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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中国古代武术故事》作者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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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0-11 12:45: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chruda1972 于 2024-10-11 13:11 编辑


内容简介

我国武术,源远流长,流派繁衍,于增强人民体质,巩固国防力量,发展劳动生产,以至在社会生活中惩奸锄恶,扶弱抑霸,扬正辟邪等等,都起过相当的作用,是我国精神文明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推崇行侠仗义,鄙弃助纣为虐,便是在长期武术活动中形成的道德规范,我们可以从中汲取有益于社会主义的传统,同时自然还要扬弃其某些封建性的糟粕。这里选释的武术故事九十余篇,上起战国,下迄近代,多出自稗官野史,笔记杂录,可以窥见故事的作者们怎样从神话寓言脱出,逐渐入于社会生活的实际,反映了当时人们的思想感情,乃至精神世界。有的显示了某种生活哲理,有的揭露了宫廷腐败和官场罪恶。这些故事又是一座文艺矿藏,鲁迅先生当年曾据干将莫邪的故事写出《故事新编》中的《铸剑》,我们自也可批判地汲取,发掘出有用的东西。选释者作了注释,并逐篇译成白话,质直而忠实于原著,对青年读者会有一定的帮助。


前言

中国古代教学,是文武并重的。《周礼·地官司徒·保氏》:“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中“射”与“御”(驭),就着眼于培养国防人材,以后历代武举,必以骑、射为选,就是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似乎有点重文轻武,而孔子本人,却是很有力的。列子说他“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列子。说符》)以后,韩非更进一步指出:“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由他们这些有影响的人制造舆论,于是使武技长期遭到冷遇甚至歧视。

解放后,由于党和政府的大力扶持,举行全国规模的武术表演竞赛,定为民族形式体育运动项目,使这濒于绝境的古老文化遗产获得了新生,目前正被世界各国仿效,学习。正史中以武技见之于文字记载的,寥若晨星,而且简略。大量的则存于稗官野史、笔记杂录,中。有精华,也有糟粕;有实况,也有讹传;小说家言,难以尽信,艺术的真实,原不等于生活的真实。

本书辑录的,始于战国,终于近代。其中有真人真事,如曹丕自叙以及甘凤池、王五、霍元甲等;也有纯属子虚乌有,传奇志异的,如红线、聂隐娘之类;更多则是当时确有传闻,经过作者的加工润色,以至真假难分。雍正夺嫡丧元,在清代,也确算一件奇案,这里面,侠客多,强盗多,他们倚仗的,都是自己刻苦练成的一身惊人本领——武技!

有的为主子效劳,有的为人民除害,有的为亲友报仇,也有的知止息争,急流勇退。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纷纷扰扰,蔚为大观。在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阶级社会里,侠与盗,都不能单纯地从字面上去认识他们,如白兰花,难道不值得受人的尊敬么?至于犯禁的;难道不应当受到广大的同情么?炼剑为丸,隐身飞越,以至用药末化人为血水等等,那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作为茶余饭后消闲的材料,难道莎士比亚名剧中出现了鬼魂,我们真的会去相信么?请用批判的眼光,从中吸取些多少有点益处的东西吧!

选释者

一九八二年九月四日于汉上半角楼

目录


纪昌学射…………………………列子
养由基…………………西汉·司马迁
越女试剑…………………东汉·赵晔
干将莫邪…………………东晋·干宝
曹丕比剑……………三国·魏·曹丕
任城王曹彰………………东晋·王嘉
昆吾山……………………东晋·王嘉
戴渊………………南朝·宋·刘义庆
桓石虔……………南朝·宋·刘义庆
尉迟敬德………………………唐·刘餗
秦叔宝…………………………唐·刘餗
聂隐娘传………………………唐·裴鉶
韦自东…………………………唐·裴鉶
麦铁杖…………………………唐·刘恂
红线……………………………唐·袁郊


田膨郎…………………………唐·康骈
潘将军…………………………唐·康骈
麻衣张盖人……………………唐·康骈
京西店老人…………………唐·段成式
兰陵老人……………………唐·段成式
僧侠…………………………唐·段成式
僧灵鉴………………………唐·段成式
车中女子……………………唐·皇甫氏
嘉兴绳技……………………唐·皇甫氏
张仲殷………………………唐·皇甫氏
义侠…………………………唐·皇甫氏
崔慎思………………………唐·皇甫氏
壁龙……………………………唐·张鷟
李楷固…………………………唐·张鷟
宋令文…………………………唐·张鷟
辛承嗣…………………………唐·张鷟
勤自励…………………………唐·戴孚
昆仑奴…………………………唐·裴鉶
墨昆仑………………五代南唐·刘崇远
王宰……………………五代汉·王仁裕
书生斩恶少……………………宋·吴淑
丁秀才………………………宋·孙光宪
荆十三娘……………………宋·孙光宪
许寂…………………………宋·孙光宪

卖油翁………………………宋·欧阳修
陈尧咨………………………宋·王辟之
弓手刺偷………………………宋·沈括
盗智……………………………宋·费衮
我来也…………………………宋、沈假
汤某……………………………宋·周密
霍将军…………………………宋·洪迈
八段锦…………………………宋·洪迈
张魏公………………………宋·罗大经
胡斌…………………………宋·陈世崇
张乖崖………………………宋·张师正
僧慧开弓……………………明·朱国桢
神射…………………………明·冯梦龙
杨大眼绝技…………………明·冯梦龙
张芬…………………………明·冯梦龙
河北将军……………………明·冯梦龙
勒赎…………………………明·郑仲夔
刘东山………………………明·宋懋澄
青城舞剑录…………………明·李昌祺
丐者张二郎…………………明·李绍闻
洙泾镇赵谷…………………明·李绍闻
汪十四传……………………明·徐士俊
秦士录…………………………明·宋濂
边城……………………………明·魏溶


毛生…………………………明、乐宫谱
大铁椎传………………………清·魏禧
记盗…………………………清·杨衡选
武技三则……………………清·采蘅子
陈文伟………………………清·刘献廷
剑侠…………………………清·王士祯
女侠…………………………清·王士祯
恶饯…………………………清·沈起凤
辽东客………………………清·浩歌子
天下状元………………………清·诸联
苏州盗…………………………清·诸联
好冷风…………………………清·袁枚
三姑娘…………………………清·袁枚
武技…………………………清·蒲松龄
齐大救妇………………………清·纪昀
记盗……………………………清·纪昀
恃技自毙………………………清·纪昀
秦淮健儿传……………………清·李渔
云娘……………………………清·钮琇
葛衣人…………………………清·乐钧
陶先生………………………清·许仲元
猱飞………………………清·黍余裔孙
缺耳游击…………………清·慵讷居士
南海生………………………清·毛祥麟


湖中叟………………………清·杨复吉
雍正外传………………………清宫遗闻
胤糖惨死………………………清宫遗闻
年羹尧师………………………清人逸事
甘凤池…………………………清代述异
七额驸…………………………清宫遗闻
白兰花…………………………清代述异
双刀张…………………………清代述异
达某……………………………清代述异
峨眉僧…………………………清代述异
王成孝及少女…………………清代述异
褚复生………………………清·毛祥麟
大刀王五………………………清代述异
霍元甲…………………………清代述异
灵猕…………………………近人·徐珂
唐豹与云拿…………………近人·林纾


1、纪昌学射

甘蝇,古之善射者,彀弓而兽伏鸟下,弟子名飞卫,学射于甘蝇,而巧过其师。纪昌者,又学射于飞卫。飞卫曰:“尔先学不瞬,而后可言射矣。”纪昌归,偃卧其妻之机下,以目承牵挺。二年之后,虽锥末倒皆,而不瞬也。以告飞卫。飞卫曰:“未也;必学视而后可。视小如大,视微如着,而后告我。”

昌以氂悬虱于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间,浸大也;三年之后,如车轮焉。以睹余物,皆丘山也。乃以燕角之弧、朔蓬之干射之,贯虱之心,而悬不绝。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纪昌既尽卫之术,计天下之敌己者,一人而已;乃谋杀飞卫。相遇于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锋相触,而坠于地,而尘不扬。飞卫之矢先穷。纪昌遗一矢;既发,飞卫以棘刺之端扦之,而无差焉。于是二子泣而投弓,相拜于涂,请为父子。克臂以誓:不得告术于人。

——列子《汤问篇》


注:

彀(gòu垢):张满弓弩。《孟子·告子上》:“羿之教人射,必志彀。”

偃卧:仰卧。

牵挺:织布机下的密排锥刺。

氂(li):尾毛。《淮南子·说山训》:“马氂截玉。”《后汉书:岑彭传》:“狗吠不惊,足下生氂。”李贤注:“氂,长毛也。”

燕角之弧:燕地(今北京一带)兽角制成的弓。

朔蓬之干:北方蓬梗制成的箭。《礼记·内则》:“射人以桑弧蓬矢六,射天地四方。”

克臂:克,通刻。克臂有如克心,以志不忘。《三国志·吴志:贺齐传》裴松之注引《江表传》:“谨以克心,非但书诸绅也。”


译文:

甘蝇,是古代会射箭的人。弓一拉满,就能使兽伏鸟坠。他的学生叫飞卫的,跟着甘蝇学射,灵巧超过了老师。有个叫纪昌的,又向飞卫学射。飞卫说:“你先学睁眼不动,然后才谈得上学射。”纪昌回家,仰面躺在他妻子的织布机下边,用眼睛对着那密排的锥刺。两年之后,虽然锥尖触及睫毛,眼睛一动也不动。于是告知飞卫。飞卫说:“还不行,必须学会了看才行。看小的看到变成大的,看隐隐约约的看到变成非常清晰,然后再告诉我。”

纪昌用马尾拴一只虱子挂在窗户上,对准南面注视,十天之内,渐渐变大;三年之后,大如车轮。再看其它的东西,就象是一堵山。于是用燕地兽角制成的弓,北方蓬梗制成的箭,向挂着的虱子射去,直透虱心,而马尾不断。他去告知飞卫,飞卫跳了起来,拍着胸口说:“你学会了!”

纪昌尽得飞卫的本领,估计天下能和自己称得上是对手的,只有一个人。于是想把飞卫杀死。有一次在野外相遇,两人对射,箭尖在半路相触,坠落于地,而尘土不扬。飞卫的箭已射完,纪昌还剩一支,射出以后,飞卫用棘刺的尖梢对准发出,与箭相激,不差分毫。于是两人哭着丢了弓,彼此相拜在路上,约为父子,咬着手臂铭誓:不得把这种绝技,传授给任何人。

本篇引自列子《汤问篇》。列子名御寇,战国时人。《汉书·艺文志》著录《列子》八篇,早佚。今本由晋张湛注,可能即其手出而托名于列子。


2、养由基

楚有养由基者,善射者也。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左右观者数千人。皆曰善射。有一夫立其旁曰:“善,可教射矣!”养由基怒,释弓搤剑曰:“客安能教我射乎?”客曰:“非吾能教子支左诎右也。夫去柳叶百步而射之,百发而百中之,不以善息,少焉气衰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者,百发尽息。”

——西汉·司马迁《史记·周本纪》

注:

搤(è厄):扼的异体字。

支左诎右:指射箭时对两手的要求。《索隐》按《列女传》曰:“左手如拒,右手如附枝,右手发之,左手不知,此射之道也。”又《越绝书》曰:“左手如附太山,右手如抱婴儿。”


译文:

楚国有位养由基,是精于射箭的人。离开柳叶百步而射,百发百中。左右的观众有几千人。都说射的真好!有一人站在旁边,说:“很好,可以教射了!”养由基大怒,丢下弓,抓起剑说:“客人能教我射箭的方法么?”客人说:“不是我能教您左手托、右手拨的方法。只是离开柳叶百步而射,百发而又百中,不善于休息,等会儿气竭力减,当再张弓发箭,一射而不中,则前功尽弃了。”

本篇摘自《史记·周本纪》。作者司马迁,西汉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本书开创了纪传体史书的形式,是我国第一部通史,


3、越女试剑

越王问范蠡手战之术,范蠡答曰:“臣闻越有处女,国人称之。愿王请问手战之道也。”于是王乃请女。女将北见王,道逢老人,自称袁公。问女曰:“闻子善为剑,得一观之乎?”处女曰:“妾不敢有所隐也。惟公所试。”公即挽林杪之竹,似桔槁,末折堕地,女接取其末,袁公操其本,而刺处女,处女应节入之三,女因举杖击之。袁公飞上树,化为白猿。

——东汉·赵晔《吴越春秋》


注:

越王,指勾践。春秋末年越国君,被吴王夫差打败后,屈服求和。卧薪尝胆,生聚教训,任用范蠡、文种等,整顿国政,终于灭掉吴国。

范蠡:字少伯,楚国宛(今河南南阳县)人。辅佐勾践,霸越灭吴。后游齐国,称鸱夷子皮,到陶(今山东定陶西北),改名陶朱公,以经商致富。《汉书·艺文志》著录《范蠡》二篇,已佚。

手战:短兵相接。

桔槁:即桔槔,亦称“吊杆”.春秋时已应用。


译文

越王勾践问范蠡短兵相接的战术,范蠡回答说:“小臣听说越国有一处女,黎民百姓都夸赞她,愿大王去问她关于短兵相接的战术奥妙吧!”于是越王派人去请。处女正要北上见越王,路上碰到一个老人,自称袁公。他问处女说:“听说你精于剑术,能使我开开眼界吗?”处女说:“小女子不敢有所隐瞒,只求您一试!”袁公于是把林杪上的一段竹子折下来,象吊杆一样,竹杪子断了,落在地上,处女拾在手中,袁公拿着那段长的,向处女刺来,处女随着来势,连进三杪,同时举杖击去,袁公飞身上树,变作白猿。

本篇引自《吴越春秋》。该书叙吴自太伯到夫差、越自无余到勾践的史事,并增入了不少民间传说,有一定的补充正史缺漏的史料价值。作者赵晔,字长君,东汉浙江绍兴人,除本书外,还著有《诗细》、《历神渊》。蔡邕对《诗细》极为推崇,并加以传播。


4、干将莫邪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剑有雌雄。其妻重身当产。夫语妻曰:“吾为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往必杀我。汝若生子是男,大,告之曰:‘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即将雌剑往见楚王。王大怒,使相之。剑有二,一雄一雌,雌来雄不来。王怒,即杀之。

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母曰:“汝父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杀之。去时嘱我语汝:‘子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砥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王杀吾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尸乃仆。

客持头往见楚王,王大喜,客曰:“此乃勇士头也。当汤镬煮之。”王如其言煮头。三日三夕不烂。头踔出汤中,嗔目大怒。客曰:“此儿头不烂,愿王自往临视之,是必烂也。”王即临之。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三首俱烂,不可识别。乃分其汤肉葬之,故通名三王墓。今在汝南北宜春县界。

——东晋·干宝《搜神记》

注:

干将、莫邪:古代传说,二人为夫妇,善铸剑,后转为剑名。韩翅《送刘侍御赴陕州》诗:“金霸映鷫鸘,后骑佩干将。”

重身,怀孕。

砥(dǐ底):磨剑石。《淮南子·说山训》:“厉利剑者,必以柔砥。”又《修务训》:“剑待砥而后能利。”高诱注:“砥,厉石也。”

镬(huò获):大锅。《淮南子·说山训》:“尝一脔肉,知一镬之味。”高诱注:“有足曰鼎,无足曰镬。”

踔(chuō戳):跳跃。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提用其韵》诗:“天跳地踔颠乾坤。”

汝南:郡名。治所在河南上蔡。辖境相当今河南颍河、淮河之间,京广铁路西侧一线以东,安微茨河、西淝河以西,淮河以北地区。

宜春:在江西省西部,与湖南省邻接。浙赣铁路及赣江支流袁水横贯。


译文


楚国干将、莫邪夫妇二人,给楚王铸剑,三年才成功。楚王怒,想杀他。剑有雌雄二柄。妻子怀孕快生产了,丈夫对她说:“我给楚王铸剑,三年才成功。王怒,我去一定被杀掉。你生下的孩子如果是男的,长大后,告诉他:‘出房看南山,松树长在石上,剑在它的背面。’”于是拿着雌剑去见楚王。王大怒,叫他合套。剑本是两柄,一雄一雌,雌剑来雄剑不来。王怒,把干将杀掉了。

莫邪生下的儿子叫赤。后来长大了,问他母亲:“我父亲在哪里?”母亲说:“你父亲给楚王铸剑,三年才成功。楚王发怒,把他杀了。他走时嘱咐我告诉你:‘出房看南山,松树长在石上,剑在它的背面。’”于是儿子出房,往南看没有山,只见堂前松柱下有一磨剑石,就用斧头砸开它的脊背,得到雄剑,早晚都想谋刺楚王。楚王梦见一个小儿,眉间广阔,约一尺宽,说要报仇。楚王悬千金重赏捉拿。赤比听了,逃走,跑进山里悲歌。碰到一位客人,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哭得这样伤心?”赤比说:“我是干将、莫邪的儿子。楚王杀了我的父亲,我想报仇!”客人说:“听说楚王以千金重赏购买你的脑袋,请把你的脑袋和剑都交给我,我为你报仇。”赤比说:“太好了!”于是自刎,双手捧着脑袋和剑,一并奉上。尸体僵立。客人说:“我决不辜负你!”这样,尸才仆倒。

客人提着赤比的脑袋去见楚王。楚王大喜。客说:“这是勇士头,应当用汤锅煮。”楚王照办煮头。三天三夜也煮不烂。头跳起好高,张开眼睛大怒。客说:“这小孩头煮不烂,请大王亲自到锅边一看,就一定烂了。”楚王立刻走拢,客用剑斩王,王的脑袋掉进汤里。客也砍掉自己的头,头也掉进汤里。三个脑袋都煮烂了,没法分辨。于是倒掉汤,把煮烂的肉一齐埋葬,通称“三王墓”。墓在现今汝南郡以北、江西宜春县界。

本篇引自神怪灵异故事《搜神集》。作者干宝,东晋史学家、文学家,新蔡(今属河南)人。原书已佚,今存本为后人辑录。


5、曹丕比剑

初平之元,董卓杀主鸩后,……会黄巾盛于海岳,山寇暴于并冀,……时余年五岁,上以世方扰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夫文武之道,各随时而用,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是以少好弓马,于今不衰,逐禽辄十里,驰射常百步,日多体健,心每不厌。建安十年,始定冀州,濊貊贡良弓,燕代献名马。时岁之暮春,句芒司节,和风扇物,弓燥手柔,草浅兽肥。

与族兄子丹,猎于邺西。终日手获獐鹿九,雉兔三十。后军南征,次曲蠡,尚书令荀或,或奉使犒军,见余谈论之末,彧言:“闻君善左右射,此实难能。”余言:“执事未睹夫项发口纵,俯马蹄而仰月支也。”彧喜笑曰:“乃尔。”余曰:“埒有常径,的有常所,虽每发辄中,非至妙也。若驰平原,赴丰草,要狡兽,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必洞,斯则妙矣。”时军祭酒张京在坐,顾或拊手曰:“善!”余又学击剑,阅师多矣。四方之法各异,唯京师为善。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斯术,称于京师。河南史阿言,昔与越游,具得其法。余从阿学之精熟。常与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共饮宿。闻展善有手臂,骁五兵,又称其能空手入白刃。

余与论剑良久,谓言“将军法非也。余顾常好之,又得善术。”因求与余对。时酒酣耳热,方食竿蔗,便以为杖。下殿数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展意不平,求更为之。余言:“吾法急属难相中面,故齐臂耳!”展言:“愿复一交。”余知其欲突以取交中也。因伪深进,展果寻前,余却脚郑,正截其颖。

坐中惊视,余还坐笑曰:“昔阳庆使淳于意去其故方,更授以秘术,今余亦愿邓将军捐弃故技,更受要道也。”一坐尽欢。夫事不可自谓己长,余少时持复,自谓无对,俗名双戟,为坐铁室,镶桥为蔽木户。后从陈国袁敏学,以单攻复,每为若神。对家不知所出。先曰:“若逢敏于狭路,直决耳!”

——三国·魏·曹丕《典论自叙》

注:

初平:汉献帝刘协年号(一九零——一九三)。

董卓:字仲颖,东汉陇西临洮(今甘肃岷县)人,并州牧,为大将军何进所召,入长安,废少帝刘辩,连同皇后何氏,一并杀掉。后王允与吕布合谋,将其诛死。

鸩(zhèn震):传说中的毒鸟,其羽毛浸入酒内,饮之致人于死。

黄巾:东汉末的农民起义军。由太平道首领张角等发起,头裹黄巾,遍及青、徐、幽、冀、荆、扬、兖、豫等八州。后被镇压失败。

山寇:对并、冀等地起义军的蔑称。

上:指曹操。

中平:汉灵帝刘宏年号(一八四——一八九)。

建安:汉献帝刘协年号(一九六——二一九)。建安十年,即公元二零五年。

濊(wèi畏)貊(mò陌):对少数民族的蔑称。《书,武成》:“华夏变貊。”貊亦作骆。

燕代:河北、山西一带。

句(gōu勾)芒:司木之神。《左传·昭公二十九年》:“木正曰句芒。”《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其帝大嗥,其神句芒。”郑玄注:“句芒,少嗥氏之子曰重,为木官。”

子丹:曹真之字。本姓泰,少孤,曹操收为养子。尝出猎射虎,为曹操赏识,后封为大将军。

邺:三国时魏都。故城在今河南省临漳县西。

荀或:字文若,颍州颍阴(今河南许昌)人。三国时曹操谋士。任尚书令,参与军国大事,后因反对曹操称魏公,被迫自杀。

执事:近侍之人。

月支:即月氏。古族名,秦汉之际,游牧于敦煌、祁连间。

埒(liè劣):马射场四周的围墙。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弓如明月对珊(射堂的矮墙,用以分隔射道),马似浮云向埒。

的:箭靶。

祭酒:学官名。汉代有博士祭酒。

桓、灵:指汉桓帝刘志(一四七——一六七)与灵帝刘宏(一六——一八八)。

虎贲:通指勇士。《书·牧誓序》:“武王戎车三百两(辆),虎贲三百人。”皇宫中卫戍部队的将领,称虎贲中郎将或虎贲郎。

五兵:五种兵器。《周礼·复官·司兵》:“掌五兵五盾。”郑玄注引郑司农云:“五兵者,戈、殳、戟、酋矛、夷矛。”《苟子·儒效》:“反而定三革,偃五兵。”王先谦集解引范宁云:“五兵:矛、戟、钺、桥、弓矢。”

郸:(chá零巢):此处当作蹬踹解。

颡:(sǎng嗓)额头。

淳于意:即仓公。临淄(今属山东淄博市)人。西汉著名医学家。


译文

汉献帝初平元年,董卓杀掉汉少帝毒死何皇后,……当时黄巾军遍布海岳,山大王横行并冀,……我那时只有五岁,父王看到世局扰乱,教我学射箭,六岁能开弓,又教我骑马,八岁就能骑射了。……凡文、武之道,应随时而用。我生于灵帝中平年间,在军队里长大,是从少年就喜爱弓马,至今保持锻练,追赶飞禽,动辄十里,骑马射箭,百步开外,身体逐日强健,兴致与时俱增。

建安十年,平定冀州,边荒进贡良弓,西北献上名马。暮春时节,木神司令,和风吹物,弓干手痒,草浅兽肥。我与族兄曹真,游猎于邺城之西,手擒獐鹿九头,雉兔三十。后来部队南征,驻防于曲蠡。尚书令荀彧,奉命劳军。彼此谈论间,他说:“听说您能左右开弓,非常难得。”我说:“尊驾没见过脖颈开弓,口中接箭,倒身于马蹄之下,而仰射胡人啊!”荀或听了,笑着说:“是这样么?”

我说:“射场围墙有一定尺寸,靶子有一定地方,虽然每次射不落空,还不算绝妙手段。如果驰骋平原,奔赴茂草,邀击狡兽,拦截轻禽,使弓不虚弯,所中洞穿,这样才算妙。”当时随军祭酒张京在坐,看了荀或一眼,拍着手说:“好!”我又学击剑,见的名师多了。四方之法,都不一样,唯独京师最好。还在桓帝、灵帝之间的时候,有勇士王越,精于剑术,在京师负有盛名。河南史阿,说他过去从王越学过,得到真传。我就跟着史阿,学得烂熟。常常和平虏将军刘勋、奋威将军邓展等人,共饮同宿。

听说邓展臂功很好,会用矛、戟等五种兵器,并且说他能空手夺器械。我和他研究剑术,谈了很久,对他说:“将军剑法不行,我也非常爱好,又得到完善的剑法。”邓展要求和我对剑,当时酒酣耳热,正吃甘蔗,就用它当兵器,下殿走了几个回合,三次刺中邓的手臂。左右大笑,邓展不服气,要求再来一次。我说:“我的方法快捷,不敢刺脸,只好刺臂。”邓展说:“愿意再来一次。”我料到他想出其不意地突然进击,就假意深入,邓展果然中计,我回腿横踹,正中其额。

客人们吃惊注视,我从容落座,笑着说:“昔日阳庆叫名医淳于意先生,丢掉他惯用的方子,另外传授他秘方,现在我也奉劝邓将军丢掉惯用的剑法,另外接受真传。”满座客人,都感到高兴。大凡一切事物,不可自以为是,我少年时用一对兵器,自认无敌,通常叫做双戟,放在铁套里,外立栏杆围住它。后来跟随陈国袁敏老师学,以单攻双,妙手如神,使对方摸不清来路。先生说:“如果和我狭路相逢,那就决一死战了!”……

本篇选自三国时魏曹丕的《典论自叙》。曹丕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而且还长于弹棋,称得起多材多艺。


6、任城王曹彰

任城王彰,武帝之子也。少而刚毅,学阴阳纬候之术,诵六经洪范之书数千言。武帝谋伐吴蜀,问彰取便利行师之诀。王善左右射,学击剑,百步中髭发。时乐浪献虎,文如锦斑,以铁为槛。枭殷之徒莫敢视。彰曳虎尾以绕臂,虎弭耳无声,莫不服其神勇。时南越献白象子在帝前,彰手顿其鼻,象伏不动。

文帝铸万斤钟置文华殿,欲徙之。力士百人不能动,彰乃负之而趋。四方闻其神勇,皆寝兵自固。帝曰:“以王之雄武,吞并巴蜀,如鸱衔腐鼠耳。”彰薨,如汉东王葬礼。及丧出,空中闻数百人泣声送者,皆言昔乱军相伤杀者。皆无棺椁。王之仁惠,取其朽骨,死者欢于地,精灵知感。故人美王之德,国史撰《任城王旧事》三卷,晋初藏于秘阁。

——东晋·王嘉《拾遗记》

注:

武帝:三国魏武帝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谯(今安徽亳县)人。精兵法,善诗歌,明人辑有《魏武帝集》。

纬候:汉代以神学杂释儒家经义的书,称纬书。东汉称之为“内学”。其中记录了部分天文、历法和地理知识,纬候即指此。

六经:六部儒家经典著作,即《诗》、《书》、《礼》、《易》、《春秋》、《乐》。亦称六艺。(六艺也有指礼、乐、射,御〔驭〕、书、数的)

洪范:《尚书》篇名。相传为商末箕子向周武王陈述的“天地之大法”。以五行(水、火、木、金、土)解释自然现象,成为汉代“天人感应”等神学迷信的理论根据。

乐浪:郡名。汉置。

南越:也作南粤。古代南方越人的一支,秦于其地置桂林、南海、象郡三郡。后为龙川令赵佗兼并,建立南越国。

文帝:曹彰的哥哥曹丕。

秘阁:历代皇宫中珍藏图书文笈之处。


译文

任城王曹彰,是魏武帝曹操的儿子。小时候就刚强坚毅,学习阴阳术数,诵读《六经》、《尚书》等典籍数千言。武帝计划攻打吴、蜀,问曹彰行军作战的诀窍。曹彰能左右开弓,剑术于百步之内,断人的胡须和头发。当时乐浪郡献来一只猛虎,纹理斑彩,用铁笼关住。力士们都不敢看。曹彰抓住虎尾,缠在自己胳膀上,猛虎贴着耳朵,不敢出声,大家都佩服他的神勇。后来南越国献一白象子给武帝,曹彰用手捏住它的鼻子,象乖乖地伏在地上不敢动。

文帝曹丕曾铸一口万斤重的大钟,悬在文华殿,想换一个地方。力士一百人也挪不动。曹彰把钟背起来就走。四方听到他的神勇,都息兵自保。文帝说:“以任城王的雄武,并吞巴蜀,就象猫头鹰衔死老鼠!”后来曹彰死了,以汉代王礼安葬。出丧时,空中有几百人的哭声相送。都说是过去乱兵互相残杀而死的魂灵。没有棺椁收殓,任城王仁慈恩惠,埋葬了这些枯骨。死者在地下也喜欢,精灵心知感激。所以有人赞美王的恩德,国史撰有《任城王旧事》三卷,晋初珍藏在皇宫秘阁中。


7、昆吾山

昆吾山,其下多赤金,色如火,昔黄帝伐蚩尤,陈兵于此地,掘深百丈,犹未及泉,惟见火光如星也。中多丹,炼石为铜,铜色青而利。泉色赤,山草木皆劲利。土亦钢而精,至越王勾践,使工人以白马白牛,祠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之精。一名揜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金阴也,阴盛则阳灭;二名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三名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四名悬剪,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五名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六曰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八名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以应八方之气铸之也。

其山有兽,大如兔,毛色如金,食土下之丹石,深穴地以为窟,亦食铜铁,胆肾皆如铁。其雌者色白如银。昔吴国武库之中,兵刃铁器,俱被食尽,而封署依然。王令检其库穴,猎得双兔。一白一黄,杀之。开其腹而有铁胆肾,方知兵刃之铁,为兔所食。王乃召其剑工,令铸其胆肾,以为剑。一雌一雄,号干将者雄,号莫邪者雌。其剑可以切玉断犀,王深宝之,遂霸其国。后以石匣埋藏。及晋之中兴,夜有紫色冲斗牛,张华使雷焕为丰城县令,掘而得之。华与焕各宝其一。拭以阴华之土,光耀射人。后华遇害,失剑所在。焕子佩其一剑,过延平津,剑鸣,飞入水。及入水寻之,但见双龙缠屈于潭下,目光如电,遂不敢前取矣!

——东晋·王嘉《拾遗名山记》

注:

昆吾山:《山海经·中山经》:“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铜。”郭璞传:“此山出名铜,色如火,以之作刃,切玉如割泥也。”

揜(yǎn掩):遮掩。《礼记,聘义》:“瑕不揜瑜,瑜不揜瑕。”

张华:西晋大臣,字茂先,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南)人。以博洽著称。著有《博物志》。其诗辞藻浮丽,后人辑有《张司空集》。

丰城:在江西省中部。

延平:路、府名。治所在福建南平。辖境相当今福建南平市和沙、金两溪中下游及龙溪流域等地。


译文

昆吾山,里面蕴藏很多赤金,颜色火样红。远古黄帝征讨蚩尤,曾在这里布阵,深挖百尺,不见水;只见火光如星。下面多异石,炼石成铜,铜色青而锋利,泉水红色,山上草木都刚劲,土也坚硬精粹。越王勾践时,派工人用白马白牛,祭昆吾山的神灵,采金冶铸,成八剑的精英:第一柄叫“揜日”。用它指日,则日无光,由于金含阴气,阴盛则阳灭。第二柄叫“断水”。用它划水,水开而不再合。第三柄叫“转魄”。用它指月,月中蟾兔倒转。第四柄叫“悬剪”。飞鸟游过,触及锋刃,就被斩断。第五柄叫“惊鲵”。用它渡海,鲸鲵深潜不敢出。第六柄叫“灭魂”。带它夜行,不遇鬼怪。第七柄叫“却邪”。妖魔见了就倒。第八柄叫“真刚”。切玉断金,如削土木。它们是应八方精气而铸成的。

山上有兽,象兔子一样大,毛色金黄,吃土下丹石,打很深的洞作为穴窟,也吃铜铁,它的内脏都象铁一样,睢的则色白如银。过去吴国兵器库里,兵刃铁器,都被吃光,而门窗却封闭得好好的。吴王下令检查库洞,捉到一对兔子,一白一黄,杀掉后剖开肚子,看到铁胆铁肾,才知道兵器是被兔子吃掉。吴王叫他的铸剑工人,把兔子的胆肾铸成剑,一雌一雄。雄的叫干将,雌的叫莫邪。这一对剑可以切玉石,断犀角,吴王视为至宝,使他的国家得以称霸。后来放在石匣里,加以埋藏。晋代魏中兴,夜间有紫色上冲斗牛星座,大臣张华派雷焕当丰城县令,把剑挖出,张华与雷焕,每人各得一柄。用阴华土拭擦,光彩照人。后来张华被害,他的剑下落不明。雷焕的儿子带着另一柄剑,路过延平津时,飞到水里去了。等到入水寻找,只见双龙缠绕在潭底,龙眼电光四射,于是不敢向前去拿了。



8、戴渊

戴渊少时游侠,不治行检,尝在江淮间,攻掠商旅。陆机赴假还洛,辎重甚盛,渊使少年掠劫,渊在岸上,据胡床,指麾左右,皆得其宜。渊既神姿峰颖,虽处鄙事,神气犹异。机于船屋上,遥谓之曰:“卿才如此,亦复作劫耶?”渊便泣涕,投剑归机。辞厉非常,机弥重之。定交,作笔荐焉。过江,仕至征西将军。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

注:

行检:品行。《晋书,石崇传》:“崇颖悟,有才气,而任侠无行检。在荆州,劫远使客商,致富不资。”

陆机:西晋文学家。字士衡,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祖逊,父抗,均三国时吴名将。与弟云同居洛阳,时称“二陆”。吴亡入晋,曾官平原内史,世称陆平原。其著作后人辑有《陆士衡集》。

辎重:外出时所携带的包裹箱笼。《老子》:“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

胡床:一种可折叠的轻便坐具。又称“交床”、“交椅”、“绳床”。《演繁露》:“今之交床,制本自虏来,始名胡床。桓尹下马据胡床取笛三弄是也。隋以谶有胡,改名交床。”


译文

戴渊少年时,在外行侠,不修品行。尝在江淮间,抢掠过往商人旅客。陆机休假回洛阳,包裹行李很多,戴渊命令少年拦劫,他自己在岸上,坐着交椅,左右指挥,无不恰当。戴神情傲兀特出,虽然是处理不义之事,但神气高昂。陆机在船楼上远远地对他说:“你有这样的才干,怎么当起强盗来了呢?”戴渊听了,流下泪来,丢掉宝剑,投顺陆机。他的言词气度,非同凡响,陆机很器重他,交为朋友,写文推荐。渡江后,官至征西将军。


本篇及下篇,引自《世说新语》。该书原名《世说新书》,简称《世说》。今本作三卷,分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门。主要记载晋代士大夫言行轶事,开后代笔记小说之先河。作者刘义庆,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南朝宋宗室,袭封临川王。曾任南兖州刺史,都督加开府仪同三司。爱好文学,招纳文士。原有集,已失传,仅存本书


9、桓石虔

桓石虔,司空豁之长庶也,小字镇恶,年十七八,未被举,而童隶已呼为镇恶郎。尝住宣武斋头,从征枋头。车骑冲没陈(阵),左右莫能先救。宣武谓曰:“汝叔落贼,汝知不?”石虔闻之,气甚奋。命朱辟为副,策马于数万众中。莫有抗者,径致冲还。三军叹服。河朔后以其名断疟。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


注:

司空:掌管工程的首长。后世用作工部尚书的别称。桓豁,字朗子,桓彝第三子。

庶:旁支,与“嫡”相对。妾所生之子,为庶子。或称庶出。

宣武:桓温,字元子,桓彝长子。伐燕,败于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权倾当代,封南郡公,加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

车骑:将军名号,与卫将军及左右前后将军,皆位次上卿。冲:桓冲,字幼子,桓彝第五子。温死,代其职。

河朔:泛指黄河以北。《书·泰誓中》:“王次于河朔。”


译文

桓石虔,是南朝宋工部大臣桓豁偏房的长子,小名镇恶,十七、八岁还没应举时,就被儿童仆隶们喊做镇恶郎。他曾跟随他的伯父桓温,出征燕国,到达河南的枋头。车骑将军桓冲,当时被困在阵里,营中将领,没人敢去营救。桓温对他说:“你叔父被敌军包围,你知道么?”石虔听了,非常生气,命令朱辟作自己的副手,驰马于几万敌兵的阵中,所向无敌,一直把桓冲接应出来。三军将士,人人叹服。黄河以北广大地区,人们只要喊他的名字,就能吓退疟鬼,治好疟疾。


10、尉迟敬德

鄂国公尉迟敬德,性骁果而尤善避槊。每单骑入敌,人刺之,终不能中,反夺其槊以刺敌。海陵王元吉,闻之不信,乃令去槊刃以试之。敬德云:“饶王着刃,亦不畏伤。”元吉再三来刺,既不少中,而槊皆被夺去。元吉力敌十夫,由是大惭恨。太宗之御窦建德,谓尉迟公曰:“寡人持弓箭,公把长枪相副,虽百万众,亦无奈我何!”乃与敬德驰至敌营,叩其军门大呼曰:“我大唐秦王,能斗者来,与汝决!”

贼追骑甚众,而不敢逼。御建德之役,既陈未战,太宗望见一少年,骑聪马,铠甲鲜明,指谓尉迟公曰:“彼所乘马,真良马也。”言之未已,敬德请取之。帝曰“轻敌者亡。脱以一马损公,非寡人愿。”敬德自料致之万全,及驰往,并擒少年而返,即王世充兄子伪代王琬。宇文士及在隋,亦识是马,实内厩之良也。帝欲旌其能,并以赐之。

——唐·刘饰《隋唐嘉话》

注:

尉迟敬德:即尉迟恭。唐初大将。朔州善阳(今山西朔县)人。曾参与“玄武门之变”,助李世民夺取帝位。历任泾州道行军总管、襄州都督等职。封鄂国公。

海陵王元吉:唐高祖李渊第四子,封海陵王,“玄武门之变”,与太子建成均被杀。

窦建德:清河漳南(今山东武城东北)人。隋末河北农民起义首领。曾建国号为夏。后被李世民战败,遇害。


译文

鄂国公尉迟敬德,性格骁勇刚毅而精于闪避槊刺。每每匹马冲入敌阵,敌人刺他,始终刺不中,他反而把槊夺过来,回刺敌人。海陵王元吉,听了不信,于是叫去掉槊尖来试一试。敬德说:“任凭王安槊尖,也不怕它伤人。”元吉于是接连猛刺,都落空,手中槊全被夺走。元吉是十来个人也近不了身的,败在尉迟手里,非常惭恨。

太宗李世民抵御窦建德时,对尉迟说:“我用弓箭,你以长枪相助,虽百万之师,也奈何我不了!”于是和他一起,驰往敌营,直抵军门,大喊:“我是大唐秦王,有本领的上来,决一死战!”敌骑将很多,不敢进逼。抵御窦建德之役,双方布阵,还没交锋,太宗望见一少年,身跨骏马,衣甲鲜明,指着对敬德说:“他骑的马,真是一匹好马!”话没说完,敬德请求把马夺过来。

太宗说:“轻敌会招致败亡。如果以一匹马而伤了你,不是我的心愿。”敬德自问有绝对把握,飞马前往,连少年一并拿获回阵。那少年就是王世充哥哥的儿子伪代王琬。宇文士及在隋朝时,也认识这匹马,是御厩中最好的一匹。太宗为表彰尉迟的能耐,就把这匹好马赐给了他。

本篇及下篇,引自唐·刘餗《隋唐嘉话》。刘字鼎卿,着名史学家刘知几的儿子。所采虽是隋唐两朝的逸闻轶事,但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11、秦叔宝

武卫将军秦叔宝,晚年常多疾病,每谓人曰:“吾少长戎马,经三百余战,计前后出血,不啻数斛,何能无病乎?”秦武卫勇力绝人,其所将枪,逾越常制。初从太宗围王世充于洛阳,驰马顿之城下而去。城中数十人,共拔不能动,叔宝复驰马举之以还。迄今国家每大陈设,必列于殿庭,以旌异之。

——唐·刘餗《隋唐嘉话》

注:

武卫将军:《通典》:“隋初,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各领军坊、乡团、以统戎卒。”唐沿隋制。

斛:量器。十斗为一斛。南宋末改为五斗。


译文

唐武卫将军秦叔宝,晚年常多疾病。常对人说:“我从小在军队里长大,身经三百余战,总计前后出血不下数斛,怎能不得病呢?”秦武卫将军,勇力过人,他用的枪,超过一般规格。早年跟随太宗李世民,围王世充于洛阳,飞马把枪顿在城下走了。城中几十人,合力去拔也拔不动。秦叔宝又飞马把它举起来拿回去了。现在国家遇到盛大展览,总把它陈列在殿庭之上,表彰其特异功勋。


12、聂隐娘传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乃云:“向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在。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啼泣而已。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可自领取。”尼欻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习,曰:“初但读经念咒,余无它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乃曰:“隐娘初被尼挈去,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猱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可断。令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猱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走遇之,不知其来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鸟飞之容易也。’授以羊角匕首,刃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中,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抉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时,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后遇此辈,必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

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数年后父卒,魏师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隐娘辞师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黑白卫至门,遇有鹊来噪,丈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请当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耳!”盖知魏帅之不及刘也。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忽不见二卫所在,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于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

后月余,白刘曰:“彼未必止,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矣!是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

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入冥莫,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蝶蝶,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耳。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谓纵曰:“郎君大灾,不合适此。”出药一粒,令纵吞之。云:“来年火急抛官归洛,方脱此祸。吾药力只保一年患耳!”纵亦不甚信,遗其缯彩,隐娘一无所受,但沉醉而去。后一年,纵不休官,果卒于陵州。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唐·裴鉶《传奇》

注:

聂隐娘:唐代传奇中的剑侠人物,对后世同类作品,影响甚大。

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七八五——八零四)。

魏博:魏,今河北大名县;博,今山东聊城县。当时属河北道。押衙:管领仪仗侍卫的官。

歘(xū虚):如火光之一现。指极为迅速。《补江总白猿传》:“日始逾午,即歘然而逝。”

猱(náo挠):猿类。《诗经·小雅·角弓》:“勿教猱升木。”决其首:断其头。

隼(sǔn笋):鸟类。古代目之为猛禽,常与鹰并称。

淬(cuì翠):亦作粹。将金属或玻璃加热到适宜温度,随即快速冷却,使之坚刚。古代多以铜作镜,淬之以增强其质量。

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八零六——八二零)。

陈许:陈,今河南淮阳县;许,今河南许昌县。当时属河南道。

黑白卫:黑驴与白驴。

祗(zhī支):恭敬。《荀子·非十二子》:“案饰其辞而祗敬之。”祗迎,即恭候。

牙将:古代中下级军官。《新五代史·康怀英传》:“事朱瑾为牙将。”

节度使:地方掌军旅、专杀伐的高级长官。唐分天下州县为诸道,每道置使,其边方有寇戎之地,则加以旌节,谓之节度使。

仆射(yè夜):尚书有副长官,有左右仆射,从二品,掌统理六官。唐高宗李治龙朔二年,改称左右匡政。(当时废尚书令,玄宗李隆基时复置)武后更名文昌左右相,开元(玄宗年号)元年,曰左右丞相,天宝(玄宗年号)元年复旧。

红绡:红色薄纱绸。

豁达大度:胸襟开朗,度量宏阔。潘岳《西征赋》:“观夫汉高之兴也,非徒聪明神武,豁达大度而已也。”

幡(fān番):旗幡。古乐府《孔雀东南飞》:“四角龙子幡。”

踣(bó箔):仆倒。《聊斋志异·席方平》:“(席)痛欲复裂,半步而踣。”

冥莫:无边无际。

于阗:古西域国名,在今新疆和田一带,以产美玉著称。

衊(miè灭)蠓:小虫子,喜乱飞。扬雄《甘泉赋》:“历倒景而绝飞梁兮,浮衊蠓而撒天。”

鹘(gǔ谷):猛禽。

觐(jìn近):朝见君主。

薨(hōng轰):周代诸侯死称薨。《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曰薨。”至唐代,二品以上大员死称薨。《新唐书·百官志一》:“凡丧,二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自六品达于庶人称死。”

开成:唐文宗李昂年号(八三六——八四零)

昌裔:即陈许节度使刘悟。昌裔是其字。

除:授予。

刺史:低于郡守的地方长官。

栈道:又名阁道、复道、栈阁。是古代在今川、陕、甘、滇诸省境内峭岩陡壁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的一种道路。《战国策·秦策》:“栈道千里,通于蜀汉。”

缯彩:彩色的丝织品。缯为古代丝织品的总称。


译文

聂隐娘,唐德宗李适时魏博大将军聂锋的女儿。刚满十岁,有尼姑化缘到聂锋家,看到隐娘,很喜欢她。就说;“向将军求这位姑娘作弟子。”聂锋大怒,加以呵斥。尼姑说:“任凭将军把她藏在铁柜子里,也要把她偷走。”到夜晚,果然失掉隐娘。聂锋非常惊骇,派人搜寻,没有影响。父母一想到这,就相对哭泣。五年后,尼姑送隐娘回家,告诉聂锋:“已把她教会了,可以领取。”尼姑忽然不见,一家子又悲又乐。问隐娘学了什么?回答说:“开初只读经念咒,没有别的。”聂锋不相信,恳切地盘问隐娘。隐娘说:“说真的又怕您不信,该怎么办?”聂锋说:“只要说真的。”

于是隐娘说:“儿初被尼姑带走,不知走了多少里,天亮,在一大石窟逢隙里,几十步内,静静地没有人,猴子非常多,松藤深远。已有两个姑娘,各十岁,都很聪明美丽而柔顺,能在峭壁上飞走,就象猴子上树,没有跌失。尼姑给我一粒药丸,并叫我拿宝剑一口,长二尺多,锋利得吹毛可断。就叫我专跟那两位姑娘攀登,逐渐觉得身轻如风。一年后,刺中猴子,百无一失。后来刺虎豹,都斩掉头拿回去。三年后能飞,刺鹰、年,无有不中。剑刃渐渐减到只有五寸,飞禽走兽碰到它,不知是怎么来的。到第四年,留那两位姑娘守石洞,带我去都市,不知是什么地方,指某人,一一数说他的罪过,说:‘为我去把他的脑袋拿来!不要使他有所感觉,你要心定胆壮,这不象取鸟那样的容易。’给我一把羊角匕首,刃宽三寸,于是大白天杀掉那人于都市中,没人能够发觉。把头放进袋子里,回到主人家,用药把它化成水。五年,又说:‘某大官有罪,无缘无故害了好多人,夜间可到他房里去,斩掉他的头拿回来!’于是我又拿匕首到他房里去,探得门缝没有障碍。伏在横梁上,到天黑,得到他的头拿回来。尼姑大怒,说:‘为什么这样晚?’我说:‘看见那人逗弄一个可爱的小孩,心里不忍就下手。’尼姑斥责说:‘往后碰到这种人,一定先去掉他所爱的,然后再杀他。’我拜谢。尼姑说:‘我为你把脑后打开,放进匕首而又不伤,用时就抽出来。又说:‘你技艺已成,可以回家了。’于是把我送回。说:‘再过二十年,才可以见面。”

聂锋听了这番话,非常害怕,以后碰到晚上,就看不到隐娘,天亮时才回,聂锋已经不敢问她了,从这以后,对隐娘也不怎样怜爱了。一天,忽然碰到一个磨镜少年到门口来,隐娘说:“这人可作我的丈夫。”告诉父亲,聂锋不敢不依,于是让她出嫁。她的丈夫只会磨镜子,余外一无所长。父亲于是给他们一份丰厚的嫁礼,让在外边住。

过了几年,父亲死了。魏博统军大帅知道隐娘有特异技艺,以重礼聘为侍官,象这样又过了几年。到宪宗李纯时,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悟,水火不容,命隐娘取刘首级。隐娘告辞去许昌。刘悟会神算,已经知道她来了,召手下军官嘱咐:“你明早到城北,等候一男一女,各骑黑白驴到城门,碰上鹊儿啼叫,丈夫用弓没弹中,妻子从丈夫手里夺了弓,一弹就把鹊儿弹死。你可上前行礼,告知我想见她,特派你在此恭候。”

这军官得了命令,果然碰上隐娘夫妻,说:“刘长官果然是神人,不然,怎么会知得这么清楚。愿意一见刘公。”刘悟慰劳有加,隐娘夫妻拜谢,说:“得罪长官,应当万死!”刘说:“莫这样讲,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与许有什么不同?就请留在这里吧,不必相疑。”隐娘谢说:“长官身边无人,愿离开那里,来此侍侯。主要是佩服我公神明。”因她知道魏帅比不上刘。刘问她需要什么?回答:“每天只要二百文钱就够了。”于是照办。忽然两头驴不见了,刘使人寻找,不知去向。后来偷偷在布袋中见到两头纸剪的驴,一黑一白。

一月后,隐娘对刘说:“他不会就此罢休。一定继续派人来。今夜我剪掉头发,用红纱绸包好,送到魏帅的枕前,表示不再回去。今晚他一定派精精儿来杀我,同时取长官的首级。我也千方百计要除掉他,请大人不必担忧。”刘帅度量很大,也不害怕。晚上灯烛大明,半夜之后,果然有两面旗子一样的东西,一红一白,飘飘然相斗于床的四角,好一阵子,看见一人从空跌落,头和身子分了家。隐娘也出现,说:“精精儿已死掉了!”把尸体拖到堂下,用药把它化成水,毛发都不见了。

隐娘说:“后夜当派妙手空空儿跟着来。空空儿的神术,人不能测知其用,鬼不能跟上踪影。他能从空虚进入无边无际之中,无形迹,无身影。隐娘的技艺,达不到他的境地。这却要托长官的宏福了!只要用西域于阗的玉石围住颈项,再用被子裹好,隐娘变一个小虫儿,躲在大人肠中听动静,其余再无什么地方可躲。”

刘照办。到三更时,合眼还没睡熟,果然听到脖子上有很响的金属声,这时隐娘从刘口中跳出,祝贺说:“长官的灾难过去了!这人象一头雄捷的飞鹘,一扑不中,就飘然远走,羞于没扑中。不过一更时间,已经外去千里了!”后来看那围颈的玉石,果然有匕首的划印,痕迹深入几分。从此刘转而予隐娘以厚礼。

宪宗元和八年,刘自许昌入朝,觐见皇帝。隐娘不愿跟随,说:“从此我将遍访名山胜水,寻求有道的高人。”但为她的丈夫,请求一份乾薪,刘答应了。往后就不知隐娘到哪里去了。等到刘死于军中,隐娘也赶着驴子到京师灵柩前,痛哭而去。唐文宗开成年间,刘的儿子刘纵授陵州刺史,到四川栈道上碰到隐娘,容貌一点也没改变,见面非常高兴,骑着白驴,仍旧和以前一样。

对刘纵说:“公子有大灾难,不适合在这里。”随即拿出一粒药丸,叫刘纵吞服。说:“明年火急辞官回洛阳,才能脱离这祸患。我的药力,只能管一年之内无事。”刘纵也不怎样相信,送她许多彩色丝织品,隐娘一点也没接受。只是喝得醺醺大醉地走了。再后一年,刘纵不肯舍弃官位,果然死在陵州,从此再没有人见到隐娘了!

本篇引自唐末文学家裴鉶所作的小说集《传奇》。传奇文学,其源出于六朝“志怪”,而内容已扩展到人情世态和社会生活的描绘。懿宗李灌咸通(八六零——八七三)年间,裴为静海军节度使高骈从事,僖宗李儇乾符五年(八七八),以御史大夫为成都节度副使。


13、韦自东

贞元中,有韦自东者,义烈之士也。尝游太白山,栖止段将军庄。段亦素知其壮勇者。一日,与自东眺望山谷,见一径甚微,若旧有行迹。自东问主人曰:“此何诣也?”段将军曰:“昔有二僧,居此山顶,殿宇宏壮,林泉甚佳。盖唐开元中,万回师弟子之所建也。似驱没鬼工,非人力所能及。或问樵者,说其僧为怪物所食。今绝踪二三年矣!又闻人说,有二夜叉于此山,亦无人敢窥焉。”自东怒曰:“余操心在平侵暴,夜叉何类?而敢噬人!今夕必挈夜叉首至于门下。”将军止曰:“暴虎凭河,死而无悔!”自东不顾,仗剑奋衣而往,势不可遏。将军悄然曰:“韦生当其咎耳!”

自东扪萝蹑石至精舍,悄寂无人。睹二僧房,大敞其户,履锡俱全,衾枕俨然。而尘埃凝积其上,又见佛堂内细草茸茸,似有巨物偃寝之处,四壁多挂野彘玄熊之类,或庖炙之余,亦有锅镬柴薪,自东乃知是樵者之言不谬耳。度其夜叉未至,遂拔柏树,径大如碗,去枝叶为大杖,扃其户,以石佛拒之。是夜月白如昼,夜未分,夜叉挈鹿而至,怒其扃锰,大叫,以首触户,折其石佛而踣于地。自东以柏树挝其脑,再举而死之。拽之入室,又阖其扉。顷之,复有夜叉继至,似怒前者归不接己,亦哮吼触其扉,复踣于户阈。又挝之,亦死。自东知雌雄已陨,应无侪类,遂掩关烹鹿而食。及明,断二夜叉首,挈余鹿而示段,段大骇曰:“真周处之俦矣!”乃烹鹿饮酒尽欢。远近观者如堵。

有道士出于稠人中,揖自东曰:“某有衷恳,欲披告于长者,可乎?”自东曰:“某一生济人之急,何为不可?”道士曰:“某栖心道门,恳志灵药,非一朝一夕耳。三二年前,神仙为吾配合龙虎丹一炉,据其洞而修之有日矣。今灵药将成,而数有妖魔入洞,就炉击触,药几废散。思得刚烈之士,仗剑卫之。灵药倘成,当有分惠,未知能一行否?”自东踊跃曰:“乃平生所愿也。”遂仗剑从道士而去。跻险蹑峻,当太白之高峰,将半,有一石洞,可百余步,即道士烧丹之室。唯弟子一人,道士约曰:“明晨五更初,请君仗剑当洞门而立,见有怪物,但以剑击之。”自东曰:“谨奉教!”乃立烛于洞门外以伺之。俄顷果有巨虺长数丈,金目雪牙,毒气氤郁,将欲入洞。自东以剑击之,似中其首,俄顷若轻雾而化去。食顷,有一女子,颜色绝丽,执芰荷之花,缓步而至。自东又以剑拂之,若云气而灭。食顷,将欲曙,有道士乘云驾鹤,导从甚严,劳自东曰:“妖魔已尽,吾弟子丹将成矣。吾当来为证也。”盘旋候明而入。语自东曰:“喜汝道士丹成,今有诗一首,汝可继和。”诗曰:三秋稽颡叩真灵,龙虎交时金液成,绛雪既凝身可度,蓬壶顶上彩云生。

自东详诗意曰:“此道士之师。”遂释剑而礼之。俄而突入,药鼎爆烈,更无遗在。道士恸哭,自东悔恨自咎而已。二人因以泉涤其鼎器而饮之,自东后更有少容。而适南岳,莫知所止。今段将军庄尚有夜叉骷髅见在,道士亦莫知所之。
——唐·裴鉶《传奇》

注:

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七八五——八零四)。

太白山:一名太一山,在陕西郿县东南,其山最高。古谣:“武功太白,去天三百。”

诣(yì意):去,前往。《史记·孝文本纪》:“乘传诣长安。”

万回:唐人,家在河南乡(今灵宝县),其兄远戍安西(甘肃境内),父母思念,万回请往探视,朝去夕返,两地相距万余里,不终日而回,故称万回。盖所谓有道之士。事见宋·钱易《南部新书》,

夜叉:梵文Yaksa的音译,一译“药叉”或“夜乞叉”,意译为“能啖鬼”或“捷疾鬼”。《维摩经》注:“什曰:‘夜叉有三种:一在地,二在虚空,三天夜叉也。’”我国小说中,多以夜叉为山中之怪。

暴虎凭河:暴虎,徒手打虎;凭河,涉水过河。指一种冒险行为,有勇无谋。《论语:述而》:“暴虎凭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

锡:僧人所用锡杖的简称。杖高与眉齐,头有锡环。乞食时振之作声,以代叩门:兼防牛犬。

镬(huò获):古代烹器,指一种没脚的鼎。《淮南子·说山训》:“尝一脔肉,知一镬之味。”高诱注:“有足曰鼎,无足曰镬。”

阈(yú域):门槛。《礼记·玉藻》:“宾入,不中门,不履阈。”

周处:西晋义兴阳羡(今江苏宜兴南)人,字子隐。相传少时横行乡里,父老将其与蛟、虎合称三害。后发愤改过,斩蛟除虎,京剧中之《除三害》即记此事。

龙虎:道家语,即精与气的代称。《周易参同契考异》:“水火、龙虎、铅汞之属,只是互换其名,其实只是精气二者而已。”李威用《送李尊师归临川》诗:“尘外烟霞吟不尽,鼎中龙虎伏初驯。”

绛雪:即丹成之意。

蓬壶:古代传说中的海中仙山。李白《秋夕书怀》诗:“始探蓬壶事,旋觉天地轻。”

南岳:五岳中的湖南衡山。


译文

唐德宗贞元年间,有个叫韦自东的,是一位正直刚烈的汉子。尝游陕西太白山,寄宿在段将军的庄上。段平日也知道他的勇壮。一天,两人远望山谷,看到一条小路非常狭窄,象是从前的老路。自东问主人说:“它通向哪里?”段将军说:“以前有两个和尚,住在这山顶上,庙宇宏壮,林泉优美,是唐玄宗开元年间,仙师万回的弟子所修建。仿佛命令鬼工造成,那不是人力能够担负得了的。或问山里打柴的人,他说和尚被怪物吃掉了。现在断绝人迹已经两三年了。又听人说,有两个夜叉在山里,也没人敢去看一下。”

自东大怒说:“我一心除暴,夜叉是什么东西?竟敢吃人!今晚一定把夜叉的脑袋拿来,献于门下。”将军劝阻说:“空手打虎,下水过河,死了可不要失悔!”自东不管这些,握剑振衣而去,势不可当。将军心里说:“韦先生自找祸殃!”自东攀藤踩石到达寺院,静悄悄地没人。看见两间僧房,门全敞开,鞋子和锡仗都在,被子枕头放得好好的,尘土堆积很厚。又见佛堂里细草软软地铺着,象是有大动物在上面睡过。四周墙上挂些野猪黑熊之类的猎物;或者是烤烹之余剩下的,锅鼎柴草都有。

自东才相信打柴人说的不错。估计夜叉还没回,于是拔了棵碗口粗细的柏树,去掉枝叶,成了一根大棍子,关上门,用石佛顶住。这天夜晚,月色大好,夜半,夜叉把鹿扛回,见门关住,非常生气,大叫一声,用头去撞,石佛裂成两段,夜叉也倒在地上,自东用柏树猛敲它的脑袋,再一下就打死了。拖进房里,再关上门。

一会儿,又有夜叉回来,似乎对前一个夜叉没去迎接大为生气,也咆哮着用头撞门,同样倒在门槛里。自东如法炮制,把它也打死了。自东知道一雌一雄全被打死,不会再有同类,于是关好门,煮鹿肉吃。天亮,砍下两个夜叉的头,带着剩下的鹿肉给段看,段大吃一惊,说:“你真象是除三害的周处啊!”于是煮鹿饮酒,极为欢乐,远近来看的人,挤的象一堵墙。

人群中走出一位道人,向自东作了个揖,说:“我有件心事,想恳求于大人,行吗?”自东说:“我一生为人解除急难,有什么不可以?”道人说:“我潜心于道门,恳求灵药,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三两年前;神仙给我配好龙虎丹一炉,在洞里修炼很有些时日,现在灵药快炼成,却经常有妖魔跑来冲撞丹炉,灵药几乎报废散失。想找个刚烈之人,执剑守卫。灵药如果炼成,一定分你一半,不知你肯不肯去?”自东高兴的跳起来,说:“这是我平生所愿。”于是握剑跟着道人去了。

攀险登崖,往太白顶峰走去,走了一半,有一石洞,约一百多步,就是道人烧丹的房子。只有弟子一人在那里。道人和自东约定:“明早五更之初,请你拿着剑在洞门站着,看见有怪物,就用剑斩去!”自东说:“遵命!”于是,点燃了蜡烛插在洞门外等候着。不多时,有大蟒长几丈,金眼银牙,毒气弥漫,正想进洞。自东用剑砍去,似乎砍中脑袋,片刻那蟒象薄雾一样消失了。一顿饭的工夫,有一女子,美如天仙,手拿荷花,慢步前来。自东又用剑抹去,那女子象云气一样不见了。

又一顿饭的时间,天快亮,有道士乘云跨鹤,侍从很严,慰问自东说:“妖魔已被扫尽,我弟子的丹药快成了。我特来验证。”徘徊着等天亮就进去。一面对自东说:“庆祝道人灵丹炼成,现有诗一首,你可以唱和。”诗如下:三秋叩首礼仙真,阴阳和合内丹成,温养子珠身可度,神山顶上彩云生。

自东揣摩诗中之意说:“他就是道人的老师。”于是放下剑行礼。来者忽然闯进去,于是药炉爆裂,什么都没有了。道人痛哭,自东深自悔恨。两人于是汲取泉水,倒进鼎里荡了几下,分着喝了。自东从此貌如童颜。走向南岳衡山,杳无踪迹。现在段将军庄还可以看到夜叉的骷髅,道人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14、麦铁杖

麦铁杖,韶州翁源人也。有勇力,日行五百里。初仕陈朝,常执微随驾。夜后,多潜往丹阳郡行盗。及明,却趁仗下执役,往回三百余里,人无觉者。后丹阳频奏盗贼踪由。后主疑之,而惜其材力,舍而不问。陈亡入隋,委质于杨素。素将平江南诸郡,使铁杖夜泅水过扬子江,为巡逻者所捕,差人防守,送于姑苏。到废亭,遇夜,伺守者寐熟,窃其兵刃,尽杀守者走回。乃口衔二首级,携剑复浮渡大江,深为杨素奖用。后官至本郡太守。今南海多麦氏,皆其后也。

——唐·刘恂《岭表录异》

注:

韶州:州、府名。治所在广东曲江(今韶关市西南,辖境相当今韶关市、曲江、乐昌、仁化、南雄、翁源等县地。

陈朝:公元五五七年,陈霸先代梁称帝,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国号陈,是南朝版图最小的一个王朝。五八九年,为隋所灭。共历五帝,三十三年。

繖:伞的异体字。

丹阳郡:治所在宛陵(今安徽宣城),辖境相当今安徽长江以南、江苏大茅山及浙江天目山脉以西及浙江新安江支流武强溪以北地区。

后主:陈叔宝。陈朝的亡国之君。字元秀,在位时纵酒游宴,多制艳词,如《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隋师破建康,被俘,病死于洛阳。明人辑有《陈后主集》

杨素:字处道,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隋文帝灭陈,杨率水军从三峡东下,因功封越国公。

姑苏:苏州市的别称。因西南有姑苏山而得名。张继《枫桥夜泊》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庱(líng陵)亭:在江苏丹阳县东四十七里。《三国志·吴书·孙权传》:“权将如吴,亲乘马射虎于庱亭。”


译文

麦铁杖,广东韶州翁源人。有勇力,每天能走五百里。早先他在陈朝当差,经常掌伞伴驾;夜深,每每偷赴安徽丹阳郡行窃。天明,赶回仪仗队服役,往返三百多里,没人能发觉他。后来,丹阳一再奏呈盗贼的踪迹。陈后主怀疑到他,因爱惜他的材力,不加追问。陈亡,麦入隋朝,投靠杨素。杨素在平定江南各郡之前,叫铁杖在夜间泅水过扬子江,被巡逻队捕获,派人防守,押送苏州。到废亭时,他趁夜间看守人睡熟之时,夺过他们的兵刃,把他们杀掉,走了回来。口里衔着两颗人头,带着剑又从大江游过去,深得场素奖励重用,后来官封到本郡太守。现在南海姓麦的人很多,都是他的后代。

本篇引自唐刘恂《岭表录异》。该书记载博赡,文章古雅,旁及草木虫鱼。作者于昭宗李哗时,为广州司马。


15、红线

潞州节度使薛嵩家,有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又通经史。嵩召俾其掌履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颇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遽令归。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淦阳为镇,令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令嵩遣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缔交为姻娅。人使日浃往来。

而田承嗣常患肺气,遇热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常令三百人夜值州宅,卜选良日,将迁潞州。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间,惟红线从焉。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尔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忧者。”

嵩闻其语异,乃曰:“我不知汝是异人,我暗昧也。”遂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日失其疆土,数百年勋业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势主忧焉。暂放某一到魏郡,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喧书,其他,则待某却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济,反速其祸,又如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乃入闱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贯金雀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绚履,胸前佩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一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落,惊而起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问事谐否?红线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卒步于庭下,传叫风生。某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珠,压镇其上。然则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交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醒,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

“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鸡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当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一道,经过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嵩乃发使入魏,遗田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使者以马笔挝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乃以金合授之。奉承之时,惊怛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锡赉。明日专遣使赍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杂珍异等,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往当奉毂后车,来在麾鞭前马,所置纪纲‘外宅儿’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由是一两个月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将安往?又方赖于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游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其三人。阴司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交魏邦‘以示报恩。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身。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

嵩曰:“不然,以千金为居山之所。”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消魂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唐·袁郊《甘泽谣》

注:

潞州:今山西长治县。

青衣:古代地位低下者的服装。后作为婢女的代称。白居易《懒放》诗:“青衣报平旦,呼我起盥栉。”

阮:古琵琶之一种,四弦有柱。相传西晋阮咸善此乐器,故名。

牋:箋(笺)的异体字。掌笺表,就是担任秘书工作。

记室:官名。《后汉书·百官志一》:“记室令史,主上表章,报书记。”后世作为秘书的代称。

羯(jié竭):打击乐器。南北朝时经西域传入内地,盛行于唐开、天年间。据《羯鼓录》,其制“如漆桶,下以小牙床承之,击用两杖。”又名两杖鼓。

至德:唐肃宗李亨年号(七五六—七五七).两河:河南、河北两道。

滑台:滑州,治白马城,即古滑台城,在今河南滑县。

廪(lǐn懔):米仓。又指储藏的米。《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于是反国,发廪粟以赋众贫,散府余财以赐孤寡。”

咄咄自语:猝乍相惊而自语。《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殷浩)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室作字……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夜漏:夜间计时的漏壶。分单壶和复壶两种。

辕门:领兵将帅的营门及督抚官署的外门。《史记·项羽本纪》“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闱房:后妃居处称宫闱。此处指女性所居之房。

乌蛮:古代少数民族之一,主要分布于今云南、四川、贵州等地。

絇(qú渠):古时鞋头上的装饰,有孔,可以穿系鞋带。

鼓趺:脚背相叠

文犀:有花纹的犀角枕。

黄縠(hú斛):黄色的绉纱。

玉帐:主将所居的军帐,李白《司马将军歌》;“身居玉帐临河魁。”

亸(duǒ朵):一作軃,下垂。《聊斋志异·莲香》:“軃袖垂髫,风流秀曼。”

簪珥:头饰的金簪和耳饰的玉珥。《史记·外戚世家》:“帝(汉武帝)谴责鉤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

縻(mí迷):束缚。襦(rú如):短衣。醒:醉。

铜台:铜雀台。魏武帝曹操所建。

漳水:在河北、河南两省边境,是卫河的支流。马筆:马鞭。

锡赉(lài睐):赏赐。

赍(jī箕):赠送,带着。

更贻伊戚:指自寻烦恼,自招灾祸。《诗·小雅·小明》:“心之忧矣,自诒伊戚。”

芫花:中药,有毒,味辛,性温。能泻水逐饮,治肿胀。

建极:指建立法度。《周礼·天官·家宰》:“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郑玄注:“建,立也;极,中也。令天下之人,各得其中,不失其所。”


译文

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里,有婢女红线的,会弹琵琶,又懂经书史籍,薛嵩就叫她掌管文书图表,称之为内秘书。当时军中大宴会,红线对薛嵩说:“羯鼓的声音,含有悲哀的音调,敲鼓的人一定有事。”薛嵩平日懂音乐,说:“你讲的对。”于是召敲鼓的人来问,回答说妻子昨夜死了,不敢请假。薛嵩马上叫他回去。

这时是唐肃宗至德年间以后,河南、河北都不安宁,刚设置昭义军,以淦阳为军镇,命令薛嵩固守。控制压镇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草初建。朝廷指使薛嵩把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又叫薛嵩的儿子娶滑台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为妻。三镇结交为亲戚。差官经常往来。田承嗣有肺气病,碰上热天就加重,常说:“我如果移镇山东,得其凉冷,可以多活几年。”

于是招募军中武艺高强的,得三千人,叫做“外宅男”,给予优厚的粮饷。经常叫三百人夜间守护州中宅院,打卦问卜,选定吉日良辰,打算搬到潞州。薛嵩听到消息,日夜愁闷,自言自语地,想不出办法。当时夜间更漏已起,军中大门关闭,他扶着拐杖,往来庭院间,只有红线在身边伺候。

红线说:“主公一月以来,睡觉吃饭也顾不上,心中有事,莫非为了相邻的边境?”薛嵩说:“事关存亡,不是你能料到的。”红线说:“我固然是低贱之人,也能够为主解除忧患。”薛嵩听了,惊讶地说:“我不知道你是奇异之人,是我眼睛不亮。”于是把事情告诉了她。说:“我继承祖父遗业,受国家厚恩,一旦失去疆土,几百年的功业都完了!”

红线说:“这好办。不劳主公担忧,暂时放我到魏郡去,看看形势,观察有无。今晚一更动身,三更回来复命。请先指派一名能骑快马的使者,写好一份问寒问暖的书信,其余,等我回来再说,”薛嵩说:“假若不成功,反而加快了祸害,又怎么办?”红线说:“我这一去,没有不成功的事。”于是走进寝室,打点行囊,梳了个乌蛮髻,插上金雀钗,穿着紫绣短袍,系好青丝薄靴。胸前佩一把龙纹匕首,额头写上太一神名,拜了两拜,走了,转眼不见。

薛嵩于是回身掩门,背着蜡烛端坐。平时喝酒,不过几盏,这天晚上,喝了十几碗也不醉。忽然听到报晓的号角迎风而向,一叶飘落,惊了一下站起来问,乃是红线回来了。薛嵩高兴地予以慰劳,问事情成功没有?红线说:“不敢有辱尊命。”又问:“没有杀伤吧?”回答:“不到这步田地。只拿回他的床头金合,作为凭证。”

红线说:“我在夜半前三刻,就抵达魏城。经过好几重门,才到他睡的地方。听见‘外宅儿’在房前四周走廊上,鼾声雷动,看到中军士卒巡视在庭下,传叫风生。我就开了他的左门,到了他的卧帐。田亲家翁歇在帐内,脚背相叠地酣睡。头枕雕花犀角枕,髻裹黄色绉纱,枕前露出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写着生身八字,和北斗神名。更以名香美珠,镇压其上,然则扬威于帅幕,只求在世随心所欲;熟睡在兰堂,不觉性命悬在我手里。岂劳于或擒或放?徒然增加伤感叹息!当时烛焰烟细,炉香灰残,侍女分布在四周,兵器交相罗列。或者头碰屏风,打着鼾而下垂;或者手拿巾帚,躺着伸直了腿。我就拔掉她们的簪子耳环,连着衣裳捆起来。她们如病如醉,都不能醒。于是取得金合回来了。

“出了魏城西门,走了两百里,见到铜雀台高耸,漳河水东流,晨鸡惊动了四野,弯月斜挂在林梢,怀着忧愁的心情前去,带着喜悦的心情回来,立刻忘记了路上的奔劳,感谢知遇,报答恩德,算是没辜负您的嘱托。当夜夜半三时,来回七百里,进入禁地一道,经过五六所城池,为了减除主公忧患,怎敢说其中的苦辛?”

薛嵩于是遣使入魏,给田承嗣的信里说:“昨夜有客人从魏郡来,说在元帅床头得一金合,不敢留下,特封好送回。”专使星夜奔赴,夜半才到。只见搜捕金合之事,全军担忧受疑。使者用马鞭敲门,虽然不是接见的时刻也要求见。承嗣立即出来,使者把金合呈上。就在这呈递之时,他惊骇得要倒下去。于是留使者在房内,亲切地以私宴款待,多多给予赏赐。

明日特地派使者送去好帛三万匹,名马两百头,杂珍异宝,献给薛嵩说:“我的头颅,系在恩公之手;便当知过自新,不再招惹灾祸,专服指使,两订婚姻。您去时当捧轮随车后,来时则挥鞭使马前。过去安置维持秩序的‘外宅儿’,本用于防盗,无其它阴谋。现在一并解除武装,放还田里了!”于是一两个月内,河北、河南敢道,信使往还不绝。忽一日,红线告辞。薛嵩说:“你生在我家,现在要到哪里去?目前正依靠你,怎能说离开的话?”

红线说:“我生前本是男子,游学江湖间,读些神农药书,以救世人灾患。当时乡里有一孕妇,忽然得了寄生虫病,我用莞花酒打虫,妇人与她肚里的双胞胎都被打死了。是我一举手杀了她三口入。阴司将我诛灭,沦为女身,使我身为贱仆,气同凡庸。幸而降生在主公家,现在十九年了。身上穿够了绫罗,口里尝够了鲜甜,宠遇日厚,荣耀极了。况国家建立法度,欢庆无休。这些人有违天理,当使祸患全部停止。昨到魏邦,以此报恩。现在两地保全城池,万人保全性命。使乱臣有所恐惧,守土求安。在我一女子,功也算是不小,固可赎掉前生罪孽,还我男身。就应当逃形于尘世,放心于物外,使一气清澄,生死长在。”

薛嵩说:“要不我给你千金,以供寄居山林之用。”红线说:“事情关系到来生,怎能预先谋划?”薛嵩知道留不住,于是大张筵席送别。召集全部宾客僚属,夜宴于中堂。嵩作歌敬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作词。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歌罢,薛嵩不胜悲感,红线拜揖,流下了眼泪,假装醉了,离席而去。于是再无踪影了。

本篇引自唐·袁郊所撰之《甘泽谣》。袁字子乾(一作子仪),陈郡汝南(一作蔡州朗山,均河南地)人,文学家,与温庭筠友善。


16、田膨郎

唐文宗皇帝尝宝白玉枕,德宗朝于阗国所贡。追琢奇巧,盖希代之宝。置寝殿帐中,一旦忽失所在。然禁卫清密,非恩渥嫔御,莫有至者。珍玩罗列,他无所失。上惊骇移时,下诏于都城索贼。密诏枢近及左右广中尉曰:“此非外寇所入,盗当在禁掖,苟求之不获,且虞他变。一枕诚不足惜。卿等卫我皇宫,必使罪人斯得。不然,天子环卫,自兹无用矣!”内宫惶栗谢罪,请以浃旬求捕。大悬金帛购之,略无寻究之踪。圣旨严切,收系者渐多。坊曲闾里,靡不搜捕。

有龙武二蕃将王敬弘,尝蓄小仆,年甫十八九,神彩俊利,使之无往不屈。敬弘曾与流辈于威远军会宴,有侍儿善鼓胡琴,四座酒酣,因请度曲。辞以乐器非妙,须常御者弹之。钟漏已传,取之不及,因起解带。小仆曰:“若要琵琶,顷刻可至。”敬弘曰:“禁鼓才动,军门已锁,寻常汝岂不见?何见之谬也。”

既而就饮数巡,小仆以绣囊将琵琶而至,座客欢笑。南军去左广,往复三十余里。入夜且无行伍。既而倏忽往来,敬弘惊异如失。时又搜捕严急,意以盗窃疑之。宴罢,及明,遽归其第。引而问之曰:“使汝累年,不知骄捷如此。我闻世有侠士,汝莫是否?”小仆谢曰:“非有此事,但能行耳。”因言父母在蜀川,顷年偶至京国,今欲却归乡里。“有一事欲报恩。偷枕者早知姓名,三数日当令伏罪。”敬弘曰:“此如事即非等闲,遂令全活者不少。未知贼在何许?可报司存掩获否?”小仆曰:“偷枕者,田膨郎也。市廛军伍,行止不恒。勇力过人,且善超越。苟非便折其足,虽千兵万骑,亦将奔走。自兹再宿,候之于望仙门,伺便擒之,必矣!将军随某观之,此事仍须秘密。”

是时涉旬无雨,向晓埃尘颇甚,车马腾践,跬步间人不相睹。膨郎与少年数辈,连臂将入军门,小仆执球杖击之,欻然已折左足。仰而窥曰:“我偷枕来,不怕他人,唯惧于尔。既此相值,岂复多言。”于是舁至左右军,一款而伏。上喜于得贼,又知获在禁旅,引膨郎临轩诘问,具陈常在营内往来。上曰:“此乃任侠之流,非常之窃盗。”内外囚系数百人,于是悉令原之。小仆初得膨郎,已告敬弘归蜀,寻之不可,但赏敬弘而已。

——唐·康骈《剧谈录》


注:

唐文宗:李昂,穆宗李恒次子。敬宗李湛被宦官刘克明所杀后,为中尉梁守谦、魏从简及宰相裴度等拥立即位。

中尉:秦汉时为武职,掌京师治安。唐德宗以后,于神策军置护军中尉,以宦官领禁兵之专职。

浃旬:古代以干支纪日,称自子至亥一周十二日为浃辰。甲至癸一周十日为浃日。以此类推,浃旬则系百日为期。

威远军:治所在今云南景谷。

胡琴:此处指琵琶,不是拉的胡琴。

市廛(chán蝉):商肆集中之处。谢灵运《山居赋》:“山居良有异乎市廛。”

跬(kuǐ亏):古称举足一次为跬,两次为步。跬即半步。《大戴礼记·劝学》:“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临轩:皇帝于殿前平台接见臣下,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天子正临轩。”


译文

唐文宗李昂,非常宝爱一个白玉枕,是德宗时于阗国进贡的。雕琢奇巧,称得上世间少有的珍品。放在寝宫的帐子里,一天忽然不见了。然而,禁卫严密,不是特别恩宠的嫔妃,是不能到那里去的。其它陈列着的珍玩,却一无所失。皇上惊骇了半晌,下诏令到都城搜捕贼人。机密地对朝中御林军统领及随侍在身边的近臣们说:“这不是外来的贼,贼人就在宫内,如搜捕不出,还怕有其它变故。一个枕头倒没什么可惜。你们是皇宫侍卫,一定要拿获罪犯。不然,天子的卫队,今后就成废物了!”

内宫诸臣,惶恐请罪。并求宽限百日,以期捕获。出重赏寻求,连一点影子也没有。而圣旨追得很严,拘留之人渐多,邻里街坊,没有不搜捕到的。有一位龙武二蕃将叫王敬弘的,常养一小仆人,年刚十八九,英俊伶俐,什么事他都能给你办到。敬弘曾经与同事们在威远军设宴,有一个侍儿会弹琵琶,座上客酒喝够了,于是请她度曲。她推辞乐器不好,必须趁手的才行。当时已起夜更,来不及去拿,于是她起身解带。小仆说:“如果要琵琶,马上可以拿来。”敬弘说:“禁鼓已敲,军门加锁,难道你不知道?怎么这样荒谬?”

既而轮流又喝了几巡,小仆用绣袋装着琵琶来了。座客非常高兴。南军离左广,来回三十多里。到夜间就断绝行人,而他一会儿就取来了,敬弘惊讶地象丢失了什么一样。当时正搜捕严急,就疑心他是盗贼。宴罢,天明,立即回府。找他来问:“支使你多年,竟不知你这般跻捷。我听说世间有侠客,你莫非就是?”小仆称谢,说:“没有这事,只不过走得快些罢了。”因而谈到父母在四川,前年偶尔到京师,现在想回乡。“有一件事要报恩。偷枕的人,我早就知道他的姓名。三五日内,一定要他服罪。”

敬弘说:“这件事非同小可,能使全活的人不少。不知贼在哪里?能报请有关部门拿获么?”小仆说:“偷枕的叫田膨郎。就是城里士兵,行止不定,勇力过人。而且会登高越险。如果不折断他的腿,虽千军万马,也会逃走。再等一晚,在望仙门等他,得便擒拿,定能成功。将军可跟我去看,这事还要秘密。”

这一段时间,十多天没下雨,天亮尘土飞扬,车马践踏,举步间看不清人。膨郎和几个少年,挽着胳膊进军门,小仆拿击球杖打过去,风也似的敲断了他的左脚。他迎面仰卧,看着小仆说:“是我偷了玉枕,不怕别人,独独怕你既然在此相遇,没什么多说的。”于是抬到左右军,一审而惯罪。皇帝高兴拿获贼人,而且知道就在禁旅,带膨郎到殿前平台讯问,膨郎招供常在营内往来。皇上说:“这是行侠的一伙,不是平常的盗窃。”因此案被关押的几百人,一一都令释放。小仆一拿到膨郎,就向敬弘告假回川。找不到他了,只好给敬弘以赏赐。

本篇及下两篇均引自唐·康骈《剧谈录》。康池阳(今陕西泾阳西北,俗名迎冬城)人,字驾言,僖宗李儇乾符年间进士,勤于自修,曾佐田额守宣州(今属安徽),为其画策御寇。后官至崇文馆校书郎。


17、潘将军

京国豪士潘将军,住光德坊,本家襄汉间。常乘舟射利,因泊江蠕。有僧乞食,留止累日。尽心檀施。僧归去,谓潘曰;“观尔形质器度,与众贾不同。至于妻孥,皆享厚福。”因以玉念珠一串留赠之。“宝之不但通财,他后亦有官禄。”既而迁贸数年,遂镪均陶邓。其后职居左广,列第于京师。

常宝念珠,贮之以绣囊玉合,置道场内,每月朔则出而拜之。一旦开合启囊,已亡珠矣。然而缄封若旧,他物亦无所失,于是夺魄丧魂,以为其家将破之兆。有主藏者,常识京兆府停解所由王超,年且八十,因密话其事。超曰:“异哉!此非攘窃之盗也。某试为寻之,未知果得否?”

超他日曾过胜业坊北街。时春雨初霁,有三鬟女子,可年十七八,衣装褴褛,穿木屐,于道侧槐树下。值军中少年蹴跑,接而送之,直高数丈。于是观者渐众,超独异焉。而止于胜业坊北门短曲。有母同居,盖以纫针为业。超时因以他事熟之,遂为舅甥。居室甚贫,与母同卧土榻。烟爨不动者,往往经于累日,或设肴羞,时有水陆珍异。吴中初进洞庭橘,恩赐宰臣外,京辇未有此物。密以一枚赠超云:“有人于内中将出,而禀性刚决。”超意甚疑之。如此往来周岁矣。

超一旦携酒食,与之从容。徐谓曰:“舅有深诚,欲告外甥,未知何如?”因曰:“每感重恩,恨无所答,若力可施,必能赴蹈汤火。”超曰:“潘将军失却玉念珠,不知知否?”微笑曰:“从何知之?”超揣其意不甚藏密,又曰:“外甥忽来寻觅,厚备缯彩酬赠。”女子曰:“勿言于人。某偶与朋侪为戏,终却送还。因循未暇。舅来日诘旦,于慈恩寺塔院相候。某知有人寄珠在此。”

超如期而往,顷刻至矣。时寺门始开,塔户犹锁。谓超曰:“少顷仰观塔上,当有所见。”语讫而走,疾若飞鸟。忽于相轮上举手示超。欻然携念珠而下曰:“便可将还。勿以财帛为意。”超送诣潘,具述其旨。因以金玉缯帛,密为之赠。明日访之,已空室矣。冯缄给事尝闻京师多任侠之徒,及为尹,密询左右,超县述其语。将军所说,与超符同。

——唐·康骈《剧谈录》

注:

壖(ruán软):即堧,河边地。《史记·河渠书》:“故尽河蠕弃地。”裴胭集解引韦昭曰:“堧,……谓沿河边地也。”

檀施:檀即檀越,佛教名词,意即施主,僧人对施舍财物者的尊称。

孥(nú奴):儿女。《诗·小雅·常棣》:“乐尔妻孥。”

镪(qiǎng强):钱串,引申为财富,左思《蜀都赋》:“藏镪巨万。”

陶邓:陶即陶朱公(范蠡),邓即邓通(汉文帝之臣,赐以铜山而铸钱,大富天下)。前者以善理财致富而出名。后者虽饿死,曾一度富甲天下。

左广:春秋时楚国国君所属亲兵的兵车,左右二广,各有五十乘。《左传·宣公十二年》:“其君之戎,分为二广。”“楚子为乘广三十乘,分为左右。”

朔:阴历的每月初一日。

蹴鞠:古代的一种足球运动。《汉书·枚乘传》:“蹴鞠刻缕。”颜师古注:“就,足蹴之也;鞠,以韦为之,中实以物;蹴鞠为戏乐也。”

肴羞:荤食美味。《楚辞·招魂》:“肴羞未通。”王逸注:“鱼肉为肴。”《周礼·天官六庖人》:“共王之膳,与其荐羞之物。”郑玄注:“荐,亦进也。备品物日荐,致滋味乃为羞。”

慈恩寺:在陕西西安市南郊,唐玄奘曾住此译经八年,内有大雁塔,即其倡议所建。现列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之一。


译文

京国豪士潘将军住光德坊,老家在湖北襄阳、汉水之间。经常架船谋利。一次,停泊在江岸。碰到一个和尚来化缘,潘留他吃食了好几天,尽心施舍。和尚临走,对潘说:“看你的形质和器宇风度,不象是普通商人,至于妻子儿女嘛,往后都能享大福。”于是送他玉念珠一串,对他讲:“好好珍藏吧,它不但是财富,往后还有官禄。”接着潘又往来经商好几年,积聚起来的金钱,简直可以和陶朱公、邓通相比。

往后又担任御林军左车带兵官。在京师也修起了高大的府第。经常把那串念珠,当成宝贝,放入绣袋玉合,安置在道场内。每月初一,就拿出来供在桌上,低头叩拜。一天打开玉合绣袋,珠子不见了,玉合绣袋却密封如旧,其它的东西也都没有损失。于是弄得潘丧魂落魄,以为是将要破家的先兆。有位收藏家,因认识京师停解所的王超,他已经八十岁了,私下里谈到这件事。王超说;“奇怪呀!这不是一般的盗窃。我试着去找找,不知能不能到手?”

王超有一天曾去胜业坊北街,当时春雨初晴,有一位头挽三髻的姑娘,大约十七八岁,衣服破烂,脚穿木屐,站在路旁槐树下,正碰到军队里的少年踢球,球飞过来,她就接着又踢了回去,高达几丈,于是看的人逐渐多起来。王超特别感到奇怪,就寄宿在胜业坊北门短巷里,了解到她的妈妈和她住在一起,替人家做针线活谋生。

王超后来因别的事和她们熟了,并且认为舅甥。她们家看来很穷,母女同睡一张土炕,往往几天厨灶不冒烟,但有时却佳肴美味,不乏水陆珍品。江苏刚刚进献的洞庭桔,除了恩赐大臣以外,京城也看不到这种果品。她们却能私下送王超一枚,说:“有人从皇宫取出,他性子刚强果断。”王超心里很疑惑,象这样往来已经一年了。

一天,王超带着酒食到她家便餐,随意说:“舅舅有件心事,想告诉外甥,不知行不行?”回答说:“经常得您丰厚的照顾,只恨无从报答。只要力所能及,不辞赴汤蹈火。”王超说:“潘将军失落了玉念珠,不知你知不知道?”姑娘微微一笑,说:“您从哪里知道的?”王超揣摩她不很保密,又说:“外甥如果把它找回,愿备厚礼绢帛之类相赠。”姑娘说:“莫告诉别人。我偶尔和同伴们开玩笑,最后会物归原主的。只是一直拖延没时间去办。舅舅你明天一早,到慈恩寺塔院等候,我知道有人把珠串放在那里。”

王超准时前往,一会儿就到了。当时寺门刚开,塔户还锁着。姑娘对他说:“等会儿仰望塔上,就会发现情况。”说完就走,快得象飞鸟一样,忽然站在法轮之上,举手给王超看,飘然拿着念珠走下来说:“可以把它送回去,不要提什么财帛。”王超带着念珠去送给潘,一一说明姑娘的心意。第二天把金玉绢帛包装好送过去,只见那儿剩下一间空屋。给事冯缄经常听说京城多任侠一类的人物,他当到州府长官时,私下里问左右的人,王超就告知这件事,将军所说的,与王超一样。


18、麻衣张盖人

会昌中,左军壮士管万敌,富有膂力,扛鼎挟輈,众所推伏。一日,与侪辈会于东市酒肆,忽有麻衣张盖者,直入其座,引觥而饮,旁若无人。万敌振腕瞋目,略无所惮。同席恃勇之辈,共为推挽,竟不微动。而观者渐众,乃言曰:“某与管供奉较力,以定强弱,先请供奉击某三拳,后乞搭供奉一搭。”遂祖膊抱楼柱而立。万敌怒其轻己,欲令殒于手下,尽力拳之,如叩木石。观者咸见楼柱与屋宇俱震,其人略不微动。既而笑曰:“到某搭供奉矣!”于是奋臂而起,掌大如箕,高及丈余,吃屹而下,前后有力之辈,方甚恐栗,知非常人,众拥万敌,谢而去之。俄失所在。万敌寝瘵月余,力遂稍减。

——唐·康骈《剧谈录》

注:

会昌:唐武宗李炎年号(八四一——八四六)。

左军:《通典》:“隋初,左右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各领军坊、乡团,以统戎卒。”唐继隋制,《新唐书·兵志》:“左右府皆领六十府。诸卫领五十至四十,其余以隶东宫六率。”

扛鼎挟輈:扛鼎指楚霸王项羽力能扛鼎,挟朝指颍考叔与公孙阏争车,颍挟翰以走的故事(见《左传·隐公十一年》)。朝,小车中间的弯曲车杠。

供奉:在皇帝左右供职的人。这里是对管的尊称。

屹屹(yì艺):亦作仡仡,高耸貌。

瘵(zhài债):病。《诗·大雅·瞻仰》:“士民其瘵。


译文

唐武宗会昌年间,左军壮士管万敌,极有膂力,扛鼎挟车,为大众所推伏。一天,和同伙会于东市酒店,忽然有一个麻衣打伞的人,闯进他们的坐席,举起酒杯就喝,旁若无人。万敌扼腕睁眼,他丝毫也不害怕;席上那伙赌狠的人,一齐去推去拉,却是纹丝不动。这时看的人多起来。那人说:“我和管老总比一比力气,分个强弱。先请老总打我三拳,然后我再回敬。”于是卷起胳膊,抱着酒楼柱子站起来。

万敌对他的轻慢,非常恼火,想叫他死在自己手下,使出平生力量,猛击三拳,拳拳如中木石。看的人只见楼柱和房子都震晃了几下,而那人却纹丝不动。打完了,他笑着说:“该我回敬了!”于是扬臂而起,只见手掌变得大如箕斗,高悬丈余,象巍巍山峰一样的倒下来,左右那些同来的壮汉,没有一个不害怕,知道他不是寻常之辈,大家一齐拉着万敌下拜,再三赔罪,一抬头不见了那人。万敌睡在床上,病了一个多月,从此,他的力气不如以前了。


19、京西店老人

韦行规,自言少时游京西,暮止店中,更欲前进。店有老人方工作,谓曰:“客勿夜行,此中多盗。”韦曰:“某留心弧矢,无所患也。”行数十里,天黑,有人起草中尾之,韦叱不应,连发矢中之,复不退。矢尽,韦惧,奔焉。有顷,风雷忽至,韦下马,负一大树,见空中有电光,相逐如鞠杖,势渐逼树杪。觉物纷纷坠其前。韦视之,乃木札也。须臾,积札埋至膝,韦惊惧,投弓矢,仰空乞命,拜数十。电光渐高而灭,风雷亦息。韦顾大树,枝干童矣。鞍驮已失,遂返前店。见老人方箍桶,韦意其异人也,拜之,且谢有误也。老人笑曰:“客勿恃弓矢,须知剑术。”引韦入后院,指鞍驮,言:“却须取相试耳。”又出桶板一片,昨夜之箭,悉中其上。韦请役力汲汤,不许。微露击剑事,韦亦得其一二焉。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注:

弧矢:弓箭。《易·分辞下》:“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鞠杖:古代击球的棍子。

童:光秃。


译文

韦行规自己讲,少年时游京西,晚间歇店,还想前进。店前有位老人正在工作,对他说:“客官莫赶夜路,这一带强盗多。”韦说:“我身有弓箭,不怕他。”于是前进,走了几十里,天黑,有人从草丛中跟踪,韦喊了声,不见答应,连射几箭,都中了,仍然不退。箭射完,韦怕起来了,鞭马狂奔。一会儿,风雷齐起,韦下马,靠一树,看见空中电光象击球杖一样的追逐,其势渐近树杪,觉得有物体纷纷坠落在身前,仔细一看,是许多木片。

顷刻间,木片堆积到膝盖。韦害怕,丢掉弓箭,面向空中,请求饶命。连拜数十,电光逐渐高举不见,风雷也停息了。韦看大树,枝干都没有了。鞍驮全失掉。于是步行回到前店。看见那位老人正箍桶,韦想他一定是位奇人。立即下拜,并承认错误。老人笑着说:“客官莫仗着弓箭,应当知道剑术。”把韦带到院后,指着鞍驮,说:“用来试你一下。”又取桶板一片,昨夜所射的箭,全都插在上面。韦请求拎水服役,伺候老人,老人不答应。稍稍谈了些击剑的事,韦也得到其中的一二。

本篇及以下三篇,均引自笔记小说集《酉阳杂俎》。该书前集二十卷,分玉格、贝编、诺皋、动植等三十篇。续集十卷,分贬误、寺塔等六篇。所见繁杂,无所不录。作者段成式,字柯古,临淄(今属山东淄博市)人,家于湖北荆州。能诗,清人辑有《段成式诗》。


20、兰陵老人

相传黎干为京兆尹时,曲江涂龙祈雨,观者数千,黎至,独有老人植杖不避。干怒,杖背二十,如击鞔革,掉臂而去。黎疑其非常人,命坊老卒寻之。至兰陵里之内,入小门,大言曰:“我今日困辱甚,可具汤也。”坊卒遽返白黎,黎大惧,因敝衣怀公服,与坊卒至其处。时已昏黑,坊卒直入,通黎之官阀。黎唯而趋入。拜伏曰:“向迷文人物色,罪当十死。”老人惊起曰:“谁引尹来此?”即牵上阶。

黎知可以理夺,徐曰:“某为京兆尹,威稍损,则失官政,丈人埋形杂迹,非证惠眼,不能知也。若以此罪人,是钓人以贼,非义士之心也。”老人笑曰:“老夫之过。”乃具酒,设席于地,招坊卒令坐。夜深,语及养生,言约理辩,黎转敬惧。因曰:“老夫有一技,请为尹设。”遂入,良久,紫衣朱鬓,拥剑长短七口,舞于中庭,迭跃挥霍,㮰光电激,或横若裂帛,旋若规尺。有短剑二尺余,时时及黎之衽,黎叩头股栗。食顷,掷剑植地,如北斗状,顾黎曰:“向试尹胆气!”黎拜曰:“今日已后,性命丈人所赐,乞役左右。”老人曰:“尹骨相无道气,非可遽授,别日更相顾也。”揖黎而入。黎归,气色如病,临镜,方觉须刜落寸余,翌日复往,室已空矣。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注:

京兆尹:官名,即京城太守。相当于今日的首都市长。

曲江:即曲江池。汉武帝刘彻造宜春苑于此,以池水曲折,故名曲江。唐开元中重加疏凿,为游览胜地。故址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曲江公社。

植杖:拄杖。

鞔(mán蛮)革:蒙着皮的皮鼓。

挥霍:迅疾。张衡《西京赋》:“跳丸剑之挥霍。”

㮰:古批字。

规尺:校正圆形和量测长短的两种工具。

衽(rèn认):衣襟。

刜(fú扶):砍。《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苑子剃林雍,断其足。”


译文

相传黎干担任京城太守时,曲江池画龙求雨,看的人有几千。黎到了,只有一个老丈,拄着拐杖不回避。黎干大怒,把他鞭背二十,就象打一面蒙着皮的鼓。打完,老丈晃着臂膀走了。黎猜他不是一般人,叫一个老禁兵去找。到兰陵里内,看见老丈进一小门,大声说:“我今天受了莫大的困辱,可准备热水洗澡。”禁兵马上回禀黎,黎大惊。穿上旧衣,揣着官服,与禁兵到那地方。时间已昏黑。禁兵一直走进去。说明黎的官衔。黎则应声抢前几步,拜伏在地,说:“以前没认清老人家的形貌,罪该十死!”

老丈惊得站起来说:“是哪个带您到这里的?”于是拉黎走上台阶。黎知道可以用道理来说服,慢慢地说:“我担任京师太守,官威如果有损,就是失职。老人家隐形杂于市中,没有慧眼,是看不出来的。如果以这件事来问罪,那就好象引诱人去做贼,不是侠义之士的心肠了。”老丈笑着说:“是老夫的过错。”于是随地摆下酒席,招呼禁兵一同坐下。夜深,谈到养生的方法,辞简理明,黎肃然起敬。

老丈因而说:“老夫有一小伎,请劳官爷赏目。”于是进去,好一阵子,身穿紫衣,头挽红绡,拿出长短七口宝剑,于庭中起舞。纵跳翻飞,腾光闪电。或横扫如裂帛,盘旋周转,丝毫不乱。有短剑两尺多长,时时刺近黎的衣服。黎叩头战栗。过一阵子,老丈抛剑插地,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膘了黎一眼,说:“试一试黎先生的胆量!”黎下拜说:“自今以后,我的性命是老人家赏给的,愿为仆役在您身边伺候。”老丈说:“您的骨相没有道气,不是马上可以教您的,等以后再说吧。”向黎一拱手就进去了!黎回家,气色败坏,对着镜子,才看到胡子被削去一寸多,明天再去访问,房子已经空了。


21、僧侠

建中初,士人韦生,移家汝州,中路逢一僧,因与连镳,言论颇洽。日将衔山,僧指路谓曰:“此数里是贫道兰若,郎君岂不能左顾乎?”士人许之。因令家口先行。僧即处分步者先排比,行十余里,不至。韦生问之,即指一处林烟曰:“此是矣!”又前进,日已没,韦生疑之。素善弹,乃密于靴中取弓卸弹,怀铜丸十余,方责僧曰:“弟子有程期,适偶贪上人清论,勉副相邀。今已行二十里,不至,何也?”僧且言且行,至是僧前行百余步。

韦知其盗也,乃弹之,正中其脑。僧初不觉,凡五发中之,僧始扪中处,曰:“郎君莫恶作剧!”韦知无奈何,亦不复弹。见僧方至一庄,数十人列炬出迎,僧延韦坐一厅中,唤云:“郎君勿忧。”因问左右:“夫人下处如法无?”复曰:“郎君且自慰安之,即就此也。”韦生见妻女别在一处,供帐甚盛,相顾涕泣,即就僧。僧前执韦生手曰:“贫道盗也。本无好意,不知郎君艺若此。非贫道亦不及也。今日故无它,幸不疑也。适来贫道所中郎君弹悉在。”乃举手搦脑后五丸坠地焉。盖脑衔弹丸而无伤。虽列言无痕挞,孟称不肤挠,不啻过也。

有顷布筵,且蒸犊,犊剖刀子十余,以童饼环之,揖韦生就坐。复曰:“贫道有义弟数人,欲令伏谒。”言未已,朱衣巨带者五六辈,列于阶下,僧呼曰:“拜郎君。汝等向遇郎君,则成前粉矣!”食毕,僧曰:“贫道久为此业,今向迟暮,欲改前非,不幸有一子,技过老僧,欲请郎君为老僧断之!”乃呼“飞飞”出参郎君。飞飞年才十六七,碧衣长袖,皮肉如蜡。僧叱曰:“向后堂侍郎君!”

僧乃授韦一剑及五丸曰;“乞郎君尽艺杀之,无为老僧累也。”引韦入一堂中,乃反锁之。堂中四隅,明灯而俟。飞飞当堂,执一短鞭,韦引弹,意必中,丸已敲落,不觉跳在梁上。循壁虚摄,捷若猱獲,弹丸尽,不复中。韦乃运剑逐之,飞飞倏忽逗闪,去韦身不尺,韦断鞭数节,竟不能伤。僧久乃开门,问韦:“与老僧除得害乎?”韦具言之。僧怅然,顾飞飞曰:“郎君证成汝为贼也。知复如何!”僧终夕与韦论剑及弧矢之事。天将晓,僧送韦路口,赠绢百匹,垂泣而别。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注:

建中:唐德宗李适年号(七八零——七八三)。

汝州:治所在河南临汝。辖境相当今可南北汝河、沙河流域各县。以州境有汝水得名。

连镳(biāo标):并马。镳,马勒。

兰若:和尚的住所。上官仪《酬薛舍人万年宫晚景寓直怀友诗》:“长啸求烟霞,高步寻兰若。”

左顾:谦词,犹枉顾。《汉书·淮阳宪王传》:“子高乃幸左顾存恤。”上人:对方外人的尊称。

搦(nuò诺):拿下。郭环《江赋》:“舟子于是搦棹。”

列言:列子说。孟称,孟子说。

劄(zhá札):刺入。

齑(jī讥):姜、蒜、韭等细末。

獲(jué觉):大母猴。


译文

唐德宗建中年初,读书人韦生,搬家到河南汝州,路上碰到一个和尚,和他并马而行,谈得很投合。太阳快落山了。和尚向前指了指,说:“走几里就是小僧的寺院,先生肯不肯移驾下顾?”读书人同意了,因指使家眷先走。和尚就吩咐步行者先走,依次走了十多里还没到,韦生问他,他就指向林中有炊烟的一个地方说:“到了!”

又往前走,太阳落了山。韦生怀疑了。由于平日会打弹弓,就偷偷地从靴子里摸出弓和弹,放进十多颗铜弹子在怀里,责备和尚说:“弟子旅途有一定限期,为了贪听大和尚清论,勉力接受邀请,现已走了二十里,还没到,是什么缘故?”和尚边说边走,已经向前走了百多步。韦生知道他是强盗,于是打出弹子,正中他的后脑。和尚起初没动静,打了五弹,都命中。和尚才摸了摸打中的地方,说:“先生莫乱开玩笑!”

韦生知道没办法治他,也就不再弹了。看见和尚走到一个庄前,几十人都排队举着火把出来迎接。和尚请韦生坐在厅上,说:“先生不要担忧。”因问左右侍从:“先生的夫人安顿好了没有?”又说:“先生请自去安慰一下,再来这里。”韦生看见妻女在另一处地方,供应的非常丰盛,相对流下了眼泪,于是回到和尚这里来。

和尚迎上去拉着韦生的手说:“贫僧本是强盗,原先没存好心,不知道先生有这等技艺。要不是贫僧,别人也比不过你。今天没有别的,希望不要见疑。方才贫僧被先生打中的弹子,都在这里。”于是举手在脑后挖出五颗弹子丢在地下。他后脑装进弹子而无伤损。虽然列子说打不留痕,孟子说皮无损伤,也不过如此。

等一会儿,布置酒席,蒸了一具牛犊,牛犊的身上,扎了十几把刀子,用姜、蒜末和在面粉里炸成的饼子,摆在四周,请韦生入坐,说:“贫僧有结义兄弟几人,想叫他们拜见你。”话没讲完,红衣宽带之人五、六个,排列在阶下。和尚命令他们说:“拜见先生。你们以前要是碰着先生,早就变成粉末了!”吃完,和尚说:“贫僧一直干这买卖,现在老了,想改正以前过错,不幸有一个儿子,比老僧还劣,想请先生为老僧除掉!”于是叫飞飞出来参拜先生。

飞飞年才十六七岁,绿衣长袖,皮肉丰腻如脂。和尚喊了声说:“到后堂去伺候先生。”和尚于是给韦生一把剑和五颗弹丸,说:“请先生使出全身本领把他杀掉,莫教他连累老僧。”带韦生到一厅堂里,把门反锁。厅堂四角点着灯。飞飞当堂拿了一根短马鞭。韦生发弹,心想一定会打中。

结果弹丸被敲落,而飞飞跳在梁上,沿墙踏空,快如猿猴,弹子打完,也没打中。韦于是运剑追赶,飞飞腾挪闪避,离韦不到一尺远,韦斩断他的鞭数节,却是伤不着他。和尚等了好久,才开门,问韦生:“为老僧除了害么?”韦一一告知,和尚很失望,看了飞飞一眼说:“先生成全你能作一个贼了,晓得以后怎样?”和尚整夜与韦谈论剑术和弓箭的事。天亮,和尚送韦到路口,送他丝绢百匹,洒泪而别。


22、僧灵鉴

贞元末,阆州僧灵鉴善弹,常自为弹丸。其弹丸方,用洞庭沙岸下土三斤,炭末三两,瓷末一两,榆皮半两,泔淀二勺,紫矿二两,细沙三分,藤纸五张,渴晶汁半合。九味和捣三千杵,齐手丸之。阴干。郑曩为刺史时,有富家名寅,读书善饮酒,粟甚重之。寅常诣灵鉴较角放弹,寅指一树节,相去数十步,曰:“中之获五千。”一发而中之,弹丸反射而不破。至灵鉴控弦,百发百中,皆节陷而丸碎焉。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

注:

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七八五—八零四)。

阆州:今四川阆中县。


译文

唐德宗贞元末年,四川阆州和尚灵鉴精于弹弓。经常自已制作弹丸。成方是:洞庭沙岸下土三斤,炭末三两,资末一两,榆皮半两,泔淀二勺,紫矿二两,细沙三分,藤纸五张,渴弱汁半合。一共九味材料,拌搅匀细,捣三千杵,作成丸子,阴干。郑囊任刺史时,有个富户叫寅的,读书又能喝酒,郑翼很器重他,寅经常和灵鉴比试放弹,寅指向一个树节,相隔几十步,说:“打中了,得彩五千钱。”寅射出一弹,中了。弹丸反射而没破,轮到灵鉴拉满弹弓,百发百中,陷入树节。弹子也打破了。


23、车中女子

唐开元中,吴郡人入京应明经举。至京,因闲步坊曲,忽逢二少年,着大麻布衫,揖此人而过,色甚卑敬,然非旧识,举人谓误识也。后数日,又逢之。二人曰:“公到此境,未为主,今日方欲奉迓,邂逅相遇,实慰我心。”揖举人便行。虽甚疑怪,然强随之。抵数房,于东市一小曲内,有临路店数间,相与直入。舍宇甚整肃。二人携引升堂,列筵甚盛。二人与客据绳床坐定,于席前更有数少年,各二十余,礼颇谨。数出门,若伫贵客。至午后,方云来矣!闻一车直门来。数少年随后,直至堂前,乃一钿车。卷帘,见一女子从车中出,年可十七八,容色甚佳,花梳满髻,衣则纨素。二人罗拜,此女亦不答。此人亦拜之,女乃答。遂揖客入。

女乃升床当局而坐,揖二人及客。乃拜而坐。又有十余后生,皆衣服轻新,各设拜,列坐于客之下。陈以品味,馔至精洁,饮酒数巡,女子执杯顾谓客:“闻二君奉谈,今喜展见,承有妙技,可得观乎?”此人卑逊辞让,云:“自幼至长,唯习儒经。弦管歌声,辄未曾学。”女曰:“所习非此事也。君熟思之,先所能者何事?”客又沉思良久,曰:“某为学堂中,着靴于壁上行,得数步,自余戏剧,则未曾为之。女曰:“所请只然。请客为之。”遂于壁上行得数步。女曰:“亦大难事。”乃回顾座中诸后生,各令呈技,俱起设拜。有于壁上行者,亦有手撮椽子行者,轻捷之戏,各呈数般,状如飞鸟。此人拱手惊惧,不知所措。

少顷,女子起,辞出。举人惊叹,恍恍然不乐。经数日,途中复见二人,曰:“欲假盛驷可乎?”举人曰:“唯!”至明日,闻宫苑中失物,掩捕失贼,唯收得马,是将驮物者。验问马主,遂收此人。入内侍省勘问,驱入小门,吏自后推之,倒落深坑数丈,仰望屋顶七八丈。唯见一孔,才开尺余。自旦入,至食时,见一绳缒一器食下。此人饥,急取食之。食毕,绳又引去。深夜,此人忿甚,悲惋何诉?仰望忽见一物,如鸟飞下,觉至身边,乃人也。以手抚生,谓曰:“计甚惊怕,然某在,无虑也。”听其声,则向所遇女子也。云:“共君出矣。”以绢重系此人胸膊讫,绢一头系女人身。女人耸身腾上,飞出宫城。去门数十里,乃下。云:“君且便归江淮,求仕之计,望俟他日。”此人大喜,徒步潜窜,乞食寄宿,得达吴地。后竟不敢求名西上矣。

——唐·皇甫氏《原化记》

注:

吴郡:郡名,治所在吴县(今江苏苏州市)。辖境相当今上海长江以南,大茅山以东,浙江长兴、吴兴、天目山以东,与建德以下的钱塘江两岸。三国吴以后逐渐缩小。

明经:唐代科举科目之一,与进士并列。主要考试经义。

绳床:交椅。《晋书·佛图澄传》:“坐绳床,烧安息香。”也叫胡床。

钿(diàn电)车:金宝装饰的车子。杜牧《街西长句》:“银秋腰袅嘶宛马,绣鞅瑰珑走钿车。”

纨素:精致洁白的细绢。班婕好《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内侍省;官署名。或称内侍监、司宫台。专用宦官,由内侍、内常侍等负责,掌管宫廷内部事务。


译文

唐玄宗开元年间,江苏吴郡某人到京师参与明经科考试。到京后在街头巷尾闲逛,忽然碰到两个少年,身穿大麻布衫,向他拱手致敬,非常谦恭地过去了。并不是旧相识,举子只当他错认了人。隔几天,又碰到了。那两人说:“先生到这里,我们没作东道主,今天正想去接请,没想到在路上会面,真使我们感到欢慰。”拱手向举子为礼,约同行。举子虽然很疑怪,终于勉强跟着,走过几间房,在东市一条小巷子里,有当街的店房几间,一同走了进去。

屋子很整齐严肃。两人带他到堂上,盛筵款待。两人与客分别在交椅上坐定,席间更有几位少年,都只二十来岁,彬彬有礼。几次走出门去,象是等候贵客。到午后,才说来了!听到一辆车子滚动的声音,一直进门来。好多个少年跟着,直到堂前,这是一辆用金宝装饰的车子。卷起车帘,一位女子从车里出来,十七八岁,容貌非常漂亮,头上插满了花,衣裳却很素雅。那两人立刻下拜,姑娘没理睬,举子也下拜,姑娘才回礼。于是请客人进去。

女子在正中交椅上坐下,请两人和客落坐,于是拱手谢坐。又有十多个后生,衣服清新,也都行了礼,依次坐在客的下首。上席的菜肴,非常精美清洁,酒过数巡,女子举杯看着客人说:“听这两位介绍,今有幸拜识,您有精妙绝技,能不能使我们一开眼界?”这位客人谦让辞谢,说:“我自小到大,只读儒家经书,器乐和歌唱,从来没学过。”女子说:“所长不是指这些,先生仔细想一想,以前曾经会什么?”

客人低着头想了好久,说:“我在学堂里,曾经穿着靴子在墙上走,能够走几步。其余戏剧,则不会。”女子说:“所请只这件事,就请客人表演。”于是在墙上走了几步。女子说:“这也很不容易。”于是回看在座的几个后生,叫他们各自表演技能。他们都起立致敬。有在墙上走路的,也有手抓住屋椽子走的,轻快的技艺,各自呈献几种,象飞鸟一般,客人拱手惊恐,不知怎样是好。

一会儿,女子起身,告辞走了。举子惊叹,心神恍惚地不欢快。过几天,路上又见到那两个人,说:“想借您的骏马一用,行吗?”举子说:“可以!”到明天,传说宫廷里面被盗,搜捕作案的贼人,只拿获马匹,是用来驮赃物的。追查马主,就把这举子逮捕了,发交有司衙门审讯。赶进一个小门,役吏在后面推他一把,跌进几丈的深坑里。仰看屋顶有七八丈。只有一个窟眼,才一尺多宽。从早上进来,到吃饭的时候,见一绳子吊下一份食物,这人饿了,赶忙拿来吃。

吃完,绳子又吊了上去。深夜,这人气愤的不得了,向哪里去倾诉这悲屈呢?猛抬头,忽然看到一个东西,象鸟一样的飞落,感觉到了身边,是个人。那人用手摸着举子,说:“估计您很害怕,有我在,不必怕!”听声音,就是碰到的那个女子。她说:“和您一同出去。”用绢牢牢系定这人的胸脯和胳膊,那一头则系在女子自己身上。女子耸身腾空,飞出宫城,离城门几十里,才下来。说:“先生就回江淮去吧!求得考场进身,望以后再讲。”这人非常高兴,拔步偷跑,乞讨借住,总算回到吴中。以后竞不敢求名西上了。

本篇及以下四篇,均引自唐·皇甫氏《原化记》。作者生平不详。


24、嘉兴绳技

唐开元年中,数敕赐州县大酺。嘉兴县以百戏与监司竞胜精技,监官属意尤切。所由直狱者语于狱中云:“倘若有诸戏劣于县司,我辈必当厚责。然我等但能一事,稍可观者,即获财利,叹无能耳。”乃各相问,至于弄瓦缘木之技,皆推求招引。狱中有一囚,笑谓所由曰:“某有拙技,限在拘系,不得略呈其事。”吏惊曰:“汝何所能?”囚曰:“吾解绳技。”吏曰:“必然,吾当为尔言之。”乃具以囚所能白于监主。

主召问罪轻重,吏云:“此囚人所累逋缗未纳,余无别事。”官曰:“绳技,人常也。又何足异乎?”囚曰:“某所为者,与人稍殊。”官又问曰:“如何?”囚曰:“众人绳技,各系两头,然后于其上行立周旋。某只须一条绳,粗细如指,五十尺,不用系着,抛向空中,腾掷翻复,则无所不为。”官大惊悦,且令收录。

明日吏领至戏场,诸戏既作,次唤此人,令效绳技。遂捧一团绳,计百余尺,置诸地,将一头手掷于空中,劲如笔。初抛三二丈,次四五丈,仰直如人牵之。众大惊异,后乃抛高二十余丈,仰空不见端绪。此人随绳手寻,身足离地,抛绳虚空,其势如鸟,旁飞远扬,望空而去。脱身狴犴,在此日焉。

——唐·皇甫氏《原化记》

注:

嘉兴:县名,在浙江省。

大酺:《史记·秦始皇本纪》:“五月,天下大酺。”国有喜庆,大吃纵饮的聚会。

百戏:古代乐舞杂技表演的总称。《东京梦华录》:“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

监司:监察州县的地方长官。

逋缗:欠款,欠钱。苏辙《送毛君致仕》诗:“晚为二千石,得不偿所逋。”

狴(bì币)犴:牢狱的代称。杨慎《升庵全集》卷八十一:“俗传龙生九子不成龙……四日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法言·吾子》:“剑客论曰:‘剑可以□身。’曰:‘狴犴使人多礼乎?’”


译文

唐玄宗开元年间,几次诏令州、县,举行盛大欢庆的酒会。嘉兴县以歌舞杂技和州、县的监察长官进行比赛。官方特别重视。管理监狱的对犯人说:“如果各种表演比不过县司,我们就会受到不轻的责罚。假若我们有一技之长,稍微能吸引观众,就可以得到财利,可惜没本事。”于是逐一相问,以至于弄瓦爬树的技巧,都可推举引荐。牢中有一囚犯,笑着对这位狱吏说:“我倒有个笨本领,但限于刑械,不能略展身手。”

狱吏吃了一惊,说:“你有什么能耐?”囚犯说:“我懂绳技。”狱吏说:“真是这样,我就向上级报告。”于是把这囚犯的能耐,向监狱长讲明。狱长把囚犯叫来,问罪行的轻重。狱吏说:“他只是欠下款税没交,再无其它。”狱官说:“绳技,一般搞杂耍的都会,又有什么稀奇!”囚犯说:“我所表演的,与别人稍有不同。”官又问:“怎样不同?”

囚犯说:“他们的绳技,各系绳于两头,然后在绳子上边,行走、站定和旋转,我只要一条绳,粗细和手指头一样,五十尺长,不必系住,抛向空中;腾跳翻转,无所不为。”狱官大为惊喜。而且吩咐录取了。明日,狱吏领他到戏场。各种把戏演过,就叫这人表演绳技。于是他捧出一团绳,估计有百余尺,放在地上,用一手抛向空中,劲直如同笔杆。开始丢出三、两丈,再四、五丈,仰直象有人在上空拉着似的。观众大为惊异。后来抛高到二十多丈,抬头看不见绳头。这人手握绳子向上爬,身子和脚离开了地,抛绳向虚空,势如飞鸟,旁飞远举,望空而去。脱身于牢狱,就在这一天。


25、张仲殷

户部郎中张滂之子,日仲殷,于南山内读书,遂结时流子弟三四人。仲殷性亦聪利,但不攻文学,好习弓马。时与同侣挟弹,游步林薮。去所止数里。见一老人,持弓逐一鹿,绕林,一矢中之,洞胸而倒。仲殷惊赏。老人曰:“若能此乎?”仲殷曰:“固所好也。”老人曰:“获此一鹿,吾无所用,奉赠君,以充一饭之费。”仲殷等敬谢之。老人曰:“明日能来看射否?”明日至,亦见老人逐鹿,复射之,与前无异,复又与仲殷。仲殷益异之。如是三度,仲殷乃拜乞射法。

老人曰:“观子似可教也。明日复期于此,不用令他人知也。”仲殷乃明日复至其所,老人还至,遂引仲殷西行四五里,入一谷口。路渐低下,如入洞中。草树有异人间。仲殷弥敬之。约行二十余里,至一大庄,如卿相之别业焉。止仲殷于中门外厅中,老人整服而入,有修谒之状。出曰:“姨知君来此,明日往相见。”仲殷敬诺,而宿于厅。至明日,敕奴仆与仲殷备汤沐,更易新衣。老人具馔于中堂,延仲殷入拜母。仲殷拜堂下,母不为起,亦无辞让。

老人又延升堂就坐,视其状貌,不多类人。或似通老变易,又如猿获之状,其所食品物甚多;仲殷食次,亦不见其母动匕箸,倏忽而毕。久视之,敛坐如故。既而食物皆尽,老人复引仲殷出,于厅前树下,施床而坐。老人即命弓矢,仰卧,指一树枝曰:“十箭取此一尺。”遂发矢十只,射落碎枝十段,接成一尺。谓仲殷曰:“此定如何?”仲殷拜于床下曰:“敬服!”又命墙头上立十针焉。去三十步,举其第一也。乃按次射之,发无不中者也。

遂教仲殷屈伸距射之势。但约臂腕骨,臂腕骨相拄而弓已满,故无强弱皆费力也。数日,仲殷已得其妙。老人抚之,谓仲殷曰:“止于此矣!”勉驰此名。左右各教取五千人,以救乱世也。遂却引归至故处。而仲殷艺日新,果有善射之名,受其教者,虽童子妇人,即可与谈武矣。后父卒,除服,偶游于东平军,乃教得数千人而卒。其老人盖山神也。善射者必赶度通臂,故拇类于猿焉。

——唐·皇甫氏《原化记》

注:

户部:官署名。唐代六部之一,掌管全国土地、户籍、赋税、财政收支等事务。长官为尚书。

郎中:官名,各部均设有,分掌各司事务,为尚书、侍郎。丞以下之高级部员。

若:你。

匕箸:勺和筷子。韩愈《与鄂州柳中丞书》:“愚初闻时方食,不觉弃匕箸,起立。”

东平:府、路、州名,治所在须城(今山东东平)。辖境相当今东平、汶上、平阴、梁山、肥城、阳谷、东阿等县地。

通老变易:待考。


译文

户部郎中张滂的儿子,叫仲殷,在南山内读书。结交了社会子弟三、四人。仲殷性情聪明伶利,但不爱读书,喜欢练习弓马。常常和同伴带着弹弓,步游林间草丛。他们离开了住所几里路,看见一位老人,拿着弓追一头鹿,绕过树林,一箭射中了它,穿透胸脯,那鹿倒下了。仲殷惊奇赞赏。老人说:“你能这样吗?”仲殷说:“倒是很喜爱。”

老人说:“得到这头鹿,我没有用处,送给先生,可供一顿饭所需。”仲殷等人拜领。老人说:“明天能来看射箭吗?”明天仲殷去了,又见老人追鹿,射鹿,和前次一样,又将鹿送给仲殷。仲殷更是感到奇怪。象这样共三次,仲殷于是拜求射法。老人说:“看你似乎是可以受教了。明天还是在这里相见,不必让别人知道。”

于是仲殷第二天又去那里。老人也到了,带着仲殷往西走四、五里,进一个谷口,路逐渐低下,象进了洞里。草树与人间不同,仲殷对他更加恭敬。约莫走了二十多里,到一个大村庄,象是王公大人的别墅。让仲殷进到中门外厅,老人整了整衣服才进去,有晋谒某人的样子。出来说:“姨妈知道先生到了这里,明日约见。”仲殷恭敬地应允。就歇在厅里。

到明天,老人叫奴仆与仲殷准备浴水,换上新衣,老人设宴于中堂,领仲殷进去拜见老母。仲殷在堂下叩拜,老母没动身子,也不辞让。老人又请仲殷升堂就坐。看老人的形貌,不怎样象人。或者象××××,又具有猴子形状,所吃食品的样数很多。仲殷吃的时候,也不见老母动篌子、调匙,一会儿就完了。看了好久,他仍端坐在那里不动。

等一会儿,东西都吃完了,老人又带仲殷出去,在厅前附下,放张床坐下来。老人就叫拿弓箭,仰面卧着,指一根对枝说:“我用十枝箭,拿它一尺下来。”于是射出十支箭,射落碎枝十节,接起来刚满一尺。对仲殷说:“我所定的尺寸如何?”仲殷拜伏在床下说:“敬服!佩服!”又使墙壁上播十根针,离开三十步,从第一根开始,挨次射去,根根都中。于是传授仲殷弯屈伸展各种射的姿势。主要在两臂的腕力,腕骨支撑一使劲,弓就拉满,不管弓的软硬,都得用力。

几天以后,仲殷已得其神妙。老人对仲殷说:“学到家了!”勉励仲殷从此扬名,左右分别教会五千人,去救当世之乱。于是引仲殷回到原来的地方。仲殷的武艺日有进步,果然得到善射之名。受到他所指教的,虽是妇女儿童,也能够称得上有武艺了。后来,仲殷的父亲死了,丧满后,偶尔游于东平军,给几千人传授了武艺,然后死去。那位老人,大概是山神。会射的人,一定身手矫捷,两臂灵通,所以拇指象猴子一样。


26、义侠

顷有仕人为畿尉,常任贼曹。有一贼系械,狱未具。此官独坐厅上,忽告曰:“某非贼,颇非常辈。公若脱我之罪,奉报有日。”此公视状貌不群,词采挺拔,意已许之,佯为不诺。夜后,密呼狱吏放之,仍令狱吏逃窜。既明,狱中失囚,狱吏又走,府司谴罪而已。后官满,数年客游,亦甚羁旅。至一县,忽闻县令与所放囚姓名同。往谒之,令通姓字,此宰惊惧,遂出迎拜,即所放者也。因留厅中,与对榻而寝,欢洽旬余,其宰不入宅。

忽一日归宅,此客遂如厕。厕与令宅,唯隔一墙。客于厕室,闻宰妻问曰:“公有何客?轻于十日不入。”宰曰:“某得此人大恩,性命昔在他手,乃至今日。未知何报?”妻曰:“公岂不闻大恩不报,何不看时机为?”令不语久之,乃曰:“君言是矣!”此客闻已,归告奴仆,乘马便走,衣服悉弃于厅中。

至夜,已行五六十里,出县界,止宿村店。仆从但怪奔走,不知何故。此人歇定,乃言此贼负心之状,言讫吁嗟。奴仆悉涕泣之次,忽床下一人,持匕首出立,此客大惧。乃曰:“我义士也。宰使我来取君头。适闻说,方知此宰负心。不然枉杀贤士,吾义不舍此人也。公且勿睡,少顷与君取此宰头,以雪公冤。”此人怕惧愧谢,此客持剑出门如飞,二更已至,呼曰:“贼首至!”命火观之,乃令头也。刺客辞诀,不知所之。

——唐·皇甫氏《原化记》

注:

畿(jī机):京城所辖地区。

宰:官员的泛称。苏轼《纵笔》诗:“父老争看乌角巾,应缘曾现宰官身。”


译文

有一个读书人在京城当官,主办盗窃案件。有一强徒,上了镣铐,还没关进牢狱。这位京官独自坐在厅上,强徒忽然向他说:“我不是贼,也不是一般人。明公若能免我的罪,日后一定报答。”这位官员看他相貌超群,言谈不俗,心里已经同意,假装不答应。等到夜里,秘密地叫狱吏把他放走,并叫狱吏也逃去。天亮,牢中丢了犯人,狱吏又不见,府司只好例行公事地加以罪责而已。

后来这位读书人为官期满,几年都在江湖上作客外游,过着落寞的旅途生活。到了一县,忽然听到县令的姓名,与他过去所放的犯人相同。就前去求见。这人说出自己的姓名,县令惊怕,出来以礼相迎。这读书人一看,就是那所放的人。于是被留在客厅里,两人对着床而睡,欢快地相处了十多天,县令没进他的内宅去。忽然有一天,县令回到他的内宅去。这位客人上厕所。

厕所与县令内宅只隔一墙。客人在厕所里,听到县令的夫人发问:“您有什么客人?竟至十天不回家?”县令说:“我受这人大恩,过去性命在他手里,才有今天。不知该怎样报答。”妻子说:“您难道没听说:大恩不报。为什么不借此时机……”县令沉默好久,才说:“你说的对。”这个客人听了,回去告知奴仆,上马就走,衣服都丢在客厅里。到夜间,已经走了五、六十里,出了县界,歇在一个村店里。仆从们只觉得走的奇怪,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人安顿好了,才说出那个贼徒忘恩负义,昧了良心的情况,说完叹息。

在奴仆们听了正流泪的时候,忽然床下钻出一人,手里拿着匕首,站在面前,叫这人大吃一惊。那人说:“我是个仗义的人。县令叫我来取先生的脑袋,刚才听说,才知道这个县令味了良心,差点儿错杀好人。我决不饶过这家伙。先生暂且莫睡,一会儿就给先生送来这个县令的脑袋,来洗雪先生的冤枉。”这人害怕谢过。那客人手里拿剑,出门飞也似的走了。二更时,听到一声喊叫:“贼人的脑袋来了!”这人叫奴仆点灯一看,的确是县令的脑袋。刺客向他告辞,不知到哪里去了。


27、崔慎思

博陵崔慎思,唐贞元中,应进士举,京中无第宅,常赁人隙院居止,而主人别在一院,都无丈夫。有少妇年三十余,窥之亦有容色,唯有二女奴焉。慎思遂遣通意,求纳为妻。妇人曰:“我非仕人,与君不敌,不可为他时恨也。”求以为妾,许之。而不肯言其姓。慎思遂纳之。二年余,崔所取给,妇人无倦色。后产一子,数月矣!时夜崔寝,及闭户垂帷,而已半夜,忽失其妇。崔惊之,意其有奸。颇发忿怒。遂起堂前,彷徨而行。

时月胧明,忽见其妇自屋而下,以白练缠身,其右手持匕首,左手携一人头。言其父昔枉为郡守所杀,入城求报,已数年矣。未得,今既克矣,不可久留,请从此辞。遂更结束其身,以灰囊盛人首携之,谓崔曰:“某幸得为君妾二年,而已有一子,宅及二婢,皆自致。并以奉赠,养育孩子。”言讫而别,遂逾墙越舍而去。慎思惊叹未已,少顷却至,曰:“适去忘哺孩子,少乳。”遂入室,良久而出,曰:“喂儿已毕,便永去矣!”慎思久之,怪不闻婴儿啼,视之,已为其所杀矣!杀其子者,以绝其念也。古之侠,莫能过焉。

——唐·皇甫氏《原化记》

注:

博陵:郡、县名,治所在今可北蠡县南。辖境相当今安平、深县、饶阳、安国等县地。

贞元:唐德宗李适年号(七八五——八零四)。

进士:唐科举科目之一,以中此为最荣显。多数诗人文士,多从此途出身。

不敌:不班配。


译文

博陵人崔慎思,在唐德宗贞元年间,应进士科考试,而京城没有住房,于是租一家人的侧院住了下来。而主人则另在一院,没有男人,有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少妇。看上去很有姿色,只有两个婢女在身边。慎思于是表明自己的心意,想娶她为妻。妇人说:“我不是书香人家,与先生配不上,不可因此而构成将来的恨事。”并表示只愿作为二房。崔慎思答应了。而妇人不肯说出自己的姓,慎思就把她收为妾。

两年来,崔的用度,都靠妇人,妇人一点没有为难的样子。后来生了一个孩子,长成几个月了。有天晚上,崔已安睡,关好门窗,放下帏帐,半夜里,忽然不见了妇人。崔吃了一惊,想必是发生了奸情,非常恼怒,于是起身到堂前,心不由主的走着。月光朦胧里,忽然看见他的妇人从屋顶下来,用白练缠着身子,右手握匕首,左手提人头,告诉崔她的父亲过去被郡里长官冤杀,想进城报仇,已经几年了,没有得手,现在办到了,不能再留下去,请就此告别。

于是从新装束,用一个灰袋,把人头装好带上,对崔说:“我有幸得为先生的二房,两年了。生下一个孩子。这房产和两名婢女,都是我自己弄来的,一并相送,请您抚养孩子。”说完拱手作别,于是跳墙翻屋而去。慎思正在惊叹,等会儿她又回来,说;“刚才走忘记喂孩子,没给奶吃。”于是走进屋里,好久才出来,说:“孩子已经喂好,从此不再来了!”慎思隔了好多时,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听不见婴儿的啼哭声呢?走进去一看,已经被他的妈妈杀死了!杀死孩子,是为了断绝自己的想念。即使是古来的侠客,也比她不上呵!


28、壁龙

唐柴绍之弟某,有材力,轻逝迅捷,踊身而上,挺然若飞,十余步乃止。太宗令取赵公长孙无忌鞍鞍,仍先报无忌,令其守备。其夜见一物如鸟,飞入宅内,割双鞍而去,追之不及。又遣取丹阳公主镂金画枕。飞入内房,以手捻土公主面上,举头,即以它枕易之而去,至晓乃觉。尝着吉莫靴,走上砖城,直至女墙,手无攀引。又以足蹈佛殿柱,至檐头,捻椽覆,上越百尺楼阁,了无障碍。太宗奇之,曰:“此人不可处京邑。”出为外官,时人号为壁龙。太宗尝赐长孙无忌七宝带,直千金。时有大盗段师子,从屋上椽孔间而下。露,拔刀谓曰:“公动即死。”遂于枕函中取带去,以刀拄地,踊身椽孔间出。

——唐·张鷟《朝野金载》

注:

长孙无忌:唐太宗李世民心腹,玄武门之变,功居第一。

吉莫靴:皮靴。


译文

唐柴绍的弟弟某人,有材力,身轻矫捷,耸身而上,飘然如飞,十多步才停止。太宗李世民叫他去取赵公长孙无忌的鞍辔,而又事先通知无忌,嘱其严加防守。那天夜晚,无忌看见一个东西象鸟一样,飞进室内,割取双鞍而去,追之不及。太宗又叫这人去盗取丹阳公主的雕金缕空的枕头。他飞进寝室。用手撮些土洒在公主脸上,公主一抬头。他就用另外一个东西把枕头换走了。公主到天亮才发觉。

这人常穿皮靴,走上砖城,直到垛子上,手不攀附任何东西。又用脚踩佛殿圆柱,直到檐头,抓住椽子,伏身一跃,上过百尺楼阁,毫无阻拦。太宗感到惊奇,说:“这人不可让他在京城。”把他放为外官。当时人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壁龙”。太宗又曾赏赐长孙无忌一条七宝带,价值千金。时有大盗段师子,从屋上椽眼里跳下,露了身形,抽刀对长孙无忌说:“您要动一动就杀死您!”于是从枕套里把宝带取走,用刀点地,耸身一跃,从椽眼里走了。

本篇及以下三篇,均引自唐·张鷟《朝野金载》。该书记隋唐两朝朝野遗闻,对武则天之朝政颇多讥评。


29、李楷固

天后时,将军李楷固,契丹人也。善用䌈索。李尽忠之败也,麻仁节、张玄遇等并被䌈。将獐鹿狐兔,走马遮截,放索䌈之,百无一漏。鞍马上弄弓矢矛稍如飞仙。天后惜其材,不杀,用以为将。稍贪财好色,出为潭州乔口镇守将,愤恚而卒。

——唐·张鷟《朝野金载》


注:

天后:指武则天皇后。

契丹:源于东胡,北魏以来,在今辽河上游一带游牧。唐建松漠都督府于其地,即以契丹首领为都督。在宋代为辽围,后为金所灭。

䌈索:即套绳。契丹善用粗绳抛出,以套获人与走兽。

潭州:治所在长沙。辖境相当今湖南长沙、株洲、湘潭、益阳、浏阳、湘乡、醴陵等市县地。

武则天皇后时,将军李楷固,是契丹族人,精于以套索取将。李尽忠被打败,麻仁节、张玄遇等,都被他用套索捉去。他猎取獐、鹿、狐、兔,走马拦截,抛索套去,百无一失。在鞍马之上,舞弄弓箭矛稍,有如飞仙。武后爱惜他的材艺,没杀他,还起用他当将军。他有点贪财好色,出任潭州乔口镇守将,愤恨不乎地死了。


30、宋令文

宋令文者,有神力。禅定寺有牛触人,莫之敢近,筑围以阑之。令文怪其故,遂祖褐而入。牛竦角向前,令文接两角拔之,应手而倒,颈骨皆折而死。又以五指撮碓觜壁上书,得四十字诗。为太学生,以一手挟讲堂柱起,以同房生衣于柱下压之。许重设酒,乃为之出。令文有三子:长之问,有文誉;次之逊,善书;次之悌,有勇力。之悌后左降朱鸢,会贼破驩州,以之悌为总管击之。募壮士,得八人。之悌身长八尺,被重甲,直前大呼曰:“獠贼,动即死。”贼七百人一时俱到,大破之。

——唐·张鷟《朝野金载》


注:

袒褐(hè荷):脱衣露体。

觜(zuǐ嘴):即嘴。潘岳《射雉赋》:“裂膝破觜。”《南齐书·刘休传》:“武人厉其觜吻。”

驩州:治所在九德。

獠(lǎo老):古代骂人的话。《新唐书·褚遂良传》:“武氏(则天)从幄后呼曰:‘何不扑杀此獠?’”


译文

宋令文,有神力。禅定寺有牛触人,没人敢靠拢去,只好筑起围栅圈住它。令文觉得奇怪,就解衣露体走进去。牛竖着角奔过来,令文双手接住,用力一拔,那牛应手而倒,连颈骨都被折断,死掉了。他又曾用五指,撮起石碓的嘴子,往墙上写字,成一首四十字的诗。他当太学生时,用一手挟起讲堂的柱子,把同屋同学的衣服压在下面,要他好好地摆酒请客,才给他拿出来。令文有三个儿子:老大宋之问,在文坛享有盛名;二儿宋之逊,是书法家,三儿宋之悌,有勇力。之悌后来诈降于朱鸢。贼人破驩州时,用之悌作总管出击。之悌招募壮士,得到八人。之悌身高八尺,穿着重铠,向前大呼:“蛮贼!敢动一动,就要你们的命。”贼人七百名,一时全遭挫败,令文大胜而归。


31、辛承嗣

忠武将军辛承嗣轻捷,曾解鞍绊马,脱衣而卧,令一人百步走马持枪雨来。承嗣鞘马解绊,着衣擐甲,上马盘枪遂拒,刺马擒人而还。承嗣曾与将军元帅奖驰骋,一手捉鞍桥,双足直上捺蜻蜒,走马二十里。与中郎裴绍业于青海被吐蕃围,谓绍业曰:“相随带将军共出。”绍业惧,不敢。承嗣曰:“为将军试之。”单马持枪,所向皆靡,却迎绍业出。承嗣马被箭,乃跳下,夺贼壮马乘之,一无损伤。斐旻为幽州都督,孙住北征,被奚贼围之,旻马上立走,轮刀雷发,箭若星流,应刀而断。贼不敢取,蓬飞而去。
——唐·张驚《朝野金载》

注:

擐(guān关):穿,套。《左传·成公十三年》:“文公躬擐甲胄。

中郎:官名,近侍之官,属于郎中令(光禄勋)。

吐蕃:古代藏族。其首领松赞干右、弃隶缩赞,先后与唐文成公主、金城公主联姻。

幽州:古九州之一《尔雅,释地》:“燕曰幽州。”《周礼·职方》;“东北曰幽州。”辖地相当今河北北部及辽宁一带。

都督:军事长官或统兵将帅。

奚:古族名。分布在饶乐水(今内蒙自治区西拉木伦河)流域,其首领李大鋪被封为“饶乐郡王”,唐玄宗以固安公主妻之。当时与契丹,被称为“两番”。


译文

忠武将军辛承嗣,身轻矫捷。曾经解鞍拴马,脱衣躺下,叫一人百步之内,鞭马握枪而来,他然后解绳备马,穿衣贯甲,上马擎枪相迎,刺马擒人而回。承嗣曾与将军元帅赌赛马,一手抓住鞍子,两脚倒立竖蜻蜓,走马二十里。他和中郎裴绍业在青海被吐蕃兵围困,他对绍业说:“跟着我,带将军一同突出。”绍业害怕,不敢。承嗣说:“为将军一试。”匹马单枪,所向无敌,再转回接绍业出去。承嗣坐下马中箭,于是跳下马,夺取贼人中的骏马骑上,毫无损伤。斐旻当幽州都督,孙全北伐,被奚族部队围困,斐旻站在马上,挥刀滚舞,箭如流星,碰上都被砍断,贼人不敢交锋,象飞蓬一样地逃走了。


32、勤自励

漳浦人勤自励者,以天宝末充健儿。随军安南,及击吐蕃,十年不还。自励妻林氏,为父母夺志,将改嫁同县陈氏。其婚夕而自励还。父母具言其妇重嫁始末。自励闻之,不胜忿怒。妇宅去家十余里,当破吐蕃得利剑,是晚因仗剑而行,以诣林氏。行八九里属,暴雨天晦,进退不可。忽遇电明,见道左大树有旁孔。自励权避雨孔中,须臾复去。自励闻有人呻吟,径前扪之,即妇人也。自励问其为谁?妇人云:“己是林氏女,先嫁勤自励为妻。自励从军未还,父母无状,见逼改嫁。以今夕成亲,我心念旧,不肯再见,愤恨莫已,遂持巾于宅后桑林自缢。为虎所取,幸而遇君。今犹未损,倘能相救,当有后报。”自励谓曰:“我即自励也。晓还至舍,父母言君适人,故仗剑而来相访,何期于此相遇?”乃相持而泣。顷之虎至,初大吼叫,然后倒身入孔,自励以剑挥之,虎腰中断。恐又有虎,故未敢出。寻而月明后,果一虎至,见其偶毙,吼叫愈甚。自尔复倒入,又为自励所杀。乃负妻还家,今尚无恙。

——唐·戴孚《广异记》


注:

漳浦:县名,在福建省南部沿海。

安南:唐安南都护府地,五代晋时独立,建国号为瞿越、大越。

健儿:军士,也叫官健,《三国志·吴志·甘宁传》:“能厚养健儿,健儿亦乐为用命。”

吐蕃:即古代之藏族。公元七至九世纪时在青藏高原建立。


译文

漳浦人勤自励,唐玄宗天宝末年充当军卒,随着部队去安南,也出击过吐蕃,十年没回家。自励的老婆林氏,在她的父母强迫下,即将改嫁同县姓陈的人家。在结婚的那天,自励回来了。父母告诉他这件事情的经过。自励听了,非常愤怒。他老婆住的地方,离家有十多里。破吐蕃时,自励得了一把好剑,这天晚上,就拿这把剑走去找林氏。他走了八九里,暴雨天黑,进退都难,忽然电光一闪,看见路左大树旁边有一洞眼,自励暂且到里面去躲雨,打算等雨稍住再走。

这时听到有人呻唤,他往前摸去,是一妇人。自励问她是谁?妇人说:“我是林家姑娘,先嫁勤自励,自励从军没回,父母不怀好意,逼着改嫁,今晚成亲。我心里怀念旧情,不肯再见于人世,愤恨难止,于是拿了条长巾,到屋后桑林里上吊,为老虎含走,幸而碰到先生。好在现在没伤,如能相救,日后一定报答。”自励对她说:“我就是自励。今早回家,父母告知你已嫁人,所以提剑去找,哪知在这里相见?”

于是相互抱着哭了!等一会儿老虎回来,起初大声吼叫,随后倒着身子进洞,自励用剑一挥,把虎拦腰斩断。害怕还有老虎,所以没敢出去。等到月亮出来,果然又一头老虎来了,看见它的配偶死了,大声吼叫,于是又倒身进洞,又被自励杀掉。于是自励这才背着妻子回家,至今相处的非常好。

本篇引自唐·戴孚《广异记》。作者生平不详。


33、昆仑奴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妓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忻然慕爱,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绯桃而擘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

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掌者三,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恍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琼芝雪艳愁!”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事!”

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又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反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君来耳。”生大喜不自胜,谓勒曰:“何计而能达我郁结耶?”

磨勒笑日:“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妓院门外,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链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

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缸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鬟初坠,红脸才舒,幽恨方深,殊愁转结,但吟诗曰:“深谷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皆寝,邻近阗然。生遂掀帘而入,姬默然良久,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

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居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浆,云屏而每近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独牢,所愿既伸,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侍光容。又不知郎君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

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囊橐妆奁,各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者,遂归学院而匿之。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大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鐍甚严。势似飞骄,寂无形迹,此必是一大侠矣!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

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出。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鹰年,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

——唐·裴鉶《传奇》

注:

大历:唐代宗李豫年号(七六六——七七八)。

千牛:又名千牛备身,君主近身禁卫。唐代设左右千牛卫,为禁卫之一,所属有千牛备身。

轴帘:卷帘。

金瓯:盛酒器,此处喻国土完整。《南史·朱异传》:“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

赧(nǎn难):羞愧红脸。曹植《上责躬诗表》:“切感《相限》之篇,无礼遗死之义,形影相吊,五情愧赧。”

琼芝雪艳:指所思美女。

缸(gōng工):灯。江淹《别赋》:“冬缸凝兮夜何长。”

空倚句:用弄玉、萧史故事。相传秦穆公之女弄玉,善吹箫,后嫁仙人萧史,跨凤飞升。

拥旄:旄本古代旗竿上用以为饰的旄牛尾。拥旄即指领军统帅。

岑参<轮台歌》:“上将拥施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邃(suì述)密:深严。


译文

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一个姓崔的后生,他的父亲是位大官,与功盖一世的重臣叫一品的熟识。崔生当时是近卫军的军官,他父亲叫他去探望一品的病情。崔生年少貌美,性情直耿,举止安详,谈吐清雅、一品叫侍妓卷起帘子,召生进房,崔生行礼后,把父亲的问候转告。一品很高兴,对这个青年人产生了好感,叫他坐下来讲话。当时有三位妓人,都有倾倒一世的容貌。走上前用金盏盛着切开了的红桃,上面浇了些甜奶酪,送了过来。

一品于是叫那穿红纱服装的侍妓,捧上一盏与崔生吃。崔生年少,对着这些侍妓脸红,终于没吃。一品又叫穿红纱的用汤匙相喂,崔不得已,吃下了。妓人一笑,告辞走了。一品说:“哥儿得空的时候,必须来看看我,莫使老夫闲的慌。”叫红衣妓送崔出院。当时崔回头,看见妓人竖起三个指头,又伸掌反复了三次,然后指着自己胸前的小镜子说:“记着!”其余更无别话。崔生回去,回禀了一品的心意,回到学院,精神恍惚,容貌沮丧,言语减少,独自发愣,不思饮食,只是吟诗道:

来到蓬山顶上是一场错误,佩着明珠的玉女送我秋波;朱门半开深宫透进了冷月,照彻琼芝雪艳真愁死人呵!

随侍在左右的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当时家里有个昆仑奴磨勒,对崔生说:“心里装着什么事?整天这样抱怨,为什么不说给老奴一听?”崔说:“你们有何知识?敢打听我心里事!”磨勒说:“只管讲,当为哥儿解愁。不管远近,都能办到。”崔听了很惊讶,就一一的告诉了他。磨勒说:“这是件小事,怎么不早点说,而自讨苦吃?”崔又告诉他红衣女所打的哑谜。

磨勒说:“这有什么难领会的?竖起三个指头,一品院里有十房歌姬,这就表明她是第三房;用手掌翻转三次,一掌五指,三五一十五,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是说十五夜月圆如镜,叫你在那天夜里去!”崔高兴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对磨勒说:“有什么办法能解除我的郁结呢?”

磨勒笑着说:“后天夜晚就是十五,请用深色青绢两匹,为哥儿制一套紧身的衣服。一品院里有恶狗,守在歌妓门外,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去,一进门就被咬死。那狗机警如神,凶猛如虎,就是曹州孟海的良种。世间除了老奴,没人能杀死这头狗。今晚就为哥儿把它干掉。”崔生于是摆酒设宴。到三更时,磨勒带着链子锤走了。一顿饭的功夫,回报说:“狗已杀死,没有障碍了!”

晚上三更,磨勒给崔穿上青衣,背着他越过十重围墙,进到歌妓院里,在第三道门停下来。绣房没关,金灯微亮,只听到歌妓坐着长叹,象是在等人。翠环才卸,红脸方匀,幽恨正深,郁愁转结。吟诗一首:深谷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侍卫们都睡了,邻近一片静寂。崔生掀帘走进去,姬人沉默了好久,跳下床,拉着崔的手说:“知道官人聪敏,一定能暗中领会,所以用手势讲话、但不知官人有什么神术能到这里来?”崔告知是磨勒出的主意,也是他背我来这里的。

姬人说:“磨勒在哪里?”回答:“就在帘外。”于是喊他进来。用金盏斟酒请他喝。姬对崔说:“我家本住北方,主人领兵,逼着我当他的姬仆,不能自死,只好暂且偷生,脸上虽涂脂粉,心里却很郁结,即使用玉筷拈菜,金炉煮酒,云母屏风常罩绮罗;绣花被面,每陈珠翠,都不是我所追求的。象在镣铐里一样。您的仆从既有神术,何妨使我脱出监牢。这个愿望如能实现,即使死去也不失悔。请充当您的仆隶,伺候您的颜色,不知官人高意如何?”崔听了忧伤地没有回答。

磨勒说:“娘子既有这么大的决心,这也不过是小事一件罢了!”姬人于是很高兴。磨勒先请把姬人的行囊妆奁背走,一连跑了三趟。然后说:“迟了怕天亮!”于是背起崔生和姬人,飞出了高墙十多重。一品家的守卫,没有一个知道。他们回到学院,隐藏不出。等到天亮,一品家才发觉,又见狗也死了,一品大惊,说:“我家门墙,从来深密,锁的很严。看来象是飞越,无影无踪,这人必然是一位大侠。不要声张,免得徒然惹祸!”

姬人藏在崔家两年。因花节驾着小车子游曲江,被一品家的人看到,暗地记下行踪,告知一品。一品觉得奇怪,找崔生问查此事。崔害怕,不敢隐瞒,就仔细说出经过,是仆人磨勒把姬人背出来的。一品说:“这是姬人的大罪过。但哥儿使唤他多年,也不问一个是非,我却要给天下人除害。”

于是命令甲士五十人,严整地拿着兵器,把崔家的院子围起来,捉拿磨勒。磨勒手握匕首,飞出高墙,轻如毛羽,快如度年。箭象雨点般的射去,一支也没射中他。转眼之间,他已不知去向。崔家大为震惊,一品也后悔害怕,每晚多派家丁,拿着剑戟自卫。一年以后才停止。十多年来,崔家有人看到磨勒在洛阳市卖药,容貌和头发和从前一样。


34、墨昆仑

真定墨君和,幼名三旺,世代寒贱,以屠宰为业。母怀妊之时,曾梦胡僧携一孺子,面色光黑,授之曰:“与尔为子,他日必大得力。”既生,眉目棱岸,肌肤若铁,年十五六,赵王镕初即位,曾见之,悦而问曰:“此中何得昆仑儿也。”问其姓,与形质相应,即呼为“墨昆仑”,因以皂衣赐之。是时常山县邑,屡为并州中军所侵掠,赵之将卒,疲于战敌,告急于燕王李匡威,率师五万来救之。并人攻陷数城。燕王闻之,躬领五万骑,径与晋师战于元氏,晋师败绩。

赵王感燕王之德,椎牛酾酒,大犒于桌城,辇金二十万以谢之。燕王归国,比及境上,为其弟匡俦所拒,赵人以其有德于我,遂营东圃以居之。燕王自以为失国,又见赵王之幼,乃图之。遂伏甲俟。赵王旦至,即使擒之。赵王请曰:“某承先代基构,主此山河,每被邻寇侵渔,困于守备,赖大王武略,累挫戎锋,获保宗祧,实资恩力。顾惟幼懦,夙有卑诚,望不匆匆,可伸交让,愿与大王同归衙署,即军府,必不拒违。”燕王以为然,遂与赵王并辔而进。

俄有大风并黑云,起于城上,俄而大雨,雷电震击,至东角门内,有勇夫袒臂旁来,拳殴燕之介士,即挟负赵王,逾垣而走,遂得归公府。王问其姓名,君和恐其难记,但言曰:“砚中之物,王心志之。”左右军士,既见主免难,遂逐燕王。燕王退走于东圃,赵人围而杀之。明日,赵王素服哭于庭,兼令具以礼殓。仍使告于燕主。匡俦忿其兄之见杀,即举全师伐赵之东鄙,将释其愤气。而致十疑之书。

赵王记室张泽,以事实答之。其略曰:“营中将士,或可追呼;天上雷霆,何人计会?”词多不载。赵主既免燕主之难,召墨生,以千金赏之,兼赐上第一区,良田万亩。仍恕其十死,奏授光禄大夫。终赵王之世,四十年间,享其富贵。当时闾里有生子或颜貌黑丑者,多云无陋,安知他日不及墨昆仑耶?

——五代南唐·刘崇远《耳目记》

注:

真定:旧县名。治所在今河北正定,清雍正(世宗爱新觉罗胤镇)初,因避帝讳,改名正定。

棱岸:轮廓分明,器宇轩昂。

常山:即恒山。汉避文帝刘恒讳,宋避真宗赵恒讳改。为五岳中之北岳。

并州:古九州之一。《周礼·职方》:“正北曰并州,其山镇曰恒山,其泽薮曰昭余祁。古恒山在今河北曲阳西北。昭余祁故迹在今山西平遥西南。”

元氏:县名,在河北省西南部,太行山东麓,京广铁路纵贯。

赵王:《旧五代史·唐书·王镕传》:“时年始十七,当与匡威并辔之时,雷雨骤作,屋瓦皆飞,有一人于缺垣中,望见路,路就之,遽挟于马上,肩之而去。翼日路但觉项痛头偏,盖因为有力者所挟,不胜其苦故也。既而访之,则曰墨君和,乃鼓刀之士也。遂厚赏之。”

椎(zhuī追)牛:即宰牛。古代宰牛,先以重器击牛头使毙,故称椎。《史记·魏公子列传》:“椎杀晋鄙。”

酾(shī尸)酒:斟酒。苏轼《赤壁赋》:“丽酒临江,横槊赋诗。”

宗祧(tiāo佻):祧,祖庙、祠堂。宗祧即先人遗业。

光禄大夫:唐宋为文职阶官称号,从二品。金紫光禄大夫正三品,银青光禄大夫从三品。


译文

河北真定人墨君和,小名三旺。世代贫贱,以屠宰为职业。他母亲怀孕的时候,曾经梦见一个西域和尚领着一个小孩来,面色又光又黑,把这小孩给她,说:“送给你当儿子,往后一定大有作为。”生下来后,孩子眉目雄劲、肌肤象铁。十五六岁时,赵王镕刚登基,看见他,高兴地说:“这里怎么出现了昆仑儿?”问到他的姓,和他的体质形貌是相符的,就叫他做“墨昆仑”,并送他一套黑衣。

这时常山县境多次被并州的军队所侵略,赵国的部伍疲于应战,就向燕王李匡威告急,请他带兵五万来救,这时并州的军队已攻占了几座城池。燕王听了,亲自领骑兵五万,直接和并州的晋军战于元氏,打败了晋军。赵王感谢燕王解救的恩德,宰牛备酒,大大犒赏燕军于弃城。以二十万金子装车酬谢。燕王回国,刚到国境,被他的弟弟李匡俦阻住,赵国人因为他有恩于赵,为他经营东圃,作为住地。

燕王失去国君之位,又见赵王年轻,就起下了图谋之心,埋伏甲兵,等候赵王。第二天赵王到,于是被擒。赵王对燕王说:“我继承先代基业,治理这一片山河。每被邻邦盗寇侵略,困于守备。赖大王雄威,多次把他们挫败,保全了宗庙,实在是仰仗恩力。只以年轻懦弱,早有诚服之心,伏乞允诺,即可交让。愿与大王同回衙署,军府是不会违抗的。”燕王认为不错。于是与赵王并马前进。

忽有大风黑云,起于城上,一会儿大雨倾盆,雷轰电闪。他们走到东角门内,有壮士光着膀子,从斜刺里奔来,拳起处,燕王卫士纷纷倒地。于是他挟着赵王,跳出城垣回府。赵王问壮士姓名,君和怕他记不住,就说:“砚池中的东西!”赵王记下了。左右军士,看见国君已逃脱灾祸,就追赶燕王。燕王退走到东圃。赵兵把东圃围起来,找出燕王,杀掉了!明天,赵王孝服哭于庭中,予以礼葬。仍然派使者告知新燕王。匡俦以他的哥哥被杀,调动全国军队攻赵国的东境,以雪心中之愤,并送出一份“十疑之书”。

赵王叫秘书张泽,说明事实,以作答复。大略是:“营中将士,或者可以制止;天上雷霆,谁人能够掌握?”词句很多,就不一一列举了。赵王既免除了一场灾难,召墨生赏以千金。兼赐他最好的一处领地,还有良田万亩,并颁发免予十死的诏书,授官光禄大夫。赵王在位的四十年间,墨生享受着荣华富贵。当时邻里有生下黑而丑的孩子时,常常说没关系,谁能料他将来赶不上墨昆仑么?

本篇引自五代南唐刘崇远《耳目记》。《五朝小说》及《唐人说荟》,本则题南唐·冯延己撰。


35、王宰

丁丑岁,蜀师戍于固镇,有巨师曰费铁嘴者,本于绿林部下将卒。其人也,多使人行劫而纳其货。一日,遣都将领人攻河池县,有王宰者,少壮而勇。只与仆隶十数辈止于公署。群盗夜至,宰启扉而俟之。格斗数刻,宰中簇甚困。贼将逾其阈。小仆持短枪,靠扉而立。连中三四魁首,皆应刃而仆,肠胃在地焉。群盗于是舁尸而遁。他日,铁嘴又劫村庄。才合夜,群盗至村。或排闼而入者,或四面坏壁而入。民家灯火尚荧煌。丈夫悉遁去,唯一妇人以构挥釜汤泼之。一二十辈无措手,为害者皆狼狈而奔散。妇人但秉杓据釜,略无所损薄。旬月后,铁嘴部内数人,有面如疮癫者,费终身耻之。

—五代汉·王仁裕《玉堂闲话》


注:

固镇:县名,在安徽省北部。

绿林:新莽末年,湖北新市(今京山东北)人王匡、王凤等聚义于绿林山(今当阳东北),反抗王莽暴政,号称“绿林军”。以后指啸集山林,诛锄豪霸的武装结合为绿林,后来也指打家劫舍的盗群股匪。

河池县: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北部。柳江支流龙江上游。

阈(yù域):门槛,门限。《礼记·玉藻》:“宾入,不中门,不履间。”

闼(tà榻):小门,《汉书·樊哙传》:“哙乃排阔直入,”颜师古注:“闼,官中小门也,一日门屏也。”


译文

丁丑年,川军屯戌在安徽固镇。有大师叫费铁嘴的,本是山大王部下的将卒。他常常派人打劫取财。一天,派都将领人攻广西河池县。有个叫王宰的,少壮勇敢,只和衙役十多人看守公署。强盗们夜里来了,王宰开门等着,搏斗了几刻钟,王宰受伤,困乏不堪。强盗将闯进房,有一小仆,手拿短枪,靠在门边,接连刺倒头目三四人,肠胃都带出来了。强盗们就抬起尸体跑了。隔些时,铁嘴又洗劫村庄,刚天黑,强盗们进了村子,有的破门而入;有的从四边毁墙而入。老百姓家里的灯火都还亮着,男人都逃走了,只有一个妇人用构子舀锅里的水洒泼,一二十人都拿她没办法,这些害人的家伙,只好狼狈溃散。妇人拿着构子靠近锅,一点也没沾着自己。十天半月后,铁嘴部下那几个人,脸上就象长了疮癞一样,铁嘴终身引为耻辱。


本篇引自五代汉·王仁裕《玉堂闲话》。重编《说郛》本则署范质撰。


36、书生斩恶少

成幼文为洪州录事参军,所居临通衢而有窗。一日坐窗下,时雨霁泥泞而微有路,见一小儿卖鞋,状甚贫窭,有一恶少年与儿相遇,线鞋堕泥中。小儿哭求其价,少年叱之不与。儿曰:“吾家且未有食,待卖鞋营食,而悉为所污。”有书生过,悯之,为偿其值。少年怒曰:“儿就我求食,汝何预焉?”因辱骂之。生甚有愠色;成嘉其义,召之与语,大奇之,因留之宿。

夜共话,成暂入内,及复出,则失书生矣。外户皆闭,求之不得,少顷复至,前曰:“旦来恶子,吾不能容,已断其首。”乃掷之于地。成惊曰:“此人诚忤君子,然断人之首,流血在地,岂不见累乎?”书生曰:“无苦。”乃出少药,傅于头上,捽其发摩之,皆化为水。因谓成曰:“无以奉报,愿以此术授君。”成曰:“某非方外之士,不敢奉教。”书生于是长揖而去,重门皆锁闭,而失所在。

——宋,吴淑《江淮异人传》

注:

洪州:治所在豫章(今江西南昌市)。辖境相当今江西修水、锦江流域和南昌、丰城、进贤等地,南唐末曾建南都于此。

录事参军:唐制:诸卫及王府俱有录事参军,各府州亦分别置司录及录事参军等,简称参军,为地方上低级官员。

絓(guà挂):绊住。《史记·齐太公世家》:“车絓于木而止。”

捽(zuó昨):揪。《国策·楚策一》:“吾将深入吴军,若扑一人,若捽一人。”


译文

成幼文任江西洪州录事参军时,住房面对大街而有窗子。一天坐在窗下,当时外面雨后泥泞,只有一条窄路好走,他看见一个小孩卖鞋,样子非常穷困。有一个凶恶少年和小孩走个碰头,把他的鞋绊落在泥里。小孩哭着要求赔偿,少年不但不给,而且大声骂他。小孩说:“我家开不了火,就等卖鞋的钱作饭,现在全弄脏了。”有一书生路过,见了不忍,拿出自己的钱来赔给他。少年大怒说:“小孩是向我求食,你搀进来干什么?”对书生破口大骂。

书生也变了脸色,成幼文很赞许他的义气,把他喊进来问话,非常惊奇,因而留他住宿。夜间攀谈,成幼文因事临时到里边去了一下,等他出来时,书生不见了。外面的门早都关好,但找不见他。等会儿他自己来了,走拢说:“白天那个恶小子,我不能饶他,已经割掉他的脑袋。”于是把它丢在地上。

成幼文吃了一惊,说:“这家伙固然得罪了你,然而砍掉他的脑袋,流血在地,难道不会受到连累吗?”书生说:“不要怕!”于是拿出一点药,敷在那脑袋上,抓住头发摩擦一下,就化成一滩水了。他对成说:“没别的东西报答你,愿意把这个方法教给你。”成说:“我是在家人,不敢领教。”书生于是作了个揖走了。所有的门都已锁闭,却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

本篇引自《江淮异人传》。该书三卷,所记事件,大都诡怪。作者吴淑,字正仪,润州丹阳(今江苏镇江市)人。在南唐举进士,后随后主李煜归宋。


37、丁秀才

朗州道士罗少微,顷在茅山紫阳观寄泊。有丁秀才者,亦同寓于观中,举动风味,无异常人,然不汲汲于仕进。盘桓数年,观主亦善遇之。冬之夜,霰雪方甚,二三道士围炉。有肥羜美酝之羡。丁曰:“致之何难?时以为戏。”俄见开户奋袂而去。至夜分,蒙雪而回。提一银榼酒。熟羊一足,云浙帅厨中物。由是惊讶欢笑,掷剑而舞,腾跃而去,莫知所往,唯银榼存焉。观主以状闻于县官。诗僧贯休《侠客》诗云:“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得非江淮间曾聆此事而构思也。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

注:

朗州:治所在武陵(今湖南常德市)。辖境相当今湖南桃源以东的沅江流域。

茅山:原称句曲山。在江苏省西南部。地跨句容、金坛、溧水,溧阳等县境。高峰有个髻山(四一一米)、方山(三零八米)。为道教“第八洞天”。

汲汲:心情急切想达到某种欲望。《汉书·扬雄传》:“不汲汲于富贵,不减威于贫贱。”

盘桓:逗留、徘徊。曹植《洛神赋》:“怅盘桓而不能去。”

羜(zhū柱):初生小羊。《诗·小雅·伐木》:“既有肥羜。”毛传:“羜,未成羊也。”

榼(kē科):古代贮酒或盛水器具。刘伶《酒德颂》:“止则添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

贯休:五代时诗僧,俗姓姜,字德隐,并善书画,有“万水千山得上来”诗句,又号得上来和尚,著有《禅月集》


译文

湖南朗州道士罗少微,在江苏茅山紫阳观借住。有一个丁秀才,也同宿观内,举动风味,和普通人一样,只是不急于去找官做,逗留了几年,观主人也待他很好。冬天的一个夜晚,雪珠下的很大,两三个道士围着炉子,心里都羡慕着肥羊美酒。丁秀才说:“弄到手也没什么难处,我给大家变个戏法。”于是打开门甩着袖子走了,到夜间,冒雪而回,提来一银壶酒,一条熟羊腿,说是浙中统帅厨房里的东西。大家都惊讶欢笑。丁秀才抛出剑,起舞于庭中,纵身一跳,踪影全无,只银壶留在桌上。观主人把这个情况报给县官。五代诗僧贯休,有《侠客》一诗:“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莫非是在江淮间曾经听到这个故事而构思的吧!

本篇及下两篇,引自笔记小说集《北梦琐言》。该书二十卷,记载唐五代政治遗闻,士大夫言行和社会风俗。作者孙光宪,字孟文,蜀人,由五代入宋。


38、荆十三娘

唐进士赵中行,家于温州,以豪侠为事。至苏州旅舍支山禅院僧房,有一女商荆十三娘,为亡夫设大祥斋。因慕赵,遂同载归扬州。赵以气义耗荆之财,殊不介意。其友人李正郎弟三十九,有爱妓。妓之父母,夺与诸葛殷,李怅怅不已。时诸葛殷与吕用之,幻惑太尉高骈,恣行威福,李惧祸,饮泣而已。偶话于荆娘,荆娘亦愤惋,谓李三十九郎曰:“此小事,我能为郎仇之。旦请过江,于润州北固山,六月六日正午时待我。”李亦依之。至期,荆氏以囊盛妓,兼致妓之父母首,归于李。复与赵同入浙中,不知所止。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

注:

进士:科目中主要之科,历代相沿,以其为入仕资格的首选。温州:县名,在浙江省。

苏州:县名,在江苏省。扬州:县名,在江苏省。

太尉:军事最高首脑,与丞相、御史大夫并称三公。

润州:州名,治所在延陵(今江苏镇江市)。辖境相当今镇江,丹阳、句容、金坛等地。

北固山:在镇江市北,有南、中、北三峰。山上有甘露寺、孙权试剑石等名胜。宋名将韩世忠曾在此截击金兀术。


译文

唐进士赵中行,家在温州,一向以豪侠为事。一次走到苏州旅舍支山禅院的和尚住所,见一女商荆十三娘,给她的亡夫设大祥斋,因对赵发生了爱慕,于是带她一同回扬州。赵以意气侠义,花费了荆的钱财,荆不把它放在心上。他的朋友李正郎的弟弟李三十九,有一个相爱的妓女,而妓女的父母,把她夺给了诸葛殷。李三十九懊恼不止。

当时诸葛殷与吕用之,蒙蔽太尉高骈,滥用职权,作威作福,李怕招祸,只好忍气吞声地哭。偶然对荆娘讲,荆娘也感到愤慨。对李三十九说:“这是小事,我可以为郎君报仇。天亮请过江,到润州北固山,可于六月六日正午等我。”李答应,到期,荆娘用袋子装着妓女,并取来她父母的脑袋,交给李。又与赵同往浙中,不知去向。


39、许寂

蜀许寂少年栖四明山。学易于晋徵君。一旦有夫妇偕谐山居,携一壶酒。寂诘之,云:“今日离剡县。”寂曰:“道路甚遥。安得一日及此?”颇亦异之。然夫甚少,而妇容色过之,状貌毅然而寡默。其夕,以壶觞令许同酌。此丈夫出一拍板,编以铜钉钉之。乃抗声高歌,悉是说剑之意。俄自臂间抽出两物,展而喝之,即两口剑。跃起,在寂头上盘旋交击,寂甚惊骇,寻而收匣之。饮毕就寝,迨晓,乃空榻也。

至日中,复有一头陀僧来寻此夫妇,寂具道之。僧曰:“我亦其人也。道士能学之乎?”寂辞曰:“少尚玄学,不愿为此。”其僧傲然而笑,乃取寂净水拭脚,徘徊间不见。尔后再于华阴遇之,始知其侠也。杜光庭自京入蜀,宿于梓潼厅。有一僧继至,县宰周某与之有旧。乃云:“今日自兴元来。”杜异之,明发。僧遂前去宰谓杜曰:“此僧在鹿卢蹻,亦侠之类也。诗僧齐己于沩山松下,亲遇一僧,于头指甲下抽出两口剑,跳跃凌空而去。

—宋·孙光宪《北梦琐言》


注:

四明山:在浙江省宁波市西南。天台山支脉。

剡(shàn扇)县:治所在今浙江嵊县西南。

道士:当时许寂身着道装。

玄学:魏晋时期的一种哲学思潮。主要是用老、庄思想,糅合儒家经义,以代替衰微的西汉经学。他们以出身门第、容貌仪止和虚无玄远的“清谈”相标榜,成为一时风气。

华阴:县名。在陕西省东部,渭河下游。

梓潼:郡名,治所在四川梓潼。辖境相当今四川江油、安县以东,绵阳、盐亭以北,广元、剑阁以西,陕西宁强、四川青川以南地区。

兴元:府名,治所在陕西南郑(今汉中市东),辖境相当今陕西城固以西的汉江流域。

鹿卢蹻:鹿卢,即辘轳,滑车。鹿卢蹻是古代健身术的一种。

齐己:唐诗僧。本姓胡,名得生,湖南益阳人,尝住湖北江陵龙兴寺,自号衡狱沙门。有《白莲集》十卷,《风骚旨格》一卷。


译文

四川许寂少年时,住浙江四明山,向晋徵君学习《周易》。一天,有夫妇二人一同到山居来,带着一壶酒。许寂问他们,回答说:“今天才离开剡县。”许寂说:“路这么远,怎么一天能走到呢?”心里很有点奇怪。丈夫很年轻,妻子看样子要大一些,状貌严肃,沉静少言语。晚上,以带来的酒,请许寂同饮。丈夫拿出一拍板,上面用铜钉钉满。于是引喉高歌,全是讲的剑术。一会儿从臂间抽出两个东西,展开一吼,成了两口剑,耸身而起,在许寂的头上旋绕刺击,许寂非常惊骇,又一会儿,收了起来,放进匣子里。喝完睡觉,等到天亮,床上已空无一人。

到正午,又有一个头陀,来找这一对夫妇。许寂就把昨晚经过告诉他。头陀说:“我也是这种人,先生想学学吗?”许寂辞谢,说:“我少年专攻玄学,不愿学这类本事。”头陀傲然地笑了笑,于是拿过许寂的净水来擦脚,转眼间不见了。以后再在陕西华阴碰到他,才知道他是侠客。

杜光庭从京师到四川,歇宿在梓潼厅。有一个和尚也来了。县官周某与他相识,和尚说:“今天从陕西兴元来。”杜觉得奇怪。明早启程,和尚向前走了。县官对杜说:“这个和尚学的是鹿卢蹻,也属于侠客一类。”诗僧齐己在为山松树之下,亲自碰到一个和尚,从手指甲里抽出两口剑,跳跃腾空走了。


40、卖油翁

陈康肃公尧咨,善射,当世无双。公亦以此自矜,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见其发矢十中八九,但微颔之。康肃问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无它,但手熟耳!”康肃忿然曰:“尔安敢轻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因曰:“我亦无它,惟手熟尔。”康肃笑而遣之。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斲轮者何异?

——宋·欧阳修《归田录》

注:

睨(nì腻):斜眼看人。《孟子·滕文公上》:“睨而不视。”

斲:斫的异体字。解牛斲轮,语出《庄子》。前者见《养生主》,讲一厨师解牛,由于洞悉牛的骨骼结构,专找缝隙下刀,所以一把刀用了十几年,还象是新磨出的一样;后者见《天道》,讲一老木匠向齐桓公介绍自己劈木作轮的经验,不慢不快,得心应手,说明熟能生巧。


译文

陈康肃先生尧咨,善射箭,当代第一。陈也以此自负。曾在家园射箭,有卖油老人放下担子站着看,好久都没离开。看见射出的箭,十中八九,他只微微点了点头。康肃向他:“你也懂射箭吗?我射的不很好么?”老人说:“没别的,不过手熟罢了!”康肃生了气,说:“你怎敢小看我的射法?老人说:“看我倒油就知道了!”于是拿出一个葫芦,放在地上,用一枚钱,盖着葫芦口,慢慢用杓子取油滴下,油从钱眼过去,而钱不沾湿。因而说:“我也没别的,只不过手熟而已。”康肃笑了,送他出去。这与庄子所说的庖丁解牛与大匠斲轮有什么区别呢?

本篇引自北宋欧阳修《归田录》。欧阳修,字永叔,吉水(今属江西)人。为着名文学家、史学家。与宋祁合修《新唐书》,并独撰《新五代史》,有《欧阳文忠集》。


41、陈尧咨

陈尧咨善射,百发百中,世以为神,常自号“小由基”。及守荆南回,其母冯氏夫人问:“汝典郡,有何异政?”尧咨云:“荆南当要冲,日有宴集,尧咨每以弓矢为乐,坐客罔不叹服。”母曰:“汝父教汝以忠孝辅国家,今汝不务行仁化,而专一夫之伎,岂汝先人之志耶?”杖之,碎其金鱼。


注:

——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


由基:养由基,春秋时楚国大夫,善射,百步穿杨。那陵之战以前,曾试射,一发透七层甲叶。

荆南:唐方镇名。治所在荆州(今湖北江陵)。金鱼:古代的一种佩饰。韩愈诗:“玉带悬金鱼。”


译文

陈尧咨精于射箭,百发百中,世人称之为神技,他就自号“小由基”。他镇守荆南道,任满回家。母亲冯夫人问他:你治理郡邑,有什么可称道的政绩?”尧咨回答:“荆南地当要冲,天天都有宴会,尧咨经常以弓箭为欢,坐中客人没有不叹服的。”母亲说:“你父亲教你以忠孝辅佐国家,现在你不行仁化,而去钻研匹夫小技,这难道是你先人的志向吗?"举起手杖,把他身上佩带的金鱼都打碎了。

本篇引自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王,山东青州人,字是涂,退居渑水(源出山东淄博市东北)时,日与士大夫游燕谈间得轶事三百六十余则,编次成帙,因以名书。


42、弓手刺偷

濠州定远县一弓手,善用矛,远近皆服其能。有一偷亦善击刺,常蔑视官军,唯与此弓手不相下。曰:“见必与之一决死生!”一日弓手者因事至村步,适值偷在市饮酒,势不可避,遂曳矛而斗,观者如堵墙。久之,各未能进。弓手者忽谓偷曰:“尉至矣!我与尔皆健者,汝敢与我尉马前决死生乎?”偷曰:“诺!”弓手应声刺之,一举而毙。盖乘其隙也。又有人曾遇强寇斗,矛刃方接,寇先含水满口,忽嘿其面,其人愕然,刃已甚胸。后有一壮士,复与寇遇,已先知嘿水之事,寇复用之,水才出口,矛已洞颈,盖已陈刍狗,其机已泄,恃胜失备,反受其害。

——宋·沈括《梦溪笔谈》

注:

濠州:州名。治所在钟离(今安徽凤阳东)。辖境相当今怀远、定远、凤阳、嘉山等地。

刍狗:草和狗。《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一说用草扎成的狗。《庄子·天运》:“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


译文

濠州定远县有一弓手,会用矛,远近都佩服他的能耐。有一偷儿,也会击刺,常小看官兵,只与这个弓手,不相上下。他说:“如果碰到了,一定和他决一死生!”一天,弓手因有事到村里来,恰好碰着偷儿在市上喝酒,势不可避,于是举矛相斗,看的人挤成了一堵墙。斗了好久,相持不下。弓手忽然对偷儿说:“县尉来了!我与你都是强者。你敢和我在县尉马前一决生死么?”偷儿说:“行!”弓手应声而刺,一举就把他刺死。因借其松懈而有空隙。

又有人曾与强贼斗,刀矛刚合,贼先含水满口,忽然喷射这人的脸,这人一惊,刀已刺进他的胸膛。后来有一位壮士,又与贼人碰到,他知道喷水的事。当贼又施展这一伎俩,水才出口,矛已穿透贼的颈项。因为已经和用过了的草狗一样,浅露了天机,仗着过去以此取胜而放松了守备,反而受到了它的害。

本篇引自北宋沈括《梦溪笔谈》,沈字存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著名科学家、政治家。该书共二十六卷,又《补笔谈》三卷,《续笔谈》一卷。分故事、辩证等十七目。共六零九条。涉及面极广,其中自然科学部分,甚有价值。



43、盗智

俚语谓“盗虽小人,智过君子。”此语固可鄙矣。然盗之奸诈,实有出人意表者,可诛也。高邮民尉九,疾足善走,日驰数百里,气势猛壮,非得栈不能止。为盗寝淫旁郡,淮人皆苦之。其居高邮阛阓间,日则张食肆,夜则为盗。一日晨起,方坐肆间,有道人来食汤饼,食已,邀尉至闲处,呼为师父,且拜之。尉讶之曰:“何为者?”道人曰:“某亦有薄技,然出师下远甚。闻楚州城外,有一富家,今愿偕师行,庶凭藉有所获。”尉许诺,使之先往,道人即驰去。

逮夜,尉张灯闭肆,怒其仆执事不谨,殴之。仆纷拿不服,乃呼逻者。厢官俱系之。须翼日送郡,尉密谓逻曰:“吾与若厚,且家于此,必不窜。若姑纵吾归,当复至也。”逻许之,尉得释。即逾城驰二百里,至楚州外,冬冬方二鼓矣。道人果先在,相见喜甚。尉自屋窗入,约道人伺于外。既入其室,视所藏金珠锦绮,烂然溢目。即以百缣掷出,道人分两囊负之。斯须,尉复由屋窗出。道人思天下惟尉为愈己,不如杀之,即拔刀断其首,随堕地,视之,则纸所为也。尉由他户复驰归高邮就逮。

天方辨色,道人负重行迟,为追者所及,执送楚州狱。自列与尉同为盗状,州为檄高邮,高邮报云:“是夕尉自与仆有讼,方系有司,无从可为盗也。”道人终始堕其计。卒自伏辜。尉狡险万端,有术以自将。屡为穿窬,官卒不能捕。又有士夫调官都下,所居逆旅,前张茗坊,与染肆相值。士无事,日凭茶几阅过者。一日,见数人往来其前数四,若脾脱染肆者,殊讶之。

一夫忽前耳语曰:“某辈经纪人也,欲得此家所暴缣帛,告官人勿言。”士曰:“此何预吾事!而肯饶舌耶!”其人拱谢而退,士私念彼所染物,皆高揭于通衢之前,日昼万目共睹,彼若有术可窃,则真黠盗也。因谛观之,但见其人时时经过,或左或右,渐久渐疏。将薄暮,则皆不见。士笑曰:“彼妄人,果绐我。”即入房,将索饭,则其室虚矣!

——宋·费衮《梁溪漫志》



高邮:军、路、府、州名。宋开宝四年(九七一)分扬州置军。治所在高邮(今县,在江苏省境)。

寝淫:同浸淫。逐渐。《汉书·高五王传》:“子寖淫闻于上。”

阛(huán环)阓(huì会):阛,市区的墙;阓,市区的门。合用即通称市区。左思《蜀都赋》:“阛阓之里,伎巧之家。”

食肆:饮食店。《论语·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

楚州:治所在山阳(今江苏淮安)。辖境相当淮河以南,盱眙以东,宝应、盐城以北地区。

厢官:宋代诸州的镇兵,称厢军和厢兵,其粮饷较京师禁军为低。厢官即厢军头目。

翼日:即翌日。明日,次日。《书·武成》:“越翼日,癸巳。”

缣:双丝细绢。《释名·释采帛》:“缣,兼也,其丝细致,数兼于绢,染兼五色,细致不漏水也。”

穿窬:盗窃。《论语·阳货》:“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朱熹注:“穿,穿壁;窬,逾墙。”

脾睨:亦作“俾倪”、“辟倪”、“僻倪”。侧目窥察。《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辟倪两宫间,幸夭下有变。”

黠(xiá峡):狡猾。《后汉书·明帝纪》:“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


译文

俗话说:“盗贼虽然是小人,智谋却胜过君子。”这话固然可鄙。然而盗贼的奸诈,确实有出人意外的,可杀呵!江苏高邮县民尉九,腿快会走,每天能跑几百里,气势猛壮,碰不上客栈决不停步。他进行偷盗,逐渐扩大到邻近郡县,淮水流域的居民,莫不叫苦。他住在高邮市区,白天开饮食店,夜里则去偷窃。一天早起,正坐在店里,有道人来吃汤饼,吃完,约尉九到一个僻静之处,称他为“师父”,而且下拜。

尉感到惊讶,说:“有什么事?”道人说:“在下也有小技,然而远远不如师父。听说楚州城外,有一富豪之家,现在愿随我师前往,有所倚靠,一定能得到收获。”尉同意,叫他先去。道人就赶忙走了。等到晚上,尉上灯关店,恼恨伙计们办事不顺心,加以责打。众人不服,闹了起来,于是叫来巡兵。厢军头头把尉和伙计们都抓了起来,打算第二天押送到郡里去。尉九偷偷地对巡兵说:“我和你很要好,而且家在本地,决不会逃走。你若放我回家看看,我一定准时回来。”巡兵答应了。

尉九得到释放,立即跑出城,飞驰两百里,到了楚州城外,当时正交二鼓。道人果然先来了,两人见面,非常高兴。尉从富豪家的窗户里进去,叫道人在外边等着。他进到里间,看到所藏的金银珠宝,绫罗锦缎,真是满眼光灿。于是用百尺细绢,把它们包好丢出,道人分作两袋背着。一会儿,尉从屋窗出来。道人想,天下只有尉的技术超过自己,不如把他杀掉。当即拔刀把他的脑袋砍了下来,一看,却是个纸剪的假人。而尉却从别的房窗里出去,飞快地跑回高邮,叫巡兵仍然把他捆了起来。

天刚蒙蒙亮,道人背的赃物太重,走不快,被追的人赶上,押送楚州监牢。供认和尉九伙同作案的经过。州官以公文通知高邮,高邮回报说:“那天晚上,尉九和他店里的伙计打官司,都被拘押在衙门里,没有时间再去作案。”道人从头到尾都中计,结果被判刑。尉九阴险狡猾,诡计多端,想出了好多鬼点子为自己开脱,陆续地又进行大量的盗窃。官方始终捉不到他。

又有个官员调往京城,所住的旅馆,前面是茶坊,和染坊相近。这个官儿闲着没事,每天靠着茶几,看看过往行人。一天,见到好几个人,多次在他面前转来转去,象是在打染坊的主意,感到有点惊讶。其中一人,忽然走过来,对着他的耳朵轻声说:“我们是经纪人,想得到这家所晒出的绢匹,特此告知官人,不要声张。”官儿说:“这与我无关,我何必多嘴!”

那人拱手相谢退走了。官儿私自想,那家所染的绢匹,都高挂大街之上,大白天众人都能看到,他们有本事偷走,那真是伙狡贼。于是注意观察。但见那些人常常经过,或左或右,慢慢地来往的次数减少了。黄昏时,那伙人一个也见不到了。官儿笑着说:“那是个狂妄的家伙,倒把我哄了。”于是回到房里,正要喊端饭来吃,才发现自己的东西,一古脑儿都被偷空了。

本篇引自宋费衮《梁溪漫志》。费江苏无锡人,字补之。



44、我来也

京城阛阓之区,窃盗极多,踪迹诡秘,未易根缉。赵师异尚书,尹临安日,有贼每于人家作窃,必以粉书“我来也”三字于门壁,虽缉捕甚严,久而不获。“我来也”之名,関传京邑。不曰捉贼,但云捉“我来也”。一日,所属解一贼至,谓此即“我来也”。亟送狱鞫勘,乃略不承服,且无赃物可证,未能竟此狱。其人在禁,忽密谓守卒曰:“我固常为贼,却不是‘我来也’,今亦自知无脱理,但乞好好相看。我有白金若干,藏于宝叔塔上某层某处,可往取之。”卒思塔上乃人迹往来之冲,意其相侮。

贼曰:“勿疑,但往,此方作少缘事,点塔灯一夕,盘旋经夜,便可得矣。”卒从其计,得金,大喜。次早入狱,密以酒肉与贼。越数日,又谓卒曰:“我有器物一瓮,置侍郎桥某处水内,可复取之。”卒曰:“彼处人闹,何以取?”贼曰:“令汝家人以箩贮衣裳,桥下洗濯,潜掇瓮入箩,覆以衣,舁归可也。”卒从其言,所得愈丰。次日,复劳以酒食。卒虽甚喜,而莫知贼意。

一夜至二更,贼低语谓卒曰:“我欲略出,四更尽即来,决不累汝。”卒曰:“不可!”贼曰:“我固不至累汝,设或我不复来,汝失囚必至配罪,而我所遗,尽可为生。苟不见从,却恐悔吝有甚于此?”卒无奈,遂纵之去。卒坐以伺,正忧恼间,闻檐瓦声,已跃而下,卒喜,复桎梏之。甫旦,启狱户,闻某门张府有词云:“昨夜三更,被盗失物,其贼于府门上写‘我来也’三字。”师睾抚案曰:“几误断此狱,宜乎其不承认也。止以不合犯夜,从杖而出诸境。”

狱卒回,妻曰:“半夜后闻叩门,恐是汝归,亟起开门,但见一人以二布囊掷户内而去,遂藏之。”卒取视,则皆黄白器也。乃悟张府所盗之物。又以赂卒,贼竟逃命。虽以赵尹之明特,而莫测其奸,可谓黠矣。卒乃以疾辞役,享从容之乐终身。没后,子不能守,悉荡焉。始与人言。

——宋·沈椒《谐史》


注:

赵师翼:宋淳熙(一一七四—-一八八)进士,四尹临安府。尚书:掌管文书章奏的近臣。

临安:南宋都城,今杭州。

鞠(jū居,又可读jú菊):审讯。《史记·酷吏列传》:“讯鞠论根。”

宝叔塔:即保椒塔,在杭州西湖北岸宝石山上,相传为五代吴越王钱缪的宰相吴延爽所建。

悔吝:后悔和招来耻辱。《后汉书·张衡传》:“得之不休,不获不吝。”

舁(yú于):抬。《三国志·魏志·钟繇传》“虎贲舁上殿。”

桎(zhì质)梏(gù固):脚镣手铐。《周礼·秋官·掌囚》:“中罪桎梏。”郑玄注:“在手曰梏,在足曰桎。”


译文

京城市区,盗窃很多。行踪诡秘,很难追根捕捉。赵师睾尚书担任临安府尹时,有一贼作案后,每次都用白粉在门壁上写下“我来也”三字,虽然追捕很严,久久捉拿不到。“我来也”的名声,哄动了京城。大家不说捉贼,只说捉“我来也”。一天,下属押送一个贼犯来,说他就是“我来也”。马上送到监牢审讯,他一点也不承认,没有赃物可作证明,于是成为悬案。

那人在拘禁期间,忽然偷偷地对牢卒说:“我固然经常作贼,但不是‘我来也’,现在明知逃不了,只求你好好照看,我有白金若干,藏在西湖保椒塔上某层某处,可以去把它取用。”牢卒想,塔上游人往来频繁,以为是戏弄他。贼人说:“别怀疑,只管去。那里正作佛事,点燃塔灯一宿,逗留一整夜,就可以得到手。”牢卒听从了,果然得到白金,非常高兴。第二天清早,偷偷地送酒肉给这贼人。

过了几天,他又对牢卒说:“我有东西一坛,放在侍郎桥某处水中,可以再去取回。”牢卒说:“那里人多,怎好下手?”贼说:“教你家里人,用箩筐装着衣裳,到桥下去洗,偷偷地把坛子放进箩筐,再用衣裳盖好,抬回就行。”牢卒又听从了,这次得到的更多。第二天,又送酒食给贼人,加以慰劳。牢卒虽然很高兴,但不知贼人是什么意思。

一天晚上,已打二更。贼人低声对牢卒说:“我想出去一会儿,四更以前赶回,决不连累你。”牢卒说:“不行!”贼说:“我一定不连累你。即使我不回,你因失掉囚犯,必然会受到罪责,而我送给你的,尽可以维持生活。假若不答应,恐怕你将来会后悔,还有更凶的灾祸!”牢卒无可如何,只得把他放走。然后坐下来等候。他正在忧虑烦恼,听到房檐瓦响,贼人跳了下来。牢卒非常高兴,从新加上镣铐。

刚天亮,开牢门,听到某门张家府上传出话来:“昨夜三更,被盗,丢失好多器物。贼人在府门上写下‘我来也’三字。”师舞拍着桌案说:“差点儿错断这个案子。怪不得他不承认。”只以不合犯了夜禁,把在押的那个贼犯,打一顿板子,驱逐出境了事。牢卒回家,他老婆说:“半夜里听见敲门,恐怕是你回来,赶忙起身开门,只见一人把两个布袋丢在屋里走了,我于是把它藏起来。”

牢卒打开一看,都是金银器皿。才知道是张府被盗走的东西。又用它来贿赂牢卒,贼人竟因此逃脱性命。虽然以赵尹的明察洞见,而猜不透贼人的奸滑,真算得上狡黠了!牢卒于是告病辞退,从容地享乐终身。死后,儿子不能守业,把留下的财宝都花光了,才对别人说出这件事。

本篇引自宋沈椒《谐史》。该书所录,皆汴京旧闻,以多诙嘲之语,故名。


45、汤某

建康缉捕使臣汤某者,于侪辈中着能声,盖本群盗巨擘也。一日,有少年衣裳楚楚,背负小笈,投汤所居。汤遣询谁何?则自通为鄯沙王小官人,趋前致拜。汤亦素知其名,因使小憩。辞云:“观察在此,不敢留,只今往和州,拟假一力,负至东阳镇问渡。”汤疑有他,遂择其徒狙点者偕往,俾侦伺之。自离城闉,遇肆辄饮,已而大吐,几不能步。同行者左负笈,右扶醉人,殊倦甚。恚曰:“汤观察以其为好手,不过一酒徒尔。”凡七十里,抵镇邸,大吐投床,终夕索水,喧呶不少休。

黎明,有骑马扣门者,乃汤也。密扣同行,知夕来酒醉伏枕,亟造卧所。少年闻汤来,则亦扶头强披衣,扣所以至?汤谩以他语答之。少年笑曰:“得非疑某沿途有作过否?”因指同行为证,且曰:“虽然,或有他故,愿效区区之力。”汤嗫嚅久之,曰:“不敢相疑,实以夜来总所大有酒楼,失银器数百两,总所移文制司,立限拘捕严甚,少违则身受重谴矣!束手无措,用是冒急求策耳。”

少年微笑曰:“若然,则关系甚大,恐妖异所为,非人力能措手,惟有祈哀所事香火,或可徼神物之庇耳。”汤哂其醉中语诞荒,不复诘。力邀同还。抵家,谩用其说。祷之圣堂,则所失器物,皆粲然横陈供床下矣。汤始大惊,以为神。方欲出谢之,则其人已去矣!盗亦有道,其是之谓乎?

——宋·周密《癸辛杂识》

注:

建康:今南京市。原名建邺(即建业),晋建兴元年(三一三),因避愍帝司马邺讳而改名。

巨擘(bò簸):大拇指。比喻特出的人物。《孟子·滕文公下》:“于齐国之士,吾必以(陈)仲子为巨擘焉。”

楚楚:鲜明整洁。《诗·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笈(jí及):书箱。《晋书·王哀传》:“负笈游学。”

观察:唐制,于不设节度使之处,以观察使为一道的行政长官;设节度使之处,亦兼观察使。至宋,仅成为武官迁转的职衔。

和州:治所在历阳(今安徽和县)。辖境相当今和县、含山等地。

狙(jū居)黠:即狡诈。狙,猕猴。指如同猴子一样的狡猾。《汉书·叙传下》:“吴(起)孙(武)狙诈,申(不害)、商(鞅)酷烈。”

城闉(yīn因):古代城外曲城。颜延之《登巴陵城楼》诗:“登闉访川陆。”

恚(huì会):愤怨。陆龟蒙《庭前》诗:“合欢能解恚,萱草信忘忧。”

嗫嚅:欲说又止。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足将进而赵趄,口将言而嗫嚅。”


译文

建康缉捕使臣汤某,在同僚中最称能干,因为他本是盗群中的头头。一天,有一少年,衣裳整洁,背一小书箱,前来投奔汤家。汤问他是什么人?他自报是鄯沙王小官人,抢前行礼。汤平常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便请他稍事休息。他推辞说:“观察大人在这里,怎敢留住。现在想到和州去,打算借一位脚佚,把书箱背往东阳镇过河。”汤担心有别的情况,于是选了一个机警的徒弟同去,以便侦察他的行动。

他们离开城关,那少年碰到酒店就喝酒,最后大吐,几乎不能走动。同行的人左边背着书箱,右边扶着醉汉,疲困不堪,生气地埋怨:“汤观察以为他是名手,不过是个贪杯的酒鬼!”走了七十里,到达镇上住所,那少年又大吐一番,倒在床上,通宵要水喝,不停地讲酒话。天亮,有骑马人敲门,是汤亲自来了,暗里询问徒弟,知道少年夜间酒醉伏枕,赶快去到他的卧室。

少年听说汤来,扶着头勉强穿衣,问汤为什么赶来?汤用其它的话岔开。少年笑着说:“是怀疑我沿路作案么?”因指同路的人作证,又说:“虽然这样,或者还有其它,愿效微劳。”汤想说又停了好久,最后终于说:“不敢相疑。实因夜来总所的大有酒楼,失掉银器几百两,总所发公文到制司,限期追捕,非常严厉。稍有违忽,就会受到重责,我正束手无策,是以冒急求教!”

少年微微一笑,说:“若是这样,则关系重大,恐怕是妖怪作乱,不是人力能办到,只有哀告平日所叩拜的香火,或者可以得到神灵的保佑。”汤讥笑他酒后胡言,不再追问,竭力请他一同回去。到家,姑且用他说的办法,向神堂祷告,忽见所丢失的器物,都亮晃晃地横放在供床之下。汤开始大吃一惊,以为真是神力。正想出来致谢,那人却早走了!盗也有道,不正是这样么?

本篇引自宋周密《癸辛杂识》。周号草窗,南宋着名词人,与吴文英(梦窗)并称“二窗”。原籍山东济南,后定居浙江吴兴。除本书外,尚有《草窗韵语》、《草窗词》、《武林旧事》《齐东野语》、《云烟过眼录》等。编有《绝妙好词》。


46、霍将军

吴兴士子六人,入京师赴省试,共买纱一百匹,一仆负之。晚行汴堤上,逢黥卒,蓬首黧面,贸贸然出于榛中。见众至,有喜色,左顾而啸,俄数人相继出,挟槊持刀,气貌凶悍,皆知其贼也。虽惧而不可脱。同行霍秀才者,长大勇健,能角抵技击,乡里目为“霍将军”。与诸人约勿走,使列立于后。独操所策短棒,奋而前。群贼轻笑,视如几上肉。霍连奋击,辄中其膝,皆迎杖仆地不能兴,然后得去。

前行十余里,过巡检营,入告之。巡检大喜曰:“此辈出没近地,杀人至多,官立赏,名捕不可获,何意一旦成擒。”邀诸客小驻,自率众驰而东,俨然在地,宛转反侧,凡七八辈,尽执缚以归,护送府,而厚谢客。五士谓:“非与君偕来,已落贼手矣。”霍曰:“吾若独行,亦必不免,诸君虽不施力,然立卫吾后,无反顾忧,此所以能胜也。”

——宋·洪迈《夷坚志》

注:

吴兴:县名,属浙江省·即今湖州市。汴堤:汴水之堤,在河南省境。

黥(qíng擎):古代兵士脸上黥字刺黑作记号,以防逃亡。《宋史·兵志一》:泰宁军节度使李从善部下及江南水军,凡千三十九人,并黥面隶籍,以归化、归圣为额。”黥即墨刑。

黧(lí离):黑色。《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劳有功者也。”

贸贸然:盲目瞎闯。《礼记·檀弓下》:“有饿者蒙袂辑屦,贸贸然来。”

槊:古代长兵。《正字通》:“矛长丈八,谓之槊。”

角抵:秦时的一种武技运动,有如“摔跤”。宋元时称“相扑”或“争交”。《汉书·武帝纪》:“元封三年春,作角抵戏。”颜师古注引应劭曰:“角者,角技也;抵者,相抵触也。”

兴:起。

巡检:武官名。始于宋代。主要设于关隘要地,属州县指挥。


译文

吴兴县书生六人,进京参加省考,共同买纱一百匹,一个仆人背着它。他们晚间走到汴水堤上,碰到一个用墨刺了面的散兵,蓬头黑脸,忽然从树丛里跑出来。看到他们来了,露出喜色,向左望了望,发出口哨声。一会儿,又有几人接着出来,挟着长矛,拿着刀,形相凶恶。他们知道是碰到强盗了,虽然害怕,但又无法走脱。同伴中的霍秀才,身高体壮,会摔角技击,乡里称他为“霍将军”。

他和其他人讲定,不要走散。叫他们列队站在自己身后。他拿一条短棒,奋勇向前迎击。强盗们轻蔑地笑笑,把他看作砧板上的肉。霍秀才连连出击,每棒都打中他们的膝盖,使他们一一仆倒在地,爬不起来。然后六个人离开,又向前走了十多里,路过巡检大营,就进去报告。巡检非常高兴,说:“这帮人在附近骚扰,杀人很多,官家虽悬赏捉拿,有名的捕快也捉他们不到,谁料今天竟一举成擒。”

于是邀请他们小住几天,自己带领兵卒,向东跑去。那伙强盗,还躺在地上,翻来滚去,共七八人,被一一捆了起来带回,然后送到府衙。巡检重重地谢了六个书生。五个书生对霍说:“要不是和您同路,都落到贼人手里了!”霍说:“我要是一个人,也难逃脱,各位虽没动手,然而在我身后,使我无后顾之忧,才取得这次胜利呵!”

本篇及下篇,引自宋洪迈志怪小说集《夷坚志》。该书除神仙鬼怪、异闻杂录外,也记载了一些宋人的遗文轶事。洪字景庐,别号野处,南宋鄱阳(今江西境)人。博闻强记,着述甚丰。有《史记法语》、《经子法语》、《容斋随笔》等书。


47、八段锦

政和七年,李似矩为起居郎,有欲为亲事官者,两省员额素窄,不能容,却之使去。其人曰:“家自有生业,可活妻子,得为守阙在左右,无以俸为也。”乃许之。早朝晏出,未尝顷刻辄离去,虽休沐日亦然。朝脯饮膳,无人曾窥见其处者。似矩嘉其谨,呼劳之曰:“台省亲事官,名为取送,每下马归宅,则散去不顾矣。况后省冷落,尔曹所弃。今独如是,何也?”曰:“性不喜游嬉,且已为皂隶,于事当尔。”

似矩素于声色简薄,多独止外舍。效方士熊经鸟申之术,得之甚喜。自是命席于床下,正睡熟时,呼之无不应。尝以夜半时起坐,嘘吸按摩,行所谓“八段锦”者,此人于屏后笑不止,怪之,诘其故。对曰:“愚钝村野,目所未见,不觉笑耳!非有他也。”后夜复然,似矩以为玩己,叱曰:“我学长生安乐法,汝既不晓,胡为屡笑?”此人但谢过,既而至于三,其笑如初。始疑之。下床正容而问曰:“自尔之来,我固知其与众异,今所以笑,必有说,愿明以告我。”对曰:“愚人耳,何所解?”

固问之,踟蹰良久,乃言曰:“吾非逐食庸庸者流,吾之师,嵩山王真人也。愍世俗学道趋真者益少,欲得淳朴端敬之士教诲之,使我至京洛求访,三年于此矣。昨见舍人于马上,风仪洒落,似有道骨,可教,故托身为役,验所营为。比观夜中所行,盖速死之道,而以为长生安乐法,岂不大可笑欤?”似矩听其言,面热汗下,具衣冠向之再拜,事以师礼。此人立受不辞,坐定。似矩拱手问道,此人略授以大指,至妙处,则曰:“是事非吾所能及也,当为君归报王先生,以半岁为期,复来矣。”凌晨不告而去。明年五月,似矩出知光州,终身不再见。

——宋·洪迈《夷坚志》

政和:宋徽宗赵佶年号(一—————一一七)。

起居郎:官名。唐代于门下省设置,和起居舍人分掌帝王言行录。

两省:指门下、中书两省。门下长官为侍中,称左相。下有左谏议大夫、给事中、左补阙、左拾遗、起居郎……等员;中书长官为中书令,称右相。下有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舍人、起居舍人……等员。

休沐日:休息沐浴之日。指古代官吏的例假。《汉书·霍光传》:“光时休沐出。”王先谦补注:“《通鉴》胡(三省)注:‘汉制:中朝官五日一下里舍休沐。”

晡(bū布):黄昏。杜甫《徐步》诗:“荒庭日欲哺”。

台省:此处指门下省。唐高宗李治龙朔二年(六六二),改曰东台,武后又更名为鸾台。

皂隶:古代贱役,《左传·襄公九年》:“其庶人力于农穑,商工皂隶,不知迁业。”后专称衙中差役。

方士:此处指讲求神仙方术的人。

熊经鸟伸:古代的健身运动,仿效熊攀树,鸟伸腿,以活动肢体,强壮筋骨。《庄子·刻意》:“吹响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成玄英疏:“吹冷呼而吐故,响暖吸而纳新,如熊攀树而自经,类鸟飞空而伸脚,斯皆导引神气,以养形魄,延年之道,驻形之术。”

踟蹰:犹豫。《诗·那风·静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洒落:潇洒大方。《宋史·张泊传》:“泊风仪洒落,文采清丽。”

光州:治所在定城(今河南潢川)。辖境相当今河南淮河以南、竹竿河以东地。


译文

宋徽宗政和七年(一一一七),李似矩任掌管记录帝王言行的起居郎。有个想谋求亲事官的,当时门下、中书两省,编制有限,不能容纳,就予以回绝。那人说:“我家自有生计,可以养活妻子,只求当一个门房,不给薪水都可以。”李就答应了。那人早来晚去,不曾片刻离开,就是休假之日,也是这样。一天两餐,没人看见他到别处去。似矩赞赏他的勤谨,加以慰勉说:“衙署中的亲事官,名为取送,一到下马回家,就各自走散,再也不管了。何况后衙冷落,是一般人所不喜欢的,而你却不一样,是什么缘故呢?”

回答说:“生性不爱游逛,而且既当仆役,就应该这样。”似矩平常对声色之乐很淡薄,每每独自在外房歇宿,仿照气功师申展肢体,呼吸吐纳的法术,进行锻炼。得到这人,非常高兴,就叫他在自己床下安一席位。每当他睡得很熟,只要喊一声,那人无不答应。似矩尝夜半起坐,运气按摩,练所谓“八段锦”,那人在屏风后发笑不止。李觉得奇怪,问他是什么缘故?他说:“乡下人很蠢笨,从来没见过,不觉就笑了!并非有别的。”后夜还是这样。

似矩认为他戏弄自己,大声呵斥说:“我学得长生安乐法,你既然不懂,为什么一再发笑?”这人只是谢过,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每次还是发笑。李开始犯疑,下床恭恭敬敬的问:“自你来后,我就知道你与众不同,现在之所以发笑,定有原因,希望能明白地告诉我。”那人回答说:“我是个笨人,懂什么呢?”李再三请教。

他犹豫了好久,终于说:“我不是庸庸碌碌混饭吃的人,我的老师就是嵩山王真人。怜悯世上学道求真的人越来越少,想找个敦厚端庄的人传授他,叫我到长安、洛阳一带求访,已经三年了。日前看见先生在马上,风度潇洒,脱落不拘,似乎是有道骨,可以传授。所以我托身为仆,考察你的行为。看到你夜间的举动,却是加快死亡,怎么会当成长生安乐法呢?岂不是大大可笑么!”

似矩听了他的话,脸上发热出汗,整理衣冠,对他下拜,尊之为师。这人也不推让。坐定后,似矩拱手求道,这人稍稍加以指点,到精妙之处,就说:“这事不是我能作到的。当为你回报王先生,半年为期,一定再来。”天刚亮,不辞而别。明年五月,似矩转河南光州赴任,从此再没见到那个人。


48、张魏公

苗刘之乱,张魏公在秀州,议举勤王之师。一夕独坐,从者皆寝,忽一人持刃立烛后,公知为刺客,徐问曰:“岂非苗傅、刘正彦遣汝来杀我乎?”曰:“然!”公曰:“若是,则取吾首以去可也。”曰:“我亦知书,宁肯为贼用?况公忠义如此,岂忍害公?恐公防闲不严,有继至者,故来相告尔!”公问:“欲金帛乎?”笑曰;“杀公何患无财?”

“然则留事我乎?”曰:“我有老母在河北,未可留也。”问其姓名,俛而不答。摄衣跃而登屋,屋瓦无声。时方月明,去如飞。明日,公命取死囚斩之,曰:“夜来获奸细。”公后尝于河北物色之,不可得,此又贤于鉏麑矣!孰谓世间无奇男子乎?殆是唐剑客之流也。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

注:

张魏公:宋大臣张浚,于孝宗赵脊(慎的古体字)时进封魏国公。史称:“帝(孝宗)眷遇浚犹至,对近臣言必曰魏公,未尝斥其名。”

苗刘之乱:指苗傅、刘正彦叛乱,改元以行废立之事。事见《宋史·叛臣上》。

秀州:州名,治所在浙江嘉兴。辖境相当今浙江杭州湾以北(海宁县除外),桐乡县以东地区及上海市所辖吴淞江以南诸县地。

鉏麑:春秋时晋国力士,晋灵公恨大臣赵盾多次进谏,派其行刺。鉏麑清晨前往,见盾盛服将朝,坐而假寐,不忍下手,退而触槐自杀。事见《左传·宣公二年》。

按本篇实有其事,《宋史·张浚传》:“初,浚次秀州,尝夜坐,警备甚严,忽有客至前,出一纸怀中曰:‘此苗傅、刘正彦募贼公赏格也。’浚问欲何如?客曰:‘仆,河北人,粗读书,知逆顺,岂以身为贼用?特见为备不严,恐有后来者耳。’浚下,执其手,问姓名,不告而去。浚翌日斩死囚徇于众曰:‘此苗、刘刺客也。私识其状貌物色之,终不遇。”


译文

苗傅、刘正彦作乱时,魏公张浚在浙江嘉兴,商讨举兵以清王室之患。一天晚间独坐之时,随从都睡了,忽见一人拿着刀站在烛架之后。张知是刺客,从容不迫地问:“莫非苗、刘二人派你来杀我么?”回答;“是的!”张说:“要是这样,把我的脑袋拿去吧!”那人说:“我也读过书,岂肯给贼人效力?况且我公如此忠义,怎忍下手?只怕我公防卫不严,还有陆续派来的人,所以来通知一声。”

张问:“想得到金银绢帛么?”他笑了笑说:“杀掉我公,还愁没有钱?”张又问:“那么留下来当差行么?”他回答:“我还有老娘在河北,不可留。”问他的姓名,低着头不出声,撩衣一跃上房,瓦片没一点响动。当时月白如昼,他飞一样的消逝了。明天,魏公取出死囚一名斩首,说:“这是夜间捉到的奸细。”魏公后来常常到河北去打听,始终不见此人。这又比刺赵盾的钽魔强多了!谁说世上没有奇男子呢?大概是唐代剑客之流吧!

本篇引自笔记《鹤林玉露》。作者罗大经,字景纶,南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该书杂记读书所得,共十六卷。


49、胡斌

绍定庚寅春,汀寇入谯,赵守窜。殿司裨将胡斌,领弱卒二百巷战,矢尽力折,易双铁鞭,所杀尤众,死焉。坐执双鞭,屡日不僵。民赖其力,多获窜免。守臣王野闻于朝,赠武节大夫。赐庙额忠勇。刘后村诗云:士各全躯命,惟侯视死轻,张巡须尽怒,先轸面如生,短刃犹枭寇,空弩尚背城,新祠箫鼓盛,人敬此神明。

——宋·陈世崇《随隐漫录》

注:

绍定庚寅:南宋理宗赵昀年号(一二二八———二三三)。庚寅为绍定三年(一二三零)。

汀:指福建汀州。治所在长汀。辖境相当今福建三明市、永安。漳平以西地区。

谯(qiáo樵):古郡县名。治所在今安徽亳县。辖境相当今安徽河南两省灵璧、蒙城、太和、鹿邑、永城间地。

殿司:即殿前司,为宋代统率军队的机构,和侍卫司分领禁军。刘后村: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居士。福建莆田人,南宋文学家。江湖派重要诗人。词风近辛弃疾,有《后村先生大全集》。

张巡:唐邓州南阳(今属河南)人。至德(肃宗李亨年号)二年,与许远同守睢阳(今河南商丘),在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依赖人民,坚持数月之久,城破骂贼而死。文天祥《正气歌》有“为张睢阳齿”句。

先轸:春秋时晋元帅,城濮之战,大败楚军。后又败秦军于崤(今河南三门峡东南),不久,与狄战,死于阵中。


译文

南宋理宗绍定三年,福建汀洲叛乱,侵入安徽省境谯县,守城长官赵某逃窜。当时殿前司副将胡斌,率领疲弱之兵两百名巷战不退,箭尽刀折,换上双铁鞭,杀伤很多来犯者,力尽而死,还坐在路上,手执双鞭,好几天身体不倒。乡中居民,由于他力战不屈,很多人得到保全。防卫大臣王野,把他的事迹上奏朝廷,封为武节大夫。并赐享庙匾额“忠勇”二字。后村先生有诗纪事:各人为了保全性命,只有君侯把死看轻,张巡守城骂贼不屈,先轸捐躯脸色如生。手握残兵不忘杀敌,矢尽还要背城一拼,新建祠宇箫鼓鸣奏,万民景仰忠勇之神!

本篇引自笔记《随隐漫录》,该书记载南宋故事甚详。作者陈世崇,字伯仁,号隋隐,南宋人,随父陈郁入宫禁,充东宫讲堂说书,兼两宫撰述,入元不仕。


50、张乖崖

张乖崖未第时,尝游汤阴。县令赐束帛万钱,张即时负之于驴,与小僮驱而归。或谓曰:“此去遇夜道店,陂泽深奥,人烟疏阔,可俟徒伴偕行。”张曰:“秋夜矣,亲老未授衣,安敢少留邪?”但淬一短剑而去(张少年慷慨,学击剑,喜立奇节。见释文莹《玉壶清话》)。行三十余里,日已晏,止一孤店,唯一翁泊二子,见咏来甚喜,密相谓曰:“今夜好个经纪。”张亦心动,窃闻之,因断柳枝若合拱者为一棓,置室中。

店翁问曰:“持此何用?”张曰:“明日早行,聊为之备耳。”夜始分,翁命其子呼曰:“鸡已鸣,秀才可去矣!”张不答,即来推户。张先以坐床拒左扉,以手拒右扉。店夫既呼不应,即再三排闼,张忽退立,其人闪身踉而入,张摘其首,毙之。曳入阃。少时,其次子又至,如前复杀之。及持剑视翁,方燎火爬痒,即断其首,老幼数人,并命于室。呼童牵驴出门,乃纵火,行二十余里,始晓。后来者曰:“前店人失火,举家被焚。”

——宋·张师正《倦游杂录》

注:

张乖崖:张咏,字复之,号乖崖。宋鄄城(今山东省西南部)人。官枢密直学士。两知益州(今四川省境)。后直至吏部尚书。与寇准友善。有《乖崖集》。

汤阴:县名,在河南省北部。

棓(bàng棒):同棒。《明史·孙傅庭传》:“手白棓遮击,中者首兜鍪俱碎。”

夜始分:夜将尽。

排闼:推门。

踉蹡:脚下失去重心,走路歪歪倒倒。亦作踉跄。韩愈《赠张籍诗》:“君来好呼出,踉路越门限。”

阃:门限。


译文

张乖崖没中举时,尝游河南汤阴。县令送给他价值万钱的绢匹。张立即把它驮在驴背上,和一个随身小僮赶着回去。有人对他说:“这一去碰上夜间歇店,坡泽深远,人烟稀少,不如等着同路人多了再走。”张说:“秋夜了,上人年老没添衣,怎敢耽搁时间?”只磨好一柄短剑,带在身边走了(张少年慷慨,学会剑术,爱作出一些独特的行动。事见释文莹所撰的《玉壶清话》一书)。走了三十多里,天已晚了,便歇在一家孤店里。

店里只有一个老头和他的两个儿子,看见张来了,很高兴。他们私下核计说:“今夜有笔好卖买。”张听了,感到心里一动,于是砍断合把粗的柳树枝作成一条短棒,放在屋里。店中老头问:“拿这有什么用?”张说:“明早上路,准备用它。”天快亮了,老头叫他的儿子去喊:“鸡叫了,秀才可以走了!”张不理会。于是他上前推门,张就把床挡住左扇门,再用手顶住右扇门。

老头的儿子喊了几次,都没人应声,于是用力推门。张忽然松手后退,他就冲冲跌跌地扑进来,张用短棒敲他的脑袋,把他打死了,曳进屋里放着。一会儿,老头的第二个儿子又来了。张还是用那个方法,把他也杀了。张又手提宝剑,去找老头,老头正向火抓痒呢,张立刻砍下他的脑袋。一家三口,都死了。张叫小童牵驴出门,自己则点燃一把火。他们走了二十多里,天才亮。后来客人们经过那里,都说:“店里失火,全家都烧死了!”

本篇引自宋张师正《倦游杂录》。张字不疑,宦游达四十年,不得志。乃推变怪之理,参见闻之异,而从事撰述。


51、僧慧开弓

开劲弓者,古多有之,左右射者,亦有之。惟董僧慧能,反手于背,开五斛弓,此自来所无。僧慧丹阳人,慷慨好读书。在南齐事晋安王子懋,子懋举兵不克死,僧慧葬之,悲恸而卒,真可谓义勇士矣。

——明·朱国桢《涌幢小品》

注:

斛:量器。古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改为五斗。

晋安主子懋:南齐武帝萧赜第七子,字云昌,初封江陵公。曾撰《春秋例苑》三十卷,敕付秘阁。郁林王萧昭业即位,以幼主新立,鉴于鄱阳王锵、随郡王子隆被杀,起兵赴难,为于琳之、裴叔业等诱害;终年二十三岁。


译文

拉硬弓的,古代很多,能左右射的,也有人。惟独董和尚慧能,反手于背,开五斛弓,这是从来没有的。慧能是江苏丹阳人,慷慨爱读书。在南齐跟随晋安王萧子懋。子懋起兵,为鄱阳、随郡二王靖难,失败被杀,慧能将他收葬后悲痛而死。真可算是个义勇之人。

本篇引自笔记小说集《涌幢小品》。该书初名《希洪小品》,寓有仿洪迈《容斋随笔》之意。共三十二卷,杂记见闻,间有考证,有一定资料价值。作者朱国桢,字文宁,明浙江乌程(今吴兴)人。因其构有六角形木亭,形如石幢,可择地而移,随意而张,忽如涌出,故名其书。


52、神射

隋末有督君谟,善闭目而射。志其目,则中目;志其口,则中口。有王灵智者,学射于君谟。久之,曲尽其妙,欲射杀君谟,独擅其美。君谟时无弓矢,执一短刀。箭来,辄截之。末后一矢,君谟张口承之,遂啮其镝。于是笑曰:“汝学射三年,不教汝齧镞法耳!”

——明·冯梦龙《古今谈概·灵迹部》

注:

齧:啮的异体字。

镝(dí敌),镞(zú族):箭头。


译文

隋末有个督君谟,会闭眼射箭,想射眼睛,就射中眼睛;想射嘴巴,就射中嘴巴。有个叫王灵智的,向督君谟学射。学了好久,尽得其妙。他想射死君谟,独享射技美名。君谟当时手里没弓箭,只拿一把短刀,箭来就打落,最后一箭,君谟开口咬住,咬断箭头。笑道:“你学射三年,好在没夏你咬断箭头的方法。”

本篇及以下三篇,均引自明冯梦龙笔记小说集《古今谈概》。冯字犹龙,别署龙子犹、顾曲散人、墨憨斋主人等,长洲(今江苏吴县)人。著名文学家、戏曲家。辑有话本集《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世称“三言”)。编有时调集《挂枝儿》、《山歌》,散曲《太霞新奏》。创作有传奇剧本《双雄记》。


53、杨大眼绝技

后魏杨大眼,武都氐难当之孙。少有胆气,跳走如飞。高祖南伐,李冲典选征官,大眼求焉,冲不许。大眼曰:“尚书不见知,为尚书出一技。”便以绳长三丈,系髻而走,绳直如矢,马驰不及。见者莫不惊叹。

——明·冯梦龙《古今谈概·灵迹部》

注:

氐(dī滴):古代民族,分布在今陕西、甘肃、四川等省。魏晋时,大量接受汉民族文化和生产技术,从汉姓,着汉服,说汉语。前秦、后凉、仇池等,均为氐族所建。

武都:古县名,治所在今甘肃西和西南。西有天池,又名仇池,东汉末氐族杨驹居于此,西晋末年后,杨氏世有其地,

高祖:唐李渊。

尚书:官名。原在皇帝左右,掌管文书章奏。东汉时正式成为协助皇帝处理政务的官员。从隋唐开始,中央首要机关分为三省,尚书省即其中之一。


译文

后魏杨大眼,是武都氐族杨难当的孙子。少年时有胆气,跳走如飞。唐高祖南征,李冲典选随军官员,大眼请求应选,李冲不答应。大眼说:“尚书不知我的本领,请给尚书献一小技。”于是拿出三丈长的一根绳子,系在发髻上向前走去,绳子拉直得象一根箭,连马也追不上,看到的人,无不惊叹!


54、张芬

张芬曾为韦皋行军,多力善弹。每涂墙方丈,弹成“天下太平”字,字体端严,如人模成。曾有一客,于宴席上,以筹椀中绿豆击蝇,十不失一,一座惊笑。芬曰:“无费吾豆。”遂指起蝇,拈其后脚,略无脱者。

——明·冯梦龙《古今谈概·灵迹部》

注:

筹椀:放筹码的碗。椀即碗的异体字。


译文

张芬曾任韦皋的行军司马,多力而精于弹弓。常抹墙方丈见宽,用弹丸弹成“天下太平”四字。字体端正严整,象人模写而成的一样。曾有一客,在宴席上,以碗中绿豆打蝇子,十打十中。满座惊笑。张芬说:“莫浪费我的豆子。”于是用手指去捏住蝇子的后腿,没有一个逃掉的。


55、河北将军

建中初,有河北将军姓夏,弯弓数百斤,常于球场中累钱十余,走马以击鞠杖击之,一击一钱飞起,高六七丈,其妙如此。又于新泥墙安棘刺数十,取烂豆相去一丈,掷豆贯于刺上,百不差一。又能走马书一纸。

——明·冯梦龙《古今谈概·灵迹部》

注:

建中:唐德宗李适年号(二八零—七八三)。

鞠:古时的一种皮球。用杖击或踢之以为戏。《汉书·枚乘传》“蹴鞠刻缕。”颜师古注:“鞠,以韦为之,中实以物,蹴鞠为戏乐也。”


译文

唐德宗建中初年,有河北将军姓夏的,能开几百斤的弓,常在球场中叠起钱币十多枚,骑着马用打球棍打去,一打一钱飞起,高达六、七丈,其妙如此。又在新泥好的墙上安好棘刺几十根,相隔一丈,拿煮烂的豆子,丢出去穿在刺上,百不差一。又能跑着马写完一张纸。


56、勒赎

潮惠有大侠。每瞷富豪家子弟出,即掠去,乃出贴通衢,令以多金赎取。必厌其所欲始听归。谓之勒赎。初掠去时,糊其目,有数人掖而行。行许久,导至一所,入门皆纡回深巷,又里许,令开目。则巍然殿宇,上有冕者端坐。仪且如王者状。掖者令前伏谒,日廪气之甚厚。将赎还时,令谒辞冕者,复与之宴。皆异馔罗列,宴毕辞出,复糊其目,掖至出贴处,乃令自取道归。

——明·郑仲夔《耳新》

注:

潮惠:即潮州与惠州。潮州治所在海阳(今广东潮安),辖境相当今广东平远、梅县、丰顺、普宁、惠来以东地区。惠州治所在归善(今广东惠阳东),辖境相当今广东罗浮山以东的东江流域和螺河水流域以西沿海地区。

瞷(jiàn建):窥视。《宋史·镇王法传》:“(史弥远)使美人瞷竑动息,必以告。”

廪(lǐn惊)筑:旧指由官方供给的粮食。《南史·梁宗室正德传》:“軟所在给汝廪气。”


译文

广东潮州、惠州地区有一位大侠,每见富豪家的子弟出来,就绑架走,然后在大街上贴出告示,指令用很多金钱去赎身,必须满足所要的数目,才把人放回,叫做“勒赎”。绑架时,蒙住眼睛,由几条汉子押解。走了好久,引到一处,进门尽是些弯弯曲曲的深巷,再经过一里多路,扯掉蒙住眼睛的布,则见殿宇高耸,一位头戴皇冠的人笔直地坐在里面,仪容象是帝王。押解的人叫被绑架者跪下拜见,每天给与的膳食很丰厚。等到赎回时,叫被绑架者跪拜辞谢。并赐宴。珍馐百味,吃完告退。再用布蒙住眼睛,押解到张贴告示的地方,叫他自己回去。

本篇引自明郑仲夔《耳新》,该书有如元陶宗仪之《南村辍耕录》。郑江西人,字龙如,另有《兰畹居清言》一书。所录皆汉魏以来僻事隽语。


57、刘东山

刘东山,世宗时三辅捉盗人。住河间交河县,发矢未尝落空,自号“连珠箭”。年三十余,苦厌此业。岁暮,将驴马若干头,到京师转卖,得百金。事完,至顺城门雇骡,归遇一亲近,道入京所以。其人谓东山:“近日群盗出没良鄚间,卿挟重资,奈何独来独往?”东山须眉开动,唇齿奋扬,举右手拇指笑曰:“二十年张弓追讨,今番收拾,定不辱寞。”其人自愧失言,珍重别去。

明日,束金腰间,骑健骡,肩上挂弓系刀,衣外于附注中藏矢二十簇。未至良乡,有一骑奔驰南下,遇东山而按辔,乃二十左右顾影少年也。黄衫毡笠,长弓短刀,箭房中新矢数十余。白马轻蹄,恨人紧辔,喷嘶不已。东山转盼之际,少年举手曰:“造次行途,愿道姓氏。”既叙形迹,自言:“本良家子,为贾京师三年矣。欲归临淄婚娶,猝幸遇卿,某直至河间分路。”东山视其腰缠,若有重物,且语动温谨,非惟喜其巧捷,而客况当不寂然,晚遂同下旅中。

明日,出涿州。少年问:“先辈平生捕贼几何?”东山意少年易欺,语间盖轻盗贼为无能也。笑语良久,因借弓把持,张弓如引带。东山始惊愕。借少年弓过马,重约二十觔。极力开张,至于赤面,终不能如初八夜月。乃大骇异。问少年:“神力何至于此?”曰:“某力殊不神,顾卿弓不劲耳。”东山叹咤至再。少年极意谦恭。至明日日西,过雄县,少年忽策骑前驱不见,东山始惶惧。私念:“彼若不良,我与之敌,势无生理,”

行一二铺,遥见向少年在百步外,正弓挟矢,向东山曰:“多闻手中无敌,今日请听箭风!”言未已,左右耳根但闻肃肃如小鸟前后飞过。又引箭曰:“东山晓事人,腰间骡马钱一借。”于是东山下鞍。解腰间囊,膝行至马前,献金乞命。少年受金,叱曰:“去!乃公有事,不得同儿子前行。”转马面北,惟见黄尘而已。东山抚膺惆怅,空手归交河,收拾余烬,夫妻卖酒于村郊。手绝弓矢,亦不敢向人言此事。

过三年,冬日,有壮士十一人,人骑骏马,身衣短衣,各带弓矢刀剑,入肆中解鞍沽酒。中一未冠人,身长七尺,带马持器,谓同辈曰:“第十八向对门住。”皆应诺,曰:“少住便来周旋。”是人既出,十人向垆倾酒,尽六七坛,鸡豚牛羊肉,噉数十斤殆尽。更于皮囊中,取鹿蹄野雉及烧兔等,呼主人同酌。东山初下席,视北面左手人,乃往时马上少年也,益生疑惧。自思产薄,何以应其复求?面向酒杯,不敢出声。诸人竟来劝酒,既坐定,往时少年掷毡笠呼东山曰:别来无恙?想念颇烦。”

东山失声,不觉下膝。少年持其手曰:“莫作!莫作!昔年诸兄弟于顺城门闻卿自誉,令某途间轻薄,今当十倍酬卿。然河间负约,魂梦之间,时与卿并辔任丘路也。”言毕,出千金案上,劝令收进。东山此时如将醉将梦,欲辞不敢,与妻同舁而入。既以安顿,复杀牲开酒,请十人过宿流连。皆曰:“当请问十八兄。”即过对门,与未冠者道主人意。

未冠人云:“醉饱熟睡,莫负殷勤,少有动静,两刀有血吃也。”十人更到肆中剧醉,携酒对门楼上,十八兄自饮,计酒肉略当五人。复出银笊篱,举火烘煎饼自啗。夜中独出,离明重到对门。终不至东山家,亦不与十人言笑。东山微叩:“十八兄是何人?”众客大笑,且高咏曰:“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至三日而别。曾见琅邪王司马亲述此事。

——明·宋懋澄《九籥别集》

注:

世宗:明朱厚熄,初为兴王,继武宗朱厚照为帝。

三辅:汉景帝(刘启)时,分内史为左、右内史,与主爵中尉(不久改主爵都尉)同治长安城中,所辖皆京畿之地,合称三辅。武帝(刘彻)时,又改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辖境相当今陕西中部地区。直至唐,习称此一地区为三辅。

河间:郡名,治所在乐城(今河北献县东南)。辖境相当今献县、交河、东光、阜城、武强各一部。

交河县:在河北省中部偏南,南运河、滏阳河之间,津浦铁路经过境内。

良、鄚:良即良乡(旧县名,地当北京市西南部,现并入房山县),鄚为鄚县(古县名、治所在今河北任丘北鄚州镇)。

辱寞:即辱没。

跗注:古代军服。《左传·成公十六年》:“有赫韦(浅赤色的柔牛皮)之跗注。”杜预注:“跗注,戎服,若裤而属于跗(脚背),与裤连。”

良家子:清白人家子弟。《汉书·李广传》:“广以良家子,从军击胡。”

临淄:古邑名。故址在今山东淄博市东北旧临淄。

涿州:州名,治所在范阳(今河北涿县)。辖境相当涿县、雄县及固安县地。

铺:驿站。顾炎武《日知录·驿传》:“今时十里一铺,设卒以递公文。”

垆:酒店放酒瓮的土墩。后作为酒店的代称。《世说新语·伤逝“(王潜冲)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

舁(yǔ于):抬。《三国志·魏志·钟繇传》:“虎贲舁上殿。”

笊(zhào罩)篱:一般用竹篾、柳条、金属丝等编成的一种杓形用具,可漏水于汤中捞取东西。

任丘:县名,在河北省。

琅邪:郡名。治所在今山东胶南县琅邪台西北。


译文

刘东山,明世宗朱厚熄时京城地区的捕快,住在河间府交河县,发箭从不落空,自称“连珠箭”。三十来岁,厌恶这种职业,深以为苦。年底,赶着几头骡马,到京师转卖,得到一百金。成交后,他到顺城门雇骡,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熟人。就告诉他这次进京的情况。那人对东山说:“近来盗伙经常在良乡、郑县一带活动,你带着这样多的款项,怎么独来独去?”东山眉飞须动,唇齿开张,伸出右手大拇指,笑着说:“二十年弯弓追捕,这次作最后收拾,一定不辱没名声。”那人自惋讲错了话,珍重道别而去。

第二天,东山把金子系在腰间,骑一头健壮的骡子,肩上挂着弓刀,衣上箭袋里插着二十支箭,还没走到良乡,有一人骑着马奔驰南下,碰到东山,按住了辔头,是一位二十岁左右风度翩翩的少年。他黄衫毡笠,长弓短刀,箭袋中插着新箭几十根。白马轻轻扬蹄,仿佛恨它的主人勒紧了辔头不断地喷叫。

东山正举眼观看,那少年拱手说:“旅途冒昧,请教尊姓大名?”寒暄毕,少年自我介绍道:“我本清白人家子弟,在京师经商三年,想回临淄结婚。仓猝间得以认识先生。我们将一直到河间才分路。”东山看他腰里象是有很重的盘缠,而且言行温顺谨慎,不但欢喜他身手矫捷,又觉得旅途也不至于寂寞,晚上就一同落店。

第二天,走出涿州。少年问:“前辈平生捉了多少贼人?”东山以为少年可欺,谈话中认为盗贼都是无能之辈。笑着讲了好久,少年向他借弓一试,象拉带子一样的轻松,东山才有点惊讶,也将少年的弓借过来,大约有二十斤重,尽力拉,涨的脸红,也不能拉开象初八的眉月那样,于是大为恐惧,问少年:“怎有这么大的神力?”少年说:“我的力一点也不神,只是你的弓太软了。”东山再三的惊叹。少年更加谦恭。到明天太阳落西,过了雄县,少年忽然鞭马前奔,不见踪影。

东山开始害怕,暗想:“他如果是坏人,我和他斗,准活不了。”走了一、二个驿站,远远望见那少年在百步之外,张弓搭箭,对东山说:“几次听你说手下无敌,今天请听箭风!”话没完,东山只觉左右耳根“肃肃”之声,如同小鸟前后飞过。少年又搭箭,说:“东山放明白点,腰间骡马钱借来一用。”于是东山下鞍,解掉腰间布袋,在马前跪倒,献上金钱,请求饶命。少年得金,喝声:“滚!你老子有事,不和儿子一同走了!”勒马向北,但见黄尘一片而已。东山指胸沮丧,空手回交河,收拾残余,夫妻迁往村郊卖酒,从此手不沾弓箭,也不敢向别人说起这件事。

过了三年。一个冬天,有十一位壮士,骑着骏马,穿着短衣,各带弓箭刀剑,到市集上解鞍买酒。其中有一少年,身高七尺,带马拿着兵器,对同伴说:“第十八在对门住。”大家点头答应。又说:“我稍在那边呆会儿就过来应酬。”这人出去,十人就在酒台前喝酒,喝了六、七坛,鸡猪牛华肉,吃掉几十斤。更在皮袋里,拿出鹿蹄、野鸡和烧免,招呼店主人同饮。东山才落坐,看见北面左边这个人,就是过去碰到的马上少年。更加心疑、害怕,独自想:“家底薄,怎能再应付他的要求?”面对酒杯,不敢做声。

各人都来劝酒,坐定后,以前碰到的那位少年,掀掉毡笠,喊东山说:“别来还好吗?我倒想念得很哩!”东山惊的失声下跪。少年拉着他的手说:“莫这样!莫这样!往年兄弟们在顺城门听你夸下海口,于是叫我在路上羞辱你一番,现在当十倍偿还。只是河间失信,魂梦之间,都与先生并马在任丘路上呵!”说完,取千金放在桌上,劝刘收下。东山这时如醉似梦,不敢推辞,就与妻子一同抬金进去。

安顿好了,再杀牲取酒,请十人过这边住宿,多玩几天。他们同声回答:“应当请示十八兄。”就到对门,向少年说明店主心意。少年说:“醉饱以后就熟睡,莫辜负主人殷勤。稍有动静,两刀就要吃血了!”十人更来店中大饮,又把酒送到对门楼上,让十八兄独斟独酌。送去的酒肉,大约相当五人的数量。

十八兄拿出银笊篱,放在火上烘煎饼吃;夜里独自出去,天亮前回到对门,始终不到东山家,也不和十人谈笑。东山轻轻探问:“十八兄是什么人?”十位客人大笑,高声吟诵:“杨柳桃花相间出,不知若个是春风!”到第三天,大伙儿辞别走了!曾经听到琅邪王司马亲自讲说这个故事。

本篇引自明宋懋澄《九籥别集》。宋字幼清,号稚源,江苏华亭(今上海)人。著有《九籥集》、《九籥续集》及本书。


58、青城舞剑录

至正间,有道士真本无、文固虚,不知何许人。客威顺王门下,通剑术、晓兵,深于智略,号文武才。王虽畜之,未始奇也。惟樊口卫君美重之。一日,王游别苑,召二人侍,因从容讽曰:“方今天下太平日久,极盛而丰,在大王观之,固以为高枕肆志之日,惟声色狗马是务,焉知其他?在愚辈观之,盖有甚不然者。官里老而昏,奇氏宠而横,哈麻、雪雪之徒,又以演揲儿法,蛊惑君心,贿赂公行,是非颠倒,天变于上而不悟,民困于下而不知,武备不修,朝政废弛,小人恣肆,君子伏藏,殆犹一发之引千钧,祸在旦夕,甚可畏也。苏老泉所谓:‘有乱之萌,无乱之形,是谓将乱。’大王朝廷懿亲,江汉藩屏,宜求贤纳士,选将练兵,节用储财,阴为之备。万一风尘草动,寰字土崩,即便指麾义旗,率先赴难,上以纾君父之急,下以尽臣子之心,克复神州,光膺旧物。然后奉身而退,口不言功,恳请归藩,世守南纪。使执笔之臣,书为大元宗英,秘在金匮,垂之万年,岂不伟哉!岂不盛哉!”

王怪之曰:“尔非病疯狂痴耶?何言之不伦如是!吾将执尔送县官矣!”二人默然而退。计曰:“腐骨残肉,魂亡神耗者,尚何教以有为哉!益求豪杰者而佐之。竖子不足谋矣!不去,祸且至。”于是题诗于黄鹤楼而遁。

本无诗曰:平生智略满胸中,剑拂秋霜气吐虹,耻掉苏秦三寸舌,要将事业佐英雄!

固虚成诗二首,曰:胆气堂堂七尺躯,壮心肯作腐儒迂?桥边黄石徒为尔,自有龙韬一卷书。芙蓉出匣照寒错,上带仇家血影光,前席早知无用处,错将豪杰待君王。

王知而求之,隐矣!未几乱作,悉如所言。

至正乙未,倪文俊陷沔阳,威顺之子报恩奴,与湖南元帅阿思兰,水陆并进讨之,至汉川,水浅胶舟。文俊用火筏烧船,报恩奴遇害。王思之,百计觅二人,不能得。陈友谅闻其来往光、黄间,具书札请之,不至,翩然入蜀。既而明玉珍据四川,素闻二人名,物色不可得。天朝既平群寇,四海一家,君美兄君彦为西充县丞。君美往省候之,回途舟败,同船之人,尽葬鱼腹。独君美负得一板,浪滚及岸,因而不死。然行李盘缠,一时俱尽。偶腰间碎银数星在,急投近岸民家,觅火燎衣,买食充腹,踯躅彷徨,计无所出。

民家翁视其辞貌,知非常人,颇善待之。留数日,因出纵步,忽二道士前揖曰:“卫君一寒至此哉!”视之,真、文二敌人也。告以困苦之状。曰:“无忧也。”挟往其家,则青城山也。高墙华屋,深院曲房,苍头数人,列侍左右。俎豆备水陆之珍,歌舞极声容之盛。与君美话旧,欢若平生。因询其乱中出处。二人曰:“自辞黄鹤,即入黄牛。久隐青城,忽逢青眼。甚为喜慰,殆不可言。所惜壮心调落,一事无成。頫仰乾坤,飘摇萍梗,索居闲处,有愧故人。”乃与痛饮。

饮酣气豪,论议蜂起。本无曰:“天下之事,在乎知几。几者事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易》曰:“知几其神乎?”又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子恩子曰:“君子知微。”皆谓是也。古今以来,豪杰之士不少,其知几者,几何人哉?吾于汉得张子房焉。子房事载史册,不必赘论,盍相与论其几乎?夫汉祖之臣,莫喻三杰,而子房又三杰之杰者也。项羽杰于高祖,而为高祖所灭,子房之谋也。是子房非特三杰之杰,并杰于高祖、项羽矣!且高祖为是三杰之目者,忌之之萌也。子房知之,萧何、韩信不知也。故卒受下狱之辱,夷族之祸。子房晏然无恙。夫祸不在于祸之日,而在于目三杰之时。天下未定,子房出奇无穷;天下既定,子房退而如愚。受封择小县,偶语不先发。其知几为何如哉?诚所谓大丈夫也矣!”

固虚曰;“吾于宋得一人焉。曰陈图南。五代之乱,古所未有,不有英雄起而定之,则乱何时而已乎?图南窥见其几,有志大事,往来关、洛,岂是浪游?及闻赵祖登基,坠驴大笑,故有‘属猪人已着黄袍’之句,就已’字观之,盖可见矣。既而拂袖归山,白云高卧,野花啼鸟,春色一般。远引高腾,不见痕迹。所谓寓大巧于至拙,藏大智于极愚。天下后世,知其为神仙而已矣。知其为隐者而已矣。孰得而窥其寥奥?方之子房,有过无不及。人亦有言:‘英雄回首即神仙,’岂不信欤?”

君美曰:“二公炼质名山,尘埃富贵,向闻高论,犹似未能忘情者,岂不为修行之累乎?”二人大笑曰:“卫君平日议论,如此之高,今之识趣,何如此之下?夫循行数墨,咕哔呻吟,儒之土苴;熊经鸟伸,导引服气,仙之糟粕;吾之所谓修行者,岂在是哉?”因引君美周视其家,锦绮充盈,金玉山积,各有美人掌之。最后,至一山岩中,有髑髅百枚,二人指曰:“此世间不义人也,余得而诛之。”君美为之吐舌,舌久不能收。明日,大设宴,君美首席,两美人捧牙盘,盛明珠十、黄金百两为寿。君美不敢却,但唯唯谢。于是剧饮大醉。

本无赋诗曰:盖世英雄盖世才,关河百战起尘埃,辽东白鹤空留语,天下黄金漫筑台;壮志已成终古恨,残编付与后人哀,东风万斛曹瞒舰,尽化周郎一炬灰。

固虚续吟曰:豪杰消磨叹五陵,发冲乌帽气填膺。眼前不是无豪杰,身后何须论废兴?当道有蛇魂已断,渡江无马谶难凭,可怜一片中原地,虎啸龙腾几战争!

其诗大抵如此,则其人可想矣。君美知所吟不能出其右,乃制《喜迁莺》一阕,执杯酬谢于二公,自歌以侑焉。词曰:乾坤如昨。叹往事凄凉,长才萧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换,非是旧时城廓!世事恰如棋子,当局方知难著。胜与败,似一场春梦,何须惊愕!寥落,相见处,萍水异乡,烂熳清宵酌。说到英雄身同梦,涩尽剑锋莲锷。看破浮云变态,休问谁强谁弱,这一番归去,似辽东鹤。

明日求归,二人曰:“唐有红线,今有碧线,当令送君也。”至则一好女子,其年可十七八,负竹箱,随真、文同送君美青城道上。顾谓曰:“后会难期,请为起舞。”碧线开箱,取白丸四,大如鸡卵,乃雌雄剑也。二人引而伸之,飞跃上下。须臾,天地晦冥,风云惨淡,惟于尘埃中见电光翕欻,交绕互缠,君美股战,行不成步,回望其居,皆陡壁穹岩,殊无有路。君美乃气不得出,目不得合,常若刃在其颈,心胆俱落。舞罢,失二人所在,独碧线旁君美立,倒皮囊中酒共饮。伺夜,握君美手,东南而逝。将三更许抵家,但见金珠在榻,碧线亡去久矣,竟不知其何术也。洪武二十年,君美有婿单公铉为库官,间为人道妇翁事,亦与此吻合焉。

——明·李昌淇《剪灯余话》


注:

青城:山名,在四川灌县东南,风景幽美。

至正:元惠宗(顺帝)孛儿只斤妥欢帖睦尔年号(一三四一——一三六八)。

真本无、文固虚:即子虚乌有之意,纯系虚构人物。

威顺王:元宗室库春布哈,于泰定帝字儿只斤也孙铁木耳泰定三年(一三二六),封威顺王,镇武昌。

樊口:在湖北省黄冈专区鄂城县西北。以产鱼著称。

官里:指元顺帝,即官家之意。

奇氏:元顺帝次后,即鄂勒哲呼图克皇后。

哈麻:字士廉,元喀喇人,原为宫中卫士,得宠后拜中书左丞相。

雪雪:哈麻弟,早年与其兄同为宫中卫士,后拔为集贤学士。与哈麻因弄权遭劾,俱被杖死。

演揲儿法:以运气而参欢喜禅,即房中术之一种,来自西方僧侣。蛊(gǔ古)惑:象毒虫一样的去惑乱人心。僧祐《弘明集》引刘勰《灭惑论》:“而滥求租税,糜费产业,蛊惑士女,运速则蝎国,世平则蠹民。”

苏老泉:即苏轼之父苏洵,字明允,宋眉山人。以文名于当时。

懿(yì意)亲:至亲。古时特指皇室宗亲。曹植《求通亲亲表》:“昔周公吊管蔡之不咸,广封懿亲,以藩屏王室。”

神州:中国的别称。战国齐人邹衍创“九大州”学说,谓“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归藩:退为藩服之臣。

金匮:古代朝廷藏书之处。《史记·太史公自序》:“迁为太史令,细石室、金匮之书。”司马贞《索隐》:“石室、金匮,皆国家藏书之处。

竖子:无知小子。《史记·项羽本纪》:“竖子不足与谋。”

黄鹤楼:武汉名胜之一。故址在蛇山黄鹄矶头。《寰宇记》:“昔费袆登仙,每乘黄鹤于此憩驾,故号为黄鹤楼。”解放后因修长江大桥拆除,现拟重建。

苏秦:字季子,河南洛阳人。战国时游说赵、韩、燕、魏、齐、楚合从以抗秦,拜六国相,与张仪齐名,称纵横家。

黄石:即黄石公,曾于圯上授书与张良,使佐刘邦,成其帝业。

龙韬:古代兵书《六韬》中之一。其顺序为: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

英蓉:剑名。

前席:移膝前趋于席。《史记·贾生传》:“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厘,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至正乙未:即至正十五年(一三五五)。

倪文俊:红巾军徐寿辉部将。后为陈友谅袭杀于黄州(今湖北黄冈县)。

报恩奴:《元史》作报恩努。

陈友谅:湖北沔阳人,元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曾建国号汉,后为朱元璋所灭。

光、黄:光指光州,今河南潢川县;黄指黄州,今湖北黄冈县。

明玉珍:湖北随县人,起兵参加红巾军,任元帅。后入蜀称帝,都重庆,国号夏。死后,子升降明。

天朝:指明朝。

西充:四川西充县。

苍头。仆隶。《汉书·鲍宣传》:“苍头庐儿,皆用致富。”颜师古注引孟康曰:“汉名奴为苍头,非纯黑,以别于良人也。”

黄牛:指湖北宜昌市西黄牛峡,经此入川。古歌谣:“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青眼:晋阮籍能作青、白眼,以白眼对世俗之辈,以青眼对交契之人。后以青眼示器重。杜甫《短歌行》:“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

頫:俯的异体字。

子思:即孔伋,孔子之孙。作《中庸》,后世称为述圣。

汉祖:汉高祖刘邦。

三杰:指萧何、张良、韩信。

项羽:秦末下相(旧县名,今江苏宿迁县西)人。九败泰军,自号西楚霸王。后为刘邦困于垓下,走死。

下狱之辱:指萧何曾谏刘邦出上苑余地为民田,刘邦怒,将其系狱。

夷族之祸:指韩信谋反被斩事。《史记·高祖本纪》:“十一年春,淮阴侯韩信谋反关中,夷三族。”

陈图南:即陈抟。五代宋初道士,自号扶摇子,毫州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人。隐居武当及华山,宋太宗(赵光义)赐号希夷先生。著有《无极图》(刻华山石壁)、《先天图》及《指玄篇》。在道门中影响极大。

关洛:陕西关中和河南洛阳。

赵祖:宋太祖赵匡胤。

窔(yào耀)奥:深邃幽秘。循行数墨:行间字里。

呫(chè彻)哔呻吟:指古时士人读书时之曼吟低唱。

土苴(zhǎ渣):即土渣。戴复古《谢萧和伯见访》诗:“江湖尊白发,土苴视黄金。”

熊经鸟伸:古代服气运肢的一种健身体育,用以养生延寿。《庄子·刻意》:“吹响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成玄英疏。“吹冷呼而吐故,晌暖吸而纳新,如熊攀树而自经,类鸟飞空而伸脚,斯皆导引神气,以养形魄,延年之道,驻形之术。”

辽东白鹤:用丁令威化鹤事。丁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东。止于城门华表上,有少年举弓欲射,遂飞空盘旋而歌:“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一举而逝事见《搜神后记》。

天下句:相传战国燕昭王,曾于河北易县东南北易水南筑台,置千金于其上,以延天下士。故其地后称为黄金台。

曹瞒:曹操小字阿瞒。

周郎:周瑜。

五陵:汉初诸帝陵墓,即长陵、安陵、阳陵、平陵、茂陵。

当道有蛇:相传刘邦为亭长(乡以下行政单位,《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时,曾醉行泽中,有大蛇当道,拔剑斩之。

渡江无马:相传宋康王赵构(高宗),质于金营,乘间南遁,得崔府君庙中泥马渡江。

喜迁莺:词牌名。

侑:劝酒

翕(xì吸)欻(xū虚):闪耀。

洪武:明太祖朱元璋年号(一三六八——一三九八)。


译文

元惠宗至正年间,有道士真本无、文固虚,不知是哪里人,作客于威顺王门下。通剑术,晓兵法,智略深远,称得上文武才。王虽然养为食客,却不知道他俩是奇材异能之士,只有樊口卫君美,非常器重他们。一天,威顺王到另一所园林游览,召两人随侍。趁此机会,两人从容进谏说:“现在天下太平日久,极盛丰盈,在大王看来,自以为高枕快意之时,尽量追求声色狗马之乐,而不知其它。在愚昧之人看来,却大不以为然。官家老而昏聩,奇后恃宠骄横,丞相哈麻和他的弟弟雪雪这般人,又用房中术来惑乱君心,贿赂公行,是非颠倒,上天示变而不觉悟,下民困苦而不知晓,国防毁弃,朝政废弛,小人得志,君子受压,危如一发悬千斤之重,祸在早晚,非常可怕。正如苏老泉所说:‘有乱的苗头,没乱的形象,就叫做将乱。’大王是皇室宗亲,江汉屏障,应当求贤纳才,选将练兵,勤俭积财,暗中防备。万一风尘惊扰,宗庙崩解,即可举义旗,抢先赴难,上宽君父之急,下尽臣子之心,克制中土,光复旧物,然后全身而退,不谈功劳,恳求退归藩服,永守臣纲,使执笔的史臣,写为大元宗室英杰,藏在金匮,垂示万年,难道不宏伟么?难道不兴盛么?”威顺王奇怪了,说:“你们莫非疯狂痴病了?怎么言语不伦不类到这步田地!我将把你们送到县官那里去!”

两人沉默地退了下来,商量说:“腐骨残肉,忘魂失神的人,还能教他有所作为吗?不如寻求真正的豪杰去辅佐,这小子,不屑和他再谈了!不离开,就会招祸。”于是题诗在黄鹤楼而逃走。

真本无的诗说:

平生智略满胸中,剑拂秋霜气吐虹。

耻掉苏秦三寸舌,要将事业佐英雄。

文固虚成诗两首:

胆气堂堂七尺躯,壮心肯作腐儒迂?

桥边黄石徒为尔,自有龙韬一卷书。

芙蓉出匣照寒错,上带仇家血影光,

前席早知无用处,错将豪杰待君王。

威顺王得知,派人去找,二人已经隐起来了。没多时,变乱起,一一都如他们所预料。

至正乙未年间,红巾军倪文俊攻陷沔阳。威顺王的儿子报恩奴,与湖南元师阿思兰,水陆并进,加以讨伐。到汉川,水浅,胶住了战船。文俊用火筏焚烧,报恩奴丧命。威顺王思念二人,百计寻找,不能得。陈友谅听说他们往还于光黄二州之间,写好书信聘请,不去,飘然赴四川。既而红巾军元帅明玉珍,以重庆为都,建立夏国,平素就听说二人的姓名,就地延揽,也没成功。

明朝扫平各路武装,统一天下,卫君美的哥哥君彦,任西充县丞,君美前往探视,在回来的路上船坏了。乘客都葬身鱼腹,只有君美抓住一块木板,浪花把他冲到岸上,因而逃出性命。只是行李盘缠,一时间全完了,偶尔留得腰间几星碎银子,赶忙投往近岸的人家,找火烘衣,买点吃的充饥。彷徨无主,不知该怎样好。民间老人观颜听语,知道他不是一般人,给予较好的款待,留他住了几天。那天君美外出散步,忽有两个道士,前来行礼说:“卫先生落魄到这个样子呀!”

君美一看,是真、文两位老朋友,就告知自己困苦的情况。两人说:“不必忧愁!”扶君美往他们家里去。家就在青城山。高墙美屋,曲院深房,奴仆几人,分列左右。肴馔都是水陆珍品,歌舞已达声容并茂。二人与君美畅叙旧情,欢若平生。君美问二人离乱中生活情况。二人说,“自从离开黄鹤楼,就转入黄牛峡,长在青城隐居,忽然得遇友好,喜慰之情,难以言说。所惜壮志销磨,一事无成,俯仰天地之间,飘摇有如萍梗。独居闲处,愧对故人。”于是举杯劝酒,痛饮尽欢。

酒酣气豪,高谈阔论。本无说:“天下的事,贵在知机,几是事物的精微,祸福的先兆。《易经》说:‘能知几,除非是神仙啊!’又说:‘君子见几而动,不等天黑。’子思先生也说:‘君子知微。’都是指这事。古今以来,豪杰不少,能知几的,又有几人?汉代,我只看中张子房。子房的事迹,记入史册,不必多说。现在只说他知几之处。汉高祖的功臣,莫过三杰,而子房,又是三杰中最出色的。项羽胜过高祖,而为高祖所灭,是子房的计谋。是子房不仅是三杰中之杰出者,而且也胜过高祖和项羽了。且高祖提出这三杰的名号,是对他们猜忌的开始。子房知道,萧何、韩信却不知道。所以他们受到了牢狱的耻辱,灭族的大祸。而子房安然无事。凡祸不在于祸之已起,在于被称为三杰之时,天下没定,子房奇谋无穷;天下既定,子房退隐装傻。受封邑时,选小县;大伙儿议论时,不抢先发言;他的知几是怎样的高明啊!这才真正称得上大丈夫!”

固虚说:“宋代我也我到一人,叫陈图南。五代的变乱,古所没有,如果没有英雄起来加以平定,那该乱到什么时候才完呢?图南看到它的几微,有志于大事业,往来在关中、洛阳,难道是浪迹游览?等到听说赵太祖登基,他掉下驴背大笑,所以有‘属猪人已穿黄袍’的说法。拿‘已’字来说,就早已见到了。他拂袖回山,白云高卧,野花啼鸟,春色一般。远走高飞,不见痕迹,所谓藏大巧于大拙之中,隐大智于大愚之内,天下后世,知道他是神仙罢了,知道他是隐士罢了。又谁能探测他的深奥?比之张子房,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说:‘英雄回头是神仙’,难道不相信么?”

君美说:“二位先生炼形质于名山,视富贵如尘埃,得听高论,仿佛还不能忘情,难道这不是修行的拖累么?”二人大笑说:“卫先生平日议论,非常之高,今日的见识情趣,怎么又这样的低?凡在字里行间讨生活,呼咿唔唔地读书本,是儒门中的土渣;熊一样的攀援,鸟一样的伸举,导引食气,是神仙家的糟粕;我之所说的修行,难道是这样么?”因带着君美到家里参观,绫罗堆积,金玉满室,各有美人掌管。最后,到一山岩里,有骷髅上百个,二人指着说:“这些都是世上不义之人,我们把他处决了!”君美看的伸出了舌头,久久不能缩回去。

明天,大设筵席,君美首座。两位美人捧出象牙盘,放上明珠十颗,黄金百两祝寿。君美不敢推辞,只是点头称谢,于是喝的醺蘸大醉。

本无赋诗道:

盖世英雄盖世才,关河百战起尘埃,

辽东白鹤空留语,天下黄金漫筑台;

壮志已成终古恨,残编付与后人哀,

东风万斛曹瞒舰,尽化周郎一炬灰。

固虚接着吟唱:

豪杰消磨叹五陵,发冲乌帽气填膺,

眼前不是无豪杰,身后何须论废兴?

当道有蛇魂已断,渡江无马谶难凭,

可怜一片中原地,虎啸龙腾几战争!

他们的诗,大概都是这样,其为人就可想见了。君美自知所吟不能超过他们,于是填《喜迁莺》词一阕,举杯向二人致谢,并曼声歌唱以佐酒。词如下:

乾坤如昨。叹往事凄凉,长才萧索。景物都非,人民俱换,非是旧时城廓!世事恰如棋子,当局方知难着。胜与败,似一场春梦,何须惊愕!寥落,相见处,萍水异乡,烂熳清宵酌。说到英雄身同梦,涩尽剑锋莲锷,看破浮云变态,休问谁强谁弱这一番归去,似辽东鹤。

明日告辞。二人说:“唐代有红线,现代有碧线,当使她送先生一程。”于是走出一位漂亮的姑娘。年可十七、八,背个竹箱,跟着真、文一同送君美于青诚山路上。二人对他说:“后会难以预测,请为先生起舞。”碧线打开箱子,取出白丸四枚,大如鸡蛋,是雌雄剑。二人引而伸长,飞腾上下,立刻天昏地暗,风惨云愁,只在尘埃中见电光闪耀,交互缠绕。

君美浑身发抖,走不成步,回看所住的地方,都是悬崖峭壁,没有路径。君美气不敢出,目瞪口呆,就象刀架在脖子上,心惊胆战。舞罢,二人不见,只有碧线在旁站立,将皮袋中的酒倒出来同饮。到夜间,和君美握了握手,向东南方向走了。君美将近三更到家。只见金珠在床,碧线已走好久了,竟不知她有什么法术。明太祖洪武二十年,君美女婿单公铉当库官,偶而给人谈他岳丈事,也与这相吻合。

本篇引自明李昌祺《剪灯余话》。该书仿瞿佑《剪灯新话》而作,昌祺名祯,庐陵(今江西吉安)人。


59、丐者张二郎

丐者张二郎,莫知其所自始。善泗水,伏水中,能月余不食,又跻捷不惧死。嘉靖甲寅倭乱,张应募,方太守双江公,令为哨探。数泗水入贼巢,得真耗。且时斩倭首以献,有银牌犒金之赐,俱不受。请归府库。犒以牛肉,则受。贼平论功,应世袭百户,郡县加以章服,妻以妓女,却之,惟愿乞食。夜则卧岳庙中,嬉嬉无忱色,后方开府江南,访张,得之金刚足下,召令领犒金,仍笑不受,与酒肉,则忻然谢而去。

——明·李绍闻《云间杂志》

注:

嘉靖:明世宗朱厚熄年号(一五二二——一五六五)

甲寅:即嘉靖三十三年(一五五四)。

倭:古代对日本的称呼。

真耗:确实情报。

百户:即“百夫之长”。隶属于千户,为世袭军职。

开府:原指成立府署,自选僚属。后世用以称外省督抚。


译文

叫化子张二郎,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会游泳,潜在水里,能够一个多月不吃东西。他身手矫捷,又不怕死。明嘉靖三十三年(公元一五五四年),海上倭人入侵,张应募入营当兵。方双江太守派他当侦察,他几次潜水进入贼寨,得到确实情报。而且还砍掉倭兵脑袋,拿来回报。赏他金钱银牌,都不接受,还请送回府库。赐他牛肉,则收下了。倭兵被击退后,论功应该世袭为百夫长,郡县赠以官服,并配以妓女为妻,他辞谢了,还是愿意过乞讨生活,夜里睡在山中庙里,满脸喜容,无忧无虑。后来方双江去江南建立府衙,访张,发现他在山门四大金刚脚下睡觉,召他领取犒赏金:仍然笑了笑不接受,给他酒肉,则高兴地道谢走了。

本篇及下篇,均引自笔记小记集《云间杂志》。


60、洙泾镇赵谷

洙泾镇赵谷,捕盗之魁也。嘉靖壬戌,南都劫盗公行,捕之不得,乃檄谷往。至,留都十日,都无影响。偶于通济门见一瞽目推命者,曰:“是可疑也。”即令人肩一木,向瞽者撞之,回面而避。谷曰:“是矣!”即尾其后,出通济门七八里,至一小房。入门,谷抚其背曰:“特来寻汝。”普者曰:“吾知之矣,得非松江赵君耶?”两目忽开,出酒脯相款。曰:“君宜速还。到来月晦日,到宅奉候。并有小赆。”谷见其言词慷慨,侍者三四俱精悍,遂许之。寻归。至晦日,扫户以待,竟不至。又旬日,谷复抵白下,诘其负约之故。瞽者笑曰:“前月晦日,君何睡之熟也?薄仪已留君床头矣!”谷亟归视之,见大银二锭,匕首一把,在枕下不觉汗流浃背,从此不敢至南都。

——明·李绍闻《云间杂志》

注:

洙泾镇:江苏金山县县府所在地。在上海市西南。嘉靖壬戌:即嘉靖四十一年(一五六二)。

南都:明代称南京为南都。松江:吴淞江的古称。

晦曰:阴历月末的一天。

白下:南京市的别称。

器:赠给人的路费或礼物。《梁书·杨公则传》:“照送一无所取,”


译文

江苏金山县洙泾镇的赵谷,是捕快中的头头。明嘉靖四十一年(公元一五六二年),南京盗案日多,无法侦破。于是调赵谷去。赵去后,留城十日,毫无迹象。偶然在通济门看见一个算命瞎子,说:“这人可疑。”就派人扛一段木头,向瞎子撞去,瞎子回头躲开了。赵谷说:“对了!”于是跟在他后面,走出通济门七八里,到一小屋,进门,赵用手拍了拍瞎子的背说:“特来找你!”

瞎子说:“我明白了,你不就是吴淞江的赵先生么?”两眼忽然睁开,摆下筵席以酒肉相待。说:“先生应赶快回去。到下月三十日,当造府拜访,并送薄礼。”赵谷见他谈吐爽快,旁边三四个侍从都精壮非凡,就答应了,立即回去。到月末,打扫房间迎客,没见来。过了十天,赵谷再去南京,责问他为什么失信?瞎子笑了起来,说:“上月三十日,先生怎么睡的那样熟?薄礼已经留在先生的床头了!”赵立即回家一看,有大银两锭,匕首一把,放在枕头底下,不觉吓的浑身是汗,从此再不敢去南京了。


61、汪十四传

汪十四者,新安人也。不详其姓字,性慷慨激烈,善骑射,有燕赵之风。时游西蜀,蜀中山川险阻,多相聚为盗,凡经商往来于兹者,辄被劫掠,闻汪十四名,咸罗拜马前,愿作护身符,汪许之。遂与数百人俱,拥骑而行,闻山上嚆矢声,汪即弯弓相向,与箭锋相触,空中堕折,以故绿林甚畏之。秋毫不敢犯。商贾尽得数倍利。而白梃之徒,日益贫困,心忮之,而莫可谁何也。无几时,汪慨然曰:“吾老矣,不思归计,徒挟一弓一矢之勇,跋履山川,向猿猱豺虎之地,以博名高,非丈夫之所贵也。”

因决计归。归则以田园自娱,绝不闻户外事。而曩时往来川中者,尽被操掠,山径不通,乃踉跄走新安,罗拜于门外曰:“愿乞壮士,重过西川,使我辈弱者可强,贫者可宫,年究聚之徒,大不得志于我旅人也。壮士其许之乎?”是时汪十四雄心不死,遂许之曰:“诺!”大笑出门,挟弓矢,连骑而去。于是重山叠岭之间,复有汪之马迹焉。

绿林闻之,咸惊悸,谋所以胜汪者,告诸山川雷雨之神,当以汪十四之头,陈列鼎阻,乃选骁骑数人,如商客装,杂于诸商之队而行。近贼巢,箭声沓来,汪正弯弓发矢,而后有一人,持利刃,向弦际一挥,弦断矢落,汪忙迫无计,遂就擒。擒入山寨中,见贼党咸持金称贺,然犹意在往劫汪之护行者,暂置汪于空室,絷其手足不得动。俟日哺,取汪十四头,陈之俎豆,以酬山川雷雨之神。

汪忽瞪目,见一美人向汪笑曰:“汝诚豪杰,何就缚至此?”汪且愤且怜曰:“毋多言,汝能救我,则救之。娘子军不足为也。”美人曰:“我意如斯,但恐救汝之后,汝则如饥鹰怒龙,夭矫天外,而我凄然一身,徒婉转娇啼,作帐下之鬼,为之奈何?”汪曰:“不然!救其一,失其一,亦无策甚矣!吾行百万军中,空空如下天状,况区区贼奴,何足当吾前锋哉!”因相对慷慨激烈。美人即以佩刀断其缚而出之。

汪不遑起谢,见舍旁有刀剑弓矢,悉挟以行,左挈美人,右持器械,间行数百步,遇一骑甚骏,遂并坐其上,贼人闻之,疾驱而前,汪厉声曰:“来来,吾射汝!”应弦而倒,连发数十矢,应弦倒者凡数十人,贼人终已无可奈何,纵之去。汪从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泣曰:“吾宦女也,父为兰省给事中,现居京国,今年携眷属至京,被劫,妾之老母,及诸婢子尽杀,独留妾一人,凌逼蹂躏,不堪言状。妾之所以不死者,必欲一见严君,可以无恨。又私念世间,或有大豪杰,能拔人虎穴者,故踌躇至今。今遇明公,得一拜严君,妾乃知死所矣。”

汪曰:“某之重生,皆卿所赐,京华虽辽远,当担签杖策,卫汝以行。”于是陆行从车,水行从舟,奔走数千里,同起居饮食者,非一日,略无相狎之意。竟以女归其尊人。即从京国返新安终老焉。老且死,里人壮其生平奇节,立庙以祀,称为汪十四相公庙,有祷辄应,春秋歌舞以乐之,血食至今不衰。

——明·徐士俊

注:

新安:县名,在河南省西北部,黄河南岸。

燕赵:今河北、山西一带广大地域,战国时这两国多悲歌慷慨之士。

护身符:道士和巫师以朱墨在纸上画成符(一种似字而组成的图形),佩带在身,认为能辟邪消灾。后来用作倚仗某种势力来保全。称为护身符。

嚆(hāo蒿)矢:响箭。《庄子·在宥》:“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噶矢也。”成玄英疏:“噶,箭镞有吼猛声也。”

忮(zhì至):忌恨。《诗·揶风·雄雉》:“不枝不求,何用不减?”郑玄笺:“不疾害,不求备于一人,其行何用为不善?”

啸聚:互相招呼,成群结伙。《新唐书·室韦传》:“每弋猎,即相啸聚。”旧时多指盗匪,如啸聚山林。

鼎俎;陈设牲体的两种用具。《周礼·天官·内亵》:“王举,则陈其鼎俎,以牲体实之。”也泛指烹割。《淮南子·说山训》:“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而不免于鼎俎。”

飒沓:众盛的样子。鲍照《咏史诗》:“宾御纷飒沓,鞍马光照地。”晡(bū布);黄昏时。宋玉《神女赋序》:“晡夕之后,精神恍忽。

兰省:即秘书省。唐高宗龙朔二年(六六二)改秘书省为兰台。

给事中:官名。唐、宋均隶门下省,明初属通政司,后自为一曹,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职,清改属都察院。本文称兰省给事中,与清制不合,小说家言,不足深究。

簦:即雨伞。《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蹑屩担簦。”集解引徐广曰:“簦,长柄笠,笠有柄者谓之簦。”


译文

汪十四,河南新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慷慨激烈,骑马射箭,有北方豪士风度。当时游西蜀,蜀中山川险阻,盗贼成群,凡经商往来于道路的,每遭抢劫。他们听到汪十四的名声,都团团围拜在马前,请求作他们的“护身符”。汪答应了。于是伙同几百人,拥着马匹前进。所到山上响箭的啸声,汪立即弯弓发射,箭尖相碰,都从空中掉下来。所以山寨中人非常怕他,丝毫不敢侵犯。商入们都得到几倍的利益。而那些棒客,一天比一天穷困,心怀怨恨,却无可奈何。

不多时,汪叹息说:“我老了,不作还乡打算,赌一弓一箭的勇力,跋涉山川,向猿猴戏弄、豺虎横行的地方,来博取高名,不是大丈夫所宝贵的。”因而决计回乡。回乡后以种植田园,自寻乐趣,绝不打听户外的事情。而过去往来于川中的人,尽被抢掠,山路不通,狼狈地奔往新安,围拜于汪家门外说:“请求壮士再去西川,使我们弱的变强,穷的变富。使得那些匪徒,对旅客们无可奈何,壮士能答应吗?”这时汪十四雄心还在,于是满口答应说:“行!”大笑出门,拿着弓箭,并马而去。重山叠岭之间,又能看到汪的马迹了。

寨主们听到了,都很吃惊,谋划如何来战胜汪,上告山川雷雨的神灵:一定要用汪的脑袋,摆在鼎镬和砧板上来祭拜。于是选铁骑数人,扮作商客,杂在商人的队伍里,向前走去。接近贼寨时,箭声响成一片,汪正要弯弓射箭,后边来了一人,手拿快刀,向弓弦砍去,弦断箭落,汪一时措手不及,于是被擒。绑到山寨里,看见匪徒们都拿着财物,彼此道贺,他们心眼里,只注意去劫掠汪所保护的商旅,暂且把汪关在一间空屋里,捆好手脚不让动,等到日落时,再取汪头酬谢山川雷雨的神灵。

汪睁眼一看,忽见有一美人对着他笑了笑说:“你的确是豪杰,怎么被捆在这里?”汪又气又可怜她,说;“不必多嘴!你能救我就救,娘子军没什么当头!”美人说:“我是想救你。只怕救你之后,你象饿鹰怒龙一样,飞腾天外,而我孤单一身,落得婉转娇啼,成为帐下之鬼,怎么办呢?”汪说;“不对!救得一个,丢失一个,这也太没办法了!我来往百万军中,空如无人,何况小小贼奴,他们能阻挡我吗?”彼此相对,情绪慷慨激烈。

美人立刻用佩刀割断他身上的绳索把他放开,汪来不及道谢,看见屋旁有刀剑弓箭,全部拿了过来,左揽美人,右使兵器,穿行数百步,碰到一匹骏马,于是共同骑上驰去。贼人听到了,飞马追来,汪大声说:“来吧,我射你!”贼人应弦而倒。连射几十箭,几十人都被射倒。贼人终于无可奈何,只好放他走了。

汪在马上问美人姓名,美人掉泪说:“我是官宦人家的姑娘,父亲任秘书省给事中,现住京城,今年携带眷属去京,被贼人拦劫,我的老娘和侍女们,都遭毒手,单独留下我,备受污辱,无法启齿。我之所以不死,只想见到父亲,可以无恨,又私念世上或有大豪杰,能救人于虎穴,所以拖延到现在。今天幸遇明公,如能一拜家父,我就可以从容辞世了!”

汪说:“我之所以不死,是你所赐与的,京城虽遥远,自当拿着雨具行杖,护送前往。”于是陆上乘车,水上行船,奔走几千里,一同起居饮食,不只一天,丝毫没有轻浮之意,终于将女子送还给她父亲,再从京师回新安以度晚年。等汪老死时,乡人称颂他生平奇节,立庙祭祀,称为汪十四相公庙,凡有祈祷,无不灵应。春秋歌舞,血食不衰。

本篇作者徐士俊,明仁和(今杭州市)人。字三有,号野君。工乐府,有《络水丝》等剧本传世。


62、秦士录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阖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一日独饮娼楼,肖、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弱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

两人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叩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

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被发跳叫曰:“我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脾睨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

泰定末,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阁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有邓伯翊耶?”连击路数人,声闻于王。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藏,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礼壮士?”

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暨弼至,众槊并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

已而烟尘瘴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坠地,血涔涔滴。王抚髀欢曰:“诚壮士!诚壮士!”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明·宋濂


秦:陕西省的简称。春秋时秦建都于雍(今陕西凤翔东南)。

舁(yú于):抬。《三国志·魏志·钟繇传》:“虎责舁上殿。”

箕踞:坐时两脚岔开如箕,指一种轻慢无礼的态度。《国策·燕策三》:“(荆)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

七经:汉代以《论语》、《孝经》、《诗》、《书》、《礼》、《易》、《春秋》为七经。清康熙“御纂”七经,则以《易》、《书》、《诗》、《春秋》《周礼》、《仪礼》、《礼记》为七经。

纚纚(shǎi色):编列有序,连续不断。《韩非子·难言》:“所以难言者,言顺比滑泽,洋洋细细然,则见以为华而不实。”

泰定:元泰定帝孛儿只斤也孙铁木儿年号(一三二四—一三二七)。

鄞(yín银):浙江宁波市。《国语·越语上》:“句践之地,东至于鄞。”

黄屋左纛:帝王所乘之车。其车盖以黄缯为里,并以聲牛尾或雉尾饰纛旗之上,置于车衡左方。故称黄屋左纛。《史记,南越列传》:“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髀:股部,指大腿。

王屋山:在山西省阳城县西南。山有三重,其形如屋,相传为轩辕皇帝访道处。


译文

邓弼,字伯翊,陕西人。身高七尺,双眼有紫角,开合之时,闪闪如电。能以力服众。邻居的牛相触,无法分开,邓用拳敲牛脊背,牛骨折扑地。街门有一石鼓,十人也抬不动,邓双手端起就走。然而他爱喝酒,瞪着眼晴看人,人们碰到他就躲开,说:“疯子,莫接近他。接近他就会遭到大祸。”一天,邓独自在妓楼喝酒,有肖、冯两个读书人路过楼下,邓赶忙下去拉他们一同喝酒。这两个读书人一向瞧不起邓,竭力挣脱不去。

邓弼光火了,说:“你们一定不愿意,我就杀了你们,然后亡命逃往山泽,不能受你们的窝囊气!”肖、冯两人不得已只好跟他上楼。邓自己坐了中席,指左右两席请他们入坐。他饮酒歌啸,恣情欢乐,酒兴浓时,解开衣衫,架起双腿,象簸箕一样的坐着,拔出刀来,放在桌上,铮铮有声。两个书生知道他是个酒疯子,想起身走掉。

邓弼拦住他们说:“莫走。我也读过一点书,你们怎么把我看做涎涕一样。今天并不是要拉你们陪饮,是想稍稍吐出胸中的不平之气。四库全书,随你们提问,要是我不能答复,我就用自己的血来祭这把刀。”两人说:“是这样吗!”于是从《孝经》《论语》等七部经典着作中,摘出几十条来问,邓弼一一举出传文和疏证,不漏掉一句话。他俩又问及历朝史事。上下三千年,邓弼讲述得层次分明,象穿珠一样的流畅。然后笑着问:“你们服不服?”两人彼此相看,颜色惨淡,不发问了。

邓弼又叫添酒,打散了头发,跳着叫了起来:“我今天压倒‘饱学之士’了!古人读书在养气,今人一穿学士衣,反而要断气。枉自舞文弄墨,视一世豪杰为小儿,这怎公可以呢?这怎么可以呢?你们算了吧!”两位书生,一向自以为多才多艺,听了邓弼的一席话,大为惭愧,下楼时,几乎走不成步子。回去向同伙们打听,他们却从来没看见邓弼拿起过书本诵读。

元泰定帝末年,德王任西御史台执法长官,邓弼写了几千言的书奏,带着去晋见。管门的人不给传达。邓弼说:“你们没听说关中有个邓伯翊吗?”说着便挥拳一连打倒几个人,扑击的声音让德王听到了。德王叫侍卫把邓抓进去,想加以鞭打。

邓弼大声说:“大人为什么对壮士无礼?现今天下虽说平静,东海岛上的外族,还没称臣顺服,有时驾驶着战舰,到浙江宁波作生意,如果没满足他们的要求,就拿出火刀砍柱子,杀伤我国人民。众位将军武器在手,被赶到大洋,边打边退,把国家的体面丢尽了。西南各部族,虽说称臣纳贡,然而都用中国天子乘舆,公函往来,平起平坐,尤其为有志之士所共愤,如果得到象我这样的人一两个,率领十万精锐,前往讨伐,则东西两方,凡日光所照之处,莫不都是我国疆土了。大人为什么对壮士失礼?”

堂上的人听了这番话,大家都缩起脖子,吐出舌头,好久也缩不回去。德王说:“你自称壮士,懂得拿起兵刃,大呼直前,攻占坚固的城堡么?”回答:“行!”德王对左右的人说:“暂且试一试吧!”又问邓需要什么,邓说:“铁甲和战马各一,雌雄宝剑两口。”德王吩咐照给。暗里派出精于用槊的壮士五十人,飞马出东门外埋伏,然后叫邓弼前去。德王亲自观战,全府的人都跟去了。当邓弼到达东门外,伏槊尽举。邓弼吼声如虎,直扑而前。所有人马,倒退五十步,面皆失色。

接着烟尘蔽天,只见双剑飞舞在云雾之中,马头一个个被斩落,血流满地。德王拍着大腿,高兴地说:“真是英雄!真是英雄!”回来时斟酒慰劳。邓弼站着喝掉,没下拜行礼。从此狂士之名,轰动一时,把他比做后梁的大将王铁枪(彦章)。德王上本向天子保荐邓弼,当时丞相与王不和,被阻。邓弼把自己上下打量一遍,叹了口气说:“天生一副铜筋铁骨,不让立功于万里之外,而枯死在三尺茅屋下,是命,也是运,有什么好说的!”于是到山西王屋山当了道士,十年之后,就死掉了。

本篇为明初文学家宋濂所作。宋字景濂,号潜溪,浙江浦江人。奉命主修《元史》,深得宠信。后因长孙宋慎牵涉“胡维庸案”,全家滴往茂州(四川境内),中途病死于夔州(今四川奉节县)。着有《宋学士文集》。


63、边城

张七泽宪副,言有边城者,余姚人,有神力,而貌幺&#19426;尫悴,若不胜衣者。王文成公讨思田八寨时,携之俱西,使入诸峒中,窥动静形势。扮一丐者往,猥孱褴褛,峒人不知也。具悉知诸夷出没,及山川厄寨,道路险隘。多出其力。已叙功,文成欲官之。城不愿,文成亦谓其福薄,听之。犒之,亦未尝多取。文成殁,不知所终。

初,城自负其力,裹粮之塞上求自效,人莫之奇也。归至江浒,见有向江中恸哭者,问之。曰:“予官某县簿,携家归里,江上遇巨盗,妻女婢妾及所有俱空矣。”城故习知海上事,因谓曰:“第得一小舟,当为汝取之。”其人亦驾一舟,随之去。至某港,城询知盗舟所在。而盗故乘巨艇,方烹羊豕治具,欲妻其女。城从艇外呼不止。盗问呼者为谁?从盗应曰:“丐者乞食耳!”

盗曰:“何不与之?”城谓:“某非乞食者,来欲求效用也。”盗召城登舟,见其人纤猥,已可笑。乃问曰:“汝能武艺耶?”遂于舟前令城遍试之。盗有铜钯,重百余斤,笑曰:“此物汝能用否?”城取钯挥舞,若不经力者。众盗聚观,城一钯打其魁下水,遂挥钯乱击,杀数盗,余盗俱逸去。遂尽坏其船之窗牖及它物,见妻女相抱而哭。

遂趣令登簿船去。簿抵江浒,哭拜谢曰:“尽吾箧中金帛,不足酬公也。”城不顾而去。王文成闻之,因物色城,与之俱西。

——明·魏潜

注:

宪副:地方高级官吏的副职。朝廷委驻各行省的高级官吏称宪。如清代抚、藩、臬三司为三大宪。

余姚:县名,在浙江省东部。

幺(yāo妖)&#19426;(mó摩):微小。今通作么么。班彪《王命论》:“勇如信、布,强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润镬伏领,烹醇分裂,又况幺么不及数子,而欲暗干天位者乎?”

尫(wāng汪)悴:即压羸。指瘦弱瘠病。苏轼《上皇帝书》:“世有尫羸而寿考,亦有壮盛而暴亡。”

思田八寨:当系贵州境内少数兄弟民族聚居之地。峒:部分苗族、侗族、壮族聚居区地名的泛称。


译文

地方行政副长官张七泽,谈到有一个叫边城的,浙江余姚人。有神奇的力量。但面容瘦弱憔悴,象是一件衣服都承受不起。王文成公征讨贵州思田八寨时,带他同去。派他深入到少数民族聚居的高山大峒中,窥探动静形势。他打扮成一个乞丐,破烂寒伧,当地居民都看不出来。他把各族首领交往情况,以及山川险要、关卡道路等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后来记功之时,王文成想委他当官,边城不同意,文碱也以为他福薄,随他去。多加犒赏,他拿的很少,文成死后,就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早先,边城仗着自己的力量,带着干粮到寨上投军,人家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出的地方。回到江边,他见有人对着江面痛哭,一问,那人说:“我担任某县簿曹(掌管簿籍文书的官),带着家眷回乡,在江上碰着大盗,妻女婢妾和所有财物都完了。”边城对海上情况非常熟悉,于是对那人说:“只要找到一只小船,我替你把失去的都追回来。”那人除了找来一只小船外,自己也另驾一船,跟着边城前去。

到某一港湾,边城探知盗船所泊的地方。那盗伙在一艘大艇上,正烹羊烤猪,准备酒席,想娶他的女儿作妻房。边城在艇外呼喊不停,盗首问是谁在喊叫?随从的盗伙答应:“是乞丐要饭。”盗首说:“为什么不打发他走?”边城说话了:“我并非要饭的,是来投效。”盗首叫他上船。一看来人瘦小,其貌不扬,已觉可笑。就问:“你会武艺吗?”叫边城在艇前表演一下。盗船上有一铜钯,重一百多斤,盗首笑着说:“这家伙你能用吗?”

边城拿过来挥舞,象没用一点力似的。盗伙们齐来围观,边城手起一钯,把盗首打落水中,钯快如风,接着连杀数盗,其余的赶快逃走了。边诚把艇上门窗等物全打坏,看见县簿的妻女正相抱哭泣,赶忙叫她们登上簿吏的船。簿吏抵达江岸,哭着拜谢说:“我全部财产献上,也不足报答您的恩德。”边城连看都不看,飘然而去。王文成听说这件事,到处寻访边城,找到他一同去西征。

本篇为明人魏潜所作。魏字禹卿,号苍水。福建松溪人。万历进士。着有《易义古象通》、《方言据》、《西事珥》、《纬谭》、《陕云阁存草》等。


64、毛生

前明熹宗时,天下多故。盗贼充斥,锦帆绿林之徒,所在多有。洪州数举子入都,挟资颇重,道淮徐之间,一少年求附舟。叩其所自?自云施姓,盖亦应春官试者。为独行恐盗,故来乞附于舟。语作吴音,窥其行李衣冠,似是乌衣子弟。既入舟,取笥中佳茗,煎以江水,遍饮同袍。俊语名谈,倾一座,众皆悦之,以为良友,恐不得当也。已而江岸夕阳,乱流明灭,孤舟泊芦苇间。少年进曰:“江天暮景殊佳,某有短笛,愿为诸君一奏。”遂扶管倚篷吹之,悠扬数弄,直使鱼龙惊飞,蟾兔欲跃。

众皆击节曰:“桓伊李牟,今复生矣。”语未毕,忽一豪客跃入舟内,持一铁柄伞,奋击少年堕水死。阿曰:“忤奴不乞食村落,来此奚为?”众视其人,形容怪伟,须发林林如竖戟。皆骇极仆跌结舌,重呼曰:“贼贼!”客曰:“公等非赴试者耶?”曰:“然!”“有重资否?”曰:“有之。愿献贼,贼勿杀我。”客笑曰:“余不杀贼,贼且杀公,适吹笛号众者是也。”众皆起谢。客曰:“贼众且悍,夜将报余。畏者可暂去前三里村高翁店一宿,无患也。不畏者留,更看余杀贼。”于是去者半,留者半。

客戒留者先寝,闻呼则起视。自引酒狂饮,连飞数十觥不醉,饮罢,取铁柄伞枕之卧,购声如雷霆。众假寐俟之。夜半,忽闻客呼曰:“贼至矣!”挟伞踞船头。时月黑星繁,微辨人影,一贼持刃奔客,曰:“若杀我弟,我今取若头。”客不答,即举伞格之,贼应手而仆。刀槊环进,客从容挥伞,呼呼作风声。与芦苇瑟瑟相应,贼左右扑刺落水,余贼奔逃。客已夺得贼弓矢,连发射之,尽告毙,观者股栗,汗流浃衣裾。

客忽挟伞入舱坐,神气洒然。众酌酒劳客,复飞数十觥。掀髯谓众曰:“公等穷年咕哔,足迹不出三里外,宁知世路之嶮巇哉?”众唯唯。又曰;“国家求才待用,自维有其具则进,苟平平,宁坐床头弄稚子,无以父母之身,轻饲虎狼之口也。今第行无畏。”众罗拜曰;“向者不敢启问,今将军活我,恩厚矣,愿闻姓名,以图报效。”客悉扶之起,举伞扣舷曰:“余亦舷将军,亦无姓名,亦不望报,吾去矣!”一跃而逝。

既而春闱,一举子逢客于号舍,心讶此君能挽两石弓,复能识丁字,真异人也。趋前问无恙,客睨视若不相识,亦不答。即入号熟寝。窥其舍,铁砚斑管各一,别无长物。初不敢呼问。客直睡一昼夜不少寤,次日午晌,举子文已毕,将缮写,心德客,虑其沉睡,将不克终卷,欲以己余勇贾之,遂呼客。客大恚曰:“竖子败吾事,断送会元矣。”

举子踧踏不知所对。既而客叹曰:“毛生毛生,岂非命也。夫千金之璧,当首贡王廷。安能随行逐队,自居牛后,为渴睡汉揶输哉?今以吾文与公,可获亚名,亦不负公数千里冒险跋涉也。”索纸书之,风行海涌,三艺立成。掷于举子之前曰:“吾去矣!”即挟空卷投有司称疾而出。举子阅其文,允称杰构,书法亦矫健非常,嗟叹不已。因弃己作,书客文以进,果成进士第二名。

——明·乐宫谱

注:

明熹宗:朱由校,继光宗朱常洛即位。

锦帆:指三国吴甘宁少年行劫时,“住止常以缯锦维舟,去或割弃,以示奢也。”人称锦帆贼。

洪州:州名,治所在豫章(今南昌市)。辖境相当今江西修水、锦江流域和南昌、丰城、进贤等地。

淮徐:淮水和徐州。

春官试:礼部之试。《周礼》六官,称宗伯为春官,掌典礼。唐武则天时,一度改礼部为春官。后世即作为礼部之通称。

乌衣子弟:贵族子弟。江苏江宁(今南京市)县内有乌衣巷,晋时贵族如王谢诸家,多居此巷。

鱼龙惊飞:指水波激荡。因鱼龙潜于水中。

蟾兔欲跃:指月光移动。旧称月宫有银蟾玉兔。

击节:节为古乐器,击之以调节乐曲。左思《蜀都赋》:“巴姬弹弦,汉女击节。”后世以点击它物或拍掌来代替。并以形容对别人诗文或艺术等的赞赏。

桓伊:字叔夏,小字子野(一作野王),东晋谯国毫县(今安徽宿县西)人。喜音乐,善吹笛,称“江左第一”。

李牟:应作李谟。李肇《唐国史补》:“(李)谟吹笛,天下第一。月夜泛江,与同舟人吹,寥亮逸发。”又据《逸史》:“谟,开元中吹笛为第一部。近代无比。”

忤奴:有如逆子,骂人的话。通常忤逆并称。《新语·辨惑》:“无忤逆之言,无不合之义。”

重呼:因骇极,出字发音相重,如“贼……贼……”是。

股栗:两腿发抖。或作股战。宋玉《高唐赋》;“股战胁息。”李善注:“股战,犹股栗也。”

呫(chè彻)哔:喃喃诵读。

嶮(xiǎn险)巇(xī希):艰险崎岖。嵇康《琴赋》:“丹崖嶮巇,青壁万寻。”

能挽两石弓,复能识丁字:《新唐书·张宏靖传》:“天下无事,尔辈挽两石弓,不如识一丁字。”此处用为既能武,又能文。

会元:科举中的第一名。即在京会试后得中第一名者。

蹴(cù促)踏(jí籍):局促不安。《后汉书·东平究王苍传》:“每会见,蹴踏无所措置。”

牛后:指从属。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那能作牛后,更拟助洪基。”

揶揄:亦作“邪揄”、“挪揄”。戏弄、侮弄之意。归有光《海上纪事》诗:“淮阴市井轻韩信,举手揶揄笑未休。”


译文

前朝明熹宗年间,天下多事,盗贼遍布。水陆两道强人,随时可以碰到。江西豫章几位考生进京,行李惹人注目,路经淮水、徐州之间,有一少年请求搭船。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姓施,也是参加礼部考试的。单身上路,怕碰上贼人,所以请求上这条船。他讲话带江浙腔调,看他的行李装束,象是贵家子弟。上船后,他拿出箱子里的名茶,汲取江水煎好,一一送给大家品尝。言词文雅,满座钦佩,大家都很喜欢他,以为交了一位好友,还怕自己配不上。

不久夕阳照射江岸,乱流闪着点点波光,船儿停在芦苇间。少年说:“江天晚景极美,我有短笛,愿为诸位献丑。”于是手按笛孔,靠着船篷吹奏起来,悠悠扬扬,梅花三弄,直使水底鱼龙惊跃,月里蟾兔齐翻。大伙儿拍手叫好,说:“晋代吹笛圣手桓伊、唐朝吹笛班头李谟,又托生在今天了!”话没说完,忽然有一壮士跳进船内,拿一铁柄雨伞,把少年打死落水,口里还骂着:“混帐东西,不到村里去要饭,到这里来干什么?”

大伙儿看这人,形貌奇特壮实,须发蓬蓬倒立,都吓的东倒西歪,张口结舌,话也讲不清楚,连声说:“贼……贼……”来客说:“你们不是去应考的吗?”回答:“是!”又问:“有大量的资财吧?”回答:“有!有!愿意献给大王,只求饶命!”来客大笑,说:“我如不杀强徒,强徒就要杀你们,刚才吹笛招唤同伙的就是。”大家听说,一同起身拜谢。客人说:“强徒人多而凶狠,夜间会来寻仇,胆小的可暂时到前面三里村高翁店住一晚,包管没事。不怕的留下,看我治他们。”于是走了一半,另一半留下来。

客人告诫:留下来的先去睡觉,听到喊声就起来看。他自己举杯狂饮,一连几十杯也不醉。喝完,枕着铁柄伞躺下了。鼾声象打雷。其他的人,合眼假睡等着。半夜,忽听客人叫喊:“强徒来了!”他挟着伞蹲在船头。当时月暗星多,稍微看见人影,一个强徒举刀向客,说:“你杀我兄弟,我现在要你的脑袋!”客人没还口,举伞一挡,贼人倒了下去,这时刀槊齐来,客人从容挥伞,舞得呼呼风响,和芦苇瑟瑟之声相呼应。贼人纷纷落水,剩下的亡命逃窜。客人拾起贼人留下的弓箭,不停的发射,没一个漏网,全被射死了!

看的人两腿直打战,衣服全被汗湿透。客人挟伞回舱坐下,神色自如,大伙举酒慰劳。他又连喝几十杯。掀起胡须说:“相公们长年把着书本啃,脚步不出三里外,哪里知道世路的艰险呵!”大伙诺诺连声。他又说:“国家求才,等着排用场,自己核计一下,有本事就去,如果只是一般,宁可坐在床头抱小孩,不要以父母给你的这副身体,轻易地送到虎狼口里去。现在上路,不要紧了。”大伙儿围着下拜,说:“以前不敢动问,眼下将军救活我们,大恩大德,愿留下姓名,以便答报。”客人挨个儿扶他们起来,举伞敲着船舷说:“我也是船将军,也无姓名,也不望报答。我走了!”一纵身就不见了。

春科会试,一个考生在号房碰到那位客人,非常惊讶。原来客人不但会武艺,而且能文墨,真是奇人。考生走过去问好,客人盯他一眼,象不认识,也不答理。径去号房休息。看他住的那间房,铁砚一方,斑竹毛笔一管,再没别的东西。考生起初不敢动问,客人睡了一天一夜,还没醒来。第二天中午,考生文章已成草稿,即将誉正,心里感激客人,怕他睡过去了,不能完卷。于是鼓起勇气,过去把客人喊醒。

客人大为生气,说:“小子坏了我的事,头名当不上了。”考生局促不安,不知该怎样回答。接着,客人叹了口气,说:“毛生毛生,难道不是命吗。凡价值千金的白玉,应当首先进贡与王庭。怎能随行跟队,自甘从属,为渴睡汉戏弄呢?现在把我的文章给你,可取中第二名,也不辜负你几千里冒险跋涉。”

于是索取纸张,纵笔书写,风行海涌,三道应制时文,一挥而就。丢在考生之前,说:“我走了:”立即挟着白卷,到试官处,口称有病,一去不返。考生看了他的文章,真称得上是杰作佳构,书法也矫健不凡,嗟叹不止。于是把自己写的丢了,把客人的文章眷正交上,果然得中进士第二名。

本篇引自《旧小说》,作者生平不悉。


65、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也。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折叠环复,如锁上链,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叩其乡及姓字,皆不答。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

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尼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原者则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仇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吾意。”

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多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余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呼曰:“椎!”贼应声落马,人马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许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坠,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但见地尘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魏禧论曰:“子房得沧海君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欤?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欤?抑用之自有时欤?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清·魏禧


注:

怀庆:路、府名。治所在河内(今河南沁阳),辖境相当今河南修武、武陟以西、黄河以北地区。

觱(bì必)篥:簧管乐器。由西域龟兹(今新疆库车一带)传入,以竹为管,八孔(前七后一),管口插有芦制哨子。盛行于唐代。李贺诗有《申胡子觱篥歌》。

魏禧:字叔子,一字冰叔,号裕斋,又号勺庭,江西宁都人。明末诸生,明亡,隐居翠微峰。为清初著名散文家,著有《魏叔子集》。

陈同甫:南宋思想家、文学家。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世称龙川先生。著有《龙川文集》、《龙川词》。即陈亮,同甫是其字。


译文

大铁椎,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北平陈子灿,到河南去探看哥哥,与他同往宋将军家。宋是怀庆青华镇人,精于技击,北七省好事之徒,都去他家学艺。大家因看他很雄健,称他为“宋将军”。宋的徒弟高信之,也是怀庆人,多力会射,比子灿大七岁,是少年时的同学,所以和他同到宋家。

当时座上有一个食量很大的客人,相貌丑陋,右胁夹着个大铁锤,重四、五十斤,吃饭,行礼,都不放下。柄头有铁环相套,象锁上的链子,拉开有丈把长。他与人很少讲话,讲话的声音象是楚人。问他的籍贯和姓名,都不回答。等大家睡下,半夜里,客人说:“我走了!”说完不见踪影。子灿见窗户都关着,吃惊地问高信之。信之说:“客人初来时,头不戴帽,脚不穿袜,用蓝手巾包头,脚缠白布,大铁锤以外,什么东西也没拿,而腰里白金很多,我和将军都不敢过问。等子灿醒过来的时候,那位客人已经在炕上打鼾了!

一天,大铁锤向宋将军告辞,说:“我开始听到你的名字,以为是豪侠之士,但都不中用,我走了!”将军再三挽留,他说:“我常常夺取各路贼人的东西,不顺从的就打死他,各路头头请我当首领,我又不肯,于是恨我。久住这里,一定给你惹祸,今晚夜半,约好我在某地决斗。”宋将军高兴地说:“我骑马挽弓去助战。”客人说:“算了!贼人既有能耐,而且人多,我要保护你,则不能随心所欲。”宋将军非常自负,而且要观看客人本领,竭力要求,客人不得已,就一同出发。

快到决斗场所,送将军登上一个空堡,嘱咐他:“只管看,莫做声,怕的是贼人发现你。”当时鸡啼月落,星光照着旷野,百步之内,可以看到人。客人下马,吹响几声笳管,片刻间,贼人二十多骑,四面围拢,步行背着弓箭的随从一百多人。其中一贼提刀跃马,奔向客人说:“为什么杀死我的兄长?”话没说完,客人大喝一声:“锤!”贼人应声落马。人和马都被锤碎。贼众围拢来,客人从容挥锤,人马四面纷纷倒下,杀死三十多人。宋将军屏住气息观看,颤抖得要掉下马来。忽听客人大喊一声:“我走了!”但见尘土飞扬,黑烟滚滚,向东奔驰而去,以后就不再来了。

魏禧评论说:“张良得到大力士沧海君,锤击秦始皇于博浪沙中,大铁锤也就是同样的人吧?天生异人,必有所用。”我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奇伟之士,功名埋没不见于世的,又何其多也。难道天之降才,不当为人所用么?或者用他要有一定的时机么?子灿碰到大铁锤是清康熙壬寅(一六六二)年,看他的相貌,应当是三十岁,现在则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子灿又常见他写出卖物品的招贴,写的是一笔很好的楷书。

本篇为清初散文家魏禧所撰。魏字叔子,一字冰叔,号裕斋,又号勺庭。江西宁都人。有《魏叔子集》。本篇录自清张潮所辑之《虞初新志》


66、记盗

有穿窬之盗,有豪侠之盗,有斩关辟门、贪婪无厌、冒死不顾之盗;从未有从容坐论,杯酒欢笑,如名士之盗者。盖盗者,迫于饥寒,或为仇恶报怨,不得已而为之。盗而名士,盗亦奇矣!南城萧明彝先生,家世为显官,厚其赀,庾于田。时当收获,挈其爱妾,刈于乡之别墅。有少年三人,自屋而下,启其户,连进十数辈。曰:“萧先生睡耶?”就榻促之起,为先生着衣裳,进冠履,若执僮仆役,甚谨。曰:“先生有如君,男女之际,不可使窥外事,请键其室。”

迎先生至外厅,设坐,面南向,爇烛其下。曰:“某读先生今古文,可一一为先生诵之。最佳者,无如某篇;某篇之中,有某转某句,非巧思不能道。尝于某显曹处,私伺先生宴,连饮十五犀觥,诸公不及也。江南藩司碑记,惟先生文为绝笔。”左右有恐吓先生者,其盗魁力止之,曰:“此萧先生,不可以常态惊也。索酒肴相啖食,先生为之陈庖厨。饮酣,曰:“某等闻先生名久矣。不惜千金路费至此,可出其囊橐,以偿吾愿。”

先生曰:“昨有四百金稻谷价,惜来迟耳。今早已送之城中。此所留者,仅羹酒之需,不过二十七金,人参八两,玉带一围而已。愿持赠诸豪士。”左右疑有埋藏者,盗魁曰:“此先生真实语也,不须疑。”启其箧,如数。夜将半,先生倦,且恐。盗魁曰:“先生倦乎?吾为先坐起舞。”解长服,甲铠绣鲜,金光灿耀夺人目。拔双剑起舞于厅中。往来近先生鼻端,迹其状,如项庄鸿门,意在沛公时也。良久乃止。先生待益恭,盗益重先生。自启户论文,始终敬礼先生,卒不敢犯如此。

先生房委曲,四顾夜黑,持灯周书幌曰:“此窗棂宜向某处上下,此楼宜对某方,所惜鸠工时少经营耳。”登楼,窥先生藏书,见《名臣奏议》、《忠臣谱》二集,曰:“吾愿得此。”笔筒中旧置网巾二副,纳之袖中。字画多时贤为者,曰:“乌用此玷污书斋!”择其不佳者,毁裂之。有美人一幅,乃名笔,曰:“此不可多执者。”罗君某,写有小楷扇一柄,藏笔床侧,曰:“吾与此公有旧好,宜珍之。”亦携之去。将出门,邀先生送。

先生强留曰:“若辈皆少年豪侠,待至明日,归取四百金相遗何如?”盗魁曰:“世从无其事,余何能待?”请姓名,不答。曰:“后会有期。惜先生老,若少壮,当与之同往。”先生出走里许,见木舟二,泊溪口,尽登,摇橹而去。语作吴下音。嗟呼!盗而如是,可以常盗目之哉?吾恐盗虚声者,灭礼义,弄诗书,反不若是之深于文也。谓之曰:“名士之盗。”

——清·杨衡选

注:

穿窬(yú鱼):偷盗。《论语·阳货》:“譬请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与!”朱熹注:“穿,穿壁;窬,逾墙。”

如君:如夫人。指先生之妾。

爇(ruò若):点燃。《周礼·春官·董氏》:“凡卜,以明火爇烟。”

薄司:官名。即布政司。

窗棂(líng灵):窗格。


译文

有穿洞跳墙的强盗,有豪放侠义的强盗,有斩关劈门、贪得无厌、冒死亡命的强盗,却从来没有从容坐谈、杯酒欢笑,象名士一样的强盗。之所以当强盗,是迫于饥寒,或报冤复仇,不得已而当上了的。强盗而兼名士,这强盗也就奇了。南城萧明彝先生,世代当大官,财产厚,田地肥,正磁上收获的季节,便带着爱妾,开镰于乡中别墅。有少年三人从屋上下来,打开他的房门,连着进来十几人。说:“萧先生睡了吗?”到床边喊他起来。给先生穿衣裳,戴帽穿鞋,就象是僮仆一样,非常恭谨。说:“先生有小夫人,男女有别,不能让她看外边的事,请锁好她的寝室。”

说完,把先生接到外厅,朝南而坐,点燃蜡烛,放在座前,说:“我读先生所作今古文,可一篇篇为先生朗诵。其中最好的,莫过某篇;某篇之中,有某转某句,没有奇巧的构思是写不出来的。曾在某一大官处,私自伺候先生于筵席之间,见先生连喝十五大盏酒,其他的人都比不上。江南藩署所撰碑记,只有先生的文章可称绝笔。”左右有恐吓先生的,盗中首领加以制止,说:“这位就是萧先生,不可象对一般人那样惊吓了他。”于是要酒菜共餐,先生为他们叫厨房中照办。酒酣之时,说:“我们久仰先生大名,不惜花费千金路费来到这里,请您慷慨解囊,满足我们的心愿。”

先生说:“昨天卖掉稻谷,得四百金可惜你们来迟一步。今早已送进城里去了。这里留下的,只能供酒菜之用,不过二十七金,八两人参,和玉带一圈而已。愿拿出奉送各位壮士。”左右有疑心先生隐藏了财物的,强盗头头说:“这是先生所说的真话,不必怀疑。”打开箱子一看,果然不错。

夜已深,先生既困又怕。强盗头头说:“先生疲倦了吧?我为先生起舞!”于是脱去长衣,露出一身鲜明的铠甲,金光闪耀,照花了人的眼睛。他拔出双剑,于庭中起舞,往来接近先生的鼻头,看样子,象是项庄在鸿门宴上舞剑想乘机击杀刘邦似的,好久才收剑。先生对他很看重,盗对先生也更加恭敬。从开门入室,到谈论文章,始终敬礼先生,不敢侵犯。

先生的房屋曲折回环,四望漆黑,强盗头头拿着灯查看遮书的幔帐,说:“这窗户格子应该安在某处,这楼应当对着某方,可惜招工修建时,缺少规划。”上楼,翻看先生藏书,见到《名臣奏议》、《忠臣谱》两个集子,说:“我愿意得到它。”笔筒中放着网巾两副,拿过来收在袖子里。一些字画,多是当代名流的手笔。强盗头头说:“怎么拿这种东西来玷污书房?”选出其中的次品,一一撕毁。有美人一幅,倒是珍品,他看了看,说:“这倒不多见。”

有位姓罗的,用小楷写了一把扇子,藏在笔架旁边。他说:“我与这位先生是旧交,应当珍视。”于是也带走了。将出门,邀先生相送。先生再三挽留说:“你们都是少年豪侠,等到明天,回去把四百金拿来相送,怎么样?”强盗头头说:“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我怎么能等?”请问他的姓名,不回答,只说:“后会有期。可惜先生老了,如果少壮时,一定请先生同去。”先生送出,走了里把路,看见两只木船,停在溪口,他们都上去,摇着橹走了。说话带江浙地区口音。唉!这样的强盗,难道能以一般的强盗去看待吗?我只怕盗窃虚名,灭绝礼义,玩弄诗书的,反不如他的深于文事,因而称他们为“名士之盗。”

本篇引自清·张潮所辑之《虞初新志》。作者杨衡选,字圣藻,清初人。


67、武技三则

有武举某,力能开九石弓,一日遇卖械女,年甫及笄,貌美艺精,某与交手不能敌。然爱之甚,因重金聘焉。却扇之夕,某语女曰:“前日之不敌,盖我系硬功,尔软功也。”女曰:“其然愿再角,若胜则吾为若妾,吾胜为若妻。”乃卧而骈两足,令某开之。某竭尽生平之力,竟不能动分寸,遂跪而谢焉,以之为妻。

楚南有兄弟二人,延拳师学艺,其妹于楼上观之,暗揣步数。三年,板为之穿。一日兄与拳师角,妹倚楼窗观之,兄为拳师扑仆,妹见而一笑。拳师仰见之,询兄曰:“令妹必善此,故能笑尔失步也。请与一角为戏。”兄呼妹至,询之,技果成。乃与拳师角。合手良久,妹腾一足,中拳师要害,拳师亦以掌击之,叱令止。曰:“吾二人乃前生劫。我五日,尔七日,必亡。”盖女因暗揣而成,未经口授,故不知部位有致命处也。后果皆死。

武举某精技勇,无子,仅一女,未嫁,尽传其技。一夜有盗瞷其室,女独出与之斗,盗十余人皆披靡而遁,数日后复来。先一盗入内室,女闻又独出。盗且斗且却,历重阁至外室。群盗围而攻之。女力渐不支,呼无人应。盗扑之仆地。数人曳其手足,盗魁淫之,破其身,不盗一物而去。后鸣官,群盗就执,盗魁终未获。女自恃其勇,不唤其父,轻于出斗,致有此失。有勇无谋,惜哉!

——清·采蘅子《虫鸣漫录》

注:

笄(ji鸡):簪子。《仪礼·士昏礼》:“女子许嫁,笄而醴之,称字。”及笄,即指女子已达盘发插簪的年岁。

却扇:古代婚礼,新娘成礼时以扇遮面,交拜后去扇,称却扇。庾信《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分杯帐里,却扇床前。”

前生劫:前生劫数,冤孽。

瞷(jiàn建):窥视。

披靡:草木随风偃倒。后指军队溃败,不能立足。《三国志·魏志·张辽传》:“(孙)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

阍(hūn昏):宫门。《旧唐书·薛思复传》:“帝阍九重,涂远千里。此处泛指一般门户。


译文

有一位武秀才,能开九石重的硬弓。一天碰到个江湖卖艺的姑娘,刚刚成年,姿容美丽,武艺精强。和她交手,比不过她,但又非常爱她,便用厚礼聘她为妻室。结婚之日,他对她说:“前天的失败,因为我是硬功,你是软功。”姑娘说:“是这样吗?愿再比一次。你胜了,我给你当二房;我胜了,就作你的正室。”于是躺下来,把两脚并拢,叫武秀才分开它。武秀才用尽全身气力,居然不能动其毫分。于是跪下服输,以她作为妻子。

楚南有兄弟两人,请来拳师学艺。他俩的妹妹在楼上偷看,暗中揣摩步数。三年,楼板都被踹穿。一天,哥哥和拳师斗,妹妹靠着楼窗看,哥哥被拳师打倒,妹妹笑了起来。拳师抬头一看,问哥哥说:“你妹妹一定会武艺,所以能笑你失步,我请与她一试。”哥哥叫妹妹下来,问她,技术果然学到手了。于是她便和拳师斗。交手很久,妹妹飞起一脚,踢中拳师要害,拳师也用掌还击,叫她停止。说:“我们两人是前生劫数。我五天,你七天,都会死掉。”原因是妹妹暗里揣摩而成,没经口授,所以不知道某些是致命的部位。后来两人果然都死掉了。

武举某,精于技击,没儿子,只生一个姑娘,没出嫁,完全继示了父亲的技艺。一天夜晚,有强盗窥测他的房间,姑娘独自出来和他们斗,强盗十多人,都溃败逃走。几天以后又来。先派一个强盗进内室。姑娘听到,又独自出来,强盗边斗边退,经过几重门户,到了外房,所有的强盗起而围攻,姑娘气力逐渐支持不住,叫喊起来,没人答应。强盗们把她扑倒在地上,几个人分别拉住她的手和脚,强盗头头就把她奸淫了,破了她的身子。至于东西,一件也没偷走。后来告到官里去,强盗都被捕获,而那个头头,始终没拿到。姑娘自恃勇武,不招呼她的父亲,轻率地出来搏斗,以致有这次失败。有勇无谋,可惜呀!

以上三则,引自清采蘅子《虫鸣漫录》。作者生平不详。


68、陈文伟

陈文伟,武昌人,膂力过人。尝五更之田间,猛虎扑地而来,乃两手缚虎肩,而足蹴虎势,虎死。后应会试,场屋火,以右手抵墙头,左手持同事人履肩而出者,几千人。火势迫,乃揖后至者曰:“吾力至此矣!”遂名动天下。后为山东安丘令,流贼百余人掠库,文伟敕群吏第谨簿书,诸宝藏吾无虑也。群贼大掠库金去。良久,问左右曰:“贼去几何?”曰:“三十里矣!”敕左右一骑一弹来,驰赴之。问诸贼孰为首者?弹左耳中之,又弹右耳中之。贼大骇,伏地请死。文伟曰:“好为我送库金还。”群贼惟命。文伟以一骑尾其后,抵县,群贼请死。文伟曰:“我何有诸贼奴?”各杖三十遣之。文伟自负拓弛意,不以见功也。御史竟以纵贼论劾,免官罢归。

——清·刘献廷《广阳杂记》

注:

虎势:雄虎生殖器。

安丘:县名,在山东省中部偏东,潍坊市东南,以产“景芝酒”著称。

拓弛:即张弛,可引伸为宽严结合。蔡邕《故太尉乔公庙碑》:“公纪纲张弛,勇决不回。”《韩非子·解老》:“万物必有盛衰,万事必有弛张,国家必有文武,官治必有赏罚。”


译文

陈文伟,湖北武昌人。膂力过人。有次五更天到田间去,猛虎扑地而来,他两手搭住虎肩,用脚猛踢虎的生殖器,把老虎踢死了。后来参加武考,场屋着火,他用右手抵住墙头,左手提起同科应试的人,让他们踹着自己肩膀跳墙出去的,将近千人。火烧到他身边了,才对后来的作揖行礼说:“我的力量已经完了。”于是天下闻名。后来他当了山东安丘县县令,流贼一百多人劫掠库房,文伟命令县吏好好看守文书簿籍,其它宝藏不用担心。

于是贼徒大掠库金而去。过了好久,他才问左右的人说:“贼人跑出多远了?”回答:“三十里了!”他叫左右带过一匹马,一张弹弓,飞也似的赶去,追问贼伙,哪个是头头?于是用弹弓弹他的左耳,中了;再弹右耳,又中了。贼伙大惊,伏在地上请死。文伟说:“好好给我把库金送回去。”贼伙遵命。文伟骑马跟在后面。到县里,贼伙请死。文伟说:“我何必收这些贼徒?”每人打三十棍放走。文伟自负法有宽严兼施之意,而不以擒贼见功。而御史居然弹劾他把贼人放跑了,他被罢官回乡。

本篇引自清·刘献廷《广阳杂记》。刘字继庄,一字君贤,别号广阳子。顺天大兴(今属北京市)人。性喜游历,治地理学。力倡恢复西北水利。尤精音韵,着有《新韵谱》。


69、剑侠

某中丞巡抚上江。一日,遣使赍金三千赴京师。途宿古庙中,扃鐍甚固。晨起,已失金所在,而门钥宛然。怪之,归告中丞。中丞怒,亟责偿。官吏告曰:“偿固不辞,但事甚疑怪,请予假一月,往踪迹之,愿以妻子为质。”中丞许之。比至失金处,寻访久之,无所见。将归矣,忽街市中遇瞽叟,胸悬一牌云:“善决大疑。”漫问之,叟忽曰:“君失金多少?”曰:“三千。”叟曰:“我稍知踪迹,可觅车子乘我。君第随往,冀可得也。”如其言。初行一日,有人烟村落。次日,入深山,行不知几百里,无复村疃。至三日,逾亭午,抵一大市镇。叟曰:“至矣!君但入,当自得消息。”不得已,第从其言。

比入市,则肩摩毂击,万瓦鳞次。忽一人来讯曰:“君非此间人,奚至此?”告以故,与俱市口觅瞽叟,已失所在。乃与曲折行数街,抵大宅,如王公之居。历阶及堂,寂无人。戒令少待。顷之,传呼令入。至后堂,堂中惟设一榻,有伟男子科跣坐其上,发长及骶。童子数人,执扇拂左右侍。拜跪讫,男子讯来意。具对。男子颐指,语童子曰:“可将来!”即有少年数辈,扛金至,封识宛然,问曰:“宁欲得金乎?”吏叩头曰:“幸甚,不敢请也。”男子曰:“乍来此,且将息了却去!”即有人引至一院,扃门而去。日予三餐,皆极丰腆。

是夜,月明如昼。启后户视之,见粉壁上累累有物。审视之,皆人耳鼻也。大惊,然无隙可逸去。彷徨达晓,前人忽来传呼。复至后堂,男子科跣坐如初。谓曰:“金不可得矣,当予汝一纸书。”辄据案作书,掷之,挥出。前人复导至市口,悄恍疑梦中,急觅路归。见中丞,历述前事,叱其妄。出书呈之。中丞启缄,忽变色而入。移时,传令吏归舍,并释妻子,豁其赔偿。吏大喜过望。久之,乃知书中大略斥中丞贪纵,谓勿责吏偿金,否则,某月日夫人夜三更睡觉,发截若干寸,宁忘之乎?问之夫人,良然。始知其剑侠也,日照李洗马应荐,闻之望江龙检讨燮云。

——清·王士祯《池北偶谈》

注:

中丞:清代对巡抚的称呼。巡抚为省的行政长官。上江:指安徽。

赍(jī积):赠送。

扃(jiōng驹)鐍(jué决):门窗或箱箧上落锁之处。《庄子·肱箧》:“将为肤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滕,固扃鐍。”

质:抵押。

瞽叟:瞎老头。

村疃(tuǎn坦):村落,逾:过。

亭午:正午。

彀(gǔ古):车轮中心圆木,突出轮外。

鳞次:鱼鳞一样的排列。

科跣(xiǎn显):光头露脚。

骶(gàn干):小腿。

颐(yī爽)指:以下巴的动向指使人。

丰腆(tiǎn忝):丰厚。

豁:免除。
日照:县名,在山东省。

洗马:官名,东宫官属,职如谒者,太子出则为前导。望江:县名,在安徽省。

检讨;翰林院属官,掌修国史。


译文

某巡抚去安徽视察,一天,派人送三千两金子到京师去。路上,使者歇在一座古庙里,门窗锁的很严。早晨起来,金子却不见了,而门锁丝毫没动。他感到奇怪,回来禀告。巡抚大怒,责令赔偿。使者说:“赔偿自然躲不掉,但是这件事非常奇怪,请给假一月,前往追查,愿以妻子作为抵押。巡抚应允了他。回到丢失金子的地方,他寻访了好久,没发现什么迹象,打算回去。

忽然在市上碰到一个瞎老头,胸前挂一块牌子,上写:“善于解答大疑难问题。”就随便地问了问,老头忽然说:“先生丢了多少金子?”回答:“三千。”老头说:“我略知线索。快雇一乘车子,我们一同去,可以追回来。”于是照办。第一天,路上还有人烟村落。第二天,进了深山,不知走了几百里,就没有村落了。到第三天,过了正午,到一个大市镇。老头说:“到了!您只管进去,一定能得到消息。”

使者不得已,只好照他说的去做。刚到市里,但见人稠车密,房屋一间接一间,瓦片象鱼鳞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忽然一个人走过来问:“先生不是本地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使者告知他来的缘故,与这人一同到街口找那瞎老头,找不到了。两人又曲曲折折地走了几条街,到一座大宅院前,就象是王公大人的府第。上阶升堂,看不到人。带他来的人叫他稍等一下。

片刻间,传呼叫他进去。他到了后堂,堂中只有一张床,有一个高大汉子,光头赤脚,坐在上面,头发长到小腿。几个童儿,分列在两旁给他打扇。使者跪拜完毕,汉子问他来干什么?一一回答了。汉子下巴一动,对童儿说:“把它拿来!”立即有几个少年,扛着金子来了,封条都还在上面。汉子问:“想得这金子吗?”使者叩头说:“非常想,但不敢请求。”汉子说:“初来这里,休息好了再走。”随即有人领他到一所院子去,关上门走了。每日三餐,菜肴非常丰盛。

这天夜里,月明如昼。使者打开后门一看,粉墙上挂着很多东西。仔细一看,都是人的耳朵、鼻子。他大吃一惊,然而找不到缝隙可以逃出,感到彷徨无主,直到天亮。先前那人忽来传呼。他又到后堂,汉子光头赤脚,还是和以前那样坐着,对他讲:“金子不能得到了。我给你一封信。”于是案写信,丢在地上,手一挥,叫他出去。那人又领他到街H,他迷迷糊糊的,象是在梦里,赶忙找路回去。

见到巡抚,使者一一讲述经过,巡抚呵斥,说是假的。他取出书信呈上,巡抚拆开一看,忽然脸上变色,进去了。等一会儿,传令叫使者回去,并且放还他的妻子,免予赔偿。使者大喜,隔了好久,才知道信的大略——申斥巡抚贪婪纵欲,叫他不要责这使者赔偿,否则某月某日,他的夫人半夜三更睡觉时,头发斩断了好几寸,难道忘了吗?巡抚问他的夫人,果然有这回事。才知道是遇到了剑侠。这故事是山东日照县李洗马应荐,听到安徽望江县龙检讨燮亲口讲的。

本篇及下篇,均引自清·王士模《池北偶谈》。该书共二十六卷。所记多明清两代典章制度及士大夫言行,以及神奇怪异之事。其中《谈艺》九卷,主“神韵说”,对当时影响较大。王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除本书外,有《带经堂集》、《渔洋山人精华录》及《居易录》等。


70、女侠

新城令崔懋,以康熙戊辰往济南,至章丘西之新店,遇一妇人,可三十余,高髻如宫装,髻上加毡笠,锦衣弓鞋,结束为急装。腰剑,骑黑卫,极神骏。妇人神采四射,其行甚驶。试问何人?停骖漫应曰:“不知何许人。”“将往何处?”又漫应曰:“去处去!”项刻东逝,疾若飞隼。崔云:“惜赴郡匆匆,未暇蹑其踪迹,疑剑侠也。”

从侄鹤因述莱阳王生言:顺治初,其县役某,解官银数千两赴济南,以木夹函之。晚,将宿逆旅。主人辞焉。且言镇西北里许,有尼庵。凡有行橐者,皆往投宿。因导之往。方入旅店时,门外有男子着红峭头,状貌甚狞。至尼庵,入门,有廨三间,东向,床榻备设。北为观音大士殿,殿侧有小门,扃焉。叩门久之,有老妪出应。告以故,妪云:“但宿西廨无妨。”久之,持朱封鐍山门而入,役相戒勿寝。明灯烛,手弓刀以待曙。

至三更,大风骤作,山门砉然而辟。方愕然相顾,倏闻呼门声甚厉。众急持械,谋拒之,廨门已启,视之,即红峭头人也。徒手握束香掷地,众皆仆。比天晓,始苏,银已亡矣!急往市,询逆旅主人。主人曰:“此人时游市上,无敢谁何者。唯投尼庵客,辄无恙。今当往愬耳!然尼异人,须吾自往求之。”至则妪出问故,曰:“非为夜失官银事耶?”曰:“然!”入白:顷之尼出。妪挟蒲团敷坐。逆旅主人跪白前事。

尼笑曰:“此奴敢来此弄狡绘,罪合死。吾当为一决。”顾妪入,牵一黑卫出,取剑臂之。跨卫向南山径去,其行如飞,倏忽不见。市人集观者数百人。移时,尼徒步手人头,驱卫返。驴背负木夹,函数千金,殊无所苦。入门呼役曰:“来!视汝木夹官封如故乎?验之,良是。掷人头地上,曰:“视此贼不错杀却否?”众聚观,果红峭头人也。众罗拜谢去。比东归,再往访之,庵已鐍闭,空无人矣!尼高髻盛装,衣锦绮,行缠罗袜,年十八九,好女子也。市人云:“尼三四年前,挟妪俱来,不知何许人。常有恶少夜入其室,腰斩掷于垣外,自是无敢犯者。”

——清·王士旗《池北偶谈》


注:

新城:今山东桓台县。

康熙戊辰:康熙(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年号)二十七年(一六八八)。

济南:山东省会。章丘:山东县名。毡笠:大沿毡帽。

从侄:堂侄。

莱阳:山东县名。

顺治: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年号(一六四四—一六六一)。
行橐(tuó托):行囊。《诗·大雅·公刘》:“乃裹槟粮,于橐于囊。”

廨(xiè械):公署,旧时官吏办公处所。《新唐书·柳批传》:“出为岭南节度副使,廨中橘熟,既食,乃纳直于官。”此处则泛指房间。

扃(jiōng垌):门闩。

砉(huā化)然:哗的一声。


译文

山东新城县县令崔懋,于清圣祖康熙戊辰年间去济南,到章丘县西的新店,碰到一个妇人,三十多岁,发髻高挽象宫廷式样,髻上戴毡笠,绣衣弓鞋,是急于出行的装束。她腰间佩剑,骑一黑驴,极为神骏。她神采四射,走的很快。问她是什么人,停驴随便答应了声:“不知是什么人。”“将到哪里去?”又随便答应了声:“该去的地方去。”转眼向东消失,快得象飞鸟。崔说:“可惜急于到任,没时间跟踪,可能是剑侠吧!”

堂侄鹅因叙述莱阳一个姓王的所讲的故事:清世祖顺治初年,有位县役,押送官银几千两去济南,用木箱封好。晚上,将住旅店,店主人推辞,告诉他:镇子西北一里多路,有个尼姑庵,凡有行旅物件的,都去投宿。因而引着他去。当他刚进旅店时,门前有一男子,用红巾包头,相貌狞恶。到尼庵,进门,有房三间,朝东,安放着床榻。北边是观音大士殿,殿旁有小门,闩着。敲门敲了好一阵,有个老婆婆出来答应。此人告诉她来的缘故,老婆婆说:“就睡在西房吧,不碍事的。”好久,拿着大红封条,把山门锁好进来。差役不敢睡觉,点亮灯烛,握刀张弓地等候天亮。

三更时候,大风忽起,山门哗的一声开了。人们正惊惧相看,忽听叫门声很大,大家拿好兵器等待,而房门已开,看过去,来人正是红巾包头的那个人。他空手拿一把香丢在地上,大家就都仆倒在地。等到天亮醒来,银子已失落了。县役赶忙到市上去问店主。店主说:“这人经常在市上游走,没人敢问过,只有投宿尼庵的人,可保无事。现在就应当去说明情况。那尼姑是位奇人,我代你去请求她。”到了尼庵,老婆婆出来问:“不是为夜里丢失官银的事吗?”回答:“是的。”老婆婆进去禀明。

片刻,尼姑出来。老婆婆拿个蒲团出来让她坐下。店主跪在面前,陈诉一切。尼姑说:“这奴才敢到这里来使手段,真该死罪。我应当把他处决!”叫老婆婆进去,牵出一头黑驴,拿了剑挂在臂上,骑驴向南山走去。她行走如飞,转眼不见。市中人围上来看的有几百。过些时,尼姑徒步手提人头,赶着驴子回来。驴背驮着木箱,装着几千金子,一点儿不感到累。进门,招呼县役说:“来!看看你的木箱,贴的官家封条是不是原样?”县役加以检验,一点不错。

尼姑把人头丢在地上,说:“着看这个贼徒是不是杀错了?”众人合拢来看,果然是头包红巾的那人。大家围上去拜谢,然后各自走散。东归后,县役再去访问,庵已锁闭,空荡无人了。尼姑高髻华服,身上穿着锦绣,脚上缠着罗袜,十八九岁,是位好姑娘。街上的人说:“三、四年前,尼姑与老婆婆一同来这里,不知是什么人。常有恶少年夜里跑进她房里去,都被腰斩,丢在墙外,从那以后,再没有敢去侵犯她的人了。”


71、恶饯

枝江卢生,有族兄任狄州道司马,往依之,而两月前已擢镇西太守。囊无资斧,流寓沙尼驿。幸幼习武事,权教拳棒为活。驿前枣树两株,围可合抱,时当果熟,打枣者日以百计。卢笑曰:“装钩削梃,毋乃太纡。吾为若辈计之。”祖衣趋左首树下,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树上枣簌簌堕地。众奇之。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祖衣趋右首树下,以两手对抱,而枝叶殊不少动。卢哂之。髯者曰:“汝所习者,外功也。仆习内功,此树一经着手,转眼憔死矣!”

卢疑其妄。亡何,叶黄枝脱,纷纷带枣而堕,而树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卢大骇。髯者曰:“孺子亦属可教。”询其家世,并问婚未?卢曰:“予贫薄,终岁强半依人,未遑授室。”髯者曰:“仆有拙女,与足下颇称良匹,未识足下肯俯纳否?”卢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髯者喜,挈之同归,装女出见。于是夕,即成嘉礼。

明日,谒其内党。有老妪跛而杖者,为女之祖母;蛮衿秃袖,颀而长者,为女之嫡母;短衣窄袴,足巨如箩者,为女之生母;野花堆鬓,而粉黛不施者,则女之寡姊也。卢以女德性柔婉,亦颇安之。居半载,见髯者行踪诡秘,绝非善类。乘其出游未返,私谓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杀人夺货,终至灭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将何以处我?”女曰:“行止随君,妾何敢决?”卢曰:“为今之计,惟有上禀高堂,与卿同归乡里,庶无贻后日之悔。”女曰:“君姑言之。”

卢以己意禀诸老妪。老妪沉吟久之,曰:“岳翁未归,理宜静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当即祖饯。”卢喜,述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与君处不同。所谓祖饯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门,各持器械以守,能处处夺门而出,方许脱身归里;否则,刀剑下无骨肉情也。”卢大窘。女曰:“妾筹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敌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撑;生母力敌万夫,而妾实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支铁拐,如泰山压顶,稍一疏虞,头颅糜烂矣!妾当尽心保护,但未卜天命何如耳。”相对皇皇,竟夕不寐。

晨起束装,暗藏兵器而出。才离闺闼,姊氏持斧直前曰:“妹丈行矣。请吃此银刀脍去!”女曰:“姊休恶作剧,记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拥背;今日之事,幸为妹子稍留薄面。”姊叱曰:“痴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强颜作说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间锤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气喘,掷斧而遁。至外堂,嫡母迎而笑曰:“娇客远行,无以奉赠,一枝竹节鞭,权当压装。”女跪请曰:“母向以姊氏丧夫,终年悲悼;儿虽异母,亦当为儿筹之。”

嫡母怒曰:“妖婢多言,先当及汝!”举鞭一掣,而女手中锤起矣。格斗移时,嫡母弃鞭骂曰:“刻毒儿,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遥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泪出见,曳卢偕跪。生母曰:“儿太忍心,竟欲抛娘去耶?”两语后,哽不成声。卢拉女欲行,女牵衣大泣。

生母曰:“妇人从夫为正,吾不留汝。然饯行旧例,不可废也。”就架上取绿沉枪,枪上挑金钱数枚,明珠一挂,故刺入女怀。女随手接取,表然解脱,盖银样蜡枪头耳。佯呼曰:“儿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会其意,曳卢急走。将及门,铁拐一支,当头飞下。女极平生技俩,取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而奔。女长跪请罪。老妪掷拐叹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随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态也。”

女随卢归里,鬻其金珠,小作负贩,颇能自给。后髯者事败见执,一家尽斩于市。惟女之生母,子身远遁,祝发于药草尼庵,年八十而终。有遗书寄女,女偕卢迹至尼庵,见床头横禅杖一支,犹是当年枪杆也。女与卢皆大哭,瘗其柩于东山之阳,庐墓三年,然后同返。铎曰:“天之所福,慈孝为先。女知爱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爱女,故不作断颈之凫。独是溺于女者,何以不从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为盗也。’嗟乎!世之不为盗者多矣,而盗且然乎?”

——清·沈起凤《谐铎》

注:

枝江:县名,在湖北省。

狄州道:即狄道。汉置为陇西郡治。清改狄州道,属甘肃兰州府。

镇西:府名,治所在今云南盈江县东北。辖境相当云南大盈江(一作太平江)上游地区。

资斧:亦作“齐斧”。本义为利斧。《易·旅》:“旅于处,得其资斧。”后程颐解作资财、器用。见其《易传》四。后世因称旅费,盘缠为资斧。《聊斋志异·竹青》:“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

颀(qí其):身长。《诗·卫风·硕人》:“硕人其颀。”

祖饯:古代出行时,先祭路神,叫“祖”。后因称设宴送行为祖饯。《宋史·胡瑗传》:“以太常博士致仕,归老于家,诸生与朝士,祖饯东门外。”

脍:切细的鱼肉。《论语·乡党》:“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绿沉枪:深绿色的枪。杜甫《重过何氏》诗:“雨抛金锁甲,苔卧绿沉枪。”《唐音癸签》:“杜甫诗‘苔卧绿沉枪’,薛注以绿沉为精铁。按《续齐谐记》:‘王敬伯夜见一女,命婢提酒,提一绿沉漆合。’又王羲之《笔经》:‘有人以绿沉漆竹管见遗,亦可爱玩,’是绿沉如今以漆调雌黄之类。若调绿漆之,其色深沉,故谓之绿沉,非精铁也。”

跋扈:专横暴戾。《后汉书·梁冀传》:“帝少而聪慧,知冀骄横,尝朝群臣,目冀曰:‘此跋扈将军也。”

鬻(yù育):卖。《汉书·食货志上》:“通财鬻货曰商。”

瘗(yì意):埋葬。王守仁《瘗旅文》:“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备锸往瘗之。”


译文

湖北枝江县卢生,有族兄担任甘肃狄州道司马的官职,去依附于他。而两月前,族兄已被提升为云南镇西府的太守。卢生身边没有路费,流落寄住在沙尼驿,幸而从小练习武艺,暂且教授拳棒谋生。驿前有两棵枣树,粗达一围。当时枣子熟了,打枣的人,每天上百。卢笑了笑说:“装铁钩,削木棍,未免太笨拙了。我给你们想个主意。”于是敞开衣襟跑到左边树下,抱着摇了一下,那树软得象蓬草一样,树上枣子,簌簌地落下地来。大家都感到惊奇。

旁边有一个胡子老人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他也敞开衣襟跑到右边树下,两手对抱,而树上枝叶,一动不动。卢生抿嘴一笑。胡子老人说:“你练的是外功,我练的是内功。这树一经沾我的手,转眼就要枯死了!”卢怀疑是假话。一会儿,只见叶黄枝落,枣子随着纷纷下坠,而树身僵立,就象千年枯木。卢大惊。胡子老人说:“小子还可以教诲。”就询问卢的家世,并问结婚没有?卢说:“我很穷,整年大半投靠别人,没来得及讨老婆。”

胡子老人说;“在下有个傻姑娘,与你倒很般配,不知你肯下纳么?”卢说:“一身象萍梗样的飘流,得到老人家的羽翼覆盖,哪有不愿之理?”胡子老人高兴了,带他一同回家。把姑娘打扮一番,让两人相见。这天晚上,就行婚礼。明天,拜见内室各亲长。一个跛脚扶着拐杖的老婆婆,是姑娘的祖母;土襟秃袖,身材高挑的,是姑娘的大母;短衣窄裤,脚大如箩的,是姑娘的生母;野花堆满鬓角,而面不施脂粉的,是姑娘的守寡姐姐。卢以妻子德性柔顺和婉,也相处得不错。

住了半年,卢生看到胡子老人行踪诡秘,定非善良之辈,乘他出游没回,私下里对女人说:“你家所作所为,我已知道得很清楚。但杀人夺财,结果会招来灭亡,一旦火起,玉石俱焚。你将如何对待我?”女人说:“去留都听您的,我怎敢作出决定。”卢说:“为今之计,只有禀告长辈,带你一同回我家乡,才不会留下日后的祸患。”女人说:“您暂且去试一试。”卢就把自己的打算禀告老婆婆,老婆婆想了好久,说:“你岳父没回,在理应当安心等候,但你既决定离开,明日就设宴送行。”

卢听了很高兴,回来告诉妻子。妻子皱着眉头说:“我家规矩,和您那里不同,所谓设宴送行,就是由内房到外室、到厅堂、到大门,各拿器械守住,如果处处都打得过,才许脱身回乡;否则,刀剑之下,是不讲什么骨肉情的。”卢听完很发愁。女说:“我谋划已妥。姐姐短小精悍,然而不是我的对手;大母近来臂膀有病,我也可以勉力应付;生母力敌万人,而我是她亲生,不至于逼人太过;只有祖母一支铁拐,如同泰山压顶,稍一疏忽,脑袋就会粉碎。我当尽心保护你,但不知天命究竟怎样?”两人相对惶恐,整夜睡不着觉。

清晨起来,他俩装束完毕,暗藏兵器出去。刚刚离开寝室,姐姐手提双斧,对面走来,说:“妹夫要走吗?请吃这银刀肉末!”妹妹说:“姐姐莫要恶作剧。记得姐夫去世以后,寒夜孤枕,我为姐姐暖背三年;今日之事,请为妹子稍留情面。”姐姐喝了声说:“痴丫头,背叛父亲外逃,还敢厚脸来作说客吗?”用斧直劈过来,妹出腰间锤挡住,交手三合,姐姐汗流气喘,丢下斧头逃走了。他俩到了外堂,大母迎上来,笑着说:“贵人远走,无物奉送,一条竹节鞭,暂当压装薄礼。”

女的跪了下去请安说:“妈妈过去以姐姐死了丈夫,长年悲痛,儿虽不是亲生,也应当为儿着想。”大母大怒,说:“妖婢多嘴,先照顾你这个!”举鞭一击,而女手中锤急起相迎,格斗多时,大母丢鞭大骂:“好刻毒的东西,欺娘路臂有病,用出了沙家流星锤法,步步紧逼。”喊了声“滚吧!”远看中堂,生身母亲流着泪等在那里。姑娘也含泪出见,拉卢一同跪下,生母说:“儿太忍心,要把娘丢掉走吗?”刚说两句,哽咽不成声。卢拉女想走,女牵住她生母的衣大哭。

生母说:“妇道人家跟随丈夫是正理,我不留你。但是饯行老规矩,不能不要。”就兵器架上,抄起一杆绿沉枪,枪上挑着几枚金钱,和一挂明珠,故意刺进女儿的怀中。女随手接住,哗的一声,脱了下来,原来是个涂上银漆的蜡检头。生母假意喊一声:“小子们太专横无礼,居然被他们遥出了夫人城。”女儿领会了妈妈的心思,曳着卢赶快走。将近大门,一支铁拐,当头打下。女使出平生本领,用双锤急架,卢从拐下冲出,夺门逃走。女跪在地下请罪。老婆婆丢掉铁拐,叹了一口气说:“女生外向,果然是这样。赶快追你丈夫去,莫在这里假模假样的。”

女随卢还乡,卖掉带去的金钱明珠,当一个小商贩,也能自给自足。后来胡子老人事败被捕,全家都被斩于市上,只有姑娘的生母,只身远逃,削发于药草尼庵,当了尼姑,活到八十岁才死,死后有遗书寄给她女儿。女同卢找到尼庵,看见床头横放着一根禅杖,还是她当年所用的枪杆。女儿和卢都大哭,把她的棺材埋在东山向阳的地方,守墓三年,然后一同回家。

铎说:“上天之所以降福,是以慈孝为先。女儿爱娘,因之没变成覆巢之下的蛋;娘爱女儿,因之没沦为断颈的鸟;唯独溺爱女儿的,何以不听女婿的劝告?哀痛母亲的,何以不连同她的父亲?君子说:‘这就是之所以称为强盗呵。’哎呀!世上之不当强盗的多得很,而强盗就是这样的么?”

本篇引自清·沈起凤《谐铎》。沈字桐威,江苏苏州人。以小说和戏曲知名。除本书外,有《沈氏四种》。


72、辽东客

先大父宦沈阳时,遇一僧。状貌奇伟,谈吐有英气,不类缁流。而自额以上,肌削皮落,嗒焉若丧其骨。怪而问之,僧亦不讳。盖当国初海内甫定,宵小之徒,聚于萑苻者,尚余什一,僧固其间之巨魁也。聚党十数,某执牛耳,某次之,僧又次之,下此者,咸听指挥。伏于辽东道上行劫者屡矣。

一日,有贩珠者,结伴十余,来自海上,所携皆值千缗。暮投旅舍,屋数楹,寥落无他物。惟一敝困置屋隅,则故盛米者也。客视之,俱不介意。众中一人,貌耸而神清,负一剑,斯须不释,俯而窥此困,微哂曰:“噫!鼠子之死期至矣。”众未及询,以为若斯之偶有所见耳!将寝,此客忽言曰:“今夕当有胠箧者,诸君不可以不备。”众愕然。始诘其故,客乃剪烛启扉,移去其困,屋隅有巨穴,窥之深黑,其中洞然。并欹其困而验之,俨一无当之卮,实则盗所从入之径也。众皆震惊,谋欲徙居。

客曰:“徙果能免乎?慎忽恐,有某在此,必不使君辈丧其宝。”因命众枕赀而卧,即震响亦勿张皇。乃己掇矮几,坐穴侧,帷灯伏剑,屏息而伺之。众亦股栗不能眠,假寐以待。睹其剑,光芒射一室。凛不可以相近,诚利器也。乃传舍主人,果与僧等剧盗为表里奸,见客即驰往报,群寇毕集,将俟其寝而袭取之。客舍之后,地势卑下,兼有坑坎深丈余,匿空旁出,叠土为阶,以上通其隧,盖皆盗所预构者。于是尽入堑中,然后议进。

其贼首以为无患,毅然先登,约钻至穴口,有声如裂帛,其人早坠于隧外。抚之,腥血污掌,已失其元。举大骇,低噪:“有风!”人心惶惑,而盗之旧规,长者亡,次者必继,某居其次,义不容辞,逡巡而复登,未几又陨,则头颅亦弃于室内,盗者大哗,继之以入者,非僧谁属?僧于此时,神气沮丧,欲不入而不能,欲入,而又甚恐前车既覆,后车仍往,其心惴惴无已。始奋然入隧,趑趄良久,仿佛有光,既达穴口,不敢躁进,窥探仓皇,旋觉寒气侵肌,毛发仍竖,战战然欲返,而又虑为人嗤笑,姑以首为尝试,甫露其顶,未及眉睫,恍若有物如冷雪,遽沃其脑,早已冥然无所知而身坠矣。群盗烛之,囟门以前,天庭以后,削去者三寸,而人尚微余残喘。后无继者,从贼大溃。仅舁二尸及僧去。

僧至翌午始姓,敷以药,半载乃痊。因忾然曰:“草木余生,不可再作孽矣!”亟散其众,出家于某寺中。后数年,邂逅遇传舍主人,诘以客之所为,始得其梗概。且言:“某某之首,次日客行,亦不知其所在。室中亦并无血渍。唯目予而笑曰:‘夕来多感玉成,异时当有以报。’言讫径去。予以悬悬者数月,今幸无恙,再不敢与僧为缘矣!”僧闻主人言,亦为之生叹。嗟乎!客其剑仙之流,隐迹于负贩者严?僧遇先大父时,既已六旬,此其壮年事也。比及先大父秩满回都,东道之民,竟有夜不闭户者,而行人之无虞,又何待问哉!

——清·浩歌子《萤窗异草》


注:

大父:祖父。《韩非子·五蠹》:“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

缁流:僧众。中国僧徒多穿黑衣,缁为黑色。卢纶《秋夜同畅当宿藏公院》诗:“将祈竟何得,灭踪在缁流。”

嗒(tà榻):空虚。此处指陷落。《庄子·齐物论》:“荅(即嗒)焉似丧其偶。”

萑(huán环)苻:泽名。《左传·昭公二十年》:“郑国多盗,取人于蕉苻之泽。”以后称盗贼出没之处为萑苻。

胠(qū区)箧:撬开箱箧,指偷窃。《庄子·法箧》:“将为肤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

卮(zhī支):古代盛酒器。《史记·项羽本纪》:“赐之卮酒。”

传舍:客栈。《汉书·郦食其传》:“沛公至高阳传舍。”颜师古注:“传舍者,人所止息,前人已去,后人复来,转将传也。”

趑(zī资)趄(jū拘):欲进又退,犹豫不敢前。张载《剑阁铭》:“一人荷戟,万夫趑趄。”

忾(xī戏):叹息。《诗,曹风·下泉》:“忾我寤叹,念彼周京。”


译文

先祖父在沈阳作官时,碰到一个和尚,状貌雄伟奇特,言谈间有一股英锐之气,不象是方外人,额头以上,肉去皮脱,凹下去仿佛没有顶盖骨。祖父感到奇怪,就问他。和尚也不隐瞒。当初天下刚刚平定,不法之徒,集聚在盗贼之中的,还剩有十分之一。和尚则是其中的着名头头。他们结党十多人,某某是大哥,某某其次,和尚第三,以下的,都听他们指挥。隐伏在辽东路上,作案已经不少了。

一天,有贩珠宝的,结伴十多人,来自海上,所携带的,值千贯以上。晚间在客店投宿。有几间房,空空无物,只有一个旧围子放在屋角,原来是装米的。客人看了,都不在意。其中有一人,貌清瘦而神清,背上一把剑,一刻也不肯放下,低下头看看这围国,微微一笑,说:“咳!耗子们的死期到了!”众人没加询问,以为他象是偶尔看到了什么。将睡,这客人开口了:“今晚会有窃贼,各位不可不防备。”

大家惊了,才问其中缘故。客人剪烛开门,移走囤围,屋角露出一大洞,深黑空洞,靠在囤上探了一下,就象一盏没底的酒盅,实际上是盗众出入的通路。众人都害怕起来,打算搬家。客人说:“搬家就能躲过么?不要害怕,有我在,一定不叫你们失掉珠宝。”于是叫大家睡在各人的财物之上,听到响动,不要惊慌。他自己则拿过一只矮凳子,坐在洞口旁,遮好灯,藏好剑,不声不响地准备着。

大家也战栗着睡不着觉,只好养神静候,再看那人的剑,光芒照射全屋,凛然不可相近,真是一件好兵刃。而客店主人,果然与和尚这些大盗,表里为奸,看见客人歇店,赶忙通风报信。于是,大批的盗伙都来了,专等众人睡着就来袭取,客店后边,地势低下,并有陷坑一丈多深,隐盖在旁边地里,筑土为阶,上边就通着房里的隧道,都是盗伙们预行构筑的,这时他们全进入地堑里,商量着如何进袭。

盗伙的头头以为没什么危险,毅然决然的先上,当他钻到洞口,有声音象撕布一样,他被抛落在隧道外边。摸上去,腥血污手,已经丢了脑袋。跟在后边的人大惊,低声喊:“有风!”搞得人心惶惶、但盗伙中的老规矩,第一个死掉了,第二个一定跟上去。某某排在第二,迟疑之下,又上,不久也死了,脑袋落在室内。盗伙大声惊叫。跟着上去的,不是和尚,又是哪个呢?

和尚这时神气灰败,想不进,不许可;想进去,又怕前面的车子翻了,后面的车子还要翻,一颗心情惴不安,但还是奋然走进隧道,徘徊了好久,仿佛看到光亮,到了洞口,不敢冒进,正在慌慌张张地偷看,立刻感到冷风袭体,吓得他毛发都竖了起来,战战兢兢地想回去,又怕别人耻笑,不得已暂且伸头一试。刚露头顶,不到眉眼,恍然有东西象冰雪一样浇他的脑袋,早已木然无知,身子倒下去了。盗伙举烛一照,见他囟门之前,天庭以后,被削走了三寸,人还有一丝残气。这样,后来就没人再上去了。

随从的贼众们纷纷溃散,只抬走两具尸体与和尚。第二天中午和尚才醒过来,敷上药,半年才好。他叹了口气说:“草木余生,不可再造孽了!”赶忙叫大家散伙。自己投到庙里出家。几年后,路上碰到客店主人,问及那位客人,才知道这事的究竟。店主谈到某某的脑袋时说:“第二天,客人辞去,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房里也没有血渍。他只朝我看了看,笑着说:‘夜来多蒙成全,他日一定报答。’说完,径直走了。我几个月都安不下心,目前幸而无事,再不敢与和尚打交道了。”和尚听了这番话,为之叹息。

哎呀!客人莫非是剑仙一辈,隐身于行商之中么?和尚遇见先祖父时,已经六十岁了,这是他壮年时的事。等到先祖父任满回京,东路的百姓,竟有夜间不关门睡觉的。途中旅客,平安无事,那就不在话下了。

本书引自清·浩歌子《萤窗异草》。作者为满族人,又号长白浩歌子,生平不详。


73、天下状元

通州王姓擅武艺,号天下状元。至我邑屡试其能。曾耸身空际,两指捻梁而行,来往数次。又只手附壁,身即宕起,良久不坠。又首触行柱,四壁摇动,檐瓦都作倾坼声。又使人履掌上,托之起,可使过颗。又屈膝向地,砖碎若粉。又取瓦十片,齐置桌间,倏然一击,中如刀切,面与底二瓦无恙。又巨指季指捻钱五六十文,令四人持绳相拽,身站槛次不动,少顷指忽松,四人齐跌,此类颇多。故好勇斗狠者,群奉为师。居二年,染疟疾,死虞氏宅。

——清·诸联《明斋小识》

注:

通州:旧市名,在北京市东部。
颡(sǎng嗓):额。《易·说卦》:“其于人也,为寡发,为广颡。”


译文

通州有一个姓王的,会武艺,号称“天下状元”,到我县几次显示他的本领。曾经耸身悬空,两个指头拈住屋梁,来来往往,走了好几次。又用一只手贴墙,身子就能荡起来,很久都不掉下。又头碰厅柱,四壁动摇,檐瓦都被震响。又叫人站在他手掌上,托起来可过额头。又下跪以膝碰地,砖被粉碎。又拿十片瓦,叠齐摆在桌上,忽然一击,就象是用刀切断,而一面一底的两片瓦,却完好无损。又用大指小指捻住钱币五、六十枚,叫四个人拉着绳子穿过钱眼用力拽,他身子站在栏槛边一动也不动,等会儿手指忽然一松,四人一齐跌倒,这类事情很多。所以恃强赌狠的人,大家拜他为师。他在此地住了两年,得了疟疾,死在姓虞的家里。

本篇及以下两篇,均引自清·诸联《明斋小识》,该书共十二卷。诸字晦香,浙江青浦人。


74、苏州盗

姑苏阊门外,来盗三,出入无踪。后见其蹲伏屋脊,因鸣金聚众。三盗齐走:一以腹贴瓦,如蛇之游,迅速无比;一以手代足,倒身而行,亦等猿捷;一则耸身跳跃,檐瓦无声。时观者若鲫,枪棍毕举,得拿其跳跃者。何兰哇(翼丰)睹捕获,归述云云。

——清·诸联《明斋小识》

注:

姑苏:苏州。在江苏省。


译文

苏州阊门外,来了三个强盗,来去无踪。后来看见他们蹲伏在屋脊上,于是鸣锣聚众。三个强盗赶忙逃跑:一个用肚皮贴着瓦片,象蛇一样游走,快速无比;一个用手当脚,倒竖蜻蜓,也象猴子一样的迅疾;一个则耸身跃进,落瓦无声。当时观看的人,象过江的鲫鱼那样多。一时枪棍齐举,把那个跳跃前进的捉住了。何兰哇参观了这次捕获,是他回来讲的。


75、好冷风

国初桐城姚端恪公,为司寇时,有山西某,以谋杀案将定罪,某以十万金赂公弟文燕求宽。文燕允之。而惮公方正,不敢向公言,希冀得宽,将私取之。一夕者,公于灯下判案,忽梁上男子,持匕首下。公问:汝刺客耶?来何为!”曰:“为山西某来。”公曰:“某法不当宽。如欲宽某,则国法大坏,我无颜立于朝矣!不如死。”指其颈曰:“取!”客曰:“公不可,何为公弟受金?”曰:“我不知。”曰:“某亦料公之不知也。”腾身而出。但闻屋瓦上如风扫叶之声。时文燕方出京,赴知州任。公急遣人告之。到德州已丧首于车中矣!据家人云:“主人在店早饭毕,上车行数里,忽大呼‘好冷风’。我辈急送棉衣往,视头不见,但血淋漓而已。”端恪公题刑部白云亭云:“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清·袁枚《新齐谐》


注:

桐城:县名,在安徽省。

司寇:官名,掌管刑狱、纠察等事。

知州:宋代派朝臣为州一级的地方行政长官。称“权知某军州事”。阴清以知州为州的行政长官。直隶州的知州,地位稍低于知府;散州的知州,其地位与知县同。

德州:在山东省西北部。


译文

清初,桐城姚端恪老先生当司法长官时,有山西人某某,以谋杀人命案即将定罪。某某以十万金贿赂老先生的弟弟文燕,请求宽恕。文燕答应了,但怕老先生刚正,不敢和他讲,只是希望得到从宽处理,于是私自接受下来。一天晚上,老先生在灯下判案,忽然梁上有一男子,手拿匕首跳下来。老先生问:“你是刺客吗?来干什么?”答道:“为山西某某而来。”

老先生说:“山西某某,按法不能宽恕,如果宽恕了,则国法大坏,我就无脸面再在朝中立足,那还不如死掉的好。”说完,指着自己的颈子说:“拿去吧!”来客说:“先生不答应,为什么先生的弟弟接受了金钱?”老先生说:“我不知道。”客人说:“我也预料先生不知道。”说罢耸身出门,只听屋瓦之上,一片风扫落叶的声音。

当时文燕刚出京,去接任知州的官职。老先生赶忙派人去通知,文燕走到德州,已经在车子里被人取走了脑袋。据家人说:“主人在店中吃完早饭上车,走了几里,忽然大喊:‘好冷风!’我们赶忙送棉衣去,一看头没有了,鲜血流满全身。”端恪老先生题刑部大堂白云亭:“常觉胸中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本篇及下篇,引自清。袁枚《新齐谐》。该书一名《子语》,为着名笔记小说集。袁表字子才,号简斋、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曾任江宁(今南京市)等地知县。辞官后,即于江宁小仓山筑园侨居,号随园。于诗创“性灵说”。长于书信,有《小仓山房集》及《随园诗话》。


76、三姑娘

钱侍御琦巡视南城,有梁守备年老,能超距腾空,所擒获大盗以百计。公奇之,问以平素擒贼立功事状。梁跪言曰:擒盗未足奇也。某至今心悸且叹绝者,擒妓女三姑娘耳。请为公言之——雍正三年某月日,九门提督某,召我入,面谕曰:“汝知金鱼胡同,有妓三姑娘,势力绝大乎?”曰:“知。”“汝能擒以来乎?”曰:“能。”“需役若干?”曰:“三十。”提督与如数。曰:“不擒来,抬棺见我。”

三姑娘者,深堂广厦不易篡取者也。梁命三十人环门外伏,己缘墙而上,时已暮。秋暑小凉,高篷荫屋。梁伏篷上伺之。漏初下,见二女鬟从屋西持朱灯,引一少年入,跪东窗低语曰:“郎君至矣!”少年中堂坐良久,上茶者三四女鬟持珠灯拥丽人出,交拜妮语,肤色目光,如明珠射人,不可逼视。少顷,两席横陈,六女鬟行酒,奇服炫装,纷趋左右,三爵后,绕梁之音,与笙箫间作。女目少年曰:“郎倦乎?”引身起,牵其裾,从东窗入。满堂灯烛尽灭,惟楼西风竿上,纱灯双红。

梁窃意此是探虎穴时也。自篷下足蹋寝户入,女惊起,赤体跃床下,趋前抱梁腰,低声辟咡曰:“何衙门使来?”曰:“九门提督。”女曰:“孽矣!安有提督拘人而能免者乎?虽然,裸如女见贵人,非礼也。请着衣一,谢明珠双。”梁许之。掷与一裩、一裙、一衫、一领袄。女开箱取明珠四双,掷某手中。女衣毕,乃从容问:“公带若干人来?”曰:“三十。”曰:“在何处?”曰:“环门伏。”曰:“速呼之进,夜深矣,为妾故,累若饥渴,妾心不安。”顾左右治具,诸婢烹羊炮兔,咄嗟立办。

三十人席地大嚼,欢声如雷。梁私念床中客未获,将往揭帐,女摇手曰:“公胡然!彼某大臣公子也,国体有关,且非其罪。妾已教从地道出矣。提督讯时,必不怒公。如怒公,妾愿一身当之。”天黎明,女坐红帷车,与梁偕行,离公署未半里,提督飞马朱书谕梁曰:“本衙门所拿三姑娘,访闻不确,作速释放,毋累良民,致于重谴。”梁惕息下车,持珠还女,女笑而不受。前婢十二人,骑马来迎,拥护驰去。明日侦之,室已空矣!

——清·袁枚《新齐谐》


注:

侍御:清代御史之通称。

守备:清代绿营统兵官,位在都司下,称营守备。

雍正:清世宗爱新觉罗胤旗年号(一七二三——一七三五)

九门提督:清代步军统领之别称。

金鱼胡同:在当时北平东城。

咡(èr二):口耳之间处。

裩(kūn昆):即禅,有裆的裤子。以别于套裤。《晋书·阮籍传》:“独不见群虱之处禪中……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禅裆。”


译文

御史钱琦巡视南城,有梁守备年老了,还能够腾空超越他所擒获的大盗,数以百计。御史感到惊讶,问他平日拿贼立功的情况。梁跪下回答:“擒盗不足为奇,我至今心跳而叹为绝异的,是捉拿妓女三姑娘。请为大人一谈——”清世宗雍正三年某月某日,九门提督召梁进去,当面说:“你知道金鱼胡同有个妓女三姑娘,势力特大么?”答说:“知道。”

“你能把她捉来么?”答说:“能够。”

“需要多少差人?”答说:“三十。”提督如数拨给,说:“捉不到,就抬棺材来见我。”三姑娘住在深堂大厦,不容易捕获。梁叫那三十人围伏在门外,自己爬墙而上。当时已是黄昏,秋热稍减,高篷遮屋。梁伏在篷上等候。更漏初起,看见两个侍女从屋西拿着红灯,引一少年进来,跪在东窗前低声向内说:“官人到了!”少年在中堂坐了好久,端茶的三、四个侍女,掌着珠灯,拥着一位美人出来,交拜软语。她皮肤的色泽和眼睛的光彩,明珠一样的射得人不能正看。

一会儿,两桌横放,六个侍女斟酒,奇装巧服,来往伺候。三杯过后,绕梁回旋的歌声,和笙箫的吹奏齐响。美人看了看少年说:“郎君困乏了么?”起身牵着他的衣,从东窗进内室,满堂灯烛都熄了,只有楼西的风竿上,亮着一对红灯。梁暗中想,这正是探入虎穴的好时机。于是从篷上伸下脚来,踏入寝户。妓女惊起,光着身子跳下床,向前抱住梁的腰,低声对着他耳边问:“哪个衙门派来的?”回答:“九门提督。”

妓女说:“糟了!哪有提督捉人而能免掉的呢?虽然,赤身露体的妇女去见贵人,失去礼貌。请给一件衣服,当以明珠一双为谢。”梁答应,丢给她一条裤子,一条裙子,一件衣衫,一件领袄。妓女打开箱子,拿出明珠四对,丢在梁的手里。妓女穿好衣裤,从容问:“您带多少人来了?”回答:三十。”问:“在哪里?”答:“围伏在门外。”妓女说:“赶快叫他们进来,夜深了。为了我的缘故,害得他们忍饥受渴,我心不安。”叫左右陈设餐具,婢女们烹羊炮兔,说话间就好了。三十人坐在地上,大嚼一顿,欢声雷动。

梁暗想床上客人,还没拿获,将去揭帐,妓女摇手说:“您别这样。他是某大臣的公子,国体有关,而且不是他的错过。我已叫他从地道里走了,提督问起时,一定不会怪罪您。如果怪罪,我愿一身承担。”天刚亮,她坐上红色窗幔的车子,与梁同去。离公署不到半里,提督飞马以朱书通告梁:“本衙门所拿三姑娘,访问不确,赶快释放,不要累及良民,致遭重责。”梁惶恐下车,把明珠还给妓女,她笑而不受。前边来了婢女十二人,骑马相迎,拥护她奔驰而去。明天再去侦看,房中已空无一人。


77、武技

李超,字魁武,淄之西鄙人。豪爽好施。偶一僧来托钵,李饱啖之,僧甚感荷,乃曰:“吾少林出也。有薄技,请以相授。”李喜,馆之客舍,丰其供给,旦夕从学。三月,艺颇精,意甚得。僧问:“汝益乎?”曰:“益矣!师所能者,我已尽能之。”僧笑命李试其技。李乃解衣唾手,如猿飞,如鸟落,腾跃移时,诩诩然交叉而立。僧又笑曰:“可矣!子既尽吾能,请一角低昂。”李忻然,即各交臂作势。既而支撑格拒,李时时蹈僧瑕,僧忽一脚飞掷,李已仰跌丈余。僧抚掌曰:“子尚未尽吾能也。”李以掌致地,惭沮请教。又数日,僧辞去。李由此以武艺名。遨游南北,罔有其对。偶适历下,见一少年尼僧,弄艺于场,观者慎溢。尼告众人曰:“颠倒一身,殊觉冷落。有好事者,无妨下场一扑为戏。”如是宣言者三,众相顾,迄无应者。李在侧,不觉技痒,意气而进。

尼便笑与合掌。才一交手,尼便呵止曰:“此少林宗派也。”即问:“尊师何人?”李初不言,尼固诘之,乃以僧告。尼撰手曰:“憨和尚尔师耶?若尔,不必较手足,愿拜下风。”李请之再四,尼不可。众怂恿之。尼乃曰:“既是憨师弟子,同是个中人,无妨一戏。但两相会意可耳。”李诺之。然以其文255弱,颇易之。又年少心性喜胜,思欲败之,以要一日之名。方颜颜间,尼即遽止。李问其故,但笑不言。李以为怯,固请再角,尼乃起。少间,李腾一踝去,尼骈五指下削其股,李觉膝下如中刀斧,蹶踣不能起。尼笑谢曰:“孟浪迕客,幸勿罪。”李舁归,月余始愈。后年余,僧复来,为述往事,僧惊曰:“汝大卤莽,惹他何为?幸先以我名告之,不然,股已断矣!”

王阮亭云:“此尼亦殊踪迹不可测。”又云:“拳勇之技,少林为外家,武当张三峰为内家。三峰之后,有关中人王宗。宗传温州陈州同。州同,明朝嘉靖间人。故今两家之传,盛于浙东。顺治中,王来咸,字征南,其尤着者,鄞人也。雨窗无事,读李超事始末,因识于后。征南之徒,又有僧尾、僧耳者,皆僧也。”

——清·蒲松龄《聊斋志异》

注:

淄:地名,在山东省。

少林:指河南嵩山少林寺。

诩诩:洋洋自得。

历下:春秋、战国时齐地,在今山东济南市西。

颉(xié协)顽(háng杭):本意为鸟一上一下的飞。《诗·那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顽之。”引申为抗衡不相上下。

孟浪:粗野。本意为语言唐突不当。《庄子·齐物论》:“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迕(wǔ午):得罪。

王阮亭:清诗人王士旗,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今桓台)人。有《带经堂集》、《渔洋山人精华录》及笔记《居易录》,《池北偶谈》等。

武当:武当山,在湖北省西北部,汉江南岸。主峰天柱峰,海拔一六一二米。一称紫霄峰。为道教名山与内家拳武当派发源地。

张三峰:即张三丰,宋之技击家,武当丹士。后传其艺于四明张松溪。事见《宁波府志》。又明代张三丰,名全一,一名君宝,号元元子,辽东懿州(今辽宁彰武西南)人。《明史》有传。


译文

李超,字魁武,山东淄博地区西部人。豪爽而好施舍。偶尔碰到一个和尚来化缘求食,李让他饱餐一顿。和尚非常感激,就说:“我是少林寺出来的,有点小小技艺,愿意传给你。”李很高兴,请他到客房住下,供应非常丰厚。李早晚跟他学,三个月了,技艺颇为精通,很得意。和尚问:“你学到手么?”回答:“学到手了。师父会的,我已全会。”和尚笑了,叫李试一试。李脱掉外衣,活动活动,象猴一样升高,象鸟一样降落,腾跳多时,自信地叉手而立。

和尚又笑了笑,说:“行了!你既然把我的本领都学会了,我们比比高低如何?”李愉快地接受,于是彼此亮开架势,接着出手交锋。李一刻也不放松地去找和尚的破绽,和尚忽然飞起一脚,李仰面跌出一丈多远。和尚拍手说:“你并没有完全学会我的本领。”李扑地下拜,惭愧而又沮丧地求教。又学了几天,和尚告辞走了。

李从此以武艺为社会知名,南北往来,没碰到过对手。那天偶尔来到济南,见一少年女尼在场内卖艺,看的人围满了。女尼对大家说:“一个人在这里翻扑,未免冷场。有爱好此道的,不妨过来一试,彼此玩玩。”连着讲了三次,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始终没人应声。李在旁边,下觉技痒,意气昂昂地走进场去。女尼笑了笑,合掌相请。刚一交手,女尼叫停,说:“这是少林宗派嘛!”忙问:“您的老师是哪位?”李起初不肯说,女尼再三询问,就以和尚的事告诉她。

女尼拱手为礼说:“憨和尚是你的老师吗?这祥,就不必较量了,甘拜下风。”李三番五次相请,女尼不答应。观众纷纷怂恿,女尼说:“既然是憨和尚的高足,是同门,无妨在一块儿玩玩。只要彼此心照就行了。”李同意。以为她文弱,因此不甚看重,又加以年轻好胜,总想打败她,来博取一时的美名。正斗得不相上下,女尼马上止住。

李问是什么缘故?她只笑了笑不说话。李以为她胆怯,再三坚请,女尼走动应战,一会儿,李飞起一脚踢去,女尼并拢五指,向他腿股削去,李只觉膝盖以下,象被刀斧砍中,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女尼笑了笑赔罪说:“卤莽冲撞了客人,希望莫要见责。”李被抬了回去,一个多月后才能起床。隔了一年多,和尚又来了,李告知这件事。和尚吃了一惊,说:“你太卤莽了,惹她干什么?幸好事先把我的名字告诉了她,不然,你整个腿都会断掉!”

王士德先生说:“这个女尼真是神龙莫测首尾。”又说:“拳勇的技艺,少林称为外家,武当张三丰,称为内家。三丰之后,有陕西人王宗。王宗传浙江温州人陈州同。陈州同,是明朝嘉靖年间人。所以现在内外两家的传授,盛行于浙东。清代顺治年间,王来咸,字征南,内家拳特别着名,他是渐江宁波人。雨窗无事,读李超事件始末,因而写在后面。征南的徒弟,又有僧尾、僧耳,他们都是和尚。”

本篇引自笔记小说《即斋志异》,作者蒲松龄,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今属淄博市)人,着作尚有《聊斋文集》、《聊斋说集》、《聊斋俚曲》等。


78、齐大救妇

齐大,献县剧盗也。尝与众行劫,一盗见其妇美,逼污之,刃胁不从。反接其手,缚于凳,已褫下衣,呼两盗左右挟其足矣;齐大方看庄,闻妇呼号,自屋脊跃下,挺刃突入,曰:“谁敢如是?吾不与俱生。”汹汹欲斗,目光如饿虎,间不容发之顷,竟赖以免。后群盗并就捕骈诛,惟齐大终不能弋获。群盗云:“官来捕时,齐大实伏马槽下。”兵役皆云:“往来搜数过,惟见槽下朽竹一束,约十余竿,积尘污秽,似弃置多年者……”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

注:

献县:河北省中部偏南,滏阳,滹沱两河在境内汇合后入子牙河。汉献王陵墓在城东。

褫(chǐ齿):剥去衣服。《易·讼》:“或锡之攀带,终朝三褫之。”

看庄:〔原注〕盗语。谓屋上瞭望,以防救者,为看庄,即日小说中所谓巡风。


译文

齐大,是河北献县著名的大盗。有一次与同伙行劫,其一监看见女主人长的漂亮,逼着要奸污,举刀或隐,对方不肯听从。于是扭转她的双手,捆在凳上,已经把裤子剥掉,叫另外两个强盗把她两足左右抓住;这时齐大正在房上巡风,听到妇人叫喊,从屋脊上一跃而下,拿着刀闯进去。说:“哪个敢这样?我不和他一同活着。”气势汹汹,准备决斗,眼光象饿虎一样,在这只有头发之差的一瞬间,妇人竟因此免受污辱。后来这伙强盗都被捕,一并伏法,只有齐大没被找到。据盗伙说:“官兵来捕时,齐大就躺在马槽下。兵士们都说:‘来回搜索过多少次,只看见马槽下堆着一捆烂竹子,大约十来根,上面满是尘土脏物,就象是丢在那里好多年了。’”

本篇引自《阅微草堂笔记》。该书分《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姑妄听之》、《滦阳杂录》等五辑,共二十四卷。多写狐鬼神异故事,间杂考辨,对宋儒之苛察不满,但基本上宣扬封建道德,因果报应。作者纪昀,字晓岚,又字春帆,河北献县人。清乾隆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为《四库全书》总纂官,撰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能诗及骈文,有《纪文达公遗集》。


79、记盗

外叔祖张公雪堂言:“十七八岁时,与数友月夜小集,时霜蟹初肥,新篘亦熟,酣洽之际,忽一人立席前,着草笠,衣石兰衫,蹑镶云履,拱手曰:‘仆虽鄙陋,然颇爱把酒持螯,请附末坐可乎?’众错愕不测,姑揖之坐;问姓名,笑不答,但痛饮大嚼,都无一语。醉饱后,蹶然起曰:‘今朝相遇,亦是前缘;后会茫茫,不知何日得酬高谊?’语讫,耸身一跃,屋瓦无声,已莫知所在。视椅上有物粲然,乃白金一饼,约略敌是日之所费。或曰仙也,或曰术士也,或曰剧盗也,余谓剧盗之说为近之。”

小时见李金梁辈,其技可以至此。又闻窦二东之党,每夜能入人家,伺妇女就寝,胁以刃,禁勿语,并衾褥卷之,挟以越屋数十重,晓钟将动,仍卷之送还,被盗者惘惘如梦。一夕,失妇家伏人于室,俟其送还,突出搏击,乃一手挥刀格斗,一手掷妇于床上,如风旋电掣,倏已无踪。殆唐代剑客之支流乎?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


注:

篘(chōu抽):用酒笼漉取酒。

蹶:颠扑。《荀子·富国》:“夫是之谓国蹶。”注:“倾倒也。”

窦二东:〔原注〕二东,献县剧盗,其兄曰大东,皆逸其名,而以乳名传。他书记载,或作窦尔墩,音之转耳。


译文

外叔祖张雪堂老先生说:“十七八岁时,与几位朋友月夜小聚,当时秋蟹初肥,新酒正熟,欢饮之际,忽见一人站立席前,头戴草笠,身穿石兰衫,脚登镶云鞋,向大家拱拱手,说:‘在下虽然粗野,然而颇爱拿着蟹夹,举着酒盅,请能附陪末坐,可以吗?’大家惊讶,莫测高深,姑且礼让,请他落坐。问他的姓名,笑而不答。只是大吃大喝,一言不发。醉饱之后,跌跌冲冲地站起来,说:‘今日相逢,也是前缘。后会渺茫,不知哪天能谢厚情?’说完,耸身一跳,屋瓦无声,已踪影全失。看他坐的椅子上,有件东西光粲粲地,是白金一饼,大约相当这一晚的费用。或者说他是神仙,或者说他是术士,或者说他是大盗,我说大盗这一说法较为接近。”

小时见到李金梁等人,他们的技艺可以达到这个程度。又听说窦二东的党徒,每夜到人家里去,等妇女们上了床,就拔刀威胁,不许开口,连同被盖把人卷起,夹在臂弯里,跳过几十重屋,等到晨钟还没敲动之前,仍然卷好送回。被卷去的人,昏昏如梦。一天晚上,丢失妇女的人家,埋伏好打手在房里,等他送回时,突出砍杀,而来人一手挥刀格斗,一手把妇女丢在床上,象风驰电闪,转眼不见,莫非是唐代剑客的末流么?


80、恃技自毙

里有丁一士者,矫捷多力,兼习技击、超距之术,两三丈之高可翩然上,两三丈之阔可翩然越也。余幼时,犹及见之。尝求睹其技,使余立一过厅中,余面向前门,则立前门外面相对;余转面后门,则立后门外面相对;如是者七八度,盖一跃即飞过屋脊耳。后过杜林镇,遇一友,邀饮桥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应声耸身过;友招使还,应声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将圮,近水陡立处,开裂有纹,一士未见,误踏其上,岸崩二尺许,遂随之坠河,顺流而去。

素不习水,但从波心蹈起数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岸,仍坠水中;如是数四,力尽,竟溺焉。盖天下之患,莫大于有所恃:恃财者终以财败,恃势者终以势败,恃智者终以智败,恃力者终以力败;有所恃,则敢于蹈险故也。田侯松岩于滦阳买一劳山杖,自题诗曰:“月夕花晨伴我行,路当坦处亦防倾,敢因恃尔心无虑,便向崎岖步不平!”斯真阅历之言,可贯而佩者矣!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

注:

滦阳:河北承德市的别称。


译文

乡里中有一个叫丁一士的人,矫捷多力,而且学会技击、纵跳的本领:两三丈高,能轻飘飘地上去;两三丈宽,能轻飘飘地过去。我幼年时,还见到他,曾请求着一看他的技艺。他叫我站在一个过厅里。我面对前门,他就站在前门外边和我相向;我转对后门,他又站在后门外边和我相向,象这样表演了七八次,原因是他耸身一纵,就飞过了屋脊。后来他过杜林镇,碰到一个朋友,约到桥边酒店喝酒,喝足了一同站在岸上。朋友说:“能跳过这河面吗?”

丁一士应声而过;朋友招他回来,他又应声回来,脚刚刚到岸上,不料岸马上要坍,近水陡立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口子。丁没看见,失误地踩上去,堤岸崩裂两尺多,他就随它掉进河里,被顺流冲走。他平日水性不熟,只能从波心跳起几尺,能直上而不能近岸,仍然落到水里,象这样跳了好几次,力气用尽,终于淹死。

天下的祸患,莫过于有所仰仗:仗着有钱,终于在钱上失败;仗着有势,终于在势上失败;仗着聪明,终于在聪明上失败;仗着有力,也终于在力上失败。这就是有所仗,才敢于去冒险的缘故。田松岩爵爷在滦阳买了根劳山的手杖,自己题了一首诗:“陪我散步呵月夜花朝,路虽平坦也要防跌交,怎能因你就忘了戒备,前途艰险会马上来到。”这真是久经社会有所阅历的话。应当作为带在身边的座右铭呵!


81、秦淮健儿传

嘉靖中,秦淮民间有一儿,貌魁梧,色黝异,生数月便不乳,与大人同饮吸。周岁怙侍交失,鞠于外氏。长有膂力,善拳击,尝以一掌毙一犬,人遂呼为健儿。健儿与群儿斗,莫不辟易。群儿结数十辈攻之,健儿纵拳四挥,或啼或号,各抱头归,诉其父兄。父兄来叱曰:“谁家豚犬!敢与老子相触耶?”健儿曰:“焉敢相触。为长者服步武之劳,则可耳。”

乃至父兄前,以两手擎父兄,两胫去地二尺许,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颜仆,莫敢如何,但咕咕笑,乡人哄焉。健儿性善动,不喜读书。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师夏楚之。则夺朴裂眦曰:“功名应赤手致,焉用琐琐章句为!”师出,即与同塾诸儿斗,诸儿无完肤。又时盗其外氏响珥衣物,向酒家饮。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为人牧羊。每窃羊换饮,诈言多歧亡。主人怒,复见摈。时已弱冠矣,闻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时也!”

即去海上从军。从小校擢功至裨将。与僚友饮,酒酣,斗,力毙之,罪当死;遂弃官,逃之泗,易姓名,隐于庖丁。民家有读,丙夜往盗之。牵出,必剧呼曰:“君家牛我骑去矣!”呼竟,倒骑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如风,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适市物色之。健儿曰:“昨过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取。道也,奚其盗?”索之,牛已脯矣。无可凭。市中恶少,推为盟主。昼纵六博,夜游狎斜,自恃日甚。尝叹曰:“世人皆不足敌,但恨生千载后,不得与拔山举鼎之雄一较胜负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儿无所事事,取向所屠牛皮及骨角,往瓜、扬间售之,得三十金。将归,饮旅馆中,解金置案头。酒家翁见之,谓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儿掷杯砍案曰:“吾纵横天下三十年,未逢敌手,有能取得腰间物者,当叩首降之。”时有少年数人,醵于左席,闻之错愕,起问姓名、里居。健儿曰:“某姓名不传,向尝竖功于边陲,今挂冠微服,牛耳于泗上诸英雄。”少年问:“能敌几何辈?”健儿曰:“遇万万敌,遇千千敌,计人而敌,斯下矣。”

诸少年益错愕。健儿饮毕,束装上马,不二、三里,一骑追之,甚迅。健儿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则一后生,健儿遂不介意。后生问:“何之?”健儿曰:“归泗。”后生曰:“予小子亦泗人,归途迷失,望长者指南之。”于是健儿前驱,马上谈笑颇相得。健儿谓后生曰:“子服弓矢,善抉拾乎?”后生曰:“习矣,而未闲。”健儿援弓试之,力尽而弓不及彀,弃之,曰:“此物无用,佩之奚为?”

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无用耳!”乃引自试。时有鹜唳空,后生一发饮羽,登坠马前。健儿异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击刺!”健儿曰:“然!我所长不在彼,在此。”脱以相示。后生视而剧曰:“此割鸡屠狗物,将焉用之?”以两手一折,刀曲如钩;复以两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儿失色,筹腰间物非复我有矣。虽与偕行,而股栗之状,渐不自持。后生转以温言慰之。

复前数里,四顾无人,后生纵声一喝,健儿坠马。后生先斩其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吾命者,如此马。”健儿伏请所欲。后生曰:“无用物!孟解腰缠来献”健儿解囊输之,顿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犹草莱,何足诛锄!”拨马寻故道去。健儿神气沮丧,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长物,但半世英雄,败于乳臭儿之手,何颜复见诸弟兄?遂不归泗,向一村墅,结庐卖酒聊生。每思往事,则恧恧欲死。

一日,春风淡荡,有数少年索饮,裘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气豪纵,又似长安游侠儿。击案狂歌,旁若无人。且曰:“涤器翁似不俗,当偕之。”遂拉健儿入座。健儿视九人皆弱冠,唯一总角者,貌白皙若处子,等闲不发一言,一言则九人倾听,坐则右之,饮则先之。健儿不解其故。而末坐一冠者,似尝谋面,睇视之,则向斩马劫财之人也。谓健儿曰:“东君尚识故人耶?”健儿不敢应。

后生曰:“畴昔途中,解囊缠赠我者,非子而谁?我侪岂攘攘者流,特于邮旁肆中,闻子大言恐世,故来与子雌雄,不意竟输我一筹,今来归赵璧耳。”遂出左袖三十金,置案头曰:“此母也,于今一年,子当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儿不敢受。旁一后生投剑怒目曰:“物为人攫而不能复,还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为?”健儿惧急内袖中。乃治鸡黍为欢。诸后生不肯留。归金者曰:“翁亦可怜矣!峻拒之则难堪。”众乃止。

时爨下薪穷,健儿欲乞诸邻,后生指屋旁枯株谓之曰:“盍载斧斤?”健儿曰:“正苦无斧斤耳。”后生踌躇久之曰:“此事须让十弟,我九人无能为也。”总角者,以两手抱株,左右257数绕,株已卧矣。遂拔剑砍旁柯燃之。酒至无算,乃辞去。竟不知其何许人。健儿自是绝不与人较力,人殴之则袖手不报。或曰:“子曩日英雄安在?”健儿则以衰朽谢之。后得以天年终,不可谓非后生力也。

——清·李渔《笠翁一家言》


注:

嘉靖:明世宗朱厚熜年号(一五二二——一五六六)。

秦淮:即秦淮河。在江苏省西南部,东源出句容县大茅山,南源出溧水县东芦山,在秣陵关附近汇合北流,经南京市区西入长江。

怙恃:《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后因用作“父母”的代称。《聊斋志异·陈云栖》:“怙恃俱失,暂寄此耳。”

辟易:惊退。《史记·项羽本纪》:“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夏楚:古代两种打人的刑具。《礼记·学记》:“夏楚二物,收其威也。”郑玄注:“夏,稻也;楚,荆也。二者所以扑挞犯礼者。”

弱冠:《礼记·曲礼上》:“二十曰弱,冠。”弱,年少。古代男子二十岁举行冠礼。左思《咏史》诗:“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

倭(wō窝):古代对日本的称呼。《汉书·地理志下》:“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

泗:今江苏沛县一带。

六博:古代的一种博弈之戏,共十二棋,黑白各半。局分十二道,两头当中名为“水”,放“鱼”二枚。先挪采,后行棋,棋行到处,则入水吃鱼,每吃一鱼,得二筹。多得者胜。后引申为赌博。

瓜、扬:江苏瓜州、扬州。

醵(jù据):凑钱喝酒。《礼记·礼器》:“周礼其犹醵与?”郑玄注:“合钱饮酒为醵。”

抉拾:亦作决拾。古代射箭用具。抉用骨做成,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用以勾弦;拾是用软皮做成的护臂。《周礼·夏官·缮人》:“掌王之用,弓弩、矢能、赠弋、抉拾。”引申为射艺。

彀(gòu诟):张弓使满。《孟子·告子上》:“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

恧恧(nù女):惭愧。梁简文帝《修竹赋》:“顾余躬而自恧。”

总角:指童年。《礼记·内则》:“拂髦,总角。”郑玄注:“总角,收发结之。”陶渊明《茁木》诗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译文

明世宗嘉靖年间,秦淮民间有一小孩,相貌魁梧,肤色黝黑,生下几个月,就不吃奶,和大人一同饮食。刚满周岁,父母双双死去,养在外婆家。长大以后,力气特大,会拳击,曾经一掌就把一条狗打死了,人们都称他为健儿。健儿和其它小孩打架,没人能抵挡得住。小孩们聚成几十人来围攻,健儿奋力用拳四面挥舞。小孩们被打的乱哭乱叫,抱头逃散,回去告诉他们的父兄。他们的父兄跑来叫骂:“谁家的猪仔狗娃,敢来和老子斗一斗吗?”

健儿说:“怎敢相斗?替长辈省点走路的劳累是可以的。”于是走到他们父兄的跟前,双手把他们举起来,两脚离地二尺多,时走时停,或高高举起,或低低放下。父兄们怕跌倒,不敢怎么样,只是吃吃地笑,一乡之人都哄动了。健儿性子好动,不爱读书。姥姥家叫他在外面从师,不服教诲。老师责打他。他夺过教鞭,眼睛瞪圆了说:“功名应该赤手空拳夺取,哪用得上琐琐碎碎的文章句子!”

老师下课,他就和同学打斗,打得他们体无完肤。又常常偷他姥姥家的首饰衣物,到店里换酒吃,喝醉了就发疯闹事,把姥姥家害苦了。于是把他赶出门去,给人家放羊。他又偷羊换酒喝,撒谎说羊迷路丢失了。羊主人大怒,他再一次被赶出门。当他成年的时候,听说倭寇进犯,非常高兴,说:“我得意的时候到了。”马上去海上投军。从一个小军官因功升为副将。一次,和军中同事饮酒,喝醉了,打起来,把人打死,自己也应当问成死罪,于是丢了官,逃往江苏沛县,改名换姓,当一名厨子来隐藏身份。

老百姓家有一头小牛,他半夜去偷,牵出后,一定大声喊叫:“你家的牛我骑走了!”喊完,倒骑牛背,用斧子砍牛屁股,牛怕痛,一阵风似的飞跑,追也追不上。第二天,丢牛的到市上去寻找。健儿说:“昨晚到你家牵牛的是我;先通知再牵走,是讲道理,怎么能说是偷?”向他要,牛已经变成牛肉干了。找不到凭证,拿他没法。市里的恶少们,都推他当头头。白天赌博,夜间嫖妓,自己。越发骄傲,常叹息说:“世上没我的对手,只恨生在千年以后,不能和拔山举鼎的楚霸王一决雌雄!”

邑中使者禁止杀牛,健儿没事可干了,于是拿以前杀牛留下来的皮、骨和角等,到瓜州、扬州一带去卖,得了三十金。他打算回县,在旅店中喝酒,把钱放在桌上。酒家老头看见了,就对他说:“前面有很多棒客,这种东西要好好收藏起来。”健儿把酒杯一顿,拍着桌子说:“我闯荡江湖三十年,没碰到过对手,有谁能取我腰间物的,我就磕头投降。”当时有几位少年,在左边席上聚饮,听到这话,感到惊讶,站起来请教健儿的大名和住处。

健儿说:“我的姓名不外传,过去在边疆立过功,现在辞官为民,是沛上一带各路英雄的头头。”少年问:“能打多少人?”健儿说:“碰上一万打一万,碰上一千打一千,如果是计数打人,那就太无能了。”少年们更为惊讶。健儿喝完,束装上马,走了不到两三里,一骑人马赶来,非常迅速。健儿暗里猜想说:“莫非是所说的棒客吧?”等来到跟前,却是一位小伙子。健儿就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小伙子问:“到哪里去?”健儿说:“回沛上。”小伙子说:“我也是沛上人,迷失了归路,还望长辈指导。”

于是,健儿走在前面,马上谈笑,颇为投机。健儿对小伙子说:“你佩带弓箭,会射吗?”小伙子说:“学过,还不熟练。”健儿拉弓一试,力尽还不圆,就把它丢在地下,说:“这东西没用,挂上它干什么?”小伙子说:“东西自然有用,是用东西的人无用呵!”于是拉弓自试,恰好有一野鸭鸣空而过,小伙子一箭射中,野鸭坠落马前。健儿这才感到奇怪。小伙子说:“你腰挂短刀,一定精于刺击。”健儿说:“对!我所长不在那,而在这。”于是解下来给他。

小伙子看罢笑起来,说:“这是杀鸡宰狗的家伙,有什么用!”用两手一折,刀弯得象钩子,再以两手一伸,刀又还原。健儿变了脸色,知道腰里的东西不再是自己的了。虽然同路,而战战兢兢的样子,渐渐不能控制自己了。小伙子转而用好话安慰他。又走几里,四望无人,小伙子大喝一声,健儿跌下马来。小伙子先杀掉他的马,说:“今天的事,有不听我吩咐的,就象它!”健儿趴下来请问有什么指示。小伙子说:“没用的东西!快把腰里金钱献出!”

健儿解下腰袋奉上,磕头请饶一命。小伙子说:“我得到这一袋钱,勉强可供十天酒费,你象草茅一样,何必劳我诛锄?”拨马回转原路去了。健儿失魂落魄,两腿呆呆地不能挪动,自想:“三十金倒算不了什么,但半生英雄,败在奶臭小孩的手里,有啥脸面再见各兄弟?”于是不回沛上,找到一处村落,搭间棚户,卖酒为生,一想到过去,就羞愧得要死。

一天,春风吹拂,有几个少年来喝酒。衣马华丽,象是豪家公子。而意气飞扬,又好似长安游侠儿。他们拍桌高唱,旁若无人,而且说:“洗酒盏的老头儿不象是俗子,应找他一同就坐。”于是拉健儿入席。健儿看其中九人都成年,只有一个梳双丫髻的,白净得象姑娘,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九人都侧耳恭听。坐在上位,他喝了,其它人才能喝。健儿不知其中缘故。末席坐着个戴帽子的,象是在哪里见过,仔细一看,就是以前斩马劫财的人。他对健儿说:“店主还认得老朋友么?”健儿不敢回话。

小伙子说:“过去在路上,解下腰袋送我的,不是你么?我们难道是抢劫一流的人?只是在驿站旁旅店中,听见你夸口惊人,所以来和你一试短长,没想到你竟输我一着。现在是原封奉还。”于是从左袖中拿出三十金放在桌上,说:“这是本钱。经过了一年,利钱也应当和它相等。”又从右边袖里拿出三十金,一起给他。健儿不敢收。

旁边一少年,拔剑瞪眼说:“钱物被人抢走不能追回,现在还来了又不敢收下,这种懦怯的人有什么用?”健儿害怕,赶忙收进袖里,于是杀鸡煮饭,以谋欢聚。少年们都不肯留下,还钱的那人说:“老头也够可怜的,过于拒绝,使他难堪。”大家才算了。当时灶下柴禾不够,健儿想到隔壁人家去借。

小伙子指屋旁枯树对他说:“它用得上斧子么?”健儿说:“正苦于没斧子。”小伙子想了好久,说:“这事要让十弟来。我们九人无能为力。”梳两丫髻的“十弟”用双手把树抱定,左右摇动了几下,树已经卧倒在地。于是拔剑砍掉枝干,放进火灶。饮酒不计其数,才告辞走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健儿从此决不与人比力,人要是打他,他笼起袖子不还手。有人问:“你往时的英雄到哪里去了?”健儿总是拿衰朽了来回答。以后得享高寿,不能说不是小伙子的力量。

本篇引自清。李渔《笠翁一家言》。李号笠翁,浙江金华府兰溪人。为着名戏曲、小说、诗文作家。除本书外,戏曲有《笠翁十种曲》,小说有《觉世十二楼》等。


82、云娘

密云汪参将,广陵人也。有仆王忠,常往来酒肆李家,久之相善,李以女云娘归焉,年十八矣。汪解任,将还维扬,呼忠谋备舆具,并所以载云者。云曰:“主之行李甚壮,取道河北,征途不靖。请效军人装,执弓矢以戒不虞。可乎?”汪闻而异之,召云娘至,授五石弓,折之如断梗。凡易数弓,悉不称意。顾谓忠曰:“须取我家弓来”遂腰箙插矢,乘骏马以从。时岁在己卯,群盗塞路。行至一荒原,云纵马而前,遥见十余骑,拥尘突至。飞矢拂云袖,云挥袖矢落。又一矢到,云随以手承之,即彀而发,骑骇反奔,中项仆地。又于箙中出矢毙一骑,余皆散遁。由是参将抵家无寸箸之失。

云貌殊艳,参将子一见心动,欲狎之。云曰:“妾下走陋质,不意为公子怜。然有忠在,何忍及此。无若遣忠而纳以礼,我乃从。”公子喜过望,遂厚给忠,云指示令去。公子治吉席,将为小星催妆,云忽易戎服,掣所佩刀,出立堂上,责公子曰:“尔家忝建高牙,不能出奇报国。偶遇萑苻,疹焉胆栗。妾以一妇人,奋卫长途,迄于安吉,所以报公子者至矣。乃恣行不义,玷我贞素耶?”遽以刀拟公子,且前且却,曰:“有追我者,我即断其头,如河北盗矣。”公子惊悚丧魄。云娘行及门,门外已有碧衫奴控马以待,遂驰去,永不复返。

——清·钮琇《解食》

注:

密云:县名,在北京市东北潮白河上游。广陵:县名,治所在今扬州市。

维扬:旧扬州府别称。

小星:妾。

高牙:高立的牙旗。指达官显宦。刘长卿《献淮宁军节度使李相公》诗:“建牙吹角不闻喧,三十登坛众所尊。”

萑苻:盗贼。

疹:原文为{上疒下尔}(chèn疹)焉:怕的要命。


译文

河北密云县汪参将,扬州人。他的仆人王忠,经常去李家酒店,日子一长,非常要好。李把女儿云娘许给他,云娘十八岁了。汪任满,打算回乡,叫王忠准备车子,连同云娘一齐乘坐的都备好。云娘说:“主人行李太显眼,取路河北,一路不安靖。请让我穿军服,带弓箭,以防万一。”汪听说感到惊奇,把云娘找去,给她一张五石弓,云娘折断它象折断草梗一样。接连换了几张,都不满意。她对王忠说:“去把我家弓拿来!”于是腰挂箭袋,跨上骏马跟随上路。

当时是己卯年,遍地都是强人。走到一个荒原,云娘纵马直前,远远看见十余骑,尘土飞扬地赶来了,箭一支一支的向云娘衣袖擦过,云娘把衣袖一挥,箭纷纷落地。跟着又来一箭,云娘用手接住,搭弓回射,来人惊慌,扭转马头就跑,箭射中他的后颈,他从马上摔了下去。云娘又从袋里取箭,再射死一骑。其余的都溃散了。这样参将就安全地回家,没有丝毫损失。

云娘长的很漂亮,参将的儿子见了心动,想调戏她。云娘说:“小女子姿质粗陋,不料为公子看中,然而王忠在,怎么能这样呢?不如打发王忠先走,并下聘礼,我才应允。”公子大喜过望,于是把一份厚礼给了王忠,云娘叫他赶快走。公子大办喜筵,打算给小夫人催妆。云娘忽然换上军服,抽出身上佩刀,站在堂上,斥责公子说:“你家位居高官,不能出奇计报效国家,偶尔碰上强人,就怕的要死。我以女流之辈,奋起作长途护卫,得以平安到达,所以报答你家也算不错了!而你居然放肆不义,敢来玷污我的贞洁吗?”突然把刀对准公子,边走边退说:“有敢于追我的,我就砍掉他的脑袋,同河北强盗一样!”公子吓得掉了魂魄,云娘退到门口,门外已有穿绿衣的奴仆牵马在那儿等待,云娘飞身上马而去,从此永不再来。

本篇引自清。钮琇《觚腾》。钮字玉樵,江苏吴江县人。本书正续共十二卷,共收小说三百二十七篇。所记皆明末清初之事。


83、葛衣人

江宁江进士之京师,止逆旅小饮。时密雪严寒,折绵冰酒,忽见户外一葛衣人过,颀然而长,跣足行雪中,了无寒色。江异之,前叩其姓氏,不答。又问:“客寒乎?”亦不答。又问:“客饮酒乎?”乃点首者再。遂引入旅舍,饮至无算,不醉。复进食,食至无算,亦不饱。而终席都无一语,状类喑哑。江愈奇之。次日将行,请客俱,摇首勿许,遂辞别。

行三日,至一处,葛衣人忽至,谓江曰:“君见夫宽衣大笠,短棒荷灯笼,遥立道旁者乎?”江曰:“见之,一僧也。彼何为?”曰:“今夜三鼓,飞刀取君首者,即渠也。”江胆丧,伏地求救。客曰:“吾在,固无畏。渠果来,膏吾斧矣!”乃戒江熟寝勿动,至夜半,客提信头掷地上曰:“莽髡无礼,吾已杀之,然亦君挟资太重,为渠所觊耳。”江初讳之。

客曰:“君囊中白金若干,黄金若干,封识何状,藏置所处,胡乃欺也?”江大惊失色,连曰“唯唯”。客曰:“挟此何为?”江曰:“欲往投某公门下,以此为贽耳。”客怫然怒曰:“咄!汝固蝇营若此哉?吾目眯,误识尔。悔不教和尚杀尔!”言罢,提僧头越屋而去。时星光黯淡,顷刻无踪,江惭且惧,遂不复至京师而返。

——清·乐钧《耳食录》

注:

江宁:府名,今南京市。

莽髡(kūn坤):葬和尚、莽秃子。髡本是古代一种剃去头发的刑罚。《楚辞·九章·涉江》:“接舆髡首分。”

蝇营:象苍蝇一样去钻营。


译文

江宁府江进士去京师,歇在一家旅店小饮,当时雪紧严寒,用棉絮包着酒壶暖酒。忽然看见房外一个身穿葛布衣的人走过,高高的身材,光着脚踏雪而行,丝毫没有冷缩的样子。江感到奇怪,向前打听他的姓名。不回答。又问:“客人冷吗?”也不回答。又问:“客人喝酒吗?”这才一再点头。于是接进旅店,饮酒不计其数,不醉。又劝饭,吃的也不计其数,也不饱。直到喝完吃完,一言不发,象哑吧一样。江更加感到奇怪。第二天上路,邀客同行,摇头拒绝,这样就分手了。

江走了三天,到了一个地方。葛衣人忽然来了,对江说:“你看见宽衣大笠,用短棒挑着灯笼,远远站在路边的那个人么?”江说:“看到了,是个和尚。他要干什么?”葛衣人说:“今夜三更,飞刀取你脑袋的,就是他。”江亡魂丧胆,伏地求救。客人说:“有我在,不要怕。他果真来,就要血污我的斧子了!”于是叫江熟睡莫动。到夜半,客人提着和尚脑袋,丢在地上说:“莽秃子无礼,我已把他杀掉。只是你带的资财太多被他看上了!”江起初还加以遮掩。

客人说:“你行李中白金若干,黄金若干,封签是怎样,藏在哪里,为什么要撒谎呢?”江大惊失色,连忙承认:“是的!是的!”客人说:“带着它干什么?”江说:“想前往投靠某公门下,拿这作为进见礼。”客人变色大怒,说:“咄!你是这样象苍蝇一样的逐臭吗?我瞎了眼,错认了你。悔不让和尚把你杀死!”说完,提起和尚脑袋,一跃上房走了!当时星光暗淡,顷刻无影无踪。江既惭愧又害怕,于是不上京师,折回乡里去了。

本篇引自清·乐钧《耳食录》。该书正、续二集,共十二卷。乐初名宫谱,字元淑,号莲裳,江西临川县人。有《青芝山房诗文集》。


34、陶先生

拳勇之技,《武备志》列第十八,即唐宋所谓白打。其传以三峰为内家,少林为外家。如鲇琦亭所载,刘草堂之友王征南事,颇详。大旨以眼明手捷为要,沈铁岩师尝言白和尚者,住南郊之福庵,徒永嘉及石岩均习手搏,以折伤科为业,颇能自赡,不藉檀施也。一日,偕同袍随喜,见白须眉如雪,偏祖右肩,纳凉殿中。或谓僧已八十,然余勇可贾,数十雕面少年,非其敌也,好事者请小试其技。白辞曰:“衲垂死之人,气血衰耗,无以博诸公一粲。”请于客曰:“晷已将午,荒厨蔬笋,能共饭乎?”众诺之。

白供净馔数头,绝无酸咸气也。时方盛暑,蝇飞如织,侍者挥扇,旁午,白令取一盏来,与客且谈且饭,饭已,则盏中之蝇亦满矣。众大诧叹,白曰:“无庸,不过指头活脱耳。”众益嬲之,曰:“此师妙法,更愿一观神勇。”白曰:“本无勇也,安所得神!旧曾学一小技,未知今尚能否?”乃引入一精舍,舍中新铺方砖,胶以灰沙,殊甚坚致。白方跳着楼鞋,自南至北,倚墙微步一周,则阖室之砖,皆起矣。谓客曰:“此砖铺本未匀,下多轩轻,省呼拙匠,又需一日工也。众者吐舌,膜拜而散。白僧郡人多见之,且述其轶事甚夥,予生已晚,不及睹矣。

目睹者有陶先生。陶青邑庠生,寄居郡之西郊,课徒为业,安砚南带之拥书堂,课予妹倩巩。太学文湘望之,即柳泉太守叔父也。一日进馆,途遇粮艘水手,执一卖饼儿挞之,询之则以选钱故。陶睨而笑曰:“如此鹅眼榆荚,乃以易如盘大饼耶?曲在汝!”水手怒曰:“何与汝事!竖儒强判曲直,且试老拳。”方一举手,而身已蓦然倒。蹶起,大惭而去。薄暮解馆归,过仓桥,有十余恶少,环而詈之,时天微雨,陶手盖足屐,身着袯,携一油瓶,将以继晷者,笑曰:“鸡肋不足以供尊拳。以油瓶寄店家,碎此将妨我半宵课。”语未毕,则见一恶少已掷对岸,众愈忿,如墙而进,陶以手中伞柄拨之,纷纷而倒。半掷滩外,半堕河中,其旗丁闻而趋赴,呵曰:“若辈无目,奈何犯陶先生!”陶曰:“幸我早知君部,无伤也。传吾语戒之:此后勿惊吓儿曹为嘱。”一笑而去。

时馆童二,一曰文荣,一曰永禄,问陶何以不举手而人扑?陶笑曰:“汝等试击吾!”文荣固孱,随击而扑,永禄负其壮,猛击之,则身掷数步外矣!望之又言:在塾中以败笔管削其两头,置袖内,行村落中,遇狞犬,向之一揖,无不张口狂奔而遁,盖剡竹支其两腭,不能合,不能吠也。笑谓:“此等猘儿,五柳公乃以折腰柔之,大属恶嬲。”

——清·许仲元《三异笔谈》

注:

武备志:书名。明茅元仪辑。共二百四十卷。采历代有关军事书籍二千余种而成。分为五部:《兵诀评》十八卷,辑孙、吴等九家兵书。《战略考》三十一卷,辑历代用兵得失,起自春秋,迄于元代。《阵练制》四十一卷,辑历代阵图、教练将士、训习刀枪拳棒技艺等法。《军资乘》五十五卷,辑立营、行军……等事。《占度载》九十六卷,辑阴阳占卜、奇门六壬……等事。

白打:徒手相搏,亦称白战。苏轼《聚星堂雪》诗:“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三峰为内家,三峰即张三丰。武当丹士,好道善剑,辽东悠州(今辽宁彰武西南)人。明成祖属征不就,习武者奉为内家拳之祖。

少林为外家:以河南嵩山少林寺所授拳械,相沿称为外家拳。

结琦亭:即清全祖望所作之《结琦亭集》。共九十八卷,集内碑铭、传记等文字中,颇多南明史料。

刘草堂:戚继光《拳经捷要》:“余在舟山公署,得参戎刘草堂打拳,所设犯了招架,便是十下之谓。此最妙,即棍法中之连打是也。”

王征南:明著名武术家,精内家拳,黄宗羲有《王征南墓志铭》,记其事。

檀施:即檀越(施主)之布施。

随喜:游览寺院。杜甫《望兜率寺》诗:“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雕面少年:在人体上刺花纹,涂以青色,称为雕青。如周太祖(郭威)少贱时,在颈上刺雀,世称“郭雀儿”。但于脸上刺花,则极少见。此处是否指文面军犯,待考。

嬲(niǎo鸟):戏弄,纠缠。稷:棕的繁体字。

庠(xiáng详)生:科举制度中府、州、县生员的别称。古代学校叫庠。

竖儒;不懂事的读书人。《汉书·张良传》:“竖儒几败乃公事。”《新方言·释言》:“竖儒,即侏儒也。短人浅小,童子蒙昏,故骂人昏愚,谓之竖儒。”

膜拜:举手加额而下拜。是一种极为虔诚的礼节。

袯(bó脖):蓑衣一样的防雨服。《国语·齐语》:“首戴茅蒲,身衣袯襫。”韦昭注:“茅蒲,签笠也;袯襫,蓑襞衣也。”

剡(yǎn眼):锐利。《楚辞·九章·橘颂》:“曾(层)枝剡棘。”王逸注:“剡,利也。”

猘(zhì制)儿:疯狗。《淮南子·泛论训》:“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猁狗之惊,以杀子阳。”

五柳公:晋陶潜自号“五柳先生”,此处是陶先生借以自况。


译文

拳勇的技艺,《武备志》列为第十八,就是唐宋所称的“白打”。相传以武当张三丰为内家,嵩山少林寺为外家,象《鲇琦亭集》所载,刘草堂的朋友王征南的事迹,颇为详尽。大体以眼明手快为其要点。沈铁岩老师常常谈到白和尚,住在南郊福庵。他的徒弟永嘉、石岩,都会徒手搏击,以伤科为职业。颇能自给自足,不靠施主布施。一天,有一伙人来庵里参观游览,看见白和尚须眉如雪,敞着右肩,在殿中歇凉。

有人说和尚已经八十岁了,而勇壮不减当年,几十个文面少年,也不是他的对手。好事的人,就请他作一次小小表演。白推辞说:“快进土的人了,气血衰枯,没有什么来博取各位先生一笑。”就对这批客人说:“时间快到正午,小厨备有蔬菜和笋子,能一同吃饭么?”大家答应了。白供应净食几味,没丝毫酸咸之气。当时正是炎夏,蝇子成堆,侍从不停地摇着扇。过些时,白叫拿一个盏子来,陪着客人,边谈边吃,饭后,盏内装满了蝇子。

客人们大为惊叹,白说:“没什么,不过手指头活动些罢了!”大家更缠住不放,说:“这是师傅妙法,但愿一见神勇。”白说:“本来不勇,哪里有神?往年虽学了个小技,不知现在还会不会?”把大家引到一间禅堂,堂中新铺方砖,胶上砂子石灰,非常牢固细密,白赤脚套上棕鞋,从南到北,靠着墙轻轻走了一圈,只见整个堂中的砖块,统统松动,凸了起来。他对客人说:“这些砖本来铺的不匀,错落不齐,省得去叫工匠,又费一天的活路。”众人吐出舌头,顶礼跪拜后,散了。白和尚,郡中人大都见过,而且能说出他很多的传闻,我出生晚了,没赶上见见他。

我亲眼见到的,有陶先生。陶先生是青邑生员,寄住在郡中西郊,设馆授徒为业。他将砚桌安在南带拥书堂内,我妹妹倩巩,就是他的学生。太学文湘先生望之,是柳泉太守的叔父。一天到学馆去,路上碰见粮船水手,抓住一个卖饼的小孩打,一问是为了钱。陶先生斜他一眼,笑了笑说:“如果以鹅眼榆荚那大一点的小钱,来换这盘子一样的大饼么?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水手大怒,说:“与你有何相干?臭不懂事的读书佬,瞎判是非,请你尝尝拳头!”刚一动手,身子就倒了下去,爬起来,满脸羞愧地走了。

天晚散馆回家,过仓桥,有十来个恶少,围拢来骂他。当时下着小雨,陶先生手拿雨伞,脚踏木屐,身披蓑衣,还提着个油瓶,打算夜间用的,笑着说:“鸡肋条挡不住尊驾的拳头。等我把油瓶寄放到店家,打破了要妨碍我半夜的功课。”话没完,一个恶少已被丢到对岸去了。其余的人更恼火,象墙一样的倒过来,陶先生用手里的伞把拨了拨,他们全都倒下,一半丢往滩外,一半跌进河里。营卒听了,赶忙过来,大声对他们斥责:“瞎了你们的眼晴,怎敢冒犯陶先生!”陶说:“幸而我早知道是你的部属,不要紧。传我的话告戒他们:今后不要惊吓小孩就是了!”笑了笑,走了。

当时馆中生徒两人,一叫文荣,一叫永禄。问陶何以手没动而来人就倒了?陶笑着说:“你们就来试一下!”文菜体弱,一出手就跌在地下。永禄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出拳猛击,身体已经跌出好几步了!望之先生还举出一件事:陶先生在学馆里,把不用的笔管,两头削尖,放在袖子里,走进村子,碰上恶狗,就作个揖,那狗莫不张着口狂奔而去,因为尖竹管把狗的上下两腭撑着,合不拢,叫不出声。陶先生笑着说:“这般疯狗,五柳先生向它鞠躬,才使它柔化,真是恶作剧!”


85、猱飞

武大智,曹国人。幼憨跳好弄,能以指弹物。取泥丸如豆,弹扉间兽环,十步外可命中。痴蝇集于墙者,久亦能击之。乃习投石之技曰:“事不师承,意匠独造,山骨固非利镞,人来袭者,举手亦可以逞,何必伏弩而射,始为武备哉!”乃积石小于拳者,四面悬鹄,投之皆穿。或讥其嬉戏,大智云:“吾所为学也,公等幸而仕进,两手如死包,草泽一佣,引麻线缚君耳。吾精于此技,他日为懦吏增色也。”

既壮,成进士。筮仕秦中令。地多……人为劫,虎姓兄弟三害,流毒邑中,莫之能弋。武君募两健儿自随,登妓楼。遇虎大,里石其鼻,束之归。又侦营卒舍,见虎氏昆季,与数人博,排闼乘之石,击虎二脑,仆地死。虎三跃起,踝中石,亦被获。归而置狱。虎兄弟皆以淫杀伏辜。又讯一偷儿,短小能炼骨,杖一百,而神气洒如。武君奇之,释其囚,充捕贼使。其人善腾掷,持短棒,倚城下,超上敌楼,寻还故处,人棒闲暇。名之曰“猱飞”。武君教之手技,亦善学,特非其长。

时有丐僧,集徒于古刹,网罗村姬,闻者发竖。猱飞进谋曰:“莞贼恶盈其贯,愿率诸部讨之。闻多从少林寺来者,若斗力,恐难骤胜,请令诸捕,鼓噪攻其后,而使君当其前,彼必谓鸣琴者易与也,而马上手弹之,伏起擒数人,则余党溃矣。”武君用其计。

及期,悬革囊贮石,乘马临刹前。僧徒果突而出,武君策马为逸状。一僧曳马尾,径捽马上人。武君探一石,裂其皆,颠于地。两僧左右翼进,武君盘马忽国,探两石,一着耳,一折胁,皆倒,僧徒蜂至,而猱飞率两健儿出丛薄间,共缚三僧,以当凶锋。诸捕从后出者,遂合围焉。僧徒大惊,泥首乞命。爱尽俘以归,置之法。由是秦中剧盗为之语曰:“冰逢火炭,人逢武君石弹。”

后武君以事至邻县,中夜有贼越狱走,其令求援,武君携猱飞,疾行荒谷中,落日无烟火,闻老妪呼鸡声,四顾皆丛棘也。猱飞曰:“山居而径过深者,非高人,即匪徒耳!请察之。”缘树行,见一家村,楼窗不启,还告武君。君喜曰:“囚在楼内。”急捕而得。盖囚方掩窗而剪其蓬发,诚如武君之见。

——清·黍余裔孙《六合内外琐言》


注:

曹国:为周分封的诸侯国,建都陶丘(今山东定陶西南)。

意匠:指精心构思。陆机《文赋》:“意司契而为匠。”杜甫《丹青引》:“意匠惨淡经营中。”

山骨:石头。

鹄:靶子。

死匏(páo袍):死葫芦。形容手之呆笨无力。

筮仕:古人将外出做官,先占卦问吉凶。《左传·闵公元年》:“初,毕万筮仕于晋……辛廖占之,曰吉。”以后则指初次作官为筮仕。

猱(náo挠):猿类。《诗·小雅·角弓》:“毋教猱升木。”


译文

武大智,山东定陶人,小时候憨玩傻跳,能以指头发弹;用泥搓成豆大的丸子,弹门上的兽环,十步以外可命中;聚在墙上的蝇子,后来也能弹中。于是练习丢石头的技巧,他说:“我没有师傅教,全凭自己动脑筋,石头固然不是利箭,人来犯我,一举手就可制服他,何必弯弓而射,才算是武备哩!”于是收集小于拳头的石子,四面竖好目标,投出去都能洞穿。有人讥笑他贪玩,大智说:“我是在学习。你们如果幸而做官,两手象死葫芦一样,只要乡间一个长工,用麻线就可以把你们捆住。我精于投石,日后为懦弱的官儿们增色。”

长大后,他中了进士。出任秦中县令。当地很多人打劫。有姓虎的三兄弟为害,流毒全县,无人能捕。武公招募了两名壮士跟随,来到妓楼,碰到虎大,投石打中他的鼻子,绑了回去。又探得营卒住的房间里,两虎兄弟都在,正同一些人赌博。武公闯进门去飞石出手,打中虎二脑袋,扑地死去。虎三跳了起来,被一石打中踝骨,也给捉住,丢在牢里。虎氏兄弟,后来都以淫杀判死。武公又曾审讯一个偷儿,他身材短小,能炼骨,打他一百棍,象无事一样。武公感到奇怪,就放了他,叫他当捕贼使。那人长于纵跳,拿根短棒,靠着城根,可以飞上敌楼,一会儿又还原。人棒洒落,神色自如。他有个绰号,叫“猱飞”。武公教他手技,也会学,但不是他的所长。

当时有个乞食僧。召集一帮党徒在古庙里,搜求村中妇女,听到此事真叫人怒发冲冠。猱飞献计说:“秃贼恶贯满盈,愿带部众进击。听说他们多从少林寺来,如果斗力,恐怕一时难胜。请命令各捕快,大家发喊,攻他们的后路,而您在正面,他们一定以为文质彬彬的人好对付,而您在马上用石子弹击,伏兵齐出,拿他几个,其余的就会逃散。”武公采纳了他的计划。

到时间,武公挂好皮袋,装满石子,骑马来到庙前。僧徒们果然一涌而出。武公鞭马装着要跑,一个和尚抓住马尾,就向马上人下手。武公掏出一颗石子,打裂了他的眼眶,仆倒在地。两个和尚左右齐进,武公盘马忽然回头,又弹出两颗石子,一中耳门,一折胁骨,都倒了。其他僧徒,一哄而来,猱飞带着两名壮士,从丛草间出击,一共抓住三个和尚,作为抵挡。捕快们又从后路赶到,四面合围。僧徒们大惊,跪地请求饶命。全部被俘,捉回来绳之以法。从此秦中大盗,传出一种口头语:“冰块碰上火炭,人碰上武公的石弹!”

后来武公因事到邻县,半夜有贼越狱逃走,县令求援。武公带着猱飞,飞走在荒谷里。日已西沉,四处无人烟。忽然听到老妇唤鸡的声音,放眼环扫,都是荆丛。猱飞说:“住在山里而过于深远的,不是高人,就是匪徒。等我去侦察一下。”他跳上树,攀援而进,看见一户人家,楼窗紧闭。返回告知武公。武公高兴地说:“囚犯就在楼里。”急去搜捕,终于捉到了。那个囚犯,正关好窗子,剪掉他蓬起的头发,完全和武公所料的一样。

本篇引自笔记小说集《六合内外琐言》,该书共二十卷,黍余裔孙编,作者当系清人。生平待考。


86、缺耳游击

云南昭通府李司马,乞休回籍,言其同城吕游击,山东人,相貌魁伟,缺一左耳。初问其故,笑而不答。迨后联络往还,酒肴报复,成为知己,乃说缺耳之由。吕之幼时,遇一术士,批其相云:“耳大面方起旧闾,风波不少似难舒,必须有缺始登贵,三品堂堂虎豹居。”当时以为江湖套言,撇之而已。

及壮,不务恒业,日饭斗米,日肉百两。小康之家,变为窭室,无以养生。因恃胁力之过人,乃入胯刀之队伍。早探行商,夜图旅店。一日,见少年华客,侍从者十余人,挽车十余辆,装载辎重而来。尾窥投宿之区而图之。傍晚入曹家店,卸马停骖。吕密遣伙担粉过店,故作失肩状,将粉泼地,以为记验。适少年之侍从者,在门看破其情,进告少年曰:“今晚须整顿防备。”少年出视,笑而入曰:“此非真有本领之寇,不过因饥乌合耳。何足介意!尔等安睡,吾自有法制,使之不敢动手而自退也。”

至三更,吕引伙二三十人,劈门拥入,直进后房。巨蜡分燃,统室皆亮。少年见多人进,手提双剑,舞于灯前,雪四如球,人在剑内而不见。吕等恃众,站阶观舞,并无剑刃过来。须臾,一人辫落,一人落一指,一人落一肉,而吕落左耳,负疼胆怯,均奔逸焉。此不知学何术,而能出神入化若斯也。因思强有强手,寡可敌众,与其贪利灭身于不正,不如卧薪尝胆以成名。

于是投营充为战兵。月关之粮,不能抵五日食用,惟有于操演之暇,行街肩谋以支日用、迨拔补千总,才敷服食。保升守备。送部引见时,皇上问耳从何缺?随口奏以段文经谋为不轨时,充当乡勇,打仗受伤,未邀议叙,奉旨以都司超用,俸满保荐游击,回忆相士之评甚验,年已老矣,诸惟守命,亦不再起红顶之想也。吁!世之白称为英雄者,类皆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故未有不灭其身。若吕公者,可谓知进退存亡,斯真所谓英雄也。彼汹汹者,曷不效吕公之为耶?

——清·慵讷居士《咫闻录》

注:

司马:武官名,掌管军政和军赋。

游击:清代绿营兵设游击,职位次于参将,分领营兵。

三品:古代官吏等级,共分九品。每品有正、从,合计十八等。三品为较高官职。

千总:清代绿营军制,守备以下有千总。守备:清代绿营统兵官,位在都司之下。

都司:清代绿营统兵官,位在游击之下。

红顶:清代官员从帽顶上珠子的颜色来分等级,红色是最高级。

汹汹:原为波涛汹涌声,引伸为喧扰貌。《三国志·魏志·曹爽传》:“天下汹汹,人怀危惧。”


译文

云南昭通府李司马,请求免官回城。他说同城的吕游击,山东人,相貌魁伟,失去一只左耳。起初问他是什么缘故?他笑了笑不回答。以后往来熟了,彼此宴请,成了知己,才说出其中经过。吕少年时,碰到一个相面的,批他的面相说:“耳大面方,出身寒贱;风波不少,难以舒展;必须有缺,而后贵显;堂堂三品,将帅之选。”当时以为是江湖套话,也没去管它。

吕长大成人后,找不到正常职业,但一天要吃一斗米,百两肉,把一个小康之家给吃穷了,没法维持生活。他仗着力气过人,加入了打劫的一伙。白天拦劫行商,晚间偷抢旅店。一天,见一少年贵客,有十多个侍从,推着十多辆车子,装载着包裹箱笼而来。他跟着窥探,准备记好了投宿的地点再下手。客人们傍晚在曹家店放马停车,吕暗中派遣同伙,挑着白粉经过店前,故意失肩,把粉泼在地上,作为记号。恰好少年的侍从在门里看破他们的企图,进去对少年说:“今晚要作准备。”

少年走出来看了看,笑了笑,回屋说:“这不是真有本领的强人,不过为饥寒所迫的一些乌合之众罢了。你们只管放心去睡,我自有办法制服他,使这些人不敢动手,乖乖地回去!”到了三更,吕领着同伙二三十人,破门而入,直进后房。后房里胳膊粗的蜡烛点上好几根,照得满屋通亮。少年看见很多人涌进来,手提双剑,在灯前起舞,雪白如球一样的飞滚,剑光之内,见不到人。

吕等仗着人多,站立在阶沿上观看。剑锋虽然还离得很远,顷刻间,一个人的辫子掉了;一个人的指头断了;一个人落下一块肉,而吕则被削去了一只左耳。他们害怕了,只好负痛逃走。不知这是什么法子,出神入化到这种境地。吕想:强中更有强中手,一人可以赶走一群。与其贪财送命,落个不义,不如卧薪尝胆,求取功名。于是投军当了一名战兵。每月关到的粮饷,还不够五天的吃用,只好在操练余闲之时,走街挑货,以谋糊口。等到补上绿营千总,才够吃用。

后来保升守备,送到部里引见时,皇上问为什么缺一个耳朵?随口回奏段文经犯上作乱时,当时充当乡勇,打仗受伤,没有得到议叙。于是,奉旨升为都司。停年满职,又保荐升任游击。回想相面先生的评语,非常灵验,年纪已经老了,只有安分守命,不再起升高官、头戴红顶子的想法了。唉!世上自称为英雄的,大都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所以没有不最后送命的。象吕公这样的人,可称得是知进退存亡,才真正算是英雄。那些叫嚷得最利害的,为什么不学学吕公的所作所为呢?

本篇引自笔记小说集《咫闻录》。作者清·慵讷居士,生平待考。


87、南海生

南海某生,负气节,笃交游,而以直谈人过,不为乡里所称。咸丰间遇乱,弃举子业,只身游戎幕。南北数千里无所遇,后客楚北某帅营中,一夜步月出帐,见武士五六人,相与论刀棍。生窃听久之,曰:“法未精也。”武士相顾,见其文弱,皆笑曰:“秀才岂谙刀槊事耶?”生请角技。一人起执长矛曰:“以此为戏,可乎?”生曰:“可。”因亦执一棒。武士曰:“慎之,有伤勿悔。”生曰:“姑试,无妨也。”手既交,武士尽力击刺,生则视所攻而徐应之,意甚闲适,既而乘隙进步,一击中其股,攻者遽扑地。

生谓众曰:“来!来!”众忿,各执刀杖环攻,生左右进退,不越十笏地,而棒之所及,五六人无不失杖者,众乃骇愕求罢。生曰:“今亦知枪棍之不以力胜乎?凡棒长丈二,手操其中,前后余各五六尺,手动寸,则两端所展可及尺;动尺,即可及丈。临敌而常侧身,其所备者,纵有七尺,广止七寸耳。盖惟手之上下左右,近在六七寸,故力专而握固,以拒则坚,以击则破,昧者徒用猛力,力竭则心怯神摇,所以败也。”众服其论。生喟然曰:“虽然,此一人敌也。所学尚有万人敌。诸君既未可与言,甚至名公钜卿,亦难索解也。奈何?行将逝矣!”遂去,不复出。

——清·毛祥麟《墨余录》

注:

南海:郡名,秦置。治所在番禺(今广州市)。

咸丰:清文宗爱新觉罗奕谅年号(一八五一——一八六一)。


译文

南海某生,有气节,重交游,只是爱当面指出人家的错误,不为邻里所赞许。清咸丰年间,碰上兵荒马乱,丢掉科举应试,单身投向军府,充当幕僚。南北跑了几千里,无所遇合。后作客于楚北某帅营中,一夜踏月出帐,看到武士五六人,谈论刀棍之术。生听了好久,说:“方法还不到家。”武士们看他是个文弱书生,都笑了。说:“秀才难道也懂刀矛么?”生请较量。其中一人站起来,手握长矛,说:“就用它试试,行吗?”生说:“可以。”于是也拿过一条棍来。

武士说:“谨慎些!伤着莫失悔。”生说:“暂且试试吧,不要紧。”搭上手,武士尽力猛刺,生则看准来势,从容应付,意态非常轻松,只要一有空隙,就抢进去,一击正中对方腿股,对方立刻倒地。生对其余的人说:“来!来!”大家很气忿,各拿兵刃,四面打来。生腾挪闪转,不出十步之地,而棒锋所到,五六人都被打落了兵刃,大家这才惊慌地要求停战。

生说:“你们现在也晓得枪棍不靠拙力取胜么?凡棒长丈二,手握中段,前后各余五六尺,手动寸,两头延长可达尺;动尺,就可到丈。遇敌则往往侧着身子,所防备的,纵然有七尺,宽只得七寸。手上下左右滑动,近在六七寸,所以力量集中,手握得牢固。用它防御则坚不可入,用它进击则所向皆破。外行白费气力,力尽则心慌胆怯,怎能不败呢?”大家对他的议论非常佩服。生叹了口气,说:“虽然,这不过是一人敌,我所学的,还有万人敌。各位既不能领会,甚至名公大人,也不见得能理解。怎么办呢?我该走了!”于是离开那里,再不露面。

本篇引自清·毛祥麟《墨余录》。毛,上海人,字瑞文,号对山。工诗画,精医。除本书外,着有《史乘探珠》,《亦可居吟草》、《对山三话》等。


88、湖中叟

乾隆癸未夏初,吾邑有汛兵朱某,月夜泊舟太湖滨,时同泊者颇多。有商船载重资,自苏赴杭,舟方驶行,突有盗船二追及,夹持其舟,径往湖中,商人呼号求救,众皆瑟缩不前。已至中流,有自湖西载蔗来者,一叟持篙立船头,一童在船尾摇橹,闻声噭应。盗方挺篙刺叟,叟以篙隔,即刺盗胸,盗堕水死。旁一盗以篙从侧刺叟肋,叟以篙柄横撞之,盗亦堕。群盗知不敌,随逸去。众始敢鼓噪以助叟。护商船抵岸。商酬叟以五十金,叟受之。即绝湖而去。询其姓字居止,不肯言,盖防盗伙之报复也。

——清·杨复吉《梦阑琐笔》

注:

汛兵:清代兵制:凡千总、把总、外委所统率的绿营兵,称为汛兵。

瑟缩:哆嗦,发抖。

噭(jiào叫)应:号呼之声。《礼记·曲礼上》:“毋嗷应。”孔颖达疏:“噭,谓声响高急。”


译文

清乾隆癸未(一七六三年)初夏,我家乡有绿营兵姓朱的,月明之夜,停船在太湖旁边,当时一同停在这里的船很多。有一商船,装着很值钱的物资,从苏州到杭州去,正行之间,突然有贼船两艘追上来,一边一般,夹着商船,径直开往湖中。商人呼喊求救,大伙儿吓的直哆嗦,不敢挪动。已经到了湖中,有从湖西运甘蔗来的一条船,一个老头拿着篙子站在船头,一个小孩在船尾摇橹,听到求救之声,就大声回答。贼人举篙直刺老头,老头用篙一隔,顺势直刺贼胸,贼人落水死了。旁边一贼用篙从侧面直往老头肋下刺去,老头用篙横撞过去,贼人也落到水里去了。剩下的贼伙知道不是对手,纷纷逃走。这时,船上的人才敢呼喊着为老头助威,护送商船靠岸。商人拿出五十两金子酬谢老头,老头收下,从湖上疾行而去。问他的姓名和住址,不肯告知,为的是防贼伙报复。

本篇引自《梦阑琐笔》。作者杨复吉,字列侯,号慧楼,江苏震泽(今并入吴江县)人,清乾隆进士。除本书外,尚着有《弓月楼学古文》、《史余备考》。又辑有《辽史拾遗补》、《元文选》、《昭代丛书续集》、《虞初余志》,《元稗类钞》、《燕窝谱》等书。


89、雍正外传

雍正,康熙第四子,少年无赖,好饮酒击剑,不见悦于康熙。出亡在外,所交多剑客力士,结兄弟十三人。其长者为某僧,技尤高妙,骁勇绝伦,能炼剑为丸,藏脑海中,用则自口吐出,夭矫如长虹,杀人于百里之外,号称万人敌。次者能炼剑如芥,藏于指甲缝,用时掷于空中,当者披靡。雍正亦习其术,康熙晚年病笃,雍正偕剑客数人返京。先是康熙已草诏,收藏密室,雍正侦知之,设法盗去。诏中有云:“传位十四太子”。潜将十字改为于字,藏于身边,乃入宫问疾,预布心腹于宫门外。有入宫门者,辄阻之。

时康熙病已殆,先是十四子胤禵,奉命出征准部,至是拥兵西路观变。康熙宣诏大臣入宫,半晌无至者,蓦见雍正立前,大怒,取玉念珠投之,有顷康熙上宾。雍正出告百官,谓奉诏册立,并举念珠为证,百官莫辩真伪,奉之登极。康熙众子有知其事者,心皆不服,时出怨言。雍正知群情汹汹,遂以峻法严刑为治,即位未几,亲藩诛锄殆尽。当时各藩皆有党与,大半系侠士之流,雍正恐遭人之暗杀也,一日赴天坛祭祀。雍正甫至天坛,突闻坛顶所张黄蟆,騞然一声,陡作异响。

卫士疑为刺客,纷趋救护,惟见雍正右手微动,一线光芒,从手中射出,斯须模裂处坠一狐首。雍正乃谓诸术士曰:“迩来逆党欲谋刺朕,密布刺客,朕故小试手段,使逆党知朕剑术之高妙,虽有刺客,其如朕何?”然雍正虽如此说,而心怀疑惧滋甚。窃思天下之剑客,多半皆为我羽党,可以无虑。惟某僧独不为用,亡走山泽,深以为患,思杀之以除害。

而某僧行踪飘忽,无从弋获。一日侦在某所,命结义兄弟三人,易服往探,后布精兵,围守要隘。僧睹三人至笑曰,“若辈受主命来捕我耶?汝主气数尚旺,吾不能与争。虽然,汝主多行不义,屡以私恨杀人,今吾虽死,汝主必不能苟免。一月后必有为吾报仇者,汝等识之。”言讫,伏剑而死。三人携其首复命。并以其语复闻。雍正大惧,防卫綦严,寝食不宁者数日。月余,无故暴死于内寝。宫廷秘密,讳为病殁,实则为某女侠所刺。相传某女侠即吕晚村孙女,剑术尤冠侪辈云。

——《清朝野史大观·清宫遗闻》


夭矫:屈回而有气势。白居易《和微之春日投简阳明洞天》诗:“船头龙夭矫。”

芥:小草。引伸以指纤细事物。

凖部:即准噶尔部。为清卫拉特蒙古四部之一。清朝为平息准噶尔叛乱,自康熙二十九年(一六九零)至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多次用兵,始得平定。

蓦(mò暮):突然。

上宾:为帝王死去的代称。陆佃《埤雅序》:“编纂将终,而永裕(指宋神宗,因其死后葬永裕陵)上宾矣!”

天坛:在北京外城东南部。为明清两代帝王祭天和祈祷丰年的地方.主要建筑祈年殿、皇穹宇、圜丘建造在南北纵轴线上。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騞(huō豁)然:破裂声。

弋获:原指射得之飞行虫鸟。《诗·大雅·桑柔》:“如彼飞虫,时亦弋获。”后引伸为缉获盗贼。

吕晚村:明清之际的思想家,初名光轮,后改名留良,字用晦,晚村是其号。崇德(今浙江桐乡)人。明亡,散家财结客,图谋复兴,事败,家居授徒,后削发为僧,名耐可。卒前有《祈死诗》六篇。雍正时,因曾静案,被开棺戮尸。著有《吕晚村文集》、《东庄吟稿》。其孙女,相传为剑侠吕四娘。


译文

雍正,是康熙的第四个儿子。少年时耍无赖,喜欢喝酒击剑,得不到康熙的喜爱。出亡在外,交结剑客力士,结拜为兄弟十三人。大哥是个和尚,技艺高妙,骁勇无比。能炼剑成丸,藏在脑里,用时从口吐出,盘曲有如长虹,杀人于百里之外,号称“万人敌”。次些的能炼剑如芥子,藏在指甲缝里,用时抛向空中,当之者无不败退。雍正也学会这种本领。康熙晚年病重,雍正随同剑客多人回到京城。先是康熙已写好诏书,收藏在密室,雍正探听到,设法把它偷出。诏书写着:“传位十四太子。”

雍正偷偷地把“十”字改为“于”字,变成了:“传位于四太子。”藏在身边,进宫问病。事先布置心腹之人在宫门外,凡进宫的,就加以阻止。当时康熙病已垂危,先是第十四子胤禵,奉命出征准噶尔,到这时拥兵于西路,观察动静。康熙宣诏大臣进宫,半天也没人来。忽然看见雍正站在面前,大怒,拿起玉念珠砸过去,不一会康熙就死了。雍正出宫,告知百官,说是奉诏册立,并且拿起念珠作为凭证。百官分不清真假,只好拥他登位。康熙的其他儿子,有知道内情的,心里都不服,往往口出怨言。

雍正知道大家情绪激动,就使用酷刑加以镇压。在位不久,亲近的藩属,诛杀一空。当时各藩都结有党派,大半都是侠客一类。雍正担心遭人暗杀。一天去天坛祭祀,雍正刚到坛上,突然听到坛顶所张设的黄绫幔帐,霍然一响,发出异样的声音。卫士们怀疑有刺客,一拥而上,加以救护。只见雍正右手微动,一线光芒,从他手中射出,马上幔帐裂开,掉下一个狐狸脑袋。雍正于是对卫士们说:“近来叛党想谋刺,密布刺客,我所以小试手段,使叛党知道我剑术高妙,虽有刺客,能把我怎样?”

雍正虽然这样说,却更增加了他内心的疑惧。常想天下剑客,多半是我党徒,可以不必担心。只有某和尚不为我用,逃走山泽,深以为祸,想杀之除害。而他行踪不定,无从拿获。一日,探知他在某处,命结义兄弟三人,变换服装,前往侦察,后面布置精兵,围守要口。和尚看见三人前来,笑着说:“你们奉主子命来拿我吗?你们主子气数还旺,我争不赢。虽然,你们主子多行不义,经常以私恨杀人。现在我虽然死掉,你们主子也一定逃不了,一月后一定有人为我报仇,你们记着。”说完饮剑而死。三人带着和尚的脑袋回报,并且把他的话如实奏明。雍正大惊,防卫更严,几天都吃不下,睡不好。一月后,无缘无故,暴死在寝宫。宫廷秘密,只说是病死的,实际是被某女侠所刺。相传某女侠就是吕留良先生的孙女,剑术是同辈中最好的。


90、胤禟惨死

一日,胤祺等宴世宗于私邸,以江南某重要缺,为其心腹某,向世宗要求之。世宗未之许。胤禟持之尤力,声色俱厉。世宗大不乐。盖以祺等欲树党羽以倾覆己也。酒未尽欢而散,怏怏还宫。

是夜,胤禟读书于邸第私斋,兔影半窗,鱼更三跃,猝闻檐际有落叶声,心异之。盖平日相谋时,此类侠客行径,知之有素,兼之日间曾与世宗忤,心知其故,颇惊悸,唤侍人,无应者。突一武装人揭帘入,谓胤禟曰:“老爷子(寻常宫中呼皇帝皆曰“老爷子”)问爷晚安。”禟良久无以对。少选曰:“皇上命尔来何故?要如何便如何耳!”武装人遂出药粉少许,曰:“爷请服此,即永无灾患。”禟犹迟疑,武士出匕首力逼之。禟不得已,服之,甫沾唇,立倒地。武装人翩然跃屋升树去,杳不闻声。翌日,禟室午未启,内监疑之,呼之不应。启户窥之,室扃如故。而室中虚无人,惟地下湿痕一片,作殷红色而已。内监白之祺等,袄心知其故,不敢言,遂含糊报胤禟卒。

——《清朝野史大观·清宫遗闻》


注:

胤禟:康熙第九子。

胤祺:康熙第八子。
兔影:月光。传说月宫中有玉兔。

鱼更:以鱼鼓于晚间报时。苏过《送县秀》诗:“来时野寺无鱼鼓,去后闲门有雀罗。”鱼目不闭,取其警夜之义。

药粉:相传雍正蓄刺客,名血滴子,取人首级后,弹以药粉少许,即时化为水。


译文

一天,康熙第八子胤祺等,宴请雍正于家邸,为他的心腹某人,求一江南要职,雍正不同意。第九子胤禟,一再力争,声色俱厉。雍正很不高兴。他以为胤祺等想培植党徒来颠覆自己,酒没尽兴就散了,心情沉重地回宫。这天晚上,胤禟在家邸书房读书,月影半窗,鱼鼓三更,忽然听到檐间有落叶之声,心知有异。因平常一同谋划时,这类侠客行径,早就知道,加上白天曾和雍正口角,想来是这个缘故,颇为惊惶,忙喊侍卫,没人答应。突然,一个武士掀帘进来,对胤禧说:“老爷子问爷晚安!”

胤禟久久说不出话,等了一会儿,说:“皇上叫你来干什么?要怎样就怎样吧!”武士拿出一点点药粉,说:“爷请吞下,就永无灾祸!”胤唐正迟疑不决,武士拿出匕首威胁,胤禟不得已,拿过来吞服,刚沾嘴唇,立刻倒在地上。武士鸟一样上房跃树而去,听不到一点声息。第二天,胤室内过午还没开门,内监疑惑,唤他没人应声,开门一看,室内完闭如常连人影也看不到,只地下有湿痕一片,呈深红色。内监告知胤祺,胤撰心中有数,不敢明说,于是含糊上报,说胤禟死了!


91、年羹尧师

年羹尧,西征大将也。幼傲岸异常儿,不肯读书。年搏师,师遁去者三。以故人相戒,毋为年家儿师也。羹尧父忧之,乃揭榜募师。久之,无至者。一日有老者,年近耳顺矣,突造谒羹尧父曰:“闻公子缺师傅,愿充其选也。”羹尧父曰:“先生美意,然儿不肖,师搏去者三矣。”老者曰:“固闻之,然请试之。”乃择日命拜师。沿俗成礼毕,羹尧又自去。翌日启学又不来,顾在花园中运土泥,植草木,老者又不命也。如是者三阅月。

老者无聊,闭户姑取胡琴弹之,成声,忽羹尧破门入内,请曰:“先生,我愿学此也。”老者曰:“尔去玩乐也,学此何为?”年不肯去。曰:“先生,我愿学此也。”固请之。老者乃教之。不日成声,学不竟,又去。一日,老者又取胡笳吹之,有律,年又破门入曰:“先生,我愿学此。”老者曰:“此非尔可学也。学之决不成律也。”年曰:“先生,我愿学此也。先生试教之。”老者又教之,又不日成声。学未竟,又去。如是者累日矣,年未尝往老者读一日书也。

一日,老者又闭户戏习拳棒,忽年自牖窥之,大喜,破门跃入曰:“先生,此最好,我愿学也。”老者曰:“闻汝多力能斗,汝试为我召众仆与一斗,我观之。”年喜曰:“好!好!”遂召健仆十六人,人执棍棒,年曰:“先生观之,吾力健否?”举棍一挥,十六人齐仰天倒。于是老者曰:“汝力健,然敢与我一斗耶?”年曰:“何不敢?第吾胜,莫谓年家儿又搏一师也。”老者曰:“且莫虑。”两人遂斗。年忽疾呼曰:“先生何往?”老者乃于其项背应曰:“我在兹。”则老者果以头枕年颈上,年未知也。

于是年曰:“先生此必教我也。”老者曰:“尔顾玩去,学此何用也?”跪而请曰:“先生必教我,我愿学也。”老者曰:“固欲学耶?”年曰:“固欲学也。”老者曰:“起起!”遂于床中出一卷书授年曰:“汝固欲学耶?则读之。”年曰:“吾欲学搏也,读此何为?”老者曰:“搏,一人敌耳。读此,则万人敌也。”年日:“恶有是?先生欺我。此一卷纸,吾以拇足指跌之可丈外矣。安有万人敌也?”

老者曰;“然则,汝不能学矣!汝去玩乐也。”年不得已,乃曰:“吾即读此。”自是书声朗朗闻斋外,邻人都知年家儿读书也。三年,老者乃辞其父曰:“公子可矣。老夫亦更无所教,请辞去。”馈以千金,老者不受,曰:“若公子异日成就,岂千金值耶?老夫以传技无人,故不远千里也。”竟去。

——《清朝笔记大观·清人逸事》

注:

年羹尧:清汉军镶黄旗人。字亮工,康熙进士。任四川巡抚,授总督,办理松潘军务。配合入藏各军,平定战事。世宗胤镇即位,代贝子胤提为抚远大将军。率岳钟琪等,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因素为世宗心腹,并参与其夺位阴谋而遭忌,被罗织罪状,于雍正三年末(一七二六年初),下狱责令自杀。

傲岸:形容性格高傲。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诗:“崔生何傲岸,纵酒复谈玄。”

耳顺:《论语,为政》:“六十而耳顺。”后即以耳顺作为六十岁的代称。庾信《伯母李氏墓志铭》;“夫人年逾耳顺,视听不衰。”

胡笳:古代管乐器。汉、魏鼓吹乐中常用之,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

牖(yǒu有):窗子。《论语·雍也》:“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


译文

年羹尧,是清代平定西疆的大将。小时候性格高傲,不同于一般孩子。不肯读书,爱打老师,被他打走的老师先后有三个,所以人们彼此告戒,不要当年家小子的老师。羹尧的父亲为儿子担心,于是贴榜召募老师。好久好久,没人应募。一天,有个老头,年纪快六十了,突然去拜见羹尧的父亲说:“听说公子缺一名师傅,我愿充当这一人选。”羹尧的父亲说:“承蒙先生好意,可是小儿不肖,师傅被他打走了三个了。”老头说:“这听说过,然而,可以试一试。”

于是选一吉日,叫羹尧拜师。按世俗礼节拜过后,羹尧就走了。第二天开学他不来,却去花园挑泥土,种草木,老头也不去叫他,就这样过了三月。老头感到无聊,关上门取胡琴来拉,发出了乐调声,忽然羹尧闯开门进来说:“先生,我愿意学这个。”老头说:“你去玩你的吧,学这干什么?”年羹尧不肯去,说:“先生,我愿意学这个。”一再请求。老头于是教他。不多久,也能奏成曲调。可是没学完就走了。

一天,老头又取胡笳来吹,节拍悠扬,年羹尧又闯门入内说:“先生,我愿学这个。”老头说:“这不是你能学的。学它一定合不上节拍。”年羹尧说:“先生,我愿意学这个,先生试着教吧!”老头又教他,没多时,也合上了节拍,可不等学完,又走了。象这样,一走就是好几天,年羹尧压根儿没跟老头读过一天书。

一天,老头关起门来,戏弄拳棒,忽然年羹尧从窗口看见,非常高兴,闯开门跳了进去说:“先生,这个最好,我愿意学。”老头说:“听说你力大会打架,你就把仆人们替我召集拢来和你打一架,我要看看。”年羹尧笑了,说:“好!好!”于是叫来健壮的仆人十六个,每人手拿棍棒。年羹尧说:“先生看吧,我的力气大不大?”拿起手中棍一扫,十六人一齐仰面跌倒。老头说:“你力气大,敢和我较量一下么?”

年羹尧说:“有啥不敢!只是我打赢了,莫说年家少爷又打倒一位老师!”老头说:“先莫管这些!”两人于是打了起来,年羹尧忽然高声喊:“先生到哪里去了?”老头在他背后答应:“我在这里。”原来老头头枕在年羹尧的后脖颈上,年羹尧竟一点也感觉不到。年羹尧说:“先生一定要教我。”老头说:“你只顾去玩你的吧,学这有什么用?”年羹尧跪了下来请求说:“先生一定要教我,我愿意学。”

老头说:“一定要学吗?”年羹尧说:“一定要学。”老头说:“起来!起来!”于是从床上拿出一卷书,递给年羹尧说:“你一定要学么?就读它。”年羹尧说:“我是要学打架呀!读这干啥?”老头说:“打架,只能胜一人;读这,可以胜万人。”年羹尧说:“哪有这样的事?先生哄我!这一卷纸,我只用一个脚趾头,就可以踢它一丈开外,怎说能胜万人?”老头说:“那么,你不能学了。你去玩你的吧!”

年羹尧不得已,说:“我就读它。”打这以后,朗朗的读书声传到书房外边,隔壁左右,都知道年家的孩子在读书了。三年后,老头向年羹尧的父亲告辞,说:“公子行了。老夫再没有别的可教,请告退。”年家送以千金为礼,老头不接受,说:“倘若公子他日有所成就,难道只值千金吗?老夫因想我的技能有人继承下去,所以不远千里来寻求传人。”说完,飘然而去。


92、甘凤池

康熙、雍正间,大江南北以拳勇鸣名者八人,甘凤池其一也。王葑亭给谏尝为之传。凤池金陵人,短小精悍,须髯如戟,手握锡器,能使熔为汁,从指缝中流出。然在八人中,尚居末座。第七人为白泰官,常州人,技不如甘,而纵跳矫捷,如飞猱疾隼,人不能近。第一人为僧某,第二人为吕四娘,实晚村孙女也。僧淫暴无行,荼毒良懦,七人咸恶焉。思除之以救一方。然自度艺皆不能胜,恐转为所戕,乃相约以六人合围之,斗方酣,白忽从空飞下,以刃刺僧首,僧若弗知者,斗如故。白又飞去。

六人者复相进搏,如是者三,乃歼僧于地。七人皆散去,各以技雄一方。又誓不作纤毫非礼事,约有犯者,六人共诛之,如僧例。以故海内莫不称其义侠。闻此诸人皆抱有种族主义,半出郑延平门下,而吕四娘迫其家难,图报愈急,其浪迹江湖,盖将以结纳豪俊,共图大事,非徒博侠客之名而已。雍正御极,屡严饬天下督抚逮捕甘凤池等甚急,雍正朱批谕旨中,犹可见其厓略。其竟弋获与否,则不可得而考矣。

八人中相传尚有曹仁虎(父)、路民赡、周寻(浔)请人。曹仁虎(父)不知系顾庵学士与否,民瞻工画鹰,得意之作,常每自题曰;“英雄得路”。球(浔)工画龙,为清代第一手。后竟罹法死。此则见于《画征录》者。或谓《聊斋志异》非纯出留仙手,尚有后人羼入之作。其《侠女》一条,即隐指吕四娘,而所谓须发交而血模糊之头颅,即当时某贵人也。疑莫能明,志以俟考。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给谏:宋为给事中及谏议大夫的合称。职掌纠正及规谏。清则用作六科给事中的别称。

荼毒:荼本苦菜,《诗·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毒合用,则为毒害。《书·汤诰》:“罹其凶害,弗忍荼毒。”

戕(qiāng腔):杀害。《左传·宣公十八年》:“邾人戕部子于部。”

郑延平:郑成功,明清之际收复台湾的名将。本名森,字大木,福建南安人。明永历帝封之为延平郡王。

压略:大略。

羼(chàn产):搀杂。《颜氏家训·书证》:“典籍错乱……皆由后人所屏,非本文也。”


译文

康熙、雍正年间,大江南北以拳勇称名于世的有八人,甘凤池是其中的一个。王葑亭给谏曾为他写过传记。凤池是江苏南京人,短小精悍,须髯怒张,手握锡器,能使它化为水,从指缝之间流出。然而在八人中,还是倒数第一。第七人是白泰官,江苏常州人,技艺不如甘,而纵跳矫捷,有如猿飞鹰起,人不能近其身。第一人是某和尚,第二人是吕四娘,她就是吕留良先生的孙女。和尚淫暴,没品行,欺压良善懦弱之人,其他七人都讨厌他,想把他除掉,拯救一方。

然而每人自问,技艺都不如他,担心反为他所害。于是约好六人合围,格斗正紧,白泰官忽然从空飞下,以刀刺和尚脑袋,和尚象没有感觉似的,格斗照常。白又飞走。其他六人进而相击,往返三次,终于把和尚杀掉。七人都散走,各自以技艺名振一方。又起誓不作丝毫无礼之事,商定如果有人违反,其他六人共同诛杀,就象杀那和尚一样。所以海内莫不称他们为义侠。

听说这些人都抱种族主义,大半出自延平郡王郑成功门下,而吕四娘迫于家仇,急图报复,浪迹江湖,原想交接豪俊,共图大事,并非只博个侠客之名而已。雍正登基,多次严令天下督抚,从速捕拿甘凤池等,在他的朱批谕旨里,还可见其梗概。究竟捕获没有?则无从考证了。八中相传还有曹仁虎(父)、路民瞻、周球(浔)诸人。

曹仁虎(父)不知是不是顾庵学士?路民瞻长于画鹰,遇有得意之作,常常自题“英雄得路”四字。周理长于画龙,为清代第一人。后来竟触犯刑律被处死。这是见于《画征录》所载。或者说《聊斋志异》并非全部是蒲松龄的作品,某些篇幅是后人搀进去的。《侠女》一条,就是隐射吕四娘的。而所谓“须发交而血模糊之头颅”,就是指的当时某贵人(即雍正)。此一疑案,留待考证。


93、七额驸

嘉庆时,成德行刺,伺仁宗驾幸圆明园时,猝放一袖箭,一侍卫见箭来,不及御,辄以身覆御座,箭洞胸而死。是时七额驸在旁,急以两手抱成德,众侍卫群趋持之,遂醢成德。相传成德武艺,侍卫中无有敌者。或于地中钉短柱一行,成德腾一足扫去,柱皆拔起。七额驸亦能之,然额驸止能扫七柱,而成德可扫去十二柱云。后驾幸木兰打围,群臣方驰逐,有一熊突至御前,连伤侍卫数人。七额驸向前与熊手搏,良久,为熊擒去。坐身下,不得脱,额驸急屈右足,竭力跌熊去,仆于山足,糜烂而死。然其足自是跛矣!

——《清朝野史大观·清宫遗闻》

注:

额驸:官名。清代称皇室以及王公大人女儿的丈夫为额驸。尚固伦公主(皇后的女儿)的,称固伦额驸;尚和硕公主(嫔妃的女儿)的,称和硕额驸;以下又有郡主额驸,乡君额驸的,为亲王至镇国公、辅国公女儿的丈夫。

嘉庆:清仁宗爱新觉罗·颙琰的年号(一七九六———八二零)。行刺之日,据称系嘉庆八年。

成德:一作成得,系内务府厨役。被擒后,命王大臣及六部九卿会讯,无实供,与其二子一并处死。成被凌迟碎割。事见同书《仁宗之遇刺》。

圆明园:建于清康熙四十八年(一七零九),为环绕福海的圆明、万春、长春三园的总称。咸丰十年(一八六零),为英法联军所毁。遗址在北京西郊海淀附近。现正计划重修。

醢(hǎi海):“古代酷刑,剁人成酱。《左传·庄公十二年》:“比及宋,手足皆见,宋人皆醢之。”

木兰:指木兰围场。在热河。本为蒙古喀喇沁、敖汉、翁牛特诸旗地,清康熙时进献,以供狩猎。周一千三百余里,林木药郁。每年八月于此行围。


译文

清嘉庆年间,成德行刺,等仁宗车驾去北京圆明园时,突然放一袖箭,某侍卫看见箭来,不及防卫,就以自己身体挡住仁宗,被箭射穿胸部死掉了。这时七驸马在旁,赶忙双手抱住成德,所有侍卫都扑上去,事后把成德剁成肉酱。相传成德的武艺,在侍卫中没人是他的对手。在地里埋好短木桩一行,成德一腿扫去,木桩都被掀起。七驸马也有这种本事,然而只能掀起七根,而成德可掀起十二根。后来仁宗去热河木兰围场打猎,臣下们正追赶猎物,有一头熊突然跑到仁宗前边,接连伤了几个侍卫,七驸马上去与熊搏斗,好久,被熊抱走,压坐在身下,抽不出身来。七驸马急忙屈起右脚,尽力把熊踢开,落在山脚下,粉身而死。然而,七驸马也从此成了跛子。


94、白兰花

淮上周海门,豪爽士也。不详所自,以只身商于淮,不十年致素封。座中食客常千人,士之踵其门者,虽一技一能,必温颜接之,延以上座而厚款焉。倚山建客邸数百,编号为之。客之来者,以次就宿,如归其家。又善于纵横捭阖,贵戚权要,皆通赂遗,地方长官有疑难事,能为解决,复殷于任邮,里邻有急难,周济无不应者。以故上下皆称服之。当专制之世,而豪侈自若。

清嘉庆中叶,漕督某素刚鲠,恶而劾之,三疏不动。一日漕督忽自至其家,置酒饮宴,欢若兄弟,一时大以为怪。久乃度其奥援之有自也。赏春日,饮客花下,与容纵论古代旁至近今豪杰,因及剑侠。海门拊案曰:“吾闻剑侠之术,亦非所难,而环顾当世,乃寥落如曙后星,何也?诸君阅历海宇,亦曾有此遇否?”座有少年新自南中来者,起而对曰:“有之。且尝见一面,盖其人在缧绁中也。”海门亟问何人?

客曰:“其人不知姓名,或谓为郁林州人。其人入家,无冬无夏,临去留白兰花一支,不知其所自得。世所称白兰花者也。”众请毕其说。客曰:“白兰花无居止,无踪迹,人往往无意遇之,即求之则又不可得,庚午之岁,东江大水,漂荡以万计,请于官,官不肯赈。某董事者,倡募义捐,而应者寥寥。董事夜寐,置捐册于案,明旦失所在,而瓶中插白兰花一。大惊。

“越三日,有人持捐册来,且促董事往任散赈之事。董事素识其人,问所从来,曰:‘途中有人以此给我,嘱来相邀,且云待于河干。董事视其簿,则平日所号为老悭者,皆乐输千百,最后则不肯认赈之某官,亦居然捐白金八千,且盖有县印也。于时趋而前,至于河干,万钟之粟,千镒之金,已立具。万众欢呼,声如雷动,事后追问,莫知其由。以意度之,其为强迫可知。自是白兰花之名大噪,巨室豪右,中夜尝无故自惊,以为至也,迹之无朕兆。

“某将军以海寇发,率师船巡海,一夕舟泊虎门,即座舰宴客,妓女数十人,左右拥抱,将军宴罢,留妓侍寝。月明之下,旗施飘扬,战舰一字雁列,此未来之韩蕲王、梁夫人,乃高卧于中军帐内,乐可知也。无何,将军早起,则白兰花俨然案上,大骇。久之无异,疑而遍检舟中,皆无形影。已而用印,印字已磨漶不可见,而别刻篆文‘粉侯’二字。将军之幕宾识之,以告。将军大怒,然只得閟之,而潜召工更摹刻焉。

“又某星使过境,其发辫亦无故自落,而得白兰花枕畔。星使怒且惧,以让制军。制军不得已,则以他盗为白兰花也者,缚于市,将杀之以解于星使。未行刑,忽一伟丈夫趋而前曰:‘我真白兰花也。妄杀何为!’众执之以见制军。是时一城之人,闻真白兰花之被获也,争先睹为快,所经之地,市肆街巷屋瓦梁栋上,皆人也。当时某因得一面,惜相去过远,未能明晰耳。制军问之,大笑不讳。患其遁也,帛裹其周身数十层而绕以铁丝,寄狱一夜,明日命行刑。

“行刑之日,观者尤众,囚急呼曰:‘我非白兰花也,冤哉!奈何杀我?’官曰:‘若昨日固自以为真者,何今日之假耶?岂畏死乃尔耶?’囚曰:‘冤哉!我狱卒也。昨日白兰花入狱,吾谨视之,天将明,倦而假寐,及醒则在刑场中,是诚冤哉!官使人视之,果狱卒也。因释之。自某制军督粤,摧抑豪右,善抚其民,而海寇亦息。一夕,各大小官署悉得白兰花辞别启云:‘仆之所为,制军皆能代为之。粤无须仆,今去矣!’嗣是不复见。于今盖三十年。颂之者盖以为仙去也。”

海门掀髯曰:“渠肉有身岂仙理,会当在人问耳!”酒阑客散,少年独请问,海门延入内室,岸帻迎笑曰:“君真好眼力哉!”客曰:“仆顷自罗浮来,有某和尚嘱为寄书足下,云今为东南一有名人物,朅来遍历江南,无所遇,至此地固疑是君,今果然矣。”海门阅书竟,默无一言,越三日,大宴宾客,召家中司会计者,尽稽聚所有产业及一切盈虚亏长之数,延少年上座,纳管钥簿籍,曰:“吾师召我矣。吾将往从之于白云深处,所有财产,请君暂主之,十年后或当见还耳。”

召诸婢仆罗拜于庭,指少年曰:“此汝新主也。其善事之。”海门本无妻子,惟一十四岁女。至是,父女各跨一白骡,从容径去。座客起送之,而骡行甚疾,竟望尘莫及。少年者,北海苏超也,亦不羁士,家无父母兄弟,好游猎驰骋,至是遂居之不疑。其豪亦如海门。越十年,而河决于豫,民多死。帑金不继。苏慨然曰:“周君所谓当还者,其在是乎?”悉数其产,尚得七十万金,尽以佐大工。

合龙之日,苏邀宾客,置酒堤上,欣然举杯曰:“吾今可以报周君矣!”忽外来一客,敞衣布袜,而神色洒如,径据上坐,众异之,与语亦不甚酬应。酒酣,上座客携苏手至堤畔散步,众不为意,俄闻人呼曰:“苏君投河矣!”众闻声出视,则苏与客方微步凌波。时北风迅厉,河流绝急,两人联袂徐行,绝无沾濡,洵异人哉!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淮上:淮水流域。淮水源出河南桐柏山,东流经安微到江苏入洪泽湖。通常多指江苏和安徽省境。

纵横捭闻:原本是战国时苏秦、张仪等游说诸侯所鼓吹的一套损人利己以达到强兵富国的政治主张和策略。后因以指政治上、外交上使用分化和拉拢的各种手段。纵即合纵,六国联合抗秦;横即连横,六国分别事秦。掉闼,开合。这里是指生活上采用此种方法。

漕督:漕运总督的简称。管理水运粮食的取齐。驻淮安(今属江苏),兼巡抚凤阳等处。

缧绁:拘系犯人的绳索,引申为囚禁。《论语·公冶长》:“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郁林州:治所在石南(今广西玉林西北)。辖境相当今广西玉林西北贵县东南间地。清雍正时升为直隶州。辖境扩大为广西玉林、北流、博白、陆川四县地。

庚午:即嘉庆十五年(一八一零)

东江:在广东省境。

万钟:钟,古量器。《左传·昭公三年》:“釜十则钟。”杜预注:“(钟)六斛四斗。”《孟子·告子上》:“万钟于我何加焉?”

镒:古重量单位。二十两或二十四两。《孟子·梁惠王下》:“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赵岐注:“二十两为镒。”但在《孟子·公孙丑下》:“于宋,馈七十镒而受。”则又注为:“古者以一镒为一金,一镒是为二十四两也。”

豪右:豪门大族。《后汉书·明帝纪》:“滨渠下田,赋与贫人,E令豪右得固其利。”古代以右为上,汉魏以后,因称世家大族为“右姓”。

朕兆:朕为缝隙,兆为龟拆,皆极细微,用以比喻事物发展中的征象。《宋史·杨大全传》:“则事有几微于朕兆者,可谏陛下乎?”

虎门:在广东省南部。清林则徐在此焚毁鸦片。

韩蕲王、梁夫人:宋名将韩世忠,死后封蕲王。梁夫人即梁红玉,嫁韩世忠以前,曾为妓女。此处以韩、梁作比,极不严肃。

漶:即漫漶或漶漫。意为模糊不可辨认。韩愈《新修滕王阁记》:“赤白之漫滤不鲜者,治之则已。”陈造《泊燕湖北岸》诗:“坐觉江流平,滤漫裂三股。”

星使:古代天文家认为天节八星,主使臣持节,宣威四方。称为使星。因之以誉皇帝使者。高适《送柴司户充刘卿判官之岭外》诗:“月卿临幕府,星使出词曹。”

让:斥责。

制军:清代对总督的称呼。以其有节制文武各官之权。

罗浮:山名,在广东省东江北岸,增城、博罗、河源等县间。主峰飞云顶,多瀑布、泉水,为道教“第七洞天”。东晋葛洪修道于此。

朅(qiè怯)来:近来。陆游《幽栖》诗:“揭来三十载,吾鬓固宜霜。”

北海:郡名。治所在营陵(今山东昌乐东南)。辖境相当今山东潍坊市及安丘、昌乐、寿光、昌邑等县。


译文

淮水地区的周海门,是豪爽之人。不知他从哪里来,独自在淮上经商。不到十年,家财丰厚,座中食客,总在千数。有人登门来见的,虽只一技一能,一定和颜悦色地接待,请他上座,郑重地款待。靠山建成宾馆几百间,一一编号,客人来了,依次就宿。象回到自己家一样。周又擅长交际,凡是权贵要戚,常有礼物往来,地方长官碰到疑难之事,能给他们解决。更热心慈善事业,邻里有急难,就给以救济。所以上下人等,都说他的好话,并服从调遣。虽然是个专制的时世,而他豪侠奢侈从不收敛。

清仁宗中期,管理水上粮食调运的漕运总督某,素来刚正鲠直,讨厌周而上书弹劾,三次都无效果。一天,这漕督居然亲自登门拜访,设席摆酒,欢如兄弟,一时都感到非常奇怪。后来揣测海门一定有很硬的后台。赏玩春景的某天,他与客人在花下饮酒,畅谈古今豪杰以及剑侠之事。海门敲着桌子说:“我听说剑侠的技艺,也并不难,而放眼当代,却少得象天亮以后的星星,是什么缘故呢?各位足迹遍天下,见多识广,曾碰到过没有?”

座上有位少年,新从南方来,站起应声说:“有!而且见到一面,因为当时他正在被囚禁。”海门追问是什么人?少年客人说:“那人不知姓名,或者说是广西郁林州人。他到别人家里去,不分冬夏,临走总留下白兰花一支,不知他从哪里得来,就是江湖上传说的白兰花。”大家请他讲下去。

客人说:“白兰花没住处,行踪不定,有人往往无意中碰到他,若是有心去找又见不到。嘉庆十五年,广东东江大水,淹没上万,向官府告急,官府不肯赈济。某主事人倡募义务捐款,而晌应的稀稀松松。主事人睡觉时,把募捐册放在桌上,天亮时不见了,而瓶里插了一支白兰花,使他大为吃惊。隔了三天,有人拿捐册来,而且催主事人去担任散发捐款的事。

“主事人认识来者,问他从哪里得来的?说:‘路上有人把捐册给我,嘱咐我来请您,并且说他在河边等你。’主事人看那捐册,则平常那些吝啬鬼,忽然都乐于捐献巨款了。最后的一名,是个不肯认捐的某官,也居然写上白金八千,而且盖上县印。主事人准时前往,到河边,万担粮食,千两金币,已经收齐。方众欢呼,声如雷动。事后追问,不知是什么缘故,猜想起来,肯定出于强迫。从此白兰花的声名,传在人口。富豪之家,夜晚无事自惊,以为白兰花到了,打探之下,又无影无踪。

“某将军以海上贼寇骚扰,率领水军巡逻海上。一天晚上,停泊在广东虎门,就在座舰上宴请宾客,妓女几十人,左拥右抱,将军于席散后,留下妓女过夜。月明之下,旗帜飘扬,战舰一字雁行排列,高睡于中军帐内,其乐可知。第二天早起,白兰花赫然插在桌上,将军大惊。过了好久,也没发现什么特殊情况,心下怀疑,搜遍舰只,无形无影。等会儿用印,印上的字已磨损不可见,却另外刻上篆文‘粉侯’二字。将军的幕僚认得,告知将军。将军大怒,也只得隐忍不说,暗里找工匠重新摹刻。

“又有某皇帝特使过境,他的发辫,无缘无故掉了,枕上留一支白兰花。皇使又怒又怕,把总督训斥一顿。总督不得已,就以另一名盗犯冒充白兰花,绑在市上,准备杀掉,以息皇使之怒。还没行刑,忽然来了个大汉,快步上前说:‘我才是真正的白兰花,冤枉杀人干什么!’大家捉了他去见总督。这时满城的人,听说真正的白兰花被捉到,争着先睹为快,经过的地方,街巷屋瓦房梁上都是人。

“当时,我也看了一回,可惜离的远,看的不很清楚。总督询问,白兰花大笑,直认不讳。总督担心他逃走,用布匹把他缠裹好几十层,绕以铁丝,放在牢里,第二天处斩。大刑之日,看的人更多。囚犯忽然叫了起来说:‘我不是白兰花,冤枉呀,为什么杀我?’监斩官说;‘你昨天自己说是真的,为什么今天又变成假的呢?未必这样怕死!’囚犯说:‘冤枉啊!我是狱卒。昨天白兰花进牢,我小心看守,天将亮,疲倦过度打了个盹,醒来却在刑场上,这真冤枉呀!’官员叫人去辨认,果然是狱卒,于是把他放了。

“自从某总督主持广东政务,打击豪强,安抚百姓,而海上盗贼,也停止骚扰。一天晚上,所有大小官署衙门,都得到白兰花的告别信,信上说;‘我能做到的,总督都能代为做到了。广东用不着我,我走了!’从此再没见到他。时间过去了十三年,称颂他的人,以为他成仙飞升了。”

海门撩起胡须说:“他也是肉身,岂有成仙之理?恐怕还在人间!”酒罢客去,少年独自请问,海门请他到里屋,脱去头巾,迎着他笑了笑说:“你真好眼力呀!”客人说:“我刚从罗浮山来,有某和尚嘱我捎信给您,说是东南一位有名人物,近来遍访江南,没有遇见,到这里就怀疑是您,现在果然对了!”

海门看完信,一言不发。过了三天,大摆筵席,找来家里的管帐先生,查点清楚所有的产业和一切盈余或亏空的数目,请少年上坐,交上钥匙帐簿,说:“我的师父在找我了!我将追踪他到白云深处,所有财产,请你暂时看管,十年后或者归还。”叫所有的男女仆人,在庭中下拜,指着少年说:“他是你们的新主人,你们好好侍奉他。”

海门本来没有妻室儿子,只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于是父女各骑一头白骡,从容地走了。座客起身相送,骡子走的很快,一片尘土,望不见了。少年是山东北海人苏超,也是个不受拘束的人。家里没有父母兄弟,喜欢游猎骑马,这时他也受之不疑,豪爽和海门一样。十年后,黄河在河南溃堤,人民多有死亡,救济款跟不上。苏超慷慨地说:“周先生所说归还之事,不就是指这事么?”他清理一下财产,还有七十万金,统统献给修筑堤坝之用。

合龙的那天,苏超邀聚宾客,在堤上摆酒,高兴地举杯说:“我今天可以报答周先生了!”忽然外边走进一个客人,旧衣布袜,而神色潇洒,径直坐在首席。大家感到奇怪,和他交谈,他也不怎样理睬。酒酣之时,他拉着苏超的手在堤上散步,大家也不在意,等会有人喊:“苏先生跳河了!”大家听了跑出去看,则苏与客人正徐行水上。当时北风紧,河流急,两人挽袖漫步,滴水不沾,真是奇人呀!


95、双刀张

少林宗法,以洪家为刚,而孔家为柔。居其间者,则俞家。其法甚秘。颍、凤之间,时有传者。宿州张兴德,即以俞法号专家,尤善双刀,故有双刀张之称,亦侠士也。里常被火,有友人在火中不得出,张跃而入,直上危楼,挟其人自窗腾出,火燎其须发皆尽,卧月余始愈。天马山多狼,数患行旅,张挟刀往伺之,三日获其九,旅人以安。乡里子弟艳其技,多从学者。张虽肯指授,然未尝尽其技也。

张门人有邓某者,以事诣邻邑,与一少年遘逆旅中,与之语,少年自称汤姓,笑言甚洽。翌日邓归途,又与遇于道,两人乘骡相先后,复共语,因及张,少年亦甚忻慕,愿从学焉。于是邓为之介绍于张。少年就学甚勤,师事甚敬,于同学甚和洽,顾张则落漠待之。少年时时以酒食飨张,并馈诸同学,张间一受之而已。邓甚不平,常因事话张所以疏之之故。张终不言。少年于学殊猛进,同侪皆不及。数请益,张颇难之。顾少年殊厚于邓,邓学技时有未至,少年时从而指点焉。

张有健骡,一日走五百里。尝出关为一估人卫,估人得之不能驭,遂以赠张。一夕,少年与邓谈技击,少年曰:“闻俞派以罗汉拳为精,然否?”邓曰:“然!师最精此。”少年曰:“此技第八解第十一手,作何形式?烦君问之,吾有疑焉。师尊严,不敢擅问也。”邓曰:“此易事耳!”少年曰:“不然。师善疑,无端间之,必疑而穷其究竟,将不吾答。后日,师生日,俟其饮酒微酣时,举以问之,且云外间人议论,谓此解失真已久,今无传者,此语是否?师倘见告,必留心听之,毋多问以启其疑。”

邓如言,张醉中侈口答之。邓以告少年,少年称谢再三。明日晨起,少年忽失所在。以告张,张顿足曰:“果然,吾所猜不谬。”即使视厩中,骡亡矣!张召邓责曰:“昨日何故为盗侦?”邓谢实不知情。张曰:“吾故疑之。欲徐观其变,不意乃为鼠辈先觉,此人必曾为绵张家手法所困者,彼审知此技惟俞家能破之。而学之不全,故展转窃取,其情尚可原,惟窃骡以往,有意相陷,则殊可恨。然吾亦度其必为此也。”亟令邓速谐州控追,诸弟子以骡行疾,虑不相及,张敦迫曰:“速往速往,不尔将有祸。”

邓如言行。越日无消息。张又倩人诣官,请为追此。众闻之,皆笑张以镖师而遇盗,犹不自闷而张之也。月余,归德以缉捕公文至,云有贵官南归,为盗戕于野,尽劫贵重物品以去。惟遗其骡,骡身有烙印,有识之者,谓张某物也。州检张控追状,移知归德,张遂得免。因以金取骡归,聚乡里为别,奋曰:“吾走江湖二十年,未尝失手,今乃败于竖子,誓必得之。不然者,吾不返矣!”跨骡竟去。

张故好交游,江湖豪杰多与往还,年余,审知少年真姓名为毕五,嵩山大盗也。求其巢穴不得,问山中人,旧固有之,春间已自毁其巢而去。张益愤,然阅历数年,竟无所得,而寻仇之念不衰,所过辄变姓名杂屠沽中,虽所亲亦不觉也。张有子绝仁孝,张之出也,年方幼,哭求其父不得,欲往,则其母禁之。年十四,自塾中逃去,遗书于案,视之则诀别辞也。言不得父誓不归。其母大惊,使人四出寻求,竟无朕兆。或慰之曰:“渠虽年幼,颇习父技,且道途间多与翁相识者,但推翁名,皆可得人提携。”母心少安。父子杳无消息者复十年。岁月既久,乡里亦几忘其事矣。

一日忽有军官数人,直入村中,以马箠遍叩门户,问张家所在,出张子手书,则已任海州参将,遣人来迎其母也。一家惊喜。盖张子寻父,数年不遇,首以卖技湖口。久之,有识张者,云至南阳,踪至南阳,又闻已西去,遂展转至甘肃,至宁夏。一日,方炫技于市,而总兵适出,走避道周,总兵马上熟视之,遽呼以前,张子惊疑,不知所为。总兵徐笑曰:“无虑,爱汝年少而能此奇技耳。虽然,犹有未至,吾为汝指点之。”张子遂从以归。越数日求去,以情告。

总兵笑曰:“是何难?汝但居此十日,吾令汝见父,且令汝父获盗如何?”张子乃留。又数日,总兵使标下守备某告张子,愿妻以女。张子不可。曰:“未请命焉。”某笑曰:“若堂堂男子,何迂腐乃尔。实告君,总兵之意,尊翁即在此间,但必君肯娶其女。然后令君得见尊翁耳。”张子乃许之。总兵女颇敦厚温顺,于武技亦稍知一二。云总兵所亲教也。

越日,总兵将大阅。漏尽,召张子付以兜整铠甲令着之,更予一锦囊佩胸前,谓曰:“今日吾不能不出,然当有异人相恐劫,·彼见为汝,必惊去,汝急以囊书示之,切切勿忘勿误!误者汝父不得见矣。”别召心腹四人,拥马前后。张子身材与总兵相若,时方味爽,策骑行道中,晨雾模糊,不辨人面。将及校场,忽风声飒然,雾中一黑影若巨雕,直扑马上人,从者大惊,张子已坠骑,视摔己者立释手,欲转身去,急呼曰:“勿行勿行,吾为总兵送信者。”

其人取囊中书视之,方踌躇,从人忽呼曰:“张公子不识若父耶?”张子顿悟,急抱持痛哭,视总兵者,已于从骑中趋出,伏地请罪矣!张至此已无如何,则曳以起曰:“汝智真神矣!吾老匹夫,不意竟坠汝手,已矣何言!”于是父子并辔归。总兵隆礼以待,新人亦出拜见,寻署张子百夫长。无几,回部叛乱,即使张父子往讨平之,总兵尽归功张子,并为运动于部,得海州参将。总兵以曩所学犹有未至者,亟叩张请益,张掀髯笑曰:“老夫十数年来,再败于君,君之智至矣!区区之勇,尚欲得之以擅双绝耶?老夫今无因靳此。”乃悉授之。然张父子皆以服官为苦,张命其子且暂为就职,无负总兵雅意,居二年乃告归。此乾嘉年间事,士人至今称之。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颍、凤:指安徽颍川和凤阳。

宿州:即宿县,在安徽省北部。

餂(tiǎn舔):以言探取。《孟子·尽心下》:“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赵歧注:“餂,取也。”

侈口:指言词失于检点,出口无心。原意为夸大、过分。左思《三都赋序》:“侈言无验。”

悶(bì必):通秘。

归德:府名。治所在宋城(今河南商丘县南)。辖境相当今河南商丘市、商丘、虞城、夏邑、宁陵、柘城及山东曹县等地。

海州:州名。治所在龙沮(今江苏灌云西南);辖境相当今江苏连云港市、东海、沭阳、赣榆、灌云、灌南等县及新沂、滨海部分地区。

兜鍪:头盔。即胄。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需部》:“胃所以蒙冒其首,故谓之兜。”

乾嘉年间:乾隆、嘉庆年间。


译文

少林宗法,以洪家拳为刚,孔家拳为柔,介乎二者之间的,为俞家拳。拳法非常保密。安徽颍川、凤阳之间,有人得到传授。宿州张兴德,称为俞家拳专家,特别擅长双刀,有“双刀张”之称,也是侠士。邻里某次发生火灾,有位朋友在里面出不来,张跳了进去,直上危楼,把朋友夹在胁下,从窗口跳出,自己的须发被火烧光,睡在床上一个多月才好。城外天马山多狼,过路人常常遇害,张带着刀去侦察,三天之内,捉到九头,路上得以安宁。乡里少年羡慕张的武技,很多人去拜师,张虽然肯教,但没把全部本领拿出来。

张的徒弟中有个姓邓的,因事到邻县去,和一少年相逢在路中,交谈之下,少年自称姓汤,谈的非常投机。第二天邓回本县,在路上又碰到他,两人各乘骡子,前前后后地边走边谈,谈到了张,少年也非常爱慕,愿意拜在门下。邓于是向张介绍。少年学习很专心,对老师很尊敬,对同学很融洽。而张对少年却很冷淡。少年时常以酒食请张,对同学也常有馈赠,张偶尔接受他的宴请。邓看在眼里,感到不平,因借事向张探问所以疏远少年的缘故,张始终不说。

少年学习进步很快,同学们都不及他,他常常向张请教,张颇感难于应付。少年对邓非常要好,邓学有未到之处,少年往往加以指点。张有一头雄健的骡子,一天能走五百里。过去是一个关外商人的坐骑,商人得到它不能驾驭,就送给了张。一天晚上,少年和邓谈技击,少年说:“听说俞派精于罗汉拳,是吗?”邓说:“是的。这是师父的拿手。”少年说:“这套拳第八解第十一手,是个什么样子?麻烦你间一问,我还搅不清楚。师父很严肃,不敢随便问他。”邓说:“这容易办到。”

少年说:“不一定。师父多疑,无故去问,必然怀疑加以追查,不会作出答案。后天是师父寿辰,等他喝得微醉之时,提出来问他,而且强调外边有议论,说这一招的破解失真。现在就找不到真传,这话对吗?老师如果回答,一定要留心记住,莫多问,以免增加他的疑心。”邓照办,张在酒后冲口说出,邓就告知了少年,少年再三称谢。第二天清早起床,少年忽然不见,赶忙向张禀明。

张急的跳脚,说:“果然被我猜中!”叫邓到厩中去看,骡子不见了!张把邓叫到面前,斥责说:“昨天为什么给贼人作侦探?”邓申辩实在不知内惰。张说:“我开始就怀疑,想慢慢看他的举动,没料到被这小子觉察到了,这人一定曾被绵张手法所败。他知道只有俞家拳能够破,而他没有学完,所以转弯抹角来偷取,这还情有可原,只是把骡子偷走,有意陷害,实在可恨。然而我已料到他一定这样干。”立即叫邓赶快到州府控告追捕,徒弟们以为骡子走得快,担心赶不上。

张催促说:“快去快去,不然祸事临头!”邓照办走了。隔天仍毫无消息。张又请人到官衙,请求迫还失物。大家听了,都笑张以保镖身分碰上了强盗,不予以遮掩反而张扬出去。一月以后,河南归德府的追捕公文来了,上面说有贵官到南阳,被强盗杀死在郊野,贵重物品全被抢走,只留下强盗骑的一匹骡子,骡子身上有火印,认得的说是张的坐骑。

州官找出张的追控状,移文给归德,张才免受牵连。他拿出钱去把骡子赎回,然后召聚邻里告别,激动地说:“我闯荡江湖二十年,从没失手,今天败在孩子手里,我发誓要找到他,不然,我决不回家。”跨上骡子走了。张极爱交游,江湖豪客大半有往来,访查了一年多,才知道少年的真姓名叫毕五,是河南嵩山大盗。却找不到他的巢穴。问山里人,说过去是有,春上他自己毁掉巢走了。

张更为愤恨。跟踪了几年,居然石沉大海。而报仇的念头,丝毫未减,凡经过之处,改姓换名,杂在宰性卖酒人中间,就是他的亲信也认不出来。张有一个儿子,非常仁孝,张离家时,年纪还小,哭闹着要爸爸,想出门去找,被妈妈拦住,严加看管。十四岁那年,从学堂逃走,留一封信在桌上,说如果找不到父亲,决不回家。妈妈看后大惊,派人四出寻找,杳无信音,连影子也没有。有人安慰她说:“他虽然年小,也学到父亲的本事,而且江湖上他父亲的朋友很多,只要说出父亲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帮助。”

妈妈听了,也稍稍放心。父子失去消息,又有十年,日子一长,乡里也忘掉这回事了。一天忽有军官几人,直奔村里,用马鞭到处敲门,打听张家地址,拿出张子的亲笔信,这时张子已是江苏海州参将,打发人来接他的母亲。家里又惊又喜。原来张子寻父,几年落空,开始卖技糊口。时间一久,有认识张的,告诉他张在南阳。张子追到南阳,又听说张往西去了。于是辗转到甘肃、宁夏。一天,正在市上卖技,碰到总兵出巡,他让在路旁。总兵在马上看了个仔细,把他叫拢,张子感到惊疑,手脚无措。

总兵慢慢笑了笑说:“莫惊慌。我爱你年少而有这一身好本领,虽然,还不到家,我可以为你指点。”张子就跟着总兵回去。过了几天告辞,并说明情况。总兵笑着说:“这有何难?你只要住上十天,我叫你见到父亲,而且叫你父亲找到强盗,怎么样?”张子就留下了。又过了几天,总兵派标下守备某告知张子,愿把女儿许配他,张子谢绝了,说:“我没请示上人。”

守备某笑了起来说:“你是堂堂男子汉,怎么这样迂腐?实话告诉你,总兵的意思,令尊大人就在此地,但是一定要你作他的女婿,然后才叫你父子相见。”张子于是答应了。总兵女儿颇为敦厚温顺,对于武技,也知道一些,说是总兵亲自教的。隔了一天,总兵准备大检阅。天还没大亮,召见张子,给他一副盔甲,叫他穿上,又给他一个锦袋,挂在胸前,对他说:“今天我不能不去,然而将有一个高人,前来阻劫,他一看是你,一定惊走,你赶快把锦袋里的书信给他,千万莫忘记,莫迟误!错过机会,你就见不到父亲了!”

另外又召见心腹四人,拥护在张子的马前马后。张子身材和总兵差不多,当时只蒙蒙亮,骑马走在路上,晨雾模糊,看不清人的脸面,快到校场,忽然风声振响,雾里一团黑影,象大雕一样,直扑马上人,随从大惊,张子已跌下坐骑,一看扑倒自己的人就松了手,转身想走。张子赶快喊:“莫走,莫走,我是给总兵送信的。”那人取出袋里的书信一看,正犹豫不决,随从忽然叫起来,说:“张公子不认识你的父亲么?”张子忽然明白了,赶忙抱住扑来的人痛哭,回看总兵,已经从随骑中走出,伏在地上请罪。

张到这时也无可奈何,把他搀了起来说:“你的智谋真神!我老了,想不到落在你的手里,算了吧,还说什么呢?”于是父子并马而回。总兵厚礼相待,新娘也出来拜见,跟着,张子被委任为百夫长。不多时,回部叛乱,总兵命张氏父子前往讨平。总兵把功劳完全归在张子身上,并在兵部代为活动,得到一个海州参将的职位。

总兵因过去所学还有不到家的地方,抓紧时间向张求教,张撩起长须,笑了起来说:“老夫十多年来,第二次又败在你手里,你的智慧也算无以复加了。这小小拳勇,还想得到成为双绝么?老夫现在也无所吝惜。”于是全部传授给他。张子父子都以为当官是个苦差,张叫他的儿子暂且到职,不要辜负总兵的一番好意,过了两年就辞官还乡。这是乾隆、嘉庆年间的事,人们到现在还传说着。


96、达某

六合达某,乾隆时人,以拳勇与甘凤池齐名。会邑中来一拳师,鬻艺于市场,中竖旗一,大书曰:“足踢黄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达思败之,而虑不胜,乃密计以绫为袜,着靴,亦以绫为之。既往,求较艺。其人拳法精甚,竟不得间。移时,达腾一足去,其人接之以手,达急改足,则绫袜着绫靴里滑出,只空靴持其人手内,还足一踢,而拳师死矣!由是名益噪。

尝乘马行山东道上,遇一小儿辇少妇行其前,少妇叱儿曰:“达爷来矣,胡不避让?”儿随手将车端起,移避路旁。达大惊异,比暮,抵宿茅店内。其主人出,即昼中所遇少妇也。各默会不言,翌晨,达取钱偿店值,数钱桌上,以手按覆,钱皆嵌入桌上。少妇前,以手掌拍案,钱皆迸出,徐取而一一数入竹筒,则皆立钉于筒底矣!达大服而去。

在山东为捕十余年,后以盲目归故里,自云奉令至某寨捕盗,寨之前峭壁双峙,仅有一谷可通。谷中守卫犬百头,入者无幸,达纵连环步,以掌击杀九十余头,余者始散去。复前进,见石级百数十矗其前,最高处有人相招,达耸身上,则寨中人已设筵相待矣。席上进菜,皆以匕首,达受之以口,而断其刃,更进糕,糕中裹铁钉无数,达含向壁一喷,钉皆着壁上。主席乃首肯,命厨下火夫随去复命。达无奈偕之自后门出,后门以石为之,重可千斤,所谓火夫者,以双手取移,达乃得过,既复命,遂自将两目揉盲,不敢再执此役矣!

顾威名犹震于乡里,一日偕其幼侄至城外茶肆品茗,闻道上有铃铎声,命其侄出视,曰:“若但向驱骡人乞其鞭可耳,他勿受也。”侄如言。驱骡人怒曰:“若何人?”曰:“吾达某侄也。”惊曰:“达某犹在乎?吾固愿见。”侄乃导见达,谈移时,语多不能解,别时解背上草履一赠达,既去迫视,则草履中瑟瑟者皆金叶也,驱骡人盖大盗云。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六合:县名,在江苏省南京市北部,邻接安徽省。

乾隆: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年号(一七三六——一七九五)。

铎(duó夺):古乐器,是一种大铃。《周礼·夏官·大司马》:“群司马振铎,车徒皆作。”

瑟瑟:一种细碎的声音。原指秋风发出的音响。杨炯《庭菊赋》“风萧萧兮瑟瑟。”这里指金叶相碰的细碎声。

译文

安徽六合达某,乾隆时人,以拳勇与甘凤池齐名。当时县里来了一位拳师,在市场卖艺,场中竖起旗子一面,写有两行大字:“足踢黄河两岸,拳打南北二京。”达想打败他,又怕打不过,于是想好一个计策,用绫罗作成袜子,穿的靴子也是绫罗做的。到了场上,要求比试。那拳师拳法很精,找不出破绽。不一会,达一脚踢去,被那拳师接住;达赶忙抽回,因绫袜很滑,脚很容易退出靴子,那拳师只接到一只空靴;达另一脚再踢去,拳师被踢死了。

达某从此声名更加响亮。他常骑马行走在山东道上,有次碰到一个小孩,推着一辆车子,上面坐着一位少妇,走在前面。少妇叱责小孩说:“达爷来了,为啥不让路?”小孩随手端起车子,避在路旁。达非常惊奇。天黑歇一茅店,店主出来,就是白天碰到的那位少妇。大家心照不宣,第二天早晨,达付店钱,把钱放在桌上清点,然后用手按了按,钱一一嵌进桌面。少妇走上来,用手拍了拍桌子,钱都跳了出来,她慢慢地把钱一一丢进竹筒,丢进去的钱,嵌进竹筒底。达非常折服而去。

达在山东当捕快十多年,后因眼睛瞎了,回到故乡。他自己说某次奉命到山寨捕盗,寨前峭壁相对,只有一个谷口可通,谷中有百头猛犬守卫。进去的人,无一能幸免而丧生。达以连环步跃进,用掌打死了九十多头,剩下几头逃走了。再前进,看到石级百数十级,矗立在前。最高处有人相招,达耸身而上,寨中人已摆宴相迎。席上进菜,都用匕首,达张口受菜,把刀刃咬断;又上糕,糕里面包有无数铁钉,达口里含着,向壁上喷去,钉子都钉在壁上。主人点了点头。叫厨下火夫,随达下山交差。达没办法,同他从后门出寨,后门是整块大石,重有千斤,所谓“火夫”的人,双手端起大石,达才过得去。交差后,自己把两眼揉瞎,不敢再当捕快了。

但是达的威名,仍然震动乡里。一天,达带着小侄子到城外茶馆喝茶,听到路上有铃铎之声,叫他的侄子出去看看,并且嘱咐:“只向那赶骡子的人要下他的鞭子就行,其它任何东西都不要接受。”侄子照他的话去做。赶骡人大怒,说:“你是什么人?”回答:“我是达某人的侄子。”赶骡人大惊,说:“达某还在吗?我愿意见他。”侄子于是引见。谈了一阵子,话多听不懂。分别时从背上解下一只草鞋相送。他走后,就拢一看,那草鞋中瑟瑟作响的,都是金叶子。赶骡人原来是一名江湖大盗。


97、峨眉僧

王征南拳术,为内家之正宗。传征南之术者,首推余姚黄百家。顾百家不以拳名,盖百家入清后,注意科举,习经生业,不复解衣跳掷矣。相传征南之弟子颇多,有张某者,其艺不在百家下,少习狎邪,家称中资,悉为缠头费倾尽,流而为盗,时来往于山东、河南间。凡习少林拳者,无不当之辄靡,盖张某于内家之六路,练习纯熟,而尤长于斫,所谓滚斫、柳叶斫、十字斫、雷公斫,皆能精心独往,挟此术以行劫,众莫如何。

天幢寺,豫省某县大刹也。僧徒百数,寺产极丰,布施者复络绎不绝。一日,有津商某以五百金祈福,行近寺门,被张某劫去,众僧徒从而追之,连数十人皆扑。一挂单僧笑曰:“诸师父拳术,虽皆少林的派,然非彼敌手也。穷僧十年未出手矣,姑一试之。”言罢,解衣迅速追上,张亦以手扑之,僧闪过,张知有异,挟金而走。僧曰:“止!毋走。”言罢即跃上。

张置金于地,回身用抱月势,右足向右稍后,左足随转作坐马步,两手相对。是时僧已以长拳逼张乳际,张急用前手抹下,后手斫出,滚所而上,僧急以两手着脚,以左手撒开,右足随进,又以左手着胸,右手撒开,左足随进,张之滚斫忽乱,急退归原路。僧随以朝天势直上,张知不敌,一跃而逃。僧亦不追,挈金返寺,众僧皆来道殷勤焉。此僧行止颇异,无定名。甲询则以此名对,乙询又以彼名对。众因其来自峨眉,遂呼为峨眉僧云。有知之者,谓僧之师某尝学于单思南,王征南亦单思南弟子,皆为内家拳云。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峨眉:县名,在四川省中部。其西南有峨眉山,传统武术,有峨眉派之称。清初湛然法师《峨眉拳谱》:“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皎皎峨眉月,光辉满江湖。”

五花指:黄陵、点易、青城、铁佛、青牛等五派。

王征南:明末浙江鄞县人。字来咸,黄黎州曾为其作墓志铭。清许仲元《三异笔谈》:“拳勇之技,《武备志》列第十八,即唐宋所谓白打。其传以三峰为内家,少林为外家。如《琦亭》(清全祖望文集)所载,刘草堂之友王征南事颇详。”

余姚:县名,在浙江省。

黄百家:明清之际思想家黄宗羲(黎州)之子。


译文

王征南拳术,是内家正宗。继承王拳的,第一数浙江余姚黄百家。但他不以拳得名,因入清以后,他注意科举,潜心于经生学业,不再脱衣跳跃滚跌了。相传王的弟子很多,有位姓张的,技艺不在黄以下,少年不务正业,中等家财,尽用在花街柳巷里,最后沦为盗贼。常常往来于山东、河南之间,凡练少林拳的,碰到他总被打败。因张于内家的六路,练得很熟,特别擅长于斫。所谓滚斫、柳叶斫、十字斫、雷公斫,都能精心运用,独得其秘,仗着它打劫,没遇过对手。

天幢寺是河南省某县大庙,僧徒上百,庙产极富,而布施的又接连不断。一天,有天津某商,献五百金求福,行近庙门,金被张劫走。僧徒们追上去,几十人都被张打倒。有一来庙挂单的和尚笑了笑说:“师父们的拳术,虽然都是少林嫡派,然而不是他的对手。穷和尚十年没动手了,暂且试一试。”说完,脱衣飞步赶上前去,张用手相扑,和尚闪开,张知道不同平常,挟金而走。和尚喊了声:“停下,莫走!”说完,一跃而上。

张把金子放在地上。回转身用了个抱月势,右脚向右稍后,左脚转为坐马步,两手相对;这时和尚已出长拳,逼近张的前胸,张忙以前手下抹,后手斫出,滚斫而上,和尚以两手着脚,左手撒开,右脚跟进,又以左手着胸,右手撒开,左脚跟进。张的滚斫已被打乱,赶忙退回原路,和尚随即以朝天势直上,张知道敌不过,一跃而逃。

和尚也不追赶,拾起金子,返回庙里,僧徒们都来贺喜。这个挂单和尚,举止颇为奇特,没有一定名字!甲问他时,回答是这个名字,乙问他时,回答又是另一个名字,大家因为他来自峨眉山,就喊他为峨眉僧。有知情的,说他的师父某曾拜在单思南门下,王征南就是单思南的弟子,都属于内家拳。


98、王成孝及少女

王成孝,江宁人,以拳勇客上元杜桂陶氏数十年。陶巨富,恃以无恐,而成孝老矣。一日太湖盗魁某投帖于陶,陶家人接之,主人讶其不识,问王,王惊曰:“此太湖盗魁也。吾中年能御之,今老矣,奈何?”既而曰:“有同师某甲,艺胜某十倍,请往求援可乎?”陶从之,命挟千金往。某甲家金陵城内,王至甲家,甲应聘远出,妻及三子皆从。家唯一少女,年十三,留守户,王失望叹息。

女问故,告之。答曰:“草贼敢尔?我往应之,过十日无事矣!”王亦闻其名,以千金献,女以家托邻,与王偕往,陶氏弱之,而无如何。至期,盗竟不至。十日后,女请归,陶氏饯之,以未见其艺为憾。浼王为请,女先逊谢,既乃翻身起落,捷如飞燕,往来数次,平立筵前,众亦不之异,既去,王谓陶曰:“见其神乎?”陶曰:“未也。”王命陶仰视,见屋中梁柱,足迹几遍,深于刻画,乃大骇服,而盗竟终不至。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江宁:府名,治所在上元、江宁(今南京市)。辖境相当今江苏南京市及江宁、六合、江浦、溧水、高淳、句容等县地。

浼(měi每):请托,央求。


译文

王成孝,江苏江宁府人。以拳勇为上元陶氏杜桂聘为上宾几十年。陶是大富人家,有王保镖护院,得以无事。后来成孝老了。一天,太湖盗首送一帖子给陶,陶家人收下,主人一看名字,并不认识,非常惊讶。问王,王也吃了一惊,说:“这是太湖盗首。我中年时,能对付他,现在老了,怎么办呢?”停会儿,又说:“有位师兄弟某甲,本领胜我十倍,请他来帮忙,行吗?”陶同意,叫王带千金厚礼前去。

某甲住在南京城内,王到他家,不巧他已应别人聘请,远去他方,而且老伴和三个儿子也跟着走了。家里只一少女,才十三岁,留下看门。王失望地叹了口气。少女问他有什么心事?王一一告诉了她。少女说:“草贼敢这样吗?我去对付他。过十天包管没事。”王也听说少女的声名,把带去的千金献给她。少女把家托给邻居照看,和王同去陶府。陶看她文弱,恐怕不行,但也没有其它法子。

到期,强盗居然没来,十天以后,少女告辞。陶设宴饯行,以没见到她的本事引以为憾,央求王请她露一露。少女起初谦逊地推让,后来翻身起落,快速如飞燕,往返几次,站立在席前。大家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她走后,王问陶:“看到了她的神奇吗?”陶说:“没看到。”王叫陶仰起头,才见到屋上梁柱,都是她的脚印,象刀刻了进去,于是大为惊骇叹服,而太湖强盗,也始终不敢上门。


99、褚复生

邑志:昔有艺术着者,如豫君瑕之画,杨伯立之诗词。陈悟泉之数学,董杏芬之仙术,皆挂人口。而褚复生(士宝)又以拳勇称。褚居西郭,家素封,自幼负膂力,好技击。既长,游学四方,与毕昆阳、武君卿为友,遂精枪法。横矛飞赴,旋转如风,名曰“四平枪”。数百人莫能近。福王南渡,以兵部员外郎何刚荐,授伏波营游击。未之官而南都破,遂终老于家。其技不轻授人,得其传者,惟王圣蕃、池天荣二人。池又传于浙江提督乔照,同时邑有独骨张擎者,虎颈版肋,力举百钧,横行市廛,恒为商旅患,众请褚除之。

褚曰:“试观其技。”于是众商设席延张,褚亦赴焉。酒再行,褚挑以微语,张自夸其勇,酒酣起舞,攘臂作格拉势,褚徐徐以箸点其胸,曰:“子盍坐而言乎?”张遂坐,终席默然。褚亦无语。顷之张辞去。众谓褚曰:“渠傲睨若此,君何不一交手?”褚曰:“彼若稍逊犹可活,惟以骄故,今必死于途矣。”众犹未信,次日闻张死于亭桥,遍体色青如靛,乃共骇服。盖褚运神功,中人要害处,则于三时之顷,伤即入骨,能致死耳!今城西隅有褚家坟,其子孙犹聚族居云。

——清·毛祥麟《墨余录》

注:

封:富厚。《国语·楚语上》:“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

福王:指建立南明政权的弘光帝朱由崧,他原是老王朱常洵的儿子。崇祯十四年(一六四一),李自成破洛阳,把朱常洵处死,由松逃往南京,继承王位。

钧:古代重量单位,三十斤为一钧。张衡《西京赋》:“洪钟万钧。”薛综注:“三十斤曰钧。”


译文

县志记载:往昔以艺术着称的,如骤君瑕的画,杨伯立的诗词,陈悟泉的数学,董杏芬的仙术,人口皆碑。而褚复生(士宝),则以拳勇着称。褚家在西城,家底富厚,他从小身强力壮,爱好技击,长大后;游学四方,与毕昆阳、武君卿友好,精于枪法,横杆飞舞,旋转如风,称为“四平枪”,几百人不能近身。明福王朱由崧从洛阳到南京,得兵部员外郎何刚保荐,委褚为伏波营游击。还没上任,南京被攻破,于是在家一直到老。他的拳艺不轻易传授与人,得到他的传授的,只有王圣蕃、池天荣两人。池又传与浙江提督乔照。

那时,县里有个叫独骨张擎的,虎劲铁肋,力举三千斤,横行乡里,商贩旅客,莫不受害。大家请褚把他除掉。褚说:“暂且看看他的能耐。”于是商人们设宴请张,褚也应邀前往。酒过两巡,褚以言语挑动,张自夸勇力,酒酣起舞,奋臂摆出各种架势。褚从容地用筷子头点了点他的胸,说:“你何不坐下讲呢?”张于是落坐,吃完席一言不发,褚也没再开口。

一会儿,张告辞。大家对褚说:“他这样傲慢,卑视一切,先生何不出手较量?”褚说:“他若稍微谦虚一点,还可活命,就因为骄横,现在一定死在路上。”大家还不相信。第二天听说张死在亭桥,浑身青色,象蓝靛染了一样。人们惊骇叹服褚运用神功,中了他的要害,三时以后,伤入骨髓,致人死命。现在城西角有褚家坟,他的子孙还聚族而居。


100、大刀王五

大刀王五者,光绪时京师大侠也。业为人保镖。河北、山东群盗,咸奉为祭酒。王五因为制法律约束之,其所劫必赃吏猾胥,非不义之财无取也。己卯庚辰间,三辅劫案数十起,吏捕逐不一得,皆心疑王五,以属刑部。于时刑部总司谳事兼提牢者,为溧水濮青士太守文逞,奉堂官命,檄五城御史以吏卒往捕。王所居在宣武城外,御史得檄,发卒数百人围其宅。王以二十余人,持械侍门内,外数百人者,皆弗敢入,第踯呼示威势而已。

会日暮,尚不得要领,吏卒悉散归。既散,始知王五不知何时亦着城卒号衣杂稠人中,而官吏不之知也。翌日,王五忽诣刑部自首。太守召而询之,则曰:“曩以兵取我,我故不肯从命,今兵既罢,故自归也。”询以数月来劫案,则孰为其徒党所为,孰为他路贼所为,侃侃言,无少遁饰。太守固知其材勇义烈,欲全之,乃谬曰:“吾固知诸劫案于汝无与,然汝一匹夫而广交游,酗酒纵博,此决非善类,吾逮汝者,将以小惩而大戒也。”笞之二十,逐之出。

岁癸未,太守出任河南南阳知府,将之官,资斧不继,称贷无所得,忧闷甚。一日,王五忽来求见,门者却之。固请,乃命召入。入则顿首曰:“小人蒙公再生恩,无可为报,今闻公出守南阳,此去皆暴客所充斥,非小人为卫,必不免。且闻公资斧无所出,今携二百金来,请以为赆。”太守力辞之,且曰:“吾已得金矣。”五笑曰:“公何欺小人为?公今晨尚往某西商处贷百金,议不谐,安所得金乎?无已,公盍署券付小人,俟到任相偿如何?至于执羁勒,从左右,公即不许,小人亦决从行矣。”

太守不得已,如其言署券与之。遂同行。至卫辉,大雨连旬,黄河盛涨,不得渡,所携金又垂尽,乃谋之五曰:“资又竭矣,河不得渡,奈何?”五笑曰:“是戋戋者,何足难王五?”言毕,乃匹马腰佩刀绝尘驰去。从者哗曰:“王五往行劫矣!”太守大骇。旁皇终日不能食。薄暮五始归,解腰缠五百金置几上。太守正色曰:“吾虽渴,决不饮盗泉一滴,速收去,毋污我。”

五哑然大笑曰:“公疑我行劫乎?王五虽微,区区五百金,何至无所称贷而出此乎?此固假之某商者,公不信,试为折简召之。”即书片纸,令从者持之去。次日某商果来,以五所署券呈太守,信然。太守始谢而受之。五送太守至南阳,仍返京师,理故业。安晓峰侍御之戍军台也,五实护之往,车驮资皆其所赠。五固与谭复生善,戊戌之变,五诣谭所,劝之出奔,愿以身护其行,谭君固不可,乃已。谭君既死,五潜结壮士数百人,欲有所建立,所志未遂,而拳乱作,五遂罹其祸。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光绪:清德宗爱新觉罗载活年号(一八七五——一九零八).

祭酒:古代飨宴时酹酒祭神的长者。后用以泛称年长位尊之人。《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己卯庚辰间:即光绪五、六年(一八七九——一八八零)间。

三辅:指京师所辖之地。汉景帝二年(前一五五年),分内史为左、右内史,与主爵中尉(不久改主爵都尉)同治长安城中,所辖皆京畿之地,合称三辅。武帝太初元年(前一零四年),则改为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谳(yàn厌)事并提牢:判案和管理监狱的官员。提牢即刑部内提牢主事,满、汉各一人,于额外主事内选充。

溧水:县名,在江苏省西南部,与安徽省相接。

岁癸未:光绪九年(一八八三)。

赆:赠人的路费或礼物。《孟子·公孙丑下》:“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

卫辉:路、府名,治所在河南汲县。辖境相当今河南新乡市、汲县、获嘉、辉县及延津县北部等地。

戋戋(jiān煎):浅少之意。朱熹《周易本义·贲》:“束帛,薄物;戈戈,浅小之意。”白居易《秦中吟》:“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盗泉:古泉名。故址在今山东泗水县东北。《淮南子·说山训》:曾子之廉,不饮盗泉。”陆机《猛虎行》:“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谭复生:谭嗣同,号壮飞,字复生。湖南浏阳人。近代改良派政治家、思想家。参与戊戌变法而遇害。其著作有《谭嗣同全集》。

戊戌之变: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九月廿一日,清慈禧太后幽禁光绪,并捕杀谭嗣同、林旭、杨锐、杨深秀、刘光第、康广仁等六人,通缉康有为、梁启超,罢免维新派官员陈宝箴、江标、黄遵宪等数十人,废除了光绪所颁的新政诏令,史称戊戌之变。

拳乱:对义和团起义的蔑称。


译文

大刀王五,是光绪年间京师的一位大侠。以保镖为业,河北、山东盗伙,都奉他为首领。王五制订法律,加以约束:所劫财物,必须是贪官猾吏的,如果不是不义之财,就丝毫不取。光绪五、六年间,京师发生劫案几十起,官家捕拿,一无所得。都猜想是王五干的,于是告到刑部。当时刑部总司判案兼典狱官,是江苏溧水县濮青士太守文暹,奉到上官之命,调五城御史带领官兵前往捕捉。

王五住宣武门外,御史得到调令,点士卒几百名,围住王的住所。王以二十多人,手执器械等在门内,门外官兵几百人,都不敢进去,只是大声喊叫示威而已。直到天黑,还不得要领。官兵只好走散,各自回家。散后,才知王五不知在什么时候,也穿上官兵号衣,杂在人群中,而官吏却不知道。

第二天,王五忽然来到刑部自首,太守召见询问,回答说:“先前发兵捕我,我所以不遵命,现在兵撤走了,因而前来投案。”问他这几月以来的劫案,则承认那些是他的党徒所作,那些是外路贼人所为,侃侃而谈,毫不掩饰。太守固深知王材艺勇烈,想开脱他,便假意说:“我就知道这些劫案与你无关,然而你一人到处交游,纵酒狂赌,这决非善类,我逮捕你,将施以薄刑而戒大祸。”打了二十,赶出门去。

光绪九年,太守出任河南南阳知府,将赴任,而资财不够,到处借贷,无所收获,非常忧闷。一天,王五忽然求见,门卫挡住了,再三请求,于是叫他进去。王进入叩头,说:“小人承蒙大人再生之恩,无可报答,现在听说大人出守南阳,这一路强徒很多,没有小人护卫,一定会落在他们之手。听说大人盘费也缺乏,现带来二百金,请路上使用。”太守坚决不收,说:“我已筹得路费了。”

王五笑着说:“大人何必瞒哄小人?大人今早还到某洋商处借百金,没谈成,怎么会筹得了呢?这样吧,大人可写好借券交给小人,等到任以后再归还如何?至于执缰随镫,侍候左右,大人即使不同意,小人也决定跟在身边了!”太守不得已,照他所说写一债券给他、于是一同起程。来到河南卫辉府,一连十天,都是大雨,黄河水势猛涨,过不去,所带的路费快用完了。太守找王五商量说:“盘川又完了,黄河过不去,怎么办?”

王五笑着说:“这一点点事,会把王五难倒吗?”说完,匹马佩刀,绝尘而去、其它随从们叫嚷起来说:“王五打劫去了!”太守大惊,彷徨终日,饭也吃不下、天黑,王五才回来,解下腰缠五百金,放在几案上。太守正颜厉色道:“我虽口渴,决不喝盗泉一滴水、赶快拿走,莫玷污了我。”王五哈哈大笑说:“大人怀疑我去打劫么?王五虽微不足道,这区区小数,何至于借不到呢?这就是我向某商人借来的、大人不信,可写一条子叫他来。”

太守立即写一便条,派侍从送去。第二天某商果然来了,取出王五写好的借券呈给太守过目,果然一点不差。太守这才称谢收下了。王五护送太守到了南阳,自己仍回京师,重理旧业。安晓峰侍御远戍军台,王五护送前往,车辆盘费,都是王五送的。王五和谭嗣同很有交情,戊戌政变之前,王五到谭的住所,劝他出走,愿跟随保护,谭坚辞不肯作罢、谭就义后,王五私下结纳壮士几百人,打算有所建立,这一志愿没有实现,而义和团起来了,王五也死于这一运动中。


101、霍元甲

霍力士元甲,直隶产也,兄弟十人,咸以拳艺名,而君为之冠,北人多知其勇,且号称黄面虎云。某岁其友某函君书,谓:“美国大力士某,力能扛鼎,身载重百斤。问君愿与较否?”君谓:“如是勇夫,为吾北方人惯见,乌足雄?”遂慨然应之。来申,与某力士约,某惧不果。有东海赵君,欲与君较,君不允。后赵以登报激刺,乃命其徒赛于张园,败之。未几,赵又聘其友与君约赛,先仍与其徒相斗,无胜负。然卒为君所辱。

斯时君慷慨言曰:“余所以来申者,欲与异族猖獗之力士战耳。至自残同类,非我之志也。凡我同胞,嗣后幸勿相扰。”复创办精武学堂,鼓砺尚武精神甚力。尝曰:“国欲强,非使国中人人尚武不可。”又曰:“西人精研一技术,辄数百年始奏肤功,今余之拳艺,已传自七世,亦不啻研究数百年矣。”未几,某国之着名擅柔术者,慕其盛名,思以倾之,乃十人联袂来申,与君角力,然皆惧死,要君以勿拳战,君面驳之,卒以手势决胜负,聘双方公证人各一。

君又使其徒先与赛,某国人相继败者凡五,大恚,急选一最有力者,与君奋斗。某知君为劲敌,出臂欲中伤之,君微以手格之,而其臂已折,怒甚,反诬君爽约,卒以众目共睹,理屈而退。然心终不甘,后宴君,贺其健勇,君曰:“余已患咯血症。”某国人曰:“何不治之?”君以未遇良医对。某国人乃默念有机可乘,顾而言曰:“若某君者(即某国人也),诚良医也。”君信之,服其麻醉药,致病渐剧,含恨以死。

——《清朝野史大观·清代述异》


注:

直隶:明代称直接隶属于京师的地区为直隶。后指河北省。申:上海。

肤功:即肤公、大功之意。《诗·小雅·六月》:“薄伐猃狁,以奏肤公。”毛传:“肤,大;公,功也。”

恚(huì晦):恨,怒。


译文

力士霍元甲,河北人。弟兄十人,都以拳艺着称。元甲是其中魁首,北方人都知道他的勇力,绰号“黄面虎”。某年,霍的朋友某写信给霍,告知有美国某大力士,力能扛鼎,身体可载重百斤,问霍愿不愿同他较量?霍回答说:“这样的勇士,我们北方人见惯了,称什么能?”于是慨然答应了。他到了上海,与某力士相约,力士却不敢出席了。有东海赵君,想与霍角力,霍不同意。后来赵登报加以刺激,于是霍叫他的徒弟,在张园和赵比赛,把他打败了。不久,赵又聘他的朋友,与霍相约比赛。

起初,霍仍叫徒弟上场,不分胜败。结果还是败在霍的手里。这时,霍慷慨陈词:“我之所以来上海,是想和国外猖狂的力士一战,至于同类相残,不是我的志愿。凡我同胞,今后希望莫来打扰。”他又创办精武学堂,鼓舞砥砺尚武精神,不遗余力。他尝说:“国要强盛,国人非人人习武不可。”又说:“西欧人士精研一项技术,总是几百年才大有成就,现在我的拳艺,已经传了七代,也等于研究几百年了。”

不久,某国着名柔道专家,慕霍的大名,想战胜霍,于是邀聚十人一同来上海,与霍角力,然而都怕死,要求不用拳击。霍当面予以驳斥,结果以手势决定胜败。双方各出一名公证人。霍又叫他的徒弟先上场,某国人接连被打败了五个,大为恼火,急选一最有力的,与霍搏斗。那人知道霍是劲敌,出臂想伤霍,霍稍稍以手相格,那人的臂膀就折断了。大怒,诬指霍违背诺言。结果因为众目共睹,输了理退下去了。

然而他们始终不甘心,后来设宴请霍,席间大大对霍恭维一番,霍说:“我得了咯血症。”某国人说:“怎么不医治呢?”霍以找不到好医生回答。某国人默念有机可乘,看了一下说:“某先生(即某国人),就是良医。”霍相信了,吃了他开的麻醉药,越吃病越重,以致含恨而死。


102、灵猕

雍正时,济南有大盗曰郁双,积案累累,官吏莫能捕,徒党甚众。凡在其门下者,盗掠所得,辄自取十之七,而以三献郁。以是,所蓄数十万矣。某年,为郁七十寿辰,先十日,柬邀其侣至,并言:“春秋已高,自是不复再作杀人越货之事。将以饮宴而与诸君别,届时务须贲临,苟不如约者,誓与诸君共弃之。”江湖后进,既畏郁之威名,而又不敢拂其意。及期,果盈庭济济,剑戟相望。筵宴至八十余席,皆虎头燕颔之伟丈夫也。循班次列坐。

末席则一巨猴,赤面金睛,体高约三四尺。毛色绛黑,酬酢悉如人。惟其顶光滑,俨如僧之新剃度者。两耳无一存,望之若黝洞然。座客咸诧之。相与耳语。乐既作,水陆杂陈。少顷,止乐。郁举爵而笑,掀髯谓客曰:“狂饮寡欢,不可无下酒物,然吾辈又不欲效文人墨客,苦思酒令。无已,其与诸君各述平时武勇及所经历,有异常劳绩,能人所不能者,相与各浮一大白以贺,何如?”众曰:“诺。”乃各依次而叙述焉。至猴,猴不能语。然颇解人意。目四顾,若有所陈。

郁遂指猴示诸客曰:“猴乎,吾之侠友,而又功臣也。在理,吾不能昧其勋烈,今吾已洗手,吾仅有一女,已适人,更无有尘事足扰吾心。今后,吾惟携吾侠友入山耳。侠友曰灵猕,幼年得之于粤东。吾素喜拳棒,尝从名师游,凡师之所授,吾过时辄不复记忆。猕在吾身侧,慧心敏腕,一见遂领略,而吾转受业于猕,如是者数年。余稍稍从诸前辈习为剽掠,凡遇富室,重门洞辟,墙檐有高至丈余者,猕辄窜身而上,疾如飞隼,既入其家,凡窗户一一解其锁键,吾辈乃持刀直入。吾间出他郡,一时腰橐既罄,或携之卖技于广场,食宿之资,咸取给于是。人以吾为演猴戏而已,初不疑吾为盗。有时安居旅馆,夜深,即遣猕出,猎取黄白,猕不俟吾指挥,破晓归来,则手握金银,而口衔珠宝,脱口出之,其光芒射人目。猕初不分吾颗粒,吾馈以果酒,则跳跃大乐。既饱,乃与吾抵足而寝。虽寒冬,腻然温如炉火。由是吾与猕日益亲。而余之有侠友,亦为路人所知,遂有捕役日伺吾之踪迹者。一日,道过保定,吾携猕行于旷野,北风怒吼,雪花如掌,积尺余,幸余与猕身躯伟健,然亦几没胫骨矣。余抚猕坐地而大恸,幸同伴已舁床至,余卧其上,并有二人各扶猕,相与驰入山谷。猕休息旬日,始复常态。余亦渐痊。同伴告余,谓某日雪夜,众方拥炉围坐,忽见猕坌息而至,状极仓遽,猕苦不能语,见余辈,惟指手作势,遂从之行。得见古寺,乃分道刺探,始稍稍闻人传言,谓捕得巨盗某某,将就戮,计无所施,愁苦终日,后念猕能潜身入狱,于是相约在狱外静待。余闻而大感,由是与猕盖有骨肉之感焉。”

方郁述猕事时,四座咸寂然,及闻猕风雪逃灾、黑夜劫狱事,有泣下者,郁亦不觉以手掠须,潸然堕泪。猕则连饮数觥,婆娑起舞,众亦争举大杯以贺之。

郁又续言曰:“吾适所述,犹人所能为者,未足以尽猕之异绩也。不见其头颅之濯濯乎?此其事更有足使诸君赞叹者。最时,圣祖登极,青宫众多,各怀异志。诸皇子成蓄有奇人异士,门户既分,党争遂起。某皇子得海外某国贡奇珠一,其贵重罕与伦比。什袭珍藏,有爱姬岫云者,钟爱异于他妃,乃以此珠赐之。岫云因获此珠,恐有觊觎之者,亦多所防备。其侍女成解武事,某年吾同党大会于九华山,因议及是珠,谓有人能取之者,当集资为寿,且举之为魁。顾赞成者虽多,至欲实行入宫,则相与膛目而视,不敢冒此大险。遂亦一笑而罢。猕彼时亦闻是语,乃乘吾不备,飘然而去,吾大惊讶,谓相处十余年,仍背吾他适,初不疑其负有盗珠之志也。吾自是郁郁成疾。困顿床席者十有余日,吾同伴及诸弟子率来视吾疾,门限为穿。

“一日,方共集于吾室,乃猕忽破窗直入,然其形状殊不类平昔,血溢额际,痂厚结如钱,余骤见猕,大喜,病若失。跟履下床,见状大惊,猕见吾,忽探颊赚出大珠,时日甫西匿,室黑,未及秉烛,而是珠光芒,乃鉴人毛发。诸友咸在,见而骇绝。始悟其被创之由。实为盗珠也。猕不能述盗时情事,吾后从他人得闻之,谓岫云藏珠之所,虽所亲,无知之者。猕入宫,乘夜破扉,倾箱倒箧,岫云大呼,侍婢尽起,争持刃逐猕,猕遁去。岫云恐猕为盗珠而来,防范益严,虑藏珠之所为猕侦察,乃白皇子,延侠士入宫,己则抱珠于怀。终夕列炬,众目共监视此珠。意猕虽狡,当不容猎取。如是者凡七昼夜。是夜,猕忽取一巨爆,从檐角燃之,其声震瓦,众知有变,咸出宫侦视,已跃入岫云之怀,夺珠入手。岫云惊号,猕又窜出窗外,侠客即飞剑驰逐,猕见白光,知为劲敌,急吞珠入口,且驰且避,而白光盘绕顶际不已。宫有囿,乃不顾污秽,藏其中,白光遽敛。此时露一顶于外,遂被创,乃折而返。出浴于御沟。沿城而行,亦无觉察之者。大功于是告成。而宫人讳言其事,亦不敢大索贼。”

郁言甫毕,诸客咸击掌称善。争视猕。猕意益得。郁又曰:“吾得此珠,终无所用,欲售之,而当世无人肯出巨资者。余乃舍此珠于嵩山白鹤观,此观中有塔,巍然高出云表,遂安此珠于塔顶焉。”


——近人·徐珂《清稗类钞》


注:

贲临:光临。贲,光明文饰之貌。《书·汤诰》:“贲若草木。”《诗·小雅·白驹》:“贲然耒思。”《易·贲》:“象曰:山下有火,贲。”孔颖达疏:“欲见火上照山,有光明文饰也。”

坌(bèn笨)息:喘着粗气。

青宫:即东宫,太子所居。因东方属木,于色为青。白居易《寄杨六》诗:“青宫官冷静,赤县事繁剧。”

觊(jì记)觎(yú于):怀有非分占有的意念而窥伺。《后汉书·杨秉传》:“宜绝横拜,以塞觊觎之端。”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县西南,与峨眉、五台、普陀,合称佛教四大名山。因山有九峰,形似莲花,故名。

嗛(xián弦):衔着。《史记·大宛列传》:“乌嗛肉蜚(飞)其上。,圄(qīng青):厕所,粪窖。


译文

清雍正年间,山东济南有大盗叫郁双的,作案累累,官吏没法捕他。他的党徒很多,凡在他门下的,所得财物,每人自留七成,而献给他三成。这一来,他的积着已达几十万。有一年,是郁的七十寿辰。十天之前,他下帖子邀约同伙,而且申明:“自己年岁已老,今后不再作杀人越货的勾当,当摆酒和大家告别,到时候务请光临。如有不到的,立誓和诸位一同干掉他。”

江湖后进,既震惧于郁的威名,又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到时间,果然济济一堂,剑载相望,酒宴摆到八十多桌,都是虎头燕颔的高大汉子。顺序地坐下来,末席则是一头大猴子。红脸金睛,体高三四尺,毛色紫黑,应对和人一样。只是顶门光滑,就象是削发剃度了的和尚,两只耳朵都没有了,看上去象两个黑洞。座中客人莫不奇怪,彼此交头接耳地谈论。奏乐,山珍海味齐上,一会儿,乐停。

郁举杯,撩起胡须,笑着对客说:“狂饮而少欢乐,不能没有下酒的东西。我们又不愿学那些文人墨客,去苦想酒令。这样吧,与诸位每人说一段亲身经历的,有特殊劳绩,能人所不能的事,大家同饮一大杯,作为祝贺,怎么样?”大家说:“好!”于是轮流说下去。轮到猴子,猴子不会讲话,但能通人意。用眼睛四周看了看,象是有所陈述。

郁于是指着猴子,对客人们说:“猴子呀!是我的侠友,也是我的功臣。在理,我不能掩没它的勋劳,现在我已洗手不干,一个女儿已出嫁,再没有尘俗之事打搅我的心了。今后,我就常带我的侠友进山。侠友叫灵猕,我幼年时,在粤东得到它。我素来喜爱拳棒,拜认了不少名师。凡是师傅所教,我过些时就忘记了。灵猕在我身旁,心灵腕快,一看就能领会,我就转而跟它学,象这样过了几年。我稍稍跟着前辈们开始抢劫,遇着富户,门多室远,墙檐有高到一丈以上的,灵猕窜身而上,快如飞鹰,进屋之后,把窗户锁键,一一打开,我们手拿兵刃,长驱直入。我有时到别的郡县去,一时盘川用完,就带它在广场卖艺,吃住费用,都从它身上出。别人以为我是演猴戏的,并不怀疑我是盗贼。有时歇在旅馆,夜深就叫它出去猎取金银。它不等我的指挥,天亮前赶回,手拿金银,口衔珠宝,吐出来光芒射人眼目。它一颗也不肯要我的,我用果子和酒奖励它,它高兴得跳起来。吃饱后,同我抵足而睡。虽然是寒冬,也温暖得象火炉。从此我和灵猕更加亲近。而我有侠友的事,渐渐为路人所知。于是招来捕役,每日盯梢。一天,路过保定,我带着它走在旷野,北风怒吼,雪花如掌大,地上积了一尺多厚,幸而我和它身体强健,然而雪几乎要盖过胫骨了。我摸着灵猕,坐在地上,大为哀痛,幸好同伴抬了张床来,我躺在上面,另有二人扶着灵猕,一同奔向山谷。它休息了十多天,才恢复原状,我也逐渐好了。同伴告诉我,说某天雪夜,大伙正围炉促坐,忽然见灵猕喘着粗气跑来,形状极为慌忙,苦于不能讲话,只好用手比划,我们就跟着它去,看见一座古庙,于是分路打听,才听说某某大盗被捕,即将问斩。想不出办法营救,整天愁苦。后来由灵猕偷进牢狱,大家约好在狱前接应。我听后非常感动,从这以后,和它有如骨肉之亲。”

当郁叙述灵猕的事迹时,满座静寂无声,等到听说风雪逃灾,黑夜劫狱,有人掉下眼泪。郁也不觉用手抹须,泪珠滴落,灵猕则连喝几杯,婆娑起舞,大伙争举大杯,表示祝贺。

郁接着说:“我刚才所讲,还是人能办得到的,不足以介绍灵猕特异的功绩。没见它头顶一根毛都没有么?这件事更足以使诸位赞叹。往日,圣祖康熙(爱新觉罗玄烨)登基,太子继承问题,皇子们各有野心,彼此蓄养奇人异士,自立门户,暗中激烈地争夺。某皇子得到海外某国进贡宝珠一颗,其贵重无物可比,他着意珍藏。有位爱姬叫岫云的,宠爱在一般人以上,他就把这颗宝珠赐给她。岫云得到这颗宝珠,恐怕有人眼红,就多加防备。她的侍女都会武艺。某年,我的同党大会于安徽九华山。谈到这颗珠子,提议如果有人能把它拿来,大家就凑钱给他庆贺,并推他当首领。当时赞成的虽然很多,至于要潜身入宫,大家都傻了眼,不敢冒这个大险,于是一笑而罢。灵猕那时也听到了,乘我不备,不辞而别。我非常惊讶,没想到相处十多年,仍然背着我走了。起初也想不到它抱有盗珠的大志。我从此郁郁不乐,竟至得了病,缠绵在床上十多天,我的同伙和徒弟们来问病的,门坎都被踏破了。

一天,大家正聚集在我房间里,灵猕忽然破窗而入,它的形状,可和从前不一样,额头糊满了血,瘢痕结得铜钱那样厚。我突然见到它,真高兴,病也好了,跟着鞋下床,等到看清楚了,大吃一惊。灵猕见到我,忽然挤着双颊,掏出一颗大珠子来。当时日已西下,室内黑暗,还没点上蜡烛,而这颗珠子的光芒,可以照清人的毛发。伙伴们都在坐,见了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才知它受伤的原因,是为了盗取这颗珠子。灵猕不能说出当时盗珠的情况,我后来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说是岫云收藏宝珠的地方,虽是亲人,也不知道。灵猕进宫以后,乘夜破门,翻箱倒柜,岫云看见了,大声喊叫,侍女们都起来了,手拿兵器扑过去,灵猕只好逃走。岫云担心它是来盗珠,防范更加严密,恐怕藏珠的地方,被它侦察出来,于是禀明皇子,请侠客进宫保卫。自己则把珠子抱在怀里,通宵点着蜡烛,所有的人都监视着这颗珠子,心想灵猕虽然狡猾,也不容易偷走这颗珠子的了。就这样过了七天。那浼,灵猕忽然找到一个大炮仗,放在檐角上点燃,一声巨响,把瓦都震动了,大家知道有情况,都出宫去侦视,灵猕已跳在岫云的怀中,把珠子夺到手里了。岫云惊恐得叫起来,它又窜出窗外。侠客飞剑追赶,灵猕看见白光,知道碰上劲敌,立即吞珠入口,边跑边藏,而自光不停地盘绕在头顶上。宫里有个粪窖,它顾不得污秽,跳进里面,白光马上收缩,这时头顶露在外边,就受伤了。它折回来在御沟里洗了个澡,沿着城墙逃走,也没有人发现它。大功得以告成,宫里人背讳这件事,也不敢大肆追捕。”

郁刚刚讲完,客人们鼓掌叫好。大家争着看它,它也更加得意。郁又说:“我得到这颗珠子,也排不出用场。想卖出去,也没人出得起这笔款子。我便施舍给嵩山白鹤观,这观里有座塔,高耸入云,就把这颗宝珠安放在塔顶之上。”

本篇引自近人徐珂《清稗类钞》。该书共四十八册;分时令、地理、外交、风俗、工艺、文学等九十二类,约一万三千五百余条,采录数百种清人笔记,并参考报章记载而成,徐字仲可,浙江杭州人。


103、唐豹与云拿

唐豹,闽人,役于县署,为捕盗。妻陈,甚美。日忧其捕盗为盗所戕。顾豹精明而细审,又长于技击,党徒亦众,积十年未尝挫败。道光之季年,洪水以后,闽中大无,盗乃四起。至藩署中,亦为盗入,失巨金。藩司大怒,饬县穷治贼踪。县中负盛名者惟豹,官乃飞签令豹取盗。以十日为期,不得盗,且严笞以死。豹归不敢语其妻,阴集其徒谋之。昼夜分侦,终不可迹诘。十日期尽,官逮问,豹不能应,受笞二百,呻吟不能起,其徒扶将以归。

陈大哭,言“向之力谏,即虞其有今日。君终恋栈,今如何者?”唐笑曰:“捕盗者之见笞,恒事也。吾食于官久,平日得盗之供养,在理亦宜有今日。今不得盗者死,迹盗而盗力强者,吾亦死,死一也。死于盗锋,尚不失为健男子,若不得盗,而死于严刑之下,耻也。幸创重,官限尚缓,容徐图之。”徒进善药,敷之,十一日创愈。而官符巴在门。

唐强起,履郊外,止一茶肆中。肆中人满,间有论及省中多盗,迹捕不可得者,唐计其中或可得盗踪。即而与语,则野父为悠泛之说耳。唐爽然归座。久之见一美少年,白裕执涂金聚头之扇,举止温雅,亦至而命茶,唐赫然。又计此间集者多伧人,此书生胡以犀入?坐定,少年自剔其指甲,黄土之屑碎落。唐大异之,更相其凝,则青缎为犬舌之式,犬舌之履式,盖履首作锐形,内响。

肆人谓之犬舌式。唯尺籍中人,或恶少着之。此少年着之乃不类。于是即与语,则似江北人。见唐颜色颇异,即起。唐亦起尾之。相距可二十余步,前有野水一湫,少年拾片瓦,投之水面,飞行以履尖着瓦而过。唐则绕湫外,仍随之行。少年回顾曰:“汝止!再前将罹不测。且汝所居何处?夜中必造访。”豹一一示之,少年拱揖而去。唐归语其妻,今夜宜警备,妻大震恐。唐慰抚之。

三更向尽,夫妇犹喁喁作语,忽闻有人跽床前曰:“谢君见爱!”豹拔刀起,门阖,而栓脱矣。唐谓妻曰:“汝知贼来何为也?”妻曰:“结好耳!”唐曰:“非也!”急起,拾砖垫高其床足,较常过一尺。四更时,忽闻有匕首刺入床沿,声震震然。唐在床上笑曰:“不中也。”再起视之,则匕首钴利如霜,入木二寸许。力拔始出。因不更备。迟明,见案上金一锭,剑一柄,贼所遗也。妻曰:“何意?”唐曰:“汝谓留金耶?收剑耶?”妻曰:“留金。”

唐曰:“殆矣!留金屏剑,彼将谓我重财而轻命,不如收剑,以懈其计。”则奉金寘之瓦沟,明日视之已渺,以是夕月明如昼,即不日,贼亦辨而取之也。笞痕甫瘳,官限复偪。唐无计,但欲自殊,顾又恋陈之美,不即死,迟数日,复出郭游涉,时村间方演戏酬神,截官道莫通,有赢僧,一如六七十岁人。则转出村外,新雨初霁,潦水交横,僧蹑履行水面,身轻如叶也。唐计前盗渡水用瓦,僧乃不尔,其技良高。则趣步随此僧。僧见有追人,行绝迅,唐肆力而奔,仅乃及之。

僧回顾曰:“居士何为?”唐下拜曰:“属有疑事,欲就开士一问。”僧哂曰:“老衲何知?然茅庵飞远,且至饮茗。”于是相将行二十余里,尚未至,遥盼高峰,则旗山也。复山行可七八里,僧轻捷若无事,唐颇汗渍。既至,庵破陋,仅蔽风雨。一行者,面黄如蜡,禅榻上,置一破蒲团,僧延坐,问来意。唐拜,言:“身为捕盗,而盗发于省会中,竟攫藩司之金,官刑重,且死,顾心恋妻子,不即自裁,愿师以佛门好生之德,拯此残生。”

僧曰:“衲何知焉!”唐复拜曰:“所以远来求师者,以盗涉水时用瓦,师则飞行绝迹,此内功胜于前盗,师力容可得盗,故不惮万死,至而渎师,师不吾允,弟子死不出此庵矣!”僧叹曰:“衲不应自街其技,自取病也。”因问:“汝何时见盗?且盗何状?”唐因言盗为美少年,及遇之茶寮,与宵中行刺留金事。僧笑曰:“雏耳!”呼行者曰:“雪了。”行者方咀饭,即抱一巨盌入,麦饭可二升许。

僧曰:“雪了,汝忆及若兄所授徒云拿否?”雪了沉吟久之曰:“云拿淮北人,久不省其行止,近有人传其入闽,不审何作?”僧曰:“汝不知其作贼耶?”雪了曰:“师兄多事,不择人而授其业。且云拿何术而敢作贼?”唐即前跽曰:“雪师救我!”雪了置饭,以二指引之起,如举毫毛。唐觉为雪了所引处,肌肤麻木不止。雪了曰:“居士何由仇及云拿?且令我救汝。”唐因述前状,雪了曰:“此事何关我?”

僧曰:“我怜唐居士且被刑死,其妻子无依,佛门广大,汝可出佐居士,取云拿,唯愿居士告之官中,俾充边远,幸勿杀之。”唐曰:“但得云拿,愿以性命保之。”僧曰:“佛门无妄语。”唐遂指佛为誓。语次,雪了食已。问曰:“以何时行?”唐曰:“愿以此时侍开士下山。”雪了曰:“可!”即曰:“汝知云拿居处乎?”唐曰:“不知。”雪了曰:“汝先归。揭帖于城门之下。言在家专候云拿较剑术。不二日,彼必来,衲今夕必假榻于居士家,侦之。”

唐如约,煨肉,熟饭以待。抵暮,雪了至,见肉大喜,一瞰尽四斤,进饭一巨盌。曰:“粗饱矣!”出小练,练末系之以钩,练长可二丈许。一掷空际,其直如长竿,再三掷,即收练入寝。唐已宿,遣其妻并幼子归娘家,己则怀刃狙伏伺之。三更向尽,忽闻檐际有人笑曰:“唐豹,有胆哉!剑底余生,乃敢公揭通衢,招余来此较艺耶?余已至,尔再伏匿不出者,将火尔庐舍,令煨烬。”语未竟。闻练声,似有物从檐际下坠。唐急以灯出,则雪了骈三指按云拿之顶,长跽不起矣!

云拿仰视见雪了,即曰:“阿叔,奈何仇及家人?”雪了曰:“汝为盗,不应偷及官中之物,今日官府固以赇闻,然力不能胜汝,实足以死在官之人。唐生有妻子,且立毙答刑之下,阿师悯之,故以衲来。阿师已令唐生立誓,乞诸官中,决不杀汝,得流配塞外足矣。虽然,汝幸勿逃,逃则衲必迹汝,得亦无赦。”遂令唐豹出绳缚之。时唐已备二十人于外,即开门纳之,束炬而出。县官闻得巨盗,则大喜坐堂,唐豹不讳,叙述雪了之功,且请勿死云拿,得充边远,以实誓言。而云拿亦自承不讳,官悯其白皙而温文,类诸生,则请诸藩司,加以杖责,发遣黑龙江。

——林舒《践卓翁短篇小说》

注:

道光:清宣宗爱新觉罗旻宁年号(一八二一—一八五零)。藩署:清代布政使官署。

恋栈:指贪恋禄位,如马之贪食饲料。《晋书·宣帝纪》:“驽马恋栈豆。”

伧人:鄙陋之人。即“伧父”、“伧夫”。左思欲赋《三都》,陆机与弟云书云:“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事见《晋书·左思传》。

羼(chàn颤):搀杂。《颜氏家训·书证》:“典籍错乱,……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

尺籍:古代书写军令的簿册。《汉书·冯唐传》:“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

偪:逼的异体字。

居士:《维摩诘经》称,维摩诘居家学道,号称维摩居士。慧远疏:“居士有二:一、广积资财,居财之士,名为居士;一、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为居士。”

衲:补缀。通常指僧衣,又用作僧徒的自称或代称。成廷珪《春日游上方寺》诗:“田翁入郭买春酒,野衲下堂留午斋。”

赇(qiú求):贿赂。《汉书·刑法志》:“吏坐受赇枉法。”


译文

唐豹,福建人,在县衙当差为捕役。妻陈氏,很美,整天担心他因捕盗而为盗杀害。但是唐豹精明仔细,武功很不错,党徒也多,十年来从没失败过。清宣宗道光末年,洪水之后,福建地区受灾很重,盗贼四起。就是布政使的官署,也失去巨额金款。布政使大怒,饬令县里穷追此案。县里享有大名的,只有唐豹。县官立即发下拘票,叫唐豹捕盗。限期十天,如果捕不到,就严刑拷打直到死。唐豹回家,不敢告知妻子,暗里集合党徒商量,分白天、黑夜两批,进行侦察,始终没结果。

十天期满,县官把唐抓去审问,他无法回答,被鞭打两百,哼哼唧唧地爬不起来。徒弟们把他架扶回家,陈氏见了大哭,说:“过去我一再劝阻,就是担心会有今天,你始终舍不得丢掉禄位,现在又怎么样?”唐豹笑着说:“捕役被责打,是常事。我吃官家禄米很久,平常得到盗贼们供养,在理也应该有这么一天。现在抓不到盗贼是死,追踪盗贼而盗贼本事比我大也是死,同一样的死,死在盗贼的刀上,还算是一个硬汉;如果捉不到盗贼,死在严刑之下,那多羞耻!幸好身上伤重,期限还有些时,等我慢慢地想个办法。”

徒弟们献上最好的药给他敷,十一天伤口合好。县里的催票又到家了。唐豹勉强起身,来到郊外,歇在一家茶馆里。茶客满座,其中谈到省城多盗,缉捕无方。唐豹猜想他们当中或有知道消息的,就走拢答话,实际是些乡里人不着边际的闲谈。唐豹心里觉得好笑,就回到自己坐位上。隔了一阵子,看到一个漂亮小伙,身穿白衫,手拿漆金饰骨扇子,举动温文尔雅,也到这里喝茶。唐豹脸一下子红了,估计来这里的,多半是些乡下人,这个书生怎么也杂在里面?坐定后,小伙子自己剔弄指甲,里面黄土碎末掉下来。

唐豹非常奇怪,于是看他的鞋,是青缎面狗舌样式,狗舌鞋样,鞋头是尖的,向内卷,街上人叫它狗舌式。只有吃粮的军人,或者恶少年穿它,这小伙也穿上它,有点不伦不类。于是和他攀谈,象是江北人。小伙看见唐的脸色不对,马上起身,唐也在后面跟着。相隔约二十多步,前面有野水一湾,少年拾些瓦片,向水面丢去,纵身用鞋尖点瓦而过。唐绕着水边过去,仍然跟着他走。小伙回头说:“你停下!再往前就会丧命!你住在哪里?夜间我来看你。”唐豹一一告诉了他,小伙拱手行了个礼走了。

唐回家告知妻子,今夜要作准备,妻子非常害怕,唐用话安慰她。三更将过,夫妻还在细声讲话,忽听有人跪在床前说:“谢谢您见爱!”唐豹拔刀起身,门已合拢,但门栓落在地上。唐对妻子说:“你知道贼来干什么?”妻子说:“交朋友嘛!”唐说:“不对!”赶忙拾砖把床脚垫高,比平常高出一尺。四更时,忽听有匕首刺进床边。声音震动作响,唐在床上笑着说:“没中!”再下地一看,匕首锋快如霜,吃进木头两寸多,用力才拔了出来,因而不再防备。天刚亮,看见桌上有一锭金,一把剑,是贼人留下的。

妻子说:“什么意思?”唐说:“你看是把金子留下,还是把剑留下?”妻子说:“留金子。”唐说:“那就完了!留金子不要剑,他以为我重财轻命;不如留剑,来迷惑他。”于是把金子放在瓦沟里,明天一看,已经没有了。这天晚上月明如昼,即使没有月亮,贼也能分辨清楚将它取走的。唐身上的鞭痕刚好,官家期限又逼,唐豹没有办法,如果自尽,又贪恋陈氏美貌,于是不马上死,等了几天,又到城外游逛。当时村里正演戏谢神,官路上挤的不能通行。

有个瘦弱的和尚,看上去六七十了,他转出村外,时新雨放晴,积水交横,和尚迈步踹过水面,身轻如叶。唐豹核计,上次那个强盗,过水用瓦,和尚却不这样,他的技艺更高。于是紧紧跟住他。和尚看见有人钉着,走得飞快,唐竭力奔跑,仅仅没掉远。和尚回头说:“居士想干什么?”唐下拜说:“在下有件不能解决的事,想就大师一问。”和尚笑着说:“老僧能知道什么?好在茅庵不远,请到那里喝茶。”于是又走了二十多里,还没到,远看高峰,正是旗山。进山又走了七八里,和尚轻快无事,唐则浑身出汗。

走到了,是一座破庵,刚刚能避风雨。有一行者,脸黄得象蜡,禅床上,放一个破蒲团。和尚请坐,问明来意。唐下拜,说:“身任捕役,而盗发生在省会中,居然盗走布政使的金子。官刑重,马上会处死,只是心恋妻子,不想自尽,愿大师以佛门好生之德,救此残生。”和尚说:“老僧能知道什么呢?”唐又下拜说:“所以老远来拜求大师,因贼人渡水用瓦,大师则飞行无踪,内功比贼人强多了。只要大师出山,准能制伏贼人,故尔冒万死前来烦扰。大师若不答应,弟子死也不出这庵。”

和尚叹了口气,说:“老僧不该街露了这个技艺,是自找苦吃。”因问:“你什么时候看到贼人?贼人是什么样子?”唐于是告知,贼人是个漂亮小伙,在茶馆碰到他,以及夜间行刺留金等情况。和,尚笑起来,说:“娃儿嘛!”立即喊行者:“雪了。”行者正吃饭,就抱着一个大碗进来,里面盛的麦饭约两升多。和尚说:“雪了,你记起为兄所教的徒弟云拿么?”雪了想了半天说:“云拿是淮北人,好久不知道他的行踪,最近有人传说他到福建来了,不知在干些什么?”和尚说:“你不知道他当了贼人吗?”

雪了说:“师兄多事,不选人而教他本领。云拿他有什么能耐敢作贼?”唐立即抢前下跪说:“雪师救我!”雪了放下碗,用二指引唐起,象举毫毛一样。唐感到被雪了所引之处,肌肤麻木,长久不退。雪了说:“居士怎么和云拿结了仇?而且要我来救你?”唐于是诉说以前情况。雪了说:“这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和尚说:“我可怜唐居士将受刑致死,妻子没依靠,佛门广大,你可帮忙他去捉云拿。只愿居士告求官府,充军发配到边远之地,希望莫杀掉他。”唐说:“只要得到云拿,愿以性命相保。”

和尚说:“佛门不说谎话。”唐于是在佛前发誓。谈话间,雪了吃完,问:“什么时候走?”唐说:“愿在这时侍候大师下山。”雪了说:“行!”又说:“你知道云拿住在哪里?”唐说:“不知。”雪了说:“你先回去。写一个帖子在城门下,说在家专等云拿比剑。不两天,他一定来。老僧今晚就歇居士家侦察。”唐照办。炖肉煮饭相待。

晚上,雪了来,看见肉,非常高兴,一吃就吃了四斤,另外吃饭一大碗。说:“算是饱了!”拿出一条小练子,练尾系一钩,练子长两丈多。往空一投,直如长竿,接着三投,就收练就寝。这时唐已睡下,把妻子和小儿子送往娘家,自己拿着刀伏身等候。三更将尽,忽然听到檐间有人在笑,说:“唐豹,有胆子呵!剑下残生,居然敢在大街贴帖子,招我来和你比武吗?我已经来了,你再躲着不出来,我就烧你的房子,叫它化为灰烬。”话没完,听到练子声,象有东西从檐间落地。

唐急忙掌灯出来看,只见雪了并着三指按在云拿头顶上,云拿已经长跪起不来了。云拿抬头看见雪了,就说:“师叔,怎么和家里人仇上了?”雪了说:“你当了强盗。不应该偷官家的东西。今天官府固然贿赂公行,但他们的力量敌不过你,实际受害的是些当差的人。唐生有妻儿,不久他将死在鞭刑之下。你师父怜悯他,所以叫老僧来。你师父已叫唐生起誓,请求官家,决不杀你,只是发配塞外罢了。虽然,希望你不要逃走,如果逃走,我一定跟踪追你,再拿住就不能赦免了。”

于是叫唐豹拿绳子出来捆他。这时唐已备好二十人在外边,马上开门叫他们进来,举着火把强盗带出。县官听说捉到大盗,大喜升堂。唐豹不加隐瞒,陈述了雪了大师的功劳,请求不要杀云拿,使他充军到边远去,实践自己所作的誓言。云拿也直认不讳,县官悯惜他白净温文,象读书人一样,呈请布政使,予以杖责,发配黑龙江。

本篇引自《践卓翁短篇小说》第三辑。该篇故事性强,文笔简练有致。但为统治者及其爪牙辩护,使劫官者在自己的师门压力下落网,而官方亦居然能纳言施恩,完成其爪牙所许誓言。这些都是对剥削制度的美化。作者林纾,字琴南,原名群玉,号畏庐、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近代文学家。曾依靠他人口述,用古文翻译欧美等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对传播海外文化起过一定作用,晚年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守旧派死硬代表之一。有《畏庐文集》、《畏庐诗存》及传奇、小说、笔记多种,其中《技击余闻》流传较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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