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碎侠骨柔情——谈古龙武侠小说中的侠者【周益忠】

孤鶴

拆碎侠骨柔情——谈古龙武侠小说中的侠者


周益忠






一、前言






大侠，为国为民，侠之大者【1】。在文人生花妙笔的包装下，在民族共同的幻梦中长期以来的沉淀累积下，侠是如此地被期盼，如此地被相信，好一个大侠【2】。
也许，眞实的社会中不能遇到，也不可能眞的出现，或者甚至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但是，越是如此，越激起人民寻找侠的欲望，于是武侠小说就如此地塡补了无数人的心灵，从惨绿少年的英雄追寻，到了历尽沧桑，回首向来或者潦倒一生，或者小有所成后，依然不改初衷，着眼的角度虽不同，但是侠，就像偶像一样被永远的追寻、期待，武侠小说也就网住了无数人流逝的时间和想像的空间【3】。
为何侠有如此的魅力呢？为国为民，任侠仗义、言必信、行必果，乃至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等等特立独行的英雄，虽然大快人心，但总是少了情爱的滋润，不免有所憾焉，读者羣不免要缩小了许多，于是侠骨之外，就要柔情了。
这种侠骨带上柔情的传统，早已有之，唐人传奇〈虬髯客传〉中对于红拂女的描写不也是他的引人之处？而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诸公，于撰写武侠小说时，在侠义的英雄中，加上女红妆的点衬【4】，刻划敎人荡气廻肠，生死两难的情爱故事，自此以后的武侠小说总免不了要加上这些一见钟情、再顾倾国、刻骨铭心、生死相许的男女主角，然后再来给他们终能大团圆的美满结局，满足了许多读者的期盼【5】。
不过东西炒久了，总要倒人胃口。大团圆的结局既是在预料之中，谁还有兴趣去看这些老套？——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历尽千劫，幸遇奇人，幸有奇遇，且得佳丽的垂靑，终能学得绝世武功，而报了大仇，且为武林除害，更重要的还得到了美人的垂靑。这种以主角个人的生命历程来敍述的方式，有人名之为「万里追踪法」，颇有嘲弄的意味。如武盲，即写了篇「怎样著写武侠小说」(大成：六六期)把武侠小说的作者——武侠师兄们，极尽可能的嘲弄一番。但是事实上果眞是如此吗？
一部武侠小说，动辄几十万甚至百万言，可说是长篇小说中的特大号，而一位作家的作品，往往几十部甚至上百部之多，若要找出其套用公式的例子，实不胜枚举，正如在芸芸众生中，要找但会吃喝拉睡，或不学无术者一样，遍地皆是，但也不能说众生皆然，所以都该杀。
只要有特立独行者，他们苦心卓绝，思有异于众人者，但又不会过于标新立异，想要平实的做个人，但又不愿掉入世俗的泥淖中，这就够了。武侠小说中的人物，那个能如此？而对于武侠小说的作者来说，如有此类作者，岂非値得特别注目？
但是古龙做到了，在回答武盲的文章中，他已表明自己的观点，和他一直努力的方向【6】。
本名熊耀华的古龙【7】，以他独特的人生体验，失去了家庭温暖，孤身由海外来台求学谋生，加上好友、好酒、婚姻生活的不和谐等【8】，心境如此，于是他的小说到了中晚期，在文字风格上就大为不同，表现出来的是有别于众所熟悉的侠骨柔情，而且摆脱了传统招式繁复冗长的描写，乍看之下好像三两下就决定了一场胜负，敎人觉得意犹未尽。还有他的小说中，往往一段只有三两句话，一行未满又是一段，一句话三两个字就成了一行的情况，几乎充斥于其后期的小说中。有人认为这是散文诗的句法，但也有人怀疑他以牟利为目的，纯为了增加篇幅而已【9】。
非但如此，他的小说中的大侠，为了摆脱以前圣人兼英雄——神的撰写方式，为了强调其有血有肉，因而主角人物总是沈迷美酒，赌技高超，玩世不恭，对女子总是不太尊重，好像只是表露其享乐派、浪子式的人生观，或者说是商品化的写法。所以，古龙的新与变，虽有人以为他「为武侠小说开了不少新的技法和导向」迳名之为「新派武侠」【10】，但也有不少人就不太认可，甚或不敢恭维了。
因此，我们实在有必要对古龙小说一些与众不同处，尤其是在他塑造小说人物的特色上，加以分析，看看他的用心所在，这样也许有助于厘淸一些误解。
要谈古龙的变，当然要先看他所塑造的人物，比如《流星蝴蝶剑》中的老伯——孙玉伯，还有著名的盗帅——楚留香或是陆小凤等等角色，实与传统的武侠小说中武功道德高超的少年英雄，大相迳庭。在此，不得不谈其小说创作的渊源所在，林无愁在「访古龙谈他的楚留香新传」中谈到：


那时〇〇七的史恩康纳来，正像一阵狂风吹袭台湾，而受影响最大的是古龙。/〇〇七残酷但优雅的行为。/冷静，但瞬息的爆发力。/神经，但时时自嘲的幽默。/微笑，但能面临最大的挫折。/这几种品质，使古龙创造了楚留香。【11】


〇〇七式的英雄，造成了一阵狂风，使得古龙得到了创作楚留香的灵感，并且造成了轰动，可见这种楚留香现像，决非偶然，而古龙的成功也値得探寻。古龙以其外文系毕业的训练，使他的小说渊源来自多方面，不再像其他人的株守一隅【12】。古龙也不隐瞒他对西方名作的模仿。在〈关于武侠〉一文中【13】，他以米兰夫人虽然是在德芬・杜・莫里哀的阴影下写成的，但谁也不能否认它还是一部伟大的杰作为例，强调他写《流星、蝴蝶、剑》时，受到〈敎父〉的影响。他又说道：


他并没有被悲哀击倒，反而从悲哀中得到了力量。/这就是《多情刻客无情创》和《铁胆大侠魂》的真正主题，/但是这槪念并不是我创造的，我是从毛姆的《人性枷锁》中偷来的。


至于古龙如何展现他自己的企图心呢？
在〈关于武侠〉一文中他说：


武侠小说中，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些伟大的人，可爱的人，绝不是那些不近人情的神。


但是小说中如何表现既伟大又可爱的人呢？于此古龙又说道：


无论写那种小譌，都要写得有血有肉，但却绝不是那种被剑刺出来的血，被刀割下来的肉，更不是那种血肉横飞，血肉模糊的血肉。


血肉，不如说是血泪，或者在古龙小说中应是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子。他们也是人，所以有人的七情六欲，平时也许只是个凡人，但必要时他们就会付出。古龙又说：


我说的血肉，是活生生的，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说的血，是热血，就算要流出来，也要流得有价值。


此外古龙基本上是不嗜杀的，尤其楚留香其人更是从不杀人。——不错杀一人。那么古龙小说到底提供给我们什么呢？做为一位武侠小说的作者，他舍弃了传统对招式的夸张，动辄大战八百回合，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的描写方式，而是采取东瀛式的「迎风一刀斩」、往往一招就决定胜负，甚或不战就可屈人之兵，等等以智慧气势取胜的境界【14】。而主角人物不再传统的少年英杰、具备圣雄的美德，且又没有说不尽的情话，像这样的小说，还能倾动一时，到底其魅力何在？
在此试拈出他的书中的几个比较常运用的招式——特色、来探讨，以求有助于解决这问题。






二、命名






命名，是一大学问，人类赋予万物名称，本就有其用意所在，名者，实之宾也，名与实之间，往往有某种特定的关系，虽有时也不尽然如此，如老子首章即说：「名可名，非常名。」但命名这一工作，若仔细探索，往往饶有兴味。尤其在读古龙的武侠小说中，英雄主角，甚或其他次要人物的姓名、字号，颇异于众，于此或可以想见其作风之一斑。薛兴国曾说：


他取的名字，和金庸刚好相反。金庸取名字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郭靖、黄蓉、令狐冲，多平淡的名字，却又多么的贴切小说人物的身份。古龙的极尽巧智，李寻欢、楚留香、傅红雪，…谁看了都会知道，古龙是费尽心想出来的名字。【15】


其实古龙费尽心想出来的名字，为的一样是要贴切小说人物的身份。——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不是圣人。所以小说人物的心境、遭遇、形象、表现，见其名字往往可以得其仿佛。只不过不能望文生义而已，否则李寻欢岂不只是寻欢客？傅红雪，何处有红色的雪。若能一读其小说，了解主人翁的生平心迹，就可思过半了。
比如李寻欢，以其探花出身的背景在官场上何愁不能有一番作为？然而他却弃官而去，终日沈醉在酒杯中，生亦何欢？所欢者何？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古龙藉著一黑衣童子的话说道：


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欢，找找乐子了。【16】


可见他的名字，他的作为、和他这个人所给他人的印象是如何了。古龙又引另一位红衣童子说道：


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如此一位人物，所给读者的印象无疑是很奇特而且新鲜的。因而古龙假著阿飞的心思说出这种感觉：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贵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彩的一生。/他却不知道新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彩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己，李寻欢这一生的事，他们就算不停的就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听得出了神，实则任何读者亦不免为之侧目，甚或倾心，与传统圣洁、年少的侠客相较，李寻欢岂非异数？于此，寻欢之名，实贴切地形容了他这个人，甚且也将读者的身心从制式敎育所桎梏，及社会规范的制约中释放出来了，借着这种人，岂非可达到短暂的自我放逐、或从中得到某种程度的满足？尤其在今追求美好、强调品质的社会中，若要得到适当的消解，李寻欢这种人物，岂非正是最理想的？且李寻欢这种人还有他的骨气，以至于连朋友都误解他、甚至出资他，他还是面不改色地说了底下这句话：


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惟？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曲膝？


原来隐藏在寻欢这名字下的，是死有何惧。而不愿在小人前卑躬曲膝，适又可以激起读者那埋葬在心底的浪漫的无畏无惧【17】。而李寻欢本人既「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而飞刀在百晓生的兵器谱中亦排名第三，这第三名的探花，所得来的「探花郞」的名号，正又可与「寻欢」相互对照。
李寻欢这个人让阿飞倾心不已，结为莫逆。而阿飞其人，作者并没写出他的眞正姓名，岂非给读者充分想像的空间，塡入自己的某些特质或幻想【18】。
阿飞这个名字，其实可由李寻欢的称讃他「好快的剑、好快的剑」中想到运剑如飞。而少了姓氏的阿飞，无宁更能烘托出他从旷野中来，没有文明社会的浸染和敎育，有的只是原始的本能，可说从天外飞来，闯入这江湖中，李寻欢可以代表一个对江湖机变早已看透、也饱尝的过来人，阿飞，不正也可以代表一个原来一尘不染、涉世未深者，以至于掉进有心人所安排的情爱枷锁中，让原本可以起飞的他，飞不起来，如此这两个人，成为书中的主轴也可说其来有自了。
上宫金虹其人以上官为姓，可见他地位的尊崇，而金虹一名，以金钱堆砌，虽绚烂夺目，却如霓虹一般，不久即化为乌有，正如他和他所创的金钱帮一样。而荆无命，这一条命早已资了他主人——上官金虹，还能有自己的性命吗？或许正可以代表供权势者驱使的爪牙，他们令人卑悯的一面。
那个恩将仇报的龙啸云，姓名龙吟虎啸，气冲云霄，不正有正气冻然的名字吗？然而所行所为却又如此地让人不齿，其他如赵正义等人，假正义之名，行一己之私者就更不用多说了【19】。对表面的正义做无情的揭露，或许也可表示他对许多传统道德敎条，正义口号的嘲讽。
至于《边城浪子》中人物的命名，也颇可寻味，傅红雪这个名字，作者一开始就假借一位女子的口吻述说道：


这是雪，红雪。/她的声音悽属、尖锐，如寒夜中的鬼哭：「你生出来时，雪就是红的，被鲜血染红的。」
于是傅红雪的人就如同他的名字，命运就被一心要复仇的女子注定了。所以小说中如此描述著：


她走来，将红雪撒在他头上、肩上：「你要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神，复仇的神，无论你做什么，都用不着后悔，无论你怎么样对他们，都是应当的！」/声音裹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自信，就仿佛已将天上地下，所有神魔恶鬼的诅咒，都己藏入这一撒赤红的粉末里，都已附在这少年身上。


被鲜血染红的血，既附在傅红雪的身上，所以他虽是个跛子，依然要走得很坚挺，只因有复仇的压力在，这复仇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至于第一次在他刀下流出来的血，竟是自己的——「反手一切，刺在他自己的腿上，刺得好深，鲜血沿着刀锋涌出。」复仇的神，红雪，流的竟是自己身上的红血。无宁又是一大讽刺。
与他相对的是叶开，眞正负有血海深仇的应是叶开，然而因缘际会，他自小在小李探花的蒸陶下长大，非但练成了飞刀绝技，也把仇恨解开了。取名为开，即有此意，因而介绍他自己的名字上总说；「开门的开，也就是开心的开。」想开之后，打开心内那道门窗，自然可以开心。所以在马空羣即将死在傅红雪的复仇的刀下时，叶开的刀，就及时将之化解开来【20】。
另外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是楚留香，楚留香之能侠名留香，多少要拜这楚楚动人、或者说衣冠楚楚的姓，又有一个能到处留香的名字。古龙也加以解释过：


他每做了一件很得意的事后，就会留下一阵淡淡的带着郁金芬芳的香气，这也许就是楚留香这名字的由来。【21】
这种浪漫的性格，正可以由他的名字来诠释出，也难怪他这个人在书里书外都要顚倒众生了。古龙也常在书中介绍他的小说人物。如《欢乐英雄》中说道：


郭大路人如其名，的确是个很大路的人。/大路的意思就是很大方，很马虎，甚至有点糊涂，无论对什么都不在乎。
王动却不动。/王勤虽不是死人，但动得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动，他不想动的时候，谁也没法子要他动。/但他也有动的时候，而且不勤则已，一动就很惊人。【22】


主角那一副投合现代人脾胃的性格，由名字中就可以想见。又可知人物与名字中的关系。而《边城浪子》中，他更假借着叶开的话说萧别离：


木#萧箫之萧？别绪之别，离愁之离？/不祥未必，只不过…未免要令人兴起几分惆怅而已。


命名的意思很明显，其实早些时的人物已可看出，在《绝代双骄》中，江小鱼其人，经过十大恶人的训练，武功虽非顶尖，然而在凶恶的江湖中，岂非如鱼得水？小鱼本就是在江湖中生长和生活的。而花无缺，什么都不缺，就少了眞正的情爱。最高贵的背景——移花宫，最高妙的武功，最高尙的举止行为，也掩饰不了他那缺少人间情爱的遗憾。这样岂不正可与小鱼儿相对！
只不过在此，古龙有时也会否认其间的关系，他说：


江湖人通常有个绰号，名字可以狗屁不通，绰号却一定有点道理，陆小凤既不小也不是凤，西门吹雪当然也不会真的专吹雪，李寻欢能寻找的通常只有烦恼，李坏并不坏，胡铁花和一朵鐡花之间，用八竿子也打不出一点关系来。【23】


绰号定有道理，任何人都可想出，于此不再胪列，但名字和人物的关系，就得看作者的巧思和读者如何理解了。因为名字与事实表面上虽不一，却正可知道这种看似矛盾，却又相反相成的道理。李坏当然不会坏，但细想我们若听一女子说：「你这个人坏死了。」所表现出来的无可言喩的情意，自然就窝心得很，总比那淡淡而麻木说「你好」要来得动听。道理在此，这种大正小邪的人物，岂非他小说的卖点——吸引力所在。
而西门吹雪其人，自然不会去吹雪，但他那剑术令人生畏，名字也得从此去产生联想。《剑神一笑》中有这段可以代表其他人对他的感受：


她从未想到只凭一个人的名字，也能让他这废害怕，她这一生中好像从来也没有怕过什么人，可是现在她却忽然觉得冷得要命。/在苍茫的夜色中，西门吹雪的一身白衣，看来冷如雪。


古龙又如此地白描——「西门吹雪，白衣如雪，他的心也冷如雪。」在此我们似乎可想到寒冷的西门外、北风吹、云花飘，那冷飕飕的气氛。然而古龙亦可以此为满足，他已把西门吹雪塑造成：孤独、寂寞、冷的感觉之后，仍然要再更一步的刻画：


西门吹雪吹的是血。/他剑上的血，仇人的血。【24】


所以这人，难得一笑、从来不笑，的确要令人望而生畏。与此相对的，要让人觉得有温馨、可爱一面的人物，当然就要取得较为普通、或者女性化的名字，陆小凤正是如此。「小凤」这个女性化而又普通的名字，凤字拆下来成为凡鸟，一只平凡的鸟，然而凤其实正是最不平凡的鸟，而陆小凤这个人的德性，岂非平凡的很，然而他的机智及武功却又正如凤凰一样，很不平凡。
至于胡铁花身为楚留香的好友，可说醉酒终日，胡天胡帝，然而其迹虽花天酒地，性情却似铁，是铁铮铮的汉子，当然内心也免不了无奈，古龙如此述说：


胡铁花不是游侠，是浪子。/他看起来虽然嘻嘻哈哈，布里哗啦，天掉下来也不在乎，脑袋掉下来也只不过是个碗大的窟窿，可是他的内心却是沉痛的。/一种悲天悯人却又无可奈何的沉痛，一种「看不惯」的沉痛。【25】
因而看古龙的小说，免不了对他的人物的姓名好奇，的确，这样的姓名是不可等闲视之的，虽然古龙自己否认了，但这何尝不像胡铁花那嘻嘻哈哈的口吻呢？






三、奇






文似看山喜不平，文章就是要有奇崛才能引人入胜、人物如李广，若非他数奇，引起太史公的好奇而注意，否则以他对大汉朝当日的贡献来说，又如何能名在七十列传中【26】？奇确实有他的致命的吸引力。
古龙小说的奇，当然有他独到的一面，他的推理式的武侠小说，布局的悬疑吊诡，变化莫测，的确充满了奇的效果，正派、反派、英雄、枭雄，非到最后一刻无法辨出，就连主角人物如楚留香所倾心的女子为何，读者一样无从了解。这种吊足读者胃口方式的奇，在此不谈，所要探讨的是他用数目字的奇数所表现出来的奇。
古龙小说中常用精确的数目字来表达一般人所说的雷霆万钧，杀人无数等笼统的说法。而且他更喜欢以数目字中的奇数来表达浪子的孤独漂泊，数奇不偶的心迹。
因而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名号多得是这样如：燕七、杜七、朱五太爷、朱七七、燕十三、段十三、萧十」郞等，对于喜欢好事成双的国人来说，实在是故唱反调。
奇数的数目中，最特别的，当然是所谓不吉利的十三，十三这个数目字一出现，总是让人觉得不安，总觉得有某种不祥的预兆，对于气氛诡谲的营造，颇有功效。所以古龙在奇数中，特别偏好的又是十三。
比如《三少爷的剑中》，既有杀人甚且自杀的燕十三，又有个救人的段十三，而燕十三所创的剑名为夺命十三剑。《九月鹰飞》中衞八爷的门下有十三太保，也有个人物叫西门十三。《多情环》中盛天霸的环上有刻痕十三道，代表死在此环的十三位显赫一时的好汉，然而盛某其人却不免死在葛停香等十三位杀手之下。《流星蝴蝶剑》中，金枪李的手下也有十三太保等等，不一而足。
又如《飘香剑雨》中，阮伟所得到的绝招名为「天龙十三剑」，而《蝙蝠传奇》中引起江湖风波的华山鎮山剑法则是「淸风十三式」。在《剑花烟雨江南》，雷奇峯经历了十三年的忍耐与等待，《天涯明月刀中》傅红云一刀挥出就可削掉十三柄枪锋。唯有公孙屠能打开的门有十三道锁，西方星宿海多情子打出的透骨钉也是十三枚。
甚至连江湖人物活动的江湖，他更舍弃了传统所用的大江南北，而特别爱提到南七北六十三省。南北十三省，不只一次地出现，除了显出江湖的凶险外，也可发现他对此数目的偏好。
惊魂六记中的《血鹦鹉》，为了能令人从心底生出恐惧，他知道文字，「都绝对是最重要的一环」(血鹦鹉序)，所以血鹦鹤中的血奴有十三只，十三只魔鸟，十三个魔人，是用一千三百滴魔血滴成的，另外有十三滴化为瞬间即可夺人魂魄的血红魔石。黑衣人手握的经过诸魔祝福的魔刀最厉害的是第十三刀。凡此种种十三的字眼遍布全书，舖敍成一恐怖诡谲的气氛，果眞惊魂。
而由十三衍出来的数目字，比如《霸王枪》那只枪长一丈三尺七尺三分、重七十三斤七两三钱，一个神秘的柜子上的号码是七十三，而王大小姐要追问丁喜的日子正好是五月十三，在《剑神一笑》中差点刺中陆小凤的短刀长一尺三寸。《七杀手》中以左手功夫闻名的秦护花成名时是十三岁，三十一岁则接掌崆峒派。亦皆与十三有关。
凡此由奇数所达成的效果，古龙意犹不足，在晚期的作品中，他经常几个字就一行，经常在一页中看不到一段文字是两行以上的，这种短句，颇似散文诗，不满者以为「用得太多太滥，便变成了以牟利为目的」【27】。但是如果以古龙好奇来看，如此一行未满一行。又起，奇而不偶的句法，宁可感受到他企图表达笔下人物孤傲不谐，独行其是的冷僻性格。冷本自于孤，而这些短句，在视觉效果上的确有某种冷的效果【28】。甚至在经营一个人将死时，那种绝望且不甘的气氛，的确有些像是特写镜头，比如描述叛徒律香川将死(流星蝴蝶剑)时是如此的：


律香川咬牙道：「你…这畜牲，我拿你当朋友，你却出卖了我。」
少年淡淡道：「这种事我是跟你学的，你可以出费老伯，我为什么不能？」
这一击的力量更大。
律香川似已被打得眼前发黑，连眼前这愚蠢的少年都看不清了。
也许他根本就从未看清楚过这个人。
他怒吼著，想扑过去，揑断这个人的咽喉，
可是他自己已先倒下他。
他倒下的时候，满嘴都是苦水。【29】


这种慢动作的特写镜头，这种需要咀嚼的文字，确实不宜长篇大论的敍述下去，分行、短句地敍述所造成的效果，怎能一槪予以抹杀。
这种方式用得较过火的是：有时一句话问了，听者尙未回答，就吿终了，需留待下一章才见分晓【30】。虽说破坏了章节的完整性，但这与章回小说中常见的「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君不见连续剧中，更多得是这样地吊人胃口。所以古龙如此表达，也就不宜太苛责了。更且于此过程中的不求完整，实可看出那种求奇不求偶的性格，答案总是要敎人在等待中出现，正如文中的浪子怨女，总在等待中，一日又一日的渡过一般，如此岂不可将读者的心与其文中的人物的心馆结为一，是以此种奇的运用，实不可等闲视之。






四、朋友与酒






昔日以前家未贫，苦将钱物结交亲，如今失路寻知己，行尽关山无一人。(酉阳杂俎卷八)


对于行走江湖者来说，朋友，尤其是知己。是如此地难寻，是敌？是友？往往难以辨淸。因而《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在李寻欢黯然无言时即有道：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会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己。/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了解你。


所以龙啸云本是李寻欢的朋友，小李不惜将家业、甚至连心上人都让给他，没想到龙氏却卖友求荣，只不过他这样的举止，却只遭到李寻欢可怕的对手——上官金虹的羞辱，而上官金虹在与李寻欢决战之前却反成了知己。
此外郭嵩阳是李寻欢的对手，却也是难得的知己。而阿飞将林仙儿视为知己，没想到林仙儿却成为害他武功大失的枷锁。可见朋友与敌人之难以分明【31】。
同样的情况早在《武林外史》中，快活王对沈浪的尊重也可看出，本为仇敌的对手，却不免惺惺相惜。而绝代双骄中，江小鱼和花无缺在移花宫主刻意的安排下，本注定要成为仇敌，却没想到两人却一见如故，到了不得已而要决战时，小鱼儿甚至不惜诈死且骗得移花宫主说出眞相，而两人的孪生兄弟的关系终能眞相大白。如此，以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眼光来看，原本是仇敌的关系，岂不都可化解开来，只不过免不了要有代价。《三少爷的剑》中，燕十三和谢晓峯即是一例。燕十三最后无法拔剑刺死三少爷，就在燕十三已跟这人有了感情，所以像毒龙一样的「夺命十三剑」的第十五式既不能刺向敌人，就只有呑噬了自己，带给自己毁灭和死亡【32】。结果好像就是为了可敬的敌人——知己，宁可牺牲自己，让自己死亡。
至于朋友间的相处之道，较令人羡慕的大槪是楚留香和胡铁花这一对了。《蝙蝠传奇》中有道：


平时他们看来的确就像是寃家，随时随地都要你臭我两句，我臭你两句，但只要一旦发生事，就可看出他们的交情了。


朋友贵在相知心，而不是那些表面的情意，因而这样的朋友不可能也不必太多。所以《流星蝴蝶剑》中的老伯有道：


因为忠实的朋友本就不用太多，有时只要一个就足够了。


而刎颈之交，患难与共的好友，在平日如何寻找、如何判断呢？相处时是否能痛快的飮酒可说是最简要的办法。
无疑的，喝酒在古龙小说中描写得甚至比武功还要用心，还要精彩。酒逢知己千杯少，酒是检证朋友的标准，也难怪，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龙啸云卖友求荣，要与上官金虹结拜，却没想到在敬酒时竟遭到上官的悍然拒绝，而章目就是〈自取其辱〉，颇有画龙点睛之效。且上官金虹既视李寻欢为可敬的对手，就为此破了二十年来的戒，而第一次喝酒，且敬李寻欢一大杯酒。无怪乎李寻欢要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尝不会是我的好朋友？」
旁观的人不免也要道：「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放眼天下，也只有李寻欢才能要上官帮主敬他一杯酒。」
失意潦倒的他，酒是唯一的知己，所以他：


一向认为世上只有两件事最令他头疼，第一件就是吃饭时忽然发现满卓上的人都是不喝酒的。


只要有人来找他拼酒，别的事都可暂时放到一边。
非李寻歉其人又如何有如此气魄。是以他一手调敎出来的叶开也免不了有此豪情，所以他到了万马堂时，担心的高手如云，端不过是酒中高手。「怕的是万马堂的人不来灌他酒。」(边城浪子)
《武林外史》中，与沈浪成为知己的熊猫儿，亦有惊人的酒量：「举起酒坛、仰起头，将坛中酒往自己口中直倒下去，一口气竟喝下去几乎半坛」，所以他的武功虽不怎么様，在书的地位中，比起沈浪却毫不逊色。
同样的在《绝代双骄》中，小鱼儿以他喝酒如喝水的酒量，赢得十大恶人对他的信任。
女子喝酒也有値得大书特书的，《萧十一郞》中的风四娘能赢得众人包括萧十一郞的敬重，就在于她「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
当然，酒还是浪子的最爱。楚留香的好友胡铁花喝得最凶，古龙描写他道：


这个人可以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女人，甚至连没有衣服穿都无妨，但却绝不能没有朋友，没有酒。


楚留香虽然喝酒少得多，因为重视机智的他认为「一个人酒若喝多了，胆子也许会壮些，力气也许会大些，但反应也一定会变得迟钝得多。」但是为了好友的喝酒，他却如此地安慰道：


喝酒又有什么不好？喝酒的人才有男子气槪，古来有名的英雄、将相、诗人、那个不喝酒，女孩子见到你喝酒的豪气，一愿心早已掉在你酒杯里了。


如此喝酒不但可赢得朋友的信任，甚至也能得到美人的芳心，或者古龙以其个人的经历【33】，认为肝胆相照的朋友，唯有在酒中才能见到。他对酒可说倾心之至。《多情剑客无情剑》中即假借少林和尙心澍的话道：


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醴，无论在任何地方喝酒，都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如此一席话，赢得李寻欢的拊掌，因而颇有同感的说道：「我在此飮酒，正表示了我对令师兄的尊敬，令师兄若也是走犬之辈，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在他身旁喝酒的。」
当然喝酒不只为了寻觅知己，藉著酒虽未必能销愁，但总可暂时忘却不快的事，甚或那永恒的悲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万古之愁，人类永远的枷锁，唯有在酒中才能销解。刘伶的〈酒德颂〉早有言：「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
酒的功效可以如此。喝酒若果到达如此地步，又怎会有是非纷争？胡铁花为了逃避女子的纠缠，甘心于浪子生涯，所以喝的是「逃情酒」，其实何只逃情，人间功名利禄、荣誉、责任若成为一种负担时，酒一样可以达到销解的功能。李寻欢、叶开等人的嗜酒岂非在此？
古龙小说笔下的人物总是要面对复杂的江湖阴谋，卷入诡谲的江湖形势中，如金钱帮、万马堂、快活林、血鹦鹉等等，总是冒九死一生之险，正如今日的工商社会，五花八门、尔虞我诈，敎人不知如何自处？纵然不必有无力感，然而缓和一下情緖，岂非更能让人勇敢地面对这未可知的将来？所以滴酒不沾的傅红雪在《边城浪子》中，被复仇的担子压得羊癫疯时时发作，但到了《天涯明月刀》时，则不断地喝酒。——傅红雪醉了，也不知醉了多少天？」但书中又写道：「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也许就在醉与不醉间，傅红雪终于困惑了他的对手，公子羽也就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喝酒除了交友、逃避之外，又足以欺敌，这也是古龙小说中情节出人意表，却又耐人寻味之处。






五、女色与情






对于避世的浪子来说，酒是知己，然而有了酒就不能没有女人，但又怕掉进感情的束缚不再享有优游自在的日子，「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34】，已习惯于自由浪荡的江湖人物们，也许女人最好是要来的时候，她就来；不要时，就远远地走开。什么柔情侠骨，在浪子眼中也许只是一可怕的枷锁、无谓的负担。
「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柔情也许有碍侠气，所以侠客们总要避免被缠上，当然也有些放不开的侠客，扛着这担子、锁上这枷锁，成为一辈子的负担，于是虽借酒逃情，却应了太白那句诗：「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了。
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李寻欢即背着这感情的担子，所以终日醉酒。他为了好友，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断送自己的感情，借着迷恋酒色，而将靑梅竹马的知心人推向龙啸云的怀中，却让自己痛苦了一辈子，如此执著的人物，倒是他小说中的异数。偏偏李寻欢的一片苦心，却在失手误伤了龙啸云夫妇的公子——红孩儿之后，完全破灭了。林诗音知道这位「故人」伤了他们的宝贝之后的表情，古龙如此描绘：


她瞪着李寻欢就仿佛在瞪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后，她目光中就渐渐露出了一种怨恨之意，一字字道：「是你！真的是你伤了他。」


任何人在此情况下，只差没倒下，李寻欢亦然。没想到她又是：


瞪着他，咬著嘴唇道：「很好，很好，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快快乐乐的活着，你连我最后剰下的一点幸福都要剥夺，你……」


于是，黯然的李寻欢的痛苦只有继续地加深，他除了在酒中寻欢外，生又有何欢呢？一个已嫁作他人妇的女子，先生、孩子是他的一切，昔日的恩情，怎能比得上眼前的家庭温馨，李寻欢这样地误伤其子，也难怪无限的浓情，却只换来无边的恨意。
饶是如此，他也得了相当的经验，所以林仙儿诱骗的伎俩，纯粹只是为了贪图利益，他则知之甚详，因此他也忠吿阿飞，但在人间社会一片洁白且情苗正滋的阿飞怎会相信？阿飞就这样沈沦了，几乎被毁掉了，所以在上官金虹的眼中，他不过成了一条可怜的狗。
但是等到阿飞终于彻底明白时，也就是林仙儿的伎俩破产之时，阿飞的话只这么二句：


我只奇怪，我以前怎么会爱上你这撞女人的！
只这么一句话「就已足够将林仙儿推入万刼不复的深渊」，也难怪「林仙儿忽然觉得全身都凉了」。把戏被拆穿，追悔无及的他，怎能不如此，反观阿飞呢？


他终于甩脱了林仙儿，甩脱了他心灵上的枷锁，就好像甩脱那件早已陈旧破烂的衣服。


女人，只是枷锁，只是早该舍弃的破衣服，对于浪子来说玩弄感情的女子无宁如此，但若深于感情者却又是浪子的最怕了【35】。
虽然林仙儿最后还发现，他原本还是爱阿飞的：


她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这种矛盾，不可理喩的心态，也许是有权势欲望的女子才有的，她也不愿掉进感情的枷锁，但却希望男子对他忠心，所以才会如此地欺骗。要之，想在江湖上闯出名堂者是不能有眞感情的。
另外在《流星蝴蝶剑》中，那位老伯的名言是：


一个男人若为了一个女人而沈迷不能自拔，这人就根本不值得重视，所以你也不必去同情他。
男人就应该像个男人，说男人的话，做另人的事。


道道地地，男人本位的思想，难怪他的身份就像敎父一样，在江湖好汉中，可以一言九鼎，但最后却也不免几乎毁在一位年靑的妓女手中，可见说得到的人未必就能做得到。
就因如此，古龙为表明不可有感情的束缚，他所写的绝情，就不用道学的方式，却可说是随波逐浪式的——随物应机，不主故常，万物生灭流转，心识随之【36】。因此在红尘中打滚，在色欲中沈迷，竟成了他写情的方式，不写纯情，而写情欲【37】。
自王度庐以《鹤惊昆仑》五部曲开言情武侠之风尙后【38】武侠小说中写情总是缠绵俳恻，刻骨铭心，或许借着婉约之美，来调剂阳刚之气，可收刮纯情男女流不尽的泪水。但是东西炒久了，免不了老掉牙成为老套。而且圣洁的爱情，正如正义神话一样，以俊男美女作为包装，外表尽管七宝栖台，眩人耳目，但拆穿之后，往后台一看，恐将不成片段。
何者？男欢女爱，虽也有纯朴可爱之时，然而难保日后性质逐渐变化。容貌会改变，伟大的爱情纵然不褪色，但怎能保证他的圣洁、纯情，一如初衷？
以金庸为例，在《射雕英雄传》中，郭靖和黄蓉，是多么讨人喜欢的一对，侠骨柔情的代表，莫此为甚。然而到了神雕侠侣中，这对贤伉俪，已为人父母了。天下父母心总是爱自己的子女，黄蓉也不例外，然而若不是黄蓉的护短，使得小杨过吃了不少闷亏，又怎鹿会养成孤僻冷漠、桀傲不驯的个性？虽说他是杨康之子，但稚子何辜？我们可爱的黄蓉，现在只是伟大的妈妈而已，她的心除了先生孩子外，那还容得下杨过这小子？但这对于侠义来说，不免就有所缺憾了。
而武侠小说既往往前后相接，且惯于以书中主角人物一脉相承【39】，古龙这种打破男女感情的局限，使得他们的下一代不再出现成为主角，也许不失为一种无奈的选择吧！
设想：李寻欢如和林诗音结合，阿飞与林仙儿有情人也成了眷属，到了九月鹰飞，到了天涯明月刀时，叶开、傅红雪所要面对的新的武林霸权，竟是李寻欢或阿飞之后，岂不难堪？
以浪子、游侠为主轴的写法，既排斥世家，对于此类英雄之后，总要设法避免。早在《绝代双骄》，那位大英雄燕南天不就如此说道：


男子汉不肯娶妻，究竟也不失是件聪明之擧。


所以在《萧十一郞》中，连城璧和沈壁君，双璧的结合，岂不羡煞人。然而在沈璧君遇难后，情况就改观了，眞正关心他的竟只是大盗萧十一郞，萧十一郞虽然是盗，不过却颇像浪子，尽管关心沈之安危，却只是基于人之恻隐之心耳，本无他求，更别说乘人之危了。在沈璧君想报答他时，萧十一郞却只是冷冷道：


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这种口气，是如此地粗野无礼，但设想若萧十一郞若是以谦恭温和的态度出现，岂不要让沈璧君陷入两难的地步，而萧郞岂非也就要成多情郞、薄幸郞。只不过这种方式是礼敎家庭下长大的沈氏所无法了解的，所以：


沈壁君怔住了。她发现这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在她的记忆中，另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慇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另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桃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到一个看不起她的另人。/现在她总算见到了。/这人简直速看都不愿看她。


沈璧君以前的自信，来自于她武林第一美人的身世背景，来自于连夫人的头衔，萧十一郞若是不能自持，如此荒郊野外，旷男怨女，怎能不出事？沈璧君若也不能自持，面对救命恩人，感念之余，萧郞岂不要陷入无穷的纠葛中？所以釜底抽薪之计，就是故意显示他的无礼，无礼岂非无情的最好表达方式？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达，焉知不是——「情到多时情转薄」的无奈？至于连城璧其人呢？借着小公子等人讥诮的笑意说：


像连城璧这种人，若是为了声名地位，连自己的命都会不要的，妻子更早就被放到一边了。/屠笑天失声笑道：如此说来，嫁给速城璧这种人，倒并不是福气。/小公子笑道：「一点也不错，我若是女人，情愿嫁给萧十一郎，也不愿嫁给连城璧。」


小公子等人以旁观者的眼神，看淸了人间所谓幸福夫妇的脆弱性，虽然他们是介入者，如果没有他们的抢夺连夫人，又怎会拆穿了这双璧婚姻的虚有其表？所以又给他们成为一旁观者来诉说作者心底所要表达的——浪子的无情，比起君子的有情，还要更有情。
萧郞的冷漠甚至无礼，只因他的情最眞，所以看得特别重，正如重然诺、一言不轻出一样，但是只要答应了，就是驷马难追了，而一般的君子如连城璧又如何能做到呢？所以比较这两人，是：


(萧郞)若是爱上一个女人，往往会不顾一切，而连城璧的顾忌却太多了，做这种人的妻子并不容易。


带有浪子性格的古龙，处理女子的感情，总是很特别，《绝代双骄》中，透过铁心兰的心思道：


这花无缺固是如此善良，如此温柔，但小鱼儿，那又凶又疗的小鱼见，却为什么偏偏比花无缺更令她刻骨铭心，更令她难舍难分，牵肠挂肚。


他笔下的女子就是如此，你若深爱着她，她却反而像林仙儿一样不知珍惜；你若是像小鱼儿般，她却反而倍加思念。在武林外史中朱七七和沈浪岂非如此，只不过沈浪没小鱼儿那么坏罢了。
也许作为一个男性作者，推想其读者羣以男性为主要，所以古龙以为男性读者的心理如此，也就以此男人的眼光看女人，所以在描写女人上，她也就不甚留余地【40】。这种作风，在陆小凤和楚留香身上表现得更明显，两人都是一副〇〇七那种万人迷的调调。总是吸引著无数女子，他俩也只要自己中意，往往不加拒绝，这在看惯了传统男女之防，重视感情圣洁的读者来说，若是兴起衞道之心，往往很难接受。然而若要打破正义的神话，对于纯情的迷恋，岂非也要加以破除？「无益世道人心」等道学的话头，又有何用【41】？要把虚假的柔情打破之后，也许眞正的情意才能彰显！
古龙在打破这种柔情的方式，也是可以探寻的。《蝙蝠传奇》中，由于石绣云的主动，使得楚留香无以自拔，一夜温存后，香帅也不免有些不忍。因为他认为：


石绣云如此纯真，如此幼稚，如此软弱。他不敢想像自己离开她之后，她会怎么样？她会不会自投？


却没想到石绣云居然主动地要离开他。并且说道：


以后？我们没有以后！因为以后你一定再也见不着我。/楚留香怔住了。/石绣云忽然笑了笑，道：你为什么吃惊？你难道以为我会缠住你，不放你走？


楚留香原来还有一丝大男人的心态在，总认为需要保护这弱女子的，却没料到这位女子竟有自己的想法。接近楚留香，原是她主动的，也难怪楚留香这万人迷竟说不出话来。传统的女子也许他可以想像得到，但是现代的女子呢？女子何尝不可以有她自主的一面？也许大家也想跟楚留香一样处：留香，但是如果对于每一位，都要如此执著于情意，非但是自作多情，情意岂非也成了枷锁？所以也许最好像是蝴蝶跟花朶的关系，花朶留不住蝴蝶，蝴蝶也不会想把花朶搬回家，但是不碳他们的亲近。
也许解开了传统的道德枷锁，就像民初那些想打破礼敎束缚的潮流一样，古龙也渐染于时代的狂流中，看遍了〇〇七中那些很「酷」的男主角，何尝执著于感情，却又不会无情……等处理感情的方式，居然大受欢迎，古龙当然不会想再去拾传统之余唾，要去作中流砥柱，于是他就在在浪潮中，随波逐浪，不主故常。他既创造了楚留香这角色，相对的对于女子角色的塑造也就要与众不同了。
于是我们看到：在他的主角人物前，这些女子不管是林仙儿、上官雪儿、上官小仙，或是石绣云等等，她们一个个解开其身上的衣物，展现其诱人的胴体，而且都探取主动，想要以此方式去抓住他们眼前的心上人。也许衣物的除去，正像道德束缚的除去，但是也不能说她们全都是敢爱敢恨，所以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因为她们也可能别有所求，才肯如此犠牲。所以他们牺牲色相、追求目标的当时，不正可给大男人们一个反省：一个人为了追求目的，而不择手段，而寡廉鲜耻时，岂不也跟这些女子没两样？
试想：在《多情剑客无情剑》无情剑中，龙啸云的不择手段，想要巴结上官金虹，忘恩负义，却又要百般的伪饰，不正跟林仙儿一样？她在李寻欢、在上官金虹之前展现胴体是别有所求的，但却又在阿飞面前装扮得如同圣女。虽说林仙儿喜欢阿飞，但龙氏当初何尝不感激小李，但是他们为了名利，不惜将感情、恩情采在脚底下，而用最原始的本能去追逐！
因此，林仙儿对阿飞的遮遮掩掩，故作圣女状，就正如龙啸云那付伪善的嘴脸，在他们另有所求，要他们不计一切时，就原形毕露了。胴体的展现，原只是他们的原形毕露。李寻欢这位过来人，他看得淸，所以不为所动，上官小仙那林仙儿之女，在《九月鹰飞》时是：「孩子的脸，妇人的身材，这虽然很不相称，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组合，组合成一种美妙的诱惑，一种足以令大多数男人犯罪的诱惑。」于是连叶开在内的许多人都被骗了，而上官小仙的目的也差点就得逞了。可见当女人以色相作为武器时，的确是防不胜防的。
上官雪儿在陆小凤的眼中太小而她竟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小而已，至于石绣云并没有权势的野心，陆小凤和楚留香才没掉入这美人的枷锁中。
所以对于古龙在描画这些野心女子的展现胴体时，若想到的是他刻画伪君子使出的手段时，也许更能了解他的用心。读者若只称道他的伪君子的嘴脸形容得好，却不满意那些假淑女原形毕露的妙，反而要扳起脸孔，斥其无益世道人心，岂非令人错愕！






六、赌与财气






今夕何夕岁云徂，史长烛短不可孤。咸阳客合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凭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亦如此，避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杜甫今夕行)


以杜甫之为诗圣，犹羡慕刘毅无钱亦狂赌百万的豪情，更何况江湖中的英雄人物？在刀口下求生存，以鲜血作赌资、豪赌一场，不知是否尙有下一场？怎能不特别重视赌！江湖人物飮酒、纵博、斗鸡、走马，与赌脱离不了关系，古龙小说中的主角人物，也免不了要赌技高超，《武林外史》中，沈浪决战快活王先夺其气的绝招，用的就是赌。
沈浪藉著观察入微的智慧和面不改色的气势，使得不可一世称霸武林的快活王(欢喜王)相形失色，气势为之一馁。沈浪用的即是他摸淸了快活王的赌法：


若有大牌时，绝不急攻躁进，只是静静地等等著，等著别人上钓……。但王爷手中之牌若是十分不好时，王翁却必定狠狠下注，要将对方吓退。


如此分析快活王，而快活王的用兵之道，岂非也如兵法之所恒见，或扮猪吃虎、虚张或声势、甚或摆空城计，沈浪皆能不为所动，而他之笃定，乃算准王爷赌法不会改变：


每个人的习惯赌法，多已根深蒂固，情况越是紧张，越是情不自禁要使出这种习惯的赌法。


习惯使然，本性难移，所谓一贯技俩，若能识破，正可将计就计，所以由赌也可以知人生。而沈浪如此详知敌手，正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古训，因而以小搏大，才能成功。所以赌不是靠运气，赌可以观看智悬、考验定力。
同样的，赌也可看出豪情、气魄。
《绝代双骄》，让小鱼儿佩服不已的恶赌徒——轩辕三光。要赌到天光、人光、银光，才肯罢休。如此已是人世罕见了。而他在小鎮上当庄家豪赌更是妙不可言：


根本不是赚钱，而是为了要过赌瘾，到那里去赌钱的人，若是赢了，庄家照赔不误，若是谕了，只要叩个头就可走路，据说还不到三天，做庄家的己赔了十几万两。


如此豪情、如此气魄，实乃不可思议，轩辕三光以如此的方式扮演着活菩萨，岂不与那些受害者渴望的大侠一样，天下的赌徒、穷汉，所盼望的不正是这种奇蹟？芸芸众生、各有所求，轩辕氏此行，既可过赌瘾，又可济大众，更何况这些赌资乃是道地的身外之物，慷他人之慨，又可解好友黑蜘蛛之愁恨，一举而数得，岂不快活？正也表现了古龙怪异滑稽，江湖奇人的形象，一方面要自己快活，一方面也要扮演着侠客助朋友、救大众，快乐又满足。
然而身为赌徒，要立于不败之地，赌技就要高超，要高超的赌技，就得苦练再苦练，和武功没两样。
《白玉老虎》中，赵无忌为了要察访杀父凶手的行踪，要请出轩辕一光这位赌徒来帮忙，因此他「在半个月内，他一共掷出了三十九次「三个六」几乎把所有的赌场都赢垮了，连号称赌王的焦七太爷，都曾经栽在他手里。」所以轩辕一光怎能不被他钓上？
赵无忌赌技如此，只因他运用智慧、加上苦练，将骰子上点数的不同，影响到重量差异分辨出，这种明察秋毫的能耐，加上他从八、九岁就开始的训练，到了二十几岁时终于「有把握绝对可以掷出我想要的点子来！」
赌，并非靠运气，一样要苦练，赵无忌几十年的功力，和那些练武的英雄人物岂非一致。当然，赌也要有信心，对自己和他人的信心，尤其事关终身幸福的豪赌。
《欢乐英雄》中的英雄虽是欢乐的，代价却也是从赌博中来，林太平和玉玲珑的终身幸福，竟是从陆上龙王中赢来的。林、玉两家原本有恩怨，陆上龙王赌的如意算盘，是在他的武功的逼迫下，将两家的恩怨一笔勾销，叫玉玲珑从此不再见陆上龙王之子——林太平。她若答应了，不也是完成大我，牺牲小我，这种两难的题目，传统的选择一定只有牺牲自己，但玉琳珑却宁可选择喝毒酒，也不愿牺牲她的终身幸福，因而才能在自己的坚持下，赌赢了婚姻和幸福【42】。
终身大事是一场豪赌，游戯人生的浪子如胡铁花者流，不敢面对婚姻，岂非也缺少这种勇气？因为不敢输赢，就不免要陷入另外的枷锁中。
与赌相关的是金钱，对钱的态度除了前所述的轩辕三光外。金钱帮的出现，无宁是对拜金主义社会的讽刺与挑战。其实李寻欢和叶开等并未主动挑衅，只是身为金钱帮主，不管是上官金虹、上官小仙却容不下别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金钱所建立的权威，亦难容他人轻侮，于是要豪赌一场，主动出击，但是都失败了，金钱毕竟不是万能的，飞刀所代表的正义，是他的克星。
但古龙也绝非轻视金钱，他不让小说中的人物，视钱财如粪土，所以经常要饱尝劳动的滋味以求糊口。《绝代双骄》的小鱼儿当厨师，《三少爷的剑》中，三少爷谢晓峯，代名阿吉，干各种卑贱的粗活。《大人物》中，也安排那位大小姐田思思经历无钱之苦，想到挣钱的必要。怎么赚呢？杨凡吿诉他道：


赚钱的法子有很多种，卖艺、敎拳、保臻、护院、打猎、探药、当伙计、做生意。
……
一个人若想不挨饿，就得有自力更生的本事，只要是正正当当的赚钱，无论干什么都不丢人的。


英雄人物其实与普通人没两样，也要生活，也要赚钱，这正是他小说中的人是有血有肉而不是神的例证。早在《飘香剑雨》中阮伟不也投入了南北缥局，其他人物中，当镖头、任捕快的更不知凡几，若无正当职业，就只有当大盗了，楚留香、十一郞不正如此？可见他小说的人物就是要实实在在的活着。
钱是重要的，一文钱可以逼死一条好汉，怎能不重要，没有了钱，纵然是世家子弟、山荘主人也就不得不动歪脑筋，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蝙蝠传奇》中，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为了维持荘中的生计，别无他法，只有「以三尺之剑，取人项上头顕」干刺客的勾当。薛衣人就是血衣人，还不为了经济问题？英雄人物不免如此困窘，以至于楚留香目赌眞相后：


这一生中，从未比此时更觉得惊愕，难受，他呆呆的怔在那裹，而且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任谁也不会想到第一剑客，只能干刺客来维持家计，楚留香的惊愕，岂不有助于对英雄豪杰们的经济问题的从新估量【43】！






七、无招与机智






一身武艺只能勉强混口饭吃，虽然突显生计的重要，但也可以想到在现实社会中，练就高超的功夫，若不能活用，也是枉然。尤其在今日社会，早该是以智慧取代武力的时代了。若再迷恋武力能解决一切，势必只有走上那江湖的不归路，工商时代讲求的是快速，然而要快速，首先就要能以智慧应变，才能制敌机先，才能后发先至，而不是舞弄那些繁琐的招式。否则就如画蛇添足者一样，尝不到一盏芳醪。
所以古龙中后期的小说中，甚少见到有关招式的描述。比如有名的「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只是以快取胜，以不可思议的快取胜。因为种种招式都不见了。所以无招并非不用招式，而是以简御繁。
至于要做到此地步，可得寻找对方的破绽，因而没有冷静和机智是不成的。冷静才能不被对方的气势所震惊，反而可以寻找对方的破绽，使得对方气馁，甚至不寒而栗、不战而败。
上官金虹打败银戟温侯，是以他的气势压倒了吕凤先，然而当他要对付李寻欢时，终日醉酒的探花郞，在此时却出奇的冷静与机智，所以双环就无可避免的败在飞刀之下了。
同样的，《天涯明月刀》中，公子羽也想不战而屈傅红雪。因而布下种种悬疑，想要让傅红雪自己先倒下去，而傅红雪也就醉酒终日，所幸最后关头他依然能机智的抓住如意大师这条线，「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明白了骗局所在，「不但静如磐石，竟似眞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动。」于是冷静地再度以快刀让公子羽(燕南飞)败在他手下。飞刀之前，若没机智、若不冷静，那有飞刀？
早在《绝代双骄》中亦然，江湖中小鱼儿如鱼得水，那是得自恶人们调敎的机巧诡诈，花无缺武功再高，也不免要从头学起，学什么呢？机变权谋。古龙小说之以推理取胜，也可说是这种智慧权谋的运用。所以奸诈者如公子羽，逍遥侯、王夫人等人所布下的骗局敎人疑惑不解，因而总要以智慧来克服。楚留香之迷人，应该是在他以智慧破了一件又一件的案，胜了一次又一次的仗。他能识破敌人的技俩，如《蝙蝠传奇》中云：


丁枫用的这本是连环计，一计之外，还有一计，你这位聴明人，怎么会看不出了。/胡铁花道：「还有第二计？是那一计？」/楚留香道：「那是三十六计中的第十八计，叫调虎离山。」


能识破他人之计，乃楚留香之所以为香帅，而能够如此，在于他并非单凭武功，而是以兵法取胜，为人折服。薛衣人的话正足以代表：


薛衣人道：你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神志，再以言词使我得意，等到我对你有了好感时，斗志也就渐渐消失。
你用的正是孙子兵法上的妙策，未交戟之前，先令对方的士气一而衰，再而竭，然后，再以轻功消耗我的体力，最后再使出轻兵诱讨之计，剑法乃一人敌，你所用的兵法战略却为「万人敌」这也难怪你戟无不胜，连石观音和神水宫主，都不是你的对手了。高手对敌，正如两国交战，能以奇计致胜，方为大将之才，你又有何惭愧之处？


眞正最厉害的招式，就在此，是胜于决战之前，是胜于无形的，这也是眞正无招胜有招的精髓，是兵法的巧妙运用，楚留香以此每战必胜。但也有人运用此法却失败了，正如战场中同样用兵法背水一战，韩信成功，马课却在街亭失守、一败涂地，若是不能善加运用，法宝一样失灵。《流星蝴蝶剑》中的老伯也用兵法「前后夹攻，声东击西，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出奇不意，攻其不备」的方式准备斗万鹏王，然而却在内有叛徒下，无以施展其计，其实，智者所谋，若已为奸诈者所窥伺，终不免要功败垂成，因而如何识破此辈，亦是一大课题，否则分不淸是敌是友，岂不要打迷糊仗？






八、正义和权势






小说中，不免要有正邪的对决。但是邪往往并非远方的敌人，反而周围亲近的人物，小鱼儿的父亲不就死在他的书僮的出卖之下，而这位书僮竟又摇身一变成为江南大侠，欺世盗名，所为何在？
《武林外史》中快活王原是别号「万家生佛」为武林同道最信任的柴玉关，就因他平日表现得轻财好友，无人避他，终于掉入他的奸计中，使得他一人称雄。
李寻欢的好友龙啮云为何要虚情假义，假扮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而赵正义居然以正义为名。
为何这些大奸憝者，都喜欢披着正义的外衣？
只因为权势是迷人的，追逐权势者虽无所不用其极，但在讲究江湖道义的武林中，若是没披上这一层外衣，难免要引起公愤，因而适得其反，所以假扮一副正义的模样，原来只是当做权势的进身阶而已。
但是只要追逐权势者，免不了就要被权势所宰制。甚至呑噬。它就如毒龙了。
也许这就是古龙所描绘的燕十三的夺命十三式的第十五招一样，不能杀人只好自杀。同样的上官金虹和上官小仙的金钱帮，不得已都要逼使自己向飞刀挑战，都落败了，使他们死亡的并不是飞刀，而是权势这条毒龙，他逼使自己不得不走向死亡。
上官金虹代表着权势、荆无命是他的捍衞者，捍衞者的命运只是如走狗一样，不免被毁灭或驱逐，所以没有自己的生命——无命，但人毕竟不是狗，在置之死地后，居然又从新活过来。
权势不免要遭到覆灭的命运，那就是来自不甘被权势驱使者的力置，他们只要一淸醒，不被蒙蔽之后就可以成功。飞刀背后象征的是光明和正义，来自刀的光明和正义，才眞正有力量，才能瓦解权势。因为刀代表的原是小老百姓的用具，而非君子、贵族的装饰品【44】。贵族或君子也许只能跟权势者妥协，或者逃避，能够反抗权势、敢于挑战，且不为权势所迷惑者，只有这些带有浪漫性格的浪子、艺术家气息的游侠。所以李探花要一无所有之后，才具备了向权势挑战的条件，而在他终于淸醒之时，也就是飞刀瓦解权势之时。正义来自此，光明也来自此。叶开如此，楚留香、萧十一郞等何尝不如此？楚留香所用的是扇子，扇者，散也。除了有艺术气息之外，何尝不也是将阴谋、权势解散掉的象征【45】？所以那么多的阴谋权势都在他的扇子下烟消云散。
男子追求权势无所不用其极，寡廉鲜耻，而女子呢？何尝不也如此？于是古龙以林仙儿来代表。她践踏阿飞对他的爱，正如一般人践踏了眼前的玫瑰一样，为的是要去追寻天边的晚霞。所以她以最原始的本能去追逐，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攀住权势，虽吿失败、落得众人的训笑，但是权势的迷人依然令人难以忘怀。
所以想要攀住它的人、或者它的代理人，在老一辈的掌权者走了后，还是会产生新的一代。上官小仙岂非代表这一典型？读者若不健忘，上官金虹既把林仙儿踢出金钱帮，林仙儿也堕落成京城中可怕又可怜的倡伎，从未闻有一子半女，怎会在九月鹰飞中出现上官小仙呢？这并非古龙下笔矛盾。只因为权势迷人，有人追逐，有人扶持以结合成一利益团体，扶明主的人，岂非要拱出一身份好的人来出头？而上官小仙既集上官金虹的阴狠和林仙儿的美貌于一身，可以此顚倒众生，宰制武林。这岂非趋炎附势者所要押的宝？所以她才能冒出来，只不过还是逃不过象征著正义和光明的飞刀罢了【46】。
追逐权势者或假借仁义之名，或无所不用其极以逞其志。以为只要权势一朝到手，就如《武林外史》中的欢喜王，《萧十一郞》中的逍遥侯，名为王、名为侯，既欢喜又逍遥。但，想不到欢喜王一方面有来自昔日妻子王夫人的不甘心而阴谋顚覆，一方面又有沈浪等人的挑战。终于不免土崩瓦解。至于逍遥侯一时虽还在逍遥，但日子也不久了，因为有萧十一郞在。《萧十一郞》的尾声中，风四娘的话说得好：


你们以为他(萧十一郞)一定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你们错了，他武功也许要差一筹，可是他有勇气，他有股劲，很多人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就因为有这股劲。


萧郞的这一股劲，也来自象征光明正义的割鹿刀，也就是权势者不免要覆灭的原因。为了维护既有权势，总要付出无比的代价。还有权势者之间彼此的竞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也无法避免。
《白玉老虎》中，大风堂为了应付竞争的对手，维护既有的权势，不惜以赵无忌之父赵简牺牲生命，使得上官刃潜入敌后，上官刃，岂不是维护权势——上官之利刃？司空晓风坐鎮留守，三人做此安排，瞒过了赵无忌，赵无忌也因而奔波一生，家毁了，兄妹妻子离散，他牺牲的代价不可谓不大，等到白玉老虎的秘密揭晓之后，结果是如何呢？


他的一切牺牲却反而变得很可笑。/他几乎真的忍不住要笑出来，把心肝五脏全都笑出来，再用双脚踏烂，用剑割碎，用火烧成灰，再洒到阴沟裹去喂狗，让赵无忌这个人澈底被消灭，生生世世永远不再存在。/只有这么样，他的痛苦才会消失，可惜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存在了，他的痛苦也已经存在了。


存在即痛苦，只因他存在于权势之家，为了维护权势，所以一生的幸福被如此地葬送。哭不得所以笑，除了笑之后，又该如何表达这种无奈？
至于《流星蝴蝶剑》中的老伯，也是很有权势的敎父，却未想到外患万鹏王之外，他的底部也有叛徒——权势的追逐者——律香川，一个他最信任的部下，步步为营，取得了老伯所有的一切甚至其爱女的贞操，却又迫不及待地要除去老伯。老伯当然像狡兎一样，也有三窟，方能凭其智谋，死里逃生，并且反败为胜。但是赢得内部夺权之争后，马上就要迎战外敌，权势者之间无穷的争斗，无有已时。这种冲突当事人就像已被毒龙缠身一样，挣脱不了。所以了悟的老伯不禁叹息著道：


他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所以我们只有继续斗下去，就算我们已髡得很厌倦，甚至很恐惧，也绝不能停止。


于是他叹息著又道：


像我这种人，这一生已只能活在永无休止的厌倦和恐惟裹，我想去杀别人的时候，也正等著别人来杀我。


套一句古龙的名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47】。由于掌握了权势，免不了就要引毒龙缠身。所以老伯才会既然诉说著这些心底的话，而他诉说的对象正是与他甚为投缘，甚且不计一切营救他和他的女儿小蝶的孟星魂。
孟星魂原本只是单纯的刺客，受命于高老大，但在他的朋友叶翔以言语忠诰和行动的死谏下，并且仔细地观察了老伯的为人，也许两人中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吧！他终于改变了刺客的命运，一位受制于权势宰制的刺客，在朋友的刺激，老伯言行的感动，还有那身世堪怜的小蝶的影响下，他终于改变了一切。背弃了曾经帮助他却又利用他的高大姐，也就是挣脱了权势的宰制，追寻到自我的价値【48】。
老伯欣赏孟星魂，所以用他的体验，要星魂远离权势，不要步他后尘，尝此苦果：


只要你有勇气，还是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你千万莫要再为任何事烦恼，快放下心事，去找小蝶，快去……/我要你们为我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老伯希望下一代好好地活下去，而不要他来承接覇业，维护权势，看来他比任我行，那位在死前硬逼迫自己女婿要当副敎主的任我行，确实要开窍得多。
所以结局中，孟星魂和小蝶终于可以摆脱权势的束缚，飘然远逝。可以「相依偎著凝视著无限温柔的海洋」，「谁说大海无情」他们终于明白了，比起充满血腥的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江湖，那充满凶险的江湖，大海的确要有情多了。
孟星魂就此远逝，武林外史中的沈浪岂不也远逝海外，其他的人物在功成之后，亦旋即远逝，李寻欢和叶开等人不都如此？
远离者既抛离了权势的纠葛，所以才能得到眞快活，《欢乐英雄》中，林太平拒绝他父亲陆上龙王(陆上龙王岂非江湖之覇主、权势的宰制者)所想给他的一切，要的只是「自由、爱情和快乐」。正可知人的生命所要的是这些，而不是权势，只不过虽然不要权势，但总不能为了一己的幸福而忘却了自己的责任。所以楚留香的模式出现了。
楚留香，既然要在人间处处留香，所以免不了要继续在江湖中周旋，但是他的住所，居然是在海面的一艘船上【49】，因为唯有如此才能眞正的逍遥自在，才能当神出鬼没的侠盗。而身处船上，岂非也过著飘然远逝的日子。要远离充满是非的江湖的确只有以海上为住所。早在《浣花洗剑录》中的五色帆主紫衣侯不也如此，而且「五色帆是武林人心中至高无上的象征」远离是非之地、飘然而逝，反而给迷于当局者、迷在权势纷争中者无穷的希望？楚留香所负责任未了，常常要回到陆上，不也正是抛弃了权势的纠葛之后，却又成了被权势宰制者的希望所寄。所以能不改行侠仗义的初衷。






九、结语






侠骨柔情，虽是天下人对于侠客的期望，却不知除了老套之外，这种侠骨柔情还隐含着危险。一个牺牲自己幸福的侠客，处处为著正义奔波，施恩于人，岂非正在收买人心，以为己用？岂非正是他企图建立覇权的手段？纵然无心于此，但周围的人不免也要利用他，使他迷惑，甚至腐化。所以始则赢得尊重，终则遭到唾弃。想想那揭穿江南大侠嘴脸的歌：


江南大侠手段高，蜜糖来把毒药包，吃在嘴里甜如蜜，吞下肚里似火烧，糟！槽！槽！天下英雄倶著了道。(绝代双骄)


正是许多所谓大侠的眞实面目，圣人和神在人间已不可能有了，有的只是活生生的人，那么该如何寻找呢？这些有血有肉的侠客何处寻呢！
首先由他们的名字可以发现，这些人对世情也许早看破了！所以他们有的感叹：生有何欢，取名寻欢；有的却早想开了，单名为开。所以寻欢其人，帮助阿飞跃脱枷锁，从新起飞，叶开其人帮助那附上复仇之雪(血)的傅红雪，解开仇恨的诅咒。陆小凤，并不只是小小的凡鸟，楚留香可以给人间该有的芳香，加上沈浪、熊猫儿等：岂不都有些浪漫的性格来去潇洒，不为名利所绊，惟有他们才能做正义的事。因为「他们满腔热血，随时可以为别人流出来，只要他们认为他们做的事有价値」【50】。
他们是奇人所做也是奇事，因而在江湖的奇险中，气氛的凝聚，有时也要靠奇数来显出他们特立独行、孤冷奇傲的作风。而十三这数目字的大加运用，岂不可见江湖的凶险。南七北六，这十三省的一再出现，岂非正是江湖本身就凶险得很，所以要追寻自在者就只有海上远游了。
至于要寻找朋友，只有在酒杯中才可见眞情，酒质最纯，这种朋友也才最可靠，沈浪与熊猫儿、李寻欢和阿飞等如此，酒质最纯，眞正的对手，才有资格在一起喝酒，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沈浪和快活主的惺惺相惜，不正也彰显出来，而主角人物和大奸憨者的喝酒，正乃大侠的不避嫌疑，眞性情，眞正有血有肉的表现。
但是谈到柔情，这些人为什么有的要逃避，像李寻欢；胡铁花，有的差点陷入，终于挣脱出，像阿飞；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像萧一郞？
也许古龙对于这少年男女的柔情已看淡了，他要处理的无宁是饱经世故，经得起考验的感情，连城璧和沈璧君正是他对此情的揭穿，若不揭穿，这些江湖男女的下一代，岂不成了世袭的武林覇权，他们这一代既已集武功、智慧、美貌，人间所羡慕的一切于一身，下一代若不作威作福也不成了。龙生龙、龙凤配对之后，其他人的子女难道要注定世世代代去打洞？
所以他的人物若能成双成对，要么就要远逝海外，要么就不免要有所遗憾，如孙小蝶的贞操不也遭了律香川的摧残？而最后他们的远逝，岂不得其所哉！其他如沈浪和朱七七，朱七七不也有些令人不敢恭维，终于远逝海外，情况亦然，林太平和玉玲珑、赌赢了婚姻后，亦抛弃了继承父业的权利，宁可要自由、快乐。具可见古龙不想承袭老套，让他的主角人物的后代继续出现江湖人间，所以对柔情的处理就煞费苦心了。
而且眞正的感情不是一切都要最完美的，俊男美女的模式既可疑或可鄙，所以孟星魂要的是小蝶其人，而不问他沦落为妓女，遭受过摧残的往事，正可见眞情应该如此，是不可以计较的。
对于女人的轻视，动不动就脱掉其衣物，是古龙最为人诟病的。或者，古龙既认为江湖凶险、女子也来此混，所凭的本事，往往又只是其原始本能，才刻意揭露，如《情人箭》中的苏浅雪，乃至于后来的林仙儿、上官小仙、高大姐等等岂不都有权力欲？何况解开衣物更可以说是要彰显江湖中人追逐权势时的原形毕露。
江湖中人好赌，由赌其实可以看出其机智、气势如沈浪；救世助人的豪情、如轩辕三光；苦练再苦练的结晶如赵无忌，而江湖中人所该有的条件不也由此可以思过半矣。
其他如行走江湖，亦如处在今日社会，生活所需，处处要钱，所以该凭本事来换取，处在江湖中最好的招式，就是机智，唯有机智，才能料敌机先，才能比对手快，而得到胜利，小李飞刀、楚留香的每战必胜，就是如此，剑法只是一人敌，兵法却是万人敌，唯有如此才能打败权势者的阴谋，拆穿那些所谓的大侠的虚幻面，最后则飘然远逝，不再涉足，或成为今日社会中，有血有肉、顶天立地的眞正侠者。这也许是古龙这位江湖人的用心所在吧！






注释






【1】见于神雕侠侣，郭靖之语。(金庸著、远流)
【2】文详龚鹏程《大侠》、第一章扭曲了的侠客形象。(锦冠)
【3】武盲有谓「我见过许多靑少年，晨早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报纸，把连载的武侠追龙追完，然后才做其其他的事。也见过许多其他的职业靑年，成年人，每天除埋头苦读报纸连载外，还大包小包的租回家里，一书在手，以为人生之乐，莫过于此。」(怎样著写武侠小说、大成六十六期)可说道尽此一现象。
【4】据范烟桥敍述，武侠小说是「哀情小说过去后的新潮。」但是据龚鹏程则谓：「事实上，落叶夜蝉、凄感顽艶的鸳鸯蝴蝶派，乃是和近代武侠小说共生互荣的，不是它的前导。因为包括许氏(许广父)在内，鸳鸯蝴蝶的名家，似乎也常伸出另一只手来写武侠小说。……」(鸳鸯蝴蝶与武侠小说、联合文学二十三期)
【5】冯幼衡有谓「武侠小说往往有大团圆式的结局。这对于在现实生活中受到挫折，感觉社会不公平，或觉得欲望不能满足的读者，可以获得心理上的补偿。并引「成人幻想」之说以证。见武侠小说读者心理需要之研究，(新闻学研究二十一期)
【6】详见「我也是江湖人」(古龙)，大成，六十六期，其中(六)江湖人，多么让人难了解的江湖人：提到不平则鸣，以牙还牙等身为江湖人的悲哀，并且「一直试图将这种可悲的矛盾融入武侠小说中。」叶洪生，在〈冷眼看现代武坛〉中，对古龙的「求新求变论」也大加赞扬。(文艺月刊六二、六三期)
【7】古龙于1九八五年九月廿一日，病逝于台北，得年四十八岁。
【8】可参考陈晓林〈古龙离开了江湖〉(民生报七十四年九月二十三)、薛兴国〈古龙点滴〉六结、七红颜。(分见于民生报七十四年九月二十八、二十九日)
【9】梁守中《武侠小说话古今》〈古龙小说商品化的弊病〉(远流)于此颇有指责。
【10】语见陈晓林〈古龙离开了江湖〉、叶洪生在〈武林盟主与九大门派〉将之列为压轴的新派。(国文天地六十期)
【11】文见万盛版〈午夜兰花序〉(古龙武侠精品八)
【12】陈晓林以为他的转变：「基本上是与现代文学——尤其西方小说比较接近，而舆原来中国长久以来传统演义小说之间的距离愈来愈大：从回目与用字遣词方面，都可以看出，到古龙笔下已经是相当现代化的小说，而不再根植于民族文学的固定形式，不再属于陈套，而是尝试性、开放性非常强烈的新生产物。」又说他「力图走出中国传统小说的窠臼，迈向更开阔的与现实结合的现代武侠。」(奇与正——试论金庸与古龙的武侠世界，联合文学二十三期)
【13】〈关于武侠〉原载〈大成〉四十三期。
【14】欧阳莹之言其「舍弃奇招怪式，而着重出手的快、稳、狠、准，更着重武士的斗志、气势、定力、心力」又说「古龙能写出比武场合的神髓，高手对峙，凝如河岳，发若雷霆，一招判生死，有点像日本武士片的比剑，不像我们的武打片，砰砰嘭嘭，过千招而毫无损伤，简直是闹著玩。/还有如上官金虹之败吕凤先，傅红雪之败公子羽，根本不动手便已彻底摧毁了对方斗志，不战而能屈敌之兵，此乃兵法中最高境界。」(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南北极八十六期)此外，叶洪生、陈晓林等亦皆有论及，见联合文学二十三期。
【15】薛兴国，〈古龙点滴〉二、朋友。文亦见万盛版〈白玉雕龙〉序，又名古龙十章。
【16】万象图书《多情剑客无情剑》第二章海内存知己。
【17】袭鹏程：「在这人情荒漠的世代，我们不断筑墙以保护自己/而潜藏在内心阴黯角落里的自我/却是个肝胆相照、仗义执言的大侠。」(大侠，书背)
【18】可参考冯幼衡人武侠小说读者心理需要之研究〉，(二)认同。
【19】以上人物倶见万象图书版《多情剑客无情剑》。
【20】叶开和傅红雪之事见万盛版《边城浪子》第四十五章恩仇了了。
【21】万盛版《桃花传奇》〈楔子〉。
【22】万盛版《欢乐英雄》〈郭大路与王动〉。
【23】万盛版《剑神一笑》第一部陆小凤，第五章。
【24】同前，第二部西门吹雪。
【25】万盛版《午夜兰花》八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
【26】史记卷一百九李将军列传：「李广老数奇」、颜师古注曰：「数奇，言广命只不耦合也。」
【27】梁守中《武俗小说话古今》〈古龙小说商品化的弊病V。
【28】欧阳莹之有谓「古龙分段极多，一句一段，一个字也可以一段，这正是他写意的手法，在适当的地方，一个字往往比一百个字更有力、更传神。」又说「古龙运字造句别开一面，简洁直截，很多小说家、散文家都争相倣效。」(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
【29】万象图书《流星蝴蝶剑》第二十九章。全书章回共二十九章，亦可见其好奇不好偶，此外《多情剑客无情剑》去掉末章〈蛇足〉亦为八十九章。
【30】《楚留香传奇》〈剑道新论〉章与〈多谢借剑〉章，有关李玉函与楚留香间的问答。梁守中之文亦曾引此，并责其「太随心所欲」了。
【31】欧阳莹之〈泛论古龙的武侠小说〉4.对手，于此亦有阐述。
【32】古龙于《那一剑的风情》(万盛版)第十二章中借着戴天和风传神的对话对于燕十三的这一剑何以带给自己毁灭，有所补述。
【33】参见【8】，及古龙点滴，五、酒。
【34】晏几道、鹅鹄天词。
【35】很多人认为古龙小说中对于女性不够尊重，所以他的小说中的女侠没有独立的地位。对于古龙这个大男人主义者来说，好像认为理所当然。他在〈关于武侠〉中即说道：「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看那种将女人写得比男人还要厉害的武侠小说。」但是他也说道：「永恒的女性，引导人类上升，」何者为是呢？他又道：「女人可以令男人降服的，应该是她的智慧，体贴和温柔，绝不该是她的刀剑。」/「我尊敬聪明温柔的女人，就和我尊敬正直侠义的男人一样。」所以他对与男人争名夺利者，都毫不客气，但对于聪明温柔如孙小红者《多情剑客无情剑》就写得颇为动人。
【36】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有云：「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
【37】陈晓林以为「古龙小说里的爱情，大部分是一种浪漫式的，有点浪子性格的意味。」(联合文学二十三期)
【38】参见叶洪生〈观千剑而后识器〉——「最早用新文艺笔法而特重侠骨柔情者——以顾明道、王度庐为代表。」及〈鸳鸯蝴蝶与武侠小说〉(倶见联合文学二十三期)
【39】陈晓林以为古龙和金庸等人都有「角色塑造的连贯性」/「譬如『射雕英雄传』结束以后，杨康的儿子杨过就成为神雕侠侣的主角，再下一部从张君宝到张无忌，一路下来。」并言诸葛靑云、卧龙生等人亦然。(奇与正——试论金庸与古龙的武侠世界)(联合文学二十三期)
【40】古龙在〈谈谈「新」与「变」〉中曾引述他一位很喜欢的女子，吿诉他「我从不看武侠小说。」以此类推，大槪其他亦然。叶洪生则以为他的小说「女性则为大男人的附属品，几乎没有一个独立的女侠存在」——武林盟主与九大门派，(国文天地六十期)参见注【35】。
【41】参见【9】所引文。
【42】万盛版《欢乐英雄》末章，人就是人。
【43】参见注【14】引文。
【44】古龙〈关于飞刀〉有言：剑有时候是一种华丽的装饰，有时候是一种身分和地位的象征。/剑是优雅的，是属于贵族的，刀却是普遍化的，平民化的。」(飞刀又见飞刀，万盛版)序，可见他对刀和剑的看法。
。林无愁「他写盗帅楚留香，写的不是小偸，是艺术家。」(访古龙谈他的楚留香新传，午夜兰花序)
【46】古龙自云「因为他(小李)的刀本来就是个象征，象征著光明和正义的力量。/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比他好，最后还是死在他的飞刀下。」(关于武侠)
【47】丁情〈古龙古话〉，民生报七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48】士为知己者死，权势者往往如此利用游侠，只因为「虚无感、不安感、有限感构成游侠生命的存在底基，缺乏淸明的道德理性来建构一个有秩序的价値世界，因此只能诉诸情意的激力来开创另一种形态的价値世界，以情意的激力透过死亡的方式，才发现到自己是自由的，这自由便是游侠形态所要肯定的价値所在。」(林鎮国，死亡与燃烧——谈游侠的生命情调，鹅湖十五期)只不过这种自由基本上是「朝向死亡的自由」，所以是「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那种为知己者卖命的形式，孟星魂不愿再受制于高老大、可说扬弃此种形态的限定，他又在老伯的劝吿下，终于得到解脱、摆脱刺客如流星般短暂的运命，所以最后终于能拥抱无限温柔的大海。另外古龙的描写游侠往往不是传统游侠的生命基调。他的游侠是「高高在上的，是受人赞扬和羡慕的。」(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
【49】古龙说：「没有事的时候，楚留香总喜欢住在一条船上。/通常常停泊在海边，」(楚留香和他的朋友们)与江湖保持若即若离的方式，由此或可见得。
【50】亦见古龙〈关于武侠〉，古龙强调他的侠，「是人，不是神。/因为他们也有人的缺点，有时也受不了打击，他们也会痛苦、悲哀、恐惧。」在这一方面，无宁接近鹅鹏程在《大侠》中所要拆穿的大侠神话，但古龙又强调其「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也就是「有血有肉的人」、「伟大的人」、「可爱的人」。由此可知他心目中眞正的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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