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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子 茱《圣门》系列第三部 《绝峰剑踪》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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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4-12-18 11:07 编辑

  序:
  剑刃掠过义父的脖子,黑岚在一片血光中似乎看到了所有的往事。
  黑岚是个二十多岁的女郎。她长着一双神秘的瞳仁,左边的瞳是黑色的,黑如虚无,右边的瞳是青色的,青如沧海。这双眼睛时时发出空灵的光芒,以致许多人都为其吸引,而忽略了她的容貌。她依稀记得,自己出生在大罗山下一个种植药草的部族。她六岁时(或许是七岁,她记不清了)的一个夜晚,火光把夜空映照成狰狞的红色,宛如父亲临死时染在她衣襟上的血痕。凶手从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取走一柄锈迹斑斑、断为两截的古剑,那是黑岚一族世代供奉的神物,据说是远古世代大草原的共主青天子的宝剑。凶手杀死所有的族民,只留下黑岚一个。他做了她的“义父”,把她带到西方的城里,供给她十多年的锦衣玉食。
  因此,当她的爱人——圣门幽异士魏虚把刀刺入义父身体的瞬间,她竟涌起莫名的、非道义的感伤。
  “你……你竟敢背叛圣门……”义父一时不得死,眼睁睁地看着鲜血和生命从伤口里流逝,他艰难地吐着每一个字,努力地微笑着,“我不怕死,你的结果不会比我好。”
  魏虚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义父立刻露出怵惧的表情。
  “十六年……十六年快到了……我竟然这时候,咳咳! 剑……宝剑……”义父大声咳嗽,他指着黑岚,双目圆睁,“宝剑在、在凌阴和……和……”他没能说完这句话。魏虚割断了他的喉管。
  黑岚颤声道:“凌阴? 他对义父最忠心,他会来追杀我们的。从来没有人能逃脱他的追踪!”
  魏虚扔掉配剑,轻轻搂住她,在她耳边轻柔地问:“你害怕吗? ”
  “我……”黑岚不知道。义父收养了很多子女,包括她、魏虚、凌阴。义父的这些子女大部分是杀手,其中,魏虚和凌阴最为顶尖。他们二人同时爱上了她这个长着双色瞳的不祥女子。凌阴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度深爱对方,直至几年前魏虚出现。为了她,魏虚杀死了自己的雇主。黑岚也终于明白,自己对谁才是刻骨铭心的爱。
  “我不怕。”她反过来紧搂魏虚宽实的背。宿疾陡然发作,心剧烈地绞痛着,但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这才是生命的意义,哪怕代价是永远苟喘于圣门无休止的狙杀之下。
  她无意中看到了义父的脸以及他睁大的双眼。那是义父的最后一眼,望向她,非是痛恨,也非是愤怒,而是她无法理解的一种感情。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查飞的弦

  远古的洪荒时代,华夏大地由黄天子统治,那里有平原、山峦、大湖和森林。黄天子的兄弟青天子则领有塞外之地——草原、冰山、大漠、烈风。黄天子崇尚知性和道德,他是汉人的君王。青天子追求武勇和自由,他是各种游牧民族的共主。
  相传,青天子在极冷极高的冰峰上遇到不老不死的神女玄妃,两人结为夫妻。青天子死前把配剑留给了玄妃,并留下遗嘱:要妻子在漫长的生命里,物色各族的英豪,谁有英武的王者气度,就把她自己和宝剑都赠给他,使他成为新的青天子,号令青天之下的每个种族。
  玄妃在人间寻觅了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她始终找不出一个男人,和青天子同样出类拔萃,足以统率桀骜不驯的游牧者。于是她失落地回到故乡,和她作伴的除了青天子留下的那口神剑,就只有漫天的飞雪,以及遍地的寂寥。后来她变成一座雪峰,也把神剑一折为二,散落在两旁,化为清水河与苦水河。
  除了神罗山一带种植草药的部落,传说早已为各族所遗忘。直至辽太平五年秋天,玄妃和神剑的名字又再响彻四方。
  传闻玄妃携宝剑再次入世,将和党项部的夏国王世子元昊成婚,奉他为新任的青天子。
  霎时间,各族人士或明或暗,拥往党项部的都城兴州。
  兴州原名怀远镇,引诸路上游,扼西套要冲,原为北宋河外五大重镇之一。五年之前,夏国王李德明以此为都,筑城挖壕,练兵积粮,又令民众兼习武风华礼,把兴州城经营得有声有色。李德明高瞻远嘱,胸襟博大,他虽有立国之志,但自知党项部羽翼初成,远不及辽、宋的根基深厚。因此他采取老骥伏枥之计,一面向辽、宋称臣,一面西攻回鹘、南制吐蕃,一步一步拓展版图,增强国力。
  如今,回鹘汗国日渐衰微,吐蕃长期内战,唯青唐佛主角斯罗稍具棱角却也仅以自保。党项部雄霸河西,指日可待。玄妃应允下嫁世子李元昊,无疑使人心趋向,更增李家父子的声势。而传说玄妃所持有的神剑,乃是开启青天子七处遗产的秘钥,那里藏有数不清的宝藏和法器。李家父子得一处,就足以和辽、宋一较长短。不少较弱的部落都在留心观望,一旦大势甫定,便向党项示好。
  李家父子笃信佛教,迎接玄妃入城后,一连几天都在城东双龙山下的石空寺举行法会。佛寺外围是临时的方市,供各族商客进行交易。
  秋风高飒,悠远的青空薄云如絮。袅袅曲曲的琵琶音丝穿透杂声,钻入每个人的耳际,就像一头灵活的白兔,市集的杂声再嚣闹密集,它总能钻入丝毫的空隙,不断前进。
  “奇怪的琵琶声……”一间茶寮里面,女子啜着枸杞黑枣茶,皱眉道,“喂,你拿着这两封信看了几天几夜啦,问你又不作声,到底怎么回事? 说给哀家听听?”
  这位自称哀家的少女姓萧,双名明空,她族承大辽国太后萧绰,封号昭阳郡主,乃圣皇帝耶律隆绪最疼爱的甥女。她性格凶横暴戾,偏偏头脑灵活,聪慧无比,妙计迭出。她虽然遇事总是算漏最后一步,但次次都有好运相随,最终都能化险为夷。
  坐在她旁边的青年男子名叫秦义贞,是远渡重洋而来的扶桑剑客,出剑之快,已达至《般若剑品》中的“一瞬”之境。他受扶桑三条帝密函相托,前往汴京处理极重要的大事,谁知途中有变,不幸流落辽国燕京。其时燕京有鬼怪作崇,臣民均受其害。萧明空和秦义贞联手除妖,无意间翻出二十多年前一桩震动扶桑皇族的大痛事。萧明空排设疯狂的计谋,不但让为尊皇子与敦道皇子两兄弟和好如初,还揪出妖行奇案的幕后黑手——燕京留守奚仲逸。
  奚某人在各地制造闹鬼的假象,诱使晚年迷信的辽圣宗大兴土木、建造寺庙佛塔。奚仲逸监督工程,侵吞了数百万两的官帑。
  据为尊皇子透露,奚仲逸属于隐伏组织春秋圣门。皇子更警告说,圣门之势,强如辽宋也难以匹敌,这对“我老大、天老二”的萧明空自无阻吓之效,反倒激起她的狂性。她在留守府的暗格之中找到一张羊皮地图,图上以燕京为起点,把敦煌、兴州、杭州和汴京连在一线。为追查官帑去向,她拉上打赌惨败不得不履行承诺的秦义贞,还有外表稚嫩柔弱其实博闻强识、武艺精奇的侍女婉儿,一起赶往敦煌郡一带。
  他们帮助英雄洛昂木打败敦煌鬼主赞年龙、快剑手蛇牙王、圣门术士叶灵磐等强敌,挽救须弥古城于颓陷。在洛昂木的感化下,鬼主赞年龙最终放下屠刀,改邪归正。萧明空一行这才知道,奚仲逸所侵吞的官帑,都被春秋圣门用来资助敦煌鬼垄、青唐吐蕃等塞外势力。
  代表圣门与鬼垄接头的人名叫魏虚。赞年龙还交出两封书信,都是魏虚所写,最近的一封信中,他要赞年龙配合叶灵磐取得佛骨,之后,于九月十三日黄昏在兴州见面。
  这天正是九月十三,在约定的茶寮中,萧明空和秦义贞从早上坐到中午,专待魏虚自投罗网。昭阳郡主甚至已想好几十种逼供的酷刑,等着用在魏虚身上,逼他和盘托出圣门的目的。义贞眉头深锁,紧握那两封书信,看看这封,又瞄瞄那封,似乎有什么不可解的大难题。
  “喂,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憋了好几天了,也不难受? ”萧明空压低声音,语气却怒火冲冲。
  “我在看那些字。”终于,义贞抬起头,茫然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午时啦! ”萧明空一把夺过书信,啐道,“字写得够差! 你到底在瞧什么? ”
  “午时……时候不多了。”义贞又低头凝视书信,“唉,奇怪,真奇怪,世上真有这样的事? 哎,你别骚扰我! ”说着他背转身去。
  萧明空敲后脑,捶背心,依着记忆中的穴道图,使出闪电手连点他任督二脉十五大穴,但义贞失魂落魄,全然不觉。
  “呵! ”茶寮的老板娘手握木棒,怔怔地瞧着萧明空,显得惊慌失措,连酥油茶也不打了。幸好茶寮里除了一个身裹黑袍、伏桌酣睡的醉鬼,再也没有旁人。萧明空咳嗽一声,坐直身子,向门口说道:“咦,早千代小姐,你怎么来了?”
  “早千代小姐! ”义贞如雄狮猛醒般站起来,道,“早千代小姐在哪里……啊,郡主娘娘,你又捉弄我! ”
  萧明空怒道:“怪不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尽想着你的早千代!万一点子到了你还不知道呢! ”
  “唉,开什么玩笑。”义贞颓然道,“要是再过一个时辰,我仍看不出门道,咱们立刻逃走,以免捉虎反为虎食。”
  萧明空奇道:“想什么门道? 你说什么?”
  义贞心道:“郡主娘娘虽然不会武功,但足智多谋,我生平未见。或许她旁观者清,能想出什么法子……”想到这儿,他把两封书信都交给萧明空,道:“这两封信,共有二十七个字是重复的,你先看第一行‘鬼主尊鉴’四个字。”萧明空瞄了一眼,说道:“这四个字几乎一模一样。”
  “不是几乎。”义贞神色凝重,“是完完全全一模一样。”
  “那又有什么了不起了? ”萧明空撅起小嘴,“王右军《兰亭集序》十九个‘之’字,皆为别体,无一相同,那才叫千古绝唱!”
  “不是⋯⋯”义贞摇头道,“王羲之的书法无出其右,那是对的,但他可不能把十九个‘之’字,字体大小、横竖相间、点捺位置、用墨深浅、落笔力度等等,都把握得全无二致。”
  萧明空道:“那当然了,书法为文,是灵性所倚,别说十九个字,就算是两个字,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咦,你是说这两封信上重复的字,完全一样,就如同一个模子里捣出来的碗? ”
  “比一个模子出来的碗更厉害……”义贞道,“他写的这些字……唉,总之我是看不出任何不一样……你看这个‘鬼’字、‘鉴’字,还有‘为盼’的‘盼’……写字跟用剑是一个道理,你想想,如果那魏虚每出一剑,都像他写的字那样精准确凿,毫无偏差……嘿,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剑法……师父没有教过,我也没有见过。”
  “你就不会用脑子凭空想? 半点自创能力都没有的家伙! ”
  义贞道:“你不懂,自创从苦修和历炼而来,没有根基,凭空想象出来的剑招,或能炫人耳目,但放在高手眼中,必定是不堪一击,徒惹笑话而已。”萧明空道:“这么说来,连你也对付不了魏虚? ”义贞道:“多半不成。他是个难以测度的强手! ”萧明空道:“还用你说,赞年龙早就警告过你了。”义贞扬起书信,道:“赞年龙应该没有瞧出这关节,否则他不能不提……也不能怪他……”
  萧明空道:“说了半天,你还没见那厮呢,对自己就这么没信心!嘿嘿,还是让哀家出手吧。”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没多久便回来了,搭着老板娘的肩膊低声吩咐。那老板娘先是神色惊惶,不住摇头,待萧明空板起脸,塞给她一大包银子,老板娘这才眉开眼笑,肥大的脑袋点得几乎要掉在地上了。萧明空笑吟吟地坐到原位,双手托腮,灵动的双目饶有兴致地凝注着义贞,道:“怎么,还没想好?”
  义贞以皱眉作答。
  “我呀,倒是对你挺有信心。”萧明空说道,“因为我亲眼见过你打败耶律彰峨。”
  “那只是运气。”
  “嘿,运气。”萧明空一拍他肩头,道,“你知道吗? 小彰是天下有数的高手! 我听他说过,当世千万名刀剑客,他瞧在眼里的只有三个。一个叫欧阳炎,一个叫黄叶,这两人都是汴京城的客卿。还有一个……”
  “你听! ”义贞忽然伸指按住她的嘴巴。
  萧明空吓了一跳,雪白的脸上闪过飞霞,嗔道:“揩油吗? ”
  义贞望向茶寮之外,道:“琵琶声有古怪……”
  忽远忽近的琵琶音丝,仿如来自天际,将义贞的警觉唤醒。蓦地,他
  心中又是一动,转头望向那醉伏桌面的黑袍人。琵琶声猛然转疾,“砰”的一声,义贞面前的茶碗爆得粉碎,同时青衣拂动,一个颀长的男子踏进茶寮。
  “这算啥子功夫? ”萧明空张大了口,“天外魔音? 还是无形妖声?”
  义贞盯着来者,赞道:“好快的剑! ”
  “好利的眼。”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衫美男子,腰悬酒壶,手抱琵琶,兀自弹拨。此人周身无剑,义贞看见他抽出琵琶的中弦,刺碎茶碗,抽弦、出剑、回弦,在两个短促的音符之间完成,毫不影响乐曲的流畅。他出剑速度奇快,加上弦线细白,因此,萧明空连剑光都没瞧见。马贼蛇牙王的快剑已令人惊异,这美男子出手之疾,招数之奇,又远在其上了。
  只见他大刺刺地坐到茶寮角落的一张桌前,“铮铮铮”接连三声,乐曲渐归虚无。萧明空感到琵琶的音丝掠过玄鬓,袅袅飘向虚空,她吸了口气,说道:“四弦琵琶,却奏出七孔古笛之韵,这首《凌风嘎玉》,真能把桓卿喜得活过来,再气得死过去。”
  美男子笑道:“姑娘的耳力也不差……快剑、锐目、隽耳,当浮一大白! ”说着解下酒壶凑到嘴边,倒了几下,苦笑道:“喝光啦! 喂,来碗枣子茶! ”未几茶到,美男子喝了口茶,问道:“姑娘,为什么桓卿听了我的曲子,又会气得死过去? ”
  萧明空道:“《凌风嘎玉》是《玉妃引》中的一段,为东晋笛圣桓伊所作。《琴传》中说他与王徽之闻名而不识,一日道左相逢,桓伊出笛作梅花三弄之调,奏毕飘然逸去,至终一言未发。世之高洁者,可交心若此。你这位大叔技艺不错,可惜音韵之中满是炫下媚上之意,追名逐艳,朱门铜臭,大悖古人原委,不但桓卿要被你气死,王徽之、王献之、陶渊明、谢宣成、李太白、杜工部,通通都要被你气死,嘿嘿! ”
  美男子的脸板了起来,道:“小丫头,口舌倒是挺利。”说着,他突然转向义贞道,“扶桑贼,宝剑交出来吧! ”义贞奇道:“什么?”
  “嘿。”美男子望了望四周,那黑袍人仍是醉死一般,老板娘许是活儿干得累了,走入后堂,除此再无他人。而茶寮之外人声喧哗,各族语言交织成的噪音,宛如一道无形的巨墙,把他们围在当中。美男子又喝了口茶,道:“你姓秦,名叫义贞,来自扶桑国,对不对? ”
  义贞道:“不错。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美男子说道:“歌啸天涯逐流火,牙琴玉笛梨花雨。弹指青霜三千灭,弦剑一绝琵琶曲。”
  “幸会,幸会! 久仰,久仰! ”义贞拱手道,心中却嘀咕着:绰号真长得烦人。如果此人是魏虚,那他的秉性便和预料中的深沉迥然不同。美男子脸上闪过怒色,歪着头道:“你用剑,却没听过这首诗? ”义贞道:“抱歉,不曾听闻。”
  “怪不得,原来你不知道我……”美男子摇头自语,“怪不得你敢偷剑……喂,把剑还我,本人考虑饶你狗命,只废武功。”义贞搔搔脑袋,茫然道:“偷剑? 偷你什么剑了? ”美男子怒道:“还要装傻? 你背负的匣子里面有什么东西? ”义贞道:“剑啊。”
  “不就得了? ”美男子道,“你偷走青天子的神剑,意欲何为? 嘿,自然是阻止元昊继位了,你是吐蕃派来的,还是辽国奸细?”
  萧明空哈哈大笑,道:“真是夹缠不清,说了半天不明白。大叔,你上了别人的当啦,我这朋友武功平庸,智力低下,怎能在夏国王的眼皮子底下偷走神剑? ”
  “嘿嘿,嘿嘿。”义贞脸露讪笑,也不生气。
  美男子沉吟道:“也对,这家伙全然是个白痴……喂,把匣子打开,让我检查。”义贞摇头道:“不成。”他背负的木匣中不但有邪剑天尾羽张,还有天皇密函。若是密函内容泄露,后果难以预料。美男子笑道:“拿来! ”他怀中琵琶“铮铮”两声,老、中二弦疾飞而出,刺向义贞的木匣。义贞抓起萧明空的茶碗,碗盖挡住中弦,茶水泼出,把老弦荡开。与此同时,碗盖被中弦刺破,义贞一挥掌,碎片飞蝗般撒向对方。美男子疾速收弦,但见两根弦剑划出奇异的光弧,碎片整整齐齐地列在弦丝上。他手腕微侧,碎片跳到桌上,拼回碗盖的形状。萧明空连连拍手,大呼小叫:“好看! 再来! ”
  义贞和那美男子一招平分秋色,四目交投,好半晌才同时开口说话。美男子说的是:“你是偷剑贼! ”义贞则道:“你不是魏虚! ”美男子瞪眼道:“我当然不是魏虚,我为什么是魏虚?”
  义贞也道:“我也不是偷剑贼,我为什么是偷剑贼? ”
  “先打服了你再说! ”美男子琵琶声动,老、中双弦再出。义贞连忙闪避,“嗤”的一声,他鬓角现出一条淡淡的血痕。美男子傲然道:“不用剑,你非我敌手!”义贞摇头:“我的剑不出则已,一出必须见血。”
  美男子大怒,拨动琵琶,双弦飞到中途互相交缠,变化成一柄软剑。
  “借来用用! ”义贞情急之下,抽走萧明空坐着的板凳。昭阳郡主猝不及防,眼看要坐倒在地,却被义贞伸臂搂住。她骂道:“作死啊你!”义贞没空赔罪,他用板凳罩住软剑,软剑又分为两条弦刃,坚硬的板凳登时从中断裂,凛冽的无形剑劲四下迸射,杯碗破裂,茶寮的木柱上现出十数道交错的剑痕。义贞吃不住了,身子向后猛仰,他伸手按桌,“格”的一声,木桌子其中两只腿已被震断,桌腿带着劲风飞向敌人。
  “好家伙! ”这边厢琵琶骤急,子弦弹出,刺中两只桌脚,不料桌脚上力道奇大,乐声陡然窒滞,已不能成调。美男子收回弦刃,霍然起身,喝道:“有两下子! 我就不信逼不出你的剑! ”有人应道:“他很快会出剑的。”萧明空打个哆嗦,道:“好冷! ”
  随着那原本醉卧的黑袍人缓缓站直,煮茶的泥炉火头缩小,继而熄灭。一股阴森的冷气弥漫在虚空,风似乎也被凝结了
  “果然……”义贞全副精神都在魏虚的两封书信上,走进茶寮时没留神那醉汉,后来虽有所警觉,却恰逢那美男子来到寻衅,无暇他顾。
  黑袍人微微抬头,斗袍中现出死白的脸容,一双瞳仁缩成直线,闪动诡异的光芒。
  “你就是魏虚? ”萧明空挨到义贞身旁。
  “我也在找他。”黑袍人的声音从腹部发出,生硬诡异。
  萧明空松了口气,道:“哦,那你继续找吧。”
  “现在不行,我有些事要处理。”他嘴角牵动,萧明空实在很难把如此狰狞的表情视为笑容,“是你们击败赞年龙,杀了叶灵磐。”只看举止气度,就可确定他的武功不弱于那美男子,义贞对萧明空轻声道:“你先走,半个时辰之后,在石空寺睡佛洞会合。”萧明空道:“我不走。”
  “你会拖累我! ”义贞取下长匣,冷冷地道,“不要任性。”
  萧明空道:“我走了,你就能赢吧?”
  “我会来找你。”妖气升腾,义贞提起刃锋缺口、锈迹斑驳的邪剑天尾羽张。
  “你可别反悔! ”萧明空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奔出茶寮。美男子和黑袍人谁也没有阻止,因为义贞的邪剑散发着源源不绝的死气,让他们不得不全神戒备。美男子叫道:“你这家伙又是谁? ”
  “你是李元昊的手下。”黑袍人说道,“也算我的敌人,但眼下我只对付他。”
  “哈哈,眼下我也只对付他。”美男子道,“扶桑人,放下神剑,我就两不相帮。”
  “这是我的剑。”义贞道,“别欺人太甚! ”
  美男子怒道:“剑刃崩缺,刃泛黄芒,分明是青天子的宝剑! 你真不要脸! ”琵琶声蓦地凌乱狂急,中、子、老三弦同时刺出。义贞运转邪剑,三条弦刃不知如何,一齐缠上剑锋。义贞手腕运劲,天尾羽张黄光暴涨,三弦如受惊毒蛇般弹开。
  “邪门! ”美男子手指连拨,第四条缠弦跟着出鞘,转眼已至对手胸前,正是《般若剑品》中的“一瞬”之境。就在此刻,黑袍人也出手了。他的兵刃是一把亮银索弯刀,铁链锵锵伸展,如雪的刀光像一条经天白龙,扑噬而至。
  生死瞬间,义贞闭上眼睛,丹田真气充盈,时光发条生锈的机括,陡然慢了下来,星天停止,青空黯淡。天尾羽张横刃当胸,平扁的剑身堪堪抵住缠弦,弦上的气劲震得义贞虎口破裂。美男子猛觉耳际响起阵阵亡灵的悲嚎,直钻入心,他吃了一惊,慌忙收回弦剑。同时义贞邪剑脱手,那剑仿如有生命的妖物,旋飞至他背后,迎上银索弯刀。
  金铁交击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点点火星。最后,一声清响飞升入云,冷风四扫,吹得三人衣袂狂扬。银索弯刀蹿回黑袍人宽大的袖口。义贞用左手接回邪剑,他的手腕微颤,手背上竟蒙了一层薄薄的霜。
  美男子道:“你一个人斗不过我们两个。”义贞道:“未必。”美男子叹道:“可惜了大好的身手,你交还神剑,咱们约个日子再公平决斗,岂不是痛快? ”义贞道:“剑是我的,这句话我不会再重复了。”
  “找死! ”美男子横抱琵琶,正要再出绝招,猛然脸色剧变,肚腹间突然响起“咕”的一声。义贞挺剑疾刺。美男子纵声大叫,四条弦刃一齐迎击,然而力道不足,琵琶发出走调的怪声。他胁下衣衫碎裂,噔噔噔连退三步,惨叫道“老板娘! 你给我滚出来! ”
  灶头里探出老板娘的胖脸,看了看,又老鼠般缩了回去。
  “茶……你在茶里面放了什么? ”美男子手按小腹,眉、眼、口、鼻都挤在一块。
  “不关我事……”老板娘隔着灶头,颤声叫道,“是……是那个大姑娘给了我一包粉,说等她一招呼,就倒在茶里给客官喝……”
  “一包粉? 一包什么粉?”
  “我也不知道。”老板娘道,“闻了闻,可能是巴豆粉吧。”
  “巴豆……”美男子的肚子再次传来怪响,还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异味。他仰天厉啸,转身撞破墙壁,飞奔远去,悲壮的啸声兀自悠悠不绝。
  “哈哈。”黑袍人说道。义贞道:“现在是一对一了。”
  “没有分别。”弯刀又从黑袍人的袖中伸出。
  “你是魏虚的朋友?”
  “现在不是了。”黑袍人道,“魏虚已经背叛圣门,这把刀将染上你和他的血。”义贞不禁愕然。他们从燕京赶到敦煌,再从敦煌追到兴州,好容易有了魏虚这条线索,谁知魏虚竟做了圣门的叛徒。这意外的消息,顿时令他生出无从着力的失落感。
  这种反应正在对方预料之中。黑袍人弯刀旋动,死寒的雪光已罩住义贞全身要害。义贞挥剑挡格,银索弯刀陡地转向,义贞身子侧闪,刀尖掠过他的腰间,割破了他的衣布。
  “好身手! ”黑袍人说着,弯刀又出现在义贞的另一边,这次取他胁下。义贞邪剑急沉,刀剑相交,弯刀竟似柔帛般毫不受力,反而绕着剑身,直切他手腕。义贞只得松指缩手,弯刀顺势向他面门撩刺。他足尖在将要触地的剑把上轻点,天尾羽张笔直跳起,恰好撞开弯刀。
  黑袍人阴阴一笑,他以精妙的手法操纵银索,弯刀回拖,在义贞肩上划过浅长的伤痕,离他的大血脉只有数分之差。黑袍人并没有夸口,不管是以二敌一还是公平单挑,占上风的始终是他。义贞舞剑紧扼守势,无奈对方的刀招诡谲灵巧,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看似力尽招穷,却又蕴生后招。而且对手站在远处,不必顾虑反扑,弯刀的攻势更是水银泻地,一发不可收拾。义贞连退数步,眼看已到门口。如果他退至街心,只消发力纵跃,就能扳回平局,然而敌人招招辣手,不留余地,势必伤及无辜。
  “哈哈,君子。”黑袍人也察觉到了他的犹豫,弯刀反而加急缠攻。眼看义贞已避无可避,只剩跃退到街上一条生路了。身后传来路人的惊呼声,还有小孩儿摔倒的哭声。
  “影落明湖青黛光。”义贞曼声长吟,他自踏足中土以来,从来都是以快剑制胜,无往不利,今天是他首次使出有名目的剑招。在他长吟声中,邪剑天尾羽张飞离他的掌心,直击黑袍人的中门。这看似是玉石俱焚的打法,黑袍人却心下雪亮,如果他不变招,那么对方将一边拨开弯刀,一边欣赏他被利剑穿心的景象。
  黑袍人双手晃动,银索缠上邪剑。剑锋上贯满了霸道的气劲,剑身陡然遇制,无数道剑芒怒然绽放,整个茶寮仿如被乱箭齐射,杯碟纷纷爆碎、桌椅断裂歪倒。老板娘躲在灶头下,一个劲儿求神拜佛。黑袍人将弯刀舞作一团,苦挡无形的剑芒,蓦地鲜血飞溅,他肩头已然挂彩。
  “死……”他双瞳泛起凶光,一团红影从斗袍下飞出,疾取义贞。
  义贞抽回宝剑,刺入那团红影,不料红影发出刺耳的厉嘶,漫天散开,竟是十数只垂着蛇尾的血红色的蝙蝠! 义贞大惊失色,剑光连闪,血蝙蝠纷纷落地,无奈先机已失,“一瞬”剑使不到极致。一只蝙蝠躲开剑锋,绕到他背后,而面前刀风森然,黑袍人又已攻到。义贞猛地咬牙,“当”的一声,邪剑荡开弯刀,黑袍人的虎口鲜血长流,他踉跄跌退,狠狠撞上墙壁。同时,义贞反手抓住血蝙蝠,把它生生捏死在掌中。他觉得手指一阵轻微的麻痒,五指松开,死蝙蝠跌落在地,狰狞的尖牙上沾着几点血。
  义贞的双眼变得模糊不清,各种声音杂到一块儿,时远时近。他依稀听见黑袍人说道:“这群蝰蝠本拟用来对付我的宿敌魏虚……绝世高手……这是你的恶运,也是你的荣幸。”
  “你是谁? ”义贞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毒性如一头疯狂的蛮牛,从他的指尖开始,肆意摧残他的血脉,一路冲向心脏,那生命的禁地。
  “圣门幽异士,凌阴。叶灵磐是我的师弟。”自称凌阴的黑袍人跃上屋顶,消失在鳞次栉比的黄土市集。他不必再追击了,因为奎蝠的剧毒能在呼吸间置人于死地。阵阵晕眩袭向头脑,四周的声音刺耳欲裂,义贞觉得心脏似要跳出胸腔。
  “我还不能死……”义贞心道,“那人必定会去为难郡主! ”他运起勤修苦习二十多年的功力,生生压住毒血,往石空寺的方向奔去。身边不时传来惊呼声,但于他都如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也不知道飞奔了多久,他喉头灼热滚烫,吐出一口黑中带紫的鲜血。
  “到了……”他抬头,见卧佛低垂的慈眉,夕阳的光圈让石佛的脸半明半暗。而在佛像之下,似乎有一道窈窕的身影向他迎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她说。
  “郡主⋯⋯”义贞伸出手去,但立刻凝在中途。面前的女子通身罩在墨绿纱衣之下,只露出两只眼睛。那是罕见的双色瞳:左眼青色,青如长空; 右眼玄色,暗如虚无。
  “你不是……”暴戾的剧毒,添上如火的忧急,义贞双眼昏黑,摔倒在地。
  异瞳女子把一粒药丸喂进义贞口中,她喃喃自语:“又一次料中了。你此世难道就没有犯过任何错? ”忽然,义贞的木匣发出轻微的响动,异瞳女子捂住胸口,急促喘息。现身党项部的女子,和一柄来自远东扶桑的上古邪剑,彼此竟有着微妙的感应。
  “十六年……又是这十六年的魔咒……”她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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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玄妃的计

  “如果婉儿在就好了。”萧明空心道,“她和义贞以二敌二,会输才怪。现在嘛……他妈的! ”从茶寮分手到现在,也有大半日了吧,萧明空心中想的就只有义贞。她虽然不懂武功,也瞧得出那两个人是确确实实的劲敌。尤其是那黑袍人,他身边充斥着一股可怕的邪气,那里面似乎包含了人世间所有的怨怒、悲凉,还有恐惧。
  “唉,不知道他脱身了没有,他妈的,急死老子了! ”萧明空用指甲在大理石嵌桃木心的华贵桌面上用力划着,“嗯,他一定会平安的。他的武功天下第一。就不知来到石空寺见不着我,他会不会着急? 哼,急是会急一点的,但肯定过不了多久,就又去想他的早千代了! 哼,忘恩负义的乡巴佬,死了干净! ”话虽如此,她还是忧心如焚,思念难禁。
  她自己的处境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置身在一间华贵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墙上挂着书法字画,还有几柄青铜古剑。但萧明空并不知道这是谁的屋子,她是被劫持来的。她离开茶寮没多久,就被人从后面点倒了。等她恢复知觉之后,发现眼睛被人蒙住了,面前不远处有轻微的呼吸声。
  “交出白度母散。”一个女声开口说。所谓的“白度母散”是须弥城灵药,弥合伤口百试不爽。须弥城内乱之时,有名护法因为保护卡拉众人,被长刀刺中,肚腹划开尺许长的大口子。卡拉用了小半瓶白度母散,竟保住了他的性命。眼前的女子不但知道白度母散,更知道卡拉把城中仅余的两份药散送了一份给她们防身。
  药散就藏在萧明空佩戴的一支碧玉发簪中,她道:“休想。”
  女子也不气恼,慢吞吞地说道:“等到你愿意了,就大声叫出来。”
  萧明空听到开门的声音,同时蒙眼布被挑开,一道人影闪出屋去,门随即被从外面反锁。虫鸣声,还有蕉叶被风吹动的声音传来,流水的潺潺细音则时断时续,但没有人说话声,也没有脚步声,屋外似乎是个无人的庭园。屋子的主人想必是个暴发户,各种摆设虽然名贵,却杂乱无章,分明是庸俗的堆砌——江南的檀香扇、回鹘国的针织毡,还有天青石环佩、燕支山胭脂、丹赭唇膏,大多是女儿家喜爱的物事。粉色的纱帐之前,挂着数幅柳三变的新词。
  夏国王李德明崇尚汉学,党项民间也多有喜好诗词者。柳永的词作中颇有俚俗之趣,不像前人诗词般赋比用典,晦涩难明,因此尤为西夏人所喜。有从大宋归来的西夏官员说道,大江南北凡有水井处,便闻三变新词。
  萧明空左右无事,一首一首读将过去。读到“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她不禁低声咒骂,接下去至“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扛,却道你但先睡”,又不由莞尔,她笑道:“我听说江南的游女歌姬‘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这家伙果然有点门道。宋朝君相嫌他风流不羁,一直未予功名。哼哼,风流不羁,也总比酒囊饭袋好些。他要是到大辽来,哀家非封他个一品大官做做不可。”
  读到《尾犯》中的“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剪香云为约……再同欢笑。肯把金玉珍珠博”等句,她又不禁触景生情,喟然长叹。想到数月之前的燕京,她也曾被为尊皇子困入佛寺后的密室,只是当时有义贞伴在身边,虽然地室粗冷,但听他细说扶桑国御许丸的往事,却远胜似如今的锦玉囹圄,孤单寂寥。
  遥想间,一阵脚步声向屋子接近,随后是开锁的声音。
  “咦,是谁在里面? 门又从外面锁住,奇怪。”这声音熟悉得很,待开门进屋,两人打个照面,却是日间那个用琵琶作剑的美男子。美男子见到萧明空,也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啊哈,我不来找你们,你们倒自己找上来啦! ”他取下背负的琵琶,道,“那扶桑贼呢? ”
  萧明空想不到冤家竟会路窄到如此程度,自己竟被莫名其妙劫到这人的屋子里来了。
  “一定是这娘们儿在街上乱闯,没藏圭见到抢了来讨好老子。一定是这样! ”美男子是夏国王重金礼聘来的汉族高手,没藏圭是他的副手,平时着意巴结,预先把美女放在屋里待他享用,也不是头一遭了。他赶紧关好门,笑吟吟地道:“你的靠山不在了? ”
  萧明空道:“他出去解手,转眼就回。”美男子笑道:“解手? 他两条臂膀都被我砍断了,用脚指头解裤带吗? ”萧明空哈哈大笑:“你服了巴豆粉,还能砍他双臂? 老子看你的屁股不知被他踢了几十脚了! ”美男子道:“对对,他在我屁股上踢了几十脚,为报此深仇,我打还你一百记屁股! ”萧明空强笑道:“你想干什么? ”
  “姑娘这句话也太损了吧。”美男子把琵琶随手放在桌上,搓手坏笑道,“乖,转过身去,我打屁股的功夫可称天下第一,你尝过那滋味儿,保证哀求我再打三千记。”萧明空叫道:“我想起来了! 你是查飞! ”美男子怔了怔,道:“你倒知道我。”
  在燕京之时,耶律彰峨曾对萧明空谈论当世刀剑客。所谓“歌啸天涯逐流火,笛弄牙琴对花雨。弹指青霜三千灭,弦剑一绝琵琶曲。”
  每句说的都是一位顶尖的剑客。首句“一指沧海”欧阳炎,次句“孤月双影”黄叶,三句“刹那三千”耶律彰峨,末句便是萧明空眼前的“四弦绝踪”查飞。
  四人中查飞排在最后,非因他武功不及,只因江湖好汉多半瞧不起他的品格——这人是个臭名远播的采花飞贼。萧明空暗叫一声“我的妈呀”,怒道:“你可听说过耶律彰峨? 他是我的好朋友,嘿嘿,你自忖能挡下刹那三千和秦义贞的联手一击,那就过来吧! ”查飞惊道:“呆头鹅的朋友? 这么说,你是辽国的昭阳郡主了? ”萧明空扑哧一笑,说道:“这浑号儿取得够贴切,怎么样,你害怕了吗? ”查飞道:“我胆子本就不大,只有两样东西我不怕。”
  “哪两样?”
  “天我不怕,地我也不怕。”查飞说着张开双臂,又逼近两步,把萧明空吓得缩在床沿,“睡辽国郡主,痛快! 呆头鹅你近水楼台不得月,休怪哥哥我占先了! ”
  “你敢消遣老子? ”萧明空惊怒交集,她此生风风火火,无往不利,还是第一次变成俎上之肉,“快住手! 喂,你脱衣服干什么? ”
  “干什么? 咱们这对俊男美女,好容易孤男寡女深夜共处,自然是做一对干柴烈火的痴男怨女了。”萧明空吓得语无伦次:“也可以干点别的,比如闲聊家常,纵论书史。”查飞摊手道:“除非我俩都不男不女。”萧明空长叹一声,道:“唉,公子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我怎么配得起?”查飞道:“你是辽国郡主,也不致辱没了我。”萧明空幽幽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公子了,其实……其实我并非女儿身……”查飞愣了,道:“你说什么?”
  “其实我和你一样,”萧明空道,“也是个昂藏七尺的大好男儿。只不过,我自小便觉得自己该是个女孩儿,这才……这才作女子打扮。我是皇族,长辈们只好家丑不外扬。所以,没人知道我是男人。”查飞搔搔头,道:“你撒谎的本领真低。”萧明空道:“如果你不后悔,那就来吧!”她霍然站起,扑向查飞。查飞料不到她有此举,下意识地退后两步。
  “来啊! 你怎么不来了? ”萧明空挺起胸脯,逼将上去,叫道,“你见过自称‘老子’的女孩吗? 你见过动不动骂粗话的女孩吗? 你来啊! ”
  “别、别,你先让我想想。”查飞退到墙脚,抱住了头,偷眼瞧看萧明空,暗道,“乖乖,这家伙粗鲁大胆,确实是女中少见,莫非真的是龙阳君,雄娘子? 老子纵横一世,临了可别阴沟里翻了船,世上美女何其多,也不差一个半个,只是……”他吞了口口水,“瞧她这脸蛋儿,这诱死人的身段,是个爷们儿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
  他打不定主意,但见烛火映照之下,萧明空香腮似雪,杏目流盼。查飞横下心来,吼道:“老子不管了! 衣服脱光让我检查! ”萧明空怒道:“脱就脱,怕你不算爷们儿! ”说着伸手便去解衣扣。查飞道:“乖乖,原来是真个。”却听萧明空道:“白度母散尽管来拿! ”查飞奇道:“什么白度母散? ”话犹未了,门外已有人叫道:“侍长,侍长在吗?”查飞不耐烦地答道:“谁?”
  “是属下,没藏圭……少主母有事召请侍长。”
  查飞心中大骂,道:“我这就去。”没藏圭道:“少主母……少主母说她亲自来见你……”查飞皱眉道:“这成何体统……?”
  “查侍长,你不欢迎我吗? ”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查飞脸色微变,沉吟道:“属下不敢,只是静夜之中,不敢冒渎少主母名声。”
  “无妨。”少主母笑道,“你房中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查飞也是灵巧之人,登时明白了几分,笑道:“原来她是少主母的朋友,少主母是试我来着。”少主母柔声道:“这是误会。我着人请郡主娘娘屈驾过府,不知哪个该杀的小厮把她错领到侍长的下处了,罪过罪过。”
  “我知道这个该杀的小厮是谁。”萧明空大声道,“这人姓魏,单名一个虚字! ”门外沉默了好半晌,少主母才道:“查侍长,可以放我进屋了吗? ”查飞慌忙开门,一阵幽淡的香风首先送进屋子,那主母身罩墨绿纱袍,踏着鬼魂般的脚步,来到萧明空的面前。
  她的个子比萧明空还矮些,然而她的眼光却充盈俯视的意味。一边漆黑一边苍蓝的双色瞳仁,流转着怜悯,与其说是来自善性,不如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天神般的姿态。她素手轻摆,查飞微微躬身,退出屋子。
  “妹妹……你刚才说魏虚? ”
  “大家都是聪明人,何必装傻? ”萧明空挥挥手,“连大名鼎鼎的玄妃也是圣门中人,哼,这世道啊。”少主母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玄妃?”
  查飞这大克星一走,萧明空劲头便来了。她大刺刺坐到桃木桌边,提起紫砂壶倒了杯茶,道:“很难猜吗? 像查飞这种家伙,武功奇高,心头更高,什么王公将相、后妃主母,他是瞧不上眼的。他对你如此恭敬,当非是你的地位,而是你的来历。啧啧,遥远的青天子传说,光是想想,就令人悠然神往了。沾上神话传奇,你的身份、形象便会莫名其妙地凭空拔高,再骄傲的人,也会因为你那深不可测的神秘而低首,不是吗?”玄妃坐到她对面,奇幻的双目打量着萧明空。她轻轻道:“那么,你又凭什么说我是圣门中人?”
  “你也不屑否认吧?”
  “玄妃不会对凡人耍弄心机。我只问你凭什么。”萧明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用命令式的口气跟她说话。偏偏玄妃周身散发着神秘瑰丽的气质,那不啻是一只无形的手,它能把所有人的头都按得低低。心高气傲如萧明空,也生恐得罪了这位代表了共主青天子的神女,细细斟酌着言辞。即使面对辽帝隆绪,她也没有如此压抑过。
  “就凭魏虚。”说出这个名字之后,萧明空感到自己扳回了些许劣势。玄妃的眼神出现动摇,她甚至换了个坐姿,以掩饰内心的波动,魏虚两字对她有着异样的影响。
  “从我们踏入兴州,或许更早,魏虚就跟在我们后头了吧? ”萧明空继续说道,“他应该早就得到须弥城陷落的消息,知道九月十三跟他密会的非是赞年龙,而是我和义贞。于是他跟你合谋,讹称青天子的神剑被人偷去,故意把它描述成天尾羽张的模样,引查飞来找我们麻烦。神剑关乎李元昊是否能接任青天子大位,就算查飞敌不过义贞,西夏的高手也会源源不绝、接踵而至,我们终将无法相抗。这是魏虚的反击。”
  “我曾听同门传言,说辽国郡主神机妙算,几不下于武侯、管、乐。”玄妃恢复镇定,那股虚幻而威压的古怪气势又袭了过来,“但你令我最欣赏的地方,是自信。你没有亲眼看见这些事,却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这一反攻,意味着她萧明空的话不置可否。
  萧明空笑了,她忽然喜欢上了这难得的对手。
  “道上沸沸扬扬,说玄妃娘娘丽质慧心,怜苦苍生。”喝了口茶,萧明空亮出了最后的武器,“但最令我欣赏的地方,倒是娘娘的故作高深。”
  “哦,”玄妃道,“你不相信青天子的传说吗? 你不信我已活了几千岁? ”她对萧明空的话毫不在意,似乎掌握着不可想象的真谛,淡然面对肆意嘲笑的愚昧者。
  “这并不重要。”萧明空肃容道,“重要的是,你们背叛了圣门。你,还有魏虚,你们是春秋圣门的叛徒。”玄妃双目睁大,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等于承认,也等于投降。许久,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道:“你的依据?”
  “那个黑袍人呗。”萧明空道,“他也在找魏虚,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杀人的工具。我们大辽也暗中培养好多这种人物,只是武功气度远不及他。通常这种人所谓的‘找’,其实就是‘找到之后立刻杀掉’的意思。”玄妃道:“也可能黑袍人在骗你。”
  对手这最后的挣扎,早在萧明空意料之中。她带着胜利的微笑说道:“照你这么说,查飞就不必出现了。魏虚的武功应该不会比黑袍人弱,他们两个联手,足以对付义贞,何必拉上查飞这个局外人?”
  “你赢了。”玄妃长长地叹口气,“那黑袍人名叫凌阴,是圣门第一号杀手。”
  “凌阴……”萧明空轻声默念,单是这名字,就令人觉得森寒。
  玄妃幽幽地道:“妹妹,你可以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萧明空扬眉以示。
  “面对这般人世间的曲折诡诈,”玄妃深深注视她,“你从来没有感到困倦吗? ”
  萧明空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她脱口道:“没有啊,因为我身边有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的人。一想到他们,我就不会觉得累了。婉儿、义贞、洛昂木、敦道皇子……嗯,还有耶律彰峨,这小子虽然不乖,我还是信得过他的。”
  “是吗? 我真羡慕……”玄妃由衷地道。她秀眉轻蹙,纵使墨纱遮掩了愁容,她莫可名状的悲伤还是令萧明空不由自主地生出怜爱,唇枪舌剑的气氛顿时荡然不存。萧明空握住她的手,道:“姐姐,你有什么伤心事儿,可以说出来,我跟你分忧? 啊,对了,你有朋友受了重伤,所以要白度母散? ”她除下玉簪,递给玄妃。
  “多谢。”玄妃笑了笑,她投来的目光中充满善意的同情。萧明空觉得有十分不妙的事情要发生了。
  “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玄妃站起身。
  “不会是义贞吧? ”萧明空的心登时凉了半截。
  玄妃点头:“你又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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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凌阴的刀

  太平五年九月十四的凌晨,兴州城宛若一条疲倦的巨龙,偃卧在滚滚不尽的大河之侧。如霜的明月映照在贺兰山南端的青羊溜,山巅疏疏落落地矗立着佛塔和殿宇,雾霭萦绕,仿如神仙宫阙,也仿如幽冥阎宫,这便是西夏国王族的院落。
  很久以前游牧者们便已遥对长城,想象城内的花花世界,锦簇荣耀。无数的先辈提起铁剑,挽起石弓,牺牲自己和别人的性命,和汉天子的军队作寸土之争。他们有的短暂成功过,有的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辽国的崛兴,证明了汉天子并非不可击败,证明了游牧者也可以登上九五之尊,俯视众生。立国称帝成为许多部落首领的梦想。如今,这个梦西夏李氏父子触手可及。七天之后的黄道吉日,世子元昊将在此地迎娶神女玄妃,接受上古青天子遗留的神剑。他将以之统令草原和大漠、高山和湖泊,与汉天子分庭抗礼。
  而在兴州北端的省嵬堡,一所平凡的宅院依旧闪烁着青白的灯光。
  “七天,还有七天。”黑岚悄立在深宵的庭园之中,露水从蕉叶滑落,沾湿她的掌心。她怔怔地看着那间灯火摇曳的小屋,茫然道:“真要牺牲这对少年男女吗? 而我自己的幸福又是何其渺茫。魏虚啊魏虚,你的心思从来让我看不透、猜不着,希望这一次,这最后的一次,也千万别要例外才好……”
  为逃避圣门的追捕,魏虚策划了玄妃和青天子神剑的骗局。圣门的势力绝非什么门派、世家可以匹敌,唯有强大的西夏或能击退追兵。当然,她不必真如传言般嫁给世子李元昊。魏虚有他的计算,而他从没有错漏。此时夜静空灵,星月凝心。隐藏在记忆深处、亦真亦幻的那一幕,越渐清晰,令她躁动不安。那似乎是一个噩梦,并不存在于她现实的记忆里。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它,一个又一个真实的片段从她脑海里浮现,一阵又一阵的声音在她耳际缥缈回荡。
  她看见蒙面的人逼近。他诵念着难解的经文,手握烧得通红的尖刀,辛辣的药气刺激她的鼻端。她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尖的刃芒直逼过来。震耳欲裂的尖叫声响起,那并非自己的呼喊,还有人受着跟自己同样的痛苦,她看不到是谁。蒙眬间,她只听到蒙面人喃喃地说道:“成功了……十六年后……十六年后,我还要等十六年,嘿嘿……我只需再等十六年……”
  这声音渐渐和义父临死时的声音重合:“……十六年快到了……”
  一阵寒气袭来,黑岚从浮想中回过神。她面前黄土夯实的高墙上,凝立着一个漆黑的身影。他的黑袍怒然飞扬,宛如一只巨大的乌鸦,遮住了那轮明月。
  “凌阴……”黑岚道,“你竟然找到了这里。”夏国王应玄妃的要求把她安置在此,派查飞和没藏圭率高手扼守。大婚当晚,洞房花烛,玄妃才入宫与世子元昊见面。
  “你和魏虚救走扶桑人,我跟在你们身后。”圣门幽异士冷冷地道,“魏虚毕竟也犯了错。他想叫我和扶桑人两败俱伤,但他同时低估了我们两人。这是他犯的第一个错误。”黑岚笑:“你对他是否犯错很在意呢。”
  凌阴自顾自地道:“他犯的第二个错误,是不该把你献给李元昊。”
  “他该把我献给你?”
  凌阴的眸子反射着月光,闪闪发亮。他的语调仍然不含感情:“他该和你远走高飞,有多远,走多远,脱出囹圄,追寻自由,这正是你的梦想。”黑岚叹道:“带我走的,为什么不是你? ”
  归云掩月,四周陷入漆黑,墙上的人缄口不言,仿如死物。
  “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有预感。”黑岚柔声道,“义父杀害我的族人,把我禁锢在深院之中,我不知道他有何目的,但我就是有预感——这一切终有一天会破灭,会有人举起铁锤,把这牢笼击成碎末。只不过,我做梦也没有想过,带我走的会是他,而不是你。告诉我,你可曾动过那样的念头?”
  当月亮再出现的时候,凌阴已握刀在手,弯刀锋刃横在虚空之中,泓溶似水。
  “这些已不重要,跟我走吧。”
  “我死也不会回去。”匕首自黑岚袖口滑出。
  “在我面前,你没有自杀的机会。”
  “但你曾经对我发过誓,”黑岚凄然道,“你会永远保护我,你至死不会加一指于我……”凌阴说道:“那是童稚的戏言。”
  黑岚把匕首用力抵在胸前,摇头道:“我不信。”
  凌阴的刀缓缓提起,指向轻纱飞舞、曼妙如魔仙的女子。两人目光相对,交织成无数纷乱却难舍的前尘往事——
  凌阴跟黑岚同样,都是自小被义父收养的。奇怪的是,他们还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一份两小无猜的感情,便以这种奇异的缘分为土壤,似鲜花般盛开绽放。如同许多青梅竹马的幼小伴侣那样,黑岚和凌阴互赠誓言。凌阴立誓永远守护她,黑岚则发誓要做他的妻子。和许多青梅竹马童稚之梦的最终幻灭一样,他们发现那些信誓旦旦、甜言蜜语,都不过是塑沙城堡,经不起时间之风的轻轻一吹。
  十二岁那年,两人同时生了一场怪病,症状相同,病情也类似。他们在梦呓中互诉衷情,令闻者落泪。黑岚觉得这是天数,天要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死,连死法也要一模一样。然而两人毕竟没有死。黑岚从昏迷中醒转,所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凌阴已经离去。她一度认定这是义父的谎言,凌阴已经死了,而他不想她为此伤心。
  她的心确是伤了。病好之后,她常常无故心痛,疼痛也非常剧烈,但总是倏忽而来,倏忽而去,令她恍惚难测。义父笑说那是西子捧心的典故,丽质天生,占尽世间所有好处,上天不免要小小的妒嫉一下,让明月微缺,宝玉略瑕。
  他在隐瞒着什么。她一直这么认为。
  七年,许是八年之后,凌阴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魏虚,他们被圣门委派来辅助义父。义父是圣门的易帛士,他和身在大辽燕京的奚仲逸遥相呼应,时而资助回鹘汗国,时而资助敦煌鬼垄,努力使塞外各族动荡不休,却又始终保持微妙的平衡。
  此时的黑岚已是一名美丽成熟的女郎。至于凌阴,他也变了。究竟是怎样艰苦的训练,让昔日活泼热情的男孩儿,变成冷风凝体、死意森然的静寂杀手? 唯一没变的是凌阴对黑岚炽热的爱。如果说幼小时产生的是童蒙的情感,那么如今蕴藏在凌阴心中的便是熊熊的爱欲之火。但是,黑岚的一缕芳心却已暗中系在那个高深莫测、喜怒无形的男人身上,她与他相识不过数月。
  魏虚这个名字,就像一柄铁锤,毫不留情地敲碎了凌阴和黑岚的记忆。两人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胶着的眼光。
  “跟我回去吧。”凌阴说道,“这是你我的命。”
  黑岚紧握匕首,以沉默作答。
  凌阴道:“你不愿回去也可以,交出盗走的青天子宝剑。”
  黑岚道:“义父临死前,说圣剑在你身上! ”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玩意儿。”凌阴冉冉落下这墙,来到黑岚面前。但他盯视的非是女人,而是她背后的黑暗,“如此时刻,你还不出来见我吗?”
  “凌兄弟。”芭蕉树下暗影婆娑,夜雾涌动,空灵孤寂的声音发自虚无之中。凌阴道:“如果你真心为她好,就交出圣剑,远走高飞,我可以保你俩无事。”
  “剑不在我手。圣门已然腐朽,你何苦仍受其驱策? ”黑暗里的人不为所动。黑岚感到心脏在抽痛。那柄该死的断剑,它究竟在谁手上?到底谁在欺骗她? 魏虚还是凌阴? 她又希望是谁在说谎?
  “义父救过我的命。”凌阴道,“人无义,不如死。”
  “义父,哈哈。”魏虚道,“兄弟,长久以来,我只有一项远不及你,那就是自欺欺人的本领。”
  “很快就有第二项了。”凌阴提起刀,指着黑暗中的宿敌。
  “武力是自卑者的救命药。”魏虚从阴影里踏出一步,他的脸半明半暗,依稀可见其高直的鼻梁,还有紧抿的薄唇。凌阴道:“你我终须一战。”
  “但这一战,却非凡夫俗子的蛮斗。”魏虚笑道,“你我皆非常人,战也必非常。这样吧,我不闪不避受你一招。我若不死,你立刻离开。这一战,赌的是你我多年同胞之情。”
  “你输了。”换成义贞或耶律彰峨,甚至是查飞,必定不愿占这种便宜,然而凌阴是杀手,对他而言,杀人是结果,方法只是枝叶。
  “你疯了? ”黑岚也知道这关节,她看见凌阴收刀回鞘,黑袍扬动,随着一声尖利刺耳的鸣叫,暗红色的影子疾飞向魏虚,正是曾咬伤义贞的剧毒奎蝠! 刀纵出鞘,犹能因感情而收回,毒物有自己的灵性,放出便不可遏止。眼见奎蝠已飞到魏虚的头顶,它张嘴厉嘶,露出白森森的尖齿,丑恶的蛇尾兴奋地屈起。
  “不要! ”黑岚猛扑在魏虚身上,她一把抓住奎蝠,狠狠掷落,将它摔成一团腥红色的肉泥,然后她软倒在魏虚肩头,奎蝠临死前咬中了她的手指。
  就在此刻,一道琵琶声响划过夜空,四弦绝踪查飞出现在通往外院的土墙上。玄妃喜爱清静,因此她所居住的内院只有一个丫头侍候,所有守卫都被她撵到外院。查飞听到尖叫声,立刻赶来,但还是慢了一步。
  “好家伙,是你! ”查飞叫道,“你竟敢伤害玄妃娘娘! ”
  “哼! ”凌阴掏出一包药粉,丢给魏虚,一字一顿地道:“我会再来。”话音未落,他已翻过高墙,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玄妃生死不知,查飞登时惊得魂飞魄散,他顾不得追击凌阴,抢上前来,瞪着魏虚问道:“娘娘怎样了? ”魏虚淡淡地道:“你何不自己问她? ”黑岚突然站起身来,她双色的瞳仁神采涟涟,哪里有丝毫中毒受伤的痕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 ”查飞呆了半晌,道,“魏虚,夜深人静,你为何会在娘娘的内院?”
  “你来干什么,我便来干什么啊。”魏虚的脸仍隐在昏暗中,“大概是侍长沉迷女色,导致功力减退,因此慢我一步到来吧? ”
  “你说什么? ”查飞早就瞧魏虚不顺眼了。此人自称玄妃的守护者,行踪总是神神秘秘。神剑被扶桑人所盗的信息也是他所传,这其中必定有某些阴谋。玄妃和魏虚的关系,亦绝非主仆从属那么简单,否则玄妃何以奋不顾身,为他挡下袭击?
  只听玄妃道:“杀手已经离去,侍长逗留内院,恐怕不太好吧? ”查飞指着魏虚:“他就可以留吗? ”黑岚笑道:“魏虚是我多年的仆卫,我对他的性格了如指掌。至于侍长我还是初识,而江湖上对侍长的风评……”
  “那我失陪了。”查飞转身之际,琵琶铮然,一道绝形弦剑疾探魏虚。魏虚躬身道:“侍长辛苦了。”拱手间,已消去了弦剑的气劲。查飞哈哈一笑,翻墙而去。于是阴暗的内院,只剩二人寂寂相对。鲤鱼从池水中跳起,魏虚道:“玄妃娘娘不愧是活了几千岁的人精,刚才那场戏演得真是入木三分,连我这个知情人也差点信以为真了。”
  黑岚从手腕脱下一层肉色的丝网,上面有两个漆黑的小孔,那是奎蝠所咬之处。
  “你又猜对了。凌阴以为你犯了错,其实你却是故意引他来此,好骗取蠝毒的解药。凌阴对我的情感、对你的仇恨,那扶桑人中毒之后能支撑的时限,所有所有,都在你计算之中。”
  魏虚笑道:“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的梦想吗? 为了让你像鸟儿一样,不受俗世凡尘之染,自由自在地飞翔。”
  黑岚叹道:“我觉得好冷……你从来没有抱过我。即使是我……我把身子给你之时,你也没有用两只手抱过我,你只是按着我的身体,你只是在驾驭我……”
  “当梦想实现,我就会天天抱着你。”魏虚柔声道,“那时候,你我再没有羁绊。”
  “神剑到底在谁手上? 它不是断了吗? 对圣门又有何作用? 还有,你又为什么要得到白度母散? ”
  “你不必问。只要记住,我决不会伤害你,那就足够了。”
  黑岚感到男人的气息在她颈侧骚动,她喃喃地道:“我好害怕。魏,我的病好像又发作了,扶桑人的剑令我心痛难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小淘气,你又问了,因为那是一柄邪剑。”魏虚道,“不必害怕。咦,时候差不多了,以扶桑人的功力,极限已至,你该进屋去了。”
  “一切真的会如此顺利吗? ”但她身后已无应答,魏虚离开了。
  黑岚叹了口气,这个男人,他生来就是要折磨人的。他把自己隐在烟雾里,让人看不透、猜不着。他让人患得患失,惴惴不安,而他享受着那种折磨别人的感觉。黑岚推门进屋。萧明空呆坐在床边,连眼皮子也没有抬一下。她全部心神皆投在义贞身上。床上的义贞脸色血红,无神的眼睛张得老大,谁都看得出,他随时都会死去。
  “早千代小姐,你在哪里? 周围好黑,我什么都看不见……”他嘴巴开合,胡言呓语,有时候说汉语,有时候说的则是古怪的扶桑话。
  “他在叫别的女子。”黑岚感到快慰,也感到恻然。
  “解药到手了。”这句话黑岚直说到第三遍,萧明空才呆呆转过脸,她失去了一贯的飞扬神采,脸上布满交错的泪痕。黑岚突然联想到一种情形:被冻僵的人就算把双手伸到火里炙烤,也不会立即有所反应。
  “解药? ”她睁大茫然无神的双眸,疑惑地问,仿佛不明白这两字的含意。黑岚打开凌阴留下的纸包,一阵辛辣刺鼻的雄黄味儿怒扑而出。
  “这真的是……解药? ”萧明空道,“你是如何得来的? ”
  “这不重要。”黑岚道,“重要的是,你能否从我这里得到它。”
  “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萧明空恢复了镇定,美丽的大眼睛光采闪动。
  “我要你做一件事。”黑岚的语气仍然淡淡的,可是萧明空感到她心中正紧张万分。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玄妃,徐徐提出了她匪夷所思的要求。
  萧明空失声道:“不,我不要! ”
  “随你的便。”黑岚道,“你考虑的时间并不多。”
  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义贞的脸上,灰扑扑的死气笼罩着他的面颊。他无力地叫道:“早千代小姐,不要离开我! ”
  “傻瓜,坏蛋! ”萧明空转向玄妃,道,“答应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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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义贞的剑

  义贞醒过来,发现身体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占据,他良久才明白这是虚脱无力。
  他吃力地坐起身,面对眼波盈盈、注视着自己的萧明空。
  “我做了场噩梦? ”义贞发现装有天皇密函和天尾羽张的木匣子不见了,“这不是噩梦,我记得我中了凌阴的暗算! 郡主娘娘,你无事,那太好了。我们这是在哪里? ”
  “放心吧。”萧明空一笑,“这里是西夏王族的省巍堡别院,我们安全得很。”
  “哦……”义贞脑海中浮现出省巍城宏阔稠密的建筑,“咦,你瘦了?我昏迷很久了吗? ”
  “大半天而已。”萧明空有意无意地望向他处。
  “你为何这般憔悴? ”他头脑渐趋清醒,连串的疑问也随之而生,“是谁为我解的毒? 魏虚找到了没有? 还有,我记得救我的是一位奇怪的女子,她两只眼睛有着不同的颜色……她是谁? 唉! ”他按着额角,道,“这些都等下再说,你是不是病了? 凌阴没有伤着你吧?”
  萧明空摇头道:“我很好,从来没有这样好过。”
  “那我就放心了。”义贞道,“下次见到凌阴,非好好揍他一顿不可。这家伙,太刁钻了。”萧明空站起身,道:“你休息吧,我也要去休息了。”
  “郡主……”义贞觉得她有点异样。
  萧明空的手凝在门边,微微颤动,晨曦洒落,形成美丽的光轮,萦绕在她苗条的背影上。她并不回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有……”义贞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人之间的虚空似乎变成了一块无形的重铁,压得他呼吸维艰。
  接下来的几天,萧明空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过。
  义贞被软禁在这间屋子里,每日定时有仆役打扫清理,送来精致的酒菜。屋外站满党项守卫,他们不许义贞踏出房间。义贞询问萧明空的下落,却没有人听得懂汉语,而他也全然不懂党项语。
  “必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义贞心地质朴,但他决非傻子,“那夜郡主的举止极为怪异,她的人少了点什么? 对了,是生气,是灵动,她的生气蓦然间被抽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中毒受伤,抑或受人挟持?”他想冲出去追查究竟,然而一直聚不起劲道。初时他以为是剧毒初解的乏力,到第四天上他才恍然大悟。奎蝠之毒虽解,他又被下了另一种药,一种令他无法聚气的恶药。第五天的午后,屋外的人声开始嘈杂,大伙儿来来往往,沸沸扬扬,似乎在奔忙着什么,间或听到嘻笑声,透着几丝喜气。
  到了黄昏,一阵用汉语的交谈把义贞霍然惊醒。说话的,是两个婢女。一个道:“喂,你知道吗? 明天世子娶的不止玄妃娘娘,还有另一个大人物。”另一个婢女道:“什么,一次娶两个?”
  第一个婢女道:“对,不过这是秘密。你知道,小芬梳头的本领很高,她昨天被召去为一位女子打扮,梳的也是嫁人的妆。她说那女子长得也很漂亮,但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慵倦,像是心碎掉了,连活都不想再活下去。”义贞听得心中一颤,他隐隐感到大事不妙。
  第一个婢女继续道:“没多久玄妃娘娘也来了,跟那女子轻声交谈,嘿,你道她是谁? ”
  “是谁是谁?”
  第一个婢女道:“你猜猜看。”
  “这怎么猜啊? ”第二个婢女道,“莫非是玄妃的妹妹?”
  “玄妃是几千岁的活神仙,哪来的妹妹? 你真傻!”
  第二个婢女道:“我早说了猜不着呀。哦,是不是宋朝的公主? 还是吐蕃赞普的女儿? ”
  “都不是,都不是! ”
  “啊,我知道了! ”第二个婢女道,“是汴京城的女乐师青月,对不对啊? 她的名气可大了,据说汴京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个个都为她着迷。相国大人和御史大人为她争风吃醋,连浪子柳永也巴巴地从杭州赶到汴州,只为替她送去几尾富春江的步鱼。他还作了首词,嗯嗯,我只记得最后几句,‘恨少年,枉费疏狂,不早与伊相识’。”
  “好啦好啦,就你识几个字,整日儿卖弄,这不越扯越远了! ”第一个婢女没好气地道,“告诉你吧,这女子,她是当今辽国皇帝最宠爱的……”说到这里,远处传来催促的呼喝,两个婢女便叽叽喳喳地跑走了。
  “她要嫁给李元昊了? ”义贞怅然若失,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也许是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也许萧明空给他的印象,就如在风中傲然飞翔的海鸥,只有辽阔的蓝天,才能成为她的桎梏,联婚和番这般尘俗之事跟她太不协调了。
  “不对,不对。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事是我想不通的。”他自言自语,“李元昊同时迎娶传说中的玄妃和辽国郡主,也未免太仓促了吧? 国与国之间自有礼仪,怎容得如此胡闹?”
  思忖间,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气从门外飘了进来,令义贞的神智逐渐模糊。
  “不好! 是毒烟! ”他有所警觉,已是太迟,他的意识被迅速抽离,思绪随即陷人混沌。
  似乎只过了片刻工夫,他便悠悠醒转。桌上的蜡烛已烧去大半,月光夹带着秋虫低鸣,矜持地探进屋来。他揉了揉眼睛,赫然看见他的木匣子静静地搁在面前。打开匣子,天尾羽张刃锋暗泛奇光,夹层中,三条帝的密函也完好无缺。义贞惊喜交集,几乎以为身在梦中。
  “不对,郡主,郡主要嫁给李元昊! 我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念及萧明空,他的心情又黯淡下来。他蓦然发觉,这几天自己念想的总是萧明空,总是想着她临别前的神态,想着她异于往日的举止。而天皇的密函、师授的宝剑,竟没能占用他分秒的思绪。
  “唉,她要嫁给李元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想来想去,总是想不明白,秦义贞啊秦义贞,你真是头大无脑,脑大生草! ”越想越急,“格”的一声,桌子竟被他按得掉下一角。在不知不觉间,他又恢复了体力。
  “怪了! 是谁在暗中帮我? ”他把木匣子负在背后,发现匣子下压着一张纸笺。纸上写着几行娟秀的汉字:“折翼求全,免君于亡。翩翩鸥鸟,委身虎狼。子丑之交,红轿黑塘。一入宫门,如困重洋。”义贞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折翼求全,免君于亡”这几句话。
  蓦地,他负上剑匣,穿窗而出。屋外的守卫觉得身边冷风倏然,似有黑影闪过,眨眼间,便寂静依然。静谧凄冷的月光从中天洒落,照得义贞一身霜白。
  “子丑之交,红轿黑塘。”义贞道,“子时将近了。”黑塘是省巍堡通往青羊溜西夏王宫途中的一个沙湖,距此约有三十里路程。义贞和萧明空初到兴州时,曾经游览过此地。
  他在死寂的城巷迎风疾奔,不多时来到城门。守城的士兵扛枪戴帽,倚在城墙上打着瞌睡,猛然被一声巨响惊得跳起老高。但见义贞手执邪剑,偏门上粗如柳干的铁锁铁链,竟叫他生生砍断。义贞虎口鲜血淋漓,他撕下衣布,用牙齿咬着草草包扎,脚下片刻不停,疾冲出省巍堡,马嘶人喧的城墙被他迅速抛在身后。
  他沿着渠河飞奔,翻过两座小丘陵,眼前便是名为黑塘的小沙湖。以月的倒映为中心,一圈白晕在湖中微微荡漾。此外是虚无的昏黑色湖水,看不到波浪的起伏,却能听到湖水晃动的声音。义贞左方是一大片榆树林,火光和兵刃交击的声音从中传出。他循声入林,见一辆马车停在空地上,车辕、轮下都伏着尸体。四周约有百多人正舍生忘死地厮杀。西夏侍卫一方人数较多,但他们只能团团护住马车,苦苦抵挡十数个敌人的猛攻。
  “哪里跳出来这许多高手? ”破空的剑风从上方掠过。义贞抬起头,但见一棵十多丈高的赤榆树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闪电般来回交错,剑芒刀光如火药爆发,迸射四散。漫天飞舞零落的枝叶之间,还夹杂着峻急的琵琶声。
  白衣人正是西夏侍长——四弦绝踪查飞。他手抱琵琶,虽在激战,身姿仍是潇洒飘逸,子、中、老、缠四条细弦或分路出击,或结合强攻,弹、刺、挂、拨,变幻之广,宛如世之音韵,无穷无尽。而他的对手凌阴裹在黑色斗篷里,身法飘忽,如同一具悬浮虚空的鬼尸。索链弯刀飞蛇似的从他袖袍里刺出、收回,方位角度刁钻多变。两位当世顶尖的刀剑俊彦,两种独辟蹊径的奇门兵刃,一人稍夺先手,另一人必妙招迭出,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月亮移到了榆树的后头,原本迷蒙的视线越趋昏暗。这样一来,身着黑袍的凌阴登时占了便宜。查飞暗叫不妙,凌阴的刀狠辣诡异,他本就担心时候一长,自己的剑招会渐渐受制,加上西夏士兵也快抵挡不住那些武功高强的神秘杀手,如今月色迷离,光源骤失,他取胜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速战速决! ”四弦“嗖”的一声,重回琵琶弦槽,查飞单足钩住树枝,使半招铁板桥避过弯刀,借着粗大的树枝反弹之力,白玉琵琶飞上半空,刺骨的冰寒之气登时向四方扩散。一柄寒光凛凛的两尺短剑自音箱里飞出,查飞舒臂绰剑,剑尖拨上细弦,发出“铮铮铮”三道震人心魄的亢音,同时三道聚力于点的剑劲袭向凌阴。
  凌阴弯刀挥掠,削下一根枝干,平平挡在胸前。但这招“韶音三截”,乃是查飞苦练明悟的救命绝技,剑劲到处,竟然穿透碗口粗的树干。月被乌云掩去,眼前陡然一黑,剑劲刺入虚空。查飞依稀看见凌阴一分为二,化成两团黑影向左右飘开。
  “倒霉,这家伙莫非真是个鬼? ”查飞不由打了个寒战,“不对,他只是脱去了外袍! ”
  “障眼法! ”左边的黑影掠过一闪即逝的银光,正是索链弯刀的刃尖所发,查飞心念电转,短剑刺出,用上了十成功力。剑尖仿如在狂涛中逆浪前进,霎时间疾风呼啸,茂硕如林的赤榆树剧烈摇晃起来。
  短剑刺中目标,却软绵绵的浑不受力。月光重现,纵然稀疏微弱,仍足以让查飞瞧得清楚——他全力一剑所刺中的,只是黑袍和弯刀。真正的凌阴出现在他右上方,手中匕首闪动着死亡的光辉,直取他的门面。这一击恰值查飞错愕惊骇、气势衰竭。眼看四弦绝踪就要命丧圣门幽异士之手,但听他一声清啸,脚底发劲,树干断裂,他应声下坠,堪堪避开匕首的一刺。查飞落到树下,敌人如影随形,紧攻而至。他正欲往旁掠开,便觉得双腿一软,险些向前仆倒。原来匕首上附着凌厉阴狠的内劲,查飞躲过锋刃,却没躲开无形有质的剑气,他已受了不轻的暗伤,内息岔乱,无力再巧施腾挪。
  性命濒危,查飞大喝一声,短剑撩刺凌阴。四弦绝踪伤重势蹙,仍有如此猛恶的反扑,也大大出乎凌阴的意料。他人在半空,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刹那间,丈许方圆飞沙走石,西夏士兵和圣门杀手受不住锋锐如刀的劲风,纷纷罢斗后撤。匕首和短剑的气劲硬撼交击,两大高手步入玉石俱焚的死关。
  银白的剑光陡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暗黄色的刃芒。千钧一发之际,义贞推开查飞,同时邪剑天尾羽张准确无误地点中凌阴的匕首刃尖,凌阴借力升高,重新跃上树干。
  “扶桑人,是你! ”查飞露出感激的神情,凌阴则默然伫立,不动声色。激斗的双方竟都被他迅逾惊雷的手段制慑住了。
  义贞走向马车,手中邪剑厉芒逼人,西夏侍卫竟不敢阻拦。他打开车门,一个身着红衣、霞帔遮面的女子走下车来。义贞用力扯落盖头,十几个火把一齐照向女子。众人一时惊得目瞪口呆。
  查飞叫道:“你不是玄妃! 这是怎么回事? ”玄妃原定于九月二十日午时进入青羊溜的王宫,正式和世子元昊完婚。守护者魏虚却以提防杀手为由,建议查飞十八日晚上便护送玄妃入宫,好叫有心阻挠之人失去预算。查飞请示过李家父子,便依言而行,谁知他来到黑塘,还是遇到了截击。此时,他望着身穿嫁衣的女子,更是惊得张大了嘴巴。此女容色俏丽,双瞳乌黑如墨玉,竟是数日前在茶寮见过的萧明空。
  “你的病好了。”萧明空避开义贞的凝神,“那很好啊。我就要入宫嫁给李元昊了,谢谢你来送我,咱们就此别过吧。从此之后,我是西夏王妃,你回扶桑跟你的早千代在一起。咱们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义贞怒道:“我不许你入宫! ”萧明空道:“为什么? 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 ”
  “总之不行。”义贞摇头道,“你为了帮我解毒,这才受制于人。你根本没见过李元昊,也不会喜欢他。”
  “糟糕,糟糕。”查飞笑吟吟地道,“这句话说得糟透了,这小子是个笨蛋。”
  萧明空的俏脸闪过一丝失望,她冷笑道:“你不过是个外邦人,知道些什么? 李元昊小时候在盛京为质,我跟他早就熟稔了,称得上青梅竹马。况且,我是堂堂大辽国昭阳郡主,除了元昊世子,又有谁配得上我? 为了帮你解毒,才受人要挟? 嘿嘿嘿,哈哈哈,秦先生,秦小哥,真不知是你把我想得太博爱无私,太佛祖孔子了,还是把你自己抬举得太高了? ”
  “我……我……”义贞涨红了脸,道,“我不会弄错,决不会! ”说着他将萧明空一把按在马车边,扯开她的衣襟。萧明空衣衫破处,露出颈侧一片雪白的肌肤。
  众皆哗然,他们想不到这个老实巴交的年青人会突然发狂,做出如此惊人之举。查飞叫道:“好家伙! 竟然比我还色急! 真是黑瓶子装酱油,瞧不出来呀! ”
  萧明空又怒又怕,但见到义贞满脸通红的窘态,又禁不住心生怜惜,她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你没有穿软甲。”义贞道,“果然没有,你的金丝软甲送给了我二师兄,当日你挺身面对大师兄的时候,就没有穿软甲了。”
  数月之前的妖行奇案,扶桑国两位皇子决战长街。萧明空把自己的金丝软甲送给了敦道皇子,叫他故意受为尊皇子一剑。便是这一剑,使为尊皇子大彻大悟,心中郁积多年的怨恨悲仇,尽皆化为清风。两兄弟也终于和好如初。激战之中,萧明空曾冒险挡在发狂的为尊皇子之前。事后义贞感激不已,萧明空却声称她当时穿了第二件金丝软甲,即便为尊皇子刀剑相加,她也不惧。(事见《燕都妖行》)
  对此,义贞一直心存疑惑,这时一股莫名的冲动涌起,他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狂叫道:“你为了别人,从来就不惜牺牲自己,不是吗?”
  查飞在旁摇头长叹,道:“才出奇招,又说怪话,诚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呵呵,我为了旁人,从来就不惜牺牲自己? ”萧明空整顺衣衫,道,“胡说八道,真真胡说八道,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我可要入宫啦,误了吉时,你担待不起。”
  “不行,我不许。”义贞平时随和可亲,倔狂起来竟也犟如蛮牛,“西夏国又怎样? 就算是大宋、大辽,我秦义贞也不怕,当今之世,没有人能阻得住我! ”话说出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拉住郡主的手,道:“走,我们离开兴州,再也不要回来啦! ”
  查飞拦住去路,道:“喂,要走也得先把事情说清楚,玄妃在哪里?”
  义贞没好气地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查飞也火了,怒道:“你敢瞧不起老子? ”
  “让路! ”义贞一手拉着萧明空,一手挥剑疾刺。查飞缠弦倏出,以柔敌刚,化去了邪剑的劲道,但他受伤在先,功力不及义贞精纯,不由自主退开两步。
  “留下女子! ”凌阴闷喝一声,凌空一刀飞来。
  义贞剑身旋动,清响越天,架开凌阴居高劈下的一刀。查飞的弦剑又攻了上来。
  这两人方才还拼得眼红,差点儿没同归于尽,此刻却联手夹攻救他们一命的义贞。旁观的圣门杀手和西夏侍卫摸不透形势,都只严阵以待,不敢妄动。
  三人的剑术武功不相伯仲,义贞止水澄明的心性修为因莫名的烦闷而荡然不存,幸好两名强敌都只是想留下萧明空以探听玄妃的下落,又感念义贞救命之恩,出招颇有分寸,否则义贞早已落败。
  “嗤”的一声,弦剑在义贞脸侧掠过,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蕭明空叫道:“快放开我! ”
  义贞紧握她的小手,说道:“不放! 我要带你走! ”
  萧明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不放手,打不过他们呀! ”
  “我放开手,你便要蹿回马车逃跑了。”义贞说话间,银索弯刀袭至,拂过他手背,幸好凌阴用的是刀背,义贞只是手腕酸麻,邪剑脱手坠地。他虽败不乱,飞脚踢中剑把,邪剑疾射查飞中门。
  查飞领教过天尾羽张的特异处,知道这柄邪剑蕴有可怕的灵力,他不敢怠慢,两尺短剑再从琵琶飞出,双剑在空中交会,火光爆闪,各自弹开。查飞接过短剑,身子被短剑所附的余力震得晃了两晃,才站稳了脚。
  义贞在剑把上一拨,邪剑转向凌阴飞去。凌阴旋转刀锋,化作一道银色光屏,守得滴水不漏。义贞接住弹回的天尾羽张,连续架开查飞的两道弦刃,第三招上邪剑抢攻,查飞拨弦化解。闷哼声同时响起,两人都被震伤。
  “这小子有点门道! ”查飞把一口热血硬生生咽下去,暗道,“他单手对敌,我们两个打一个,十数招了还拾掇不下,稍有不慎,还要叫他把眼眉剃掉。传扬出去,四弦绝踪颜面何存? 说不得,只好下重手了! ”
  凌阴也是这般心思,弯刀弦剑并举,刃锋未到,沉重的气劲已压得义贞脚下陷土逾尺。
  两人有心要他知难而退,只是缓缓发招,义贞咬牙出剑,毅然不惧。弯刀、邪剑、弦刃,三般兵器在虚空中微作僵持,邪剑一分一分地后缩,义贞的脚陷土渐深,头顶则有白气冒出。
  凌阴道:“扶桑人,快收手吧,我只要知道玄妃的所在。”查飞笑道:“我又不会难为你家小娘子,况且她又不是女……! ”萧明空狠狠瞪了他一眼,查飞连忙改口,道:“她又不是什么弱女子。”
  无奈义贞使发了性子,在对手说话之际,他乘隙催劲,抢回平局。
  查飞怒火上涌,喝道:“不识好歹,老子不管啦! ”
  弦剑劲力暴涨,弯刀之力也相应增强。在萧明空的惊呼声里,义贞吐出一口鲜血,踉跄跌退。
  “上马车! ”就这此时,暗处飞快地掠入一道身影,坐上马车的驭位。
  义贞不及细想,拉着萧明空跃进车厢。驭位上的人挥手撒出漫天的蓝雾,把凌阴和查飞逼退。那人用力抽击马臀,马车撞飞了几个西夏侍卫,飞快地冲出枣树林。
  查飞破口大骂,与凌阴并肩追赶,看看赶上,驭者又是一把毒雾撒来,两人忙停身屏息。如是者三,眼看再也追不上了。
  “是玄妃,我不会看错! ”查飞恨恨地道,“这到底是他奶奶的怎么回事?”
  思忖间,一支冷箭从树巅射下,掠过查飞的身侧,插在凌阴面前,箭尾上缚着一封信。
  “哈哈哈,好。很好! ”凌阴看完信笺,随手抛却,几个起落,他已消失在层层飘浮的死白色夜雾里。
  “这家伙又是谁? 他跟魏虚相识? ”查飞拾起信,就着月光,看见信上只有十六个字:“九月双十,金阳初现。贺兰绝峰,舍命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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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魏虚的局

  黑岚驾着马车,绕到黑塘的北端,那里停泊着一艘乌篷小船。
  三人上了船,在漆黑的湖水上划行。义贞和两大高手一战,此时气血尚翻腾不止,坐在船后运气调息。萧明空呆呆瞧了他片刻,便走到船舱外面,看着黑岚轻轻划桨,听着细微的水声。天地处在不可知的朦胧里,正如萧明空心中也罩着疑问的阴霾。
  “饿了吧? 后面有水和面饼。”黑岚道,不闻萧明空回答,她叹了口气,“计划原本是这样的……”
  这一切都是魏虚的布局。为对抗圣门,他们投靠西夏,但黑岚不可能嫁给李元昊,他们需要一个代替品,那便是自投罗网的萧明空。
  “我们故意早一晚入宫,好引来凌阴的攻击。”
  “等凌阴和查飞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萧明空接口道,“魏虚便会出手。凌阴、查飞,还有所谓的玄妃,也就是我,全部都会死在他剑下。事情传将出去,圣门和西夏势必结下深仇,你们就可以逍遥自在,远走高飞了,对不对? ”
  “你很聪明。”黑岚羡慕地道,“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智慧就好了,我就不必整天处在恐慌之中,害怕别人会骗我,害怕别人口中温存,心里却暗自盘算……”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萧明空道,“以义贞的直心眼儿,不会想到这些的,一定是你通知他赶来。你为什么要这样? 这不是拆自己的台吗?”
  黑岚道:“我安排两个婢女故意把事情说给他听。但是否赶去救你,是义贞自己的决定。这或许是天意,或许如凌阴所说,魏虚也会犯错。其实,他只要把你绑架了,硬塞进花轿就成。但他偏偏舍易求难,借凌阴使毒伤害秦义贞,再从凌阴处骗取解药,用来换取你的妥协。”
  萧明空道:“这样的计谋漏洞太多,风险太大了,随便某处细节出错,便会功亏一篑。”
  “但最终却成功了。”黑岚一笑,“魏虚就是这样的人。以常人的眼光去看他的计划,从来都是疯狂得令人发指。可是,他的确没有算错过。就像这次,谁可以保证,秦义贞一定会被凌阴打伤,又有谁能保证凌阴会跟踪我,找到我们的住处,再乖乖献上解药? 至于堂堂的辽国郡主,竟为了一个异国浪客献出自己的一生,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事实却是,他又成功了,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意料之中。凌阴、查飞、义贞这三人武功上的差距,凌阴对我的感情、对他的仇恨,你的心思和你的决定,所有这些缥缈难测的东西,他都了如指掌。”
  “他常常说,这天地之间,没有偶然,只有必然。所谓的偶然,是千千万万个必然的合成。如同一片落叶,它从枝头零落的时刻,乃是季时所定,它所飘行的方向,乃是风速和风向所定,而季时乃日月所牵引,风向则由气候所牵引。只需掌握这些极细微的本质,旁人眼中的偶然,在他看来便是必然了……”
  “他真能做到吗? ”萧明空半信半疑,她想起了那令义贞苦恼不已的字迹。无论是怎么出类拔萃的书法家,写每个字时的心境都不尽相同,也就不可能写出两个完全相同的字。正因人的心绪波动起伏,极少宁定,才有所谓偶发一瞬的灵性、感怀、文思。这与魏虚的必然之说恰相嵌合。
  “我不知道他只是说说,还是真能做到。”黑岚被绿纱遮掩的面容,似在微微苦笑,“我从来看不透他。”
  萧明空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魏虚,还有凌阴……”
  黑岚幽然长叹。她细语轻诉,往事如清澈的溪水缓缓流入萧明空的心田。一个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如何被莫名其妙地劫持。她如何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凌阴相识,两人又如何在生日的那天突患怪疾。许多年后,魏虚如何闯入她原本死灰寂寂的心灵,又是如何杀死义父,带她逃出牢笼。
  萧明空惊道:“这么说,你救我出来,岂非牺牲了自己的前程? ”
  黑岚道:“所以我说,这可能是魏虚犯下的一个错误。你为义贞牺牲自己,令我改变主意。将心比心,我不愿你们铸成大恨,天各一方,怀着悔恨度过余生。”顿了顿,她望向微微泛白的天际,悠然道,“我自小便生活在一群权谋者的中心。但我,始终是神罗山下的那个普通平凡、傻气任性的女子。这个世界上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说什么为达理想,必有牺牲; 说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逢人只言三分事……这并不是我的世界,我要去寻找我自己的世界,那是一座直拔天际的缥缈之峰,高过所有的云雾,寒风无法到达。在那里,没有欺骗,没有虚假,没有言语……那里有水晶建成的宫殿,小溪唱着动听的歌谣。在那里,美丽的鸟儿不会因为它们的羽毛美丽而遭猎杀,我可以跟它们一起,自由自在地飞翔……嗯,上古之时,玄妃和青天子所居住的仙山,必定也是这般模样……”
  “玄妃和青天子居住的仙山,真有这样一个世界吗? ”萧明空听得痴了。半晌,她轻轻抱住黑岚。黑岚先是一缩,才任由她搂着自己,低低地道:“抱歉,我总是容易受惊。”
  “你们现在就可以离开啊。”萧明空道,“义贞说过,遥远的东方有许多世外桃源般的小岛,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生活。我会借辽国的势力阻挡圣门和西夏的追逼,这并不难办到。”
  “谢谢你。”黑岚回过身来,抚摸萧明空的长发,“妹妹,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可以全心信赖的人。但是,东方的小岛也并不是我心中的世界,你明白吗? ”
  “我不明白。”饶是萧明空聪颖过人,也想不透她话中的含意,“你的世界,究竟在哪里? 它真的存在吗? ”
  “我正要去确认。”黎明将至,天空呈现宝石般的暗蓝色,黑岚道,“明日是九月二十,我的生日。魏虚和我约定在贺兰山的绝顶会合,不管计划成功与否……我将亲自确认我的世界是虚幻,还是现实。”
  “我们也去。”义贞出现在两人身后,“抱歉,我并非有意偷听。”
  “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黑岚道,“你的功力远比我想象得高。但是,你可能不是魏虚的对手。”
  萧明空道:“我们此去,非是为寻他晦气……如果魏虚带你归隐,义贞也可以助你们对付追兵。”她和义贞同样,都担心黑岚,这位外表高傲自矜的女子,内心却是说不出得孤寂仿徨。魏虚若是有心要和她双宿双栖,又何必约在贺兰山的顶峰会合? 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
  “多谢你们。”黑岚颤声道,“妹妹,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
  “可以的。”萧明空道,“我也好想有个你这样的姐姐。”
  “妹妹。”黑岚的声音无奈之中,又透着异样的渴望,“你还小,或许,你比我幸运,所以不明白相思蚀骨的滋味。你可知道,飞蛾为何要扑火?”
  萧明空道:“因为天性啊。”
  “天性,说得真好。”黑岚道,“或许因为它太冷太孤单了,想让火给它温暖,给它依靠。它飞向火焰的时候,也许觉得美丽的火并不会烧死它,这是一种绝望的期盼,也是一场拿性命作注的赌博……盼望过,赌过,不管结局如何,才不算白活。”
  她凝视萧明空,话锋一转,道:“听说青天子留下的神剑威力无穷,剑光即能杀人。你们可要千万记在心里,一刻也不能或忘。”
  萧明空奇道:“青天子的神剑? 它真的存在吗? ”
  小船即将靠岸,高耸绝拔的贺兰山主峰映入眼帘。山巅隐在翻腾不休的云雾里,仿如幻境。
  “或许存在,或许不。”黑岚叹道,“这是我最后的赌局,很快便要揭开了。现在……”说话间,她陡然拔出短刀,刺向萧明空。
  九月二十日,当第一道阳光照射在贺兰山巅之时,凌阴踏上了主峰绝顶。
  贺兰,原为汉代十九支内迁的匈奴族之一,有“骏马”之意。贺兰山连绵五百里,主峰极目插天,比中原的五岳都要高峻。相传新罗国王子无漏禅师曾在此修行悟道,后来党项族占据此山,奉此山为三大神峰之首。
  凌阴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河套平原,向西则是广袤无垠的万里黄沙。此山便如界线,把人世间的事物分隔成相反的两面:枯与荣,生与死。
  “归骑双旌远,欢生此别中。萧关分碛路,嘶马背寒鸿。朔色晴天北,河源落日东。贺兰山顶草,时动卷帆风。”魏虚负手站在山巅,纵声长吟。
  “送别诗! ”凌阴来到他身后,“黑岚呢?”
  “你如果为她着想,就不该来此。”魏虚转身面对凌阴。他穿一袭白衣,半黑半灰的长发扎成一束,垂在胸前。苍淡的肤色、竖长的双眉、白薄的嘴唇以及尖挺的鼻梁,让他看起来冷酷非常。
  “是你害了她。你明知背叛圣门的后果! ”怒火使凌阴的瞳孔陡然收缩。
  魏虚哂道:“我只是做了你没有勇气做的事情而已。”
  凌阴道:“把圣剑交出来,我立刻离开。”
  魏虚道:“圣剑确实不在我手。”
  索链弯刀锵然上手,极冷的杀气从凌阴身上狂涌而出,吹散山石间的积霜。霎时间,天地之色惶然一变。
  “你只是圣门的工具。”魏虚傲对刀锋,淡淡地道,“义父,奚仲逸,甚至你最敬重的师尊,都只在利用你。”
  “杀了你,我就能升为圣门六大护法之一。”凌阴咬牙道,“到时候,就轮到我利用别人了。”魏虚笑道:“看来你理解错了。我所说的工具,非是象征意义。而是,你实实在在就是一个工具,你为某些目的而生,等目的达到之后,你就是一个没有价值的废物!”
  凌阴厉声长啸,弯刀怒然划出,去到中途,刃锋快速旋转,映动展曦之光,化作一团巨大的光影,铺天盖地卷向魏虚。这是他苦练多时的绝招,对上义贞、查飞这等劲敌,尚且隐忍不出,全是为了攻魏虚一个措手不及。
  “恭喜你又有进境。”魏虚的身体微微侧转,银光倏然消失,弯刀击中他背负的长剑,弹了开去。凌阴原本算准他各种应对之法,每一种应对,弯刀都能随时变招,稳占先手。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想到魏虚会以不变应之,既不出剑挡格,也不拔身跃避,只一个简单的转身,便破去他的绝招。
  这情形就好比一支精心编制的乐曲,才开始就被一声沙哑生硬的拍子所破坏,音符戛然而止,其后水银泻地的精微篇章,再也无从施展。然而凌阴心里清楚,这所谓的生硬拍子却非随意为之,而是凭借极精细的计算,极深沉的自信。魏虚固然一眼瞧穿了弯刀的去势,但他转身的角度、时刻只要稍有偏差,就会被砍为两半。
  “你从前表现出来的,与我不相伯仲的武艺,原来都是伪装。”凌阴冷然道。
  魏虚道:“你的自信就因为这一招而消失了吗? ”
  “我恨透了你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凌阴弯刀再出,铁索卷住四五块上百斤重的山石,接连掷向对手。
  “哈哈,我原本站在高处,若不俯视,如何看得到芸芸众生? ”魏虚施施然移动脚步,巨石纷纷从他身边掠过,落入云雾之中。
  凌阴纵声厉啸,铁索带动最后一块巨石,当作流星锤般使用。这样一来,魏虚虽然只有躲闪的份儿,但凌阴功力再高,终究是血肉之躯,用铁索挥动百斤巨石,不出十招,便会精疲力竭。
  “想逼我跳崖吗? ”魏虚连退数步,他发现凌阴的巨石封死所有的进路,而绝崖就在身后约五六步处。
  巨石带着呼啸的劲风,毫不留情地当头砸到。魏虚似是无法与抗,已退到悬崖边缘。巨石擦身而过,他脚下的岩石微微摇晃,几点石屑跌落深谷。
  “呼”的一声,巨石又已攻到,眼看魏虚若不坠下绝岩,便是被砸成肉酱,不料他身子一晃,已跃到巨石之上。此着虽奇,凌阴却似早已料到,他手腕抖动,铁索蓦松,任由巨石带着魏虚,向虚空处飞出。魏虚足点巨石,掠回山崖,堪堪着地,眼前红影飞动,乃是凌阴放出的十数只蝰蝠团团袭到。
  “哼。”银光爆闪,魏虚终于出剑。但听得尖利的惨嘶声不绝于耳,刹那间,十多只蝰蝠的翅膀全被削断。它们摔在血泊里,不住翻动挣扎。
  同一时刻,凌阴收回铁索,挥弯刀近攻。两人错身而过,鲜血从凌阴肋下汩汩而出,但他却冷然一笑。再看魏虚,他的佩剑断成数截,剑把上只留下短短的一截。
  对剑客来说,剑是身体的一部分,更是魂魄的一部分。凌阴耗损功力,不惜负伤见血,为的就是震断魏虚的佩剑。这等于拔去老虎的牙齿,剪断老鹰的翅膀。
  魏虚不动声色,负手道:“对高手来说,有剑无剑区别并不大。”
  “你不擅长指力。”凌阴道,“我至少占八成赢面。”
  魏虚道:“那就开始第二回合吧。”
  两人又一个错身,凌阴右腿中指,踉跄退了几步。魏虚的左边袖袍则被鲜血染得通红。
  凌阴也不调息,提刀再攻,人影倏分倏合。这一次他口吐鲜血,魏虚左腿上殷红一片,触目惊心。魏虚叹道:“你非要置于我死地吗?”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凌阴咬牙切齿地道,“没有你,我就是圣门头号杀手; 没有你,圣门主、诸长老、义父还有我师尊就会加倍重视我;没有你,黑岚就是我的! ”
  魏虚道:“但你眼睁睁地瞧着义父把黑岚塑造成一个没有自由、没有未来的傀儡。”
  “不! ”血红的眼泪从凌阴的眼眶中淌下,他喉头迸发出悲凉的嘶吼,“我没有袖手旁观,我、我只是自觉配不上她! 你看看我的模样,看看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当年,他们把我带到遗亡之海,逼我修习‘寒魄夜刀’,把我从一个正常人,折磨成现在的冷血怪物! 我再也变不回幼时的凌阴了。哈哈哈! 现在,世俗的人当我是妖怪,圣门的人视我为工具,黑岚的心里也再没有我! 哈哈哈,我很痛苦,痛苦得想撕碎我自己! ”
  魏虚黯然道:“所以你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我?”
  “杀了你,我就是圣门执剑士,位列六大护法。”凌阴道,“我才有资格左右圣门的决策。将来我会一步一步,取得护法之首的破军士大位,最后,我会成为下任门主。届时黑岚就是我的门主夫人,她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人事的束缚,我将和她天荒地老、永不分离。哈哈哈,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
  随着疯狂的尖笑声,风中杀气弥漫,奇寒刺骨。魏虚的衣袍猎猎扬动,他眼中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芒,冷静地注视着凌阴。
  “住手! ”两大圣门杀手之间,多了一个俏丽的女子。她除下面纱,露出伤心断肠的容颜,双色的瞳孔泪珠盈盈,正是黑岚到了。
  “你就是魏虚! ”跟在后面的是萧明空和义贞。义贞邪剑在手,全神戒备。
  “让开! ”凌阴厉声叱喝。
  “不! ”黑岚凄然道,“是我对你不起,求你收手吧。”
  “为了你,我可以被魏虚杀死一千次。但,”凌阴摇头道,“你现在是圣门逃犯,只有杀了他,你才有希望活命! ”
  黑岚惨笑道:“活下来,做圣门控制的棋子吗? ”
  “我以性命担保,你不会再做傀儡。”凌阴道,“我的容貌虽然变了,可是……”
  “你的心我一直都明白。”黑岚打断他,“对不起,求你放过我们吧。”
  “我师尊和破军士都已接到门主手令了! ”凌阴吼道,“门主命他们出手追捕你俩,死活不论。魏虚,你应该明白这两人的可怕,你对上任何一人,都没有半点儿机会。如果你真的爱黑岚,就留下她,自己了断!”
  “你的师尊? 还有破军士? ”魏虚瞧了黑岚一眼,稳若磐石的脸首次出现犹豫的神情。
  “魏,不要留下我! ”黑岚叫道。
  凌阴道:“让我杀死你,这样我才能恃功求师尊网开一面,饶过黑岚。你知道的,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懦夫! ”黑岚怒道, “奴才! ”
  蓦地,凌阴拔身跃过黑岚,发狂似地扑向魏虚。后者双手负后,闭上眼睛,竟是听任利刀临身。
  “不要! ”黑岚哭叫,但弯刀已刺入魏虚的胸膛。这个谜一般的男人,所做的每件事都是如此出人意料。他身子一晃,倒在黑岚的怀里。
  “凌兄弟,我还有话要说。”鲜血从他胸前泉涌而出。
  “有何未了事,我必定替你完成。”凌阴走到他身边,眼睛却盯着黑岚。
  “不是我的事。”魏虚苦笑,“而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传说中,青天子把他的神剑留给玄妃,让她世代寻觅大草原的共主……”
  刹那间,凌阴和玄妃同时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心痛。
  魏虚缓缓道出一则圣门中少数人才知道的秘闻——
  从初代起,圣门主之下,便有五大护法长老。他们是破军士、玄溟士、掌刑士、武曲官、文曲官。
  到了二百多年前的唐武宗年间,圣门其中一位幽异士无意间在贺兰山下救了一名老者。那老者竟是上古青天子的遗民。他们的族群隐居在贺兰山中极偏隐处,守护着青天子遗留的神剑。经过上千年的尘封,它已然锈迹斑斑,断为两截。
  然而据那老者所言,剑的材质不同于俗世铁器,它来自天外,有如树之枝干,可以再生。只需用特异的方法重炼十六年,就能合并完好,再显锋芒。它不但是举世罕有匹敌的神异之剑,更是开启青天子散落在人间七处遗产的钥匙。
  幽异士专责刺杀和追踪,在圣门中职司不高,与勘察风水的形法士、开辟财源的易帛士同属“三下士”。那幽异士从隐族盗出断剑和续接神剑的秘卷,登时跃升为圣门英雄。门主封他为执剑士,授第六护法之职,命他尽快着手重合断剑。
  那幽异士,不,执剑士依照秘诀所示,千方百计寻得两座合适的鼎炉,苦苦守候了十六年。眼看神剑接合之日来临,他正要开炉取剑,恰逢一名吐蕃僧侣经过,指责他炼剑之术不当。两人交上手,僧侣武功奇高,他打伤了执剑士,夺走鼎炉和断剑。
  执剑士毕生寻找那僧侣,至死一无所获,第六护法之位从此悬空。
   
  许多年后,其再传弟子才得知僧侣名叫贝齐多杰,早已和灭佛邪王朗达玛同归与尽。贝齐多杰的信徒远离故国,在敦煌附近建立须弥城。至于青天子的断剑,贝齐多杰交给神罗山下一个平凡的部族保管,直到二十年前,才被经过那里的义父无意中发现。
  “贝齐多杰为什么要夺走神剑? 他自己却不保管? ”萧明空问道,“所谓的重炼神剑,方法又有什么不当之处?”她看见黑岚的脸上有道黑气一闪而没。再看凌阴,他的脸色变得比血还要艳红,两人都粗重地喘息着。
  魏虚站直身子,说道:“时候已到! ”
  “你没有中剑! ”一瞬间凌阴明白了,魏虚在胸口藏有囊袋,他算准方位让凌阴刺破袋子,内装的血便喷射出来,宛如中剑一般。
  凌阴一度以为他赢了,以为他终于击败了这个恶魔的化身,谁知到头来,他仍是坠入魏虚所设的陷阱。剧痛肆意摧残他的身体和神智,凌阴身子蜷缩成弓字形,随着割裂血肉的声音,一根长形的东西好似活物般从他胸口钻将出来。凌阴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
  那东西足有三尺长,被热血包裹,血蒸发成红色的雾气,现出精芒四溢的青色剑刃。从凌阴身体钻出的,竟是一截锋芒逼人的剑刃!
  “快救她! ”萧明空大叫。
  “不要! ”黑岚靠在魏虚肩头,苦笑道:“这场赌局,我输了。我曾经做梦也想了解你的心思,而愿望每次都落空,但这次……”她嘴角不断渗出鲜血,“这次,我不断祈求上苍,希望这次也不要例外,希望你永远做出令我意外的事情……”
  “哦? ”魏虚眼中闪过奇怪的神情。
  “那秘卷,我早在义父的暗格偷看过了……还有那一场怪病,和那些该死的幻觉。”晶莹的泪珠从黑岚美丽神秘的异色双瞳滚滚落下,“我一直希望那是幻觉,那不是真的,魏,谢谢你给我希望……”
  “黑岚,不要怕。”魏虚道,“白度母散可以救你的性命。”
  “你想得真周到……”黑岚艰难地摇摇头,她说道,“但是,不要救我,放过我,好吗? 我太累了,我要回家,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没有幻想,没有欺骗,而任性愚蠢的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眼帘轻合,艳丽奇幻的双瞳消失于人世。青色的剑柄剖开黑岚的身体,落到魏虚的左手。魏虚紧张地把左手剑柄和右手的剑刃组合在一起,两截断剑竟以热血为浆,合二为一! 剑刃发出凛冽的锋芒。
  剑原本静躺在黑岚故乡的山洞之中,锈迹斑斑,仿如枯木。
  根据秘卷所载,若要重炼神剑,须以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男女为鼎炉,在他们九岁生日的那天将断剑分植他们体内,用两人的精血日以继夜养炼枯损的剑刃。十六年后的同一日,令双鼎会合,互相牵引,两截剑便会破炉而出,重现神光。时日偏差不得,迟得一日,断剑便和寄主骨血相连,再也起不出来了。
  世上原有种种关于铸剑的传说。上古时干将铸剑,铁汁不下,其妻莫邪投身入炉,以命冶剑。扶桑国皇族的神剑天丛云,乃是从一条大蛇的血肉中取出。大草原上也有许多以身体养剑的说法。
  对此,萧明空都是听过就算,皆视为可笑的神话故事,直到亲眼目睹这恐怖的一幕,才知道世事无奇不有。所谓的青天子神剑,竟真的以人身为炉,鲜血为火。
  “你是恶鬼! ”她哭骂着,发狂似的扑向魏虚。两下相距不过三步,萧明空突然发狂,以义贞的反应也没能拦住。只见她娇滴滴的身子,正好撞在神剑的锋刃上,然后平平飞出老远,倒卧不起。
  “郡主……”怒火和悲伤交织成难以抑制的杀意,义贞仰天长啸。贺兰绝顶之上,倏忽间疾风鼓荡,呼啸之声,如同万鬼咆哮。
  邪剑天尾羽张黄芒炽盛,义贞双眉倒竖,目光森寒,仿似变作另一个人,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先出剑。”
  “武斗是自卑者的遮羞布,然而………”魏虚放下黑岚的尸身,道,“与同列顶峰之辈论剑对决,却别有快意,我成全你! ”说到“你”字,他手腕一抖,青色神剑倏刺。
  顷刻间,风变成了浓稠的液体,青天子神剑的劲气一波强过一波,强烈的震荡之力盖过邪剑的厉啸,震得义贞耳际嗡嗡作响。他左掌按住剑身,平平推出,刚好抵住神剑的剑尖。无形的剑气登时向四面扩散,射穿枝干,削断草叶,在山石划出一道道浅长的剑痕。
  魏虚一手负后,一手持剑,姿态说不出的潇洒闲适,暗里却加摧内劲,锐利无匹的剑气凝于神剑之尖。义贞胸口如遭锤击,他退后半步,右足深陷入土。
  “黄云万里动风色! ”邪剑猛地从义贞的手掌跳上半空,疾速旋转,越来越快,形成暗黄的光团,飞快地涌向魏虚。
  “失传已久的太白御剑术! ”魏虚赞道,“不愧是扶桑剑豪溟池瞽鱼的得意弟子。”他岿然不动,冷酷的双眼紧紧盯着旋动的邪剑,眼看黄色光雾已至面前,他这才递剑出招。神剑直入黄云,细碎紧密的金铁交击之声,组成一片悠长的清响,直冲九霄。
  魏虚被猛烈的剑劲震得退后两步,黄云散去,变回邪剑天羽尾张。义贞踏上两步握住剑柄,喝道:“影落明湖青黛光! ”锋锐的剑气横溢在虚空之中,有如看不见的满天劲箭,飞瀑狂泻般攻向对手。
  魏虚哈哈一笑,神剑舞成一团光盾,护住周身要害,清响不绝于耳,火星愤怒绽放,他一步一步逼近义贞。他挪足、倾身、指按、挥剑,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算得精至毫厘,毫无错漏。零乱狂暴的漫天剑气,每丝每缕的走向强弱,都清晰无误地映在他冷酷的眼中,伤不了他分毫。
  义贞大喝一声,邪剑中平直进,带着暴戾的气劲,令魏虚如逆飓风。他黑白相间的长发迎风狂舞,白袍向后飞扬,露出壮硕的臂膀。
  一圣一邪,一青一黄,双剑在虚空中相遇,剑尖发出“嗤、嗤”的异响。无坚不催的天尾羽张竟然微微凹弯,似有断裂之势。蓦地,双剑带着他们的主人,各自向后弹开。剑风、剑声、剑光,都在瞬间消去,贺兰绝顶又变得幽然静谧,仿佛刚才那毁天灭地的斗剑,从来不曾发生过。
  义贞擦去嘴角的血丝,道:“为何不用尽全力?”
  “留你性命,对我有用。”魏虚道,“你又为何不去查看郡主娘娘的伤势? ”
  义贞道:“她被神剑刺中,还有什么指望? 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挥剑便要再攻,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还有什么指望? 我指望大着呢! ”
  义贞霍然转头,刚好看见萧明空坐起身。青天子的神剑能力压邪剑天尾羽张,实已是世上神兵之首。义贞原以为萧明空不识武功,宝甲又早就送给了敦道皇子,被神剑刺中,自然是香消玉殒。萧明空站了起来,咒骂道:“该死,力道用得恁大,险些儿闭过气去。”
  义贞又惊又喜,道:“你……你没死? ”
  萧明空扬了扬扎着布条的手腕,道:“你的神剑永远也杀不死我。这是你失败的起点。”
  魏虚点头道:“是黑岚。”萧明空神色一黯,说道:“不错。”
  小舟靠岸之际,黑岚刺伤萧明空的手掌,吮吸鲜血。她说:“饮下你的血,我便永远也伤害不了你。”其时,萧明空不解其意,至此才明白,黑岚担心魏虚得到神剑,会立刻加害萧明空,而这正是神剑的禁忌。
  魏虚把剑插在腰带上,抱起黑岚的尸体。他的眼神不住闪烁,表情仍像石像般深沉难测。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你太残酷了! ”萧明空切齿遒,“你明知黑岚是鼎炉,明知她必须死,为何还要骗她? 一刀把她杀死,也比现在好些! ”
  魏虚道:“我身为地位低下的圣门幽异士,只是无意中得知她和凌阴是炼剑鼎炉的事。青天子的宝剑,决不能落在义父的手上。他和他背后的人,会把圣门和整个世界都导向灭亡。因此我才带她出走……”
  “不要对我说这种大道理! ”萧明空怒道。“你自作聪明,以为黑岚一直蒙在鼓里。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她明明可以跟我们一道离开,只要在她生日这天避开凌阴,就可以平平安安度过此生。可是,她始终对你抱有希望,她就像一只扑火的蛾,心中存着万一的指望,指望这团火最终会接纳她,给她光明……”萧明空声音哽咽,“你不是把所有人都玩弄在股掌之间吗? 你不是从来都没有算漏过一着吗? 那么,你也想到了黑岚早就知情? 你也明白她对你的情意? ”
  “白度母散可以续她性命。”魏虚道,“她太傻,太任性了……”
  “你还是不懂。”萧明空摇了摇头,“像你这种没有感情,只懂欺骗的家伙,活着无非是浪费粮食! 义贞,给我上! ”
  魏虚哂道:“本人留你们性命,是因为你们还有用处。单凭秦义贞,能伤得了我吗?”
  萧明空道:“他的剑法天下无敌,你不信邪,可以试试。”
  魏虚看了义贞一眼,觉得此子怒火敛去,反而更增数分剑意。他沉吟道:“如果你们就此罢手,我就透露奚仲逸的下落。耶律彰峨身中五瑜珈丹剧毒,也有好几个月了吧,我担心他快撑不下去了。”他就像一个家财万贯的赌徒,不管在何种时刻,总能拿出令对方不得不接受的筹码。
  萧明空眼睛一亮:“奚仲逸在哪里?”
  “三吴都会,七莲秘境。”魏虚道,“奚仲逸就在该处。”
  “三吴都会……”萧明空道,“是杭州吗? ”
  “不错,但你们必须小心了。”魏虚道,“跟他在一起的,还有本门六护法中的破军士和玄溟士。破军士向为圣门武功首座。至于当代玄溟士,正是凌阴和叶灵磐的恩师,两人的本领还不到乃师的一成。”
  萧明空撅嘴道:“你这个消息很不值钱。反正我们接下来也要去杭州的,你说了等于白说。”
  “是吗? ”魏虚笑道,“奚仲逸身为辽国南面朝官之首,会傻到留下地图,让你们一个个地方去胡搅蛮缠吗? ”
  萧明空脸色微变:“那地图是你留下的? ”
  “你认为呢? ”
  当日燕京长街,义贞邪剑首次出匣,力克耶律彰峨,活擒留守奚仲逸。萧明空在奚府的暗室里找到一张地图,上面依次标示着燕京、敦煌、兴州、杭州、汴京五个地方。一行人按着地图所示赶往敦煌,再到兴州,和凌阴、叶灵磐等圣门中人连场角力。萧明空有时也会想到,以奚仲逸的机智,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倒像是希望萧明空一路追赶似的。现在才知道,这幅地图竟是魏虚故意放置在奚府的。早在他们听到“魏虚”这个名字之前,他就已经在暗处注视着萧明空等的举动,甚至牵引众人的去向,这种感觉让人如有芒刺在背,极不舒服。
  “原来你一直跟着我们。”萧明空神色凝重起来,“你到底有何目的?”
  “我说过了。”魏虚道,“你们的行动对我有利。呵呵,其实春秋圣门也并非铁板一块,树大有枯枝,人多心难齐。你们不明白圣门主的原意,这才多番阻挠,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这番话仍是模棱两可,没有可供思索的着力点。萧明空怒道:“你真令我厌恶! ”
  “彼此彼此。”魏虚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
  萧明空叱道:“给我站住! ”
  魏虚抱着黑岚,闻言停步,背对着两人道:“郡主还有何示下?”
  “放下黑岚的遗体! ”
  魏虚缓慢却坚定地道:“她是我的妻子。”
  萧明空一怔,无言以对。她和义贞并肩站在疾风之中,目送魏虚和黑岚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之后。算尽机关,到头来却发现黑岚早就知悉所有。手中所抱的躯体,是他肆意欺骗的女人,更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人。此时此刻,魏虚心里是何滋味?
  他的背影如此落寞,使清晨如暮,使白石似霜,使少年男女澄澈灵动的眼睛里,蒙上一层哀伤的薄尘。不知不觉,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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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妃被杀手狙击的消息迅速传开,而杀手来自回鹘和青唐。兴州城风声鹤唳,城守被撤职查办,党项士兵则在城内城外大肆搜捕乱贼。不少吐蕃商人受池鱼之殃,钱财货物被士兵顺手牵羊。
  李德明连夜召集野利、没藏、乞鬼三大党项豪族,商议以此为口实,尽起党项之兵,先取回鹘,再攻青唐。一日之间,塞外风起云涌,新的时局悄然降临,辽宋合力维持了数十年的微妙平衡,再也不复存在。
  萧明空和义贞在黑塘岸边的山洞里躲了一晚,次日清早赶往顺化渡口。他们将渡过黄河,进入大宋国境。
  两人在兴州城外遇见四弦绝踪查飞,他大骂西夏人冷血绝情。
  原来党项王族得知玄妃身亡,神剑被魏虚夺走,慌忙封锁消息。他们命令查飞捉拿萧明空和义贞。前者充当玄妃嫁给元昊,后者则作为青唐的刺客处死。如此李元昊仍可对别国宣称,他已迎娶玄妃,继任青天子大位。
  查飞感念义贞的救命之德,又觉得如此做法太不够光明,便顶撞了几句,触怒西夏王族,兴州城便再也呆不下去了。
  查飞对李德明父子的祖宗十八代女眷逐一嘘寒问暖,末了才道:“你们去找春秋圣门的晦气,千万得算我的份儿。魏虚害我丢官丢脸,此仇不报,枉生为人。”
  查飞武艺精奇,实是大大的强助,萧明空喜道:“说定了,十月二十,咱们在西湖白堤前会合。嘿,就怕你嘴上牛气,心里兔儿!”
  查飞怒道:“查某人一言九鼎,怕过谁来? 到时候不见不散! 先此声明,魏虚是我的,秦兄千万别跟我争! ”他拱手道,“秦兄弟,萧兄弟,这就请了吧! ”说完气鼓鼓地走了。
  义贞道:“咦,他怎么喊你兄弟? ”
  萧明空嘻嘻一笑:“我怎么知道。”
  两人不敢久留,急急赶到渡头。
  义贞挥手召唤,渡船徐徐靠岸。萧明空凝视浊急的河水,默想着这数日间的遭遇。她想起义贞拉着她的手,力抗两大高手,伤痕累累仍不愿放开……她想起自己被魏虚击倒,义贞厉声狂啸,像变了另外一个人……想起他傻气又执拗地说:“我不许! ”
  萧明空觉得一阵甜蜜,紧接着又是一阵惆怅。“黑岚……不知道她最终有没有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
  “咦,是海市蜃楼! ”艄公指着天边,啧啧称奇,他说从来只在更北方的大沙漠上,才会有这种奇景。
  萧明空抬头,她在贺兰山顶看到的景象又出现了,在厚浊的云端上,耸立着宏伟的城池,城的四周是苍翠的森林,无数不知名的鸟儿盘旋飞翔。
  一个俏丽的女子,正追着鸟儿翩翩飞舞。她身穿墨绿色的长袍,背上长着雪白的双翅,笑得如此纯真,如此无忧。
  她有一双神秘的异色眼瞳,玄如虚无,青如沧海。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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