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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子 茱《圣门》系列第二部 《敦煌鬼变》(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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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5 14:27: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4-12-9 16:41 编辑

《敦煌鬼变》是子 茱《圣门》系列第二篇,须弥城,承载着无数佛教徒的梦想和心灵寄托;转世明王,是多少人的精神偶像和精神支柱。同样,这也承载了无数人的野心。控制着转世明王,不仅仅可以做须弥城的主人,还可以成为数个民族、部落的实际领袖,成为大漠的无冕之王。当然,野心是需要实力来实现的。实力加上野心,可以换来更大的实力,然后更大的野心也就来了。
在本篇故事中,洛昂木,上一代的明王、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个胸怀悲悯、心系众生的僧人,却成了毁灭须弥城的导火索。因为他的出现,贵族们欺骗大众的谎言不攻自破; 因为他的出现,须弥城的汹涌暗潮演变成了战争。须弥城在自己的战争中被毁灭了。自己本是佛,却灭了信徒心中的佛; 自己本是这座城市的城主,这座城市却因自己而毁灭。这是一个悲剧。然而悲剧还在加深,为了保护孩子——延续须弥城生命的希望,洛昂木割取死人尸体上的肉当作食物。这一刻,他的信仰是否还存在?
究竟是他这一佛教徒毁灭了这座佛都,还是实际统治者毁灭了这座辉煌的城市? 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文明已经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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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14:45:15 | 显示全部楼层
      序章: 夜袭古城

  传说在唐武宗年间,牛魔王化身为吐蕃国末代赞普朗达玛,他拥有所向披靡的天魔之力,在国内大肆灭佛。他拆毁寺庙,杀害僧侣,企图让自己取代佛陀,成为百姓心中的至高主。
  最终,一位勇敢的僧人制止了朗达玛的野心和暴行。
  他的名字叫做贝齐多杰。他练就佛门至高无上的“空行佛力”。他刺杀了这位魔君,同时也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朗达玛死后,两个王子为争夺王位,互相攻伐,吐蕃国进入分裂割据的时代。由“观音王”松赞干布手创的伟大王朝,至此画上休止符。
  割据混战中,一群信徒取回贝齐多杰的佛骨。他们告别横立天际的珠穆朗玛峰,跨越辽阔的青藏高原,进入有“死亡之海”称号的塔克拉玛干沙漠。最后,他们在党河上游找到一块绿洲,在那里开垦土地,建立须弥城。翌年,他们从新生的婴孩之中选出贝齐多杰的转世童,奉他为“护佛明王”。须弥城在玉门关和敦煌郡的东南方,族人继承了贝齐多杰的武功和训诫,民风彪悍刚强。虽孤城一座,寥寥百十户,但他们掌有贝齐多杰的佛骨,受到各族佛徒的拥戴,附近的部落不管有多强大,都只愿意做他们的朋友,而不敢做他们的仇敌。如此过了二百多年,黄沙依旧,青空依旧,玉门关内外的土地都已数易其主——李唐灭亡、赵宋开朝,辽国在北方崛起,平阔的河西走廊则由回鹘汗国、党项部和青唐吐蕃割据对峙。唯有须弥城在青空黄沙间亘古存焉。
  但近些年,须弥城却成为马贼的目标。
  是夜,马贼头子赞年龙率领二百名精锐伏在须弥城外的山丘上。夜深了,须弥城只剩下一个庞然黑影。凛冽的寒风呼啸卷来,钻进众人斗篷的后领,但是谁也没有挪动身体,想到即将攻击屹立不倒的圣城,即将面对神勇无敌的明王、护法,谁也不会去为寒热分神,谁也不敢分神。
  “明早的太阳升起时,世上再也不会有须弥城了。”赞年龙舔了舔厚实而干燥的嘴唇,暗道,“我们一族的宿命轮回将会终结。丹松,我的好孩子,等着看你父亲的杰作吧。”他随即转头对身边的六鬼王之一的蛇牙王说:“第一队攻南门。”黑暗中,蛇牙王的眸子闪烁着暗红色光芒,充满残酷和兴奋,他吞了口口水,笑道:“终于要开始了。”
  赞年龙觉得一阵恶心:“我怎么会跟这样的豺狼为伍? 他们以杀人为乐……算了,这是我的宿命,这本来也是丹松的宿命,但我将结束这一切。”屠杀高傲自矜的须弥人,抢掠他们的财富,占有他们的女人。还有,得到累世传承的佛骨,它足以号令散居在河西、甘凉、青唐等地的各佛族。这一切,都是马贼们梦寐以求的。然而,财富、女人、佛骨、权力,都不是赞年龙最想要的,在他内心深处,甚至对这些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能用来铺路,让他完成终极的使命。
  蛇牙王打开一只布袋,数十只蝙蝠惊惶地四下飞散,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随即,一只秃鹫从南面的山丘旁冲天而起。然后,那里响起一声能令狮虎夹尾奔逃的吼叫,仿佛生生割裂了黑暗,震得众人眼前发白。蛇牙王骂道:“怪力王个蠢驴蛋,这也叫夜袭吗?”
  赞年龙道:“由他去吧。”他在等机会,第一队一旦吸引住须弥城的防守,弓手万箭齐发把怪力王等射成刺猬的同时,伏在城北的八百悍匪就会一举掩上垛头。怪力王个子不很高,但胖得吓人,腰身几乎比百年的大树还粗。他提起两柄重九十多斤的石斧,气喘吁吁地奔向须弥城,巨脚落地,如同山崩。他身后跟着五十名大力士,每人手上都抱着巨大的石块。他们冲到城门前,五十位力士齐声吆喝,掷出巨石。一阵砰然巨响过后,尘土在淡银色的月光里飞扬,宏伟古拙的城门发出叹息般的声音,颓然倒下。
  “这难道是个陷阱? ”蛇牙王怔怔地瞧着第一队马贼振臂高呼,鱼贯拥入城中。他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须弥人何以任由城门被击破而毫无反应? 他们的光荣和尊严到哪里去了?
  他把情形报知赞年龙,不解地道:“这难道是个陷阱? ”赞年龙脱掉斗帽,抬起头。冷风刮削着脸庞,他吸了口气,道:“先别妄动。”
  黑夜依然寥廓,城池依然岑寂。不多时,城里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数百人同时发出的哭声,不,那不是哭,是笑。可是,世上又怎会有如此悲惨、如此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使嗜血亡命的马贼们也为之脊冷?
  他们依稀听见,有许多人在叫着同一个词,洛昂木。这或许是某个地名,也或许是人名,飘飘袅袅,诡异莫名。这座人所共仰的佛都,这一刻,变成了氤氲着妖雾的鬼域。
  “洛昂木……洛昂木是什么玩意儿?”蛇牙王骂道,“见鬼,咱们上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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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14:45: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剑噬黄沙迅如电

  须弥城陷落的消息如瘟疫、烈风,数日就传遍了玉门关内外。
  城里奔逃出来的须弥族人,每一个都失去了理智,他们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洛昂木毁了护佛明王! 洛昂木毁了我们!”
  各族前往须弥城查探的人马,没有一个回来的。
  二百多年来,须弥城曾经和勇猛的铁勒人、强大的鞑靼人交战,每次都漂亮地击退强敌。如今,马贼团伙“敦煌鬼垄”肆虐沙州,让回鹘、吐蕃等国都无奈之何,可是他们也从来不去侵犯须弥城。洛昂木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把它倾覆于朝夕间? 盗贼们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一个同行。回鹘部查遍族历,也没有这样一位族长。有人怀疑洛昂木是凶悍的党项人,但党项人笃信佛教,再说夏王李德明得到消息之后,也曾檄文以示悲愤。
  “是契丹人干的。洛昂木一定是契丹人!”
  “为什么是契丹人?”
  “因为契丹人很凶暴,我见过他们打草谷,啧啧。”
  敦煌郡的东北方,有一口形如月牙、清洌幽美的活泉,当地人称之为“沙井”。回鹘国忠顺可汗在泉畔建立了方市,供各族人士交易。此时两个卖瓜果的回鹘老商人正在谈论洛昂木。
  “但是,洛昂木好像是个吐蕃名字啊!”
  “也许是化名,也许是契丹可汗手下的整个军团,一定是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取下须弥城。”
  两个瓜商的高谈阔论引来不少人。
  “依我看呀,洛昂木不是人,是妖怪! ”一个怀抱婴孩儿的室韦妇人颤声说道。
  “我说,是佛祖干的。”一个横眉大眼的刀客恨恨地道,“须弥城那些老爷们,口口声声拜佛烧香,暗里却和马帮勾结,坏事都让他们做绝了!”
  众人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想起须弥城已毁,不必对其惶恐敬畏了。于是大家纷纷道:“不错,须弥城的人不把咱们各族当人看,毁了活该!”
  “虽然活该,可他们是护佛明王的族人,佛祖肯定袒护的。我还是说洛昂木就是妖怪! ”
  “我刚从燕京回来,那边正在闹鬼呢。”一名龟兹旅艺者插嘴道。
  回鹘瓜商道:“呸! 燕京闹的是扶桑鬼,关须弥城什么事?”
  “扶桑? 这是什么部族啊? 怎么没听说过?”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而一面矮石墙下,三名身穿斗袍的旅人正在埋头啃吃甘瓜。左边的少女停下来,细声细气地道:“在说我们的事呢。”
  右边的青年男子道:“他们说的是什么话? 你能懂吗? ”少女说道:“是回鹘语。他们说,攻下须弥城的洛昂木和在燕京作祟的妖怪有关系。”
  青年男子道:“哦,婉儿姑娘真是博学多才,连回鹘语也懂得。”
  坐在中间的是个明丽照人的美女,她插嘴道:“是你太寡学少才罢了。回鹘、党项、吐谷浑这些部落说的话,都是以吐蕃语为基础的,懂得吐蕃语,自然就懂回鹘语了。”
  青年男子肃然起敬:“郡主娘娘竟还会说吐蕃语吗?”
  “嘿,不就是吐蕃语吗? ”美女除下斗帽,露出乌黑的长发和灵俏的脸蛋。她的双眼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傲然凝望远空。良久,她淡然道:“我不会说。”
  这女子姓萧,双名明空,封号昭阳郡主,乃辽国萧太后的嫡亲外孙女。据说她出生时脸露微笑,宛如阿难尊者拈花悟道,因此最得大辽隆绪皇帝的宠爱。她在辽国横行霸道,文武百官都畏之如蛇蝎,暗地称她为“恶名昭彰”。太平五年夏,辽国燕京鬼怪作祟,臣民均受其害。萧明空和扶桑剑客秦义贞连手除妖,不意牵出一桩二十多年前震动扶桑皇族的悲痛往事。萧明空排下妙计,终于使为尊皇子与敦道皇子两兄弟和好如初。
  最后,众人发现所谓的妖行奇案,竟是燕京留守奚仲逸暗中策划。他在各地制造闹鬼假象,诱使晚年迷信的隆绪皇帝大兴土木,在各地建造寺庙佛塔。奚仲逸监督工程,侵吞了数百万两的官帑,然而他生活清苦,这笔巨资竟不知用在何方,显然其背后尚有他人指使。最后,萧明空在留守府的暗格之中找到一张羊皮地图。图上以燕京为起点,接连标出了几个地方。于是,昭阳郡主带着她那位外表稚嫩柔弱、其实博闻强识、武艺精奇的贴身侍女婉儿,还有从扶桑国远来中土、莫名其妙蹚上浑水的老实剑客秦义贞,赶到地图上的第一个目的地——玉门关以东的敦煌郡一带。(详见《燕都妖行》)
  其时,敦煌、甘州、肃州地方由回鹘汗国统治。回鹘一族传到忠顺可汗手上,已经日暮渐西,国事飘摇。他们外有吐蕃、辽国及党项部等强敌的威胁,内有摩尼教的祸乱,而且近年来马贼四起,其中的敦煌鬼垄更占城据州,难以扑灭。
  萧明空三人在敦煌郡附近打听了几天消息。他们对奚仲逸如何处理那几百万两官帑一无所知。既不能确定他用去多少,也不知道他用这些钱买了些什么,只隐隐觉得,这笔巨资关乎一个牵连甚广的阴谋。无法可想,他们只好每天坐到沙井市集上,边吃甘瓜,边碰运气。
  忽然间,商旅们一个个像是服了哑药的八哥,把声音咽回肚子里。众人怔怔地望向西面的土坡,眼光里充满疑惧。土坡之后,天际万里无云,几只兀鹰在高空盘旋。热气把景物蒸腾得袅袅浮动,如同虚影。马蹄声从那里传过来,似乎有一队人马正飞快地奔驰过来。商客们面面相觑,室韦妇女紧紧抱住孩儿,捂住他的小嘴。龟兹旅艺者走近他的骆驼,回鹘老瓜商喝道:“来不及了! 被他们发现逃跑,大伙儿都会被你累死! ”旅艺者脸色灰白,怏怏地转了回来。
  人丛里传来战栗的颂经声,是一群突厥景教徒。死亡的阴影溘然笼罩在市集上,在众人黯淡的眸子里,晴空似也变成了灰褐色。随着沙子不断从坡顶倾下,旗帜冉冉升起,玄色底上绣着白色牛头,一匹黑马魔神般飞越土坡,直冲向市集。随后是第二匹、第三匹……足有五六十骑,一色纯黑健马,马上一色黑袍骑士,只有他们的刀尖和箭壶里晃动的镞头是银白色的。
  “敦煌鬼垄怎么月初就来了啊? ”回鹘老瓜商喃喃地道。
  众商旅如一群待宰的牲口,垂头丧气地等着煞星逼近。
  第一个马贼驰过人群,第二个、第三个也是。他们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瞧向人群。很快最后一骑也要过去了,他的马踢翻了半边小草棚,木桌翻倒,比金银还珍贵的清水倾了一地,小孩儿大声号哭。一个清脆的声音以契丹语叱道:“喂,你吓哭孩子,快赔罪!”说话的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专爱惹麻烦的昭阳郡主了。马贼闻言,硬生生勒住坐骑,回转头来,炯炯的目光上下打量萧明空。萧明空叉腰道:“瞧什么瞧,三角眼!信不信我一招双龙抢珠给你抠出来? ”
  众客商骇得张大口,几乎只有出气没有入气了。有的老人年过七十,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挑衅敦煌鬼垄的马贼。找死找到这份儿上,挖个坑自埋也就罢了,偏要拉这许多人陪葬。
  蹄声响处,是一骑调转头来,马上人问道:“怎么啦?”
  最后一名马贼道:“她说要挖老子眼珠。”
  “正事要紧! 这世道,疯子遍地栽,大刀砍又生,横财可不是天天有得发的!”
  “不错! ”马贼不再理会众人,急急向西边奔驰。
  “往哪儿跑? 义贞、婉儿,给我追! ”萧明空呼喝声中,三人一齐上马。在客商们不胜骇异的眼光下,他们向马贼衔尾直追。
  三人驰上鸣沙山,黄沙在马蹄边簌簌而下,发出奇异的响声。两名马贼回头开弓,劲箭在风沙里划过一道乌黑的凶芒。婉儿伸出白皙的小手,轻轻巧巧地把箭接住。
  “咦,毛贼使的家伙还挺光鲜的嘛! ”萧明空问道,“箭镞上有没有刻号? ”婉儿道:“是西寨的字号! ”辽国有所谓的东楼西寨,东楼指上京临潢府,西寨就是兵器重镇黄龙府。辽国的冶炼技巧更胜大宋,官铸兵器严禁流出境外,如果叫兵部的老爷们得知,辽箭竟由敦煌郡马贼的大弓射出,只怕要吓得半年睡不着觉。
  萧明空叫道:“很好! 给我追! ”可惜沙丘轻浮不稳,萧明空三人的坐骑虽然神骏,却不及马贼驾轻就熟,距离越拉越远。
  三人转过沙丘,马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人立而起。前方是个六丈许深、径长约半里的大沙坑。一队人马被困坑底,而牛头大旗在坑的四沿飞舞招展,鬼垄马贼或射箭,或冲锋,狠狠攻击着他们的猎物。守方排成一个方阵,团团竖起盾牌,抵挡箭雨。四面各守着十位刀手,一朵朵雪花裹着刀光舞动,鲜血飞溅,冲近的马贼有的被直接砍翻,有的被削断马足,连滚带爬地逃回本阵。
  “瞧衣着,是回鹘马帮。”婉儿一面抚慰马儿,一面扫视全场,“马贼有二百七十多名,其中弓手约一百八十名。四面各有统领,都是高手。”
  东首的马贼头子骑着一匹瘦马,他身穿白衣,背负一柄乌鞘剑,百步外义贞的目光立刻被他察觉,凌厉的眼神回敬过来。义贞道:“好家伙,这人是个快剑手!”
  这时,回鹘马帮阵里响起一阵欢呼声。
  “第一队放箭! ”马帮的首领发施号令,一小队弓手从沙子里冒出,原来他们也有伏兵,把马贼射得哭爹喊娘。南面的马贼头子放声笑道:“邪眼老三,小的们不成,还得我业火王动手! ”这是个赤膊缠辫的壮硕吐蕃人,皮肤红得跟火一般。他向伫立在对面的人叫道:“时候不早了,魅影老六,一起上吧! ”那老六身穿紧束的灰衣,蒙了脸,腰间别着一柄弯刀。义贞曾听游行僧人说过,遥远的西方有个名叫黑衣大食的国家,那里有一派武士专擅潜伏暗杀,远近人闻之色变,他们被称为“阿萨辛”,其装束就类似此人。眼见大批马贼后撤,两位异人滑下沙坑,义贞道:“不好! ”
  “砰”的一声巨响,火药味儿四下弥漫。原来是业火王掷出黑球,击中一名弓手。弓手被炸得血肉横飞,他身边的同伴也被炸去半边脑袋,惨叫着滚倒在地。
  回鹘马帮阵形大乱,人声嘈杂:“是雷火弹! 雷火弹!”
  马帮首领喝道:“稳住! 第二队放箭! ”
  又是一小队弓手冒头。他们握着强力的弩机,现身在业火王左侧,钢箭发射,把他生生逼退。业火王一边抛掷雷火弹还击,一边大吼道:“老六,你还不出手吗? ”阿萨辛装束的老六不紧不慢,从另一边逼近。马帮首领叫道:“来的是魅影王,千万留神! ”守那边的十名刀手呈半圆形围拢去。魅影王倏地向左移,竟然一个变作五个,再向右移,又多出了五个分身。眼见十个一模一样的敌人,用同样的招式攻来,刀手们只好各自迎敌。十个刀手,九把刀都刺在空处,最后一柄坠落于地,刀柄连着臂膀,血从那名刀手的身上喷出,他的身体就像崩毁的土塔,四分五裂地塌陷。十个魅影王则跃后几步,合而为一,但眨眼之后,一个又变成了十个。再一个照面,第二名刀手倒下。
  马帮首领喝道:“刀组退后,第三队射住阵脚! ”并没有新的弓手从沙里冒出。马帮首领神色微变,叫道:“第三队! 第三队快出来!”
  “呼”的一声,沙尘飞扬,现身的非是弓手,而是一个佝偻身体的怪客。他身裹甲胄,手腕处嵌着一双生满倒钩的铁钳,蓝汪汪的倒刺从背部倒翘上来,活脱脱一只大毒蝎子。他脚下的沙子里鲜血慢慢渗上来,这是第三队弓手的血。
  “没有第三队了。”他伸出发黑的舌头,舔了舔铁钳,“只有你家祖宗蝎尾王。”说话间,两只铁钳各挟住一名回鹘刀手,倒刺穿透第三名刀手,将尸身甩上半空。
  回鹘人悲愤莫名,他们举起弯刀,厉声长号。马帮首领越众而出。这是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须的中年汉子,他怒目圆睁,喝道:“敦煌六鬼真要赶尽杀绝吗? ”蝎尾王怪笑道:“咎由自取。”业火王道:“什么生意不好做? 偏偏保护六鬼要的人? 古勒齐,你老小子越活越回去啦! ”古勒齐拔出大刀,道:“业火王,有种的别放火器,刀口上见真章!”
  业火王道:“老五老六,这人是我的! ”他发掌击中一名弩手。弩手身上立刻冒出带着焦臭味的白烟。业火王夺过弩机,搓了几搓,弩机着火燃烧。坑底随即展开混战。敦煌鬼垄的马贼环伺坑边,只业火王、蝎尾王和魅影王三人出手。但这三人实在太强,业火王一对肉掌灼热难挡;魅影王不断地化出分身,每次出刀,必定有人溅血; 蝎尾王的倒刺和铁钳更是所向披靡。不过片刻工夫,已经有三十多名刀手被杀,回鹘马帮的圈子越来越小。就在此时,东首的马贼头子也动了,他拔出弯曲似蛇的配剑,缓缓步向坑中。
  “蛇牙王……”古勒齐的声音透着绝望。蛇牙王走入人丛里,随意挥洒,对方连剑光也瞧不见,头颅便被削去。他一步一步走近古勒齐,没有人能阻挡他半分。
  “带我去见赞年龙。”古勒齐颤声道,“你们做不了主。”
  “我可以做主。”蛇牙王平静地道,“这是证明。”
  古勒齐感到锥心的剧痛,他的腿被刺出一个血窟窿,但他根本没看到对方的剑路。他想抡刀反劈,但一瞬间已被蛇牙剑刺穿了他的喉咙。
  “古老大,是我害了你! ”一个汉人打扮的青年男子冲了出来,抱住古勒齐的尸身。蛇牙王盯着青年,道:“交出达玛古卷,放你走路。”
  “你们永远得不到。”青年咬牙道。他身穿一袭明亮的白袍,头发向额后梳齐,同样乌黑得发亮。他的皮肤、他的眼睛,莫不散发着奇异的
  光泽,与这茫茫黄沙,赭赭血尸显得极不相衬。他愤然道:“你以为敦煌鬼垄真的就横行天下,无人能制了吗?”
  “哦,你以为你能制服我? ”蛇牙王的配剑疾速刺出,要瞬间卸下青年的左臂和右腿,让他像草人般摇摇欲坠,然后在沙里翻滚哭号。
  但这一次他的剑刺空了,而且抽不回来。蛇牙王和汉人青年之间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义贞。他用一只甘瓜套住了剑,随手拾起的弯刀则抵在蛇牙王的腹部。蛇牙王露出诧异的神情,他竟没有察觉对方是何时掩进的,而且一照面就失却了先机,这可说是他武功大成以来的首次。
  “你是谁? ”他发现对方听不懂回鹘语,便改用汉语再问一次。
  “在下扶桑人秦义贞。”义贞说道,“恳请列位大王高抬贵手,放大伙儿一条生路吧。”蛇牙王不答,他看见魅影王三人聚在一块,脚下有几片翠绿的枫叶,业火王的胸前还有好几条血痕。他们狠狠地瞪视着一个小姑娘,似乎对这小姑娘十分忌惮。
  蛇牙王叫道:“老四,你怎么说? ”业火王道:“二哥作主。”
  蛇牙王转向义贞,刚要开口说话,一个清脆的声音截断了他。
  “小子,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得罪了我们几兄弟,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萧明空走到近前,对蛇牙王扮个鬼脸,笑道,“这位大叔,你是不是想说这些话? 我代你说了吧。”蛇牙王气得脸色煞白,他举起双手,咬牙道:“扶桑人,我期待跟你再会。”义贞把他的剑连甘瓜一并交还,抱拳道:“随时候教。”蛇牙王一挥手,众马贼不声不响,片刻之间走了个干净,只留下马帮的遍地尸骸。义贞和婉儿如释重负,这几人没一个容易对付的,真动起手来,他们毫无脱身的把握。
  萧明空则满不在乎,笑道:“一群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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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5 14:4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古来君侯瑶池仙

  接下来,义贞和婉儿帮助商旅照料伤者、埋葬死者,直忙到黄昏。
  月升的时候,几十号人搭起帐篷,分吃粮食、回鹘马帮原本有二百多人,如今只剩下五十多名残兵,他们还失去了英明果决的领袖。众人从忙碌到休息,汉族青年一直抱膝呆坐,怔怔地望着天空。回鹘人送上的水和肉干,他瞧都不瞧一眼。
  这下萧明空又看不过眼了,她大声道:“这世道,年轻人都没教养。旁人还个荷包也得道声谢谢,别说救命大恩了。啧啧,当真野蛮,野蛮透顶。”汉人青年目光炯炯地瞪着她。萧明空突眼回瞪,她发现此人的面
  容有一种极不协调的怪异感,至于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她不耐
  烦了,道:“怎么,我嘴巴沾了饭? ”说着掏出小镜子,“还是头上有草?”
  年轻人的脸色蓦然大变,连忙转开头。
  “又怪又野蛮,老妈只喂奶,不教养。”萧明空一面嘀咕,一面对镜整理瀑布般漂亮的长发。
  “我叫叶灵磐,从洛阳来。”青年等她收好镜子,才说道,“目的地是须弥城,我重金雇用古勒齐的马队护送,现在看来,我反而害了他。”
  “嘿,又是须弥城。”萧明空把玩着刻了西寨字号的箭镞,“须弥城已经被洛昂木攻下了。洛昂木是谁? 你知道吗? ”叶灵磐茫然摇头。萧明空又道:“那帮马贼的来历,你知道吗? ”叶灵磐眼中燃烧着火焰,咬牙切齿地道:“敦煌鬼垄,一共有六个。攻击我的是蛇牙王。他们的老大赞年龙以白牛为旗号,人称牛头王。”义贞惊道:“他比蛇牙王还厉害? ”叶灵磐转头盯着义贞,沉声道,“扶桑朋友,我知道你武功很好,有笔大买卖,愿不愿意做? ”萧明空问道:“买羊肉,还是卖狗皮? ”叶灵磐道:“你们护送我到须弥城,帮我拿到想要的东西,我会给你们回报。”
  萧明空和义贞齐声问道:“什么东西? ”叶灵磐道:“恕不能奉告。我不知道可以信任谁。”萧明空撅撅嘴,道:“不说清楚,一切免谈。”
  “但我会给你们报酬的! ”叶灵磐激动起来,“大得你们做梦也想不到! 我可以保证! ”一直默不作声的婉儿忽然道:“跟达玛古卷有关吗?”叶灵磐跳起来,颤声道:“你……你也知道达玛古卷? ”婉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什么是达玛古卷,只听见蛇牙王向你讨取它。”
  叶灵磐道:“我不能说。”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婉儿说道,“达玛是指二百多年前灭佛的吐蕃国王,他又被称为朗达玛,吐蕃语里,‘朗’即‘牛’之意,因为佛徒们认定达玛是牛魔王转世。”
  “你还知道什么? ”叶灵磐神情惊异,他一直忽视了这文静的小姑娘,现在才知道自己错得厉害。
  婉儿道:“我还知道洛昂木。这也是一位吐蕃古君王的名字。传说古代吐蕃,七代君主都是神人下凡,能在虚空中行走。他们不会死亡,只在某个特殊时刻沿光明天绳重回天界,消失于人世。传到第八代止贡赞普,他是个好勇斗狠的暴君,恃神力欺压百姓。最后,一位名叫洛昂木的城主挺身而出,他割断止贡的天绳,将之杀死。从此吐蕃的君主再无神力,他们明白了凡人的疾苦,都变得爱民如子,与人民甘苦与共,吐蕃国变得越来越强盛。追源溯本,这些都是洛昂木的功劳。在吐蕃人心中,洛昂木乃‘英雄’的别称。”萧明空笑道:“哈哈,你是说,须弥城被一个英雄灭掉了? ”婉儿默然。这是千年之上的神话传奇,如今洛昂木的名字再次出现,却成为摧毁佛都的恶魔之名,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因缘? 义贞道:“婉儿姑娘年纪轻轻,却知道这么多事,真令小可佩服啊! ”婉儿赧然一笑,道:“因为有郡主,我才能经常出入国子监看书,这些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过目不忘,更加是奇才。”义贞摇头晃脑,依旧赞叹不已。
  萧明空睨了他一眼,自言自语地道:“朗达玛灭佛……敦煌鬼垄的牛头王赞年龙……洛昂木,嘿嘿,有趣啊有趣……”她转向叶灵磐道,“好吧,这桩买卖咱们就接下了。”
  “你不先问问报酬有多少? ”叶灵磐想不到她答应得这般爽快。
  萧明空笑道:“鬼才希罕你的报酬呢。立刻走第一步! ”萧明空的第一步就是遣散古勒齐的马队,由他们四个人出发前往须弥城。
  叶灵磐不同意,各族前往须弥城查探的队伍都没有从那儿回来,传言洛昂木是凡人无法对抗的魔鬼,后者的可能性似乎还要大些。他们区区四个人,又能济得了什么事。当然,他拗不过昭阳郡主。
  叶灵磐很快发现,四人行动却也有其好处。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上,一拨又一拨的鬼垄马贼来回逡巡。若非化整为零,他们简直是寸步难行。有一次他们还发现了牛头大旗,那是鬼垄之首赞年龙的部队。萧明空忽然狂性大发,说要去会会这个穷凶极恶的马贼头子。叶灵磐和义贞两人苦苦劝阻,才算把她拦住。
  “哼,别说是区区马贼,就算是大宋、大理、党项、吐蕃几国大军齐至,也休想拦住我们三个。”萧明空扫了兴,悻悻不已。义贞则想:“以我和婉儿姑娘两人,要进出千军万马或许不难,但加上你个傻大姐儿,可就难说得紧了。”叶灵磐张大了口,怀疑自己是不是信错了一个疯子。
  他们夜行晓宿,避开马贼队,第五天来到党河之畔。四个人并肩站在沙漠和绿洲的交界处。身后是连绵至天尽处的沙丘,眼前则是一片苍翠蓊郁。党河的支流和错落有致的桑树林融合在一起,几只水鸟聚栖在沼泽上,怔怔地盯着天上的兀鹰。在这里,风沙的呼啸声像被一面无形的墙阻隔了,变得遥不可及。义贞叹道:“我在扶桑国看到过更深更大的阿伊努森林,而中土大地到处都是崇山奇木。如今我又见识了壮美无尽的大沙漠,可是,漫天枯黄之中的绿洲却更令我有难以言说的感动。”
  “说不出就别说。真是少见多怪! 乡巴佬啊! ”萧明空照例奚落之。
  “你们留神点儿! 这里是所谓的葫芦洲口,前方三十里处是红柳峡,穿过峡谷,须弥城就在绿洲的另一端。”叶灵磐的声音微微发颤,“现在,我们随时会遇到洛昂木,或是他的手下。”婉儿淡然道:“已经出现了。”
  众人依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树丛瑟瑟抖动,夹杂着奇异的兽嚎声。随着凄厉的咆哮,一个衣衫褴褛的高大男人跳出来。他虎虎发声,像只狗般趴在地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义贞奇道:“这人怎么了?”叶灵磐忙不迭退后,叫道:“小心点儿! ”义贞道:“你认得他吗? ”叶灵磐露出凝重至极的神色,道:“我听父亲说过,甘州一带有个独行杀手名叫‘狼毒花’。他从小由野狼喂大,还抓吃毒蛇,似人实狼,力大无穷,指甲、唾沫、毛发中都蕴有剧毒,挡者立毙! ”义贞道:“幸好有叶兄弟提醒,不然我就要吃亏了。先制服他再说。”叶灵磐惊道:“你斗他不过,咱们先退走再想办法。”
  两人对答间,听到一声惊恐的嚎叫。那“狼毒花”跌翻在地,四脚朝天,口中不住低吼,已动弹不得。萧明空和婉儿蹲到他旁边,瞧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着。萧明空皱眉道:“这家伙有好多蛀牙。”婉儿道:“你是谁? 干什么装神弄鬼? ”她先后用汉语、契丹、回鹘、党项、吐蕃等国语言询问,最后连大理国的方言也用上了,那人只是学着狼犬吼叫。义贞跑过去用扶桑语又问了一遍,自然也不得要领。
  “他失心疯了。”萧明空下了结论。叶灵磐远远叫道:“这是诡计,狼毒花近不得的! ”萧明空掩嘴笑道:“什么独行杀手啊,分明是个疯子,要不就是山里的野人。”义贞道:“他的衣服虽然破了,但看得出很华贵,野人不会穿这种衣服的。”萧明空火大了,怒道:“你只会找我茬子!”说着踢了那人一脚。那人吃痛,呜呜哀号,十足是只受惊乞怜的狗。
  婉儿弹石子解开他的穴道,这家伙竟然整个凑到她身上,伸出舌头,要舔她的脸蛋。婉儿尖叫一声,疯子偌大的身躯被她直踢出三丈之外,“扑通”掉进河水中。萧明空哈哈大笑。四人穿过桑树林,看到一群胡羊在坡前吃草,一个肥胖的男人倒毙在旁边。叶灵磐叫道:“小心! 我听说甘州道上有一独行大盗名叫韩僵尸,专门诈死引人走近,然后暴起偷袭! ”但义贞等没有理会他,早就走到尸体旁边。
  “这人是个金刚掌好手。”婉儿看了看死者的手掌,而死者的嘴巴里塞满了青草。萧明空道:“他该不会吃青草饿死的吧? ”义贞道:“这人既然是武学高手,打头山羊吃吃该不成问题。”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遇到的古怪人也越来越多。有几十个虚弱得脸色死白的人,直挺挺地站在桑树中间,好像他们也变成了一棵棵的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河上浮着肿胀的尸体,几个男女依然在水里游来游去,眼看都快溺毙了。义贞好心把他们救上来,他们却惊惶地颠扭,没几下又扭进河水去,显然是把自己当成了鱼。还有一个秀丽的女子手拿尖刀,追着一个浓眉粗眼的壮大汉子,她狂笑道:“哇哈哈哈,逃吧,逃吧! 美人儿越逃,老子越有劲儿,待会儿你就越销魂! ”壮大汉子则捂嘴轻轻啜泣,捏着声音叫道:“救命呀! 救命呀! ”
  义贞等人起初觉得好笑,渐渐地感到毛骨悚然。萧明空骇然道:“这么多疯子,义贞啊,你回到老家啦。”他们好容易穿过峡道,须弥城出现在眼前。恢宏巍峨的城楼之间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数十只兀鹰在天际盘旋,令死亡的气息如有形质。城里隐约传出凄厉的咆哮声。
  叶灵磐颤声道:“这是妖怪的叫声? ”萧明空满不在乎地道:“进城瞧瞧不就明白了。”叶灵磐摇头道:“不,洛昂木是魔鬼,我不要进城。”萧明空道:“怪了,你不是要找什么东西吗,它会自己飞出来? ”叶灵磐道:“明知城里有妖魔,还进去送死吗? 你就不会从长计议? ”萧明空道:“看你对着蛇牙王的剑锋挺勇敢,我才跟你交易,没想到你却是个胆小鬼。”叶灵磐吼道:“那不是一回事! ”
  萧明空说道:“算了,算了。你留在这里,我们进去瞧瞧,总行了吧?”
  “随便你们。”叶灵磐坐到一块山石旁边,看着三人的身影远去,最后消失在庞然巨兽般的城门里。
  “一切都脱出掌握……”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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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6 15:5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佛塔奇僧风翩翩

  “你们的主顾呢? ”赞年龙的目光扫过回鹘马帮的残余分子。他感到人们对他的恐惧和厌恶,这令他愤愤不平。
  “他已前往须弥城。”为首的回鹘人颤声说道。
  赞年龙冷冷地道:“他竟敢去?”
  “他一定雇用了那个快剑手和奇怪的少女。”业火王说道。听到“快剑手”三个字,蛇牙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让人闻风丧胆的敦煌五鬼齐集在原本属于古勒齐的土城里。
  “那么,我们也去那里。”赞年龙道。
  “但是,我们还不知道洛昂木的底细。”邪眼王说道,“老大,这是一个阴谋! 我们依约攻打须弥城抢夺佛骨,但等在那里的是洛昂木,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拾了老三怪力王。这是个可怕的阴谋! ”赞年龙道:“老五老六,你们怎么说?”魅影王耸耸肩。蝎尾王道:“我同意老三,咱们犯不着轻举妄动。”
  “老二呢?”
  蛇牙王面无表情地道:“我的看法跟老四差不多,但是,我愿意为老大卖命。”
  “很好。”赞年龙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弟兄们也跟着我过上很多年了。这次,就冒个小小的险吧。”说罢他掉转马头。除了蛇牙王,余下诸鬼面面相觑。赞年龙心计深沉,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究竟是何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他变得如此鲁莽冲动?
  “这群人,都杀掉吗? ”蛇牙王的坐骑只坠后少许。
  “不用了,杀他们对谁都没好处。”赞年龙沉声道,“我要杀的人不是他们。兄弟,跟着我走吧。你知道牛头王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无论是洛昂木、春秋圣门,还是多管闲事的扶桑剑客,谁也不能阻止我。”
  蛇牙王的剑术独步河西,但随在这牛头王的身侧,还是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赞年龙的可怕,没有人……
  萧明空三人一进须弥城,就闻到扑鼻的尸臭。
  本应繁华热闹的通衢大道,如今死气沉沉,堆积着已腐烂的尸体。与绿洲外围莫名其妙的死人不同,这座城池遭到了极其残虐的屠戮。血水灌满了街道地砖的缝隙,到处都是丑恶的乌鸦和兀鹰,还有它们可厌的尖叫声。三人只瞧得义愤填膺、目眦欲裂。萧明空道:“义贞,哀家命令你杀了洛昂木,不得有误!”义贞怔怔地盯着前方,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萧明空怒道:“喂,你耳朵聋了? ”义贞道:“别出声……你听……”萧明空道:“听你个死人头啊……咦? ”她这才感觉到,地面似乎在微微震动,乌鸦和兀鹰气急败坏地飞上半空。一种奇怪的声音从城的另一端传来,开始细不可闻,很快便震耳欲聋,好像有千万匹马在没命地奔腾。
  随着漫天的尘沙扬起,百十人沿着大街疾冲过来,每一个人都壮硕如牛,手上还捧着近百斤重的巨石。他们撞倒任何阻挡的东西,木桶、马车、牌柱,甚至是整堵墙壁。萧明空道:“乖乖,他们就是洛昂木?”冲在最前头的是个巨大的胖子,他挥动两柄石斧,吼道:“吾乃须弥天兵,入侵圣城者,当坠入阿鼻大地狱五万年! ”萧明空叫道:“为什么是五万年? 我偏要……”话还没有说完,她和婉儿已经被义贞一边一个挟在肋下,转头逃跑。眼看出口在望,不料随着一阵沉闷的巨响,城门竟然徐徐合上。义贞连忙拐弯,钻进小巷子里。众力士怪声吆喝,从几个方向包抄紧追,他们被截住只是迟早的事情。
  婉儿从义贞臂弯里猛地挣脱,朝相反的方向飞奔,一边跑一边叫道:“洛昂木,我要杀了你,有胆子就来抓我! ”义贞喝道:“婉儿姑娘,别傻! ”可是婉儿的轻身功夫更胜义贞,只见她像一溜轻烟,迎上舞双斧的胖子。胖子的斧头把道上的石砖劈得四分五裂,婉儿在斧背上轻轻一点,借力攀到胖子的身上,对着他的鼻子狠狠地一踢。胖子纵声哀嚎,婉儿早已退到三丈之外站定。胖子发火了,大步向她赶过去,其他一些大汉也紧随其后。
  义贞把萧明空负在背上,正想朝婉儿靠近,四五个大汉围上来。他们举起巨石,吼道:“入侵圣城者,堕入阿鼻大地狱! 堕入阿鼻大地狱!”
  婉儿在城中千纵百错的巷子里穿插。疯狂的力士不断从各个方向扑来。她提气狂奔,只盼所有的敌人都来捉拿自己,让郡主和义贞好趁机脱身。她已不记得奔走了多久,只凭着直觉,一次又一次躲过敌人的扑击。阳光渐渐地变得粗暴,汗水凝在眼睫,让四周的景物模糊不清。恍惚间,星移物转,她感到自己又回到童年那场每每在深夜肆意折磨她的浩劫之中。如同许多传奇故事里的主人翁一样,婉儿的身世沧桑可叹。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更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国、哪一族的人。她不知道自己何以年纪轻轻便练就神妙独步的无根枫刃,她不知道是谁传她的技艺。遇到萧明空之前,她的记忆一片空白,只在梦境里见到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梦境里,她见到火,听到哭喊,她感到自己在亡命奔逃,她踏在死人的身上,不断奔跑,而身后传来暴戾可怖的叱喝。
  “不要追我,放过我! ”她听到自己呼喊求饶,而对方却以狞笑回答。当时的她虚弱不堪,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摔倒在地,被人凌空抓起,用黑布蒙上双眼。她听到一阵又一阵难以辨识的说话声,有人在谈论她,为她的命运争辩。她如同待宰的羔羊,伴随她的,只有对未知前程的恐惧,以及不祥的预感。蓦然,她呼吸维艰,幻象被痛楚撕裂,她又回到当前。胖巨人圆睁的双眼就在她脸前,硕大的瞳仁里尽是野兽般的邪芒。
  “堕入阿鼻大地狱,呼呼,你堕入阿鼻大地狱! ”胖巨人捏住婉儿的脖子,把她像兔子般提起来。他的大手不断加劲,婉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但婉儿又岂是普通的弱女子,她双手连挥,五片叶刃发出,胖巨人双眼被划损,双膝、手腕筋骨断裂。他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倾山倒柱般仆倒。婉儿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但她的危机没有消失,同伴的败伤激起其他疯子的凶性,他们狂吼着围拢来。
  “好家伙! 这里来! ”婉儿听到有人用吐蕃语叫道。她回过头,看见夕阳之下伫立着一个飘渺的人影。而此时四面八方都有疯子拥到,他们口溅白沫,高举岩石,狂吼乱叫。
  婉儿听到身边的人似乎低声诵念着什么。她眼前一黑,世界似乎戛然走到了尽头,一切的光亮、一切的声音、一切的感觉瞬间都被夺走了。
  她是被冻醒的。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斜倚在一堆干草旁。这是一间小室,头顶的天窗看得见月亮,灰尘在月光中飘浮起舞,仿如有生命的妖精。小室的正中悬有佛像,一名僧人跪在像前,默默地颂祝。他不断起身、伏倒,双手结着各种法印,他的衣袂扬动,却不发出丝毫声息,每个动作、每次呼吸都注满了虔敬。这让原本寒冷寂寥的死城,忽然间溢满了直指本心的灵性。然后他伏在地上轻轻哭泣。不知不觉间,泪水也从婉儿的眼里涌出。那不是悲哀的眼泪,也不是喜悦的眼泪,而是眼前的景象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情感,一种原始混沌的情感。它飘渺,但每个人心中都有它的存在; 它虚幻,却是唯一的真实。
  “啊,你醒了……”僧人问道,“饿不饿? ”婉儿摇头道:“我在哪里,你是谁?”
  “这里是佛塔的最上层,鬼奴们上不来的。”僧人说着流利的吐蕃语。他的面容黝黑粗糙,一双眼睛很小,但目光柔和,令人心生好感。
  这是个狭窄的空间,婉儿身边有一扇小门,里面是冷气的源头。婉儿觉得,门内冒出来的不止是冷气,似乎还有一股说不出得诡邪。
  “那是冰窖。”僧人道,“我在里面贮藏了食物和水。你饿不饿? 想喝点水吗? ”婉儿道:“你有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同伴? ”僧人道:“是一男一女吗? 那位男施主的剑术令人惊叹,他击倒鬼奴,脱身去了。明日早上,我再去找找他们看。”
  “太好了,郡主和秦公子平安无事。”婉儿松了口气,又问道,“能不能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那些疯子是鬼奴? 他们是洛昂木那魔鬼的手下?”
  僧人等她把一连串问题都问完,才柔声道:“鬼奴并不受洛昂木控制。他们中有的是本城族民,有的是各部前来查探的兵士,也有些是牛头王赞年龙的部下。赞年龙蓄意攻打须弥城,却不料须弥城已经被洛昂木毁掉了。那群大力士全部是马贼的先锋,首领名叫怪力王,嗯,就是被你打倒的那个家伙。他们冲进死城,被我制服,后来他们又遇到一个魔鬼,被他控制了心神……”
  婉儿惊道:“除了赞年龙和洛昂木,还有第三个魔鬼? ”僧人点头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确实存在。洛昂木为须弥城带来第一次浩劫,现在的须弥城却掌握在这个第三魔鬼的手上。有几次,我差点儿就逮到他了。半个月前,他被我逼得逸出城去,但这许多鬼奴,却非我所能抵敌得了。他一定会回来的,他操纵鬼奴,在城内搜索某种东西。”这让婉儿想起了叶灵磐的交易。她又问道:“大师是须弥城的住民吗? ”僧人惊惶地摇手,道:“不不,千万不要叫我大师。我曾经是须弥族人,后来我到处寻访导师,直到最近才回来。”
  婉儿看得出来,僧人身负惊世骇俗的武学修为。凡是练武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缠绕着暴戾的杀气,心灵的素养越高,杀气越不外显。以当今之世两位最顶尖的剑客耶律彰峨跟秦义贞为例,他们实力并驾齐驱,但在心的层次上,义贞圆融质朴的意境却远非跋扈暴戾的彰峨可比。但即便是义贞,举手投足间还是会露出某些蛛丝马迹,不像眼前的这位僧人,让她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反而觉得平安祥和,精神无比得放松。
  除了萧明空,婉儿极少关心他事,何况是初识之人,可这时,她却忍不住问道:“那么,你找到导师了吗? ”僧人苦笑道:“我幼小时受各种皮相幻识的诱惑,难以自持,因此出家寻访导师,望能解我迷津,示我何以为佛,何以为解脱。可惜十多年间,我走遍龟兹、吐蕃,甚至是天竺等佛国,都没有找到那样的觉者。”婉儿奇道:“难道当今的高僧法师,个个都浪得虚名吗? ”僧人说道:“不是。我遇见过许多虔敬庄澄的大师,他们通晓经典,学识渊博,然而,他们并不能解答我的疑问。嗯……”他从柜子里拿出水壶和一盘肉干,说道,“吃点东西吧。我还没有吃过晚饭呢。你一边吃,一边听我的故事。”
  清水晃动的声音令婉儿的嘴唇干涸得快要化为粉末。风本来很冷,但僧人伸出手掌,婉儿的身子竟暖和起来。
  “你……你懂得魔法?”
  僧人微微一笑,道:“只是一些小天赋而已。”他的手指轻轻摇晃,夜风的风向竟随之转动。婉儿又惊又喜:“你可以操纵风,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是在做梦吗? ”僧人道:“时候到了,我便会告诉你。”
  月夜死城,到处都是疯狂的鬼奴,他们狂奔厉啸。在佛塔的顶部,婉儿抱膝而坐,听初识的神异僧人讲述他的往事。而明天,她还将对抗洛昂木,对抗赞年龙,甚至要对抗神秘莫测的第三个魔鬼。她还要找回萧明空和义贞。在这座恢宏广阔的死亡之城里,她或许很快就能找到郡主,或许,他们永远也不能相见了。但是,这又如何呢? 这都是明日的难题,眼下,婉儿的心只沉浸在奇妙的宁静里。
  “度过今夜,所有事情都会解决的。”她一边听僧人述说,一边乐观地想,而此前,她并不是个乐观的人。
  僧人走遍天涯,只求一个解答。他的问题是:佛是什么? 为此他登上过高耸雄伟的布达拉宫,游历过延绵千里的克孜尔千佛洞,也寻访过嵩山上的少林禅寺。他的见闻增广了,襟怀也更加博大,可是最初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答,反而令他越来越疑惑。
  他看到世人不断受苦,大至辽、宋战争,党项、吐蕃之战,佛徒、穆斯林之战,小至盗贼之祸、帮派之争,无时无刻,没有人不在受苦。佛经中有所谓的阿鼻大地狱,即痛苦不会间断的地狱,他几乎怀疑,世人所处的并非人间,而正是这地狱的中央。佛在哪里? 须菩提在哪里?舍利弗在哪里? 摩诃迦叶又在哪里? 高僧们说,六道众灵生而皆苦,佛为超脱轮回者,佛非万物之始祖,也非祸福之掌舵。佛只渡有缘之人,不判善恶功罪。他们还说:“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当得阿如多罗三妙三菩提。”
  僧人不愿意去想所谓的先世,所谓的来生,他只注重当下。他觉得,所谓的今生来世之说,不是和世间的门阀等第一般无二么? 一个人前生积福,那么他此生即便行恶,也能逃过报应。反之他前生行恶,此生纵然修桥补路,也难免落得凄惨下场。这与世家子弟出生便得天独厚,能够为所欲为,穷等人家孩子一生受尽欺凌的不公世道,岂非如出一辙?
  数月之前,僧人寻访杭州静慈寺,在西湖边上遇见一位来自更东方的游行和尚。他有个古怪的法号,叫做“溟池瞽鱼”。他谈吐非凡,充满灵气,使僧人倾倒不已。在一个月圆之夜,两人并肩坐在湖心小岛的岩石山上,望着三潭月映、柳浪莺舞,溟池瞽鱼对僧人讲了六祖指月的故事。相传无尽藏尼曾向六祖慧能请教《涅槃经》的字义,六祖不识字,着无尽藏尼念给他听。无尽藏尼笑六祖连字都不识,又如何能明白佛祖的道理? 六祖便以手指月,说佛祖的道理是月亮,各种诠释不过是指着月亮的手,我既能看到月亮,何必再去理会那手指?
  溟池瞽鱼笑道:“你的心是六祖的心,你的识却是无尽藏尼的识。天道无亲,自与善人。别再多想了,率性而为该为之事吧! ”说罢,他便飘然而去。僧人其实不太明白溟池瞽鱼的意思,但“率性而为”四个字,却令他有醍醐灌顶之感。多少年来,一个大难题始终横踞在他心头,让他迷惑彷徨,难以取舍。他苦思了两天两夜,终于下定决心,去做那件他认为必须做的事。
  “但我错了。”僧人苍凉地苦笑,“我犯下难以洗赎的大罪孽,我死之后,必定会坠入阿鼻大地狱。可笑的是,我前半生都在追寻佛陀,结果却沦为与佛对立的恶鬼。”
  “不,你是个很善良的人。”婉儿说道,“我感觉到你身负强大至极的力量,你可以肆意破坏任何东西,但你一直压制它……”僧人叹道:“等你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你就恨我都来不及了。现在,能说说你的事吗? 你为何来到这里?”
  婉儿把在马贼手下救出叶灵磐,和他一起来到须弥城的经过,在萍水相逢的僧人面前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婉儿对他完全没有戒心。
  僧人奇道:“你刚才提到达玛古卷,你是说,达玛古卷在一个汉人的手里? ”婉儿点点头,道:“你知道达玛古卷? ”僧人道:“这怎么可能?据记载,达玛古卷明明是交由党项人保管……咦,你还提到赞年龙,他是个马贼头子,为什么要抢古卷? ”婉儿道:“但我的姐姐说,他应该有另一个身份。”僧人道:“什么身份? ”婉儿道:“赞年龙这称号,就象征他的另一身份。你听过吐蕃国的黑教吗?”僧人道:“自然听说过。二百多年前朗达玛灭佛,黑教也受到牵连……啊,对了,赞年龙是个黑教徒!”
  早在佛教随着文成公主传入之时,黑教就已经兴盛非常了。由最初的“七赤天王”始,至观音王松赞干布的父亲南日松赞,都是其虔诚信徒。黑教教众崇信自然精灵,他们把世界分成三个部分,称天上界的神为“赞”、大地的神为“年”,而地下幽冥世界的神则为“龙”。
  婉儿说道:“不止这样。赞年龙以白牛为旗号,而且追寻达玛古卷……”僧人失声道:“朗达玛的后人! ”他的神色惊惶,像有什么天大的灾难即将来临,“糟了,我早该想到的!”
  临近破晓,东方的天际变得如宝石般澄蓝。
  婉儿道:“达玛古卷究竟有什么秘密? 能告诉我吗?”
  “可以,但抱歉不是现在。”僧人道,“你所说的那位正在城外的汉人,我必须立刻见他。古卷绝不可以落在朗达玛后人的手上! ”
  他冲到塔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姑娘,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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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6 15:5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肆伏群豪若鸡犬

  义贞击倒那几个疯子,看到大部分的敌人应和着他们首领的厉啸,向城内更深处扑去。他要回去救婉儿,萧明空阻止了他。
  “没有用的。”她说道,“我们赶过去无非送死,婉儿一个人倒还容易脱身些。”义贞急道:“但是……”萧明空冷静地道:“婉儿的本事我最清楚。我们该尽快调动人马来帮忙!”
  义贞虽然五内如焚,可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了。萧明空说道:“出城之后,由我和叶灵磐找救兵,你潜回来伺机行事,千万不可鲁莽!”义贞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可是,当两人回到与叶灵磐分手的地方时,那里却没有任何人。
  “该死! 这胆小鬼又跑哪去了? ”萧明空跺足大骂,“一定是心虚逃窜啦! 我就知道他不是个男人。没办法,哀家只好独个儿走了。”
  义贞沉吟道:“这个……我可不太放心。”萧明空嘟起嘴正想骂他,耳边突然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放心吧,你们哪里都去不了。”十多个人迎面走来,其中有几个早就见过面的:刺客行头、步下无声的是魅影王;赤膊肥壮、额盘长辫的是业火王; 背后倒竖着蓝汪汪尖刺、身裹玄甲的是蝎尾王;当然少不了剑术高绝的蛇牙王。他们簇拥着一个身穿黑袍的中年人。他个子高大,但其貌不扬,若非眉目间郁结的戾气,真像个市集里的平凡商旅。
  义贞皱眉道:“牛头王赞年龙? ”黑袍人点头,用生硬的汉语道:“你就是秦义贞,扶桑国最强武士? 是你一招就制住老二? ”萧明空道:“哈哈,春秋圣门的消息倒也挺灵通嘛。”
  赞年龙道:“我跟你们一样,都是春秋圣门的敌人。”
  “可惜义贞在扶桑国顶多排第一千。到了中原,就更不值一提了,三万打后还没有影儿呢。不过,”萧明空说道,“要收拾你们这群小鬼头,倒是绰绰有余。”诸鬼王齐声喝骂。赞年龙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当今辽帝最喜爱的昭阳郡主,希望你的运道有你的伶牙俐齿一半好。”萧明空撅了撅嘴,道:“我们有紧要事,懒得跟你多说。”赞年龙悠然抬手,他的手掌宽大得吓人,五指齐张,几乎遮掩天日。一阵似有似无的风吹落萧明空的皮帽,让她的长发散落在两肩。萧明空笑道:“哟,还会变戏法嘛。”
  “是的。”赞年龙说道,“戏法还不止这点儿。我也会读人的心思,比如小姑娘,你正在盘算,怎么样激得我出手,和秦公子单打独斗,制住我以谋求脱身,是不是? ”
  萧明空笑嘻嘻地道:“确是这样。不过,我还想,义贞堂堂男子汉,跟你这个黑不溜秋的小老儿干架,似乎有欠公允,不如让小女子跟大王比武如何?”赞年龙发出干涩的笑声,道:“小姑娘,你的激将法很高明,本座是非中不可了。秦公子,咱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他转向蛇牙王,道,“你的剑。”蛇牙王连忙弯腰低头,恭敬地奉上配剑。
  “好剑! ”赞年龙抽出弯曲如毒蛇的剑身,让夕阳残照锋刃,泼闪着耀目的银光,“乌兹精铁,加上党项部独创的冷锻术……”萧明空道:“的确好剑,不过剑鞘不太适合。”赞年龙奇道:“咦? 这剑鞘是老墨藤做成的,也罕见得很呀,为什么不适合? ”萧明空摇头晃脑地道:“不适合就是不合适,倒是插进甘瓜里头,我瞧着还顺眼些呢。”赞年龙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 听说秦公子送了个奇怪的剑鞘给我二弟,很好啊。给小姑娘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这剑鞘不合适了。”说着转向义贞道,“秦公子,你的意思呢? ”
  义贞不愿侮辱对手,道:“我觉得很适合。”赞年龙收剑入鞘,把它抛给义贞,说道:“那么,咱们就打个赌吧。本座从一数到三十,你能把剑拔出来,本座拍手走路。否则,两位交出叶灵磐,如何? ”义贞手握剑鞘,发现赞年龙没做手脚。就算他使暗劲捏扁剑鞘,牢牢夹住剑身,对义贞这等高手来说,抽剑又有何难? 这个赌约简直莫名其妙。
  义贞本来不愿占这种便宜,可是想到婉儿正身陷鬼城,每时每刻皆至关紧要,他点头道:“好吧。可以开始了吗? ”赞年龙举起手,把硕大的手掌遥对着他,说道:“开始吧。一……二……三……”
  他数得很慢,每个字音都拖得长长的,然而,从他数“一”起,义贞的身体就僵在当地,别说是抽剑,直是连一个手指头也动不了。他以为这是幻术,所以闭上眼睛,不去瞧赞年龙,但这并没有用。很快的,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鼻子和嘴巴都吸不进气了,周围的空气似乎刹那间被抽干抽空,又似乎原本流动的风,刹那间被凝结,变得比钢铁还要坚固,义贞被嵌在这块无形的钢铁之中。恐惧让义贞睁开眼睛,看见赞年龙的嘴唇缓缓蠕动。这个魔鬼,他故意数得极慢,原来不是风度,而是充满恶意的愚弄。萧明空张大嘴巴,像是在吼叫。而蛇牙王的目光则很复杂,有幸灾乐祸,有讥讽快意,更多的却是感同身受的惊惶和战栗。
  也许时间只是赞年龙由一数到三十,但当义贞恢复活动能力,跪倒在地大口喘气的时候,他觉得已经在地狱里呆了数千年。
  萧明空扑到他身边,但不知该说什么,按在他背上的小手剧烈颤抖着。赞年龙微笑道:“你输了。”义贞在萧明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有气无力地道:“这是一种武功?”赞年龙道:“与生俱来的小天赋而已。”义贞的声音微弱如蚊蚋:“你可以操纵风。”赞年龙不无惊诧:“好眼力。”他说,“现在告诉我,叶灵磐到哪里去了? ”萧明空道:“我们不知道。”
  赞年龙奇道:“不知道? 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萧明空摇头道:“叶灵磐不敢进入须弥城,跟我们约好在这里会合,等我们来的时候,他已不在了。”赞年龙寒声道:“小姑娘,你别骗我。”萧明空怒道:“你吓我吗? 你对义贞下了什么毒? 快拿解药来! ”义贞苦笑道:“他是用武功打败我的,没有下毒。”赞年龙沉吟不语。萧明空拍手笑道:“牛头鬼啊牛头鬼,不吃青草偏吃肉。得不到达玛古卷,我看你肉吃不成,倒是要吃狗屎啦! ”
  赞年龙猛地伸出手掌朝萧明空一挥,她竟然双脚离地,飘在半空中,吓得大声尖叫。义贞喝道:“欺负女子算什么好汉? 我来跟你打! ”赞年龙冷冷地道:“我曾对伟大的‘空行母’发过誓,谁在我面前讲出‘达玛古卷’这四个字,我就杀了他,哪怕这人是我的父母兄弟、老婆好友。”说话间,萧明空越升越高,几乎要碰到树顶了。
  义贞想取出背负的妖剑天尾羽张,作殊死一搏,可惜他浑身脱力,弯曲臂膀也有所不能。
  “住手! ”呆板的声音制止了鬼王。一个人从大石后面转了出来。赞年龙皱眉道:“阁下是谁?”
  这人大约三十多岁,不管是消瘦的面容、整齐的眉毛,还是那一袭草绿色的棉袍,都显得普通至极。正是那种目不转睛盯上三个时辰,转头即可忘记其相貌的平凡人。他唯一的与众不同,或许便是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睛,现下却痴茫如两个诡异的黑球。
  那人呆板道:“主人叫我传话,他命令赞年龙进城。”业火王暴喝道:“你主人是什么狗屁东西? 竟敢号令敦煌六鬼? ”蛇牙王道:“老大留神点儿,这厮有古怪。”赞年龙道:“你的主人是谁? 是洛昂木? ”那人茫然道:“主人就是主人,何必多问? 听令进城就好。”赞年龙笑道:“我要是不听呢?”
  “不听,”神秘的传令人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锁,道,“主人给你看这个。”
  赞年龙一把夺过金锁,吼道:“这是哪里来的?”随着这声大叫,半空的萧明空猛地摔了下来,幸好被义贞接着,两人滚作一团。萧明空骂道:“该死的蠢牛,竟敢对哀家施妖法! 你个杀千刀的,你个二两瘦猪!”赞年龙的双手颤抖,令掌心的金锁瑟瑟作响,他对萧明空的泼妇骂街毫不理会。这一刻,凶名昭著的鬼垄之首变成了胆怯的懦夫。他盯着金锁,大口吸着气,好半晌,才抬头道:“你把他怎样了?”
  传令人道:“主人命你立刻进城。”赞年龙吼声:“说,你把他怎样了? ”一阵狂风以他为中心,向四周疾卷。传令人的脸上现出血痕,他的衣袍被疾风割开一道道的口子,但他还一直是那句话:“主人命你立刻进城。”
  赞年龙又颓萎了下去。谁也想象不到,这把刻着汉字“贞观隆盛”的金锁对他有何种意义。这把金锁是许多年前甲木萨公主(即文成公主)和亲吐蕃的嫁妆之一。朗达玛灭佛的动乱勃发之际,布达拉宫遭受摧残,随着皇族的颠沛逃亡,许多经典和珍宝流落民间,这把金锁由朗达玛赞普的第七个王子掌有。这位王子便是赞年龙的祖先。而在当时,七王子是其父灭佛的得力助手。朗达玛和贝齐多杰同归于尽之后,七王子受到各地佛徒的追击。七王子和他的父亲一样,继承了远古伊德族七赤天王的神力,佛门中高手辈出,却谁也奈何不了他。然而,七王子最终还是死在刀剑之下,他的儿子也不例外。赞年龙的父亲、祖父,都难以逃脱。这是一个恶咒,每代家主临终之前,都会把恶咒的来龙去脉告知继承人——
  自从上古时代用神力欺压臣民的止贡赞普死后,吐蕃国君再无特殊的力量。传到朗达玛一朝,他不满佛徒干涉国政,为他立下诸多教条,让他不得自由,因此他亲近黑教者。在黑教长老的引领下,他在雍布宫找到了七赤天王传下的秘密宗卷,那里面蕴藏着远古王族的神力之源。
  “这是神族之力。”开启宗卷之前,黑教长老郑重告诫他,“你得到了神力,便要像神一样爱护你的子民,不管他是黑教徒,还是佛教徒。否则,你就会受到诅咒,同止贡赞普当年一样,死于臣民的刀剑之下。你,你的儿子,你的孙子,每一代每一人,都会有个洛昂木出现,用正义的刀剑制裁你们。”
  可是朗达玛和他的祖先止贡一样,成为力量强大的半神之后,不但没有守护他的族民,反而大肆灭佛,有敢劝阻者,不论是佛徒还是黑教徒,一律斩杀不赦。
  赞年龙的父亲为寻找解除血咒的达玛古卷,曾经洗掠过不少部落。后来一名孤女化身舞姬,在牙床上刺杀了他。死前,他叮嘱儿子赞年龙:“能够解除血咒的,只有达玛古卷。为了你的儿子,找到达玛古卷。哪怕牺牲你的性命,牺牲所有人的性命。为了我的后代,找到它。”
  父亲的鲜血和声音,还有对独生子丹松的深爱,让讨厌杀戮、讨厌血腥的赞年龙摇身变成暴虐嗜血的敦煌六鬼之首。跟大部分的恶人不同,他行恶杀人之际,从来不找什么借口,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解除家族的血咒,让他年方十岁的儿子丹松脱离可怕的宿命地狱。可能的话,他甚至希望丹松能回归吐蕃,重拾失落已久的王权,所以他把父亲传给自己的甲木萨公主的金锁送给丹松佩戴,告诫他此锁切不可离身。而此刻,金锁却由叶灵磐交到他的手里,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带路吧。”赞年龙无力地道。他所犯下的每一件罪恶,双手所沾上的每一滴鲜血,都是为了丹松。在丹松的安危面前,尊严、权威、智慧、战略,一切皆微不足道。现在的牛头王,无非是个彷徨的父亲罢了。蛇牙王、业火王和蝎尾王齐声叫道:“老大,这是洛昂木的陷阱! ”赞年龙抹了抹眼皮,索然道:“你们可以在此等我。”
  诸鬼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关于洛昂木的恐怖传言,他们已听得太多,但须弥城的富庶确也惹人垂涎,他们最终决定跟随老大入城。
  四鬼分头招来潜伏四周的马贼。这期间,传令人一直默不作声,静静等待,他背后的主人似乎不介意来犯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支军队。为免在夜间入城,诸鬼故意拖慢了手脚,因此,当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列在城下时,已是翌日的正午了,那通常是妖魔邪力最弱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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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6 15:54: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魔氛邪行圣慈颜

  这天黎明,婉儿驾着一辆马车,手持城池的道图,在小巷里疾驰穿插,避开一拨又一拨的所谓鬼奴。僧人急急出城去了,他说决不能让赞年龙得到达玛古卷。走之前,他从那冷气森森的密室里面,捧出一大袋子冻肉脯和清水,他又把一张画满标识的道路图交给婉儿。
  “这是通往明王宫的路线,我在这条小路上悬挂了许多铜镜,而鬼奴们最怕看到自己的倒影,因为他们不认识自己。”僧人说道,“拜托你把食物和水送到明王宫的地窖。你……请恕我还有一个无礼的要求……”
  婉儿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尽管说好了。”僧人嚅嗫道:“请你,请你不要让地窖里的人看见你。”婉儿道:“我会把东西放在门前,然后立刻回到这里等你。”她虽是女子,但爽快豪洒,不逊于江湖豪客。僧人喜道:“如此甚好。你……你千万要小心!”
  如僧人所言,那条路线的街道上,每隔十数步就挂着各种各样的镜子,镜子被风吹得来回转动,叮当作响。它们反射阳光,道道光影在墙边、屋上、尸体的脸上迅疾地闪来晃去,间或有鬼奴从横巷探头出来,但立刻被吓得厉啸逃跑。
  途中,婉儿得以仔细观察这座盛名远播的都城,即便是灰雾缭绕,死寂一片,她仍能感受此城昔日的光荣。闾巷如蜘网般向四周延伸,高低不同的佛塔从石屋顶上显现,而在前方,巨大的明王立像手执法杵宝镜,巍然耸立,仿佛一座亘古存在的白垩峻峰。
  她有惊无险地来到巨像的脚下,抬头仰望,太阳的光圈笼罩着明王低垂的双眼,透着一股说不出得哀凉。明王殿就在巨像的侧边,通往主殿的宽广石阶上,大群鬼奴来回巡逡。婉儿驾着马车直冲过去。她手上拿着一面大铜镜,车桅上、马匹上也都缚着镜子,鬼奴看到自己的模样,都哀号着抱头鼠窜,躲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去了。
  曾经的辉煌文明,如今只余空城寥寥;曾经的荣耀民族,如今有的曝尸街头,有的神志被夺,沦为不敢面对自己的疯奴。任何有良知的人见到如此情景,都会恨极了洛昂木。婉儿也不例外,她发誓,拼上性命也要杀死这恶魔。这非关情仇恩怨,而是发自慈悲的业火。
  马蹄声在宏伟庄严的大殿来回空响。殿内供奉着众多神像,有颈垂人骨珠、脚踏象头王的“六手供布”,有相貌凶恶恐怖却慈悲睿智的吉祥天女,有二胜尊者(即智慧第一舍利弗和神通第一目犍连),还有十六尊者、四大天王,以及三本尊、三怙主、赤绿度母等等。香炉、供桌无不蒙着厚厚的灰尘。神像身上结满了蜘蛛网,他们俯视着空寂的大殿,或愤怒,或怜悯,或讥嘲。
  婉儿直入内殿。那里供奉着护佛明王本尊。所谓的护佛明王,乃是一尊多首多臂的修罗像。他有九个头,二十七只眼睛。他的三十四对手臂象征着菩萨的三十四修持法。他的十六条腿,每条腿都踏在不同的动物上,代表着镇压反抗佛祖的十六种幽冥魔王。他旁边还有一个较矮的女子塑像。女子手持月刀,神情坚毅,传说中她的名字叫“若玛”。也有信徒说,她就是贝齐多杰的分身。她帮助贝齐多杰行刺牛魔王朗达玛,三个人玉石俱焚。
  婉儿凝视神像,遐想昔日贝齐多杰和若玛牺牲性命、斩妖除魔的风采。这对男女又怎能想到,百年后的今日,他们的后人又遭逢深重的灾劫。其实,正如那僧人所说,世人多受苦难的又岂止一个须弥城而已?
  她按照僧人的指示,把冻肉和清水堆在明王像的莲座背后。地窖隐秘的入口就在此地。她需要在莲座上轻敲三十四记,让里面的人知道食物已送来了,而在他们打开室门前,她必须驾车离去。就在准备敲莲座之时,她感觉到周围有潜伏的气息。
  “是谁? ”她扣住无根枫刃,向角落里一尊罗汉像叱喝道。武者的触觉告诉她,神像后面藏着人。这人会是谁呢? 是普通的鬼奴,是恶贯满盈的洛昂木,还是僧人口中的第三恶魔? 饶是婉儿艺高胆大,处身于这奇诡可怕的城池,她此刻也禁不住心跳加剧,栗栗自危。
  “出来! ”颤抖的回声在空间里激荡。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从神像后面走出来,一个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儿,他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童。女童的脸蛋满是污垢,她不住眨动的大眼睛却格外明亮,格外可爱。她问道:“哥,这就是你说的,赐给我们肉和水的大明王吗? 怎么是个漂亮的小姐姐?”大男孩儿呆了呆,道:“傻瓜,你没看见大明王的身边还有若玛女神吗? ”女童大喜,一把抱住婉儿的腿,叫道:“若玛女神! 若玛女神! ”男孩低声骂道:“笨蛋,不可冒犯女神! ”他跪伏在地,说道,“若玛女神,请你宽恕! 我们……我们不是故意偷看的。”
  这两兄妹似乎便是住地窖的人,那僧人每天送肉和水给他们,却从不露面。两个孩子认为这是大明王在显灵,捺不住好奇心,预早躲着,想要一睹大明王的本相。无巧不巧,今天是婉儿代僧人送食物。
  “不要这样。真正送食物和水给你们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是什么若玛女神。”婉儿放下心,把女童抱在怀里,说道,“小乖乖,你叫什么名字啊?”女童说道:“我叫阿盼。他是我哥哥安多。我还有两个弟弟哩!”
  这时候,莲座下的暗门开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探头出来,道:“安多,外面很危险的,快回来啊! ”她看到婉儿,立即愣住了,张大口说不出话来。安多贼兮兮地道:“小卡拉,你瞧,我逮到咱们的大恩人啦! 大美女恩人,不管你是不是若玛女神,既然已经照面,能让大伙儿见见你吗? ”叫卡拉的少女叱道:“不许对恩人无礼! ”阿盼搂着婉儿的脖子撒起娇来:“大美女恩人,来嘛来嘛! ”婉儿苦笑道:“我依了你,可就失信于人啦。”话虽如此,她还是随安多兄妹走入了地窖。
  地窖相当宽大,各处都悬着法镜,点着油灯和蜡烛。那里居住着三十多个小孩儿,都是须弥城劫后的幸存者,最大的是卡拉,十三岁,最小的才刚满三岁。卡拉是众孩童的首领,她命令大伙儿向大恩人叩拜。婉儿窘得满脸通红,再三说明,自己只是替工,真正的恩人应该是那僧人。卡拉说道:“那僧人是明王贝齐多杰显圣,而姐姐你是若玛女神。”婉儿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名字叫婉儿,来自远方的辽国。至于那位……那位……”她到现在才想到,一夜的相处,竟忘了请教僧人的名号。想起他慈和的风范、奇异的神通,婉儿不禁打个突:“难道,那僧人真的是贝齐多杰的化身吗?”
  她趁众孩童吃东西的时候,沿着地窖的墙壁,信步走了一圈,奇道:“这里并没有通风口,你们这许多人是怎么……”安多笑道:“我们要大小解,就带上镜子,偷偷跑到偏殿去,所以这里半点不臭的。”婉儿慌了,摇手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里密封,你们不觉得气闷吗? ”安多道:“这更简单呀。喂,阿盼,表演给大美女恩人看看! ”
  阿盼正坐在地上撕吃肉脯。她伸出小小的手指头,对着虚空圈点,婉儿马上感觉到有一股清爽的微风从墙壁后面透出来,拂上她的脸和长发。这与僧人所施的操风术如出一辙。
  婉儿吸了口气,问道:“须弥城的每一个人都有这种能力吗?”
  安多说道:“当然不是了。这是我城最高层次的‘空行佛力’,只有明王和女神的转世童才可以修习的。小卡拉就是本代的女神转世童,洛昂木破坏城池之后,我们躲到这里,她把口诀传授给我们。这几个月,我们都在努力练习,用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变成大明王呢。”
  “臭小子,尽会胡说八道! 给我守门口去! ”卡拉骂道。安多不敢违拗,乖乖坐到地窖门旁。卡拉请婉儿走到角落里,诚惶诚恐地道:“不是我故意违反族规,泄漏‘空行佛力’秘诀,实在是因为我们的大人都死光了,我们是须弥城仅余的希望了。”她仍然怀疑婉儿是若玛神显灵,小心翼翼地道:“你能理解吗?”婉儿点头道:“换成我,也会这样做的。但是……”卡拉松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只学到了一两成的‘空行佛力’,再传给安多他们,更是皮毛中的皮毛,就算苦练十年、一百年,也斗不过洛昂木是不是?”
  婉儿默认。卡拉说道:“我明白这个。可是,我还有最后的绝招,必定会令洛昂木吓一大跳的。”她露出一丝笑意。她的年龄不大,个子也很矮小,血劫和仇恨重重地压在她身上,让她本该灿烂纯真的笑容变得狡黠与狠辣,虽然在笑着,两行清泪却自面颊滑落。
  婉儿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好妹妹,你放心吧,我会收拾洛昂木为你们报仇的。”怀中的少女小声哽咽道:“不,我要亲手消灭他。因为我亲眼看见,他……他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的亲人。”
  念及那僧人的托嘱,婉儿本想离开,“洛昂木”三个字又让她决定留下来:“你见过洛昂木? ”卡拉还在哭泣,这些日子里,她是孩子的首领,现在才恢复了一点少女的柔弱。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那天,我和表姐表妹在家里做针线,弟弟跑进来,说来了客人,爹爹把他迎进书室去了。”
  卡拉的父亲是明王座下左护法。本代明王才三岁多,城邦的政务由左右两大护法分担处理。卡拉是众长老指定的女神转世童,娇生惯养,免不了顽皮淘气。昨天夜里,十七叔来找过父亲,两人密谈良久,错过向卡拉传授“空行佛力”的时段。卡拉耐不住,悄悄跑到书室外偷听。密谈刚巧结束,她听见父亲说道:“他终于回来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不明白。哼,他明天就会来找我的。我不管宗巴格会有什么行动,我决容不了那人!”
  宗巴格是城中的右护法,他跟父亲向来不和。父亲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不祥的阴影顿时笼上卡拉的心头。第二天,果然有客人来了。卡拉预先躲到神龛后面。她听到父亲引着一个人进屋。左护法说道:“你现在的名字是什么? ”只听一个男人回答道:“洛昂木。”
  当时卡拉觉得这人的声音很好听,觉得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父亲道:“洛昂木……神话里,打倒暴政的英雄。”
  “洛昂木打倒的不是暴政,而是天神。”自称洛昂木的男人,用他温文忧郁的语调继续说道,“他剥除神的权威,让凡人可以当家作主。”
  “这么说,”左护法叹了口气,“你决定公布一切了? 哪怕我们会因此而灭亡? ”洛昂木说道:“这是我的责任。我来见你和右护法之前,就已经散布了真相。它在平民和奴隶之间传播得极快,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了。至于贵族里面,也有许多青年人帮忙。”
  “大叛徒! 你这个罪人! 你这个魔鬼! ”卡拉听到父亲愤怒地咆哮。随即神龛外响起拳脚相击的打斗声,最后,利刃剖入血肉的可怕声音让一切陷入沉寂。
  “不,那不是绝对的寂静。我听到了喘息声,我的,爹爹的,洛昂木的。”卡拉目光呆滞,陷入恐怖的回忆中,“明知会死,我还是冲出神龛。我看见爹爹躺在血泊里,腰部插着他的银柄短刀。我还看见了洛昂木,可耻的凶手,他被爹爹的正义惊慑了,不敢再伤害我,慌张地夺门而逃。”
  “我想找人救爹爹,可是外面也乱成一团。一队人马开到我家门口,领军的是右护法,他诬陷我爹爹包藏须弥城的重犯。我亲眼看见他一刀砍死了爹爹。如果不是受伤在前,右护法决不是爹爹的对手。不过,右护法很快也遭了报应,爹爹的部下开到了,此外还有许多人从四面拥来,他们很多是奴隶,也有少数贵族,甚至是僧侣。右护法首当其冲,死在刀剑之下。其他人互相践踏,互相杀戮……”
  “我在混乱中遇到了安多兄妹,在一位蒙面侠客的引领下,我们来到明王殿的地窖,我们来时,这里已经有很多小孩子……”
  婉儿不知该如何安慰卡拉,她只好不断重复:“妹妹,你不要伤心,我一定帮你报仇! ”在婉儿的轻抚和拥抱下,卡拉总算渐渐平静了。婉儿招手唤来几个小姑娘,让她们陪伴卡拉,她起身离开。婉儿走到门边,卡拉又唤住了她:“姐姐,你很善良,我很喜欢你,但请你和那位大恩人千万不要轻敌。我爹爹是须弥城最强的勇士,仍然不是洛昂木的对手。万一你遇到他,还是避开吧。我会有法子收拾他的。”
  婉儿点头答允,心里却打定主意,非杀了洛昂木不可。即便力有未逮,还有那懂得操风术的僧人呢。她走出密室,卡拉又冒险追了上来,少女的手上捧着一张羊皮。
  “我画的,他就是洛昂木。”她说,“千万小心此魔,他的相貌很平常,姐姐和恩人切记不可上当! ”婉儿接过羊皮,顿时呆住了。卡拉的画功初入门径,勾勒粗浅,但不知如何,婉儿竟觉得画里的人十分熟悉。婉儿辞别卡拉,驾车冲出明王殿。她不住地催马,疯狂地飞驰在巷道里,疾风迎面,吹袭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手里紧攥羊皮,一个声音在心里叫道:“不会是他,决不会是他! ”
  佛塔在望,婉儿把马车停在远处,手拈叶刃,悄无声息地掩进去。塔的顶层没有人,那寒冷小室里则传出异样的响动,似乎是有人在用力切斩些什么。婉儿瞧了画像一眼,轻轻道:“不会是他的,我不该偷看,但是……”她站在小室的门边,心中犹豫难决。想到卡拉、安多,还有地牢里的所有孤儿,想到颓坏的城池、狼藉的尸身,终于,她一咬牙,猛地推开室门。刺骨的冷风迎面扑来,然而婉儿的心更加寒冷。
  小室的墙壁铺着棉被,里面叠满了冰砖。冰砖之上,放着一具具牛羊的尸体。僧人手持尖刀,正在割一具牛身上的肉。他小心翼翼地剔去死黑的部分,把肉切成小片,整齐地晾在木架子上。见到婉儿,他也愣住了,惊慌地道:“你……你回来了。”
  婉儿压下强烈冲动,她一字一顿地道:“你就是洛昂木!”
  她没有看错,卡拉画中的人像就是这僧人。他就是毁灭须弥城,让小孩成为孤儿,让佛都成为死域的元凶!
  洛昂木点点头。婉儿大叫一声,无根枫刃向洛昂木的脖子疾飞过去。
  洛昂木挥掌虚推,风听从他的号令吹开了叶刃。叶刃嵌入冰块,迅即蒙上一层银霜。
  “我还不能死,那群孩子不能没有我! ”他的话音里满是苍凉和苦涩。不知不觉,婉儿的眼泪沾湿衣襟,她颤声道:“这就是所谓的赎罪吗?”
  洛昂木踏上两步,婉儿急忙退后,他说道,“城的出入口有无数鬼奴把守,我一个人根本无法带他们离开。我没法抽身外出,调来食物。再说,我离开之后,谁保护他们?”
  婉儿切齿道:“我不会相信你的。你是杀人魔王! ”她想退走,但身边的风化成瞧不见的绳索,将她的脚缚在原地,挪移不得。
  “这一切罪孽都由我来承担。”洛昂木说道,“但不是现在。我不能意气用事,一错再错,我的命要用来保护孩子。”婉儿冷笑道:“鬼奴都是你的手下,是你屠杀整个城邦的人。”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洛昂木也哭了,他黝黑的脸上淌过枯黄的泪痕,“城里潜伏着妖魔,他操纵鬼奴,毁去食物,他想得到贝齐多杰的佛骨,用以号令各地的佛教部落! ”婉儿凄然摇头:“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骗我?”洛昂木悲吼道:“不是我犯的罪孽,我为何要认? 你知道什么叫‘空行佛力’吗? 这就是操纵风的力量,二百年来,只有明王和女神的转世者才能学习它! ”婉儿道:“那又如何?”
  洛昂木道:“你不是想知道什么是达玛古卷吗? 我立刻就告诉你。它是朗达玛抄录的两卷黑教神通秘卷其中之一,从吐蕃国开代肩舆王始,至止贡赞普而止,每一代国君都精通这门神妙武功。秘卷所载的,不是什么武艺招式,而是驾驭自然本质的法门。”
  止贡赞普死于勇士洛昂木剑下之后,秘卷被封存在古老的雍布宫,谁也不能开启,直至朗达玛得到黑教长老允许,得到三天的时间翻阅内中的秘诀。朗达玛只被允许阅览抄录经书的上卷,但他又偷偷抄录了一部分下卷,偷录的部分,便是后来的达玛古卷。
  朗达玛学成了上卷奇术,得到天魔之力。他纠结党徒,诬陷他出家的王兄大地藏玛不守佛门清规,将他流放到苦寒的边境。然后他又趁虔诚的佛徒父皇赤祖德赞醉酒,把他偷偷绞杀。朗达玛坐上皇位,开始大肆灭佛。他不但拆毁佛寺,杀害佛徒,还极尽侮辱之能事。他把小昭寺变成养猪的圈栏,强迫佛徒带上弓箭到树林里猎杀动物;他把佛寺的壁画刮去,重涂上淫逸奢靡的享乐图;更有甚者,他指控自己的祖先文成公主是罗刹女转世,把她的神像钉上钉子,通通沉入河里。
  就在此时,佛门高僧贝齐多杰挺身而出,以“空行佛力”压倒天魔之力杀死郎达玛。郎达玛身亡后,他偷偷抄录却没来得及修炼的下部古卷也落到佛徒的手里。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古卷里面的内容,只知道它载有上卷功力的补正法门。郎达玛的后人如果得到它,一定会掀起更巨大的祸劫。当时掌有它的佛徒不忍毁去这神奇的异术,遂把古卷秘密托付给党项部的首领拓跋氏,这件事只有历代须弥城护法和拓跋氏家主知晓。
  “这就是达玛古卷的来历。”洛昂木道,“许多年前,由须弥城的护法对我言明。但是,护法们还隐瞒着贝齐多杰的秘密。”婉儿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洛昂木叹道:“因为我就是上代的明王。可惜,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明王转世,贝齐多杰根本不具备转世的资格,他虽然是佛门弟子,后来却和一位名叫若玛的女子……”
  “若玛? 若玛女神? ”婉儿忘却了愤怒,心中只有惊讶。她正在进入一个荒谬却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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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9 16:3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双雄交会溘风寒

  洛昂木从小聪颖过人,好学思辩,可是,他也被各种各样的欲望和心魔所困扰。他妒嫉比他好看的男孩儿,嫌弃垂垂老矣的奴隶。他喜欢吃美味的食物,喜欢受到臣民的奉承,他还喜欢美貌的女子,甚至不满足只是远远观赏她们。为此,他分外苦恼,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身份。直到有一天,他又受少年的苦闷所驱使,策马疾驰在党河之畔。他奔上鸣沙山,遥望远方的万里青空。峥嵘辽绵的祁连山在西面若隐若现。脚下,月牙形的沙井活泉碧波清丽,仿如琉璃天镜。驼马静静地喝水吃草,小孩儿欢闹追逐,胡笳乐声悠悠传来。
  洛昂木躺在草地山,默数着不时飞过的大雁,他的心总是不能宁定。
  “少年人,我从你眼中看到了疑虑。”突然,一个沉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洛昂木坐起,看见不远处有个青年男子负手而立,“我可以解开你的疑难。”
  “我永远忘不了这个人的相貌。他黑须黑发,脸色像婴儿般红润好看。”佛塔冰室,洛昂木喃喃忆述,“我忘不了他的眼睛。我觉得他双眼后面有个很大的世界,比我处身的世界还要大,这令我发怵。他笑得那样慈祥,令我感动得想哭。”
  “他交给我一块暗红色的旧袈裟布,上面记载着文字,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贝齐多杰的手迹。那笔迹谁也模仿不来的,最后的印鉴出自雍布宫,现在已不存在了。总之,这都是造假不得的。而文字的内容,逆转了我的生命。”
  相传,贝齐多杰曾被朗达玛的军队俘虏,不知所踪。师兄弟们都以为他已死,不料半年之后他再次出现,而且武功突飞猛进,并杀死了朗达玛。袈裟上的文字记述了他失踪期间的遭遇。
  “贝齐多杰原本要被处决的,一个名叫若玛的女子救了他。”洛昂木续道,“她是朗达玛宠爱的妃子,同时,她也是虔诚的佛徒。朗达玛把贝齐多杰押到宴会上,当着群臣的面加以戏弄羞辱。他以为这样做可以让硬朗的贝齐多杰屈服。殊不知,这反而埋下了他败亡的种子。若玛妃就是在这样的场合上初遇贝齐多杰。或许是信仰的关系,若玛妃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贝齐多杰。她向朗达玛讹称自己恨极了佛教徒,要把贝齐多杰带回寝宫,每天割他四十九刀,逼他向吐蕃王求饶。”
  “朗达玛大喜准奏,每天问若玛妃:‘那和尚求饶了没有?’若玛妃总是道:‘还没有,但快了。’朗达玛笑道:‘你如成功,便封你为后。’若玛装出欣喜的模样,连连拜谢。朗达玛也就乐滋滋地等待贝齐多杰向他乞怜的一天。他不知道,贝齐多杰不但伤势痊愈,而且武功突飞猛进。因为若玛偷偷盗录了他所默写的上半部黑教秘卷和修习心得……
  “终于,最后的时刻到了。若玛妃邀请朗达玛到自己的寝宫,欣赏他期待已久的好戏……”
  “贝齐多杰抱了必死的决心,袈裟上的文字就等如他的遗言。”洛昂木道,“也许正因其死期可算,才能挣脱心灵的枷锁,奋勇向前。他在遗言中写道:他即将挽救佛门,也将成为佛门的弃徒,因为对若玛妃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直到最终之战来临,他的心意仍未改变。而待他死后,这袈裟将连同他抄录的黑教奇功,由若玛妃的侍女一并交给他的师兄弟。”
  读毕遗言,洛昂木呆如木鸡,在鸣沙山上呆立了三天三夜。原来所谓的空行佛力,历代转世明王恃以震慑各族的佛门神通,其实便是朗达玛残杀佛徒的天魔之力。而贝齐多杰只是个英雄,他不是明王,他没有转世。
  “英雄? 明王? ”婉儿轻声诵念,她不明白这二者有何差别,就算真有差别,又重要吗?
  “这是个骗局,也是个笑话。当年贝齐多杰的同门拿到袈裟和秘卷,他们只保留了后者,隐藏了前者,没过多久,袈裟便离奇地失踪了。”洛昂木说道,“他们借贝齐多杰之名号召信徒,建立须弥城邦,作为历代守卫明王的护法族。他们待遇优厚,肆意拥有奴隶、土地,以及人民的信仰。我把袈裟拿去给贵族、长老们看。他们也受到了震撼,并且为先代所行的欺骗而羞耻。可是为了自己的权力,他们决定永远把真相封藏。”
  洛昂木说道:“当时,我不敢说这是对是错,只觉得异常不安。我选择离开,我到处寻找觉者,希望解开我心中的迷惑,直至在西湖边遇到溟池瞽鱼,他劝我率性而为。我回到城邦,发现左右护法早就宣布我的死讯,另立明王了。情况远比以前糟糕。不知为何,左右护法开始内斗,为了笼络贵族,他们允许贵族们肆意妄为,让平民和奴隶深受其苦。我想,这决不是贝齐多杰希望看到的,所以……”
  婉儿冷冷地道:“所以你就去杀卡拉的父亲? ”洛昂木愕然道:“你怎么知道? 唉,左护法确实被我所伤,但我并非故意……我离城十多年,族人都以为我像护法所说,早就死了。我出现本身就意味着明王神话的破灭。我把贝齐多杰的遗言诵念给城民听,他们中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信。相信的人开始骚乱,城中原本剑拔弩张的各派系也蠢蠢欲动,左护法和右护法、明王殿和金刚寺……左护法要杀我灭口,用短剑偷袭我。他的武功十分精纯,那一瞬间,我只好用最强的力量和他对抗。结果他受伤了。
  “暴乱如同星星之火,迅速燎原。奴隶、右护法党、左护法党、各寺院的武僧,他们自相残杀,再没有任何顾忌。当代的转世明王早就不知所踪了,许是死在乱军中。小部分虔诚善良的族人没有参与内战,但他们被第三名妖魔控制,变成疯狂的鬼奴。那些鬼奴还在不断增加,我什么也阻止不了,什么也挽救不了。我的生命如今只为明王殿那群孩子而活。你要杀我,请在孩子们脱险之后。你明白吗?”
  “或者……”洛昂木把尖刀倒转递给婉儿,“或者你有办法救出孩子。那么,你现在就可以为卡拉报仇。”
  婉儿咬着嘴唇,她实在拿不定主意。她曾经发誓必杀洛昂木,而洛昂木就在眼前……然而他的经历是如此悲凄,他的眼神是如此悲切澄净。忽然,她冻得打了个哆嗦,洛昂木连忙脱下外袍披在她柔弱的肩上。婉儿心中酸楚难禁,别转头道:“如果你在骗我……如果你还在骗我……”她觉得心快要碎掉了,这似乎不为死者,不为孤儿,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
  洛昂木拙劣地拭去她的眼泪。婉儿看到他粗大的手上,纵横交错划满了触目惊心的刀痕。“这些伤痕,是你自己……”婉儿说下去了,她握住这只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婉儿……”洛木昂踌躇着、犹豫着,微微张开臂膀。
  就在此刻,塔下传来鬼奴的厉啸,此起彼落,宛若地狱火池里饿鬼的哀号。这意味着须弥城再次发生变乱。两人从窗口向下探望,他们看见城的各处都冒着火头。而在通往明王殿的主道上,大队人马正缓缓推进,白色的牛头旗当风招展。鬼奴从四面八方向入侵者进攻,但这次来的是纵横沙模的勇悍马贼,在劲箭和火器面前,鬼奴只有哀号逃窜的份儿。
  婉儿道:“是赞年龙和敦煌鬼垄! ”赞年龙之后是蛇牙王、蝎尾王、魅影王等高手。再后面是男女并乘一骑,他们被五花大绑,好像两只大粽子。洛昂木说道:“怎么了? 你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婉儿道:“很快你的脸色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的两位朋友落在赞年龙的手里。”洛昂木骇然道:“那怎么办? ”婉儿道:“赞年龙开向明王殿,希望目标不是卡拉他们……”
  其实,赞年龙并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须弥城是他祖先的宿敌,他不止一次梦想着把它洗掠一空。如今他如愿进城了,却是被逼迫进来的。
  “我们永远遭到诅咒。每一代,都会有一个洛昂木出现,如同杀死止贡赞普一样,让我们死在刀剑之下……”父亲的遗言又在赞年龙耳际响起,而且事情又朝着宿命发展。
  “就算粉身碎骨,我也要终结宿命。”赞年龙心道,“丹松,我的小丹松,父亲来救你了。”
  传令人把他们带到宏伟的明王殿之前,用他平板的语调说道:“只有少数人可以随我进入。”他指着义贞和萧明空,“他们也去。”业火王骂道:“鼓捣什么? ”
  传令人默默前行,敦煌五鬼押着义贞和萧明空,穿过神像环立的主殿,传令人命他们毁去悬挂的铜镜。
  萧明空忽然“嗤”的一笑。义贞骇然道:“你还笑得出来?”
  萧明空道:“想到了一些事情,所以就笑了。如何,佩服哀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更的定力了吧?”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供奉护佛明王的内殿。     
  赞年龙道:“丹松在哪里? 洛昂木又在哪里?”

  “洛昂木……”传令人笑得诡谲,“他很快会出现。但现在,你们要先捉些烦人的小老鼠。”他在明王像莲座下轻轻敲了三十四记,随后暗门开启,一个少年探头出来,他是安多。
  “这是第一只老鼠。”传令人揪住安多的后颈,抛在地下。惊呼声引来了卡拉,她也被抓住。
  “这是第二只。里面还有很多。”传令人道。
  赞年龙挥挥手,魅影王和业火王钻进地牢,没多久,他们把所有的小孩都押上来,搁在明王像的周围。传令人又指使业火王搜身,在安多的身上搜出了一只金盒子,盒子上熠闪的金光和琳琅满目的宝石让诸鬼王猛吞唾涎,而且盒中有盒,层层叠叠,直掀到第三十三层,才现出一座细小的琉璃盏,内中放着一枚琥珀色的舍利子。传令人道:“有了这东西,足以让吐蕃、党项、回鹘各部的族民无视他们的领袖,对你俯首称臣。”
  “佛骨,哼,现在又如何?”赞年龙接过佛骨,怒气没有丝毫减抑。疯狂的鬼奴、莫名其妙的小孩、突然出现的佛骨……他不习惯被人蒙在鼓里。小孩惊栗的哭泣让他更加想念丹松,他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整个殿堂开始涌起凛冽的旋风。
  传令人指着出口处,道:“你要见的人也来了。”随着坚定的脚步,两人缓缓走来。萧明空和义贞齐声叫道:“婉儿! ”义贞不住地道:“太好了! 太好了! 婉儿还没死! 啊哇! 痛死我! ”原来是萧明空在他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义贞怒道:“你又发什么疯了? ”萧明空道:“你这馋相,哀家瞧不顺眼! ”义贞道:“见到婉儿平安,你不高兴吗? ”
  “你才不高兴呢! ”萧明空咧嘴而笑,两人都浑忘了自身凶险的处境。
  婉儿向两人点点头,和洛昂木并肩走向众孤儿。
  “停步! ”业火王喝道。洛昂木盯着赞年龙,对邪眼王等人恍若未睹。
  敦煌诸鬼个个都桀骜不驯,怎能受人忽视? 除蛇牙王自顾身份,余下的三鬼齐声叱喝,向洛昂木攻去。一阵狂风以洛昂木为中心,向四周呼啸疾卷。蝎尾王首先退后,业火王的内力倒冲回来,险些把自己灼伤。魅影王的身法奇快,风起的一瞬间,他已攻到洛昂木的身边,弯刀堪堪砍到他肩头。然而,终究抵不住疾风之力,魅影王被平平推后,同时弯刀脱手,竟向萧明空飞去。义贞撞开萧明空,同时猛侧身躯,弯刀从他背后掠过,相差数分,身体就要被剖两个对半了。
  “你就是洛昂木? 你是转世明王? ”赞年龙其实不必问的,因为这僧人身怀与他同等的异力。传令人退到角落里,叫道:“杀了他,你就能救回丹松。”累世的宿命与仇恨,让赞年龙的血液沸腾燃烧。他狞笑道:“不用你说,我也会这样做的。老三、老四,你们都退后!”
  洛昂木向婉儿看了一眼,后者会意,走到卡拉他们身边。
  “洛昂木这个魔鬼,你为什么跟他一道? ……还有这些坏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拉泪盈于睫,眼神中充满彷徨。婉儿紧握住她颤动的小手,说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你相信我吗? ”卡拉用力点头。
  “不管怎样。我和他都会保护你们的。”婉儿凝视洛昂木宽厚的背影。
  卡拉道:“姐姐,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一声轰然巨响,掩盖了卡拉的话。洛昂木与赞年龙同时发招,凛冽的狂风登时让所有人心神一凛。两人原本距离五步,但风受到两边的压力,反挫得他们各自退后,变成相距十步左右了。
  “天魔之力……嘿嘿! ”赞年龙冷笑道,“堂堂须弥城转世明王,竟然用上我祖先灭佛的武功了。”说话间牛头王加催掌力,洛昂木的衣袂狂扬,利刃般的风割破他的衣衫和皮肉。
  赞年龙厉声长笑,踏上一步,说道:“如何? 你的本领就到此为止了吗? ”洛昂木咬牙苦撑,不理对方的挑衅。风声越来越响,夹杂着回声,如同幽冥中的巨龙之吼。在场有不少人经历过沙尘暴,都觉得那毁天灭地的声势,较之现今竟还有所不及。赞年龙不住进逼,他趁着洛昂木喘息之际,又踏上三步。身后婉儿和卡拉等孤儿手牵着手,动也不动,洛昂木也就无路可退,他只好凝神聚气,全力抵抗。
  所受的压力越来越大,洛昂木单膝跪地,脸上的血色快要退尽了。
  “还差一点点。”赞年龙占尽上风,他的杀意也在不断攀升,“还差一点点,我就能杀死贝齐多杰的传人,为祖先报仇! ”他就像攀登珠穆朗玛峰的苦行者,一步一步,半步半步,向他的目标接近。他深信自己的力量已超越了朗达玛,超越了止贡,甚至超越了七赤天王,不管是贝齐多杰,还是洛昂木,谁也不能阻止他。终于,赞年龙逼到洛昂木的面前,魔神般俯视着他。
  “贝齐多杰的后人,都给我下地狱吧! ”赞年龙正想操运最后的风之力,把对手撕成碎片,却发现抗力陡然增强。
  赞年龙大吃一惊,他被推出好几步,风凝成无形的锁,令他难以动弹。
  洛昂木站直身躯,道:“你上当了。”两者实力的差距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远,这只是洛昂木的骄敌之计,他一直积蓄力量,在最后关头,在赞年龙疏于防范的时刻暴起反噬,成功禁锢了鬼垄之王。此刻,赞年龙只剩下左臂可以使力,右臂和双脚都被风锁牢牢压制。   
  “有你的! ”赞年龙道,“不愧是转世明王。”
  “我不是转世明王。我只是一名罪犯。”洛昂木道,“和你同样的罪犯。”
  “你杀死我,就能抵消你自己的罪了。”赞年龙笑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因果善恶吧?”说罢,赞年龙挥掌往上猛劈,一道旋风袭向洛昂木背后的明王像。“轧轧”闷响中,明王像应掌倒下,眼看要把聚坐像下的孤儿压成肉饼。千钧一发,洛昂木双手托天,他用尽所有力量,风化为无形之柱,顶着明王像,赞年龙则重返自由。
  “快走……咳咳! ”洛昂木口鼻都渗出血丝,无奈赞年龙伸出左掌,把婉儿和孩子们罩在风网之下,谁也走不出明王像的范围。如此一来,洛昂木只是替他们暂缓死亡的到来而已。
  安多等孤儿每一个都脸色苍白,似乎疲惫不已。他们都露出焦急的神情,盯着卡拉和婉儿,两人却紧闭双目,像是在等死。
  “你还有机会的。”赞年龙缓步走近。他摊开右手掌,一柄若有若无的风之刃在掌心凝结,不住旋转,“舍弃这群小孩,为自己争取活命的希望吧。”洛昂木吐出小口鲜血,他摇了摇头。随即风之刃刺进他的左肋,鲜血如石缝里的泉水般激射,染赤僧袍,溅红神像。赞年龙有心戏弄他的宿敌,风之刃专门往非要害处招呼。几次呼啸过后,洛昂木的大腿、腰部、腹部的衣服都被鲜血湿透了。
  “不折不扣的傻瓜。”赞年龙道,“这样吧,如果你现在走开,我可以不杀你,怎么样? 你逃命去,以后来找我决斗,不是一样能替小鬼们报仇吗?”
  洛昂木闭上眼睛,不理睬他。
  “那么,你们就只有一起死了。”赞年龙挥动风刃,这一次割伤了洛昂木的臂弯,使他的左臂软软垂下。
  “当年的贝齐多杰就赢不了朗达玛,他的后人也同样赢不了我,哈哈哈。须弥城一脉,就此断绝! ”接下来,什么也不需要做了,赞年龙看着洛昂木跪倒在地,看着他的腰背像虾米般弓起来,看着他把嘴唇咬得鲜血淋漓。随着“咯吱”一声响,洛昂木的右臂骨折断,他软软摔倒在地。明王像则巍然倾倒。他的面容还是那样安详,眼神还是那样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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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9 16:3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疾似星丸天尾剑

  一片树叶不知从哪里飘来,悠悠扬扬地飞向赞年龙的肩膀。他不以为意,直至寒气袭体,这才猛然侧身,树叶的边缘割破了他的衣袍。再看前方,一个纤小的身形伫立在明王像与大地之间,她也像洛昂木般,举肩虚托,四周的风似受到感召,一点一滴,全部向她飞旋而去。她左手虚引,疾风卷得明王像旁边的若玛女神像歪倒。轰然巨响和漫天尘沙之中,两尊神像撞在一起,朝另一边跌落,没有压伤任何人。
  赞年龙道:“怎么回事?”他不敢相信,除了自己和洛昂木之外,尚有第三人能操纵风,而且,她只是个柔弱娇俏的白衣少女。她的名字,好像叫做婉儿,她甚至没有一个姓氏!
  “鬼垄之王,朗达玛的传人。”婉儿冷然道,“拔你的刀!”
  “你还没有资格。”赞年龙冷静下来,他感到眼前少女虽拥有风之力,功力却不及洛昂木。他伸出巨掌,岑寂的古殿上,风又狂吼暴戾起来。
  婉儿双臂交护脸和胸口,她的簪被打落,长发披散,随风飘舞。
  “无谓的挣扎。”赞年龙说道,“你能看到胜望吗?”
  婉儿道:“你说呢?”言毕这三字,她忽然凌空飘了起来。赞年龙连连催动旋风掌力,可是婉儿并不用同样的操风术抵御,风变成了她无形的翅膀,让她在空中翩然翱翔,避过一次又一次的隔空掌力。她的姿态优美如天上的白羽神鸟,洛昂木、义贞、萧明空、敦煌诸鬼以及众孤儿都瞧得如痴如醉,浑忘了这是一场殊死的决战。
  “她是……”安多和卡拉手握着手,两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惊羡和喜悦,“传说中的若玛女神……”倏然,婉儿飞临赞年龙头顶,发掌直按下去。赞年龙一声虎吼,举掌相迎。他连攻无效,正恼得发狂,巴不得对方凑上来送死。双掌相击,一圈一圈的厉风四下散逸,婉儿的身体好像陀螺般快速旋转,风以奇异的方式凝聚、钻击,赞年龙的功力明明远胜于她,却被她诡谲的劲道带得站立不稳。
  “小妖女! ”赞年龙撤掌退步,风钻刺入地砖,十块大理石砖被掀得飞起。婉儿双足连点,石砖飞击对方。
  赞年龙凝风成刺,在凄厉的鬼号声中,十块石砖同时碎裂,化成漫天石屑之雾。婉儿窈窕的身影穿过尘雾,掠到眼前,赞年龙脸上结结实实吃了一脚。他挥掌反击,婉儿早就御风回飞,落在远处,姿势曼妙无比。众孤儿拍手叫好,诸鬼王则目瞪口呆。首领竟然吃亏,而且是吃亏在一名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手上,这简直比梦境还不真实。
  赞年龙擦去唇角的淤血,他淡淡地道:“你激怒不了我。”婉儿说道:“拔你的刀。”同样的一句话,这次赞年龙不敢怠慢了。他抽出腰间的大双刃刀。刀长逾七尺,他拄之而立,单是这柄刀已经比婉儿还长了。赞年龙凝聚全身的精神力和内息,恢复了敦煌鬼王的沉凝,他长眉一挑,淡淡地问道:“你的兵器? ”
  “你已经见识过了。”婉儿的双手,各自拈着一片碧绿的枫叶。不论是兵刃,还是人,其强弱都是如此悬殊。
  “好! ”赞年龙双手握刀,划出一道弧形的刀劲,与疾风融合无间,所过之处,竟把倒卧的明王像一砍为二,神像手中的法器散落满地。婉儿旋身而起,刀风在她脚下掠过,身后墙壁上立即碎屑四散,现出月牙形的深痕。婉儿足尖连点,金刚橛、降魔杵、骨笛、金蛇、人骨碗等法器,漫天暴雨似的飞向对手。赞年龙大刀连挥,法器都被劈作碎片,击在身上,隐隐作痛。他不断地提醒自己,要沉着应战,要克制怒气,但想归想,怒火还是不由自主地炽盛攀燃。他厉声咆哮,迈步冲前,两刃刀的刀尖平平直刺向婉儿。婉儿吃不住他的力量,顺着刀势疾退。十来步后,她的背脊已靠上墙壁。赞年龙的刀罩住她所有退路,而且刀有双刃,不管她伏低还是跃起,赞年龙只消化刺为斩,就能把她砍成两断。眼看已至绝境,只见婉儿飞身高跃。赞年龙正想变招,却觉得大刀一沉,原来婉儿双足已踏在刀面上,借力直扑过来。
  赞年龙连忙回转刀势,两人错身而过,婉儿轻轻飘退在两丈之外,赞年龙的肩膊被叶刃划出长长的口子,鲜血溅射。婉儿道:“你已经输了。”
  “我没有输! ”赞年龙嘶声喝道,“我是鬼垄之王,天定的吐蕃君主!”他挥动大刀,发狂似的攻上来,霎时间寒风愁惨,刀光熠耀。婉儿在刀影风阵里穿插游走,叶刃或拨或刺,两大高手顿时斗了个难分胜负。
  观战的敦煌诸鬼王都是大行家,看得出赞年龙虽占了七成攻势,其实并没有什么便宜。业火王使个眼色,朝聚在角落的孤儿们努了努嘴。余人会意,五鬼分散成扇形,向卡拉等人围上去。只消用这群小孩为人质,婉儿就算再强十倍,也无可奈何。
  阿盼瞧见蝎尾王恐怖的外形,吓得张口大哭。卡拉连忙捂住她的小嘴,生怕哭声会令婉儿分神。她明白对方的企图,可惜无路可逃。
  “给我滚开! ”人影晃处,反缚双手的萧明空拦在中间,“连小孩子都欺负,你们都用屁股吃饭的? ”蝎尾王怒道:“谁说老子用屁股吃饭!”
  萧明空道:“老子说的! ”蝎尾王道:“你用……你用什么吃饭?”
  “拖延时间吗? ”业火王推开蝎尾王,笑道,“水灵灵的女娃,动辄想做老子? 做我老婆还差不多! ”
  “对对! ”蝎尾王舔着惨蓝色的尖刺,吃吃笑道,“我最喜欢割开美女的大腿了。”业火王道:“她是我的。”蝎尾王道:“谁抓得到,就是谁的。”
  两人争先恐后地扑过去,蓦地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重重砸在两人面前,把石砖震得粉碎。那是一只长形的木匣,它击破砖块,直插入土,掷匣的人手劲之大,令人骇异。
  但见木匣的盖子向旁弹开,现出一柄锈迹斑斑、刃锋缺了一个大口的奇怪古剑来。
  “你们的对手是我。”扶桑人秦义贞提起古剑。他不知如何脱去了捆绑,握剑的一刹那,一阵似有似无、摄人心魂的阴气弥漫在四周。
  业火王啐道:“呸,马都骑不稳的臭小子。”蛇牙王抽出他弯曲如蛇的宝剑,道:“扶桑人,咱们做个了断吧,看看到底是谁的剑更快。”义贞斜指剑刃,轻描淡写地道:“不,我不跟你打。”蛇牙王倒是愣了愣,道:“你不敢? ”义贞说道:“我不跟你单打独斗,要战,四人一起上来。”
  四大鬼王同时呆住,然后爆起震天价的狂笑。要知道敦煌六鬼每一个都是身怀绝艺的好手:蛇牙王出剑快如星丸,素享盛名;蝎尾王的土行术和毒针;业火王的焦灼掌功;魅影王的邪影刺杀术都一样令人闻风丧胆。如果说有人要同时挑战他们四个,那人不是吓傻了胡言乱语,就是发疯发到了骨子里。
  蝎尾王笑得直喘气,以拙劣的汉语问道:“小子,我没听错吧? ”义贞道:“四个一起上,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他目光冷嗖嗖的,让诸鬼激灵灵打个冷战,笑谑之语再也说不下去了。业火王看了一眼战局,道:“老五老六,你们两个并肩子上,快点收拾掉,省得心烦。”
  魅影王和蝎尾王从左右逼近。鬼王出其二,对敌手已算相当重视。
  “看来你们不明白。”义贞转动他的邪剑天尾羽张,连人带剑蓦地消失。下一刻,义贞出现在魅影王的身侧,剑柄击中他腹部。魅影王的身子弯成弓字形、烂泥般软倒。余下三鬼这才幡然变色。
  义贞道:“感谢他为我松绑,所以我只用剑柄。”方才魅影王被洛昂木震飞的弯刀恰巧划向萧明空,义贞把她推开,同时旋身相就,冒着断肢残废的大险,让弯刀在他手腕掠过,割断了几束麻绳,总算让他赶在诸鬼伤害萧明空之前脱身。
  “诸位都特礼让,就由在下执先吧。”义贞大步走向业火王。
  业火王不敢轻敌,他虎吼一声,双掌齐出,空气里登时充满了灼热的硫磺味。蝎尾王的毒针也从斜里攻到。蛇牙王手按剑柄,义贞力敌两大高手,露出空门的刹那,就是他出剑的时刻。他有信心,世上没人能躲开这一剑。
  但见义贞漫不经心地挥剑,无迹的剑气把灼热掌劲从中剖开,然后剑光一闪,业火王像中邪般定住。毒针在义贞背后掠过,他长剑反手刺出,蝎尾王也跟着倒下。一瞬之间,连败两敌,义贞没有露出丝毫破绽。死鬼只余下脸色苍白的蛇牙王。
  义贞道:“你又错过了一次机会。若你跟二鬼同时出手,胜负或许难料,可惜你选择了牺牲他们,来换取我的破绽。现在如你所愿,我们可以单打独斗了。”蛇牙王手按剑把,他竭力控制自己,手指仍然微微发颤。他想说句场面话,张开嘴说了一个字,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蓦地,他大叫一声,狂奔出殿。在义贞妖异的威压之前,名震河西的蛇牙王甚至鼓不起一击之勇。
  殿上的风猛然凝止,而空气好像被灌了铅,变得重浊无比。义贞回头,看见赞年龙跃在一座罗汉像上,他发出低徊的粗息。他的大刀高举过顶,风的力量正被一丝一丝吸进刀刃之间,这将是他最后的搏杀了。风声消停,但众人的耳鼓被压得嗡嗡作响,包括蛇牙王在内,都捂着耳朵,露出痛苦的神色,却无法挪动脚步。
  除去婉儿,不受影响的就只有义贞。他手持天尾羽张,护在萧明空、洛昂木和卡拉等人之前,叫道:“有我守着他们,你不必顾虑! ”由于风的异样,他的声音仿似被扭成了丝线,袅袅飘浮在虚无之中。
  “好! ”婉儿面对将即攻来、毁天灭地的风之力,心中一片澄和剔透。她闭上眼睛,用精神与风交流,听风之语。以气为媒,以神为引,洞烛自然力量,这就是上古七赤天王的神力,也是所谓的天魔之力,所谓的“空行佛力”。这也是卡拉所说,用来对付洛昂木的最后绝招。她从秘卷上学到了聚集群气的法门,本拟在必要时刻,把数十个小孩练就的风之力倾注在一人之身,积微成巨,与恶魔一决生死。这个人选本来是安多,如今变成了萍水相逢、和他们的仇人洛昂木一起行动的婉儿。
  “我不能辜负他们。”婉儿听到了风的悲怒,感到了风的忧愁。她感到自己融入风中,不,她自己本就是风的一部分,风迹痕杳然,变幻多端。它轻柔无力,它无坚不摧。风孕育了世界,而当世界终末,它仍将永久存在。
  婉儿松开五指,让无根枫刃漫然飘行。
  与此同时,赞年龙的力量也已蓄至顶峰。他纵身跃起,脚下的罗汉像轰然碎塌。大刀化为一条张牙舞爪的风龙,自九天下扑,狂飙直取它的猎物。疾风怒卷,萧明空跟众孤儿几十个人抱成一团,才没有被扫出殿去。蛇牙王一手攀着柱石,一手以剑插地,运起全身气劲,咬牙与风相抗。义贞则横剑傲立,天尾羽张泛闪着时有时无的黄色暗泽,他的眼神也变得肃穆哀沉,静静注视两位操风者最终的交会。
  刀尖直刺,而婉儿不闪不避。她的长发飞舞四散,衣袂猎猎作响。
  “电怒……雷鸣……雨殇……风流……”她曼声长吟,“万端争伐,终归静虚。”
  刀尖堪堪刺上她的眉心,便凝止不动,再也难有寸进。赞年龙感到风的力量不断离开自己,不管他如何运起法门,风便如指间之沙,渗离无痕。他初时惊恐,继而绝望,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富豪,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财宝一锭一锭,俱化为尘土。
  弧形的气流带着无数石屑,向四周飞散,婉儿吐出一口鲜血,踉跄跌退。而随着惨哼和刀刃的断裂声,赞年龙被震得疾飞而出,狠狠撞在墙壁上,然后滑落在地。
  他的大刀只剩下半截,脸上血色退尽。婉儿不但以风之力对风之力,化去他的刀劲,更用无根枫刃刺破他的气门,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操纵风的力量了。
  他嘴唇嚅动,想要说话。萧明空抢先叫道:“想说什么,我替你说了吧! ”她捏着嗓子粗声道,“哼哼,想不到我赞年龙纵横天下,所向无敌,到头来却败在你这小娘们儿的手上,呵呵呵,真是天意啊——喂喂,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赞年龙惨然一笑,他摸出贝齐多杰的佛骨,道:“你再不出来,咱们一拍两散。”萧明空点头道:“你早就该喊他出来了。”义贞奇道:“他在说谁?”
  萧明空哈哈一笑,说道:“叶灵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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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12-9 16:40: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此生相望意绵绵

  话音未落,从殿角的偏门处,白衣英俊的叶灵磐悠然步入。他还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
  “爹! 你怎么受伤了? 你不是出去打坏人了吗? ”男孩儿穿着一件十字花呢袍服,坎肩上镶嵌着各种佩饰,十足是拉萨城里的富家子弟。
  萧明空笑道:“打坏人? 哈哈,打坏人。”
  “丹松,我,咳咳……”赞年龙窘怒交集,触动伤口,大声咳嗽起来。
  “爹! ”叫丹松的男孩儿想扑过去,但被叶灵磐抓住小手,动弹不得。
  “你赢了。”赞年龙沉声道,“但佛骨还在我手上。”
  叶灵磐哈哈一笑,目光扫过在场诸人。他的眼神里除了胜利者的傲执,还有些很古怪的东西。与其对视的人,头脑都像是被尖针狠狠地扎了一记,武功高强如义贞、婉儿,竟也不能例外。
  异样的眼光最后凝注在洛昂木身上。后者茫然道:“是你? 当年在鸣沙山上……”
  “是我。”叶灵磐点点头,“当时你让我失望了。害我多花了十多年的时间,在各派系之间作手,加深他们的嫌隙,煽动他们的战意。”
  洛昂木苍凉四顾,涩声道:“你把贝齐多杰的袈裟给我,就是为了毁灭须弥城?”曾经庄严的圣殿,如今颓圮一片。曾经荣耀的城民,如今变成疯狂的活鬼。洛昂木和鬼奴周旋多日,对他们既恨且怜,现在却发现,自己也跟鬼奴一样,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枚棋子。从一开始,他就坠入了别人精心布设的彀局。
  始作俑者白眼一翻,道:“须弥城不该毁吗? 那些所谓的明王信徒,他们假借贝齐多杰转世,抬高自己的权威,肆意攫取关外的粮食和财物,剥削平民和奴隶,谁起来反抗,就派他个佛外魔道的罪名,予以追剿。他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其实内心龌龊污秽,派系斗争无日无之。”
  萧明空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都该死! 洛昂木做得一点也没有错! ”
  洛昂木垂头不语。
  叶灵磐笑道:“不错,你根本不必愧疚的。须弥城的矛盾本就一触即发,只差个小小的引子而已。你的出现令奴隶和平民蜂起,正中当权派的下怀。右护法的军队早就整装待发了,他镇平民乱,声称你是伪冒的明王,而左护法是你的同党,声称你们还合谋杀死了若玛女神转世者和转世明王。右护法作为拨乱反正的救主,依自己的意愿选出新的明王,他就是须弥城的主人。当然,左护法也怀的同样心思,他甚至出手向你偷袭。这就是他们的如意算盘,可惜,他们没有算到老夫。”卡拉怒道:“你说谎! 我爹是英雄! 他为城邦而牺牲! 洛昂木才是凶手! ”叶灵磐微笑道:“小姑娘,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但洛昂木真是恶人吗? 如果是,他又何必为了救你们,被人打成这模样?”
  “他……他……”世间的恩怨情仇斩不断理不清,就算是纵横世途的历练者,一样为之所惑,何况卡拉这名纯真的少女?
  叶灵磐续道:“你们能活到现在,还是靠他提供水和粮食呢……”洛昂木吼道:“不要再说下去! 你……你就是第三个恶魔! 那些鬼奴都是你在操纵,对不对?”叶灵磐道:“说得不错。我和你有点像,你的拿手绝活是操纵风。我所能操纵的呢,却是人的心。比如……”叶灵磐拍拍手,他身后有个人爬了出来,“汪汪汪”地学狗叫,竟是被义贞吓跑的蛇牙王。这位名声仅次于赞年龙的鬼王,伸出舌头,不住地舔叶灵磬的鞋子,逗得他哈哈大笑。
  萧明空终于明白,初见之时叶灵磐的面容给她那种不协调感觉的源头。此人不知练了什么邪功,竟能驻颜不老,多年前出现在洛昂木面前是二十多岁的容貌,到现在仍然无甚改变。她说道:“我们在城外遇到的那群痴呆人,也是你做的手脚? 你是怎么做到的?”
  叶灵磐道:“很简单啊。人们不是相信前世今生吗? 我只是令他们觉得自己回到前世而已。”
  萧明空道:“哈哈,我明白了。有的人前世是鱼,所以他变成了一条鱼,在水里淹死;有的是一棵树,所以他站着不动不说话;有的人是羊,所以他就算活活饿死,也不吃肉。至于这些鬼奴,你令他们相信自己是须弥城的护卫,所以他们攻击所有的入城者。有意思,真有意思。你们春秋圣门的家伙,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喂,你跟奚仲逸熟悉吗?”
  叶灵磐的笑容僵住了,他有点不自然地道:“你怎么知道?”
  “这很难猜吗?”萧明空撇撇小嘴,“赞年龙的马贼手下用的都是我大辽西寨的兵刃器械,奚仲逸曾经兼管兵部,这些兵器自然都是从他手上流出的了。我本来猜赞年龙也是圣门中人,但他没有承认。像他这种人,自然不屑说谎。那么他跟你们只是合作关系。况且这一城的疯子,背后必定有人操纵,既非赞年龙,又非洛昂木,那会是谁? 当然是专擅装神弄鬼的春秋圣门了。嗯,待我再想想,你不知如何得到了达玛古卷,于是跟赞年龙交易,要他助你攻破须弥城,取得佛骨,是不是这样?”
  叶灵磐摇头道:“小姑娘想东想西,都是瞎折腾。”
  萧明空续道:“出乎意料,洛昂木恰于此时回归,令须弥城崩溃。本来这于你的计划反而有利,但你没提防洛昂木把卡拉他们藏了起来,而佛骨就在卡拉身上。更糟糕的是,赞年龙同时攻到,却发现情况跟他想象得完全不同。他的手下失陷在城中,令他以为这是你的陷阱,因此向你进攻。我们三人恰巧路过,击退了蛇牙王。我猜就算义贞不出手,你也能应付过去。”
  “我还挺感激三位的。”叶灵磐道,“敦煌鬼垄实力雄厚,要对付他们可不容易。况且我圣门对俗世所秉持的态度,向来是从旁牵引,而非直接介入。”萧明空道:“说明了就是借力打力,驱虎吞狼。所以你利用我们护送你回须弥城,因为你发现整个河西能与赞年龙一拼的人除了洛昂木,就只有义贞和婉儿……”
  叶灵磐道:“昭阳郡主名不虚传,自然没有什么是你料不到的了。”
  “本来还真有件事让我纳闷的。”萧明空道,“那就是,明知赞年龙要对你不利,你为何还走出须弥城,给他杀你的机会? 不过我现在明白了,你是以自己为诱饵,吸引赞年龙的注意,你的帮手则暗中掳走鬼王的公子。呵呵,我猜赞年龙必定把爱子隐藏在极秘密的地方,但以圣门的势力,连失落百年的达玛古卷都能找到,要寻区区秘巢,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你用牛头王之子为质,想借赞年龙之手除去洛昂木和我们……谁知道,赞年龙还是跟他的祖先一样,输在贝齐多杰传人的手上。”
  “你们谁赢了谁,对我都没有分别。”叶灵磬道。他默然片刻,转向赞年龙道:“现在,令公子在我手上,佛骨在你手上,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
  赞年龙闷哼一声,把佛骨抛给他。
  “辛苦你了! ”叶灵磐从怀里掏出一只匣子,丢给赞年龙。
  赞年龙怒道:“这是什么? 你把丹松还给我!”
  叶灵磐笑道:“这是你朝思暮想的东西,怎么又不要了?”
  “达玛古卷? ”赞年龙捧着木匣,双手瑟瑟颤抖。叶灵磬说得没错,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秘宝,可以帮他的儿子摆脱止贡赞普的宿命恶咒。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达玛古卷,然而爱子丹松却落在敌人手上。刹那间,赞年龙好像体悟到了什么,却又想不清楚。
  “你给我佛骨,我给你达玛古卷。”叶灵磐道,“至于小公子,又是另一笔生意了。”
  萧明空笑道:“好精细的算盘,不愧是汉人! ”
  赞年龙道:“你要什么?”
  “待我想想你还有什么好东西……对了,”叶灵磐弹了下脑门,道,“我要你的命。你立刻自裁,老夫以历代门主起誓,一定不再为难你儿子,否则,你等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
  赞年龙提起半截刀刃,断然道:“好! ”丹松虽然年幼,也瞧出不对头了,他哭叫道:“你不要欺负我爹,他是好人,专杀坏人的!”
  赞年龙心中暗叹,横过刀刃,往脖子上抹去。一代枭雄,眼看要身首分离。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及时握住了刃锋,顿时鲜血淋漓。
  赞年龙怒道:“洛昂木,你干什么?”
  洛昂木伸手虚抓,风受他招唤形成强大的吸力,丹松飞离叶灵磐的掌握,进入赞年龙的怀抱。赞年龙抱住爱子,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为什么要救他? 你疯了? ”叶灵磐一来没有想到他会出手,二来不知道他虽身负重伤,其实还蓄下一击之力。
  他积蓄的力量原本是要和赞年龙同归于尽的,如今却用来拯救他的宿敌。洛昂木道:“救人何须理由?”
  萧明空道:“你这家伙太坏,哀家瞧不顺眼。义贞、婉儿,你们怎么说?”
  义贞道:“愿听郡主吩咐。”说着仗剑逼近叶灵磐,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欺诈鬼谋。
  “老夫的目标只有赞年龙。”叶灵磐道,“至于郡主娘娘,你对春秋圣门有所误解,咱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萧明空道:“找你姥姥聊去吧!”
  “敬酒不吃吃罚酒。”叶灵磐沉下脸,他取出一只乌黑的法器,凑到嘴边吹了起来。
  萧明空笑道:“哈哈,还能呜嘟嘟吹法螺,真不赖。不过,怎么没有声音? ”话音未完,她的脸色就变了。远近皆响起一阵阵的厉啸,无数鬼奴涌到叶灵磐的身边,包括与赞年龙一起进城的马贼。他们把萧明空等人困在殿堂一隅,强弱之势已然逆转。
  “哦,不简单嘛。吹法螺还有这种功用,长见识了。”身处绝对劣势,面对四周张牙舞爪、作势欲扑的鬼奴,萧明空却夷然不惧,饶有兴致地道,“我听一位姐妹说过,世上有一种声音,是人听不到的,至少正常的人听不到。它蕴含邪力,奇诡莫测,能不知不觉地控制人心,你这只法螺,吹出来的就是这种声音吧?”
  叶灵磐傲然道:“女娃儿倒也有点儿学识。不错,本人的名号便叫做‘轩辕绝鸣’,手中法器遇风即鸣,神音不断,世人莫可抗御。”
  卡拉道:“你真卑鄙! ”叶灵磐道:“这世上,用各种手段制胁他人的家伙太多太多。有的家伙用神佛制胁,有的家伙用武功制胁,有人用好听的谎言,有人用荒谬的道德,形形色色,不可尽录,你倒单单骂我!”
  萧明空冷然道:“妹妹,别听他的。他要有这本领,干脆自己做皇帝得了。”随即顿了顿,然后笑嘻嘻地道,“嘿嘿。我猜,这玩意儿对三种人没有用。第一种是内力高强的人,第二种是离他距离较远的人,什么神音鬼音,隔得远听不到,你奈我何?”
  叶灵磐脸色微变,显然又被她说中了要害,他指着义贞和婉儿,强笑道:“这里能逃过神音的,最多只有他们两个,但二位的武功再高,又怎耐得住众人的扑击? ”婉儿从地上拾起一面破碎较少的铜镜,说道:“鬼奴怕这个。”叶灵磬道:“残薪之火,可拒群狼乎?”
  “非也非也。”萧明空摇晃手指头,“你还没有听我说第三种人呢。”叶灵磐忍不住问道:“第三种人是谁?”萧明空指指自己的鼻子,一本正经地说:“我。”叶灵磐仰天一笑,道:“郡主说笑了。你跟不跟我走? 一言可决,别再拖延了。”萧明空道:“你不信? 那就来打个赌呀! ”叶灵磐道:“赌你不受神音影响? ”萧明空道:“正是。”
  叶灵磐知道义贞和婉儿都是一流高手,真动起手来未免麻烦,便道:“你输了,大伙儿跟我走; 你赢了,我立刻离城。”萧明空道:“就是这样。不过你先等等。”她摘下自己的珍珠耳环,一边把小指伸到耳里挖挠一边道,“待哀家把耳屎都挖干净,好叫你输得心服。”
  叶灵磐皱眉道:“女孩儿家怎么这样?”他白衣如雪,举止修洁,不禁别转脸去,不去看萧明空的粗鲁行径。萧明空说道:“好啦,好啦! 你吹法螺吧,尽管大吹特吹,我听着呢。”
  叶灵磐把法器对正萧明空吹奏起来。义贞和婉儿等人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灵魂似要离体而去。洛昂木和赞年龙只能勉力支撑,卡拉等小孩却已目光痴迷、神识涣散了。
  “郡主小心! ”义贞看见萧明空脸露呆滞的微笑,一步一步走向叶灵磐,他和婉儿大为焦急,叶灵磐的所谓神音邪门霸道、出乎意料,两人堪堪全神抵御,却分不出手来救援他人。
  萧明空愣头愣脑地走到面前,傻兮兮地笑着。叶灵磐心中大喜,暗道:“奚仲逸说这小娘们儿机智百出,不可小觑。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小毛孩儿而已。我这功劳可立大了,师父非得好好嘉赏,再传我一部神妙武功不可!”
  他操运法门,吹出令人下跪的音节。萧明空却还是动也不动,嘴唇嚅动,似在自言自语,十足是个痴呆病人。叶灵磐微微一笑。他早就瞧出萧明空是假作痴呆——她趁着他转脸的时候,把耳环上的珍珠塞进两耳,因此不受神音之制,可是,这种小把戏又怎能瞒过他这样的老江湖?叶灵磐便将计就计,诱她近身,只须把郡主拿下,便不愁义贞和婉儿反抗。
  萧明空摇摇晃晃,猛地大吼一声。叶灵磐正要出手擒拿,不防她劈手亮出面残镜,内中映照出叶灵磐的模样。叶灵磐练的功法属精神力一类,俗世的武学难寻其隙,唯一的破绽便是施术者不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否则,立时会散功走火。他被萧明空这一照,什么仙风道骨,什么飘然行迹,通通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萧明空得意大笑,夺过法器,扔在地上再踏两脚,踩了个稀巴烂。
  叶灵磐尖叫着后退,突然后颈一麻,已被一名鬼奴捏个结实。他大吃一惊,想击倒那鬼奴,大腿又是一阵剧痛,是两个女子扑上来撕咬他的皮肉。法器粉碎,神音消失,众鬼奴被控日久,霎时不知高低,来自原始混沌的恐惧,令他们不能自已,直似脱笼的野兽。
  “救我! 快救我。”叶灵磐无助地哭喊。他曾肆意地控制这群人,助长他们的凶性,把他们变成杀人的工具,现在他得到了回报。他淹没在愤怒的鬼奴群中,叫声越来越微弱,直至归于寂静。
  鬼奴们仍不罢休,他们有的互相抓咬撕打,有的呆立自语,有的大声唱歌,有的大哭大笑。神像一尊接着一尊被推倒,发出沉闷的巨响。短短的数月之后,第二场的浩劫又将降临到须弥城。
  萧明空叫道:“糟糕,怎么会这样? ”
  义贞和婉儿武功再强,也只能暂时击退攻上来的人,对于眼前的乱局,他们都束手无策。鬼奴失了制约,连镜子也不怕了,一味疯狂地破坏着一切能破坏的东西。
  “钟楼,带我上钟楼……”洛昂木喘息着说道。萧明空拍手道:“不错! 咱们上钟楼! ”婉儿道:“但一大群人出不去啊! ”
  “孩子由我来保护,你们去! ”说话的是赞年龙。义贞和萧明空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他们听见丹松稚气的童音:“爹爹是最厉害的英雄! 他专打坏蛋,你们快去吧! ”
  萧明空叫道:“不错! 你爹好样的! 咱们走! ”萧明空搀扶着洛昂木,义贞挥动宝剑,婉儿操运叶刃,一行人一步步挪向钟楼。赞年龙则挥舞断刀把鬼奴赶出偏殿,他站在门前,浑身是血,状如魔神,鬼奴们起初畏缩不前,后来不知是哪一个又发了狂冲上来,众鬼奴遂一窝蜂攻将上去。丹松振臂高呼:“爹! 用你的神力把他们都打跑! ”
  许多小孩儿都跟着大叫:“打跑! 打跑! ”但是,赞年龙已不能使用风之力了,他只能咬牙挥刀,凭着最后的意志,苦苦坚守。鬼奴不断扑打他的身体,他们中有的本身武功高强,一击之力非同小可。赞年龙感到体力飞快消逝,但他内心最深处有种东西在支持着他屹立不倒。
  “丹松,我要保护我的儿子! ”赞年龙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呼喊声、风声、血脉涌动的声音、忽强忽弱的心跳声,所有声音都仿如来自久远的世代……突然,一阵悠扬的钟声把他的魂魄警醒。
  当、当、当……
  鬼奴们停止了躁动,涣散的眼神缓缓恢复清明,凌乱的呼吸找回了节奏。他们向钟声发出的地方寻溯,去找到自身存在的最初意义。
  夕阳残照,寒风沙尘里,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正艰难地一下一下敲响须弥城的佛钟。空灵幽玄的钟声仿如来自天际,而在众人心中最深最深的混沌处,也有一口钟,一点微弱的光在静静应和着。
  人们恢复了神智,他们变回了须弥城的城民,变回了各族的探子,变回了马贼,变回了商旅。但不管是谁,不管他曾经为恶,抑或曾经为善,此刻他的心神都被这道身影所吸引,都被这微妙的一刻时光所吸引。星天停止运行,弹指顷若永恒。
  一个妇人越众而出,颤声叫道:“卡拉! ”
  “妈妈! ”卡拉放声大哭,扑进妇人的怀里,很多孤儿都找回了自己的亲人。
  “妈妈! 你看! ”卡拉指着钟楼,“他就是洛昂木!”
  钟声渐微,众人围到钟楼前面,他们看见三个异国人伴着浑身血污、状如恶鬼的洛昂木走了出来。正是这个人,他舍弃自己的尊荣,踏上苦行的艰途。正是这个人,他揭开久远的隐密,打破原有的秩序。也正是这个人,他以修持之身犯下重戒,只为守护一群弱小的孩童。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人群一片寂静,只有此起彼落的呼吸声。
  洛昂木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是我毁掉了转世明王,毁掉了须弥城。”他说。
  “是你拯救了大家。”卡拉向他伸出手。
  “我……”洛昂木神色茫然,他血红的手移到卡拉的小手之前,却畏怯地凝住了。
  卡拉毫不犹豫,紧紧握住了这只狰狞可怖的手掌。
  “英雄王洛昂木! ”不知是谁先纵声高呼,数千人一齐下跪,叫道:“英雄王洛昂木! 英雄王洛昂木! 英雄王洛昂木! ”喝声直冲霄汉,兀鹰、乌鸦惊得成群飞离。霎时间,城邦好像又恢复了昔日的光辉。
  洛昂木觉得好累好累。此刻,一切悲愁,一切执着,一切迷惑,都离他而去,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靠在义贞的肩头。
  “休息吧,我的仇人,我的恩人……或许,你不是转世明王。”卡拉搂住他的肩膊,轻轻道,“但你是英雄,你是真正的王者。”
  而在人群的角落里,赞年龙手持达玛古卷。古卷内含有风之力的另一半诀窍,可以补足他原有的功法,使他的力量达到顶峰,强得足以消灭所有敌人,摆脱所谓“死于刀剑之下”的宿命。为了得到古卷,他曾经不惜任何代价。
  古卷终于落到他的手中,那样实在,只须紧握便能拥有一切。可是,关内外最强的枭雄,敦煌鬼王赞年龙用尽他最后的力量,让古卷化作灰尘。
  丹松奇道:“爹,你不是一心要找到古卷吗? 为什么现在又不要了? ”
  “因为,”赞年龙把丹松抱在怀里,爱怜地抚摸儿子的头发,说道,“达玛古卷对我们一族来说,再也没有意义了。有你,爹就满足了。”
  丹松搂住父亲的脖子,笑道:“我有爹,我也很满足!”
  日渐落,众人感到一丝飒然凉意。但他们都觉得,黑暗的夜晚并不会太长,当初阳再升起的时候,大地将迎来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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