧了回来,一手护胸,一手掩裆。

袁镜仪就着起了个龙形,拳肘膝足束身而起,如马扬前蹄,一脚蹬住了贼人大根,接着连劈带踩,落翻而下。

却见寒光一闪,那人将腕子一翻,显出两把刀子来。袁镜仪本是合劲冲撞的势头,此时勒马停风,一借力把身子又蹬了回来。那人左右手划了个太极,右手刀等在胸口,左手刀刮着袁镜仪的裤腿按在了裆前。

此时蒙面人两手呈现出了一个端正的交叠僵直状态,袁镜仪使出金鸡食米,过步箭穿,贴着地就抄了过来,前手插着空子横切对方软肋,后手借着身势推住他右臂肘子。

那黑衣人是反手握刀,被袁镜仪奔践一封,团着身子就被撞飞出去。袁镜仪将前肘撞上他的肋排,身子如蛇寻洞,只手往他胯下一掏,硬是插入了半条前臂。

接着那蒙面人左手一翻,将刀尖守在裆前,借着相撞腾空拉开的空隙,右手一抡,直扎袁镜仪的眼睛。

袁镜仪一松劲,对手展着裆部,从袁镜仪的手臂上滑了出去,然后一个屁股蹾摔了个结实。

袁镜仪又要上前,却见那人在地上两手一阵舞划,月光里腾起一阵粉雾。袁镜仪不敢大意,那人连打几个滚儿站了起来,对袁镜仪道:“崽子!你将比你上个死得更惨!”然后伏着身子冲进了胡同。

袁镜仪整个心肺都颤了一下,一路猛追过去,又怕对方有诈,踩两步上了墙头。再看时,那黑影已经到了街道那头,袁镜仪墙上、路上一路猛追,到了胡同口却不见了那人。

正犹豫着,跑动声惊起了远远近近一阵狗叫,那黑衣人的声音也就被掩盖消失了。

一队巡逻的团练打着火把赶过来,看着是六条汉子,打头的是一个溜肩窄身的中年人,恶狠狠盯着袁镜仪道:“拿下!”余下那五个练勇就将单刀架在火把上,缩着圈子往袁镜仪身前身后地围。

袁镜仪看出了领头那人是盛昌镖局的吕衣凌,上手要打自己的却是那位打擂的“一窝蜂”,就对吕衣凌道:“吕教头,刚才有蒙面刺客你不去拿却来拿我!?”

“啊?啊,这不是张家二少爷么!?”一个细高挑的练勇对吕衣凌道,吕衣凌下令,“自家人,都把家伙收了吧!”众人哗哗楞楞就把单刀入鞘了。

袁镜仪质问吕衣凌为何不追,吕衣凌愣瞪着眼问:“追什么追?”那个麻秆显然知道袁镜仪跟尚家兄弟的关系,扯着破锣嗓子道:“张少爷说笑了吧?哪里有什么刺客?”又一个个问道,“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吕衣凌一脸谨慎,左右瞧了瞧,将手一晃道:“四下搜搜!”这堆人就晾下袁镜仪一哄而散了。

很显然刺客知道自己,也很显然他就躲在寨上,但要想把他找出来,却很不容易。回到大院袁镜仪就老老实实躺下了,可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苦熬着盼到窗外透亮,便去找向南商议。

向南也起了个大早,正在院中打着绳镖舒活筋骨,任那镖头燕子似的翻飞穿梭,袁镜仪却一点欣赏的兴致也没有。向南看出袁镜仪神色不对,便将身子辗转翻拧,那绳镖三盘两绕缠在了身上。袁镜仪就把昨夜的事情说了一遍。

向南又详细地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一边悠着镖头一边思索,琢磨了好一阵,又问道:“他连输两手,是真输还是让手?”

袁镜仪想了想,又摇摇头道:“那人身法跟童掌柜有些像,但感觉各方面都要高于童掌柜。身型比较瘦小,但是劲力一点不小。”

向南道:“都动了刀子了,却没有搏命,这人要么对你有点顾忌,要么就不是以行刺为目的。”

袁镜仪道:“应该是的,他本在房上,行迹显露之后却正面交锋,不像是示威,就是要给我点教训。”

向南道:“那就有可能是当地什么人雇佣的了。而这个人一定也熟悉地形,只是还不够熟悉你的武艺。”

袁镜仪点了点头,向南道:“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么?”袁镜仪一时也不好回答,向南道:“既然身型与拳风都见识了,当面应该能认出来,找了这样一个人行刺,那这人一直是藏在背后的了。”

袁镜仪表示认同,向南道:“与马掌柜比如何?”

袁镜仪道:“马掌柜手眼不便,又碍于身份,打法上是中路进取,中节接打,而这个人却是走转偏门,梢节打法多……”思索了一下,袁镜仪道,“对了!马掌柜的腿法活,时时都能起腿,而这个人走转迅捷,扣摆幅度大,这样就限制了起腿,外观相似,内里却大不相同。”

向南道:“不错,马掌柜受伤之后不能久战,打法便毒辣简洁了许多,而且多暗腿,拳风也跟为人一样,以静制动,一击必杀。”

向南比划了几下,又道:“童掌柜没有什么弟子,马掌柜倒是弟子众多,若是别支的同门,他既然知道你跟马、童二人的关系,按规矩是要先打招呼的。”

袁镜仪道:“马掌柜与童掌柜做了掌柜,拳风也不会是这种暗杀风格了,这人的机变高于童掌柜,马掌柜的弟子中不会有这种人。”

向南担心地道:“那你可要小心了。以后身上带着家伙什吧。”

袁镜仪还在思索之中:“他提到了小爹,咱家对外都宣称小爹是死于行拳失手,谋杀一说未曾张扬,这人却暗示知道隐情。虽不可信,但他却知道我的痛处。跟我有仇,敢于动手,又不怕暴露的人,一是铁木堂的老二,再就是盛昌号的尚燕虎。铁木堂教师很多,有人给他们兄弟出气也有可能。而盛昌号又广招武夫,其中不乏此类高手。但就这二人的脾气,手下真有人能打死我时,他们多半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我的。”

向南走起圈来,一边走着一边念叨着什么,那眉头也皱一阵展一阵的,转了好几圈也没琢磨明白,最后道:“你最近有跟人提起过什么计划么?”

袁镜仪嘶嘶吸着冷气:“也没说什么,就是最近不断有赊旗镇的人来,我正想着该怎么过去。”

向南点点头,“是不是有人在扰乱你,打乱你什么计划?”

“最近的大事也就是赊旗镇救急,只是我还没断定跟什么人一起去。”

向南是很有经验的人,她并没急着提赊旗镇的事,而是继续问,那会不会是有人引着你往那去?或者牵着你不让去?

袁镜仪道:“我若是去赊旗镇,实则是件苦差事,赊旗镇方面的人自然不会阻挠我。要阻挠我的,自然就是地位上有冲突的人了。但铁木堂跟盛昌都没必要这么做。”

向南道:“那会不会是自家人?”袁镜仪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也知道,无论是老头子、老爹或者二大,都没必要用这种法子试探自己。“眼下已经够乱了,自家绝对不会乱上添乱。”

向南道:“那你有没有向老当家禀报过?”

袁镜仪道:“我现在还没个准计划,也只好等着他们的动静。”

向南道:“打听一下吧,或者是他那边的事情落到了你的身上。”

袁镜仪道:“若真是这样,我反而不报的好。”

最后二人都没了主意,向南道:“随遇而安,他有千条计,咱有老主意,他早晚都要现身,不能因为这个就被扰乱了思绪。”

袁镜仪道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向南道:“你还是去童倚桥与马稚儒那里问一问,既然拳法有联系,或者会找出一点线索。”

也只有如此了。赊旗镇的危机已经波及到了临近大镇,武林的事还得武林中人顶起来,要想不被进攻,就得主动进攻了。以瑞昌的地位,躲是躲不过了。只是向南非常担心,袁镜仪孤单一人没有帮手。袁镜仪道:“去赊旗镇汇合了长虹、玉政也就好了。”

向南叹息道:“可惜孙青铜、庞秋实二人用不上了。孙青铜善于夜行,按说过去找他或许能查出些端倪,现在他俩也尽搞迷魂阵,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袁镜仪也抱怨起来,世间的许多烦恼都是由不信任引起的:掌柜不信下属,儿子误会老子,女人猜疑丈夫,兄弟欺瞒兄弟……因疑心而误会,因自私出行动,因行动而有矛盾,因矛盾而生危机,危机不得解便有了仇恨……继而算计报复,白白耗费着力气……

向南道,既然入世,就要顺应时务,自强不息。

除此之外,袁镜仪对山西同门的拳风也十分好奇。他不是没做过那样的猜想,杀死张铤芳的人,或者确实不熟悉张铤芳,而他的武艺,本身就在张铤芳之上。以华明珠为引线,袁镜仪又进入了一个谜团,他很想去山西看一看同门的拳法,而今正是一个好机会。

袁镜仪早饭都没吃,便在老祖母的责骂声中匆匆出了大门。赶到车马店的时候,童倚桥正在跟宋景泰糊弄华明珠那两个兄弟玩拳。宋景泰见袁镜仪来了,非要跟袁镜仪推推手,袁镜仪再三推辞,弄得宋景泰有些扫兴。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袁镜仪拉着童倚桥进了掌柜房。

童倚桥要为袁镜仪斟茶,袁镜仪一把按住,就把昨夜的事情先说了一遍。童倚桥听后十分吃惊,见袁镜仪猜疑是自己一门的弟子,童倚桥也露出了难色。

童倚桥道:“实不相瞒,我跟马稚儒是在甘肃学的艺,当时只知是转掌,也是后来京城的八卦掌叫开了,这才知道所学是八卦转掌。但我二人回到中原,并没有跟京城的同门联系,也只是从来往的客人中了解到一些消息。

“少东家可能感觉我处事圆滑。我练的是转掌,自然圆滑一些,但无论是拳风还是操守,却都是守规矩的。我师哥的拳风不同,貌似硬朗犀利,实际是他太过聪明,又太过认真,他学了上手便会了下手,别人练拳生怕所学不全,而我师哥练拳,却是自己去掉了繁杂的东西。这也是他为人最讲效率,最知主次。所以他能做领东大掌柜,而我再努力,也不过是个跑街掌柜。我师哥认真,所以鲜有弟子,我闲散惯了,也没费这份心思。据我所知,在咱家的门生中,还没有能跟少东家近战三个照面全身而退的。”

袁镜仪道:“我也是这么估量的,就你所知的拳法当中,可有与此拳类似的?对于京城的八卦掌,童掌柜有什么心得?”

童倚桥道:“我虽然打法不及师哥,但功法还是比较全面的。我接触的京城练法,也分了好几种支派,当是祖师因材施教所致。但就理法而言,却是大同小异。就好比贴身换位,我们都是以扣摆步转换,我以前给你说的掌法是基础八掌,属于功力架,我师哥练的主要就是这个,用时是三穿掌加单换掌,打人也足够了。

“其实后边还有八大母掌,单双换掌、顺势掌、背身掌、回身掌等换步的掌法,我师哥不怎么稀罕,所以用时风格就有区别。都是转圈,我们常有转身化险的动作,而我师哥只是迂步进退,不会把后背朝向对方。他自己练习时尚且嫌弃那些式子烦,教弟子时自然更是简洁明快,所以从我俩往后,不会有这种身法的弟子了。”

见袁镜仪还是很信任自己的,童倚桥给袁镜仪斟上一杯茶,继续分析:“闪展上步的拳种很多,但大多是脚钻臂展,出手冷脆。而少东家描述,此人身似陀螺,以身摧掌,而且身上始终蹭着劲儿,这就是基础八掌得了真传。我在车马店九个年头了,还没见过有别家拳这么使用。

“京城一脉沾着王公的福气,也不需要沦为刺客,这要么就是别家得了八卦的功法,要么就是西北这支还有传人。”

越说童倚桥脸色越难看,口气也越来越激动,最后,童倚桥抱拳道:“我知道少东家不是单为昨夜之事郁闷,少东家心里一直压着三爷的悬案。其实,我这里也有一桩悬案,不瞒少东家,我最近也是刻意结交少东家的。童某并无过多喜好,用钱的地方也不多,卖力工作,实则也是想少东家了愿之后能施以援手。因而我对少东家不敢不诚信。”

袁镜仪没想到童倚桥也是个性情中人,轻易便答应了他。童倚桥却显示出少有的焦躁与忧虑,权衡了好一阵,才讲道:“很可能是那个人来了。”

童倚桥努力平静下来,第一次跟人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他学艺时年龄很小,马稚儒拜师时,童倚桥就已经熟练拳法了,只是年岁所限,理解不深。而马稚儒是半路出家,打斗经验相当老道,领悟的比童倚桥要深得多。

本来童倚桥是师哥,但马稚儒年纪要大,武艺很快超越了童倚桥,而且处处护着他,恰好童倚桥又是师父的养子,所以就称了马稚儒为师哥。

童倚桥喜欢钻研防守技巧,总想把招式走圆满了,而马稚儒则不同,他追求的是一击必杀,不给对手任何反击的机会,所以从一开始二人在拳法上就有了分歧。

童倚桥的老师是个侠义之士,在童倚桥学成之后,他告诉童倚桥说他要清理门户,去追捕一个叫“沙里枯”的刀客。童倚桥记得当时老师很激动,而且说他并无把握,是先交代好了后事才行动的,而后果然就被杀了。

对于沙里枯,童倚桥并没见过,至于是沙里枯还是沙里哭,或者是什么外族姓名,童倚桥都不确定。他只是知道,这是个杀刀客的刀客,而且是同出一门,不然就不会出现“清理门户”一说。

童倚桥断定对方确是同门,是因为一样失传了的兵器。童老先生有样兵器传给了马稚儒,却没传给童倚桥。童老先生当时嘱咐二人一定不要报仇,最好是离开甘肃,但在最后的时日里,童倚桥跟许多目击者打听过沙里枯杀人现场的情形,死尸的刀口痕迹,跟师父刀伤的痕迹完全一样,而那伤口的样式,恰似本门的双头枪所留。

童倚桥找马稚儒商议搬迁之事,而马稚儒当时的性情大变,一心为师父报仇。马稚儒的房间是不准外人进入的,童倚桥看见过,他房间里架着一具死人骨架,马稚儒每日里就是对着那骨架揣摩必杀之法。

而后商号遭了土匪,马稚儒死力相搏,最后落了个残废。至于劫号之人是不是与沙里枯有关,老东家没做追究,自己也就不好断定了。“但无论如何有一样是确定的,就是确实另有使用本门拳法杀人的。”

童倚桥也是可怜之人,袁镜仪见童倚桥如此激动,确信了他的话。袁镜仪道:“童掌柜,日后我定会尽力相帮,追查凶手。”

童倚桥连连道谢,扯回话题,问赊旗镇一事的打算,袁镜仪道:“我决心走一遭了。既然杀手示威了,而且又是冲着镖局,我就引着他在武林好汉面前做个了结。”

童倚桥连道“好气魄”,又说:“从‘历练’二字出发,我也是鼓励你去的。但少东家孤身一人,并无什么帮手,即便聚了些许朋友,这些人又并非肝胆相照之人。镖路漫长,能走下来已经不易,再遇到什么危难的话,连个可以托付的人都没有,想来不免有些担心。”

袁镜仪道:“借人。”

童倚桥道:“我想了许久,可用之人一是二爷的团练,二是散落的镖户,但这些人并不可靠。倒不是说人品如何,而是武艺上就靠不住,眼力心机上就更不好说了。”

袁镜仪道,还有最后一个地方了。童倚桥努力想也没想出来,猜测道:“不会是跟尚家合作吧?”

袁镜仪道:“袁凤仪的万胜镖局!”

童倚桥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道:“穆民跟咱本来就不是一族,而且穆民拳师作风彪悍,生性谨慎,恐怕不会答应邀请。”

袁镜仪道:“事在人为,正是因为穆民拳师谨慎彪悍,所以才能成为相互照应的兄弟。”

童倚桥道:“少东家是要去河西?那袁凤仪是什么人,若有心救急,自己就会去了。若他不愿掺合,咱说什么都没有用。而且,他有意避开与三爷的关系。”

确实是这样,张铤芳毕竟是成了名的拳师,而且确实有横勇无敌的气势,说他被打死了,没人相信。但若真是被人暗害,有能力打死他的,心意拳同门最先会受到嫌疑。袁凤仪也是不想卷进这些是非,所以自早就声明与张铤芳没有交情。

袁镜仪道:“不用去河西,万胜在水寨有个落脚点,由他的弟子买明伦在那带着弟子。这些人将来有可能入镖局做事,也可能不入,如果能说动买明伦,就不必经过袁凤仪了。我此行并非为了宣扬字号,若能交得朋友,我给他牵马引路都行。”

童倚桥不禁赞叹道:“确实是英雄出少年啊!虽然全天下的人都越来越萎靡了,但见着还有少东家这种有劲头、守信义的人,便感觉未来还有希望。”

袁镜仪道:“童掌柜不要夸我了,瑞昌信奉的,不就是信义智勇吗?待我离开后,家里的一切都得托付童掌柜了。”

童倚桥就要行大礼以表忠心,袁镜仪赶紧一把搀住:“童掌柜,无论从阅历还是年纪上,你都是我的前辈,我一个孩子领东,本来就难以服人,童掌柜能如此爽快,该我向掌柜行礼才是。无论商家还是镖师,奔忙劳碌,图的都是多抓几个银子,要做事,也少不了银子支撑,所以童掌柜一定要替三门把住银子,就从马场的账目开始。我会再找一个小掌柜给你差遣,正式聘用你为三门的大掌柜,老头子给你多少辛金我不管,三门会另给你五厘身股。”

童倚桥并不看重这些银子,但他却看重数字代表的荣誉。见袁镜仪对自己如此倚重,连道少东家放心,一定替少东家看好门户。

要想侦破张铤芳被害的真相,现今确实只能从拳法上推理,买明伦在各大清真寺都有传拳,对教内心意拳的把握自然比自己更通透,若能与买明伦为友,思路也会拓宽许多。只是而今西北扰乱,买明伦碍于身份不便出头,也只有借着这借镖之事,将一些话儿巧妙地透出来。

袁镜仪下定决心,就让伙计给自己要了一只烧鸡,在掌柜房大吃起来。

  四十四、黑虎过岗



袁镜仪是独自一人去清真寺的,一路上非常兴奋,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单等着遇见买明伦时骤然一紧,跟他来个虎扑对双把。

袁镜仪顺着河堤一直走,果然就看到小树林里有几棵树头在有节奏地震动。想是买明伦等已经做过了晨礼,就在寺东边的河堤上开始了盘练。

再走近几分,“噔噔”的打树声已经很清晰了。袁镜仪看到这些人中只有两三个人在走鸡步,打树撞树的除了买明伦本人外也只有两个人。几个新手在认认真真地练习基础弹腿,余下七八个都是在起伏干脆地打着查拳。

见有人来,买明伦就停下了动作。他身材粗壮敦实,长相憨直,看上去就像个立起来的碾滚子,往地上一戳,推不动搬不动。一双大手也比常人要厚出许多,就像是两个巴掌叠在一起。

袁镜仪留意到,那手虽然稍稍粗糙了些,但却没有生茧变形,这是内功催着涨起来的,跟拍铁砂练出来的完全不同。自己虽然做到了十指如戟,但还没练到买明伦这地步。传言买明伦脾气火爆,目中无人,长虹过去就告诫过自己不要惹他,但在袁镜仪的记忆里,买明伦却不是这样的。

买明伦进镖局前是个贩棉花、皮货的,当初挑着一担货去永宁集,让一个纨绔子弟踢了摊子又抽了一巴掌,都没翻脸。气呼呼回到寨里,他越想越难耐,进大门时一个盘肘砸上去,竟然把清真寺的门框都打裂了。后来事情传开来,许多武师前来切磋,买明伦谈着话便会愤然而起,见着什么硬打什么,先是打墙后是打树,若遇到秋冬天,人腰粗的大树瑟瑟颤抖,随着掌力,枝叶雪片一般飘落,几把下来,地上都铺得看不到地皮了。买明伦站在落叶之上,身边叶片纷飞,其势好似黑虎过岗,不必动手就能吓退来人。也是因为这类事情传多了,才传出一个脾气暴躁。若他真是暴躁,被打的就不是树木了。

只是虽然如此,许多小心眼的武师,都在背后议论说,买明伦空有一身傻力气,真打起来便不中用了。后来有鲁山皮货商来水寨立擂霸市,立擂三天,登台拳师众多,但却被逐个淘汰,擂主一行霸气外宣,言语张狂。买明伦愤然登擂,比试中对手招招取命,买明伦气急,连着扑塌了三个武师的胸骨,第三人当场被扑瘫,腰椎都断了。从此暴躁之外,他又得了个下手绝情的恶名。虽然因此少了许多麻烦,但也少了许多朋友。一些想借买明伦扬名而后却又知难而退的人,便时常在背后恶语中伤买明伦,久之又传出一个性情孤僻的名声,因而买明伦在武友结交上十分谨慎。袁镜仪深知,要得到买明伦的认同,首先得在拳艺上显出本事来。

袁镜仪就两臂一扫撑开,溜边走起了鸡步,待回来时,看到买明伦跟那四个练六合拳的都在看着自己。袁镜仪走得斗气十足,每时每处都做到把位六合,但只是来回走了一趟,后腿一撑又接上了形意拳,先是走的五行拳,间架清晰,劲力分明。

袁镜仪很清楚,买明伦必然好奇自家所传的拳学,但买明伦毕竟得过二袁的亲传。二袁在传拳的时候,也必然会拿出张铤芳的技艺对比讲解,想必买明伦也不是很稀罕自家这一套了。

或许是出于对郭今奇的敬意,买明伦也不保守,就对着袁镜仪走了一趟古传四把。心意六合拳最早只是几个大势子,而后衍生出各类单独把式,难得的一趟长套路,便是十大形合演。十大形是左右往复,合演为一式串联,这便是精简四把锤的前身,又叫古传四把锤,实则乃十大形加衔接、回身、合演把,能拆解出二十多把。

买明伦走起来束展崩炸,开合有声,衣服都震得噔哒闷响,袁镜仪站在一丈之外,都切实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袁镜仪闻到了挑衅的气息,不等买氏收功,也走了一趟形意的四把。形意四把归了鸡形,又叫鸡形四把,这套是郭今奇传的,跟买壮图所传在功用上已经有了根本的区别。

鸡形四把相对买氏四把,就显出了尖锐冲突的感觉。意会起来,买明伦似走兽扑纵,脊柱顺直、毛发蓬张、筋骨撑乍、束展崩弹;袁镜仪走得似飞禽落地,首尾一线、羽翎抖擞、筋骨松沉、拧裹钻翻。

袁镜仪来回走四把,又合上了老鸡旋窝与鹞子束身,买明伦也不甘示弱,将回身中隐含的青龙返首、白猿献果也打了出来。

一对比袁镜仪才恍然大悟,鸡形四把里透出的是欺斗之勇,虎奔马践就成了一步三蹿的金鸡食米。出势迅猛犀利,将起伏束展转成了回旋崩炸,便有了金鸡抖翎之形。而后沉劈挑领一把,劲力本是打到指尖,如崩挑一枪,用时则能在蛇形之中打出连环膝肘。换到金鸡报晓之后,便如霹雳倒发,合劲于整条手臂。步法上将套弯踮腿分为了金鸡独立与夹剪两种:既保持了撑劲,又透着无限的转机。而后金鸡上架,以劈拳始,以劈拳终。细想起来,正合了河南派的出手横拳、回身挑领、鹞子入林、鹰捉四把。两趟拳一对照,袁镜仪占了大便宜。

袁镜仪见买明伦很是实在,索性将眼睛都闭上了,单是通过落步的动静对比拳艺的程度。走了三五步,袁镜仪眼睛眯起一道缝,偷见到买明伦果然中计,只是闭着眼睛行拳。

拳法的第一功用就是杀人,各家都恪守着自己的规矩,很少敞开来交流长短,而锅碗瓢盆聚在一起总有碰撞,因为信奉不同,回汉之间也确实有些隔阂。原先买明伦并不承认袁镜仪一门,但没想到袁镜仪竟然得了真传,不过买明伦又想,或者只是偷学了个外形,越听身上越涨痒,就想试试袁镜仪的打法。高手过招最是简单,往往一个照面就分了高下,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买明伦也不好贸然邀请。

这场面也倒壮观,二人闭目行拳,但心中所想,却是听着对方的步态做着攻防反应。买明伦闭着眼睛,袁镜仪却是偷眼看着的,竟发现买明伦动静之中果然严密凶狠,即便放手突袭,都无法寻到破绽。赞叹买明伦之余,也深感六合拳法确实顾打一体。

袁镜仪偷看分心,再做反应时反而落后了几分,看买明伦还在做着后发先至的等待,便只管一路猛练下去。买明伦开始也感应到了袁镜仪在同自己斗拳,只感觉他拳法稀松,不敢出手,想来做不到六合相顾,可随后感觉袁镜仪越来越快,动静越来越大,竟然完全放得开了,心里不免吃惊起来。待要偷眼观瞧的时候,袁镜仪竟能先一步察觉,突然就收了拳式。

这一下将买明伦惊得够呛,二人都收了拳,却并没从方才的“激战”中脱离出来。买明伦悄悄地问身旁的人,方才袁镜仪表现得如何?可惜这些人功力尚浅,竟然也说不出什么。买明伦一阵惋惜,感觉错过了一场好机会。

最后还是袁镜仪先开了口,就说要与买明伦做个朋友,买明伦也很是客气,只是言谈之时碾踵开肩,甚至眼神口型上都做着提防。袁镜仪看到买明伦那几个六合拳的弟子,在形体上厚实强劲,跟余外几个敏捷轻灵的体态大有不同,可见传拳也是分了远近的。只是这些人反反复复就是踩鸡步、打树,似乎连鹰捉、摇闪把这些都没学到。

袁镜仪切实感到了说动买明伦的难度,因此反而没了顾虑,便直言说明来意,又提了与袁凤仪的关系。

买明伦也看出了袁镜仪确实得到了真传,但他只是客气,对拳学之外的事情毫不关心。磨叽了一上午,很快便到了晌礼帅拉图勒祖合尔的时间了,买明伦说要率众回寺礼拜,如果袁镜仪愿意,过后可以再来。而后便客气而冷漠地告别了。

小树林空荡下来,袁镜仪走动着看了看,林中的地面被踩得平整坚实,但围着小树林之外,却覆盖着大团的干枯藤蔓。藤蔓之下,钻出了一枚枚青草的尖芽。阳光铺洒在上面,泛着一层柔和的白光。

围着中间几棵树的树根,是一圈圈脚跟印出的坑窝,使得树外一两尺的地方陷出了一道凹圈;最大的一棵树,在齐着人心口的位置也凹下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显然这都是积年累月练功的结果。

晌礼共十拜,三净六仪,诵经叩头,也需要挺长一段时间,袁镜仪就顺着小路走了回去。

腿子贵五随后也跑到张钰芳那里,把看到的一切很快都回报给了主子。张钰芳思量了一番,去了老头子的书房。

张瑞祺最近好上了抄书写字,弄得满屋子都是一股墨汁的味道。张钰芳适应了一阵,却始终不能融入其中。张瑞祺道:“看这字怎么样?”

张钰芳看后道:“整体看着规矩平和,隐隐还有一些秀丽之气,倒不像是父亲写的。但仔细看来,勾画之间还是透出了英武刚劲。”

张瑞祺道:“不错,这些经书都是你母亲抄的,我本来想临摹一番,待心态平静了,也好续写家谱,但写大字写惯了,始终不能平静。”

张钰芳擅长篆刻,对笔墨也十分精通,便说破道:“是父亲刚硬惯了,又碰着现下的事情,一时难以抽身。”想着母亲,张钰芳也生出一阵伤感。但他更想知道父亲的用意。

张瑞祺看了他一眼,并没怪他,问:“家骠、镜仪都挺好的?”

“家骠跟着锐芳,倒是长进了不少。”

“镜仪就不长进了?”

“镜仪性情与三弟相仿,又始终放不下三弟的旧情,所以更多是与拳师交往。”

“想来也是,最近不断有赊旗镇的消息传来,他不来问我,也不去找你二弟,但不知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张钰芳问:“锐芳怎么说?”

“他忙于乡勇的训练,镜仪一下子跟他成了平等身份,他也不好过问什么,倒是你这个做父亲的,应该多了解他。”

张钰芳笑笑道:“镜仪不想听凭锐芳调遣,他手底下又没什么帮手,如此看来,三门也就形同虚设了。”

“你怎么看的?”

“我感觉有了团练,也就不必有镖局了,但三门又不能空设,倒不如把骡马都归了三门管。”

张瑞祺道,马匹一直是算在三门头上的,只是由长虹、玉政帮着管理,原本不好从三门硬抢出来,现今倒也好了,往后没了榷马生意,就田地里那几十匹骡子,交给镜仪却也正好。

张钰芳说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毕竟镜仪熟悉犬马,就不如把镖局的遗留都给了三门,而后负责粮库、马场、田园的看护。“反正镜仪在地里蹲了五年,做起农活来,反而比带队出镖更要自在。”

“你怎么知道他自在?”

“咱家的家训不就是耕读传家么?以往儿孙都得去地里历练,而后才能设股做事。我们三个身上,都是后来补充的,镜仪反倒有了这资本,他既接掌了三门,再让他管理农田,应该是合了心意的。”

张瑞祺盯着张钰芳看了看,张钰芳只是微笑,张瑞祺道:“好!你既然这么说了,便去这么安排吧。”

张钰芳也是想试探父亲,可没想到他竟答应了,急忙问:“爹怎么看?”

张瑞祺道:“我既然说了往后逐步退出了,我也就不拿这些主意了,各方面的利弊还得你自己权衡,若是想好了便去吩咐。”

张钰芳不踏实起来,道:“那我再找着二弟商议商议,若他也没异议,我就如此安排了。”

果然,张钰芳把打算一说,张锐芳也感觉十分妥善。“哎呀!我正为此事犯愁呢!镜仪这个小子,打小就没把我这个二大放在眼里。可你看现在,我正忙着训练、布防,又有许多外在事情要去调和,确实身心乏力。大哥既然主家,一切但凭大哥做主了。”

张钰芳看出张锐芳十分满意。“虽说是三门的营生,但毕竟耕作、租售都是统一管理的,我这一门,连带祭祖所用的田产,自然都是交给镜仪了,二弟的自留地,是要自家管理呢?还是一并交给镜仪?”

张锐芳很直白地说:“大哥,镜仪跟三弟一样,就是一个烈猴子习气,给他这一大片田地、一大堆牲口管着,也不过是封他个弼马温拴住他。既是这样,我还搞什么特殊?都给了他才好呢!省得他当他二大事事防着他。”

张钰芳尴尬地笑了笑,听出老二对自己有些意见了。“我也就是问个准话儿,省得交接不当,各家把头吵吵起来。”

原先各作坊、田地的管理是很混乱,虽说是张瑞祺当家管理,但各把头只是问一问大爷二爷也就过了。遇到两位爷意见不合,通常都是听张锐芳的。现今张瑞祺还没退位,张钰芳就开始玩这一套了,确实让张锐芳有些不悦。不过如此也好,管理上去了,分红也会多一些,还省得自己操心。

张锐芳又故作不满地吵吵了大哥几句,他本不必这样,但他就是要自始至终掐住张钰芳,让他做了掌门都得看自己脸色。而今有了这一票人马,还怕张钰芳不听摆布?

张钰芳美滋滋地忍了张锐芳的咋呼。张锐芳那百亩鸦片地张钰芳还一直惦记着呢!他可是眼瞅着张锐芳下了新种,又盖上了席子。就这个呵护法,即便是下雹子,这苗子都能钻出来。到了那时,引着袁镜仪耙了他的幼苗,再在老当家那里治他个罪过,用张钰芳心里的话说:还不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张钰芳做这一切,却都是为了张家骠,该让张家骠尽快成亲了。若是张家骠能有个男孩,便可以效仿张铤芳,把孩子托付给袁镜仪照管。合着众人的力量先挤掉二门,而后一门心思培养长孙,还怕瑞昌不能兴旺吗?

张钰芳想,三个臭裨将,还顶个诸葛亮呢!若要尽早形成定局,就得尽早让张家骠有后。缘于这层的设计,张钰芳便对红梅转变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一旦放开了顾忌,许多难题便都不是难题了。

  四十五、侵扑欺斗



午饭之后,袁镜仪又按穆斯林礼节拜见了买明伦,买明伦就在自己的房间招待了他。买明伦的住所洁净俭朴,除了必需的桌柜,只在墙上挂了几张图案简单的毯子。但待客的用茶却颇为讲究,是红枣、核桃、杏子、桂圆等配置的八宝香茶。

袁镜仪感觉着祥和清淡,竟有些舍不得多饮。买明伦却非常谦和,道:“一切都是安拉的,我用来接待的,实际是安拉要接待的。”

袁镜仪不怎么明白,就想跟买明伦谈点时事,但买明伦总是往饮食起居上说。比如谈及一些生意,买明伦就道,安拉说饮酒、赌博、拜偶像、求签都属于恶魔行为,应当远离。说起庙会,买明伦又道,人性是无法控制贪欲的,而猪、血、死物等都是贪婪不洁净的,诵非安拉之名宰杀的动物都不可食。

袁镜仪问起对保护商队的看法,说自己十分烦恼。买明伦又道,对安拉敬畏并服从,就可以直接获得安拉的指示,顺着《古兰经》的启示,许多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这让袁镜仪产生了一个错觉,若赊旗镇的商帮不是穆斯林商帮,买明伦就不会出手相救。

袁镜仪就跟买明伦讲情义,告诉买明伦,自己也不是为了做生意,而且也不光是为了武林道义,即便没人帮助,自己也不会失去这次修炼的机会。而且这一行,也极有可能揭开张铤芳的死因。

“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没必要来求买先生了。跟着团练同行也就是了。”

买明伦并不知道瑞昌内部的关系,或者也就是这段话打动了他,买明伦终于谈到了自己:“我早年也随商队远行,并且沿着先民的行迹进入了大沙漠。自己远行也并非只是求口饭食,也是带着迷茫,利用远行去修炼自我。那一次驼队为了走捷径,打破禁忌进入了安拉考验我们的魔鬼之地,大风沙过后,我便真正成了独自一人。当我跪在无尽的沙漠,仰望令人无限敬畏的星空,我才真正地体会到了孤独,也体会到了安定的意义。若只是为了张铤芳的事情,就更不应该只身冒险了,毕竟张铤芳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要做的,不是揭开秘密,而是解开心结。”

袁镜仪感觉买明伦就是拿教义跟自己兜圈子,便对买明伦道:“多斯提是有真本事的人。多斯提现在只教人,不伤人,也是有修为的人。教人即是救人,假设自己同是穆圣子民,多斯提也冷眼旁观吗?我来求多斯提,正是因为多斯提真诚,难道真主不喜悦真诚吗?为什么要抹杀一个虔诚求助者的希望?”

买明伦道:“我方才的言语正是帮你,你又怎么知道那些商帮就是对的?而捻子不是反抗压迫呢?”

袁镜仪道:“我只是顺应真心,报答教导我武艺的亲人。”

买明伦道:“用你们佛学的话,那叫魔障。恕我直言,你又怎能断定那不是张铤芳应得的呢?”

这话触动了袁镜仪的痛处,袁镜仪感觉这个买明伦谨慎到了狡猾的地步,便直问买明伦,一路上应当防备什么?买明伦却道,不必防备,谁敬畏真主,谁将得到胜利。

袁镜仪生起气来,大声讲道:“好!既然多斯提这么讲,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如果没有得到胜利,便是不被真主喜悦的?便不应该妄断揣测,而应在圣行之中重新体会启示?”

买明伦脸上马上恢复了练武人的神采,连嘴角的笑意都是练拳人特有的:“老表有何指教?”

袁镜仪道:“我就跟你比比拳脚!你若赢了,我就当你的言语是真主的指引!”

买明伦那双大手握紧了又张开,张开又重新握住,虽然是讲着别的事情,但手舞足蹈,随着言语,张手一探一收速度极快,讲着讲着整个人都膨胀起来。袁镜仪感觉时候到了,“请!多斯提手上说话!”

二人憋着劲儿就进了林子,虽然都是笑脸,但浑身又涨又紧,连打死对方的心思都起来了。买明伦朝着树干就是一把,那树刷拉拉一阵颤抖,残留的枯叶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纠葛。袁镜仪也来了一个熊形横把,整个树干都一阵震动,树根处的土地竟然扩出了一圈缝隙。

买明伦笑得好似很开心,开心得莫名其妙。二人距离五步站定,暗暗对上了六合。过去练拳多选在深夜,独自一人去乱坟岗子,那种气场赋予的杀气与敏锐,绝非一般场合的成就可比。二人虽然表情平和,但身势一动,那股子杀气就被带动起来。

这二人比武说真也假,说假也真,买明伦曲解了张铤芳,袁镜仪乱引用真主言语。

买明伦前手探着拇指蹭在下巴处,后手一缩掩在心口,后腿含弓,前腿成犁,肘贴肋,膝护裆,一束身就裹住了周身要害。袁镜仪前手放在裆前,后手挤在腰间,除了前脚没那么翘,其余也都差不多少。这就下棋似的布好了局势。

这二人用的是同一把拳,一个叫侵扑站,一个叫轻步站。侵扑站是轻步站的透形状态,显露了攻防含义;轻步站稍稍含蓄了一些,动用起来却都是熊出洞、虎坐坡。

袁镜仪看到买明伦的身势无过无不及,买明伦看袁镜仪也是恰到好处。在袁镜仪心中,输赢已经无所谓了,袁镜仪想到了死,想到了活下来后的得失。而买明伦却笑得好像一把刀,那眼光深邃无底,根本察觉不到他在想什么。《心意秘谱》侵仆势的头一句便是:口似甜桃面带笑,怀里藏把杀人刀。

一片挨过寒冬的枯叶,在春光里飘落下来,买明伦挑眼角瞟了一眼,袁镜仪也抬了抬头。就这一瞬,买明伦上赶一步,直接就进了袁镜仪怀里,两手一合就是个单把。

袁镜仪正等着来劲,迎着买明伦的扑击,稍偏不闪,那拳就钻了出去。拳头似枪尖一般自心口钻出,后手照肘,撑起了一个稳固的架势,对准了买明伦的心、喉一线,好似一枪戳了上去。

两人就撞在一起,袁镜仪只感觉买明伦山崩一般砸来,忙将前肘一挺罩住当心,后步一蹬,两“枪”贴杆,直扎过去。二人都用了绝劲,谁的功力深、把位准,谁就会把对方间架打破。

若买明伦的单把先扑着袁镜仪,袁镜仪势必会被撞塌胸骨,吐血而死;而袁镜仪若能挤偏来手,只要坐住劲,也必然会把买明伦剑突撞断,咽喉洞穿。

袁镜仪无论得手与否,后手必然回势一捉,前手必然就劲一劈,即便拍不塌天灵盖,也能顺势而下抓断锁骨,捉着就能把人坠扑于地。

而买明伦无论结果如何,肯定也是打出虎扑双把,双扑双坠膝足起钻,比袁镜仪那手更要命。后劲一追,会继续扑断对方的脊椎。

遇敌好似火烧身!硬打硬进无遮拦!一个如猛虎扑羊,一个似雄鹰搏兔,此时谁有迟疑谁便死。

买明伦一触手就知道袁镜仪闭住了要害,就一裹将袁镜仪的双臂挤住。心意拳就有这个好处,劲力是身势带出来的,两手在半途可以做出纵横调整。俩人都朝着周全用功,好似刀兵一撞,谁都没能打出最后一击。

生死关头一寸为先,只见买明伦裹住袁镜仪的手臂,顺着后劲还是一扑。精打奔心,浑打整体。六合拳讲究绝劲,这一变也不过是隐含在内的一点调整。高手过招都不敢大意,很多技术便显不出来了,综合能力都汇聚到了平平一招上。打出重击机会非常难得,谁都不会错失良机。

买明伦是鸡腿步,进步不让,一往直前。袁镜仪是三七看家步,逼住买明伦的膝盖却退了半步,抽身走了个金鸡抖翎。就在侧身瞬间,买明伦已欺身赶到,你退我逼,赶尽杀绝。

就通常拳法的手脚组合,七长八短,难免一漏。而心意拳七拳并进,总有一成。为此拳法也舍弃了拧腰转胯的定步打法,只求那野兽般的进退扑纵。买明伦处处都是沾着要害发重击,袁镜仪虽然稍显被动,但却处处向着要害,等在要道,只要身架撑得住,也就是反被动为主动了。

拳随感应,袁镜仪以退为进,身子一拧返回,上头一个鹞子束身,下边跟着就是老鸡旋窝的起腿上架。买明伦感觉到了袁镜仪那腿忽闪欲起,就把神儿给晃了一空。

心意拳追求挨身近打,买明伦这一逼,硬是让袁镜仪把退步、马步、旋窝、束身这几个不常用的势法一并用上了。到了这个状态,眼不见,手不闻,就不是自己在打拳,而是神领着一般动作。

鸡腿上步,一步一膝,那劲通常是往上起的,而买明伦却感觉袁镜仪那膝盖一磕一压,硬是逼着自己那膝没挺起来。袁镜仪使槐虫步法,虽然脚已落地,但身子在后,前膝硬顶到了对方的胯间。

买明伦步子受制,双把扑空,袁镜仪一束一展,崩拳如箭。正所谓鹰捉虎扑不分家,买明伦臂膀锉起,来了个蛇形拨草。左撑右拨,以右肘接化来拳。袁镜仪的来拳就给那巧妙的蹭打挤偏了。

二人瞬间错身,各自使了一个熊形横膀。见袁镜仪左手抄拨,朝买明伦腮帮子就砍。可万没想到买明伦回身飞快,使熊膀挤着走了个翻背斩。

拳谱有言:望眉斩截加反背,四把鹰捉染黄沙。这是四把锤赞歌的释义口诀,全套赞歌是:出手横拳无敌家,回身挑领甚可夸。鹞子入林加反背,四把鹰捉染黄沙。其中暗藏四把内容。可观四把锤演练,横拳、挑领、斩手、鹰捉都很明确,唯独寻不到反背的踪迹。

这一手,便不是一般传人所能揣测的了。张铤芳当初去袁凤仪处所得的,主要就是反背斩截的独立练法,即是翻背斩——翻身打法的斩手反背。单势的反背锤,就在鹞子入林势中,不是什么秘密,龙形抡劈的起手功法就练这个。拳法无论长短,到了最高境界,就发劲而言,不出“六合”与“转环”。转环式的代表是通臂,少林古谱集(当时)天下武学之长,总结为四门——太祖、通臂、罗汉、螳螂。太祖为长拳之祖,罗汉为短打之根,螳螂为招式集连,通臂为内劲之精。不得通臂,便会演变出万千拳式。而通臂之本在于转环通达,即为横纵转换、劲力叠加之法。得转环者,长即能短,短即是长。不得转环者,长拳非短打,短打非长拳。而转环入手,便是“通臂反背”。反背斩,便是短打放长不失六合的秘法。并非一招一式就能代表。所以买壮图精简四把为“两把半”时,去掉了斩手与反背,而藏于龙形、猴形、鹞形、熊形之中单练,保证了六合纯功不易偏颇。明白了六合、转环之别,再次融会贯通。一般弟子根本到不了这个地步。人体百骸,不练自通,以武论之,唯力能顺达转换者,方为真通。但此时此刻,二人同时用了出来。

袁镜仪走的都是低架子的大势,感觉买明伦砍劈下来,撑步调膀,从下往上也走了一个翻背。这都是随着感应而发,就这些拳把,袁镜仪平时根本不练。

因为六合拳走鸡步,所以就不存在弓马步变换的限制,买明伦也被袁镜仪逼着,灵劲一动,带出了平时都不展示的动作。

恨天无把塌天落,恨地无环地翻天。袁镜仪这一手,又是摇闪把的根基。他摇闪把每日不辍地走了五年,又合了北路形意的三体式,动时猛烈,静时稳固,鹞子钻天接着是燕子穿帘,拨着买明伦的后脚脖子就进了裆下。

步撑胯挺,身子就往上起。买明伦再换步已经不赶趟了,随即一旋身子,也走了个鹞子钻天,但袁镜仪钻是钻在手上,买明伦钻却是钻在腿上。后脚变前脚,一个刮地风戳了起来。

袁镜仪再结实也不能等着挨上这脚,身子照走不误,只是以守为攻,二人一错背又分开来,各自一蹿就出去了数丈。

所谓顾打一体,便是没有先后,攻防同步;即便换势,都是合身束展。束也打展也打,无处不打无时不打。而七星也不分何处为矛、何处为盾,周身拧成一条枪,却又处处都能出尖锋,连回身都带着七膀连击的埋伏。

袁镜仪理解了何为鸡腿,“前腿未起后腿随,前腿未落后腿追,与其两腿像一腿,不如两腿并一腿。”买明伦也见识了北路的槐虫步:一蹬一砸,一步一趋,开一步跟半步,开半步过一步……不过弧线多了一道浪头。

买明伦“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小子竟然没事,一把都没打上。袁镜仪也善意地做了一个穆斯林的行礼。所谓强手比武,竟然就这么毫无损伤地结束了。

买明伦道:“你这个同门我认了。你知道咱俩印证了什么?”

袁镜仪无限激动,忙问是什么?

“三回九转是一式,打遍天下老鸡形。”

经过这一战,袁镜仪却发现,自己骨子里带出的并不是张铤芳所传,却是郭今奇先生的风格。想这五年,许多长进却是师妹郭书嫛教自己的。自己能跟买明伦打成平手,也确实得益于这份沉稳。这真是莫大的安慰。

自杨露蝉京城打出无敌名号,而后与董海川比武打成平手,然后郭云深、刘奇兰又打出了“半步崩拳打天下”的名号,武林中便有了此三家为内三家的说法,说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

太极奸,是说太极运起手法来,是引进落空,虚式以待,仿佛预先下了一个陷阱,就等着对方自投罗网。如影随形,张覆被褥,让人难以捉摸,一接手就感觉脚下有坑、腿前有桩,搭手就得栽。因为是引人落阱,所以“奸”。

八卦滑,是八卦打法游身走转,没有死角,一触即旋,不给对方着力点;又不必周转往复,顺着走转可无限转化,让人摸不着底细。做到了本营挪位,便可立足于无敌之境,所以“滑”。

心意把,每一击的轨迹都瞄着要害,占着要道,而周身又撑着刚劲,刚劲又带着横劲,攻击的本身就是防守。而且劲起拧钻,不必绕远便能避开束缚并将人束缚。步趟、身捆、手裹——关门打狗,逼人入瓮,一旦得势便会一气拿下,所以逼身最紧,不留空隙,一步之下重击多处要害,直接逼死对方;难以遮拦,猛烈而不见形影,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因此最“毒”。

此时买明伦却褪了笑容,气质如同大河结冰,表面平静坚固,内里又清澈流畅。袁镜仪对比早先街头卖棉花那个汉子,已经很难再把他们联系成一个人了。或者是出于弥补,买明伦道:“你学过盘树吗?”

袁镜仪问:“可是鹞子入林、黑熊靠背?”

鹞子入林与黑熊靠背是六合拳两个盘树的法子,外观类似,但内里分了虚盘与实盘。袁镜仪求功力,是撼动树干的实盘。此时经买明伦一问,便知道此处定有奥妙,于是实言相告:“我是穿靠反侧,八面各有六合一撞。”

买明伦道:“方才交手我也体验到了,你确实得了古法。常人都以为六合拳直接歹毒,以为我们就是迎头直上。实际那不过是对手不经打,后边没能显现出来。教内教人,都是查拳底儿六合梢,上手就是四把锤。根基不同,打法上自然也少了一些表现。我这还有个盘树的法子,可以将四把盘全。”

然后买明伦就围着树比划起来,“鹰鹞栽肩,熊虎靠背,惊龙返首,虎扑归位。”然后一甩长衣,“唰唰”就进了挺长的枯草丛中,身子好似一道白影来回穿梭。顺滑无骨,龙蛇惊风,那粗壮的身子却似缠在细细的草秆上飞旋。

袁镜仪看出了门道,这种盘法便是虚盘,虽然圈子很小,但却不是原地翻身。果然,白影一闪,买明伦一溜快步又蹿纵回来。奇快如鬼魅,就擦着树皮周转起来。

六艺归真盘把?袁镜仪深深地感觉到了这个同门的坦诚,这或许就是他的最后之秘了。

买明伦也只是点了一点,并未深做讲解,对袁镜仪道:“以你的功力与心性,也没什么情形能困住你。”

袁镜仪知道买明伦的意思,道多斯提你不必为难了。

买明伦道,你既然是为了独自的目的,也应当独自面对。怕袁镜仪误会,又解释道,我是说即便成群结队,也未必能拧成一股绳,你不能像一个商人一样思考,不能利用他们各自的心思加以调整,你就不当把自己当做其中的一员,而是应该面对孤独。

袁镜仪不相信一个卖棉花的小贩,经过真正的思考之后会变成一个哲人,但袁镜仪却非常明白,这些人之所以不愿意跟自家交往,主要还是因为瑞昌是个商家字号。在他们看来,为商者,自然以利为先。这从许多人拿了父亲的好处却不念父亲好,而许多人被小爹打了,却更加顺从小爹这两件事上就能看出。

而今也是一样,练武者要以武为生,不是做镖师就是做山贼,身边许多的人,既期望自己能够继承三门遗风,却又屈服于张锐芳的恩威手段。

买明伦道:“其实我们都说谎了,越是险境,越容易发现真我,若真能以搏斗的胜负论证真理,方才用刀子不是更好?我们早就知道,这种赌博本来就是魔鬼勾当。其实你妄想的只是一点启发。既然你找着我了,我也直言相告,你是有了逃避的念头,不知如何面对,渴望有朋友相帮。现在你就反省一下自己,是为了什么甘愿冒险?若是为了商号,你就做个商人,我知道你们瑞昌三门一直在赔钱。你要做个武士,就不必与人搭伙,越是独自一人,越能冷清思考。”

“你是说自我之外不靠朋友吧?”

买明伦咬了咬腮帮子,“这么说残酷了些,也势利了些。”

袁镜仪站得有点僵,舒活了一下,发现后背、大腿都酸胀得厉害,这才知道方才真是用了大力气了。买明伦道:“走吧!我见你一直出汗,再请你喝个羊汤吧。”

袁镜仪心里迷迷糊糊的,但他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找买明伦,也不过是利用他的经验帮助自己。既然如此,又何必拿同门和信仰说事呢。

袁镜仪感觉浑身一阵刺痒,回头瞥了一眼小树林,眼前又仿佛出现了那群穿着宽松裤褂的拳师,他们敞开心扉练拳,敞开心扉赞美他们的安拉,虽然活得貌似不如自己,但也没见生出什么烦恼。

那一瞬间,袁镜仪出现了一阵幻听,似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女童在背诵经文。“……安拉混买……台干白洛悯那……吾祖艾那……”那声音优美清远,将人身心带到了一处巅峰。袁镜仪感到一阵惭愧,以后再也不想踏足这片清新树林了。

  四十六、顺手拨簧



袁镜仪没有跟买明伦回去,拖着沉重的身子,顺着河堤一直走。走出一里又一里,也没琢磨出什么,只好又返身回去。这一路走时间挺久的,除了天空很蓝,白云很厚,再是一些个房子很破旧,余外再也没能留意到什么。

晃悠着回了车马店,袁镜仪直接推开了童倚桥的掌柜房,刚要往那椅子上坐,却见边上桌案上站着一个人。

就见童倚桥脚踩桌沿,面对墙壁。听到门响,步子都没有动,只身子一拧就转了回来,见是袁镜仪,双脚就势一旋落了下来。

袁镜仪毫不掩饰一身疲倦,抓着茶壶摇了摇,道:“童掌柜你这是搞什么?”

童倚桥赶紧给袁镜仪倒上一杯茶,“孙青铜终于露面了,他当年不是踢过不少场子么?这回老客户算账来了。可这小子玩邪的,弄了三张八仙桌并了一个擂台,要打台上打。他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打法,上去一个下来一个,还都弄不了他。”

袁镜仪问:“你这是出于好奇,还是要跟他试试?”

“我家还真有这个练法,”童倚桥将衣襟从褡包上松下来,“少东家还不知道吧?二爷当着乡邻的面儿给这些人一个一个地发饷,真不老少啊!家门口比划比划,比镖师走趟子还划算。这些人打不过孙青铜是真,冲着饷银也是真。少东家,咱要召集镖师,总不能捡二门剩下的吧?”

袁镜仪道,你怎么这么想?童倚桥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这可是为少东家出头啊。方才见着二爷,这是他留的话儿,本来说是让你准备准备,要招人就尽快招,省得之后不好看。好像老东家把田地、粮库都归了你管,你若自己不行,他再给你派人。

袁镜仪没想到这小半天的功夫,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冷笑了一声,“这是不准备让我出寨子了。”

童倚桥又关切地问:“你这边怎么样了?”袁镜仪摇了摇头,童倚桥就明白了,道:“毕竟不是同族。”然后又问:“少东家你乏不乏,不乏咱就去场院看看,二爷说晚上有好戏呢!”

袁镜仪懒懒地靠在了椅背上,童倚桥道:“没想到,赊旗镇那边动作真快,商会早几日就到了周口关帝庙(山西会馆),还是由长虹陪着的,且通过商会代表拜见了胡豋云。胡豋云也真爱管这些事,过午你刚走,就有消息传来,黄书楷已经陪同这些人跟项城的练总协商好了,只待明日检阅完毕,项城团练开赴赊旗镇。”

袁镜仪心头好似猛挨了一拳,他也想到了长虹、玉政连日不来消息,定是中间有了变故。之前袁镜仪只道不来坏消息就好,可没想到,很可能是长虹、玉政另有了打算。心里如此想,面上还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你现在着急什么劲?”

童倚桥道:“难怪庞秋实只做了几天教头就没影了,原来是让黄书楷给打了。”

“这又是为什么?”

“说是为了维护门户,谁知道呢!不过与孙青铜一战在所难免了。团练本来就是由官方掌控,黄书楷自然要压一压地方的势头,明日就要演习了,所以今夜必有一战。可那嫡传的都不行,何况孙青铜这偷艺的。”

袁镜仪点点头,问这是从二爷那听来的?童倚桥道:“哦!今日马掌柜接待华明珠、吴西贝了,二爷也是在他们面前发发牢骚,弄出个是自己谦让的样子,估计也是怕一输再输。”

袁镜仪将腿捶了捶,道:“走!看看去!”打孙青铜是为了给练勇看,自然不会等着练勇散了再打了。

路上,童倚桥道:“看孙青铜确实一脸烟气,恐怕已经离不开那玩意了。他的根基本来很好,耍起拳来潇洒犀利,只是对劲力拿捏过于保守,所以手法密集,发力一般,使狠劲一搪就能抗住。庞秋实厚墩一些,小手又阴险,所以功力上,还是孙青铜稍逊一筹。但孙青铜的拳风很适合配合兵器。换了险地,再配上兵器,他的弱点反而成了优点。倒是庞秋实又死板又不能持久。我想二爷让孙青铜做教头也是缘于实用。”

孙青铜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张锐芳只能哄他,不敢硬来,给他搭了挡风的帐子,帐前摆了把太师椅,再前边纵排摆了三张桌子。孙青铜就在桌上教拳,弟子怕摔下来,上桌腿打软,本能就提着小心,一旦下了地,便感觉小腿沉实,浑身带劲,如此进步很快。

远看过去,练勇们正在各自练习,有两两对练的,也有踢打木桩的,虽然声音不大,但随着进步拉起一溜烟尘,看着也十分威猛。练勇大概六十几号人,一旁拴着一溜鞍鞘齐备的大马,另一旁还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乡邻。

童倚桥道:“还真有几分架势,难怪二爷选在场院练习,就这队伍,即便是个摆设,那也能鼓舞士气。”

袁镜仪道:“孙青铜心眼多,胆气大,让庞秋实来,还不把这些人练成扛枪的鹌鹑?”

细看了踢桩,袁镜仪道:“孙青铜改了拳意了。这些人练的都是一个东西,叫做‘顺风扫叶’。由于螳螂拳是上下绞错、前后环套的打法,一旦得手接连无穷,可一旦进退起来,很多拳招又会成为花拳绣腿。比如那个抄腿,抄字出自刨根,就是用镢头斜砍带勾,抓出地下的断根,一脚套住对方脚跟,打人不给退路,可实战瞬息万变,很难勾踢到位。你看那踢桩的人。已经不走勾拉,而用脚掌斜戳了。”

童倚桥不太懂这个,虽然都是游斗的拳法,但童倚桥的步子求活,因而立身中正,沾地即走。而孙青铜进时低、打时高,进步后腿蹬、前腿扒,几乎就是跪着走,起腿落腿都力图别住对方胫骨,起手就朝裆里招呼。只有缠斗时才立直身子,扫眼抄腿,跤步勾绊。赤手空拳时,这套打法不错,但架起兵器,这步子就不太好上了。

细看果如袁镜仪所说,那些练勇改了勾割如镰,换成楔钉如锤。对练那拨也是一人抱着大棒子斜戳地面,然后起腿揣着棒子“上步”,而另一人运用各种腿法阻拦,斜闪出来就往那“腿”上直抄。

童倚桥看出了门道,点点头道:“这孙青铜学的是螳螂十八凑,罗汉短打、醉步地趟,样数还真不少;腿上放开了,拳上也就放开了,背臂一通,两手圈搂回摔、旋摇穿贯,用起棍、棒、盾、刀来刚刚好。”

二人走过去,那些练勇只是冷冷地看着,虽然相识,却不再热情地招呼“二少爷”或者“童掌柜”。童倚桥怕袁镜仪尴尬,自嘲道:“还挺讲究纪律的。”

孙青铜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边上站着脸色凝重身着官服的黄书楷。童倚桥悄悄道,是不是打过了?不等袁镜仪说话,孙青铜看了袁镜仪一眼:“二少爷有何见教?”

袁镜仪道:“我听说你与庞秋实都做了教头,看这步下练的是顺风扫叶,不知道马上是不是拥锉带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黄书楷眉头一动,往前进了半步。拥锉与带环是八极拳的打法要义,若说庞秋实步下黏糊了些,但马上枪战却很是合适。孙青铜嘲讽着道:“我倒是想教,可怕一些人不让啊!”

黄书楷道:“老弟,敢不敢让我试试你的带环劲?”

孙青铜道:“又不是什么神秘玩意,有什么好试的?你真不会我就教你。”

“好啊!”

孙青铜飘身上了桌子,马步一扎,却打了一路八极大架子的半趟上架。八极小架横平竖直,蕴含基础劲力跟八大招法,而大架是用磨盘走“米”字路线,含着劲力变化跟六大开法。孙青铜故意在桌上拿直线走斜劲,如此步子不必远,劲力也不必透,原地碾挫,连贯厚实。

黄书楷不太适应这类打斗,拍了拍桌子,但没有急于求战。孙青铜笑道:“黄大人,你不是琢磨着把桌子拍碎吧?”

黄书楷穿的还是官服,提了提衣襟,带出了一些顾忌之色。见许多人在边上看着,硬撑着一点步跳了上去。地面不是很平,抬腿桌子就晃,黄书楷没有走拳,就往中间挪了挪,然后扎了一个稳重的架子。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孙青铜的伎俩得逞了。虽说这高度跌下去也不觉得怎样,可这桌面地方不大,一旦跌落下去,势必十分难看。孙青铜本身就是翻蹦乱跳的,黄书楷龙骧虎步,崴一下子也失了威风。

孙青铜隔着黄书楷朝那太师椅看了看,黄书楷不受诱惑,只是紧盯着孙青铜。孙青铜赖着熟悉地形,迈步近前,虚晃一腿。黄书楷不敢起腿,将手相护。孙青铜两手一招就到了黄书楷身后。

黄书楷脚下不稳,就地走了个砸跪膝,躲避孙青铜偷袭同时将重心贴近桌面,而后拧腰碾步,扬手拥肘。孙青铜却跟唱戏的武生一般,身子腾空侧翻,单腿一点落了地,而后单提一腿,潇洒自如就坐在了太师椅上。

一个照面下来,黄书楷脸色煞白。他站在高处,看着四下围满的观众,确实有些下不来台的感觉。

孙青铜却哈哈一笑:“童掌柜,看你一脸认真,是不是也想上去试试?”

袁镜仪刚刚到场,心思还没从跟买明伦的一战中解脱出来,一时竟也琢磨不透这是一个什么情形。刚要嘱咐童倚桥两句,童倚桥却道:“打了你有什么好处?”

“童掌柜,上去收拾收拾他,这猴子也太张狂了。”一回头,张锐芳不知什么时候混在了人堆里面。

“是。黄大人是朝廷武官,打了这小子难免落个恃强凌弱的名声,倒不如站在一旁指点指点我俩!”童倚桥将手一按桌子,先是很滑稽地把屁股挪坐上去,样子好像一个小笨猪。可还没等众人笑出来,却手脚一缩,站上了桌子。

孙青铜笑道:“这胖坛子还真有办法!”童倚桥也笑了笑:“蹦蹦跳跳,有碍观瞻。”

黄书楷憋着一肚子气,抱拳跳了下去。

童倚桥站在高处,视野一下子变了,又感觉桌子四角晃动,勉强踩了两步很不得劲。索性将意识一闭,先一步直冲过去。

孙青铜见童倚桥拿出了拼命的架势,屁股一旋,就用盘起的腿踩住了椅面,旋了一圈踩上椅背。四下的弟子一阵喝彩,孙青铜就猿猴一般蹲在了椅背上。

童倚桥欺孙青铜不能借力,瞬间便有了主意,两步到了尽头,踩在桌沿将步子猛然一刹,桌子就被冲劲带掀起来。童倚桥那脚好似粘上了桌面,就借着桌腿离地,使后脚一点、前脚一提,将那桌子掀得船头一般翘了起来;桌子三腿起空,旋了半圈才落下来。童倚桥就在这一瞬间走了一个双换掌。

由于他连贯一气,人旋桌子也旋,就造成了一种视觉假象,好似是童倚桥一走转掌吸起了桌子,本来只是回了个身,上下一转就感觉多了好几圈。

孙青铜也行了一手妙招,就仰在椅子上朝那桌子一蹬,童倚桥一阵摇晃,孙青铜单腿一弹跳上了桌子,右拳戳向童倚桥。童倚桥掩手遮拦,孙青铜将手一滚绕开;肩往右抽,摇左臂压住了童倚桥前臂,同时右拳圈回,来了个指前打后,顺风灌耳。童倚桥旋臂换掌,孙青铜窄身上步,左手插着缝隙就去扒童倚桥的天庭。

黄书楷看得清晰,这一套虽然是螳螂拳的崩补叠肘的样式,但内劲却是八极的,从马步上便能看出,脚下步步为营,手上滚、抱、贯、磕,靠的是碾脚弓马劲;肘不够有手,手不够有肘,一顶就翻,一翻又顶,只待对方手忙脚乱,一击毙命。

童倚桥搬拦缠绕,几圈下来,也发现了一点规律。孙青铜头顶胯坠,马步进退,用劲时拧腰旋身,虽然出手是指人头扎人面,但走大劲时,手肘主要是沿着心口一线往来,属于十字扯钻的打法。看来这孙青铜确实得了庞秋实的武艺,难怪张锐芳这么看重他。

孙青铜撑着胳膊抢攻,拳劲就有点短促;左右拉转,发招就有了定规。而他学的是庞秋实那一路,始终要有旱地撑船的挨挤劲,站在桌子上不便借力,杀伤力便大打折扣。

童倚桥荡悠起来,抓着孙青铜的衣服,就踩着桌沿转绕。孙青铜让童倚桥扯得打不出断劲,又怕给他带下桌子,也不敢往下推他,拉扯之间童倚桥就占了主动。

二人就在桌上摔起跤来,此时却看出了筋骨沉实的好处,任孙青铜手脚到位,却搬弄不动水缸似的童倚桥。就见二人抓在一起,孙青铜拧身挂塌,右手揪着童倚桥的衣领子将肘子一挑,右腿别在童倚桥身前绷腿一蹬……这要是一般人,肯定就被揣抛出去了,可童倚桥身子一沉,起手将孙青铜的肘子搬开了,左手抓着孙青铜的领子就往后拽。孙青铜已成背势,将头往后一撞,左手倒抓一把,童倚桥偏头闪过,孙青铜缩身脱开,同时将腿反撩,踢出一个白马翻蹄。

童倚桥习惯了转身,若放在平地,他一去一回正合宜,可在桌上回转不便,也是硬着头皮倒抓了一手。凑巧插着了孙青铜的大腿,孙青铜乱中起腿,又不敢蹿身躲闪,童倚桥抄腿钻裆,一个“七寸靠”把孙青铜扛了出去。

孙青铜一头跄出,也顾不得难看,就手脚一铺,整个身子趴在了桌面上。而童倚桥双臂兜撑,前手护心,后手护腰,提腿又转了一个“阴阳鱼”。

孙青铜功底果然好,一个蜈蚣跳弹了起来,老远就来了个扬手跃步点钢锥,压拳面把胳膊扎了出去,而后三环套月、勾搂揙打,步子一并,连走“白虎提”;上步也不再是直进闯门,而是脚走外弧,连抄童倚桥的脚踝骨,一阵就把童倚桥逼到了桌子沿。

桌面打法虽然能显出孙青铜的轻功,但螳螂打法多是过步过身,一交手奔眼搜裆,错身闪过;闪身的同时使手脚勾住对手,而后施展连续打法。桌面窄仄,便难以腾挪过身了。

张锐芳走到黄书楷身边,凑着笑脸一阵嘘寒问暖,言谈间不断对着孙青铜指指点点。黄书楷却是连连摇头,隐约听到是“确实没得真传”之类的话。

童倚桥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势逼得转换不灵,再不突破只会被逼下桌面,两手本能就去推按孙青铜的肘子,孙青铜金龙合口,翻扣住了童倚桥的腕子往后退了一步。童倚桥顺劲旋转,孙青铜却将左手一穿,斜打咽喉。童倚桥一扬脖子中门大开,让孙青铜右手一个摆肘击在了胸口。童倚桥缩胸抱拳,力道传到了腿上,孙青铜曲肘捏拳,发疯一般,照着童倚桥的咽喉“哒哒哒”连捣三拳。童倚桥连人带桌子一并翻了,将地面腾起了一阵尘雾。

黄书楷本来有些轻视孙青铜,见他打出这一手,不禁道了一句:顺手拨簧!?

顺手拨簧是原传八大招之一,黄书楷的传承没得着老谱,他也只是知道这手藏在小架里,具体藏在哪里也不清楚。这缘于两支传承中间出了点问题,黄书楷不便再向旧日的恩师索求了,便时常安慰自己,反正总在练拳,即便不能具体摘出,顺着劲路也能打出这一招。可万没想到,这手竟是藏在金龙合口里。黄书楷的心情复杂起来,他明白了庞秋实为什么对孙青铜如此不放心了。一旦孙青铜这一支得了内功,他便可以谎称自家是真传了。

童倚桥拍拍屁股起了身,举胳膊在脸上蹭了一把,带着唱腔道:“忽而恶气扑面,恐孙教头手脚无用而含血喷人,故而甘拜下风。”

孙青铜“哼”了一声,不再理会。童倚桥整整衣冠站到了袁镜仪身旁,见袁镜仪脸色不对,这才看到在黄书楷身后站着一排衣着讲究的生面孔,想来是赊旗镇的商家了。

张锐芳面带微笑,过来为众人引荐童倚桥,那些人操着山西口音,连道“惭愧”,说没想到周口的掌柜都有如此身手。孙青铜又在张锐芳的引领下向黄书楷道了歉,黄书楷努力拿出一副宽厚的样子,约定日后好好切磋。

童倚桥面上的苦楚掩盖了眼中的愤怒,这才明白无意中被张锐芳利用了。他对张锐芳淡淡地笑了笑,又回到了袁镜仪身边。

张锐芳又朗笑着向众商家介绍袁镜仪,道这是我们瑞昌的二少爷,跟大少爷一样,也是个嗜武成痴的人。袁镜仪没有辩驳什么,冷冷地站在一旁看张锐芳如何表演。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嚷着什么“把狗头留下”,接着马蹄声震动如雷,烟尘腾起处,一队快马冲进场院,就围着四边跑开了圈子。

众商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呆了,跟着拥挤的群众就往帐子里边躲。孙青铜赶紧鼓吹角号,练勇们也是拉马亮兵器,整个场院霎时便乱作一团。

张锐芳挥舞双手,喊着:“不要惊慌!不要惊慌!”做了狗腿子的康狗子跑了过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是吃人虎狼牙鹞子!”

袁镜仪也跟着慌乱起来,不知道这是搞的什么名堂。难不成张家驷骗过张锐芳进了寨,与捻子里应外合要破寨了?

这一队有三十多人,都同样的装束:上头黑巾包头,下边黑布绑腿,中间也是黑布裤褂。细分辨却是两队:一队手执利镰,背负藤盾,身挂绳标,腰别匕首;另一队是钩尖砍刀加钢钉大棒子,那一棒子的铁钉,莫说打人,沾着就是一层皮。

两圈下来,场院就给他们弄得尘土飞扬。孙青铜这边人马也相当麻利,此时也已经上马驰骋,与张家驷的人且追且堵。袁镜仪看到举着大刀顶在前边的都是家里的护院,这些人练的东西很简单,就是搬扣片旋刀,大劈大砍,生崩硬磕。插在大刀后边的是一圈花枪,这也是家里的护院,练的也不多,就是劈封枪与拿扎枪。马场的伙计跟杨振亭的兄弟却不在当场。

张家驷背插令旗,打马出队,到了近前也不下马,就打量着一身官服的黄书楷,对张锐芳道:“听说团练大人过来监督训练,前些日子我不在,错过了练总的竞选,我听人说你当初有言,‘谁有本事谁干练总’,现在我就试试你的本事!”

张锐芳呵斥道:“见了大人还不下马!”

张家驷也没个称呼,直接道:“既是演练,就当照实比对!大敌当前,安敢拘于礼节!嘚!嘚!”一拨马头,“你出几个人,咱们正经比一比!若是不然,我就打下你这演武场!”

张锐芳赶紧向商家掌柜解释,“这人是我堂侄,为人粗犷任侠,想必是把明日的演戏提到今日了,诸位不必恐慌,权当一场大戏。”

张家驷打马转了两圈,一眼认出了袁镜仪,“是你把老三收拾得不轻啊?哈哈哈!怎么?你的人马呢?”

袁镜仪恨恨地看着张家驷,张家驷一阵摇头,“你不用怕,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听说你不费力气掌了镖局,你的镖师呢?拉出来我给你验验!”

众商家一阵私语,张锐芳便替袁镜仪做了解释,说瑞昌镖局早就关张了,袁镜仪不过是个好武的少爷,诸位都是做生意的,应当知道,生意上的许多难处,不是靠打就能解决的。

众商家又是一阵点头。张锐芳似是早有准备,镇定道:“四虎,你常年在外,不知道家里的变化,胡言乱语我不怪你,你既然要比,也不用多,咱们分拨比试,先各出五个人对决怎么样?”

张家驷就将背上的红色令旗扯起来摇了几摇,却见马队换型,真就冲出来五匹快马。

有兵马起哄,这二人全然不把当场众人放在眼里,俨然成了一方之主。孙青铜也吆喝几声,叫出来五骑人马。这些人一个个喉头攒动,咧唇咬牙,好似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十匹马南北列阵,张锐芳一声令下,好汉们双股一夹马身,挺着大枪蹿了出去。张家驷也将令旗一挥,马蹄声一片混杂,人也如同恶鬼一般,喳喳叫着,都是一副喝血吃肉的姿态。

张家驷的兄弟双手各执兵刃,左手是弯钩大砍刀,右手是一件粗大的单手狼牙棒。看张家驷那条,是一根铁棒戳着一个大木疙瘩,木疙瘩上满是尖钉,看着就让人皮肉发毛。

生死之间不敢儿戏,头两匹马已经碰在了一起,这边挺枪直戳心口,那边迎着枪尖马不停蹄,却将左手大砍刀一翻一磕,用那刀头的尖钩就将那枪杆钩拿住了,那怪刀被胳膊架着,十分稳固,顺着枪杆就滑了过去。枪已刺出,再收却回不去了。两马一错蹬,大棒回手一抡,正中后心那个斗大的“勇”字。人借马力,将那狼牙尖刺回拉一带,“长枪勇”那鲜血瞬间就湿透了后背。

另一个练勇挺枪来救,那“大棒子”踅马而回,待枪来时,砍刀一翻,钩住枪杆,大棒从下一抄,两下合力便锁住了枪杆。双马冲到一起,练勇眼看双手不保,也只好撒手丢枪,两手一空,被一棒扫在胸上。随着大棒扯起,胸前血肉便是一团模糊。

大棒子杀得兴起,不用其余四骑动手,就乍着胳膊在场中盘来旋去。剩余长枪练勇拖枪立马,不敢向前,两下高低立判。张锐芳无奈,只得收兵认输。

第二队再比,却是五对五的步战,练勇一色的大刀,对方却是藤盾镰刀。那镰刀在夕阳的余晖里闪着寒光,单在气势上就压过一头。

孙青铜在队前比划着,跟练勇讲,那镰刀只能钩割,不能刺击,而且撩砍之时必须翻手,抓住这个空当,以刀背的厚重可以压住他的变化。

练勇们暗自赌气,随着一声令下,合阵杀出。那“五把镰刀”也张牙舞爪,曲绕迂回,奔跑着就冲到近前,碰头之后也不急着交手,三盘两旋又绕到了对应的“大刀勇”身后。

袁镜仪都看得脊背发凉。场上的练勇更是端刀危立,不敢出刀,三两下就被打散了阵形。

虽说镰刀略显笨拙,但配以藤盾便有了弥补,只见那五人就在地上执盾翻滚,使地趟打法钩割腿脚。大片刀无处下手,被人三滚两翻撂倒了一片。也得亏是比武,“狼牙兵”只在翻滚之间用镰头往脚踝上磕砸,如果镰头一翻,那脚筋早就断了。

速战速决,张锐芳又落了个惨败。张家驷坐在马上哈哈大笑,左手提着镰刀,右手举着大棒子,冲孙青铜一比划:“嘿嘿!教师爷也过来试试?”

张锐芳铁青着脸拦住了孙青铜,孙青铜傻愣愣地看着,头皮都跟着一麻一麻地,切实体验到杀伐之术跟拳脚踢打完全不是一种情形。

袁镜仪也因此理解了买明伦的谨慎。看赊旗镇来的客人们,一个个面色惨白,惊魂不定。

张锐芳冲张家驷使劲点了点头,道:“好。好、好、好!真好!”然后对黄书楷道:“黄大人,你都看见了,我没什么话说。”

黄书楷道:“练总一职早已确定,孙教头的武艺也绝非一般,只是团练刚刚组办,有待日后再论成效。不过也正因如此,有许多职务暂时空缺,这位兄弟既然在练兵上有过人之处,督抚大人又求才若渴,如今赶上报效国家的好时机,待我回去禀明大人,必然不会亏了你一身好武艺。但此时此地,依照约定,一切还是由张练总做主。”

张家驷也不下马,一抱拳道:“感谢大人赏识,只是我这一队人双脚已然绑在了马上,不便下马行礼,还望大人体谅。”

黄书楷道:“不妨不妨。”脸上笑着,心中却有了顾虑,也不知道他这一票有多少人马,若是就地造反,单凭张锐芳恐怕收拾不住。又对张锐芳道:“对此你要写一份文书呈上。”

张锐芳连声道好,又向四方赔着笑脸道:“团练有张家驷,水寨之幸。”然后安抚赊旗镇来的商客,道虽是突然了些,却也把明日的演练提前演了。夜风寒凉,大家先去店里休息吧。

张家驷旋过马来,一脸鄙夷地看了看袁镜仪,又哈哈笑着,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率着他的狼牙鹞子扬长而去。

童倚桥对袁镜仪道:“这是有预谋的。咱们都给二爷玩弄了。”

“他跟张家驷勾结?”

“说不准,但张家驷肯定受了什么刺激。经此一闹,二爷以进为退,推出张家驷而保存了自己。当着黄书楷的面儿,张家驷若不服从,胡豋云回头就能调来团练剿灭了他,而有这一队人马在,胡豋云就不得不重视张锐芳,又会让张锐芳看住张家驷。如此一来,张锐芳便可以以扩充军备为由向胡豋云申请粮饷,为了表示瑞昌外强中干,也必然不会让咱镖局开张。”

袁镜仪突然发现,自己近来也一直伤身劳神地忙活,可除了在买明伦那里见识了点拳法,此外什么收获都没挣到。想到一门之内都充满算计,出了项城还不定是个什么样子,一时竟然有点心灰意冷。

童倚桥的心情也很不好,却安慰袁镜仪,道少东家不要气馁,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不过是我们太信任别人了。放在以前,我也不会上这些当,不过是跟着少东家,随了宽厚便大意了。

微风吹来,袁镜仪若有所思,感觉有些乏力,看了看童倚桥,甚至不确定童倚桥是否真心对自己好。但他宁愿相信童倚桥是好的,无力地道,回去吧。

  四十七、云遮日月



破败的房舍被黄昏的光线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漫天燃烧着惨红的忧伤,袁镜仪孤单地走在路上,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冰冷。进了大院,老远就听见老娘跟人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戏,那喜庆劲儿像张家骠要成婚一般。

袁镜仪喊了一声娘,于氏停住了舞动,先是关怀了一番,然后又让袁镜仪在路上多照顾大哥,不但要保护大哥的安全,也要维护大哥的脸面。

袁镜仪很不明白,于氏道:“你们不是要去赊旗镇了么?”袁镜仪更不明白了,于氏又道:“你二大都安排好了哇,难道他没通知你?你不去谁照顾家骠啊?”然后也没了唱曲的兴致,拧着大长腿去找张锐芳了。

袁镜仪生出一阵厌烦,感觉张家办事真是恶俗,时时处处都是欺瞒。想到这事的前前后后,自己像是那看管蟠桃园的猴子,守着偌大一个园子,挂着那样招摇的一杆大旗,却是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一个喽啰都管不住。

袁镜仪苦着一张脸去了老头子书房,也不敲门,怒气冲冲到了老头子身前。

张瑞祺正聚精会神地摆弄着两张棋盘,瞥见袁镜仪进来了,还是鼻尖朝着棋局。袁镜仪不说话,张瑞祺也不说话,抻了一阵,袁镜仪憋不住了,道:“爷,出镖赊旗镇是怎么个安排?”

张瑞祺也不讲棋艺规矩,用指头夹起一方的车、马,连着往前蹿了好几步。然后又换过身份,将另一方的车、马盖在这棋子之上。琢磨了有一阵,才“啊”了一声,好似刚刚发现袁镜仪。

“你说什么?”

袁镜仪就把方才的见闻讲了一遍,说自己一个镖局的掌门,竟然什么都不知情。张瑞祺道:“做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做好。你看你二大,只是简单地腾挪了几步,这就搞得风生水起,你应该支持他才是。”

袁镜仪问自己做点什么,张瑞祺道:“我留着你另有任务。你不是喜欢钻研武学么?继续钻研。回头辅助我将拳理、公案什么的做些整理,最好能画影图形,方便后学参研。如果能整理出一套简单实用的拳谱,将来可以在团练推广,这也是造福后世的善举。”

“那镖局呢?”

张瑞祺道:“这个你也可以做,反正背后有团练撑腰。”

袁镜仪道:“爷,我怎么感觉你变了?”张瑞祺反问道:“难道有哪里不对么?”袁镜仪琢磨了一下,却又说不出什么。

张瑞祺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地道:“你也不要自责了,老梁年纪大了,也应该退了。长虹、玉政是咱家的两条支柱,越是这样就越得管束,不能让他们任意妄为。你如果不愿意支撑门户,可以往后退退,满地的庄稼总是需要人管的。”

“你给我几个人,我要去赊旗镇!”

张瑞祺道:“好啊!找你二大安排吧。”

袁镜仪道:“我想从家里挑,以后不入团练。”

张瑞祺诧异起来:“你要明白轻重缓急,听你二大的吧!你看铁木堂、盛昌,虽说心里很不服帖,可还不是被你二大牵得溜溜地走?”

袁镜仪嘟囔道:“我看你也被他牵着了。”

张瑞祺将棋子往棋盘上“啪”就一拍,逼视着袁镜仪道:“你怎么跟我说话!都说你任性不羁,难以管束,我看果真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得有个过程,我不是把三门交给你玩的!你既然要出镖,那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除了把一圈的马匹廉价卖了,你有过一点进展吗!?我怎么放心你单独行事!”

“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吧?孙青铜闹庙会、郭老师打伤孙青铜、张家骖中陷阱、梁牙纪辞号乃至长虹送马赊旗镇,这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你都透彻得很!你就是一步一步地算计着,形成了现今的局面!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棋子都代表着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用你的说法便是保全瑞昌,从你没做掌门的时候,你就一直在算计如何保全瑞昌。只是你怕大家不能听从于你,所以你也从来不把事情说出来。你故意培养我们生成各自的喜好,然后寻着破绽牵制我们,为此你舍了小爹都不心痛……”

“放肆!”张瑞祺狠狠地抓着棋子,“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我向老人儿打听过了,大爷爷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张瑞祺气呼呼地看着袁镜仪,胡须、袖管都颤抖了起来,可见老头子真是动了火气,用手点画着袁镜仪的脑袋道:“我,没必要跟你做解释,但我不能让你不服气,好,我就跟你谈谈保全瑞昌的手段!”

袁镜仪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祖父的权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张瑞祺颤抖着,又“啪啪”走了几步棋,用鼻子深深呼吸了几口,道:“说说你的道理。”

袁镜仪知道不能争辩旧事,就把如何重开镖局,如何查明悬案的道理说了一番。张瑞祺听后一阵摇头:“年轻无知,思路狭隘,可谓见利而忘危。你就不能反过来考虑一下‘用事之必然’吗?”

张瑞祺团弄着手里的棋子:“若是不去,必然落后别家,往后便没了门路。即便咱家不出镖,捻子攻寨,咱家照样也得出力。换言,是咱家早就上了捻子的名单。救援赊旗,实则是在救自己。你二大这一步走得多好,一招四两拨千斤,都妥帖了。

“能者当之,特别棋局当用特别手段。你还小,说话冒失我不怪你,你就搁在家里瞧着吧!来,你不是看得懂这棋子吗?有没有本事跟我杀上一盘?”

袁镜仪此时想着,横竖都不被重用了,反而少了许多顾虑,便冷着语气道:“我的棋盘不在手上。”

张瑞祺“哼”了一声,转用祖父的口吻道:“不说号上的事情了,我也懒得动气。你二娘回来了,你得空过去问个安吧!这回她给我带回了两件礼物,我都非常满意。”

袁镜仪感觉自己好似没了耳目,竟然什么都不知晓。张锐芳并非没有妻儿,少奶奶陶氏也是名门之后,仗着自家有些财力,时常藐视张锐芳的决断。由于二人时常拌嘴,二奶奶便带着闺女回了娘家居住。张瑞祺一贯是看不上这个二媳妇的,但看眼前情形,似乎变了主意。

张瑞祺脸上显出掩饰不住的喜色,“看这棋子如何?这是你二娘送我的象牙棋子。你二娘又有喜了,如果能给你添个弟弟,你就不是咱家最小的了。”

“宝苓妹妹也回来了吗?”袁镜仪明白了自己的地位,便不再说那些无用的了。

“是,我再给你个任务,如果有幸添生个男丁,便由你来教他练拳。”

这原本是张瑞祺对袁镜仪拳学的认可,但袁镜仪道:“我二大身边高手如云,非但武艺好,而且心肠硬,找谁教都比我强。”

张瑞祺刚刚缓和下来的面孔,又一下子阴沉下来,“你感觉哪个棋子像你?”

袁镜仪看都不看,随手点了一个,张瑞祺瞄了一眼,将桌子抽屉整个拉了出来,抓起那棋子“啪啦”一声丢进了黑洞洞的底部,然后“嚯噔”一下又把抽屉撞了回去。

那抽屉好似撞在了袁镜仪的心口,袁镜仪定定地看着张瑞祺的手。张瑞祺却一眼都不看他,“五年了,你都没反省过来。”而后抓起一个棋子,又往棋盘上“啪”地一拍,道了一声,“走!”

袁镜仪懂了,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幼稚的手段再也不管用了。自从踏进了家门,便是自己顺服的开始,而自己顺服了,这些人便不必宠着自己了。他垂下头,悻悻地离开了书房。

袁镜仪不确定祖父的迅速转变是否与二娘的回归有关,但自己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被孤立了,如此也只好安慰自己,原本就是个候补的继承人。或者缘于牵挂,或者缘于空虚,袁镜仪很想看一看红梅。或者此刻,只有红梅才能理解自己的难受。

此时红梅却有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从一进门,那嘴就一直没闲着。开始袁镜仪还以为张家骠不在家,进门之后才看到,张家骠直挺挺地坐在主位,屋里的光线不是很亮,映得他好似庙里的金刚天王。仔细一看,方才应当是在红梅的帮助下更换新衣,看扣子还没完全扣好,但他却没事一般,就这么敞着领子,看脸上的表情威严而迟钝,好似从来就不认识袁镜仪。

袁镜仪跟往常一般打过招呼,又说想跟兄长商议关于出镖一事,怕外地危险,希望张家骠能留在家里陪着祖父跟红梅,不要跟着二大远行。

红梅吃惊地盯着袁镜仪的眼睛:“你是不是太久没回大院了?老当家安排,二大留守护寨,你哥带队出镖,你一点不知道吗?”

“带队?带哪的队?”

“当然是联盟的镖队了。你一天的都瞎忙什么呢?这都不知道。”红梅看了张家骠一眼,张家骠的嘴角微微翘了一翘,眼角也故作精明地斜了一斜,显出一点心领神会的得意。

袁镜仪很不明白,张家骠怎么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么累人的姿态。“哥,镖局哪来的人?”

红梅抢过话来:“枉你是三门掌柜,盛昌镖局不是镖局?”

“真跟盛昌合作了?尚家那俩儿子是什么货色!这是谁的主意?”

红梅的语气刻薄而嚣张:“这是老当家跟二爷议出来的主意!尚家怎么了?人家可都是敢作敢当的爷们儿!”

袁镜仪有些糊涂,理了一下思绪道:“一定有诈!”

“瑞昌出钱,盛昌出人,打两家字号,有什么诈?二弟,我看是你疑心太重了。姐劝你一句,疑心太重,总办不成事,要学二爷,别学大爷。”

“为什么让大哥带队?”

直到现在,红梅没让张家骠说一句话。“你哥是长子长孙,光耀门楣的事情他不去谁去?”

“你这么放心?”袁镜仪质疑道。

“我只盼着家骠好,家骠愿意去,我就支持他。况且你哥武功盖世,有谁能拦得住他。”红梅两眼含情地看着张家骠,张家骠也显出一副陶醉的样子。

“哥,尚家是尚燕虎带队吧?你可得防着尚家点。”

“镜仪,心胸要开阔。我看你的状态很不好,我跟你姐都很担心你啊。经络畅通,心胸开阔,你是怎么练拳的?”

“二弟呀!你要不放心,你也跟着去呀!站在你哥身后也就是了。”

“去也不能跟尚家合镖。尚家就是属狗的,有了便宜就凑上来,出了事情就往瑞昌推。”

“二弟你这思路就不对了,做买卖不就是这样么?难道你愿意把烂事往自己身上揽?”

“姐,我是说,要出镖也不一定非要跟他们合作吧?”

“那你去跟你二大说去!”

“二大?我看就是他舍不得出人!咱家就去我哥一人?让他去给瑞昌打旗啊?这倒好了,倒成了咱家去分人家的吃食了,也难怪只有我哥愿意去!”

“二弟你另有私心吧?你哥好不容易有个出头的机会,看你横的竖的不愿意!你能做了镖局的主,去尚家把这约定退了就是了!你跟你哥两个人去,一个打旗,一个喊趟子。”

张家骠也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好似傻子是袁镜仪。“镜仪,尚家没什么不好的,而且又是咱家分号,不用白不用。你跟你姐争执什么。”

袁镜仪不再说话,他迅速盘算了一下,但也没发现这事对红梅有什么好处。

“二弟,小肚鸡肠是做不成大事的。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好朋友?都是好朋友,你赚谁的钱去?天真害死人啊!”

“姐……你……”袁镜仪不得不怀疑红梅,虽然不知道她的用意,但张家骠能说出这一通道理,指定是她一遍遍教出来的。

“还说什么呢?你那点心思我知道,你虽然不是大爷生的,但跟大爷一个窝囊品行。又想得实惠,又想得名声,整日怕别人贪图自己什么。想要又不说要,别人得了又妒忌。你想把三门搞大,想做瑞昌当家,这谁看不出来?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假装意气用事,弄得跟全家都得求着你似的!你看你把自己弄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整天还得拿着故去的人做借口。你可怜啊!可惜了你的名字,怎么一点看不清自己。”

袁镜仪感觉一阵刺痛,真想不到,昨日里温柔体贴的红梅,今日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要说大家都不对,那为什么都指着是自己错了?

“不傻就不要装傻,一天的骗谁呢!可骗了又有谁信呢?别人都心术不正?就自己一个好的?从你回来,车马店接连出事,梁牙纪辞号、郭书嫛回家,长虹、玉政被贬,马场歇业……你去街上听听,二虎、三虎、尚燕虎,人家不怪瑞昌什么事情,人家骂的就是你一个人。”

袁镜仪无话可说了。

“我看,如果你再回去种地,绝对没人再拦着你了。三爷都走了五年多了,不要什么事情都赖在三爷头上,该自己承担了。”红梅用眼睛一瞟一瞟地白着袁镜仪,咬着牙根道,“装傻充愣活遭罪。”

“镜仪,要不我介绍你跟项大郎认识吧?我感觉你现在状态很不好,应该与你练拳的方式有很大关系,你跟项大郎学一学慢拳,和缓无求,淡定从容……你啊,就是求得之心太重,当你懂得了舍得,‘由舍而得’,也就没了这些烦恼了。”

袁镜仪看着红梅那两瓣唇一张一撮的,时而摇头时而叹气,跟张家骠夫唱妇随地给自己出着主意。想说点什么,却又感觉话不投机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就听着贵五很欢快地叫着:“少奶奶!少奶奶!红梅!”

红梅的脸唰就变了颜色,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一边整着衣襟一边摇步走出门去。不等红梅走到临街门,贵五已经开门进来了,刚要跟红梅一阵叫嚷,被红梅一声干咳制止住了。

袁镜仪看了一眼泥胎似的张家骠,迎着走出门来,贵五探头一见袁镜仪,吓得浑身就是一哆嗦。袁镜仪狠狠挖了贵五一眼,径直走出门外。

贵五先是要躲,而后又壮着胆子追出来,嘴里连喊“二少爷!”袁镜仪却不理会,红梅把袁镜仪喊住,贵五赶忙追上来,带着满脸的羞愧道:“二少爷,我正找你呢。”

红梅使个眼色,拦在二人中间,很关心地替袁镜仪整了整衣服:“二弟,以后坦诚一点,人坦诚了,仇人也能做朋友。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没人那么稀罕自己。你看大爷,花了那么多银子讨好乡里,到头来是个什么情形?听话,啊……”

她口里的香气扑在袁镜仪耳朵上,花瓣一般地柔软,亏得袁镜仪一身落地生根的桩功,竟被红梅轻轻推着,稀里糊涂地被送了出来。

他又怎么会知道,张锐芳早给红梅出了主意,袁镜仪肯定不会安分地料理庄稼的,而且即便孤单一人,他也会私自行动,赶赴赊旗镇。此时随便找个罪过就能将他挤兑出去。只要张家骠表现得好,自然就顶替了他的位置。张家骠一个人自然不成,但有红梅辅佐,那就比袁镜仪有用多了。

张锐芳向红梅做了承诺,一旦自己当家做主,必然成全他俩,哪怕是张钰芳宁死不答应,也会分几个铺子出来给红梅打理,甚至把镖局给她。而且张锐芳也透了实底,自己对老号没什么兴趣,一来自己看重实惠,二来继承老号得不偿失,老当家就是最好的教训。

红梅盘算着有理,但凡有自己说话的机会便好,且一步一步来吧。张锐芳暗示红梅:“二大只能保你留在家骠身边,可家骠听谁的,现在还难说。你想要过好,就不得不考虑镜仪的位置了。”

红梅请求指点,张锐芳道:“庙会一闹,反让袁镜仪捡了个便宜,大有乘风而上之势。好在他还代表不了张家拳学,且便宜也没有那么好捡。”张锐芳颇有深意地道,“这里头,大有经验可借鉴,你好好琢磨吧!”

红梅琢磨了半宿,突然就想到了张铤芳。

看到得意忘形的贵五,袁镜仪也忽然感觉到,自己真是钻入张铤芳的谜团太久太深了,一味关注街上的脚印,却忽略了眼前的变化,连贵五都背着自己做事了。在野外的五年,自己尚能嗅探到大院里的丝微变化,进了大院,反而自做鼓皮荒废了耳目。

站在无尽的黑夜,越过田地,远处是层层叠叠模糊的房舍,袁镜仪感觉到了一种欲哭无泪、哭笑不得的苦涩滋味。如果说五年前是意气用事,刻意地孤立自己,多少受了些身体上的苦,而此时,却是内心真正的孤独。这份孤独,又好似一丝冰冷的气息,看不清本末,又找不到人倾诉。

袁镜仪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夜里他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在梦里都感觉到了夜风呼啸,直呛口鼻。袁镜仪站在地头,看到四野一片荒芜,镖局的人马浩浩荡荡,接连不断地从寨子里走出来。摇晃的风灯都连成了一条光线。队伍里有镖师,有趟子手,有空驮子,有骡车……三角镖旗在火把的映射下鲜活刺目,有“瑞昌张镖”、“盛昌尚镖”、“顺昌张镖”、“铁马杨镖”……

车马不断地在荒野汇聚,黑压压的彻地连天。张瑞祺额外精神,雄赳赳取了号旗交到张家骠手里,再由长虹乖乖地接住。张家骠是头趟出镖,先按方位时辰拜了喜神,然后又别了父母,这才提刀上马。

带队镖头是尚家兄弟。尚燕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里挎着雁翅长刀,耀武扬威,左右乱看。

尚雁鸿比他兄弟还要光彩,身边有人给他提着灯,座下是踏雪乌骓马,穿着一身金线泛光的褂子,腰里斜挂着雁翎大刀,威风凛凛,岿然不动。

开路镖师是瘸子张家骖,骑一匹毛色古怪的白唇花马,人模狗样地将一口朴刀压在马鞍鞘上。

张家骠并在他的身边,跨坐一匹厚背黑马,马背上横压着他那铁锁扣的西洋鞭。马前还有个小子给他坠着镫,仔细一看却是贵五,此时也自鸣得意地扛着脖子。

然后人堆里还有孙青铜、庞秋实、黄书楷、华明珠……瑞昌封号多年的镖旗又重新挂了出来,头一支“乾坤正气”,后一支“纯正不曲”。

一个红衣姑娘打着灯笼跑到了张家骠马前,张家骠就俯下下来耳语了几句,然后这女子又打着灯笼跑到了尚燕虎身前,尚燕虎又俯下身来耳语了几句,然后这女子又打着灯笼跑到张家骖马前……那灯笼晃来晃来,马蹄也踩来踩去,女子似有说不完的话。

队伍缓缓移动,聚成一团的队伍又拉成了一字长蛇。长蛇蜿蜒前行,渐渐分离开来,张瑞祺傲立风中,扯着嗓子高喊“合吾——”,那胡子在风中抖得快要掉下来了。他喊得很是硬朗,听着就是“哈”的一声,随着收口拖出了尾音,张家骠紧跟着接上,之后是尚雁鸿,然后是尚燕虎,那声音儿叠在一起,此起彼伏。

袁镜仪找来找去,却唯独不见自己。

拳谱有言:天地交合云遮月,武艺相战蔽日光。说的是一步进身,使对手双眼失去作用,而我精练近战,必然一举拿下。没想到,自己练到了拳打三节不见形,此处却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

  四十八、起镖赊旗



第二日醒来,袁镜仪听到院内一阵嘈杂,嫚子、妈子都吵嚷着要上墙头看镖队,那欢快劲儿多少年都没遇着了。伺候袁镜仪的小嫚子高兴地问,二少爷要不要出去看看?袁镜仪看着她那副心急的样子,道你好奇就出去看吧。这嫚子就顾不得袁镜仪了,一溜快步去了前院。

锣鼓声响了起来,不知谁吹起了唢呐。听着那时而粗哑时而高亢的特殊音色,袁镜仪心里生出一阵悲凉。这是要出镖了吧,袁镜仪曾经也盼着这一天,他会在接过镖旗的一刻告诉自己,为了保护全寨父老不受伤害,他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或许还会当众说出来。但此时,这些都跟自己没了关系。

袁镜仪将脑袋埋在被子里,锣鼓声儿是小了下去,可心底的马蹄声却又响了起来,它们就踩着自己的心口,一匹一匹地走过。

正烦躁着,传来点点触触的敲门声,袁镜仪烦躁地嚷了一声,贵五鬼头鬼脑地探了进来。

袁镜仪披着衣服坐起来:“五哥有事?”

贵五转过身去回避,哀怨地道:“能有我什么鸟事。”

袁镜仪道:“怎么没跟着出去?看都不看?”

贵五道:“都说了,有我什么鸟事。”

贵五自早嘴贱惯了,袁镜仪也不怪他,问为啥。贵五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二少爷,二爷说我跟二少爷走得近,让我以后就跟定二少爷吧。”

袁镜仪心烦道,行了!行了!

贵五却是一阵唠叨:“少东家,我还是叫你二少爷吧!我看二少爷也当不稳当东家了,就是当上了也没什么好儿,二爷跟那尚燕虎、张家驷,合起伙来挤兑三门,二爷跟张家驷勾结,貌似竞争惨烈,实际养敌自重,远交近攻……”

“行了!”袁镜仪断喝一声,“你是来指责东家无能的吗?”

“不敢,”贵五收了唠叨,“是宝苓小姐来看少爷,因为久日不见,竟然有些羞怯,特叫小的前来叫门。”

贵五从进门便不敢直视袁镜仪的眼睛,但在说话的时候,又偷偷地观瞧袁镜仪的脸色。袁镜仪只是懒得见他,却并不知道,贵五也是没脸跟他了。

贵五喜欢红梅,但他没想到,红梅却一心要做少奶奶。原本红梅看不上贵五,但在最痛苦的时候,却又无人可求,便勾引着贵五,做了个跑腿传话的。这其中,就有跟尚燕虎的联系。红梅看出尚燕虎是个霸道却又莽撞的人,而且武艺也不差,一怒之下出刀杀人的事情肯定做得出来,便写了一封信交给了尚燕虎,暗示张家所有爷们都想着瓜分了三门,但有袁镜仪与张铤芳的名分在,自家人又不好做什么,而一旦镖局没能开起来,袁镜仪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盛昌到时可以完全独立,所以暗示尚燕虎从中取利。

红梅料想,尚燕虎杀死袁镜仪的心都有,但畏于名声,只能正面出手。有了这封信后,便有了替罪之人,这就消除了尚燕虎的顾虑,而红梅便可以利用外敌牵制袁镜仪,逐步瓦解瑞昌,不断地给自己出气。

可没想到尚燕虎有了把柄,反而威胁红梅做起了奸细。贵五便不得不多方周旋,帮着给红梅解套。袁镜仪遇刺,便是尚燕虎安排的,如此算来,红梅也有参与。红梅怕事情败露,便想着法儿与盛昌走动,企图直接接触到盛昌的杀手。

女子出门不便,红梅也只好一边控制张家骠,做出样子给满寨的人看,以此提高自己的价码;一边给了贵五丰厚的打赏,使他能够尽心办事。

由于红梅还没拿住他的要穴,他也时常拿着借口,就在张家骠面前与红梅眉来眼去,企图做一些含糊不清的勾当。

秘密就像一条珠线,将这些原不相干的角色串联在了一起。因而,每当贵五见到袁镜仪眼中的悲悯与痛苦,心中也会生出一阵愧疚,但他也知道,自己往后只能越陷越深,在反复挣扎之后,对袁镜仪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反感,也只有这样,才能够压下心中的纠结。

“二哥懒虫!还没起床。”说话的是长成半大姑娘的小妹张宝苓。张宝苓好似就不曾离开过大院一般,跟袁镜仪一点也不生分,不容分说,拉着袁镜仪就要出去看镖队。

袁镜仪梦还未醒,胡乱地问了几句,张宝苓天真稚嫩,只是笑闹。袁镜仪很想问问,是不是张锐芳让她过来的,但看着张宝苓一脸无邪的笑容,想到自己在田间的时候,宝苓也总是这样逗自己开心,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出了门才发现,红梅站在外头。袁镜仪明白了,是啊,宝苓在家的时候,就与红梅一直交好,定是红梅告诉了她许多事情,要给自己一个惊喜吧。只是守着红梅、贵五这两个昧心扯谎的人,以后少不了被利用了。

行走在房舍之间,袁镜仪突然感觉到,这偌大的一座宅院,真的就像极了一方棋盘,而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可以用上的棋子。虽然不悦,但不想惹得妹妹失望,便一路听着闲话登上了墙头。

墙外旗帜招展,人马拥挤,镖师们手抓辔头,压着腰刀,也无需号令,凭借旧日的默契,自然便布成了阵列。

随着张锐芳站到队前,锣鼓收声,群众也停止了议论,张锐芳张手示意,开始连嚷带叫地喊话:“各位,叔伯、兄弟们。我,今日颇感痛心,为何?当我,每夜站在此处,望向寨集,只见夜色漆黑少见光亮。这又是为何?为何!?怕招贼匪不敢点灯!我心痛!心痛!”张锐芳捶胸顿足,“太阳未等落山,村寨就是一团死寂……”张锐芳勾着脑袋,好似真是十分痛心,“你们睡眠可安?”又泪眼婆娑地扫视四下,缓缓吐出几个字,“这是煎熬。”

张锐芳振动双臂,开始在马前转悠,声音也一声高过一声,生怕有人听不见:“周口,自古是旱地耕作,然而,每遇雨季,大河决提,洪水如虎,吞噬万物,一年劳作,化为乌有,忍饥挨饿,何堪痛苦?”

张锐芳对着众乡亲、众镖师做了长长的一揖:“作为镖师,身怀杀人绝技,可即便如此之艰苦,却没有动摇,去落草为寇,我!拜谢各位!身为镖师,非但要心存道义,更要身备勇气,为此,我等借钦差天威,先自出击!以安百姓……”

袁镜仪心神恍惚,这跟昨夜梦中何异?打头的真是尚燕虎,铁木堂却一人没在,华明珠跟他二位师弟也随在其中,其余人马,多是盛昌镖师。华明珠朝袁镜仪一个劲地挤眉弄眼,而姜积德又挤在群众堆里,跳着脚地看华明珠。

先头来的赊旗镇掌柜,有不少站在队前欢送,马稚儒与吴西贝站在一处陪着他们。

张锐芳一直喊到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说到一些关键字眼,一提声调都差点失音:“赊旗镇过来消息,捻子放火烧了会馆、商铺、村舍,所毁财物不可计数。即便如此,捻子还不死心,又在外围掐住镖路,赊旗镇镖师拼死守护,可惜财物依然无法运出。而各地团练自顾不暇,再无救援必然失守。而阜阳的白莲教首领王庭桢,竟也率队而来,扬言拿下项城。打下项城,即是控制了渡口,占了运粮捷径,到时莫说周口镇,就是整个中州,北到黄河,南至长江,再无我等安身之地。”

说着说着,张锐芳的声音越来越低,好似含着许多愧疚:“守寨需要人马钱粮,镖路若是断了,收入也就断了。所以,我们救赊旗,也是救自己!”张锐芳又看向赊旗镇的众掌柜,引起了一片赞美之声。

“今日,是一个吉日,我瑞昌与盛昌协同应对危局。今日,就由我!代表项城百姓,拜谢各位,旗开得胜!顺风顺水!”

一席话慷慨激昂,扫尽阴霾,激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斗志。那马匹都骚动起来,咬着嚼子,磨着蹄铁,镖师们一个个大把拽住马辔头,浑身的肌肉也跟着鼓动着。

张锐芳鼓了鼓劲,做出了最后的嘶吼:“而今!我们不比武艺!不比排场!我们但比血性!但比义气!话不多说了,吉时已到!起拔出镖!”

在热血沸腾的欢呼和鼓乐声中,众镖师纷纷上马,但见镖车一动,锣鼓家什一齐停了,尚燕虎扯起脖子,高喊一声——“合——吾——”,气息自丹田向上冲顶,经胸腔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吐字之后,尾音转得浑厚低沉,一口气响了老一阵。

尚燕虎喊完,趟子手便再接上,“合吾”之声便延绵不绝,霎时间杀气腾腾。

袁镜仪看到华明珠骑在马上,还一个劲地向后看,朝自己做着鬼脸。袁镜仪很不自在,张宝苓却嬉笑道,二哥,那个姐姐老看你。袁镜仪道,谁?张宝苓道,你不认得她?背插宝剑那个,女扮男装的呢!

袁镜仪心里忽闪了一下,再看华明珠的腰身,果然就比男子细软了不少。袁镜仪已经不愿再想这些了,看人家却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唯独自己不能投入。除了华明珠,还有两双眼睛在留意着袁镜仪,一双是姜积德的,另一双则是红梅的,那目光急躁酸涩,转而又冰冷如刀。

待最后一位镖师离了村口,锣鼓唢呐再次吹打起来,张锐芳春风满面,引领西帮掌柜进了会客厅。张宝苓站在墙头叫了他一声,张锐芳美滋滋地看看女儿,又冲袁镜仪很有气度地点了点头。

袁镜仪看一眼宝苓与身边的红梅,虽说这小妹能言巧辩,却只是嘴皮子上的机巧,小小年纪,便被人当做了棋子,袁镜仪不忍去看这些单纯而活泼的笑容。既然处处有人替自己做主,那自己反倒省出心思来了,袁镜仪眼看着满街的乡邻陆续地散去,丢下张宝苓,独自下了高墙。

走入院落的时候,当面正遇着张钰芳。张钰芳眼皮浮肿,表情淡漠,只是眼神显出不曾有过的刚毅。袁镜仪叫了一声“爹”,问,你怎么没出去看?

张钰芳笑了笑,道有什么好看的。这一笑袁镜仪才发现,张钰芳把那一溜小胡子刮了。袁镜仪奇怪地看着他爹,道:“爹,你这是……”

张钰芳又苦苦地一笑,对袁镜仪道:“孩子,凡事都得往前看,没什么不可改变的。好好长进,别学我。”

袁镜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来张钰芳这是剃须明志吧,也笑笑道:“爹,你也……”想来张钰芳也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

张钰芳拍拍袁镜仪的肩膀,道:“慢慢来吧,日子还长着呢。”

看着张钰芳大步而去,袁镜仪也振作了几分。暖风拂来,锣儿鼓儿的声响也炊烟一般飘散了,庄户们赶着继续自己的营生,街道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太阳喜气洋洋地看着寨集,地上、树上舒展着一簇簇的嫩绿芽叶,空中也多了些许鸟儿,婆娘一般叽叽喳喳地吵个没完。袁镜仪看到自己的爷爷也拔起了腰背,凑在一堆老汉中间又说又笑,那样子得意而满足。

一户门楼的阳光里,四五个婆娘一人抱着一个笸箩,就坐在石头台阶上弄着什么庄稼颗粒。见袁镜仪走过,便凑在一起,又鸟儿般叽喳起来。袁镜仪听到她们议论着张家骠跟红梅,大意是说红梅是个好闺女,是个苦命的闺女,只是那啧啧的口气,说笑多于同情。

似乎没几步便到了车马店。掌柜房里,童倚桥却在马稚儒的监督下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张钰芳也站在边上,将手中的账本翻得哗哗响,整个场面露出一种励精图治的气势。袁镜仪感觉无趣,就搬了把椅子出来,靠着北墙坐下,像条老狗似的,看着客人往车马上装载货物。

宋景充也不顾忌客人的眼光,就站在阳光下打着一套慢拳。说是拳也行,说是戏也可。

遥听着练武场里又有人在争论着什么,宋景充却半闭着眼睛并不关注,在阳光里悠来晃去,悠然自得。袁镜仪索性也闭上了眼睛,感觉阳光抚在身上,虽然暖融融的挺舒适,可胸中还是堵着一块化不开的气团。

二层的走廊上,一个小把头指使着两个小伙计往护栏上晒被褥,待挂好了又甩着木棒扑打,尘屑棉絮就在阳光里扭曲着往下落。袁镜仪被呛得打了个喷嚏,遮着眼鼻冲上面就喊上了。

小把头赶紧喝住了小伙计:“瞎了你的狗眼!”揪住耳朵就将人压在了栏杆上,看是袁镜仪站在下边,赶紧向二少爷赔罪。

掌柜打骂伙计的事情经常有,掌柜都伺候不好,还怎么应对那些刁钻的客人?大的有理,小的可怜,袁镜仪道,“算了,以后注意。”小把头又踹了小伙计一脚,道你孙子今天走狗运,二少爷今天心情好。

马稚儒溜达出来,见扫了袁镜仪的雅兴,又把二人喊住,嘱咐道:“二少爷脾气好,你们光嘴上感激不行,心里得装着二少爷。”然后又问袁镜仪,是不是没能随同出镖心里不太舒服。

袁镜仪就道,刚挂上镖局当家的名头,就惹了不少对手。现在难得动用一下镖局,却没自己什么事情了。

马稚儒笑笑道:“反正你的本意也是为了救人,既然有人去救,这不正合心意么?”

袁镜仪自嘲道:“伯,你就不用安抚我了。家里就是逗着我耍呢。”

马稚儒道:“你这孩子,怎么还不明白?你接管镖局,这跟团练不同。护镖运现不在人多,主要在于镖头跟领房的面子与本事,就算给你一拨人马,你又知道怎样护送货物上路?盛昌确实是轻车熟路。所以,二少爷目前要做的,就是习武、比武,广交朋友。面子有了,路子就有了,那些拼拼杀杀的事情,就让别个去干吧。”

袁镜仪道,感谢伯父指点。马稚儒笑道:“你看我,看二爷,不也都留在家里么?做事,要的是成效。”

袁镜仪问:“那我从什么做起呢?要不要跟个掌柜学徒?”

马稚儒哈哈大笑:“这一阵你也够累的,别人看不见,我却看见了。最近不少高手在客店落脚,有北路来的,有南路来的,你何不去练武场看看,说不定能交上几个朋友。”

袁镜仪道自己懂了。马稚儒笑了笑:“朋友多了,路也就多了。”

马稚儒用手遮着阳光往院门处看了看,袁镜仪看到马稚儒的瞳孔张得很大,在这样的光线下,瞳孔本来是该缩成一点的,可马稚儒的瞳孔却黑亮黑亮的,几乎占满了整个瞳仁。袁镜仪道:“伯,你也要多休息。”马稚儒将手撤回去,眼睛使劲眯缝着,微微笑着回了卧房。

马稚儒离开没多大功夫,一拨人就说说笑笑从练武场转了出来。为首的是宋景泰,后边跟着姜积德等南来高手。袁镜仪想,这些人的动作倒是快,动作快,则心思就快。

宋景泰带着练武之后的兴奋,老远便吆喝起来:“啊呀!镜仪兄弟!怎么在这呢?”然后对着边上的朋友道,“这可是心意把的正宗啊!”又迎上袁镜仪,“方才我与姜积德探讨心意把,姜兄弟那一路虽说样子是有,却是软了一点。镜仪你说,柔不等于软是吧?柔是为了贯穿,贯穿是为了整合,整合又是为了刚劲。若只是软,抽甩鞭击都无力吧?镜仪兄弟,你说我分析的有无道理?”

姜积德争辩道:“景泰大哥,柔与软不过是个说辞,我也没说我就是软而不柔啊?”

宋景泰道:“恕兄弟直言,你表现出来的,确实是柔而无骨,并非节节贯穿。”

姜积德道:“好好!我也不与你争论,过午咱们手上切磋。”

宋景泰道:“好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众人请袁镜仪定断,袁镜仪看看天色道:“晌午了,待过午再聚吧。”

大伙儿陆续散去,姜积德慢步留了下来,袁镜仪问:“姜公子怎么没随着镖队一同去?”

姜积德道:“各号东家有各号东家的吩咐,我得晚些天回返。”

袁镜仪身心的疲惫还没褪去,也不过是跟姜积德客气客气,说完,依旧坐下来晒自己的太阳。

姜积德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问袁镜仪为何不随着镖队同去。袁镜仪道:“另有安排。”姜积德有点惋惜地道:“在赊旗镇时,便听说水寨有一位袁二少爷,少年大成,天下第一庙会大擂一举夺魁,却不知道怎么刚刚打出名堂,竟有了隐退之象?”

袁镜仪道:“天下第一庙会不假,却不是天下第一大擂,算不得数。”

“真是可惜了,看此情形,要想见识二少爷的拳法,怕得等到来年庙会了。”

许多人听着二人说话,也都驻足参与进来。袁镜仪便顺着方才的话问:“姜公子练的是哪家心意拳?”

不等姜积德搭腔,吴西贝自饭堂里钻了出来,老远先喊了姜积德一声,而后走上前来向袁镜仪一抱拳:“撂地杂耍,还敢在大拳师面前言语?吃饭去!”

宋景泰在一旁嘀咕道:“真不痛快。”

袁镜仪第一眼见着吴西贝,就知道他是个出手取命的人物,感觉宋景泰还是武痴性情,便低声道:“宋大哥,见识过姜公子拳法了?”

宋景泰问道:“姜兄弟,是关中拳吧?”

姜积德眯着眼睛一笑:“也说不上啥,似乎也是六合锤。”

袁镜仪始终没明白他与吴西贝的关系,见着吴西贝拦了一下没拦住,却赔笑道:“这娃子胡说呢,是六合手,一个小手法而已,不算个啥。”说着搭了个十字手,扇呼几下,又笑了笑。

袁镜仪虽然被拳名勾起了些兴致,但这老汉客气的有些见外,也不想与他们结交。宋景泰却问:“吴大叔,你们是一路拳法吧?总是有个出处的吧?”

吴西贝笑笑:“与少林一系颇有渊源,传为李叟、白玉峰早时所授。”

袁镜仪对姜积德、宋景泰道:“经吴老前辈这么一说,就真想见见了,看看这参佛之前的拳法有什么异同。好了,大伙儿各自用餐吧,景泰兄、姜公子,过午再切磋时招呼一声。”

众人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句,哄闹着请袁镜仪喝酒。宋景泰道:“你们都糊涂了,这原本就是袁东家的店,倒是谁请谁?”众人一阵大笑。袁镜仪道:“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各位中午尽管豪饮,都算在我账上。”有人说“谢过少东家”,有人说“这怎么好意思”,袁镜仪也不劝让,告辞去了童掌柜房。

袁镜仪站在门外喊了一声,童倚桥立马钻了出来,袁镜仪道:“童掌柜,你亲自跑一趟,去清真寺请买明伦来看少林六合拳。”

童倚桥疑虑道:“是心意把么?”

袁镜仪道:“细问不知,愿来就来。”

童倚桥又问:“可用带什么礼品?”

“不必求他,他愿来就来。”

童倚桥道这就去办,不过里面的账还没对完,还得问大爷一声。这一席话张钰芳在掌柜房也听得仔细,先道了一声:“童掌柜去吧!”

袁镜仪掀门帘进了掌柜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跟张钰芳说上点话。“爹,还没吃饭呢?”

“哦,大家都在忙,我也不能整日闲着。”张钰芳将胡子一去,竟也显得年轻干练了。“你小心点,四虎回来了,他不同于老大、老二,他不讲那些武林道义。”

“你也是,别为一些琐事烦心。”

张钰芳抬起头来,“你听说什么了?”

“什么?”

“没事。”张钰芳道:“你去忙吧。”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街面上都知道了,张钰芳是如何如何的假仁义,坑了水家的田地,又坑了水家的女子。有造谣的,自然也有平谣的。于是,许多人都等着看张钰芳如何处理。张钰芳同意让张家骠随了镖队,也算是用了缓兵之计。在张钰芳心中,他是希望袁镜仪随队去赊旗的,至少这样可以有个真心保护张家骠的人。用不好听的话说,很多人捧张家骠,不过是戳傻狗上墙。

张钰芳不好要求袁镜仪太多,随后又把贵五叫了过来,虽然身边没什么底细人了,还是打发贵五去追镖队。

张钰芳当着童倚桥的面儿道:“追上之后,半步不得离开大少爷,宁可丢了镖,也不要伤到自己。一旦有机会回返,一定要赶着头一拨回来。若是路上与人出现了争执,哪怕是打死人,也不要吃了亏。一切有我。”

童倚桥又呵斥着嘱咐了几句,“稍有一点差池,你就等着残废吧!你就是跑了,我也会设法抓你回来!”

贵五道:“瞧童掌柜说的,我是跟着你混起来的,这点事情还做不好?”

张钰芳道不要贫嘴,又对童倚桥道:“过去一直是镜仪、红梅随在家骠身边,他俩我倒是放心。哎,贵五,你若感觉有什么困难,现在就可以提出来。”

贵五道:“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出什么,不如我去问问镜仪少爷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张钰芳好似突然记起来似的,一拍脑袋道:“对!他刚出去,我怎么就忘记了。”

童倚桥会意,陪同贵五一起去了。

  四十九、驱虎离窝



童倚桥把贵五哄出来后,只说一切有自己去办,让他赶紧去追镖队。贵五不敢跟童倚桥顶嘴,又不想再见袁镜仪,也就听了童倚桥的吩咐。

童倚桥没见着买明伦,不过话是带到了。从清真寺回来找着袁镜仪,也没有急着谈这件事,而是帮他召集人手去演武场观摩。童倚桥道:“凭借以往的经验,吴西贝肯定有问题,但怎么也看不出端倪来,好在姜积德有些年少轻浮,不如从他这里着手。”

袁镜仪说自己也有同感,而且已经有了新的主意,问童倚桥这些人中午谈起切磋之约,有没有引出什么反映。

童倚桥道,别的倒没有,只是越传越奇,把切磋说成了决斗,许多等在店里的五步套拳师都说要为少东家助阵。出乎意料的是,买明伦竟然也来了。

袁镜仪满意地笑了笑,时机终于成熟了。

练武场上,宋景泰等人早已候在了那里,等着看他与姜积德二虎相争,也好跟着见识一番心意把的绝技。

袁镜仪看到人堆里果然聚集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这些人虽然年长袁镜仪许多,但冲着与张铤芳的交情,投来一片坚定支持的眼神。

将这些人的拳风摸查清楚,所有与张铤芳有关的人,便都查了一遍了。袁镜仪便实话实说道:“心意拳出手是拧裹钻翻,接手是截拦盖推,坐劲是踩扑束绝,也就这么十二个字。说难很难,说简单也简单,出自鹰捉虎扑又归于鹰捉虎扑。但是这几个字没得到要义,花样再多也撑不起门面。要说捉、拿、扑、撞、抡,一趟五步套,也足够练的了。”

这一席话把许多人说得高兴起来。有人就道:“少东家,你与孙师傅战成平手,我们也都服你。”

袁镜仪道:“谢老哥哥们抬举,我今天就再练个全活的给大家看看。五步套入手简单,又可精益求精,且不会出现找不着规矩打慢拳的情况。”

宋景泰道:“镜仪兄弟,你还是不打算练心意把给咱们看?”

袁镜仪道:“心意拳,练好了稳如泰山,练不成却是七斜八歪,寸步难行。若不走六合规矩,动手时又是靠着死功夫下黑手,那就不如扔石锁玩泥球长些力气实在了。”

姜积德听得出,这是袁镜仪先拿话把自己堵住了,但吴西贝一直在后边拉着自己,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瑞昌镖局的规定拳法便是五步套,我先抛砖引玉走一趟,若入不得各位法眼,我再勉强把会的那两下心意把抖露抖露。”

袁镜仪在场上走了两个来回,猛然并步踮脚,将身子往起一拔,随着这一提,浑身肌肉自然绷紧起来,而脚尖点地,身子又不得不中正起来。自十趾到脚背、小腿肚子到后腰,连带脖颈子到头皮都用上了力气。十指也越握越紧,舌顶上颚,怒发冲冠,将胸背展开往两下一落,浑身拉出一个不断膨胀的架子。

袁镜仪咬着牙,冷气自牙缝“嘶嘶”地抽进丹田,直至胸腹吸满,随即吞气压住,就见后背、脖颈、两肋处都鼓了起来。而后两臂架起,随着马步一开,脚跟震落,浑身气力凝聚到了极点,“哞——”地一声吼叫,好似吸入的外气自毛孔喷了出来。由于是闭着嘴巴,声音似是从脑后发出来的,而且又大得惊人,在场一些胆小的都吓得肚皮发凉了。

由于瑞昌镖局已经关张了,许多往来镖师,对五步套也是只听过没见过,今日一见袁镜仪起步便如此雄厚霸气,如果真的遇着土匪,莫说动手了,单是几个人抓着大刀吼上一声,也能将人吓得魂飞魄散。

“铁布衫?”许多人都知道,就那个铁背龟,单是凭着这一个动作,便练就了不惧拳打脚踢的硬气功。若是只砍不割,朝胸背砍上几刀都无大碍。

铁布衫与易筋经很像,差别仅在于一个走猛劲激发,一个走内劲鼓荡,后边还有许多式子。但袁镜仪仅展示了一个,后边就接上了五步套。

头一步黑虎甩尾,并步砍掌。借平移之力松臂顺砍,后手直冲,练的是开拳如丢锤。第二步雌虎蹬山,原地撑掌。练弓马步变化的十字劲。第三步饿虎离窝,退步探扑掌。前手抽卷,后掌直扑,步子以退为进,随动随停,练的是撑步中的虚实转换。第四步病虎卧岗,入环步双挑肘。原地拧身,双腿盘成麻花步,借着横旋之力挑出两肘,练的是通盘的筋骨。第五步猛虎踏食,蹬仆塌掌。前肘夹肋,后腿蹬别,合力打出后手的下塌掌,练的是捆臂摔打。最后并步立身,反向砍掌,如此可以无限重复,也可以按轻重缓急打出若干劲道。袁镜仪也不做保留,来回打出好几个风格,最后并步收功,却是“哇唔”一声虎啸,离着近的人都惊得浑身一阵哆嗦。

因为先头那一声吼,店里许多过路镖师都被惊了出来。但凡懂得实战的拳师都看到了,虽然这拳套路简短,但进退的步子、正侧的拳法、无论拳肘膝足、还是踢打摔拿,基本都练全了。若取定式抻住,结合呼吸鼓荡,又能激发气血、润养筋骨,还是一套不错的内功。不知道心意拳为何物的,都把这一趟当做心意把了。

宋景泰道:“我看里边有不少太极的东西。”袁镜仪巧妙地答道:“这拳的好处就是可以依着脾气行拳,只要练就能出功夫。可以一个头儿打下去,也可以站在桌面大的地方来回演练,最是适合镖师习练,如此出来的功力是切切实实的,日后每切磋一次,便可飞跃一次。”

这一阵,给瑞昌原先的镖师挣足了面子,也让许多不知内情的人明白了,瑞昌号关了镖局,确实出于另外的原因。

不过一些好奇的人,还是咬住心意把不放,“少当家的,你不会说这拳又能成就心意把吧?”

袁镜仪道:“各位可以试着比划比划,可以以腰带手,抽撤环打;也可以马步硬撑,进步顶挎;还可以玉环连之,砍拉挑打,方便得很。五步套所仿的,正是太极、八极、螳螂三门,有这三门可长进,又何必盯着心意把呢?”

这三门可是三大名拳,无论是本门的还是别人的,真就借鉴着比划起来。童倚桥的脸色闪了一下,暗自佩服袁镜仪的手段,经这一比划,对方本家是什么拳路,不必切磋也一目了然。袁镜仪这是依着杀手的脚做了一双鞋,然后哄着众人试穿啊!

姜积德看着众人比划,站在一旁笑而不言,那位吴西贝护在他身边,身上带着一种武行生意人特有的谨慎,手脚眼神都含着防备,直让人感觉很是见外。

按着约定,众人开始鼓动姜积德。姜积德真就走了一趟怪拳,起步跌岔,先仆了一个雀地龙,身子缓慢前移,腰胯柔若无骨,两手交错,翻扣下按,身子高起低落,成了一个两手前推的弓步。

宋景充失口道:“像极了太极的排脚跌岔、抱虎归山。”

若是宋景泰这么说,想必众人都不会插言,但宋景充的待遇就不同了。童倚桥道:“不过是查拳的滑步抄,当地孩童都会练。”

众人就是一阵哄笑。

袁镜仪跟买明伦对了对眼神,在他二人看来,姜积德却是在模仿起手鹰捉把。买明伦会来,袁镜仪早有预料,因为上次谈话时,买明伦几次暗示有人偷拳。

果然,姜积德就走上了蹩脚的鸡行步:耸肩护喉、偏身侧胯、圈手抓捋、拦腿上步,只是勾头撅腚形同小鬼;一步一捋走了几步,两臂又是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翻打,趁乱拖了一个低矮的弓步,又将身子转回。

这一串颇为含糊,但又能看出一点鹞子入林与猛虎回头的影子。

而后左腿曲蹲,右腿贴地,身子随腿穿梭向前,那手顺着出步猛然撩起,拳头一碰后背,又借力反弹回来,拳头一落,还抽得大腿“啪嗒”一声。两手一合,又是连撕带刨的一阵怪步。若是勉强往上套,却也可以说成是个落山劈接了挑领把。

最后蹲成一个虚步下插锤,定了定势子将身子挺起,又撩胳膊挑了一锤,回手抡捅,打了个冲锤……此人的大筋至少比常人长出三寸,做起下势毫不费力,虽然劲力毫不相干,但外形却是套着横锤把来的。如果不按先后顺序,还能插入翻身大劈、怀抱顽石、鹞子翻身、三盘落地等好几个拳式。

宋景泰疑惑地问:“这是六合……四把锤吗?”

许多人都有这个疑问,毕竟对心意拳是只闻拳绝,不见人练。姜积德显露出了另外的功夫,没见过的人,便也无从分辨。

四把锤为心意拳唯一的套路,姜积德这一路显然是按着精简四把来的。精简四把涵盖了心意拳的精髓,再减一势也不行。而且组合极其讲究,练时必须一套全练,如果单练一把,虽然功夫上身快,但却会练出偏差,功夫越大,弊病越多。传了四把锤,弟子的身子跟造化就拿在老师手里了。

显然宋景泰没见过心意拳,袁镜仪也不跟他解释,只道是“似是而非”。买明伦道:“我看毫无干系。拳法区分在于运劲,在场人都模仿着来一套,若说成是某某拳,那还不乱了。”

精简四把也只有买明伦领着弟子练,这人若是会,便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去河堤偷过艺。这可是犯了大忌讳,莫说袁镜仪求着买明伦了,就是别人让买明伦知道了,也会把拳艺从他身上收回来。袁镜仪不明白,一向谨慎的吴西贝,怎么会容他犯下这样的错误,偷了东西,还当众炫耀。

袁镜仪问:“兄弟!你这是少林的吗?”

“是少林的。”

传说姬夫子是在少林创拳,少林心意把跟心意六合拳确实有着渊源。但心意把根本不是四把锤的体系,袁镜仪是冲着“天下功夫出少林”一说讲的客套话,可姜积德竟然就答应了。

买明伦感觉此人极不实在:“你专来搅浑水的吧?我看就是太祖红拳,迎面掌、下栽锤、提膝盖掌、雀地龙,外加拦门槛子燕噙泥……”

在场能分辨心意拳的,也就袁、买二人,但经此一说,宋景泰也脱口而出:“直隶张天虎!?”

太祖大、小红拳传播久远,各地均有习练者,张天虎改了拳风以腿法为主,动作大开大合,大起大落,讲究撑补为母、勾挂为能,用起来手法刁钻、腿法阴毒、跑拳走打、闪躲还击。后来传拳入川陕,流散得很广。这二人既是潼关口音,八成就是这路拳法。

姜积德的眼神闪烁,支吾道:“教我拳法的老人也不知道此拳来历,我也只是记得‘六合’二字,还以为是一家拳法呢!既然不是,那就不是吧!”

袁镜仪看出这人拳风不正,肯定不是真传,那也不必深究,就没再理会他。宋景泰也感觉这孩子沾沾自喜,很想教育他一番,但见边上老汉那小心拘谨的样子,料想是个刁钻的贼角色,也就不想在这儿招惹他了。

买明伦激将道:“再不,可就是戏班子的武生了,你这腰身,耍起探海、翻身来指定不差。”

小伙子本来以为众人能夸他两句,没想到却被一通奚落,见吴老汉不断地瞪眼,便带着一脸的不悦退到了一边。

众人听出了一些异样,却也因为不是内行不敢乱说。童倚桥最有眼力,夸张地咂了咂嘴,投以羡慕的目光,道:“少东家,这位拳师的拳法筋柔势巧,刚劲快脆,打法上一定也刁钻阴险吧?”

袁镜仪拾阶而上,“拳法就是格杀用的,姜公子这一套拳,起步就是杀人用的,比我们追求功力的,可是实惠多了。”

这话却让姜积德洋洋得意,很自信地看了看吴西贝。吴西贝道:“你娃甭牛,耍了两天拳就敢冒充心意,玩笑开错了时候,也不怕闯下大祸!既然想跟二少爷交朋友,那就好好说话!干嘛用这些机巧!”

买明伦天生豪气,但多年的江湖风霜,已经把他历练成了一个谨慎而精明的人,对袁镜仪悄悄道:“老表,没必要跟他切磋。这场合,动手就是‘平手’,白白让人利用了你的名声,往后有的是机会。”

袁镜仪道:“我也怕是有误会,看他拳中的几个翻身腾跃的动作,套不上心意却也能套上查拳,看他又是个渴望嬉耍的性情,说不定真有别传。”

借着众人的议论声作掩护,童倚桥小声道:“少东家当心,恐怕这一切是个圈套,那吴老儿绝对不是浮夸之人。”

袁镜仪道:“话虽如此,但此时不打,话儿传了出去,外人还以为是咱们技不如人呢!”

童倚桥又道:“少东家,恕我直言,或者你还没有在意,这小子看你的眼神一直不对。我留意过了,他对华明珠有些意思,而华明珠对少东家,似乎又……有点意思。”

买明伦倒是实在,对袁镜仪道:“让我来。”袁镜仪赶紧拦住道,“我有办法。”然后走上前道:“实则切磋的方式有许多,今日我就用五步套的法子验一验。”

而后走近凉棚,对下面的人道:“各位且让一让,我先取个家伙。”

待人都让了出来,袁镜仪也不扎式子,对着那脚脖子粗细的支棚桩子试探了一腿。众人先是听到“咯吱”一声,接着袁镜仪又是刮地一戳,合上了鸡步刮地风,“啪啦”一声,那木桩子齐根断裂了。

这一脚可让众人吃惊不小,姜积德吃惊更甚,他那一阵“侧鸡腿”,用意很明显,就是团着身子去拦截对方的步子,若是这两腿碰在一起,断腿的肯定是自己。

袁镜仪抄出那段杆棒,扎了个四平大马,将手在膝侧托住了杆棒,棒头点在地上,而后顺着手、肘、肩、头连成一线,丹田运劲,周身松沉,随着骨节贯穿,向稍节催进。

就见拧腰、揉身、开背、顺肩、缠臂、活腕、绕指——腕子一翻,那杆棒就在手上转了一圈。杆棒翻转的同时,腰胯又反向做着缠丝,如此周身骨节就连绵不断地圆转起来,那杆棒便活物一般地听话了。

宋景泰几乎难以相信,这跟太极拳的缠丝理法完全一样,而且还走了仆步下势,这就比姜积德那套的难度高多了。如果各骨节没有松开,根本不可能做成周身缠丝的动作。他不禁赞叹道:“这才是高明的练法!如此一做,不得法都不行!”

袁镜仪步子一换,一个仆步将身钻了下去,本是右手松松托着那杆棒,接着过去将左臂贴着右小臂一穿滑过,将杆棒挑在手背上,左右连换了几次,泉水流淌一般自然,就是再灵敏的野兽,也做不成这般动作。

他又一个抖腕,将那杆棒弹起稍许,倒插仆步,从背后又接了杆棒,顺着指尖到后脚跟,都能明显看到一道缠丝的轨迹。

童倚桥也投以了赞同的目光,一处不顺,那杆棒也得脱手。

“童掌柜!”袁镜仪叫了一声,将棒子扔了过去。童倚桥矮身一闪,却把左臂往后一展,从后面卷住了杆棒,身子旋绕,胳膊翻滚,兜棒子卷上了小臂。左脚仆步,右手顺着左臂一搓,也不动手,就让棒子粘着胳膊翻转起来。

随着起身童倚桥把棒子立了起来,右脚一勾抄起,棒子凌空翻转起来;一个穿掌插过去,棒子顶着指尖又滚上了右臂;顺着一穿将头偏转,连带身子都穿了过去,那棍子就贴着原地转了好几圈。

童倚桥那酒坛一般的身子也转起圈子,那棒子顺着背部又滚到了左臂,身子又猛然一蹲,顺着左步撑开,左右一个海底捞月,将棒子自肩头打起来……

袁镜仪是人操棒翻,而他却是人随棒转,这一路耍得更要圆滑,而且在辗转时动用暗劲弹动棒子,这才使得棒子不至那么死板。就这几步换掌,直接把姜积德比了下去。这种功夫也不怕偷,就是看到也仿不上来。

买明伦对袁镜仪道:“老表,我多句嘴,这个练法有点儿戏了。”

童倚桥含沙射影道:“不就是个游戏么?拳练的是个功力,花巧的东西都无所谓,只有那些不懂得什么是功力的人,才会在花招上下死力气。偶然得了个端个碗儿、托个碟儿的小功法,就稀罕得当宝了,以为开了智慧,那才是井蛙之见。”

买明伦道:“你这话是指着哪儿说的?”

童倚桥道:“买先生是功力深厚之人,我自然不是冲你,今日故友相聚,要得就是个高兴,都是老朋友了,没什么好遮掩的。”

姜积德听得如芒刺在背,这就要起身理论,刚一动换便被吴西贝拉住。姜积德压着声音,尖利地道:“伯!”吴西贝扣着姜积德的胳膊,眯缝着眼睛盯着满场,阴狠地道:“不到时候。”

也就这时,“突突”打来两支飞镖,一只正钉在那翻转的杆棒上,另一支稍微一偏,擦着童倚桥的脖子打上了南边的碾盘子,“叮”一声脆响又反弹开来。

童倚桥丢了杆棒跃向一处,练武场顿时炸了锅,众人四散着张望叫嚷,有腿快的已经追了出去。袁镜仪朝着镖打来的方向往屋顶观瞧,哪里还有刺客的影子。

童倚桥就要安排人手去追,袁镜仪道:“不必追了,这么多人,随便一混都就不见了。”问童倚桥怎么样,童倚桥道:“有惊无险。”

买明伦跟宋景泰也警惕着四下围上来,几人拾起飞镖看了看,这镖是一大一小,钉在木棒上的那枚是小的,钉入竟有半寸之深。要知道木桩滚圆,又在快速滚翻之中,能钉上飞镖已然不易了,能钉入半寸多深,可见此人功力之强。

袁镜仪对童倚桥道:“童掌柜不必愤慨,这人显然是冲着我的。”

宋景泰红着眼道:“查!围住了寨子,寻着飞镖的制式查!”

袁镜仪道:“车马店住了这么多的镖师,哪一个身上不带飞镖?”

买明伦问:“老表,我看你倒是不急。”

袁镜仪呼了一口气,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童掌柜是替我担了这一镖。我被算计进一张大棋盘了。”

一些人去追刺客了,一些人趁着混乱散了,还有一些好奇的人,站在不远处听动静,余下的便是宋景泰、姜积德这几个了。袁镜仪朝姜积德叔侄抱抱拳道:“事发突然,二位各去忙吧。”

吴西贝倒拿出了一副很仗义的样子,一边警觉地瞅着四下里,一边对袁镜仪道:“少东家,需要帮忙言语一声。”

袁镜仪谢过二人,道:“二位也要小心。”

宋景充跟上道:“少东家,你可要查探清楚啊,若不然,谁还敢再到这练武场来?”

袁镜仪心里咯噔又是一下,对宋景泰等人道:“望各位多多关照,各自散了不要闹起谣言,若真扰了人心,这车马店怕都无人敢住了。”

吴西贝道:“少东家多虑了,住这店的多是见过场面的,哪个会怕一支飞镖?你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吧。”而后带着姜积德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姜积德一个劲地回头,眼神中流露出极其不舍的神情,好似真的很想跟袁镜仪交个朋友。

剩下都是自己人,袁镜仪对童倚桥道:“原本还想求着老表随我一同出镖,好在老表没有答应。这刺客显然是冲着我来的,他如果想杀童掌柜,完全可以打上童掌柜的咽喉。”

买明伦捻着那镖看了看,大的斤镖倒没什么特殊,那枚小镖,却是箭头一般的样子,只是后边没有箭杆,而是随了一条挺长的飘坠儿。

“老表,这我就不明白了,若是想杀你,为何还要射向童掌柜?”

童倚桥也显出一副不常见的神气,就像是一只被敲出毒液的气蛤蟆。

“功力再高,也不可能在远距离打出这样精准、深入的一镖。这镖是用机弩发射的,而后来那枚斤镖正是对比,这人为了造成假象,才连着打了两枚飞镖,后一枚是手打的,准头、力度便都差了一些。”

买明伦感觉有些道理,“那又怎么说是冲着你的?难道你猜到是谁了?”

“不过是打草惊蛇,就是要引着我反过来寻他,而后把我引入一张大棋盘。”

童倚桥问:“可是少东家,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会不会是刺客打错了,或者由于这一阵的人马调动,故意给瑞昌一个示威?对了!赶紧派人通知各位东家、掌柜。”

袁镜仪道:“且不必慌,若是要对其他人不利,贼人早就动手了,他这就是在挑战瑞昌镖局的底线,但到底要引着我做什么,我一时还看不出来,但必定与赊旗镇有关。”

“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表,如果你被恶狗追着咬,为了不连累别人,你是不是会把它引入一个僻静处与它厮斗?对我而言,镖路便是这样一个僻静去处。”

“若是如此,又为什么是镖打童掌柜呢?”

袁镜仪寻思了一下,才道:“想必是认得童掌柜,或者认得这拳法吧。”

童倚桥脸色唰就变了。袁镜仪道:“童掌柜,你去找马掌柜打个招呼,也让他留意一些。另外,你帮我召集一下马场的剩余人马,还有五步套的散落镖户……”

“老表决意出镖?”买明伦急着道。

“是!这或许是我揭破瑞昌谜团的最好机会,就是单枪匹马,我也要与他斗一斗!”

买明伦将手一拍,“成!我这就回去打点人手。”

袁镜仪诚恳地道:“买先生,这次真的不要让你插手相助了。”

买明伦轻蔑地看着袁镜仪:“你们的秘密我都听了,哪里还有不参与的道理?不要说了!”说罢转身就走。

袁镜仪拉着童倚桥的手道:“童掌柜,我也是出了一身冷汗,猎物终于出洞了,这圈套比要了我的命更狠毒。不过这感觉让人兴奋,家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童倚桥道:“少东家不必说了,我懂得怎么做。不过你也定要谨慎,千万不要玩火。既然买先生仗义出手,少东家一定不要推辞。”

袁镜仪道:“是,买先生如此义气,也让我十分感动,回头把我小镰送他。你且去联络旧日镖师吧。”

童倚桥道:“少东家不必着急,实则他们先联络我了。只是少东家并未确定出镖,我也一直没有答应他们。”

  五十、重聚瑞昌



原来那些散落镖户不甘落后,已经组织在一起准备合伙走镖。现在是蹬倒山、铁背龟、铁幡杆、双头蛇四人为首,伙同旧部连带弟子,共是三十二人,坐骑八匹,骡车十二辆。另外还有别家的镖户二十多人。

袁镜仪道:“马掌柜说重开镖局缺的不是人手,而是有经验的镖师,这些散落镖户,且不论武艺如何,经验却都是相当老到的。但不知道是我加入他们呢?还是他们加入瑞昌?”

童倚桥腼腆一笑,道:“其实也有条件。镖户们提着脑袋上路,有今天没明天的,图的不就是风险带来的利润么。加入瑞昌自然好,只是这辛金开支,不好做主。”

袁镜仪道:“这个无妨,先把长虹卖马的资金划回来。”

童倚桥道:“少东家若能说动大爷,这块也就不是问题了。再就是赊旗镇情况特殊,咱不能被人按个投机谋利的话柄,所以少东家到了赊旗镇,最好是被动一些,想必戴老英雄也不会厚此薄彼。”

袁镜仪道,长久的买卖,盈亏不在一时,既然是瑞昌统领镖队了,这些就先由瑞昌垫上。童倚桥道:“少东家英雄气概。”袁镜仪问还有什么要嘱咐的。童倚桥道:“既然是救急,就自然要有资助之物,不然也只是添乱凑热闹。”然后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张锐芳能不出兵卒哄住盛昌,是因为他承诺所获酬金按人头分配。另外镖队马匹,全由瑞昌提供。盛昌镖师虽多,但镖局的牲口多是骡子,一旦路遇匪徒混战起来,还是骑着马匹占优势。给盛昌提供了马匹,也就是给盛昌提供了抢占生意的先机,以及性命安全的保障。所以盛昌才乐意跟张锐芳合作。

而张锐芳也不会白白便宜了盛昌,他从晋南帮赊购了许多镰头、斧头,此时的赊旗镇全民皆兵,能用的武器也都用上了。张锐芳从周口西帮手中赊出兵器,又转给赊旗镇的西帮,不费银两就赚了雪中送炭的美名。盛昌镖局运输这些铁器并不轻松,待商帮稳定之后,自然由赊旗镇的西帮商人给瑞昌还钱。这其中平价收售,物尽其用,虽然貌似无益,但两边商帮均会感激瑞昌,日后少不了生意上的照应。

盛昌镖局出人出力,回来之后还要把马匹还给瑞昌。到那时候,当着众商家交接马匹,双方实力不言而明。接下来百号重兴,商会、镖行都得重新规划格局,盛昌的镖师疲乏不堪,张锐芳的练勇却精力充沛,张锐芳会得到一个什么地位?

经童倚桥这么一讲,袁镜仪才发觉其中的门道如此之深,也难怪老头子总是暗示,等着看二门如何挤垮盛昌吧。童倚桥叹息道:“我也是近日查账才恍然觉悟,二爷这一手偷梁换柱、瞒天过海用得巧啊!而后就是假道伐虢,上屋抽梯。”

袁镜仪没了底气,张锐芳也太狡诈了。童倚桥道:“我倒想到了一个主意,只是又要折损一些银子。”

袁镜仪道但讲无妨。童倚桥道:“我们可以仿照二爷的路数,给赊旗镇提供一批火药。火药轻省,但威力无比。”

袁镜仪道,童掌柜费心了。童倚桥道:“虽说三门由您做主,但目前看来,一切都差强人意,二少爷真要做事,最好还是问过大爷。大爷要什么,你最清楚。”

袁镜仪道明白了,只是这一路没了号上的掌柜陪伴,许多事情都得自己拿主意。

童倚桥道:“少东家踢出头一腿就上道了,但要记住活命第一,一定不要忘记对尚家的防备。十年前镖局被劫,事起蹊跷,而之后盛昌就压过了我们,这确实令人生疑。”

袁镜仪心里咯噔一下,从小到大,两面三刀、监守自盗的事情并不少见,祸多起于萧墙之内,自己最初的心愿,不就是扫除这种风气么。

袁镜仪立刻就向张钰芳请求资金支持,张钰芳虽然絮絮叨叨,但还是答应了袁镜仪。张钰芳也嘱咐袁镜仪,沉住气、摽住劲、喜怒不要形于色,只要做出成绩,自然会震惊四座,一定要保护好张家骠。

只是问及火药一事,张钰芳却直骂童倚桥,“这一定是马稚儒的主意!马稚儒管着外账,但一直没有摸清内务底细,而且他对老头子购买枪炮的用意也有怀疑,总是旁敲侧击地打听底细。这个童倚桥跟他狼狈为奸,都是为了将来瓜分瑞昌的财产。”

事情又复杂起来,但袁镜仪已没时间细辨这些。当夜便大摆筵宴,约见了新瑞昌镖局的镖师,又登记造册清点马匹。

原部人马之外,买明伦带来了八名武士,看架势就都是以一抵十的好汉。原先的领房牛进山、探子小家雀也找回来了。二人回报,马场还余下一些半生马,恐怕马术不精的镖师驾驭不住。袁镜仪安排,这些马也带上,套上镖车,请老把式执鞭。

都是邻近寨子的人,一顿饭下来,相互便都熟悉了。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出镖了,有些过节的也都放下私怨,惺惺相惜起来。

童倚桥为镖队备好了“货物”与食物,伙食也比寻常出镖要丰盛得多,其中瑞昌老号的酱牛肉是少不得的。袁镜仪不想惊动别人,陆续把车马开到了清真寺外的河滩处扎营。他先给众镖师发了辛金,众镖师酒足饭饱之后,美美地睡了一宿。

自童倚桥那日掀翻了张家骦的马,袁镜仪对他的为人与实力已经非常放心了。有童倚桥在,车马店不会出什么岔子。

第二日也不喊镖,特地选了南路起拔。可没想到,就是这样红梅与向南还是追了出来。向南责备袁镜仪也不回家打个招呼,至少带双换用的靴子什么的。袁镜仪解释说临时出行,又不想家里担心。红梅交给袁镜仪一个包裹,道是当初郭书嫛留下来的,留言说如果袁镜仪要远行,就把这个带上。

当着众人的面儿,红梅让袁镜仪检查一下:打开是一套衣服,还有一副乾坤剑。袁镜仪平静地点点头,师妹确实擅用双短兵,想是她的心意,便包裹好了挂在了鞍鞘上。

袁镜仪忽然想起,向南就是临潼刀客,便让镖车先行,然后把姜积德的事情比划着跟向南说了。向南一看便道:“冲天炮、鸡塌架、抹手捅、锁扣锤……这不就是红拳的炮锤么?可不能小瞧了这套拳。”

然后向南给袁镜仪讲,这一门虽然传得广泛,但又十分谨慎,就是她自己都没完整地看过别家练拳。虽说好几家都练这个拳,但练出来的成效却是大不相同,没见着姜积德耍拳,所以也不好揣测,但只听着对这二人的描述,也知道不是寻常的拳师。

袁镜仪说这二人性情乖僻,有他们在身边呆着,总是有些不自在。他让向南留意一下撤号过来的关陕商号,有蹊跷时,可找童倚桥共同商议。向南也嘱咐袁镜仪小心,这二人显然是在故弄玄虚,引得袁镜仪分神,这一路上免不了还会闹出花样。

袁镜仪很想再与红梅说点什么,但看了几眼,却说不出来,索性甩开大步追着镖队去了。红梅一直在身后看着,直到整个镖队看不见了,又向前跑出一段,然后朝着空中挥了挥手,神色黯淡地回去了。

房间里,一笼鸽子咕咕叫着,红梅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张信条,又抓过在桌上踱着啄食的镖鸽,捏住粉红坚挺的小腿,将信条搓成一个小卷,小心地插进了鸽子腿上的竹筒里。然后她抓着鸽子在暗影里静坐着,那鸽子也歪头看着她,轻微地倒腾着爪子。思量了良久,或许是手都热了,红梅无声地站起身,推开房门,又想了想,将手一扬,那鸽子扑棱棱一振翅膀,冲上了这一方天空。

镖鸽飞走许久,红梅依然靠着门框未动,回过头,泪水已被风干。

飞鸽越过镖队,一路向南。大路上,袁镜仪跟买明伦拉马步行,马背各挂着一条六合哨子,看身架步态,倒有许多相似之处。

买明伦道,我知道,你并不是需要我来保镖带路,你是想多一个人留意周遭的变化,你好从中寻出有关张铤芳之死的蛛丝马迹。

袁镜仪并不否认。买明伦道,其实这种事情总会发生,揭开的秘密永远不会是最后一个,倒不如从中解脱出来,留下一段故事时刻警醒着自己。

袁镜仪道,我祖父也是这样想法吧。其实迈出这一步,我便进入了新的历程。而对于过去的努力,又是一个好的总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一起上路,或者缘于你的信仰吧!你既能让人放心,又能引出一种深思。

买明伦笑笑道:“没想到你还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不过你也不用感谢我,其实我也需要这样一段长路,用来思索清、真二字。”

然后避讳了称呼,只在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道:

即便先圣为我们制定了若干禁忌,我们依然无法摆脱那些困惑。按经文记载,当我们面临绝境,唯有他将我们收容。这天上天下的一切,真真实实都是他造的。是他给了我希望,而我却开始怀疑,若这天上天下的一切真是他造的,那人便是不可以忍受孤独的,因为即便是在那清真无染的空虚之中,他同样不能忍受孤单一人。

这一天的落日出奇的圆,晚霞浓重如血,大风吹来,似乎都能嗅到南方飘来的硝烟气味。

  后记



我自幼生活在一个充满晚清传说的环境中。未上学时,跟村中的老人生活在一起,从他们的故事之中,感受到了一个遥远而神秘的世界。

这些老人如同一本一本泛黄的笔记,他们也曾随着他们的祖父、父辈,与兄弟、伙计相互搀扶,生死与共,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个已不复存在的历史时代里,切切实实地拼搏过,体验过。

他们眼见着一类人的生存方式在历史的车轮中改变、消失;他们也设想过,再若干年之后,这些老去的生存方式、生存智慧乃至生存法则,都将与那时的社会环境不再相干。

他们有做钱庄掌柜的、有拉牲口贩骡子的、有跟着镖局走趟子的、有红枪会做头领的,也有提着火枪闯老林的、赶着银鞘走码头的……

只是而今听来,故事便只是故事了。一家字号的兴起、败落,真的好似日升月沉那般平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一切,跟现实世界毫无干系,甚至跟这些老头子、老太太都毫无干系。

老人们也深知,自己的生命,都像极了老皇历上那薄薄的一页,一日一日地数着,终究会飘落下来,融入到那段久远的回忆之中。或许对他们以及追求精神家园的人们来说,梦中的历史世界,才是最真实的世界。

时至今日,村庄里早已没有了他们的气息。无须再过几年,便在当下,那时的求生技艺,也在猜想之中成了透着惋惜的笑谈。好比国术武技,曾经多么真实清晰,在浮躁而汹涌的思想之流中,却也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是许多有着侠义情怀的人,随着他们的成长,梦想也只是梦想了。他们开始明白,武侠小说里那些神奇的武功,不过是一种文学的臆想,甚至是弱者的寄托。合上书,整个武侠世界,便只是一段奇妙的心灵历程了。

事实不是这样的,任何一门技艺,都有着真实的内涵,而其中的规矩法则又与当时的整个世界是和谐统一的。任何一门学问钻研到极致,都会合乎天地道理。只是我们离得太远了,只能在自己的想象里,去幻想、妄断那个世界。

好在还有一些怀旧的人,他们依然喜欢抚摸那些与现代气息格格不入的老物件——垒在墙里的弓马石、被锈迹侵蚀的破枪头、一些古字画、几个旧瓷瓶、一个烟袋嘴儿、几粒算盘珠子、北来的狍子角、南来的大象皮、被马背磨得铮亮发光的鞍具铜环、已经无从兑取的老银票……而这一切,都在文明的河流中褪去了色彩,失去了韧性。当我们足不出户就能买到商品时,我们根本无法想象,那些勇于开拓的前辈,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过草原,穿越沙漠,载着货物从中原走到了俄境边城。

终究会有一天,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件,也会跟那些智慧、技能一样,变样、消失,成为猜想之物。

缘于骨血里对那段历史、对真传拳法的倾心向往,在老人们相继离世之后,我再也收不住燃烧的思绪了。有老人告诉我,想找更大更真的,何不去一趟豫东,没有比大帅府更大更真的了,也没有比心意六合至简至深的道理了。物件毁了人还在,人在精神就还在。于是我带着过时的思想与拳法,离开山东一隅,顺着传说中的河流溯源而上……

社会确确实实是进步的,有了今日的便利,不须一日便可走过当时十天半月的路程。在更大商号、更大镖局的遗迹里,我真正触摸到了旧日的世界,果真就找到了传说中的那根廊柱、那道裂痕、那些先辈们的印记。顺着晚清商帮的镖路一直走,一路听,借助拳法的推理,同道好友的帮助,那个原本存在于幻想中的、被遗忘又被向往的世界,逐渐地清晰起来。

后来我又回到了颍河岸边,赖在亲戚家里不走,终于见识了一门拳学的精髓,还有那合乎格物精义的大智慧、大威德,也在短期内提升了自己的拳艺,切实体会到了“心意”、“六合”的博大精深;在历代先贤留给后学的文字中,满透着大拳师对门生的关怀,对拳法的责任。这种思想,一直在保守求真的师承中传了下来,那是一种比血缘更亲的道义恩情。

我踩着先辈的足迹行拳,触摸着淹没在城市之中的青砖石墙,隔河遥望曾在炮火轰鸣中燃烧着的沙河平原……多少智慧在历史的草原上被烧成了灰烬,而后融入这一方水土,再次滋养着地上的万物。

传说总会在传说中变样,遗留又会在变样中受到质疑,而后彻彻底底成了传说。然而记忆的沉淀,如同汹涌的岩浆,终有一日会喷涌而出。缘于拳法的开悟,也缘于同道好友的交流,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那时的精神世界。我追随内心的呼喊,在传说与现实之间,以拳艺为桥梁,在文字的土地上,以笔为刀,开始了精神王国的耕作。

五年磨一剑,写就《六合拳宗》三部曲,以真实的国术体验为钥匙,打开了陈列着旧年兵刃的尘封库房,拉开那个装着各类古物的红木抽屉……在这里,你可以切实地触摸到那凉滑震颤的枪杆、嗅探到那温暖呛人的烟火气味、感受到弥漫在镖途上的潮湿晨雾……你也可以进入当家人的掌柜房,与趟子手一起装载货物,参与到那些惊心动魄的护镖战斗以及那充满智慧又谨守规则的商业战争之中。你甚至可以像一个穿越时空的精灵,随着暗夜的刺客,看他们是如何密谋并实施了一桩天衣无缝的刺杀。你也可以追随晚清侠客,顺着杀招、踪迹,一步一步再现刺杀场景……在这一路的追索之中,你将从一个新奇的角度,领略到传统武术的真实内涵。

献给渴望真实武侠世界的人们,献给渴望仁义信勇等传统道德的人们。让我们提上长枪,加入镖队,高喊镖号,一路向前——进入原本的武林;揭秘镖局、票号、绿林之间那不为人知的故事;体验他们勇于开拓、负重致远、坚忍不拔、仁义信勇的行业精神,再现那个厚重而真实的神秘世界。

我们渴望精神家园,但我们不能仅把真情放在梦中,我们可以从历史中深入吸取,让我们梦醒之后,可以在现实的世界里活得更踏实、更坚强、更快乐。

我知道,我存在着许多不足,让我只能努力贴近;在我还有激情的时候,为国术世界捻出一丁点的引线。本书根据历史事件改编,通过国术推理演义,只求再现当时情形,说明失传的技术细节,人物、事件并非历史原貌,特此声明。

感谢我的国术恩师郭先生、文学老师衣先生、艺术老师冷先生,也非常感谢指点过我的前辈、支持着我的兄弟,特别是我视为镜鉴的好兄弟王先生,感谢有着同样武林情怀的朋友们……如果没有你们,《大宗师》系列,便仅存于少数人的言谈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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