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玉集——管窥蜀山拾零（辑一）

孟法师

昆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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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山剑侠传》的开篇，比较古怪：“记得在康熙即位的第二年，从巫峡溯江而上的有一只小舟。”（第1回）[ 有别于北岳/山西版和岳麓版，联经版“记得”作“且说”，便不逾矩。]
这是梦的回忆，还是醒的轮回？是一场漫长的谈话？还是抽足大烟后的胡言乱语？
如果蜀山有结局，会不会也如醒了一碗醉生梦死酒：
“屋子里早已云烟缭绕，说者将窗子打开，把往事一阵烟似地驱散了。”
（巧合的是，倪斯霆的《还珠楼主评传》亦有“是游记，是笔记？是掌故，还是小说？尤其是最后老翁的慨叹，倒更像是京剧舞台上老生的道白与叫板。但怎么看，它都不像小说。”之惑。）


䷁ “可怜他凝神定虑，静等机会，好几次闪电时，都被他将机会错过。那刀系在绳上，被他越舞越圆，劲头越来越大。……”（9回）
电影《肖申克的救赎》，脱狱那一夜，也是电闪雷鸣。


䷂ 李英琼与周轻云、余英男。
李英琼眉心两点红痣（第1回），此是书中实写。
周轻云“眉梢有红线三道，杀劫太重”（12回），或是虚写。
双英互见，还珠给每人按一个八字形容，英琼看英男，是“面容秀美，目如朗星”，英男看英琼，是“秀眉英风，姿容绝世”。“二人都是惺惺惜惺惺，心中有了默契。”（41回）
又，“英琼起初疑是敌人跟踪寻来，连忙拔剑在手，及至定眼睛看来人，一个个俱是神采英朗，丰度夷冲，自古惺惺惜惺惺，自然而然的起了一番快感。”（52回）
快感，有的版本作好感，大非。《新独臂刀》里狄姜之相遇、相知、相约，电光火石之间，亦存此理。


䷃ 朱文在百数十年前之名为文瑾（33回），男性，是朱梅的同门道友，因故被其夺舍而未能追还，不得不另找庐舍，历劫三生终于转为女子，并与前世之友朱梅言归于好，成为其今生的记名弟子。蜀山中这则轶事足够吊诡，再观朱文在全书中的表现，时而性傲，时而鲁莽，颇异于峨嵋派第二代女弟子们，也正应了她的绰号女神童，有一点幼稚病。


䷄ “惟独云凤为人外和内刚，性极孤傲，见大师那等拟拒绝不拒绝的说法，疑心自己资质不够，没有仙缘，十分气苦，也背地去求了几次，被大师婉言拒绝，只说她目前尘缘未断。日后所遇仙缘，成就在湘英之上。云凤不得要领，不由暗怪爹爹不该早早给她配亲，如果自己早知尘世上还有剑仙，嫁人则甚！越想越悔，对允中也淡泊起来，到了夜深人静，便去焚香，对曾祖姑凌雪鸿祝告，求她默佑早遇仙缘。”（69回）


䷅ 《蜀山剑侠传》自90回上，由魏青引出祖母熊曼娘和藏灵子的轶事，再上溯到魏青的曾祖辈，迷幻已极。忽令人想起《萨拉戈萨手稿》。


䷆ “今早我又到洞外去观瀑，看那金眼逆鱼力争上游，偶尔有一条侥幸冲瀑而上，便化成翠鸟而去，正想修道人也和它一样，只要专心不怕难，早晚有成就的一天。”（96回）


䷇ 还珠楼主爱用光字：光井，光网，光弄（衖），光城，光墙，光丝，光钻，光箭，光海，光云，光山，光人。花光如笑。埋首光中。追去灵光。


䷈ 大师又对霞儿道：“我本佛门中人，只为峨眉三劫，迟我数十年飞升。且喜如今你师姊妹三人，道法俱都精进，以后便可自立门户，省我许多烦扰。素因、玉清两个徒儿，已奉我命，准其选择那有根基的人收为弟子，在汉阳、成都两处各立分观，各收门徒，度世济人。只你一人，因自幼随我，相离时少，尚未收徒。从今日起，准你便宜行事，得随缘收徒。等峨眉开府以后，便去两浙一带，寻一半村半郭之间，再立下一座分观。从此由你三人代我完那十万善缘，我便可安心在洞府潜真，不问外事，静候完那峨眉三劫了。”（140回）
优昙所拟布之传道所，皆在北纬三十度线左近，不知有何深意？


䷉ 米、刘二矮，作为李英琼的跟班，“门徒不像门徒，奴仆不像奴仆”（135回），其原型，或许有借鉴自《绿野仙踪》里，冷于冰初学道时，所收之超尘、逐电二鬼，而二矮之归宿亦如二鬼般，转劫归来，方成正果。


䷊ 《蜀山剑侠传》第13集第5回。
“原来三女少时虽然生具灵性，一二岁时便通人言，毕竟落水时年纪太幼，到了紫云宫内，与老蚌一处就是十馀年。姊妹间彼此说话，俱是天籁，另有一种音节。时日一久，连小时所会的言语，俱都变易，除几句当年常用之言外，馀者尽是舌音意造。”（142回）
古埃及法老婴儿实验？


䷋ 电影《蜀山传》里，孤月大师有一句话，“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蜀山剑侠传》也有一句话，“到了那里，再说那里”。（137回）


䷌ 幻波池——“绵绵迤逦归元命，不汲灵泉长自流”（《灵源大道歌》）。


䷍ 正在进退两难、迟疑不定之际，忽听鼎内起了一阵怪啸，声如牛鸣。接着又听细乐风雨之声。三人凑近鼎侧一听，乐声止处，似闻鼎内有一女子口音说道：“开鼎者李，毁鼎者死。琼宫故物，不得妄取。”说罢，声响寂然。鼎盖上细孔内，又冒起一股子异香，香烟袅袅，彩气氤氲，闻了令人心神俱爽。（174回）
圣姑的“千载流音神偈”也是一种独门的信息传递，此处可代入王菲念《金刚经》语音包，笑。


䷎ 岳麓版蜀山个别地方有趣的误植。
“你只绕道三极管岭，便可避过这两处”（180回），三极管岭，为‘秦岭’之误。
“其实云凤也极疼爱这四个波兰人”（184回），波兰人，为‘小人’之误。
“这里有两粒灵丹，乃我师父芬陀师祖亲身炼就。共采取灵药不下千数百种，为时九年，始见炉鼎之上凝成异彩，取出开视，共只炼成了一千六百四十九粒”（184回），岳麓版比北岳/山西版、联经版少了整整2000粒！
“认出那是钢椰岛天痴上人所炼神木剑”（296回），铜椰升级换代，磁力更强了！


䷏ 老处女无情火张三姑姑重归罗紫烟门下五年内须积八百外功（104回），则申屠宏重返妙一真人门下八十一年待罪期间（222回）至少当积一万两千九百六十外功？“积千功不如度化一人”（103回），则渡一尸毗老人胜积外功若干？诛一文蛛“不下立十万外功”（106回），则诛一万载寒蚿胜积多少外功？当年“广成子为积九千万功德，炼成许多法宝，倒有一半应在未来数千年后”（203回），而长眉又曾“为三辈门人许下三千万善功宏愿”（219回），此所以峨嵋势盛而正邪各派群仙应劫而生也。


䷐ 卧云村二十余万字情节，在一般读者眼里“如同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联经版负责批注的叶老也嫌太逸出，干脆不予置评。其一点，或在于人物心理的刻画，显得过于笨重，本来应该省略的地方，反而连篇累牍。而失去往日的凡写不论大小人物，一举手一投足间，皆有妙谛的那份神秘、灵动、和从容。


䷑ “黑丑只说【海外】散仙中还能有甚可畏人物。”（206回）
蜀山世界，是地球的几十倍大——“两极真磁，相隔一千零九十三万六千三百六十五里”（170回）。
孤悬的海外，分东西南北四级，荒寒、出生点偏僻、也不在中土各种禁圈之内，时间线模糊，各种奇怪生物从《山海经》时代以来就没有进化过似的，而偏居于此的散仙，各色人种都有（虽然他们都说汉语），有一部分是中土剑仙中的“流窜犯”，也有象白癫这样的“花种人”，当然，也有象枯竹、灵峤诸仙乃至青帝之子等，各种各样的人物。其名曰“散仙”，倒也没有语病，要在于指出其乃“散养”之仙也。


䷒ 蜀山里有二冷人，眇姑，外冷内热，毕真真，外热内冷。


䷓ 峨嵋五府开辟，开“千古以来神仙未有之盛”（208回），是全书一巨大关目，也是一次文字的盛筵。然——开府以前白眉和尚，英琼、金蝉、芷仙等所暂居的凝碧崖，也是血神子邓隐眼中的“旧游之地”（214回），千百年来未有大变化，依旧“苔壁饶古意”（孟浩然诗）的这一页，也就随着悠悠的钟磬声，匆匆翻过。
三百里方圆重新打造，五府重新凸起，到处是人工布置的仙景、曲径，不再有自然的玲珑光润和野意——简直象是一个仙家版的迪士尼乐园。从半个多世纪之后，自然已经人类大肆篡改的今天，再次回眸，亦不禁令人感慨！


䷔ 申屠宏身为峨嵋派第二代弟子之首，最前生却是个异类，其今日形象仍只是“大头麻面”之“矮胖少年”（221、263回），一奇；名列“三英二云”之首且为峨嵋派“未来承继道统之人”（后传11回，总320回）的李英琼的修道引路人和开山弟子，竟也是一雕一猿两个异类，二奇；申屠宏因犯教规“押入轮回”八十一年，好容易重返师门，空降为男四大弟子之首，其今生所收的长门弟子人选偏又落到一个资质平庸的村童马龙娃身上，三奇。
诸如此类的奇处，还有许多，许多。


䷕ 霞儿归心似箭，恐误时机，听老人说个不休，老不命进，好容易盼他吐口。心想：“除借巽灵珠外，别无他事求教。来意已知，谷外又不宜说，还有何话可问？”忙躬身答道：“弟子领命，就请指点途径赐见吧。”老人笑道：“毕竟少年人性子急，你想不起问甚话了？”霞儿暗忖：“父亲并未再说甚请问的话，初料借宝难允，即此已是万幸。此老性情终是古怪，何敢多问？可是既说此言，必有原因。”正想不起有甚可问的话，老人停了停，忽又笑道：“你想不起，自我发难，也不怕她，焉知她不和我同一心思呢？你由右侧一片黑石山后，侧身而进，夹壁阴暗污秽，可用遁光飞进，无庸太谦。曲径如螺，往复回环，虽非阵地，也易迷途。你只记住：先见岔道，连往左转三次，再往右连转四次。此是入谷前段，约有一百余里。过此以后，入了中段，约三百里途径，改为西进向左，一退向右，再连往左转五次，退回中间一条歧路，重往右转六次。左右递转之间，歧路最多。尚须记准左双右单之数。否则谷中上设天罗，此是天生阵图，你冲不过。任你飞行绝迹，飞遍全径，也不易走上正路，费时就多了。走完中段，现出三百六十五座石峰，疏密相间，暗合周天，我那迷阵便设此地。我看你年纪虽轻，颇具功力，必知阴阳消长之机，可用怀中灵符见机施为，便能走入神竹林中相见了。”（223回）


此一段“指路经”，可与《金瓶梅》第68回，相映成趣——
玳安走到铺子里问陈敬济，敬济道：“问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抓寻他去。”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跑踍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


䷖ 蜀山里的卧云村是一处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也有刑罚，尽管这些刑罚的“用”是为了不用。
卧云村刑罚：打竹板，关禁闭，吊打，火焚，活埋，封帛。勒令自裁。


䷗ 蜀山从成都慈云寺的“都市风”，写到“打箭炉”以西一带的青螺峪，近处的遮蔽渐少，历史的束缚让位于空间的抬升，之后，则更将读者卷入深不可测的海底（时间通道也豁开了一道口子，直指宋末元初）。随着峨嵋派的黄金时代的来临和不断崛起，整个时空的四维八荒，被作者一枝秃笔，若不经意地廓开，人物也愈益充塞成了一颗颗发光的粒子，与外部相呼吸。


䷘ “只觉出这一带地肺的气包太大，不知内中的阴火毒气，早在千万年以前，被前古太火吸收了去，结成一个长大几及万丈的祸胎，紧贴肺包上部，正待时机发动。……念头才转，本随火气上升，猛觉通身炙热如焚，痛楚非常，虽觉有异，还不知道此乃洪荒以前太火毒焰，无论多大法力，久了也被炼化。”（225回）
阴火毒气+前古太火=太火毒焰，没毛病。戏说不是胡说。


䷙ “只得听天由命，静候最后吉凶。”（77回）
“不由恼羞成怒，使出惟一看家本领。”（226回）
吉凶而有最后，看家本领而又惟一。还珠时时透出一种大视野下的小幽默。


䷚ 蜀山中，红发老祖和绿袍老祖、妖尸谷辰有仇，或是因苗疆人才辈出，内卷严重，堪比怪物房。
时间点上，妖尸谷辰二次出世后，绿袍急着被东海三仙炼化，恐怕是作者也料想到这两个妖孽万一组成同盟，后果严重。
绿袍夺了师文恭的下半身，谷辰也暗算了吴立，又都吃对方临死前魔法或元神反克，每日都需要与另一自己较劲。夺舍不易。
红发老祖原以为绿袍灭后，便可在苗疆独创教宗，哪知峨嵋第三代女弟子已划定依还岭幻波池，作为正邪对抗的前线主战场了——而紫云宫充当兵工厂？——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红发老祖独斗峨嵋群小，战绩不俗，只可惜在风口上，没有找对路径，吃了爱护短的亏，为门下“徒孙曾元”（226回）众弟子围成了下克上的局面，最终“群仙抗天劫”剧本能否通过，尚未可知。


䷛ 还珠楼主的想象力，凝缩为一个个舍利子般的字眼，名词是其中最耀眼的组成，一个个人名、飞剑、法宝、道书、阵图、地名、草木鸟兽之名等，自成一个活的世界，它们是经由了无量数的时间冲刷，再借助还珠楼主的笔力，凝聚和呼唤而出，星漩一般具足圆全。


䷜ 蜀山里有许多死宅之乡。
紫云宫仙灵窟宅，“上下共分六十三层”（141回），主事的却是四个女子，阴气重。
幻波池藏伏山腹地底，本身镇压着前古地火，还安排着圣姑和玉娘子师徒这两座彼此相对的火山，怨气重。——所以后来据说干脆陆沉啦？


䷝ “就这眨眼之间，猛听霹雳连声，由门内飞出一幢乌云。内中裹定一个披头散发、赤足裸背、身笼青气的美女。”（241回）
蜀山里稀见裸背装（另有秘魔神装），可见还珠是懂时尚的，用在自负美貌的沙红燕身上，尤绝。


䷞ “但后面光云光箭已然卷到沙亮身后，只要再往前一罩——辛凌霄比较可免，卫仙客已在未定之天，而东方皓和沙亮便非失陷不可了。”（244回）


䷟ 蜀山前期模仿《江湖奇侠传》，还有一些武术动作场面，作者喜欢用成语来表现，如“风卷残花”、“长蛇出动”等，另有一类固定动词，如“运”慧目，“按”灵光，“催动”或“拨转”遁光等，又如“石生、阿童、易震三人听到末句，方欲反唇喝骂，三女已是飞去”（236回），皆有一种戏剧范儿。到了中后期，人物自身的动作大大减少，而法宝则反之，法宝和人的界限变得模糊，有时法宝更象一种灵宠，比如灵峤玉虎、离合五云圭，这些，则更适合交给电脑特效来处理吧？[ 83版《新蜀山剑侠》上半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正邪斗法，于《星球大战》团队制作的美式特效场面中，亦能领略到中国戏曲元素的魅影，此是徐克与还珠若有灵犀之处。]


䷠ “便把飞行放缓，就势把四段残身各自凑合一起。运用玄功，施展邪法，接连在空中几千个滚转，便已复原长合。”（244回）
蚩尤墓三怪身体重组好比定格动画。


䷡ 蜀山里没有你能一劳永逸代入的某个人物视窗。每个人都是当前状态的主角，一个人来了又去，加入到另一群人，那一群人又紧接着一分几瓣，各自独立行事：你在不同的角色之间来回横跳，何不享受这每一次的留连？
你的远景随时可能切换回远景的你，随时都有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龙套，引领出一个大到不能再大的事情。似乎每个路人，不挖则已，一挖都是无底洞。不像漫威电影（Martin Scorsese称之为“主题公园式”电影），每次只安排几个正邪角色发生冲突，每段剧情不饱满但管饱。
蜀山世界的每个切片都可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是由一种来自于现实又超越了它的东西，分摊到每个字上。


䷢ 蜀山前2000多页交代了一年间的事，以峨嵋开府为界碑，之后，一晃三年，又花了135页讲了某一天的事。


䷣ 蜀山第35集（252回）和第36集（255回）结尾官方预告：
“下文惊险繁妙节目甚多，本书全部亦必以抗战结束，作者重理卖文旧业而必告完成。敬此预告，并希雅教。”
“本书由卅七集起，始入全书最精彩阶段；亦为作者光复后，重读本书，精心结撰之第一本。内容之繁妙新奇，出人意表。实为武侠小说中空前不朽之作。”
此为三英二云所撰《半部<江湖奇侠传>vs半部<蜀山剑侠传>》所指，“后部-万象”之更始。


䷤ 中国古典章回体小说，一言以蔽之，闹。连《金瓶梅》都有：吴月娘大闹碧霞宫。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蜀山里更闹，如幻波池一节，便可说是七女（易静、癞姑、李英琼、周轻云，上官红，谢璎，谢琳）大闹幻波池；光明境一节，便可说是七矮大闹光明境。
又有一个词，义结。如峨嵋开府，有凌浑义结猿长老，到了珠灵涧，便又有凌浑、猿长老义结天残、地缺二老怪。
闹完再结，结完再闹。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 紫云宫，卧云村，幻波池，蜀山三大巨坑——萌新读者连慈云寺都过不去，过去了又有戴家场等着他们……卧云村，冷闹之奥区，读者不甚买账，前已说过（特此说明：我自己还是喜欢的，而且读了三遍以上），好在只需要一遍痛苦。
至于幻波池，则是还珠别开生面之水磨笔法的初步尝试，千层饼一般，让读者跟随作者的耐心，以客场和主场的角度，反复探索这片区域。
幻波池，一座充满叹息、诅咒、歧途和禁制的灵寑、宝库、迷城。
幻波池之文，是作者的匠心之作，得意之作，也是苦闷之作。
读者们的阅读“元灵”为其反复挫伤、迷途之时，亦当能渐渐与作者“心息相通”，获得一些有意无意的启发，或摩顶放踵？


䷦ 《西游记》里妖怪是要睡觉的，《蜀山剑侠传》里的峨嵋派弟子，通常只在子夜时分，例有常课（其时段的选择也并非固定，有时可以连续几天不做功课，而改在一个时间补完）。这使得蜀山的节奏非常紧张，如阮征，从神剑峰到光明境再到大咎山、不周山，再回光明境，数十万里路程连战斗几乎没有喘息，七天内完成。其余例子甚多，兹不赘述。
基于物理（？）法则的日常昼夜交替和人体生物需求，在蜀山成为一种风景和点缀。蜀山中的不少重要关目都是连着几天昼夜无休，而每一个瞬间的气泡里，又包含有许多“事故”。此关目的结束在不知不觉中马上转换到另外的关目中去了，而令读者几乎忘了“休息”（是的，在阅读中的我们，也是需要休息的）。至于作者，这个“笔债山积，日撰七八种，都万言以上”（292回插播广告）的存在，也是一具肉胎，也得睡觉，不然蜀山恐也不至于甫未出胎，便即夭折在作者脑海里。


䷧ 英琼笑问：“师兄过大咎山时，可见小寒山二女么？”（260回）
一句话带出三拨人，三地，三樁事。


䷨ 谢琳成心要制二田死命，见对方法力甚高，法宝层出不穷，急切间无奈他何，欲用所习小金刚灭魔神掌伤之。但是刚刚炼成，尚未用过，此法威力太大，功力不纯，一个驾驭不住，自身元气也要损耗。事前还要准备，必须有人相助，始保万全。……
正斗之间，谢琳突在无相神光护身之下，飞出光幢，一声清叱：“小贼纳命！”随说，玉手往外一扬。田氏弟兄见谢琳现身出斗，想说两句便宜话，口还未开，猛瞥见金光奇亮，光中一只大约亩许的蓝手，由敌人玉臂上飞起，发出轰轰霹雳之声，当头打到……（263回）
绝尊者《灭魔宝箓》，“集正邪各派法术之大成”（246回），这个金光蓝手，怕不是个印度大神来的。


䷩ 绿袍，红发，尸毗，三者结局各有不同：一杀，一放，一渡。也颇符合这三位反派的人设。
绿袍老祖不敢放，不能渡，故杀之；红发老祖不值杀，不易渡，故放之；尸毗老人不好杀，不应放，故渡之。
杀了一个绿袍，胜积十万外功，杀一个红发，值一万，杀了尸毗，恐怕还要倒欠十万。


䷪ 光明境不同于幻波池，场景特大，金蝉、阿童、灵奇等十个少年在仙山楼阁“奇险之地，不以为意，仍是平日说笑情景”（266回），与此同时，眼角眉梢的尽处，远方谷中亲水平台上妖蚿正蠕动着硕大的身形，不断吞噬海中精怪鱼介，补益元气，发难在即。此处正是电影《伊凡雷帝》中的特写与远景同时存在于画框中，别具诡魅。


䷫ 上古之时民风淳朴，气候祥和，是为治世，故入世之人多而出世之人少；后世人心不古，灾祸频仍，是为劫世，故出世之人多而入世之人少。
古时人口既少，人间又较为幸福，便是做神仙也还有个富余，故成仙也较为来得便宜；而越往后，人物既多，人间因其不幸才引得人向往仙乡，成仙的门径也就越来越狭窄，天上职位也因仙人的增长，越来越琐细，职位低下的忙成狗，职位较高的则“尸位旷职”（《绿野仙踪》第16回），都在意中，还有贬谪下凡的更是不乏其人。
可知蜀山世界的价值观“飞升乃唯一目的”，不过是正经修道人所争的最后一张脸面。要论实惠，还是地仙或散仙，其唯一的麻烦就在于千三百年或“两千一百九十年中”（211回），要抵御三次天劫，至于平安度过后，是否就一定逍遥，尚属未知，毕竟对哪怕是修道人而言，两千岁也基本接近想象的极限，约等于永恒。
至于左道妖邪，似乎念的是另一本经了。


䷬ 《巴虺的牧群》提到的“大荒策”，让人想起蜀山中关于秦始皇和《山海经》的一段逸事（事详233回）。


䷭ 谁曾经是我
谁是我的一天，一个秋天的日子
谁是我的一个春天和几个春天
谁，曾经是我？
——陆忆敏《美国妇女杂志》


蜀山里的疑似时间穿越例子，有珠灵涧一折，贝叶灵符在局地范围内，“大千世界任何事物，哪怕化成劫灰，立可返本归原”（259回），而此一案例似乎旨在说明佛法无边，世事如幻。
此外，谢山与叶缤于澳门海底偶见一藏匿千年的枯僧，获得散花檠（佛火心灯），后来才得知“那海底枯佛分明是自己汉时遗体，为躲仇家和保持那古灯檠，留待今生遇合，物归原主。”（217回），此一段，颇与电影《阿凡达2》里继承了迈尔斯记忆——“你就是我，所以你要为我报仇”的纳威人，遇见了将军当年的遗骨那一幕暗合。
此外，易静二探幻波池，在圣姑寝宫遇到一轮明光，“定睛看时，光中景物人影忽似灯影子戏一般，一幕接一幕相继现了出来。……仿佛境中人物景地均曾相识。……忽然大悟，把前几生的经历一一涌上心头。”（239回），李厚前师的法宝元运球，便“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元会运世，也全可挨次观察过去”（275回）。
这些是不同时间的我和我的单向奔赴。
“时间在同一空间显出来，即千手观音之象”（《潘雨廷先生谈论录》191）。蜀山里的生存一大要旨，便是需具备一定的前知能力。无论正邪各派，从数千年前的广成子到还是毛女的上官红，都需要俯仰时间，来进行侦察，和反侦察。或掐指一算，或默运玄功，或拿石头占卜，或进入笨重的观察室。——以便看到他们无法抵达的。
人维系着时间的两端，他的热情的根也系于此。


䷮ 朱文见操舟的是对少年夫妇，神情似颇寒苦，人也不甚健壮，意欲先往岳阳楼一行。正待行法催舟，宫琳笑说：“无须。”随将手微挥，湖上立时起了顺风。船家本是病后刚起，见状大喜，笑问：“风头甚好，可要将帆拉起？”二女见船家夫妇人颇忠厚，笑对他道：“先前我们本想在湖上荡舟，现在又想往青林港麻姑祠去。你如赶到岳阳楼天色尚早，我们归途仍坐你船，多付船钱与你。”（276回）
此一节是蜀山里的《白蛇传》，只无须再添个许仙。


䷯ 有人说，还珠楼主排行老七（笔名之一，寿七），故蜀山里有一些姓名，也暗点。如，齐漱溟，谐音七庶民，丌南公，丌通其，火旡害，旡通炁，可备一说。亦不可泥象。


䷰ 枯竹老人是蜀山中的East Wood，代表作有：太乙青灵箭、太乙青灵铠，太乙青灵符，太乙青灵丹，太乙青灵剑，太乙青灵旗门，太乙青灵神光。笑。


䷱ 蜀山中，丌南公镇山之宝落神坊（又名：风火牌楼/灭神坊），“形似一座黄金牌坊，共有五个门楼。出手向空一掷，立时高达数十丈；在五彩云烟环绕之中，由门内发射出狂风、烈火、迅雷、飞叉，挟着轰轰发发雷电之声，怒涛一般，朝前涌去。声势猛恶，无与伦比。”（285回）
像个巨型花炮，化为符号，正好是个丌字。也许这种可固定自动喷射式法宝是从《西游记》里得到的灵感，比如紫金铃。丌南公“旁门成道，苦修千馀年”（290回），按蜀山里康熙初年时代背景，差不多也是正逢其时，所以他的法宝，还有些唐皇。
蜀山里真正实用的法宝反而是那些前古奇珍，外表古拙无光，用起来不多废话，如佛火心灯，无音神雷，燧人钻，仿佛精确制导导弹，分分钟能把人炸开花。


䷲ 网络通行版：妙一真人笑道：“我因这次乙道友和天痴道友斗法，虽经诸位道友同我前往劝止，将消灭一场亘古难遇的浩劫，但他二人事后都不免有一点伤害。……”
岳麓/联经版：妙一真人笑道：“我因这次乙道友和天痴道友斗法，虽经诸位道友同我前往劝止，消灭了一场亘古难遇的浩劫，但他二人事后，都不免有一点伤害。……”（220回）


网络通行版：幸亏魔女温娇因苏道友有事耽延，未将魔光邪气先行炼化消灭，将出力不少，否则易道友的对头便是鸠盘婆，很难对付。道友以为如何？”
岳麓版：这还是魔女温娇，因苏道友有事耽延，未将魔光邪气先行炼化消灭，出力不少，否则，易道友的对头便是鸠盘婆。固然所炼魔法须她爱徒合力相助，才能发挥威力。铁姝如为信火引开，凶威便减，救兵也可乘隙冲入阵内。但她师徒魔光飞【遁】来去如电，一见上当，立即赶回，去时人更难下手。有此魔女相助，便好得多。道友以为如何？
联经版：这还是魔女温娇——因道友有事耽延，未将魔光邪气先行炼化消灭——出力不少，否则，易道友的对头便是鸠盘婆。固然所炼魔法，须她爱徒铁姝合力相助，才能发挥全力；铁姝如为信火引开，凶威便减，救援也可乘隙冲入阵内。但她师徒魔光飞遁，来去如电；一见上当，立即赶回，去人仍难下手。有此魔女相助，便好得多。道友以为如何？（297回）


先不说版本互异，其中一个重要的点，网络版——以北岳/山西版为底本扫描——的校对者没有意识到，蜀山里的未来在高人眼中与过去一样，缅平一等，所以他们不必非用将来式，故，“将消灭”，“将出力不少”，这类话便明显有失说话者的段位，也有违作者的深意。


䷳ 林寒点头，转向朱、申、云三女同门道：“李道友元神损耗甚大，必须申师妹带回山去，按照本门传授，将本身元神与之相合（一作会），修炼四十九日，然后送去转世。经此一来，不特转祸为福，他年修为也较容易。”（276回）
此种香艳之果位，与“射雕”牛家村郭、黄合掌疗伤七日夜相比如何？


䷴ 极乐真人的宝镜，苦行头陀的玉环，若是为它编出些华丽名词，倒显出执著来。


䷵ 蜀山里关于颜色的叠词或摘：赤阴阴，碧荧荧，白迷迷，乌油油，淡悠悠，紫艳艳，绿黝黝，青渗渗。


䷶ “身外一空，便往上落”。
“此处已超出人天界外，比子午、来复两线还高，并有上下之分。”（蜀山后传，第1回）
第一句可能是误排，正常只有往下落，只是误得有意思。
书中所写乃是上官红往大雪山寻找师傅易静，无意中飞得过高，“不觉入了罡风层内”，再往上就是大气层或者……灵空仙界——“只想下降，却被那万丈罡风隔住，非遇机缘，遇到风洞，或是再遇由上而下的风漩罡飙，还须深知底细，拼受数日的苦难，才能如愿”（同前）
往上落，才妙极。
子午、来复线，与现在人所说的经、纬线，又有不同，它呈现一个横长的U型。揣摩书中各处，中土好比一个大盆地，四极八荒则环拥若谷。故北极有“高居天半”（290回）的黑伽山落神岭，南极有天外神山光明境，“也是紧附在地壳外面的另一世界”（270回），东极有“高接天界”（211回）的天蓬山灵峤宫和大荒山阴阳两极（居有大荒二老和天界谪仙）。西极本传中虽无实写，亦有提及西海，西昆仑绝顶等语。
蜀山中又有地轴之说，可连通南北极，大类圆筒中一条管道，在中间飞行会进入混沌到上下不分的失重且逐渐加速到自动移动状态，如从北极被吸到南极，或者相反。
而“地轴之下”、“地壳下面”（270回）等语更是令人猜想，惟书中有一处提及申、阮等人抵达南极时，遇到丛林野人，因无法横渡南极与中土之间的鸿沟，而有如一直处在《冰霜与烈火》的星球般。或者说，地轴亦有正反两极，此时他们已走到了反面？[ 《山海经》关于上古十日在天之时，亦有“一日方至，一日方出”之说，则除此一日所幅照之地外，其余九日同样在运行轨迹中，如班车然，或即暗示别有未知之境地也。]


䷷ 谢家二女仗着漂亮，惯于以貌取人，还珠楼主于是安排一个鬼奴作谢琳的开山弟子。（后传第6回，总第315回）
上官红往川边大雪山寻师，误上罡风带，被女仙带回云层之下，反而落到了武夷山附近。（后传第1回，总第310回）
谢家二女本是孪生，心思如一，言动也一致，后来一个修习上乘佛法，一个修习灭魔宝箓，心思渐渐不同，发展到后来，行止也不与共。（后传第6回，总第315回）
上官红人见人爱，作者又设计了一个新人物，青儿，“少女两半身子合成一体以后，越显美艳，看去直和上官红的相貌一般无二。”（后传第11回，总第320回）
此种闲闲写来的关节点，也是蜀山“冗长”的阅读行驶中的跳跃点。读者需要留心此种设置，如此，方可游刃有余于不同的蜀山房间。


䷸ A
“易静到地一看，比起由上望下又是一番光景。景物之奇还在其次，最怪的是偌大一片地面，到处花树成林，香光灿烂，繁艳无比，已是从来少见；而那些楼台殿阁，又都是金银珠翠、美玉珊瑚之类建造而成，处处显得繁华富丽。分明是仙景，不知怎的，总觉得带有几分火气。”（307回）
B
“只见星沙万丈，霞影千重，急转电旋，目迷五色，比起方才还要壮观二十倍。”（后传第7回，总第316回）
“似此飞行，两个依还岭也应到达，如何四顾茫茫，休说是到，连下面景物都看不见？”（同上）


䷹ 【秦寒萼、万珍】“对面峰峦灵秀，花光如海，丹崖碧嶂之间，立着两个绝代佳人。一个穿着淡青罗衫，一个穿着杏黄色仙衣，都是长身玉立，美如天仙，并肩立在对面崖上，手指侧面云岚花树，相对说笑……”（后传14回，总第323回）
【申若兰】“正要发话，忽见对面现出一个绿衣少女，背插单剑，腰挂宝囊，丰神英秀，美艳如仙。”（后传17回，326回）
【李英琼】“正指众人厉声辱骂，意欲激令出斗，忽听一声清叱，一道紫虹由幻波池中电掣飞出。中一白衣少女，人既美秀绝伦，所用飞剑光华又极精纯，与对面敌人所用迥不相同。”（后传19回，328回）
【余英男】“见对面飞来一个红衣少女，年貌与英琼差不多，和敌人见面时满脸笑容，神情亲热，看去更比敌人妩媚温柔。”（后传20回，329回）
——美少女战士祖宗版。


䷺ 蜀山是个人造世界，人造的，比人本身及其世界，似乎还要来得高明，和可爱。
蜀山的可爱之处多多，比如，在现实中人除非得了什么重病，才会被医生——这个临时的牧师——宣判死期，然后开始幡然醒悟于人生中浪费了太多与生命本身的美丽无涉的光阴。而在蜀山中，死亡，极有可能只是一篇巨大文章的某个段落的标点符号，从中诞生出新的自己，除了灵魂（元灵、灵智、灵光）之外，一切都是流变的。
可以说，蜀山中的每个角色都是在死亡的阴影下舞蹈。
米、刘二矮在完成一件大功后，“对刺兵解”（290回），亦可谓之一场精心筹备盛大的烟火表演。


䷻ “丌南公刚由木宫走到金宫，见所行之处乃是一条极长甬道，四边墙上戈矛纵横，刀箭如林，似画非画，精光闪闪，作出斫射之势，隐现明灭，为数何止千万。甬道口外，还站着一个道装少女，手持一个黄色晶球，金光内蕴，隐隐流转，闪幻不停，面上却带愁容，似颇矜持。知是黎女云九姑在此把守诱敌，敌人仙遁已全发动。”（293回）
此从南公的角度望去，颇有黄金圣斗士反过来闯青铜十二宫的意思，而峨嵋诸小的角度则如开启嘉年华版“小鬼当家”模式：南公的初探幻波池失利、“八小戏一老”之名场面，只是后续一系列幻波池保卫战的前戏：
“同时先前对敌的八幼童也都出现，内中一个将手微招，便将那大蓬青丝收去，互相说笑，已无敌意，甚是天真。此外还有几个峨眉门下，无一不是成道之器。丌南公知对方不等自己破法，便将仙阵法宝撤去，分明是有意奚落。于是更不发话，微微一笑，青光微闪，人便到了八妖童所附彩云之上。……”（同前）
南公的微笑便是他心理活动的神龙一瞥。由此忽想到影片《疯狂翘课之七日大作战》结尾的狼狈的老师们，凝望着从坦克中喷出的烟火的，那种同样的释然的微笑。


䷼ 蜀山前期的文笔类似现在的网络小说，通俗易懂，句法长短不一，欧化笔法的字较多，总体看来虽然平滑，却也有趣，但说得不好听，有取悦于市井之嫌。
好在作品在得到了广大读者，尤其是一批“高级读者”的认可后，作者开始认真起来，才有了蜕变。
似乎可以说，认真后的蜀山用的是一种“史家”式的春秋笔法（而它所描写的却是个“玄言”的世界[ 马一浮《蠲戏斋诗话》（一）：“史者，事之著；玄者，理之微。善于史者，未必穷于玄；游乎玄者，未必博于史。兼之者，其圣乎！史以通讽喻，玄以极幽深。凡涉乎境者，皆谓之史。山川、草木、风土、气候之应，皆达于政事而不滞于迹，斯谓能史矣。造乎智者，皆谓之玄。死生、变化、惨舒、哀乐之形，皆融乎空有而不流于诞，斯谓能玄矣。”]），这得益于作者的古文功底和壮游生涯[ 这点和沈从文近似。观《还珠楼主散文集》，私下里的他，倒象是热衷军界秘辛者。]。读者如从江南海平面，逐渐地西行，穿越无穷的险怪之地，最后来到青藏高原，心胸为之一放。
这种文字的声音不是能由人声来朗读，更适宜由性灵去吸吮。


䷽ “这时众人因滇池下面人家甚多，恐惊俗人耳目，又恐波及无辜，妖僧也不愿伤人，斗处高出半天，金蝉再用法力将脚底云层禁住，所以斗了三四天，下面居民只见高空云层中偶有一些电光闪动，离地太高，连雷声也听不甚真切。云层上面却是光焰万丈，雷火横飞，凡在空中飞行的人，老远都能看见。”（《峨嵋七矮》第7回）
蜀山世界需要庸碌悲惨的人间视角、“群仙大劫”背景下的正邪各派斗法的主视角和远翥的天上视角，来对此一小说虚拟世界的球体的真实性，进行多角度的实时渲染和演算。
虽然说神仙打架似乎还要顾忌人间耳目，而人间或许反倒早已“人间清醒”、不以为怪了。昆明百姓要是能看得更清楚，说不定还要指着天，打赌今天哪一方神仙赢呢！


䷾ 蜀山世界是穿越类玄幻小说常常指涉的区域，人们以为这是个终极版的乌托邦，只要附身其中，化为某个修道士，便可暂时逃避现实，成就一番爽文。事实上，一旦你置身其中，就一样得学会生存之道，加之修道士为了人生意义之实现（修仙进化论），时刻都需要未雨绸缪，有时甚至不亚于人间之颠簸。
真正的乌托邦从来都是一种吉祥物，如忍大师所辖的小寒山左近，无论毒虫猛兽都“各适其适，意态悠然”（209回），如铁刀峡龙氏夫妇所辟的“海底乐园”，养着一群象是侏罗纪时代的恐龙似的长颈怪兽，憨态可掬作家猫状欢迎主人（302回）。这类结界式的童话，一旦失去监护人，就难以为继。
安乐岛、卧云村这类乐土，也免不了化迁所带来的各种隐忧，或是两代人价值观的冲突，或是爱恨情仇，或是火山爆发、外敌入侵。似乎还珠在表示同情之余，亦持某种达观态度：
“到了最末一次，世上人物越多，难寻生息之地，这座神峰便要崩裂，火源上涌，将这方圆百万里的广大冰原，除却西北岳最高之处，一齐融化，发生洪水之灾。附近北极的海洋陆地俱受波及，宇内江湖河海，也一齐水涨，只成灾之处较少。似这样经过一甲子后，随着地势高下，区分出山林川泽，水陆地域，再由人类自来开辟这无边沃壤，无穷地利，以供衣食生息之需。这原是天心仁爱，定数当然。眼看似大灾巨变，实为未来人类造福。”（233回）


䷿ 读者对蜀山人物“脸谱化”颇有微辞。
脸谱化之印象，来源复杂，既有“群仙大劫”（134回）背景下，人物如棋子般为总进程推进而服务，个体的复杂性往往为“大关目”的光芒掩映到肉眼所无法察觉般的地步；亦有人物说话动辄长篇大论、缺乏心理描写；此外，正派先定的就有前世孽满或累世修积的设置，以至于很难“退转”，而反派亦是由此一宿命论影响，导致积恶难返，鲜少洗白[ 然亦不乏例外，如随引、雷起龙、虎头禅师、毕修、邓隐、李厚、丌南公等，皆能感受到其人物的复杂性、可挖掘性。]，这些都给读者一种脸谱化的印象，或者错觉。
长篇大论，本就是作者借人物对话，淡入淡出，以引出一系列叙事框架的一种写作策略，故有时是多个时空的事件呈梯队状演进，有时则是同一事件交由不同角度全息扫描。其醉翁之意本不在酒。
与此相映成趣的，则是日常对话，它们通常有如一则则微型戏剧，在以“大关目”为背景的海量的文本中，扁舟般摇曳，不仔细还真容易错过。作者并且精心设计了一批表面看去象是“丑角”的人物，如袁星、癞姑、石完等，用俚俗之语、天真之态，来盘活小说中期以后笔法越来越“谨细”、发电报般的紧张态势，而对于能极大凸显人物内在形象的心理描写，作者并非不善于经营，而是使之必出之于刀刃上，典型例子如凌浑夫妇拜访灵峤仙府，便难得的透露出老一辈修道者的内心焦虑（211回）。作者更擅长于用“心中一动”、“微笑”之类的语法，交由读者自行去脑补，而非陷入以人物为纲目的俗套中。
须知，在“蜀山”中，一草一木的呼吸，就是这个世界丰富的语言系谱，读者需要提高的是对于阅读本身的深深的感受力。


*本文为第三次通读蜀山本传系列（含“后传”、《峨嵋七矮》）的随感、眉批选集。
凑为六十四卦，一者为了好玩儿，二者图个吉利，无须对号入座。
本人不擅标题，倩文友“非幻羽士”代拟之。


202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