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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密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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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4 22:47: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密航

回首就见 地平线
让我庆祝 无尽的启程吧[ “ふりかえれば 地平線/あてない旅立ちの お祝いをしよう”,光也译。]
——佐井好子《密航》

训喻
云南
书(三则)

午门
赤壁
深渊
呗赞
鲲鹏
鲁迅(外四则)
近境
以色列



训喻

从一则偏远高原地带暴雪的夜晚十点放送的纪实讯息里,我读到,在天方式古庙里一位皈依西教的藏族大德,即出生于斯壤的一位农民出身的老人,须髯斑白,额堂光秃,有着与白雪相映衬的铜黄。他以救主的名义拯治世中受苦黎民,而以高海拔崖危支撑的传统经院为栖身与疗治百病之所。那时的艰苦条件实为真实扫描,它离现代都市人的情感不啻天渊,对我,它是一则少见的有助于我的消息。

我厕身于雪线高寒。大地沉寂的基础在下方托稳山体和积雪。部分山道雪已消融,这里,不见凝冰的迹象,而是有着软缎般萦滑的蓝紫曲线。雪折射光而焕发异彩。
天空象一幅冉冉的画布,白云和蓝天交相围绕成一组静态的动作,不时得以窥见十字型的条纹。而天空便化身为最隐秘而无私的训喻。我的灵魂暂时得以安息。

挨着土墙便移步于经院廊前。这是一条细长而曲折,不无猎奇之感的土疙瘩地段。我在此初识世人所未睹的青鸟,它亦以如我般的神态朝我打量,不解是该继续跟踪抑或赶快逋逸。它体态丰盈,饱食仙境灵气而具有了普遍的光泽。
弯月如钩,倒悬在屋顶的最上层。在月亮左下角另有一弯如钩之月。在它们密切低语的时候,我看到更远处的下方同样有着一抹亮色。原来我才知道月亮本是三子联襟。而只有在雪光的膏沐里人才得享受思维的宁寂,与天地万物同化,观看到最妩媚、动人的图景。

随即,我叩礼趋入僧房。延我入内者听完我的诉语,手指在萃聚金粉的池盆里组成欢喜佛模样。我带着剩余的一枚想象的丹药步入了庙廊内的长长的甬道。


云南

母亲和我来到云南。
我们住在某户人家:有池塘,有院子,有树荫,以及其它属于云南的部分。
古老的木头屋子里很凉爽,现在是午后,母亲躺在床上打着鼾。
这家主人,一个脸上有很多雀斑的老婆婆秘密地嘱咐明天早上十点去见她,有些话要对我说。
不知道她要说什么,我微微恐惧,但这也许也是属于云南的部分。
而我同时意识到,我童年的友人即将在阳光下,在这一云南的小院与我重逢。
我得意地向周围的空气宣布:我在等我的好朋友。
池塘既古又野,我凝望着它。
终于,他来了,从一个又一个单独的陌生的年轻人中,我发现了那张已经长大了而仍未熟透的脸。
我小时候的玩伴现在留起了胡渣,络腮的。
他走近时,甚至比如今的我还要高出半个头,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驼鸟般的大高个儿。
我也笑着和大高个儿打了招呼,并简单介绍了我俩,“我们七八岁认识,七八年不见。”
又笑着说,我们不管怎么高大,在你面前倒可以重温一把小屁孩的滋味。
三人说说笑笑走出院门。
并非身无长物,这两人来时都带着几个长方型的箩筐,里面是果子,有的还是石头。
我们走出院门,走进午后云南,向各种深处浅处若不经意处散步。这,大概也是属于云南的部分。
果实在我们的肩上手上随之晃动,暴露在云树风日的交错。
现在,当彼此重新熟悉了之后,我们真正缩回童年的尺幅。
“果实要放在天空下,以适应这里的节气。”
我的灵魂也跟着我的脚步,散步在高处。
云南在我的眼瞳里缩小成一个隆起的土丘,而人家在云南一个角落里,和别的人家一样朴素:有池塘,有院子,有树荫。以及其它属于云南的部分。


书(三则)

……溺书
信奉时间
——宇向《康德在下》

1

我在尼泊尔的一条白石凳上读书,一本会唱歌的书。我的身旁坐着神似木心的男子,他听到音乐对我说了一番话,可惜我听不懂,于是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这人沉默半晌,乃拿起帽子飘然而去。

2

我以一羽翼人的身份完成了我的初试,那是一次扶摇九千里而上,画出一连串星图的秘密旅行,不,不如说是争渡。但每一个羽翼人只站在他自己的渡口。

我降落在业已锁定了的唯我的跑道上,那是一个聚宝盆形态的天台,只有两层楼高,但没有楼梯,而有半部铁梯联通底下,一所围绕着黑森林的小学校办工厂的黑暗。
当我以木叶摇落之姿落下时,我确是站在了一堆书的落叶上。
书籍此刻都睡着了似的,哪怕将它们打开,所有的字也是一副梦中相,故而显得遥不可及。我试着观察它们沉睡的内部,有些书我能辨认一二,绝大多数的书,则令人惊醉。

不久,又从天而降一个黑黝黝的男孩,仿佛是步我之后尘而来。
我便以先行者的身份,试问他是否读过这本书(在我手中),他耸耸肩,脸上带着初降者的那种茫然。我又指着其它几本,也是一样。
我乃以长辈的口吻训示:这些书,等你长大了自会读到。但现在,先不要惊动它们,也别对人说,免得它们溜走或被出卖。等到了你需要的时候再来吧!
说时,我也就自己先跳下了天台,遁入了那片厚厚的针叶林。

3

友人C前来我家拜访,我照例以书款客。
开始,我的全部家当只是一床泛滥的书,而随着友人逗留时间的推移,家也逐渐化迁,直到进入我的意志。
于是冰箱也就成了另一个书橱,于是书籍也就成了另一种蝙蝠。
友人C此刻正趺坐在一朵铜镜中的莲花前,他的手真实触到了铜镜中乌金色的莲花。类似的一幕一再发生,使得我们在其中越走越不知疲倦。越走越有。






梦见傍晚带猫出门,猫象狗一样跟着我,穿马路时还会直立飞奔。
我似乎又错了路,看到另一家蛋糕房的光,当走近它时,天完全黑了,或者说是所有的店铺突然打烊,导致的午夜提前。
我忘了,今天是岁暮,晚八点后,生人不可逗留街上。因为鬼要进城。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我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是看到我的颈项上有着一圈粉红色羽毛的猫,还在身边。
当我坐在复式的二层写字间,记下这事时,通向院子的门似乎有人擅自打开,一个人影出现在我眼角,我判断那是个孩子。
是梦里喜欢走进“空房子”的那种无害的,有时举着火把的孩子。



梦见和猫一起沿着螺旋式上升的猫墙,不断攀登。猫墙时断时续,有时连绵如蜀山栈道,中间充塞着废报纸和玩具球,使得我们跳得碍手碍脚。我们玩着互相领先并抛弃对方的游戏,但始终保持着落差约两三米的样子。沿着猫墙走,人的视野变得象昆虫般畅通无阻,一切都可被打开并穿透。我们随意经过各种陌生而奇异的空间,而丝毫不会惊动它们的主人。而在我们的前方,或者确切地说是上方,同样有几只猫的身影。我们好象在攀爬一座巴别塔。
这时是午后,我们探出到又一个陌生的房间。它是一个被蓝色的帘幔围拢起的环状空间,将外界的阳光和黑夜阻挡,溢出一种永恒般的静谧。这是别人家的宇宙,多和谐,我想。而在正中却摆着一张有如棺椁的大床,有人睡在那上面,脸上蒙着淡金色的纸张。
诈尸!
直觉告诉我此地危机四伏,不宜久留,于是迅速回头和落在后面的猫使了个眼色。从那个屋子的水平面上,缩回了半个脑袋。


午门

我被一则装置艺术之家的广告图所吸引,前往位于南京城闹市区一座形似午门的城楼,通过电梯,进到其内部。
只见烟云叆叇,高耸入云的天花板,倒长着两株地狱之花,一株发光,另一株冰冷。另一所房间正在进行某种神秘祭奠仪式,一群缟素者跪伏在一个宙蓝色巨大屏幕之下,似悲似欣,与屏幕的距离无可忖度。我一好奇,就忽然迈出了屏幕,来到了午门城楼脚下的市井墙根,自行车大军正在行进。
我抬头看午门越过天际,而我则须从它的底部,一处暗门,倒退回装置艺术之家,以便继续我因故中断的叩访之旅。在攀爬楼梯的过程中,才明白其内部最上两层,早已打通,故显出摩天之高。艺术之家所位于的四楼之下,所谓的三楼只是一个被压缩到最小、而依旧存在的夹层。我继续去往别的房间,一边观赏着斜布在墙上真人大小的一众变形金刚,一边往深处走,直到遇见了它的主人。
此刻,他正在向参观者侃侃而谈,似在讲座。其身后立有一幅大型书页复制品,是一首马拉美的诗。与之交谈,方了解这一装置艺术之家的灵晕,便根植于这一诗行的展开,但一首马拉美的诗或难承载如许的体量,一定还有别的、更邃远的映射物,以唤起心中无比丰沛的可能。
我的这一猜想,得到了证实。越着交谈越来越热烈,午门越发高耸,它的红墙琉璃瓦的根基,越发深入和广袤。


赤壁

我们身处一视野极为辽阔的岸边高台,江风浩荡,不远处,是乱石错落之江心漩涡地带,孙刘联军刚刚获得惨胜,此刻正谨慎地纠集残部,逆涡流而缓缓向岸边靠近。江波溅起雪样的浪花,很快就被新的吞没。
放眼远望,江的后面,约略隔着一箭宽的所在便是海,海亦如江,浪花上涌宇宙,仿佛纤毫毕现。再将视野转回近处,方才江心古战场的一幕已在云烟中淡去,连同其喊杀声。一切,已仿如一幅宋代画院的彩色山水卷轴,萦青曳紫,透着不失庄重的金粉色,将双目深深浸润,那占据画幅大部的天空,越来越高远,似乎要将这幅画的意味,无限发散。而在离这幅画一箭之近的彼端,也有一方大陆,市廛辐辏,人们摩肩接踵,看建筑物的形态和密度,可以推断是现代。
我们的这种照观似乎是巨灵式的,与天地平起平坐,与万物同寿,与百代闲淡,观宇宙如看掌纹,可我们并不能脱离它独立存在。此时我正左手擎起酒杯,右手搂着伊。对于平日举止恭谨的我来说,这一动作颇为出格,而在此种江山如画的境况下,不由我不胸臆如诗,以至有些许放诞了。而处在这整一幅“春江花月夜”(此时天色渐暗,是放天灯的时辰了)前,伊则换了一身武曌时代的丝衣,以那一时代的气象拱卫着自身。伊身上的孔雀色的缀饰微微漾动,仿佛永不褪色,以不变应万变。我的右手化为一条蛇,弯过伊的黑发与白颈下高傲的衣领,弯成月牙环。伊,乃在我手指上狡狯地咬了一口。
于是,我忽然听到自己在说话了:“就目前而论,人类了解宇宙的程度恐怕还不到万分之一,宇宙如此浩瀚,而人类又如此孤单,如果有造物主,祂不是把我们故意遗忘,就是压根没意识到我们的存在,人类就像一个意外之意外,一种由衍生而衍生出的东西,不明所以地漂泊在所有设定的夹层中。”
“人类是宇宙中唯一的生命吗?”伊喃喃道,无意于回答,仿佛童稚,仅以此作为一种消遣。“如果是的话”,我不禁应了一声,“借用一句台词,宇宙也真是太浪费了。”说完,我瞥了一眼东南方,透过拱形的天穹看中了一方陆地一座商店一套时下最In的晚礼服,以此为回馈,因为短短的几句话间,那身唐朝服饰已经无法跟上伊美的步履。
而后,我看到一头羊躺在低处,口里喷出一团蒸汽,灵魂淬火后留下了枯焦的尸体,满腔生命瞬间物化为半截朽木。一个士兵倦极而卧在它的身旁,未能目睹这一可怜的奇观。


深渊

你检视着一本蒙尘的辞典。其中一则恐怖小说片断,来自一个非著名的罗马尼亚作家,以其简洁的文字深深吸引了你,象鸦片,堕人入欲罢不能的幻境:
一间光滑的大理石大厅,暗黑而阒无人迹、空无一物,只在尽头居中的位置有一张长长的餐桌,桌上一盏绿灯……你看到你正背对着眼前长达数十米的深深黑暗暨惟一进出这大厅的门,颤抖着拿起鹅毛笔,想要记录下在你身上发生的恐怖经历:
“从一开始,我就有把柄落在人手里,而那个人有权有势,能够决定我的生死。我惟因一桩小小的、荒谬的、但又可能是致命的过错而遭到内心的缉捕,处在那种小人物式的恐惧中。于是在那些同样痛苦憔悴的面庞里,我被选了出来,从事这份意义不明的勾当:
“被要求每晚守候在一个他口授于我的住所近旁,窥伺某人是否或何时回家,然后在午夜钟声敲响之前汇报于他。第二天,在我得以喘息之际,使者从远方走来,带着昨天我所执行的奇怪任务的犒赏。并传达那个能决定我下一步命运的人的下一个旨意。如斯往复。
“我成了那串神秘锁链的某个无法挣脱的环节。我不知道,我处在它的哪一个端点。
“我惟独了解,只要我继续从事这份晦涩的勾当,哪怕因熬夜和掩人耳目、困惑于其不明之意义而陷入日渐深广的黑暗场域,而面色惨白、疲惫不堪、懒待梳洗,我就能多苟活一日。我过着两栖的生活,白天、夜晚,交替着角色。仿佛在我体内另有一个我,狂信于兹。
“在这份晦暗的游戏中,我兵不血刃地充当了杀人吃人的工具,却无须承担罪责。每一天,我的脸上就多一层永久性面具,我的口里就多一重污秽。”

呗赞

我在韩国,土耳其,或别的高纬度国家与我国接壤的地方——并不一定是物理空间的。适逢黄昏,日色浓稠,流萤衬着霞色交相飞舞,我在一枚钮扣般的月台上站立,观望着四周,这也是我唯一能呆着的地方。除了周遭之外,我对这个国家一无所知,并且即将永远离开这片国土——确切地说是被驱逐出境——这时正在办理出关手续。
因此上,我对这里的每一寸光阴、每一个路过的人、每一角落,都抱有一种难以抑制、也不可重温的浓厚兴趣,我正享受作为一个局外人的真正自由。感官放大,心灵高飞,随时接受幻觉的引领,尽管肉身,作为代价,被禁锢在此一隅。于是我看到:
一个透着令人恍惚的氤氲,兼具教堂、楼观、天房、庙宇、圣墓、书院诸妙相的不可方物的龛体。它的外观并无任何显著的变化,却又随时如火般蒸腾。有上升的梯级、深邃的门楣,在门的左右和上面,刺有一种让人既熟悉又陌生的箴言。它涵蕴四方、它母仪天下。黄昏似乎就是从它那里涌流出来,也将由它最终收回,这一箴言,是孔子所用的语言,也是基督的语言。
与此同时,这个龛体内不时传来一种光芒穿透水帘般的美妙音响[ 正如《佛本行集经》所言,乃是“闻如迦罗频伽鸟声。命命鸟声。雷隐隐声。如诸音乐歌赞咏声。深远高声。……”
],这音响是溶于时空,是真正的致幻剂,也许对他人来说是无声的,但对不同的听者则发挥出不同的作用。在我,仿佛听到了、并且看到了尤如金陵女子学院的唱诗班,在进行着放学后的呗赞。
这呗赞的日课是如此神圣,以至于没有它的莅临,夜晚将被阻挡,一再推迟,而黄昏则将因过度饱和而坍缩为一水滴。这呗赞又象是因我而驻。当通关闸口忽放绿光,使我得以脱离禁锢、返回本始、不禁喜悦与惆怅的一瞬,近景远逝,黑夜终于将黄昏吞没。
一列徐徐开拔的电梯将我送回那位于高处抑或深层的祖国。在疾速行进的隆隆声止于断念时,一枚敛尽了霞光的奇形密钥,从我掌中悲伤堕地。


鲲鹏

……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布罗茨基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我和友人L玩一款在线游戏。我们对垒。友人的虚拟角色是一只鲲鹏,它需要一天时间变身,此时无法行动。我趁机在楼顶对它下毒,削弱血条。它的对策则是不停抽风,让我难以瞄准目标。不得不说,这一骚操作让人惊艳。既然白嫖失败,我只能改变对策,以夸父逐日的步子,开溜。谁又拼得过满血的鲲鹏?
战场十分浩大,却也无处可逃,除非你另有办法。对此我呵呵一笑。我从沙漠中的一座废弃的瞭望塔纵身一跃,翻滚进一座满是毒蛇的黑森林。跳着脚,又滑下一个似乎是摆设的断梯:而黄昏已降临,我听到友人脱胎换骨、声震千里的怒嘶。
儿童所见即所是,鲲鹏所见即所住。但,且容许我当一回狡猾的小鸟。我,黑进了游戏与现实、梦与非梦的交界点,一个绿洲小镇,它与各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姻系。几个牵着骆驼、身着楼兰牧服的女子,见到我略微诧异,稍后,提醒我捡起地上绘有吞口兽头的腰牌,如此,才不至于被驱逐出境。我感谢她们的善意。
而我必须抓紧时间泯然众人了!我的头皮已然聆受到鲲鹏身未动、影先移的摩云之声。随着阴影逐格取代光明,我必须立刻加入到这莫须有的世外桃源,去和那些乔装打扮的游戏制作者一起,抖擞着果冻般的慵懒,神圣而透明,每天不是流连于牌乡,便是就着星巴克鬼侃,偶尔抬望眼神仙打架,修复修复新Bug。


鲁迅
(外四则)

一间旧屋,有许多人物肖像裱在相框里,摆在书柜间,其中一幅正是鲁迅,拥有希腊化的紫色卷发的年轻男子。除了这间屋子的旧主人,唯我看到过这些照片。
当我再次来到这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恢复了原貌,哪怕是暂时的。除了这张罕见的照片不翼而飞,而窗外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鸟,躲在枝头偷看。
一个道装老者坐于莲花看着这一幕。时间已跨越了一百年。他就是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他迷宫深处的鲁迅,死而复生的鲁迅,为了忘却而纪念的鲁迅。

树洞

他,头戴混元巾,身披玄色道袍,从树洞——他的修炼地——迎迓而来,不无谦虚地称自己已然四百岁。
侧身走进树洞,只些许栏杆作为装饰,接着,便是一派黑暗和一无所有。但当在黑暗中久视,又见光明,而庭奥幽深,家俱简素,殆与人间无异,只无烟火气而多了树族的温暖,故日常连鞋也不用穿。地面和四壁都是纤尘不染的,摸上去能感觉到木质的纹理,乃至弹性。

张枣

昨晚靠在床上读纪念张枣的书。张枣去世是3月8日。一瞬眼又回三月!
当晚就梦见了张枣,他脱下白大褂,露出健壮的胳膊,从实验室里带走了一个“器皿中的青蛙”,飘然远飏,而他的后继者,在他已摆脱的实验室里继续奋斗了二十年。
醒来后,我和几位诗人朋友相约见面,每个人第一句话就是:“我昨晚梦见张枣了!”但梦中意象各有不同,我梦见的是青蛙,他们梦见的是别的。我让宇向来猜猜我梦见的是哪一种“动物”,她思考了一小会,说“青蛙”,我笑着喊:“疯了,你们都疯了!”

眷村

瞑色四合,我们远远望着天边,成排高耸楼厦的顶上,一颗昏黄黯淡的球体,看不出是太阳还是月亮。它几乎难以察觉,却是整个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夜色中最明亮的部分,此刻,由了我们的蓦然回首,而快速地下沉了,躲进了如同荒漠岩山的楼厦的后面。而后,又出现了一个同样黯淡但运行极快的光体,斜着掉入同样地点,突然间轰的一声,火光上透重霄。
我们略呆了呆,马上回头奔跑起来。我们边跑边感觉到天色又亮起来,这是遥远的火光的遥远的倒映。路上的人,有的尚在狐疑,我们来不及解释,不停地夺路而逃,身后的土地正在变成焦炭色,冒出火星。如果运气够好,我们会逃到这个星球上最后的那一抹绿洲。
我们是少数携带着上次遇到这种景象的记忆的人。

关于《西游记》

据说取经归来的孙悟空又回到了佛祖的身边,回到经卷中的一页、莲池中的一朵金花。


近境

穿过这道小栅门,再跨过一座独木桥,就跨过来了国与国,接榫的海洋。这时的我,一个葱茜少年,坐在一列通往未知抵达的观光巴士,好奇地张望。
车迤逦地行走,向着街衢、黄昏,也是国府、或山中,一圈圈的向内旋转。记忆回溯,似乎我只是回另一个家。那里的集市有我嗜好的特产,那里有以簋接面的穿鼻野孩。那里萦绕呗赞的Ashram,仿佛倒立着俯瞰天空,伴随着第一次遭逢者的莫名哀叹。
那里的十字路口,一只金钱豹的身姿优雅如自画中来,它透射于车辆的林冠,旁若无人地抬起前爪,金光耀眼,而其金色豹影如彩蝶飞舞,浑不自觉,路人也只淡定地避让,毫不惊慌。
车象皮球一般停歇。我试着溯回原路。但在这以前,我忽又想起什么,转身询问那位正待离开它的老司机:“I am a stranger……”,他斟酌着,回我以同样粗糙,但显然更道地的口语,道地到我只能听懂一小块,这就够了:我还有半日余裕,一个夜的白天,去呼吸这国家。亦即从黄昏起至明晨,我有12小时,等候“下山”的车,或等候自己作为车的决定。
我踏着白夜的欢歌,间或,也觊觎路边暗绿的衖道:桃源禁地。我就这样紧一步慢一步,时间也如随着我的步伐,一路向前延伸,没有尽头。直到我感到略有烦燥,这表现在即使踅入曾令人决眦的圣所,却参商不遇般关闭了心门,随着一声清斥,方才意识到灵魂不在它的屋中。
至于近处,那些风衣少年,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你。和他们对话是危险的,轻则回答你“No”,重便亮出明晃晃的小刀。在他们狐疑的眼中,你是一只出离豹之国,误入人之国的金翅雀。你必须小心谨慎,以免激发他们的原始狩猎欲。
而当宽允的沙漏逐渐耗尽,我的面前又出现了来时的那道小栅门。门旁走动着荷枪实弹的警卫,厉声盘问。而那恍如隔世的独木桥下,俨然藏着一个小卖部,内中正有我边防人员——或皂吏,在小憩,在唠嗑,间或洞悉似地投来一瞥。


以色列

这个春节因为Covid-19疫情的突如其来,而显得格外阴冷而绵长。在经历了两个多月的隔离、待岗后,我终于又回到了公司,并与那些与我同样被“唤醒”的人彼此寒喧。然而不多久,他们中的大多数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影,有那叫声响亮的,下一秒就消失不见。这些在公司历史上的集体失踪者,带走了其自开创以来的宝贵记忆,而留下来的,则如踟蹰在荒野中的游魂,渺远而茫然地例行着生前的公事。

由于国内大环境的不景气导致的各种问题,我这个独居者、窗边族,也被指派到了位于以色列的新近筹建的分部,就象一枚越过界河的棋子,在耶路撒冷郊外,一个荒寒而没有信号的山谷小镇,开启另一段人生。在这里,我意外地遇见几个失踪者。我原以为他们是被领导约谈而忍辱负重主动离职、或是因不满于降薪而聒噪着撤退,原来这其中另有一段原委。在我以前,他们陆续被偷运般集结于此,有的业已蛰居了近一个月,渐渐变得又有些不耐烦。但没有人抱怨,因为抱怨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抱团取暖来的实际。

疫情仿佛随着我们的到来,也渗透到了以色列的日常。它的保守的街道两旁,还堆积着去冬的雪。每个阴郁的早晨,天还未亮时,如捅开纸窗窥望历史的缝隙,我常看到童话中的一幕:大人、小孩,戴着高耸到夸张的宽边帽,不苟言笑地踩着轮滑,在既定的轨道上倏然来去,各赴西东。而它的另一半,则沉埋在地下。在无所事事的最初日子里,我常骑着自行车,如同考古队员一般勘察——或架起一台仿佛能看到过去的相机:在血样的黄昏衬映下,捕捉那一道道拱廊、一座座辉煌的殿堂,在灵魂之眼中颤抖着升起,又彩虹般弥散于风。

在这些似乎永远暗色的街道上,那操着与我们同样语言的中国人的店铺,已开了近半个世纪。那是有着另一套、一套未曾失传的传统的中国人,古老而冥顽,对美有着无可挑剔的敏感,单从这店铺的里外装潢便可知。且看那招牌上的汉字是多么甜蜜、有人情味,多么招人疼爱啊!那由汉字所拼接、碰撞、舞动的花火,在深夜静静地绽放着,或是,吸吮着。可惜的是,目前它们大部分都关张了,只能透过那带着一丝医院消毒水味的帘幕,聊窥那早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内部。所幸,以色列并没有因这一场灾难而迁怒或歧视我们,或这些店铺的旧主人。患了病的中国人,也同样被妥善收治,与其他人一般。

在度过漫长的蛰居期后,我们也不觉跋涉到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内部。我们通常白昼沉睡,脸颊彤红;而后在将夜未夜、似阑非阑之时被唤醒,匆匆穿好衣服,有时连鞋也来不及换,就搭上一辆长长的敞篷无轨电车,翻山越岭,只为赶上一顿纯正的中餐。食毕,才又换乘一部部越野吉普,经过溪流,跨过大桥,深入犬牙交错的溶洞……

2006-2022
蒐集/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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