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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巫童《终南山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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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22 20: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终南山密码·1

第一章 消失的活死人

“乾坤眉”小道士

“终南山只是一座山?你们这么想,未免小瞧了它。寻常山里不过有些凶禽猛兽,终南山里有的,却是数不清的异事奇闻。就说去年那三个采药人吧,进到终南山的西驼峪,死时一个被拔去了舌头,肚子里灌满了铜汁;一个浑身插满竹子,血流得一干二净;还有一个上半身被烧焦,下半身被煮熟。这三种死法,都是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里才有的酷刑。

“《地狱变相图》是什么?那是长安城里的一幅壁画,我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们只需知道,这三种死法人世间没有,只有阴曹地府里才有,不是用来对付人,而是用来对付鬼的。

“至于其他异怪传闻,那就更多了,像孙思邈起死回生,十指钟馗捉鬼,魏徵梦斩泾河龙,斛斯山神女化蝶,财神赵公明骑虎降世,水穷峪鬼村一夜雾迷,等等,连咱们道家的祖师爷老子,当年也是走进了终南山,这才不见了踪影。终南山里有一座大陵山,大陵山里有一个吾老洞,相传那里便是老子消失的地方。以前楼观有道士去吾老洞里探过,说是入洞后数里地,出现了一个地底峡谷,风声水声震耳欲聋,又听见峡谷深处有女人的哭声传来,吓得那道士屁滚尿流地逃了出来。

“再跟你们说一个秘密。终南山里自古便有许多隐士,这你们总该知道吧?像老子、姜子牙、鬼谷子、张良、孙思邈,还有李白、王维、钟馗、袁天罡、吕洞宾,这些人都在终南山里隐居过。可是天下之大,山川无数,能隐居的去处多得是,这些人为什么不去别处,偏偏要来终南山?你们当真以为这些人是来隐居的吗?我实话告诉你们吧,这些人在终南山里多则住上一辈子,少则待上一年半载,真正所图并不是隐居,而是为了寻找一处地方。”

十五个绣白道士在青砖地上围坐成一团,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绣青道士坐在正中,正唾沫横飞地说着关于终南山的各种诡秘传闻。每个道士的脸上都映着白惨惨的亮光,亮光来自头顶悬挂的两盏白色灯笼。在两盏白色灯笼之间,横着一方古旧的匾额,匾额上字迹斑驳,隐约可见“三祖殿”的字样。

说完“一处地方”四个字后,绣青道士故意打住了话头,右手慢慢捋着两撇小胡子,不再往下讲了。周围的绣白道士顿时急不可耐,纷纷催促道:“孟师兄,你快别卖关子啦!这些人到底在找什么地方?”孟道士顿时有种众星拱月之感,满意地一笑,说道:“你们听好了,这些人要找的地方,叫作——终、南、山、秘、境。”最末五字,一字一顿,说得极慢。

“终南山秘境?”周围的绣白道士大多是头一次听说,不免有些又惊又奇。

孟道士转过头去,目光越过重阳宫成片的飞檐翘角,落向了天际。一条巍峨雄壮的山脉绵延不绝,在夜幕之中,倍显苍茫磅礴而又神秘莫测。他抬手指向横卧天际的巍峨山脉,说道:“这终南山首起昆仑,尾衔嵩岳,绵延八百余里,山峰峪谷不计其数,许多地方乃是人迹罕至的蛮荒绝地。千百年来,关于终南山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是终南山里有一处秘境,那里藏着富可敌国的宝藏、主宰天下的力量和长生不死的方法。甚至有传言说,那里藏着世间最初的秘密,一个人只需去到终南山秘境,他想要的任何东西,都能在那里找到。古往今来,无数能人异士以隐居为名来到终南山,为的便是寻找这处终南山秘境。”

周围的绣白道士面露惊异之色,有人小声问道:“孟师兄,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孟道士回过头来,故作神秘的目光从一张张惊异莫名的脸上扫过。他忽然咧开嘴唇,哈哈一笑,说道:“我说的这些都是传闻,传闻嘛,道听途说而已,能有几个当得真?瞧你们,一个二个脸都白了。”

周围的绣白道士顿时唉声叹气,大失所望。忽然有人问道:“孟师兄,那今天从地底下请出来的活死人呢?那又是什么东西?”

听到“活死人”三个字,孟道士轻松的脸色顿时一沉,沉吟片刻,说道:“活死人?那是一个活了六百多年的死人。”

问话的绣白道士惊奇不已:“死人怎会活着?还能活上六百年那么久?”

孟道士说道:“那是因为活死人生前曾去过终南山秘境,据说他在秘境中找到了长生不死的方法,只不过他后来厌倦尘世,选择了自行了断,肉身却历经六百多年不腐不烂,好似他还活着。相传只要找到活死人,就能从他的肉身上得到长生不死之道,因此过去六百多年间,无数人来到终南山脚下,寻找活死人的埋身之地,却始终遍寻不得,直到六十年前,咱们全真道的祖师爷重阳真人在机缘巧合之下,才最终发现了活死人墓。只不过发现活死人墓一事乃是本派绝密,六十年间一直未曾泄露,直到最近几个月才忽然流传开来。如此一来,咱们重阳宫的麻烦可就大了,世间不知有多少人打起了活死人的主意。据我所知,北方的太一道、大道教和南方的正一道、茅山派等道派全都蠢蠢欲动,起了抢夺活死人之心;金国、宋国和蒙古国的皇帝为了得到活死人求得长生不死,更是相继派遣使者前来召请掌教真人。掌教真人在昨天接受了蒙古国使者带来的召请令,这才在今天打开活死人墓,从墓中请出青铜棺,准备把活死人作为觐见之礼献给成吉思汗。眼下青铜棺就停放在三祖殿内,等着蒙古国使者前来看视,咱们奉掌教真人之命守在此处,当真是肩负重责,出不得半点差错。”

一个粗嗓门的绣白道士忽然说道:“孟师兄,你说了这么多,这活死人究竟是死是活啊?”

孟道士瞪了那粗嗓门的绣白道士一眼,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殿门,把食指竖在嘴边,说道:“说话小点声,活死人就在三祖殿内,惊醒了他,咱们全都要倒大霉。”

那粗嗓门的绣白道士面露敬畏之色,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孟师兄,这么说来,活死人还……还活着?”

“一个活了六百多年的死人,究竟是死是活,我也说不上来。”孟道士说话之时,语气又逐渐变得神秘起来,“不过我曾听本派一位绣红道长说起过,活死人虽然长眠地底,但终有一日会浴火重生,一旦他复活过来,便会给世间带来无穷的灾劫祸乱。按照这说法,若是说他死了,倒也对;若是说他活着,似乎也没错。”

“想知道活死人是死是活,那还不容易?”孟道士话音未落,边角上忽然响起一个明朗有力的声音。

众道士急忙转头看向边角,只见那里坐着一个年纪轻轻的绣白道士。他身穿蓝灰色的道士法服,法服的左肩位置绣有一根手指粗细的白线,代表他是重阳宫五色道士中修行等级最低的绣白道士。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明眸熠烁,剑鼻如峰,一张轮廓分明的脸极为英俊,可就在这张英俊无比的脸上,却横着六道极为怪异的眉毛。

奇眉异相之人,古已有之。尧的眉毛有八种颜色,眉分八彩,乃是仁者帝王之相;老子的长眉有玄黄二色,玄色为天,黄色为地,眉有天地玄黄,乃是极智极慧之相;黄巢的眉毛被三道红线贯穿,赤线穿眉,乃是残忍嗜杀之相。比起这三种奇眉异相,那绣白道士的眉毛显得更为奇异,竟有六道之多。左侧三道眉毛平横连贯,刚健中正,乃是八卦中的乾卦之象;右侧三道眉毛从中断开,阴柔坼裂,乃是八卦中的坤卦之象。面含八卦,眉载乾坤,这在古人的异相说中,乃是天覆地灭之相,生有此种奇眉异相之人,所到之处有如狂风乱卷,势必掀起剧变,要么毁天灭地,要么掷定乾坤,也因此,其父为其取名为“乾坤”。

乾坤的六道“乾坤眉”生得如此怪异,其他绣白道士视他为异类,有意坐得离他较远,他倒不以为意,独自一人坦然坐在边角之上,津津有味地听着孟道士讲述各种奇闻异事。此时听孟道士讲到活死人的传闻,他顿时兴致大起,插了一句话,引来众道士的斜视。他随即眉飞色扬,目露精光,抬手指向三祖殿的殿门,说道:“只需进殿开棺,亲眼看过活死人,是死是活,立刻便知!”

此言一出,在场道士顿时大惊失色,十几道或震惊、或愤怒、或恐慌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乾坤。孟道士神色惊惶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乾坤,你疯了吗?掌教真人命我等值守三祖殿,在蒙古国使者到来之前,不得让任何人踏入殿内半步;倘若有半点疏漏,令活死人有丝毫毁伤,我等皆会被关入阴阳楼中,受那千刑百罚之苦。亏得阎道清带人出去巡逻了,否则让他听见你这番话,铁定告到掌教真人那里,将你关进阴阳楼受罚。乾坤好奇道:“阴阳楼又是什么地方?”孟道士叹了一口气:“你刚来重阳宫没几天,不知阴阳楼的厉害,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以后休再提起!”

乾坤被众道士瞪视,却不以为意,听了孟道士的阴阳楼之言,也不知收敛,反而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活死人如此有趣,今晚若不看个究竟,等他被蒙古国使者带走,就再也看不成了,岂不可惜?”说罢站起身来,独自迈开脚步,朝三祖殿走去。

孟道士大吃一惊,急忙一跃而起,一把拉住乾坤的手臂,原本压低的声音也因为急躁而变得大声起来:“你以前在长安城里胡作非为,没人管得了你。可这里是重阳宫,不是长安城,由不得你任性胡来!”

乾坤回过头来,面露一丝诧异,问道:“孟师兄,我来重阳宫这三天,从未说起我的过往,你怎知我以前在长安城里做的事?”

孟道士登时一愣,知道说漏了嘴,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他愣了片刻,猛地一跺脚,说道:“你不用管这么多!总之今晚三祖殿干系重大,你身为本派绣白弟子,就必须遵从掌教真人之命,绝不能擅自进入殿内!”

乾坤却没把这话当回事,笑了一笑,说道:“孟师兄,掌教真人虽然有命,可我主意定了,就决不会更改。这活死人,今晚我是看定了!有什么后果,我自己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众位师兄。”说着手臂一甩,明明清瘦的身体,臂力却大得惊人,竟掀得孟道士一个趔趄。等孟道士站稳脚跟,再抬起头来时,乾坤已走到殿门前。他抬手一推,殿门应声而开。他没有半点迟疑,直接跨过门槛,闪身进了三祖殿,旋即关拢了殿门。

众道士惊得一站而起,望着关合的殿门,个个目瞪口呆。孟道士心焦气躁,想直接冲进殿内把乾坤揪出来,却又怕擅闯三祖殿被掌教真人事后追责,不由得暗暗叫苦。

就在孟道士忧急发愁之际,一个严肃低沉的声音忽然在远处响起:“你们不好生值守,聚在一处干什么?”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绣青道士,领着一拨绣白道士从远处快步走来。

“阎师兄!”原本目瞪口呆的众绣白道士,立刻齐刷刷地转身面朝来人,一个个站得笔直。

来人正是孟道士口中曾提及的阎道清。看阎道清的神情脸色,似乎并没有看到乾坤进入三祖殿的一幕,孟道士自然不敢主动说破,于是急忙收整脸色,迎上前去,对阎道清拱手执礼,说道:“阎师兄,你来了。”

阎道清肃声说道:“孟以寒,我带人去附近巡逻,留你在此看守,你肩负守殿重任,不好生值守,却把众位师弟聚拢起来,这是要做什么?”不等孟以寒回话,他严厉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绣白道士,说道:“两位蒙古国尊使知道活死人的消息后,已经从长安城里连夜赶来,掌教真人已率众位师伯师叔出门相迎,用不了多久,就会一起前来三祖殿看视活死人。你们负责值守在此,却偷懒走神,如此不用心,若是让掌教真人和二位尊使瞧见了,成何体统?还不各回各位,严加守备!”

众绣白道士生怕乾坤入殿一事连累自己,都不敢提及,急忙回归各自值守的位置,手按佩剑,站得齐齐整整。

阎道清又责备了孟以寒几句,忽然挨近身子,压低嗓音说了一句:“人已到位,依计行事。”

孟以寒神色凝重,暗暗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孟以寒的眼角忽然一亮,立即转头望向南面。阎道清和众绣白道士也纷纷转头眺望。只见一团青灰色的光芒突然亮起,忽左忽右地旋转,飘浮在南面的夜空当中。

定睛细看,飘浮在夜空中的哪里是一团光,分明是一个浑身散发青灰色光芒的人,呈半透明状,好似从地底升起来的幽灵一般。然而这人身着法服,衣带飘摆,自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又像是从天界下凡的道家神仙。

“祖师爷……是祖师爷重阳真人显灵了!”一个绣白道士忽然惊声叫了起来。

这声惊叫一起,余下的绣白道士都面浮惊惶之色,只因飘浮在夜空中的幽灵,其五官长相,像极了王重阳的塑像,而幽灵飘浮之处的正下方,便是供奉王重阳塑像的重阳正殿。几个绣白道士心神震慑,吓得伏拜于地,向显灵的祖师爷示以虔诚;其余绣白道士则张口结舌,望着祖师爷的幽灵呆若木鸡。

孟以寒惊讶之余,低声询问:“阎师兄,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阎道清浓眉微皱,摇了摇头,说道:“蒙古国尊使已到,眼下出不得任何岔子,你好生守在此处,我带人去正殿瞧瞧。切记,蒙面人很快就会动手,一切依计而行,万万不可坏了掌教真人的大事。”说罢,率领着跟随他的那拨绣白道士,往幽灵飞天的重阳正殿赶去。

待阎道清去得远了,孟以寒的脸上才露出惶急之色,对留守的十几个绣白道士说道:“你们守在原地,不要乱动!”随即快步走到殿门前,凑近殿门中缝,压低声音说道:“乾坤,你快点出来!掌教真人随时会来三祖殿,这紧要关头,你就别惹麻烦了!”

殿内一片沉寂,无人应话。

孟以寒心中忧急无比,暗暗想道:“这小子在长安城里捣毁了玄妙宫的藏经塔,打伤了玉龙观的主持道长,还放火将紫云观烧成了平地,这下进了三祖殿,保不准又要闯出什么大祸来。乾居士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他托我暗中照看乾坤,不让他这个儿子惹祸生乱。这小子来重阳宫出家才三天时间,若是闯出什么乱子,被关进阴阳楼受罚,我回头如何向乾居士交代?”他越想越急,最终咬了咬牙,心胆一横,猛地抬起双手,推开了三祖殿的殿门。

殿门开启,光线漏出,只见一排供桌横在正首,三根半人高的灯座立在桌后,一字排开,三盏长明灯点在灯座之上,火光昏暗模糊;钟离权、吕洞宾和刘海蟾这三位道家真人的神像在长明灯后肃穆而立。在供桌的正前方,停放着一口青铜棺。这口青铜棺是白天刚从重阳宫以北两里地的活死人墓里挖出来的,棺面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

三祖殿内极为空旷,除了神像、供桌、长明灯和青铜棺外,便只剩下四周的墙壁。墙壁几乎都是木墙板拼接而成,唯有东面墙壁是一片抹了石灰的泥墙,稍稍显得有些奇怪。孟以寒环眼一望,别说乾坤了,连鬼影子都没瞧见一个。他怕乾坤躲在神像后面,于是跨过门槛,又轻又快地走入殿内,绕到神像背后,仍是空无一人。他不由得暗暗奇怪:“这小子没在三祖殿里,难道刚才祖师爷显灵之时,他趁大伙儿不注意,偷偷溜出殿去了?如此最好,省得我担惊受怕。”虽然暗自疑惑,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放下来了,孟以寒嘘了口气,准备走出三祖殿。

然而他一只脚刚刚踏出殿门,刚安放的心又悬了起来。

只因在他的身前,殿门外的青砖地上鲜血流淌,原本站着值守的十四个绣白道士,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神秘绿衣女子

孟以寒进入三祖殿不过片刻时间,然而就在这片刻时间里,十四个绣白道士竟没发出任何声音,便全数惨死在地。在满地横尸的绣白道士之间,直挺挺地立着一个道士,这个道士身材矮短,后背微驼,一张脸呈泥黑色,眼睑下垂,鼻孔外翻,两撮鼻毛钻了出来,原本就极丑的长相,再被头顶灯笼的白光一照,显得更加丑陋不堪。丑脸道士双手垂落,左手握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弧口刀,刀锋上鲜血滴淌,右手提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丑脸道士看见了孟以寒,脸上透出杀气,迈步向孟以寒走去。

十四个绣白道士惨死,这与原本的计划不符,眼前突然出现的丑脸道士,也根本不在计划之中,孟以寒不由得目瞪口呆。他知道来人厉害,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呼喊帮援,但周围无人响应。想来王重阳的幽灵一出现,重阳宫中的道士全都被吸引去了重阳正殿,三祖殿附近自然没人。孟以寒震慑于丑脸道士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猎猎杀气,手拔出了佩剑,脚却不由自主地后退,退入三祖殿中。

丑脸道士紧跟着踏入三祖殿,将手中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一抛,摔落在孟以寒的身前。长明灯映照之下,只见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个人,一个黑衣束身的蒙面人。孟以寒看见这个浑身蜷缩早已丧命的蒙面人,脸上的惊骇神色又增加了几分。

丑脸道士举起一块沾染着鲜血的椭圆形腰牌,腰牌黄底红字,正面刻着“太一”二字,背面刻着一个“玉”字。他说话了,声音十分低沉:“这人是你重阳宫的道士,换黑衣面罩时被我瞧见了,这块腰牌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你重阳宫安排人手,假扮太一道的玉道人,是何企图?”

蒙面人怀揣玉字腰牌,假扮太一道的玉道人,前来三祖殿盗抢活死人,乃是掌教真人的安排,此事孟以寒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蒙面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这突然出现的丑脸道士所杀。孟以寒知道蒙面人的来历,但事关掌教真人,他绝不敢吐露分毫。他仔细观察丑脸道士,见丑脸道士穿着蓝灰色的道士法服,此乃重阳宫全真道的法服,但法服的左肩位置没有绣任何颜色的丝线,显然这丑脸道士不是真正的全真道士,而是乔装假扮的。他克制住心中惧怕,反问道:“你是何人?”

丑脸道士回道:“我是何人?这可说不得。全真道与太一道向来不睦,你重阳宫假扮玉道人,定然没安什么好心。玉道人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好歹与我同门一场,你重阳宫想对他不利,那就是跟太一道过不去,我瓦道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孟以寒惊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就是瓦道人?”

丑脸道士一怔,奇道:“你怎知我是瓦道人?”他方才前半句还说自己是谁说不得,后半句便无意间自报了名号却浑然未觉。

孟以寒暗暗心想:“听说瓦道人长相丑陋,为人蠢笨,此人又丑又蠢,只怕当真便是瓦道人。传闻太一道为了图谋活死人,派了玉道人前来终南山,没想到瓦道人也来了。听说瓦道人身手厉害,我可不能因为他蠢笨,便心生大意了。”他盯紧瓦道人,手掌暗暗用劲,握紧了佩剑。

瓦道人目光一转,看见了孟以寒侧后方的青铜棺,两只三角眼顿时放光,向青铜棺快步走去。

孟以寒抢步拦在青铜棺前,挺剑指着瓦道人道:“活死人乃我重阳宫全真道镇道之宝,你是太一道的道士,活死人你动不得!”

“找死!”瓦道人嘴角一抽,举起弧口刀,迎面劈来。

孟以寒撩起佩剑,刀剑相击,顿时星火飞溅。瓦道人膂力奇大,弧口刀极为锋利,孟以寒的佩剑只挡了一刀,便断成了两截。瓦道人得势不饶人,一刀割伤孟以寒的右臂,飞起一脚,将孟以寒踹飞了出去。

孟以寒狠狠地摔在地上。他虽然受了刀伤,但未伤及要害,想要爬起来继续阻拦瓦道人,但右臂一用力,伤口就一阵阵地发麻。他低头一看,只见伤口处流出的血红中带紫,竟是中毒之状。

瓦道人的弧口刀上涂有毒液,一刀割伤了孟以寒,他便知孟以寒短时间内得不到他的解药即会丧命,于是不再理会孟以寒,大步走到青铜棺前。

孟以寒的整条右臂渐渐麻木,他深知自己中了剧毒,心中惊惧万分,一时之间竟没力气再爬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瓦道人伸出右手,抠住了青铜棺的棺盖。

瓦道人正要掀开棺盖,殿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轻笑。

瓦道人立即缩手回身,面朝殿门,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伴随着又一声轻笑,两道人影迈过门槛,闲步走进殿来。这两人一男一女,都没穿法服,绝非重阳宫的道士。男的是一个身形臃肿、面相严肃的胖汉,穿着一袭宽松的白色长袍,腰间系着一只漆金葫芦;女的则身穿水绿色的丝绸纱衣,眉心点缀着淡红色的落梅妆,一双明媚亮丽的眼睛光芒流转,精致如玉的脸蛋上酒窝浅浅,挂着一抹笑意。

瓦道人不认识这对男女,孟以寒却一下子认了出来,尤其是那个眉心点缀着落梅妆的绿衣女子。

绿衣女子是过去三天里重阳宫众道士私下里热议的对象,孟以寒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三天前,一个妙龄女子在一个仆人的陪同下来到了重阳宫,说是要为生病的母亲祈仙求福,一出手便是大把的银子,让重阳宫举行一场规格最为隆重的斋蘸仪式。道教中规格最为隆重的斋蘸仪式是罗天大蘸,重阳宫收了银子,答应为这个妙龄女子的母亲举行一场消灾祈福的罗天大蘸。只不过罗天大蘸需要持续举行七天,因此这个妙龄女子和仆人便住进了重阳宫专门为有钱香客准备的上等厢房。

这个妙龄女子出手阔绰,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却丝毫没有富家小姐那种娇生惯养的傲慢和娇气,她对每一个道士都微笑以待。她身穿水绿纱衣,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金银首饰,唯一的饰物是一支精致小巧的翠玉簪子,斜插在发髻上,既清新自然,又优雅脱俗。她容颜清秀不施粉黛,一对浅浅的酒窝挂在嘴边,仿佛随时随刻都在微笑,眉心正中则点缀着落梅妆。落梅妆是时下最受女子喜爱的妆容之一,将一朵淡红色的四瓣梅花点缀在眉心,让这位容颜清丽脱俗的绿衣女子,平添了一分妩媚娇俏。自打这绿衣女子来到重阳宫,那些见到她的道士,只需她一抹浅笑,便禁不住为之神魂颠倒,仿佛三魂七魄全被勾走了一般,恨不得将身心一并奉上,任由她差遣驱使。

时值乱世,许多人到道观出家做道士,并不是慕道求道,而是为了躲避兵灾战祸,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这些人即便做了道士,仍然抛不开俗世之欲,弃不了红尘之念。更何况道分南北,南方的正一道甚至允许道士娶妻生子,北方的全真道虽不允许道士婚娶,但清规戒律远不似佛门寺院那般严苛,是以重阳宫中来了一个宛若天人的倾世美女后,许多道士都忍不住跑去偷看,看过之后便心猿意马,私下里免不了七荤八素地悄声谈论。孟以寒也特意去看过,当时绿衣女子正坐在窗前品茗,远眺终南山时,与他的目光恰好对上了,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当真是难描难画,秀美绝伦。那一刻,孟以寒竟觉得头顶的万里碧空,还有远处的青山绿水,都在一瞬间光彩尽失,彻底暗淡了下去。

“是你们……你们来错地方了,赶紧走……”孟以寒以为绿衣女子和白衣胖汉是误打误撞来到三祖殿的,怕两人被瓦道人杀害灭口,因此叫两人赶紧逃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中毒之后浑身乏力,努力了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瓦道人冷眼瞧着来人:“你们是谁?在外面笑什么?”

绿衣女子依旧盈盈含笑,说道:“自然是笑你长得难看了。你便是太一道的瓦道人?果然‘名不虚传’。”

瓦道人并未恼怒,反而点了点头,说道:“小姑娘这话很是中听。就冲你这句话,再加上你是女人,我便不为难你了。我不杀你们,你们赶紧滚吧。”绿衣女子本是讥讽他长相丑陋,但他素来以面目丑陋闻名于世,别人说他难看,他反倒觉得理所当然,听到“名不虚传”四个字,更是觉得十分舒服受用。

绿衣女子却说:“想赶我们走,那可不行。”妙目一转,目光落在了青铜棺上,说道:“有一样东西在这大殿之上,我们要定了,既然来了,便不能空手而归。”

此话一出,孟以寒顿时恍然,原来绿衣女子和白衣胖汉也是冲活死人而来,看来为母祈福之类的话,都只是留在重阳宫的借口罢了。

瓦道人虽然心思愚笨,但见绿衣女子瞧着青铜棺,却也明白过来:“你们要跟我抢活死人?”

绿衣女子点了点头:“是啊。”嘴角酒窝浅浅,微笑依旧。

白衣胖汉插话道:“何必跟这傻子浪费口舌?”说罢便拔出短剑,朝瓦道人走去。

绿衣女子伸手拦住白衣胖汉道:“这人有些意思,你在一旁看着,让我和他玩玩。”

瓦道人不忌讳别人说他丑,却最恨别人说他蠢笨,听白衣胖汉叫他“傻子”,顿时怒眉倒竖,提刀就要与白衣胖汉动手,见绿衣女子迎上前来,便又将弧口刀按住,说道:“我瓦道人向来不打女人,你让那胖子过来。”一对三角眼紧盯白衣胖汉,似要喷出火来。

“这么说来,你是决计不肯跟我动手了?”绿衣女子笑道。

“那是自然,你一个小姑娘,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瓦道人道。

“那真是再好不过。”绿衣女子说话之时,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右手一挥,便朝瓦道人刺去。

瓦道人吃了一惊,避开这一刺,叫道:“说好不动手的,你怎的说话不算?”

绿衣女子笑道:“你是说了不和我动手,我可没说不和你动手。你有言在先,说了不打女人,你是大名鼎鼎、一诺千金的瓦道人,可别对一个小姑娘食言。”说话之间,匕首一转,又从斜刺里削出。

瓦道人隐约感觉自己上了绿衣女子的当,但不打女人的话的确是他亲口所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按刀不发,闪身躲避。绿衣女子看起来只是个娇滴滴的柔弱女子,出手却灵动非凡,又快又准,片刻之间,瓦道人便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忽然匕首带起一线血光,瓦道人的右臂负伤,鲜血流出,慢慢浸红了半副袖子。

绿衣女子得寸进尺,出手又快了几分,不多时,瓦道人接连负伤多处,浑身血迹斑斑。即便如此,他依然说到做到,始终按刀不发,只是一味闪躲。

绿衣女子忽然跃开两步,说道:“你宁愿受伤也不肯对我动手,倒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我便不再为难你了。”说完收起匕首,退至一旁。

绿衣女子刚一退下,白衣胖汉立刻挥动短剑,猱升 [1]  而上。他虽然身形臃肿肥胖,出手却如猛虎猎豹,每一击都是力道十足。

瓦道人举起弧口刀迎战,但因浑身负伤多处,实力大打折扣,不是白衣胖汉的对手,片刻之间,身上又添多处伤口。他处处被白衣胖汉压制,再这么斗下去,迟早会把性命断送在这三祖殿中。

瓦道人瞥了一眼青铜棺,活死人就在眼前,但他眼下十有八九是得不到了。他虽然心思愚笨,但也不傻,知道斗下去必死无疑,于是萌生了退意。三祖殿有门有窗,但窗户只供透气,都开在与房梁齐平的高处,难以接近,因此殿门是唯一的出路。瓦道人想从殿门逃走,但白衣胖汉有意挡在他和殿门之间,每一击都直冲他的要害,不留半点余地。

危急时刻,瓦道人忽然收刀后撤,将弧口刀插回刀鞘之中。他并不是要罢手投降,而是袖口疾抖,双手猛地朝天一振。刹那之间,只见一团赤色火焰凭空燃起,在他的身前旋转飘浮,哧哧作响。

这一手出乎白衣胖汉的意料,他暂且停下了进攻,但始终寸步不移地守在殿门前,堵死瓦道人的去路。

绿衣女子吃了一惊,说道:“你居然会掌控磷火。如此说来,刚才王重阳的幽灵飞天,是你所为?”

瓦道人连番剧斗,遍体鳞伤,喘了几口粗气,方才说道:“我这是赤磷火,刚才的幽灵飞天却是碧磷火。碧磷火是玉道人的下三烂手段,我这赤磷火精纯无匹,胜过他的碧磷火百倍。”

绿衣女子惊奇道:“玉道人也来重阳宫了吗?听说玉道人颜如宋玉,貌比潘安,是道士里少有的俊美男子,我真想亲眼瞧一瞧。”

瓦道人顿时鼻孔朝天,面露不屑道:“玉道人长得比我还丑,有什么可瞧的?”

“比你还丑吗?”绿衣女子微笑道,“那我更要瞧瞧了。”

绿衣女子说笑之际,白衣胖汉的心中却是另外一番计较。他知道重阳宫道士众多,虽然这些道士暂时被幽灵飞天引去了重阳正殿,但用不了多久便会赶来三祖殿,在此之前,必须尽快将活死人抢到手,否则等重阳宫的众多道士赶来,势必多生枝节,祸患无穷。他目光中杀气毕露,说道:“区区一团磷火,就想挡住我?!”手腕一翻,将短剑斜握在手,向瓦道人刺去。

瓦道人避开这一刺,大袖一甩,那团赤磷火立刻向白衣胖汉射来。白衣胖汉挥动袍袖,荡起一股大风,将赤磷火卷向一边。瓦道人大袖狂舞,赤磷火仿若活物一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不断地飞来掠去,攻击白衣胖汉。白衣胖汉没想到这团赤磷火如此灵动,只能挥动袍袖,闪身躲避。

斗了片刻,白衣胖汉忽然不再挥袖,连连倒退,似有逃避之意。瓦道人大喜,操纵赤磷火直追而去。

眼看就要被赤磷火烧个正着,白衣胖汉忽然着地一滚,抓起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挡住了飞来的赤磷火。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正是先前被瓦道人抛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赤磷火一着即燃,黑衣蒙面人的尸体顿时燃起赤色火焰。

白衣胖汉摆脱了赤磷火的追击,趁势而前,短剑疾刺,在瓦道人的身上又添了一道伤口。

瓦道人喝道:“好手段!”他眼见自己操纵赤磷火却仍然不敌白衣胖汉,于是不再迎战。他疾退数步,退到了青铜棺前,猛地大袖一挥,成片的赤色粉尘从袖口撒出,弥漫开来,笼罩住了整口青铜棺。他低喝一声,双手再次一振,只听“轰”的一响,殿中红光耀眼,青铜棺顿时被赤色火焰包裹,“呼哧哧”地燃烧起来。

消失的活死人

绿衣女子和白衣胖汉顿时大惊失色,要知道活死人就在青铜棺中,青铜棺一旦燃起大火,便如同一口密闭的大锅,活死人如同大锅中炙烤的食物,时间一久,势必毁损。瓦道人此举,一来是想让绿衣女子和白衣胖汉忙于从青铜棺中抢出活死人,在他逃跑时无暇追击;二来他得不到的东西,也绝不能让别人轻易得到。

瓦道人纵火之后,立刻向殿门夺路而逃。绿衣女子和白衣胖汉果然不来追他,双双向青铜棺奔去。瓦道人趁此机会,飞快地逃出了三祖殿。

白衣胖汉脱下长袍,扑打着青铜棺上的赤色火焰。绿衣女子同样试着灭火,同时回头望了一眼殿门,见瓦道人已经逃得不见踪影,不禁暗暗想道:“瓦道人居然有如此心思,我一直当他蠢笨,倒是小觑了他。”

两人竭尽全力灭火,但这赤磷火极为古怪,任凭扑打,不仅不灭,反而越烧越烈。转眼之间,赤色火焰便吞噬了整口青铜棺。两人想要开启棺盖抢出活死人,但试了几次,都被熊熊火焰阻隔。

两人忙活了一阵,不再白费力气了,退开几步,望着熊熊燃烧的青铜棺。

绿衣女子感觉热浪阵阵逼来,秀眉微微蹙起。她看了一眼地上已被烧成焦尸的黑衣蒙面人,又抬头望着青铜棺,叹道:“只盼活死人胎珠不要被烧毁才好。”

白衣胖汉重新将长袍披上,听闻绿衣女子这句话,不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忽然之间,只见赤色火焰向上疾冲,青铜棺的棺盖“砰”的一响,竟直挺挺地飞了起来。伴随着“烫死我了”的呼喊之声,一道人影从青铜棺内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冲出大火,在地上翻来滚去,试图压灭身上的赤色火焰。然而赤色火焰无法轻易压灭,这人急忙翻身而起,冲到钟离权的神像前,捧起供桌上的泥瓷法碗,将一大碗供奉钟离权的神水,朝自己当头淋落。他又先后捧起供奉吕洞宾和刘海蟾的两大碗神水,将身上几处赤色火焰彻底浇灭,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抵住供桌,舒舒服服地出了一口气。

绿衣女子和白衣胖汉没想到竟会有人从青铜棺里冲出来,大吃一惊,同时朝棺盖被掀飞的青铜棺望去,只见大火之中,棺内既没有活死人,也没有活死人胎珠,竟是空无一物。绿衣女子转头看着从青铜棺里冲出来的那人,见那人身穿蓝灰色的道士法服,法服被烧破了几个大洞,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脸上,显得狼狈不堪。她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活死人棺中?”

那人抬起双手,将头发拨向两边,望着烈焰焚烧的青铜棺,笑道:“刚才真有意思,差点便小命不保。”目光一转,朝问话的绿衣女子望去,见绿衣女子容貌秀丽绝伦,眉心的四瓣梅花娇媚动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不过绿衣女子的问话,他似乎没当成一回事,一句也没回应。

孟以寒中毒之后浑身无力,一直委顿在地,从青铜棺燃起大火,到有人从棺内跃出,每一幕都看得他暗自心惊。尤其是看到有人从大火燃烧的青铜棺中跃出时,活死人浴火重生的传说,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此时他认出坐在供桌前的那人,顿时惊讶莫名,失声叫道:“乾坤!你……你居然……”

那人正是先前不顾孟以寒阻拦而擅自入殿的乾坤。乾坤转过头来,见孟以寒手臂染血,“哎哟”一叫,急忙站起身来,查看了孟以寒的伤势,道:“孟师兄,你伤势不重,中毒却不轻,我这便送你去救治。”说着架住孟以寒的腋下,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了起来。

孟以寒道:“我受伤中毒,没什么大不了……倒是你,你居然……居然当真躲在青铜棺里……”回想先前进入三祖殿寻找乾坤不见人影,他曾想到乾坤有可能藏身在青铜棺中,但始终觉得乾坤不会干出这种没有分寸的事来,没想到这种担心还是应验了。他连连摇头,道:“你不听我的话,擅闯三祖殿,还动了青铜棺,这下可坏了大事……”

乾坤道:“你省点力气别说话,等回头治好了伤,我包管哪儿都不去,就站在你面前,好好听你说教。”

孟以寒却道:“这不是我说不说教的事。唉,你怎么……怎么还不明白?”

乾坤却不以为意,道:“掌教真人那里,我自有法子应付。”说着便将孟以寒小心翼翼地背起,快步走向殿门。

白衣胖汉和绿衣女子横身一拦,挡在了殿门前。绿衣女子近距离看着乾坤,这小子生得一表人才,却长了一副奇怪的乾坤眉,不由得稍稍一愣,片刻后才露出微笑,道:“你这乾坤眉说走便走,当我们二人不存在吗?”

乾坤并未着恼,脸上反而现出一抹兴奋之色,道:“二位也在找活死人吗?那敢情好,我正愁找不到活死人,二位若是知道活死人的下落,等我把师兄送去了医馆,便来请二位指教。”

绿衣女子恼道:“少装糊涂,你在活死人棺中,岂会不知活死人的下落?”

乾坤脸上的兴奋之色顿时消失,道:“既然你们不知道活死人的下落,那我不和你们磨蹭了。我赶着救人,就此别过。”说着便要从白衣胖汉和绿衣女子之间挤过去。

白衣胖汉横跨一步,大手一抬,挡住了乾坤。

绿衣女子暗想:“这世上的道士都是如此蠢笨吗?想要脱身,也该找个好点的借口才是。”说道:“乾坤眉,你赶着救这位道长的性命,刚好我略懂一些医术,你把他放下来,我给他解毒。”说话之时,暗暗对白衣胖汉使了个眼色。

“那真是太好了!”乾坤大喜过望,果真将孟以寒轻轻放在地上,双手一揖,“我先谢过……”

话未说完,白衣胖汉忽然伸手疾探,一抓一扭,将乾坤作揖的双手迅速反拧至身后,令乾坤难以动弹。绿衣女子笑道:“又是一个蠢道士。金无赤,我们走。”她认定乾坤知晓活死人的下落,又担心重阳宫的道士随时会赶来三祖殿,因此暗使眼色,让那个名叫金无赤的白衣胖汉擒了乾坤,打算离开三祖殿,寻一个僻静之处,再仔细审问乾坤。

乾坤被金无赤押着走出殿外,皱眉道:“你们抓我走了,那我师兄怎么办?”

“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去担心别人?”绿衣女子说道,回头瞧了孟以寒一眼,孟以寒嘴唇发紫,已然中毒极深,“人各有命,由着他自生自灭,若是运气好,撞上别的道士赶来,说不定能救得一命。”

乾坤听闻此言,六道眉毛顿时竖起。他十指猛地捏合,手腕向内一缩,腕骨咔咔作响,两只手竟如同收缩了尺寸一般,倏地从金无赤的手下抽脱出来。此时已在三祖殿外,他双手一得自由,本可以就势逃跑,但他却返身奔回三祖殿中,将中毒已深的孟以寒再次背起。

金无赤没想到乾坤竟有如此奇能,吃惊之下,急忙回身扑入殿内。绿衣女子也迅速奔回。两人一左一右,并肩而立,再一次封住了乾坤的去路。

绿衣女子怒道:“除非你说出活死人的下落,否则休想踏出殿门半步。”

乾坤摇头道:“活死人不在青铜棺里,他究竟在哪儿,我真的不知。”

绿衣女子却根本不信,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会在青铜棺中?”

乾坤受此一问,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他进入青铜棺的来龙去脉。先前他不顾孟以寒的阻拦,擅自进入了三祖殿,因对活死人好奇至极,想一睹究竟,于是掀开了棺盖,哪知青铜棺内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他不由得暗暗奇怪,心想明明是一口空无一物的青铜棺,掌教真人为什么要派这么多道士在此看守,还要亲自迎接蒙古国尊使前来看视?活死人又去了什么地方?他正疑惑之时,孟以寒的劝阻声在殿门外响起。他知道孟以寒一定会入殿抓他出去,但他还想弄清楚活死人到底去了哪里,不想就这么离开三祖殿,因此灵机一动,躲进了青铜棺中,心想孟以寒入殿后寻不到他,便会离开三祖殿,到那时他再从青铜棺里出来,仔细查找活死人的下落。可是瓦道人突然杀入三祖殿,绿衣女子和金无赤随后现身,孟以寒也一直在三祖殿内,乾坤始终没有机会从青铜棺里出来。在此期间,他躺在黑漆漆的青铜棺中,实在无聊。倘若换作旁人,多半会因为害怕被外面的人发现,一动也不敢动,可是他一点也安分不下来,不仅不断地来回翻身,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指,在棺盖内壁上乱写乱画。当他的手指从棺盖内壁的右上角划过时,指尖忽然有了一丝粗糙感。棺盖内壁被打磨得极为平整,可是右上角却有一些凹痕,这些凹痕错落有致,像是人为刻上去的。他大感好奇,慢慢地移动手指,指尖顺着凹痕细细地摸索,这些凹痕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成形,最终组合在一起,变成了五个字——“死门生八卦”。这五个刻字极为细小,每个刻字只有指甲盖大小,倘若不是手指从刻字的地方划过,在如此漆黑无光的青铜棺里,他根本不可能发现。他思索“死门生八卦”这五个刻字的意思,暗暗觉得奇怪。“死门”是奇门遁甲的八门之一,对应八卦中的坤卦;死门可以衍生出八卦,那是什么意思?刻痕摸起来算不上棱角分明,看样子已经刻了很久了,不知是何人所刻。这是埋葬活死人的青铜棺,难道刻字之人是活死人?他越想越是迷惑,渐渐竟忘记了自身的处境,直到赤磷火燃起,青铜棺越烧越烫,他才回过神来。他可不想被活活烫死在青铜棺里,于是手脚并用,掀飞棺盖,从青铜棺中冲了出去,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来龙去脉太过复杂,乾坤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索性不予回答,只道:“我话已说尽,二位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师兄命在顷刻,请二位借道!”

绿衣女子哼了一声,道:“我偏不借道!”

金无赤道:“木芷,不必和他啰唆。”大手一抬,亮出了寒光凛凛的短剑。

乾坤往后退了几步,将孟以寒轻轻放在大殿一角,说道:“孟师兄,你再忍耐片刻,我一定救你出去。”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走到神像跟前,将一根长明灯座拿起,横握在手。长明灯座是铁制的,他掂量了一下,少说也有二三十斤。

木芷见了这一幕,以为乾坤是去寻找武器,接下来就会朝她和金无赤杀来。然而乾坤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拿着长明灯座,走到大火燃烧的青铜棺前。木芷秀眉微蹙,不知乾坤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正暗自疑惑时,却见乾坤猛地挥动长明灯座,照准青铜棺的侧壁,狠狠地砸了下去。

[1]  猱:náo,骨刻文演变而来的汉字,古书上说的一种猴。这里的“猱升”比喻像猿猴似的轻捷攀登。



第二章 《地狱变相图》杀人案

夺命九宫盒

“咚”的一声巨响!

青铜棺没有棺盖覆盖在上,便如一口四四方方、开口朝天的巨型青铜钟,被长明灯座从侧面猛击,正如用槌撞钟一般,青铜棺立即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

乾坤一击之后,并未罢手,而是接连不断地挥动长明灯座,一次又一次地狠击青铜棺的侧壁。“咚咚咚咚”的巨响声此起彼伏,如潮水一般,以三祖殿为中心,迅速响彻四面八方。

木芷念头一转,顿时明白了乾坤的用意,不由得花容失色。这之前,王重阳的幽灵仍然飘浮在重阳正殿的上空,重阳宫的众多道士依旧聚集在重阳正殿附近,没有一个人赶来三祖殿。可是这阵巨响声如此之大,即便远在重阳正殿,也必定能够听见,用不了多久,重阳宫的众多道士便会成群结队地循声赶来。乾坤被木芷和金无赤堵在三祖殿内,想要带着孟以寒冲出去,只靠他一人之力,势必要耗费不少时间,但孟以寒身中剧毒,耽搁不得,因此他索性敲响青铜棺,将重阳宫的众多道士引来,到时候对付木芷和金无赤便不在话下,孟以寒才能更快获救。只是这样一来,他擅闯三祖殿打开青铜棺的事难免暴露,势必被关入阴阳楼领罚受刑。但为了救孟以寒的性命,他在作出这一决断时,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

金无赤同样明白了乾坤的用意,急道:“木芷,速战速决!”话音未落,扬起短剑,刺向乾坤。他一出手便是凌厉无比的杀招,欲抢在重阳宫的道士赶来之前,击伤乾坤,将其生擒。

乾坤挥起长明灯座,迎击金无赤。长明灯座和短剑相互撞击,金无赤的掌心竟阵阵发麻,短剑险些抓握不住。金无赤是个壮硕的胖汉,手劲非同小可,能将他的手掌震得发麻,足见乾坤劲力之大,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不敢轻敌,加快了出手速度,短剑从不同的角度连续刺出,乾坤竟然闪转腾挪,或闪避,或格挡,没有伤到分毫。金无赤没料到乾坤不仅劲力奇大,身手也是如此厉害,不由得暗暗吃惊。

青铜棺上的赤色火焰仍在燃烧,将乾坤和金无赤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斜长。两人在神像前相互剧斗,人影交叠,一时之间难分彼此。

见金无赤始终制不住乾坤,名叫木芷的绿衣女子于是悄悄绕到乾坤的背后,看准时机,猛地抬起匕首刺出。她没有准备攻击乾坤的要害,只是偷袭乾坤的肩背处,欲生擒乾坤,逼问活死人的下落。

乾坤与金无赤交手之时,眼角余光瞥见木芷绕到了身后,也看到地上多了一道影子,更察觉到了木芷准备偷袭。只是他正挥动长明灯座,忙于抵挡金无赤从正面不断刺来的短剑,根本无法防范身后的木芷。

看眼就要被木芷偷袭得手,乾坤忽然丢弃了长明灯座,双手从腰间飞快地抹过。电光石火之间,他已拔出插在腰间环形褡裢上的两柄匕首,随即右手前撩,左手后勾。只听“铮铮”两响,木芷的匕首和金无赤的短剑竟同时断成了两截。乾坤一击得手,不等金无赤和木芷反应过来,立即后退数步,背抵供桌,两柄匕首彼此相合,横在身前,防备金无赤和木芷的再次围攻。木芷向乾坤看去,只见乾坤手中的两柄匕首一黑一白,匕刃弯曲呈游鱼状,刃尖上带有刻纹,两柄匕首彼此相合,竟是一个浑圆的太极图,刃尖上的刻纹则正好合成了一个“道”字。

此时三祖殿外已隐隐响起成片的脚步声。乾坤知道重阳宫的道士即将赶到,脸上一笑,说道:“二位兵刃已失,还要苦苦相逼吗?”

“乾坤眉,原来你深藏不露,我倒看走了眼。”木芷说话之时,将半截断匕扔在地上,伸手摸入了怀中。

金无赤侧耳聆听脚步声,知道赶来的道士不在少数,当即拉住木芷的手,说道:“重阳宫的道士成百上千,不可与之为敌,我们走!”

木芷说道:“你我遍寻多日,此刻活死人的下落就在眼前,难道这么轻易便放弃吗?”

金无赤说道:“离开境日尚有一月,来日方长,不必急在这一时。”

木芷却道:“主人让水之湄前去寻幽灵草,火不容捉七彩叶猴,土为安查《地狱变相图》,这些事以他们三人的能力,必能在限期之内得手。你我奉命寻找活死人胎珠,若是错过这一时,让别人夺了去,到了开境日交不了差,主人定然重罚。百药试炼和冰冻三尺的滋味,我可不想再尝。”说出这番话时,木芷眉心处那朵原本颜色极淡的落梅妆,竟变浓变深,刹那间变成了殷红之色,四片花瓣艳若滴血,分外刺眼。她嘴角一直挂着的酒窝消失不见了,原本纯美清秀的脸,也在瞬间变得冷若冰霜。

见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突然变色,金无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罢,随你吧。”松开了手,不再阻拦。

木芷的手从怀里摸了出来,手中多了一个极为精致的青绿色花纹盒子。她叹道:“乾坤眉,不是我们苦苦逼你,而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将青绿色花纹盒子打开,只见盒内两横两纵,总共分成了九个格子。九个格子大小一致,按照九宫的方位排布,原来这是一个精致小巧的九宫盒。九宫盒的每一个格子里都装着一种粉末,九种粉末的颜色各不相同。

这九个格子只是九宫盒的上层,木芷将上层揭起,九宫盒的下层便露了出来。下层不再按照九宫划分为九个格子,而是只有一个格子。九宫是奇门遁甲之基,在奇门遁甲中代表大地,奇门遁甲分为天、地、人、神四盘,四盘之中唯有地盘是不动的,九宫盒下层的这个格子,正是象征着不动的地盘。木芷从下层的格子里拈起一片细小的已经干枯的紫色叶子,迅速地放入口中。金无赤见状,也迅速从怀中取出一片同样的紫色叶子,含在嘴里。

乾坤看得奇怪不已,猜不透木芷和金无赤此举是何用意。

木芷关上九宫盒,将它揣回怀中,忽然迈步向乾坤走去。

乾坤当即凝神戒备。他手中的这对黑白匕首叫作阴阳匕,锋利无匹,削铁如泥,方才轻而易举便削断了木芷和金无赤的兵刃。他有阴阳匕在手,心想木芷和金无赤没了兵刃,本派的同门又将赶到,只需再坚持片刻,孟以寒便能得救。

木芷走到供桌前,离乾坤只剩下不到一丈的距离时,忽然停住脚步,右手一动。乾坤当即举起阴阳匕,正要防备她出手,哪知她出手却不是冲他而来,而是伸出右手小指,以极快的速度,对准供桌后面一盏长明灯的火苗弹了一下。

火苗顿时一晃,长明灯骤然变暗,一股淡淡的青烟立刻飘升而起。原来木芷关上九宫盒时,右手小指以极其细微的动作,顺势在上层右上角的格子里一勾,用指甲挑起了些许褐红色的粉末。她忽然对准长明灯弹指,指甲里的褐红色粉末便被弹在了灯芯上。

乾坤虽然没看出木芷勾挑粉末的手法,但眼见青烟突升,四散弥漫,也立刻明白过来,知道木芷对准长明灯弹指那一下,多半已经下了毒,而木芷和金无赤事先往嘴里含的紫色叶子,十有八九是解毒所用。

乾坤不敢吸入青烟,当即屏息闭气。然而金无赤不给他闭气的机会,捡起他丢弃在地上的长明灯座,向他发起了进攻,迫使他动手。

金无赤出手迅猛,乾坤只能凝神应对,闭气之事便难以兼顾。剧斗之时,他鼻腔不小心一松,气息一出一进,虽然极轻极细,一口气却是换了。他心中暗叫一声:“糟糕!”空气中弥漫着青烟,他换气之时,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气味。这种气味令他产生了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感觉,头脑变得异常清醒。

然而这种清醒极为短暂,很快,乾坤便头晕目眩,手脚乏力。

乾坤勉力坚持了片刻,阴阳匕最终还是拿捏不住,掉落在了地上,紧跟着倒在地上的,便是他的身体。

乾坤昏迷了过去,但金无赤和木芷并没有上前擒他,而是站在原地没动,因为殿外已经亮光大作,脚步齐响,上百个道士擎着灯笼,黑压压地一拥而至。

大火焚殿

赶来的这群道士中,为首之人身穿白色道袍,皓首银须,正是重阳宫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在丘处机的身边,站着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和乌力罕,丘处机的亲传弟子尹志平和李志常随行在侧。

丘处机看见了青砖地上死去的十四个绣白道士,也看见了三祖殿内闪动的火光。他袍袖一挥,上百个道士立刻散开,将三祖殿围得水泄不通。丘处机在尹志平和李志常的陪护下走入三祖殿,阎道清率领十几个绣白道士保护着刘仲禄和乌力罕,一起进入殿内。

三祖殿内,乾坤和孟以寒倒在地上不知死活,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横躺于地,青铜棺烈焰焚烧,棺内空无一物,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青杏味,种种场面尽收眼底。阎道清立即招呼十几个绣白道士,将木芷和金无赤团团围住,转头向丘处机禀道:“掌教真人,活死人不在棺中,定是被这二人抢走了。”

丘处机看着木芷和金无赤,说道:“二位居士来重阳宫消灾祈福,重阳宫上上下下以礼相待,不曾想二位却是别有用心。二位抢走活死人也便罢了,可守备三祖殿的弟子全无过错,何必要害他们的性命?”

木芷暗暗心想:“噬魂香已弥漫殿中,这些人贸然闯入,便是自寻死路,我只需与他们周旋片刻,静待噬魂香发作。”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渐渐变淡,微微一笑道:“丘真人,我以为你身为全真道掌教,定是一位得道高人,哪知说起话来,却颠三倒四,一错再错。”说话之时,紫叶仍旧含在嘴里,声音略微有些含混。

“女居士何出此言?”丘处机道。

“活死人是不在棺中,但并非我们所抢,此乃一错;外面的道士是死了,但也并非我们所杀,此乃再错。你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张口便把没的说成有的,白的说成黑的,还不是颠三倒四吗?”木芷说道。

丘处机尚未应话,一旁的阎道清已忍耐不住,喝道:“女居士真是伶牙俐齿!此间只有二位,再无旁人,不是二位所为,难道本派弟子是自尽的不成?活死人是长了翅膀,自己飞了不成?”

木芷说道:“你们人多势众,这里又是你们的地盘,你们定要冤枉好人,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阎道清肃声道:“我重阳宫全真道乃道派正统,绝不以众欺寡,冤枉无辜之人。那就请女居士解释清楚,何以深更半夜不在厢房休息,却要跑到这么远的三祖殿来?”

木芷笑道:“深夜不寐,外出散心,难道不行吗?”

阎道清知她是胡说八道,双眉一竖,正要还口,尹志平却手一抬,制止了他,徐徐说道:“二位居士,活死人是本派镇道之宝,也是献给蒙古国大汗的礼物。这两位便是远道而来的蒙古国尊使。”说着介绍了一下刘仲禄和乌力罕。“明天天一亮,掌教真人和两位尊使就将护送活死人启程西行,望二位居士能归还活死人,不要让我等在尊使面前为难。”

木芷说道:“我说过了,活死人并非我们二人所抢,也请道长不要让我们为难。”

尹志平道:“二位居士既然不肯归还,那便只好得罪了。”

阎道清等的便是这句话,尹志平话音刚落,他立刻将殿门关闭,以免木芷和金无赤逃脱,随即招呼十几个绣白道士上前捉拿木芷和金无赤。

阎道清和这些绣白道士拔出佩剑,刚走出几步,却个个左摇右晃,倒在了地上。丘处机、尹志平和李志常等人吃了一惊,暗道不好,进来之时光顾活死人,没注意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只感觉神志不清,天旋地转,一个个先后昏迷倒地。

金无赤挨近殿门,透过门缝望了一眼,见殿外人影攒动,重阳宫的道士已将三祖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他面有忧色道:“外面还有不少道士,只怕有上百人。”

木芷说道:“我抓乾坤眉,你抓丘处机,有丘处机在手,任它重阳宫有千百道士,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金无赤也正有此意,当即将中毒昏迷的丘处机抓了起来。

木芷走到乾坤的身前,俯下身子去抓他。她的手刚刚触碰到乾坤的身体,一直昏迷不醒的乾坤,六道乾坤眉一斜,眼皮一翻,竟猛然睁开了眼睛。这一下太过出乎意料,木芷未及反应,伸出的手已被乾坤一把抓住。乾坤趁势翻身而起,抄起地上的阴匕,顶在了木芷的颈边。这时金无赤已弃了丘处机冲来。乾坤威胁道:“你再进一步,我手一抖,匕首可未必拿得稳。”金无赤当即止步,不敢妄动。

木芷讶然道:“乾坤眉,你吸入了噬魂香,怎么没有中毒?”

木芷惊讶,其实乾坤同样惊讶。方才吸入噬魂香后,乾坤从头到脚瘫软无力,昏倒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动弹不得,然而意识却并未丧失。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虚空,眼前是无尽的黑暗,这黑暗并非纹丝不动,而是如活物一般,在他的周围扭曲、旋转。忽而黑暗逝尽,他的眼前出现了白皑皑的一片,自己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原。眨眼之间,白色悉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红,无数个乾坤出现在这片血红色的大地上,这些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要么缺了手,要么断了脚,全都拖着残肢断体,神情狰狞地冲他吼叫,张牙舞爪地向他爬来。忽然间,眼前血红色的大地从中裂开,无数个残肢断体的自己坠入了万丈深渊,所有幻象瞬间消失,一切重又归于黑暗。不知过了多久,黑暗渐渐消逝,眼前混沌初开,天地更迭,万物生长,一派生机勃勃。就在这时,他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正看见木芷伸手抓来,下意识便出手还击。他浑身力气恢复,精神百倍,又杀了木芷一个措手不及,因此一出手便擒住了她。

乾坤不明白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身心极为舒畅,仿佛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他笑道:“我素来行善积德,自有神明庇佑,百毒不侵。管你是十魂香也好,是九魂香也罢,对我没有半点效用。”

木芷“呸”了一声,说道:“满口胡言!”

乾坤哈哈一笑,手中的阴匕离木芷的颈边又近了一分,说道:“木姑娘,还请你取解药出来,替本派诸位尊长解毒。”说着朝中毒昏迷的丘处机、尹志平等人努了努嘴。

木芷道:“你休想!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取解药给你。”

“既然你不肯取,”乾坤说道,“那我只好亲自动手取了。”说这话时,有意朝木芷的胸前看了一眼。他记得方才木芷下毒之前,曾将一种紫色叶子含在嘴里,料想那便是噬魂香的解药,而那紫色叶子放在九宫盒里,此时九宫盒便揣在木芷怀中。

木芷见乾坤的目光瞥向自己胸口,羞得脸上一红,随即抬眼瞪着乾坤,道:“你敢?!”

乾坤笑道:“我有什么不敢?”握着阴匕的手不动,另一只手便朝木芷的胸前摸去。

木芷又惊又怒,叫道:“乾坤眉!”眉心处的四瓣梅花瞬间变色,赤红似血。

金无赤看得心急如焚,足下不由得一动。

乾坤喝道:“姓金的,站好了!”阴匕往前微微一送,离木芷的颈边再近一分。

金无赤定在原地,面色阴沉至极,道:“你胆敢动木芷一下,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乾坤道:“好啊,我这就动给你看看。”手继续向木芷的胸前伸去,便要摸入木芷的怀中。

木芷仍旧不肯屈服,眼看乾坤的手越伸越近,她索性咬住嘴唇,闭上了眼睛。

“住手!”金无赤陡然喝道。

乾坤的手停在木芷的胸前,道:“要我住手,那也可以,把解药拿出来。”他知道金无赤的身上也有那种紫色叶子,更看出金无赤对木芷极为关心。他本无意冒犯木芷,作势要去木芷怀中摸解药,只是为了吓唬吓唬木芷,见木芷实在不肯屈服,于是转而威逼金无赤。

金无赤说道:“拿解药可以,但你必须答应,拿到解药后立刻放了木芷。”

“只要本派诸位尊长没事,我立刻便放人。”乾坤应道。

“好。”金无赤说完,当即从怀中取出了一叠干枯的紫色叶子。

“金无赤!”木芷忽然睁开眼睛,“这乾坤眉没一句真话,你别上他的当。你给这些人用了紫香叶,这些人一旦解了毒,岂会轻易放你我离开?乾坤眉,枉你还是个男人,便只会拿女人做要挟!”

乾坤看了一眼四周,说道:“你说的不错,我别的本事都不会,便只会拿你作要挟。不肯拿解药,我便一直和你们这么耗下去,大不了到时候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什么同归于尽?又来胡说八道。”木芷说道。

乾坤说道:“你何不看看周围?”

木芷立刻转动眼珠看向周围,金无赤也立即转头环望,只见四周的墙板接缝中均有烟雾渗入,隐约可见红光跳动,似乎殿外已经燃起了火,尤其是殿门的门缝中,已有赤色火苗蹿入。殿外渐渐响起大呼小叫之声,不少人高声叫道:“走火了,走火了!”“掌教真人还在里面,赶快救火啊!”“都愣着做什么?快去阴阳池担水!”

木芷看见了殿门处蹿入的赤色火苗,心里暗道:“赤磷火,是瓦道人!”

金无赤不再犹豫。丘处机、尹志平等人一口咬定是他和木芷抢了活死人,他知道一旦给这些人解了毒,这些人决不会轻易放他和木芷离开重阳宫,可眼下三祖殿已经起火。三祖殿除了东面墙壁有一片是抹灰的泥墙,其余均是木质结构,一旦起火,用不了多久便会变成一片火海,到时候他们二人也会性命难保。他不再迟疑,一片又一片地拿起紫香叶,塞进了丘处机、尹志平等人的嘴里。

紫香叶解毒极快,只片刻工夫,丘处机、尹志平等人便悠悠转醒,相继坐了起来,只是刚刚解毒,浑身仍然乏力,难以起身,只能坐在地上。

此时四下里火光已经极为明显,金无赤盯着乾坤,说道:“毒已经解了,你还不赶快放人?”

乾坤正要放开木芷,旁边却传来一声:“不能放!”说话之人正是刚刚醒过来的丘处机。丘处机已经看见了四周燃起的大火,但比起从火场逃命,他似乎更看重活死人被抢一事,再加上他误会木芷、金无赤杀害重阳宫众道士,内心愤恨,见乾坤要放走木芷,立刻出声阻止。

乾坤说道:“掌教真人,我已答应了他,只要他给你们解毒,我便放人。弟子有言在先,不能食言,请恕弟子无法遵从掌教之命!”说着挪开阴匕,手下一松,果真放了木芷。

见丘处机、尹志平等人都已醒来,金无赤知道留在此地绝无益处,当即拉了木芷,用长明灯座撞开殿门,穿过大火,冲了出去。殿外的道士全都忙着担水救火,场面一片混乱,自然无人阻拦他们。

四下里火焰翻腾,火光映在丘处机的脸上,忽明忽暗。他抬眼直视乾坤,说道:“这二人抢走活死人,乃是本派大敌,你怎能擅自放走他们?”

乾坤道:“掌教真人,这其中必有误会。弟子一直在三祖殿内,可以担保,他们没有抢走活死人。”

丘处机尚未应话,阎道清已出声喝道:“乾坤,你胡说八道什么?活死人就是刚才那两人抢走的,此事确凿无疑。你擅自放走大敌,该当何罪?”

乾坤听着来气,胸中气血上涌,说道:“青铜棺是我亲手打开,棺中空无一物,本就没有活死人,怎能冤枉是他们所抢?”

此言一出,阎道清、尹志平和李志常顿时纷纷变色。丘处机道:“你说什么?”

乾坤大声应道:“我说活死人原本就不在青铜棺中,绝不可能是他们所抢。”

丘处机顿时面色一凝,须眉微颤。

一旁的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听闻此言,不由得面露疑色,转头问道:“丘真人,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位蒙古国使者乌力罕不发一言,冷眼旁观,右侧脸上的一道黑疤越发显得阴暗可怖。

丘处机道:“贫道也不明白,不过尊使不必担心,活死人虽然不见了,但贫道一定会想办法将活死人追夺回来。”转眼看着乾坤,问道:“你和方才那两人是什么关系?”

乾坤应道:“我与他们素不相识。”

“那你为何闯入三祖殿,擅自打开青铜棺?”丘处机问道。

“我听说活死人的肉身藏有长生不死之道,所以好奇,想看看活死人是何模样。”乾坤答道。

刘仲禄和乌力罕听到“长生不死之道”这六个字,彼此对视一眼,神色都是微微一紧。

阎道清忽然叫道:“胡说!”向丘处机说道:“掌教真人,方才那两人是三天前来重阳宫消灾祈福的,乾坤正好也是三天前来重阳宫出家修道。乾坤定是那两人的内应,他们三人里应外合,杀死本派弟子,偷走了活死人。”转头盯着乾坤,喝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乾坤恼道,“我敬你是师兄,你的话本该遵从,可子虚乌有的事,你要我如何承认?”

阎道清道:“我全真道乃名门正派,决不冤枉好人。你若识相,便趁早将活死人归还,否则你纵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决不会放过你。”

乾坤冷冷一笑,忽然捡起地上的阳匕,连同阴匕一起握在手中,迈开脚步,向丘处机走去。

阎道清脸色急变道:“乾坤,你要犯上作乱吗?”尹志平和李志常大惊失色,但苦于浑身疲软无力,无法上前阻拦,只能出言喝止。

乾坤对这些喝止之言置若罔闻,大步走到了丘处机的身前。他并未对丘处机做出任何伤害的举动,而是将阴阳匕插回腰间的环形褡裢,俯身将丘处机背了起来,然后疾步奔向殿门。殿门已被金无赤用长明灯座撞开,虽然大火燃烧,但火焰之中尚有些许空隙,乾坤从空隙中冲了出去。

殿外浓烟滚滚,人影奔来跑去,除最先赶来的上百个道士外,又来了不少道士。这些道士早就看见殿门处有空隙,但人人惜命,竟无一人肯冲入殿内救人,只是不断地往返于三祖殿和阴阳池之间,担水救火。然而阴阳池离得太远,远水难救近火,三祖殿的火势仍是越烧越大。

周围的道士看见掌教真人出来了,无不欢呼雀跃,纷纷围了上来。乾坤将丘处机放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冲进了大火熊熊的三祖殿。

不多时,乾坤再次冲出,将身中剧毒昏迷不醒的孟以寒背了出来,叫几个道士加以照看,随即又返身冲进火海,将尹志平救出。殿门处的火焰越来越大,空隙越来越小,乾坤仍旧不知疲惫地来回飞奔,将李志常、刘仲禄、乌力罕和十几个绣白道士从火海中一一背出。

只剩下阎道清一人了。

阎道清刚才诬陷乾坤勾结外敌,杀死同门后抢走了活死人,乾坤对此颇为着恼,因此故意将阎道清留在最后来救,让他多吃一些苦头。

乾坤喘了一口气,正要再次冲进三祖殿,一个道士忽然从人群中斜蹿而出,一把揪住了他,压低声音道:“小子,活死人呢?”

斜眼看去,只见那道士身材矮短,面目歪斜,丑陋不堪。乾坤立刻面露喜色,脱口道:“你是瓦道人?”他先前躲在青铜棺中,虽没瞧见瓦道人长什么模样,但听见了瓦道人的嗓音,所以此时一听声音,再加上那道士长得如此丑陋,便猜到那是瓦道人。

瓦道人先前逃出三祖殿后,见木芷和金无赤没有追来,于是去而复返。他对活死人不死心,悄悄伏在三祖殿外,从墙板缝隙向殿内窥望,看见了乾坤从青铜棺里冲出来,心想必须设法将乾坤抓住,才能逼问出活死人的下落。不久后丘处机率领上百个道士赶来三祖殿,瓦道人急忙在附近躲藏了起来。丘处机等人进入三祖殿后,殿门关闭,里面的人始终不出来,瓦道人心中起急,于是从暗处现身,靠近三祖殿。他穿着蓝灰色的道士法服,再加上不断有道士赶来三祖殿,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他围着三祖殿走了一圈,偷偷在各处放火,赤磷火一点即燃,三祖殿很快燃起了大火。他想逼殿内的人出来,同时用大火制造混乱,趁机抓走乾坤。可是乾坤出来后,却又不断地返回殿内救人,他等待多时,终于按捺不住,趁乱蹿出,一把揪住乾坤,张口便问活死人的下落。

瓦道人见乾坤认出自己后不仅没有惧怕,反而面露喜色,不禁奇道:“是又如何?你高兴什么?”

乾坤之所以面露喜色,是因为他知道孟以寒有救了。他躲在青铜棺里时,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却听得出孟以寒是和瓦道人动手才受伤中毒的。此时瓦道人就在眼前,只要从瓦道人那里讨得解药,孟以寒立刻便能得救。乾坤说道:“你把解药给我,我立刻告诉你活死人在哪,如何?”说着抬手向昏迷不醒的孟以寒一指。

若是换了木芷,定然不会相信乾坤的鬼话,但瓦道人心思简单,一听用解药便能换得活死人的下落,立刻动心:“此话当真?”

“十真不假,千真万确!”乾坤见瓦道人仍有迟疑,立刻再激他一下,说道,“你不想知道就算了,别来耽误我救人。”说着便要往三祖殿里冲。

瓦道人急忙拉住乾坤,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说道:“拿去!”

乾坤当即一把抓过,从小瓷瓶里倒出些许解药,敷在孟以寒的伤口上,乌黑色的浓血立刻一股一股地涌出。乾坤知道解药有效,这才把解药全都敷在伤口上,悬了多时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瓦道人低声说道:“小子,解药给你了,活死人到底在哪儿?快说。”

乾坤往周围看了一眼,指了指那些正忙着担水救火的道士,故弄玄虚道:“你听好了,跟着这些人往东走,会看到一片池水,池心有一小岛,岛上有一石楼。那石楼分地上三层和地下三层,统共六层,活死人便藏在石楼的最底层。石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都戒备森严,重阳宫的厉害人物全都守在那里,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去,免得把性命送在那里。”

瓦道人想到重阳宫势力庞大,道士成百上千,其中定然不乏厉害的人物,可今夜看守三祖殿的不过区区十几人,而且大多年纪轻轻,没一个好手,被他轻而易举便尽数杀了,本就对此极为奇怪,这时听乾坤这么一说,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活死人另藏他处,重阳宫的好手全都守在那里,难怪在三祖殿一个好手都没碰到。他这样想时,已将乾坤的话信了八九分。他鼻孔一扩,哼了一声,说道:“那又如何?难道我瓦道人会怕了不成?”

乾坤拍拍瓦道人的肩膀,一脸郑重地说道:“瓦兄好胆量!石楼凶险,瓦兄此去务须小心,好自为之。”心中却暗想:“你杀死本派那么多位师兄弟,又险些害得孟师兄丧命,让你去阴阳楼吃些苦头,算是对你客气了。”

瓦道人对乾坤拱手道:“谢小兄弟指路!”转身随着一群担水的道士,快步往东边去了。

乾坤望着瓦道人的背影,心中想道:“听说阴阳楼是本派两大禁地之一,专门用于关押叛道之人,向来是戒备森严,有去难回,等你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来收拾你。”想起阎道清还在三祖殿内,乾坤立刻从身旁经过的一个道士手中抢过一桶水,当头浇落,将自己全身淋湿。他先前从青铜棺中冲出来后,曾用供桌上的神水淋湿过全身,但方才不断进出火海,浑身早已干透。他用湿袖子捂住口鼻,再一次冲进了火海。

《地狱变相图》杀人案

冲入殿内,见阎道清仍旧坐在地上,乾坤立刻上前背他。

阎道清却说:“乾坤,你先住手,听我一言。”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乾坤抓住阎道清,将他背了起来。 阎道清说道:“外面人多耳杂,这话说不得。你听着,待会儿出去之后,我会再说起活死人被抢一事,你务必要承认协助外敌抢走了活死人,不可再说活死人不在青铜棺中。此事关乎本派的生死存亡,你务须照做。”

乾坤原本已朝着殿门疾走,听了这话,不由得停下脚步,说道:“你把话说清楚。”

阎道清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吧,今晚三祖殿原本是要弄出活死人被抢的假象,做给两位蒙古国使者看。两位蒙古国使者说是前来召请掌教真人去西域问道,实则是为了活死人而来。活死人藏有长生不死之道,成吉思汗铁了心也要得到,若是得不到,他必会派蒙古大军前来讨伐重阳宫,蒙古大军是什么手段,想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可今早从活死人墓里挖出青铜棺时,活死人却不在棺中,掌教真人怕交不出活死人而得罪蒙古人,这才安排本派弟子扮作蒙面人,假装抢走了活死人。此事虽然没成,但能把活死人被抢一事推到那两个消灾祈福的人身上,也算不错。可你偏偏一口咬定活死人不在青铜棺中,这就坏了大事。你眼下改口还来得及,只要你照我说的做了,不但我重阳宫上上下下得以保全,你的性命也能保住。”

阎道清说得极为诚恳,也确实句句属实。当年王重阳在终南山下自掘地穴闭关修炼,却意外挖到了湮没六百年之久的活死人墓。此事发生在六十年前,但王重阳生前隐瞒了发现活死人墓的消息,直到他死后数十年,全真道传到第五任掌教丘处机的手中时,王重阳当年修道时的一些诗作不知为何竟流传了出来,其中有不少诗句如“活死人兮活死人,活中得死是良因”“墓中独死真嘉话,并枕同棺悉作尘”等,都与活死人和活死人墓有关,活死人和活死人墓重现人间的消息这才传扬开来。金国、宋国和蒙古国争相遣使来到重阳宫,召请丘处机至阙问道,实则都是为了得到传说中藏有长生不死之道的活死人。全真道发源于终南山,作为全真道祖庭的重阳宫也位于终南山脚下,地处鄠县境内,鄠县与邻近的长安、咸阳等十二县皆下辖于京兆府,京兆府本地处金国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丘处机测度形势后,认为蒙古国兵强马壮,必取天下,因此接受了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和乌力罕带来的召请令,准备不顾七十三岁的高龄,亲自前往西域觐见成吉思汗。丘处机知道成吉思汗铁了心要得到活死人,因此命令弟子打开活死人墓,请出青铜棺,准备把活死人作为觐见的礼物献给成吉思汗。可是丘处机开启青铜棺时,却发现棺内没有活死人。他怕成吉思汗认为重阳宫故意欺瞒不肯交出活死人并因此招来灭顶之祸,这才不得不在三祖殿假造活死人被盗一事。丘处机原本只安排了一位绣青道士扮作蒙面人,可阎道清心机极深,居然背着丘处机擅自进行了安排,让这位绣青道士怀揣“玉”字腰牌,假扮成太一道的玉道人。阎道清早就获知太一道为了谋夺活死人派了玉道人前来,所以他打算把活死人的消失归咎于玉道人,如此一来,重阳宫既可以摆脱交不出活死人的罪责,又可以趁机打压与全真道在北方并立抗衡的太一道,可谓一举两得。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乾坤、瓦道人、木芷和金无赤等人的先后出现,使得这个安排还未实施,便告失败了。此时阎道清对乾坤讲起此事,只说是丘处机的安排,却绝口不提他擅自嫁祸玉道人一事。

阎道清的这番话,解开了乾坤心中的疑惑。乾坤忧心忡忡地叹道:“连掌教真人也不知活死人在哪儿,那可就不好找了。”他此时心中所想,竟不是要怎样答复阎道清,而是在为如何才能找到活死人而暗暗发愁。活死人不在青铜棺中,说明当年王重阳发现活死人墓后,很可能已经将活死人从青铜棺中取出,另寻隐秘之处藏了起来,以免被他人所夺。倘若真是这样,要想找到活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难怪乾坤会忧心叹气了。

阎道清问道:“乾坤,我话已说明,你到底肯不肯照我说的话做?”

“我照做如何?”乾坤语气一扬,“不照做又如何?”

“你照做了,我便当着蒙古国使者的面将你抓起来,私下再偷偷放你走,至于你擅闯三祖殿打开青铜棺一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不再追究。”阎道清说道,“你若是不照做,那便将你关入阴阳楼中,管教你下半辈子不见天日,生不如死。”

乾坤仍不答复,转头看了看四周的火势,说道:“再不出去,那才是真的不见天日了。”说罢背着阎道清奔向殿门,冲出了火海。

来到殿外,乾坤将阎道清放在青砖地上。

阎道清正要张口说话,哪知乾坤转头就走,他当场便愣住了。更令他吃惊的是,乾坤不是要逃走,而是掩头捂面,返身便冲进了大火滔天的三祖殿。

阎道清不由得瞠目结舌。三祖殿内已经没有别的人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乾坤为什么还要再次冲进殿内。

此时的乾坤已经身在三祖殿内,驻足于东面的墙壁前。

东面的墙壁是一片抹了石灰的泥墙,其他三面墙壁则全都是用木墙板拼接而成,因此这片泥墙显得颇为奇怪。乾坤在救阎道清出去之前,曾环顾四周的火势,目光扫过东面的墙壁时,竟看见泥墙上出现了图案,只不过隔着一段距离,没能看清楚。乾坤溜入三祖殿时曾留意过,这片灰白色的泥墙是干干净净的,但此刻却突然出现了图案,这使得他好奇不已。他这人一旦动了好奇之心,不弄个清楚明白,便浑身难受至极。他不顾大火滔天,甘冒生死奇险,再次冲进三祖殿,不是为了什么紧要至极的事,只是为了看一眼泥墙上的图案是什么。

四下里火光明亮,即便身在浓烟之中,乾坤依然能看清泥墙上的图案。

图案是两幅黑墨绘成的壁画,沿中线分开,一左一右地呈现在墙面上。

乾坤先看向墙面的右侧,只见壁画上绘有八座山峰。这八座山峰依照八卦的方位排布,首尾相连,每相邻两座山峰之间都有一个峪谷,一共有八个峪谷,每一个峪谷中都画着三个人,一共是二十四个人。这二十四个人正在遭受酷刑的折磨,有的被割鼻挖眼,有的被毒蛆啃噬,有的被断骨穿肋,有的被剥皮油煎……总之,每个人所受的酷刑均不相同。这些酷刑全是佛教传说中地狱里才有的刑种,是人堕入地狱后因生前的所作所为而受的罪报。壁画中的八座山峰因为首尾相连呈八卦排布,所以在中间形成了一个漏斗形的大峪谷,在这个大峪谷之中,没有画受刑之人,也没有画溪流草木,而是画着一只巨大的竖着的红色眼睛。这只红色眼睛血丝密布,仿若流着鲜血,眼珠深邃如同散发着邪光,仿佛要看穿站在壁画前的乾坤,看穿他曾经做过的恶行和犯下的罪孽。

在这幅壁画的右上角,题着“终南山地狱变相”字样,似乎画中的八座山峰是终南山这条庞大山脉的一部分。在七个题字的下面,还书有“吴道子”三个小字。

“这是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乾坤暗暗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壁画,觉得难以置信,却又极为震惊。

《地狱变相图》,乃是画圣吴道子最为有名的壁画。盛唐时期,吴道子在长安城中的各大佛教寺院里,寻了总共三百多间房屋,在这些房屋的墙壁上画下了气势恢宏却又阴森恐怖的描绘地狱罪报的壁画,命名为《地狱变相图》。吴道子之所以要寻三百多间房屋来作画,是因为地狱里的酷刑名目繁多,每一间房屋的墙壁上,都只画了一种酷刑,是堕入地狱之人遭受这种酷刑时的惨状。吴道子的《地狱变相图》画成后,长安城里的人都争相前去观看,看过之后因为惧怕死后堕入地狱受苦,全都齐心向善,连街市上的鱼肉都卖不出去了,一些屠夫和渔夫甚至改行做起了其他营生,只因杀生乃是佛教的罪过之一,杀生之人死后会堕入斫截地狱和戟腹地狱遭受相应的罪报。

地狱是佛教的说法,所以吴道子画《地狱变相图》时,选择的都是佛教寺院,并且都是长安城里的大寺院,可乾坤眼前的这幅《地狱变相图》,却在这长安城外的一处道观里,并且壁画中出现了道家的八卦;长安城里的《地狱变相图》,每堵墙壁上只画了一种酷刑,眼前的这幅《地狱变相图》,却画了二十四种酷刑;长安城里的《地狱变相图》是直接绘出地狱里受刑的惨况,没有用山水作为背景,眼前的这幅壁画却是以终南山的八处山峰和峪谷作为背景,似乎画中所绘的二十四种地狱酷刑,与终南山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两相比较,二者极其相似却又大不相同。若非眼前这幅壁画留有吴道子的落款,而且整幅壁画线条遒劲雄壮而又飞扬流动,仿佛正有大风从画中的八座山峰上呼啸吹过,与吴道子落笔生风的作画特点完全契合,恐怕乾坤很难相信这幅出现在重阳宫三祖殿里的《地狱变相图》会是吴道子的真迹。

吴道子是唐朝人,重阳宫是近几十年才修建而成,相互之间隔了四百多年,按理说吴道子的真迹绝不可能出现在重阳宫中,只不过三祖殿是个例外。三祖殿原本唤作无名观,是隋朝时修建起来的一座小道观,王重阳最早出家修道便是在此,后来王重阳创立了全真道,以无名观为基础,不断扩建修缮,最终才有了如今气势恢宏的全真道祖庭重阳宫,无名观也被王重阳改名为三祖殿,用来供奉钟离权、吕洞宾和刘海蟾三位道家真人的神像,因此三祖殿其实比吴道子更早出现。三祖殿在过去数百年间几度兴废,数次重修,大部分泥墙都已倒塌,只剩下东面墙壁上的这一片泥墙,恰巧吴道子的真迹便绘在这一片泥墙上。所以吴道子的这幅《地狱变相图》能够保存下来,算得上是一个奇迹。

不过这些都只是让乾坤觉得难以置信,还远不至于令他震惊。真正震惊到他的地方,是最近一年终南山里所发生的多桩凶杀案的杀人手法,与壁画中分布在八处峪谷里的二十四种地狱酷刑中的二十一种,竟然完全一致。

在过去的一年里,先是终南山的西驼峪里死了三个采药人,随后在附近的六个峪谷里,相继又死了十八个人。这些人要么是采药人,要么是猎户,要么是商旅,每个人的死状都极为奇特,惨不忍睹,其中不少死法都能在吴道子留在长安城里的《地狱变相图》上找到。此事在长安城中流传甚广,可谓妇孺皆知。彼时乾坤还身在长安城内,自然知道得极为清楚。

此时在乾坤的眼前,壁画中坎位和艮位之间的峪谷,画着三个受刑之人。左边那人被拔掉了舌头,正被鬼差往嘴里灌铜汁;右边那人浑身插满了竹子,血流满地;中间那人下半身被泡在沸水瓮里煮,上半身被泼了油用火烧。这三种罪报,正是西驼峪里三个采药人的死法。不仅这三个采药人,其余十八个人的死法,全都能在眼前的壁画中找到相对应的罪报,而且毫无偏差。乾坤暗暗心惊:“一年之内,二十一桩凶案,死了二十一个人,全都是这幅壁画里的死法。难道说,有人看过这幅壁画,然后按壁画中的场景,在终南山里疯狂杀人?”

乾坤将二十一桩凶案的死法一一回想,最后目光落在离位和坤位之间的峪谷,暗道:“除了这里的三种死法没有出现,其他的死法都出现了。”最后尚未应验的三种死法,分别是钉喉剖腹、凶兽啃噬和抽肠悬颈,尤其是抽肠悬颈这种死法,将受刑之人的肚腹切开,抽出肠子缠在脖颈上,再吊悬于树下而死,可谓血腥无比,残忍至极。

“是什么人穷凶极恶到了这等地步,在终南山里如此杀人?”乾坤暗暗不解之时,忽然想到了木芷,“木姑娘在和金无赤说话之时曾提及什么土为安追查《地狱变相图》的事,说的是追查这些凶案吗?”

乾坤想不明白,于是目光一转,看向墙面左侧的另一幅壁画。

不死神树的传说

比起《地狱变相图》来,墙面左侧的壁画虽然简单了许多,但古怪之处却不遑多让。

在这幅壁画中,绘着一株巨大的银杏树,银杏只剩枯干,并无枝叶,看样子已经枯死。但在枯死的银杏顶端,却画了一株枝叶茂密的柏树,似乎是从银杏的内部生长出来的。银杏和柏树,一大一小,一枯一荣,构成了一幅布局极为古怪的壁画。

在这幅壁画的左上角,题了几列墨字:“己丑年四月,殿西有半株银杏,岁千载,一夜尽枯。将移,生柏木,高丈许,乡民争睹。后柏木死,银杏生。银杏既死,抱柏而生,此人间异也,谓之不死神树。”

这段题字讲述了这幅壁画的来历,说的是己丑年四月间,重阳宫西侧有半株千年银杏,一夜之间竟枝枯树死,重阳宫里的道士准备把枯死的银杏移走,谁知银杏的顶部竟突然生长出了一株高约丈许的柏树,这一奇异的景象引来了众多乡民的争相围观。后来柏树枯死,原本已经枯死的银杏却神奇地复活。重阳宫里的道士认为这是神仙显灵,因此把这株死而复活的千年银杏称为不死神树。

“这不是仙茔园里的那株千年银杏吗?”乾坤暗暗心想。他来重阳宫已有三天,四下里早就逛了一遍,曾从重阳宫西侧的仙茔园外经过。仙茔园是全真道创派祖师王重阳的埋骨之地,是重阳宫中与阴阳楼并列的两大禁地之一,用高耸的围墙四围而禁,不许任何人进入。尽管如此,乾坤从围墙外经过时,还是隔着围墙望见了仙茔园里有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乾坤曾问过孟以寒,孟以寒说这株银杏已有千年,在重阳宫还没建起来之前,曾被雷劈过,从中折断了,只剩下面半截。此时见壁画中所绘的不死神树,像极了仙茔园中的那株千年银杏,再加上题字中有“半株”的说法,与千年银杏遭雷击而折断相吻合,因此乾坤可以肯定,壁画中的不死神树,就是仙茔园里的那株千年银杏。

乾坤凝望着壁画中的不死神树和题字,脑中翻江倒海,各种纷繁复杂的念头纠缠在了一起。

己丑年是五十年前的金大定九年,是王重阳仙逝的前一年,这一年所发生的银杏抱柏奇事,在乾坤看来,至少有三个疑点值得推敲。

第一个疑点是银杏的枯死。终南山一向雨水充沛,春夏之交的四月更是如此,可一株好端端的银杏却在一夜之间尽枯而死,而且是一株存活了千年之久、根系必然十分庞大的银杏。

“一株千年银杏一夜枯死,这绝非自然而然的枯死,一定是有人要让这株银杏死,或者说刻意对这株银杏动过手脚。”乾坤暗想,“希望一个人死,这倒是可以理解,但为什么有人会想让一株生长了千年的银杏树死呢?”

第二个疑点则是柏树的突然出现。枯死的银杏树顶部,突然长出了一株柏树,而且这株柏树一长出来便有一丈多高,这也绝非自然而然的生长。

“只怕是有人把一株柏树移栽到了银杏的顶部,”乾坤暗想,“但为什么要在银杏顶部另行栽种一株柏树呢?到底是什么人,做出了如此奇怪的事?这与银杏的枯死,又有什么关系?”

第三个疑点便是生与死的更替。银杏死,柏树生,继之而来的,却是柏树死,银杏复活,为什么柏树生而即死,银杏却死而复生?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个中原因,令乾坤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之间,乾坤眼前一亮,只因他想到银杏抱柏这起异事中的生又死、死又生的情况,与传说中活死人似生却死、似死却生很是相似。他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幅不死神树的壁画,或者说五十年前那次离奇的银杏抱柏事件,与活死人存在着某种关联。他虽然不清楚这种关联到底是什么,但这种感觉却变得越来越强烈。

此时大殿中浓烟滚滚,热浪逼人,乾坤呼吸窒滞,淋湿的法服已经蒸干,肤发焦灼,汗出如浆,难受至极。他已经看清了两幅壁画,但仍没有离去,只因他对泥墙突然显画很是不解。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墙面,顿时明白过来:“石灰墙面,遇水显画,原来如此。”泥墙上原本就绘有壁画,抹上一层石灰,便看不出来,一旦被水浸润,壁画就会现形,好比把一张纸用油浸湿,纸会变得透明,便能看见纸背面的文字一样。当年不知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在泥墙上涂刷石灰,将两幅壁画遮住,直到今夜三祖殿燃起大火,众道士担水救火,水泼在了泥墙上,墙面浸润显画,这才被乾坤看见。

乾坤暗自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正愁无处寻找活死人,这里便出现了线索。看来要想找到活死人,就必须走一趟仙茔园,去瞧瞧那株千年银杏了。”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准备从三祖殿内冲出去。

可是环眼一望,四下里烈焰翻滚,浓烟肆虐,殿门处大火翻腾,已经没有逃生的空隙了。

乾坤受困于火海,却镇定自若,丝毫不显慌乱,只因他在决意返回三祖殿观看壁画之时,便已料到火势会大到此等地步,并为此想好了从火海中逃生的法子。他目光一转,落在了大殿正中央的青铜棺上。青铜棺表面的赤磷粉已经燃尽,赤色火焰早已熄灭。他走上前去,伸手摸了一下青铜棺,棺面温热,但不烫手。于是他双手一抄,扣住棺底两角,两臂肌肉猛地暴突而起,大喝一声,竟将青铜棺举了起来。他虽然身形清瘦,但双手异于常人,小时候曾有相命先生看过,说他不仅眉载乾坤,有天覆地灭之相,双手更是拥有与生俱来的神力,可以打通阴阳两界,乃是世间罕见的阴阳手。他不相信世间有鬼神,打通阴阳两界云云,那都是相命先生糊弄人的鬼话。但他这双手的确与众不同,不但筋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收缩,力量更是大得惊人,他先前从金无赤的手中缩骨逃脱,正是这个缘故。此时阴阳手力量一到,重达数百斤的青铜棺竟被他举了起来,扛在肩上,随即走到殿门旁边的墙板前。

阎道清在殿外早已等得心急气躁。他怕乾坤耍什么花样,因此命令一群绣白道士停止救火,将三祖殿团团围住,只待乾坤一出来,立刻将其拿住。三祖殿的火势越来越大,殿门处的空隙逐渐消失,眼见火海滔天,乾坤绝无可能再活着逃出来,阎道清不禁暗暗心想:“这小子多半知道承不承认都是死路一条,索性投火自尽了。死了也好,永远开不了口,我正好将抢走活死人的罪名,扣死在他的头上,如此也能向两位蒙古国使者交代了。”

阎道清一边琢磨,一边暗暗点头,忽听乾坤的吼声在殿内响起:“外面的人躲开!”他大惊之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大火燃烧的墙板上一声巨响,破了一个大洞,青铜棺飞了出来,砸在青砖地上,刹那间砖屑横飞。幸亏先有乾坤的一声大吼,守在墙板外的几个绣白道士及时躲避,这才不至于被青铜棺砸成肉酱。

乾坤从墙板上的大洞中一跃而出,六道乾坤眉斜竖而起,浑身烟雾蒸腾,岿然立在青铜棺前。

丘处机、尹志平、李志常、刘仲禄和乌力罕等人均是面露惊色,救火的道士全都停下了脚步,四下里原本一片哄乱,刹那间人人闭口,只听见大火燃烧的毕剥声时不时地响起。围守三祖殿的绣白道士个个目瞪口呆,乾坤明明已经出现了,却无一人上前捉拿,直到阎道清一声喝令,这些绣白道士才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拔出佩剑,将乾坤团团围住。

阎道清大声说道:“乾坤,你勾结外敌,抢走活死人,犯下滔天大罪,别以为刚才救了我等性命,重阳宫便会饶了你!”说话之时,接连冲乾坤暗使眼色,要乾坤接过话头,承认此事。

乾坤有了寻找活死人的线索,原本极为兴奋,被阎道清这么一喝,忽地想起阎道清之前说过的那些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心想,若是承认了,那他就真成了有罪之人,重阳宫要给蒙古国使者一个交代,势必翻脸不认人,岂会私自将他这个现成的罪人放走?若是不承认,重阳宫势必将罪名一股脑儿扣在他的头上,到时候穷追猛打,严刑逼供,也是少不了的。想到这里,他冷然一笑,目光从阎道清、丘处机、尹志平和李志常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说道:“活死人本就不在青铜棺中,这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从未勾结过外敌抢走活死人,这也是千真万确。我知道无论如何解释,你们都不会相信,这抢走活死人的罪名,终归要扣在我的头上。既然这罪名横竖都是我来担,那我便要担得理所当然。本派诸位尊长但请放心,活死人我必会找到,也必会抢走,如此一来,你们大可问心无愧,心安理得!”说完这话,他大笑一声,转身夺路便走。

周围的绣白道士一拥而上,正要擒拿乾坤,忽然之间,只听轰响声大作,被乾坤用青铜棺砸出一个大洞的那面墙板支撑不住,整个垮塌了下来,霎时间火星四溅,燃木乱滚,瓦砾横飞。拥上前来的绣白道士顿时哇哇大叫,抱头乱窜。

乾坤原本打算硬闯突围,少不了要和众绣白道士拼斗一番,即便突围成功,众道士必定紧追不舍,他要想安然脱身,绝非易事。然而墙板突然垮塌,造成周遭一片混乱的同时,更带起烟尘滚滚,弥漫开来,将周围的绣白道士全都笼罩其中,这让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乾坤在烟尘当中往来穿行,左奔右走,不与任何一个绣白道士发生冲突。弥漫的烟尘本就利于他藏身匿形,再加上他所穿的法服与众绣白道士又是大同小异,因此这番穿行奔走,众绣白道士根本看不见他身在何处。趁此机会,乾坤悄无声息地穿出烟尘,溜到了三祖殿的另一侧,混进了一些仍在忙于担水救火的绣白道士当中。他低着头,跟随这些担水的绣白道士,神不知鬼不觉地远离了三祖殿。

等到烟尘渐渐散开,众绣白道士再仔细搜寻时,三祖殿附近哪里还有乾坤的影子?



第三章 王重阳的秘密

高手云集仙茔园

远离三祖殿后,乾坤从担水的绣白道士之中悄悄溜出,一路向西,片刻不停地赶往仙茔园。

三天前乾坤刚来重阳宫时,孟以寒就曾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仙茔园和阴阳楼是重阳宫的两大禁地,不得掌教真人的允许,绝不能擅入。当时孟以寒说仙茔园之所以被列为禁地,是因为仙茔园中有鬼兽出没,守护着王重阳的坟茔,但凡进入仙茔园的人,都会被鬼兽咬死吃掉。因此历代掌教真人都将仙茔园围禁起来,派守园道士昼夜轮班值守,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

孟以寒还说,每日正午时分,守园道士都会隔着围墙把几只活鸡扔进仙茔园,便是为了投喂鬼兽。重阳宫对仙茔园围禁极严,哪怕是在每年的九月初九——王重阳诞辰这天——重阳宫举行祭拜祖师仪式,也从来不会进入仙茔园中,只是隔着围墙,在园外祭拜。

乾坤不知道孟以寒是故意吓唬他,还是真有其事,但即便鬼兽吃人的说法是真的,也丝毫动摇不了他此时进仙茔园一探究竟的念头。

重阳宫的道士大多聚集在重阳正殿和三祖殿,乾坤赶往仙茔园的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没用多久,他便穿过暗沉沉的夜幕,来到了重阳宫的西侧。借助三祖殿方向的冲天火光,他望见了仙茔园。

仙茔园是王重阳的坟茔所在之地,园名虽有一个“仙”字,园中却没有半点仙气,反而一派死气沉沉。仙茔园被一圈围墙围了起来,寻常围墙不过两三人高,仙茔园的围墙却足有四五人高,以至于挡住了园中的一切景象,只有那株高大粗壮的千年银杏能从墙外看到。围墙由一块块坚硬无比的方石砌成,没有供人进出的门,整圈围墙首尾相连,竟是完全封闭的,这一点显得极为古怪。

乾坤到来之时,一向看守极严的仙茔园,却连一个守园道士都没有。今晚重阳宫变故连连,先是重阳正殿出现王重阳的幽灵飞天,后是三祖殿燃起了冲天大火,想来仙茔园的守园道士要么赶去了重阳正殿,要么去往三祖殿救火了。乾坤不敢疏忽大意,躲在暗处窥望了片刻,确定仙茔园是真的无人把守后,这才从暗处走出,来到仙茔园的围墙脚下,抬眼打量这一圈坚壁高耸的围墙。

围墙由一块块方石佐以糯米砂膏砌成,牢靠坚固,不留门径,想要进入,唯有翻墙,可是每一块方石都打磨得十分平整,攀爬起来并非易事。不过这根本难不倒乾坤,他从环形褡裢里拔出阴阳匕,插入方石之间的糯米砂膏中。糯米砂膏极为坚硬,但阴阳匕削铁如泥,锋利无匹,一插即入。他左手阳匕,右手阴匕,交替插入方石之间的糯米砂膏中,借力向上爬去,眨眼间便攀上了墙头。

一上到墙头,乾坤的六道眉立刻斜了起来,只因在迎面吹来的夜风中,他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这阵夜风,正是从仙茔园中吹过来的。

乾坤环眼扫望,偌大的仙茔园林木茂密,漆黑一片,静谧无声。

乾坤不知道这股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过多犹豫,直接纵身一跃,从四五人高的围墙上跳了下去。双脚触地后,他整个人向前扑倒,翻滚了两圈,削去了下坠之力,旋即站起身来,浑身毫发无损。在他翻滚之时,地面上“喀喇喇”一阵脆响,似乎压碎了什么东西。

乾坤从环形褡裢里取出火折子吹亮了,只见地上长满荒草,到处都是低矮的树木,又有高耸的围墙遮住了三祖殿方向的火光,使得仙茔园中既黑暗又阴森,如同深山老林一般。创派祖师的坟茔,应该遍植鲜花翠柏,日日清扫打理才是,可是眼前的仙茔园却是草秽丛生,一派荒芜景象,哪里是全真道创派祖师王重阳的茔园应该有的样子?

“这地方如此荒莽,只怕好些年没人进来过了。重阳祖师若是泉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想。”乾坤暗自感慨。

乾坤回转身子,手持火折子向刚刚滚过的地面照去。地面上满是荒草,他弯腰俯身,从荒草丛中拾起了几根东西,仔细一看是碎裂的鸡骨头,方才他滚过时“喀喇喇”一阵脆响,正是因为压碎了这些骨头。他又拨开附近的草丛,随处可见骨头渣子,鸡毛更是遍地都是,散发出阵阵霉臭。守园道士隔墙丢鸡投喂鬼兽的说法立刻浮现在乾坤的脑海里,他暗道:“鬼兽一说看来并非胡编乱造,而是真有其事。”

乾坤丢掉手里的鸡骨头,往回走了几步,停步在围墙脚下,举起火折子照去,只见围墙上嵌有密密麻麻的铁刺,这些铁刺约有手指长短,虽然全都锈迹斑斑,但要刺穿皮肉,却是轻而易举。

“亏得我刚才是直接跳下,倘若援墙下来,浑身上下不知要刺出多少窟窿。”乾坤暗呼侥幸,转念又想,“真是奇怪,若是为了不让人进仙茔园,应该在围墙的外侧布置铁刺才对。”他转过身来,环视草木丛生、黑暗阴森的仙茔园,“在围墙里面布置铁刺,却是为何?莫非是要阻止什么东西跑出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乾坤顿时恍然。围墙高耸,墙不留门,墙外日夜派道士驻守,围墙内侧布置铁刺,这所有的一切,原来竟不是为了防止外人闯进仙茔园,而是为了困住仙茔园里的某种东西,让它没有办法离开仙茔园。

“管它是什么,是鬼兽也好,是别的鬼东西也罢,我今天若不把这地方探个究竟,便不出去了。”乾坤如此暗想,心中竟莫名兴奋。他把火折子举在身前,往仙茔园的深处走去,举足落步之际,不忘留神四周,时刻谨慎小心。

仙茔园中到处都是荒草和树木,曾有的路径完全被杂草湮没了。乾坤一路前行,穿林踏草,不时踩到鸡骨头,随之而来的便是沉闷的碎裂声。方才他在墙头嗅到的那股血腥味,到了园中变得更加浓烈,似乎气味的源头就在附近。

没走多远,乾坤骤然停住了脚步,草丛中出现了两具尸体。血腥味在这里浓烈到了极致。

乾坤举起火折子凑近细看,只见两具尸体皆穿着法服,是道士装束,咽喉处都裂开了一个大洞,伤口参差不齐,不像是被利器所伤,倒像是被尖牙利齿撕咬而成。其中一个道士的脸被完全啃噬掉了,血肉模糊,连头皮都被撕扯下来;另一个道士的脸则被啃去了半边,只剩下半张脸完好。血液尚未凝固,两个道士应该死去没多久。

“莫非是鬼兽所咬?”乾坤暗自心想。

继续观察只剩半张脸完好的道士,乾坤确信自己没在重阳宫中见过。他再看两个道士所穿的法服,虽然都是蓝灰色的道士法服,但法服的左肩位置没有绣任何颜色的丝线,这与重阳宫全真道士的穿着是不相符合的。

天下道教派别林立,北有全真道、太一道和大道教,南有正一道、灵宝派、茅山上清派和金丹派南宗,每个派别都对法服穿着有着各自的规定。王重阳当年创立全真道后,将全真道士划分为五色道士,规定五色道士必须身穿五色法服,即绣白、绣青、绣黑、绣红和绣黄,分别对应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五色法服是全真道士等级的区分标志,入全真道后,首先成为绣白道士,身穿绣白法服,在修行学道的同时,还要承担各种劳务杂役。若想成为修行等级更高的绣青道士,或者绣青道士想成为绣黑道士、绣黑道士想成为绣红道士、绣红道士想成为绣黄道士,都必须通过魔考。

道教有古谚云:“无魔不成道。”据道经《灵宝经》记载,五帝大魔王为鬼神之宗,有天福而无天德,常傲慢自大,在上界与诸天神为战。天上神魔斗争,人间便劫火洞然,生灵涂炭。元始天尊悲悯群生,遣真武大帝降伏群魔。诸大魔王束手服膺,皈依太上无极大道,共在元始天尊前发大誓愿,若未来人间有学道求仙者,诸大魔王并与诸天神记人功行,设立诸多关卡,或以种种美色迷惑人心,或以种种恶毒磨砺人身,以考验学道求仙者的心性,是为魔考。凡通过魔考者,即可得道成仙,上登仙界。

重阳宫全真道按照道教的魔考传说,在每年七月十五的中元斋日,也就是民间所说的鬼节,举行一场针对全真道所有道士的魔考。每年的魔考内容均不相同,凡通过魔考之人,即可修行精进,成为高一等级的道士。此时已是四月末,离魔考只剩下三个月的时间,不过乾坤方才大闹三祖殿,惹出天大的乱子,全真道势必容不下他,魔考他十有八九是参加不了了。

作为区分全真道士修行等级的五色法服,虽然名义上是五色,但其实都是蓝灰色的法服,法服的样式也完全一样,只在左肩位置绣了一根带有颜色的丝线,以示区分。乾坤所穿的法服,左肩位置绣有一根手指粗细的白线,代表他是第一等级的绣白道士。眼前这两个死去的道士,身上穿的虽然也是蓝灰色的法服,但左肩位置没有绣任何颜色的丝线。乾坤入重阳宫以来,所见到的道士,除了掌教真人丘处机身穿白色道袍,其余全都穿着绣有各自所属颜色丝线的五色法服。

“多半是外人假扮成本派道士,闯进仙茔园来,却被鬼兽咬死在了这里。”乾坤暗想道,“我可大意不得,别像这两人枉自送了性命。”他不敢再亮起火光,吹灭了火折子,从怀里取出阴阳匕,分握在左右手中,摸黑向前方缓步行去。

玉道人

乾坤走了不远,便来到了树林的边缘,再往前则是一片十余丈见方的开阔地,一株五六人合抱的巨型银杏树立在那里,正是传说中死而复活的千年银杏。在千年银杏的旁边,一座石头砌成的圆形坟茔孤零零地立着,坟茔前竖着一块长满青苔的墓碑,墓碑上字迹斑驳,隐约可见“祖师仙茔”四个大字,那便是全真道创派祖师王重阳的埋骨之处了。

乾坤看了那两个刚刚死去的假道士,猜测鬼兽就在附近,是以没有贸然从树林里走出,而是藏身在一片草丛中。探头望着千年银杏,一种古朴沧桑而又阴森压抑之感立刻扑面而来,他不由得暗暗心想:“这株千年银杏与活死人之间,当真有所关联吗?”

乾坤正打算仔细观察这株千年银杏,不远处却有枯枝败叶被踩碎的轻细声音响起,只见十余丈开外,黑漆漆的树林里走出来了两个人。四下里虽然一片昏黑,但乾坤只瞧两人的身影,便认出那是木芷和金无赤。

金无赤走在前面,木芷稍稍落在后面。只听木芷轻声说道:“明明看见那乾坤眉进来了,怎的不见了踪影?”金无赤低声说道:“我们到前面看看。”两人继续向前而行。

原来木芷和金无赤冲出三祖殿后,并没有逃远,而是在不远处躲藏起来,暗中等着乾坤现身。木芷认定乾坤知道活死人的下落,只等乾坤从大火滔天的三祖殿内出来,便找机会将其擒住。后来乾坤趁乱逃离三祖殿,木芷和金无赤见乾坤步履匆忙,于是没有动手,而是在后尾随,只盼跟着乾坤能找到活死人的下落。乾坤进入仙茔园后不久,木芷和金无赤也跟着翻墙而入,但仙茔园中荒莽黑暗,乾坤又吹灭了火折子,两人没能跟住乾坤的踪迹,于是摸黑而行,来到了千年银杏所在的这片开阔地。

木芷和金无赤从千年银杏树下走过,径直来到王重阳的坟茔前。两人向坟茔旁的地面看去,只见地上有不少新翻的泥土,一个窄小的圆洞出现在那里,大小刚好能容一人进出;洞道斜通向下,一眼望不到头,其延伸的方向直指坟茔的正下方。

两人一眼便看出这是一口盗洞,于是悄悄挨近,侧耳细听,盗洞中寂静无声,看来盗墓之人不在里面,已经离开了。

“那乾坤眉刚进来不久,不可能挖出这么深的洞,定是他人所为。”木芷轻声说道。

金无赤面色严肃,低声道:“方才瓦道人说过,玉道人也来了重阳宫,正殿那里的幽灵飞天,便是玉道人的碧磷火。玉道人一直没在三祖殿现身,只怕是来了这里。倘若这洞真是玉道人所挖,那他这一出幽灵飞天的把戏,便是声东击西,目的是把重阳宫的道士引去重阳正殿,自己趁机来仙茔园盗挖王重阳的坟茔。磷粉燃烧,幽灵飞天,火不容也有这等本事,原本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要用磷粉烧出王重阳的样子,还要飘浮在空中燃烧那么久,这一点只怕火不容也难以做到,玉道人看来不简单啊。”说着便蹲下身来,查看地上的盗洞。

就在金无赤探头朝盗洞里张望时,原本一团漆黑的盗洞里,忽然亮起了一团刺眼的绿光。

金无赤原本以为盗洞中已经没人,没料到会突生变故,眉头一皱,急忙仰身,如同一团肉球,向后翻滚避开。

一团绿火恰在此时从盗洞里激射而出,若非金无赤反应迅疾,只怕此时已被绿火烧个正着。这团拳头大小的绿火蹿出盗洞后,一直飘浮在空中,“嗞嗞嗞”地燃烧,与三祖殿里瓦道人操纵的赤磷火如出一辙,只不过赤磷火是赤红色的,眼前这团火焰却是碧绿色的。

金无赤看了一眼绿火,随即盯着地上的盗洞,沉声喝问道:“是谁?出来!”

金无赤的喝问声一出,立即得到了回应,但回应他的不是人声,而是更多的绿火。这些绿火没有再从盗洞里射出,而是来自千年银杏树上。成团的绿火忽然亮起,从银杏树上如雨般落下,烧向木芷和金无赤;还有更多的绿火闪现于千年银杏茂密的枝叶间,如同深藏起来的野兽的眼睛,又像是树上结满了青绿色的发光的果实。

金无赤急忙脱下白色长袍,抡得呼呼生风,将落向自己的绿火扫到两侧,木芷则倚在金无赤的身边,躲闪落下的绿火。坠落的绿火越来越多,两人犹如身陷一片绿色火雨之中。金无赤在三祖殿里能用长袍对付瓦道人的赤磷火,是因为赤磷火只有一团,此时绿火却是密如雨下,饶是金无赤身手敏捷,却也险况迭起,片刻间便有好几团绿火擦身而过,险些击个正着,手中的长袍则被烧得千疮百孔。即便如此,他仍然时刻不忘照顾木芷,多次用长袍帮木芷挡开绿火。得益于金无赤的保护,木芷毫发无损。两人相互照应,一边避挡绿火,一边向树林退去。

然而两人刚后退了没几步,忽然被脚下的绳索绊住了。绳索打成了活套,一触即收,将两人的腿缠住,几道黑影猛地从旁边的草丛里飞扑上来,更多的绳索缠在了两人的身上。

躲在树林里的乾坤看得真切,这几道黑影是趁木芷和金无赤忙于应对头顶落下的绿火时,从盗洞里悄悄钻上来的,布下绊脚绳套,突施偷袭,出其不意地擒住了木芷和金无赤。

木芷和金无赤被擒住后,盗洞里又爬出来几个人,千年银杏树上也跃下来几个人,乾坤仔细数了数,一共是十四个人。这些人把木芷和金无赤五花大绑,押到一个人的身前,说道:“玉真人,有个娘们儿,看来不是重阳宫的人。”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道:“二位是什么人?为何深更半夜来闯仙茔园?”说话之人虽是个男人,但嗓音又尖又细,听起来倒有些不男不女。

“玉真人?”木芷被人擒住,却微笑着打量问话之人,“你就是太一道的玉道人?”

不男不女的嗓音不无得意地说道:“姑娘好眼力,既然认出来了,那在下也不必隐瞒。不错,道爷我正是玉道人。”

木芷上上下下打量了玉道人一番,见他腰悬短剑,剑挂黄玉,五官明朗,身形俊逸,虽然夜色漆黑绿火幽暗,却丝毫掩盖不住他身上那份气宇轩昂,当真是英俊潇洒到了极致,只是他明明嗓音尖细阴柔,有如女人,却自称“道爷”,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木芷忍不住笑了一笑,说道:“以前听人说起,太一道有个道士,不仅年轻有为,而且生得俊美如玉,因此得了玉道人的雅号,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假……”

玉道人不由得更加得意,却听木芷语气一转,叹道:“只不过这一开口,便教人大失所望,实在是可惜,可惜……”

玉道人生平最不喜别人说自己的嗓音难听,听了木芷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冷冷地问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

玉道人这句问话已然带上了敌意,但木芷一听见他又尖又细的声音,再看看他英俊无比的脸,只觉得分外好笑,“咯咯”笑出了声。

玉道人脸色更沉,已笼罩了一层杀气。

金无赤赶紧说道:“你不必管我们是谁,总之我们与重阳宫毫无干系,也无意与你为敌,赶紧放了我们。”

“既不肯说,那便罢了。我原以为是重阳宫的道士来了,倒是虚惊一场,浪费了这么多碧磷粉。”玉道人说道,“你们几个,把这两人带到那边树林里,刚才没用完的肉,正好喂他们吃了。”

几个人立刻领命,押着木芷和金无赤,走进了千年银杏背后的那片林子。

玉道人又道:“唐三爷,你带人继续挖洞,手脚麻利点,尽快挖进墓室,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个精瘦老汉乐呵呵地应道:“玉真人尽管放心,小老儿这回雇的都是青壮汉子,个个力大如牛,用不了多久,便能挖通了。”说完便带上几个青壮汉子,钻回了盗洞之中。

玉道人吩咐余下的几人:“你们几个继续去围墙边守着,一旦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

余下几人立即领命散去。

玉道人站在原地,望了一眼东边,隐隐约约能望见三祖殿方向的火光,自言自语似的冷笑起来:“瓦道人那头蠢驴,跟他说了在仙茔园,他死活不信,偏要跑去三祖殿。嘿嘿,他栽了跟头也好,最好死在三祖殿,省得以后老跟我抬杠。”他袍袖一拂,潇洒地转过身去,消失在了千年银杏背后的那片林子里。

吃人鬼兽

乾坤躲在暗处一动不动,直到坟茔旁的人全都散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树林里走出。

木芷和金无赤被押进了千年银杏背后的林子里,玉道人说要把什么没用完的肉喂给两人吃,想必不是什么好事。乾坤虽然与木、金二人曾在三祖殿里刀剑相向,但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此时两人身陷险境,若是袖手旁观,他倒有些于心难安。他暂且把寻找活死人线索的事放在脑后,从坟茔前迅速地经过,绕到千年银杏的背后,钻进了那片阴暗的林子。

乾坤担心草丛间有骨头渣子,一旦踩响便会惊动玉道人,因此落步时极为轻细,不过好在草丛中并无骨头,想来投喂活鸡都是在仙茔园的东面,因此东面的树林里满地都是骨头,而靠西的这片树林则正好相反,连一点骨头渣子都没有。

乾坤悄无声息地行了十余丈,远远望见前方有绿火放光。他悄悄地靠近绿火处,只见木芷和金无赤被绑在了两棵树上,玉道人和几个手下围在金无赤的身前,其中一个手下捧着一只布袋。玉道人取下腰间的短剑,伸进布袋,插出一块肉来,说道:“识相的,便自己张嘴,把这块肉吃了。”

金无赤面色铁青,闭口不张。

“这可是俸仙堡村客店里最上等的酱牛肉,滋味好着呢!”玉道人冷笑起来,指着地上说道,“瞧见这个怪物了吗?这就是仙茔园里的鬼兽。这怪物凶残成性,一张嘴便咬死了我两个手下,可道爷我只用了这样一块肉,便让它永远闭上了嘴。”

乾坤顺着玉道人所指望去,只见草丛中躺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清长什么模样,只能看见它四肢蜷缩,毛发蓬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乾坤原本对鬼兽极感兴趣,如今鬼兽已被玉道人毒死,他不能亲眼得见鬼兽生前是何模样,倒是觉得有些遗憾。

“你敢对我二人动手,不怕惹上天大的麻烦?”金无赤忽然说道。

玉道人冷笑起来:“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来头,我也没兴趣知道。你们即便是皇亲国戚,死在了这里,用不了多久也会烂成一堆骨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们别来怨我,怨只怨你们不该在这时候闯进仙茔园来。”

金无赤浓眉倒竖,忽地抬起右脚,往玉道人的裆下踢去。

玉道人不闪不避,看着金无赤的脚踢起一半,却因膝盖位置被捆绑而无法踢得更高,又落回了地上,笑道:“这胖子猖狂得很啊,把他的脚也给绑上。”

几个手下迅速拿来绳索,将金无赤的脚踝牢牢地绑在树上,这样一来,金无赤手脚被缚,动弹不得。

玉道人尖声喝道:“把他的嘴给道爷我撬开!”

金无赤咬紧牙关,宁死不肯张嘴,几个手下忙了半晌,才用木棍把他的嘴撬了开来。玉道人用短剑插起浸过毒的酱牛肉,送到金无赤的嘴边,见金无赤因穷尽全力挣扎而面红耳赤,不禁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声比说话声更为尖细,听起来极为刺耳,连他的几个手下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趁着玉道人和几个手下忙着撬开金无赤的嘴,乾坤悄悄绕到了木芷被绑树木的背后,用阴阳匕削割绳索。林中绿火光线昏暗,玉道人和几个手下的注意力又全在金无赤的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乾坤。木芷感觉到背后有人相助,自然不动声色。

乾坤很快将绳索全部割断,木芷的手脚得以重获自由。此时那块浸毒的酱牛肉已经送到金无赤的嘴边,木芷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是谁救了自己,当即脱下水绿色的丝绸纱衣,凌空一卷,带起一股大风,将一团飘浮在空中的绿火扫向玉道人。

玉道人没料到木芷竟会摆脱绑缚突然施袭,急忙抓过身边的一个手下挡在身前。那手下被绿火击中,顿时浑身着火,惨叫着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来滚去。玉道人趁机跳开,避在一旁。

木芷抢上前去,护在金无赤的身前,乾坤则飞快地割断了金无赤身上的绳索。木芷这时才看清救命之人,生着六道眉毛,立刻认出是乾坤,倒是大出意料:“乾坤眉,竟然是你!”

“不能是我吗?”乾坤笑道。

木芷当即手一扬,“啪”的一响,给了乾坤一记耳光。两人相隔极近,乾坤没料到木芷会突然出手,这一记耳光是结结实实地挨在了脸上。他见木芷面有愠色,知道木芷是因为先前他作势要摸她的胸而怒气未消。他摸了摸火辣辣生痛的脸,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说道:“木姑娘这一巴掌,打得甚好!”

木芷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金无赤冷冷地瞪了乾坤一眼,随即目光一转,盯住了玉道人。

玉道人看见了身穿法服的乾坤,又看见乾坤脸上那六道怪异的乾坤眉,不由得吃了一惊,骂道:“哪里来的野道士?既然找死,道爷我便一并收拾了!”

乾坤哈哈一笑,故意尖起了嗓音,说道:“道爷我既找不到屎,也找不到尿,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道姑,早把屎尿一并收拾干净了。”

玉道人听出来乾坤故意学他说话,显然是在讥讽他的嗓音,更称呼他为“野道姑”,顿时勃然大怒,袍袖一挥,几团碧磷火凭空燃起,掠向乾坤、木芷和金无赤。几个手下纷纷拔出腰间短剑,随在碧磷火后面一拥而上,杀向三人。

木芷立即舞动水绿色的丝绸纱衣,迎击杀来的几个手下。她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薄袖小衣,身姿曲线显露无遗。一团团碧磷火射来却又被纱衣卷起的大风扫向一旁,这些纷飞的碧磷火如同蜂飞蝶舞一般落在她的身旁,她则如同蜂蝶群中的仙女跳起了舞蹈,舞姿曼妙动人,却又暗藏杀机,让杀来的几个手下无法近身。金无赤死里逃生,目光凶狠,瞪视着玉道人。他避开碧磷火和几个杀来的手下,向玉道人直扑过去。

乾坤手握阴阳匕,没有上前助战,而是站在原地,面露吃惊之色。只因在纷飞的碧磷火当中,他忽然看见一直躺在草丛中的鬼兽动了。鬼兽浑身筛糠般抖动,猛然间四肢撑地,爬了起来,转过头来盯着众人。它的脑袋被毛发覆盖,藏在毛发深处的两只眼睛闪烁着红光,既阴森恐怖又凶神恶煞。

鬼兽一声厉吼,如虎啸山林般震耳欲聋,随即闪电般蹿上,将最靠近它的一个手下扑倒,按在地上,张开血盆大口对准脖子一阵猛撕猛咬,那手下只惨叫了一声,便血如泉涌,断了气息。

玉道人惊道:“这……这是……”他此番前来重阳宫,早就打听到重阳宫的仙茔园中有鬼兽出没,因此提前准备好了一布袋的酱牛肉,并把这些酱牛肉全都浸了剧毒。是夜,他带人扮作全真道士,潜入重阳宫,在重阳正殿弄出王重阳幽灵飞天的假象,引得守园道士赶去重阳正殿,这才趁机溜进仙茔园中。入园后不久,鬼兽突然现身,咬死了他的两个手下,他拿出浸毒的酱牛肉投喂鬼兽,鬼兽食肉后追赶了他一阵,体内毒发倒地而死,这是他亲眼所见。此时鬼兽却突然复活,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

眼见鬼兽复活,凶猛更胜先前,玉道人急忙将一布袋的酱牛肉悉数倒出,掷向鬼兽。鬼兽来者不拒,将酱牛肉风卷残云般吃尽,却丝毫不见中毒的迹象,继续扑咬众人,被咬者肚破肠流,脑浆迸裂,场面惨不忍睹。

玉道人见此情状,再也顾不上对付木芷和金无赤,也不顾几个手下的死活,趁着鬼兽扑咬几个手下,转身飞奔,逃出了树林。

鬼兽咬死了玉道人的几个手下后,立刻掉过头来扑咬乾坤。

乾坤竭尽全力躲闪了几下,鬼兽动作迅猛,他险些便被鬼兽所伤。木芷恼怒乾坤在三祖殿内对她轻薄羞辱,但对乾坤方才救她性命的举动,到底还是心存感激。见乾坤遇险,她当即从旁抢上,挥舞纱衣迎击鬼兽。乾坤笑道:“谢啦,木姑娘。”木芷的注意力全在鬼兽身上,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已然变深了颜色,神色冷漠,并不多言。两人合力与鬼兽缠斗,却仍是险象环生。

忽听“哧”的一声响,木芷月白色的薄袖小衣被鬼兽的利爪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雪白的皮肤,很快有鲜血浸出。金无赤原本打算追击玉道人,眼见木芷遇险,立刻转身扑向鬼兽,一拳击中鬼兽的肚腹。这一拳使上了十成力气,鬼兽受此一击,竟飞出一丈有余,在地上翻滚了两圈。但它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反而被这一拳彻底激怒,浑身一抖,翻爬起来,厉声咆哮,掉头扑向金无赤。

金无赤赤手空拳,当即抓起刚才捆绑身体的绳索当鞭子使用,抽向鬼兽。鬼兽却任由绳索抽在身上,只管扑咬金无赤。金无赤避过鬼兽的迅猛一扑,飞起一脚,将地上的一具尸体踢向鬼兽,随即大吼一声:“跑!”木芷将水绿色纱衣往身上一披,乾坤也撒开了腿,三人往树林外飞奔。鬼兽见尸体飞来,立即扑住一阵撕咬,见尸体并不动弹,这才咆哮厉吼,闪电般朝跑远的三人追去。

三人大步如飞,奔出树林,来到千年银杏树下。乾坤回头望了一眼,见鬼兽来势极快,在地面上根本不可能将其甩掉,当即大声叫道:“上树!”地面上挡不住鬼兽的追击,在树上则不同,即便鬼兽能爬树,他们也能利用居高临下的优势进行抵挡。金无赤当即抓住树干,手攀脚蹬,迅速爬上了千年银杏,回头垂下绳索,叫道:“上来!”

乾坤叫道:“木姑娘,你先上!”木芷身轻如燕,抓住绳索快速攀上。此时鬼兽已经咆哮着从树林里飞奔而出,乾坤急忙抓住绳索,飞快地向上攀爬。

攀至一半,乾坤忽然双手抓空,整个人失去重心,重重地摔落回了地面。他顾不得疼痛,抬头一望,原来不是他抓空了绳索,而是绳索另一头的金无赤松了手,整条绳索掉了下来。

金无赤之所以松手,不是因为他记恨乾坤在三祖殿内拿木芷要挟他而不愿施救,而是因为他突然遭遇了偷袭。原来之前逃出树林的玉道人,同样躲藏在千年银杏树上,见金无赤爬上了千年银杏树,玉道人便从枝叶后面悄无声息地现身,拔出短剑,看准时机,突施偷袭,将短剑狠狠地插进了金无赤的后背。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金无赤一下子松开了手。他迅速转身,两只手掼住玉道人的双臂,猛地沉肩一撞。他力气大得惊人,玉道人被他这么一撞,竟立足不稳,从千年银杏树上掉了下去。

木芷刚爬上树,便看见金无赤遭遇偷袭,短剑插入后背,剑刃没入了一大半,鲜血横流,不由得心急如焚,说道:“你别乱动,我给你治伤!”说着急忙掏出九宫盒,取出止血治伤的药粉。短剑插入太深,木芷不敢轻易拔出短剑,只能往伤口倾撒药粉,盼着能尽快将血止住。

恰在此时,坟茔旁的盗洞里钻出几个人来,正是挖洞的唐三爷和几个青壮汉子。唐三爷大声叫道:“玉真人,洞已经挖通啦!”他的叫声中原本充满了欣喜,可当他看清鬼兽冲出树林的场景时,急忙大叫一声:“我的娘哩!”转身飞快地钻回了盗洞。几个青壮汉子也迅速反应过来,争先恐后地往盗洞里钻,一时之间你拉我拽,竟无一人能顺利钻进盗洞。几个青壮汉子当中,有一人却显得极为特别,一袭黑衣束身,阴沉沉地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其他青壮汉子你推我挤。

玉道人偷袭金无赤得手,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撞落到了地上。眼见鬼兽狂奔而来,他白净如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恐之色。这时唐三爷从盗洞里一出一进,反倒提醒了他,只需钻进盗洞,将洞口堵住,就能把鬼兽挡在外面,保住自己的性命,因此他拔腿便朝盗洞奔去。

乾坤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也向盗洞快速冲去,但是落后了玉道人几步。

玉道人离盗洞口还有数步,见几个青壮汉子相互推挤,挡住了盗洞口,当即手一扬,射出一团碧磷火。几个青壮汉子见识过碧磷火的厉害,急忙闪开躲避,其中一人躲避不及,被碧磷火击个正着,顿时浑身着火,惨叫着倒地翻滚。盗洞口空了出来,玉道人飞快地钻了进去。

乾坤奔至盗洞口,却没有紧跟着玉道人钻入。他看了一眼几个因躲避碧磷火而让开的青壮汉子,心知鬼兽奔来,这几个青壮汉子必死无疑。乾坤冲几个青壮汉子说道:“我来挡住鬼兽,你们赶紧进洞!”说着双手一抖,寒光闪闪的阴阳匕已握在手中,转过身来,直面飞速扑来的鬼兽。

几个青壮汉子知道保命要紧,争相往盗洞里爬。那个一直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黑衣男人,却如一块巨石般凝立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乾坤的话。那黑衣男人身形极为魁梧,宽眉大眼,阔口高鼻,明明不过二十来岁,却脸色黝黑,满面风霜,仿佛早已饱经沧桑,遍尝人世炎凉。他背上斜背着一口青铜长匣,匣面上刻有一个尖长的“鬼”字,这时左手一撩,将那口鬼面青铜匣取下,竖在脚边,右手一抬,单手将鬼面青铜匣扶住。

鬼兽猛扑而至,乾坤不断大呼小叫,吸引鬼兽来攻击自己,一面靠阴阳匕防身,一面靠灵活的脚步闪避,从而争取了些许时间,使得几个青壮汉子得以顺利地爬进盗洞。

几个青壮汉子保住了性命,乾坤却在此时躲避不及,被鬼兽猛地一下扑翻在地。乾坤急忙抬起阴阳匕刺向鬼兽,鬼兽反应极快,偏头躲过刺击,将乾坤的双手按在地上,令乾坤难以动弹,随即张开了血盆大口。

乾坤立刻双手用劲,准备用他这双阴阳手与生俱来的神力,将鬼兽掀开。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意外地发现,鬼兽张开的嘴根本没有要咬下来的迹象。此时的鬼兽微微偏着脑袋,盯着乾坤手中的阴阳匕,仿佛看见了熟识之物,眼睛里闪烁的红光竟渐渐暗淡了下去。

斜刺里忽然掠来一道黑影,不偏不倚地砸在鬼兽的脑袋上,正是那口鬼面青铜匣。鬼兽吃痛,怒声厉吼,眼睛里的红光重新闪现,转头抓向鬼面青铜匣。鬼面青铜匣的尾部连有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链,铁链往回一拉,鬼面青铜匣立刻倒飞回去,落入那黑衣男人的手中。鬼兽四足一蹬,朝黑衣男人扑去。

黑衣男人贴地一滚,避过鬼兽这一扑,顺势抓住乾坤的法服后领,一把将乾坤拖到盗洞口,说道:“进去!”嗓音极为粗沉。

乾坤叫道:“那你呢?”

黑衣男人不发一言,拉扯铁链,鬼面青铜匣在空中兜转方向,隔空击向鬼兽,将扑来的鬼兽挡在数丈开外。

乾坤看出黑衣男人的本事比自己厉害,他是当断则断之人,道了一声“多谢”,俯身便钻进了盗洞。

黑衣男人狂舞铁链,鬼面青铜匣呼呼生风,在空中左右飞击,令鬼兽难以近身。乾坤钻入盗洞后,黑衣男人又抵挡了鬼兽片刻,这才猛地收手,铁链往回一裹,将鬼面青铜匣缠在背上,一弯腰便钻入了盗洞。鬼兽随后扑来,咆哮着爬进了盗洞。

乾坤在又冷又潮的盗洞中爬行了五六丈,前方忽然有昏暗的亮光出现。他急忙手脚并用爬到光亮处,此乃一间方形圆顶的宽阔墓室,暗合天圆地方之意,这便是王重阳坟茔的地底墓室了。

唐三爷手举火把照明,玉道人和几个青壮汉子则合力将墓室正北面的石棺抬了过来,正准备封住盗洞。乾坤若迟来一步,便会被挡在外面。乾坤双臂一张,将石棺拦住。

玉道人喝道:“长乾坤眉的小子,让开!”嗓音尖厉至极。

“外面还有一人,”乾坤说道,“等他进来了再封洞。”

“别人死活与我何干?”玉道人面露杀气,“你给我让到一边去!”

乾坤寸步不移地挡在石棺前,手中的阴阳匕一扬,说道:“要我挪动半步,那你就上来试试!”

“好,你要找死,道爷我成全你!”玉道人掌心一翻,一团碧磷火凭空燃起。他正要发狠,几个青壮汉子却放下石棺,纷纷站到了乾坤的身前,对着玉道人怒目相向。几个青壮汉子没有忘记刚才是乾坤救了他们的性命,也不会忘记是玉道人用碧磷火攻击他们,若不是鬼兽在外,眼下保命要紧,只怕他们早已和玉道人翻脸,又岂会帮忙搬抬石棺?

唐三爷在一旁举火照明,这时急忙站到双方中间,说道:“眼下那怪物就在外面,大伙儿可别内讧,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

玉道人见几个青壮汉子站到了乾坤那边,心想石棺重达数百斤,还须靠这几人搬抬,当下恨恨地咬了咬牙,掌心一收,碧磷火顿时熄灭。

如此等了片刻,盗洞里忽然传来了鬼兽的咆哮声,几个青壮汉子不由得面色耸动。

乾坤却脸色坚毅,依旧沉心等待。

忽然黑影一闪,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终于爬进了墓室。

黑衣男人已到,接下来便是封住盗洞,不让鬼兽进来。乾坤立即双手一抄,把住石棺的两角。不用其他人帮忙,他大喝一声,阴阳手力道一至,石棺立刻横移丈余,挡住了盗洞口。玉道人、唐三爷和几个青壮汉子见乾坤有如此神力,都不禁悚然变色。

盗洞里的咆哮声越来越响,鬼兽正以极快的速度不断接近。几个青壮汉子心惊肉跳,抓起挖掘盗洞用的各种工具,如临大敌般守在石棺四周,紧张地望着被堵住的盗洞口。

唐三爷说道:“你们几个放心吧,这口石棺裹了一层铁皮,又重又沉,那怪物进不来的。”

唐三爷的话音刚落,忽然哗嚓声大作,那是快速抓挠石棺的声音,显然鬼兽已经爬过了整条盗洞,只是被石棺挡住了去路,这才无法进入。

虽说这口石棺外裹铁皮,无论鬼兽的爪子多么锋利,也断无可能抓穿挠破,但几个青壮汉子还是不约而同地背抵石棺坐下,用尽全身力气顶住石棺,乾坤也在旁边帮忙顶住,不让鬼兽有任何进入墓室的机会。

这般僵持了好一阵子,盗洞中的抓挠声停了下来,低沉的咆哮声逐渐远去,想来鬼兽最终放弃了入洞的打算,已顺着盗洞爬了出去。

几个青壮汉子长出了一口气,顶住石棺的后背一软,瘫坐了下来。

逃过一劫,众人默然无语,片刻后玉道人才说道:“好一个重阳宫全真道,对外说什么以道为本,想不到竟养了这种鬼东西来看护茔园,真可谓人模鬼样,欺世盗名。”言语中充满了讥讽之意。

乾坤虽然来重阳宫出家修道只有三天时间,但好歹是货真价实的绣白道士,听玉道人如此讥嘲重阳宫全真道,心里顿时来气,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也不知是谁人模鬼样,不男不女,欺世盗名。”

玉道人听到“不男不女”四个字,立时转头盯着乾坤,目光如电,怒声喝道:“乾坤眉,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处处与道爷我作对?”

“道爷我是谁,与你这野道姑何干?”乾坤没好气地应了这话,转过身去,面朝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郑重其事地躬身作揖,说道,“在下姓乾名坤,是重阳宫中一名绣白道士。方才兄台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敢问兄台如何称呼?”

借助火光,黑衣男人算是第一次看清了乾坤的长相。乾坤生有六道暗合乾坤二卦的奇异眉毛,人人初见之时,都会露出吃惊诧异之色,然而黑衣男人面色丝毫不动,似乎并没觉得乾坤的六道乾坤眉有何怪异之处。黑衣男人尚未回答乾坤的问话,一旁的玉道人已脸色急变,手掌翻转,燃起一团碧磷火,说道:“原来你当真是全真道士。”玉道人本以为乾坤是假扮全真道士闯进仙茔园来,此时知道乾坤竟是真的全真道士,语气中立刻透出敌意。

“是又怎样?你这野道姑,想和道爷我过过手吗?”乾坤冷笑着将阴阳匕竖在胸前。

玉道人三番两次听到“野道姑”三字,怒气不断上冲,一张白净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唐三爷见势不妙,急忙挡在两人中间,说道:“玉真人请息怒,这位小道爷也请罢手。大伙儿都只是暂且保住性命,躲在这墓室里,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总要想法子出去才行哩。那怪物还在外面,待会儿出去之时,还需要大伙儿齐心协力才是,二位可千万别在这里伤了和气。”

玉道人尖声说道:“唐三爷,你让开!这乾坤眉小子是全真道士,却胆敢擅闯仙茔园禁地,要么是来对付我,要么就是冲着活死人而来。这里是王重阳的墓室,这口是王重阳的石棺,活死人就在这口石棺当中。太一道和全真道素来不睦,这乾坤眉处处和我作对,还要和我抢活死人,我容他不得!”

乾坤直视着玉道人,直到此时,借助唐三爷手里的火把,他才算真正看清了玉道人的长相。三十岁不到,眉清目秀,面白如玉,当真是英俊至极,看起来根本不像道士,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乾坤见了他的长相,再听他的嗓音,忍不住面露微笑,说道:“没错,道爷我是来仙茔园寻活死人,你这野道姑不知好歹,敢和我抢,我自然也容你不得。不过我倒是奇怪,你凭什么认定,活死人一定就藏在重阳祖师的石棺当中,而不是其他地方?”他坚持自己的猜想,王重阳多半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把活死人藏了起来,因此活死人不大可能随王重阳下葬,而藏活死人的地方,极有可能与死而复活的千年银杏存在某种关联。

玉道人说道:“活死人是何等宝贵之物,王重阳好不容易得到了,当然死了也要带在身边。”他伸手指着石棺,“道爷我早已派人仔细查探过,所有线索全都指向仙茔园。仙茔园是王重阳的葬身之地,活死人若不在这口石棺里,还能在何处?乾坤眉,你擅闯禁地仙茔园,敢说不是为此?”

乾坤并不应话,只是冷冷发笑。

这时唐三爷忽然插话道:“玉真人,恕小老儿直言,这口石棺只怕……只怕早就被人打开过了。”

诡异盗洞

“你说什么?”玉道人声音发尖,转头盯着唐三爷。

唐三爷说道:“小老儿一进这墓室,便四下里查看了,也检查了这口石棺。这口石棺古怪着哩,虽说是石棺,却在外面裹上了一层铁皮,还用八根铁链捆住,锁死在地上,只不过铁链早已断开了。”他举着火把走到墓室的正北方,垂手指着地面,“玉真人请过来看,地上这些,便是断开的八根铁链。”

乾坤看向唐三爷所指的地方,只见石棺原本停放之处,散落着八根锈蚀的铁链。八根铁链有手腕那么粗,全都是一端断裂,另一端深深地嵌进砖石地面,不难想象这八根铁链重重缠绕,将石棺死死固定在地上的场景。

这一幕,如同一道强光刺进了乾坤的脑海,勾起了他先前的种种疑惑。“仙茔园围墙高耸,不置门径,围墙内侧又遍布利刺,重阳宫这么做,显然是要困住什么东西,让这东西无法离开仙茔园。”他暗暗心想,“这口石棺外镶铁皮,又用铁链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难道重阳宫要困住的东西,便是在这口石棺里吗?如此说来,重阳宫要困住的,岂不就是死去的重阳祖师?”乾坤暗自琢磨,只觉得越想越迷惑。王重阳乃是全真道的创派祖师,是他一手创建了重阳宫,使重阳宫成了全真道的祖庭,可对待这位仙逝的创派祖师,重阳宫竟然将他的遗体放进一口铁皮石棺中,并用八根粗大的铁链捆缚起来,牢牢地锁在墓室里,还围着仙茔园修建了一圈古怪的围墙来困住他,这是对待创派祖师应有的方式吗?乾坤的心里猛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莫非这口石棺里所埋之人并非重阳祖师,而是另有其人?”

乾坤冥思暗想之际,唐三爷又走回到石棺前,指着石棺对玉道人说道:“玉真人,你仔细看这里,石棺的接缝露了口,显是早就被人打开过了。”说着又领玉道人走到墓室的东北角,指着砖壁上一个窄小的圆洞,说道:“倘若小老儿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一口盗洞。洞里积灰很多,想必多年前就已有了,只怕早就有人把盗洞打进了这间墓室,把这里面的东西盗了个精光。八根铁链多半就是在那时被弄断的,石棺也是在那时被打开的。”

玉道人环顾四周,墓室内除了铁皮石棺,的确空空如也,不见任何陪葬物品,这让他不禁有些发慌。倘若王重阳的坟茔当真被盗了,即便活死人曾经真的随王重阳入棺下葬,也必定早已被人盗走。但他很快就脸色舒展,快步走回到石棺前。“唐三爷,开棺吧!”他说道,“这些年没听说活死人重现于世的消息,只怕活死人还没有被盗走。”

“那好,玉真人既然这么说,小老儿立刻开棺便是。”唐三爷转头吩咐几个青壮汉子,“拿撬钩来。”

几个青壮汉子立刻拿来撬钩,插进棺盖和棺盒的接缝当中,用力地往下按压。棺盖一点一点地被撬起,唐三爷用铁钎顶住棺盖,将棺盖往一侧推移。伴随着沉重的摩擦声,棺盖挪动了数尺的距离。玉道人迫不及待地拿来火把,火光照射之下,石棺内的情况顿时一览无余。

“空的!”玉道人重重地叹了一声,神色失望之极。石棺内空无一物,别说活死人了,连王重阳的遗骨也不知去了哪里。玉道人为这次盗掘王重阳的坟茔筹划了不少时日,花费了许多钱财和精力,甚至还有多个手下命丧鬼兽之口,结果换来的却是一口空空荡荡的石棺,他如何能不失望?

乾坤望着空石棺,眉头却皱了起来,心中疑云重重:“就算曾有人来此盗墓,总不至于把重阳祖师的骸骨也盗走吧,更别说盗得如此干净,一点骨头渣子都没留下。铁链崩断,石棺打开,重阳祖师的骸骨不见踪影,这间墓室里到底发生过什么?难道说……”他的脑海里猛然跳出来一个惊骇无比的念头,这个念头令他面色惊诧,过了良久,他方才恢复了些许镇定,暗自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没人可以活那么久,这绝不可能……”

乾坤这样想时,盗洞里忽然响起了骇人的咆哮声。

那是鬼兽的叫声。

鬼兽的咆哮声并非来自被石棺挡住的新挖的盗洞,而是那个位于墓室东北角、不知多少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废弃盗洞。

“坏了!”唐三爷脱口叫道。

玉道人惊道:“这鬼东西怎么知道还有一条道进来?”随即冲众人尖声叫道:“全都愣着做什么?赶紧把石棺抬开啊!”

石棺沉重,不可能快速抬到东北角堵住废弃盗洞,但此时石棺挡住的是新挖的盗洞,只要赶在鬼兽钻进来之前,从新挖的盗洞逃出去,自然能保住性命。

几个青壮汉子立刻合力,手脚并用,将石棺挪开,新挖的盗洞露了出来。

就在新挖的盗洞显露出来的同时,墓室里响起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厉吼,鬼兽已经爬过整条废弃盗洞,钻进了墓室,朝众人扑咬而来。

新挖的盗洞极为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爬入。玉道人和唐三爷离盗洞最近,两人埋头就往里钻,几个青壮汉子也争相逃命,火把被扔在了地上,墓室里光线骤然昏暗。

鬼兽飞扑而至,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墓室中一片混乱。

混乱之中,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拉了乾坤一下,翻身跳进了石棺当中。乾坤知道当此境地,救其他人已绝无可能,只能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再说。他明白黑衣男人的意思,于是紧跟着跳入了石棺。两人合力拉拢棺盖,相互侧身,躺在狭小密闭的石棺内。

“一晚上躺两回棺材,这种事倒是头一遭。”乾坤如此暗想的同时,只听见石棺外传来唐三爷的一声大叫:“你好狠毒!啊——”惨叫声戛然而止,想必唐三爷已经遭难。乾坤想起玉道人和唐三爷同时往盗洞里钻的场景,听唐三爷死前叫出的最后一句话,多半是遭了玉道人的暗算,成了替死鬼。而玉道人的叫声从始至终没有响起,想必已经趁鬼兽撕咬唐三爷之际,钻入盗洞逃出去了。

众人的惨叫声相继中断,鬼兽的咆哮声和撕咬声又持续了一阵子,石棺外渐渐安静了下来。

乾坤不清楚鬼兽是否离去,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他和黑衣男人挤在石棺中,彼此相依,不敢弄出任何声响,连呼吸声都尽可能地轻细。

如此过了好一阵子,石棺外仍然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响动。

乾坤不敢贸然推开棺盖,只是慢慢地坐起,眼睛贴近棺盖和棺盒之间的接缝,朝外面窥望。

这一望,饶是他素来胆大妄为,却也禁不住背脊发寒,浑身汗毛倒竖!

乾坤第一眼就窥望到了一双眼睛,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鬼兽没有离去,而是无声无息地趴在石棺外,两只眼睛闪烁着骇人的红光,死死地盯住石棺的接缝,似乎知道石棺里躲有人。它的右爪握着燃烧的火把,举在身前以供照明,这根本不是一只野兽会做出的动作。

“是人!”乾坤心中骇然不已,“鬼兽根本不是什么吃人的野兽,它是人!”

隔着石棺,乾坤与鬼兽四目对视。他知道鬼兽已经看见了他。然而鬼兽并没有掀开棺盖肆虐发狂,它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与乾坤静静地对视着。

乾坤看着鬼兽那双血红色的眼睛,恍惚之中,仿佛看到了《地狱变相图》壁画中那只竖着的红色眼睛……

对视良久,鬼兽忽然转过身去,一步步地走到墓室的西北角,揭开一块地砖,蹲在那里,双手快速地翻动着,正在刨挖地砖下的泥土。

片刻后,鬼兽从地砖下捧起一团乌黑之物,走回到石棺前。它将那团乌黑之物放在地上,然后趴在石棺外,再次透过接缝与乾坤对视。对视了片刻,它忽然伸手指了指地上那团乌黑之物,发出了一声阴惨惨的笑声。

鬼兽转过身去,快步走到废弃的盗洞前,扔掉了手中的火把,然后趴下身来,发出一声咆哮,迅速地爬进了废弃盗洞,离开了墓室。

在鬼兽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乾坤看见鬼兽的后背上,隐隐出现了一朵由五片莲叶托起的红色莲花。

那是刺在后背上的文身。

文身的出现,再次证明了鬼兽不是野兽,而是一个人。

“重阳祖师!”乾坤的心里再次升腾起了之前那个曾令他惊骇无比的念头,“鬼兽便是重阳祖师,重阳祖师便是鬼兽!”

乾坤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幻象:死去的重阳祖师躺在石棺里,忽然睁开了血红色的眼睛,使劲地推动棺盖,崩断了八根铁链,然后爬出石棺,在东北角刨出一条洞道,从黑暗封闭的地底墓室里逃了出去……

“不可能,”乾坤的心里又出现了否定的声音,“重阳祖师不可能活那么久!他仙逝于大定十年,那已是四十九年前,当时他已五十八岁,倘若一直没有死,那么如今已是一百又七岁的高龄,如何还能奔行如飞,疯狂扑咬闯入之人?就算当真是重阳祖师,那他当年既然没死,重阳宫为何要将他下葬,还用铁链锁棺把他困在墓室里?这不是活埋,故意谋害他吗?可是他逃出去后,重阳宫却又每日往仙茔园里投喂活鸡,续他性命,这又是为何?”

乾坤的脑中如同一团乱麻,时而猜测鬼兽究竟是不是王重阳;时而疑惑鬼兽为何看见了他却不掀开石棺,又为何要挖出一团乌黑之物放在地上指给他看,那团乌黑之物会是什么;时而又思考活死人到底藏在哪里,那团乌黑之物会不会就是活死人。他怔怔地坐着,仿若失了三魂七魄,直到那黑衣男人将棺盖推开,棺盖和棺盒之间发出了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才令他回过神来。

黑衣男人跳出石棺,捡起地上即将熄灭的火把,墓室里顿时亮堂起来。放眼望去,墓室里到处都是鲜血,唐三爷和几个青壮汉子尸横在地,死状惨烈。尤其是唐三爷,死在盗洞旁边,十指弯曲抓在地上,地上的砖石被他刮出了数道划痕,他的数片指甲从指尖折断,插在砖石缝中,显然唐三爷半截身子已经爬进了盗洞,却又被鬼兽拖出来活活咬死。

目睹了如此血腥的场景,乾坤脸色大变,黑衣男人却面不改色,捡起地上那团乌黑之物瞧了一眼,又扔回地上,然后举着火把在墓室里走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乾坤走过去拾起那团乌黑之物,原来是一个黑色布裹。黑色布裹既潮湿又破烂,显然已在泥土中埋藏了多年。乾坤将黑色布裹一层层揭开,露出了一团包裹严实的油纸,他将油纸一层层掀开,里面包裹着一件折叠齐整的衣袍。乾坤拿起衣袍抖开,竟是一件古朴大气的紫色道袍,道袍的正面有一道极长的裂口,从右肩斜至左腰,仿佛身穿这件道袍的人,曾被斜着劈过一刀,裂口虽已用极粗的黑线缝合,但仍然显得触目惊心。道袍的背面则以金丝刺绣,绣着两条弯曲相对的游龙,两条游龙首尾相衔,正好合成一个金色的太极图。这件紫色道袍极为古旧,虽然在泥土中埋藏了多年,但得益于油纸的层层包裹,没有水浸虫蛀,通体色泽分明,完好无损。

乾坤不知道这件紫色道袍究竟是何物,也不明白鬼兽为什么要将这件紫色道袍挖出来,又为什么要放在地上特意指给他看,他穷尽心力也想不明白。

乾坤抬起头来,见黑衣男人还在四处走动观察,其后背上的鬼面青铜匣棱角粗犷,匣面上刻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圆点,仿佛是一幅人体经络穴位图,那个尖长的“鬼”字便刻在这幅经络穴位图的正中。他心里忽然一动,暗暗想道:“这人本事如此厉害,连鬼兽都奈何他不得,他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盗墓贼那么简单,只怕是大有来历。他受唐三爷雇佣来此,多半帮唐三爷盗墓是假,暗中寻找活死人才是真。”想到这里,他问道:“兄台,你也在找活死人吗?”这句话问得直截了当,一个“也”字,更是表明了自己也在寻找活死人。

黑衣男人转过头来看了乾坤一眼,并不做任何回答。他已在墓室里找了一圈,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将火把插在砖石缝中,弯腰钻进了新挖的盗洞,离开了墓室。

乾坤将紫色道袍仔细叠好,放入怀中,紧随黑衣男人之后钻进新挖的盗洞,很快便爬上了地面。

一上到地面,先他一步爬出盗洞的黑衣男人已然不知去向,不远处则传来了鬼兽的咆哮声。他放眼望去,在不远处的千年银杏树下,木芷和金无赤正联手与鬼兽搏斗,场面极其凶险。



第四章 长生不死之谜

是人还是兽

鬼兽追咬乾坤和玉道人等人进入盗洞后,木芷和金无赤一直躲在千年银杏树上。金无赤遭遇玉道人的背后偷袭,被短剑刺进了后背,这是危及性命的严重伤势。木芷用光了随身携带的治伤药粉,虽然一定程度上止住了流血,但她始终不敢拔出刺在肉中的短剑,唯恐拔出后血流不止,害了金无赤的性命。她本该将金无赤带离仙茔园寻大夫救治,但金无赤重伤后行动不便,他身体肥胖,木芷要带他离开仙茔园,必然会花很长的时间,而鬼兽始终在仙茔园中出没,别说带金无赤走出仙茔园,只怕刚一下这株千年银杏,便是自寻死路。

金无赤痛得满头大汗,却喘着粗气说道:“木芷,你不必管我,自己回去……你回了洞天福地,告诉主人,就说没得到活死人胎珠,全是……全是我金无赤一个人的过错,主人不会……不会责罚你的……”

“你我一同出来,怎能我独自回去?你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决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回去的。”木芷说道。

“你的本事在终南山里才有……有用,在这里派不上用场……鬼兽凶狠,你留下来也无济于事……我命中有此一劫,怕是躲不过了……趁鬼兽还没出来,你……赶紧走……”金无赤说道。

“鬼兽是很凶狠,但我并不怕它。你我要走便一起走!”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突然变成了深红色。要想顺利带着金无赤离开仙茔园,只有先除掉鬼兽绝此后患,是以木芷瞬间便下了决心,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鬼兽。

“木芷……”

金无赤的话刚刚开了个头,木芷便打断了他:“你别出声,好好靠住这几根枝丫,别摔下去了。我去去就来。”说完这话,她轻轻跃下千年银杏,钻进了千年银杏背后的那片林子。

片刻后,木芷拖着一具尸体从林子里出来。那具尸体是玉道人的一个手下,不久前才在林子里被鬼兽咬死。木芷将尸体拖到千年银杏树下,折断几根树枝,将尸体立起来,再用树枝撑住,使其不会倒下。木芷的匕首已被乾坤用阴阳匕削断,于是折了一截坚硬的树枝握在手中,树枝的一端是尖的,足以杀伤鬼兽。她躲在千年银杏的背后,准备等鬼兽再次出现在地面上时,用站立的尸体把它引过来,她则从旁边偷袭将它杀死。

金无赤在树上看明白了木芷的意图,说道:“木芷,这样做太冒险……你听我说……”

“嘘——”木芷把手指竖在唇边,低声说道,“来了。”

不远处盗洞口黑影一闪,一个人爬了出来,却不是鬼兽,而是玉道人。玉道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狼狈不堪。他不敢多作停留,一爬出盗洞,便仓皇逃进了树林,飞快地逃离了仙茔园,哪里还有先前白面如玉、英俊潇洒的样子?

木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本想追上去找玉道人算账,但又担心鬼兽会突然出现,因此只好继续躲藏在千年银杏的背后,任由玉道人逃走了。

玉道人逃走后没多久,低沉的咆哮声传来,鬼兽爬出盗洞,出现在了坟茔旁。

木芷早已守候多时,于是立刻发出叫声,同时双手用力,树枝被握得更紧了。

鬼兽转过脑袋循声望来,看见了千年银杏树下那具站立的尸体,咆哮声猛然大作,四足一蹬,快速扑来。

木芷看准时机,在鬼兽扑倒尸体的一瞬间,从千年银杏树后闪身而出,树枝的尖端去势如电,刺中了鬼兽的腹部。然而鬼兽反应极快,腹部刚被刺中,立刻掉头一口咬住了树枝,随即甩头拉扯。木芷还没来得及刺得更深,手中的树枝已被扯脱,掌心被脱手的树枝磨出了一道血痕。

鬼兽腹部被刺,顿时变得更加狂暴,将树枝咬成数截,张牙舞爪地扑咬木芷。

木芷手无寸铁,只能闪转躲避,然而鬼兽的动作比她更为迅猛,片刻间便听“哧”的一响,水绿纱衣的一角已被鬼兽一爪抓破。

金无赤在千年银杏树上看得心急如焚,听见纱衣撕裂的声音,再也无法克制。他忍着后背伤口处的剧痛,从腰间摘下那只漆金葫芦,拔掉塞口,倒出一颗紫红色的药丸,飞快地塞进嘴里。他心想一颗不够,于是又倒出了两颗,一一送入口中。三颗紫红色药丸下肚,金无赤顿时双目充血,面部肌肉偾张,仰天狂啸一声。他猛地跳下千年银杏树,正好落在鬼兽的背上。他将鬼兽扑倒在地,二者翻滚厮杀起来。

木芷见金无赤双目赤红,狂暴异常,顿时花容失色,叫道:“你吃了……吃了冥石散?”声音竟有些发颤。

金无赤无暇回答,只管与鬼兽拼死搏杀。他方才还是一个难以动弹的重伤之人,吃了三颗冥石散后,却突然变得生猛无比,连翻滚之时,后背挤压地面,插在背上的短剑直没至柄,他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木芷抓起地上金无赤先前在千年银杏树上遇袭时松手丢下来的绳索,将绳索的一端打了一个活套。看准金无赤和鬼兽翻滚缠斗的时机,猛地将绳套掷出,准确无误地套住了鬼兽的脑袋,随即用力拉拽,将鬼兽的脖子死死地勒住,急声问道:“你吃了几颗?”金无赤仍旧闭口不答。

鬼兽用利爪快速抓挠绳索,没几下便将绳索抓断。但就在它抓挠绳索之际,金无赤手脚缠绕,死死地箍住鬼兽的身体,随即张嘴狠狠咬住鬼兽的肩部,竟连皮带血,活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

鬼兽吃痛不已,厉声咆哮,狂性大发,挣脱金无赤的缠绕,反身用利爪按住了金无赤,一阵猛撕猛咬。金无赤身上的白色长袍被撕出数道口子,浑身血迹斑斑,脸上多了两道血痕,肩部更是鲜血淋漓,即便如此,他仍然用力抽出了右手,直起二指,插向鬼兽的眼睛。鬼兽一口咬住金无赤的右手,脑袋猛甩两下,金无赤腕骨折断,右手顿时无力地垂落下来。鬼兽松开金无赤的右手,张开大嘴,咬向金无赤的脖子。

在千钧一发之际,木芷再次将绳索打了一个活套,准确无误地勒住了鬼兽的脖子,用力往后拉拽,使得鬼兽张开的嘴无法咬下。木芷使上了全部力气,鬼兽弯下去的上半身竟被她拉得直了起来。但鬼兽力大无穷,剧烈挣扎,木芷掌心剧痛,眼看就要拉拽不住。金无赤急忙合拢双臂,将鬼兽的下半身死死地抱住,他的右手折断用不上力,便用肘部发力。他和木芷合力,这才令鬼兽难以挣脱。但两人拼尽了全力,也只是暂时制住了鬼兽,无法腾出手来将鬼兽杀死。

就在这时,乾坤从盗洞中爬了出来。

眼见木芷和金无赤遇险,乾坤无暇多想,拔出阴阳匕便冲了上去。

木芷看清冲来之人,急声叫道:“乾坤眉,快杀了这怪物!”

乾坤一口气冲到鬼兽的身前,原本已经举起了阴阳匕,但随即想到鬼兽并非野兽,而是一个人,举起的阴阳匕便难以刺出。

鬼兽一直狂暴无比,然而看见乾坤出现在眼前,又看见了乾坤手中的阴阳匕,眼睛深处的红光竟逐渐黯淡下去,剧烈挣扎渐渐放缓。

木芷见乾坤愣住不动,急道:“你还不动手?!”

乾坤看着鬼兽的眼睛,暗暗心想:“他不是什么怪物,他是一个人,我绝不能杀他……”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手中的阴阳匕便再也无法刺出。

三人一兽就此相互僵持,静止不动。

然而这种静止不动转瞬即逝,鬼兽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厉吼,眼睛刹那间变回了深红色,浑身极为猛烈地一挣,木芷手中的绳索顿时绷断,金无赤环抱的双臂亦被挣脱。鬼兽没有攻击木芷和金无赤,而是猛地向前一扑,张嘴咬向乾坤。

乾坤没料到鬼兽会突然发作,根本来不及躲闪。危急之际,他心中的念头反而更加坚定,举起的阴阳匕始终收在身前,宁死也不刺出。

眼看鬼兽就要咬到乾坤,然而它却忽然闭上了嘴巴,收起了尖牙利齿,并且变爬为立,猛地站立了起来,似乎一瞬间恢复了人性,一如在墓室当中曾发生过的那样。但是它没有停下前扑的脚步,反而加快了速度,径直往乾坤收在身前的阴阳匕撞去。

乾坤来不及作出反应,双手一紧,阴阳匕已刺进了鬼兽的腹部。

时间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乾坤的脸与鬼兽的脸相隔咫尺,四目相对,鬼兽忽然嘴角弯起,露出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鬼兽自行后退,将阴阳匕从腹部拔了出来,伤口登时血如泉涌。它连退数步,仰头对天,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吼叫。它的这声吼叫不带丝毫的痛苦,反而满是受尽折磨后终得解脱的痛快。叫声渐息,它仰天倒在了地上,终于不再动弹。

乾坤望着倒下的鬼兽,心潮翻涌,喃喃自语道:“我杀了它……我杀了他……”

胎珠

金无赤见鬼兽已被杀死,终于松了一口气,浑身由冥石散带来的劲力顿时一泄,一股前所未有的倦意涌了上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木芷急忙俯下身抱住金无赤,不断地叫他的名字,却换不来任何应答。木芷伸手去探金无赤的鼻息,发现金无赤还有呼吸,并没有死,只是陷入了昏迷,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乾坤杀死鬼兽后,经过最初的惊惶,很快镇定下来,心里暗想道:“我本无意杀他,他却一心求死。可他为什么要求死?他咬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看见阴阳匕后,便放过了我?他死之前,又为什么要冲着我笑?”

乾坤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那么匪夷所思,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迷惑不解。他望着鬼兽的尸体,万分希望他能够活过来,能够亲口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乾坤伫立沉思之际,木芷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乾坤眉,我背不动金无赤,你能帮我一下吗?”

乾坤将阴阳匕插入环形褡裢,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便将金无赤背了起来。

“附近哪里有大夫?”木芷问道。

“西去两里地,俸仙堡村便有。”乾坤应道。

“你帮我背着他,一起去俸仙堡村,可以吗?”木芷问道。

乾坤原本想留下来查找活死人的线索,但金无赤伤势极重,人命大过一切,他一转念便点头答应了。他背着金无赤,木芷在后面帮忙扶着,两人一起走向树林。

两人刚一进入树林,树林深处便出现了亮光,更有人声从远处传来。这人声听着极为耳熟,乾坤吃了一惊,小声道:“像是尹志平师伯的声音。”

“尹志平?”木芷秀眉一蹙,低声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两人往旁边挪了几步,钻进了一片树木遮掩下的荒草丛。乾坤将金无赤轻轻放在地上,和木芷紧挨着伏在荒草丛中。

树林深处很快出现了一盏灯笼,伴随灯笼出现的还有三个道士,其中手持灯笼走在最前面的道士是李志常,另外两个道士则是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和他的亲传弟子尹志平。三人没有发现乾坤、木芷和金无赤,径直出了树林,走到了千年银杏树下。

木芷暗暗心急,金无赤身受重伤,必须尽快送医救治才行。丘处机、尹志平和李志常站在千年银杏树下,虽然离了十几丈远,可她身处的树林里到处都是枯枝败叶,一旦挪动,难免弄出声响,若是惊动了这三人,再招惹来其他道士就麻烦了,她要独自逃走自然容易,可金无赤昏迷不醒,要带金无赤走却是极为困难。她不愿弃金无赤而去,眼下唯有耐心等待,只盼丘处机、尹志平和李志常能快些离开此地。

乾坤望见来人,心里暗觉奇怪:“仙茔园是本派禁地,向来不许任何人进入,掌教真人和两位师伯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

乾坤不知道的是,丘处机一行人突然来到仙茔园,却是因玉道人而起。原来玉道人逃离仙茔园时,在围墙下遇到了先前奉他命令来此放哨的几个手下,他和几个手下一起翻爬上了围墙,准备逃离时,正好被围墙外经过的两个绣白道士看见了。两个绣白道士是奉了掌教真人的命令,在重阳宫中四处搜捕乾坤的,从仙茔园外经过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道士带着另外几个道士从禁地仙茔园中翻墙出来,立刻上前质问。玉道人和几个手下打伤了两个绣白道士,趁机逃之夭夭。两个受伤的绣白道士急忙跑去禀报了尹志平。

尹志平得知有几个道士从仙茔园里翻墙而出,其中一个道士更是满身带血,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但因仙茔园乃重阳宫禁地,没有得到掌教真人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入内,因此他一面命令众道士搜捕伤人后逃走的几个道士,一面迅速将此事禀报给了丘处机。

丘处机年事已高,在经历了三祖殿的大乱后,身子极为疲惫,于是安排了众道士搜捕乾坤后,便回寝房休息了。但得知仙茔园出事后,他立刻穿上道袍,亲自赶来了仙茔园。他命令众道士在园外守着,只让尹志平和李志常两位亲传弟子陪同他翻墙进入园内。三人提着灯笼走进仙茔园中的树林,很快听见了鬼兽临死前发出的那声吼叫,于是循着声音往前寻去,便来到了千年银杏树下。

“这里死了人,有一名是本派弟子!”李志常看见了死去的鬼兽和一个玉道人的手下,那个手下的尸体是木芷从树林里拖出来引诱鬼兽的。李志常仔细查看了,发现不是全真道士,便道:“这道士是假扮的,不是本派弟子,死了已有片刻时间。”

“祖师仙茔像是被盗了。”尹志平则发现了坟茔旁的盗洞,走到盗洞前看了看,回头对丘处机说道。

丘处机俯下身查看了鬼兽的尸体,重重地长叹一声,说道:“我们来晚了。”他站起身来,对李志常说道:“志常,你去仙茔园外,带领弟子封锁各处门径,四处搜查,只盼那几个逃走的贼人还没有逃出重阳宫,还能将他们抓住。”

李志常领了命令,留下灯笼,急匆匆地去了。

李志常走后,丘处机一言不发,看了看王重阳的坟茔,又抬头看了看千年银杏,最后目光落在了死去的鬼兽身上。他原本精神矍铄,此时却显得老态龙钟,仿佛一瞬间便衰老了许多。尹志平见丘处机怔忡出神,仿若陷入了沉思,不敢打扰,于是静立一旁。

乾坤将丘处机、尹志平等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暗暗心道:“你们以为贼人已经全部逃出去了,若是我突然跳将出去,还不把你们吓个半死?”他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万万不敢这么做,始终伏在荒草丛中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声也压到最为轻细的程度,以免被丘处机和尹志平发觉。

丘处机在鬼兽的尸体前站了一阵,忽然屈膝跪在了地上。尹志平见状,虽然不明情况,但也趋步至丘处机的侧后方,跟着跪倒在地。

丘处机左手竖掌,右手下托,执了弟子礼,朝鬼兽伏地九拜。尹志平心头奇怪,但也跟着丘处机伏地跪拜,行了全真道的九拜礼。

丘处机行完九拜礼后,并没有站起,而是把手伸向了鬼兽的腹部。鬼兽是被阴阳匕刺死,腹部留下了两道又长又深的伤口。丘处机的手从其中一道伤口伸了进去,伸进了鬼兽的腹腔内。他的手肘忽左忽右地扭动,可见他的手正在鬼兽的肚子里四处摸索,似乎在摸寻什么东西。因为挤压的缘故,血一股一股地从鬼兽的腹部伤口涌出,丘处机却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在意。

侧后方的尹志平见一派之尊的丘处机,竟突然做出如此诡异恐怖的举动,不由得目瞪口呆,惊骇万分。

乾坤从荒草丛中探起头来,看见了这阴森骇然的一幕,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直欲作呕。即便如此,他的好奇心却越来越重,始终目不转睛地窥望着丘处机的一举一动,只想看个清楚明白,暗暗道:“肚子里无非是五脏六腑,掌教真人到底在寻找什么?”

过了片刻,丘处机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还在,还在。”语气中充满了欣喜之意。他的手从鬼兽的腹腔内抽出,沾满鲜血的手中,握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乳白色珠子。他站起身来,凝视着掌中的乳白色珠子,暗淡的眼睛里终于恢复了神采。

尹志平见丘处机站起,于是跟着站起身来。

丘处机用手掌托起乳白色珠子,问道:“志平,你可知这是何物?”

尹志平走上前来,仔细辨认了乳白色珠子,摇头应道:“弟子见识短浅,答不上来。”

丘处机说道:“金国、宋国和蒙古国争相遣使来重阳宫,名义上是请我去传道讲法,实则都是为了谋得我全真道的镇道之宝活死人。不仅各国的皇帝想要得到活死人,天下各路人物同样觊觎活死人已久,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尹志平说道:“弟子曾经听说,活死人身上藏有长生不死之道,得之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死,想来天下人都想得到活死人,便是为此。”

丘处机点了一下头:“活死人藏有长生不死之道,这一传言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长生不死之道究竟是什么。你可知道?”

尹志平摇头道:“弟子不知。”

丘处机说道:“那是因为活死人的腹中藏有一颗胎珠,传闻得此胎珠服下,即可长生不死。”说着目光落在了掌中的乳白色珠子上,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颗珠子,便是传说中能令人长生不死的活死人胎珠。”

乾坤听到此处,心中想道:“活死人胎珠?木姑娘在三祖殿里也曾提到过此物。”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木芷。木芷原本担忧金无赤的伤势,面有急色,但此时听见丘处机提及活死人胎珠,她立刻抬头偷偷窥望丘处机和尹志平,神情变得极为专注,显然对活死人胎珠一事极为关心。乾坤早就听说活死人身上藏有长生不死之道,只是一直不知道所谓的长生不死之道究竟是什么,直到此时,方才知晓。他不禁暗自疑惑:“胎珠是从鬼兽的腹中取出,难道鬼兽不是重阳祖师,而是传说中的活死人?”

乾坤这样想时,千年银杏树下的尹志平提出了同样的疑问。

丘处机看着鬼兽,摇头说道:“它是众口相传的鬼兽,不是活死人。”

尹志平问道:“那掌教真人为何要拜它?”全真道的九拜礼是弟子对师父所行的最为隆重的礼节,丘处机对鬼兽行九拜礼时,这个疑问就一直萦绕在尹志平的心头,直到此时方才问出。

丘处机摇头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说道:“我之所以拜他,是因为相传他是本派的创派祖师,也就是我的师尊、你的师祖——重阳真人。”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起惊雷,尹志平惊骇不已。倘若这话不是丘处机亲口所言,而是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说出来,他都绝不会相信。他盯着鬼兽,不由得后背发凉,再度跪在了地上,伏地九拜。躲在树林中的乾坤虽然早已猜想过鬼兽便是王重阳,但此时听到丘处机亲口说出来,仍然免不了吃惊。

丘处机说道:“志平,你起来吧。”

“是。”尹志平重新站起,望着死去的鬼兽,心头依旧惊骇莫名。

丘处机说道:“天一亮,我便要启程西行,随刘仲禄和乌力罕去西域觐见成吉思汗。西域万里之隔,途遥路险,此一去,只怕便是三年两载,不知我还能否活着回到中土。你跟随我已近三十年,素来行善远恶,我一直是知道的,论及参道修行,你又是我所有弟子之冠,在我之后,你便是全真道的第六任掌教。所以有些事情,我想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尹志平诚惶诚恐,急忙跪在地上:“掌教之职责任重大,弟子修行尚浅,无功无德,万不能当此大任。”

“你起来。你若不能当此大任,全真道还有谁能?”丘处机说道,“天快亮了,时辰无多,我还要把活死人和重阳真人的事讲给你听,这是本派的绝密,只有继任掌教才能知道。你勿再多言,仔细听好。”

尹志平这时才明白,丘处机为何要支走李志常,让李志常去仙茔园外率领众弟子封锁门径搜捕贼人,却把他留在了仙茔园内。他知道丘处机既然这么做,选他继任全真道掌教的心意必定已决,是以不再推辞,站起身来,垂首应道:“是,弟子垂耳聆听。”

活死人之谜

丘处机看了一眼即将破晓的天色,缓缓说道:“世人只知道活死人之名,说它是一个活了六百年的死人,却很少有人知道它的真实来历。这活死人原本是一位得道高僧,生活在六百多年前的北朝时期,法名唤作释静蔼。那时候周武帝下旨灭佛,在周国境内融佛焚经,驱僧破塔,一时之间,宝刹伽蓝皆化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为了躲避这场佛门浩劫,释静蔼带领三十多个门徒逃进了终南山,躲藏了起来,这一躲便是整整四年。在这四年里,为了躲避进山追剿的周国甲士,释静蔼带着门徒行遍了终南山的各处峰峪,竟让他机缘巧合发现了传说中的终南山秘境。”

尹志平皱起了眉头:“弟子听说自古以来无数隐士隐居终南山,其实是为了寻找一处极其隐秘的秘境,难道这个传说竟是真的?”

丘处机说道:“终南山藏有秘境一说,在关中一带早已流传了上千年,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来终南山隐居。有的居山以察天理,冥坐以究人道,乐得清静逍遥,的确是为了避世隐居;有的却是沽名钓誉,假隐真仕,想走终南捷径;但更多的人却是为了寻找传说中的终南山秘境。这处秘境之中究竟藏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连我们道家的祖师爷老子,也是为了寻找这处秘境才西出函谷关,来到终南山,从此销声匿迹,仙踪不觅。”说着无比感慨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往下讲道:“释静蔼机缘巧合找到了终南山秘境,但是由于周国甲士的追剿,他不敢在秘境中停留太久。或许是考虑到终南山绵延数百里,山峰峪谷不计其数,一进入深山便极易迷路,因此释静蔼在离开秘境的路上,让门徒沿途搭建茅棚,前后共搭建了七十二座。这七十二座茅棚以一定的规律排布,从终南山秘境一直延伸到终南山外,以便释静蔼将来能沿着茅棚再次找到这处秘境。释静蔼如此煞费苦心,哪知却再也没能回去,因为他在七十二座茅棚全部建好后,竟然选择了弃世舍身。”

舍身是佛门中舍弃肉身以求得解脱的意思,用俗话说便是自尽。尹志平听到此处,不由得再次皱起了眉头。对于释静蔼这样的选择,他实在难以理解。

丘处机继续往下讲述:“七十二座茅棚建好后不久,有一天释静蔼突然召集门徒,说他目睹佛法沦废,又深感世事艰辛,他身为佛门弟子,却无力维护佛法,已无益于世,因此要去舍身了。他选择了一个山洞,独坐于洞中,命令门徒下山去,第二天再上来。三十多个门徒下山而去,第二天天一亮便来到山上,走进山洞,洞中的景象却令他们大吃一惊。

“佛门高僧舍身之时,往往选择绝食或自焚,但释静蔼舍身的方式,却令三十多个门徒瞠目结舌。释静蔼在洞中的一块大青石上,面朝西方跏趺 [1]  而坐,闭目含笑而死。他的右手握着一柄利刃,浑身的筋肉被割成片状撒落于地,五脏六腑被剖出放在身前,心脏被挖出托在左手掌心。更为奇怪的是,释静蔼全身上下不见一丝血迹,反而流出乳白色的浆液,浆液将身体包裹了起来,使得他的遗体清亮圆润,如同乳白色的玉石,身姿眉目看起来更是栩然如生,一个分明已经死去的人,却仿若还活着,活死人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挖心割肉,剔身成骨,没有哪个活人能自行办到,释静蔼的死,想来不是舍身,而是死于非命。奇怪的是,三十多个门徒却对此不闻不问,反而对外宣称释静蔼是自残肉身,舍身成佛,并迅速将他葬在终南山脚下,然后各自散入终南山中,不知所终。”

尹志平听到这里,叹道:“这么说来,有可能是这些门徒欺师灭祖,害了释静蔼。”

“你说得不错,但事隔六百多年,真相到底如何,已是无人知晓。”丘处机继续往下说道,“释静蔼离奇舍身后,后世人并不关心他是如何死的,只关心终南山秘境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些人进入终南山里,四处搜寻释静蔼搭建的茅棚,倒也找到了不少,但因为不知道茅棚分布的规律,无法找全所有七十二座茅棚,因此无法确定终南山秘境的具体位置。于是这些人开始寻找释静蔼的坟墓,希望能在他的坟墓当中,找到与终南山秘境相关的线索。

“但终南山何其庞大,只知道释静蔼被埋葬在终南山脚下,除此之外别无线索,如何能找得到确切位置?在过去的六百多年里,无数的人为此来到终南山,却又无功而返,反倒是释静蔼的遗体被传得越来越玄乎,先被说成是活死人,后又被说成是肉身佛,还被说成是藏有长生不死之道的白脂佛体,只是他究竟埋骨于何处,始终不为人所知。直到六十年前,本派祖师重阳真人来到终南山脚下,才算解开了这个谜。”

说到这里,讲述的丘处机和聆听的尹志平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死去多时的鬼兽。

“重阳真人曾是终南山里的隐士,在终南山中隐居了好几年。据传重阳真人在隐居之时,曾机缘巧合寻到纯阳真人吕洞宾留下的一处遗迹,遗迹中有纯阳真人刻留的文字,指点重阳真人来到终南山脚下南时村的一处风水宝地,挖一口地穴闭关修道,哪知这一挖,竟挖到了释静蔼的坟墓,也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活死人墓。重阳真人得到了活死人的白脂遗体,在活死人墓中闭关了两年,一边潜心修持,一边参悟活死人肉身不腐之道。重阳真人在活死人墓中通悟全真,出关后便开创了本派,又收了我和马钰师兄等七位弟子,数年间遍行天下,传布教义,本派自此兴盛起来。

“后来回到终南山脚下,重阳真人修建了重阳宫,并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茔园,只是这座茔园很是奇怪,围墙高耸,墙内布满铁刺,不留任何出入门径,墓室则更加奇怪,镶嵌了八根铁链,重阳真人还为自己打造了一口铁皮石棺,并言明他死之后,便将他封棺下墓,用八根铁链锁住棺身,这让我们七位弟子困惑不已。

“没过多久,重阳真人羽化登仙,遗命马钰师兄为本派第二任掌教。马钰师兄按重阳真人生前吩咐,将他入殓铁皮石棺,葬入茔园之中,并将茔园命名为仙茔园。此后我进入终南山磻溪峪隐居,后来又赴燕京传教,不觉间便过了将近三十年。在这近三十年间,马钰师兄去世,谭处端师兄成为本派第三任掌教,后来谭处端师兄也离世而去,刘处玄师兄继任为第四任掌教。直到刘处玄师兄病重,派人请我回重阳宫,要我出任本派第五任掌教,亲口将关于重阳真人的种种传闻讲述出来时,我才知道当年重阳真人为何要建造如此奇怪的一座茔园,又为何要将自己的遗体锁死在墓室之中。

“原来当年重阳真人在活死人墓里闭关之时,找到了活死人肉身六百年不腐的秘密,也就是传说中活死人身上藏着的长生不死之道,那就是活死人的腹中藏有一颗胎珠。传闻重阳真人取出胎珠自行吞服,哪知此后却不断发病,如同中毒一般,每次发病时都剧痛难耐,受尽万般折磨,以至于每逢发病便会精神恍惚,变得痴痴狂狂。重阳真人从活死人墓出来后,曾在如今的阴阳池上建了一间茅庵用以修道,有一次发起病来,他竟放了一把火,将茅庵烧成了灰烬,当时附近乡民纷纷赶来救火,他却在大火旁拍手嬉笑,又唱又跳,乡民们以为他疯了,从此便叫他‘王害风’。重阳真人羽化之前,怕自己吞服了胎珠会长生不死,死后会重新复活,变得疯癫痴狂,甚至会变成毫无人性的邪魔外道,因此布置了一系列困住自己遗体的葬法,并在赴死前将这些事情告诉了马钰师兄,让马钰师兄在他死后一定要按此法将他下葬,并对外宣称他是患病而死。据说他后来死而复活,变得毫无人性,并且从墓室中逃了出来,爬出坟茔,咬死了四个打扫仙茔园的绣白弟子。我当时不在重阳宫,是不是真有死而复活这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一切都只是传闻。

“只不过奇怪的是,重阳真人是在四十九年前去世,但他死而复活,却是在二十年前。中间的这二十九年,仙茔园中一直相安无事。那时还是刘处玄师兄在任掌教,他虽然猜测是重阳真人死而复活,但祖师复活咬死门人的异事一旦传出,世人必定会把全真道视为妖魔邪道,重阳真人生前的清誉也将荡然无存。刘处玄师兄不敢声张,见重阳真人复活后人性尽失,无法与人交流,竟变得如同山野走兽一般,于是编造了鬼兽之说,令本派所有道众不得进入仙茔园内,并派弟子日夜守在仙茔园外,以免此事泄露出去。刘处玄师兄派人每日将饭菜缒入仙茔园中,但鬼兽并不食用,可一旦投入活物,鬼兽却立即撕咬而食,因此刘处玄师兄便命人每日正午投入活鸡,此惯例一直延续至今。”

乾坤躲在树林里偷听许久,听到这里时,内心的惊骇之情难以言表。这些事情匪夷所思到了极致,如同神怪传闻,即便是丘处机亲口道出,也根本不像是世间真实发生过的事。“长生不死,死而复活,世间当真有这种事吗?”这样的念头在乾坤的脑海里不断地闪来掠去。他扭头看了一眼木芷,木芷神色怔然,似乎对此事极为关心,但并无太多惊讶神色,再窥望千年银杏树下的尹志平,他倒是张大了嘴巴,显然已被丘处机所讲述的事彻底震惊住了。

丘处机看着鬼兽的尸体,缓缓叹道:“倘若传闻不假,你真是师尊,六十年过去了,时至今日,你才算是真正得以解脱了吧。”

尹志平惊讶道:“掌教真人,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丘处机说道:“这些传闻惊怪莫名,大违常理,当年我听刘处玄师兄讲述时,也觉得难以置信。但世间各种奇怪之事都有,而且事关本派祖师的声誉,我自然不敢胡言乱语。”

尹志平顿首说道:“是,弟子知道了。”

丘处机绕着千年银杏走了小半圈,来到树的东面,指着树干离地面两尺高的位置,说道:“志平,你过来,把这里挖开。”

道中藏佛

尹志平不明白丘处机为什么要突然挖开千年银杏的树干,但既是掌教真人的命令,只管遵照执行便是。他走到坟茔旁的盗洞前,捡起一把锄子,那是唐三爷挖掘盗洞时遗留在地上的工具,走到千年银杏树的东面,照准丘处机所指的位置,抡起锄子挖了下去。

丘处机说道:“当年重阳真人建造茔园时,曾挖开过这株银杏,把活死人的白脂遗体藏在树干里。如今成吉思汗派刘仲禄和乌力罕来召请我,我观这二人的言行,倘若得不到活死人,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我听闻蒙古人在西域攻城略地,如若不交出活死人,蒙古人一旦取了中原,本派必将面临灭顶之患。前几任掌教创派艰辛,本派好不容易才能有今日之势,万万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可活死人毕竟是重阳真人遗留之物,又岂能轻易交给蒙古人?我思虑良久,这才在三祖殿假造活死人被盗一事,虽然修道之人不可虚妄无信,但为了保全活死人,又不得罪蒙古人,我只能这么做。”说到这里,想起乾坤在三祖殿的所作所为,暗暗心道:“乾坤闯入三祖殿,擅自打开青铜棺,的确做得不对,但他见了棺中空无一物,知道活死人的消失与那二位居士无关,便无论如何也不冤枉那二位居士,足见德行正直。本派第四代弟子中,有他这样德行的人,实在是太少了。他与活死人一事毫无干系,让他无辜担上偷盗活死人的罪名,实是不该,回头我一定召集道众,还他清白。”如此一想,他暗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三祖殿一事既然不成,保全活死人和保全本派便难以两全,为今之计,只能把活死人交给刘仲禄和乌力罕。活死人没了胎珠,不过是干尸一具,以一具干尸换取本派未来数十年的安稳太平,可谓失小得大。志平,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否妥当?”

尹志平应道:“掌教真人思虑周全,倘若真能用活死人换取本派数十年安稳太平,自然是极好的事。”

丘处机点头说道:“你能这样说,我便安心了。”

乾坤听到这里,暗自感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活死人就藏在这株千年银杏的树干当中。”他目不转睛地窥望着尹志平,尹志平正在卖力地挖树,“咔嚓”声有节奏地响着,千年银杏树一下一下地震颤着。

尹志平挖了一阵,树干上渐渐被挖出了一个洞。

丘处机拿来灯笼,往里面照了一下,说道:“看见了吗?”

尹志平面露惊色,说道:“原来活死人是这般模样。”说着用锄子把树洞挖大,伸手进去,将一团东西捧了出来。

乾坤忍不住向前探了探头,向千年银杏树下望去,此时天色微明,又有灯笼的亮光,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尹志平从树洞中捧出来的那团东西,哪里是一具干尸,分明就是一个活人:闭目含笑,跏趺而坐,仿佛刚刚入定;通体乳白,晶莹剔透,又似一尊玉石雕像。只不过活死人全身的肉几乎被剔尽,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肉包裹着骨架,腹部更是被竖着剖开了一个大洞。若非如此,乾坤真的会以为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大活人。

丘处机看了看活死人,又仰头看了看千年银杏,叹道:“当年重阳真人从这株银杏的顶部打通树干,将活死人藏入其中,可谓是道中藏佛,外人绝难想到这样的藏匿地。岂料藏好活死人后,一夜之间,银杏竟然枯死。我与众位师兄弟当时不知内情,打算把枯死的银杏移走,另植一株新树在此,谁知银杏顶端竟突然长出了一株柏树,银杏也很快死而复活。许多乡民争着来这里围观,都说是神仙显灵,这树不可擅动。后来方知,银杏抱柏一事,乃是重阳真人所为,至于这株银杏为何死而复活,却是不知缘由。倘若当时真的移走这株银杏,只怕活死人早就重现人间,本派再也不得安宁。”

尹志平听到此处,算是明白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见丘处机怔忡而立,不再开口说话,便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掌教真人,天就快亮了,眼下该怎么办?”

丘处机想了想,说道:“志平,你把重阳真人的遗体清理干净,葬回坟茔当中,再把活死人带到三祖殿,请刘仲禄和乌力罕前来,就说已经夺回了活死人,并当着他们二人的面,把活死人放进青铜棺里封好。”

尹志平点头应了,对着鬼兽恭恭敬敬地行了九拜礼,然后拨开鬼兽蓬乱的头发,露出了又黑又脏的面部。他掏出一块手巾,小心翼翼地揩拭起来。鬼兽面部的污秽渐渐去除,一张威势凛然的脸显露出来,尤其是一道穿眉而过的黑色疤痕,划过左侧眼角,显得极为凶厉。

尹志平入全真道时,王重阳早已仙逝,因此他从未见过王重阳的真容,只见过重阳正殿里王重阳的塑像。此时看见鬼兽的面容,尹志平觉得与王重阳的塑像一点也不像,倒是与擅闯三祖殿的乾坤有几分相似,但他不敢多想。然而站在尹志平身后的丘处机,此时盯着鬼兽的脸,却是须眉颤动,心惊万分:“这……这不是重阳真人!”丘处机是王重阳的亲传弟子,虽然时隔四十九年,但他对师尊王重阳的容貌记忆犹新,眼前鬼兽的这张脸,与王重阳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鬼兽绝不是王重阳。

“原来传闻是假的,那这人到底是谁?活死人胎珠怎会在他的腹中?他当年为何会从重阳真人的坟茔里爬出?”丘处机心中疑惑万千,越想越不明白,但他同时又大感欣慰,只因王重阳是鬼兽的传闻不是真的,王重阳没有死而复活,没有变成人性尽失的邪魔外道,多年来压在他心里的这个沉重无比的秘密,刹那间冰消释然。

乾坤躲在树林之中,探头窥望,虽然天色已亮,但距离太远,鬼兽又是平躺在地上,他根本看不清鬼兽的面容。他自然没见过王重阳的真容,更不知道丘处机心中所想,仍在为鬼兽是王重阳这件事而暗暗惊讶。

尹志平同样不知道丘处机心中所想,他揩拭干净了鬼兽的面部,又清理干净了鬼兽腹部伤口处的血污,然后将鬼兽的尸体搬回墓室,放回石棺之中,最后爬出盗洞,将盗洞填平。

尹志平忙完之后,跪在坟茔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九拜礼。丘处机则一直站在一旁,凝立不动。

尹志平站起身后,丘处机问起他进入墓室后看到了什么。尹志平如实回答说,在墓室中看到了一口铁皮石棺,还有一些盗墓之人的尸体。

“棺中可有什么东西?”丘处机问道。

尹志平摇头应道:“石棺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把重阳真人的遗体放进了棺中。”因为丘处机没有言明,所以他仍然以为鬼兽就是王重阳。

丘处机不禁暗暗疑惑:“既然鬼兽不是重阳真人,棺中也是空无一物,那重阳真人的遗骨到底去了哪里?鬼兽又是何人?这些事,我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才行。”他想着这些疑惑,不禁忆起了王重阳的一些往事,于是抬起头来,打量眼前这株千年银杏。千年银杏粗壮挺拔,枝繁叶茂,时值四月末,片片叶子青翠碧绿。尽管已经存活了上千年,并且曾经遭遇雷击而从中折断,甚至还枯死过一回,但这株千年银杏依旧顽强挺立,生机盎然。丘处机感慨之余,心中仍是疑惑难解,不禁低下头来,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的树林。

丘处机先前有过吩咐,要将活死人带去三祖殿,于是尹志平脱下绣黄法服,将活死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负在了后背上。他扭头见丘处机望着不远处的树林微微出神,便提醒道:“掌教真人,现在走吗?”见丘处机没有反应,于是他又提醒了一声。

丘处机回过神来,说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树林。

进入树林后,丘处机忽然压低声音说道:“树林里躲有人。”

尹志平吃了一惊,顿时停下了脚步。

“别停下,继续走。”丘处机低声道,“好像不止躲了一人,我们先假装离开,到外面叫众弟子进来搜捕,决不能打草惊蛇,教贼人逃了。”

尹志平点了点头,紧跟丘处机的脚步,往仙茔园的围墙走去。

原来丘处机低下头来呆望树林之时,因为天色已经透亮,竟让他瞧见了树木荒草的缝隙间有一双眼睛一闪而过。他盯着看了许久,尹志平连叫两声才回过神来,正是为此。

乾坤在树林中窥望之时,与突然低头的丘处机对上了目光,下意识地急忙缩头。待丘处机和尹志平离开后,乾坤才小声说道:“掌教真人应该看到我了。”

“当真?”木芷秀眉微凝。

乾坤点了点头。

“难怪丘处机刚才的反应有些奇怪。”木芷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万不能让他们走出仙茔园,否则一旦叫了人进来,围住仙茔园,别说救金无赤,连你我都难以脱身。”她这样说时,心中却暗想:“活死人胎珠在丘处机的手上,眼下丘处机身边只有尹志平一人,如此天赐良机,岂能错过?”于是说道:“乾坤眉,可以借你的匕首用用吗?”

乾坤迟疑了一下,从怀里取出阴阳匕,说道:“这是我乾家的祖传宝刃,从没给外人用过。这把阳匕你且拿去,阴匕我留着防身。掌教真人和尹师伯都是有道之士,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阻拦他们可以,千万别伤他们的性命。”

木芷接过银白色的阳匕,说道:“你放心吧,我和他们没有深仇大恨,不会伤害他们二人的性命。我先行一步,金无赤便交给你了,你背着他慢慢过来。”说完这话,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倏地变红,蹿出荒草丛,俏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树林当中。

乾坤将金无赤背了起来。金无赤太过沉重,乾坤好似背了一座大山,腰都快被压断了,只能缓步前行。

乾坤向木芷消失的方向走了一阵,没过多久便看见了木芷。出乎他的意料,木芷竟然挟持了丘处机,用阳匕抵住丘处机的颈部,迫使身前的尹志平不敢轻举妄动。

木芷见乾坤来了,便道:“乾坤眉,你来得正好,将二位真人绑起来。”

丘处机看见乾坤出现在树林里,脸上顿时露出了惊讶之色。他本以为乾坤与木芷、金无赤没有关系,没想到乾坤竟会在仙茔园里现身,而且背着重伤昏迷的金无赤,木芷又与乾坤说话,显然相互之间是认识的。他神色一沉,说道:“乾坤,这两人妄图盗抢活死人,是本派之敌,我原以为你和他们毫无关系,没想到你们真的是一路人。”

乾坤听了这话,抬眼直视着丘处机,说道:“掌教真人,我和他们是不是一路人,想必你心里清楚。这里没有蒙古国的使者,你不必再说那些虚辞假话。”

丘处机认定了乾坤与木芷、金无赤是一路人,说道:“你私通外敌,偷入三祖殿在先,擅闯仙茔园在后,如今祖师仙茔被盗掘,也是你干的吧?你犯下这等滔天大罪,实在罪不容赦。”

乾坤胸中气血翻涌,朗声说道:“我身为绣白道士,偷入三祖殿,擅闯仙茔园,你是掌教真人,要治我的罪,我无话可说。可阎道清在三祖殿里诬蔑我勾结外敌,抢走了活死人,你身为掌教真人,明明知道活死人藏在千年银杏树里,却从始至终没为我辩解一句,现在却来说我犯下了滔天大罪。好吧,反正如你所说,我已犯下了那么多条大罪,也不在乎再多犯这一条。”说着便将金无赤放在地上,大步走到尹志平的身前,说道:“尹师伯,不想掌教真人有事的话,便把活死人交给我。”

尹志平虽然心有不甘,但此时丘处机被木芷用阳匕制住,命在顷刻,他不敢违逆乾坤的话,怒哼了一声,将手中用绣黄法服裹住的活死人交给了乾坤。

乾坤接过活死人,又道:“你转过身去,抱住身后那棵树,双手握在一起。”

尹志平怒目圆瞪,一一照做。

乾坤将裹住活死人的绣黄法服扒下来,阴匕竖着一划,绣黄法服登时从中裂开,被割裂成了两半。他拿起半边绣黄法服,准备将尹志平的双手连同树干绑在一起。

尹志平同样认定了乾坤与外敌勾结,说道:“乾坤,人可错一时,不可错一世。你到底还是本派弟子,你要想清楚了,你这么做,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乾坤犹豫了一下,仅仅一下。

六道乾坤眉竖了起来,有如乾坤翻覆一般,乾坤斩钉截铁地说道:“便是错上一世,那又如何?我自己选的路,就算无路可走,也决不回头!”话音一落,他便将尹志平握在一起的双手牢牢地绑了起来,随即拿起剩下的半边绣黄法服,走到丘处机的身前,道一声:“掌教真人,得罪了。”用同样的法子,把丘处机绑在了另一棵树上。如此一来,丘处机和尹志平都和树绑在了一起,短时间内定然难以脱身。

丘处机说道:“本派弟子已经围住了仙茔园,你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

乾坤应道:“我们有办法进来,自有办法出去,不劳掌教真人费心。”说着从自己穿着的绣白法服上割下两块布,揉成团,将丘处机和尹志平的嘴塞住了,令二人叫喊不得。木芷则从丘处机的怀中摸出活死人胎珠,故意在丘处机的眼前晃了一晃。丘处机的眼睛里顿时露出愤恨之色,但苦于双手被缚,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活死人和活死人胎珠被乾坤和木芷夺去。

乾坤将活死人交给木芷。活死人剔身成骨,再加上又是干尸一具,原本就没什么重量,木芷自然拿得动。乾坤背起了金无赤,朝丘处机和尹志平看了一眼,心中想道:“你们说我和木姑娘是一路人,那好,我便和木姑娘走成一路让你们瞧瞧。”这么一想,当即说道:“木姑娘,我们走。”两人快步走出树林,来到了仙茔园东面的围墙下。

隔了一堵围墙,可以清楚地听见围墙外有交谈说话的声音,看来的确有不少道士守在仙茔园外。

乾坤正思索如何从仙茔园脱身,身旁的木芷忽然双手一掷,竟将活死人扔过了围墙,围墙外顿时响起了一片大呼小叫之声。

乾坤大吃一惊,低声道:“你怎的把活死人扔了?”

木芷瞧他一眼,反问道:“你找活死人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长生不死,还是为了找终南山秘境?”

乾坤应道:“我只是对活死人好奇,想看个究竟。长生不死,我是半点兴趣也没有,至于终南山秘境,这地方有那么多人去找,一定很是有趣。我以前没想过,不过从今天起,我便要开始寻找终南山秘境了,而且终有一天,我会找到的。”

木芷暗暗道:“乾坤眉胡吹大气,终南山秘境若是那么轻易便能找到,我和金无赤又何必冒死来闯重阳宫?千百年来又怎会有那么多人为此煞费苦心?”虽然心中如此想,她嘴上却说道:“你若是为了长生不死,只需这颗胎珠便足够了;若是为了找终南山秘境,也只需问这颗胎珠就行了。”

乾坤看着木芷掌心里的活死人胎珠,说道:“你这话我听不明白。”

“你不是终南山里的人,自然听不明白。不过你放心,我方才所说绝无半句假话。眼下不是跟你解释这些的时候,等出了重阳宫救回金无赤的性命,我便把这颗活死人胎珠和终南山秘境的一切说与你听。”木芷说道,“我把活死人扔出去,是为了把守在外面的道士全都引到这里来,我们正好可以从其他方向逃出仙茔园。”

乾坤知道木芷这条声东击西的计策,是眼下可以逃出仙茔园的最好办法。他犹豫了一下,选择相信木芷的话,说道:“既然如此,用活死人来引开敌人,倒也算是物尽其用。”

木芷说道:“你明白就好,我们这便往北边去。”

乾坤背起金无赤,与木芷一起沿着围墙疾走。一路之上,只听见围墙外脚步声和议论声不断,看来通体乳白、似死似活的活死人,被抛出墙外后,立刻引起了众道士的争相围观,以至于守在其他方向上的道士,也都在听闻消息后,纷纷赶往东侧一睹究竟。

乾坤和木芷很快来到仙茔园北侧的围墙下。

乾坤竖耳细听,没听见围墙外有什么声响,于是将金无赤放下,取下腰间的环形褡裢,拆解开来,变成了一条数丈长的长索。他将索头打了一个结,抛向墙头,准确地挂住了一根铁刺。

乾坤抓住长索往上攀爬,双脚尽可能地落在没有铁刺的地方,很快便攀上了墙头,四下里一望,不见任何人影,转头冲墙下道:“木姑娘,快上来。”

木芷把长索的另一头拴在金无赤的腋下,然后抓着长索爬上墙头。两人一起用力,将金无赤拉了上来。

缒墙而下,来到仙茔园外,木芷说道:“我们先出重阳宫,去俸仙堡村寻大夫。”

仙茔园位于重阳宫的西侧,两人当即往西而行,拐过两个弯,便来到了重阳宫西侧的宫墙脚下。重阳宫的各处门径均已封锁,要想逃出重阳宫,唯有翻墙出去。两人利用长索翻过了宫墙。乾坤收起环形褡裢,将金无赤负在背上,和木芷一起往俸仙堡村赶去。

误入绝命水穷峪

俸仙堡村离重阳宫只有两里地,乾坤和木芷赶到时,位于村东口的医馆才刚刚开门。

医馆里的大夫看过金无赤的伤势后,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他拔出了金无赤后背上的短剑,竭尽全力止血,施以救治,最后叹着气说:“他伤势太重,我已竭尽所能,能否保住性命,全看他的造化了。”又说:“这几日最好让他在此静养,不可随意挪动,否则伤势加重,他便有百条性命,怕也活不成了。”

木芷得到了活死人胎珠,原本打算尽快赶回洞天福地向主人复命,但考虑到金无赤的伤势极不乐观,不适合赶路,只好决定暂时留在医馆,让金无赤静养一段时日。

一番救治耗去了太多时间,救治完已接近正午时分。乾坤去村上唯一一家客店,买了些面饼和熟食。他想起玉道人曾提到过俸仙堡村客店里的酱牛肉,想来玉道人多半曾来过这家客店,于是向店家描述了玉道人的长相,打听玉道人的下落,得知玉道人的确在这家客店里住过几日,只不过今早天还未亮时,玉道人就已经急匆匆地退房走了。

乾坤把面饼和熟食带回医馆,和木芷分着吃了。

吃的过程中,乾坤不时抬眼去看木芷,见木芷一副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的样子,显然还在为金无赤的伤势而忧心忡忡。他把嘴一抹,站起身来,整了整法服,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说道:“木姑娘,我在三祖殿内对你多有冒犯,实在不该,在这里向你赔不是了。忧心伤神,动气伤身,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木芷虽然恼怒乾坤冒犯了她,但她在仙茔园里打过乾坤一耳光,乾坤又救了她和金无赤的性命,还帮她把金无赤背出了重阳宫,她心里的怒气早就消了。她知道乾坤既是在向她赔礼道歉,也是在劝她不要太过忧心金无赤的伤势,心下颇为感激,微微笑道:“我早就不生气了。”

乾坤道:“不生气就好,我也能放宽心吃饭了。”言下之意,依然是劝木芷把心放宽。木芷点了点头,轻轻咬了一口面饼,细细咀嚼。他也坐回凳子上,拿起一张面饼大嚼起来。

便在这时,医馆外忽然一阵喧哗。

乾坤的一口面饼还没咽下去,当即起身,快步走到门边,探头望去,只见医馆的大堂里来了几个绣青道士,正和大夫大声说话,询问是否有伤者就医,并要进入后堂搜查。乾坤暗暗道:“来得好快!”迅速将面饼吞咽下去,回头说道:“木姑娘,重阳宫的道士找来了。”

木芷问道:“来了多少人?”

“大堂里只来了几个,大门外还能看到不少道士跑来跑去,想来不在少数。”乾坤说道,“大堂里这几个道士,正在朝我们这边过来。”

木芷心知肚明,一旦被这几个道士发现,势必引来大门外奔走的道士,到时候被堵在医馆后堂,再想脱身就不容易了。她当即站起身来,说道:“乾坤眉,我们走。”

乾坤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后堂南侧的窗户上,说道:“正门走不通了,我们从窗户走。”说罢便将门闩插上,推来桌子挡住了门,将昏迷不醒的金无赤背起,和木芷一起从窗户翻了出去。

窗户外面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林,两人刚进入果林,便听见后堂里传来桌子翻倒、门被撞开的声音,随即有绣青道士出现在敞开的窗户前,大声叫道:“在这里!”很快,各种大呼小叫之声在俸仙堡村的角角落落响起,飞快地朝果林聚集而来。

乾坤和木芷奔出果林,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片麦田,巍峨绵延的终南山就在麦田的远方,犹如一条翠绿色的长龙,横卧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四月末的麦子已经青中泛黄,大风起兮,一叠叠青黄色的波浪随风翻涌。乾坤和木芷衣袂飘飘,在没腰的麦田里飞奔,犹如置身于青黄色的大海,劈波前进,踏浪而行。在两人的身后,果林里陆续有道士奔出,总计竟有百余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朝两人奋力追赶。

木芷回头望了一眼,追赶的道士在数十丈开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要进到终南山里,林木茂密,便能甩掉这群道士!”她大声说着话,声音几乎被呼啸的风声所淹没。

乾坤背着金无赤,根本没工夫回头。他之前已背了金无赤好一段时间,腰背极为酸痛,但此时此境,他只能咬牙坚持,拼尽全力飞奔。

身后的道士越追越近,乾坤和木芷并肩奔行,最终赶在被追上之前,冲出了广阔的麦田,飞奔进了终南山脚下的茂密树林。

进入树林后,两人只管往草木荒莽处奔行。重阳宫的道士追进树林后,初时尚能看见两人的身影在树林深处出没,但追了一阵便看不见了,只能依循足迹来追踪。

在山林里奔逃了一阵子,乾坤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他将金无赤从背上放下来,然后靠树而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木芷不断地朝后方望去,看重阳宫的道士是否追来。

歇了片刻,后方渐渐有人声传来。

木芷问道:“乾坤眉,你还行吗?”

乾坤站起身来,说道:“我别的没有,力气却有的是。”

木芷说道:“你不必勉强自己,若是不情愿,大可不用管我们。”

乾坤哈哈一笑,不由分说便重新背起金无赤,快步往前走去。木芷感激地看了一眼乾坤的背影,心知若是没有乾坤帮忙,她孤身一人绝不可能背着金无赤逃这么远。她跟在乾坤的身后,用手托举着金无赤的身体,尽可能地减轻乾坤的负重。

行了两三里路,两人又坐下歇息,但是没歇多久,身后追踪的道士便又近了,两人只得再次前行。

如此在终南山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竟行了二三十里路,日头渐渐偏西,身后追踪的道士仍然没有被甩掉。

木芷向身后望了一眼,说道:“想不到重阳宫把活死人胎珠看得如此之重,追了一整天还不肯罢休。”

乾坤看了一眼天色,说道:“再有一个时辰天便黑了,到时候他们看不见我们的足迹,想追也追不上了。”

木芷往前方眺望了一眼,说道:“用不着等到天黑,再往前走上一段路,我们便能甩掉他们。”

乾坤举目眺望前方,问道:“前面有什么?”

“继续往前走,”木芷说道,“你很快便知道了。”

乾坤怀着一丝好奇,与木芷继续前行。

因乾坤背负着金无赤,所以两人不可能走陡峭的山路,只能沿着山间的峪谷而行。终南山雨水充沛,峪谷中常有溪水流淌,两人沿途都能见到溪水流经左右。但此时往前行了一段路后,一直在身旁蜿蜒流淌的溪水却突然断了,前方出现了一个狭长的峪谷,峪谷中雾气弥漫,好似林间瘴气,白茫茫的一大片,什么都看不见。

乾坤突然望见这种深山雾迷的奇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望了几眼后,乾坤猛然觉得这个雾气弥漫的峪谷有几分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一时之间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峪谷终年大雾弥漫,”木芷说道,“用来甩掉身后那群道士,再合适不过。”

乾坤观察了这个峪谷片刻,忽然间明白过来。自从进入终南山后,沿途鸟语虫鸣,不绝于耳,可眼前这个峪谷却十分寂静,没有一星半点的声响,难怪他会觉得古怪了。

乾坤看了看前方,雾气弥漫,又看了看身旁,溪水断绝。

猛然间,他想起了终南山中的一个传闻。

“前面这个峪谷,是不是叫作水穷峪?”乾坤问道。

木芷有些讶异:“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以前一直住在长安城里,连终南山都没来过,更别说是这里了。”乾坤说道,“但我听说过水穷峪鬼村的传闻,这峪谷大雾弥漫,与传闻中的水穷峪很像。”

“不错,前面这个峪谷正是水穷峪。”木芷说道,“如你所闻,水穷峪的确有鬼村,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

“还有什么?”乾坤追问道。

木芷望着前方大雾弥漫的水穷峪,忽然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有鬼。”

[1]  跏趺(jiā fū):佛教徒修行的一种坐法。盘腿而坐,脚背放在大腿上。




第五章 第二十二个受害者

荒村诡事

“有鬼?”乾坤在过去的一天里知道了太多神怪莫名的异事,但此时听到木芷说水穷峪里有鬼,第一反应仍是不信。

木芷说道:“水穷峪里原本有一个村子,住了十几户村民,传闻这些村民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不知去向。他们人虽不见了,鬼魂却在不久后飘了回来,在这片峪谷里游荡,最后化作了迷雾,终年弥漫于此。眼前这片迷雾便是鬼,鬼便是迷雾。待会儿走进迷雾之中,你若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哭声或笑声,你大可不必惊慌,不去理会即可。”

乾坤说道:“世上岂有妖魔鬼怪?你这话可唬不了我。”

木芷面露微笑:“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待会儿真有妖魔鬼怪跳出来,你可不要怕得屁滚尿流。”

乾坤哈哈一笑,煞有介事地说道:“倘若如你所说,真有妖魔鬼怪跳出来,我还巴不得呢!在下乃是堂堂正正的道士,降妖除魔正是分内之事,妖魔鬼怪来一个我斩一个,来两个我斩一双。只怕到时候妖魔鬼怪见了我这一身法服,无须我动手,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溜之大吉了。”

木芷被乾坤的这番话逗得一笑。她从怀里取出了九宫盒,将九宫盒打开,用指甲在左下角的格子里挑出一些浅黄色的粉末,吹燃了火折子,将浅黄色的粉末撒在火焰上,一股白烟顿时呈一条直线升起。她挥动火折子,用白烟熏遍了乾坤和金无赤的全身,接着又把自己全身上下熏了个遍。

乾坤看得奇怪,道:“木姑娘……”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木芷却打断了他,道:“你我共历生死,何必再这么见外?从今而后,你别再叫我姑娘,叫我木芷便好。”

乾坤笑道:“那好,往后我叫你木芷,你也别乾坤眉长乾坤眉短了,叫我乾坤就行。”

木芷微微一笑,道:“乾坤,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这熏的是什么?”乾坤指了指九宫盒中的浅黄色粉末。

“这是净身粉,可以盖住身上的人味儿,让我们三人免受雾气之害。”木芷说完这话,轻吹一口气,灭了火折子,将九宫盒揣回怀中,迈步向雾气弥漫的水穷峪走去。

乾坤因木芷所说的话愣了一下,待木芷走出三四步后,方才回过神来。“木芷,”他背着金无赤紧赶几步追了上去,“你说盖住人味儿,那是什么意思?”

木芷说道:“你别问这么多了,总之我是为了你好,绝不会害你。”

乾坤是个聪明之人,见木芷不肯直说,知道必有不便言明之处,尽管满腹疑问,却也强行忍住,不再追问。

两人走进浓稠的迷雾当中,仿佛走进了异界幻境,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低矮的树木,树木的枝干盘虬卧龙,仿若张牙舞爪的鬼怪妖魔,在雾气之中看起来尤为诡异古怪。乾坤只觉得雾气格外干燥,似乎不含半点水汽,不像寻常雾气那般湿润。“水穷峪水穷峪,当真是一点水也没有。”他暗暗心道。

走了一阵,迷雾深处渐有房舍的轮廓显露出来。

乾坤看见了房舍,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关于水穷峪鬼村的传闻。据说水穷峪里原本有一个村子,住了十几户村民,这些村民以打猎为生,通常隔上三五天,就会把打到的野味带出终南山去换米面。可是后来有一阵子,这些村民突然不再从终南山里出来了。有几个庄稼汉想换些野味,扛了几袋米面进山,却发现水穷峪被雾气笼罩,村子里的所有房舍都完好无损,家什器皿都在,东西原样未动,可就是不见人影,整个村子像是一夜之间便尽数荒废了。十几户村民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乾坤望着迷雾深处显露出来的房舍,知道前方便是传闻中十几户村民离奇消失的鬼村了。

传闻中的鬼村出现在眼前,乾坤却丝毫没有惧怕之心,反而因为即将踏入鬼村而暗暗兴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走进迷雾笼罩的鬼村,四下里寂静无声,死气沉沉,荒废已久的房舍影影绰绰,东一户西一户,看似杂乱无章,又像是按某种规律排布的,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木芷说道:“天就快黑了,夜里山路不好走,你背着金无赤走了这么久,也一定很累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赶路。”

乾坤背着金无赤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早已腰酸背痛,腿脚绵软,恨不得立刻躺倒在地,好好地睡上一觉。但他时刻不敢忘记身后追踪的上百个道士,说道:“能休息固然是好,但重阳宫的道士,却要趁此机会追上来了。”

“你不必再去理会那些道士,”木芷说道,“只要进了这片迷雾,他们能活着出去,就算不错了。”

乾坤听木芷说了这话,顿时想起进入迷雾之前,木芷曾燃烧净身粉熏遍了三人的全身,说是可以避免受雾气之害,如此看来,这片雾气定然暗藏某种凶险,倘若毫无防备走入其中,多半要倒大霉。他这样想时,忍不住环顾四周,总觉得弥漫在四周的迷雾透着几分诡异,好似迷雾深处潜伏着什么东西,以致他身处其间,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盯着的古怪感觉。

“既然如此,我们便挑一间房舍,先休息一晚。”乾坤说了这话,背着金无赤往前走了十来步,注意力落在了一间夹在两株大树之间的房舍上。这间房舍用木材搭建而成,外面糊了一层土墙,看起来还算完整,足以遮风御寒。乾坤抬脚踢开房门,当先走了进去。

一眼望去,只见房舍内一片荒废景象,墙角悬挂着蛛网,桌凳积满了灰尘,床上的被褥已经发霉,各种家什器皿俱在,只是全都遍布尘埃,当年房主人似乎走得太过急切,以至于没有带走任何物品,这与水穷峪鬼村的传闻倒是完全吻合。

木芷随后进入房舍,将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揭去发霉的被褥,又把床板清理干净。乾坤小心翼翼地把金无赤卧放在床板上。

木芷检查了金无赤后背上的伤口,尽管颠簸了一个下午,但金无赤的伤口并未裂开,也没有渗血,这让木芷松了一口气。她柔声说道:“金无赤,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都一定要坚持住。只要过了今晚,明天回到洞天福地,凭主人的医术,一定能够治好你。”

乾坤在旁听了这话,难忍好奇,问道:“木芷,你主人是谁?”

木芷说道:“主人隐居在洞天福地,是一位隐修羽士,道号叫作‘道藏一叶’。”

“道藏一叶。”乾坤默念了一遍这个道号,又问,“他的医术很厉害吗?”

“主人深明药理,医术超绝,尤其是针灸之术,可谓出神入化,天底下没几个医士大夫能胜过他。”木芷说道,“金无赤后背中刀,原本只是外伤,可他为了救我,服了冥石散与鬼兽相搏,致使内外俱伤,已是濒死状态。但主人一旦出手救治,以主人的医术,便是金无赤身在鬼门关上,也必定能将他救回来。”

乾坤想起自己从盗洞里爬出来时,曾看到金无赤与鬼兽在千年银杏树下激烈搏斗,当时他心里还在惊讶,金无赤明明已经受了重伤,为什么还能跟没事似的与鬼兽搏斗厮杀,此时听木芷提及此事,忍不住问道:“你所说的冥石散,那又是什么东西?”

木芷看了一眼金无赤腰间悬挂的漆金葫芦,说道:“冥石散是金无赤炼制的丹药,服用一颗,能让人短时间内忘却疼痛,激发出体内潜藏的劲力,让人变得比平时厉害数倍,倘若一次服用数颗,便会让人狂暴异常,变得凶悍无比。但冥石散是用各种毒石研磨成粉聚炼而成,本身带有极强的毒性,会对五脏六腑造成极大损害,服用一颗,等同于折寿一年,连续服用数颗,便会让人体内积毒难除,五脏六腑常年阵痛,后半辈子一直生活在痛苦当中,是以金无赤从不敢轻易服用,只有在极度危急之时,才会服用冥石散。”说到这里,她不禁神色哀婉,眼中噙泪:“他本就身受重伤,可是为了救我,竟然服下了冥石散……倘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乾坤看着昏迷不醒的金无赤,心里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你不必担心,老天有眼,好人自有好报,金无赤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木芷点了点头,默然片刻,说道:“我出去看看那群道士有没有追来,顺带弄点吃的回来。你留在这间屋子里,好好守着金无赤,切记不可出门走动,否则一旦迷路,便很难再走回来了。”

“你就这么出去,便不怕迷路吗?”乾坤问道。

木芷回道:“我在终南山里生活惯了,这种程度的雾气,还难不倒我。”说着冲乾坤温婉一笑,转身走出房舍,消失在了迷雾当中。

乾坤独自留在房舍内,守着昏迷不醒的金无赤。他枯坐了一会儿,渐渐困乏起来。昨晚一宿没睡,又长时间背着金无赤赶路,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此时四下里寂静异常,无边的睡意顿时如浪似潮,汹涌泛起。

接连打了好几个长长的哈欠后,乾坤终于抵受不住越来越沉的睡意。他将房门掩好,将桌凳擦拭干净,然后趴在桌子上,额头枕着双手,打算小憩一会儿。

闭上眼睛只不过片刻时间,乾坤便迷迷糊糊地开始入眠。

然而就在这时,房舍外忽然有声音飘来,乾坤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种乐器的声音,柔和而又浑厚,圆润而又深沉。乾坤曾在长安城里听过这种乐器声,那是胡笳所特有的声音。

这阵胡笳声十分古怪,听起来似乎极为渺远,如同远在天边,又像是咫尺之隔,就在房舍门外。

乾坤不禁皱起眉头,坐直了身子。“木芷身上没有携带胡笳,自然不是她,莫非是追来的道士?”乾坤这般暗想的同时,更加仔细地去听,只觉得这阵胡笳声绵远悠长,不由得愈加疑惑。“这阵乐声如此清幽自然,倘若是追来的道士,不可能有这等闲情逸致,吹奏得出如此悦耳的胡笳声。”他不禁暗暗心想,“倘若不是追来的道士,这深山野林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乾坤大感好奇,忍不住走到房门前,将房门拉开了。他朝门外望了一眼,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只听见胡笳声是从正前方传来,声音忽远忽近,但根本看不见吹奏之人身在何处。

乾坤好奇不已,一时忘记了木芷的叮嘱,走出房舍,循声向正前方走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吹奏胡笳。

刚走了几步,前方忽然有一道红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了迷雾深处。乾坤急忙向迷雾深处追赶了十来步,驻足环望,四下里白茫茫一片,那道红影已然不知去向。

胡笳声在乾坤追赶的瞬间出现了变化,原本是从正前方传来,此时却变得左右飘忽,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吹奏一般。乾坤暗觉奇怪,忽然间想了起来,在进入迷雾之前,木芷曾经叮嘱过,倘若听到迷雾中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不去理会即可。“木芷一直在终南山里生活,她既然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我还是回去看着金无赤为好,免得走远了迷路。”乾坤念头一起,立即改变了主意,转回身来,只见十余步外的房舍已经变成了迷雾中的一团黑影。他迈开脚步,向房舍走去。

回到房舍,踏进门的一刹那,乾坤脸色剧变。

在房舍的角落里,床板上空空荡荡,先前因昏迷不醒而卧躺在那里的金无赤,竟然消失不见了。

乾坤急忙把房舍的角角落落寻了一个遍,桌下、床底和柜子里全都看过了,还是不见金无赤。他出门后只走了十来步,紧接着便转身走回,一来一去,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金无赤,怎么会突然间就从房舍里消失,而且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乾坤的头皮阵阵发麻,疾步冲出房门,左右张望,入眼处尽皆白茫茫的迷雾,哪里有金无赤的影子?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乾坤不断地在心中暗道。

心疑神乱之际,乾坤忽然想起了关于水穷峪鬼村的那段传闻,十几户村民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此时此境,金无赤的突然消失,与传闻中那十几户村民的遭遇,是何等的相似。

血蝠

金无赤的后背受了重伤,哪怕他醒了过来,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出房舍,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有人趁我出去之时,溜进房里将金无赤抓走了?”乾坤暗暗心想,“难怪迷雾里一直有人吹奏胡笳,原来是声东击西,故意引我出去。”此时他才注意到,方才持续不断的胡笳声不知何时竟断了,四下里早已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金无赤找回来!”乾坤从怀里掏出墨黑色的阴匕,向迷雾深处走去。

乾坤不知道金无赤去了哪里,因此没有确切的寻找方向,只能凭着直觉去寻找。他的感觉一如先前,总觉得雾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自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希望能在迷雾当中看到某个人,哪怕不是金无赤,是木芷也好,即便不是木芷,是追踪而来的道士也行。但迷雾中并无人影出现,那些不断出现又隐去的,除了盘虬卧龙的低矮树木,便是已经废弃的破旧房舍。

寻了一阵毫无发现,乾坤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躲在路过的房舍里?”他一直在迷雾当中寻找,却忽略了那些忽隐忽现的房舍,倘若真的有人抓走了金无赤,完全有可能躲在某间房舍里。

乾坤这样想时,身边正好出现了一间低矮的房舍。他当即破门而入,然而房舍内空无一人。

乾坤离开这间房舍,沿着来路往回走,一旦看见房舍,便打开门看上一眼,但每一间房舍都是荒废已久的样子,落满尘埃的地上没有任何脚印,四处悬挂的蛛网没有任何破损,显然没有人进入过。

乾坤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检查了好几间房舍,始终没有发现金无赤的踪迹。更令他奇怪的是,先前待过的那间房舍一直没有出现,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已经偏离了来时的方向,在迷雾之中迷路了。

再走了一阵,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不是人,而是一块一人高的石碑。

乾坤走到石碑近前,只见石碑上有两列斑驳的刻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一句话,出自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名作《终南别业》。乾坤之前和木芷一起进入水穷峪的途中,没有看见过这块石碑,他独自出来寻找金无赤的途中,也没有看见过。这块石碑的忽然出现,证明他此刻的的确确是迷路了。

乾坤环顾四周,浓雾稠白,浑然不知方向。

一旦停下来,迷雾深处藏有东西并盯着自己的感觉便更加强烈了。这种感觉令乾坤浑身都不自在,总觉得附近躲藏着什么人。

“木芷?”乾坤轻轻喊了一句,然而附近并没有人回应他。他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句:“木芷,是你吗?”仍然无人回应。他索性扯开嗓门,大声喊叫起来:“木芷!”

喊叫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没有得到木芷的应答,只换来一片沉寂。

辨别不出方向,总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乾坤只好继续缓步前行,仔细地观察四周,希望能找到之前见到过的树木或房舍。

走了没多远,乾坤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耳,听见迷雾深处传来了一阵极快的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交错混杂,应该是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混在了一起,而且节奏非常之快,似乎有人正朝他所在的地方快步奔来。

既然是几个人,那就不可能是木芷。乾坤闪身躲到一株大树背后,偷眼朝脚步声响起的方向望去,只见迷雾深处出现了五道朦朦胧胧的人影。这五道人影不断地变大,不断地变清晰,最后露出了真容,竟是五个重阳宫的绣青道士,为首之人正是阎道清。

“声音就在附近,都散开了,仔细搜。”阎道清跑到距离乾坤仅有五六丈远的一块空地上,停下来小声地下了命令。另外四个绣青道士领了命令,立刻四散开去,在周围仔细地搜寻起来。

距离太近,乾坤不敢探头窥望,只能缩身藏好,心里暗想:“真是晦气,没把木芷叫来,倒把姓阎的招惹来了。”他躲在树后,不敢随意乱动,生怕弄出声响,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乾坤一动不动,却仍然无法避开危机,一个绣青道士正好往他藏身的地方搜寻而来。

这个绣青道士越走越近,最后走到乾坤躲藏的大树旁边。他从侧面朝树后望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向阎道清,嘴里说道:“阎师兄,这边没看到人。”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指了指乾坤藏身的那株大树。

阎道清立刻会意,招呼搜寻其他方向的绣青道士,说道:“看来姓乾的小子不在这附近,咱们再往前面寻一段路。”他嘴里这样说,却指了指乾坤藏身的那株大树,然后带着四个绣青道士向大树靠近,悄悄向左右散开,准备分头从大树背后包抄。

躲在树后的乾坤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等到暗觉侥幸的他反应过来时,阎道清和四个绣青道士已经突然跳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了。

乾坤不显慌乱,反而笑道:“好你个姓阎的,真是老奸巨猾,一不小心又上了你的当。”

阎道清面色铁青,肃声说道:“乾坤,你身为本派绣白弟子,却偷入三祖殿抢走活死人,又擅闯本派禁地仙茔园,盗掘祖师仙茔,还勾结外敌,挟持掌教真人和尹师伯。你做出如此欺师灭祖的行径,实在是罪不容恕。掌教真人已亲率道众追来,你若是识相,便束手就擒,老老实实跟我回重阳宫,听凭掌教真人发落!”

身受围困,乾坤却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笑道:“我倒是想跟你回重阳宫,可是被你们追着跑了一整天,两条腿不听使唤,走不动啦。”说着捶了捶腿,顺势往地上一躺,用双手枕着脑袋:“还是睡着舒坦,后背一挨着地,便再也不想起来了。”

“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将来进了阴阳楼,大把的时间让你睡,只不过那时候睡的可不是地面,而是带刺的铁床了。”阎道清嗓音肃杀,旋即吩咐身旁的绣青道士,“把这叛徒抓起来!”

两个绣青道士走上两步,伸手抓向乾坤的胳膊。

乾坤嬉皮笑脸,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看准时机,双手猛地一扬。原来他用双手枕头之时,已悄悄抓了两把土在手中。水穷峪不见水迹,土都是干的,一扬起来便是两把土灰。两个绣青道士离得太近,猝不及防,双眼骤然一痛,捂住眼睛惨叫起来。乾坤趁机从其中一个绣青道士的腋下钻过,爬起身来朝迷雾深处奔去。

阎道清没料到乾坤竟然使出如此下三烂的手段,当即破口叫骂,带着另外两个绣青道士追赶乾坤。

乾坤惦记着寻找金无赤,不想和阎道清等人过多地纠缠,本想一口气冲进迷雾里,借助雾气的遮掩甩掉阎道清,但他背了金无赤走了差不多一个下午,双腿早就疲软不堪,行走尚可,奔跑甚难,只一小段路就跑不动了,阎道清非但没被甩掉,反而越追越近。

“乾坤,站住!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休想逃脱!”阎道清一边追赶,一边在后面大声喝叫。

如此你追我赶了一段距离,周围低矮的树木逐渐变成了参天大树,这时在正前方的迷雾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吱吱吱吱”的怪叫声,声音密如急雨,尖锐刺耳。

乾坤抬头往正前方望去,只见迷雾深处出现了点点红影。

忽然间“吱吱”声大作,点点红影变成了成团成片的红影,从迷雾当中飞出,如同一股铺天盖地的红潮,向着乾坤汹涌扑来。

乾坤看清飞来之物竟是一群通体血红的蝙蝠,急忙弯腰低头躲避,下意识地捂住了面部。耳听一阵接一阵的“吱吱”声和振翅声从头顶掠过,带起阵阵阴风,刮得他法服鼓张,发丝乱舞。

除了听到“吱吱”声和振翅声从头顶掠过,乾坤没有感觉到其他任何异样。他微微抬头,从指缝间望出去,只见无数的血蝠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扑去。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遮头盖脸,不住地拍打飞来的血蝠,可是拍落一只,又有四五只一起扑上,不住地叮咬三人。三人浑身挂满了血蝠,仿佛裹上了一件血红色的皮毛厚袄,不停地呼痛叫骂。

乾坤大感奇怪,这些血蝠好像对他视而不见,如一阵汹涌的潮水向他涌来,却在他面前一分为二,又在他身后合在一起,发狂似的扑向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忽然之间,他想起木芷曾燃烧净身粉熏遍了他的全身,说是为了免受雾气之害。“莫非木芷所说的雾气之害,便是指的这些蝙蝠?”乾坤虽然不敢笃定这一猜想,但总觉得血蝠绕开自己不予攻击,与木芷先前所做的防备之举有关。

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被无数血蝠攻击,自保已很困难,更别提追赶乾坤了。这本是乾坤逃脱的绝好机会,但他没有趁机逃走,反而快步奔回,挥舞阴匕,帮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驱赶飞扑而来的血蝠。

阎道清没想到乾坤会折返回来救援,不由得诧异地看了乾坤一眼。但情势所迫,他看了一眼便立刻集中起全部精神,应对这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血蝠。

乾坤竭尽全力帮援,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也拔出佩剑,奋力砍杀血蝠,地上很快积了一堆血蝠的尸体。但无奈血蝠实在太多,四人搏杀了一阵,情况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被血蝠叮咬得遍体鳞伤,伤口麻痒难当;乾坤虽然没被血蝠叮咬,但也大损气力。

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下来,血蝠却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乾坤渐渐感到力有不支,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则逐渐感到绝望。

就在这时,迷雾深处忽然有火光亮起,一道人影破雾而出,举着火把冲进了血蝠群中。这些血蝠惧怕火光,顿时“吱吱”尖叫,拍打着翅膀狂飞乱舞。

乾坤看清来人,惊喜不已,叫道:“木芷!”

来人一身丝绸纱衣翠绿似水,仙姿玉色,秀美绝伦,正是木芷。

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浓艳似血,挥动火把,驱赶血蝠。她迅速冲到乾坤身前,急声说道:“跟我来!”抓起乾坤的手,一边驱赶血蝠,一边往她来时的方向奔行。

四周“吱吱”声大作,乾坤怕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没有听见,大声叫道:“往这边走!”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急忙抱头掩面,紧跟着木芷和乾坤往前冲。

奔行了数十丈远,四周的参天大树逐渐变少,血蝠也渐渐少了一大半。再奔行了一阵距离,四周已经看不到参天大树,剩余的血蝠便不再追上来叮咬,全都掉转方向,飞回了迷雾之中。

血蝠散尽,乾坤停下脚步,笑道:“木芷,亏得你及时赶到,不然我让那些蝙蝠咬死,一命呜呼,可就再也见不到你啦。”

木芷没好气地看着乾坤,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给你用了净身粉,血蝠是不会咬你的。我不是让你守着金无赤么,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

乾坤正要张口回答,木芷却看了一眼阎道清,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再说。”说着便打算离开。

“他们还有救吗?”乾坤却站在原地,指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问道。三人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不停地抓挠伤口,想来被血蝠咬伤之处多半中了毒,瘙痒难忍。

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艳红似血,冷冷地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乾坤如实应道:“我想救他们。”

木芷却道:“我是有救他们的办法,不过我不想救。”

阎道清浑身奇痒难当,恨不得挠破全身的皮肉,深知是中了剧毒,听木芷说有救自己的办法,当即跪倒在地,不住口地说道:“女居士救命,求女居士救命……好痒啊,我身上好痒啊……”另外两个绣青道士也一边抓挠身体,一边跪倒在地,哀声求救。

乾坤看着于心不忍,说道:“木芷,他们毕竟和我同门一场,还请你大发慈悲,给他们指一条活路。”

木芷默然了片刻,说道:“看在你帮我救金无赤的分上,我可以救他们一回。”转头看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想让我救你们也行,不过你们要帮我带句话给丘处机。”

阎道清忙道:“女居士要……要带什么话?”

木芷说道:“你们回去告诉丘处机,叫他带着徒子徒孙滚出终南山,终南山里的人,你们区区重阳宫还招惹不起。”

阎道清忙不迭声地应道:“是,是……我一定把女居士的话带到,一定带到……”

木芷说道:“你们若想活命,便立刻离开水穷峪,向南行六七里山路,那里有一个岩石赤红的峪谷,峪谷的西北边有一口温泉潭。温泉潭的水有解毒之功,你们在潭水里泡足一个时辰,待毒血流尽,便可保住性命。”

“多谢女居士,多谢女居士……”阎道清不住口地道谢,拉起另外两个绣青道士,往迷雾深处而行。

“南面在这边。”木芷抬手往另一个方向一指。

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赶紧道谢,掉转头来,彼此搀扶,往南面而行,渐渐消失在了迷雾当中。

钉喉剖腹

阎道清走后,乾坤笑着对木芷一揖到地,说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三命,一下子便造了二十一级浮屠,可喜可贺。”忽地看见木芷的手臂上有一道染血的伤口,像是刀剑之伤,急忙收起笑脸,问道:“你受伤了?”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对付了十几个道士,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渐渐变淡,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倒是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这里?若非我听见你大声叫我,想方设法甩掉重阳宫的道士赶来寻你,只怕你几天几夜也走不出这片林中林。”这时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已经离开,她不用再担心谈话被外人听去。

乾坤说道:“金无赤不见了,我出来寻他,不小心迷了路。”

“金无赤不见了?”木芷顿时花容失色。

乾坤当即将木芷走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木芷微微蹙眉,心里暗想:“胡笳声,红色人影……那会是谁?”

得知金无赤不见后,木芷极为吃惊,但听完乾坤的讲述后,她脸上的惊色却消减了不少,说道:“不要紧,我们回去寻他便是。”

乾坤说道:“眼下天色已黑,这地方又迷雾重重,要寻金无赤绝非易事。我方才一直在找他,可是半点眉目也没有。”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木芷从怀里取出九宫盒,打开盒盖,将装满各色粉末的那一层提了起来,下面还有一层格子,里面除放着几片紫香叶外,还有一团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块和一节青绿色的竹筒。木芷将青绿色的竹筒拿起来,拔掉塞子,将筒口对准手心,倒出来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蠕动了一下,舒展开来,竟是一只带有翅膀的小虫子。

“这是终南山磻溪峪里特有的虫子,叫作比翼蛄。”木芷看着掌心里的比翼蛄,目光中透出怜爱之色,“比翼蛄总是成双成对地生活,一旦认准了另一只,一辈子便不会更改,无论隔了多远,都能找到对方。金无赤的身上有另一只比翼蛄,与我的这只恰是一对,我们这次出来之前,我把另一只比翼蛄给了他,以便我们分开之后能与对方会合。我们只要跟着这只比翼蛄,便能找到他。”木芷将比翼蛄轻轻放在一根树枝上,拔下斜插在头上的翠玉簪子,凑到唇边轻轻一吹,一阵清脆悦耳的笛声立即响起。原来这支翠玉簪子外形看起来是发簪,实则是一支做工极为精致小巧的玉笛。玉笛声一响,比翼蛄的尾部立刻荧光闪烁,随即振翅飞起,发出细若蚊吟的“嘤嘤”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忽然向迷雾深处飞去。

比翼蛄荧光一点,犹如暗夜明灯,指引前路。木芷将玉笛插回发髻上,说道:“我们跟上去。”举起火把,向比翼蛄追去。

乾坤拍手叫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奇特的虫子,当真有趣!”紧随木芷,往迷雾深处而行。

比翼蛄的飞行速度不快不慢,不断地发出“嘤嘤”之声,两人只需快步行走,便能跟上。

追了一阵,四周的低矮树木逐渐变成了参天大树,两人重新走进了刚才遭遇血蝠围攻的那片林中林。木芷低声叮嘱道:“乾坤,这片林中林古怪异常,大意不得。从现在起,一切须听我的,你切记不可胡来。”

乾坤立即拍拍胸口,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好好,我全都听你的,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叫我上天,我绝不下地。”

木芷轻轻一笑,说道:“嘴上答应得快,到时候可别又随着性子胡来。”

乾坤正要调笑几句,右侧极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声音又尖又细,犹如鬼魅奸邪。他压低声音道:“那边有人。”

木芷朝右侧望了一眼,夜色昏黑,雾气流转,什么都看不见。“鬼哭魂笑而已,不必理会。”她转回头来,继续追踪比翼蛄,脚下丝毫不缓。

远处那声音笑了一忽儿,突然左侧又有新的笑声响起,似乎在遥作呼应,紧接着四下里都响起了“嘻嘻”“呵呵”“嘿嘿”“哈哈”的怪笑声。这阵怪笑声持续了一阵,忽然有一两声啼哭响起,夹杂在笑声当中,显得无比突兀。俄而哭号声大作,将怪笑声完全压了下去,片刻后怪笑声声势再起,又反过来压过了哭号声。哭笑之声此起彼伏,交杂变幻,听起来极为诡异古怪。

“鬼哭魂笑?那是什么?”乾坤难忍心中好奇,低声询问。

“我先前说过,水穷峪里有鬼,还记得吗?”木芷说道,“这片迷雾便是鬼,是这些雾气在林中林里作哭作笑,你不去理会即可。”

乾坤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木芷的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木芷一再言明不必理会,但这些诡异的鬼哭魂笑之声钻入耳中,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耳内飞舞盘旋,使得乾坤的心里渐渐生出阵阵烦恶,竟产生了一种恶心反胃、直欲作呕之感。

“你若是难受,”木芷看出乾坤的脸色有些不对,“就把耳朵捂上。”

乾坤用双手捂住耳朵,钻入耳中的鬼哭魂笑之声顿时减弱了不少,恶心作呕的感觉也立刻消减了大半。

比翼蛄缓缓地向前飞行,两人跟着追了一段路,比翼蛄的“嘤嘤”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木芷轻声说道:“应该就在附近了。”

再行二十来步,正前方出现了一些半人高的石头,这些石头呈土灰色,排布成了一个圆圈,如同一圈石墙。在这一圈半人高的石墙里面,生长着几株树,其中最为雄壮的那株参天大树底下,隐约站着一道人影。比翼蛄突然加快了速度,径直飞过石墙,落在那道人影的脚下,随即“嘤嘤”声便断了。

“嘤嘤”声一断,表示比翼蛄已经找到了另一半。木芷是比翼蛄的主人,深知比翼蛄的这一习性,因此向那道人影叫道:“金无赤?”

那道人影毫无反应,仍旧立在树下一动不动。

倘若是金无赤,既然能自行站立,那就不可能是昏迷状态,听到木芷的声音,就绝不可能不应声;倘若不是金无赤,比翼蛄又怎会突然停止吟鸣?木芷感觉有些蹊跷,当下戒备了心神,提高警惕,翻过石墙,举着火把,一步步向那道人影走去。乾坤走在木芷的身侧,不时地观察左右,倘若有危险突然袭来,也好立即作出应对。

随着两人的靠近,火光逐渐照射到那道人影身上。

木芷脸上谨慎的神情,因为看清了那道人影的模样,变得极为惊骇。乾坤则目定口呆,心脏狂跳不止。

在两人的眼前,参天大树下的那道人影,身形五大三粗,生得臃肿肥胖,是金无赤无疑。然而金无赤没有呈现站姿,而是头下脚上,整个人倒立着被悬挂在了树上。他的咽喉处被钉入了一枚铁钉,两只脚也分别被钉入了铁钉,使得他被固定在树干上,不会掉下来。他浑身的衣物已经脱去,整齐地叠放在树下。在他赤裸的胸膛位置,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从中切开,一直延伸到腹部,五脏六腑全都被挖了出来,堆放在叠好的衣物旁边。

金无赤已经死了,从他浑身仍在流淌的鲜血来看,他被残忍杀害,应该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

一个白天还共过患难的大活人,入夜之后却像牲畜一般被残忍杀害,血淋淋地倒挂在眼前,乾坤心惊肉跳之余,胃里一阵翻涌,烦恶难受。

木芷深觉惊骇,不断地摇着头。她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幕。金无赤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人不仅从小一块儿长大,而且主人每次安排任务,都是让两人相互搭档,因此一起出生入死,共渡艰险,已不是一次两次。金无赤一向很照顾她,遇到危险时常常不顾自身安危,拼尽全力也要先保护她周全。可是现在金无赤却死了,死得如此突然,死得如此之惨。木芷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幕,内心颤动,悲痛莫名。

可是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金无赤刚刚被人杀害,这意味着危险很可能就在附近,木芷必须立刻打起精神。她嘴里不断地低声说道:“是谁干的?是谁?是谁?”同时环顾四周,眉心处的四瓣梅花红得发紫,脸上露出了极难见到的慌乱之色。

乾坤抬头看着金无赤的尸体。金无赤被倒挂起来,用铁钉钉在树上,周围是一圈半人高的石墙,看起来仿佛是某种祭祀仪式。乾坤心念急转,猛地想起了三祖殿泥墙上遇水现形的壁画,暗暗心惊:“这是《地狱变相图》上的死法!”

钉喉剖腹,那是在三祖殿的《地狱变相图》壁画当中,绘在离位和坤位之间的峪谷里的奇特死法。

“第二十二种死法。”乾坤暗暗心想。那幅《地狱变相图》壁画中总共绘制了二十四种酷刑,其中二十一种酷刑已在终南山中应验,有二十一个人在过去的一年当中被残忍杀害,凶手至今不知是谁。乾坤知道按照这个趋势,第二十二种酷刑迟早会在终南山中应验,但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第二十二种酷刑,竟会在今晚出现,而且是应验在金无赤的身上。

“不对!”乾坤忽然摇起了头,“不应该是在这里,不应该是在水穷峪……”他记起了《地狱变相图》中八个峪谷的位置排布,已经发生过凶杀案的西驼峪,位于坎位和艮位之间,最后一个未发生凶杀案的峪谷,位于离位和坤位之间,也就是说,最后一个未发生凶杀案的峪谷,位于西驼峪的西南方。可是水穷峪并不是在西驼峪的西南方,而是在正东方向,按方位来讲,第二十二种酷刑,不应该出现在水穷峪。

乾坤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此时他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思考这个疑惑,因为他必须着眼于当下的处境。

从金无赤浑身鲜血流淌的情况来看,凶手杀死金无赤,只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他和木芷点着火把来到这里,四下里虽然迷雾弥漫,但火光却能穿透雾气,在很远的地方就能被看见,凶手多半是看见了远远而来的火光,因此提前躲藏了起来。凶手极有可能就在附近,正躲藏在某个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木芷。能在终南山中连杀二十多人却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定然是个厉害无比、凶险异常的人物,他立即扭头环顾四周。

四周迷雾笼罩,什么也看不见。乾坤知道敌人穷凶极恶,却并不感到惧怕,反而乾坤眉一斜,大声叫道:“既敢杀人,为什么藏着掖着,不敢出来?”

木芷深知情势凶险,急忙拉了拉乾坤的衣角,低声道:“乾坤,别大喊大叫。”

乾坤却继续冲着四周放声叫道:“有种别做缩头乌龟,滚出来!”

木芷急声道:“乾坤,你忘了吗?你答应过全听我的。”

乾坤说道:“我是答应了全听你的,可金无赤如此惨死,这仇你难道不报吗?”

木芷说道:“这仇自然要报,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她深知敌人凶险异常,此时敌暗我明,尽快离开才是上上之选。她从怀里摸出九宫盒,从下层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块,对准纸块上的一个小洞吹气,纸块很快膨胀起来,竟是一盏小巧的青色方形孔明灯。

孔明灯的下方坠着一块松明,木芷将松明点燃,热气翻腾而起,孔明灯越发鼓胀,晃了两下后,便飞升了起来。

这盏青色方形孔明灯飞升的速度极快,迅速地穿过迷雾,从林中林里升起,逐渐升上漆黑的夜空。灯罩上涂抹了特殊的显光石粉,使得这盏孔明灯看起来极为亮眼,如同夜空中最为明亮的一颗星,散发出无比耀眼的青光。

木芷快步走到金无赤的尸体前,看着死去的金无赤,眶中噙泪,眸子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从地上叠放好的衣物当中找出一节竹筒,那只引路的比翼蛄正趴在竹筒上。木芷从竹筒里倒出了另一只比翼蛄,两只比翼蛄彼此紧挨,触须交摩。木芷将两只比翼蛄引回自己的青绿色竹筒中,放进九宫盒里。她将九宫盒揣入怀中,低声说道:“乾坤,我们走。”

木芷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迈步,响彻在周围的鬼哭魂笑之声忽然一起湮灭,四下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倏地变色,木芷低声叫道:“糟了!”

火豺

万籁俱寂之中,一阵密集的沙沙声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听起来像是有东西正踩踏着落叶,向乾坤和木芷快速地靠近。

“乾坤,赶紧捡拾干柴,能捡多少捡多少!”木芷语气微急,迅速地聚拢了一堆枯枝枯叶,用火把点燃,升起了一堆火。

乾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木芷惊惶万分的脸色可以看出,定然有莫大的危险即将来临。他依言而行,迅速捡拾了一抱干柴过来,将火烧得更旺。两人再向周围看去,只见雾气的深处,点点红光忽隐忽现,看起来深邃而又诡异。

“再捡!”木芷说道。

两人用极快的动作,又在附近捡了不少干柴,全都堆积在火堆旁。

这时四周忽隐忽现的红光背后,渐渐出现了一道道细长的黑影。这些黑影穿过浓浓的雾气和夜色,跃过石墙,走入火光照射的范围,竟是十几只形貌似狼的野兽,每一只的皮毛都是赤红似火,眼珠子闪烁着骇人的红光,盯住乾坤和木芷,咧嘴龇牙,涎水长流。

木芷从火堆里拿起两根燃火的木棍,将其中一根递给乾坤。

乾坤接过木棍,环视四周,说道:“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这些是火豺,在终南山里极为罕见,只在水穷峪里才有,遇到人时不会攻击,要么躲避,要么发出哭笑之声将人吓走。”木芷说道,“今晚不知怎么了,这群火豺突然不哭不笑,也不躲避我们,反而这般凶相毕露。”

“之前的哭声和笑声,都是这些鬼东西发出来的?”乾坤奇道。

“我先前说是鬼哭魂笑之声,是怕你担惊受怕。我若是实言相告,说这雾气里有凶禽猛兽,只怕你时时刻刻都会提心吊胆。”木芷说道。

两人说话之间,十几只火豺已经走到距离两人只有五六丈远的地方,突然全部停下,以爪按地,逡巡不前。

“原来这些鬼东西怕火。”乾坤说着,看了一眼堆在火堆旁的干柴,“干柴没捡多少,最多能撑一个时辰。”

木芷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虽然雾气弥漫,看不见星星月亮,但因为涂抹了显光石粉的缘故,透过雾气,仍能看见那盏青色方形孔明灯。“一个时辰太短了,他们离得太远,赶不来这里。”木芷说道。

“他们是谁?”乾坤问道。

“我的同门。”木芷应道。

乾坤问道:“你是说水之湄、火不容和土为安吗?”

木芷微微一奇:“你怎么知道他们三人的名字?”

“你在三祖殿里自己说的,还说什么水之湄寻幽灵草,火不容捉七彩叶猴,土为安查《地狱变相图》的事,还提到了什么开境日,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乾坤说道。

木芷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前方雾气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乐器声,声音深沉而又柔和,绵远而又悠长,有如细流脉脉,正是胡笳发出来的声音。

乾坤面色一动,说道:“金无赤消失的时候,迷雾之中便响起过这阵乐声。”此时传来的胡笳声,与金无赤消失时的那阵胡笳声是同等的深沉悠长,节奏变化几无差别,显然是出自同一个人的吹奏。

胡笳声响起后,围在四周的十几只火豺如同受到了莫大的刺激,突然间狂躁起来,不断地摇头摆脑,一边用爪子刨土,一边沉声咆哮,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

木芷顿时明白过来,低声说道:“原来是有人用胡笳声控制这群火豺,无怪乎这群火豺会突然变了本性。”

乾坤抖了抖手中燃火的木棍,说道:“不过十几只野狗而已,变了本性又能怎样?上来一只我便打一只,上来两只我便打一双!”

木芷竖起木棍,说道:“好,你我便一起痛打野狗!”说罢将身子一转,与乾坤后背相抵。

深沉悠长的胡笳声恰在此时拔高了音调,十几只火豺仿佛等到了攻击的号令,猛然间张开涎水长流的血盆大口,朝乾坤和木芷一齐扑来。

乾坤照准第一只扑上来的火豺,迎头便是一棍。

这一棍打得结实,火星四溅,那火豺在痛呜声中,连滚带爬地逃出丈远。但打退一只,立即又有数只扑上。乾坤将木棍抡圆了,每一次挥臂都使足了力气,迎击从各个方向扑来的火豺。

木芷同样挥舞木棍击打火豺,每次木棍挥出,都是既快且准。

两人以背抵背,配合无间,对扑上来的十几只火豺一通痛打。片刻之间,十几只火豺或死或伤,全都倒地不起。

“我当有多厉害,原来这般不堪一击。”乾坤笑道。

木芷却高兴不起来,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颜色变得更深了,摇头说道:“太容易了,容易得有些古怪。”她知道躲在雾气深处吹奏胡笳之人,极有可能就是杀死金无赤的凶手,此人能用胡笳声控制火豺,定然是一个厉害角色,因此丝毫不敢大意。

忽然之间,迷雾深处的胡笳声再次变调,与先前的深沉悠长不同,这次胡笳声变得十分急促。

四下里立刻又传来了声响,六只火豺很快从迷雾深处现身,跃过石墙,在乾坤和木芷的周围来回游走,红光闪烁的眼睛紧紧盯着二人。

这六只火豺獠牙外露,四肢健壮,体形庞大,比先前的十几只火豺竟然大了足足一倍,其龇牙咧嘴的模样,也远比先前的十几只火豺凶厉。

乾坤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木棍,说道:“又来六只野狗,正好我还没有打过瘾!”

“别分神,”木芷忽然叫道,“当心右边!”

在乾坤说话的一瞬间,右前方的一只火豺窥准机会,向乾坤飞扑而来。

乾坤喝道:“来得正好!”抡起木棍,狠狠地击中了那火豺的脑门。

受了这一下重击,那火豺在地上连滚了两圈,但一骨碌便翻爬起来,抖了抖身子,晃了晃脑袋,随即厉声咆哮,更为凶厉地扑向乾坤。

一只火豺发起攻击,另外五只立刻群起而动,纷纷扑向乾坤和木芷。

这六只火豺无论力量还是攻击性,比先前的十几只火豺都要强上数倍,而且行动更为敏捷,跳跃腾挪更为迅猛,皮糙肉厚更为耐打,连挨数棍竟如同抓痒挠皮一般,浑然不当回事。乾坤和木芷奋力抵挡了一阵,竟然连一只火豺都没能打退。不过好在两人动作迅速,后背相互抵靠,守得密不透风,这才没有被六只火豺伤到。

这时迷雾深处的胡笳声再一次出现了变化,变得极为短促,一声紧接着一声,节奏异常明快。

四面八方顿时响起密集的振翅之声,一大群血蝠破雾飞出。

进入水穷峪之前,木芷早已做了防备举措,燃烧净身粉,用烟雾熏遍了全身,是以这群血蝠先前对乾坤和木芷不予攻击。但此时这群血蝠受了胡笳声的刺激,却仿佛变了一个样,“吱吱”狂叫,如潮水般掠向乾坤和木芷。

抵御六只巨型火豺已经十分吃力,突然又飞来一大群血蝠,乾坤和木芷顿时难以招架。两人接连被血蝠咬伤,浑身刺痛,瘙痒难当。

危急时刻,木芷打开九宫盒,用指甲在正下方的格子里挑起些许墨绿色的粉末,撒在火堆上,立刻便有一阵青烟带着清新香气袅袅升起。她拔下斜插在发髻上的玉笛,凑到唇边,一阵急促清脆的笛声立即响起,笛声三长两短,经久不息。片刻之间,只听四面八方“嗡嗡”之声大作,成片的黑影穿破迷雾,竟是数不清的黑蜂,循着香气飞来,就着笛声旋律,在木芷和乾坤的头顶盘旋飞舞。

木芷忽然变调,笛声由三长两短变成了三短一长。凌空盘旋的黑蜂仿佛得到了命令,立刻成团成簇地分开,相互结成掎角之势,一部分守护木芷和乾坤,一部分则像利剑一般刺出,攻击飞来的血蝠和奔走的六只火豺。黑蜂虽然细小,但尾针上带有剧毒,但凡有血蝠被刺中,扑腾几下便掉下地来。六只火豺体形庞大,更是成了偌大的活靶子,被众多黑蜂一通乱刺,不停地翻滚乱窜,发出凄厉无比的吼叫声。

木芷不断地吹奏玉笛,黑蜂越聚越多,攻势越来越猛,只不过片刻时间,地上便落了数百只血蝠,六只火豺更是近不得身,不利的局面彻底扭转过来。

乾坤仰起头来,望着这场壮观无比的虫兽剧斗,听着“嗡嗡”“吱吱”狂声大乱,心中震撼,激动难抑,大声说道:“木芷,你竟有这等本事,当真是神了!”转眼往木芷看去,见木芷玉笛在手,身姿绰约,操控群蜂狂舞,竟是说不出的冷媚迷人,刹那之间,他的心一阵痴然,怦怦作跳。

木芷神情冷若冰霜,眉心处的四瓣梅花艳若滴血,毫不理会乾坤的夸赞,只管不作停歇地吹奏玉笛,操控黑蜂群起反击。只要六只火豺没有全部倒下,还有血蝠飞在空中,她就不会停下来。

血蝠很快折损了七八成,六只火豺也倒下了四只,眼看用不了多久,木芷和乾坤便能摆脱困境。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异香忽然飘至,木芷只闻了一下,立刻秀眉蹙起。

这股异香带有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气味,木芷再熟悉不过,那是噬魂香所独有的奇特气味。

木芷无暇去思考这阵突如其来的噬魂香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噬魂香的厉害,因此不敢再吹奏玉笛,当即屏住了呼吸。她将玉笛插回发髻上,急忙伸手去摸怀里的九宫盒,想要取出放在九宫盒里的紫香叶。可是玉笛声一断,成群的黑蜂失去了指令,顿时停止了攻击,如无头苍蝇般在空中胡飞乱舞。剩余的数百只血蝠和两只火豺当即抓住机会,冲破黑蜂的阵势,向木芷和乾坤快速扑来。

木芷还没来得及摸出九宫盒,便已遭到了血蝠的叮咬,又看见火豺张口咬来,急忙闪身躲避。闪转腾挪之际,吐气换气难以避免,木芷虽然极力屏息,却还是吸入了些许噬魂香。噬魂香一进入体内,木芷顿时觉得神志清明,但这种清明感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强烈到极致的头晕目眩,以及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困乏无力。

木芷中了噬魂香的毒,浑身疲软,动作迟缓了许多。她的右手腕忽然一痛,已被火豺一口咬住,上百只血蝠趁势蜂拥而上,裹住她全身疯狂叮咬。

木芷无法抵御,只能用双手护着脸,发出了极为痛苦的叫声。

到了这步田地,木芷深知已经无力回天。她扭头望去,视线穿过血蝠翅膀间的缝隙,看见乾坤被血蝠层层围裹,也不知是围裹的血蝠太多,还是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竟看不清乾坤的身形。她紧绷的心弦忽地一松,眼前骤然变黑,整个人向右歪斜,倒在了地上。

龙褐

乾坤嗅出突然飘来的异香是噬魂香,他和木芷一样,尽力避免却仍然吸入了几口。但是他并没有出现之前在重阳宫三祖殿里初次吸入噬魂香时的那些反应,而是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仿佛噬魂香已对他失去了作用一般。

噬魂香虽然不起作用,但血蝠的围攻却令他苦不堪言。他被血蝠层层围裹,眼前一片猩红,鼻中满是血蝠身上的腥臭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不被叮咬。尽管疼痛难忍,但他仍然奋力抵抗,拔出阴匕攻击扑来的血蝠,身旁渐渐堆积起了数十只血蝠的尸体。

木芷忽然昏厥倒地,乾坤用眼角余光瞥见了,急忙埋头向木芷冲去。但冲到一半,两只火豺分别从正面和斜刺里扑来,一只抓伤了他的膝盖,另一只咬住了他的大腿。他手持阴匕猛插猛刺,好不容易才将两只火豺逼退,扑到了木芷的身前。

乾坤挥手驱赶裹在木芷身上的血蝠,急探木芷的鼻息,发现尚有呼吸,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但眼下形势极为凶险,不但有血蝠和火豺在明处疯狂围攻,还有那吹奏胡笳的厉害敌人躲在暗处,若不除掉剩余的数百只血蝠和两只火豺,再击退躲藏在暗处的敌人,乾坤绝无可能带着木芷生离此地。

身陷如此困境,乾坤一时间有些心慌意乱,甚至有些恐惧,他目光急转,看向了参天大树。金无赤的尸体被钉在树干上,其衣服和物品则全部堆放在树下,包括那只漆金葫芦。他急忙暗道:“爹曾经说过:‘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乾坤啊乾坤,你若想得道,当此险境,可万万慌乱不得!”他这么一想,头脑立刻冷静下来,思维变得越发清晰,脑袋里猛然跳出一个念头。

“冥石散!”乾坤一把抱起木芷,弓着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木芷全身,顶着众多血蝠的疯狂扑咬,向参天大树飞奔而去。

两只火豺从身后闪电般扑来,分别咬住了乾坤的左右大腿,死死不放。乾坤大腿剧痛,却强行克忍,拖着两只火豺往前奔行数步,来到参天大树之下。他将木芷放在地上,抓起漆金葫芦,想也不想便拔掉塞子,倒出一颗冥石散,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刹那之间,乾坤的胃部如同火烧一般变得炙热起来,这股炙热之感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随即又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觉得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口封闭的炉鼎,熊熊烈火正在这口炉鼎里燃烧。这团烈火燃烧不止,有如燎原之势,一时之间他肤发同灼,如受焚身之苦。

乾坤仿若跳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置身于无边火海,烧身锻骨,炼魄焚魂。一股狂躁不安却又强大无比的力量忽然从他的五脏六腑里涌出,迅速地流向身体的各个角落,左冲右突,无处宣泄,只能在体内飞速地积聚膨胀。这股力量越来越强,乾坤的内心燥热至极,整个身体如欲炸裂。

乾坤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猛地仰头向天,一声撼天震地的吼声平地飙起,撕裂了浓稠的迷雾,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一瞬间传遍了整个水穷峪,响彻峪谷。

怒吼之后的乾坤,分开双脚站在那里,仰面朝天,双目充血,六道乾坤眉倒竖而起,如狂似怒,森然可怖。他浑身挂满了血蝠,身躯猛地一震,挂在身上的血蝠纷纷掉落,随即反手便是一刺。他的力量强大了数倍,动作也迅猛了数倍,那只死死咬住他左侧大腿不放的火豺,顿时被阴匕刺穿了头骨,呜呼一声,倒地而死。另一只火豺仿佛被乾坤的气势震慑住了,急忙松开咬住乾坤右侧大腿的嘴,夹着尾巴躲到了一边。

乾坤满身是伤,然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甚至连血蝠的腥臭味也闻不到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量,必须宣泄出来才能痛快。他冲入血蝠群中,阴匕寒光乱闪,只不过片刻时间,围攻他的数百只血蝠便落了一地。

他杀尽血蝠,脑袋忽地偏转过来,目光凶狠凌厉,盯住了最后一只火豺。

被乾坤怒目瞪视,那只火豺竟不敢冲上,反而紧紧地夹着尾巴,发出“呜呜”的低鸣声,向后退了两步,似乎对乾坤惧怕至极。

火豺不发起攻击,乾坤却一声暴吼,向火豺扑了过去。

火豺转身便逃,却被乾坤一把扯住了后腿,立刻掉过头来,尖长的獠牙咬向乾坤的手臂。

乾坤松开火豺的后腿,看准火豺探头的瞬间,手臂猛地一探,已掐住了火豺的颈部,令它张开的嘴巴无法咬落,随即将它拎了起来。火豺体形庞大,被乾坤拎在空中,不断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乾坤另一只手举起阴匕,对准火豺的腹部不断地捅刺,一下,两下,三下……火豺哀声惨嚎,腹部伤口鲜血直流,不多时便一命呜呼。但乾坤已经杀红了眼,仍然没有停手,阴匕不断地捅入火豺的腹部……

远处的胡笳声在乾坤仰天怒吼之时便断了,一直到血蝠和火豺被通通杀尽,都没有再次响起,夹杂在空气中的噬魂香也渐渐消散。

一时之间,四下里迷雾笼罩,树影绰绰,整个水穷峪万籁俱寂,竟显得那么静谧祥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乾坤眼睛里凶厉无比的红光却没有消退。他停止了捅刺,像一头嗅到了危险气息的野兽,斜起双眼,凝视着黑暗无光的迷雾深处。

不多时,迷雾深处出现了成片的火光,一大片脚步声远远传来。

伴随着脚步声,一大群人穿破迷雾,从四面八方奔行而来,翻过半人高的石墙,奔到参天大树底下,将乾坤团团围了起来。这群人全都身穿蓝灰色的法服,黑压压的竟不下百人。为首者身穿白色道袍,皓首银须,正是重阳宫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

乾坤和木芷逃出重阳宫后,一直守在仙茔园外的李志常,因为长时间不见丘处机和尹志平出来,担心出了什么变故,于是翻墙而入,最终寻到了丘处机和尹志平,将被绑在树上的两人救了下来。活死人胎珠被抢走,如此大事,丘处机自然不敢远赴西域,他必须把活死人胎珠夺回来,才能安心启程。丘处机对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和乌力罕隐瞒了活死人胎珠一事,只说全真道突然发生紧急大事,他必须留下来处理,不得不暂缓西行。他当着刘仲禄和乌力罕的面,把木芷丢弃的活死人干尸入殓青铜棺,将青铜棺交给二人,让二人先行启程,并派出了十名绣黑道士,帮忙护送青铜棺。刘仲禄和乌力罕带着青铜棺离开重阳宫后,丘处机命令李志常留守重阳宫,他则和尹志平一起,率领上百名绣青道士,沿着地上的零星血迹追到了俸仙堡村,在村东口的医馆里发现了乾坤和木芷,并最终追踪两人来到了迷雾笼罩的水穷峪。

进入水穷峪后,天色渐晚,丘处机所率领的这群绣青道士在迷雾中追丢了乾坤和木芷,于是丘处机命令所有道士分成十余拨,分散开来四处搜寻。除了以阎道清为首的五个绣青道士寻到了乾坤,另有两拨道士遭遇了木芷,其余道士都未能寻到乾坤和木芷。如此过了良久,乾坤振聋发聩的怒吼声忽然传来,响彻了整个水穷峪,这些分散搜寻的绣青道士立刻从四面八方朝声源处赶来,最终全部闯进了林中林,将乾坤团团包围了起来。

火光照耀之下,金无赤被钉喉剖腹而死,约二十只火豺尸横于地,满地的血蝠和黑蜂尸体,木芷躺在参天大树下,遍体鳞伤昏迷不醒,乾坤则站在离木芷不远的地方,浑身是血,手里提着一只火豺的尸体,火豺的腹部裂开了一个大洞,鲜血不停地往下滴落。如此血腥恐怖的场景,令追来的上百个道士不寒而栗。

丘处机和尹志平认出了地上的木芷,又辨认出眼前这个满身是血的人,正是此行所要缉拿的乾坤。尹志平沉声说道:“乾坤,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把东西交出来,束手就擒,回重阳宫服罪领罚吧。”

乾坤木然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红光闪烁,但这红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退。等到红光消失,他服下的那颗冥石散终于彻底失去了效力。他恢复了清醒,把手中的火豺扔到了地上,侧过头来看了丘处机和尹志平一眼,随即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看见木芷躺在参天大树下,仍旧昏迷不醒,急忙奔过去,查看木芷的伤势。

尹志平提高了嗓音,说道:“乾坤,听见我说话了吗?把东西交出来,随我们回去。”

乾坤不予理会,仔细查看了木芷的伤势,木芷中了噬魂香的毒昏迷不醒,身上多处伤口一直在流血。此时乾坤浑身都是血蝠叮咬的伤口,冥石散的效力一过,便感觉伤口又痛又痒,但他丝毫不顾自身,只管给木芷治伤。他从木芷的怀里取出九宫盒,从九宫盒里拿出一片紫香叶,放入木芷口中,然后脱下绣白法服,“哧哧”几下撕成了条状,从中拣了几条还算干净的,仔细为木芷包扎起伤口来。绣白法服是重阳宫全真道五色法服之一,将它当着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的面撕毁,那便是与重阳宫全真道彻底划清界限,上百个绣青道士见了这一幕,无不神色骇然。

尹志平胸中怒气积聚,脸色却波澜不惊,说道:“你若是执迷不悟,不肯就范,那便只好对你用强了。”抬手一挥,上百个绣青道士立刻拔出佩剑,收紧阵势,向乾坤和木芷围拢过去。

“慢着!”丘处机忽然说道。

上百个道士当即停步,转过头来望着丘处机。

尹志平侧头看向丘处机,却见丘处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乾坤的脚边。他顺着丘处机的视线看去,只见乾坤的脚边搁着一团紫色的东西。那是乾坤脱下绣白法服时,从怀中掉落出来的。尹志平定睛细看,隐约看见那团紫色东西上绣了一个金色的太极图,心想多半是一件道袍。他再转头看向丘处机,却见丘处机目光炯炯,须眉乱颤。

“这件法服,”丘处机忽然颤声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乾坤从这句话的语气当中,听出了丘处机对这件紫色道袍极为看重,但他只管埋头替木芷包扎伤口,对丘处机的问话不予理会。

尹志平大声说道:“乾坤,掌教真人在问你话,你脚边那件法服,是从哪里得来的?”

乾坤将木芷身上几处大的伤口包扎好了,只盼木芷能尽快解了噬魂香的毒,早些清醒过来。他随手抓起脚边的紫色道袍,站起身来。他开口了,脸上带着冷笑:“我和这位姑娘是一路人,这件法服是我偷来的也好,是我抢来的也罢,还轮不到你们全真道来管。”

丘处机肃声说道:“你手中之物,乃是本派祖师重阳真人的遗物,早已入葬祖师仙茔。你擅闯仙茔园,盗掘祖师仙茔,偷走本派祖师遗物,其罪难赦。无论你是不是本派弟子,我身为全真道掌教,拿你问罪,都是天经地义。”

乾坤知道这件紫色道袍埋在王重阳的坟茔里,十有八九是王重阳的遗物,但他却说道:“你说是重阳真人的遗物,便是重阳真人的遗物了?我说它是太一道祖师元升真人的遗物,你肯信吗?想当年,元升真人得来这件法服可不容易,那是他花了二钱银子,从一个乞丐手里……”

不等乾坤说完,丘处机已气得手脚发抖,怒声喝道:“道圣法服传承千年,岂容你如此污言亵渎?!”

“道圣法服”四字一出,包括尹志平在内的所有道士尽皆失色,乾坤更是神色一凛,后面的戏言再也说不出口。他盯着手中的紫色道袍,盯着金丝绣成的太极图,忽地想起那个流传了上千年的道家秘闻,失声道:“道圣法服……这……这是龙褐?”

乾坤脑海中浮现的那个关于龙褐的道家秘闻,乃是源自千余年前的老子出关。当年老子目睹周王室衰落,各诸侯国连年征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因而心灰意冷,辞官远行。为了寻求心中的正道以救天下苍生,老子带着亲传弟子徐甲离开周都洛邑,西出函谷关,前往终南山。当时镇守函谷关的关令名叫尹喜,他望见紫气东来,知道有圣人将至,于是日夜在函谷关前驻足守候。当老子身衣紫褐、骑行青牛过关时,尹喜认定老子便是他日夜守候的圣人,于是上前迎住老子和徐甲。得知老子即将前往终南山,去寻找传说中的终南山秘境,尹喜便将老子和徐甲迎至终南山的楼观,请老子在入山之前著书传世。老子在楼观写下《道德经》,连同所穿紫褐,一并传与尹喜,随后和徐甲一起进入终南山中,就此杳无音信。不久后尹喜去世,尹氏后人筑尹孤堆埋葬尹喜,老子紫褐和《道德经》一并被葬入尹孤堆中。到了南北朝时期,尹孤堆为盗墓贼所掘,老子紫褐被盗,几经辗转落入天师道宗师陆静修手中。陆静修用金丝刺绣,在紫褐的背面绣上龙化太极,将之命名为龙褐,取意于当年孔子见到老子后的一句感叹:“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意即老子像龙一般高深莫测。陆静修曾身穿龙褐,进入终南山寻找终南山秘境,可惜未能找到。陆静修死后,龙褐开始作为道圣法服,在道教宗师手中代代相传。据说每一位得到龙褐的道教宗师,都必须承继老子之志,以寻找终南山秘境求取正道拯救苍生为毕生志向。初唐年间,龙褐传到通玄先生张果老手中,吴道子曾在张果老处见到龙褐,由此绘画出身衣龙褐、坐骑青牛的老子像。到了金朝年间,据传龙褐传到了王重阳手中,王重阳仙逝后,龙褐从此下落不明,再无所闻。

乾坤的父亲乾宗师是长安城里的一位道医,因此乾坤自小生长在道学之家,对道家的众多传说秘闻都有所耳闻,龙褐的秘闻他是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一直当作传说,从没想过会是真事,此时丘处机竟说他手中的紫色道袍便是传说中的道圣法服龙褐,他自然大为惊讶。他细看手中的道袍,正面衣褐带紫,背面龙化太极,每一处细节都和传说中的龙褐完全吻合,再加上此话出自丘处机之口,此物又的的确确埋藏在王重阳的坟茔里,王重阳正是已知的最后一任保有龙褐的道教宗师,因此由不得他不信。

既知手中之物是自道家祖师老子起便一脉传承的道圣法服龙褐,乾坤的脸上再不敢有丝毫不敬,更不敢有片言只语加以亵渎。他面色虔诚持重,六道乾坤眉平顺沉稳,再没有丝毫狂形异状,将龙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俯身下去,毕恭毕敬地三叩三拜,方才重新站起。

丘处机见乾坤叩拜龙褐,怒气稍减,说道:“胎珠和龙褐皆是本派的镇道之宝,你若及时悔悟,将此二物交出,我会念在你有悔改之意,将你从轻发落。”

乾坤的六道乾坤眉又斜了起来,不屑地笑了笑,说道:“丘真人,你在仙茔园里说的那些话,我可是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六百多年来,胎珠一直是活死人释静蔼的东西,那是佛门之物,几时变成了全真道所有?至于龙褐,那是历代道教宗师的亲传法服,天下道教流派众多,你不过是其中一派的掌教,凭什么自诩宗师?我又凭什么要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

丘处机说道:“我无才无能,道浅德薄,执掌一派已甚惶恐,岂敢以宗师自居?你所言不错,胎珠确是释静蔼的东西,但释静蔼弃世舍身后,胎珠便是无主之物,既为重阳真人所得,自然便归本派所有。龙褐由历代道教宗师亲手传承,重阳真人是依循纯阳真人吕洞宾留在遗迹中的指示,寻找到了龙褐,虽非亲手传承,但得来名正言顺,龙褐自然也当归属本派。重阳真人生前未择定龙褐传人,我自不敢将龙褐据为己有,只是须将龙褐迎回,重新葬入祖师仙茔。”

乾坤回想起鬼兽挖出龙褐的那一幕,心中念头数转,说道:“你说重阳真人生前没有择定龙褐传人,我看未必。”

丘处机奇道:“此话怎讲?”

“重阳真人临死前择定了龙褐传人,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乾坤说道。

丘处机脱口问道:“传人是谁?”他一双老眼炯炯有神,精光闪动,似乎对龙褐传人是谁极为关心。

乾坤不知道鬼兽不是王重阳,还以为二者是同一人,心中暗暗想道:“昨晚在墓室里,重阳真人明明知道我躲在石棺中,却不杀我,反而把龙褐挖出来指给我看,莫非他的意思是要我承继龙褐?他死前对我一笑,便是这个意思吗?可他终究没有说话,既然没有明言,我这番想法便只能算是猜测。再说重阳真人从未见过我,岂会初次见面,便把如此重要的道家圣物传给我?乾坤啊乾坤,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想到这里,他说道:“我虽然知道龙褐传人是谁,但重阳真人生前没对你说,自有他的用意,我自然也不能告诉你。”

尹志平说道:“掌教真人,此人向来满嘴胡话,连你都不知道的事,他又如何得知?他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身陷重围,已无路可逃,只需掌教真人一声令下,众弟子立刻便能将他拿下,夺回胎珠和龙褐。”

丘处机微微点头,心想自己是王重阳的亲传弟子,在全真七子当中,自己最受王重阳的器重,连自己都不知道王重阳择定了龙褐传人,更别说是入重阳宫仅仅三天的乾坤了。他说道:“乾坤,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自行交出胎珠和龙褐,我便将你从轻发落,不入阴阳楼受刑。”语速平缓,却极具威严。

乾坤冷冷一笑,正要应话,耳边传来一声嘤咛,昏迷多时的木芷,终于醒了过来。

传人

乾坤当即把丘处机晾在一边,俯身照看木芷。

木芷的脸一片苍白,全无血色,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颜色极淡,几近透明。她微微睁开眼睛,隐约看见周围火光跳动,黑影幢幢,说道:“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是阎罗殿吗?”声音断断续续,细若蚊吟,有气无力。

“这里不是阎罗殿,你还好端端地活着呢。”乾坤见木芷醒来,顿时面露喜色。

木芷渐渐感觉到了周身伤口的疼痛,噬魂香的毒虽然已解,但血蝠的毒却浸入伤口,带来阵阵奇痒。既然能感受到痛和痒,那便是没有死,木芷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渐渐看清了乾坤的脸,也渐渐看清了围在四周的人都是重阳宫的道士,很快明白了当下的处境。她想要坐起来,可努力了一下,浑身却毫无力气,难以动弹。乾坤忙道:“你刚刚解了毒,好好躺着别动。”

木芷缓了几口气,吐出嘴里的紫香叶,示意乾坤把耳朵贴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浑身没有力气,动不了啦。我抢了胎珠,这些道士是来抓我的。你与我非亲非故,找个机会,自己逃走吧。”

乾坤想到她受了如此重伤,醒来后心中所念不是自身的处境,却是他的安危,顿时大为感动,说道:“我若是逃了,你怎么办?重阳宫里有一座阴阳楼,据说那里设有各种酷刑,你若是被这些道士抓走,一定会被他们关进阴阳楼,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木芷淡淡一笑,说道:“重阳宫是名门正派,丘处机也是道家名士,就算抓了我,我一个女子,他们也不会对我用刑的。”

乾坤在重阳宫待了三天,知道比起长安城里那些欺世盗名的道观,重阳宫要正派得多。当初他还在长安城里时,曾被父亲乾宗师安排去长安城里各大道观学道修行。他先是去了城西的玄妙宫,但发现玄妙宫的藏经塔里藏的不是经书,而是娼妓,一怒之下便捣毁了藏经塔。后来他又去了城东的玉龙观,却发现玉龙观的主持道长来路不正,原是个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于是将主持道长打成重伤,抓去见官。紧接着他又去了城南的紫云观,因紫云观强占他人田宅,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他一把火便将紫云观烧成了平地。如此闹得全长安城的道士都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乾坤认为这些道观和道士无一不是欺世盗名,没一个好东西,他毁便毁了,打便打了,烧便烧了,半点也没做错,可是乾宗师不仅没有维护他,反而狠狠地加以责罚,更要他当着围观的街坊邻里,向上门讨要说法的那些道士下跪认错。乾坤断然拒绝,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才来到终南山脚下的重阳宫出家修道。他虽然知道重阳宫比起长安城里那些道观要正派许多,但木芷毕竟抢走了活死人胎珠,与重阳宫结下了如此大的梁子,重阳宫会不会对木芷用刑,那也难说得很。他说道:“我不知道重阳宫是不是名门正派,也不知道丘处机算不算道家名士,我只知道抢胎珠我也有份。既然抢是一起抢,那逃也要一起逃。”

木芷眼圈儿一红,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你替我背金无赤进山,我已是感激不尽。你我不过初次相识,你何苦定要留下来陪我送死?”

乾坤望着木芷秀眉深锁的面容和含泪泛红的眼睛,平静的心湖忽然像是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别样情愫刹那间翻涌了起来。他想起过去一天一夜里,从三祖殿到仙茔园再到水穷峪,与木芷一起经历的各种生死遭遇,喃喃说道:“为什么定要留下来陪你送死?其实我也不大明白……我只知道当此境地,我决不能弃你而去。就算不要这条性命,我也决不让重阳宫的道士抓你走!”这话说得极为坚决和炽烈,说完之后,他双眼凝望木芷,原本平静沉稳的心脏,不知为何竟狂跳不止。

木芷看见了乾坤如火一般炽热的目光,她明白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她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开了,说道:“你……你不要说这种胡话……”

乾坤却道:“我没有说胡话,我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你!”说这话时,他仍然凝望着木芷,目光坚定不移。

木芷之所以劝乾坤独自离开,原本只是不想欠乾坤那么大的人情,毕竟乾坤是帮她救金无赤才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她不想让乾坤再因为她而被抓回重阳宫受罚,或是把性命丢在此处,没想到却惹来乾坤表露心迹。她思绪百转,片刻后才幽幽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未了的心愿,我曾在父母的冰棺前立下绝誓,在了却这个心愿之前,绝不谈儿女私情,否则千刀万剐,受尽世间男人凌辱而死。”顿了顿又说:“乾坤,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我的过去,你这样对我,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乾坤听得暗暗心惊,想道:“受尽世间男人凌辱而死,立下如此狠毒决绝的誓言,那会是怎样的心愿啊!”他胸膛一挺,说道:“你是皇家公主也好,是平民女子也罢,过去杀过人还是放过火,我都不在乎。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便是上天下地穿山越海,也要帮你了却了它。”

木芷想起往事,眼圈儿更红了。她强忍泪水,微微一笑,嘴角酒窝露了出来,笑中却透着说不尽的酸楚,说道:“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你别再说这些胡话了。今日若不能生离此地,说这些又有何用?”

乾坤听她说到“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言下之意便是没把他当外人,心中顿时高兴不已,哈哈大笑了几声,环顾周围的上百个道士,目光中满是轻蔑。他抬手指天,大声说道:“木芷,我乾坤指天起誓,今日豁出性命,也必带你生离此地!”

尹志平向来平静淡漠,心中想什么都很少流露在脸上,此时却忍不住露出了不悦之色,说道:“乾坤,我等来此,不是听你二人谈情说爱的。掌教真人已经说过,自行交出胎珠和龙褐,可将你从轻发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乾坤斜眼看着丘处机和尹志平:“你们一定要我自行交出,是怕一旦动手抢夺,我情急之下会毁了胎珠和龙褐吗?那你们可太小觑我乾坤了。这两样东西意义非凡,我即便得不到,也绝不敢加以毁伤。”

尹志平问道:“你到底交是不交?”

乾坤环视众道士,冷冷一笑,说道:“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们一定要我交出来,那好!”转头对木芷道,“木芷,胎珠可以先给我吗?”

木芷知道重阳宫人多势众,她和乾坤身陷重围,即便没有受伤,也难以为敌,眼下除了交出胎珠和龙褐,已然别无选择。想到为了夺取胎珠历经波折,金无赤甚至丢掉了性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又想到心中那个未了的心愿,与活死人胎珠大有关联,一旦交出胎珠,不知何时才能得偿所愿,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在九宫盒最下层的暗格子里,你自己拿吧。”

乾坤揭开九宫盒的下层,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暗格子,乳白剔透的活死人胎珠便放在里面。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胎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忽然间他咧嘴一笑,猛地头一仰,口一张,将胎珠丢入口中,喉结一哽,竟将胎珠吞了下去!

这一举动来得毫无征兆,丘处机、尹志平和众道士事先毫无预料,根本来不及阻止,全都大惊失色,木芷也吃了一惊。

乾坤一口吞下胎珠,抬眼看着丘处机和尹志平,说道:“要我交出来胎珠和龙褐,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想都别想!”话音未落,便拿住龙褐的领口,轻轻一抖,龙褐如一道紫色瀑布般倾泻而下,铺展开来。他看着龙褐正面那道用黑线缝合的裂口,说道:“丘真人,你这么在乎龙褐,应该不想龙褐有所毁伤吧?”

丘处机惊道:“你想干什么?你方才亲口说了,决不会毁伤龙褐。”

乾坤并不应话,凝视龙褐,忽然嘴角一斜,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丘处机说道:“龙褐是道圣老子一脉单传的道圣法服,又是本派祖师重阳真人的遗物,你身为本派绣白弟子,若是损毁龙褐,便是叛门欺祖,今日休想再活着离开此地!”

乾坤正色道:“龙褐是道圣法服,我心中慕道,岂敢加以损毁?我只不过是要穿上它罢了。”

丘处机脸色剧变,说道:“你非龙褐传人,绝不可穿上龙褐!你若穿上,我必发布道逐令,将你逐出全真道,天下十万全真道众,都将视你为敌。”

乾坤根本不在乎什么道逐令,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思绪:“我到底算不算是龙褐传人?重阳真人是不是真有传我龙褐之意?其实我何必纠结于此,难道重阳真人不传我,我便不能穿上龙褐吗?承继龙褐之人,须承继老子之志,为找到终南山秘境求取正道而付出毕生心血。我已决心寻找终南山秘境,求取正道便可成为我今后的志向。我穿上龙褐,有何不可?!”想到这里,他眉间乾坤澄定,神色庄严肃穆,再不理会丘处机的喝止,猛地抓住龙褐的领口,用力往身后一撩,龙褐犹如一朵巨大的紫色莲花,绚烂无比地绽放开来,在空中旋转了半圈,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抓住腰间法带一系,龙褐上身,已成定局。他斜跨一步,挡在木芷身前,朗声说道:“你们要的胎珠和龙褐,眼下都在我身上,想要夺回去,只管冲着我来!”

木芷这时才算明白过来,乾坤吞胎珠、穿龙褐,竟是为了激犯众怒,让所有道士只冲着他一个人攻击,好令她不再受到伤害,心中顿时大为触动。她往四周看去,上百个道士全都目光凶狠地盯着乾坤,丘处机更是气得白须抖动,手脚发颤。忽然间丘处机抬手一扬,命令道:“立即拿下乾坤!切记,万不可毁伤龙褐!”上百个道士齐声呼喝,全都朝乾坤围了上来。她低声急道:“乾坤,你别做傻事……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不等木芷把话说完,乾坤忽然俯身探手,抓起了金无赤的漆金葫芦,对着掌心倾倒,一颗又一颗冥石散从葫芦口快速倒出,滚落在他的掌心。

木芷刹那之间明白了乾坤要做什么,眉心处几近透明的四瓣梅花顿时变成了深红色,惊道:“冥石散带有剧毒,一颗会抵去一年寿命,你万万不可……”

“不过区区十年寿命,又算得了什么?”乾坤盯着掌中的冥石散,神色无比坚毅。冥石散已经全部倒出,总共十颗,他没有半点迟疑,手掌一翻,便将十颗冥石散全部送进了口中。木芷躺在地上,浑身无力,动弹不得,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乾坤将十颗冥石散一股脑儿吞进了肚中。

乾坤之前吞下一颗冥石散,浑身便如烈焰焚身,此时十颗冥石散下肚,刹那之间,五脏六腑好似被岩浆包裹,灼热非常。一股狂躁之极的力量突然而生,迅速在他体内积聚,越积越厚,越聚越大,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冲破身体,喷涌而出。

上百个道士向乾坤围逼而来,因丘处机命令不可毁伤龙褐,是以众道士全都收起了佩剑,唯恐动用佩剑不小心划破了龙褐,手持火把的道士,则远远站在外围,生怕离得近了,火星子爆开时烧着了龙褐。

几个围在最前面的绣青道士赤手空拳扑了上来,试图将乾坤撂倒在地。乾坤明明身形清瘦,仿佛一推即倒,但他双脚好似生了根一般,任凭几个道士如何用力拉拽,他始终纹丝不动。几声惨叫突然响起,几个道士被乾坤挥拳反击,顿时像被巨力掀飞一般,倒摔了出去。又有十几个绣青道士冲了上来,只不过眨眼之间,竟然有的捂手,有的抱腿,全都滚了一地。

乾坤体内那股狂躁无比的力量涌动不休,恨不得四处攻击,方能得以发泄,但他强行克制,始终站在原地,挡在木芷身前,不让木芷受到攻击。他微微歪斜着头,双目红光闪烁,盯着围逼而来的众道士。他的目光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恐怖之感,令众道士不由自主地后背发寒,暗自惊悸。

众道士虽然心有恐惧,但仗着人多势众,不断地向乾坤发起围攻。乾坤立在原地,任你多少道士攻来,始终岿然不倒。他吞了十颗冥石散,再加上阴阳手的天生神力,双拳之力已是大得难以想象,一拳一个,片刻间竟有三四十个道士中拳倒地。这些道士若是挥舞佩剑,数十把剑同时砍下去,只怕乾坤早已成了肉酱,但乾坤身穿龙褐,犹如有护身符罩身,众道士没一个敢动用佩剑,只能赤手空拳猱升而上,根本奈何不了乾坤。

眼看上百个道士顷刻之间便倒下了将近一半,尹志平急忙大声叫道:“全都散开,上绳套!”

众道士急忙扶起受伤倒地的道士,纷纷向四周散开。八个绣青道士取出八条手腕粗的绳子,围住乾坤飞奔,彼此抛接,眨眼间便用八条绳子将乾坤套住,其中两条绳子套在了乾坤的双脚上,两条绳子套在了乾坤的腰上,两条绳子套在了乾坤的胸口上,最后两条绳子则套在了乾坤的脖子上。八个绣青道士各站一方,同时用力拉拽,八条绳子顿时被扽得笔直。

乾坤被绳子死死套住,双手立即抓住绳子,用力反拉反拽,欲要挣脱束缚。八个绣青道士已然使出了全身力气,竟然抓握不住,绳子几乎便要脱手,急声大叫:“快来人,帮把手!”剩余的数十个绣青道士,除了几个举火照明的,其余人全都冲上前来帮援,抓住八条绳子死死拉拽,让乾坤挣脱不得,同时将八条绳子的尾端牢牢地绑在就近的几棵大树上。如此一来,任凭乾坤有多大力气,除非崩断手腕粗的绳子,或是将几棵大树连根拔起,否则绝不可能挣脱束缚。

然而乾坤体内力如泉涌,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便短时间内挣脱不得,却也始终不停地用力拉拽,绳子越绷越紧,几棵大树不住地摇动。他一双眼睛赤红发光,嘴里发出低沉可怖的吼声。

众道士虽然暂时制住了乾坤,但眼看乾坤神情凶恶,疯狂挣扎,兀自心有余悸,全都保持了三四丈的距离,没有一个人敢轻易靠近。

尹志平见乾坤挣扎不止,几棵大树摇动得越来越剧烈,只怕当真会崩断绳子,或是拔起大树,急忙命令道:“把所有绳子都拿出来,全都捆上去!”

十六个绣青道士又各自取出了一条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乾坤,将乾坤浑身上下连同疯狂拉拽的双手一并捆绑了起来,捆得又紧又牢,万分结实。每个绣青道士都是一捆好,便立刻快步奔回,一刻也不敢多留。

如此一来,乾坤被总共二十四条手腕粗的绳子捆住,难以动弹分毫。他剧烈挣扎了一阵后,挣扎的力度开始逐渐减弱,又过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他眼睛里的红光逐渐暗淡,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十颗冥石散的效力已经退去,乾坤的状态恢复了正常。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身后的木芷。他尽力转过头去,眼角余光瞥见了躺在地上的木芷。他咧嘴一笑,说道:“木芷,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离开的!”

“你别再反抗了,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木芷说话之时已带上了哭声,“我们一起去阴阳楼吧,下半辈子便待在一起,无论他们用什么酷刑,我们一起受了便是。你千万别再逞强,千万不要死在这里。”

乾坤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忍不住纵声大笑,说道:“丘真人,胎珠是我要抢的,龙褐也是我要穿的。这位木芷姑娘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是受了我的欺骗,这才跑到重阳宫来帮我抢夺胎珠。我才是罪魁祸首,你放了她,我随你回重阳宫阴阳楼,任凭你处置。”

丘处机说道:“你现在说这话,未免太迟了。”他已经观察了乾坤片刻,确定乾坤神情和言语已经恢复正常,这才命令道:“将这二人一起押回重阳宫。”

几个绣青道士走上前来,仍不敢解开乾坤身上的绳索,只把连在大树上的八条绳子割断,剩余的十六条绳子依然绑在乾坤身上。几个绣青道士将五花大绑的乾坤抬起,又将动弹不得的木芷抬起,其余道士则扶着受伤的同伴,在丘处机和尹志平的率领下,准备离开这片林中林。

可就在这时,迷雾深处忽然飘来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气味。

伴随这股气味而至的,还有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



第六章 五行士的阴谋

孟婆汤

这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又尖又细,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飘忽不定,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

丘处机、尹志平和上百个道士纷纷面露惊惶之色,扭头环顾四周。

木芷听见了这阵笑声,顿时面露喜色,低声道:“终于来了。”心中却又暗暗疑惑:“来便是了,为什么要放噬魂香呢?啊,之前也有过一阵噬魂香,难不成是……”一念及此,脸上的喜色转瞬即逝,秀眉急蹙,面露惊恐之色。

乾坤被抬在空中,看不见木芷的神情变化,只听见木芷那句“终于来了”,于是低声问道:“是谁来了?”

木芷尚未答话,眼前忽然就亮了起来。

只见十几道火光忽然从半空中急坠而下,十多个道士被这些火光扎中,立时一声不吭地倒地毙命。乾坤扭头看向地面,只见十多个道士的脑门都插着一枚手指长短的细长刀片,刀片上燃烧着火,很快引燃了头发,十多个道士的脑袋全都燃起了大火。

丘处机、尹志平和剩余的道士全都惊恐不已地盯着死于非命的十多个道士,这时头顶又有两道火光急坠而下,同时坠落的还有一道火红色的人影。

那是一个身穿火红色长袍、一头寸长的短发同样是火红色的男人,两道火光则是他手中所握的尖刀,刀锋上正燃烧着张狂无比的火焰。他落在乾坤和木芷的身旁,两道火光掠过,抬木芷的两个绣青道士顿时身首异处。又是两道火光掠过,抬乾坤的两个绣青道士也立刻毙命倒地。

乾坤摔落在了地上,转头看见木芷也摔在了地上。木芷因为不久前才中了噬魂香的毒,虽然解了毒但身体还极为虚弱,此时二度吸入噬魂香,很快便再次晕了过去。乾坤心中起急,想要取紫香叶给木芷解毒,但他浑身上下被绳子死死地捆住,挣扎了几下,无法挣断绳子。他转过头去,看清了火袍男人的长相,红发红须,满脸皱纹,竟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精瘦老头;可是这老头从头到脚全是火红色,看起来很是不伦不类。

“你是火不容?”乾坤猛地想起木芷在发现金无赤的尸体后,曾放飞了一盏青色方形孔明灯,并且说过会有同门赶来相助,木芷二度昏迷之前,曾说过一句“终于来了”,只怕说的便是她的同门。乾坤知道木芷的同门之中,有水之湄、火不容和土为安三个人,眼前这个老头一身火红色长袍,手中的两柄尖刀更是燃烧着火焰,这令他下意识地想到了火不容这个名字,因此脱口问出了这句话。

火袍老头低下头来,瞧了乾坤一眼,说道:“他娘娘的,眉毛生成这样,稀奇,真是稀奇!木丫头吃里爬外,真是管不住嘴。”此话一出,便等同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并以为自己的身份是木芷透露给乾坤的。

乾坤知道是木芷的同门赶到,心知这下有救了,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心里一松,便暗觉好笑,心道:“寻常骂人,大多是他奶奶的、他妈的和他娘的,这老头倒是有意思,这句‘他娘娘的’,当真是闻所未闻,让人耳目一新。”

火不容骂完这句话,不再理会乾坤,转过头去,瞧着丘处机。

火不容突然从天而降,手刃四个道士,解救了乾坤和木芷,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直到此时,丘处机才算回过神来,急忙命令众道士将火不容、乾坤和木芷等人团团围住。

丘处机看着十多个道士的尸体,面露悲痛之色,喝问道:“你为何突施偷袭,下如此狠手?”

火不容骂道:“他娘娘的,我只不过杀了区区十来个人,这也能叫狠手?这只是给你们这些臭道士一个小小的教训,要想保住小命,就赶紧给我滚,要不然等到下一个人出手,那就不是区区十来个人,而是要送你们所有人上西天了。”

方才飘过的那阵青杏子的气味有毒,丘处机感觉有些头晕。

火不容道:“我只数三声,想活命的,立马给我滚。一!”

众道士或多或少吸入了噬魂香,此时都有些头晕,又不知道火不容这话只是威胁,还是真有帮手潜伏在附近,因此心中惴惴,警惕火不容的同时,都不约而同地向丘处机和尹志平看去。丘处机看了一眼乾坤,心想胎珠和龙褐就在眼前,岂能就此放过?但自己这边已经死了十几个道士,他心中悲痛万分,知道眼前这个古怪老头是个厉害角色,剩下的八九十个道士继续留下来,即便能击败这个古怪老头,也势必增添死伤,一时之间心生犹豫。尹志平站在丘处机的身边,虽然知道自己中了毒,但除了头晕,暂时还没有其他不适之感,因此神色坚定,面无惧色。众道士虽然心中惴惴,但丘处机和尹志平没有传下撤退的命令,因此不敢擅自逃走。

火不容见众道士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嘿嘿一笑,不等数“二”,直接便道:“很好,三!”话音一落,两柄尖刀猛地互斫。这两柄尖刀名叫赤焰刀,刀柄内藏有赤磷粉末,彼此一斫,一来火星溅起,二来刀柄内的赤磷粉末从接缝中抖出,两者一碰,火焰大作,刀锋上的赤红色火焰猛然蹿高了数尺。乾坤躺在地上瞧见了,心中暗道:“又是赤磷火。瞧这架势,火不容操纵赤磷火的本事,只怕比起瓦道人来也是不遑多让。”

丘处机、尹志平和众道士丝毫不敢大意,忍着头晕目眩之感,紧盯火不容,守紧阵势,准备迎敌。

可是敌人的攻击并非来自包围圈中的火不容,而是头顶。

在众道士密切注视火不容之时,一阵“雨水”忽然从天而降,淋在了众道士的身上。

这阵“雨水”并非真正的雨水,而是一种黏稠的黑水。这种黑水淋在众道士的身上,顿时冒起了一股股白烟,但凡被黑水淋中的道士,片刻间肌肤变黑,如中剧毒,迅速倒地毙命。与此同时,一股又酸又烈的刺鼻气味,如同死亡的气息一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阵从天而降的黑水,只淋向围在四周的道士,却没有一滴落向包围圈中,火不容、乾坤和木芷没有受到丝毫损伤。但乾坤吸入了空气中的一些刺鼻气味后,便觉得心胸烦闷。他目睹了众道士肤色变黑倒地毙命的惨状,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众道士突然被剧毒黑水袭击,哪里还顾得上围攻火不容?一时间只管仓皇奔走,四散逃命。尹志平一边盯着头顶,一边护着丘处机往外急退。火不容嘿嘿大笑,待这阵黑水一淋过,立刻手持赤焰刀,趁乱向丘处机和尹志平追去,途中遭遇几个狂奔乱走的绣青道士,当即手起刀落,尽数杀了。

混乱突发之时,众道士大多向外奔逃,却有一个绣青道士以法服遮头,逆着人流,向乾坤冲去。这个绣青道士冲到乾坤的身边,拔出佩剑,便朝乾坤身上割去。但他不是要伤害乾坤,而是要割断乾坤身上的绳子。乾坤看清这个绣青道士,心中一喜,叫道:“孟师兄!”

来人正是孟以寒。孟以寒在三祖殿中了瓦道人的剧毒,幸得乾坤取来解药,方才获救。他本没有受什么重伤,毒一解,便可自由行动,只不过身体较为虚弱。他心念乾坤的安危,执意要跟随众绣青道士去缉拿乾坤,这才一路追来了水穷峪。他“嘘”了一声,示意乾坤别那么大声叫他,飞快地用佩剑切割乾坤身上的绳索。孟以寒怕周围的道士看见他在救乾坤,想快点割断所有绳子,但捆住乾坤的绳子有十六条之多,他又怕用力过猛割伤了乾坤的皮肉,因此急切之间无法全部割断。好在周围的道士全都顾着向外仓皇逃命,几乎没人注意到他的这一举动,就算看到他,也没工夫去分辨他是谁。

乾坤小声说道:“多谢孟师兄相救。你身上的毒已经彻底解去,没有大碍了吧?”

孟以寒一边割绳子,一边低声说道:“幸亏你弄来解药,不然我就没命活了。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回,咱俩算是扯了个平。不过我救得了你一次两次,却救不了你十回八回。下回你再出家,就好好修道,别再到处闯祸了。”

乾坤笑道:“你又来了,一有空便说教我。”又道,“你先别割绳子,左边地上有个盒子,你快把盒子打开,拿两片叶子出来。”

孟以寒此时已经割断了十条绳子,虽然不明白乾坤是何用意,但听乾坤语气很急,于是放下佩剑,依言拿起九宫盒,从中取出了两片紫香叶,问道:“是这叶子吗?”

乾坤说道:“是这叶子,你含一片在嘴里,另一片给旁边那位姑娘含着,可以解毒。”他知道噬魂香飘过,木芷中毒昏迷,孟以寒必定也中了毒,因此要孟以寒先行解毒,再去给木芷解毒。

孟以寒闻过青杏子的气味后便有些头晕乏力,知道是中了毒,当即含住了一片紫香叶,声音变得有些瓮声瓮气,说道:“你差点便没命了,居然还惦记着女人。”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往旁边挪步,准备把另一片紫香叶塞到木芷的嘴里。他刚刚还说乾坤惦记着女人,此时望着木芷,脑中顿时浮现出木芷坐在窗前品茗远眺终南山时的画面,一颗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乾坤笑道:“便是没命之时还不忘女人,那才是真汉子……”忽然笑脸一收,惊声叫道,“当心后面!”

孟以寒心神恍惚之际,听见乾坤的惊叫声,立即回头,瞥见一道寒光掠来,急忙滚身躲过。他本以为是火不容杀回,但抬眼一看,却见偷袭之人身穿绣青法服,竟是重阳宫的同门,只不过这人的手中拿的不是佩剑,而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弯刀。

乾坤见偷袭之人的脸上抹了不少泥灰,看不清原来的长相,只能看见右侧脸上的一道黑疤,刹那间想起一人,说道:“你是蒙古国使者乌力罕!”

那人确是乌力罕。他不言不语,一刀迫开孟以寒后,立即挥刀砍向乾坤的腹部。

乾坤被绳子捆缚,无法起身,急忙横着往旁边一滚,这一刀几乎是贴着他的皮肉砍在了地上。他叫道:“你做什么?想杀了我吗?”

“胎珠!”乌力罕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再次举刀砍向乾坤的腹部。

乾坤顿时明白过来,乌力罕这是要剖开他的肚子,取出被他吞入腹中的活死人胎珠。乌力罕这一刀来势更为迅猛,他已然难以避开。

孟以寒丢掉那片原本准备喂给木芷的紫香叶,抓起放在地下的佩剑,飞扑上去,挡住了乌力罕这一刀,随即挥剑与乌力罕拼斗起来。乾坤苦于还有六条绳子捆缚身体,无法援手,只能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二人相斗。

就在乌力罕和孟以寒刀剑相斗之时,火不容已经穿过混乱的人群,追至丘处机的身后,火焰一蹿,双刀向丘处机的后背砍去。尹志平拔剑挡下一柄赤焰刀,另一柄赤焰刀砍中了丘处机的后背。丘处机后背飙血,惨呼一声。火不容还待继续追杀,但空中突然又淋下一阵黑水,他急忙闪身一让,仰起脑袋,鼻孔朝天,骂道:“他娘娘的,你没长眼吗?没看见我在下面?”

趁着火不容躲避黑水,尹志平匆忙护着丘处机,和其他道士向外逃窜,连滚带爬地翻过石墙,躲到了黑水淋不到的地方,原本阵势严密的包围圈,转眼间便彻底溃散。众道士竟有将近一半被黑水当场毒死,火把则散落了一地,零零星星地燃烧着火焰。乾坤和木芷最初烧起的那一堆火,因为没人添柴,火焰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火塘,四下里顿时昏暗了不少。

火不容回头瞧见两个绣青道士在乾坤和木芷的身边刀剑相斗,奇道:“他娘娘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有意思。”当即飞步奔回,两柄赤焰刀同时朝两个绣青道士砍去。

孟以寒和乌力罕急忙回身招架,各自兵刃互斫,火星四溅。火不容虽是个精瘦老头,力道却十分强劲,孟以寒和乌力罕各自挡了一刀,竟同时后退了两步。

一阵阴阳怪气的女人笑声恰在此时响起,伴随这阵笑声,一道黑影忽然从雾气笼罩的参天大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火不容的身旁。这黑影是个女人,脸上罩了一抹坠有彩珠的黑纱,看不见容貌;身穿一袭黑底流彩的紧身劲衣,劲衣贴紧肌肤,勾勒出高挑修长的身姿;劲衣上的流彩五色斑斓,仿若成团成簇的五彩缤纷却又暗含剧毒的鲜花。黑纱女人的双手都戴着银丝手套,各托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银球,两个银球由一条细长的银链连在一起,其中右边的银球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边缘残留着少许黑水。黑纱女人看了一眼仓皇逃窜的数十个道士,又看了一眼右手中的银球,说道:“可惜啊可惜,用了一碗孟婆汤,却只送了一半人去见阎王。”声音明明清脆悦耳,听起来却冷魅阴森。

孟以寒深知一个火不容已是劲敌,再来一个用毒的女人,自己绝非对手。他知道眼下不可能再解救乾坤,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撤剑而退,退到石墙外面,与逃出来的几十个绣青道士待在一起。

乌力罕今早和刘仲禄一起,在十名绣黑道士的护送下,押运活死人青铜棺启程西行。但他知道丘处机明明已经夺回了被盗走的活死人,却突然改变行程不肯在今早西行,其中必有蹊跷。因此他借口还要出使宋国,自行离开了西行队伍,悄悄返回了重阳宫。他见重阳宫众多绣青道士在丘处机和尹志平的率领下倾巢而出,于是打晕了一个落单的绣青道士,扒下绣青法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在脸上抹了泥灰,混在众多绣青道士之中,想看看丘处机到底要搞什么名堂。直到来到了水穷峪这片林中林里,从乾坤和丘处机的对话中,乌力罕才知道有活死人胎珠这个东西,他见丘处机如此重视胎珠,猜到活死人的长生不死之道与胎珠有极大关联,于是看准时机出手偷袭乾坤试图抢夺胎珠。乌力罕为人冷漠少语,极擅审时度势,眼见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同时出现,再加上他吸入噬魂香而渐感眩晕,知道此时已不可能杀死乾坤抢走胎珠,暗想:“寡不敌众,待我召集蒙古力士,再来夺取胎珠。”于是抓起孟以寒丢下的那片紫香叶,含在嘴里,转身飞奔,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迷雾当中。

丘处机、尹志平和数十个道士躲在石墙之外。丘处机虽然身受刀伤,头晕目眩,但看着几十具肤色乌黑的尸体横在地上,心中悲愤莫名。他没有下达撤离水穷峪的命令,反而命令剩余的数十个绣青道士向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同时发起进攻,欲除掉火不容和黑纱女人,为死去的众道士报仇。

数十个绣青道士有的抱定了死志,有的则暗自惧怕,但全都鼓起了勇气,重新翻过石墙,举起佩剑,向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冲杀而去。

火不容和黑纱女人悄悄放出噬魂香,使所有道士中毒,先立于不败之地,再现身杀敌,料想剩余道士自然会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没想到这些道士却意在复仇,去而复返,如潮水般杀了回来。火不容嘿嘿笑道:“这群臭道士真他娘娘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转头问黑纱女人,“水之湄,孟婆汤还有吗?”

名叫水之湄的黑纱女人说道:“你当孟婆汤是水吗?我这孟婆汤以绿矾为主料,佐以十七种毒物,方能配制而成,配制这么一个银球的量,少说也要半年时间,眼下便只剩下这么一点。”

“既然如此,那我便动手了。”火不容嘿嘿一笑,扬起两柄赤焰刀,刀锋互斫,顿时火焰翻腾,迎面向冲来的数十个绣青道士杀去。

水之湄的右手轻轻一捏,银球的缝隙顿时合上,仅剩的一点孟婆汤装在银球中,并不溢出。她看准冲上来的一个道士,右手拨动银链,银球笔直蹿出,正中那道士的额头,那道士顿时脑浆迸裂而死。她左手再往侧面一带,银链拉动另一端的银球,击向侧面扑来的一个道士,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时又毙了一人。

火不容扬起赤焰刀,水之湄挥舞悬链银球,犹如虎入羊群,冲上来的道士虽然人多势众,但重阳宫五色道士中的绣青道士,身手大多平平无奇,哪里是火不容和水之湄的对手?片刻之间,如同冲上去送死一般,数十个道士死伤了一大半。

丘处机原本以为上百个道士是因为遭遇偷袭才死伤过半,倘若正面较量,火不容和黑纱女人定然寡不敌众,这才下令围攻火不容和水之湄,想为死去的众道士报仇,再将乾坤和木芷抓过来,但没想到火不容和水之湄竟然如此厉害,即使正面较量也占不到丝毫便宜。他双拳紧握,急剧颤抖,也不知是因为背上伤口太过疼痛,还是因为看见众弟子死伤而心中悲痛。

尹志平急道:“掌教真人,让众弟子退回来吧。”

丘处机心知再斗下去,势必全军覆没,急忙下了撤退的命令。他心中暗道:“是我大意了,以致酿成今日之惨祸,本以为追拿乾坤和那女子,绣青道士足矣……这古怪老头和面纱女人手段毒辣,身手厉害,看来要为死去的众弟子报仇,并夺回胎珠和龙褐,便是绣黑、绣红、绣黄道士一起上,也难以办到,只怕要召回四位无色道士,四象合聚,方能有胜算……”

剩余的二十多个绣青道士,伤的伤残的残,一听到撤退的命令,慌乱中带上其他道士的尸体,潮水般涌了回来,翻过石墙,跟随丘处机和尹志平溃散而退,逃入了迷雾当中。

火不容和水之湄知道这群道士吸入了噬魂香,已经中了剧毒,根本用不着他们继续追杀。两人收起赤焰刀和悬链银球,走回到乾坤和木芷的身前。

水之湄捡起一支火把插在地上,火光顿时明亮了不少。她俯身查看了木芷一番,说道:“是中了噬魂香的症状,木丫头是真的晕过去了。”

火不容说道:“吸入了噬魂香,当然会晕过去。”

水之湄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乾坤的身上,打量着乾坤的六道乾坤眉,目光中露出奇异之色,说道:“那倒未必,这位长着乾坤眉的小兄弟便安然无事。”

火不容看向乾坤,神情大为惊奇,说道:“他娘娘的,吸入了噬魂香,居然还能大睁着眼睛,天底下竟有如此怪事。”

“乾坤眉,”水之湄的声音又柔又媚,“你叫什么名字?”

重阳宫众道士退走,乾坤原本该高兴才对,但他目睹那么多道士惨死,心中大为悲痛,听见水之湄发问,只随口应道:“我叫乾坤。”

“你这名字真有意思。”水之湄不识得龙褐,见乾坤身穿紫色道袍,便问道,“你也是道士?怎的和木丫头走到了一起?”

乾坤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们当真是木芷的同门?”

水之湄道:“不错。”

“那就劳烦你们先用紫香叶给木芷解毒,再替我松绑,我手脚都快没知觉了。”乾坤被绳子捆缚已久,手脚早已酸麻。

水之湄却道:“乾坤眉,这可就对不住了。”

“对不住什么?”乾坤皱起了眉头。

水之湄说道:“你把胎珠吃进了肚子里,可我偏偏拿胎珠有大用处,自然不能给你松绑。我不仅不能给你松绑,还要剖开你的肚子,把胎珠取出来。怪只怪你别的不吃,偏要吃了胎珠,我与你虽无宿怨,却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乾坤念头一转,说道:“原来如此,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水之湄奇道。

乾坤朝金无赤的尸体看了一眼,说道:“金无赤是你们杀的吧?”

五行士

此言一出,火不容眉头一皱,骂了句“他娘娘的”。水之湄则轻轻“咦”了一声,语气不无惊讶,说道:“乾坤眉,你凭什么这么说?”

乾坤说道:“你们既然是木芷和金无赤的同门,就应该顾念同门之谊,相互帮援才是,可你们赶走了重阳宫的道士,既不救受伤昏迷的木芷,也不理会金无赤的尸体,这不是大违常理吗?木芷放飞孔明灯之时,曾说过你们离得太远,一个时辰之内不可能赶来,可眼下才半个时辰多一点,你们便出现在这里,未免太快了些。只怕你们不是看见孔明灯升起后才赶来,而是早就在这里了,说不定在我和木芷到这里之前,你们便已经躲在树上了。”

水之湄说道:“乾坤眉,你可知胡言乱语,会有什么后果?”

乾坤丝毫不惧,继续往下说道:“你们必定早就躲在树上,否则如何知道我把胎珠吃进了肚子里?你们躲在树上却没有立刻出手相救,而是等到重阳宫的道士要抓我和木芷走时,才突然现身;我初时以为你们从树上跳下来是为了救木芷,可听你说拿胎珠有大用处,这才明白过来,你们之所以现身,恐怕不是为了救木芷,而是为了不让重阳宫的道士把我抓走吧。”

水之湄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两声,笑声已无柔媚,尽显阴冷。

“金无赤失踪之时,我被胡笳声吸引,走出了房舍,看到迷雾中有一道红影闪过,”乾坤说着,把头扭向一侧,看着火不容,“想必那道红影,便是阁下了。要把我引开,又要趁机将金无赤带走,一个人肯定办不到,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行,而你们,恰好便是两人。”

“他娘娘的,你既然什么都猜到了,”火不容右手一抬,一柄赤焰刀横在胸前,“那就留你不得!”

乾坤忽然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还是不对。”

水之湄伸手拦住准备动手的火不容,问道:“乾坤眉,还有什么不对?”

乾坤看了一眼火不容,又看了一眼水之湄,说道:“你们只有两个人,倘若火不容把我引开,那带走金无赤的便是你。可你一个女人,金无赤那么重,你如何背得动他?即便你背得动他,也不可能行动那么迅速,眨眼间便走得无影无踪。”想了一想,忽然说道,“是了,木芷和金无赤一共有三个同门,除了你们二人,还有一个叫土为安的。倘若我猜得不错,趁我离开之时带走金无赤的,应该就是那个叫土为安的人吧。奇怪了,为什么只有你们二人出现在此,土为安呢?”

水之湄不由得拊掌说道:“你这番推想实在精彩,可是你什么都说了出来,难道不怕我们杀了你吗?”

乾坤说道:“我当然怕,天底下岂有不怕死的人?可我怕又有什么用?我吞了胎珠,即便不说这些,难道你们就能放了我?我只是想不明白,木芷和金无赤是你们的同门,你们为什么要害他们二人?你们用《地狱变相图》上的钉喉剖腹之刑杀死了金无赤,又驱使火豺和血蝠围攻木芷和我,想要造出凶兽啃噬之刑,还放出迷人心魂的噬魂香,就算是为了活死人胎珠,也不必下如此狠手吧。”

水之湄冷然笑道:“你实在是太聪明了。倘若开境日那天可以允许多带一个人进去,我真想带你一起进入终南山秘境,在秘境之中,想必一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只可惜一件开境物只允许一个人进入终南山秘境,你还偏偏吞了活死人胎珠,我虽然舍不得,却也不得不杀了你。”说着便放下阻拦火不容的手,“火老头,动手吧。”一旁的火不容嘿嘿一笑,手一抬,赤焰刀再次举了起来。

乾坤的心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惧怕近在眼前的赤焰刀,而是因为水之湄的言语中提及了终南山秘境。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可以进入终南山秘境,那是什么意思?你知道终南山秘境在哪里?”

“死到临头,你还有心思问这些。”水之湄说道。

“便是死到临头,才要把这些问个清楚。我已决心寻找终南山秘境,你若肯说与我知道,哪怕你即刻杀了我,我也能死而无憾了。”乾坤说道。

水之湄却笑道:“我偏要你死而有憾。”

乾坤心头一灰,嘴上却道:“不说便不说,你以为我稀罕么!”他浑身被缚,难以动弹,眼睁睁地看着火不容将举起的赤焰刀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却无法反抗。他心中暗道:“我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我死之后,谁来保护木芷?我可不能这样便死了!”他右手运劲,强行收缩腕骨,想要利用阴阳手来脱出束缚,可是这次捆绑他身体的绳子远远不止一根,绳子不仅捆住了他的手腕,更捆住了他的手肘和手臂,他虽然收缩腕骨抽出了右手,整条手臂却仍然动弹不得。他心中急道:“老天爷,你开开眼,别让我死在这里!”

这番暗自祈祷仿佛当真起了作用,火不容的赤焰刀果真没有刺落,因为迷雾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笛声。

笛声刚刚响起,附近便传来了一阵“嘤嘤”之声。这阵“嘤嘤”之声来自左侧的地面,来自地面上放着的九宫盒。

乾坤听出这阵“嘤嘤”之声,正是比翼蛄的声音。木芷的两只比翼蛄,此时就装在九宫盒内的青绿色竹筒里。这对比翼蛄似乎是受到了笛声的影响,这才突然“嘤嘤”作声。

火不容神色一凛,眉头倒竖了起来,说道:“主人来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似的,说话之时,也没有再加上那句一直挂在嘴边的“他娘娘的”。

“还不到一个时辰,来得好快。”水之湄同样不敢大声说话,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惧怕。

火不容低声道:“来不及取胎珠了,等大事成了,再取不迟。”

乾坤心中一喜,暗道:“老天爷果真开眼了。”却听水之湄说道:“胎珠可以先不取,但这乾坤眉什么都知道了,留他不得。”

水之湄转头看着乾坤,说道:“乾坤眉,你年少英俊,又聪明至极,木丫头似乎很喜欢你。我对你也很是喜欢。倘若就这么一刀杀了你,未免太过便宜,我这精心配制的孟婆汤,若不让你尝尝滋味,岂不可惜?”说罢右手轻捏银球,银球表面露出了一道缝隙。

火不容“嘿嘿”一笑,五指一分,强行捏住乾坤的嘴角,迫使乾坤张嘴。乾坤拼命咬住牙关,但嘴巴还是被火不容捏开了,眼睁睁地看着水之湄翻转银球,将缝隙对准他的嘴,黑色的孟婆汤倾注而下。

乾坤见识过孟婆汤的厉害,拼尽全力把孟婆汤包在嘴里,不吞下去。

火不容骂道:“他娘娘的!”一手扼住乾坤的嘴巴,一手捏住乾坤的鼻子,令乾坤不得不用嘴巴换气。

这次老天爷终究没有开眼,“咕嘟”一声,孟婆汤已被乾坤吞进了肚中。

一口孟婆汤下肚,刹那之间,乾坤胃痛如绞。重阳宫的数十个道士只是被孟婆汤淋中,便立刻中毒毙命,可见这孟婆汤的毒性厉害到了何等地步。此时乾坤吞下了一口孟婆汤,转瞬之间,剧痛便从胃部扩散到五脏六腑。乾坤浑身抽搐,倒在了地上,片刻间便口吐黑沫,两眼翻白,身体僵直,不再动弹了。

乾坤被毒死后,水之湄见乾坤的尸体被五花大绑,和周围的数十具尸体比起来太过显眼,便道:“把这乾坤眉身上的绳子解了,否则以主人的眼力,定会瞧出端倪来。”

火不容赤焰刀一挥,将乾坤身上剩余的六条绳子全部割断,又将绳子解下,用力扔进了迷雾当中。乾坤虽然身穿紫色龙褐,与周围死去的绣青道士穿着有别,但死去的道士大多浑身是血,法服都染成了深红色,在昏暗的火光下,与龙褐的紫色看起来没有太大差别。火不容不放心,提起两个死去的道士,歪歪斜斜地压在乾坤的身上,周围有不少道士死在一处,尸体交叠在一起,如此一来,两具尸体挡住了龙褐,便看不出任何异样了。

火不容刚刚做完这一切,一道人影便从迷雾深处出现了。

这道人影来得极快,顷刻间便越过石墙,赶到火不容和水之湄身前,出现在了火光照射的范围内。

来人长发长须,是个中年羽士,身穿一袭半黑半白的羽士法服,身形魁伟,面色红润。他手持一根五色斑斓的玉笛,这时已停止了吹奏,将玉笛悬在了腰间。笛声停下来后,两只比翼蛄的“嘤嘤”之声立即随之而断。

“主人。”火不容和水之湄面朝来人躬身行礼,语气极为恭敬。

这中年羽士便是火不容和水之湄的主人,亦即木芷的主人道藏一叶。

道藏一叶环顾周围,看见了死去的金无赤和躺在地上的木芷,看见了数十个被杀死的绣青道士,也看见了满地的血蝠和火豺的尸体。他看过了金无赤的残忍死状,又俯身查看了木芷的伤势,头也不回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声音极其平稳。

水之湄说道:“回禀主人,属下看见了木行士的青灯,便立即从豹林谷赶来了这里,正好撞见一群重阳宫的道士要将木行士带走。当时火行士也正好赶到,属下便与火行士联手杀了这群道士。至于木行士如何昏迷,金行士又是如何被杀,属下和火行士来得太迟,不得而知。”

道藏一叶俯眼看着木芷,说道:“木行士为何会中了噬魂香的毒?”

水之湄应道:“属下也觉得蹊跷。噬魂香只有主人和五行士才有,木行士的昏迷之态,的确是中了噬魂香毒的症状,属下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

道藏一叶又看向火不容,火不容低眉垂首,毕恭毕敬地应道:“属下赶到时,木行士已经昏迷不醒。木行士如何中了噬魂香的毒,属下也是不知。”

道藏一叶转过身去,望着金无赤的死状,问道:“土行士呢?”

水之湄回答道:“属下赶到这里后,一直没有见到土行士出现,想必土行士还在赶来的路上。”

“前日土行士回了一趟洞天福地,他已在大陵山的吾老洞中发现了一幅《地狱变相图》壁画,二十一桩凶案的手法,全都在壁画之中。壁画上还有三种死法尚未应验,其中便有钉喉剖腹之刑。”道藏一叶徐徐说道,“金行士死于此刑,木行士中了噬魂香的毒,都不可能是重阳宫的道士所为。金行士和木行士遇到这些道士之前,多半已经遭人毒手。”他转过身来,目光扫过火不容和水之湄,“土行士昨日已赶回了大陵山,大陵山离此地不远,以土行士的脚程,看见青灯后,该当早已赶来。你们当真没有看到他?”

水之湄和火不容心中忐忑,面色却极为镇定,摇头回答:“属下确实没有看到。”水之湄更是大胆发问:“主人,莫非你怀疑木行士身中噬魂香毒和金行士被杀,是土行士所为?”

道藏一叶说道:“土行士生性淳厚,不可能是他,他没有赶来,必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顿了一下又道:“土行士追查《地狱变相图》已有眉目,你们二人呢?”

“回禀主人,属下将豹林谷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没有寻到幽灵草。属下又在豹林谷口守了整整三天,问过了所有出入豹林谷的采药人和商旅,但均无人见过幽灵草。”水之湄说道。

火不容则应道:“属下到了金龙峡后,找遍所有悬崖峭壁,只发现一些飞禽走兽,没有觅得七彩叶猴的踪迹。”

道藏一叶说道:“没有找到幽灵草和七彩叶猴,你们便敢擅自离开豹林谷和金龙峡,赶来这里?”

“是属下无能,”火不容急忙躬身领罪,“请主人责罚。”

水之湄却道:“属下见青灯升起,知道木行士有难,这才赶来相救。属下的确没有找到幽灵草,但那是因为豹林谷中不再生长此物,并非属下无能。”

道藏一叶说道:“豹林谷没有幽灵草,那你可有寻过附近的其他峪谷?”

水之湄不由得垂下了头,默然半晌,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幽灵草、七彩叶猴和活死人胎珠是开境日的三种开境物,幽灵草和七彩叶猴没有寻到,那就只剩下胎珠了。”道藏一叶说道,“你们二人搜一下金行士和木行士的身,把胎珠找出来。”

火不容当即去搜金无赤的衣物,水之湄则搜了木芷的身。二人搜寻了一番,都称没有找到活死人胎珠。

“金行士和木行士一定拿到了胎珠,否则重阳宫不可能派这么多道士追入终南山。”道藏一叶说道,“再仔细搜一遍。”

活死人胎珠早已被乾坤吞进了肚中,水之湄和火不容故意隐瞒了这一事实,很快又搜了一遍身。

水之湄揣测道:“主人,或许金行士和木行士确已得到胎珠,但是怕被重阳宫的道士抢走,因此提前把胎珠藏在了某个隐蔽之处,又或是杀死金行士、毒晕木行士的凶手,已将活死人胎珠抢去。”

活死人胎珠是否拿到,此刻又在何处,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只需救醒木芷,一问便知,是以道藏一叶命令水之湄立刻救醒木芷。

水之湄随身携带了可以解噬魂香毒的紫香叶,于是伸手入怀,拿出两片晒干的紫香叶来。她捏开木芷的嘴,将一片紫香叶放进木芷的嘴里,将另一片紫香叶覆盖在木芷的鼻尖上。紫香叶乃是噬魂香的克星,噬魂香的气味能让人意识全失,紫香叶的气味却能唤回失去的意识,让昏迷之人清醒过来。

一片口含,一片鼻嗅,使用了两片紫香叶,木芷却依旧昏迷不醒,没有任何会清醒过来的迹象。

水之湄摇了摇头,回头说道:“主人,木行士不仅中了噬魂香的毒,而且身受重伤,只怕解毒之后,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醒来。”

水之湄救不醒木芷,道藏一叶便走上前去,从怀里取出了一裹针囊。他将针囊展开,拈起四枚长短不一的银针,刺入了木芷的水沟、印堂、上星和百会四个穴位,出手奇快,去穴精准,力度更是拿捏得分毫不差。他缓缓捻转银针,木芷的秀眉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水之湄在侧前方为道藏一叶举火照明,轻轻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道藏一叶身后的火不容,悄悄地对火不容使了一个眼色。

火不容会意,从袍底缓缓地亮出了两柄赤焰刀。赤焰刀上没有火焰,火不容再怎么狂暴大胆,此时也万万不敢互斫刀锋,引燃火焰,否则突然出现的火光,势必引起道藏一叶的察觉。他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缓缓地将冰冷的刀尖伸向道藏一叶的后背,动作极为小心翼翼,悄无声息。他不敢迅速刺落,生怕赤焰刀刺得太快,会激起风声,哪怕风声极轻极细,以道藏一叶的能耐,说不定便能发觉;若是将赤焰刀慢慢地凑近,等到刀尖贴近道藏一叶的后背时,再猛然刺落,那时距离极近,道藏一叶纵有通天奇能,也断无可能躲过。

此时的道藏一叶,正全神贯注于救醒木芷,并不知道身后正悄悄发生的事。他又从针囊里拈起了四枚银针,分别刺入了木芷的风池、神庭、劳宫和大陵穴位。这四针一落,木芷的眼皮竟轻微地跳了跳。

赤焰刀已经无限接近道藏一叶的后背,是时候动手了!

火不容刚准备发力刺落,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动手,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咆哮声。

这声咆哮来得太过突兀,声音低沉却又震耳欲聋,像是长时间憋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终于发泄出来了一般。这声咆哮既不是火不容发出,也不是水之湄的嗓音,更不是道藏一叶所为,火不容和水之湄被吓了一跳,与此同时,道藏一叶也因为这声咆哮而回过头来。

两柄赤焰刀直指道藏一叶的后背,已经来不及收回,道藏一叶只要回过头来便能看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火不容将心胆一横,两手猛地一送,将赤焰刀用力地刺向了道藏一叶。

道藏一叶回头的瞬间,眼角已瞥见刀光闪动。

电光石火之间,道藏一叶猛地扭曲身体,竟避过了要害,赤焰刀的刀锋贴身掠过,只划伤了他的手臂。

只是伤及手臂,却没能刺中要害,致命一击算是落空了,火不容顿时脸色大变。他欲要再行攻击,可是道藏一叶没有再给他任何机会。

道藏一叶拂动了袍袖,只此一招,火不容的双手竟抓握不住,两柄赤焰刀被袍袖卷住,脱手飞出,斜插在了地上。

赤焰刀脱手的瞬间,因为忌惮道藏一叶趁势反击,火不容迅速地向后跃开。

道藏一叶果然立刻反击,反击的方式非常简单,只是一拳裹住袍袖击出。

可是这一拳却追风逐电,势若惊雷!

火不容退得极快,却快不过道藏一叶的拳头,被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肋部。“咔咔”两响,火不容的肋骨竟折断两根,顿时剧痛钻心。

火不容连退数步,手按断骨之处,虽剧痛万分,却丝毫不敢分神,抬眼盯着道藏一叶,防备道藏一叶的下一次攻击。

火不容一心注意着身前的道藏一叶,却忽略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臂膀忽然一紧,已被人从身后抓住。他用力一挣,以他的力气,竟然没能挣脱。他的后颈随即传来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是被狠狠咬掉了一块肉才会有的痛感。

火不容心中惊惧万分,道藏一叶和水之湄明明都在他的身前,实不知是什么人从背后突施偷袭。他痛叫一声,急忙扭头,只看见两只沾满鲜血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左右臂膀,却根本看不到敌人的脸。

火不容看不见身后的情况,作为旁观者的水之湄却看得清清楚楚。

此时的水之湄已是心中骇然,面纱上的彩珠竟颤抖起来,只因她看得极为清楚,从身后抓住火不容并一口咬住火不容后颈的人,竟是不久前被她强灌孟婆汤毒死的乾坤。

叛变

乾坤被水之湄强行灌了一口孟婆汤后,五脏六腑绞痛不止,很快便两眼翻白,口吐黑沫,倒在了地上,身体逐渐僵硬。

僵硬的身体内部,是断筋裂骨般的剧痛。乾坤身不能动,神志却极为清醒,只觉得这种剧烈到极致的疼痛,是他过往二十年中从未经历过的。经受这种剧痛的折磨,当真是生不如死,只是他眼不能睁,口不能开,手脚不能动,从外表看起来,竟是静止不动,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在经受剧痛摧磨的同时,乾坤的体内逐渐产生了一种烈火燎烧的感觉。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见在猩红色的五脏六腑之间,一颗乳白色的珠子正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他脑海中猛地跳出了两个字:“胎珠!”伴随胎珠的光芒四射,他隐隐然有种错觉,仿佛浑身血脉更生,脱胎换骨,五脏六腑焕然一新。这种错觉出现后,断筋裂骨般的剧痛便逐渐平息下来,一股如狂潮般汹涌澎湃的力量,忽然从胎珠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在他体内急剧膨胀,令他浑身难受至极,如欲爆裂。这种类似的感觉他不久前才经历过,那些发狂之后连重阳宫上百个道士轮番围攻却也奈何他不得的场景,尚且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然而不久前的发狂是吞服十颗冥石散所致,此时却是喝下了孟婆汤所致,似乎孟婆汤的剧毒催动了体内的胎珠,使得胎珠催生奇力,令他身如焚焰,狂躁无比。

当这股狂躁无比的力量膨胀到不得不宣泄之时,乾坤好似死而复生一般,僵直的身体忽然抖动了起来,嘴巴大张开来,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正是这声突如其来的咆哮,引得道藏一叶回头,也算是间接救了道藏一叶一命。

咆哮声未落,乾坤六眉倒竖,乾坤翻覆,长时间紧闭的眼皮猛然一翻,两只眼睛红光乍露。他掀开压在身上的两具尸体,翻爬起来,赤红发光的眼睛一转,看见了离得最近的火不容,两只手当即一伸一抓,如同铁钳一般,将火不容死死地箍住。他狂性大发,张开嘴巴,照准火不容的后颈咬了下去,并用力地甩头,撕扯下来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火不容剧痛不已,苦于臂膀被抓,挣脱不开。他的双手猛地向后平伸,身子却向前一蹿,像夏蝉蜕皮一般,从火红色长袍中钻了出来。他回头看去,看清抓咬之人竟是乾坤,不由得又惊又怒,连骂了五六句“他娘娘的”。

乾坤三两下便将火红色长袍撕成了碎片,随即向火不容扑去,一下子便将火不容扑翻在地,两人在地上翻滚缠斗。

乾坤狂性大发,如同一只力大无穷的凶猛野兽,火不容却是肋骨断裂,身受重伤。此消彼长,乾坤很快就占据了上风,在翻滚数圈之后,将火不容死死地压在了身下。乾坤张嘴咬向火不容的面部,火不容急忙抬起右手,拼命抵住乾坤的下巴,令乾坤无法咬下。

急切之间,火不容看见身旁的地面上斜插着的两柄赤焰刀,急忙伸出左手去抓。

火不容的手指刚要触碰到赤焰刀,一只粗大的手却从天而降,抢在火不容之前,将赤焰刀拔了起来。

那是道藏一叶的手。

道藏一叶手持赤焰刀,声音依旧平稳:“火行士,你可知反叛我,是何下场?”

火不容偷袭失败,不仅赤焰刀被夺,自己更是被乾坤压住。他自知今日难逃一死,反而将心胆一横,“嘿”地一笑,说道:“冰冻三尺也好,百药试炼也罢,到头来不过一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娘娘的,我敢反叛你,便没打算活!”

“为何反叛我?”道藏一叶问道。

火不容狂笑数声,说道:“他娘娘的,我二十岁跟随你,三十岁成为火行士,替你卖命数十载,奔波劳累不说,出生入死更不知有多少回,可一旦稍不如你意,你便严惩折磨。那百药试炼之刑,令人生不如死,可你竟在我身上用了十一次;冰冻三尺之刑,也有七次之多。虽说当年你救我一命,于我有活命之恩,可你如此不把我当人看,我再不反你,焉有此理?他娘娘的,只可惜老天不长眼,刚才没能让我一刀结果了你!”

“好,你这样说,便是求死,我成全你。”道藏一叶说出这话,向火不容踏近了一步。昏暗的火光之下,他忽然看到了乾坤后背上金色的龙化太极,神色顿时一怔。

乾坤被火不容用手抵住下巴,张开的嘴巴无法咬下,猛地直起身子,从另一个角度再次咬下。火不容急忙抬起双手,又一次抵住了乾坤的脖子。

乾坤这一下直起身子,道藏一叶看见了他所穿龙褐的正面。他盯着龙褐正面那一道黑线缝合的斜长裂口,神色大变。看见金无赤惨死,他面色不改,火不容突然反叛,他同样面不改色,此时看见龙褐正面的斜长裂口,他却变了神色。

趁着道藏一叶面朝乾坤和火不容的机会,水之湄悄悄地提起悬链银球,从侧后方向道藏一叶发动了偷袭。她旋转右手银球,将仅剩的一点孟婆汤,对准道藏一叶激射而出。

水之湄的偷袭尽可能地做到了悄无声息,道藏一叶虽因突然看见龙褐而心神大变,但还是察觉到了侧后方的偷袭。他迅速转身,两柄赤焰刀交叉一挡,射来的孟婆汤竟全被刀锋挡住,没有一滴泼在他的身上。

道藏一叶眉头微皱,说道:“水行士,连你也要反叛我?”

水之湄偷袭失败,却没有像火不容那样急退数步,反而冷笑了两声,说道:“莲社六十年来首次打开终南山秘境的入口,谁有开境物,谁便能进入终南山秘境。我们五行士费尽周折寻找开境物,凭什么好处却由你一个人来得?我也很想进终南山秘境,我也很想去看看碧落天,去寻找长生不死的秘法。幽灵草和七彩叶猴都没有找到,唯独只找到活死人胎珠,倘若不除掉你,我怎能代替你去终南山秘境?也只有除掉你,火老头才可以代替你成为洞天福地的新主人,我们也永远不必再受你的酷刑折磨。”

“如此说来,是你和火行士杀死金行士,毒晕木行士,抢走了胎珠。土行士一直没有现身,你们也杀了他?”道藏一叶说道。

“金胖子和木丫头得到了胎珠,那是眼下找到的唯一开境物,他们二人不肯反叛你,我和火老头只有狠下杀手。土为安那傻子太过老实巴交,一心效忠于你,根本不起二心,我们也只有杀了他,以免他相助于你。”水之湄说话之时,握住银链一提一拉,将悬链银球横在急剧起伏的胸前。

道藏一叶说道:“你当真以为,你有本事杀得了我?”

水之湄冷笑道:“没有杀过,你又怎知我杀不了?”

道藏一叶面无表情,斜握两柄赤焰刀,向水之湄逼近。

水之湄不退反进,将悬链银球横着挥出,与道藏一叶交上了手。

可是仅仅一招,水之湄手中的悬链银球便脱手落地,她本人也踉踉跄跄地倒退。就在这一招之间,她的左手手腕已被一柄赤焰刀划伤,右侧大腿则被另一柄赤焰刀割破,两处伤口鲜血长流。

赤焰刀刚才挡了射来的孟婆汤,因此刀锋上沾有孟婆汤的剧毒,水之湄的手腕和大腿被赤焰刀划伤,中毒已无法避免。她急忙从怀里摸出一瓶解药,倒了一些在伤口上,又撩起面纱的一角,倒了一些到口中服下。因为太过心急,不少深红色的药液倒在了嘴边,像鲜血一般,顺着颈部流了下来。

道藏一叶没有停步,继续向水之湄走去。

火不容依旧和乾坤缠斗在一起,拼尽了全力,方能抵住乾坤的下巴,令乾坤无法咬下。可是乾坤的力气大得惊人,火不容抵御得越久,肋骨断裂之处就越痛,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他眼见水之湄遇险,却有心无力。

水之湄从未与道藏一叶交过手,方才只是过了一招,便知自己的实力与道藏一叶有天壤之别。她的手腕和大腿受伤,中了孟婆汤的毒,虽然立刻用了解药,但伤口仍然隐隐发麻发痛,再加上失去了悬链银球,她不敢再交手,只能不断地后退,一直退到了石墙处。她背靠半人高的石墙,语气忽然变了,变得极为凄凉哀婉,低声下气:“主人,属下是受了火老头的唆使,一时糊涂,这才犯下了大错……属下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主人宽恕,饶属下一命……”

道藏一叶却道:“我开创洞天福地四十六年,前后处死过三个五行士,今日你便是第四个。”

水之湄翻过半人高的石墙,又踉踉跄跄地退了数步。她自知今日难逃一死,猛地跪在了地上,面纱上的彩珠急剧颤抖,说道:“求主人饶属下不死……从今往后,属下一切听命于主人,主人但有吩咐,属下立刻遵照执行,绝不敢再生二心……”

道藏一叶跃过石墙,落在了水之湄的身前,冷眼俯视跪在身前的水之湄。水之湄不断地磕头求饶,道藏一叶却不为所动,举起了手中的赤焰刀。

然而就在此时,道藏一叶身后的那圈石墙之中,有一块石头忽然动了。

这块石头悄无声息地变化着,变高变大,最终幻化成了人形。这个由石头变成的人,从腰间慢慢抽出一根又尖又细的黄金杵,无声无息地靠近道藏一叶,手臂猛然急伸,将整根黄金杵刺进了道藏一叶的后背。

道藏一叶全然没有料到,火不容被乾坤死死缠住,水之湄跪在身前苦苦求饶,此时竟会有第三次偷袭从背后袭来。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冰冷的黄金杵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杵尖从左侧胸口刺了出来,鲜血如断线的珠子,顺着杵尖不住地往下滴落。

道藏一叶低头看见了杵尖,面色顿时大变,缓慢地转过身去,看清了偷袭者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土……土……”他的说话声若断若续,气息急剧地流散。

水之湄一改先前低声下气讨命求饶的姿态,站起身来,冷笑了几声,说道:“道藏一叶,你万万没有料到吧?故意让你以为土为安已经死了,又故意向你求饶讨命,总算令你疏忽大意了一回。土为安的伪装之术可谓天下一绝,能伪装成山石树木,整日整夜隐伏不动,这些本领都是你教给他的,难道你忘了吗?”

道藏一叶说道:“为……为……”眼睛一直盯着站在黑暗之中的土为安。

“你想知道为什么?”水之湄替土为安回答了,“很简单,因为你最为器重的土行士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却偏偏要你的性命。”

道藏一叶用尽最后的气息,吐出了一个字:“谁……”

水之湄笑道:“土为安,主人想知道你的相好是谁,是我说与他知道,还是你亲口告诉他?”

土为安不发一言,走到道藏一叶的身前,握住黄金杵的杵尖,猛地一拔。黄金杵带着鲜血,穿过道藏一叶的身体,从左侧胸口拔了出来。土为安拭去黄金杵上的鲜血,将黄金杵放回腰间。他腰间悬着一面黄金罗盘,又细又长的黄金杵横置在罗盘正中,竟是罗盘上的指针。

道藏一叶的脸上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露出了极尽嘲讽的冷笑,那不是在嘲笑别人,而是在嘲笑他自己。他直到死也没有想到,他一直认为淳朴忠厚的土行士,也是他最为信任和器重的属下,最终竟会如此冷血无情地取走他的性命。他倒下去了,眼睛始终盯着土为安的脸,仿佛要将这个人的面目刻进灵魂,一并带入阴曹地府。

死而复生

道藏一叶终于死了。

为了这一刻,水之湄、火不容和土为安可谓处心积虑。

五行士当中,水之湄是第一个动了反叛之心的人,火不容和土为安也因为各自不同的目的加入了进来。三人在水穷峪设伏,用声东击西的办法引开乾坤,将金无赤抓到林中林里,用钉喉剖腹之刑杀害,伪造成《地狱变相图》中的第二十二种酷刑。杀死金无赤后,三人知道木芷会循着比翼蛄找来,于是就地埋伏,水之湄和火不容埋伏在迷雾笼罩的树上,土为安则伪装成了一块石头,藏在石墙之中。三人原本打算用噬魂香毒晕木芷,同时招来血蝠和火豺,将木芷啃咬至死,如此便应了《地狱变相图》中的第二十三种酷刑——凶兽啃噬。之所以要杀死金无赤和木芷,一是因为金无赤和木芷不肯反叛道藏一叶,二是因为金无赤和木芷得到了作为开境物的活死人胎珠,三是要利用木芷身上的青灯,将道藏一叶引来。至于选择用《地狱变相图》中的酷刑来杀死二人,则是为了掩人耳目,迷惑道藏一叶,让道藏一叶误以为凶手是这一年多来在终南山里不断行凶杀人的神秘人,如此便能惑乱道藏一叶的思维,到时候火不容第一个实施偷袭,倘若偷袭失败,便由水之湄进行第二次偷袭,倘若仍然失败,便想方设法将道藏一叶引至石墙附近,由土为安进行第三次偷袭。但是三人没有想到的是,乾坤吸入噬魂香后却没有昏迷,反而狂性大发解了血蝠和火豺之围,重阳宫的上百个道士又闻声赶来,由此引出了诸多变故。好在木芷自己放飞了向同门求援的青灯,道藏一叶看见青灯后,担心活死人胎珠的事,果然从洞天福地快速赶来,三人也最终合力将道藏一叶杀死。

看着道藏一叶倒在了地上,水之湄仍不放心,拾起赤焰刀连刺数刀,又伸脚踹了几下,确定道藏一叶是真的死透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这老不死的活了整整一百岁,日日养生修炼,倒像只有四五十岁一般,倘若不杀他,不知还要受他多少年的折磨。”说罢抬起头来,看着土为安:“土为安,我当真佩服你,伪装成一块石头,周围发生那么多变故,你竟然能一直纹丝不动。今天若不是有你在,我和火老头还真杀不了这老不死的。”

土为安却不说一言,反而面露一丝悲戚之色,忽然在道藏一叶的尸体前跪了下来,伏地三拜。

水之湄在一旁瞧得冷冷发笑,说道:“这老不死的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一向待我们如猪如狗,动不动便以酷刑惩戒。你这些年里受的苦还少吗?难道还要对他感恩戴德?”

土为安说话了,嗓音似大山一般沉稳厚实:“你我都曾受过主人的救命之恩,恩便是恩,怨便是怨,该当分明。”

水之湄说道:“杀人的是你,现在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风凉话的也是你。难道这老不死的救我一命,我就该一辈子替他做牛做马,供他驱使,稍有不从,便任由他惩戒凌辱?天底下岂有这等道理?”

土为安没有应水之湄的话。他跪拜已毕,从道藏一叶的腰间摘下那支玉笛,抛给了水之湄,说道:“这支斑斓笛,你拿去交给火不容。”说着站起身来,“该做的事我已做完,就此别过。”说罢便迈步向迷雾之中走去。

水之湄手捧斑斓笛,那是象征洞天福地主人身份的信物。她回头看了一眼,火不容仍旧被乾坤死死地压住,几乎已快支撑不住。活死人胎珠被乾坤吞进了肚子里,水之湄必须杀死乾坤才能得到活死人胎珠,可是乾坤喝了孟婆汤却没有被毒死,吸入噬魂香也没有昏迷,仿佛世间任何剧毒都奈何他不得。五行士各有所长,水之湄身为水行士,最擅长聚毒之术,此时她的毒对乾坤不起作用,唯有与乾坤硬拼,可是她的手腕和大腿都受了伤,乾坤又突然变得如同野兽一般凶猛,连火不容都对付不了,此消彼长,她竟没有十足的把握杀死乾坤,因此希望能得到土为安的援手。“土为安,”她叫道,“你要走可以,先帮我杀了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子!”

土为安说道:“事先已讲好,我只帮你们对付主人,其他的事,与我无关。”说话之时,他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迷雾。迷雾的深处,出现了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那是一个穿着绯红色绸衫的女子。那女子左手一提灯笼,右手一支胡笳,等着土为安走近,便点亮灯笼,转身而行。土为安随在那女子的身侧,一起走入迷雾,消失不见了。

水之湄望着土为安消失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土为安走了,要想杀死乾坤得到活死人胎珠,水之湄唯有自己动手。

水之湄将斑斓笛插在腰间,拾起两柄赤焰刀和悬链银球,悄悄地绕到了乾坤的身后。她躲在树上时,亲眼见过乾坤发狂时击退血蝠和火豺的场景,也见过乾坤发狂时重阳宫上百个道士都奈何他不得的场景,知道乾坤在发狂状态下有多么厉害。她可不想被乾坤咬上两口,因此没打算正面硬拼,决定从背后偷袭。

然而水之湄刚绕到乾坤的身后,还没有靠近乾坤,乾坤却似察觉到了一般,猛地转过头来,红光毕露的双眼瞪住了她。这等眼神太过凶厉恐怖,以至于水之湄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悚然一跳。

猛然之间,乾坤放弃了撕咬火不容,转过方向,朝水之湄扑了过来。

乾坤来势汹汹,水之湄来不及躲避,二人就地缠斗起来。

火不容被乾坤长时间压制,直到此时终于得到一丝喘息之机。他爬起身来,右手按着肋骨断裂之处,剧烈的疼痛令他的呼吸声变得又粗又重。

水之湄知道毒对乾坤没有用,因此没有用毒,对乾坤的攻击不断闪避。在避过乾坤的一次扑咬后,她右手一抖,悬链银球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抛出,套住了乾坤的脖子。她将两柄赤焰刀抛给火不容,随即掠至乾坤的身后,双手用力地拽紧银链,死死地箍住了乾坤的脖子。她大声叫道:“火老头,赶紧杀了这小子!”

火不容接住抛来的赤焰刀,双手一合一分,将两柄赤焰刀交叉相对,用力地摩擦而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两柄赤焰刀上立刻腾起了火焰。

火光闪动,两柄赤焰刀裹挟着赤红色的火焰,刺向了乾坤的胸口。

水之湄用尽全身力气拽住银链,令乾坤动弹不得,好让火不容能一刀刺死乾坤。可是乾坤狂性大发,抓住银链疯狂地挣扎,力至极处,竟猛地一下绷断了银链。惯性使得水之湄趔趄向后,险些摔倒在地。

两柄赤焰刀已经刺到身前,乾坤抓住脖子上的半截悬链银球,往身前一挥,竟准确无误地将两柄赤焰刀缠住,随即顺着赤焰刀刺来的方向,用力拉拽。他力气极大,两柄赤焰刀在半截银链的拉扯下,竟从火不容的手里飞出,笔直地掠过空中,钉在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半截刀身没入了树干。

乾坤厉声咆哮,声音震彻峪谷。他向火不容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动作更为迅疾,势头更为凶猛。

火不容失去了赤焰刀,唯有徒手相搏,水之湄也加入进来,与火不容一起对付乾坤。两人联手对抗乾坤,却占不到丝毫便宜,反而好几处皮肉被乾坤抓伤咬伤。

水之湄惊道:“这小子好像比刚才又厉害了几分!”

火不容也觉得乾坤比起片刻之前压住他时,力量更强了,速度更快了,狂暴更甚了,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根本没有丝毫疲惫的迹象,不由得骂道:“他娘娘的,这小杂毛到底是什么怪物?噬魂香毒不晕,孟婆汤毒不倒,明明死了却还能活过来!”

“胎珠在这小子的肚子里,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水之湄说道。

火不容的肋部越来越痛,每一次用力,每一次闪躲,甚至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一阵钻心剧痛。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乾坤却是越来越生猛。“他娘娘的,要杀你自己杀!”他骂咧道,“我可不想把性命丢在这鬼地方。”

水之湄避过乾坤的一次攻击,厉声喝道:“火老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火不容错身一让,躲过了乾坤的扑咬,忽然转身冲向水之湄,手从水之湄的腰间掠过,摘下了插在水之湄腰间的斑斓笛。水之湄想要阻止,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斑斓笛已被火不容夺去。

火不容说道:“这斑斓笛本就是我应得的东西。”说罢将斑斓笛揣入怀中。

“你想拿了斑斓笛就走人?”水之湄说道。

火不容一边应付乾坤的攻击,一边说道:“我们早有约定,事成之后,你拿活死人胎珠去终南山秘境,我拿斑斓笛回洞天福地做新主人,土为安去斛斯山过他的逍遥日子,我们三人从此各走各道,再无任何瓜葛。”

水之湄冷言道:“你和土为安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我还没有。”

火不容嘿然笑道:“那是你的事,与我可没干系。”说完这话,他避过乾坤的一次扑咬,转身向插着赤焰刀的那棵大树奔去,双手伸出,将两柄赤焰刀从树干上拔了下来。

乾坤紧随其后追到。火不容无心恋战,避开乾坤的攻击,将一柄赤焰刀插入树干,借力纵起半丈,又将另一柄赤焰刀插入树干,再次借力纵起,如此几个起纵,便蹿上了雾气弥漫的树梢。

道藏一叶已死,斑斓笛也已到手,火不容不打算再在这片林中林里白费力气。他深知乾坤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地面上奔行,他不可能逃得掉,因此他蹿上了雾气弥漫的树梢。水穷峪中树木林立,枝叶彼此相接,他只需在枝叶之间蹿行,一来身在高处,不用担心遭到乾坤的攻击,二来雾气弥漫,乾坤在距离数丈的地面上,不可能看见他逃遁的方向,他自然便能逃脱。

水之湄大声叫道:“火老头!”

火不容看了一眼地面,视线穿过浓厚的雾气,隐隐约约能看见乾坤与水之湄缠斗成了一团。他“嘿嘿”一笑,不再多作停留,在枝叶之间蹿行奔逃,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水之湄没有得到活死人胎珠,依然不肯死心,独自一人对抗乾坤,但换来的结果,却是短时间内被乾坤接连抓伤咬伤了多处。

若是在正常状态下,以乾坤的为人,别说对一个受伤的女人赶尽杀绝,便是对一个穷凶极恶的恶汉,他也未必下得了杀手。可是在如此狂性大发的状态下,他已然迷失了本性,赤红发光的眼睛深处只有腾腾杀气,他不断地攻击,不断地扑咬,一次比一次迅猛,一次比一次凶狠。

水之湄终于坚持不下去了。

虽然不想与活死人胎珠失之交臂,但水之湄更不想把性命丢在这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离终南山秘境的开境日还有足足一个月,她有充足的时间来把身上的伤养好,然后再寻觅机会对乾坤下手,谋夺活死人胎珠。

水之湄避开了乾坤一次凶猛的扑咬,捡起了已经断掉的悬链银球。

她选择了和火不容一样的方式,攀上树梢,在迷雾笼罩的枝叶之间快速蹿行,飞快地逃离了水穷峪。

木芷的身世

林中林里彻底恢复了寂静,横七竖八的火把肆意燃烧着,火光静静地照在满地的尸体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显得阴森而又诡异。

乾坤像一只警觉无比的野兽,在尸体之间来回走动,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

当确定四下里再没有半点危险时,乾坤眼睛里的红光开始消散,过了好一阵子,才彻底恢复了正常。

乾坤很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方才他狂性大发,神志却极为清醒,知道自己好似死而复活,变得凶狂如兽,不禁又是惊恐,又是不解。他想起发狂前恍惚看到的那一幕幻象,伸手按住腹部,心里暗道:“我以前从没有这样过,吞了活死人胎珠后,便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是胎珠在作祟?”忽地想起丘处机在仙茔园里讲述的那段往事,王重阳便是吞服了活死人胎珠,从此变得疯癫痴狂,甚至死后复活,变成了吃人的鬼兽。乾坤不知道王重阳不是鬼兽,暗暗心惊:“我方才也是死而复活吗?难道我也会像重阳真人变成鬼兽那样,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可如何是好?”

但他此刻根本无暇去深究此事。

他担心重阳宫的道士去而复返,又担心火不容和水之湄没有逃远,因此当务之急是赶紧带木芷离开这个鬼地方。

木芷仍旧昏迷不醒,道藏一叶的八枚银针还扎在她的八处穴位上。乾坤不懂针灸之术,道藏一叶又已经死了,他只好将八枚银针一一拔掉。他取出一片紫香叶放进木芷口中,但方才水之湄已经用过紫香叶,木芷依旧昏迷不醒,此时再用紫香叶,结果仍是一样,想来木芷受伤太重,又接连中了两次噬魂香的毒,使得身体极为虚弱,即便解了噬魂香的毒,一时之间也醒不过来。乾坤只好将九宫盒揣进怀里,背起木芷,拾了一支火把照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走进了迷雾当中。

乾坤浑身被血蝠叮咬的伤口只是疼痛,却并不发痒。他记得丘处机率领上百个道士围住他时,他浑身的伤口奇痒无比,仿佛胎珠不仅让他死而复活,也让血蝠的毒对他失去了作用,孟婆汤的毒同样没有了效用。他不由得回忆起当初在仙茔园里,鬼兽吃了玉道人投喂的毒肉,明明已经被毒死,但不久后便又复活,玉道人再投喂毒肉,鬼兽吃了却毫无反应,似乎只要体内有胎珠,一种毒但凡中过一次,便永远不会再中第二次。但若说这是胎珠之功,可他在遭受血蝠和火豺围攻时闻到噬魂香,那时他还没有吞服胎珠,为什么却没有像木芷那样中毒晕倒呢?再往前回想,在三祖殿里时,他同样没有胎珠护体,却在吸入噬魂香中毒之后,很快便自行解毒清醒过来,那又是怎么回事?乾坤一边走一边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一点,木芷没有吞服胎珠,她浑身被血蝠叮咬,必定又痛又痒,中毒不轻。他想起木芷曾指点过阎道清解血蝠之毒的方法,说是在水穷峪以南六七里的地方,有一个岩石赤红的峪谷,峪谷的西北边有一口温泉潭,只需在潭水里浸泡一个时辰,便可使全身的毒血流尽,解去极痛极痒之苦。

乾坤当即决定向南面而行,尽快赶去温泉潭,解了木芷身上的血蝠之毒。

乾坤四顾茫茫,入眼处尽皆浓雾弥漫,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方向才是南方。

蓦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隐约能看见迷雾之外有一星半点的青光,那是木芷为了向同门求援而放飞的青色方形孔明灯,因为涂抹了显光石粉,透过雾气仍能隐约看到。

青灯飘升了一个多时辰,位置早已偏离了放飞之地的正上方,很显然这是夜风不断吹刮的缘故。时值四月末,终南山一带当吹东南风,孔明灯被风吹移了位置,当在放飞之地的西北方。知道西北方是哪边,乾坤很快便推断出了南方的大概方位,当即朝那方向走去。

折腾了一昼夜,数次死里逃生,乾坤遍体鳞伤,已然疲惫至极。但是当此境地,他决不能停下脚步,只能咬牙坚持,不断前行。

在迷雾笼罩的树林里行走了好一阵子,周围的雾气终于开始消散,夜空中的星月逐渐可见。再走了一阵,四下里万物清朗,星月皎皎,乾坤总算走出了迷雾笼罩的水穷峪。

回头望去,月光之下,水穷峪浓雾漫漫,静谧祥和,如同渺渺仙境。乾坤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谁能想到景色如此绝美的地方,竟潜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呢?

顺着山沟走到了尽头,又翻过了一道低矮的山梁,乾坤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峪谷。月光之下,隐约可以看出这个峪谷的轮廓,呈现出两头弯曲的月牙状。

乾坤估摸自己已经走了六七里路,眼前这个月牙状的峪谷,应该就是木芷所说的岩石赤红的峪谷了。

走进月牙状峪谷,四下里林木繁茂,花草遍地,春虫鸣响。乾坤刚刚走出阴森死寂的水穷峪,便来到了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峪谷,如同一瞬之间从阴曹地府走进了天宫仙界。两个峪谷距离如此之近,却又如此截然相反,自然之造化,当真是奇异绝伦。

乾坤凑近一块裸露的岩石,借助火把的光照细看,能看出岩石表面果真呈现出淡淡的赤红色。这一下他可以确定没有走错方向,这里正是木芷所说的有着温泉潭的峪谷。

温泉潭在峪谷的西北方,乾坤通过天上的星月辨明方向,向西北而行。

这片月牙状的峪谷大体上呈东西走向,月牙的一个角在正东方向,一个角在西北方向。乾坤一路穿林踏草,过不多时便听见潺潺的水声。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峪谷的西北角,树林忽然到了尽头,一个倚靠山壁的月牙状水潭沐浴在月光之下,吸纳着山壁缝隙中涌出来的泉水,翻腾着轻烟缭绕的水汽。

温泉潭空旷无人,但潭边的草地上有一些零星的脚印,乾坤猜想应该是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来此浸泡解毒时留下的。

乾坤蹲下来,伸手触水,试了试水温。水温略微有些烫人,但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乾坤解下腰间的环形褡裢,又从怀里摸出九宫盒和阴匕,再将木芷身上的阳匕取出,此外还有一些随身物品,全都放在潭边,以免进入温泉潭后被水打湿。他灭了火把,以免火光在深山野外招人眼目,然后背着木芷,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温泉潭中。

走到潭水快要没尽双腿的位置,乾坤将木芷放了下来,让木芷缓缓地坐下去。水深刚好合适,只淹没到木芷的颈部,不会影响木芷呼吸。

乾坤在木芷的身后坐了下来,将身体浸泡在潭水之中,然后用双手轻轻扶住木芷的后背,以保证昏迷不醒的木芷能够坐直,不会倒下。

温热的潭水包裹住了全身,乾坤浑身的伤口顿时有灼热之感,身子周围原本清澈的潭水,开始一点一点地变黑。血蝠之毒虽然对乾坤不起作用,但这些毒一直留在他的伤口之中,他知道这是毒被排出体外的迹象,看来这片潭水果真如木芷所言,有解血蝠之毒的功效。他看见木芷身边的水也变成了黑色,悬了一路的心,这才安放了下来。

然而木芷浑身的衣物血浆凝固,穿在身上裹住了不少伤口,使得毒液难以尽快排出。乾坤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替木芷除去衣衫,使她浑身的毒解得更快。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他便急忙暗自摇头,心想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在木芷昏迷之际除去她的衣衫,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逃不掉卑鄙下流之嫌,绝非正人君子所为。

浸泡了一炷香的时间,长时间昏迷不醒的木芷忽然“嗯”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借助倾洒而下的月光,木芷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自己是浸泡在一口温泉潭中,并且有人在身后扶着。她没有看见乾坤,问道:“乾坤……是你吗?”她身体虚弱至极,声音细若蚊吟。

乾坤登时喜形于色,说道:“我就在你身后,你可算醒了!”

木芷问道:“我们逃……逃出来了吗?”

乾坤说道:“你不用再担心啦,我们早就逃出来了。”又问,“你伤口怎样?疼得紧吗?还痒不痒?”

木芷浑身伤口刺痛,瘙痒无比,心知中毒极深,轻声说道:“我身子没有力气,手抬不起来,你帮我把衣衫脱了吧。”乾坤之前有过的担忧,她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

乾坤顿时脸皮一热,说道:“这……这如何使得……”

木芷说道:“我中毒太深,脱去衣衫,才能更快解毒,难道你不想让我少受点苦吗?是我让你做的,你不必为难,只要你别毛手毛脚,我便不会怪你。”

乾坤向来行事果决,想到什么便做什么,从不拖泥带水,但此时却迟疑了好一阵子,方才犹犹豫豫地伸出双手,搭在了木芷的肩上。

木芷柔声说道:“有劳你了。”

乾坤“嗯”了一声,侧过头去,望着山壁缝隙中涌出来的热泉水,小心翼翼地替木芷褪下了水绿色的丝绸纱衣,又褪下了月白色的薄袖小衣和最里面的贴身亵衣,尽可能地不触碰到木芷的肌肤。脱下衣衫后,乾坤不敢看木芷,站了起来,准备悄悄上岸,到树林深处去等着。

木芷却道:“我要倒下去啦,你别放手。”

乾坤只好重新坐回水中,伸手扶住木芷的后背。肌肤相触,只觉木芷的后背光滑柔嫩,乾坤十指一抖,心头一酥。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温热的潭水中,再不言语。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皎洁而又柔美,映照在水汽缭绕的温泉潭中,使得温泉潭看起来仿若瑶池仙境。四下里静谧安宁,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并未打破这份宁静,反倒更显清静。

木芷身子赤裸坐在水中,乌黑的长发铺开在水面上,被淡白色的水汽萦绕,显得朦胧而又神秘,再让月光一晕,仿若镀上了一层辉光,当真如天界下凡的仙女一般,纯美不可方物。乾坤坐在木芷的身后,虽然尽可能地做到目视远方,身正不斜,但此时此境,终究难免有些心猿意马,时不时地转过头来偷瞧一眼,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起来。他如这温泉潭的潭水一般,表面上平静沉稳,实则温热得有些发烫。

乾坤浑身难受,不敢再往下胡思乱想,生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他急忙闭上眼睛,回想今天经历过的种种古怪之事,注意力总算有所分散,心神渐渐定了下来,呼吸也渐趋平稳。

在温泉潭中浸泡了一个多时辰,在两人的身子周围,潭水的黑色开始变淡,渐渐恢复了最初的清澈。

木芷感觉身体舒适了许多,浑身的刺痛感减轻了大半,瘙痒之感更是彻底消失了。她睁开双眼,轻声说道:“可以了。”

乾坤睁开眼睛,此时潭水已经清澈见底,借助皎皎月光,木芷坐在水下的身子一览无余。木芷的后背上有不少血蝠叮咬的细小伤口,但肤色已变得柔润酥红,裸露的肩头圆润如玉,背脊曲线更是优雅迷人,乾坤一时心迷神醉,看得痴了。

木芷低声叫道:“乾坤。”

乾坤回过神来,缩回抵住木芷后背的双手,将木芷的衣衫清洗干净,侧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替木芷一件件穿回身上,再将木芷背起,走出了温泉潭。

上到岸边,夜风吹来,一阵彻骨的寒意顿时袭遍全身。乾坤将木芷放在草地上,从地上的环形褡裢中找出火折子,从附近捡来了一些干柴,迅速地生起了一堆火,暖和身子的同时,顺带把身上湿透的衣衫烤干。

乾坤看向木芷,木芷平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她精致如画的脸上跳动着火光,好似晕了一抹娇羞的绯红,娇艳而又纯美。乾坤看得心驰意醉,嘴角竟微笑起来。

木芷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乾坤像傻子一般望着自己,温柔一笑,嘴角酒窝浅浅,说道:“好看吗?”

乾坤回过神来,深知自己痴然盯着木芷的举动太过唐突无礼。但木芷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高兴,他也就不以为意,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木芷,笑道:“当然好看,你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你有见过天上的仙女吗?”木芷问道。

“当然没有,若是见过,我还能活在这世上?”乾坤笑道。

“那你怎知仙女没我好看?”木芷说道。

乾坤收起了笑意,神情变得极为认真,说道:“我没有见过天上的仙女,却三生有幸,见到了人间的仙女。天上的仙女远在天边,永远那么遥不可及,人间的仙女却近在眼前。天上的仙女再怎么花容月貌,那都只是传说,在我眼里,永远也及不上人间的仙女。”话语之中的“人间的仙女”,指的自然是木芷了。

乾坤的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自然,目光中更是真情流露。他在水穷峪里发现自己对木芷动心后,便不再加以掩饰,此时更是大大方方地表露了心迹。木芷自然听得懂乾坤话中的意思,但她却悄悄移开了目光,望着天上的月亮,淡淡地说道:“乾坤,这些胡话你以后别再说了。你伤得不轻,也该好好歇息了。”

乾坤想起木芷在水穷峪里说的那番话,问道:“木芷,你心中那未了的心愿到底是什么?能说给我听听么?”

木芷却道:“我倦了,先睡了,你也早些歇息。”说完轻轻侧过脸去,合上了双眼。

乾坤望着木芷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容颜,暗暗叹了口气,心道:“你到底有何心愿?又有着怎样的过去?你我共过患难,历过生死,你却仍然不肯说与我知道。你在林中林里,曾说下半辈子愿意与我一起待在阴阳楼里,无论什么酷刑都一起受,那是真心话,还是一时情急之言?”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他早已疲惫不堪,然而此时因为不明白木芷对他到底是何心意,不免黯然神伤,竟没有丝毫睡意。他把龙褐烤干,轻轻盖在木芷的身上,然后去附近捡了一大堆干柴,把火添旺,驱寒保暖。

他坐在火堆旁,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火焰,心想眼下虽然脱离险境,但水之湄没有得到胎珠,说不定还会追踪寻来,重阳宫折损了那么多道士却没能夺回胎珠和龙褐,说不定也会去而复返。是以他不敢轻易睡下,拿起之前放在潭边的阴阳匕,打算守上一夜,一直守到天亮。

一夜浑浑噩噩,中间打了几个盹,天便渐渐亮了。

乾坤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伤口已不疼痛,就连两侧大腿上被火豺咬出的大裂口,也已结疤,毫无痛感。他暗暗心道:“怎的过了一夜,我就全然没事了?难道又是因为胎珠吗?”

此时四下里潭水氤氲,林木荒莽,草木深处“咕咕”作响。乾坤的肚子顿时跟着“咕咕”直叫,他暗暗心道:“你‘咕咕’乱叫,我也‘咕咕’乱叫,一天没吃东西,正好抓了你这只野鸡,祭一祭我这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当即把阴阳匕放入怀中,循着野鸡的“咕咕”叫声,蹑手蹑脚地钻入了树林。

过不多时,乾坤从树林里走出,手中已多了一只野鸡。他走回潭边,见木芷还安安静静地睡在草地上,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当真明媚动人到了极致。他本想悄悄走到远处去处理野鸡,怎料野鸡忽然“咕咕”一叫,木芷立时睫毛轻颤,微微睁开眼来。

乾坤急忙捏住野鸡的嘴壳,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说道:“你醒啦,身子可有好些?”

木芷动了动手脚,不再是昨夜那般疲软无力,已可以坐起来了。她微微一笑,说道:“承蒙你照顾有加,已经好多了。”见乾坤背着双手,略感好奇,问道:“你背后藏了什么?”

乾坤说道:“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将这东西抓住,你今天有口福了。”说着把背在身后的双手亮了出来,手中倒提着一只颇为肥硕的野鸡。

木芷早已饿极,肚子顿时轻轻作响。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乾坤,你可别忘了你是出家人,沾不得油荤。”

乾坤说道:“我虽然出家修行,却是道观里的道士,不是寺庙里的和尚。不沾油荤,那是寺庙里的规矩,道观里可没这等清规戒律。”

木芷说道:“可是我听主人说起过,南方的正一道不禁酒肉,北方的全真道却不一样。全真道有一大堆约束道众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过午不食,菜禁荤辛’,这是你祖师爷王重阳定下的规矩。你又想做不肖弟子,逾规越矩了吗?”

“说到这条规矩,你可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乾坤说道,“重阳真人的确定下过‘菜禁荤辛’的规矩,可是他老人家也曾说过,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任何规矩都是可以破的。眼下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吃这只野鸡,立刻便会饿死,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哪怕是祖师爷定下的规矩,这紧要关头也必须得破一破。再说了,掌教真人多半已经发布道逐令,以欺师灭祖的名义将我逐出了全真道,我从此便是全真道的敌人,再也不是全真道的道士了,全真道纵有千千万万条规矩,那也管束不得我。不多说了,再这么说下去,我可真要饿死啦。”说罢快步走到远处,取出阴阳匕,在手中掂了掂,暗道:“阴阳匕啊阴阳匕,爹若是知道我拿你做杀鸡刀,必定吹胡子瞪眼,大发一番雷霆。”想起自己与父亲乾宗师之间的种种不愉快的往事,竟暗暗觉得有些解气,于是就着温热的潭水,挥动阴阳匕,将野鸡开膛破肚,洗剥干净。

木芷说起道观规矩,只是与乾坤开个玩笑,乾坤在远处洗剥野鸡时,她已挪动身子靠近火堆,拨开火堆上的灰烬,露出尚未熄灭的火塘,她小心添入细柴,不一会儿,火便重新燃起。这一番动作下来,她竟觉得浑身伤口都被牵动,隐隐作痛,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她手抚胸口,平复了气息,心想这次受伤太重,少说也要大半个月才能恢复过来。

乾坤将洗剥好的野鸡串在一根树枝上,架在火上烧烤,油水逐渐烤出,滴入火堆之中,发出“嗞嗞”的响声,香气一阵阵地冒出,引得他肚腹作鼓,涎水长流。

好不容易等到野鸡烤熟,乾坤迫不及待地将野鸡分成了两半,将焦黄发脆的一半给了木芷,略显焦黑的一半则留给了自己。木芷将野鸡肉一点一点地撕下,送入嘴里细嚼慢咽,乾坤却是风卷残云,吃得满嘴油脂,只觉得肉质细嫩鲜美,香味浓郁,竟是从没尝过的美味。木芷吃了一小半便饱了,将剩余的野鸡肉全给了乾坤。乾坤来者不拒,片刻之间,一整只野鸡便只剩下了满地的鸡骨头。

填饱肚子后,两人坐在草地上,沐浴在和暖的阳光底下,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木芷问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她第一次吸入噬魂香后,昏迷了一段时间,对于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此后她虽被乾坤救醒,但不久后便再次吸入了噬魂香,一直昏迷不醒,等到再度恢复意识时,已是身在温泉潭中,至于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乾坤将昨天夜里的遭遇一一讲了,从他吞下冥石散杀尽血蝠和火豺,到重阳宫上百个道士现身围攻,再到火不容和水之湄屠杀众道士,接着是道藏一叶赶到林中林却遭遇反叛,土为安伪装现形击杀道藏一叶,最后是他仿佛“死”而复活变得狂性大发,将火不容和水之湄击退。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讲述了一遍,没有遗漏任何细节,连他推想的关于火不容和水之湄的种种阴谋,也毫无遗漏地说与木芷听了。讲完之后,他想起狂性大发之时,虽说整个人变得凶狂如兽,但是那种力量积蓄到极致后突然得到宣泄的痛快感,却是生平从未体验过的,那种狂暴到几近无敌的状态,同样是未曾经历过的。他不禁暗自心想:“我之所以突然发狂,或许真是胎珠的缘故。那时体内力量源源不断,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服用冥石散还要凶猛百倍。倘若有朝一日我能控制住这种力量,想发狂便发狂,想变正常便变正常,那一定厉害至极!”但他转念又想:“水之湄曾提到有开境物才能进入终南山秘境,胎珠便是开境物,我怎能一直留它在肚子里?还是要想办法吐出来才行。”想到这里,不禁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木芷听完乾坤的讲述,心里的种种疑惑得到了解答,尤其是金无赤死于钉喉剖腹之刑和林中林里突然飘来的噬魂香。她听了乾坤“死”而复生的经历后,不由得脸色怔然,仿佛勾起了一些往事,秀眉轻锁,若有所思。在听到道藏一叶被土为安杀死时,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颜色倏地一下变深了,但随即便恢复如初,她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土为安平日里安分守己,淳朴持重,对主人忠心耿耿,他竟会突然反叛,难怪以主人的机变,也没能料到。”

对于道藏一叶的死,木芷没有流露出过多的哀伤,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气。她忆起过往,轻声说道:“其实说起来,我们五行士全都受过主人的大恩,不仅被主人救过性命,还都在走投无路之时,被主人收留,蒙主人传授了各种术法。金无赤是金行士,学会了炼金化丹之术;火不容是火行士,学会了掌玄控火之术;水之湄是水行士,学会了识药聚毒之术;土为安是土行士,学会了风水潜行之术;我是木行士,从主人那里学会了驭虫辨气之术。”

五行士的各种术法,乾坤都已见识过,虽然所见不多,但心中已极是佩服,对于传授这五种术法的道藏一叶,更是钦佩无比。他问道:“木芷,你的术法叫作驭虫辨气之术,驭虫之术我昨夜已见过,当真是神乎其神,那辨气之术又是什么?”

木芷说道:“天地山川,飞禽走兽,一草一木,无不具有各自的气息,人往往无法辨别,虫类却能做到。我用不同的木粉可以引来不同的虫类,不同的虫类又能辨别不同的气息。我以笛声驭虫,可令虫类辨气,帮我寻找各种奇花异草、山石流水和珍禽异兽。”

这等术法早已超出乾坤的想象,他听得暗暗咂舌。忽然间他笑了一笑,说道:“你们五行士的术法神妙非凡,各自的名字更是有趣,金无足赤,在水之湄,水火不容,入土为安,怎的你的名字却和他们不一样?”

木芷说道:“我原本就姓木,本名便叫木芷,主人想让我改名木萧萧,取落木萧萧之意,但我宁肯受刑,也不肯改名,最终主人依从了我。”

乾坤笑道:“幸好你有先见之明,没听你主人的,落木萧萧,这名字如此老气横秋,走到哪里都是萧萧索索,那可太不吉利。”

木芷微微一笑,说道:“改名字只是小事,主人对我们五行士其实不坏,救了我们的性命,又传了我们术法,倘若没有他,我们五行士焉有今日?只怕早已不知葬身何地了。”她沉默片刻,往下说道:“我年幼时被主人所救,他把我带到洞天福地,让我做了他的试药道子,一做便是十年。十年之中,主人每次炼出丹药,都会让试药道子先试药,以分辨丹药是有毒还是有效。我因此吃了太多有毒的丹药,好几次险些丢掉性命,虽然主人每次都想方设法为我解毒,但我体内还是残留了不少余毒。你看见我眉间的落梅妆了吧?那是主人亲手所点,余毒积聚得越多,落梅妆的花瓣就越多,颜色也就越深。我眉间现在有四片花瓣,等到哪一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那时便会余毒攻心,彻底没救了。”

乾坤越往后听,越是心惊,没想到木芷竟有这样的过往,眉心处那朵娇俏美艳的四瓣梅花,竟有着如此阴毒可怖的来历。他想到木芷为道藏一叶试药整整十年,其间不知受过多少痛苦和折磨,只怕不比自己昨晚经受的筋断骨裂之痛好多少,不由得一阵揪心,说道:“你主人这么对你,你该早早逃走才是,那样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出现在木芷的脸上,她说道:“主人除了让我试药,其他时候对我都很好。三年前上一任木行士反叛,被主人处死,主人便让我做了木行士,不再让我做试药道子,我此后便再也没有试过药。”顿了一下,又说道,“其实我曾经想过逃走,可是逃走又有什么用呢?主人本事绝顶,每个逃走的人,都被他抓回洞天福地,关入万古冰洞处死了。我心愿未了,不能轻易拿性命冒险,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绝不敢对主人有任何反叛之举。”

木芷又一次提及那个未了的心愿,乾坤虽然对此极为关心,但知道木芷不肯见告,也就不再问起,以免强她所难。他感慨道:“如今道藏一叶死了,对你实属好事,世间从此少了一个大恶人。”

木芷却摇了摇头,说道:“主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他长年在洞天福地修道炼丹,从不到外面来作恶,说不上是大恶人。倘若火不容做了洞天福地的新主人,以他嗜杀嗜血的残暴性子,那才是大大的坏事。”说着扭头看向乾坤,“说起火不容,我便想起了水之湄。你吞了活死人胎珠,水之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离开境日只剩下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她一定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乾坤听到木芷不是说的“你”,而是“我们”,心里大是高兴,说道:“水之湄找来便找来,我们联起手来,还会怕了她不成?”

“水之湄手段阴狠毒辣,又极擅聚毒之术,原本我的驭虫之术可与她匹敌,可我偏偏受了重伤,总不能指望你每到危急时刻都能发起狂来。倘若她这时候寻来,只怕我们合力,也不是她的对手。依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先寻一个地方暂避,一个水之湄绝难找到的地方,先安心把伤养好再说。”木芷说道。

乾坤知道木芷熟悉终南山的一切,说道:“你既然这么说,想必已经想好暂避的地方了吧?”

木芷应道:“我的确知道一个极其隐蔽的去处,外人很难找到。”

乾坤对木芷极为信任,根本不问这个去处在哪里,是高山还是深谷,距离是远还是近,便直接站了起来,说道:“事不宜迟,趁这会儿吃饱了有力气,我们这就去你所说的去处。”

木芷却默然了片刻,轻声说道:“我想先去一趟水穷峪。”




第七章 无人生还的神秘莲社

世外桃源

乾坤微微一愣,问道:“好不容易才从那鬼地方逃出来,你还要回去做什么?”

木芷说道:“主人对我有救命之恩,金无赤平日里待我也很好,我想将他们二人安葬了,不让他们曝尸荒野。”

乾坤暗暗心想:“万一水之湄还在水穷峪,或是重阳宫的道士又找了回来,我和木芷都受了伤,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转念又想,“他们就算都在水穷峪又如何?木芷要去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自当陪她前往。”于是说道:“倘若不是金无赤的冥石散,我此刻早已没命,金无赤那是对我有活命之恩,我自该让他入土为安。木芷,你有伤在身,行走不便,我背着你一起去。”

乾坤捡起满地的鸡骨头扔进了温泉潭,又将火堆处理干净,尽可能地减少留下的痕迹,这才穿上龙褐,将木芷背起,沿着昨晚的来路,返回了水穷峪。

穿过浓厚的迷雾,两人回到了林中林里。四周静谧无声,水之湄和重阳宫的道士都没有出现,乾坤暗自松了一口气。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重阳宫的数十个道士命丧于此,乾坤重回这片凶杀之地,目睹满地的尸体,不禁大为悲痛。想到这些人都是为了抓他才闯进了水穷峪,却因此断送了性命,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木芷问道:“主人死在哪里?”

乾坤回想道藏一叶被杀的具体位置,走到石墙外面,却看见了一地的血迹。他皱起了眉头:“奇怪了,道藏一叶明明死在这里,怎的却不见了?”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摊已经干涸的血迹,却不见道藏一叶的尸体。

乾坤将四周寻了个遍,每具尸体都查看了,所有被杀的道士都在这里,金无赤的尸体也在,唯独少了道藏一叶。

“是不是被水之湄和火不容带走了?”木芷问道。

乾坤说道:“我背你离开之时,水之湄和火不容已经逃走,那时道藏一叶的尸体还躺在这里,不可能是被他们二人带走了。”

乾坤又四下里寻了一遍,仍然不见道藏一叶的尸体。他只好将木芷放下,在参天大树底下就地掘坑,将金无赤的尸体掩埋了,那只漆金葫芦也埋入坑中,与金无赤葬在一起。合土掩埋之时,木芷神色悲戚:“我到了洞天福地之后,金无赤一直像兄长那般照顾我,这些年来从不让我吃亏受累,如今却再也见不到他了。”说话之时,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宛若梨花带雨,乾坤见了,不禁暗暗心疼。

乾坤刮去一块树皮,用阴阳匕在参天大树的树干上刻下了“金行士无赤埋骨之地”的字样,在坟前磕头叩拜了。

埋葬好了金无赤,乾坤背起木芷,走出水穷峪,前往木芷所说的去处。

一路上依木芷所指,行经了五个峪谷,涉过了三条溪流,乾坤最终来到了一座荆莽森森的大山脚下。山中无路,乾坤拨开树丛,踏草而行。上山途中,乾坤不时挖一些药草,他手边没有药镰药锄,只能用阴阳匕挖掘,想到父亲乾宗师若是知道他将阴阳匕用作杀鸡刀和挖药镰后会是何等暴怒的反应,心中便觉得颇为畅快。

大山中林木荒莽,灌草丛生,不见半点人迹,但木芷却能辨明方向,显然早就来过这里,对这座山上的一切都极为熟悉。

乾坤背着木芷走一阵歇一阵,到黄昏时分,行过了半山腰,渐渐听到阵阵水声。

木芷面露喜色,说道:“再往前走,就快到啦!”

乾坤打起精神,加快脚步,不多时便走到树林的尽头,再往前已是悬崖绝壁。

乾坤驻足于悬崖边,回望来时走过的地方,并不觉得如何隐蔽,说道:“木芷,你说的去处,便是这里吗?”

木芷摇了一下头,说道:“当然不是这里。”

“可是这里已经没路了啊。”乾坤环顾四周。

“谁说没路了?”木芷指点乾坤向左走了几步,拨开一片生长在悬崖边上的灌丛,露出了一面陡峭的绝壁,水声便是从绝壁的另一侧传来,那里银练悬空,飞流直下,竟是一道细长的瀑布。在这面几乎垂直的绝壁上,零零星星地生长着一些墨绿色的苔草,在苔草之间,露出了几枚锈迹斑斑的大铁钉,大铁钉上挂着一上一下两根锈迹斑斑的铁索。两根铁索约有七八丈长,横在悬空,上面一根用来搭手,下面一根用来踏脚,正是一条通过绝壁的绝险道路。

乾坤说道:“你该不会告诉我,是要从这两根铁索上走过去吧?”

木芷微笑道:“你真聪明,我还没说,便已经猜到了。”

乾坤看着悬空铁索,一时之间竟踟蹰不前。

“怎么?你害怕了?”木芷说道。

“我若是一人,自然不怕。”乾坤说道,“可现在背着你,却总觉得有些……有些胆战心惊。”

木芷知道乾坤一心记挂她的安危,心中颇为感动,却不言说出来。

乾坤脑筋一转,快步走回刚才经过的一片藤蔓横生之地,用阴阳匕切下一长段藤条,回到绝壁前。他用藤条的一端将木芷和他紧紧绑在一起,再用另一端套住上面的那根铁索,打了一个活结,如此一来,即便行经铁索时失足,有藤条拉住,两人也不会轻易掉下去。

木芷赞道:“这法子妙极!”

乾坤神色肃然,伸手抓住上面的铁索,探出一只脚去,踏上了下面的铁索。脚方踩上,铁索便左右摇晃,发出沉闷的“哗啦”响声。待铁索渐渐平稳,他才深吸了一口气,将另一只脚慢慢挪了上去。

乾坤抓紧铁索,紧贴绝壁,寸步挪动,极为小心谨慎。

走到快一半时,一阵山风忽然吹来,两根铁索摇晃加剧,“哗啦”脆响。乾坤心惊肉跳,急忙定住手脚,不敢乱动。大山上风云变幻,山风一起,便不停歇,反而越刮越猛,铁索摇晃得越来越剧烈。

乾坤望了一眼足下的百丈悬空,心道:“风势不减,越快通过绝壁越好,否则,危险只会越大。”当即大声道:“木芷,抱紧我!”木芷双手用力,紧紧地抱住了乾坤,头也深深埋在了乾坤的脖颈里。

乾坤挪动脚步,再不像先前那般小心翼翼,反而越来越快,一口气挪过整根铁索,横脚一跨,踏上了实地。足踏实地,乾坤这才呼出一口大气,紧悬的心放了下来。

越过整面绝壁之后,乾坤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方圆十余丈的水潭。水潭的上方飞花溅玉,一道细长的瀑布飞流直下,轰然坠入潭中,激起丈高的水花。潭水从悬崖边漫出,贴着绝壁再往下坠入深谷,又形成了另外一道瀑布。两道瀑布翻叠而落,气势磅礴,振起阵阵白色水雾,实乃极其罕见的深山绝景。水潭的周围长满了野白芷,野白芷还没到开花的季节,因此是绿油油的一大片。除此之外,潭边还生长着十几株桃树,虽是四月末,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十几株桃树花开正艳,花叶间鸟雀跳跃,蜂飞蝶舞,好不热闹。桃林深处露出了一片屋角,乃是一间小小的石屋,石屋是用大小不一的碎石堆砌而成,虽然简陋,但建在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倒显得格外精巧别致。

乾坤没想到绝壁之上竟然藏了这样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之中又藏了如此乾坤秘境,不禁惊得张大了嘴巴。

木芷嫣然一笑,说道:“乾坤,你觉得这里如何?”

乾坤站在水潭边,此处上接银河瀑布,下临曼妙深谷,他回头望向山外,但见天地开阔,夕阳倾悬,照得半天云彩红中泛紫,云彩之下群山叠峦,绵延不尽,在极目处与天相接,山峦上云雾狂奔乱走,如水如龙,变幻莫测。此情此景,乾坤禁不住脱口呼道:“江山多锦绣,险处自生娇!此等美景,当真是奇哉、壮哉、绝哉!”兴奋地侧头问木芷,“你是如何找到了这等妙处?”

“去年我替主人寻找野白芷,让引芷蜂辨气寻路,跟着寻来了这里。”木芷说道,“这水潭里有鱼有虾,潭边的野白芷长得极为齐整,像是人为所种,那边的树全是桃树,还有一间石屋,想必多年前曾有某位高人隐士在此隐居。只可惜这位高人隐士没有留下刻字和遗物,不知是谁。”

乾坤往水潭里仔细看去,潭水清澈见底,果然能看见成群游动的鱼虾。他环顾四周,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惊叹道:“这里当真是一处仙境般的世外桃源!能寻到这种地方避世隐居,真不知是怎样一位世外高人?”

木芷说道:“站在山下,只能望见悬崖峭壁和瀑布,却看不到这个凹进来的小山谷,就算走到了悬崖边上,也必须拨开灌丛才能看见绝壁上的铁索。水之湄不大可能找到这里来,即便当真找来了,我们只需守住铁索,任她有三头六臂,也决计冲不过来。”

乾坤说道:“不错,这两条铁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别说一个水之湄,就是成千上万个水之湄,也休想过得来!”

此时夕阳西下,夜幕徐徐降临。乾坤生了堆火,动手将石屋打扫干净,又去潭中捉了几条鱼,炙烤熟了,递给木芷一条。木芷轻轻咬了一口,只觉鱼肉外焦里嫩,入口即化,美味非凡,正要夸赞乾坤的好手艺,却见乾坤并不吃鱼,任由剩下的几条鱼插在火堆旁,返身走进石屋,搬出一个陶罐来,那是以前在此隐居的隐士高人用过的。他将陶罐清洗干净,盛了半罐子水,架在了火上。

木芷道:“你要煮鱼汤吗?”

“不煮鱼汤,我煎药。”乾坤一边回答,一边从怀中取出上山途中挖来的药草。

识药之术是水行士所长,木芷虽不是水行士,但曾是道藏一叶的试药道子,多少懂得些药理,识得这些药草,说道:“这些药草都是催吐之物,煎出来的药,人一旦吃了,只会反胃作呕,大吐不止,对治伤养伤并无作用,于身体更是绝无好处。”忽然念头一转,明白过来,问道:“你是想把胎珠吐出来吗?”

“不错。”乾坤说道,“我吞下胎珠之时,便想着若能逃出水穷峪,一定要将胎珠吐出来。你在仙茔园里曾说过,得到胎珠就能知道终南山秘境在哪儿,昨晚水之湄又说胎珠是什么开境物,有了它就能进入终南山秘境,这样的东西,我自然不能一直留它在肚子里。再说吃了它压根儿没什么好事,说不定还会变得像重阳真人那样发疯发狂,失去人性,我非把它吐出来不可。”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药草全部洗净,放入陶罐,煎煮起来。

看着陶罐里煎煮的药草,乾坤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父亲乾宗师。乾宗师是长安城中一名道医,平素诵经修道之余,常替穷苦百姓行医看病。乾坤年幼之时,乾宗师要他学习医术,可他对玄妙非凡的道学感兴趣,对医术却没有半点兴趣,要么把医书药典乱扔一气,要么倒地打滚大哭大闹,死活不肯学。有一天乾坤突然找到乾宗师,向乾宗师索要起了医书药典。乾宗师见他一脸真诚,还以为他转了性子,肯学医了,高兴地把几本医书药典给了他。可乾坤并不是想学医,而是想捉弄他的书童四九。他翻看医书药典,记下了那些能让人上吐下泻的药材,偷偷从药室里拣了药材,煎好了药混在四九的饭菜里,四九吃后上吐下泻,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三夜。乾宗师得知此事后,抓起手腕粗的扁担,追着乾坤满府飞奔一顿痛打,又罚乾坤跪在四九的房门前悔过。乾坤经此一事,对医术更加反感,再也没碰过医书药典,但当年记下的那些催吐利泻的药材,却一直印在脑海中。想到往事,他嘴角一笑,可笑容随即便消失了,暗道:“他对我那样,从小到大把我关在府中,不许我离开长安城半步,还逼我向那些臭道士下跪认错,我还想着这些旧事做什么?”

这时木芷望着陶罐,轻声说道:“离开境日还有一个月,活死人胎珠是开境物,你若能吐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

乾坤早就对开境日和开境物大感好奇,听木芷提及此事,当即问道:“木芷,这开境日和开境物,到底是什么意思?”

莲社十八高贤

木芷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有主人在,你若是问起我开境日和开境物,我未必敢告诉你。如今主人已经不在了,不会再有人来责罚我,这些事说与你听也无妨。”她停顿了一下,问道,“乾坤,你说你想找终南山秘境,是闹着玩,还是真有此心?”

乾坤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龙褐,正色说道:“我先前提及此事,不过是和全真道的师兄们赌气,但眼下我是越来越好奇了!你可否讲与我听?”

“既然如此,我便把所有事情说给你听。”木芷说道,“这开境日的境字,指的便是终南山秘境,开境日的意思,便是终南山秘境开启之日。这一天定在五月二十八日,就在下个月的月底,时辰定在酉时二刻。至于开境物,那是进入终南山秘境的凭物,指的是幽灵草、七彩叶猴和活死人胎珠这三种东西。只有得到开境物的人,才有资格在开境日当天,进入终南山秘境。”

乾坤略微皱起眉头,说道:“得到开境物的人,才有资格进入终南山秘境,难不成有什么人守着终南山秘境,不让人随意进入?”

木芷说道:“你当真聪明,我只说了一点眉目,你便猜到了七八分。终南山秘境的入口的确有人看守,没有开境物的人,即便到了入口,也会被拦在外面,不得进入。”

乾坤听说过终南山秘境的种种传闻,但有人看守入口这件事,他却是头一次听说,不由得暗暗称奇,问道:“是什么人在看守入口?”

木芷看了看左右,仿佛怕有外人听见似的,其实四下里人声绝响,只有瀑布的水声和干柴燃烧的“毕剥”声,不可能有任何外人。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仍然放得极轻,吐出了两个字:“莲社。”

“莲社?”乾坤暗暗默念了一遍,摇了摇头,“莲社是什么东西?是人的名字吗?这名字倒是奇特。”

“莲社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木芷说道,“你不知道莲社,那你可有听说过莲社十八高贤?”

乾坤又摇了摇头,但摇了一半,忽然想起小时候曾在一册佛门典籍中读到过一篇《东林十八高贤传》,便道:“莲社十八高贤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几百年前有过东林十八高贤。”

木芷微微一笑,说道:“东林十八高贤便是莲社十八高贤,他们指的是同一群人。”

乾坤“啊”了一声,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佛门典籍,里面提到过东林十八高贤,说的是晋朝时,有十八位贤人在庐山的东林寺结社精修,世人称他们为东林十八高贤,原来这群人另有别称。”

木芷说道:“你所言不错,这十八位贤人的确曾在东林寺结社精修,所结的社,便是莲社,取自他们在东林寺中种植白莲之意,因此他们又被世人唤作莲社十八高贤。这十八位贤人以慧远法师为首,个个都是当时极负盛名的佛道高人和文人雅士,是以他们在东林寺创立莲社一事,很快便天下皆知,竟先后有一百二十三位名士慕名去往东林寺,自愿加入莲社,成为莲社的入社贤者。这一百二十三个人当中,不乏极为有名的人物,像陶渊明、陆静修和谢灵运,那都是莲社最早的入社贤者。”

木芷提到的三个人,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其中陆静修是道教天师道宗师,陶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谢灵运则是山水诗派鼻祖。这三个人的来头,乾坤自小便听父亲说起过,此时听木芷说这三人都是莲社的入社贤者,不由得暗暗咂舌。

木芷继续往下说道:“莲社初创于庐山,一开始影响极大,但随着南方连年战乱,不断改朝换代,莲社遭受了多次打击,几近覆灭,后来被一位入社贤者引到了北方的终南山,这才起死回生。终南山自古以来便有许多隐士,这些隐士有的喜文,有的好武,有的学医采药,有的修道炼丹,总之各有各的喜好,各有各的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原本这些隐士不可能走到一起,但这些隐士有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寻找终南山秘境。莲社引入终南山后,便以寻找终南山秘境为社旨,就此吸引越来越多的隐士加入,最终成了终南山里最大的隐士结社。莲社最初是由慧远法师创立,属于佛家结社,但引入终南山后,因为加入的道士和隐士越来越多,反倒变成了道家结社。在莲社之前,终南山里的众多隐士是自行寻找终南山秘境,力量自然分散;在莲社之后,变成了一群隐士齐心协力共同寻找终南山秘境。过去上千年里,很多隐士在寻找终南山秘境的过程中,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线索,莲社把这些线索合在一起,不断地寻找,终于在六十年前,找到了终南山秘境。”

乾坤已然听入了神,听木芷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急忙问道:“那后来呢?”

木芷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莲社找到终南山秘境后,为了防止外人擅自闯入,竟围着终南山秘境圈出方圆十里的地界,遍植蚩尤木,设下了许多杀人陷阱。蚩尤木能吐出一种有毒的雾气,这种雾气会招引来各种毒物,如此便形成了一圈毒雾带,将终南山秘境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不仅如此,莲社还派了入社贤者不分昼夜地守在毒雾带外面,不让任何外人有机会闯入,又在终南山中许多峪谷造出浓雾,如此混淆眼目,让人不知道真正的终南山秘境到底在哪里。水穷峪的大雾,便是这么来的。”

乾坤不由得暗暗吃惊:“原来水穷峪的大雾不是天然生成,而是莲社造出来的。”

“过去的六十年里,但凡有人试图闯进终南山秘境,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终是难逃一死;要么死在莲社贤者的手中,要么死在毒雾带里,没一个人能活着闯进终南山秘境,也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木芷说道,“尤其是那一圈毒雾带,聚集了终南山中最厉害的毒物,又设下了无数陷阱,别说是人,便是终南山里的各种凶禽猛兽,一旦踏足其中,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上一任水行士,便是被主人派去闯终南山秘境,最终死在了毒雾带里。水行士最擅长毒术,连水行士都闯不过去,足见这一圈毒雾带有多么厉害。然而莲社如此机关算尽,独占终南山秘境长达六十年,想尽各种办法,却也没能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

“用了六十年也没能破解吗?”乾坤暗自惊讶的同时,心中却是好奇至极,恨不得立马去终南山秘境,亲自尝试破解秘境中的秘密。

“是啊,倘若莲社能够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便不会有如今的开境日了。”木芷说道,“今年三月,莲社忽然放出消息,说是要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作为开境日,并在那一天打开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到了四月初,莲社又放出消息,将开境日定在五月二十八日,时辰定在酉时二刻,地点定在太乙山,开境暗语为‘终南山’;又将幽灵草、七彩叶猴和活死人胎珠定为开境物,声称无论是谁,只要找到三种开境物中的一种,便能通过入社贤者把守的入口,进入终南山秘境。莲社解释此举由来,说是无法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因此定下开境日和开境物,希望能甄选出绝顶聪明之人,进入终南山秘境,解开暗藏其中的秘密。”

乾坤听到这里,回想连日来的种种经历,感叹道:“原来你和金无赤到重阳宫寻找活死人胎珠,竟是这么一番来龙去脉。”

木芷点了点头,说道:“主人得知开境日的消息后,立即派水之湄去寻找幽灵草,派火不容去捉七彩叶猴,我和金无赤负责寻找活死人胎珠。原本我的驭虫辨气之术,最适合用于寻找幽灵草和七彩叶猴,但我成为木行士只有三年,学习驭虫辨气之术也只有三年,术法远远未到极致,无法驭动能辨幽灵草和七彩叶猴气息的虫类,再加上水之湄曾在豹林谷见过幽灵草,火不容也曾在金龙峡遇到过七彩叶猴,是以主人派他们二人前去寻找。这两种开境物都有被找到的可能,活死人胎珠原本是最没希望的,想不到最终没有找到幽灵草和七彩叶猴,反倒只找到了活死人胎珠。”

乾坤听到这里,却暗暗皱起了眉头,露出一脸深思熟虑的样子。

木芷注意到了乾坤神情的变化,问道:“你怎么了?”

“有些地方,”乾坤应道,“我一时之间想不明白。”

“说来听听。”木芷轻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乾坤暗自沉思了片刻,说道:“你说莲社定下开境日和开境物,是为了选出绝顶聪明之人,去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可是能得到这三种开境物的人,未必就是绝顶聪明,有可能某人的头脑并不好使,只是运气好,碰巧找到了而已。莲社的人这么厉害,难道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木芷微微蹙眉,说道:“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奇怪。”

乾坤又道:“莲社既然是终南山里最大的隐士结社,必定聚集了终南山中的众多隐士,这些隐士里肯定不乏能人异士,凭这些人的聪明才智,花了六十年,尚且不能破解终南山秘境中的秘密,难道多找来几个绝顶聪明之人,便能破解得了吗?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古怪。莲社突然决定开启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又定下三种开境物,只怕不是为了选出绝顶聪明之人去破解秘密,而是另有所图。”

木芷暗暗点了点头。乾坤的这番分析,她以前没有想到过,但此刻听乾坤这么一说,顿时觉得合情合理,莲社的做法的确处处透着古怪。至于莲社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当真另有所图,她一时之间却也想不明白。

正冥思暗想之际,两人忽然闻到了一阵焦臭。原来两人只顾着说话,忘记了火上还烤着几条鱼,此时已经烤得焦黑。乾坤“哎哟”一叫,急忙将鱼取下,拍去柴灰,掰了一点鱼肉送进嘴里,只觉干涩焦苦,如同咀嚼焦炭,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木芷笑道:“滋味如何?”

“又焦又脆,滋味好极,你要不要来点?”乾坤将烤鱼递给木芷。

木芷急忙蹙眉摆手。

乾坤哈哈一笑,又掰下一点鱼肉放入口中,故意闭上眼睛,露出一脸享受美味的样子,好一阵才睁开眼,看了看仍在煎煮药草的陶罐,说道:“可惜这么好吃的烤鱼,我却不能多吃,否则吃下去待会儿又要吐出来,岂不是浪费之极?”

木芷温婉一笑,嘴角的一对酒窝露了出来,说道:“不好吃便直说不吃,却找这许多借口。”

乾坤抬眼看着木芷,忽然问道:“木芷,你是不是也想去终南山秘境?”

九泉狱

乾坤这么一问,木芷顿时低下头去,默然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乾坤,说道:“乾坤,我不瞒你,我的确很想去终南山秘境。不只是我,终南山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去终南山秘境。那天丘处机在仙茔园里说起终南山秘境,他所讲的那些,只不过是一些皮毛。我曾听主人讲起过终南山秘境,他说终南山秘境有天上地下之分,天上是碧落天,地下是九泉狱。如此神奇的地方,谁会不想去呢?”

“碧落天,九泉狱……”乾坤情不自禁地默念了一遍。

“你不知道碧落天和九泉狱吗?”木芷问道。

乾坤是第一次听说,自然不知,摇了摇头。

木芷解释道:“我听主人说,碧落天是一座仙山,依照九霄分为九重,分别是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琅霄、紫霄和太霄,每一重都有一位大帝镇守,那里终年碧霞满天,云雾缭绕,有无数奇珍异宝和珍禽异兽,还藏着世间万物长生不死的秘密。九泉狱却深埋于地底,依照九泉分为九层,依次是酆泉、衙泉、黄泉、寒泉、阴泉、幽泉、下泉、苦泉和溟泉,每一层都有一位镇狱阎罗镇守,那里关押着无数恶灵厉鬼和妖魔精怪,如同阴曹地府一般阴森恐怖。”

“据说当年吴道子便是因为偶然闯进了终南山秘境,到九泉狱里走了一遭,回到长安城后才画出了《地狱变相图》。”木芷继续说道,“主人之所以叫土为安去调查《地狱变相图》的事,就是为了查清九泉狱到底是真是假,否则就凭终南山里的这些凶案,与洞天福地毫无干系,主人犯不着派土为安去调查。只可惜土为安反叛主人,他是否查出了什么,却是不知道了。”

“碧落九泉,那都是道家的传说,世间真有这样的地方吗?”乾坤喃喃说道,像是在低声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木芷。

“不管是真是假,千百年来无数人寻找终南山秘境,一定自有其道理。”木芷说话之时,脸上露出了无比神往之色,“倘若能进入终南山秘境,我不求什么宝藏,也不求能长生不死,只要能够……”说到这里,却突然住口,幽然叹了一声。

乾坤听木芷欲言又止,又见她痴然向往的神色,忽地想起她曾经提到过有一个未了的心愿,他暗暗心想:“木芷对终南山秘境如此神往,她的心愿十有八九便与此有关。”乾坤想要再次追问她的心愿到底是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暗暗想道:“她若是情愿告诉我,我即便不去问她,她也会说的。她不愿向我吐露心愿,必是有难言之隐,我何必再去为难她?我只需帮她一起进入终南山秘境,我求取我的正道,她的心愿自然也能了却。”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低下头来,盯着陶罐。

陶罐里的汤药变成了乌黑色,已经煎得差不多了。他折下两根树枝,将滚烫的陶罐挪到草地上,又将里面的药草全部夹出,只剩下黑黢黢的汤药。等汤药冷却下来,他便站起身来,说道:“木芷,你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回。”他怕呕吐起来样子太过难看,不想让木芷看到,不等木芷应话,便端起陶罐穿过桃林,走到了山谷的最里面。他回头一望,木芷被桃林遮挡,已经彻底瞧不见了,这才举起陶罐,仰起头来,一口气将又苦又涩的汤药喝了个精光。

乾坤喝完汤药,满嘴苦涩,把嘴一抹,皱眉道:“太难喝了!原来四九当年这么遭罪,真是难为他了。”话刚出口,胃部便有了反应,犹如翻江倒海一般,一阵一阵地晃荡起来,很快便冲口而出,吐出了一摊秽物。这碗汤药是由数种催吐药草煎煮而成,药力极为厉害,乾坤一吐起来,便彻底收不住了。他不停地作呕狂吐,吐得眼泪鼻涕往外流,吐得胃部痉挛抽搐,吐得腹部绞痛不止,好似五脏六腑都被呕出来了一般。他甚至把胆汁都吐了出来,里面还夹杂着血丝。到最后实在没有东西可吐了,他仍然不停地弓着腰,张嘴干呕。

不知吐了多久,乾坤终于缓和下来。他的脸色一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疲惫茫然,仿若病入膏肓之人。他的双腿发软,根本站立不住,只好扶着山壁,慢慢瘫坐在了地上。

休息了好一阵子,恢复了些许力气,乾坤站起身来,捡起一根树枝,拨开呕吐物,想寻找活死人胎珠,然而却一无所获。他又仔仔细细寻了好几遍,活死人胎珠的的确确不在呕吐物中。“看来是白受罪了。”他苦笑了一下。

乾坤穿过桃林,走回潭边,对木芷说道:“今天挖的药草不够多,明天我再多挖一些,一定能吐出来。”

虽然离得较远,但乾坤呕吐的声音,木芷仍然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见乾坤走回,脸色苍白,心中不忍,说道:“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也许……也许胎珠本就不可能吐得出来……”

这一点乾坤又何尝不知道呢?倘若活死人胎珠能吐出来,或是能用其他方法取出,当年王重阳吃下胎珠后受尽折磨,又为什么不取出来呢?只怕能取出胎珠的唯一法子,便是开膛破腹,可这样一来,他便没命了。但他仍然说道:“你不必担心,办法总会有的。吐一次不行,那就两次,吐两次不行,那就十次八次。我明天再去挖些药草来,几种药一起吃,总能成的。”

“我不在乎你能否吐出胎珠,我担心你这样折腾下去,身体会吃不消……”木芷咬了咬嘴唇,“倘若你是为……为了我才想取出胎珠,那就别这么做了……我压根儿不需要胎珠……”

乾坤说道:“胎珠是开境物,你没有开境物,如何去得终南山秘境?”

木芷说道:“我没有开境物,未必别人就没有。只需赶在开境日之前到太乙山,把别人的开境物抢过来,不就可以去终南山秘境了吗?”

乾坤顿时两眼放光,说道:“你说的是,抢别人的不就成了?瞧我这榆木脑袋,自诩聪明,一时倒没转过弯来。”

木芷又道:“这段时间你我都不用心急,在这里好好养伤,快到开境日时,提前一两天赶去太乙山即可。”

“你说得是,我们养好精蓄好锐,到时候抢它两件开境物,一起去终南山秘境!”乾坤立志寻找终南山秘境不过一天,便已看到了进入终南山秘境的希望,想到自己离终南山秘境竟是如此之近,不由得精神振奋,心情大快,只觉得浑身力气都恢复了。他远望群山,只觉天地极为开阔,此时夜幕早已降临,月亮从群山背上升起,竟是说不出的柔美。他吐了一番,肚子早已饿极,当即拿起一条烤焦的鱼,大口嚼了起来,只觉得又焦又煳,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果腹之后,乾坤将木芷背入石屋。石屋内只有一张石床,自然是留给木芷睡卧。他自行走出石屋,采摘了些野白芷,铺在桃树下,就此睡了一夜。

这天之后,乾坤和木芷没有再下山,便在这个隐蔽的山谷里避世而居。乾坤每日捕鱼烤鱼,倒是练得一手极好的烤炙手艺,闲下来时,便坐在潭边,看着木芷或点燃各种木粉,轻轻吹奏玉笛,引来蜂飞蝶舞,或打开青绿色竹筒,逗弄两只比翼蛄。两只比翼蛄在野白芷之间比翼双飞,胜过人间眷侣,乾坤每每看到这一幕,便会忍不住遐想无限,暗暗心道:“倘若能在这地方,与木芷这般过上一辈子,那该多好啊。”但木芷早已说过,未了却心愿之前,决不谈儿女私情,乾坤便不再提及心事,每日悉心照顾木芷养伤,不越雷池半步。

最初的几天里,乾坤在私下里时还曾悄悄抠弄自己的喉咙,吐了好几次,仍然没有吐出胎珠,每次如厕之后,他也要捏着鼻子拿根棍子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胎珠。几天之后,他便放弃了这些无济于事的努力,接受了胎珠一旦被吞下,除非开膛破腹否则无法取出的事实,心想等到了太乙山,抢了别人的开境物,自然便能进入终南山秘境。如此一来,他不再犯愁,木芷的伤势也一天天见好,两人朝夕相处,汲晨光叶露于谷间,览林壑岫烟于山外,日日陶然忘机,倒是乐得逍遥自在。

太乙山

落花流水,风轻云淡,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因为和木芷朝夕相伴,乾坤更是觉得时光如梭,转瞬即逝,一晃眼便到了五月二十六日。

此去太乙山有一日的路程,为了抢夺开境物,乾坤和木芷经过多次商量,最终决定赶在开境日的前一天抵达太乙山,因此将启程的日子定在了五月二十六日。

二十六日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乾坤和木芷便动身了,离开了这个位于半山之上的隐蔽山谷。

离开之时,乾坤回望这个生活了一个月的地方,心想此去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否能进入终南山秘境,无论和木芷最终是怎样的结局,这一个月必定会成为他一生当中极为难忘的一段时光。他不禁感叹道:“这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木,与世隔绝,清幽雅静,实是避世隐居的极好去处;又遍地长满了野白芷,野白芷开花那天,定是美不胜收。不如我给这地方取个名儿,就叫作‘芷隐谷’吧。”

“芷隐谷。”木芷轻声默念了一遍。一个“芷”字,明指谷中的野白芷,实则暗指她自己,乾坤的这些小心思,她一听便会意过来,温柔地笑了一笑。

乾坤取出阴阳匕,在水潭边的石壁上一笔一画地刻下“芷隐谷”三个大字,然后与木芷行过铁索,快步下山。

考虑到重阳宫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水之湄也一定在四处寻找乾坤的下落,因此木芷弄了一些野果浆和青竹汁,易了乾坤的容貌,将六道乾坤眉掩住四道,只剩下两道眉毛,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又改换了自个儿的妆容,再从偶遇的采药人那里索来两套粗布衣服,两人各自穿上,遮盖住了原本的水绿色纱衣和龙褐。两人易容改装之后,沿着荒僻的山路而行,夜里休息了一晚,翌日正午时分,终于抵达了太乙山脚下。

太乙山是终南山众山之中最为神秀的一座,由数座山峰连绵而成,半山上有一大片湖水,名叫太乙池,是唐朝天宝年间地震造成山崩,阻断山间峡谷,经年累月积水而成的。相传太乙真人曾在此山中修炼,太乙山之名便是由此而来。当年秦始皇曾在太乙山中狩猎,汉武帝曾在太乙山中设立祭天道场,唐太宗曾在太乙山中修建秦圣宫作为避暑行宫,历代文人墨客更是在这里留下了无数诗文词句,足见此山幽秀澹逸,神韵非凡。乾坤是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很小便听说过太乙山的名头,一直想来游历一番,但乾宗师始终不允许他离开长安城,因此他还是头一次来到此地。

驻足于山脚下,乾坤举目眺望,眼前这座高耸入云的太乙山,清静自然却又气势磅礴,如锦绣画屏一般横在眼前,神韵逼人。几只大鸟在山巅往复盘旋,与流云共飞共舞,鸣叫声回荡在天地之间,经久不绝。山脚下是流水潺潺的太乙河,已绕着太乙山流淌了千万年;一座不知何年何月修建的古老石桥,带着岁月侵蚀的沧桑裂纹,横跨在太乙河上。石桥的彼端,一条青石铺就的山路,左转右折蜿蜒而上,没入了峻拔秀丽的太乙山深处。

“太乙山这么大,莲社只说了是在太乙山开境,没说更为确切的地点吗?”乾坤望着蜿蜒而上的山路,忽然开口问道。

木芷说道:“莲社定下了开境日、开境时辰、开境物和开境暗语,唯独没有定下开境地,只说在太乙山。”

乾坤暗自揣测了一番,说道:“暗语多半是接头所用,上了太乙山,想必会有莲社的人前来接应,否则太乙山这么大,教人何处去寻?”

“我们先上山吧,也许如你所说,上山之后,便有人接应。”木芷说道。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石桥,踏上了通往太乙山的山路。

太乙山只有一条上山下山的山路,沿此山路而行,当真是山清水秀,风光无限。然而一路上空山寂寂,除了偶有几声鸟鸣,一直是清幽静谧,别说遇到莲社安排的接应之人,便连一个上山下山的行人也没遇见。

乾坤和木芷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翻过了一座山峰,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群峰合抱的峪谷。放眼俯望,峪谷除西南方凸出一角外,整体呈浑圆状,一条南北走向的曲线从中蜿蜒而过,将峪谷分为东西两半,其中东半边绿油油的,乃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西半边却是白茫茫的,完全被雾气弥漫,整个峪谷半绿半白,两色合抱,恰似一幅浑然天成的太极图。乾坤望向峪谷的西半边,那里白色雾气翻腾流动,根本看不见雾气之下笼罩了什么,只看见西北方倚靠着一座山峰,那座山峰仿佛被一柄巨斧劈去了一片似的,光溜溜的山壁上寸草不生,与周围林木青翠的山峰一比,显得极为特殊。在那面山壁之上,悬挂着一道细长的瀑布,瀑布飞流直下,坠入浓雾之中,水声远远传来,清晰可闻。在峪谷的最南端,林木之间露出了殿角飞檐,那是当年唐太宗为避暑而修建的秦圣宫,如今数百年过去,秦圣宫早已不是皇家建筑,而是变成了一座道观。秦圣宫背倚太乙山的南峰而建,在南峰的峰顶,开辟出了一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上砌有四方石台,那便是汉武帝时修建的祭天道场。一宫一峰一道场,相互映衬,彼此依托,在这荒莽森森的太乙山中,倒显得如画一般,尤为精美。

木芷指着峪谷,说道:“乾坤,再往前走,便是太乙山的腹地了。虽然明天才是开境日,但水之湄多半早就到了,我们要小心提防才行。”

乾坤说道:“你我的脸只怕连自己都不认识,即便和水之湄照了面,她多半也认不出来。”

木芷却道:“虽然改了妆容,换了衣服,但高矮胖瘦变不了。水之湄心细如发,单凭这一点,便能认出我们来。”

乾坤说道:“那就多留个心眼,一旦瞧见了她,远远避开便是。”

山路翻过山峰后,便开始下行,直入峪谷。两人沿着山路进入峪谷,穿过峪谷东边的树林,来到了峪谷的正中。白绿二色在此分界,两人的身后是林木参天,身前却是雾气翻涌。乾坤向前方望去,隐约可见雾气笼罩之下轻微波动的水面,竟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上弥漫的雾气其实并非云雾,而是水汽,是由湖水蒸腾形成,因此只笼罩在有水的地方,没有蔓延到峪谷东边的树林里。湖畔立有一块斑驳的石碑,石碑上刻有“太乙池”三个字。

“原来这里便是太乙池。”乾坤心中暗道。他向太乙池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氤氲浓白的水雾,别说望见远处山壁上悬挂的瀑布,便只望出四五丈远,也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乾坤原以为闻名遐迩的太乙池必定是一处仙境般的地方,然而此时身临其境,却见太乙池的池水并不清澈,反而一片浑浊,池水轻微地涌动着,散发出阵阵刺鼻的气味,像极了石灰的味儿,令他忍不住皱眉掩鼻。

山路在此转向,沿着白绿二色的分界线向南延伸。

两人继续循路而行,一路上仍然不见人影。乾坤暗暗疑惑:“一路行来始终不见有人接应,难道是开境日未到,须等到明天,莲社的接应之人才会出现吗?不见接应之人倒也罢了,为什么却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

过了好一阵子,两人行至峪谷的最南端,来到了秦圣宫的山门前。山路在此一分为二,一条穿过山门,通往秦圣宫的宫门,另一条绕到秦圣宫的背后,通往南峰上的祭天道场。在山路旁的太乙池南岸,十几根木桩插在水边,每根木桩上都系着一只木筏,每只木筏上都横着一根用来撑筏的长竿。十几只木筏随着涌动的池水轻微地晃荡着。

乾坤抬起头来,注意力被眼前的秦圣宫吸引住了。秦圣宫已有六百年历史,却不显任何沧桑之气,反而墙新瓦亮,金碧辉煌,显然不久前刚刚翻修过。秦圣宫的规模虽然及不上重阳宫,但殿宇环列,在阳光下金光熠熠,无一处不透着恢宏大气。乾坤之所以被秦圣宫所吸引,并不是因为秦圣宫的恢宏大气,而是因为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天色尚且大亮,秦圣宫作为一座规模如此恢宏的道观,却宫门紧闭。按常理来讲,秦圣宫应该广开门径,吸引香火才对,可此时不仅整座太乙山不见人迹,连秦圣宫也宫门紧锁,可谓处处透着古怪。

乾坤走上前去,拿起门环,叩响了宫门。他想进秦圣宫看看,那些前来赴开境日之约的人,是不是都在秦圣宫里,否则始终不见一个人影,到哪里去抢夺开境物?

宫门叩响后不久,门内传出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今日乃太乙真人飞升祭日,秦圣宫举行内祭斋醮,谢绝客入。外面的居士,请回吧。”

这句话说完,门内便再无声息,无论乾坤如何拍门喊话,门内的人不仅不打开宫门,而且再不回答只言片语。

乾坤忽然念头一转,心中暗想:“是不是要说出开境暗语?”当即一字字地说道:“终——南——山。”

木芷在一旁恍然,心中暗道:“原来是要对暗语,乾坤果然聪明,我可没有想到。”

然而说完暗语后等了片刻,门内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不是对暗语吗?”乾坤心中奇怪不已。他皱眉环顾整个峪谷,忽然一拍脑门,低声说道:“我们一路走来不见人影,只怕不是这峪谷中没人,而是处处都有人,只不过这些人全都藏了起来。”

木芷说道:“何以见得?”

乾坤应道:“上山之时,沿路还能听到鸟叫,下到这峪谷后,却一声鸟叫也听不到了,难道不是处处都藏了人吗?”时值五月底,正是生机勃勃的春夏之交,太乙山如此林木荒莽,飞禽走兽定然不少,然而两人自进入峪谷后,却听不到任何鸟叫兽吼之声。整个峪谷除了远处的瀑布水声,再没有别的声响,寂静得有些怪异。

木芷听了这话,再环顾峪谷,那些遮天蔽日的林叶树梢时不时轻微摇动,明明是山风吹刮所致,她却恍惚间生出了错觉,似乎林叶树梢之所以摇动,是因为那里躲藏了人。

“开境物只有三种,来到太乙山的人,若是有开境物,自然要藏着掖着,不敢抛头露面,那些没有开境物的人,同样会躲藏起来,暗中观察上山之人,看看谁带来了开境物,也好伺机抢夺。”乾坤说道。

“既是如此,我们不可再这般暴露行迹,先寻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再说。”木芷说道。

两人当即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准备寻个暗处藏身。

可是两人走了没几步,远处忽然响起了成片的脚步声,一阵“叽叽吱吱”的叫声夹杂其中,听来尤为刺耳。

乾坤和木芷回头望去,只见山路的远处行来了一群人。

这群人共有十一个,其中十人身穿金色劲装,被阳光一照,金光闪闪,极为耀眼。这十个人全都是虎背熊腰的大汉,手按刀柄,像贴身护卫一般簇拥着一个头戴金丝嵌边小帽、身穿金色元宝流彩短衫的大胖子。那大胖子满脸肥肉,尖眉细眼,五官长相处处透着精明,看起来像是一个富阔无比的大商人。在那大胖子富商的身边,一个护卫他的金衣大汉肩扛一口四四方方的木箱子,木箱子完全封闭,里面有“叽叽吱吱”的叫声传出。这叫声透着惊恐和悲戚,听起来像是猴子发出的。

“听这叫声,那木箱子里装的,多半便是七彩叶猴。”木芷低声说道。

乾坤听了这话,盯着远远走来的这群人,目光再难移开。

十个金衣大汉从乾坤和木芷的身边经过,全都转过头来看了两人一眼,眼神中透露出敌意,倒是那大胖子富商,见乾坤和木芷衣服破旧,轻蔑地一笑,又转过头走向秦圣宫,神色显得颇为悠闲。

那大胖子富商在十个金衣大汉的护卫下,走到了秦圣宫的宫门前。

一个金衣大汉上前叩响宫门,门内很快有说话声传出,与之前应付乾坤和木芷的话一模一样,说是要为太乙真人举行内祭斋醮,秦圣宫谢绝客入,请门外的居士自行下山离开。

金衣大汉大声说道:“快些开门,是赵无财赵老爷到了!”

片刻之后,长时间紧闭的秦圣宫宫门,竟然在“吱呀”声中打开了。秦圣宫的住持道长金阙真人在几个黄袍道士的陪同下,亲自走出宫门,满脸堆笑,前来迎接那个名叫赵无财的大胖子富商。

金阙真人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说道:“让赵居士久等了。居士去年捐助银钱,重修敝宫之德,贫道一直感念在心,不敢忘却。居士今早派人上山通知闭门谢客,贫道立即便关闭了宫门。眼下厢房早已备好,居士快请入内。”

“给真人添麻烦啦。”赵无财拱手笑道,声音清细,与他肥胖臃肿的身形全然不符,“今晚还望真人多派些人手,看住各处门径,别让闲杂人等闯进秦圣宫来。”

金阙真人说道:“居士既有吩咐,贫道自当照办。”说罢迎接赵无财一行人进入了秦圣宫。守门道士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乾坤和木芷,迅速地关闭了宫门,四下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乾坤低声说道:“刚才这一幕,只怕峪谷中的人都瞧见了,七彩叶猴的叫声,也全都听见了。这个姓赵的大胖子,只怕要麻烦缠身了。”

木芷嘴角酒窝浅露:“我们算是麻烦吗?”

乾坤笑道:“我们当然是麻烦,而且是天大的麻烦。”

一路上山,直到此时方才有了开境物的些许眉目,两人的心情都变得轻快了不少。只不过眼下天色未黑,四下里又有那么多人在暗处盯着,两人不便立即动手抢夺,决定等到天黑之后,再溜进秦圣宫,谋夺七彩叶猴。

七彩叶猴进了秦圣宫,乾坤和木芷自然不敢离秦圣宫太远,于是绕着秦圣宫而行,打算去秦圣宫侧面的树林里,寻个隐蔽之处藏身,暗中盯着秦圣宫里的动静。

然而没走几步,乾坤却突然停住了,转头盯着秦圣宫的一面围墙,整个人如石化一般,愣在了那里。

木芷低声问道:“怎么了?”顺着乾坤的目光看向围墙,只见红墙黑墨,一首诗题在那里: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这首诗不止题了一处,围墙上每隔四五丈远,便题写了一遍,皆是同一首诗,一眼望去,数十丈长的围墙上,竟题写了十余遍之多。这些题字的墨迹很新,似乎是近几日才题上去的。

乾坤目不转睛地盯着题诗,过了良久,忽然仰起头来,望了一眼秦圣宫背后的南峰,说道:“走,我们去一趟祭天道场。”

木芷问道:“去祭天道场做什么?”

乾坤看了一眼天色,说道:“过不了多久便是酉时二刻,来不及了,等到了祭天道场,我再跟你解释。”话没说完,便已向另一条山路快步走去。

木芷不知道乾坤所说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听他提到的酉时二刻正是开境时辰,更是觉得奇怪,心想明天才是开境日,和今天有什么关系?但见乾坤步履极快,她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了上去。




第八章 王维的诗文暗语

暗语

两人来到秦圣宫的背面,沿着山路疾行,没多久便登上了南峰的峰顶。

峰顶平整有如刀削,光秃秃的并无树木,乃是一片径长十余丈的圆形空地,地面以大小完全一致的青石铺就,正是汉武帝时期修建的祭天道场。祭天道场的边缘,八根石柱按八卦的方位立着,正中央砌着一人高的四方石台,暗合天圆地方之意,只不过八根石柱东偏西倒,四方石台坍塌一角,青石缝间杂草丛生,已不知荒废了多少年月。

此时日已西斜,乾坤一眼望去,只见四方石台上端坐着一人。那人身形魁梧,黑衣束身,背上铁链缠绕,斜背着一口鬼面青铜匣,被夕阳余晖一照,身影拉得斜长,当真是说不出的孤独萧索。

乾坤认出石台上那人正是在仙茔园里帮他抵挡过鬼兽的黑衣男人,想不到仙茔园一别,竟会在太乙山的祭天道场重逢。

那黑衣男人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了乾坤和木芷一眼。乾坤和木芷已经易容改装,他没有认出二人,不发一言,又转回头去,远眺群山。 乾坤心中一动:“此人现身太乙山,自是为了开境日而来,那他一个月前出现在仙茔园,多半和木芷一样,是知道了开境物一事,这才扮作盗墓之人,去墓室里寻找活死人胎珠。他这时候来到祭天道场,难不成已经解开开境暗语了吗?”

酉时二刻已经到了,乾坤没工夫招呼黑衣男人,快步奔至祭天道场的坎位,也就是正北方的那根石柱前,向峰下浑似太极的峪谷望去。此时日薄西山,夕阳将群山的影子投在峪谷之中,光影中分,阴晴有别。乾坤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数了数西边的山峰有几座,伸出手指凌空一画,忽然叫道:“有了!”叫声中大有喜不自胜之意。

木芷说道:“乾坤,你在山下便古里古怪的,到底发现了什么?”

乾坤有意无意地朝四方石台看了一眼,见那黑衣男人依旧眺望群山端坐不动,便回头对木芷道:“我们下山再说。”他忽然要上祭天道场,上来了不过片刻时间,却又要下去,木芷大为不解。但她知道乾坤这么做,必然有他的原因,因此没说什么,跟着乾坤转身即走,往下山的山路行去。

两人经过四方石台时,石台上那黑衣男人忽然开口了,声音又粗又沉:“你解开了暗语?”

乾坤停步驻足,回头笑道:“兄台不也解开了吗?”

黑衣男人却道:“可否见告?”

乾坤这才知道黑衣男人虽然来到祭天道场,却并没有解开开境暗语。他直面黑衣男人,忽然脱下穿在外面的粗布衣服,露出了里面的龙褐,又抹去脸上的易容,现出了本来面目,说道:“兄台于我有活命之恩,区区开境暗语,有何不可见告的?”

黑衣男人目光一动,看见那六道三横三断的乾坤眉,立时便将乾坤认了出来。

木芷听了乾坤的话,这才明白乾坤是为了破解开境暗语才来到祭天道场,并且在方才的片刻时间里,已经将开境暗语解开了。见乾坤突然卸去妆容,脱下粗布衣服,她急忙低声道:“乾坤,你在做什么?快把衣服穿上。”

乾坤却大声说话,丝毫不怕黑衣男人听到:“这位兄台在仙茔园里两次救我性命,我若以假面目欺他,岂不是鬼鬼祟祟,太过小人了吗?木芷,你若是信得过我,便也把妆容去了吧。”

木芷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自然信你。”于是脱下粗布衣服,露出水绿色纱衣,又卸去妆容,以真容示人。

乾坤走回正北方的石柱前,手扶石柱,眼望群山,说道:“兄台是知道暗语‘终南山’三字,指的是王维的诗作,又领悟了‘太乙近天都’的意思,这才来到祭天道场的吗?”

黑衣男人从四方石台上一跃而下,几个阔步来到乾坤的左侧,点了一下头。

木芷对乾坤的话一点也听不明白,轻走两步,来到乾坤的右侧,说道:“乾坤,你如何解开了开境暗语?快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

夕阳斜照之下,三人一黑一紫一绿,并肩立在祭天道场的边缘,山风呼啸而过,吹起衣袂飘飘,实是仙风神韵,肃穆庄严。

乾坤放眼远眺,天开地阔,群山在望,心胸为之一阔,吟诵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王维的这首诗作,名唤《终南山》,莲社定下的开境暗语,指的正是这首诗。秦圣宫的围墙上题满了这首诗作,想必是莲社有意留下的提示。要想解开开境暗语,找出确切的开境地,便须从这首诗作入手。”

乾坤举头看天,说道:“第一句‘太乙近天都’,本意是说太乙山离长安城很近,这‘天都’二字,按王维的原意,指的是唐朝国都长安。但若以字面意思来解释,‘天都’指的是天界,这句‘太乙近天都’的意思,便成了太乙山离天界最近的地方。太乙山群峰环列,离天界最近的地方,并非最高的山峰,而是用来祭祀上天、与天界沟通神意的祭天道场。”

木芷顿时恍然:“原来如此,难怪你见了墙上的题诗,便迫不及待要来祭天道场。”

“不错,‘终南山’这三字太过宽泛,若非看见墙上的题诗,我决计想不到莲社的开境暗语指的是王维的诗作。”乾坤说道,“解开开境暗语最为紧要之处,便是接下来的这句‘连山接海隅’。这句诗原本是说终南山绵延不绝,山与山相连,一直延伸到海边。但莲社既然将这首诗作定为开境暗语,便不能按王维的本意来理解。‘连山接海隅’的意思,应当理解为将山和海隅连接起来。”

黑衣男人正是理解了“太乙近天都”的意思,这才来到祭天道场,但到了“连山接海隅”这里,便被难住了,无论如何观察群山,始终无法破解。听乾坤说到此处,他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凝。

乾坤往下说道:“太乙山自然是有山的,却没有海,不过接下来的两句诗,已指出了海在何处。‘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太乙山中有雾霭聚集的地方,自然便是太乙池了,海指的正是太乙池。隅是角落之意,‘海隅’二字,指的便是太乙池的西南角。”说着抬起手臂,指向太乙池西南方的尖角。太乙池水雾弥漫,轮廓浑圆,唯独西南方凸出一个尖角,倘若把太乙池看作海,可以称得上海隅的,唯有西南方的这个尖角。

乾坤继续说道:“海隅虽已找到,但太乙山有数座山峰,用哪座山峰与海隅相连,却要费些神思。接下来的两句诗,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虽然提到了中峰,但太乙山群峰环列,到底哪一座才是中峰,却说不上来。好在中峰后面有个‘变’字,又提到了‘阴晴’一说,我由此便想到了影子。只要有阳光照射,将群峰的影子变出来,投在峪谷之中,各不相同,不就是‘阴晴众壑殊’了吗?中峰二字,指的便是投入峪谷的群山影子当中,位于正中的那一道。”

木芷和黑衣男人立即俯望峪谷,此时夕阳将群山的影子投入谷中,当真是参差不一,阴晴有别。

乾坤的语气忽然一转,说道:“可是太阳每日东升西落,时辰不同,阳光照射方位便不同,投入谷中的群山影子自然也就不同。好在《终南山》这首诗作里定下了大致时辰,最后两句‘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已指明是黄昏时候,莲社又将酉时二刻定为开境时辰,恰巧便是黄昏日落之时。酉时二刻刚刚过去不久,眼下影子还没有什么变化。峪谷中的影子共有三道,最中间那道影子,便是中峰,将中峰与海隅相连,开境地自然便出来了。”说着抬起手臂,指向峪谷的西北方。

木芷这时才明白过来,原来莲社定下的酉时二刻,并非开境的确切时辰,而是破解暗语的时辰。她俯望峪谷,忍不住伸出手指,凌空指点。投入峪谷的山峰影子共有三道,最中间的那道影子是最短的一道,将这道影子的顶端与太乙池西南方的尖角相连,便可得一条线,将这条线往远处延伸,直指峪谷的西北方,直指那面光秃秃的山壁,直指山壁上那道坠入太乙池的瀑布。

“是那道瀑布!”木芷遥指西北,喜形于色。

黑衣男人虽不像木芷那般伸手指点,但只凭眼力,已瞧出暗语所指,正是峪谷西北方的那道瀑布。他留下一句“谢了”,转身便走。

乾坤问道:“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黑衣男人却不理会,阔步疾行,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这是乾坤第二次问起黑衣男人的姓名,上次是在仙茔园的墓室里,然而两次都没得到黑衣男人的答复,不免有些失落。

木芷望着黑衣男人的背影,说道:“这人知道了开境地便走,实在是傲慢无礼。”

乾坤却道:“此人虽然孤傲寡言,但说话行事直来直去,倒是颇合我意,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好好结交一番。”

乾坤转过头来,眺望峪谷西北方的那道瀑布。瀑布悬挂在山壁正中,整面山壁垂直陡峭,无路可达瀑布,唯有划船横穿水雾弥漫的太乙池。他又望了一眼山下的秦圣宫,此时暮色四合,秦圣宫已点起了不少灯笼,便道:“开境地已经找到,便只差开境物了。眼下天快黑尽,只怕有人按捺不住,已打起了七彩叶猴的主意。走吧,我们也赶紧下山,可别让他人抢先一步,捷足先登了。”

两人当即穿上粗布衣服,又抓了些土灰抹花了脸,乾坤特地将六道乾坤眉遮住了四道,然后沿着山路快步下山。

七彩叶猴

从南峰上下来,天已黑尽,灯火通明的秦圣宫,出现在了两人的眼前。

秦圣宫依旧四门紧闭,要想进去,唯有翻墙。

乾坤来到秦圣宫的围墙下,双手十指探出,扣住墙石间的缝隙。他的这对阴阳手劲力十足,一抓一纵,轻而易举便攀上了墙头。围墙内是秦圣宫的后园,他看了一眼,后园内遍植花木,并无人影,便回头向木芷伸出右手,将木芷拉上了墙头。

两人正要作势跃入后园,眼前却忽然明亮了起来。

这种明亮并非灯笼的亮光,而是秦圣宫北面的一座殿宇燃起了大火。夜幕之下,只见那座殿宇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一阵嘈杂的人声远远传来,声音乱成一团,听不清楚。

乾坤嘴角一笑,笑中透出了一丝兴奋,说道:“有人已经动手啦!我们赶紧过去,可别落在人后。”话未说完,他便一跃而下,进入了秦圣宫的后园。木芷紧随其后跃入园中。

两人穿过后园,一路向北飞奔,朝起火的殿宇赶去。

秦圣宫殿宇林立,规模不小,在此出家的道士不在少数。然而乾坤和木芷一路前行,既没有遇到一个道士,也没有遇到抢夺七彩叶猴的各路人马,想来起火的殿宇定然发生了大事,此刻多半所有人都聚集在那里。

在行经秦圣宫正中央的太乙殿时,乾坤和木芷终于遇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道士,身穿土黄色的道袍,横在殿前的石径上,已经死去多时。这黄袍道士脸色青黑,嘴角流出黑沫,显然是中了剧毒而毙命。

“是水之湄的手段。”木芷只看了一眼死去的黄袍道士,便笃定道。

“若是被水之湄抢了先,那可大大不妙。”乾坤说道。

两人继续往北疾奔,离起火的殿宇越近,地上的死人就越多。这些死人当中,既有秦圣宫的黄袍道士,也有穿着各异的外来人;有的是被利器所毙,有的则是身中剧毒而死。

终于赶到起火殿宇的院墙外,只需穿过最后一道月洞门,便能进入殿宇所在的北院。此时院中人声已经清晰可闻,只听好几个声音同时大叫起来:“休要逃走!”“站住!”“快拦下他!”乾坤正要冲进月洞门,怎料月洞门内忽然蹿出一个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

冲出来的那人反应奇快,电光石火之间斜掠一步,避免了和乾坤迎面相撞。

错身而过的瞬间,乾坤借助火光,看见那人五官冷峻,脸带黑疤,竟是蒙古国使者乌力罕。乌力罕右手捉着弯刀,左手挟着一口木箱子,侧过头来扫了乾坤和木芷一眼,随即便如一道黑色闪电般蹿入了夜色当中。紧随乌力罕之后,月洞门内冲出两个面相凶悍的蒙古力士,护着乌力罕飞奔而去。

“七彩叶猴!”乾坤低声叫道。他已认了出来,乌力罕挟着的木箱子,正是赵无财一行人带上太乙山来的那口木箱子,他甚至听见了木箱子里七彩叶猴发出的“叽叽吱吱”的惊恐叫声。乾坤想也不想,转身便朝乌力罕追去,木芷也紧跟其后飞步追赶。

在乾坤和木芷之后,北院内呼喝声不断,上百人或冲出月洞门,或翻越院墙,如潮水一般向乌力罕追去,其中有几人的衣服上还带着碧绿色的火焰,一边追赶,一边叫骂,不停地拍打衣服上的火焰。这些人一边追赶一边相互乱斗,原来人群之中混杂着十几个蒙古力士,这十几个蒙古力士故意留下来缠住追赶之人,好让乌力罕有机会逃远脱身。

乾坤拼尽全力追赶,眼看越追越近,护卫乌力罕的两个蒙古力士突然掉过头来,挥起两柄马刀,一左一右地砍向乾坤。

铮铮两声脆响,两个蒙古力士只觉眼前冷光一闪,手中的马刀已从中折断,刀尖插入了地下。只见乾坤双手抬举,左手阳匕,右手阴匕。这对阴阳匕削铁如泥,两柄马刀砍在阴阳匕上,恰如以卵击石,立刻断作两截。

两个蒙古力士将折断的马刀一扔,张开又粗又壮的双臂,猱升扑上,抱向乾坤,此乃蒙古摔跤的扑抱之法。

乾坤佯装后退,突然弓腰前蹿,从一个蒙古力士的腋下轻轻巧巧地钻过,令两个蒙古力士扑了个空,乾坤回头笑道:“你们又不是木芷,我可不让你们抱。”两个蒙古力士转身再次扑来,又被乾坤机警地避开。

木芷听到乾坤这句戏言,脸颊一红,有些着恼地瞪了乾坤一眼。她趁乾坤缠住两个蒙古力士之际,飞快地从旁奔过,向乌力罕追去。她奔行之时,已取出火折子吹亮火星,又从九宫盒里挑出些许暗黄色的木粉,覆撒在火星之上,一缕褐色的烟雾飘升而起。她拔下发髻上的玉笛,凑到唇边,急促地吹奏起来。

只见四面八方暗影点点,无数飞蛾从檐下、树上、草间振翅飞起,势如滚滚潮水,向乌力罕涌去。

乌力罕已经飞奔到北边的围墙下,只需翻过围墙,便能逃出秦圣宫,一旦逃出秦圣宫,蹿入荒莽茂密的山林当中,再想追上他,便极为困难。

乌力罕还没来得及翻越围墙,一大群飞蛾已经从天而降,将他层层围裹。他眼前一片迷乱,急忙挥动弯刀一通狂砍。不少飞蛾被弯刀击中,翅膀上的鳞粉顿时抖落,乌力罕毫无防备,一些鳞粉直接掉进了他的眼睛。他眼睛刺痛,急忙闭上。

就在乌力罕闭眼之时,他右手一空,装有七彩叶猴的木箱子已被木芷夺去。他心中起急,但一时之间睁不开眼睛,连木芷身在何处都看不见,更别说动手将木箱子抢夺回来了。

木芷夺下木箱子,乾坤迅速甩开两个蒙古力士,冲到了她的身边。但两人来不及翻墙逃走,随后追来的上百人,已将两人团团围住。

借助不远处的冲天火光,乾坤看清这上百人当中,有十几个蒙古力士,有金阙真人率领的二十多个黄袍道士,有赵无财和护卫他的十个金衣大汉,还有一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除此之外,乾坤看见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一个是太一道的玉道人,另一个则是重阳宫全真道的尹志平。此时尹志平身边站着四个全真道士,四个全真道士都穿着蓝灰色的道士法服,但奇怪的是,法服的左肩位置没有绣任何颜色的丝线,竟是不在五色法服之列。这四个全真道士的面部都有刺青,一个右脸文着白虎,一人左脸文着青龙,一个额头文着朱雀,一个下颚文着玄武,四个全真道士合在一起,恰好便是道家的四象。乾坤不知道这四个全真道士是何来历,更不知道尹志平为何会突然出现在秦圣宫。

原来,当日丘处机和尹志平率领剩余的二十多个绣青道士狼狈逃出林中林后,很快便噬魂香发作,全都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地上,唯有孟以寒口含紫香叶,没有中毒倒下。孟以寒心急之下,将嘴里的紫香叶吐出来,放进丘处机口中,替丘处机解了毒,接着又用这片紫香叶为尹志平和其他道士解毒。总共二十多个道士,竟然使用同一片紫香叶,前一个人含过之后,下一个人接着含,虽然不免恶心,但是好歹都解了噬魂香的毒。丘处机回到重阳宫后,仍不死心,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多次派五色道士进终南山搜寻乾坤和木芷的行踪,虽然没有找到二人,却打听到了开境日和开境物的消息,于是认定乾坤和木芷抢夺活死人胎珠是为了去终南山秘境。丘处机料想乾坤为了进入终南山秘境,必定会在开境日当天现身于太乙山,于是召集了四个无色道士。无色道士是全真道中只听命于掌教真人的秘密道士,行踪诡秘,本事精绝,不在五色道士之列,身份秘而不宣,只有掌教真人和继任掌教才知道。丘处机被火不容砍了一刀重伤未愈,只好将捉拿乾坤、追回胎珠和龙褐一事交给尹志平去办。尹志平带领四个无色道士,提早三天赶来了太乙山,住进了秦圣宫,准备来个守株待兔。尹志平一行人在秦圣宫住了两天两夜,始终不见乾坤和木芷现身。这一晚秦圣宫因为抢夺七彩叶猴而突生大乱,金阙真人心急如焚,急忙向尹志平求援。尹志平顾念同道之谊,命四个无色道士相助秦圣宫对付外来之敌,这才追到了北边的围墙下。乾坤和木芷穿着粗布衣服,又抹花了脸,尹志平一时倒没认出两人来。

眼见木箱子落入乾坤和木芷之手,追来的上百人当中,除了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站在外围一动不动,还有一个乞丐模样的男人笑嘻嘻地站在墙角,时不时举起脏兮兮的酒壶灌一口酒,其他人全都一哄而上,前来抢夺木箱子。

木芷将木箱子抛给乾坤,急吹玉笛,围裹乌力罕的无数飞蛾立刻掉过头来,如浪似潮般扑向众人。飞蛾虽小,但胜在数量极多,众人眼前迷乱,急忙拍打飞蛾,一时之间无法接近乾坤和木芷,场面变得极为混乱。

忽然间绿光乍现,十余团碧磷火凭空燃起,玉道人双手平举,面带冷笑,站在碧磷火的正下方。飞蛾有向火之性,当即成群成团地扑向碧磷火,只听“嗞嗞”声不断,无数飞蛾被碧磷火烧断翅膀,扑簌簌地掉落在地。仅仅片刻时间,木芷操控的飞蛾便死伤大半,剩余的飞蛾不受笛声控制,仍是头也不回地扑向碧磷火,飞蛾之阵彻底破了。

没有飞蛾阻挡,众人立刻向乾坤和木芷杀来。

乾坤大声叫道:“七彩叶猴在此,送给你们便是!”说着右手用力一掷,将木箱子扔向远处。他的右手劲力奇大,这一掷用上了十成力气,木箱子越过众人头顶,落在了十余丈开外。众人急忙转向,一窝蜂地冲向木箱子,彼此争先恐后,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剑,竟有好几人在混乱中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乾坤嘴角偷偷一笑,伸手拉了木芷一下,快步奔向围墙,与众人的奔行方向正好相反。他的左手夹在胸前,用粗布衣服遮挡,衣服之下,便是七彩叶猴。原来方才众人忙于应付飞蛾时,乾坤偷偷用阴阳匕划开木箱子,将七彩叶猴捉了出来,藏在衣服底下,他将木箱子掷向远处,正是声东击西、金蝉脱壳之计。等到众人冲到木箱子前,发现木箱子是空的时,乾坤和木芷早已奔至围墙下,乾坤一跃而起,右手已攀住了墙头。

便在此时,一道银光忽然从天而降,乾坤左臂一紧,已被一条细长的银链缠住,随即胸前一空,七彩叶猴竟被夺去,一阵得意的女人笑声在头顶响起。乾坤急忙抬头,水之湄面罩黑纱,不知何时竟已蹲踞在墙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水之湄潜伏暗处,一击得手,立即抓着七彩叶猴跃下墙头,朝不远处的山林飞奔而去。乾坤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七彩叶猴长什么模样,七彩叶猴便得而复失。他和木芷急忙双双翻过围墙,然而水之湄已经逃远,得意的笑声不断从夜幕深处传来,人却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可是水之湄得意至极的笑声却戛然而止,只因斜刺里忽然蹿出一道黑影,闪电般从她身前掠过,她一惊之下,刚刚到手的七彩叶猴竟被那黑影夹手夺去。那黑影身背鬼面青铜匣,正是先乾坤和木芷一步从祭天道场下来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去势如电,奔至太乙池南岸,跃上一只木筏,一把扯断系绳,以长竿撑筏,快速地驶入了水雾当中,木筏行驶的方向,直指西北方的瀑布。七彩叶猴“叽叽吱吱”的叫声,随着木筏渐去渐远。

水之湄方才还是“黄雀”,转眼间却变成了“螳螂”。她气急败坏,尖声叫骂,追至太乙池南岸,跃上一只木筏,追进了水雾当中。

乾坤和木芷原本也打算撑划木筏追赶,但奔至太乙池南岸时,眼角忽然绿光闪动,急忙俯身躲避。数团碧磷火从两人的头顶掠过,挡住了两人的去路,忽起忽伏地飘浮在空中。玉道人又尖又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冷笑着说道:“乾坤眉,以为变了脸貌,道爷我便认不出来了吗?”

乞丐

乾坤一听见玉道人女人般的尖细嗓音,顿时哈哈大笑,转过身来看着玉道人,说道:“哪里来的野道姑?在道爷背后大呼小叫,好生聒噪。”

玉道人听乾坤又叫他“野道姑”,顿时勃然大怒,说道:“乾坤眉,仙茔园那晚之后,我便一直在寻你,今天总算遇上你了。你在仙茔园里屡次三番坏我好事,这笔账,须找你好好算算!”

乾坤笑嘻嘻地说道:“要动手便动手,野道姑就爱婆婆妈妈,说话又臭又长。”

此时上百人已经纷纷翻墙追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乾坤一口一个“野道姑”地叫,玉道人俊朗白皙的面皮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双掌猛地向上一翻,十几团碧磷火在他身前凭空燃起。

乾坤虽然嘴上讥嘲玉道人,却深知玉道人操控碧磷火的本事,此时身前身后都有碧磷火飘浮,更加不敢大意,将阴阳匕紧握在手,凝神戒备。木芷站在他的身侧,玉笛在握,随时准备动手。

尹志平听出是乾坤的声音,再看乾坤的身形,更是确定无疑,说道:“乾坤,寻了你整整一个月,总算找到你了!”四个无色道士往他左右一站,各自盯着乾坤,目光均是阴冷如电。

乾坤笑道:“尹真人,水穷峪一别,可还无恙?”

乌力罕同样听出了乾坤的声音,不再追夺七彩叶猴,大手一招,十几个蒙古力士手持马刀,从侧面将乾坤和木芷包围了起来。乌力罕当日逃离水穷峪后,召集十几个效忠于他的蒙古力士,再次进入终南山,寻找乾坤的踪迹。他原本只为夺回活死人胎珠献给成吉思汗,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打听到了终南山秘境的传闻,得知终南山秘境中藏有富可敌国的宝藏、主宰天下的力量和长生不死的办法,当即便动了心,又得知莲社将在太乙山开境,因此立刻改变了主意,率领十几个蒙古力士前来太乙山,打算抢夺开境物,去往终南山秘境。他原本从赵无财那里成功抢到了七彩叶猴,但转眼便被他人夺走,此时突然认出乾坤,想起三种开境物之一的活死人胎珠已被乾坤吞进了肚中,当即便动了杀死乾坤、剖腹取珠的心思。

木芷吐了吐舌头,说道:“乾坤,你树敌可不少,连蒙古人都招惹来了。”

乾坤笑道:“我这一开口,可当真大大的不妙。”瞧着一众蒙古力士,他眼睛里却是毫无惧意。

尹志平说道:“本派数十名弟子惨死水穷峪,皆是因你而起,你便没有一丝痛悔之心吗?你若是稍有悔意,便将活死人胎珠和龙褐交出来,随我回重阳宫服罪领罚!”

追出来的上百人原本打算跳上木筏追夺七彩叶猴,但此时突然听到“活死人胎珠”五个字,脚底下便如生了根一般挪不开半步,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向乾坤射来,有的人已经跃上了木筏,又重新跃回岸边。那个乞丐模样的男人时不时地举起酒壶喝一口酒,满脸通红状若酒醉,一直笑嘻嘻地站在人群外围,双眼慵懒无神,仿佛在看热闹,此时突然听见“龙褐”二字,笑脸立时一僵,原本已经举起的酒壶,也停在了半空中。

就在几方人马对峙、众人纷纷止步之时,那个名叫赵无财的大胖子富商,却在十个金衣大汉的护卫下,从人群之中火急火燎地跑过,跳上木筏,撑划长竿,追入了水雾当中。“给我使劲地划,使劲地追!我雇你们花了多少银子,你们却看护不力,让别人在眼皮子底下把七彩叶猴抢走了。你们若不把我的七彩叶猴给夺回来,休想从我这里拿走一个铜板……”赵无财气急败坏的声音兀自从水雾深处传来。

乾坤环视包围住他的上百人,咧嘴一笑,计上心来,说道:“尹真人,你这就不对了。活死人胎珠我早已交给了你,你怎的又来向我讨要?当真是好没道理。”他知道上百人忽然止步,必定是打起了活死人胎珠的主意,此时若是承认胎珠在他这里,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麻烦不断,后患无穷。因此他一开口便把祸水泼给尹志平,反正在场众人当中,只有尹志平、乌力罕和木芷知道胎珠被他吞进了肚中,其余人等均不知情。众人听了这话,果然纷纷转过头去,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尹志平。

尹志平说道:“胎珠分明被你吞下了肚,几时交给我了?休要胡说八道。”

乾坤收起笑容,脸色肃然,说道:“我乾坤说一不二,哪里胡说八道了?你要我交出胎珠和龙褐,不错,龙褐的确在我这里。”说着将粗布衣服的领口一扒,露出了穿在里面的龙褐。“胎珠我也的确曾吞入肚中,但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我早就吐了出来。先前天未黑时,你和这四个道士便将我围住,逼我交出胎珠,我那时斗不过你,分明已把胎珠给了你。倘若胎珠还在我手上,我又何必冒死去抢七彩叶猴?倒是你,刚才人人都在为了七彩叶猴拼命,你却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你若不是得到了胎珠,又怎会如此有恃无恐?”此话一出,众人都觉得极有道理,方才乾坤和木芷的确曾拼死抢夺七彩叶猴,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却一直站在人群外围袖手旁观。

那个乞丐模样的男人盯着乾坤领口处露出的龙褐,慵懒无神的双眼顿时变得精光锐利,脸上的酒意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抹去嘴角的酒水,将脏兮兮的酒壶盖好塞子,挂回了腰间。

尹志平说道:“我对终南山秘境毫无兴趣,自然不用去抢七彩叶猴。我到太乙山来,只为抓你回重阳宫服罪领罚。”

“尹真人,我一向敬重你是有道高士,想不到你却是个睁眼说瞎话的混赖之人。眼下来到太乙山的,哪一个不是为了终南山秘境而来,又有哪一个不想去终南山秘境?你若是为了抓我而来,怎会只带区区四个道士?要知道一个月前在水穷峪,你为了抓我,可是动用了上百个道士,最后却白忙活了一场,还是让我走脱了。”乾坤说道。

“这四位是本派的无色道士,个个本事精绝,只需一人,抓你便绰绰有余。上次在水穷峪里让你侥幸逃脱,不过是你运气好,得他人救助,这次看谁还来救你?”尹志平说着,双手一挥,四个无色道士不分先后,同时箭步蹿出,掠向乾坤。

乌力罕方才与七彩叶猴失之交臂,此时突然见到四个无色道士动手,生怕活死人胎珠再被抢走,当即一声令下,十几个蒙古力士举起马刀,向乾坤凶悍地扑来。玉道人不甘落后,尖声细气地一笑,双手急翻,十几团碧磷火从前后两个方向同时射向乾坤。

余下的人不清楚胎珠到底在谁的手上,一时之间不知该对谁动手,是以全都守在外围,准备等这几拨人斗个你死我活后,再伺机动手,坐收渔利。

几拨人同时杀到,乾坤和木芷立刻后背互抵,一个挥舞阴阳匕迎敌,一个燃烧木粉,急吹玉笛,招来一大群野蜂助阵。

野蜂虽有趋光习性,但不似飞蛾那般见火便扑,自取灭亡。玉道人虽然操控十几团碧磷火飞来飞去,急切之间却也破不了野蜂的阵势。十几个蒙古力士都是力大无穷的壮汉,不管对手如何骁勇,只需十几人联手,定然手到擒来,可此时对手是一群细小的野蜂,再大的力气也是毫无用处;被野蜂迎头一通乱蜇,浑身上下痛痒难当,不仅没能挨近乾坤,反而被野蜂逼得步步后退。

可那四个无色道士却极是厉害,左袖护脸,右袖狂舞,卷起阵阵大风,野蜂浪潮般飞来,被袖风一卷,如同撞上了屏障一般,纷纷掉落在地。顷刻之间,四个无色道士已欺近乾坤,各伸一手,抓住了乾坤。乾坤急挥阴阳匕,从内向外,削向四个无色道士的手腕。四个无色道士立即缩手,但抓住乾坤的手却不松,只听“哧哧哧哧”四声连响,乾坤的粗布衣服已被撕成了碎片,穿在里面的龙褐完全显露出来。四个无色道士手一缩回便立即伸出,这一次却不再抓乾坤的龙褐,而是分抓四肢,动若惊雷,势如急电。

四个无色道士身手之快,远远超出乾坤的想象,实是前所未有的劲敌。他的阴阳匕削向了外围,根本来不及回救,眼看四肢就要被抓住。忽然斜刺里蹿出一道人影,掠至乾坤的身前,乾坤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四个无色道士抓来的手已被一一挡开。乾坤定睛看去,只见出手相助之人,竟是那个一直站在外围看热闹的乞丐模样的男人。

那乞丐模样的男人一出手便挡下了四个无色道士的攻击,随即张口狂喷,包在嘴里的一大口酒水立即化作漫天酒雾,与一团飞过头顶的碧磷火一接触,顿时大火炸裂,漫天皆是碧绿色的火焰。四个无色道士被突如其来的漫天绿火逼得向后跳开数步,近处的两个蒙古力士躲避不及,浑身着火,哇哇大叫,为了灭火,相继跳进了太乙池,其余蒙古力士和玉道人都被逼得退开了数丈。

趁此机会,那乞丐模样的男人回身猛推了乾坤和木芷一把,将两人推向太乙池岸边,大笑说道:“龙褐传人,妙极妙极!”笑声又开又阔,极是豪迈。笑声未落,他便转过身去,与穿过绿火重新杀来的四个无色道士缠斗在了一处。

乾坤和木芷趁机跃上一只木筏,割断系绳,以长竿撑离岸边,向西北方疾驶而去。乾坤转头回望,只见那乞丐模样的男人蓬头乱发,胡须箕张,看不出多大年纪,又见他赤着双脚,身上所穿衣服又破又烂,隐约像是件道士法服,但从头到脚邋里邋遢,没有半点道士的模样。他只身一人对抗四个无色道士,虽稍落下风,但缠住四人一时,却是绰绰有余。

“那人是谁?以一敌四,好生厉害。”木芷听那乞丐模样的男人叫了一声“龙褐传人”,还以为是乾坤认识之人。

“我也是初次见到,不知是谁。”乾坤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那乞丐模样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但他心中大是感激,若非那人在危急时刻出手相助,他和木芷焉能如此容易脱身?眼前水雾渐浓渐厚,只不过片刻时间,便再也看不见岸边的景象。

眼见乾坤和木芷已经消失在水雾当中,那乞丐模样的男人哈哈一笑,忽然收手急退,跃上一只木筏,撑水便走。四个无色道士追赶乾坤要紧,与尹志平一起跃上木筏急追。乌力罕和十几个蒙古力士纷纷撑划木筏驶入水雾中,玉道人自然也不甘落后,紧随追赶。十几只木筏顷刻间便一只不剩。余下众人急忙砍伐树木,就地制筏,相继追入了太乙池中。

众人哄然而去,太乙池南岸只剩下金阙道人和二十几个黄袍道士。金阙道人望着水雾笼罩的太乙池,叹了一口气,说道:“自寻死路。也罢,也罢。”摇了摇头,率领二十几个黄袍道士退回了秦圣宫。



第九章 突然出现的黑衣人

乱流混战

乾坤用阴阳匕从木筏上切下一段细长的木片,又从环形褡裢里取出一块松明,绑在木片上,取火折子点燃了,插在木筏前端,当作火把使用。

开境地是西北方的瀑布,但木筏一驶入水雾之中,乾坤和木芷眼前便是雾蒙蒙的一片,即便有火把照明,也分辨不出西北方是哪个方向。但瀑布水声清晰可闻,只需循着水声而行,便决计错不了方向。乾坤手握长竿,用力撑划,木筏向水声处驶去。

然而乾坤撑水之时,总感觉池水有些古怪,长竿一撑下去,竟忽左忽右地偏摆,似要从手中跳脱而出,仿佛水下有人抓住了长竿一般,一下子往左拉,一下子又往右扯,他每次将长竿撑入水中,都必须用上极大的手劲,才能将长竿牢牢握住。

撑划了一阵,瀑布的水声并没有变得响亮,反而渐渐变得微弱了。乾坤暗觉奇怪,心想莫非偏离了方向,越驶越远了?他向水声处用力撑划,水声渐渐变大,但过得一阵,水声又小了下去,如此反复多次,木筏仍旧行驶在水雾弥漫的太乙池上,始终抵达不了瀑布所在之处。

除了瀑布的水声,乾坤时不时能听见他人的说话声,这些说话声大多是叫骂之声,时而远时而近,从四面八方涌来,有时甚至能看见木筏的影子,模模糊糊地从近处驶过。

“划了这么久,倒像还在原地打转,真是邪门了。”乾坤奇道。

木芷同样察觉到了古怪之处,但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乾坤心中好奇,忽然停止了撑划,将长竿抽出水面。木筏失去了撑划之力,却并未立刻静止下来,继续向前驶出了数丈,渐渐偏转向左,再驶出数丈,又忽然偏转向右,驶了一阵终于慢了下来,最终静止不动。但这种静止只在瞬息之间,木筏很快便再次动了,只不过这次不是前行,而是缓缓向后倒退。乾坤和木芷相视一眼,目光中满是惊异之色。此后木筏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前行,时而倒退,速度忽快忽慢,像是无形之中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牵引,在太乙池上自行行驶。

乾坤蹲跪在木筏边缘,将右手伸入水下,直没至肩。他明明没有用力,右臂却自己动了,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往前,忽而往后,与木筏行进的方向完全一致。乾坤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太乙池的水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有无数乱流纵横交错,木筏被乱流带动,这才自行行驶;也正是乱流交错的缘故,乾坤方才撑划之时,木筏明明是朝着瀑布水声驶去,但方向时有偏转,始终无法到达。至于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叫骂之声,多半是其他人划着木筏驶入太乙池后,受困于乱流之中,找不到摆脱的办法,这才大声叫骂。那些追赶乾坤和木芷的木筏,没有一只追上来,自然也是被乱流带偏了方向的缘故;时不时从近处驶过的一些木筏,同样是乱流在作祟。只是太乙池位于太乙山上,乃是一个高山湖泊,并非水流滔天的大江大河,此时又没有山风吹刮,水面应该静止不动才是,如何会出现这么多乱流?

乾坤将右臂抽出水面,带起一股刺鼻的石灰味儿,极是难闻。他知道了木筏不受控制的缘故,当即撑竿入水,看准瀑布水声的方向,用最大的力气撑划,对抗水下的乱流,尽可能地使木筏不出现方向上的偏移。然而一根长竿的力量,在肆意流窜的乱流面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乾坤已然拼尽了全力,木筏行驶的方向仍是不受控制地出现偏转,有时遇到流速极快的乱流,他明明往前撑划,木筏却向后走,往左撑划时,木筏却朝右转。

乾坤奋力与乱流对抗了一阵,终归是徒劳无功,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担心:“这样下去,别说靠近瀑布,便是想驶出太乙池回到岸边,怕也是不能。我和木芷会不会就这般漂在太乙池上,永远也出不去了?”转念一想,能和木芷永远待在一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情不自禁地看了木芷一眼,面露微笑。可他很快便摇起了头,心中自语:“乾坤啊乾坤,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就在眼前,那是你下定决心非去不可的地方,你怎能冒出停止不前的念头?眼下处境虽然困顿,但直面困境,便是修行,我定能想出去往瀑布的法子。”他与父亲乾宗师虽然闹过许多不愉快,但每当陷入困境之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乾宗师说过的这句话。他如此一想,眉宇间神色重新坚定,环顾四周,开始专心思索逃脱乱流的法子。

木芷见乾坤时而凝眉沉思,时而舒颜带笑,时而轻轻点头,时而又暗暗摇头,心里不免奇怪。她此时担忧眼下的处境,心想乾坤多半也是在忧虑此事,于是没有多问。她寻思着终南山中的各种虫类,的确有虫类可以辨瀑布之气,但此时不是不知道瀑布在何处,而是明明知道却无法抵达,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种虫类可以帮助他们乘坐的木筏摆脱乱流,驶抵瀑布所在之处。

两人正苦思对策之时,正前方的水雾中忽有黑影出现,一只木筏被乱流带动,迎面驶来。那木筏上站着一人,黑衣流彩,身姿婀娜,竟是最先追赶黑衣男人进入水雾深处的水之湄。

乾坤和木芷虽然抹花了脸,但乾坤的粗布衣服已被四个无色道士撕碎,此时龙褐显露在外,水之湄一见龙褐,立即认出了乾坤和木芷。水之湄追赶抢走七彩叶猴的黑衣男人,但因乱流作祟,很快便追丢了目标,在太乙池中不知方向地转来转去,心头早已气急败坏。突然遇见乾坤和木芷,她立刻想到活死人胎珠,悬链银球笔直地掷出,隔空击向乾坤。

乾坤立刻挥起阴阳匕,向飞来的银球击去。

“别碰银球!”木芷急声叫道,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一声刺耳的铮鸣,阴阳匕击中银球,银球顿时被弹了回去。但银球早已开有缝隙,被阴阳匕一击,立刻有孟婆汤飞溅洒出,乾坤猝不及防,几滴孟婆汤朝他的脸面溅来,虽然他不会中毒而死,但孟婆汤以绿矾制成,腐蚀性极强,烧伤他的面目,却是极为容易。

好在木芷熟悉水之湄的手段,悬链银球刚刚隔空飞出,她便迅速脱下了粗布衣服,看准银球罩去,将银球裹了个严严实实,溅洒而出的孟婆汤,全都被粗布衣服挡下,粗布衣服上顿时烧出了几个破洞。

水之湄冷笑道:“木丫头,翅膀长硬了,敢对姐姐动手了?”

木芷说道:“你杀害金无赤,又背叛主人,我再不认你是姐姐。”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水之湄话音未落,扯动银链,银球在半空中兜了个圈子,对准木芷疾飞而去。

然而这一击却落了空,银链拉得笔直,银球却差了几分,飞到木芷的眼前却停住了。原来两只木筏顺着两股相对的乱流行驶,彼此相错而过,各向两头驶去了。水之湄击出银球之时,木芷尚在攻击范围内,等银球飞到时,两只木筏间的距离已拉开了不少,竟短了几分。

水之湄叫道:“木丫头、乾坤眉,你们迟早会落在我的手里……”声音渐去渐远,随木筏消失在了水雾当中。

乾坤和木芷短时间内想不出摆脱乱流的法子,只好任由木筏随着乱流而走,此后遇到了不少交错驶过的木筏,这些木筏上乘坐的人有乌力罕和蒙古力士,有赵无财和金衣大汉,也有其他抢夺开境物的人,但因水雾弥漫,等到这些人看清乾坤时,根本来不及动手,木筏已一错而过,于是只能冲着乾坤破口叫骂。乾坤苦思许久,始终想不出脱困之法,索性暂不去想,双手叉腰站在木筏上,与交错而过的人对骂。有时水雾中刚出现木筏的影子,对方还没靠近,乾坤便破口大骂起来,对方被骂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张口回骂。乾坤唯一没有开骂的,是遇到那乞丐模样的男人所乘坐的木筏,乾坤本想感谢那人的救命之恩,但那人手脚撑开,大大咧咧地躺在木筏上,像是喝醉酒后睡着了一般,竟大声地打起了呼噜,乾坤不便打扰,便没出声。除此之外,但凡遇到木筏,不管木筏上乘坐之人认识与否,乾坤均是照骂不误。乾坤从未有过如此稀奇古怪的经历,骂到兴起之处,忍不住放声大笑。木芷见了乾坤的样子,也不由得面露微笑,有时竟也跟着骂上两句,那些因受困于乱流而产生的种种忧虑,一时之间竟通通抛诸脑后。

不仅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是这样,太乙池中还有不少木筏彼此相遇,木筏上乘坐之人都是这般叫骂不休。一时之间,太乙池上到处都是叫骂之声,你问候我爹,我记挂你娘,各种污言秽语在峪谷之中回来荡去,余音绕谷,经久不息。

风生水起

乾坤前后一共制作了五支火把,待五支火把燃尽后,为了不浪费松明,便不再制作火把,任由木筏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漂行。

乾坤一开始和遇见的人对骂,骂到后来索然无味,便不再浪费口舌,在木筏上躺下休息,重新苦思摆脱乱流的法子。四下里骂声渐歇,到最后空谷寂寂,再无人声,一来众人都骂得累了,二来各自木筏上的火把都已燃尽,黑暗中即使有木筏相错驶过,也瞧不见对方是谁,因此不再胡乱叫骂。

不知木筏在水雾中漂行了多久,长时间漆黑一片的夜幕深处,忽然有亮光出现。

亮光出现在乾坤和木芷的左侧,那是碧绿色的火光。

一只木筏从左侧的水雾中驶来,筏上一人盘腿而坐,正是太一道的玉道人。

玉道人右掌托着一团碧磷火,借助火光,他瞧见了乾坤和木芷,顿时目露精光,一跃而起。“总算撞见你们了!”他尖细的嗓音响起,双掌一翻,数团碧磷火凭空燃起,射向乾坤和木芷。

乾坤和木芷急忙起身闪避,数团碧磷火虽没射中二人,却纷纷落在了木筏上。碧磷火比寻常明火燃得更快,木筏上顿时燃起了碧绿色的火焰。

乾坤和木芷急忙捧水浇向火焰,然而刚浇灭几处火焰,却又有十几团碧磷火隔空飞来,落在木筏上。玉道人恼恨乾坤在仙茔园里处处与他作对,因此下手毫不留情,两只木筏擦身驶过的瞬息之间,他竟接连射出了数十团碧磷火,全都落在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上。眼看乾坤和木芷不断地捧水灭火,忙得手脚大乱,他痛快地大笑起来,笑声又尖又细,听起来极是刺耳。

玉道人乘坐的木筏逐渐驶远,消失在了水雾之中,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却情况不妙。尽管两人不断地捧水浇在火焰上,最终扑灭了火焰,但捆扎木筏的绳索却被烧断,木筏散架,木头一根根地分离开来,两人眨眼之间便失去了立足之地。

乾坤大叫道:“木芷,跳水吧!”两人一起跃离木筏,跳进了太乙池中。

身子一入水,两人立马各自抱住了一根木头,以免沉入水下。

乾坤担心乱流分离,将他和木芷卷去不同的地方,急忙向木芷伸出手去,叫道:“抓住我!”木芷明白他的用意,也向他伸过手来。

两人各自伸长了手臂,好不容易才触碰到了对方的手指。可就在这时,两股乱流忽然在此交错,两人刚刚触碰到的手指顿时分开。乾坤被一道乱流卷向左侧,木芷则被另一道乱流卷向了右侧。

“木芷!”乾坤想也不想便松开抱住的木头,双手奋力划水,向木芷游去。可木芷所在的那股乱流速度极快,她顷刻间便被卷进了水雾当中,只听见“乾坤”的叫喊声越去越远。

乾坤拼尽全力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接连遭遇了好几股乱流,被越卷越远,其中一股乱流竟是朝下涌动,顿时将他卷入了水下,接连呛了好几口水。他奋力挣扎,好不容易才摆脱下行的乱流,浮上水面,不停地咳嗽。此时木芷已不知被卷去了何处,“乾坤”的叫声在极远的地方响了两下,便戛然而止。

乾坤心急如焚,一边踩水,一边大喊“木芷”,却始终无法听到木芷的回应。水面上的木头早已被乱流卷得不知去向,他只能不停地踩水,使得身子不会沉入水下,过不多时便累得气喘吁吁。再加上水中石灰的刺鼻气味极为浓烈,他吸入过多,逐渐心胸窒塞,头脑晕涨。他只盼能立即遇到一只木筏,哪怕是敌人的木筏也行,一来他本人可以得救,二来可以迅速搜救木芷。

夜幕之下,一只木筏果然出现了,顺着一道极快的乱流,从斜刺里一掠而过。

乾坤急忙大声呼救,可这只木筏掠过之时,与他相隔了三四丈远,且速度极快,木筏上虽然立着一道人影,却根本不可能救起他。

然而铁链声忽然哗哗大作,一团漆黑之物从掠过的木筏上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乾坤的身前。乾坤当即一把抱住,只感觉一股大力拖着他不断地靠近木筏。

乾坤被拉至木筏附近,一只大手伸来,将他从水中拉起。

乾坤抱住的那团漆黑之物近在眼前,他隐约看见一个“鬼”字,认出是鬼面青铜匣。鬼面青铜匣的一端连着铁链,铁链又粗又长,握在一个身形极为魁梧的人手中,正是那抢走七彩叶猴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的肩头响起“叽叽吱吱”的叫声,那里蹲踞着一只极小的猴子,只是夜色太黑,根本看不清那猴子长什么模样。

乾坤双手撑着身体,接连咳嗽了数声,呛出了不少吞入腹中的水,气喘吁吁地说道:“多谢兄台相救……”

黑衣男人不言不语,卷起铁链,将鬼面青铜匣缠回背上,走到木筏前端坐了下来,自此不再理会乾坤。

乾坤不等缓过气来,便冲着四面八方大喊“木芷”,可无论他如何喊叫,哪怕回声响彻峪谷,却始终得不到木芷的回应。他忧虑木芷的安危,心急如焚,可是放眼望去,太乙池水雾弥漫,乱流交错,根本无法知道木芷被卷去了何处。

此时乾坤浑身湿透,散发出石灰的刺鼻气味,皮肤更是又烧又热,大有灼痛之感。这种灼痛之感是他落水后才有的,联想起太乙池的水带有石灰的刺鼻气味,心想多半是太乙池的水里含有石灰,他长时间浸泡在石灰水中,这才导致皮肤烧热灼痛。想到这里,他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暗想道:“石灰遇水,‘热蒸而解末’。水热蒸即生烟,太乙池的水雾,竟是这样来的。可石灰解末即消弭,没有了石灰,又哪里来的这么浓厚的水雾,长时间凝聚不散呢?难道……难道有人不停地将石灰倒入太乙池中,石灰始终用之不尽,水雾这才源源不绝?”

乾坤所想到的“热蒸而解末”,乃是出自陶弘景的记载。陶弘景是南朝时期道教上清派宗师,一生归隐山林,醉心炼丹之术,留下了不少金石炼化之书。乾坤生于道学之家,家中藏有许多道教典籍,其中便有不少金石炼化之书,乾坤从小就对修道炼丹颇感兴趣,因此翻阅过这一类的藏书。在陶弘景留下的记载中,石灰一旦遇水,水便沸腾生烟,石灰则消解于水中。乾坤此时联想起陶弘景关于石灰遇水的记载,顿时想明白了太乙池之所以会水雾弥漫,正是石灰遇水生烟的缘故,太乙池的水带有石灰的刺鼻气味,自然也是由此而来。只不过太乙池整日水雾弥漫,即使山风吹拂也不见消散,唯一的可能是不断有石灰被倒入水中,从而源源不断地产生水雾。石灰不断入水,显然是人力所为,终南山中有能力办成此事的,恐怕只有莲社。

乾坤环顾四周,虽然看不到太乙池的岸边,但料想此时岸边多处地方,必定有莲社的人正在不断往水中倾倒石灰。正因为多处地方有石灰入水,水不断地沸烈翻腾,冷水热水相冲,太乙池中才会有众多乱流产生。

乾坤虽然想明白了这一切,但对于摆脱眼下的困境,却起不到任何作用。太乙池仍旧风生水起,乱流涌动;木筏仍旧飘摆不定,胡乱行驶;木芷仍旧不知去向,无处可寻。乾坤顿时有些灰心丧气。

但这些消极情绪转瞬即逝,乾坤即刻振作起了精神,暗暗想道:“也许木芷如我一般,早已被路过的木筏救起,即便不是如此,我也决不能轻言放弃。活要见人,死要……呸呸呸!胡思乱想什么呢?她必定还活着,我非找到她不可!”此时一夜消逝,天边渐有微光,四下里已逐渐亮堂起来。随着木筏的行驶,乾坤紧盯两侧的水面,只盼能发现木芷的些许踪影。

寻了好一阵子,天色渐渐大亮,水雾之中忽然出现了两只木筏,一前一后地驶来。

乾坤看清驶来的两只木筏,刹那间欣喜若狂,只因木芷正坐在后面那只木筏上。可他来不及高兴,便立刻眉头倒竖,因为木芷的手脚被银链缠住,嘴巴被布团塞紧,水之湄手持长竿,正站在她的身旁。乾坤这才明白,原来木芷被水之湄擒住了,又被堵住了嘴,难怪他一直大声叫喊,木芷始终没有回应。

乾坤目光前移,看向那只驶在前面的木筏,只见木筏上同样乘有两人,两人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人是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以轻薄的红纱遮面,看不清容貌;站着的那人则是五行士中的土行士——土为安。此时土为安一手掌黄金罗盘,一手竖握长竿,时而看一眼黄金罗盘,时而看一眼水面,忽然将长竿伸入水中,向左轻轻撑划一下。后面木筏上的水之湄,见土为安向左撑划,于是也依葫芦画瓢,向左轻轻撑划了一下。两只木筏一前一后,行驶的方向相同,快慢一致,仿佛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从乾坤所在的木筏旁边驶过时,土为安以黄金罗盘掌风水走向,目不斜视,那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朝乾坤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水之湄则侧过头来瞧着乾坤和黑衣男人,冷笑道:“胎珠和七彩叶猴都在,那是最好不过了。乾坤眉,你想木丫头活命,便照我撑筏,跟着我来。”她恨不得立刻动手抢夺开境物,可是土为安掌风水之术,能观水纹变化,辨暗流规律,唯有跟着土为安走,方能逃出乱流纵横的太乙池。她先前遇到落水的木芷,果断出手将木芷擒住,后来天渐亮时,偶然遇见土为安撑筏经过,急忙跟随土为安而行,倘若因为抢夺开境物而错过了土为安,那不知何时才能从太乙池上逃出去了。她分得清孰轻孰重,因此按捺住抢夺之心,出言威胁,要乾坤撑筏跟来,等到逃出了太乙池,再动手抢夺开境物。

木芷看见了乾坤,眼睛顿时一亮,想叫一声“乾坤”,奈何嘴巴被堵住了,出口却是呜呜之声。

乾坤急声问道:“木芷,你可有受伤?”

木芷摇了摇头。

乾坤大声说道:“水之湄,你胆敢动木芷一根汗毛,我必叫你百倍奉还!”他明知水之湄威胁他跟上去是为了抢夺开境物,却毫不犹豫地急撑长竿,令木筏向左挪动半丈,驶入了同一道暗流,紧跟水之湄的木筏而行。黑衣男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木筏前端,眼见乾坤撑筏追赶,却并不阻止。

开门

土为安和水之湄在前面如何撑划,乾坤便在后面如何撑划,三只木筏并成一线,穿行在浓白色的水雾当中。

行了一阵,始终不见岸边,水之湄有些不耐烦了,问道:“土为安,你的本事到底行不行?都这么久了,怎的还不见尽头?”

土为安声音沉稳,说道:“风水走向,尽在我手。”

水之湄又道:“你明明已有开境物,却还闯进太乙池来,是不是已经知道开境地的位置了?”

土为安抬头目视水雾深处,说道:“西北,开门。”

“什么开门关门?”水之湄说道,“你那些风水术语,我可听不明白。”

土为安却不再理会水之湄,低下头来,盯着手中的黄金罗盘,脑海里已将风水定位的种种细节过了一遍,确定没有定错方位。他不像乾坤那般,是通过解开莲社留下的暗语“终南山”来获知了开境地的位置,而是通过风水定位之术,确定了开境地的具体方位。土为安和那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来到太乙山后,曾居高临下俯望整个峪谷,见峪谷半白半绿,乃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太极图。《易经》有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奇门遁甲》又云:“八卦有八门。”土为安将整个峪谷视作一个太极,太极生出阴阳两仪,两仪之中白色为阳,因此白雾弥漫的太乙池便是阳仪,树林所在的东半边则是阴仪。土为安查看过东半边树林中的角角落落,并无任何异样,因此确定开境地不在阴仪那边,那就只可能在阳仪这边。阳仪生出四象中的太阳和少阴二象,太阳和少阴二象又生出八卦中的乾、兑、离、震四卦,乾、兑、离、震四卦分别对应八门中的开门、惊门、景门、伤门,其中惊、伤二门为凶门,景门为中平,开门为吉门。风水定位之时,凶门去不得,一去非死即伤,中平虽可去,但无害无益,去了不起任何作用,唯有吉门大吉大利,乃是上上之选。这四门当中,唯一的吉门是开门,开门对应乾卦,乾卦在方位中主西北,因此土为安认定开境地必在西北方。西北方是悬挂瀑布的山壁,那里无路可至,唯有横穿太乙池方可抵达,因此土为安和那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乘木筏驶入太乙池,在发现暗流纵横交错的情况后,土为安便以黄金罗盘掌风水走向,通过水纹变化来分辨暗流规律,撑划木筏往西北而行。

土为安没有强行与暗流对抗,而是顺势而为,时不时地轻轻撑划一下,令木筏转至下一道正确的暗流上,借助暗流的力量,往西北方驶去。

乾坤听见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响,知道离西北方的瀑布越来越近,心中不由得对土为安大是佩服。他先前受困于暗流之中,曾拼尽全力撑划却无济于事,此时见土为安只不过偶尔轻轻撑划一两下,可以说毫不费力,却不断地靠近西北方的瀑布,这等本事,确是让他不得不心悦诚服。

瀑布的水声变得极为响亮,忽然间天光开朗,三只木筏相继从水雾中驶出,抵达了瀑布的正下方。

乾坤仰头望去,眼前的这道瀑布虽不算大,甚至及不上芷隐谷的瀑布,但长练如柱,破空急坠,仍是震撼至极。

在瀑布的背后,光溜溜的山壁上,隐约可见一个狭长的山洞。这山洞一半淹没在水下,一半露出水面,露出水面的部分被轰然坠落的瀑布完全遮挡,再加上水雾弥漫,若非木筏驶至近前,根本不可能发现得了。

土为安看了一眼黄金罗盘,长竿一撑,木筏穿过瀑布,向山洞驶去。

水之湄当即撑划长竿,紧跟土为安而行。乾坤紧随其后。三只木筏陆续驶入了瀑布背后的狭长山洞之中。

山洞入口狭长,却内有乾坤,入洞不过五六丈,一片浅滩便出现在眼前,浅滩之上是一个巨大的洞厅,洞厅中奇石峻嶒,参差不齐,显然是自然造化而成。但在成片的奇石之间,插着不少火把,照亮了一条石块铺就的道路。这条石道斜通向上,连接着正北方的石壁,石壁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洞中隐隐有火光透出。

“是这里了。”土为安收起黄金罗盘,将木筏停靠在浅滩上,向那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伸出了手。那女子微微抬起白皙柔嫩的左手,放在土为安的手上,由土为安搀扶着走下木筏。一下木筏,土为安的手立刻缩了回来,对那女子甚是恭谨,不敢有丝毫冒犯。那女子回过头来,一双眼睛清澈明净,犹似一泓秋水,朝身后跟来的乾坤看了一眼。土为安则根本不理会水之湄和乾坤等人,在前引路,那女子随他而行,两人走过整条石道,进入了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

水之湄知道土为安没有带错路,这洞厅中早有人布置好火把,照明道路,显然开境地便是在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之中。但她的当务之急不是赶去开境地,而是抢夺开境物。她将木筏停靠在浅滩上,提起银球,拧开一丝缝隙,在木芷的脸前来回晃动,说道:“木丫头,你这张脸生得可真好看,难怪这些年来,主人和金行士一直向着你,连我都有些嫉妒呢!”银球里装着孟婆汤,她的手只需轻轻一抖,洒下一两滴孟婆汤,木芷势必容毁相破。

木芷被堵住嘴无法作声,抬眼盯着水之湄,目光中毫无惧意。

乾坤却大是心急,不等木筏完全停靠平稳,便飞身踩入水中,奔上浅滩,叫道:“水之湄,你别乱来!”声音在洞厅中回来荡去,嗡嗡作响。

水之湄瞧了乾坤一眼,冷笑道:“乾坤眉,敢对我大呼小叫!看你急不可耐的样子,是不是很喜欢木丫头?我若是在木丫头的脸上加点东西,会不会更合你的口味?”

乾坤看着木芷,说道:“我当然喜欢,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抬眼瞧着水之湄:“至于你这等又歹毒又丑陋的老女人,连脸都不敢露出来,我却是断断喜欢不来。”

水之湄闻言大怒,面纱上的彩珠急剧颤动。她虽黑纱罩面,实则既不老也不丑,被乾坤这么一激,冷声说道:“好一个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喜欢,那我倒要看看,你这是真话,还是假意?”立刻便要动手。

乾坤急忙大声叫道:“你不就是想要开境物吗?我把胎珠给你!”

水之湄将手掌一摊,喝道:“别只是嘴上说得好听,胎珠呢?拿来!”

乾坤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我自己便是胎珠,你放了木芷,抓我去便是。”

水之湄说道:“好奸猾的小子。拿你换木丫头,我怎知胎珠还在不在你肚子里?”

乾坤说道:“我乾坤对天立誓,胎珠在我体内,一直未曾取出,此话若有半分虚假,教我入刀山火海,受天打雷劈!”

水之湄冷笑数声道:“立誓有什么用?当年有人对我立下了多少誓言,到头来还不全都是狗屁。这样吧,你自己剖开肚子,把胎珠取出来让我瞧瞧。见不到胎珠,我决不放人。”

木芷急忙冲乾坤摇头,示意乾坤不要听信水之湄所言。

乾坤说道:“你这要求太过分了,实在是欺人太甚!”

“我有欺人太甚吗?”水之湄魅笑一声,将银球倾斜过来,银球上的缝隙离木芷的花容月貌只有咫尺之隔。

乾坤叫道:“住手!”瞬息之间,他脑海中已转过了万般想法,可即便他智慧聪敏,当此境地,却想不出任何能从水之湄手下救出木芷的办法,哪怕他本事再高强十倍百倍,能够一击便击倒水之湄,也难保银球缝隙中的孟婆汤不会洒漏出来一两滴,将木芷的容貌毁伤。

水之湄威胁道:“要我住手,就赶紧照我说的做,我可没有多少耐心。”

乾坤面露犹豫,慢慢从环形褡裢中抽出了阴匕。他脸上的犹豫之色突然尽去,仿佛一瞬间已下定了决心,说道:“一刀而已,又有何难?”手腕翻转,刃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水之湄没想到乾坤当真肯为了木芷剖腹取珠,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讶异之色,随即说道:“木丫头,你的命可真是好啊,天底下竟有男人对你如此痴情。”语气幽幽,既是嫉妒,又是羡慕。

木芷急得“呜呜”作声,头摇得更加厉害了,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变成了深红色,眼睛泛红,已流出了眼泪。

乾坤心中大是快慰,暗自道:“你肯为我流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为你做的?乾坤啊乾坤,你便是这世上最傻的傻子,哈哈哈!”闭上眼睛,咧嘴一笑,双手握紧阴匕,用力朝自己的腹部刺落。

阴匕刺落一半,乾坤的双手忽然一紧,竟再也无法更进一步。他睁眼一看,一只粗大的手抓住了他的双手,这只大手的主人,正是那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

自从救起落水的乾坤后,黑衣男人便一直坐在木筏前端,哪怕木筏早已停靠浅滩,他仍旧如入定一般,始终端坐不动。直到乾坤握住阴匕自刺腹部时,他才一跃而起,阻止乾坤自残己身。

黑衣男人踏上两步,从肩头抓起七彩叶猴,隔空抛给水之湄,吐出了两个字:“拿去。”

水之湄急忙伸手接住七彩叶猴,定睛细看,只见七彩叶猴生得极为古怪,暗红色的眼睛细长如叶,毛色七彩缤纷,尾巴又长又卷,体型极小,似乎只是幼崽,蜷缩成了一团,睁眼望着她,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惧怕。水之湄笑了两声,抬眼看着黑衣男人,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放人。”黑衣男人声音粗沉,不怒自威。

水之湄仔细打量了一下黑衣男人,俯眼看着木芷,说道:“木丫头,我以为你转了性子,原来还是这样水性杨花,到处勾搭男人。”说着魅笑几声,忽地手腕急抖,缠住木芷的银链顿时松开。她知道黑衣男人身手厉害,那口鬼面青铜匣中更是不知装有何等厉害的物事,因此不敢逗留,抓着七彩叶猴,头也不回地朝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飞奔而去。

乾坤急忙冲上前去,除去木芷嘴里的布团,说道:“木芷,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木芷抬眼看着乾坤,“你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乾坤见她双目泛红,泪痕犹在,笑道:“你这是为我而哭吗?”

木芷却拭去泪痕,转头看向别处,语气冷淡了下来:“我只是不想欠你这么大的人情。”顿了一下又道,“我也……我也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做。”

木芷这番话说得极为冷淡,乾坤心头顿时一凉,暗暗不解:“方才你还为我急得哭了,为何转眼却又如此冷漠……”转念便想,“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乐此所为,岂能因此便强求你反过来对我好?此等市恩之举,可不是男人所为。”如此一想,便放宽了心,又笑了起来,说道:“不管怎样,只要你没事就好。”

乾坤转身拱手,对黑衣男人说道:“多谢兄台再次出手相救!只是你没了七彩叶猴,如何去得……”

黑衣男人摆了一下手,示意乾坤不必多言。他迈开阔步,沿着石道朝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走去。

乾坤望着那隐隐透出火光的洞口,心中大是好奇,说道:“木芷,我们跟上去瞧瞧。你不必担心开境物,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想到办法,让你进入终南山秘境。”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极为清楚,没有土为安这等风水高人引路,只怕不可能再有人穿过乱流纵横的太乙池来到这山洞之中,既然不会有人进来,也就不可能再有开境物,他若想抢来两件开境物,唯有对土为安和水之湄动手,可是这两人何等厉害,对付一个已是极难,更何况是对付两个?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想到办法的。”乾坤心中暗道。他扶起木芷,一起往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走去。



第十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

赤面獠牙

来到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前,乾坤举头看去,只见洞顶石壁上凿痕清晰,刻着七个篆体大字:“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刻字之上,还雕刻有一朵五片莲叶托起的莲花图案。

乾坤暗自心想:“‘上穷碧落下黄泉’,是在说‘碧落天’和‘九泉狱’吗?想来这里便是终南山秘境的入口了。”扭头环顾四周,并不见有何奇特之处,也不见任何把守之人。

木芷说道:“五叶莲是莲社的标志,想必再往前走,便是开境地了。”

乾坤猛地想起在仙茔园的墓室里,曾在鬼兽的背上看见过同样的五叶莲文身,心里想道:“依木芷所言,五叶莲是莲社的标志,那就是说,重阳真人曾是莲社的人?”但此时不是深究这些疑问的时候,想办法抢夺开境物才是当务之急,于是说道:“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两人当即走入洞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甬道中每隔十丈,便插有一支火把,火光照出洞壁上的累累凿痕,原来这甬道竟是人工开凿的。甬道极为狭窄,笔直向前,不见尽头,先两人一步走进洞口的黑衣男人,此时已看不见身影了。

两人沿着甬道前行,脚步由慢变快,用了好长时间,终于走完了整条甬道,一个极为开阔的洞厅出现在眼前。洞厅极不规则,嶙峋怪石随处可见,显然是天然形成,而非人工开凿。乾坤不禁暗暗感叹:“莲社果然厉害,两个相隔这么远的天然洞厅,竟让他们凿出一条甬道,连接了起来。”

此时洞厅内光影分明,可以清楚地看见两根巨大的石柱立在洞厅的最里面,柱顶擎着两个大火盆,火光照耀之下,只见石柱下有三道人影。

乾坤和木芷快步走到石柱前,只见三道人影之中,一个是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正闭眼坐在一块怪石上,另两人并肩而立,红衣束身,赤面獠牙,竟是戴着面具,看不见容貌。最先入洞的土为安和那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人已不见踪影,紧随其后入洞的水之湄同样不知去向。

在两根石柱之后,洞厅的地面裂了开来,竟是一道地底深涧。深涧宽约六七丈,深达数十丈,其上横有两根粗藤,粗藤间铺有木板,竟是一座藤桥,两个赤面獠牙的面具人便守在藤桥的桥头。藤桥的彼端连接着深涧对面石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台,石台上立有两人,同样戴着赤面獠牙面具,负责把守藤桥的桥尾。在石台的左侧,一道只容一人通行的栈道贴壁悬空,呈“之”字形向下延伸,一直通往深涧的底部。深涧的底部水声潺潺,乃是一条地底暗河,此时暗河上灯火幽暗,竟停泊着一艘船。

乾坤大吃一惊,暗暗心想:“难道还要坐船沿着暗河走,才能去往终南山秘境?”

两个把守桥头的面具人伸手拦住乾坤和木芷,其中一人说道:“请二位出示开境物。”声音一出,洞厅里、深涧中皆是回音不断。

乾坤说道:“敢问一句,开境物若是被吃进了肚子里,还能算数吗?”

面具人说道:“眼见为实。”言下之意,是只认看得见的实物。

乾坤想了想,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后面的话还未讲出,木芷急忙打断了他,对两个面具人说道,“我们没有开境物。”

乾坤头脑聪颖,立即便明白木芷说这话的意思,是担心他情急之下又要自行剖腹取珠,心中不由得大是高兴,冲木芷咧嘴一笑。木芷却蹙着秀眉,白了他一眼。

面具人说道:“有开境物者,请过桥入境,无开境物者,请自行离开。”

乾坤打量着两个面具人,暗暗心想:“这两人把守在此,打扮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出口便说开境物,多半便是莲社的入社贤者。土为安和水之湄不在此处,想必早已拿着开境物过了藤桥,走下深涧坐上了船。”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发愁,土为安和水之湄都已过桥,他到哪里去抢夺开境物?他转头瞧了一眼闭眼坐在怪石上的黑衣男人,心想黑衣男人还在此处,自然也是没有开境物无法过桥的缘故。

乾坤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当然不愿意轻易离开,笑道:“我们二人不离开,留在这里看看热闹行吗?”

面具人说道:“请便。”

乾坤和木芷走到黑衣男人所坐的怪石旁。黑衣男人睁开眼睛,看了乾坤和木芷一眼,随即闭上双眼,继续凝坐不动。

乾坤转眼打量藤桥,只见藤桥狭窄,横于深涧之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更何况此时不止一夫当关,而是四夫当关。四个面具人被莲社安排在此把守藤桥,本事定然十分厉害,想要硬闯多半是自寻苦头;黑衣男人的身手那么厉害,却坐在此处不去硬闯,更别说是乾坤了。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便是抢夺开境物,以开境物换取过桥的资格。乾坤回头盯着那条人工开凿的甬道,暗暗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一定要再有人进来,进来的人一定要有开境物!”

乾坤的愿望没有落空,的确有人进来了。只不过他和木芷是辰时来到藤桥前,等到再有人进来时,已是午时,竟已过去了半天光景。

进来之人身形精瘦,穿着一袭火红色的长袍,腰间斜插两柄赤焰刀,背上负着一个圆鼓鼓的包袱,竟是五行士之一的火行士火不容。

火不容突然现身于此,乾坤和木芷都是颇为吃惊。两人自打昨日来到太乙山起,便一直没见到火不容的踪影,连昨晚抢夺七彩叶猴之时,也不见火不容现身,两人还以为火不容压根儿就没来太乙山,而是留在洞天福地做他的新主人去了,没想到竟会突然在此现身。 乾坤和木芷早已没有粗布衣服遮掩身份,抹花的脸也在落水时被洗得一干二净,因此火不容一眼便认出了乾坤和木芷。他对乾坤冷眼瞪视,对木芷却“嘿嘿”一笑,说道:“木丫头,你好啊。”

木芷说道:“火不容,你怎么来了?”

火不容“嘿嘿”笑道:“他娘娘的,我有手有脚,怎么不能来?你们两个小娃娃来得,我自然也来得。”说了这话,他快步向藤桥走去,不时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口中骂咧道:“他娘娘的,这地方比洞天福地还隐秘,可让我好找。”骂音一落,已走到了桥头。

两个面具人横手一拦,其中一人说道:“请出示开境物!”

火不容“嘿嘿”一笑,将背上的包袱解下,当着两个面具人的面打开来,露出了一团七彩缤纷的物事。那物事抬起头来,竟是一只七彩叶猴,只是被红布绑住了四肢,难以动弹,又被红布缠住了嘴,叫不出声,暗红色的眼睛里眸子转动,透出极为惊恐的神色。

两个面具人当即放下拦阻之手,其中一人高声说道:“七彩叶猴一位,请过桥!”

乾坤和木芷见此情景,自是大吃一惊,只因当日在水穷峪里,火不容曾禀报道藏一叶,说他寻遍金龙峡,也未能捉到七彩叶猴。“火不容,”木芷说道,“你不是没有捉到七彩叶猴吗?”

火不容说道:“他娘娘的,我说些鬼话骗那老不死的,你们居然也信?”说着将七彩叶猴裹回包袱中,大摇大摆地走过藤桥,踏上对面的石台,又顺着石壁上的悬空栈道下行,走入了昏黑的深涧之中。

乾坤没料到火不容的身上竟会有七彩叶猴,等他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动手抢夺,眼睁睁地看着火不容通过藤桥,心中觉得大是可惜。

但乾坤还有机会,因为在火不容过桥后不久,又有人进来了。

而且这次进来的不是一人,而是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妙计

这一大群人竟有两百人之多,比肩接踵地涌入洞厅之中,原本极为开阔的洞厅顿时显得逼仄了不少。这些人当中,有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有乌力罕和十几个蒙古力士,有赵无财和十个金衣大汉,有玉道人和那乞丐模样的男人,昨晚乾坤见过的各路人马几乎都在其中,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乾坤未曾谋面之人,想来是今日才赶来太乙山赴开境之约的人。

若是进来三五个人,乾坤自然不会吃惊,但一下子进来了两百多人,他顿时惊讶万分,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多人是如何同时穿过乱流纵横的太乙池来到此处的。

两百多人进来后便左顾右盼议论纷纷,原本寂静的洞厅顿时一阵哄闹。有人走近了藤桥,两个面具人立刻横手拦住,其中一人说道:“请诸位出示开境物,有开境物者,方可过桥入境。”

作为开境物的幽灵草、七彩叶猴和活死人胎珠,全都是极其稀有之物,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没有,顿时面面相觑。有人问道:“没有开境物又如何?”

面具人说道:“无开境物者,请自行离开。”

有人叫道:“好不容易才进来,你却叫人离开,这不是折腾人吗?”又有人道:“脚长在我自个儿身上,岂是你让我走,我便走的?”更有人道:“老子便没有开境物,大伙儿谁还没有的?一起冲过去!”当即便有八九个人从人群里冲出,欲硬闯过桥。

一个面具人身形一晃,眨眼之间,冲出来的八九个人便横了一地,要么折了手,要么断了脚,全都痛得晕了过去。那面具人出手太快,一出手便断人手脚,众人还没瞧清发生了什么事,便见那面具人已撂倒八九个人,重新岿然不动地守在藤桥前。一个面具人已是如此厉害,更何况是两个?而且藤桥的彼端,还有两个面具人把守,即便侥幸冲上了藤桥,也难以安然无恙地抵达对面的石台。众人心神震慑,那些方才还在张口叫嚣之人,此时不敢再发一言。所有人都在洞厅中耐住性子等待,大概每个人的想法都和乾坤一样,一旦有人拿出开境物,便立即动手抢夺。洞厅中无人说话,刹那间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等了片刻时间,竟没有一个人向两个面具人出示开境物,想来拥有开境物的人并不傻,知道此时人人都窥望在侧,打算伺机抢夺,一旦拿出开境物,轻则开境物被夺,重则身家性命不保。

忽然间人影晃动,十几道人影一起朝乾坤扑来,竟是乌力罕和十几个蒙古力士。乌力罕知道乾坤吞了活死人胎珠,因此一进入洞厅便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乾坤的身上,此时突然发难,是想抢在其他人之前,杀死乾坤,剖腹取珠。乌力罕和十几个蒙古力士一动手,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也立即向乾坤冲了过来。

乾坤毫无惧色,将阴阳匕举在胸前,正要迎敌,眼前突然闪出三道人影,其中一人是木芷,另外两人却是身背鬼面青铜匣的黑衣男人和那乞丐模样的男人。三个人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挡在了乾坤的身前。乾坤心中大是感激,叫了一声:“木芷。”旋即又道:“谢过二位。”“二位”自然指的是黑衣男人和那乞丐模样的男人。

眼看三拨人即将斗在一处,一个面具人忽然朗声说道:“此处乃莲社地界,请诸位各守规矩,有开境物者,但请出示无妨,谁敢公然抢夺,便是与莲社为敌,杀无赦!”

此言一出,想到莲社势力极为庞大,尹志平不想旁生枝节,招惹麻烦,急忙大手一抬,四个无色道士同时止步。方才已经见识过面具人的手段,慑于面具人的凛凛威势,再加上莲社控制着终南山秘境,万万得罪不得,乌力罕也命令十几个蒙古力士停了下来。其余众人尽皆哗然,想到不能抢夺开境物,那就进不了终南山秘境,当即有的唉声叹气,有的窃声议论,有的抱怨叫骂,原本鸦雀无声的洞厅瞬间变得一片嘈杂。

乾坤微微皱起了眉头,心想面具人这么一说,别人自然不会为了胎珠而来杀他,但他也不能再指望抢夺别人的开境物。他思绪急转,苦思对策,忽然间愁眉一展,低声道:“三位,我有办法进入终南山秘境。”声音极轻,只有挡在他身前的三人才能听见。

三人略微侧头,朝乾坤看了一眼。木芷轻声问道:“乾坤,你有什么办法?”

乾坤凑近木芷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话。木芷一直在为没有开境物而犯愁,这时听了乾坤的耳语,微蹙的秀眉顿时舒展开来,脸上酒窝再现,重新露出了笑容。

就在众人嘈杂不休之际,玉道人忽然嘴角含笑,一脸志得意满地走出人群,来到两个面具人的身前。

“请出示开境物。”一个面具人说道。

玉道人伸手入怀,摸出一个丝绸包裹的木匣子。他将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株根部带土的长叶草。长叶草只有两片细长的叶子,叶子乃是雪白色,呈半透明状,两片叶子的中间开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白花状似人头骷髅,两片叶子便似人头骷髅下方的两只手臂,整株草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有手无脚的幽灵。

“是幽灵草!”人群中顿时有好几人失声叫了起来。不少人立刻红了眼,但慑于面具人的威势,都不敢动手抢夺。

乾坤暗道:“原来玉道人有幽灵草,那他昨晚为何还要抢七彩叶猴?”念头一转便明白过来:“是了,他是故意这么做,好让别人以为他没有开境物,便不会来打他的主意。”

两个面具人确认玉道人出示的是幽灵草,当即放下阻拦之手,高声说道:“幽灵草一位,请过桥!”

玉道人没有立刻走上藤桥,而是转过头来,极为得意地环视众人,目光扫过乾坤时,露出了一脸的轻蔑之色。

乾坤忍不住笑道:“野道姑,干吗来瞧道爷?不过得了一株幽灵草,便以为自己是男人了吗?”

玉道人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狠色,说道:“乾坤眉,你就只会满嘴喷粪,有本事你也弄一株幽灵草来让道爷我瞧瞧。”

乾坤笑道:“野道姑摆弄花花草草的本事,道爷我可学不来。你还是赶紧过桥去吧,否则待会儿我抢了你的幽灵草,你这野道姑又要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了。”

玉道人怒道:“我便站在此处,有胆你就来抢。”面具人先前已经放话,抢夺开境物者杀无赦,他巴不得乾坤赶紧上前来抢夺幽灵草,立时便被面具人杀了,正好一解心头之恨。

乾坤却手掌一拍,叫道:“来就来!你这野道姑好好站着别动,可别被道爷我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说着当真迈开脚步,向玉道人走去。

两个面具人微微侧过头来,盯着乾坤的一举一动。

玉道人心头怒火狂烧,眼角余光瞥见两个面具人侧头的动作,更加有恃无恐,不仅不躲避,反而将握着幽灵草的手,向走来的乾坤直直地伸出。

乾坤走到玉道人的身前,却并不抢夺幽灵草,反而伸手在玉道人的胸前用力一推,将玉道人推上了藤桥,笑道:“野道姑去里面等着,道爷我姑且饶了你,待会儿再进去找你算账。”说罢便转过身来,走回到木芷的身旁。

“没本事的杂毛小子,便只嘴皮子功夫了得。”玉道人尖声细气地冷笑了两声,迈着极为潇洒的步子,走过了藤桥。

玉道人过桥后不久,又有一人从人群中走出,竟是昨晚被抢了七彩叶猴的赵无财。十个金衣大汉护着赵无财,一起向两个面具人走去。此时赵无财没有半点失去七彩叶猴的懊恼之色,反而一脸春风得意,显然是有开境物在身。

乾坤心中一动,顿时明白过来,暗道:“这姓赵的大胖子原来深藏不露。他带着七彩叶猴招摇上山,竟是故意为之,目的便是引众人来抢。众人亲眼见到他的七彩叶猴被人抢走,谁还会想到他的身上还有别的开境物?这一手,比之玉道人的手段,还要高明几分。”如此一想,对赵无财不由得暗生佩服之意。

赵无财在十个金衣大汉的护卫下走到藤桥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极为华美的锦缎包裹,将包裹拆开来,里面是一个嵌有珠玉宝石的精美盒子,再将盒子打开,里面竟是十一株晒干的幽灵草。他满脸堆笑,说道:“二位高人,这是我派人走遍终南山脚下的所有集镇,花了好大的价钱才买来的。虽然全都晒干了,但株株都是幽灵草,绝对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幽灵草总共十一株,我这里一共是十一人,全都要进去。”

两个面具人看过之后,高声说道:“幽灵草十一位,请过桥!”

赵无财拱手笑道:“谢过二位高人。二位高人红运当头,大吉大利!”说完便由十个金衣大汉前后护着,小心翼翼地走过藤桥,顺着悬空栈道走下了深涧。幽灵草是极为稀有之物,寻到一株已是困难至极,赵无财竟能一下子拿出十一株来,当真把洞厅中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众人惊呆之余,不免暗自艳羡,同时又万般悔恨,既恨自己没有早点瞧出赵无财深藏不露,又恨自己不是这群金衣大汉中的一员。

在赵无财之后,人群中再也没有走出人来,两个面具人等候了近两个时辰,已到了酉时二刻。

“时辰已到,断桥!”两个面具人说完这话,忽然从藤桥上飞奔而过,到了对面的石台上,守在桥尾的两个面具人立即手起刀落,断去两根粗藤。原来酉时二刻不仅是破解暗语的时辰,也是开境日的截止时辰。藤桥猛地断裂开来,朝斜下方急坠而去,轰然撞在洞厅这一边的石壁上,木板散架掉入深涧,只剩下两根粗藤,无力地垂落摆动。

两百来人聚集在洞厅中,眼睁睁地看着四个面具人行过栈道走下深渊,停在深渊底部的船很快起航,顺着暗河的水流驶去,在远处转过一个弯,船上的灯火便再也看不见了。地底暗河向来支流纵横,错综复杂,没有莲社的船引路,自然去不了终南山秘境,不少人顿时唉声叹气,跺脚懊恼,有些人连连摇头,无精打采地走回甬道。

尹志平猛一挥手,四个无色道士立刻围在乾坤的身前。此时莲社的船已经开走,即便抢到胎珠,也去不了终南山秘境,旁人自然不会再来为难乾坤,但尹志平要将胎珠和龙褐夺回,眼下没有面具人阻拦,又没有旁人来插手,正是擒住乾坤的绝好机会。但黑衣男人和那乞丐模样的男人却横跨脚步,又一次挡在乾坤的身前。

尹志平原本以为黑衣男人和那乞丐模样的男人是怕胎珠被他人所夺,这才守护乾坤,没想到此时二人还要横加阻拦,便说道:“乾坤是本派的叛道罪人,本派掌教真人有令,必须抓他回重阳宫服罪领罚。二位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乾坤?”

黑衣男人横眉冷眼,不发一言。那乞丐模样的男人却抓起酒壶灌了一口酒,笑道:“我白玉蟾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个不修正业的闲散道士。这位小兄弟身穿龙褐,乃是道圣传人,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为难道圣传人,我好歹还是个道士,怎能袖手旁观?”

尹志平说道:“他并非道圣传人,龙褐是他盗掘本派祖师仙茔所得。”

乾坤正色说道:“盗掘祖师仙茔的不是我,是太一道的玉道人。我得到龙褐也非偷盗,而是名正言顺得来。”

“好一个名正言顺,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尹志平说道,“今天不管是谁护着你,都必须抓你回重阳宫。”

乾坤眼珠子一转,说道:“尹真人,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这洞厅里里外外不下两百人,这些人全都护着我,你岂能抓得了我?”

尹志平说道:“又来信口胡诌,危言耸听!”

“我实话实说,你却不信。”乾坤面露笑意,忽然大声叫道,“诸位请留步,在下有一个法子,可让大伙儿都去终南山秘境!”

暗河迷宫

此言一出,犹如平地起惊雷,两百多人立刻哗声大作,一些人原本已经走向甬道,这时急忙掉头奔回。众人围拢过来,纷纷说道:“你有什么法子?”“赶紧说来听听。”声音十分急切。

乾坤说道:“我虽有法子,可这位尹志平尹真人一定要抓我回重阳宫,我若被他抓走,诸位可就去不成终南山秘境啦。”

两百多人顿时叫嚷起来:“有我们在,谁敢抓你?”“谁跟你过不去,便是跟大伙儿过不去!”“尹志平在哪?轰他出去便是!”越来越多的人挡在乾坤身前,顷刻间便有数十人之多,更多的人则团团包围了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个个怒目相向。

尹志平环视众人,说道:“此人满口胡话,诸位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一部分人当即回过头来盯着乾坤,脸上露出了狐疑之色。

乾坤指着身旁的木芷,大声说道:“这位木芷姑娘生得花容月貌,赛过了西施,胜过了貂蝉……”木芷忽然听到乾坤没来由地夸自己美貌,所有人又同时向她看来,不少人更是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仿佛是在同意乾坤所言,脸上顿时一红,正要打断乾坤的话,却听乾坤往下说道:“而且更有一身极为高明的本事。她养有一对小虫子,唤作比翼蛄,这比翼蛄习性古怪,只需认准另一只,便再不更改,无论相隔多远,总是能找到对方。”他停顿了一下,说道:“先前玉道人过桥之时,我曾在他胸前推了一把,诸位都看见了吧?”

众人纷纷点头,有的人转念极快,已明白过来,“啊”地叫出了声。

乾坤继续道:“我推他之时,暗中动了一点手脚,将一只比翼蛄,偷偷放进了他的怀里。玉道人乘坐莲社的船去往终南山秘境,他身上带有一只比翼蛄,只需用另一只比翼蛄追踪,不管终南山秘境在何处,必定能够找到。”

人群中顿时欢声雷动,有人说道:“那就由小兄弟和这位姑娘引路,大伙儿一起去终南山秘境!”又有人说道:“这地方黑乌乌的,大伙儿一定要认准了这位长着乾坤眉的小兄弟,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要护他周全!”还有人说道:“若有人胆敢欺负这位乾坤眉小兄弟,或是欺负这位姑娘,老子第一个不许!”不少人转头瞪视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高声附和道:“正该如此!”

尹志平见了如此情景,知道乾坤一番言语,已然说动了在场众人,四个无色道士虽然厉害,但只有四人,眼下众怒难犯,两百多人全都护着乾坤,更不乏黑衣男人和白玉蟾那样的厉害人物,若是强行擒拿乾坤,势必要吃大亏。尹志平只能暗暗隐忍,盯着乾坤,心中想道:“这些人不过是想靠你带路去终南山秘境,一旦进了终南山秘境,你便没了用处,自然不会再有人护着你,那时再抓你自是轻而易举。好,我便跟你走一趟终南山秘境,瞧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乾坤看着群情高涨的众人,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打算。他的确想利用众人来对付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但更多的考虑,却是此去终南山秘境属于擅自闯入,少不了会和守护终南山秘境的莲社发生冲突,到时候自己这边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他和木芷面对的危险,自然便会少一分。

乾坤面向众人,大声说道:“诸位安静,请听我说!”

两百多人顿时闭口,洞厅里鸦雀无声。

乾坤说道:“眼下藤桥已断,请大伙儿去外面伐些木头,在此就地搭桥,过了这道深涧,再把木筏全都抬进来,我和木芷姑娘为大伙儿引路,一起去终南山秘境!”

众人指望乾坤和木芷引路,听乾坤这么一说,顿时人人欢呼雀跃。一部分人立刻出去砍伐木头和搬抬木筏,另一部分人却怕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趁机对乾坤动手,因此留了下来守护乾坤,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趁众人忙活之际,乾坤低声与白玉蟾说话,问起众人是如何穿过乱流纵横的太乙池来到了此处,是不是有哪位高人指点迷津。他心中一旦好奇起来,若不弄个清楚明白,便会心痒难受,浑身都不自在。

白玉蟾仰头饮了一口酒,说道:“哪有什么高人?是雾气自个儿散了,水也自个儿平了,大伙儿看见一人进了瀑布没出来,便都跟着进来了。”

乾坤大吃一惊,想过了太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竟是水雾自散,乱流自平,众人又看到有人进了瀑布没出来,这才找到了进来的路径。至于众人看见的走进瀑布之人,多半便是先众人一步进入洞厅的火不容了。

乾坤心中好奇,问道:“雾气怎会散了?水又怎会平了?”

白玉蟾笑道:“我一个俗里俗气的道士,喝酒睡觉自是懂的,别的事那是半点也不明白。”说着举起酒壶,又往口中灌了一口酒。

乾坤疑惑万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他当然不会想到,太乙池水雾散去,乱流平息,其实是莲社故意所为。莲社常年往太乙池中倾倒石灰,制造水雾和乱流,是为了隐藏终南山秘境的入口,防止外人擅自闯入。但今天是开境日,莲社早就宣称会在这一天开启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因此今早天亮后不久,莲社便停止往太乙池中倾倒石灰,纵横交错的乱流很快得以平息,但水雾一时之间却弥漫不散,等到午时日头高照,阳光才彻底将水雾驱散,原本在太乙池上迷失方向的众人才算看清了四周,又瞧见火不容进入瀑布不回,这才发现了终南山秘境的入口。乾坤等人是在昨晚闯入太乙池,当时还未到开境日,水雾和乱流俱在,天亮后莲社虽然停止倾倒石灰,但与此同时,乾坤已经跟随土为安进入了终南山秘境的入口,刚好错过了乱流平息的时间。只不过这些事都是莲社秘密所为,白玉蟾自然不会知道,乾坤当然也想不明白。

乾坤和白玉蟾说话之际,几十只木筏已被众人抬进了洞厅,十几根新伐的木头也被扛了进来。乾坤安排众人就地用绳索将十几根木头捆扎结实,扎成了七八丈长的木排。十几个蒙古力士力气最大,合力将木排抬起,竖在深涧前。乌力罕不久前还命令十几个蒙古力士对付乾坤,此时为了去终南山秘境,几乎不作任何犹豫,便立马反过来命令十几个蒙古力士听从乾坤的吩咐。十几个蒙古力士用力推倒木排,木排的前端倒在深涧对面凸出的石台上,顿时架起了一座通过深涧的木桥。

乾坤高举火把,当先而行,走过木桥,来到深涧对面的石台上,确认木桥结实牢靠,也确认四周没有危险后,这才示意木芷、黑衣男人和白玉蟾通过木桥。四人顺着悬空栈道下行,每走一步,栈道都是吱呀作响,因此不敢走得太快。越往下行,越是阴冷潮湿。乾坤回头问道:“木芷,你冷吗?”心想木芷若是冷,便把龙褐脱给她御寒。但木芷只是温婉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过不多时,四人下到深涧底部,来到了一块狭长的石台上。石台之下,一条并不十分湍急的暗河潺潺流淌,石台便如横在暗河边的码头。

在四人之后,众人有的举火照明,有的搬扛木筏,相继通过木桥和悬空栈道,下到了深涧之中。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遭众人排挤,走在最后。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乾坤便道:“木芷,请你放出比翼蛄,为大伙儿引路吧。”

木芷点了点头,取出九宫盒里的青绿色竹筒,小心翼翼地将比翼蛄倒在乾坤的掌心。她取下发髻上的玉笛轻轻一吹,比翼蛄振翅飞起,“嘤嘤”作声,尾部亮起荧光,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向暗河的下游慢慢飞去。

乾坤、木芷、黑衣男人和白玉蟾同乘一只木筏,将火把插在筏前,撑划长竿,当先追赶。剩余众人纷纷跳上木筏,高举火把,在后紧随。在这幽深黑暗、人迹罕至的地底深涧中,几十只木筏挑灯竖火,鱼贯而行,其情其景,蔚为壮观。

暗河漆黑阴寒,冷风飕飕;两侧石壁上怪石嶙峋,被火光一照,光影变幻,更是森然可怖。众人身处其间,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感压在心头,不由自主地提心吊胆,沉默不言。四下里只有水流的声响和前方比翼蛄的“嘤嘤”之声。

乾坤双手叉腰,站在最前面的木筏上,眼见暗河前方幽暗深邃,心中免不了担心起来。他知道莲社绝不会让外人轻易进入终南山秘境,如同在终南山秘境周围设下毒雾带和派入社贤者日夜巡逻一样,在这条暗河之上,莲社也一定有所布置,顺着暗河前行,迟早会遭遇危险。只是他担心之余,想到终南山秘境就在前方,却又忍不住暗自兴奋。

木筏转过一道弯后,前方出现了一个岔口,暗河在此一分为二,变成了两条水道。莲社的船早已不见踪影,乾坤不知道该走哪边,但比翼蛄没有丝毫犹豫,飞进了左侧的暗河水道。

“走左边!”乾坤大叫一声,好让后方的几十只木筏提前做好准备。乾坤撑划长竿,木筏向左而去,驶入了左侧的暗河水道。众人纷纷撑划长竿,几十只木筏紧随其后,全都驶入了左侧的暗河水道。

这条暗河水道狭窄了许多,水流因此变快了不少。乾坤放缓撑划长竿,使得木筏不至于行驶太快,得以不紧不慢地跟住比翼蛄。他拿起长竿撑入水下时,长竿竟触不到底,足见这条暗河水道比之前那段暗河深了不少。

木筏没行驶多远,前方便迎来了第二个岔口。这一次比翼蛄选择了右侧的水道。乾坤当即叫道:“走右边!”撑划木筏,进入了右侧的暗河水道。后方几十只木筏相继紧随驶入。

一路跟着比翼蛄前行,暗河时宽时窄,水流忽缓忽急,两侧的岩壁以及洞顶凹凸不平,各种奇形怪状的尖石犬牙交错,可谓奇异瑰丽之极。越往前行,暗河水道的分汊越多,密如蛛网一般,有些分汊甚至不是水道,而是直接流入了岩壁上的暗洞之中,激起阵阵轰隆巨响。

暗河水道九曲回转,汊道纵横,竟是一个深藏地底的天然迷宫,若非有比翼蛄在前引路,众人贸然闯入,势必深陷迷宫之中,再难有机会活着出去。想到这里,每个人的内心都禁不住升起了一阵后怕之感。

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岔口,几十只木筏忽然驶入了一条笔直的水道。

这条水道极为狭窄幽长,一眼望去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见尽头。因为水道突然变窄了很多,水流速度骤然加快,木筏的速度也跟着骤然加快,如同飞起来了一般,顷刻间便超过了比翼蛄。乾坤急忙逆向撑划长竿,想让木筏减慢速度,但后面几十只木筏却飞速冲来,为了避免被后面冲来的木筏撞上,乾坤只好放弃逆向撑划,任由木筏快速向前冲去,火把上的火焰顿时向后偏倒,噗噗作响,几近熄灭。水道上有礁石凸起,两侧岩壁更是怪石横生,有些怪石状若人形,一晃而过之时,如同妖魔鬼怪一般森然可怖。乾坤身在颠簸起伏的木筏上,根本不敢分神去看两侧的怪石,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正前方,看准迎面而来的礁石,时而用长竿划水,时而用长竿撑抵怪石和岩壁,以此来改变木筏的方向,好几次差点儿与礁石撞上。木芷乘坐在木筏上,只觉得木筏上下颠簸,急剧起伏,不得不用手紧紧抓住木筏上的系绳,这才不至于跌入水中。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侧后方一只木筏撞上了水中礁石,木筏顿时散架,五个人跌入了水中。惨叫声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五个人被湍急的水流卷入了水下,刹那间不见踪影。又听巨响声不断,接连有数只木筏撞上礁石,筏毁人亡。

如此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侧的岩壁忽然没入了黑暗,水道骤然变宽,湍急的水流平缓下来,木筏漂行的速度骤然放缓,几乎熄灭的火光摆正后重新明亮了起来,剩下的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这条极为狭长凶险的水道。

乾坤抹去满脸的水,回过头去,见木芷、黑衣男人和白玉蟾全都没事,这才放心。

通过这条笔直狭长的水道时,总共有七只木筏倾覆,死了二十多个人。因为方才木筏的速度突然加快,比翼蛄被远远甩在身后,乾坤急忙逆向撑划长竿,抵消水流的速度,木筏几乎是停留在原处。众人全都照做,一时之间,所有木筏都静止在了平缓的暗河水道上。等了好一阵子,方才听见“嘤嘤”之声,比翼蛄从众人的头顶飞过,荧光闪烁,继续在前方引路。

一路向前,暗河水道仍是蜿蜒曲折,分岔无数,险况更是频频出现。如此追踪了一个时辰,不知行经了多少岔口,遇到了多少险况,木筏已然折损半数,只剩下二十几只,却仍然不见比翼蛄停下。

乾坤不禁暗暗担忧起来,生怕走错了水道,深陷于暗河迷宫之中。不仅乾坤如此,木芷同样有此担心,但她深知比翼蛄的习性,只要比翼蛄仍在往前飞行,仍在“嘤嘤”作声,便说明莲社的船还在前方,只要一直跟住比翼蛄,便绝不可能走错方向。

乾坤撑划木筏继续漂行,转过一道急弯后,水声突然变大,听起来像是流水拍打岩壁发出的巨响。水面渐渐出现了倾斜,迎面而来的竟是一段下坡水道。火光映照之下,只见前方水势汹涌,浪花滔天,比之前经过的那条狭长水道还要凶险数倍,乾坤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比翼蛄仍旧向前飞去,一个巨大的水花忽然溅起丈高,飞在空中的比翼蛄躲避不及,顿时被拍落水中,刹那间荧光消失,没了踪影。

乾坤和木芷同时失声叫道:“比翼蛄!”

但此时两人已没工夫去担心比翼蛄了。

一大片惊呼声中,二十几只木筏骤然加速,相继冲入了下坡水道。

木筏飞速前冲,不时与岩壁发生碰撞,“砰砰”作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乾坤试图用长竿撑划来掌控方向,可是木筏速度太快,根本无济于事。因为木筏倾斜,颠簸得太过猛烈,一直站立的乾坤被迫蹲了下来,以此来降低重心,避免跌落入水。乾坤紧紧抓住木筏边缘,只觉得时而被颠起,身体完全腾空,双脚竟离开了木筏,时而又向旁侧偏倒,几乎要被甩飞出去。情势极为凶险,但乾坤、黑衣男人和白玉蟾仍是有意蹲在木筏的外围,将木芷紧紧地护在木筏正中。

忽然间,前方有巨石从水底冒出了一个尖角,正挡在木筏的行进方向上。

乾坤急忙伸出长竿,抵住旁边的岩壁,用力猛推,木筏虽然在大方向上偏离了巨石,但右侧边角仍然撞了上去。

“砰”的巨响声中,木筏一头扎入了水下,火把被水淹没,顿时熄灭。黑暗之中,木筏被巨浪抛起,又重重地摔回水中,筏首磕碰在巨石尖角上,使得整只木筏横了过来,又被急流一冲,顿时倾覆。

木筏倾覆的那一刻,乾坤脑袋里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木芷。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抓向木芷,刚刚揽住木芷的腰,木筏便整个倾覆过来。他猛地一下被水淹没,只觉浑身冰冷刺骨,接连呛了好几口水,但右手始终紧紧抱住木芷不放。他被急流卷入水下,好不容易才冒出脑袋,耳边全是轰鸣的水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各种尖叫声和呼救声。他刚刚换了半口气,额头却猛然剧痛,竟撞上了水中尖石,眼前金星直冒,痛得几乎昏厥过去,整个人再次被卷入了水下。

乾坤被湍急无比的水流卷来卷去,与岩壁和礁石多次发生碰撞,全身的骨头几乎快要散架了。即便如此,他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抱住木芷,尽可能地用身子护住木芷全身,不让木芷撞上岩壁和礁石。他的阴阳手神力非凡,越是危难时刻,越是迸发出无穷神力,无论水流如何乱卷,始终没有让木芷和他分离。他长时间被水淹没,无法换气,渐觉头昏脑涨,胸闷难受,几近窒息。他竭尽全力挣扎,左手伸出水面,四处乱抓,希望能抓到什么东西,忽然间手臂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出水面,他右手抱着木芷,双双落在了木筏上。

此时所有火把皆已熄灭,但乾坤的眼前并非一片漆黑,而是有淡淡的青色冷光。青色冷光是由一颗碧青色的夜明珠发出的,夜明珠握在白玉蟾的手中。在白玉蟾的身旁,黑衣男人半蹲在木筏上,右手死死地抓着乾坤的左臂,正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乾坤从水中拉了起来。

原来方才木筏倾覆的瞬间,乾坤和木芷双双被卷入水下,黑衣男人和白玉蟾却同时变蹲为趴,十指如刀,几乎嵌进了木头当中,死死地抓住了木筏。木筏在水中连续翻了两个转,黑衣男人和白玉蟾竟然都没被甩出去,仍旧紧紧地贴在木筏上。此后木筏剧烈地起伏颠簸,两人便如壁虎贴住了墙面一般,始终纹丝不动。

当水道坡度渐缓,水流不那么湍急后,黑衣男人和白玉蟾翻身而起,蹲伏在木筏上。白玉蟾掏出夜明珠,用以照明,两人目光如炬,扫过水花翻涌的水面,搜寻落水的乾坤和木芷。黑衣男人看见乾坤的头在附近一闪即没,随即看见一只手臂伸出水面四处乱抓,当即探出半截身子,接连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抓住了乾坤的手臂,将乾坤拉出了水面。乾坤的右手紧紧抱住木芷不放,木芷也被救了上来。

木筏又急剧颠簸了一阵,终于冲过了这段凶险至极的下坡水道,驶入了一条较为平缓的暗河水道。白玉蟾站起身来,高举夜明珠,借助淡淡的冷光,向四周看去。只见暗河变得极为宽阔,水面上到处都是漂浮的木头,仅有几只木筏尚未散架,其中一只木筏上,四个无色道士将尹志平护在中心,竟无一人落水。除此之外,尚有十余人抱着木头,漂浮在水面上,侥幸保住了性命,其中便有乌力罕。倘若再次遇上湍急的暗河水道,这十余人只抱着木头,定然有死无生,因此趁着水流平缓,全都向附近尚未散架的木筏游去,手忙脚乱地爬上了木筏。除了这些人,其他的要么被水淹死,要么撞在礁石和岩壁上毙命,此时有的浮尸水面,有的却不见踪影,不知被水流卷去了何处。

乾坤和木芷死里逃生,呛出了几大口水,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比翼蛄已经被拍落水中,这是乾坤和木芷亲眼所见,但木芷心存侥幸,不断地急吹玉笛,但比翼蛄始终不见飞来,自然是淹死在了水中。这对比翼蛄陪伴了木芷多年,如今一只死去,另一只从此形单影只,木芷心中大恸,悲伤不已,好长时间都难以平复情绪。

没有比翼蛄在前引路,意味着彻底失去了追踪的方向。木筏继续向前漂行,暗河水道很快又出现了分汊,乾坤无法再依据比翼蛄作出选择,心知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地底暗河迷宫之中,没有方向上的指引,便不可能找到莲社的船,甚至会就此迷失方向,最终被困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他不知该如何选择,索性任由木筏顺着水流驶入了左侧的暗河水道。此时他已筋疲力尽,更有些灰心丧气,瘫坐着默然不语,就这么任由木筏随着水流往前缓慢漂行。

“我若是就此放弃,那便必死无疑,若是不言放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乾坤心中忽然想道,“不错,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他这么一想,顿时振奋精神,一边观察四周的水道情况,一边思索如何才能从这暗河迷宫中逃出去。

就在这时,木筏转过了一道浅弯,水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块尖石,尖石上挂着一道人影,那道人影一动不动,显然是具死尸。

木筏从尖石旁缓慢驶过,借助夜明珠的冷光,乾坤看见了这具死尸,心神顿时大震,竟双腿一直,站了起来。只因这具死尸穿着金色劲衣,竟是跟随赵无财的金衣大汉。

“这人明明已经搭乘莲社的船走了,怎会死在这里?难道莲社的船也倾覆了吗?”乾坤心中大是困惑。因为木筏倾覆时失去了长竿,他急忙以手划水,使木筏靠近死尸。木芷、黑衣男人和白玉蟾都注意到了这具死尸。白玉蟾伸长握着夜明珠的手,使冷光照射在死尸身上。只见死尸的头高高仰起,反向弯折了过来,脖子上竟有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

“是被人杀死的!”乾坤一惊之下,脱口说道。

木芷秀眉蹙起,奇道:“怎么会这样?”

黑衣男人和白玉蟾也都脸色微变。

死尸脖子上的裂口极为平整,绝不可能是水中尖石划割所致,必定是刀剑之伤无疑。既然这金衣大汉是被刀剑所杀,那便意味着莲社的船上极有可能发生了巨大变故,至于是怎样的变故,乾坤等人不得而知。

乾坤原本以为失去了比翼蛄的指引,又行经了一个岔口,不可能再找到莲社的船,但金衣大汉的尸体突然出现在此,意味着莲社的船极有可能曾行经此地,乾坤顿时重燃希望,精神更加振奋。

木筏继续向前漂行,很快水面上又出现了一具因为被尖石挂住衣服而没有被水冲走的死尸,也是护卫赵无财的金衣大汉,同样是死于刀剑之伤,只不过伤口不在脖子上,而是位于胸前,是被人一剑刺穿了胸膛。

接连出现了两具金衣大汉的尸体,莲社的船行经此地的可能性自然更大了,乾坤不禁大为兴奋。

“快看那里!”木芷忽然伸手指向右前方,叫声中带着惊喜。就在木筏的右前方,一团黑影若隐若现,观其轮廓,隐约是一艘船。

乾坤欣喜若狂,当即伸手划水,黑衣男人和白玉蟾也以手划水,木筏向右前方驶去,慢慢地靠近那团黑影,身后尹志平、乌力罕等人的木筏也紧随划来。

冷光映照之下,那团黑影渐渐露出了真容,果真是一艘停靠在暗河边的船,船身绘有五叶莲图案,正是莲社的船。

在暗河迷宫中追踪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到了莲社的船,众人的眼睛里都透露出了兴奋之色。但乾坤暗暗兴奋的同时,因不知船上到底发生了何等变故,又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忧。

木筏划近后,只见莲社的船停靠在一片浅滩之上。

乾坤低声说道:“木芷,你在木筏上等着,我先上去看看。”说完便当先跳上莲社的船,却发现船上寂无声息,安静得有些可怕。白玉蟾手持夜明珠随后登船,乾坤和他一起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人,只有随处可见的血迹和打斗过的混乱痕迹。船舷和船板上留下了不少刀剑砍斫的深痕,似乎船上曾发生过一场极为惨烈的厮杀。

黑衣男人跳上莲社的船,却没有在船上四处查看,而是举目望着远处。在莲社的船停靠的这片浅滩上,有一道倾斜向上的石阶,延伸至一面岩壁前。岩壁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约有房门大小。黑衣男人望着的便是这个洞口。

乾坤确定莲社的船上没有危险后,这才向木芷伸出手去,将木芷拉上了船。

黑衣男人凝望了洞口片刻,忽然转过身来,对乾坤和木芷说道:“在下阴长生,来九泉狱是为了救一位故人,谢过二位引路。”说完之后,不等乾坤和木芷应话,便一跃而下,快步奔上石阶,进入了岩壁上的洞口。

“阴长生。”乾坤望着黑衣男人离去的背影,暗暗道。他数次蒙黑衣男人相救,却一直不知黑衣男人姓甚名谁,是何来路,虽曾多次问起,但黑衣男人始终不肯透露只言片语,直到此时,他才知道黑衣男人的姓名、来终南山秘境的目的,只是不知他说的这位故人究竟是谁,又怎会身陷九泉狱之中。他满腹疑问,却来不及相询,阴长生便已进入岩壁上的洞口,消失不见了。

莲社的船停靠在此,船上的面具人以及土为安、水之湄、火不容、玉道人、赵无财等人全都不见踪影,而此地除了岩壁上的洞口,再没有其他出口和路径,想来船上的人要么在变故之中被杀死抛入水中,要么便是进入了岩壁上的洞口。乾坤想到这里,便与木芷一起跳下了船,沿着石阶快步而行,向岩壁上的洞口走去。白玉蟾手举夜明珠,紧随在两人之后。

来到洞口前,只见洞顶岩壁之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五叶莲图案,在五叶莲图案的正下方,刻有两个篆体大字——黄泉。

乾坤和木芷相视一眼,心中同时掠过了一个念头:“这里是九泉狱的第三层——黄泉狱!”只是木芷这样想时,眼中流露出的是惊色,乾坤却是浑身热血上涌,兴奋之感遍及全身,六道乾坤眉竖立起来,抬眼盯着黑漆漆的黄泉狱入口,一对眸子精光熠熠,竟似要燃起火来一般。

(第一部 完)

《终南山密码2》即将上市!

乾坤、木芷、白玉蟾等人终于进入九泉狱的第三层黄泉狱。黄泉狱依照道教传说中的黄泉而建,由孟婆镇守,充满机关与考验。可就在他们即将发现真相时,探险成员内部竟产生了剧烈矛盾,探险一度陷入僵局……

古往今来,世间一直流传着“终南捷径”的传说:要找到终南山秘境,得先通过终南捷径。而找到终南捷径,就能获得至高无上的名利和享用不尽的财富。数千年来,无数人趋之若鹜,却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终南捷径究竟在哪里?乾坤、木芷能否找到终南捷径?

敬请期待《终南山密码2》!



终南山密码·2

第一章 奈河桥上莫回头

黄泉路

乾坤目不转睛地盯着刻字,过了好一阵子,六道乾坤眉才舒展开来。他转过身,抬手指着刻字,说道:“黄泉为九泉之一,此处刻有‘黄泉’二字,想必是九泉狱第三层黄泉狱的入口,一入黄泉狱,那便是真正进入了终南山秘境。大伙儿一路历尽艰险,能来到这里,殊为不易。若是有人惧怕前路凶险,莲社的船便停在下面,大可驾船回头;若是愿意继续前行,那便一起进入终南山秘境,无论前路如何,大伙儿同福祸、共生死!”

石阶上,十余道昏暗模糊的人影,立在夜明珠的青色冷光之中。好不容易闯过了风生水起的太乙池,又穿过了水道纵横的暗河迷宫,历经数次生死劫难,这才抵达了黄泉狱的入口,往前一步便是终南山秘境,这些人自然没一个愿意退缩,听乾坤这么一说,齐声叫好。乌力罕立在人群之中,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黄泉”二字,极为冷淡地点了一下头。尹志平由四个无色道士护着,站在石阶末尾,默然地看着乾坤,没有任何表示。

乾坤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尹志平的身上,问道:“尹真人,你意下如何?”木芷听乾坤这么一问,扭头看着尹志平。白玉蟾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将手中的夜明珠抛了起来,又伸手接住,看似漫不经心地斜跨一步,挡在了乾坤的身前,心中已暗暗定下了主意,若是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要对乾坤动手,他自当竭力维护,力保这位道圣传人的安全。

尹志平此行不为寻找终南山秘境,只为夺回胎珠和龙褐,将乾坤抓回重阳宫,向掌教真人丘处机复命。先前有两百多人护着乾坤,众怒难犯,他和四个无色道士不便动手,此时只剩十余人,擒拿乾坤便有极大胜算,只是暗河水道纵横交错,即便抓住了乾坤,驾着莲社的船往回走,怕是也难以活着闯出去,眼下唯有继续向前,待进入终南山秘境,找到了其他出路后,再擒拿乾坤也不迟。他思虑至此,说道:“与诸位同行,去终南山秘境看上一眼,倒也无妨。”

乾坤说道:“既然大伙儿齐了心,那就由在下打头阵,替大伙儿开路!”他转头又道,“木芷、玉蟾兄,我们走。”话音未落便已迈开脚步,当先走进了岩壁上的洞口。木芷紧跟在后,白玉蟾手持夜明珠照明,也进入了洞中。众人心想终南山秘境之中,极有可能危机四伏,乾坤自愿在前面开路,正是求之不得,是以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进入洞中,一条四四方方的狭窄洞道出现在众人眼前。洞道弯曲向前,只不过刚走了十几步,最前面的乾坤就忽然停了下来。

乾坤微微仰起了头,盯着前方,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洞道之中,出现了一团团碗口大的阴影。这些阴影倒贴在头顶石壁之上,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声息,似乎并非活物。乾坤从白玉蟾的手中接过夜明珠,挨近这些阴影,冷光照在阴影之上,原来是一朵朵拳头大小的花苞。

幽深地底,光照绝迹,竟会有花在此生长,倒是大大出乎乾坤的意料。这些花扎根头顶石壁上的一条缝隙之中,又长又细的花茎垂落下来,使得下面的花苞看起来像是一盏小巧的灯笼。一个个花苞沿着缝隙列成一线,向幽黑的洞道深处延伸而去,一眼望不到头。乾坤越看越觉得神奇,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花苞,想看看这花究竟是真是假。

“别乱碰,当心有毒!”

身后的木芷出声阻止,却晚了一步,乾坤的手已经触碰到了花苞。他不但触碰到了花苞,还用力捏了一下,只觉得花苞颇为柔软,用指甲一掐,甚至能掐出水来,确是真花无疑。

就在这时,乾坤的眼前忽然亮了起来。那个被他触碰过的花苞,当真如灯笼一般,徐徐亮起了红色的光芒。红光之中,只见花苞徐徐绽放,数十片细丝状的花瓣原本卷曲成团,这时纷纷舒展开来,露出了正在发光的花心。花心是扁圆状的,正中点缀着一个黑点,如一只竖着的人眼,一边冒着红光,一边盯着这群擅闯黄泉狱的不速之客。

这花生得奇形怪状,阴森可怖,众人要么觉得惊惧难安,要么流露出敬畏之色,唯独乾坤竟露出了笑容,接连伸出手去,又触碰了好几个花苞。但凡被他碰过的花苞,无一例外都亮起了红光,绽开了花瓣,露出了人眼状的花心。一只只竖立的眼睛盯着乾坤,他与这些眼睛对视,原本觉得煞是有趣,可一刹那心头一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知为何,他脑中思绪回转,竟想起了重阳宫三祖殿内那幅《地狱变相图》壁画,想起了壁画正中那只竖着的红色眼睛。

乾坤的手碰过花苞后,没有出现任何不适。洞道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应当是这些花的气味,乾坤吸入了不少,身体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由此可见,这些冒着红光的花苞,虽然看起来怪异恐怖,实则并没有毒。

乾坤收回神思,把夜明珠还给白玉蟾,迈开脚步,向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拍打头顶的花苞,一个个花苞发出火红色的光芒,如同点亮了一盏盏灯笼,照亮了前行之路。木芷、白玉蟾、乌力罕和尹志平等人,一边惊讶地望着洞道中的奇花异景,一边跟着乾坤往前走去。

乾坤回头看了木芷一眼,抬手指着头顶的花苞,考较起她来:“木芷,你见多识广,熟知终南山的一切,可识得这花?”

木芷应道:“这花生得古怪,我在终南山中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

乾坤说道:“我听说人死之后,魂魄会去往阴曹地府,途中会经过一条黄泉路。那黄泉路上挤满了孤魂野鬼,幸而一路之上开满了金灯花,魂魄跟着金灯花走,才不会走错路。相传金灯花通体赤红,能发出火光,将整条黄泉路照得通明。你瞧这花,与金灯花像是不像?”

金灯花是道教传说中的黄泉之花,木芷从小便有所耳闻,笑道:“倘若这是金灯花,那你我此刻便已经死了,我是那孤魂,你是那野鬼。”

乾坤凝视着一个正在徐徐亮起红光的花苞,心道:“你有我在身边,哪能算是孤魂?我有你陪伴,自然也不是野鬼了。今生若是能与你同死,相伴走那黄泉路,才算不枉。”但他心知木芷心愿未了,避谈儿女私情,因此这番念头只在脑中转了一转,并没有说出。“能把这些花在地底下种活,莲社这手笔可不小。”他说道,“若是起了心要把这里布置成黄泉路,再往前走,就该是奈河桥和望乡台了。”

木芷说道:“幸好这些花没有毒,不然像你刚才那样毛手毛脚地乱碰,那你才真是要去奈河桥头喝孟婆汤,再去望乡台上大哭一场了。”

乾坤哈哈一笑,继续拍打头顶的花苞,大步前行。

一路向前,弯曲幽深的洞道中,始终不见任何人影,先众人一步入洞的阴长生已经走得影踪全无,更早来此的土为安、水之湄、火不容、玉道人和赵无财等人同样不见踪迹,更不见莲社的人在洞道中把守。

又走了百余步,一直死寂无声的洞道深处,终于有声音隐隐传来。往前转过一道弯,远处突然出现了幽暗的亮光,这时已能听清传来的声音是哗哗乱响的水声。乾坤当先而行,走到亮光所在之处,已是洞道的尽头,往前一步,则是一块向外凸出的石台。乾坤走出洞道,立在凸出的石台上,放眼望去,只见绿光幽冥,眼前豁然开朗。

出现在乾坤眼前的,是一个数十丈开阔的地下岩洞,洞中水波乱荡,竟是一个地下暗湖。暗湖之上,横着一座长长的吊桥,吊桥的一头架设在乾坤立足的石台上,另一头连接着湖中心的一块巨石,那巨石矗立在水中,宛如一处湖心石台。越过湖心石台,一条铁链孤零零地向前延伸,连接着对面岩壁上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乾坤环望了一圈,只见地下岩洞的四面八方均是光秃秃的岩壁,没有任何路径,若想抵达对面岩壁上那个黑漆漆的洞口,唯有走过身前这座吊桥,抵达湖心石台,再从那条铁链上走过去。

木芷、白玉蟾、乌力罕和尹志平等人先后走出洞道,望着眼前的景象,均是目瞪口呆。

四处环望了一阵,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向吊桥的对面,也就是那处湖心石台。就在那处湖心石台上,立着一根长杆,长杆上挑着一盏巨大的灯笼,灯笼外皮上写有一个硕大的“孟”字。那灯笼正发出冥冥绿光,映得整个地下岩洞一片幽冥,如同森森鬼域。在灯笼的正下方,一团人影佝偻而坐,绿光映照之下,只见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妇人。那老妇人满脸皱纹,一对眼窝深深凹陷,几乎看不见眼睛,瘦小的身躯却裹在一件极其宽大的黑袍之中,显得无比怪异;她披头散发,发丝全白,一朵金灯花插在左边鬓角,金灯花颜色红艳,若是插在少女头上,自是倍增娇美,可插在一个如此丑陋的老妇人头上,不仅没有半点韵味,反而显得十分别扭;她的右手笼在袖中,皮包骨头的左手伸出袖外,一只青铜八角铃铛开口朝上,托在她的左掌之中。

乾坤看见灯笼外皮上的“孟”字,暗暗想道:“黄泉路上奈河桥,奈河桥头望乡台,望乡台上孟婆汤。先前已有过金灯花,如此看来,眼前这座吊桥便是奈河桥,湖心那处石台便是望乡台,至于石台上那个老婆子,自然是掌管孟婆汤的孟婆了。”想到这里,乾坤不禁转过头去,冲木芷笑了一下。

木芷知道乾坤为什么笑,说道:“该你得意,又让你的胡话给说中了。”

乾坤说道:“说中了算不得什么,当年开凿这地方的人,那才是鬼斧神工,厉害至极!”他早已看出,四面八方的岩壁打磨得极为光滑,湖心石台棱角平整,还有刚才走过的那条四四方方的洞道,显然都是人工开凿的,绝非自然造化。他望着“孟”字灯笼下那个凝坐不动的老妇人,目光中大有兴奋之色,说道:“我倒要看看,莲社安排一位‘孟婆’在此,究竟是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木芷、玉蟾兄,你们在这里稍等,我先过去瞧瞧。”话一说完,不等木芷和白玉蟾回应,他便径直踏上吊桥,大步向湖心石台走去。

“乾坤!”木芷叫了一声,想要阻止乾坤的贸然举动。

乾坤转头冲她一笑,却并没有打算停下脚步。

木芷秀眉一蹙,无暇多想,竟也跟了上去,走上了吊桥。

白玉蟾看了看左右,除了木芷跟上去之外,其余人全都驻足不前,想来都怕吊桥上藏有机关,打算先看看乾坤是否安然无恙,再决定是否过桥。他望着乾坤的背影,心中暗道:“道圣传人,果然与众不同!”摘下腰间那脏兮兮的酒壶,仰头猛灌了一口,抹去嘴角酒水,哈哈一笑,也大步踏上了吊桥。

此时乾坤已走到了吊桥的中段,只觉得桥面轻微起伏,比想象中更加平稳,只是吊桥中段垂下不少,贴近了暗湖水面,借助灯笼绿光的映照,能看见湖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血黄色,不停地波滚浪涌,激起一阵阵“哗哗哗”的水声;而在水面之下,一条条又细又长的黑影,正在飞快地往来穿行。

奈河桥

“难怪这地下暗湖无风起浪,原来是水里有东西在作怪。”乾坤试着去辨认水下的条状黑影是什么,可是灯笼的绿光不够明亮,水面又是一片血红色,无法看清楚。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安然无事地通过吊桥,立足于湖心石台之上。

此时与那老妇人相距极近,乾坤看得更加清楚,那老妇人左掌托着的青铜八角铃铛之中,竟然盛满了淡绿色的水;在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白色的项链,项链节节错段,是由十余节白骨串联而成,项链正中坠着一个形状恐怖的白玉骷髅头;在她凹陷的眼窝之中,竟然只有眼白,没有眼珠,原来是个瞎子。她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挡住了身后那条连接对面岩壁的铁链。那条铁链只有手指粗细,通体布满了锈迹,不知已在这潮湿阴暗的地下岩洞中悬挂了多少年。

铁链是唯一的通行道路,却被那老妇人挡了个严严实实。乾坤颇为客气地说道:“老人家,还请您稍挪尊驾,借过一下。”

那老妇人如同耳聋一般,静坐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木芷和白玉蟾也先后走过吊桥,抵达了湖心石台。乌力罕、尹志平一行人见吊桥没有任何危险,这才纷纷踏上吊桥,片刻间便来到了湖心石台上。小小的湖心石台,一下子站了十几个人,立刻变得拥挤起来。

直到所有人都抵达了湖心石台,那长时间凝坐不动的老妇人,方才略微抬起了头,一对浑白空洞的眼窝对着众人,从左向右缓慢地扫动,仿佛在清点人数。片刻之后,她将黑袍的摆角挪开些许,露出了一摞叠放整齐的黑色小碗。她从袍袖中伸出干枯如柴的右手,将黑色小碗一个个地取下,在石台上一字摆开。她的右手颤颤巍巍,取碗摆碗的动作极其缓慢,似乎吃力至极,可是托着青铜八角铃铛的左手却纹丝不动,铃铛内的绿水竟连一丝水纹也未荡起。这一幕太过怪异,那老妇人身上又笼罩着一股阴森瘆人的威势,众人竟无一人敢出声打扰。

过了许久,那老妇人终于摆好了碗,随即倾斜青铜八角铃铛,将绿水注入碗中,一个个地倒满,全程没有任何洒漏。所有黑色小碗倒满后,青铜八角铃铛中的绿水仿佛是事先量好的一般,竟然刚好倒完,一滴也没有剩下。

乾坤立刻数了一遍,这些摆开的黑色小碗的数量,与在场众人的人数,竟然完全一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他看着那老妇人,暗觉诧异:“莫非这老婆子不是瞎子?”他心中好奇,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那老妇人的眼前晃了晃。那老妇人没有任何反应,显然目不视物,这反倒令乾坤更加困惑。

那老妇人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倒完了绿水,终于嘴唇微动,开口说话了。她苍老的声音又缓又平,透着沉沉死气:“老妪乃阎罗孟婆,枯坐望乡台,守桥三十载,渡人无数。诸位远来,欲过奈河桥,先饮孟婆汤。”说完左手一摇,青铜八角铃铛发出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铃铛声往四面八方传播开去,整个地下岩洞中回音不断。

回音尚在,忽听对面岩壁上传来轰隆巨响。众人立刻抬头望去,只见暗影移动,一座吊桥仿佛凭空出现,斜立在了岩壁之上。在那吊桥的背后,岩壁上露出了一个新的洞口,与那条铁链连接的洞口大小相当,两个洞口一左一右,相隔了四五丈远。

原来对面岩壁上一直竖立着一座吊桥,只是吊桥紧紧贴住岩壁,颜色又与岩壁相似,再加上光线幽暗,远远望去,竟是一点也瞧不出来。那自称孟婆的老妇人摇响青铜八角铃铛,吊桥背后早就有人待命,听见孟婆给出的信号,立刻拉动悬索,将岩壁上的吊桥放了下来。

这座吊桥便是孟婆口中的奈河桥,桥身足有十余丈长,一旦放下来,正好能搭在脚下这处名叫望乡台的湖心石台上,众人只须走过奈河桥,便能抵达对面岩壁上新出现的洞口。只不过奈河桥放下一半后,便静止不动,就此悬停在了空中。想要奈河桥完全放下来,便须依照孟婆所说的话,先饮孟婆汤。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石台上摆开的黑色小碗。无须孟婆多言,这十几个黑色小碗中的绿水,自然便是孟婆汤了。可是这孟婆汤颜色泛绿,看起来像是有毒之物,再加上孟婆又是一个来路不清、居心不明的诡异老妇,一开口便要众人喝这所谓的孟婆汤,众人自然狐疑,没一个人伸手拿碗。

乾坤看着孟婆汤,不禁想起一个月前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被水之湄逼迫喝下孟婆汤的场景。虽然彼孟婆汤非此孟婆汤,可那断筋裂骨般的剧痛,却令他怎么也忘不掉。他扭头对木芷笑道:“孟婆汤我可是喝过的,那滋味当真回味无穷,妙不可言。”

乾坤只是冲木芷随口打趣,然而孟婆听了这话,眼窝却猛地一缩,右手倏地探出。她出手快如闪电,眨眼之间,枯瘦如柴的右手便按在了乾坤的脸上。

这一下出其不意,乾坤竟未做出任何反应。等到他脖子后仰,做出避让的动作时,孟婆的右手已在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摸了一把,旋即缩回了袍袖之中。

一个苍老至极的妇人,出手竟快到如此地步,委实不可思议,在场众人都大吃一惊。

乾坤同样惊魂未定,却听孟婆缓缓说道:“你这张脸,老妪三十年前刚在此处守桥时,便已摸过。可老妪记得,那时你倒掉了孟婆汤,没有喝……”她忽然住口,想了一想,又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你的眉毛不对,你没有来过这里。”

乾坤摸了摸自己的六道眉,暗暗心道:“这老婆子说什么疯话?三十年前我还没出生呢,又怎会来过这里?这老婆子出手好快,我倒是一直小看了她。木芷曾经说过,九泉狱的每一层都有一位镇狱阎罗镇守,这老婆子自称是阎罗孟婆,多半便是黄泉狱的镇狱阎罗,我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他正了正神色,说道:“孟婆,你说曾有人倒掉你的孟婆汤,没有喝下去,那就是说,这孟婆汤原本不是非喝不可。”

“老妪身后有一条铁链,”孟婆应道,“不饮孟婆汤,便从铁链行。”

众人纷纷看向孟婆身后的那条铁链。孤链悬空,锈迹斑斑,要从这样一条细若手指的铁链上走过去,绝非易事,稍有不慎便会掉入暗湖,湖中黑影窜动,不知是什么凶厉之物,一旦落水,势必凶多吉少。然而置身于望乡台上,身前只有这两条路可以选择,如若不愿冒险走铁链,那便只有喝下孟婆汤,否则孟婆不下令,奈河桥便绝不会放下来。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法子,便是对孟婆用强,先将她制伏,再逼她下令放下奈河桥,可是众人刚才见了她一出手便按住乾坤脸部的那一幕,足见她身手了得,而且身为黄泉狱的镇狱阎罗,孟婆能在这里守桥三十载,必定不是泛泛之辈,因此众人心中虽都掠过了用强的念头,却没有一个人敢贸然动手。

乾坤望着孟婆身后的那条铁链,脑中忽然想起了阴长生。从黄泉狱的入口进来,一直到望乡台,始终是一条路,没有任何岔道,阴长生只不过先行一步,却已然走得不见踪影。阴长生若是喝了孟婆汤,等着奈河桥放下来,待他过桥后,奈河桥再收起来,一定耗时颇长,不可能这么快就没了踪影;而且奈河桥放下之时,会有轰隆声大作,可自己一路来此,并没有听见这样的轰隆声传来。“想必阴长生是从这条铁链上走了过去。”乾坤暗暗心想,“以他的身手,走这样一条铁链,原本不是什么难事。”

乾坤望了一眼对面岩壁上的两个洞口,其中铁链通往左侧的洞口,奈河桥通往右侧的洞口。他不免感到好奇,向孟婆问道:“铁链那头是一条路,奈河桥那头却是另一条路,两条路有何分别?”

孟婆缓缓应道:“殊途同归,并无分别。”

“既然两条路同归一处,那你这碗孟婆汤,我就不喝了。”乾坤俯身端起一碗孟婆汤,直接翻转手腕,将汤水尽数倒入了暗湖之中,大声说道,“我从铁链行!”

木芷忙道:“乾坤,铁链这么细,又锈蚀得厉害,只怕难以承重。”

乾坤说道:“你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不会有事的。”他认定阴长生是从铁链上走过去的,既然身材魁梧的阴长生都能走,比阴长生清瘦许多的他,自然也能走。

孟婆缓缓转头,白森森的眼窝扫过其余人等,缓缓问道:“还有不饮孟婆汤的吗?”

乌力罕、白玉蟾等人均不作声,心中都盘算着,要像先前通过吊桥那般,先看看乾坤走铁链时是否凶险,最终又能否顺利抵达对面岩壁上的洞口,再决定是弃孟婆汤走铁链,还是饮孟婆汤过奈河桥。

乾坤知道其他人心中所想,便道:“孟婆,待我走过了铁链,你再问他们不迟。”

孟婆说道:“这条铁链,三十年来无一人通过,你好自为之。”说话之时,颤颤巍巍地起身,往旁边挪动一步,将身后的铁链让了出来。

乾坤暗暗心想:“三十年来无人通过?难道阴长生不是从这条铁链上过去的?”他心生好奇,但无暇多想,只因孟婆这话令他大感兴奋,浑身热血止不住地涌动起来。他的六道乾坤眉陡然竖起,说道:“好得很!那我便做三十年来通过这条铁链的第一人!”他踏前一步,立在铁链之前。

莫回头

乾坤正准备伸脚踏上铁链,却被一只手从身后扳住了肩头。

乾坤回头一看,见是白玉蟾。白玉蟾摸了摸腰间的酒壶,说道:“我生平只好喝酒,这劳什子孟婆汤,那是决计不喝的。道友,你在这里等着,这条铁链,让我先来走走。”

乾坤与白玉蟾素不相识,但从太乙池畔开始,白玉蟾便三番两次救他护他,只因他身穿龙褐,一直认定他是道圣传人。他知道白玉蟾这番言语,也是出于护他之意,要知道这条铁链三十年来无人通过,必定危险重重,因此白玉蟾想要代替他试走这条铁链,他心下不禁大为感激。他说道:“玉蟾兄,我说了要做三十年来通过这条铁链的第一人,男子汉大丈夫,刚说出口的话,岂能立马收回!这第一人的名头,你就不要和我争了。你若是看得起我,还认我这个道友,不妨借你腰间的好酒,也让我饮上一口,壮壮胆子。”

白玉蟾豪爽一笑,摘下那脏兮兮的酒壶,说道:“我这酒俗气得很,滋味可不大好。”

乾坤丝毫不在意白玉蟾浑身邋里邋遢,也不嫌弃酒壶肮脏不堪,直接接过酒壶,拔去塞子,仰头便饮了一大口。酒水过喉,顿有冰寒刺骨之感,竟是极苦极涩,滋味何止是不大好,完全是难喝至极。然而这口苦酒流入腹中,腹部立刻涌起一阵暖意,浑身血脉运转加快,竟有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乾坤不由得精神大振,赞道:“滋味妙极!好酒,好酒!”

白玉蟾哈哈一笑,接回酒壶,说道:“我这酒后劲十足,你喝了酒再走铁链,须加倍当心才行。”

木芷也道:“乾坤,你别托大,千万小心。”

乾坤笑道:“放心吧,区区一条铁链,难不倒我。”他伸出右脚,踏上了铁链,左脚跟着迈出,整个人便离开望乡台,置身于铁链之上。

铁链又细又长,被乾坤双脚一踩,立刻哐当直响,左右晃动起来。乾坤只好平展双手,稳住重心,待铁链平稳下来,这才缓慢迈脚,往前挪步。

忽听身后响起铃铛声,孟婆缓缓念道:“奈河桥上莫回头,回头不入忘川池。忘川池中多亡灵,身死魂灭无轮回。”她的嗓音死气沉沉,这四句总共二十八字,一字一声,如同诵经念咒一般,再加上铃铛声回音交叠,响彻整个地下岩洞,当真如同地府阎罗招魂引灵一般,极是诡异瘆人。

听到孟婆念出第一句“奈河桥上莫回头”时,乾坤不禁向对面岩壁上斜立着的奈河桥看了一眼,心道:“我又没走奈河桥,说什么‘奈河桥上莫回头’?你叫我莫回头,我却偏要回头看看。”当即回过头去,朝望乡台看了一眼,正看见木芷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他不禁暗暗心想:“当初去芷隐谷时,我曾背着你从铁链上走过去,那铁链绝壁悬空,与眼前这铁链相比,都是同等难走。可那时我提心吊胆,生怕失足害你掉下去,如今走这条铁链,我孤身一人,却是一点也不担心。”想到这里,他冲木芷一笑,转回头来,继续向前挪步。

听到孟婆念出第二句“回头不入忘川池”时,乾坤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脚下血黄色的暗湖,心道:“原来这个地下暗湖叫作忘川池。有了金灯花、望乡台和奈河桥,还有孟婆和孟婆汤,眼下又有了忘川池,这条黄泉路总算齐整了。你叫我不入忘川池,难道我会傻到处处与你作对,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吗?”

听到孟婆念出“忘川池中多亡灵,身死魂灭无轮回”时,乾坤又想:“相传黄泉路上的忘川乃一片血黄,虫蛇满布,腥臭难闻,过奈河桥的孤魂野鬼,若是不小心掉入忘川,便受困其中,化作虫蛇,永远不能投胎转世。可那都是道教传说,这忘川池又不是真的忘川,什么池中亡灵、身死魂灭,不过是想引我分神,我可不上这个当。”当下他聚精会神,尽可能不受孟婆的咒词和铃铛声的影响,继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然而奇怪的是,乾坤的脑中渐渐生出了一丝昏沉之感,不知是苦酒的后劲上来了,还是一直摇响的铃铛声在作祟。此时他已在铁链上行走了五六丈的距离,只觉得每迈出一步,踏在铁链上,都会产生一种虚浮之感,仿佛脚下没有铁链,空无一物,全无着落。

乾坤勉强走了几步,已来到铁链的正中央。他脑中的昏沉之感越发强烈,眼前的铁链竟出现了重影,不知是自己的眼睛花了,还是铁链摇晃得太过厉害。他抬起一脚,踩了两下都没能踩中铁链,只好缩回脚来。他感觉浑身酸软,昏昏欲倒,脚下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蹲了下来,用双手抓住铁链,勉强稳住身子,不至于摔落下去。他狠狠地摇了摇脑袋,想让自己变得清醒一点,却丝毫不起作用,反而头痛欲裂。

望乡台上,众人看见铁链并没有任何变化,摇晃得也不算厉害,乾坤却自行蹲了下来,不再继续走了,又是伸手抓住铁链,又是摇晃脑袋,不禁暗觉奇怪。白玉蟾望着乾坤的背影,两道浓眉渐渐凝住。木芷不知道乾坤出了什么事,眼看乾坤有摇摇欲坠之势,心中起急,却又不敢贸然出声询问,生怕引得乾坤分神,一个失足摔下铁链。

乾坤蹲在铁链上,一直耷拉着脑袋。他身处铁链的正中央,是铁链下垂的最低点,血黄色的忘川池近在眼前,仿佛只有咫尺之隔。“哗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他看见脚下的池水急剧翻涌起来,一条条细长的黑影,正在水下疾速地来回穿梭。

突然间水声大作,只见池水裂开一道口子,一条黑影破水而出,高高跃起,迎着他的面部直蹿而来!

尽管头脑极为昏沉,眼前景象模糊,但看见有黑影笔直蹿起,乾坤还是下意识地将头一侧。那黑影堪堪从他的脸旁掠过,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绿光映照之下,只见那黑影是一条红黑环纹相间的蛇,正张开大口,两颗白森森的尖牙极是凶厉。这条蛇一口咬空,摔回忘川池中,随即池水乱荡,竟有十几条蛇从不同方位一跃而起,向铁链上的乾坤疯狂咬来。这些蛇全都布满红黑相间的环纹,尖牙利齿,凶厉无比。

木芷在望乡台上看得清楚,心中吃了一惊:“赤链蛇!”她在终南山中行走多年,认得这种名叫赤链的毒蛇,只不过赤链蛇大多活动于山野之中,只有极少数在水中生活。她之所以吃惊,不是因为赤链蛇毒性剧烈、嗜血凶残,恰恰相反,赤链蛇一向性子慵懒、行动迟缓,极少向人发起攻击。可眼前的忘川池中,无数蛇影飞快游动,行动迅捷,那十几条蹿出水面攻击乾坤的赤链蛇,全都凶相毕露。如此大违常理之事,自然令她吃惊不已。

十几条赤链蛇从四面八方同时蹿起,乾坤身在铁链之上,一时间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他松开抓握铁链的双手,不停地狂挥乱扫,将半数赤链蛇打入池中,可浑身多处剧痛,一颗颗尖牙刺入肉中,剩余的半数赤链蛇纷纷咬住了他,一咬住便绝不松口,全都挂在他的身上。他抓住一条咬住大腿的赤链蛇,正要拔扯下来,却听水声狂响,忘川池中猛地跃起一大群赤链蛇,竟有数十条之多,向他疯狂咬来。乾坤大吼一声,饶是他头昏脑涨、视线模糊,当此险境,却也不得不踩着铁链,向前仓皇逃奔,以免成为这些赤链蛇的活靶子。

乾坤脚步极快,铁链急剧起伏晃动,当啷狂响。无数赤链蛇闻声而动,纷纷蹿出水面,如同尖刀利剑,不断地攻击他的浑身上下。他原本昏昏沉沉,连在铁链上站立都是难事,此时被逼得快步奔行,脚步自然错乱,只奔出了几步,猛地一脚踏空,整个人从铁链上斜栽而落。

望乡台上的众人看着乾坤躲避赤链蛇,一直看得心惊肉跳,此时见乾坤从铁链上摔落下去,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迅速变色,心急之下,竟纵身向前,跳上了铁链,要向乾坤冲去。白玉蟾深知情势凶险,急忙伸手,向木芷抓去。

千钧一发之际,乾坤急中生智,回手一抡,手臂扫中了铁链。他手掌急翻,在即将落水之时抓住了铁链,阴阳手神力一到,整个人顿时吊在了铁链下方,双脚离池水只有咫尺距离。他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却听一声脆生生的爆响,身子顿时向下急坠。他下坠之力极大,铁链原本就细,又锈蚀多年,根本承受不住他这么用力一吊,竟从他着手之处断裂开来。“嗵”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栽入了水中,血黄色的池水翻滚涌荡,眨眼间便将他彻底覆没。

“乾坤!啊——”木芷惊声大叫,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已呈艳红之色。铁链断开后立即下坠,她已经跳上铁链,脚下顿时一空,也跟着向忘川池中坠去。两条赤链蛇看准时机,从水中陡然蹿起,一左一右地向她咬来。幸亏白玉蟾为了阻止她冲上铁链而伸出了手,这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猛地一下将她拉回了望乡台上。两条赤链蛇咬了个空,各自摔回池中。“乾坤——”木芷甩开白玉蟾的手,站在望乡台的最边上,望着乾坤落水之处,满脸急切之色。

乾坤掉入忘川池中,被冷水一激,昏沉的脑袋立刻清醒了不少。只见眼前红光乱闪,蛇影汹涌,他浑身剧痛,已不知被多少条赤链蛇同时咬住。他的阴阳手神力非凡,虽然铁链断开,却一直死死抓住铁链没有放手。这时他无暇多想,抓住铁链,双脚狂蹬,极力向前游去。

乾坤抓住的铁链,是连接对面岩壁洞口的那一截,他沿着铁链而游,片刻间便游到对面岩壁之下。他双手拉住铁链,整个人出了水面,只见脖子之下,数不清的赤链蛇挂满了他的身体。他浑身如有千斤重,挂着这些叮咬不放的赤链蛇,又忍着无数赤链蛇蹿出水面的攻击,在一声又一声的大吼声中,双脚蹬住岩壁,抓着铁链向上攀爬。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岩壁上的洞口。他钻入洞中,躺倒在地,胸口急剧起伏,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响彻整个地下岩洞。

“乾坤?乾坤!”木芷担心不已,望着对面岩壁上的洞口,隔着忘川池放声呼喊。

乾坤坐起身来,从大腿上拔下一条赤链蛇,只见那赤链蛇张口不闭,一动不动,竟是死了。他低头往周身看去,却见所有叮在身上的赤链蛇,都是毫不动弹,尽数毙命。他大感诧异,不明白这些赤链蛇为何会突然死去。他想起那夜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无数血蝠叮满了他的全身,那些血蝠也和眼前的赤链蛇一样,纷纷毙命,挂了他一身,当时他身躯一震,挂在身上的血蝠便纷纷掉落。只不过赤链蛇的尖牙极长,深深嵌在他的肉中,他即使浑身抖动,也无法将赤链蛇抖落。

乾坤随手一甩,将拔下来的那条死蛇扔回忘川池中。他全身都是死去的赤链蛇,一条条地拔,不知要拔到何时,反正这些蛇已经毙命,不再继续叮咬,索性就暂且不再去拔。他忍着剧痛,站起身来,望着地下岩洞,望着忘川池,望着望乡台上的众人,尤其是望着木芷。忽然间他放声大笑,笑声畅快至极。虽然过程极其狼狈,可他终究还是通过铁链,抵达这个岩壁上的洞口,做了三十年来通过铁链的第一人。

木芷看到乾坤站起,又听到乾坤的笑声,急切之色稍缓,笑颜顿开,眉心的四瓣梅花颜色逐渐变淡,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乾坤的大笑声戛然而止,出水面后清醒的头脑再次昏沉,眩晕感有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乾坤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第二章 怪异的囚徒

白牢

倒在地上的乾坤,并非不省人事,而是意识尚存,只是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身体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恍惚之中,他的眼前出现了各种幻象,时而是黑暗无边的虚空,时而是灰白苍茫的大地,时而是红光闪烁的水下……这些幻象千变万化,最终变成了一根铁链,横在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中。他看见长着六道乾坤眉的自己,正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铁链之上。忽然自己一个失足,从铁链上掉了下去,堕入云雾,消失不见了,然而立马又有一个新的自己,出现在铁链之上。一个又一个自己掉了下去,一个又一个自己出现,这样的场景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猛然之间,乾坤的眼睛睁了开来,眼前已是白光刺眼,一片通明。

他周身柔软暖和,原来是躺在一张又宽又大的床上,身上盖了一床又厚又软的被子。他扭头向床外看去,看见了精雕细琢的桌椅、衣柜、茶几和梳妆台,竟是一间装饰颇为雅致的石室。石室的四个角上分别吊有一盏灯笼,灯笼白晃晃的,映得满室光明。灯光之下,只见离床不远的桌子上放有一口箱子,箱盖已经打开,箱中珠光宝气,璀璨夺目,竟装满了各种金银珠宝、玉石珍玩。

乾坤清楚地记得,自己倒下时是在绿光幽冥的地下岩洞里,因此第一眼看见这间灯火通明、布置典雅的石室时,还以为这是自己脑中出现的幻象。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并非幻觉,因为他看见桌上除了放有装满金银玉石的箱子外,还放着龙褐和环形褡裢,一黑一白的阴阳匕正插在环形褡裢之中;而在桌子对面的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红衣束身的人,背对着床的方向,只能看见她枯瘦佝偻的背影和斜插在右边鬓角的金灯花。梳妆台紧挨着一堵石墙,石墙上挂着一面雪白晶莹的玉镜,玉镜边缘刻有“莫回头”三字,而在玉镜之中,正映着那红衣人的脸,满布皱纹,有眼无珠,竟是望乡台上看守奈河桥的孟婆。

龙褐、阴阳匕以及孟婆的出现,让乾坤立刻意识到眼前的一切并非幻象,而是现实。他想要起身,然而双手一用力,却听见“哐啷”一声响,原来自己被一副镣铐锁住了。他动了一下双脚,同样“哐啷”一声,也被上了一副镣铐。两副镣铐分别被扣在床头和床尾的环扣上,将他的手脚拉得笔直,令他的手脚无法用劲,难以起身。

手脚都被上了镣铐,那是囚犯才有的“待遇”,可是乾坤并没有被关在秽乱肮脏的牢狱之中,而是身处这样一间敞亮干净的石室,睡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上。他心中满是疑惑,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木芷、白玉蟾、乌力罕、尹志平和无色道士等人去了何处。他冲着孟婆的背影叫道:“喂,这是什么地方?干什么锁住我?”

孟婆依旧坐在梳妆台前,只是慢慢地转过了半边身子,两只眼窝直直地对着乾坤。“你醒了。”她的嘴角向上斜翘起来,似笑非笑,配上满脸的皱纹,透着极为瘆人的阴邪之感。

乾坤叫道:“老婆子,快放开我!”他叫嚷之时,故意挣动手脚,弄得镣铐响声大作,然后借着响声的掩饰,暗中收缩腕骨,想凭借阴阳手的神力,从镣铐之中抽脱出来。可是镣铐太过窄小,尽管他的腕骨极力收缩,还是被卡住了一分半毫,一时之间难以抽脱。

“放了你?倒也不难。”孟婆依旧嘴角斜翘,似笑非笑,“只要你如实回答三个问题,老身便立刻放你走,不仅免你擅闯黄泉狱之罪,归还你的衣服匕首原物,这一箱子东西,也都归你。”说着伸出干枯如柴的右手,指了指桌子上那口装满金银玉石的箱子。

这一箱子金银宝贝,足够买下长安城里最大的宅邸,让人过上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乾坤只是看了一眼箱子,便把视线转回孟婆身上,说道:“想撬动我的嘴,这一箱子东西,只怕还不够分量。不过我倒是好奇,你到底想问我哪三个问题?”

“你姓甚名谁?”孟婆问道。

“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姓乾名坤。”乾坤应道,“这也算是一个问题?”

孟婆不予理会,继续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忘川池里的赤链蛇,是老身用毒虫饲养长大,每一条都有剧毒。你被赤链蛇所咬,又中了孟婆汤的毒,没用老身的解药,却能一天一夜不死。老身早前把过你的脉,你脉象平稳,没有丝毫中毒之相。这是为何?”

乾坤心中一惊:“一天一夜?我还以为只昏睡了片刻时间,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我中毒自解,早已不是第一次,当初木芷的噬魂香,还有水之湄的孟婆汤,用在别人身上都是剧毒,用在我身上,却压根儿不起作用。为什么会这样?真是奇也怪哉。”他心下虽惊,脸上却一笑,说道:“是你养的那些臭蛇没用,咬在我身上,跟挠皮搔痒一样,还妄想把我毒死?”

孟婆听了这话,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嘴角一斜,冷冷地笑出了声,紧接着便问出了第三个问题:“你与药王是何关系?”

乾坤不由得一奇,道:“什么药王?”

“孙思邈。”孟婆一字字地说道。

乾坤生在道医世家,打小便知道药王孙思邈的名头,只是孙思邈是隋唐年间名闻天下的神医,是生活在五六百年前的人,乾坤实在没想到孟婆会突然问及此人,更不明白孟婆为何有此一问。他说道:“原来你说的是几百年前的神医孙思邈,那当然大有关系了。”

孟婆听了这话,脸上的皱纹微微一紧。

乾坤笑道:“孙思邈是道医翘楚,我爹把他的画像和仙位供在家中祠堂,每逢道教节庆之日,便要给他祭祀上香,还逼着我给他下跪磕头。道教节庆又多,一年到头,跪他个七八回,总是少不了的。除了我乾家的列祖列宗之外,就数孙思邈受我跪拜最多,那关系还不是非同一般?”

孟婆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之色,随即又斜翘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老身让你住白牢,是给你敬酒吃,你不肯如实回答,那便只能吃罚酒,送你去红牢了。”

“什么白牢、红牢?”乾坤说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你这老婆子不信,我也没办法。”

“你肯说实话时,再来白牢找老身。”孟婆说完这话,嘴角的笑意立即消失,转过身去,面朝梳妆台,再不回头。她拿起搁在梳妆台上的青铜八角铃铛,轻轻摇动了一下。

铃铛声一响,石室的门立刻开启,走入两人,都身着红衣、脸戴赤面獠牙面具。乾坤认得这身装扮,与开境日当天镇守藤桥的四个面具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面具上的赤色稍浅、獠牙略短,想来应该也是莲社的人。

两个面具人不由分说,将床头和床尾的环扣掰开,锁住乾坤手脚的两副镣铐便和床分离开来。乾坤的手脚被拉抻了许久,早已麻木,还没来得及活动一下,他便被两个面具人从床上拉了起来,一左一右地架在中间,向石室的门走去。

乾坤对着孟婆的背影叫道:“喂,老婆子,为什么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和我同行的其他人呢?是不是也被你关起来了?”

孟婆却不应声,只是抬起眼窝,对着玉镜中的自己,木然不动。

两个面具人将乾坤押出了石室。石室外是一条狭窄的甬道,甬道中立着一个手举火把的面具人。三个面具人一个举火照明、两个押着乾坤,沿甬道快步而行。

红牢

甬道两侧,尽皆牢狱,一间间地紧密排布。所有牢狱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任何亮光,唯有面具人手中的火光经过之时,才映出牢狱中白骨森森、人影幢幢的阴森景象。黑暗深处,偶有一两声铁链摩擦声响起,想来是牢狱中的囚徒挪动手脚,带动镣铐发出了响声。除此之外,四下里死寂无声,静得让人后背发凉。

经过了十几间牢狱,很快来到甬道尽头,一扇石门横在此处。手擎火把的面具人推开石门,一个红光闪烁的石洞便出现在了眼前。

乾坤被三个面具人押入石洞,只见四面八方的洞壁上开满了金灯花,闪烁的红光便是由这些金灯花发出的。红光映照之下,却见洞中铁器尖锐,锁链缠绕,钢鞭铁刷悬挂,棍棒刀叉林立,竟是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在摆放刑具的刑台后面,一个身形极为魁伟的人坐在一把石椅上,同样戴着赤面獠牙面具,只是面具的赤色更深、獠牙更长。洞中地面高低不平,坑坑洼洼,不少坑中积有液体,有的深黑,有的暗红,似乎是血。一股血腥味弥漫在洞中,秽臭难闻。

看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恐怖刑具,乾坤的心不由得突突直跳,暗道:“原来这便是红牢。”想起孟婆说要送他入红牢吃罚酒,他被押入这个石洞,眼前这些五花八门的刑具,显然都是要招呼到他身上的。

果不其然,三个面具人将乾坤按在一个十字木桩上,把他手脚上的镣铐扣在木桩端头的环扣上,再用一条铁链牢牢捆住他的身子,然后退到一旁。那个坐在石椅上的面具人缓缓起身,从刑台上拿起一条钢鞭,不由分说,直接左右甩动,“啪啪”两声,交叉抽在乾坤的胸前。这两鞭来得毫无征兆,下手极狠,乾坤的胸前立刻皮开肉绽,鲜血长流,他忍不住痛声惨叫。

那面具人嗓音粗沉:“我只问一次,阎罗大人所问之事,你肯说实话了吗?”

乾坤心头无名火起。孟婆不做任何解释,直接问了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便叫他如实回答,这面具人更是一上来便直接抽了他两鞭,又是叫他说实话。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才算是实话,胸前又一阵火辣辣的痛,忍不住破口大骂:“去你娘的实话!你怎么不说出来让我听听?”

那面具人哼了一声。他果真只问一次,不再多问,举起钢鞭,一下下地抽在乾坤的身上。红牢之中,鞭影晃动,噼啪乱响,乾坤片刻间便挨了十多下鞭打。可他心中不服,紧咬牙关,竟一声也不再吭。他的六道乾坤眉倒竖起来,两只眼睛盯着鞭打他的面具人,目光中没有半分屈服,反而如野兽一般凶狠凌厉。

那面具人冷哼一声,将钢鞭放回刑台上,取下一只铁刷,按在乾坤左肋,顺着一条钢鞭抽打出来的伤口,一点一点地刮动。伤口原本就已十分疼痛,再被铁刷从上面刮过,顿时皮肉翻卷,鲜血狂涌,剧痛钻心。饶是如此,乾坤依然不吭声,双眼死死地盯着那面具人。

那面具人不断冷哼,每冷哼一声,便换一种刑具,肉钳、脑箍、拶指、钉钩等刑具相继用在乾坤的身上。乾坤很快遍体鳞伤,流淌的鲜血积满了脚下的几个凹坑,他却依旧未吭一声,目光凶色不减。

那面具人从刑台上端起一盆水,泼在乾坤的身上。那水并非清水,而是一盆盐水。乾坤浑身都是伤口,盐水浸入之后,所有伤口同时撕裂般剧痛起来。到了这个地步,饶是乾坤硬气至极,也忍不住吼叫出来。他一吼叫,便是震耳欲聋的咆哮之声,震得整间红牢嗡嗡乱颤。咆哮声未落,只见他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龇牙咧嘴,浑身挣动,铁链和镣铐“哐啷”乱响,钉在地上的十字木桩摇动起来,几乎快被连根拔起。他凶厉无比地盯着那面具人,眼睛深处隐隐透出骇人的红光。

那面具人看见乾坤眼睛里出现了红光,先是微微一惊,随即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刑台的最下层抽出一支紫色的香,伸进炭火里点燃了,凑到乾坤的鼻前。紫色的香燃起一缕紫色烟气。乾坤吸入了不少紫色烟气,眼睛里刚出现的红光便渐渐消散,遍及全身的剧痛逐步缓解,精力如流水一般飞快流失,片刻间便精疲力竭,大有昏昏欲睡之感。很快,他便抵受不住越来越沉的睡意,耷拉的眼皮一合,便昏睡了过去。

那面具人拍打了几下乾坤的脸,见乾坤毫无反应,这才粗声粗气地说道:“你们回禀阎罗大人,就说此人不肯开口,是不是主上要找的人,暂且还不知道。再给我几日时间,定叫此人吐露真话。”他这话是对守候在旁的三个面具人说的,但面具孔洞里的眼睛,却一直盯着十字木桩上的乾坤。他大手一挥,三个面具人走上前来,解开铁链和环扣,仍是一个举火照明,两个架着乾坤,将乾坤拖出了红牢。乾坤满身是血,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乾坤再次睁开眼时,眼前一片漆黑,没有半点亮光。

他想起昏睡之前,自己在红牢里遭受了各种酷刑折磨,然而此时浑身上下安然无恙,竟没有丝毫疼痛。他挪动被镣铐锁住的手,触摸身上受刑时留下的许多伤口,发现伤口无论是大是小、是深是浅,竟然全都已经愈合,只留下了些许痂痕。小的伤口倒也罢了,几处大的伤口,若要愈合到这种程度,少说也要十天半月。他不禁暗暗心惊:“我到底昏睡了多久?”

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此时身子一挣,便坐起身来。他环顾四周,入眼处尽皆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站起身来,走动了两步,感觉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没有任何不适之感。若非周身伤口的痂痕仍在,只怕他当真会以为红牢受刑只是自己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乾坤拖着脚镣,在黑暗中缓步走动,双手往周围摸索,很快摸到了三面冷冰冰的石壁,又在另一面摸到了一根根冰冷的铁牢柱,可见自己是被关在一间四四方方的牢狱之中,极有可能便是他被面具人押去红牢时途经的众多牢狱中的一间。他放声大喊:“喂!有人吗?”喊叫声向四周传了开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嗡嗡乱响的回声荡了回来。

他又大声喊道:“你们无缘无故对我用刑,把我关在这里,忒不讲道理!堂堂莲社,除了装神弄鬼,还有什么本事?”

这话说了出去,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用双手抓住铁牢柱,又高声大叫道:“关我也就罢了,好歹给一碗牢饭啊!”他长时间未进食,肚子早已饿极,此时浑身伤口不再疼痛,身体没有其他异样,对饥饿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乾坤不停地高声叫嚷,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要饭吃,时而大骂孟婆,时而大骂莲社,不停地拿手腕上的镣铐捶打牢柱,发出声声巨响,原本死寂无声的地底牢狱顿时变得吵闹无比。

黑暗之中,偶有一两下铁链摩擦声响起,听起来就在附近,应当是其他牢狱中被关押的囚徒,而且铁链摩擦声一会儿响在左右,一会儿又响在对面,看来被囚禁在此的囚徒远远不止一人。

乾坤大声叫道:“木芷,是你吗?”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又问,“还有谁也被关起来了?”随即再问,“有谁见过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和一个带着酒壶的道士?”然而无论他如何喊话,附近牢狱中的囚徒始终一声不吭。

忽然之间,漆黑的甬道深处亮起了火光。那火光快速移动而来,一个面具人手擎火把,领着两个面具人,来到乾坤被囚的牢狱外。

乾坤认得这三个面具人的身形,正是从白牢押他去红牢的三人。他拿镣铐捶打牢柱,叫道:“我要见孟婆,快带我去!”

三个面具人拿出钥匙,打开牢门,将乾坤押了出来,迅速走完整条甬道,进入了一扇石门,却不是孟婆所在的白牢,而是那间摆满刑具的红牢。刑台后面的石椅之上,坐着的仍是那个对乾坤用过刑、身形极为魁伟的面具人。

乾坤看着那面具人,说道:“带我去白牢,我有话要问孟婆!”

那面具人道:“你肯说实话了?”

乾坤说道:“我要好生问问孟婆,什么样的话才算实话,又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和我一起来的其他人,又都在什么地方?”

那面具人从石椅中起身,围着乾坤走了一圈,见乾坤身上的伤口基本已经愈合,只剩下些许痂痕,不禁点了点头。他大手一挥,三个面具人立刻扣上环扣,缠绕铁链,再次将乾坤绑在了十字木桩上。

乾坤虽然硬气,可一想到那受刑之痛,却是不想再受了,便叫道:“喂,你没听见我说话吗?我要见孟婆!”

那面具人冷哼一声,丝毫不理会乾坤的要求。和之前一样,那面具人只问了一次,便不再多问,从刑台上拿起钢鞭,又往乾坤身上狠抽狠打。继钢鞭之后,各种残酷至极的刑具全都往乾坤身上施用,片刻之间,乾坤便再一次遍体鳞伤,血流满地。

乾坤牙关紧咬,盯着那面具人,双目中凶色毕露,红光闪动。

那面具人看见乾坤眼里的红光,又立刻点燃一支紫色的香,将冒起的一缕紫色烟气凑到乾坤的鼻前。乾坤吸入紫色烟气后,眼中的红光逐渐消散,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是疲惫至极。他昏昏沉沉的脑袋耷拉下来,又一次昏睡了过去。

那面具人捏住乾坤的下巴,将乾坤的头扳了起来,说道:“你虽有不死之身,任何伤都能在一夜之间恢复,可我日日对你用刑,日日让你受尽痛楚,终有一日,你这张嘴会被我打开的。”乾坤已然昏睡,没有任何反应。

那面具人大手一挥,三个面具人解开铁链和环扣,将遍体鳞伤的乾坤拖出红牢,再次关押起来。

此后三天,乾坤每次醒来,浑身伤口便已结痂,不再有任何疼痛之感。他一醒来就吵闹不休,三个面具人立刻将他押入红牢。那施刑的面具人每次都会问乾坤是否肯说实话,但总是只问一次,绝不问第二次。乾坤要么冷嘲热讽,要么破口大骂,那面具人便将各种酷刑施用在乾坤的身上,每当看见乾坤眼中出现红光时,便点燃一支紫色的香,令乾坤吸入紫色烟气后昏睡过去,再拖回牢狱中囚禁起来。

如此循环往复,到了第五天,乾坤醒来后,又开始捶打牢柱,大肆叫嚷,骂了孟婆又骂面具人,骂了面具人又骂莲社,后来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便又叫嚷着要吃要喝。

黑暗深处,忽听一阵轻微的铁链摩擦声响起,一个苍老至极的声音缓缓传来:“年轻人,莫再喊了。”嗓音刻意压低,显得小心翼翼。

声音来自乾坤的正前方,听声音的距离,说话之人应该是在正对面的牢狱之中,与乾坤隔着一条甬道。乾坤大声道:“谁在说话?你也被莲社关起来了吗?”

那苍老声音叹道:“老朽被囚禁在此,已不知多少年月……年轻人,吃的东西就在角落里,你自己找找看吧。”

乾坤急忙往牢狱的四个角上摸寻,果然在最里侧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台,又在石台上摸到了几张饼和一个装满水的竹筒。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管有毒没毒,抓起饼便大嚼起来,拿起竹筒便往嘴里灌水,心中想道:“莲社若要杀我,早可以动手,犯不着在吃喝上下毒,多此一举。莲社行事当真邪门,关我起来,日日折磨,却又不说缘由,连吃的喝的也是悄悄放在角落,若不是有别人好心指点,我如何能够得知?我次次叫嚷吃的喝的,倒是让这里关押的人瞧笑话了。”

乾坤一口气将几张饼和一竹筒水吃喝干净,虽然只是半饱,肚子却已舒服了不少。他回到牢柱前,冲着甬道对面的牢狱,大声道:“老伯,多谢指点。”

那苍老声音说道:“你莫再大声叫喊,不然又要去红牢遭罪了。”

乾坤哼了一声,说道:“红牢算什么?莲社的人便只知道装神弄鬼,滥用酷刑,除此之外,我看也没多大本事。老伯,莲社为什么关着你?是因你擅闯此地吗?”

那苍老声音叹了口气,说道:“老朽百岁寿诞那日,一觉醒来,便身在此处,至今……至今不知为何……”

百岁囚徒

乾坤吃了一惊,暗道:“这老伯竟有百岁高龄?听他说话,声音虽老,吐字却很清晰,我还道最多不过古稀之年。”他对那苍老声音所说的被囚过程更是大感讶异,奇道:“还有这等事?”

那苍老声音说道:“不止老朽一人,这里还关有四老,也是百岁之后,一觉醒来,便被囚于此。”周围几间牢狱中响起铁链摩擦之声,还夹杂着一两声叹息,听嗓音都是苍老无比,显然被关押的囚徒都是极老之人。

乾坤道:“老伯,你如何得罪了莲社?”

那苍老声音道:“老朽一直不知莲社之名,听你多次叫骂,方知是谁在囚禁老朽。”

乾坤更加惊奇,道:“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终南山秘境了?”

那苍老声音应道:“终南山秘境?老朽可从没听说过。”

乾坤想起木芷曾经讲过的关于莲社的传闻,还以为九泉狱中关押的多半是擅闯终南山秘境的人,没想到如今身在黄泉狱中,同被关押之人却都是百岁老人,而且全都不知终南山秘境的存在,也没有得罪过莲社,都是百岁之后,一觉醒来,便身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

他心中惊异万分,又想起木芷,问道:“老伯,除我之外,你可有看见其他人被关进来,比如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或是一个带着酒壶的道士?”

那苍老声音道:“你说的人,老朽都没看见,只看见了你一人。”

乾坤暗自奇怪:“木芷和玉蟾兄不在此处,难道他们没有被莲社的人抓起来?我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百岁老人,又为什么无缘无故被囚禁在此?这些事,须找孟婆问个清楚明白才行。”想到这里,他抬起双手,用镣铐捶打牢柱,大声叫骂,想把面具人引来,这次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让那些面具人带他去见孟婆。

那苍老声音叹道:“老朽被囚之时,曾多有怨言,被那些人押去过一次红牢。那红牢实在太过遭罪,你还是……”

乾坤未及听完,已怒不可遏,举起镣铐重重地捶在牢柱上,说道:“老伯这么大年岁,莲社囚禁你不说,居然还押你去红牢受刑,真是太恶毒了!”心中总算明白过来,难怪过去几天里,他多次搭话,牢狱中的囚徒始终不发一言,想来都曾因为多生怨言,被押去红牢受过刑,从此惧怕极刑之苦,再也不敢多嘴。

“老朽在红牢中受的刑,还算是轻的。”那苍老声音说道,“你被关进来时,满身是血,想必在红牢遭受了大罪。可老朽每次听你声音,似乎……似乎没什么大碍……”

“岂止没什么大碍,连小碍也都没了。”乾坤说道,“我这人但凡受伤,无论大伤小伤,只须睡得一夜,便全然无恙。”

那苍老声音连连称奇,道:“为何会这样?”

乾坤应道:“不瞒老伯,我自己也不知缘由。”

那苍老声音道:“你当真不知?”

乾坤应道:“老伯不是莲社的人,我用不着欺瞒你。”他曾在水穷峪被血蝠和火豺咬伤,但一夜过后,所有伤口便即愈合,如今被关在黄泉狱中,多次在红牢中受刑,也是一夜过后,伤口便全数愈合,不再疼痛。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隐隐觉得身体出现这些异变,很可能与自己吞服活死人胎珠一事有关。不管怎样,自己无论受伤还是中毒,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总是极好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惧红牢中的种种酷刑,每次醒来,才敢对莲社破口大骂。想到这里,他便又大声叫嚷起来。

那苍老声音叹了声气,不再多言。乾坤此后叫骂不止,那苍老声音也不再相劝。

漆黑的牢狱中,乾坤的叫嚷声极为刺耳。过不多时,甬道深处便亮起了火光,那三个面具人再次走到牢狱外,随即打开牢门,将乾坤押了出来。

和以往几次不同的是,这次只有两个面具人押乾坤去红牢,剩下那个手擎火把的面具人,一直一动不动地立在甬道之中。

等到乾坤被押往甬道尽头,进入了红牢,那长时间凝立不动的面具人方才转身,面朝甬道对侧的那间牢狱,嘴里吐出了两个字:“如何?”

牢狱之中,只听铁链摩擦之声大作,一道人影移动到了牢柱边。火光映照之下,只见那人白发稀疏、满脸斑纹,是个极其苍老之人。那老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大人交代的话,老朽全都问了,那年轻人只说不知。”正是与乾坤有过对话的那个苍老声音。

面具人冷冷地看了那老人一眼,转身便走了。火光渐渐远去,那老人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挪回了黑暗之中。

红牢之中,那身形魁伟的面具人坐在刑台后面,见到乾坤被押来,正要开口,却听乾坤说道:“你的‘只问一次’就别再说了,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孟婆想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因何中毒不死、又与药王有何关联,我全都肯说实话了。走吧,带我去白牢。”

那面具人说道:“你的实话,先在这间红牢里说了,我再带你去见阎罗大人。”

乾坤说道:“孟婆亲口说过,我什么时候肯说实话,便去白牢找她,难道你要违抗你们阎罗大人的命令?”

那面具人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犹豫之色,随即冷哼一声,说道:“进了这间红牢,一切由我做主。我只问一次,你究竟说是不说?”

乾坤笑道:“你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这句‘只问一次’不说出口,难道会把你憋死不成?”

那面具人伸手怒拍刑台,猛然站起,拿起钢鞭,便朝乾坤走来。

乾坤却面无惧色,看了看刑台上的各式刑具,不屑地笑了笑,对那面具人说道:“一条钢鞭怎么够用?你大可转过身去,把你那些刑具全都拿起来,一一用在我身上。这些刑具我全都试过了,不过受点伤、流点血,痛个一时半会儿,睡一觉便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你是这间红牢的主人,那孟婆却是这层黄泉狱的主人,在九泉狱之上,想必还有一位更大的主人。你怕功劳被孟婆抢去,所以想从我嘴里问出实话,好直接向你那位更大的主人邀功,是也不是?”

乾坤这番话说得极为突兀,且语出惊人,那面具人戴着赤面獠牙面具,遮住了表情变化,但眼神的突变,却被乾坤看在眼里。乾坤不禁暗暗心道:“这几日的工夫总算没有白费,看来这次我是猜对了。”

原来乾坤莫名其妙地被关在黄泉狱中,又莫名其妙地被押入红牢受刑,无论是孟婆还是那面具人,始终不肯吐露背后缘由,乾坤为了弄个清楚明白,便暗暗留了个心眼。他之前几次受刑后,嗅了那紫色的香燃起的紫色烟气,的确精疲力竭,头脑昏沉,很快便昏睡了过去,但那都是他被押回牢狱之后才有的事,在红牢里时,他却是故意闭上眼睛,假装已经昏睡。那面具人在他昏睡后曾说过两次话,提到了“主上要找的人”“不死之身”“你这张嘴会被我打开”等言语,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过去几天里,他每次受刑之时,都在暗中观察那面具人的一举一动,揣摩那面具人的脾性,又暗中琢磨那面具人所说的话,再结合孟婆曾问他的三个问题,便大略猜想出了个中缘由:莲社之中,多半有一位“主上”,地位远在孟婆和那面具人之上,这位“主上”想寻找一个与药王孙思邈大有关系的人,这个人拥有不死之身,能中毒不死,能受伤自愈,孟婆和那面具人似乎把他当成了“主上”要找的人,这才将他囚禁起来审问。孟婆曾说过,他肯说实话时便去白牢找她,可他每次提出要去白牢见孟婆,那面具人总是不允,定要他在红牢中吐露实话,他便猜想那面具人多半是想越过孟婆,直接向那位“主上”邀功,生怕这份找人的功劳被孟婆抢去。

这些原本只是乾坤的猜想,此时他大胆说了出来,见那面具人眼神急变,便知道自己十有八九猜对了方向。

乾坤又道:“你多次对我用刑,见我始终不肯开口,便想玩花招套我的话。关在我对面牢狱中的那位老伯,想必便是受了你的指使。他前几日一声不吭,今日却突然与我搭话,若是只搭一两句,我自然难以分辨,可他搭话太多,还问起我为什么受伤自愈,目的太过明显,自然被我识破,我岂能把实话说给他听?”

正在这时,那手擎火把的第三个面具人返回红牢,冲那面具人微微摇了摇头。那面具人鼻孔里哼了一声,吐出俩字:“废物!”不知是在说那刚刚返回的面具人,还是在说那个牢狱中的百岁囚徒。

乾坤说道:“你要继续对我用刑,或是玩其他花招,尽管使来,总之我的实话,绝不会对你吐露半句。你能和我耗十天半月,我便敢和你耗三年五载,反正我受刑之后即可自愈,对我全无影响,我和你耗得起。看看到时候谁会成为孟婆口中的‘废物’,谁又会成为你那位‘主上’口中的‘废物’!”

那面具人听到“主上”二字,目光一寒,说道:“你偷听了我的话?”

乾坤冷冷一笑:“玩花招而已,我也是会的。”

那面具人眼神数变,心中念头急转,忽然冷哼一声,说道:“去白牢。”他迈开脚步,便往红牢外的甬道走去。三个面具人当即押了乾坤,紧跟在后。

起死回生

进入甬道,乾坤再次从一间间紧密排布的牢狱外经过。

途经自己被关押的那间牢狱时,乾坤有意朝对面牢狱中看去,隐约能看见一道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影。那便是受面具人指使,想从他嘴里套话的百岁囚徒。他暗暗心想:“此人声称已有百岁高龄,一觉醒来便被关在这里,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他被囚禁于此,却是事实,日夜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着实可怜。他想套我的话,是受了那面具人的摆布,实是迫不得已。不管怎样,他曾指点我吃喝所在,不然我眼下饿着肚皮,气力不济,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可就大大不妙了。”想到这里,他便朝那道人影说了一句:“老伯,多谢了。”

那道人影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甬道中被押走的乾坤。

这条甬道,乾坤早就完整地走过一次,从牢狱到红牢的那一段,更是走了数个来回。每次行走这条甬道时,他都会留心观察周围,除了一间间漆黑的牢狱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岔道。他每次在红牢中受刑时,同样会留心观察红牢中的各个角落,试图找到出路所在,然而始终没有任何发现,红牢中摆放的刑台、石椅等物,均没有挪动过的痕迹,想来也没有隐藏的暗道。他每次醒来后便大叫大骂,为的便是被面具人押出牢狱,多去几趟红牢,多走几次甬道,盼望着能发现出路,只可惜未能如愿。

整个黄泉狱,是由白牢、红牢和一间间紧密排布的牢狱组成的,彼此之间由一条甬道相连。甬道没有别的出路,红牢也没有,那些用来关押囚徒的牢狱,更加不可能有出路,那么黄泉狱连通外界的出路,极有可能是在白牢之中;而且孟婆要去望乡台上看守奈河桥,一定会离开白牢,可是乾坤被囚禁的这几天里,从来没见过孟婆出现在甬道之中,更没有见过孟婆去红牢和其他牢狱,显然出路便是在白牢之中。乾坤上次身在白牢之时,尚不明白自身的处境,是以没有留心观察,因此他无论如何也要再去白牢一趟,一是为了从孟婆那里问出木芷、白玉蟾等人的下落;二是为了寻找白牢中的出路,从而想办法逃出去。

甬道不算太长,不多时便走到了尽头,那间名为白牢的石室,再一次出现在乾坤的眼前。

白牢石门紧闭,门缝中有白光漏出。那面具人毕恭毕敬地立在石门外,正打算开口禀明来意,乾坤却已抢先叫道:“老婆子,我肯说实话了,快快开门!”

那面具人回过头来,瞪了乾坤一眼。

乾坤挤眉弄眼,故意学那面具人的声调,冷冷地哼了一声。

便在这时,一声刺耳的铃铛声从白牢中传了出来。

那面具人听到铃铛声,当即推开石门,迈步走入。其他三个面具人押着乾坤,随在那面具人之后,进入了白牢。

孟婆依旧坐在梳妆台前,左边鬓角斜插着一朵金灯花,干枯的身影映在那面刻有“莫回头”三字的玉镜之中。她不再红衣束身,而是穿回了她镇守望乡台时曾穿过的那件极其宽大的黑袍。

乾坤瞧了一眼孟婆,暗暗心想:“这老婆子有时把花插在左边鬓角,有时又把花插在右边鬓角,倒像小姑娘那般爱好打扮。”他只瞧了一眼,便把目光转向四周,迅速环顾了一圈,没看见任何出路。不过白牢中摆放的物件极多,大的有床、屏风、衣柜、梳妆台等物,小的也有桌子、花盆、挂画、玉镜之类,想必出路定是藏在某样物件的背后。

三个面具人将乾坤押到床上,拿起他手脚上的两副镣铐,分别扣在床头和床尾的环扣上,使得他横身在床,难以动弹。

那面具人说道:“阎罗大人,此人极为嘴硬,好在经属下严刑拷问,总算服了软,肯开口说实话了。”

乾坤暗觉好笑,心道:“我何时服过软?这面具人生怕没有自己的功劳,刻意提上这一句。”

孟婆只道:“退下。”声音平缓死沉。

“是,阎罗大人!”那面具人恭声领命,转头瞪了乾坤一眼,领着另外三个面具人退出白牢,关上了石门。

孟婆缓缓转过来半边身子,两个眼窝直直地对着乾坤,面无表情,道:“说吧。”

乾坤根本不知道孟婆想要的实话是什么。他虽然猜到自己为何遭到囚禁,可那位“主上”要找的人究竟姓甚名谁,与药王孙思邈到底是何关系,他却是半点也不知晓。他若是实言相告,再次回答自己名叫乾坤、不知道自己为何中毒不死、与孙思邈更加没有任何关系,只怕孟婆会像上次那般认为他故意欺瞒,又送他去红牢受刑。

既然答不上来,那就干脆不答。乾坤打定了主意,说道:“老婆子,你上次说过,只要我如实回答三个问题,你便归还我的东西,放我离开,还要赠我一箱金银珠宝,这话还算不算数?”

孟婆点了一下头,伸出枯瘦如柴的右手,朝床边的桌子一指。那口装满金银玉石的箱子依旧放在桌上,龙褐、阴阳匕和环形褡裢等物也都在桌上,连位置都没有挪动过分毫。

乾坤说道:“桌子上的东西,我早已经看到。只不过你嘴上说要放我离开,这里却没有任何出路,你总该先告诉我怎么个离开法吧,否则我如何信你?”

孟婆当即反手伸出,拍了一下玉镜的背后。只听“咔嚓”一响,玉镜正中一条细细的缝隙正慢慢裂开,分向两边,后面的石墙上露出了一个暗道入口。那暗道入口极为狭窄,只能容一人进入,里面一片漆黑,不知通往何处。

乾坤原本以为找到出路必定很难,没想到随口一说,孟婆居然当真打开了暗道入口。他暗暗心想:“老婆子如此有恃无恐,这条暗道未必便是真的出路,我可不能轻易便信了她。”转念却想:“上次在这间白牢,老婆子便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挨着玉镜,寸步不离,这次也是如此。她双眼俱瞎,自然不是为了梳妆打扮,想必是为了守住玉镜后面的暗道,足见这条暗道极为重要,或许当真便是出路。她之所以有恃无恐,多半是自负身手厉害,再加上我被镣铐锁住,自然不怕我逃走。哼,区区两副镣铐,岂能锁得住我?”想到这里,他立刻收缩腕骨,两只手便如泥鳅一般,迅速从镣铐中抽了出来。

上次躺在这张床上,乾坤便试图靠着阴阳手收缩腕骨的能力,摆脱镣铐的束缚,可是镣铐太小,他用尽了全力,手腕依旧被卡住了些许。后来他被囚禁在牢狱中,每次大叫大嚷时,总会不停地拿镣铐捶打牢柱,表面上是制造响声来惹恼面具人,实则是为了把手腕上的镣铐捶打变形。镣铐是圆的,手腕却是扁圆状的,他不断捶打镣铐,使得镣铐也渐渐变成了扁圆状,内径被拉长了些许,如此再收缩腕骨,双手便恰好能从镣铐中抽脱出来。他在牢狱中时,双手便已获自由,只是双脚没有缩骨的能力,依然被镣铐锁住,再加上还没有找到出路,也不知道木芷和白玉蟾的下落,因此便继续把镣铐戴回手腕上,准备时机合适时再将镣铐除下。

此时出路已经找到,阴阳匕又近在眼前,只要得到阴阳匕,以阴阳匕削铁如泥的锋利程度,必定能削断脚上的镣铐,再加上四个面具人不在白牢之中,眼前只有一个双眼俱瞎的孟婆,乾坤深知这等机会实是千载难逢,因此立刻收缩腕骨,将双手从镣铐中抽了出来。

乾坤右手撑住床沿,将上身探出床外,左手向桌子上插着阴阳匕的环形褡裢伸去。桌子离床不远,他的手臂伸直之后,指尖几乎便要够到环形褡裢。他生怕长时间不说话,孟婆会心生怀疑,因此一边努力去够环形褡裢,一边说道:“离开的路是有了,可我的双手双脚都被上了镣铐,如何离开得了?你先拿钥匙来,把我手脚上的镣铐打开再说。”他说话之时,故意抖动双脚,弄得镣铐响声大作,一来让孟婆以为他还被牢牢实实地锁在床上,二来若是伸手够环形褡裢时不小心弄出了其他响声,也好被镣铐的响声盖过。

孟婆说道:“说出实话,老妪自会打开镣铐,放你离开。”

乾坤说道:“你要我说实话,再打开镣铐,那也行,我便把这实话说给你听。不过你一共问了我三个问题,我一口气全都回答了,忒不划算。正好我也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咱们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如何?”他故意说些夹缠不清的话,以便多争取一些时间。说话之时,他的上身和左手已伸展到了极致,指尖终于触碰到了环形褡裢。“如何”二字说出口时,他指尖一钩,已将环形褡裢钩了起来。他脸上一喜,慢慢将手缩回,将环形褡裢拿在手中。他抽出阴阳匕,随即坐在床上,用阴阳匕缓慢地削割脚上的镣铐。他下手极轻,生怕弄出太大的响声,被孟婆察觉。

孟婆脸上的皱纹微微一动,道:“看来你是不肯说了。”

乾坤忙道:“我哪里不肯说了?你们莫名其妙地把我关在这里,莫名其妙地对我滥用酷刑,我实不知何处得罪了你们。你们莲社人多势众,我若不问个清楚明白,往后在终南山行走,不小心遇到了莲社的其他人,再被抓起来严刑拷打,岂不成了冤大头?”阴阳匕锋利无匹,片刻之间,他便削断了左脚上的镣铐,紧接着便去削割右脚上的镣铐。

孟婆的嗓音平缓死沉,语气音调没有任何变化,这时听乾坤提到莲社,鼻孔里却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区区莲社,不过一条看门狗而已。”言下之意,似乎压根儿没把莲社放在眼里。

乾坤不由得奇道:“老婆子,你这么说莲社,难道你自己不是莲社的人?”

乾坤的言语中一再东拉西扯,实话却是没有吐露半句,孟婆早已失了耐心,说道:“你肯说实话时,再来白牢。”左手从袍袖中伸出,便要去拿梳妆台上的青铜八角铃铛。

乾坤知道孟婆只要拿起青铜八角铃铛一摇,守在白牢外的面具人就会进来,到时候看见他手上的镣铐已经除去,脚上的镣铐也已削断了一只,那时便万事休矣。他急忙说道:“好,我跟你说实话。上次我骗了你,我不姓乾,其实我本姓孙。”

此话一出,孟婆伸出的左手缓缓缩了回来,侧过耳朵,等着乾坤继续往下说。

乾坤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是孟婆想要的实话,但既然那位“主上”要找的人与孙思邈大有关系,自己又拥有不死之身,那他往这个方向胡编乱造便是。信口胡诌,本就是他极其擅长的本事,只听他说道:“药王孙思邈,便是我的先祖。上回我说家中挂有他的画像,逢年过节要给他上香,还要给他磕头,那倒是没有骗你。你问我为什么会中毒不死,其实我有不死之身。你可不要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我这不死之身,中毒能够自解,受伤能够自愈,这神奇无比的能力,便是从先祖那里承继而来……”说到这里,阴阳匕已将另一只脚上的镣铐削断。乾坤的双脚重获自由,心头一喜,嘴上的话便断了。

孟婆的眉头稍稍紧了起来,道:“接着说。”

乾坤飞快地转动脑筋,继续往下说道:“我这位药王先祖,其实也是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人。当年先祖身患奇症,寻遍了天底下的大夫,始终医治不好。他为求活命,孤身一人入终南山寻仙求医,得遇高人,不但治好了奇症,还学得了一身厉害无比的医术。他后来四处行医,曾用银针刺穴,将已死之人救活,这起死回生的本事,天底下再没第二个人会。他不但能让别人起死回生,连他本人也曾九次死去,却九次都活了过来。世人以为那是他医术通天,自己把自己给医活了,实则并非如此,那是因为他拥有不死之身,原本便死不了。”乾坤生在道医世家,虽然厌恶学医,但受父亲乾宗师的影响,从小耳濡目染,听了不少关于药王孙思邈的生平奇事和民间传说,知道孙思邈从小身患怪病入山学医的经历,也知道孙思邈起死回生和九死九生的传闻,此时说到了孙思邈,他自然便把知道的这些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将环形褡裢拴在腰间,然后拿起桌上的龙褐,慢慢地往身上穿。他一直坐在床边,不敢贸然离开,生怕孟婆听见他的声音变了方位,知道他已经脱出了镣铐的束缚。

“世人都以为先祖活了一百四十一岁,一辈子经历了九死九生,其实那是大错特错。”乾坤已经说出了所知道的有关孙思邈的一切,接着便又随口胡编乱造起来,“他是不死之身,一百四十一年哪里够活。他死而复活的次数,又何止区区九次。据我所知,怕是连九十九次都不止。”说到这里,他腰间法带一系,龙褐已穿上了身。他手握阴阳匕,盯着玉镜后面的暗道入口,六道乾坤眉斜立了起来,暗暗心道:“木芷和玉蟾兄不知身在何处,我须问上一问,老婆子说也好,不说也罢,我问完即走。老婆子便是有天大的本事,暗道里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从这里闯出去!”

孟婆听见乾坤的声音断了,道:“继续说。”

乾坤说道:“老婆子,我刚才说了,我也有三个问题想要问你。我说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来问问你了。与我同来黄泉狱的那些人,眼下身在何处?你回答了我这第一个问题,我便接着往下说,否则你便是送我去红牢受刑,我也绝不再吐露只言片语。”

孟婆顿了一下,缓缓说道:“狱分九泉,黄泉狱关押百岁之人,寒泉狱关押擅闯之人。你说的那些人,全都关在下一层寒泉狱中。”

乾坤暗暗想道:“先前老伯说牢狱里关押的都是百岁囚徒,老婆子说黄泉狱用来关押百岁之人,可见此话不假。至于寒泉狱用来关押擅闯之人,老婆子以为我逃不出去,应该犯不着说假话来骗我。”想到这里,他便问道:“寒泉狱该怎么去?”

“这是第二个问题。”孟婆道,“该轮到你说了。”

“好,”乾坤说道,“那我便接着往下说,你听好了。”

“了”字一落,乾坤便离开了床,悄悄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木芷和白玉蟾的下落,无须再和孟婆在此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赶去寒泉狱救出木芷和白玉蟾。所谓“三个问题”也是他随口胡诌,剩下的两个问题本就不存在;他本来想问一问那些百岁老人为什么惨遭囚禁,但此时逃出去的机会实在难得,生怕多磨蹭片刻,会多生变故,于是不再多问。他悄无声息地绕过桌子,靠近了梳妆台,与孟婆只剩下咫尺的距离。孟婆坐在梳妆台前,守住了暗道入口,他必须解决了孟婆,才进得了暗道。他左手持阳匕在上,右手持阴匕在下,向孟婆缓缓地刺了出去。他不想杀人,这两刺是冲着孟婆的手臂和大腿而去,只要伤了孟婆的手脚,让孟婆无法阻拦他即可。

龙血香

乾坤出手缓慢,无声无息,只待阴阳匕挨近孟婆的手臂和腿部时,再突然用力刺出,孟婆自然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孟婆微微侧了一下脸,似在细听动静,说道:“怎么不说了?”

乾坤已经远离床边,站在孟婆的身前,一旦出声便会暴露方位,自然不敢应话。他双手继续往前送出,阴阳匕一点点地挨近孟婆。

眼看阴阳匕越挨越近,乾坤正要突然加力,眼前忽然黑影一晃,他的双手便再也刺不出去。他的左右手腕已被两只干枯如柴的手死死抓住,正是孟婆的手。孟婆抬起两个眼窝,直直地对着乾坤,一片浑浊的眼白之中,隐隐显出一圈淡淡的灰线。

乾坤吃了一惊,脱口道:“老婆子,你不是瞎子?!”

“老妪几时说过自己瞎了?”孟婆眼白中的灰线缓缓转动,隐隐然便是两颗完好的眼珠。

乾坤猛地想起,孟婆在望乡台上倒孟婆汤时,摆下的黑色小碗的数量,与在场人数分毫不差,当时他便对孟婆是否眼瞎有过怀疑,还曾伸手在孟婆的眼前晃了晃,只不过后来孟婆的一举一动像极了一个眼瞎之人,因此他便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他一直以为孟婆有眼无珠,没想到孟婆眼珠完好,只是眼珠的颜色极淡,与眼白相近,若不近距离仔细观察,实在难以发现。他进入白牢后,从镣铐中抽出双手,拿阴阳匕削断脚上的镣铐,再慢慢地靠近梳妆台,都被孟婆尽收眼底。他极为缓慢地刺出阴阳匕,动作毫无声息,孟婆却看在眼中,在他即将得手之时,突然闪电般出手,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

乾坤手腕急翻,阴阳匕反转过来,削向孟婆的双手。孟婆双手松开,黑袍摆角下的右脚倏地踢出,正中乾坤的腹部。这一脚力道十足,乾坤被踢得连退了数步,等到他站住脚跟时,孟婆已回手抓起梳妆台上的青铜八角铃铛,摇响了一声刺耳的铃铛声。

石门立刻开启,四个面具人猛地冲入白牢,其中三个面具人各站一边,将乾坤围了起来,那个掌管红牢的面具人则立在孟婆的身侧。

乾坤身陷包围,不显惧怕,也不显急躁,反而笑道:“老婆子,你一直隐忍不发,等到我快要得手时才突然出手,故意害我空欢喜一场。你这手段,当真高明得很啊!”

孟婆说道:“老妪镇狱三十载,无一人逃出黄泉狱,你能走到这一步,本事不小。”嗓音一如既往地平缓死沉,虽是夸赞之语,却无半点夸赞之意。

乾坤说道:“既然如此,那三十年来越出黄泉狱的第一人,也由我一并做了便是!”双手一分,阴匕上撩,阳匕斜刺,向围住他的三个面具人攻去。

乾坤身手不弱,阴阳匕更是世间罕见的利器,三个面具人虽是赤手空拳,身手却异常了得,以三对一,丝毫不落下风。乾坤一出手便用上了全力,力求速战速决,哪知竟伤不到三个面具人分毫,反而处处受制,被三个面具人围得越来越紧。

只是三个面具人的围攻,乾坤招架起来便颇觉吃力,更别说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还未出手,孟婆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乾坤一边挥匕战斗,一边暗暗心惊:“我曾和金无赤、火不容、水之湄等五行士交手,单论身手,五行士已是顶尖人物,可这三个面具人的身手竟不在五行士之下。三个小小的狱卒,便有这等本事,莲社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再斗片刻,乾坤不仅没能突破合围向暗道口挨近一步,反而步步后退,被三个面具人逼入了白牢墙角。他背抵石墙,将阴阳匕舞得密不透风,抵挡三个面具人的围攻,暗道:“乾坤,你若是连这三个面具人都对付不了,还谈什么对付孟婆,冲出暗道,去寒泉狱救木芷和玉蟾兄?”身陷困境,他的念头却转得越来越快,脑中忽然电光一闪,暗暗叫道:“胎珠!”他想起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自己吞服胎珠之后,曾狂性大发,火不容和水之湄联起手来,也奈何他不得。此时此境,若不催动胎珠之力让自己发狂,绝无可能冲破重围,只是胎珠之力该如何催动,他却没有任何头绪。当初他是喝下了水之湄的孟婆汤后,“死”而复活,方才狂性大发,可眼下哪有什么厉害毒药拿给他喝,即便喝下毒药能够催动胎珠,可“死”而复活需要一个过程,只怕还没等到他复活过来,便已被面具人关回了牢狱之中。

“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乾坤暗念此话,心中更加镇定,各种想法在脑中飞速掠过。眨眼之间,他主意已定,突然狂回阴阳匕,将三个面具人逼开一步,猛地回手反刺,竟将阴阳匕刺入了自己的锁骨内侧。

三个面具人不由得一愣,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目光诧异,孟婆脸上的皱纹也微微一动,都不明白乾坤为何会突然回匕自残。

乾坤刺伤锁骨内侧还不够,又迅速拔出阴阳匕,撩起袍袖,接连在自己手臂上割出了十几道口子,一时间鲜血横流。他紧咬牙关,强忍剧痛,两只眼睛盯着身前的面具人,眼眸深处隐隐泛起了红光。

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看见乾坤眼中出现红光,陡然明白过来,目光急变,说道:“阎罗大人,快取‘龙血香’!”

孟婆也看到了乾坤眼中红光乍露,伸手拉开梳妆台下的抽屉,只见里面放着几支紫色的香,与那面具人在红牢中用来令乾坤昏睡的香一模一样。

原来乾坤回匕自残,正是因为之前几次在红牢中受刑时,一旦忍痛到一定程度,体内便变得狂躁起来,暗暗有一股力量涌动,与他在水穷峪狂性大发时的感觉极为相似。只是每当他的身体出现这种异变时,那面具人便点燃龙血香,令他吸入紫色烟气,体内的力量迅速消散,浑身精疲力竭,整个人很快便昏睡过去。他隐隐觉得,似乎只要自己身受痛楚,忍到一定程度,便能催动胎珠之力,令自己狂性大发。此时身陷困境,容不得他仔细思量,唯有大胆赌上一回。他用阴阳匕刺伤自己——为了不损伤龙褐,他先刺没有龙褐遮裹的锁骨内侧,后来割伤手臂时,也是提前撩起了龙褐的袖子——然后强忍痛楚,身体果然再一次出现了这种异变。

乾坤眼中红光已现,只觉得五脏六腑涌动不止,身体像烧红的鼎炉般炙热非常,一股狂躁无比的力量忽然凭空而生,在体内奔走积聚。他厉声咆哮,阴阳匕狂挥而动,攻向身前的三个面具人,出手竟比之前快了数倍,力道也猛了数倍。

三个面具人立刻处处受制,难以抵挡,不得不从腰间拔出兵刃,与乾坤对敌。那兵刃通体银白,形状奇特,似剑非剑,似匕非匕,倒像是一根骨刺,如同将一根胫骨磨尖了半截,但质地坚硬,绝非真正的骨头,而是金属打造而成。三个面具人动用了骨刺,却还是抵挡不住乾坤的攻势,眨眼之间,便被阴阳匕割伤了多处,再也无法守紧包围之势。

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已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起一支龙血香,冲到白牢一角,将龙血香伸进一盏灯笼之中,想要点燃。

乾坤有过几次昏睡的经历,知道这种名叫龙血香的东西一旦燃起,便能克制自己的发狂状态,于是下了重手,迅速将三个面具人刺成重伤,令三个面具人再无还手之力,随即右手用力一掷,阳匕去势如电,飞向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

那面具人来不及点香,急忙斜身避让,阳匕堪堪贴着他的身子掠过,钉在了身后的石壁上。他尚未站住脚跟,身前风声猎猎,乾坤已飞身赶到,阴匕疾刺而来。面具人的右手从腰间抹过,摘下一把血红色的钉钩,用极快的速度横着一挡。电光石火之间,钉钩挡住了阴匕,然而他左手一空,龙血香已被乾坤伸手夺去。

乾坤认得面具人手中的钉钩,那是曾在他身上留下过多个血窟窿的刑具。他眼中红光大盛,随手将龙血香往怀里一揣,阴匕势如万钧雷霆,向那面具人不断刺出。攻击面具人时,他脚下不断腾挪,从石壁前掠过时,顺手将钉在石壁上的阳匕取下。阴阳匕同时刺出,他的攻势越发迅猛。

那面具人身形魁伟,速度和力量却非同小可。他出手快如闪电,但乾坤的速度比他更快;他每一击都强劲十足,但乾坤的力道比他更强。他刚与乾坤交手,便目光大变,左手又从腰间摘下另一件兵刃,同样是一根银白色的骨刺。他两件兵刃同时使用,奋力抵挡阴阳匕的攻击。

那面具人的速度和力量再怎么厉害,终究有一个上限,乾坤体内的那股力量却是源源不断,越聚越强,攻击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也越来越猛,而且出手没有任何间断,不给那面具人任何喘息之机。那面具人竭尽全力,乾坤的十次攻击之中,倒也能挡下八九次,但总有一两次抵挡不了,身上便会被阴阳匕刺伤一两处。眨眼之间,阴阳匕已刺出了数十次,他身上的伤口渐渐增多,衣袍上的血迹越来越明显。他全力抵挡,消耗极大,乾坤却是越斗越狂,毫无疲态,此消彼长,他更加难以抵挡。

忽听一声刺耳的铮鸣,那面具人用骨刺挡住了阳匕,但钉钩却被阴匕削断,阴匕趁势而入,刺进了那面具人右腿,直没至柄。乾坤握住阴匕狠狠一拧,那面具人痛声惨叫,倒在了地上。乾坤受尽那面具人的酷刑折磨,对那面具人恨意极深,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伤其右腿,并没有趁机再下杀手。

从乾坤向那面具人发起攻击,到此时胜败分出,过招虽有数十次之多,却只是发生在顷刻之间。

乾坤一刻不停,拔出阴匕,掉头便朝梳妆台前的孟婆攻去。

四个面具人倒下的全过程,孟婆看得一清二楚,深知狂性大发的乾坤不好对付。她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此时见到乾坤攻来,当即毫不犹豫地起身。她不与乾坤正面相斗,只是避其锋芒,一味闪避。她虽已耄耋之年,反应却十分迅敏,身手异常灵活,乾坤的阴阳匕连刺了十余下,竟连她的一片衣袍都没能沾到。

乾坤狂声咆哮,骤然之间,出手竟又快了几分。孟婆连避数下,终于再难躲过,手中的青铜八角铃铛急忙一抬,挡下了阴阳匕的一击。这一击力道奇大,孟婆的手被震得微麻,铃铛发出刺耳的响声,表面留下了一处凹痕。

得寸便要进尺,乾坤体内力量如狂潮乱涌,出手又快了分毫,“当当当当”数声连响,孟婆已难以纯靠身法闪避,阴阳匕的每一次刺击,她都只有用青铜八角铃铛才能挡下。闪转腾挪之际,孟婆身上的黑袍急剧摆动,腰间露出了一根黑色的骨刺。她尽落下风,处处受制,即便如此,仍是不拔出骨刺反击,只一味地用青铜八角铃铛进行格挡。

乾坤已占尽上风,正要继续加快出手速度,趁势击倒孟婆,忽然身体发软,生出了一丝疲惫之感。这样的疲惫感觉,他早就有过多次,那是吸入龙血香后才会出现的反应。他的目光急忙掠向一旁,只见梳妆台下插着一支龙血香,香头火星暗动,淡淡的紫色烟气飘升。原来他攻击那掌管红牢的面具人时,孟婆已趁机点燃了一支龙血香,插在梳妆台下。她不与乾坤正面相斗,一直奔走闪避,引得乾坤四处追击,便是为了分散乾坤的注意力,让乾坤难以觉察到龙血香的存在。乾坤一心攻击孟婆,直到吸入龙血香身体出现疲惫的感觉,方才惊觉过来。

乾坤发狂之时,神志十分清醒。他不断追击孟婆,便是为了将其击伤,好让自己逃走之时,孟婆不能在身后追击。然而此时吸入了龙血香,他体内那股狂躁至极的力量,如同抽刀断水一般,突然从源头处被截断了。他知道发狂状态难以维持,击伤孟婆已无可能,立即转身向梳妆台奔去。他大步一跃,毫不迟疑地钻进了玉镜后面的暗道入口。

孟婆容不得乾坤走脱,紧跟着便追进了暗道。

乾坤冲入暗道,眼前一片漆黑。他一口气狂奔了十几步,转过一道窄弯,极远之处忽然出现了些许亮光。他以最快的速度朝亮光狂奔而去,哪怕暗道狭窄无比,身体多次磕撞在两侧石壁上,磕撞得极为疼痛,却也顾不上了。

龙血香极为厉害,乾坤只是吸入了一丁点,体内积聚的力量便迅速消散,精疲力竭的感觉再次出现,脑中也生出了昏沉之感,只想就此闭上眼睛,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身后铃铛声大作,孟婆穷追不舍,乾坤只能强忍昏沉之感,用尽仅剩的一点力气,发足向前狂奔。

亮光越来越近,乾坤大喝一声,猛然间冲出暗道,眼前豁然开朗。

可是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反而心头骤冷,如堕冰窟。

在他的身前,没有任何道路,是悬空的岩壁。在岩壁的边缘,半截断掉的铁链钉在那里,铁链的下端笔直垂落,垂入了血黄色的水中。

出现在乾坤眼前的,竟然是忘川池!他在暗道中苦苦追逐的亮光,正是望乡台上那盏“孟”字灯笼的绿光;岩壁边缘那半截断掉的铁链,正是他拒饮孟婆汤后走过的那根铁链;他此时所在之处,正是当日他通过铁链后昏迷倒地的地方,他甚至能看见自己躺过的那片地上还有一摊自己留下的、已经发黑的血迹。

陡然之间,乾坤想起了孟婆曾念过的那句“奈河桥上莫回头”,也想起了遮挡暗道入口的那面玉镜之上刻有“莫回头”三个字。他怔怔地立着,心中不禁想道:“莫回头,莫回头……绕了一大圈,想不到竟又回到了原地。原来我费尽周折,走的却是一条……一条回头路……”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他不禁有些心灰意冷,抬眼望着这个熟悉的地方,目光越过了忘川池,落在了池中心的望乡台上。刹那之间,他一阵心惊肉跳,背脊不住地发凉。

此时此刻,就在望乡台上,就在那盏“孟”字灯笼底下,一个红衣束身的老妇人坐在那里,一朵艳红色的金灯花斜插在右边鬓角,满是皱纹的脸微微仰起,一对深深凹陷的眼窝抬了起来,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上斜翘,正是孟婆。




第三章 金丹派南宗四祖

寒泉狱

孟婆明明在身后穷追不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望乡台上?乾坤惊诧万分,回头向暗道中望去。

此时铃铛声大响,一道人影已追至暗道出口。绿光映照之下,只见那人白发黑袍,手握青铜八角铃铛,正是孟婆。乾坤急忙又望向望乡台,那里所坐之人同样手托青铜八角铃铛,也是孟婆。

“竟有两个孟婆?”乾坤暗暗心惊。两个孟婆容貌相同、身形相同,鬓角也都插着金灯花,只是暗道中的孟婆穿着宽大的黑袍,将金灯花插在左边鬓角,望乡台上的孟婆却穿着紧窄的红衣,将金灯花插在右边鬓角。他顿时想了起来,他与孟婆见过三次,孟婆每次说话不多,但都用到了自称,只是有时自称“老妪”,有时却自称“老身”,孟婆的神色也时有区别,有时面无表情,毫无变化,有时却嘴角斜翘,似笑非笑。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黄泉狱的镇狱阎罗不是一人,而是两人,只是这两人长得太过相像,叫人难以分辨。”

乾坤绕了一大圈,却又回到了原地,往前铁链已断,乃是遍布赤链蛇的忘川池,往后则是刚刚逃出来的黄泉牢狱,可谓进也无路,退也无路,更别说两个孟婆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了中间。更糟糕的是,此时他吸入了龙血香,浑身疲软,头脑的昏沉之感越来越重,别说与孟婆动手,哪怕就这么站着,也随时可能昏迷倒地。

“我重伤了那几个面具人,若是被抓回去,势必被关进红牢,受尽万般折磨,生不如死。与其这样,不如跳进忘川池,被淹死也好,被赤链蛇咬死也罢,总好过死在暗无天日的红牢里!”乾坤想到此处,再不犹豫,将阴阳匕往环形褡裢上一插,纵身一跃,跳进了忘川池。

“扑通”一声大响,他堕入水中,眼前红光荡漾,只见四面八方聚集了无数暗影,突然间群起而动,如狂潮般涌来,全都是张开利口、露出尖牙的赤链蛇。

乾坤跳下之时,便做好了再受一次千叮万咬之痛的准备,然而周围的赤链蛇冲到他身前一丈之处,却纷纷停住,绕着他的身体来回游动,不敢再靠近分毫。他的身子四周,仿佛筑起了一圈无形的墙,使得万千赤链蛇难以近身。他很快发现,这些赤链蛇之所以不敢靠近他,竟是因为害怕他的血。他的血从十几道阴阳匕割出的伤口中流出,与水混融,围裹住了他的身子。冲上来的赤链蛇,一旦接触到他的血,便立即掉头,可是又舍不得这送到嘴边的美食,只好围着他来回游动。赤链蛇越聚越多,便如一圈越来越大的赤色漩涡,绕着他不停地旋转。他想起上次掉入忘川池中,那些咬过他的赤链蛇纷纷毙命,当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今看来,多半也是因为吸了他的血才会毙命。只是赤链蛇为何会怕他的血,他却一点也想不明白。

赤链蛇不敢靠近,乾坤便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再加上被冰冷的池水一激,昏沉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他当即浮出水面,一边踩水令身体不再下沉,一边往四周看去,寻找出路。

忘川池周围的岩壁虽然光滑,难以徒手攀爬,但乾坤有阴阳匕在身,只须将阴阳匕交替插入岩壁,便能攀爬上去。整圈岩壁上共有三个洞口:一个是他跳下来的暗道口,紧追而来的黑袍孟婆正守在那里,他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自然不会再主动回去;另一个洞口被收起来的奈河桥挡得严严实实,根本无法进入;还有一个洞口则是他和木芷、白玉蟾等人进入黄泉狱的地方,那里与望乡台之间有一座吊桥相连,望乡台上的红衣孟婆随时可以通过吊桥去那洞口守着,即便红衣孟婆不加阻拦,他进入了那个洞口,也只是回到地下暗河边,要想活着闯出水道纵横的暗河迷宫,几乎没有可能,更何况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了终南山秘境,岂能就这么无功而返?木芷被囚禁在寒泉狱中,他又怎能舍弃木芷而去?

三个洞口都去不得,若是一直待在水中,就算两个孟婆不攻击他,他也只能不断地踩水,以免自己沉下去。可是这样一来,他迟早会把力气耗尽,最终还是会被淹死,变成这忘川池中的又一条亡灵。

身陷如此困境,左右不是办法,乾坤忽然心念一动,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竟一头扎回了水下。

乾坤在水下大睁着眼睛,即便眼睛丝丝作痛,也只能强行忍住。他看见四面八方聚满了赤链蛇,无数蛇影来回穿梭,密如织网。在他的斜前方,一片蛇影的缝隙之间,隐约有红光正在闪烁。

他第一次摔下铁链掉入忘川池时,曾在水下看见过红光,此次跳入忘川池,同样在入水时看到了红光,只不过之前都有无数赤链蛇迅速聚集,他一心对付赤链蛇,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此时赤链蛇不敢攻击他,他念头一转,想起了入水时看到的红光,这才潜回水下。

水下为何会有红光在闪烁?乾坤大感好奇,当即手划脚蹬,向斜前方的红光游去。

那方向上的赤链蛇纷纷避让,乾坤得以迅速游近,只见红光竟是由一朵金灯花发出的。那朵金灯花生长在水下岩壁之上,发出的红光正在慢慢变暗,但附近有一条赤链蛇游过,触碰到了花瓣,金灯光便重新亮了起来。

在那朵金灯花的下方,岩壁上还有一朵花。那花嵌在岩壁之中,不是真花,而是一朵雕刻出来的五叶莲花。在那朵五叶莲花的下面,岩壁上刻有两个青苔斑驳的篆体大字,虽然痕迹有些模糊,但尚能辨认,乃“寒泉”二字。在“寒泉”刻字的正下方,岩壁上开有裂口,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下暗洞。

五叶莲图案之下是篆体刻字,篆体刻字之下是洞口,这样的场景乾坤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他曾见过刻有“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终南山秘境入口,也曾见过刻有“黄泉”二字的黄泉狱入口,眼前这个刻有“寒泉”二字的水下暗洞,极有可能便是九泉狱第四层寒泉狱的入口。

乾坤大惊之下一阵狂喜,以至于一口气竟没憋住,呛了好大一口水,急忙浮出水面换气。

乾坤一直以为,寒泉狱的入口是奈河桥挡住的那个洞口,没想到竟是在水下,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木芷正是被囚禁在寒泉狱中,他一心想救木芷,却一直不知该如何去往寒泉狱,此时竟让他意外发现寒泉狱的入口,当真是惊喜万分。他得意至极,向黑袍孟婆和红衣孟婆各看了一眼,心中暗道:“难怪老婆子叫我‘回头不入忘川池’,原来真正的出路便是在忘川池中!”他心中暗喜,再次埋头潜入水下。

成团的赤链蛇纷纷避让,乾坤重新游近刻有“寒泉”二字的水下暗洞。借助岩壁上那朵金灯花的亮光,他隐约看见暗洞之中有不少花苞倒垂,延伸进了暗洞深处,如此景象,与数日前走过的那条黄泉路几乎一模一样。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游进暗洞,伸手触摸一个花苞,那花苞果然徐徐亮起红光,又是一朵金灯花。一朵朵金灯花被他触摸,相继亮起了红光,照亮了整条洞道。他手划脚蹬,不停地向前游去。

乾坤游了片刻,水下暗洞出现了弯折,开始斜通向上。不少赤链蛇追着他游进水下暗洞,但到了弯折之处,仿佛遇到了一堵无形屏障,竟纷纷停住,不再向前。一口气越憋越紧,他胸中渐感难受。他加快游动速度,头顶忽然一凉,脑袋已钻出水面,置身于一条暗河之中。

乾坤喘了几口大气,这才抬眼张望四周。

此时他身处的这条暗河,河面宽四丈有余,笔直向前延伸了数十丈,便到了尽头,被一堵深黑色的石壁阻断,因此暗河水并不流动。暗河上架有一块块石板,连成了一座形状极为奇特的石桥。石桥总体上呈“丰”字形,长长的主桥顺着暗河中心延伸,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狭窄的横桥相交,连接着暗河的两岸。两岸点了不少火把,映照出了一间间昏暗的牢狱,牢狱中人影幢幢,关押着不少囚徒。

乾坤看着眼前的场景,惊叹之余,不禁暗暗想道:“想必这里便是寒泉狱了。道教传说之中,九泉各有所用,黄泉用来关押山魈精魅,寒泉用来关押江湖水怪。山魈精魅和江湖水怪,世上自然不会有,但黄泉狱是完全比照黄泉开凿的,这寒泉狱自然也要依水而建,才算得上是名副其实。”

在乾坤的右侧,暗河岸边有一片浅滩,浅滩旁边是一堵石壁,石壁上有一个洞口,此时洞中隐隐传来了一阵轰隆之声。乾坤早已听过这种轰隆之声,那是奈河桥放下时所发出的响声。他心中一惊,暗道:“原来那奈河桥挡住的洞口也是通往寒泉狱,两个老婆子定是猜到我从水下游了过来,这才放下奈河桥,想必不一会儿便要追过来了。我得赶紧找到木芷和玉蟾兄,想办法救他们出来,尽快逃离此处。”想到这里,他迅速游向暗河中心,来到主桥底下。

此时寒泉狱中除了关押的囚徒外,四下里空无人影,不见任何看守之人,只有阵阵惨叫声隐约从远处传来。乾坤往惨叫声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是在暗河的另一头,岸边石壁上有一道紧闭的圆形石门,惨叫声便是从那道圆形石门中传出的。乾坤一心只想救木芷和白玉蟾,对这阵惨叫声不加理会。他趁着寒泉狱中无人看守,迅速爬上了主桥。

面具道士

乾坤沿着主桥往前行去,两岸的一间间牢狱尽入眼中。每一间牢狱外面都插有一支火把,光线比黄泉狱明亮得多,足以让他将牢狱中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黄泉狱的众多牢狱只关押了五个百岁囚徒,而寒泉狱的十六间牢狱却没有一间是空的。牢狱中的囚徒是男女分开关押的,关押男囚徒的牢狱总共十二间,关押女囚徒的牢狱只有四间。所有囚徒的手脚都被上了镣铐,镣铐被扣在牢壁上的铁环之中,使得囚徒即便身在狱中,也只能在方寸之间活动,无法自由走动。

乾坤能看清牢狱中的情况,牢狱中的囚徒也能看见乾坤在主桥上行走。这些囚徒原本极为安静,但看见乾坤从暗河中爬起来,又没有戴赤面獠牙面具,浑身血迹斑斑,怎么看都像是个越狱的囚徒,一时之间铁链晃动之声四起,低声求救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乾坤急忙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这些囚徒不要出声。可是这些囚徒被关押日久,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获救的希望,见乾坤左顾右盼似在找人,因此不仅没有安静下来,反而更加躁动,生怕乾坤注意不到自己。

乾坤担心惊动寒泉狱中的看守之人,又怕孟婆从黄泉狱追来,因此加快了找寻的速度。他一路看了过去,倒也看见了不少认识之人,比如土为安、火不容、玉道人、乌力罕、尹志平和赵无财等人,均被关押在牢狱之中。这些人看见乾坤,反应各不相同,土为安一直静坐不动,火不容骂了一句“他娘娘的”,玉道人尖声冷笑,乌力罕冷眼相看,尹志平微皱眉头,赵无财则是不断低声求救。

乾坤很快看完了关押男囚徒的十二间牢狱,没有看见白玉蟾,也没有看见阴长生。他走到关押女囚徒的四间牢狱外。

此处离暗河尽头已经不远,他抬眼一望,只见那截断暗河的深黑色石壁上,刻着五叶莲图案,图案下方有篆刻的“阴泉”二字,再往下则是一道铁门,深深地嵌在石壁之中。乾坤没想到如此轻易便找到了通往第五层阴泉狱的道路,只是不知那道铁门该如何开启。但他此刻无暇关心这些,只是一心想救木芷。他转头往关押女囚徒的四间牢狱看去,还没来得及用目光搜寻,便听见最边上的牢狱中传出了一声低叫:“乾坤!”正是木芷的声音。

乾坤急忙看向最边上的牢狱,一眼便看见了木芷。木芷的脸色憔悴了不少,却依旧掩不住秀美绝伦的姿容,眉心那朵落梅妆灿若丹霞,明媚动人。在木芷的身旁,还囚禁着两个女人:一个身穿绯红色绸衫,正是那个与土为安同行的女子,她用来遮面的红纱已去,容貌极美,高鼻深目,不似汉家女子,别有一种异域风情;另一个女人穿着黑底流彩的紧身衣服,正是五行士中的水行士水之湄。水之湄脸上那抹坠有彩珠的黑纱同样已经揭去,容貌竟也是颇为美艳,只是雪白的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她眼角眉梢略有妖意,正面浮冷笑,瞧着乾坤。

乾坤眼睛一亮,目光只落在木芷身上,对水之湄和那绸衫女子正眼也没瞧一下。与木芷只不过分别了五日,他却像五年没见一般,心中惊喜万分,便要向木芷所在的牢狱奔去。然而他只奔出两步,一声“木芷”也只叫出了一个“木”字,却听木芷道:“快躲起来!”声音压得极低,满是急切之意。

便在这时,近处传来一阵轧轧声响,听起来像是缓缓开门的声音。此时乾坤位于十六间牢狱的边缘,离传出惨叫声的那道圆形石门很近。那道圆形石门半黑半白,乃太极之状,此时正沿着曲线中缝,缓缓向两边打开,明亮至极的光线从门缝中漏了出来,惨叫声一下子变得大声了许多。

桥上无处躲避,乾坤只好迅速溜入暗河,藏身在桥底下,并深吸了一口气,把整个身子潜入了水下。

太极石门开启后,一个面具道士从门内走出。那面具道士所戴的面具同样绘着赤面獠牙,只是身上穿的却是灰色的道袍。他不是空手走出,而是拖着一个金衣大汉。那金衣大汉的双手双脚均被上了镣铐,口中不停地冒着黑沫,不时发出一两声惨叫。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看见了这一幕,似乎惧怕至极,立刻安静了下来,原本嘈杂的寒泉狱顿时恢复了原有的沉沉死寂。

那面具道士拖着金衣大汉上了横桥,沿着横桥走到了主桥上。他看见主桥上有不少湿漉漉的脚印,立即停住了脚步。他低下头来,看着桥下的暗河水,只见水色略微泛红,像极了被血染红的样子。他抬起头来,面具眼孔后的两只眼睛看向最边上的那间牢狱,看向了牢狱中的木芷。他看见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变成了深红色。他不再停留,继续拖着金衣大汉往前走,对主桥上的脚印和水中的血色竟是视而不见。

面具道士将金衣大汉拖至一间牢狱外,打开牢门,将金衣大汉拖了进去,拿起镣铐上的铁链,扣在了牢壁上的铁环中。那金衣大汉两眼翻白,口中的惨叫声变得有气无力,浑身更是鲜有动弹。这间牢狱还囚禁着赵无财和玉道人。那金衣大汉正是赵无财的十个护卫之一。赵无财一脸惧怕之色,急忙撇开了脸,不敢去看那金衣大汉的惨状,更不敢去看那个面具道士。

面具道士锁好了金衣大汉,转身便朝玉道人走去。

玉道人神色一慌,尖声叫了起来:“不要抓我,我不要试药……”手脚挣动,铁链哐啷作响。

面具道士根本不加理会,解开铁链,将玉道人拖出了牢狱。

“我不要试药……不要拿我试药……”玉道人不停地叫着,又尖又细的声音回荡在地底牢狱之中,听起来极为凄厉可怖。他一边尖叫,一边挣扎,只是他似乎使不上力气,一番挣扎却没起到任何作用,被面具道士拖上主桥,向那道太极石门拖去。

眼看太极石门越来越近,一阵刺耳的铃铛声忽然从远处传来。

面具道士立刻回头,只见孟婆手持青铜八角铃铛,已从浅滩处的洞口走出,出现在了寒泉狱中。

两个孟婆只来了一个,是那个身穿黑袍、将金灯花插在左边鬓角的孟婆,另一个红衣孟婆则继续镇守在望乡台上。在黑袍孟婆的身边,随行着四个面具人。这四个面具人原本看守在奈河桥的背后,听到黑袍孟婆的铃铛声后,便拉动悬索,放下了奈河桥,又从奈河桥上横伸一块桥板,搭在了铁链连接的那个洞口上,接引黑袍孟婆过桥。黑袍孟婆过桥后,命令四个面具人随她前来寒泉狱,捉拿越狱潜逃的乾坤。

黑袍孟婆的眼窝对着那面具道士,嗓音平缓死沉:“黄泉狱走脱一人,来了寒泉,你可有看见?”

面具道士摇了摇头,继续拖着玉道人往太极石门而去。

黑袍孟婆的两个眼窝缓缓地扫过暗河两岸的十六间牢狱,已将所有牢狱里的情况扫视了一遍,没有发现乾坤的身影,随即眼窝一转,对准了暗河中心的主桥。主桥上有一长串湿漉漉的脚印,脚印之间还有零星的血迹。她迈动颤巍巍的步子,走过横桥上了主桥,沿着脚印往前走去,很快来到了脚印中断之处。她的眼窝低垂下来,正对着桥下的暗河水。周围的水都是清澈的,唯独这一片水隐隐泛红。

忽听玉道人尖声叫道:“那个走脱之人,是不是长着六道乾坤眉?”

黑袍孟婆抬起眼窝,对准了玉道人。

“我知道那乾坤眉躲在何处。”玉道人尖声说道,“你快叫他放了我,不拿我试药,我立刻便把那乾坤眉的藏身处告诉你!”

黑袍孟婆面无表情。她已然找到乾坤的藏身之处,哪里还用得着玉道人来多嘴。她手中的青铜八角铃铛轻轻一摇,跟随她前来的四个面具人立刻聚拢过来,跳入水中,从四面合围,扑入水下,哪知却扑了个空,桥底下竟是空无一人。

面具道士拖着玉道人转上横桥,往太极石门而去。太极石门一直敞开着,面具道士看见门内地面之上,出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与他在主桥上看见的脚印如出一辙。他当即手下用力,往旁边轻轻一带,玉道人的下半身顿时掉出狭窄的横桥,落入了暗河之中,其时玉道人一直挣扎不止,在旁人看来,倒像是玉道人自己挣扎过猛,以至于下半身落入了水中。面具道士将玉道人拖上了岸,迅速地拖进了太极石门。玉道人的下半身被水打湿,从门内地面上被拖过,顿时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迹,将原有的几个脚印覆没了。

然而黑袍孟婆的两个眼窝早已对准了岸边的太极石门。在面具道士拖着玉道人进入太极石门之前,她便看见了门内地面上那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黑袍孟婆走过横桥,紧跟在面具道士和玉道人之后,进入了那道太极石门。四个面具人从水中上岸,也进入了太极石门。

太极石门内是一间狭窄的石室,石室正中央有一处四四方方的石台,石台的两头分别嵌有一个铁制环扣。面具道士将玉道人拖到四方石台上,将玉道人手脚上的镣铐分别扣在了两个铁制环扣中,使得玉道人的身体被拉直在四方石台上,难以动弹。

黑袍孟婆对玉道人试药的过程没有丝毫兴趣,眼窝扫过整间石室的地面。从太极石门进来,一直到正中央的四方石台,地面上早已满是水迹,那都是玉道人挣扎时留下的。但从四方石台再往里的地面上,则有不少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形状和大小,与主桥上的脚印一模一样,脚印之间还有些许血迹。只不过这些脚印极为凌乱,根本看不出最终去向何处。

石室内除了四方石台外空无一物,一眼便能看见各处角落,并不见乾坤的影子。黑袍孟婆眼窝一抬,对准了最里侧的石壁,石壁上还有另一道圆形石门,同样是半黑半白的太极之状。

黑袍孟婆作为黄泉阎罗,镇守黄泉狱已有三十载,负责阻拦那些擅闯终南山秘境的人,但九泉狱中用于关押擅闯之人的却是寒泉狱,因此黑袍孟婆但凡擒住擅闯之人,便会押至寒泉狱进行关押,是以她曾多次来到寒泉狱,对寒泉狱的布局颇有了解。她知道眼下所处的这间狭窄石室是试药室,最里侧石壁上那道太极石门的背后则是炼丹室,乃寒泉狱镇狱阎罗炼丹制药的地方。

黑袍孟婆盯着通往炼丹室的太极石门,枯手一抬,摇动了一下青铜八角铃铛。铃铛声一响,四个面具人当即走到最里侧的太极石门前,其中一人拿起门环,叩响了太极石门。

一阵轧轧声响起,太极石门沿着曲线中缝缓缓打开,淡淡的烟雾从门缝中飘出,一个面具道士手持黄玉葫芦,出现在了门口。那面具道士同样身穿道袍,但道袍不是灰色,而是明黄色,脸上的面具赤色更深,獠牙更长,地位显然比试药室里那个面具道士更高,但他看见孟婆,态度却极为恭敬,说道:“恭迎黄泉阎罗大驾!”话音一落,便移步让到一旁。

黑袍孟婆对面具道士毫不理会,领着四个面具人走入太极石门,只见里面是一间极其开阔的圆形石室,比外面的试药室大了数倍。这间圆形石室便是炼丹室了。炼丹室的地面被一道左弯右曲的缝隙分割成了两半,半黑半白,便如一个阴阳鱼太极图。在两个阴阳鱼眼的位置,分别摆放了一口炼丹炉。两口炼丹炉约有半人高,颜色也分为黑白二色,每口炼丹炉旁都站着两个身穿灰色道袍的面具道士。此时炉火尚未熄灭,炼丹室内热气蒸腾,烟雾弥漫。炼丹室的顶壁上有两个拳头大小的洞,位置正对着地面上的两口炼丹炉。此时,满室的烟雾正不断地钻入这两个洞中,只是不知这两个洞连通何处,烟雾最终又将排去何方。在炼丹室的正中央,一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道士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一个身穿明黄色道袍、手持银丝拂尘的面具道士立在老道士的左侧。那个手持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返回室内,立在了老道士的右侧。

那老道士不仅道袍破烂,而且尘垢遍身,几根白须长短不一,如同竹签一般横戳在下巴之上,稀疏的白发在头顶横生倒竖有如乱草,一张皱纹深刻的脸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黑斑,已是风烛残年、龙钟老态。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白骨穿成的项链,项链正中坠着一个白玉骷髅头,与黑袍孟婆所戴的项链一模一样。他睁开眼睛,看见了黑袍孟婆,当即微微一笑,冲身旁的蒲团抬了一下手,说道:“孟阎罗大驾寒泉,老道有失远迎,快快请坐。”嗓音极其苍老,有气无力,听起来像极了奄奄一息之人,但语速平缓,颇为和蔼。

黑袍孟婆看了一眼地面,并不见任何脚印,不知是乾坤没有躲进来,还是炼丹室内太过炙热,留下的脚印早已蒸干。她说道:“坐就不必了,黄泉狱走脱一人,老妪专为拿人而来。”她说话之时,摇动了一下青铜八角铃铛,随她进入炼丹室的四个面具人立刻向两口炼丹炉走去,揭开炼丹炉的顶盖,往里面看了一眼。两口炼丹炉满是滚沸的金石水液,并不见乾坤躲藏于其中。炼丹室内除了两口炼丹炉外,还摆放了一圈立柜、一口巨大的铁箱子和五口石缸。立柜紧贴着石壁,上面有许多抽屉格子,用于存放各种金石药材,这些抽屉格子极小,里面不可能藏人。那口铁箱子和五口石缸都摆放在炼丹室的最里侧,四个面具人当即走了过去。一个面具人打开了铁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有赤焰刀、黄玉短剑、弯刀等兵刃,也有九宫盒、黄金罗盘、悬链银球、彩珠面纱等物件,都是从寒泉狱的众多囚徒身上收缴得来的物品;另外三个面具人先后揭起五口石缸的盖子,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将盖子关上,只因五口石缸中分别装着蝎子、蜈蚣、壁虎、蟾蜍和蛇,数量极多,都是有毒的活物,在缸中爬来爬去。这五种毒物即为民间所称的“五毒”,虽然有毒,却全都能够入药,与花草树木和金石丹砂一样,都可以用来炼丹制药。

老道士听了黑袍孟婆的话,微微奇道:“有孟阎罗镇守黄泉,竟然还有人能走脱?”

黑袍孟婆道:“老妪看守不力,倒让寒泉阎罗见笑了。”话一说完,便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再一次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四个面具人会意,当即摘下四个看守炼丹炉的面具道士的面具。四个面具道士露出了本来面容,却没有一个人是乾坤。

老道士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咳嗽了两声,说道:“难道孟阎罗认为老道窝藏了走脱之人?”

黑袍孟婆说道:“不敢。”她嘴上说不敢,手中却又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四个面具人立刻走到老道士的左右两侧,将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的面具也摘了下来,同样不是乾坤。四个面具人没有找到乾坤,重新站到了黑袍孟婆的身侧。

老道士叹了口气,说道:“孟阎罗,老道曾是你狱中的囚犯,虽然时隔多年,可如今看来,你终究还是信不过老道。老道被主上提为镇狱阎罗以来,五年间镇守寒泉狱,尽心竭力炼制丹药,从没有过二心。”

黑袍孟婆说道:“那走脱之人不是等闲人物,老妪怕他假扮成莲社信士混进来。冒犯之处,寒泉阎罗不必多心。”她看了看两口炼丹炉,随口问道,“不知寒泉阎罗近来又炼出了何种灵丹妙药?”

老道士说道:“孟阎罗送来幽灵草和七彩叶猴,老道实是感激不尽。老道以幽灵草汁和七彩叶猴血为引,佐以十八味金石药材,各用不同配量,投入两仪炉中,焚炉一日,炼得丹药四粒,眼下又重开两仪炉,再用其他配量,继续新炼丹药。炼出的四粒丹药,方才已试过一粒,似乎大有不对之处,正要试第二粒。孟阎罗若有兴趣,不妨留下来观看试药,有何错谬之处,还望孟阎罗指出。”他说完之后,大口喘气,似乎说了这一长段话,已耗费了不少气力。

黑袍孟婆说道:“寒泉阎罗为主上炼丹试药,劳苦功高。老妪还要拿人,就不叨扰了。”说完这话,转身便走。

黑袍孟婆是黄泉阎罗,那老道士是寒泉阎罗,虽然都是九泉狱的镇狱阎罗,可是寒泉狱的面具道士对黑袍孟婆甚是恭敬,但黑袍孟婆带来的四个面具人却对老道士没有半点敬意,不但进入炼丹室时不打招呼,离开时同样不声不响,直接跟着黑袍孟婆便往外走。

老道士颤巍巍地起身,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四个照看两仪炉的面具道士随在老道士身后,一起把孟婆送到试药室中。众面具道士恭声说道:“恭送黄泉阎罗!”

眼看就要走出试药室的石门,黑袍孟婆忽然脸一转,两个眼窝对准了那个守着玉道人的面具道士。那面具道士立在四方石台旁边,一直低垂着头。寒泉狱的所有人包括镇狱阎罗在内,都对她态度恭敬,可试药室里的这个面具道士,在拖行玉道人时便见到了她,却没有对她表现出丝毫敬意,此时她要离开,连寒泉阎罗都要亲自相送,那面具道士却没有任何表示。她猛地身形一晃,右手从袍袖中疾探而出,抓向那面具道士的脸,欲要摘下面具,瞧瞧那面具道士的真面目。

黑袍孟婆出手毫无征兆,疾如风雷。当日在望乡台上,乾坤便是猝不及防,被孟婆一把按住了脸。此时黑袍孟婆故技重施,那面具道士却在电光石火之间,脑袋迅疾一偏,竟躲过了这一抓。黑袍孟婆没想到面具道士竟敢躲闪,而且当真躲闪了过去。她眼窝一收,第二次出手更为迅猛。

那面具道士刚要躲闪,忽听老道士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当即站定不动,任凭黑袍孟婆的手从脸上掠过,摘下了赤面獠牙面具,露出了本来面目。只见他满面污垢,肮脏不堪,脸上却带有一丝嬉笑之色,竟是白玉蟾。

黑袍孟婆一眼便认出了白玉蟾。白玉蟾和乾坤、木芷等人进入黄泉狱那日,正是黑袍孟婆镇守在望乡台上,当时黑袍孟婆倒出孟婆汤后,虽然无人饮下,但孟婆汤里有毒气飘出,只不过这种毒气无色无味,所有人都吸入了,却丝毫没有察觉。乾坤便是吸入了孟婆汤的毒气,再加上喝了白玉蟾的酒,酒力催动血脉运转加快,使得他第一个毒发,这才会在通过铁链时昏沉乏力,掉入忘川池中。乾坤昏迷倒地后,白玉蟾、木芷等人也随即毒发,昏倒在望乡台上,被黑袍孟婆所擒,押送到寒泉狱囚禁起来。黑袍孟婆认出了白玉蟾,眼白中的两圈灰线隐隐转动,忽然眼窝一转,对准了老道士,说道:“寒泉阎罗,你竟敢擅自释放囚徒,还将囚徒扮成莲社信士?”

老道士说道:“孟阎罗请息怒。此人原是个道士,老道审问他时,发现他年纪虽轻,却通晓金石药理,精于炼丹之术。老道奉命为主上炼制金丹,虽然各类丹砂金石应有尽有,但老道终究年事已高,精力难济。此人是炼丹大才,能助老道一臂之力,老道这才收他在门下帮忙。此事老道做得确有不妥,改日一定传书碧落,恳请主上纳他为莲社信士,想来主上不会为难。”他说完这一长段话后,有些力不从心,大口喘气。

黑袍孟婆盯着老道士看了片刻,收拢的眼窝渐渐扩开,说道:“主上提拔你为镇狱阎罗,这些年你但有所求,主上一概应允,各种奇花异草、金石丹砂,悉数为你寻来,只盼你能早日炼出金丹。五年限期只剩下最后一月,还望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主上一番厚望。”

老道士说道:“限期之内,老道定会尽全力炼出金丹。金丹不成,老道当自赴溟泉,受九幽阴劫而死。”

“你知道便好。”黑袍孟婆冷冷地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脚印,袍袖一拂,带着四个面具人走出了试药室。她命令四个面具人将寒泉狱中的食室、居室等地方仔细搜了一遍,又把十六间牢狱找了一番,再将暗河从头到尾寻了一个来回,仍是没有发现乾坤的踪影。她心中暗想:“陈泥丸虽是以囚徒之身被提拔为镇狱阎罗,但他镇守寒泉五载,倒是从没做过什么犯禁之事,以他软弱惜命的性子,料他也不敢窝藏走脱之人。人不在寒泉狱,想必是从水下又潜回了黄泉狱。”她和四个面具人来到寒泉狱后,已将所有地方搜查了一遍,始终找不到乾坤,她料想乾坤为了躲避,十有八九是通过水下暗洞,又悄悄潜回了忘川池,至于主桥上和试药室中的脚印,想必是乾坤故布疑阵,便是为了让她寻错地方,一心在寒泉狱中搜寻。她面无表情,带着四个面具人离开寒泉狱,返回黄泉狱搜寻去了。

陈泥丸

黑袍孟婆和四个面具人离开后,老道士扭过头来,看向四方石台。

四方石台之上,玉道人手脚被锁,动弹不得,额头已是大汗淋漓,脸色更是一片惨白,往日的潇洒俊朗,那是半点也没有了。他被囚禁于寒泉狱期间,每天都能看见牢狱中的囚徒被拖去试药,听着一声声凄厉无比的惨叫从试药室里传出,等到这些囚徒再被拖回牢狱时,要么满身疮斑,要么肤色青黑,要么四肢抽搐,要么七窍流血。其中一些很快丧命,另一些没死的,会再被拖去试药室进行第二次试药,若是仍然侥幸不死,那便进行第三次试药,甚至第四次、第五次,直至最终毙命为止。玉道人一向以俊朗如玉著称,对自己的容貌极是看重,可但凡试过药的囚徒,没有一个能保全原本的面容,大都是斑疮密布、口鼻歪斜、面目扭曲。他一想到自己很快就会变成那等模样,心中又惊又怕,当真比一刀杀了他还要难受。可是他中了孟婆汤的毒,浑身的力气使不出来,又被锁住手脚动弹不得,仰躺在四方石台上,便如案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玉道人见老道士一脸和善地看着自己,当真有种笑面阎罗之感,更增他心中的恐惧。他自知在劫难逃,一时间心如死灰,闭上了眼睛。哪知那老道士忽然说道:“将此人关回牢狱。这第二粒丹药,就由老道亲自来试吧。”

玉道人当即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老道士,心中惊喜不胜,但又不知老道士的话是真是假,终究还是有些惴惴难安。

老道士的这句话是对两个分别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的面具道士说的。他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两个面具道士的地位自然在他之下,可他这话却没有半点命令的口吻,反倒像是在询求两个面具道士的同意。

两个面具道士对视一眼,同时点了一下头,松开搀扶老道士的手,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交给了老道士。

老道士无人搀扶,腿脚微微打战,几乎站立不住。他倚住四方石台,这才不至于摔倒,说道:“你们带此人出去,好生看守狱道,孟阎罗若是再来,立刻前来通传。”说这话时,声音仍是有气无力,但又变成了命令的口吻。

两个面具道士当即领命,解开四方石台上的铁制环扣,将一脸狂喜的玉道人拖出了试药室。照看两仪炉的四个面具道士也迅速退了出去。白玉蟾要退出之时,老道士说了一句:“你留下。”白玉蟾便关上太极石门,留在了试药室中。

白玉蟾要上前搀扶老道士,老道士却摆了摆手。他离开倚靠的四方石台,竟稳稳当当地自行站立,再也没有先前腿脚颤抖、偏偏倒倒的样子。

新炼制的丹药就装在黄玉葫芦里,但老道士并没有打开黄玉葫芦试药,而是抬眼看着白玉蟾,叹了口气,说道:“方才甚是凶险,若是孟阎罗瞧了出来,只怕此刻你已性命不保。”声音虽然苍老,却已不再显得有气无力。

“原来师父早已经瞧出来了。”白玉蟾说话之时,再也没有嬉笑之色,神情变得十分恭谨。

老道士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四方石台,说道:“你押过几次囚徒,每次都干净利落,唯独这次,押来的囚徒浑身是水。以往将囚徒锁上试药台,都是莲社信士来做,这次你却自行做了,还一直守着试药台寸步不离。你这么做的用意,别人瞧不出来,难道为师还瞧不出来吗?”他说了一长段话,呼吸平顺,根本无须大口喘气。他话音一落,立刻倒转手中的银丝拂尘,用长柄敲击试药台,顿时空空作响。他说道:“为师倒想看看,究竟是何许人物,能让你冒如此大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

“是,师父。”白玉蟾恭声应了,横伸双臂,拿住试药台的两角。他用力一掀,试药台顿时被抬起了半边。“道友,”他冲试药台下说道,“出来吧。”

试药台是中空的,底下立刻钻出一人。那人拨开湿漉漉的头发,露出了六道乾坤眉,正是乾坤。

乾坤藏身于试药台下,虽然看不见试药室和炼丹室里发生的一切,但各人的对话,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哈哈一笑,说道:“玉蟾兄,原来刚才是你站在桥上,可把我吓了个半死。我还说来寒泉狱救你,没想到反倒又让你给救了。”

原来乾坤先前躲藏在主桥底下,白玉蟾拖着金衣大汉到了主桥上,因为发现脚印而驻足停步。当时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乾坤并不知道他是白玉蟾,听见金衣大汉的惨叫声就在头顶,也听见脚步声在头顶停住了,还以为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经暴露。所以当面具道士将金衣大汉拖入牢狱后,他立刻从水下冒了出来,准备换一个地方躲藏。他看见试药室内没有人影,心想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为安全,于是溜了进去,寻找藏身之处,哪知试药室内空空荡荡,根本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他看见通往炼丹室的那道太极石门,于是挨近石门,贴耳听了一下,听见了些许响声,知道炼丹室内有人,因此不敢入内。试药室内实在无处可躲,他本想退出去,但铃铛声忽然从外面传来,显然孟婆已经追入了寒泉狱,当时他若是出去,定然被抓个正着,但是若不出去,孟婆迟早会寻来试药室,到时候还是跑不掉。左右为难之际,他忽然想起当初在三祖殿躲入活死人青铜棺的往事,见试药台四四方方,如一口棺材,于是上前查看了一番。他原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试药台的一侧竟能掀起来,底下是空的,可以容人藏身。当时情势紧迫,他别无选择,只好在试药室内踩出满地的脚印,好让孟婆和面具道士找不到他脚印的去向,然后躲入了试药台下。

白玉蟾说道:“我在桥上停步之时,便知是你躲在桥下,后来见这里满地脚印,便猜到你躲进了试药室,藏身在试药台下。”他故意将玉道人拖入暗河,再将浑身是水的玉道人拖进试药室,为的便是掩盖乾坤留下的脚印。当时乾坤在试药台周围留下的痕迹最多,他迅速将玉道人锁在试药台上,也是为了掩盖痕迹,遮掩乾坤的藏身之处。

乾坤略微奇道:“你站在桥上,理应看不见桥下的情形才对,怎知躲藏的人一定是我?”

“我见木姑娘面有急色,落梅妆变成了深红色,便知躲藏之人一定是你。”白玉蟾笑道,“我们同来九泉狱的人当中,除了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木姑娘如此关心。”

乾坤暗暗心道:“原来木芷这般在意我的安危。”一时间喜不自胜,竟比自己从孟婆手底下逃脱还要高兴。

白玉蟾向乾坤介绍那老道士,说道:“道友,这位是我师父翠虚真人。”

乾坤尚且欣喜不已,听了这话,六道乾坤眉猛然一动,转头向那老道士看去。他在试药台下听到了众人的对话,知道眼前这位老道士便是寒泉狱的镇狱阎罗,然而白玉蟾竟说老道士是翠虚真人,着实令他吃惊不小。翠虚真人的名头他早有耳闻,知道那是金丹派南宗的第四代掌教,若是论起道教各流派宗师的辈分,翠虚真人甚至比王重阳真人还要高。翠虚真人本名陈楠,是名闻天下的炼丹大师,据说其人衣衫褴褛、尘垢遍身,能以泥土掺符水,捏成小丸救人治病,无不灵验,因此世人称其为“陈泥丸”。乾坤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他早就听闻,陈泥丸在六年前云游至漳州时,不小心落水仙逝,金丹派南宗自此将其尊奉为四祖,实在没想到竟会在寒泉狱中见到活着的陈泥丸。传闻陈泥丸落水仙逝时已是一百六十岁高龄,眼前这位老道士面相极老,看起来多半已百岁有余。

“翠虚真人?前辈莫非是……陈泥丸?”乾坤难以置信,语气中大有疑义。

那老道士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抖了抖手中的银丝拂尘,目有惊色地看着乾坤。

一旁的白玉蟾说道:“师父别号‘陈泥丸’,原来道友是知道的。”

乾坤道:“金丹派南宗四祖的名头,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又岂会不知?”

其时天下道教流派甚多,金丹派南宗的名头虽然响亮,但比起全真道还是多有不及,陈泥丸的名头也及不上王重阳和丘处机等人,远远没到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但这话让白玉蟾听在耳中,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笑道:“不瞒道友,其实我白玉蟾并非什么闲散道士。我本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弟子,六年前师父落水失踪后,我一直不信师父已经仙逝,苦寻了六载,终于探知师父被莲社抓走,身在九泉狱中,这才来闯终南山秘境。”

白玉蟾这么一说,乾坤再无怀疑,当即向陈泥丸躬身行礼,说道:“翠虚真人活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陈泥丸早已看出他躲在试药台下,却没有当着黑袍孟婆的面揭穿,自然算是对他有活命之恩。

陈泥丸道:“小友不必多礼。”他看着乾坤身上的紫色道袍,目光中略有惊疑之色,说道,“你身上穿的这件法服……”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白玉蟾连忙说道:“师父,这位道友姓乾名坤,乃是道圣传人。他身上这件法服,便是道圣法服龙褐。弟子之所以冒险替他遮掩藏身之处,便是为此。”

陈泥丸“啊”了一声,仔细地打量乾坤。历代道圣传人,都是道教宗师级人物,他见乾坤年纪轻轻,最多二十出头,竟会是道圣传人,不禁大感诧异。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玉蟾兄,二位救我性命,我不敢再有欺瞒。我身上这件法服,的确是龙褐,但我并不是道圣传人。道圣传人本是全真道创派祖师重阳真人,重阳真人仙逝之时,没有择定下一代传人。我得到这件龙褐,实属机缘巧合。”

陈泥丸说道:“龙褐销声匿迹数十载,小友能得到它,足见道缘极深。自文始真人以来,得龙褐者,即为道圣传人。纵然龙褐是你机缘巧合所得,可你一旦穿上了它,便是新的道圣传人。想不到啊,老道有生之年,居然能在这寒泉狱中见到道圣传人,见到道圣法服……”说话之时,一双浑浊的老眼望着龙褐,眼中大有光芒闪动。

乾坤说道:“翠虚真人是寒泉阎罗,我有一事相求,还望真人成全。”

“你只管说来,”陈泥丸说道,“老道自当尽力而为。”

“我擅闯寒泉狱,是为了救玉蟾兄和一位同伴。如今玉蟾兄没事,当真是再好不过,但我那位同伴,眼下还被关在寒泉狱中。”乾坤说道,“还望真人高抬贵手,能放了我那位同伴。”

陈泥丸微微一笑,说道:“你要救的同伴,想必是那位木姑娘了。”他听了白玉蟾方才所说的话,此时再听乾坤这么一说,便立即猜到乾坤要救的人是谁。

乾坤也不加掩饰,直接应道:“正是。”

陈泥丸说道:“玉蟾,你快去狱中放木姑娘出来,带她来炼丹室。”

“是,师父。”白玉蟾立即戴上赤面獠牙面具,打开试药室的太极石门,走了出去,再关上石门,往关押木芷的牢狱去了。

乾坤没想到陈泥丸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刻拜倒叩头,说道:“多谢真人成全!”

陈泥丸忙道:“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小友快快请起。”待乾坤站起后,他又道,“你浑身是伤,快随老道来。”说完便领着乾坤进入了炼丹室。他步履稳健,不需要旁人搀扶,哪里还有之前颤颤巍巍、老态龙钟的模样。

进入炼丹室后,陈泥丸示意乾坤在蒲团上坐下。他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放在蒲团旁,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格子,取出一个小小的银盒。他打开银盒,里面装有淤黑色的药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刺鼻气味。他将乾坤身上的十几道伤口擦拭干净,往伤口上细细地涂抹药膏。乾坤初时觉得伤口一麻,但随即一阵清凉,疼痛骤减,便知这是极好的治伤灵药。

便在这时,一阵镣铐声响起,白玉蟾押着木芷,走进了炼丹室。

活死脉

白玉蟾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木芷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她被押出牢狱时,其他囚徒都以为她是被带去试药,同被关在一间牢狱里的水之湄还冷笑着对她说了一句:“木丫头,一路走好。”便是连木芷自己,也以为此行是被押去试药。她对试药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熟悉至极。在洞天福地,她曾为道藏一叶做了十年的试药道子,对她而言,那十年的经历实在是痛苦至极,不堪回首。她因为试药而积毒在身,眉心处已有四瓣梅花,倘若哪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她便活不成了。她成了木行士,不再做试药道子,如今道藏一叶也已经死了,本以为这辈子彻底告别了试药,想不到来到终南山秘境,在这寒泉狱中,竟然还会有此遭遇。之前那些试药的囚徒,没一个能够活命,她自知此番试药,必定加重积毒,即便一时不死,也会继续试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直到她死去为止。她心愿未了,实不甘心就此死去,但她吸入孟婆汤的毒气后,连日来浑身疲软,此时纵有一颗反抗之心,却无半点反抗之力。从牢狱走到炼丹室,只不过片刻时间,木芷却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这些往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欢喜、有的悲伤,还有她那个未了的心愿,一切都在她的脑海中匆匆掠过,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木芷已是万念俱灰,却没想到进入炼丹室后,白玉蟾便摘下了面具,用钥匙打开了她手脚上的镣铐。而在炼丹室中,乾坤一本正经地端坐在蒲团之上,正咧开嘴冲着她笑。

“乾坤……”

短短的一声“乾坤”,却满含着惊讶、疑惑和喜悦。坐在地上的人是乾坤,身旁的面具道士是白玉蟾,显然她被带到炼丹室来,绝不是为了试药。如同劫后余生一般,她心中惊喜万分。然而惊喜之余,她鼻尖却一酸,眼圈儿突然一红,泪水便要夺眶而出。

“木芷!”乾坤笑容一顿,当即用手撑地,想要站起身来。陈泥丸此时正在给他的伤口上药,忙道:“小友莫动。”乾坤只好坐回蒲团之上。

白玉蟾关上了太极石门,道:“木姑娘,你中了孟婆汤的毒,毒还未解,快先坐下。我这便取解药来。”他扶着木芷来到乾坤的身旁,让木芷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然后拉开药柜左侧的一个抽屉格子,取来了一个墨绿色的瓷瓶,又倒了一碗清水。他从瓷瓶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融在水中,让木芷喝了。

乾坤略微侧了侧身子,这样可以和木芷相对而坐。他痴痴地望着木芷,见她一脸憔悴之色,眼睛里隐隐有泪光泛动,一时间心生怜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说道:“怪我不该这么晚才来,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木芷的脸顿时一红,将手缩了回去。她忍住了眼中的泪水,把脸侧向一边,低声道:“我没事……他们只是把我关起来,没有为难过我。”说话之时,语气变冷了不少。

乾坤见木芷态度转变,立时想起木芷曾说过的关于心愿未了的那些话。木芷一直回避男女之情,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他也曾暗暗告诫过自己,要将对木芷的情愫深埋心底,不再轻易表露出来,这样两人相处之时,才不会让木芷尴尬为难。可是他刚才情难自禁,还是一不小心做出了出格的举动。他心里有些恼怒,不知是在恼怒自己,还是在恼怒别的什么,当即举起另一只手,便对握过木芷的那只手狠狠地扇了下去。

木芷嘴唇一动,想要阻止乾坤,但话到嘴边,却又咬住了嘴唇。

“啪”的一记重响,乾坤的手背登时红肿了起来。

乾坤身上的伤口共有十几处,除了两处在锁骨内侧,其余伤口均在手臂上。陈泥丸正专心给乾坤的手臂上药,眉头不由得一皱,道:“小友,你这是做什么?”

乾坤没去想该怎么回陈泥丸的话,只是叹了口气。

忽听陈泥丸“咦”了一声,说道:“奇怪,当真奇怪……”

乾坤急忙转头看向陈泥丸,木芷和白玉蟾也扭过头来,只见陈泥丸正盯着乾坤锁骨内侧的两道伤口,神色大为惊讶。

锁骨内侧的两道伤口最早上药,陈泥丸分明记得上药之时,两道伤口还在隐隐渗血,眼下不过片刻时间,两道伤口不仅止住了血,而且皮肉相合,竟已愈合了一多半。陈泥丸知道自己的百草黑玉膏对治疗外伤极为有效,但远远没到如此神效的地步。他用一种颇为惊怪的眼神打量了乾坤一阵,忽然拿起乾坤的手腕,仔细地诊起脉来。

乾坤疑惑不解,木芷和白玉蟾也都微微皱眉,不明白陈泥丸突然诊脉是何用意。

陈泥丸仔细诊了乾坤手腕上的脉象,又诊手臂内侧的脉象,再诊脖颈根部的脉象。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最后收回了手,问道:“小友,你是不是……患有什么怪病?”

乾坤应道:“我自小到大,除了伤风感冒,没得过别的病。至于怪病,那就更加没有得过了。”

“可是你的脉象……”陈泥丸说道。

“我的脉象有什么不对吗?”乾坤见陈泥丸欲言又止,不禁也跟着好奇了起来。

陈泥丸没有回答,想了想,又问:“你的身子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乾坤如实答道:“那倒是有不少。我的双手力气很大,常人举起百斤重物已是极难,我却轻易便能举起数百斤重的东西。我中毒之后,无须解药,无须救治,便会自己没事,且但凡中过的毒,便不会再中第二次。我受伤之后,往往只过一夜,伤口便全然愈合,哪怕是极重的伤,也是如此。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顿了一下,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曾吞服了活死人胎珠,自那以后,有时我会突然变得癫狂,浑身燥热,体内涌起一股奇怪的力量,几乎难以控制。”

“活死人胎珠?”陈泥丸微微皱起了白眉,“那是何物?”

乾坤心中一奇:“活死人胎珠是开境物,翠虚真人身为寒泉阎罗,难道连胎珠也不知道吗?”他见陈泥丸的神情没有半分虚假,似乎当真不知活死人胎珠是什么东西,于是简略说了活死人胎珠的来历、活死人胎珠作为开境物引起的纷争,以及自己吞下活死人胎珠的经过。说完之后,他又想起木芷还不知道陈泥丸是谁,于是便向木芷介绍了陈泥丸。

陈泥丸是天底下有名的炼丹道士,木芷做试药道子期间,道藏一叶常常提及五湖四海的炼丹大师,便提到过陈泥丸的名字,还讲过陈泥丸的不少逸闻。木芷由此知道陈泥丸平素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此时一见,果真如此。她看了一眼陈泥丸,又看了一眼白玉蟾,见两人都不修须发、满面尘垢,不禁暗觉好笑:“果然有什么样的师父,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陈泥丸听完乾坤的讲述后,感慨连连,说道:“原来还有开境日和开境物这回事。老道所要的幽灵草和七彩叶猴,竟是如此得来。难怪一天之内,黄泉狱中便押来这么多擅闯之人,原来你们都不是擅闯,而是莲社开境后才进来的。”

乾坤越发惊讶,实在没想到陈泥丸作为镇狱阎罗,不仅对活死人胎珠一无所知,甚至连开境一事都不知晓。

陈泥丸看向白玉蟾,说道:“玉蟾,前几日为师问起你,你说来终南山秘境是一路闯进来的,为何没提起开境一事?”

白玉蟾如实应道:“弟子没有得到开境物,是靠道友和木姑娘引路,这才一路闯了进来。师父是寒泉阎罗,弟子原以为师父知晓开境一事,是以未曾提起。”

陈泥丸摇头叹道:“为师虽然做了寒泉阎罗,但这寒泉阎罗……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转头继续问乾坤,“小友,你说的这些异于常人之处,都是吞服活死人胎珠后才出现的吗?”

乾坤想起曾在三祖殿内吸入噬魂香而自行解毒的事,说道:“那倒不是,早在吞服胎珠之前,我便有过中毒自解的情况。我双手力气大于常人,更是从小便有了。”

陈泥丸说道:“如此看来,你这些异于常人之处,应该与活死人胎珠没有关系。”他想到乾坤身体的各种异常,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说道,“老道一直以为,世上患有如此奇症的人只有一个,想不到……想不到竟还有第二个。”

乾坤原本就想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出现各种异常,此时听陈泥丸这么一说,似乎他知道这些异常情况的由来,不由得更加好奇,说道:“这些异常已困扰我许久,万望真人指点迷津!”

陈泥丸面露犹豫之色,捋着稀稀拉拉的胡须,在炼丹室内来回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小友,你实话告诉老道,你到终南山秘境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乾坤不禁心中暗想:“是啊,我到终南山秘境来,究竟为了什么?因为好奇,所以想来探个明白?因为承继龙褐,所以想来求道?还是为了……为了木芷?”他抬眼向木芷看去,恰好木芷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目光一对,他露出了微笑,木芷却迅速把目光移向了一边。他扪心自问,之所以要来终南山秘境,到底还是为了木芷居多,既是为了替木芷了却心愿,更是为了保护木芷周全。但他每次表露心迹时,木芷总是一再回避,他此时若再直言相告,只怕又会惹得木芷不悦。“为什么要来终南山秘境?”他摇了摇头,对陈泥丸道,“这个问题,我可当真答不上来。”

若是换了孟婆,必定不信乾坤这样的回答,但陈泥丸却是信了,说道:“过去五年间,有不少人闯入终南山秘境,大都被囚禁在这寒泉狱中。老道问过这些人,他们有的是为了求财,有的是为了权势,也有来寻人的、治病的、找奇珍异宝的,更多的还是为了长生不死。如小友这般不知为何的,倒还从没有过。”

乾坤淡淡一笑,说道:“世上浑浑噩噩之人比比皆是,别说来终南山秘境不知为何,便是活了一辈子还不知为何而活的,也是大有人在。终南山秘境虽然神奇,据说世人所求之物都能在这里找到,但我什么也不求,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倒也潇洒痛快,没什么不好。”

陈泥丸叹道:“小友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老道实没想到,你来终南山秘境,竟是什么也不求。”

六道乾坤眉一挑,乾坤奇道:“我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

木芷对终南山秘境极是关心,听陈泥丸说乾坤与终南山秘境大有干系,也不禁大感好奇,抬起一双妙目望着乾坤。恍惚之间,她竟觉得乾坤变得陌生了许多,便如隔了一层轻纱,令她看不真切。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来了终南山秘境,看来是天意如此。”陈泥丸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老道若是不告诉你,那便是害了你啊。”

乾坤越听越不明白,道:“还望真人明示。”

陈泥丸的眼睛里一直夹杂着犹豫之色,这时犹豫之色尽去,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他示意白玉蟾去太极石门处守着,听着外面的动静,留意是否有人进入外面的试药室,然后才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坐下,对乾坤说道:“小友,你可知你的身体中毒之后,能够自行解毒,受伤之后,伤口愈合极快,癫狂发作之时,浑身力如泉涌,这些其实不是什么利好之事,而是患上了一种世间罕见的奇症?”

乾坤摇头道:“从没有人跟我说起过,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这是什么奇症?”

陈泥丸说道:“这奇症的名字,叫作活死脉。除了你之外,世上还有一人,也患有这活死脉奇症。老道曾为那人诊过脉,那人的脉象与你一模一样。那人的身体也有你所说的这些异常之处,甚至比起你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人是谁?”乾坤问道。

“那人是……”陈泥丸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那人主宰着九泉狱和碧落天,是这终南山秘境的主人。”

乾坤和木芷同时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两人只知道终南山秘境有莲社守护,至于终南山秘境还有主人,实在是闻所未闻。守在太极石门旁的白玉蟾听了这话,也是转过头来,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惊色。

陈泥丸说道:“你们这般惊讶,老道实能理解。当初老道得知终南山秘境有主人时,也是万分惊讶,难以置信。”想起往事,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徐徐说道,“老道这一辈子,统共活了一百六十六岁,前六十年修内丹之术,得以延年益寿,后百余年却痴迷外丹之术,只盼有朝一日能炼出长生不死药。老道为了炼出长生不死药,穷尽医书药典,遍寻金石药物。六年前,为了寻找一种极为罕见的丹砂,老道去了一趟漳州梁山,路过一小桥时,与一箍桶老人相撞落水,醒来后便已身在黄泉狱中。那些看守牢狱的莲社信士,对老道什么也不说,只是隔上一段时间便对老道用一次刑。那时老道既不知身在何处,又不知为何被囚,常想一死了之,但百年所愿尚未达成,实是心有不甘。”

乾坤听着陈泥丸的讲述,不禁想起自己在黄泉狱中的遭遇,那些戴着赤面獠牙面具的莲社信士,也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便将他囚禁起来,日日严刑拷打,当真是莫名其妙地受尽了折磨。

陈泥丸说道:“老道被足足关了半年之久,才被带去白牢,见到了孟婆。孟婆说了九泉狱和碧落天的事,问老道是否甘愿成为莲社信士,留在九泉狱中为她炼丹。老道当然不肯,孟婆便又把老道关回牢狱,此后每隔一月,便来询问一次。如此又过了半年,这半年间,莲社信士不再对老道用刑,孟婆每月来询问时,都会带来一些记载金石奇术的古籍,那些古籍在世上早已失传,实不知孟婆从何处得来。老道看的古籍越多,对炼丹之道的理解便越深,从前炼长生不死药时有过许多难解的疑惑,渐渐竟都想明白了。眼看炼出长生不死药颇有可能,老道实在手痒,只想有一丹炉,亲自一试究竟,再加上过够了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终于还是答应了孟婆。孟婆没有立即回话,隔了几日才来见老道。她告诉老道,要老道炼丹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她的主上,也就是终南山秘境的主人。

“老道大吃了一惊,实没想到终南山秘境居然还有主人。孟婆说那主人患上了一种奇症,问老道是否愿意替那主人炼制治病的丹药。老道答应了下来,很快便有碧落使者来到黄泉狱,押老道去碧落天,为那主人诊脉看病。老道被蒙住了眼睛,又用黑布罩住了头,被碧落使者押行了许久,终于坐了下来。老道替那主人诊脉,竟是从未遇过的奇怪脉象,有时张脉贲兴,跳动极快,快到无与伦比,有时却又猝然静止,完全不动,便如人死了一般。那主人自述症状,说他手握终南山秘境的秘密,已在世间活了上千年,千年间不毒、不伤、不眠、不死,只是每隔四十九天,便会发作一次癫狂,发狂之时犹如身遭万劫,五脏六腑如受火焚,痛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称此症为活死脉,提拔老道为寒泉狱镇狱阎罗,供以天下所有医书药典、奇花异草和金石丹砂,许以五年期限,要老道炼出医治活死脉的金丹。若是炼成了,老道所求任何事物,他都会一一满足,便是想要长生不死,他也能办到,可若是炼不出来,老道便会被押去溟泉狱,受九幽阴劫而死。老道碰到这种世所罕见的奇症,当时便跃跃欲试,想看看以老道之能,究竟能否炼出治病金丹,又想着炼制治病金丹之时,也能炼制长生不死药,是以一番权衡,最终答应了下来。”

乾坤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惊奇,说道:“世间万物均有寿限,人的寿命不过百年,真人有一百六十六岁高龄,已是我所见过的最为长寿之人。便是传说中的彭祖,也不过八百年的寿限。那主人竟活了千年之久,这……这怎么可能?”他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委实难以相信。

木芷同样惊讶不已。除了惊讶之外,她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隐隐变红,脸上流露出了极为关切的神色,似乎对终南山秘境主人的事十分在意。

陈泥丸说道:“这是那主人亲口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老道也是不知。老道为那主人诊脉时,一直被蒙住了眼睛,看不见他的模样,不知他究竟有多老,只是听他的声音极为年轻,倒像是只有二十来岁的少年人。”说到这里,他也觉得困惑,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往下说道,“这五年来,老道穷尽所学,炼出了不少丹药。每次炼丹,一口丹炉之内必须同炼两粒,炼成之后,莲社信士拿出其中一粒,捉来囚徒试药。倘若囚徒试药后没事,剩下的那粒丹药才会被送上碧落天。老道是寒泉阎罗,能号令狱中的莲社信士,唯独试药一事,老道不能插手,想来那主人终究还是信不过老道,怕老道在丹药中偷做手脚。寒泉狱中关押了不少囚徒,老道审问过每一个囚徒,对各人的好坏有所了解,请求莲社信士在试药之时,尽可能地挑选作恶多端的人,不要为难那些好人。可即便是看着那些恶人因试药而死,老道也是心有不忍,负疚难安,只盼能早日炼出金丹,治好那主人的活死脉奇症,让狱中的囚徒尽早免去试药之苦。可是五年过去了,送上碧落天的丹药已不下百粒,却始终没有传来那主人病愈的消息,只是每隔一段时日,便有碧落使者前来寒泉狱,催促老道抓紧炼丹。

“那主人为了治好活死脉,除了要老道炼丹之外,还用了其他不少法子。九泉狱统共九层,各层关押的囚徒都不相同,寒泉狱关押擅闯之人,用于炼丹试药,黄泉狱关押百岁之人,是为了从那些百岁老人身上找到长寿无病的法子。其他各层之中,有的关押了世间有名的医士大夫,有的关押了各种奇人异士,这些人之所以被抓来,都是为了给那主人治病。碧落天上还种着各种奇花异草,养着各种珍禽异兽,圈养了不少童男童女,全是给那主人治病所用。据说碧落天上有一口福寿井,那口井极深极大,井中填埋了各种尸骨,其中不少尸骨都是幼童。老道被抓来九泉狱不过五六年时间,那主人主宰碧落天和九泉狱却已长达千年之久,据说千年以来一直如此,实不知有多少无辜生灵丧命于碧落天和九泉狱中。老道虽然去过一次碧落天,途中也行经了九泉狱,可是眼睛被蒙,沿途未能亲眼所见,不知这些传闻是真是假。但黄泉狱和寒泉狱的情形,老道是亲眼所见,的确和传闻一样,想来其他传闻也不会是空穴来风。老道一心炼制治病金丹,连长生不死药也顾不上炼了,也是想那主人早日病好,好让九泉狱和碧落天的无辜生灵能少受苦难。可惜老道本事不济,五年之期只剩下最后一月,要炼出治病金丹,恐怕是无能为力了。”

陈泥丸徐徐道来,语气平缓淡然,可乾坤听在耳中,初时觉得惊骇莫名,后来却只觉得烦恶无比,尤其是听到那主人竟圈养了不少童男童女用于治病,碧落天上甚至有一口填埋了许多孩童尸骨的福寿井时,立刻感到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当初他在长安城各大道观出家修道,只因看不惯一些道士的恶行,便一怒之下干出了打伤主持、烧毁道观的事。此时听到那主人如此恶行累累,他立刻愤慨不已,一番话冲口而出:“那主人做下这么多滔天恶行,真人居然还要给他炼丹治病?他有病在身,尚且如此作恶,若是病好了,只会作更多的恶,世间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遭难。真人若是真为碧落天和九泉狱中的无辜生灵着想,就该反了他,杀上碧落天,将他除掉,永绝后患!”说话之时,六道乾坤眉倒竖而起,圆瞪的双目之中,隐隐然有红光泛动。

陈泥丸叹道:“碧落天和九泉狱中,不知有多少厉害人物为那主人效命。你所知的莲社,不过是这些厉害人物中最没用的一群人,可即便如此,莲社的那些信士也已极难对付。想要反那主人?”说着不停叹气,连连摇头,“绝无可能,绝无可能……”

乾坤立时想起黑袍孟婆曾说过莲社只是一条看门狗,此时听了陈泥丸的这番话,才知黑袍孟婆所言是何意思。但他怒火中烧,脱口便道:“那又如何!你没有反过他,怎就断言绝无可能?哪怕当真绝无可能,那也要反他,便是被他杀了,也强过替他作恶。”

陈泥丸听了这话,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便是若有所思,一阵默然。

木芷忽然问道:“敢问真人,这么多厉害人物,为什么全都甘愿待在碧落天和九泉狱,任由那主人差遣驱使呢?”



第四章 开道破狱,传灯照亡

终南捷径

陈泥丸说道:“那主人握有终南山秘境的秘密,掌控着长生不死之法,他每隔十年,便从九泉狱和碧落天中挑选一人,赐予长生不死之法。这里人人为他效命,都是为了从他那里求得长生不死之法。”

“如此长生不死,又有什么意思?”乾坤愤慨未消,说道,“来终南山秘境之前,我听说这里有天上地下之分,天上是碧落天,地下为九泉狱,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秘境,想不到竟是如此黑暗龌龊之地。那主人便是把长生不死之法白白送给我,我也决然不要。”

木芷对乾坤道:“真人有他的为难之处,你消消气,好好与真人说话。”

乾坤道:“我只是觉得气不过。”但经木芷这么一说,又见木芷秀眉微蹙的样子,他心中的怒气到底还是消减了不少。

陈泥丸说道:“若是人人都如小友这般想,那便好了。可惜世人痴迷长生不死,帝王将相也好,平民百姓也好,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便是老道自己,不也为了炼制长生不死药,耗费了百载光阴吗?小友异于常人,身患活死脉奇症,若是让那主人知道了,世上竟还有和他患同样奇症的人,他势必不会放过你。他定会把你抓起来,将各种稀奇古怪的治病法子,先在你身上试用,便如拿你试药一般,只不过那定然比试药痛苦百倍千倍。你身患活死脉一事,万万不可让那主人知道。”他起身走到一排药柜前,拉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格子,拿出两张赤面獠牙面具,又取出两套叠好的灰色道袍,对乾坤和木芷说道,“这两套衣物,二位拿去穿上。”

乾坤和木芷伸手接过了面具和道袍。乾坤扭头看了一眼白玉蟾,白玉蟾便是穿着这样的灰色道袍,戴着这样的赤面獠牙面具。他好奇道:“穿上这些做什么?”

“二位进了九泉狱,再想出去,已是不能。从今日起,二位便留在寒泉狱中,随老道一起炼丹制药。”陈泥丸说道,“老道还能做一个月的寒泉阎罗,这一个月内,老道会传书碧落,想办法让主上纳二位为莲社信士。如此一来,二位可保周全,性命无虞。”

乾坤当即将手中的面具和道袍弃于地上,断然说道:“这套衣物,我是绝不会穿的!”目光一转,向木芷看去。木芷也没有戴上面具穿上道袍,而是将面具和道袍原封不动地还给了陈泥丸,微笑道:“谢过真人一番好意。”

陈泥丸讶然道:“你们这是为何……”

乾坤站起身来,说道:“真人方才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终南山秘境。我方才不知,现下却知道了。你所说的那位主人,是不是当真活了千年尚未可知,但他作恶多端,却是半点不假。他独占终南山秘境的秘密,引得那么多人来此,却又将这些人囚禁起来,这些人要么加入莲社归顺于他,要么便被囚禁至死。那黄泉狱中,枯骨仍在,那些百岁老人本该颐养天年,尽享天伦,却被他关在狱中,只为探寻治病之法。这寒泉狱中炼丹试药,也是害了不少人的性命。除这两层外,九泉狱还有足足七层,更不知有多少冤鬼亡魂。倘若真人诊脉无误,我的确患有和那位主人一样的活死脉奇症,那我来到终南山秘境,便如真人所言,那是天意所为。我乾坤不但要上到碧落天,揭开终南山秘境的秘密,把这一切弄个清楚明白,我还要打败那位主人,叫他再也不能在这终南山秘境中作恶!”

陈泥丸如闻惊雷,满脸惊愕,手捧面具和道袍,愣在了原地。

“木芷,”乾坤转头对木芷道,“我虽然至今不知你那未了的心愿是什么,但你来终南山秘境,想必便是为了了却那个心愿。我们这就走吧,一起上碧落天!”

木芷脸上一笑,一对浅浅的酒窝露了出来。她喝下白玉蟾给的解药后,解了孟婆汤的毒,浑身力气已经渐渐恢复。她站起身来,走到炼丹室角落里的铁箱子前,从铁箱子里找到了九宫盒和玉笛。她将九宫盒揣入怀中,将头发轻轻一绾,把玉笛斜插在发髻上,说道:“好啊,我们一起去碧落天。”

陈泥丸听乾坤和木芷说要走,急忙拦住二人,说道:“老道说了这么多,便是怕小友不知情,在九泉狱中乱闯,若是不小心被其他阎罗抓住,暴露了身患活死脉一事,势必后患无穷。难道小友不明白吗?”

乾坤咧嘴一笑,道:“这一点无须真人担心。我早就暴露了,黄泉狱那两个老婆子关了我整整五天,难道还会不知我身患活死脉吗?”

陈泥丸吃了一惊,略微定了定神,说道:“那倒未必,只要孟婆不知道你身上有那些异于常人的症状……”

乾坤立刻打断了陈泥丸的话,说道:“这就更不用真人操心了。我先后中了孟婆汤和赤链蛇的毒,又每天被严刑拷打遍体鳞伤,隔上一夜便恢复如初。中毒自解、受伤自愈这些症状,两个老婆子早就知道了。”顿了一下又道,“我逃出黄泉狱时,还故意在老婆子面前发作了一次癫狂,想必我身患活死脉一事,两个老婆子已是一清二楚。两个老婆子一定会把这消息传上碧落天,用不了多久,碧落天上那位主人就该知道了。”

陈泥丸一时之间张口结舌,惊得说不出话来。

乾坤了解了自身的处境,却一点也不担心,反而坦然笑道:“真人用心良苦,一番好意,我心领了。真人方才那一席话,解开了我心中诸多困惑,实是感激不尽。”他之前一直疑惑不解,木芷和白玉蟾等人被送到寒泉狱关押,为何只有他被孟婆单独囚禁在黄泉狱中,那些百岁老人又为何无缘无故惨遭囚禁,直到此时方才明白。“真人的告诫,我谨记在心,此去碧落天,我和木芷一定多加小心。”他向陈泥丸躬身一礼,又向白玉蟾拱了拱手,便要和木芷离开。

陈泥丸道:“二位非去碧落天不可吗?”

乾坤斩钉截铁地道:“非去不可!”

木芷站在乾坤身侧,点头应道:“不错。”

陈泥丸道:“二位可知,去碧落天的路该怎么走?”

乾坤道:“虽然不知,但沿着九泉狱一路闯过去,路自然便有了。”

陈泥丸苦笑了一下,说道:“如此一来,二位闯完了九泉狱,便又会回到此地,再次与老道见面了。”

乾坤原本打算走,听了这话,不免奇道:“真人此话怎讲?”

陈泥丸道:“小友身穿龙褐,是道圣传人,老道实不愿见你枉自送命。你留下来吧,九泉狱你是闯不过去的。”

乾坤说道:“真人想要留我,我却想劝真人一起走。待在这寒泉狱中,日日炼丹制药,又有什么意思?五年期限只剩下最后一个月,真人方才也说了,炼出治病金丹已难有可能,到时候要去溟泉狱受什么九幽阴劫而死,难道真人甘愿就这么死吗?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离开寒泉,闯上碧落天。”

陈泥丸默然一阵,终是摇了摇头。

乾坤转头看着白玉蟾,说道:“玉蟾兄,你是走是留?”

白玉蟾不假思索,说道:“我为寻师父而来,师父要留在此地,我自然也留在此地。”

乾坤道:“那好,真人和玉蟾兄既然不肯走,那我就不再多劝。我和木芷决心要走,也请二位不必多留。”语气斩钉截铁。

陈泥丸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老道便把去碧落天的路告诉二位,只盼二位能少走一些弯路,少遇一些危险。”

乾坤心想,此去碧落天没有半点门路,不知沿途有多少机关陷阱,又会遭遇哪些厉害的镇狱阎罗,若是能事先知道而有所防备,自然有百利而无一害。他说道:“那就先行谢过真人了。”

陈泥丸说道:“此去碧落天,有两条路可走。小友之前说起开境的经历,曾提到进入终南山秘境之前,看见过‘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刻字,后来便乘着木筏,追踪莲社的船穿过暗河迷宫,一路来到了黄泉狱。其实小友乘筏之处,沿着暗河往下游走,便是‘下黄泉’,能来到黄泉狱,若是往暗河的上游走,却是‘上穷碧落’,能直接去往碧落天。小友现在可以回头,出黄泉狱,穿过暗河迷宫,再逆流而上,此为去碧落天的第一条路。”

乾坤和木芷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下讶然,面面相觑。“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七个字,刻在太乙池畔那道瀑布背后的山洞之中,两人进入山洞后曾看得清清楚楚。这七个字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在《长恨歌》中的一句诗,两人还以为莲社将这句诗刻在石壁上,只是为了指明那山洞是碧落天和九泉狱的入口,从没想到这句诗竟是指示去往碧落天和九泉狱各是什么方向。此时听陈泥丸一语道破,两人都深感可惜,尤其是乾坤,在感到可惜的同时,更是懊悔不已。他自认为聪明绝顶,破解莲社的开境暗语可谓轻而易举,然而这句“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意思如此简单,他竟然没能看破。如今身在九泉狱中,想要走回头路,就必须再闯一次暗河迷宫,可是没有莲社的船在前面引路,闯过暗河迷宫几乎没有可能,因此他才会懊悔不已。

木芷也知道走回头路已不可能,于是问道:“那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便在这九泉狱中。”陈泥丸说道,“九泉狱虽有九层,但这九层之间,却不是按上下方位排布,而是按八卦方位平行开凿。从第一层到第八层,是酆泉狱、衙泉狱、黄泉狱、寒泉狱、阴泉狱、幽泉狱、下泉狱和苦泉狱,这八层各占八卦一方,依次相连,首尾衔接。第九层溟泉狱,则是在八卦中心,与前八层隔绝开来。二位若是从寒泉狱出发,一层层地往前闯,等同于沿着八卦走了一圈,最终又会回到这寒泉狱中。”

乾坤听到这里,脑中电光一闪,猛然想起重阳宫三祖殿泥墙上那幅《地狱变相图》壁画。吴道子在那幅壁画中绘了八座山峰,便是依照八卦的方位排列,而在八座山峰的正中心,则绘着一只竖着的眼睛。这样的方位排布,与此时陈泥丸所讲的九泉狱的构造,竟是极为相似。“据传吴道子曾经到过九泉狱,这才画出了《地狱变相图》,难道这传闻竟是真的?他留在三祖殿里的那幅壁画,莫非是在暗指九泉狱?可壁画中的二十四种酷刑,似乎与九泉狱没有什么联系,至少与黄泉、寒泉二狱没有关联。在终南山中用这二十四种酷刑杀人的凶手,又会是谁呢?”他不禁暗自疑惑。

陈泥丸继续说道:“九泉狱通往碧落天的第二条路,便在第九层溟泉狱中。溟泉狱虽然独居正中,与周围的八层隔绝开来,相互之间却有一条捷径相通。这条捷径,叫作终南捷径。终南捷径藏在九泉狱的前八层中,具体是哪一层,老道却不知晓。九泉狱的方位排布,还有去碧落天的两条路,都是老道从碧落使者和莲社信士那里听来的,虽然老道不知道暗河的路该怎么走,也不知道终南捷径藏在何处,但老道其实早就走过一次了。五年前老道为那主人诊脉,从九泉狱去碧落天时是一路步行,走的自然是终南捷径,从碧落天回九泉狱时,却是一直坐在船上,走的自然是暗河那条路。老道来去都被蒙住了眼睛,沿途看不见任何东西,但耳朵却听得清楚,曾在去碧落天的途中听到过三次巨响。老道是从黄泉狱出发的,第一次巨响是奈河桥放下的响声,第二次巨响是寒泉狱通往阴泉狱的狱门开启时的响声,老道五年间听过这两种响声已有数十次之多,因此绝不会弄错。第三次巨响,听起来也像是狱门开启的响声,想来是从阴泉狱去到了幽泉狱。此后走了一阵,听到了一连串机括之声,接着脚下便左右摇摆,起伏不定,像是行经了一座吊桥,然后一直沿着台阶上行,后来便鸟语花香不断,似乎是上了一座山,最后便是到了某个地方,坐了下来,给那主人诊脉。老道细细推想,当年到了幽泉狱后,再也没有听见狱门开启的巨响声,想来那终南捷径,极有可能是藏在幽泉狱中。”

“如此说来,只要能在幽泉狱中找到这条终南捷径,再去到第九层溟泉狱,接着便能上到碧落天。幽泉狱是九泉狱的第六层,”乾坤说道,转头冲木芷一笑,“我们所在的寒泉狱是第四层,离得很近啊!”

木芷却笑不出来,心想陈泥丸只是推断终南捷径藏在幽泉狱中,倘若推断有误,到时候她和乾坤便会如无头苍蝇一般,不仅要将九泉狱的前八层一层层地闯一遍,而且每一层都必须仔细搜寻一番,其难度可想而知。

“虽然很近,可是去到幽泉狱,必须先经过阴泉狱。”陈泥丸接过乾坤的话头,往下说道,“如今的阴泉狱极为凶险,便是莲社信士贸然进入其中,也是有去无回。即便你们侥幸闯过了阴泉狱,去到了幽泉狱,也绝无可能再往前更进一步。老道听闻幽泉狱专门关押反叛主上之人,那里的镇狱阎罗,是九泉狱所有阎罗当中最为厉害的一位,你们是不可能敌得过的。”

乾坤忽然拊掌笑道:“真是太好了!”

“太好了?”陈泥丸白眉微皱,不明白乾坤的意思。

乾坤笑道:“真人只是推断终南捷径在幽泉狱中,我原本还有所担心,怕真人推断有误。眼下知道幽泉狱的镇狱阎罗是九泉狱所有阎罗中最厉害的一位,那也就是说,终南捷径必在幽泉狱中。如若不然,碧落天上那位主人,何必安排最厉害的阎罗镇守幽泉狱?”

乾坤说话之时眉飞色舞,木芷听在耳中,心下却不无担忧。她知道乾坤分析得很对,但幽泉阎罗是九泉狱中最为厉害的阎罗,想必一定极难对付。她又向陈泥丸问道:“真人刚才说阴泉狱极为凶险,不知是如何个凶险法?为什么莲社信士去了也是有去无回?”

陈泥丸说道:“你们来得不是时候。大约一个月前,阴泉狱的镇狱阎罗死了,新任阎罗至今还未择定,眼下阴泉狱中没有阎罗镇守。”

“这不是好事吗?”乾坤笑道,“我们可谓来得正是时候。”

陈泥丸摇头道:“阴泉阎罗虽然死了,但他生前养有一只镇狱灵兽,那只镇狱灵兽还在阴泉狱中。那镇狱灵兽生性狡猾凶残,没了主人的约束,变得狂暴嗜血,有一天发起狂来,杀死了一个莲社信士,此后见到人便攻击。剩下的莲社信士不敢待在阴泉狱中,全都退去了幽泉狱。碧落天传下那主人的圣令,在新任阎罗择定之前,不可擅自开启寒泉狱和幽泉狱的狱门,就此将阴泉狱隔绝开来,将那镇狱灵兽困在狱中。老道奉此命令,再也没有开启过通往阴泉狱的狱门。阴泉狱中关押了不少囚徒,如今没人管,只怕这些囚徒早已经没命了。”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乾坤说道:“我看见暗河尽头的石壁上有一道铁门,上刻‘阴泉’二字,那便是通往阴泉狱的狱门吗?原来真人能打开那道狱门,当真再好不过。”他说话之时语气轻松明快,竟是丝毫没把那只镇狱灵兽放在心上。

陈泥丸道:“不错,那道狱门的确能通往阴泉狱,老道也的确能打开它。”说着他揭起方才坐过的那个蒲团,只见地面上分割太极阴阳的曲线缝隙之中,有一小段铁链伸了出来。他说道,“只须拉起这根铁链,狱门便能开启,一旦放手,铁链缩回缝隙里,狱门便会重新关上。”

乾坤大喜,伸手便向那根铁链抓去。

陈泥丸吃了一惊,急忙横臂阻拦。

木芷也出手拦住乾坤,说道:“你又要乱来了,若是打开狱门,那只镇狱灵兽跑了出来怎么办?”

乾坤笑道:“我正想看看那只镇狱灵兽有多大本事。”

木芷白了乾坤一眼,转头问陈泥丸:“真人,那镇狱灵兽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有什么制伏它的法子?”

陈泥丸道:“那镇狱灵兽名叫邪神,通体雪白,是一只千年……”

“师父,有人来了!”白玉蟾忽然低声一叫,打断了三人的对话。他一直守在太极石门旁边,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进了外面的试药室。

陈泥丸当即住口,抬头向太极石门看去,乾坤和木芷也一齐扭过头来。

只听太极石门的门环被叩响了,门外有通传声响起:“阎罗大人,两位黄泉阎罗到了!”

挑战

通传声刚落,便有一阵刺耳的铃铛声传来。这阵铃铛声交叠重响,显然是两个青铜八角铃铛在同时发声。铃铛声越来越清晰,两个孟婆离炼丹室已是越来越近。

陈泥丸脸色微微一变,低声说道:“孟婆来到寒泉狱,你们暂且出不去了。快穿上道袍,戴上面具,站在两仪炉旁,不要出声。”

乾坤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说道:“老婆子不久前才来过寒泉狱,知道这里有多少个莲社信士,若是看见多出来了两个,岂能不疑心?老婆子知道我身患活死脉奇症,非抓住我不可,若是发现真人包庇了我,真人也会跟着遭殃的。”

陈泥丸说道:“你们只管扮成莲社信士,孟婆那里,老道自会想法子应付。”

乾坤紧盯太极石门,说道:“我已决心去碧落天,前路定然险难重重,岂能一遇危险,便缩身逃避?今日遇到黄泉阎罗,能有真人相助,他日遇到别的阎罗,难道也要寄希望于他人相助吗?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两个老婆子追着我不放,我也不必再躲躲藏藏。若是连黄泉阎罗这一关都过不去,那我还去闯什么阴泉幽泉,上什么碧落天,拿什么与那主人斗?!”他目光坚定无比,话音一扬,“玉蟾兄,开门。”

陈泥丸一把拉住乾坤的手臂,急声说道:“过去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来到这里,却从无一人闯过九泉狱,上到碧落天。但凡与那主人作对的人,没一个能活得性命。你是龙褐传人,不能就这么白白送命啊!你来了九泉狱,唯一的活路便是隐藏身份,留下来做莲社信士。虎欲异群虎,舍山入市即擒;鱼欲异群鱼,舍水跃岸则死。小友,老道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六道乾坤眉凛然而立,乾坤朗声说道:“有人要上天,有人就要下地狱。我这条鱼,偏要舍水跃岸,虽死无憾!”话音一落,甩开陈泥丸的手,大步走向太极石门。他不再叫白玉蟾开门,而是亲自拉开铁闩,抬手往两边一推,太极石门应声而开。他推门之后,双手立刻从腰间的环形褡裢上抹过,已将阴阳匕取在手中。

太极石门开启,只见门外试药室内,黑袍孟婆和红衣孟婆白发红花,手拿青铜八角铃铛,并肩而立。在两个孟婆的左右,侍立着四个莲社信士。那个前来通传的面具道士则恭身站在角落。

黑袍孟婆返回黄泉狱搜寻了一番,始终不见乾坤的影子,猜想乾坤或许溺死在了忘川池中,已经沉尸于水底,但她终究还是不放心,于是又率领四个莲社信士返回寒泉狱,决定再搜查一遍。这一次为了搜查彻底,不再是一个孟婆出马,而是两个孟婆一同前来。两个孟婆听看守狱道的面具道士说陈泥丸关起门来亲自试药,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因此暗觉蹊跷,于是径直往炼丹室而来,既要看看陈泥丸到底在搞什么鬼,也要再搜寻一下乾坤的踪迹。

太极石门开启后,两个孟婆原本以为会见到陈泥丸,然而石门才开了一道缝隙,一道紫色身影忽然从门内掠出,两道厉芒一黑一白,迎面疾刺而来。两个孟婆猝然一惊,立即举起青铜八角铃铛,挡住了两道厉芒,同时脚下一转,向两旁闪避。那道紫色身影从两个孟婆的中间穿过,飞速掠向试药室的石门。四个莲社信士想要合围拦截,却迟了一步,被那道紫色身影抢出门去。

两个孟婆避让之时,已看清那道紫色身影便是乾坤。她们虽是为了搜捕乾坤而来,但着实没有想到,太极石门开启后,乾坤竟会从炼丹室里冲出来。她们猝不及防,被乾坤抢出门去,当即掠步追出。四个莲社信士紧跟在后,也追出了试药室。

乾坤杀了两个孟婆和四个莲社信士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竟能冲出重围,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他冲出试药室后,没有继续奔逃,而是纵身跃上丰字形石桥,立在主桥之上,就此一动不动。

两个孟婆追出试药室,见乾坤不逃不避地站在主桥上,微觉奇怪,不知乾坤此举何意。两个孟婆各从一条横桥冲上主桥,一左一右地将乾坤堵在了中间。四个莲社信士没有孟婆的铃铛声号令,不敢贸然动手,全都站在岸边,一旦乾坤跳桥逃命,他们便可以立即封堵乾坤的去路。

木芷没想到乾坤会突然动手,眼见孟婆和莲社信士纷纷追出,急忙跟着奔了出来,见乾坤立在桥上一动不动,不由得大感诧异。她知道,乾坤行事向来出人意料,越是危急时刻,越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因此,她立在岸边,打算先看看乾坤要做什么,再决定自己怎么配合。

陈泥丸将银丝拂尘插在后背,将黄玉葫芦悬在腰间,由白玉蟾搀扶着,最后从试药室里走了出来。陈泥丸又变回了步履蹒跚的老迈模样,似乎每走一步都颇为吃力。

两个孟婆紧紧盯住乾坤,眼角余光瞥见陈泥丸走了出来。她们亲眼见到乾坤从炼丹室里冲出来,那个黑袍孟婆说道:“寒泉阎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糊弄老妪,擅自窝藏走脱之人!”她嗓音平缓,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凛凛威势。红衣孟婆则斜视陈泥丸,嘴角上翘,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陈泥丸尚未应话,忽听一阵“哈哈哈”的大笑声响起。

笑声来自主桥之上,正是乾坤的声音。乾坤的笑声激起回音震荡,一时之间,偌大一个寒泉狱,处处皆是他的笑声。

木芷目不转睛地望着乾坤,白玉蟾和陈泥丸也向乾坤望去,两个孟婆将眼窝对准了乾坤,四个莲社信士紧盯着乾坤不放,看守狱道的面具道士全都扭头看向乾坤,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纷纷抬起头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乾坤的身上。

乾坤忽然停止大笑,说道:“两个老婆子,你们自己本事不济,抓不住我,却去责怪旁人,真是可笑!你们既然眼睛没瞎,那就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乾坤正正堂堂地站在这里,何须旁人窝藏?”

红衣孟婆冷笑道:“好猖狂的小子,敢这么对老身说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黑袍孟婆神色不动,说道:“老妪寻你不得,此刻你自投罗网,再好不过。”

乾坤说道:“是不是自投罗网,就凭你们两个老婆子的本事,那还难说得很。堂堂黄泉狱镇狱阎罗,却只知道在望乡台上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暗中耍些卑鄙下流的手段,在孟婆汤里下毒,趁我们这些人不备,把我们尽数毒倒。”他原地转了一转,目光扫过十六间牢狱里的所有囚徒,“若是论真本事,我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胜过你们两个老婆子。”

此言一出,暗河两岸顿时响起各种附和之声。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不乏好手,像土为安、火不容、水之湄等五行士,还有重阳宫的四个无色道士,以及扮作莲社信士的白玉蟾,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却都因为中了孟婆汤的毒,未能施展本领便被擒住,关进了牢狱。白玉蟾、乌力罕和四个无色道士等人是在望乡台上吸入孟婆汤的毒气后昏迷倒地的,土为安、火不容、水之湄、玉道人和赵无财等人则是在莲社的船上便中了毒。水之湄精于用毒之道,上船后不久,当莲社信士倒出孟婆汤时,她立刻便发现有毒,知道莲社信士不怀好意,立即动手反击。土为安、火不容、玉道人和赵无财率领的十个金衣大汉也一起动手,与几个莲社信士剧斗了起来。可是孟婆汤的毒气弥漫船舱,人人都不可避免地吸入毒气,浑身渐渐无力,最终昏迷被擒,几个在剧斗中被杀死的金衣大汉,被莲社信士抛尸入水,其中有两具尸体挂在水中尖石上,被随后而来的乾坤、木芷和白玉蟾等人发现。这些人虽然沦为囚徒,心中却大为不服,此时乾坤话一出口,他们立刻出声响应。火不容脾气火暴,破口大骂孟婆和莲社信士,玉道人也尖着嗓子冷嘲热讽。水之湄没有吭声,只是面露冷笑。土为安闭目安坐,丝毫不为所动。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一脸淡然,乌力罕冷眼旁观,赵无财却是满脸惧色。那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主桥上的乾坤,清澈如水的眼眸深处,微微透出些许疑色。

一片喧嚣叫骂声中,黑袍孟婆仍是面无表情,红衣孟婆脸上的皱纹却轻微颤动,嘴角的笑意越发显得诡异瘆人。

乾坤大声说道:“看见了吗?这里所有人都不服你们两个老婆子。你们若是真有本事,便把这里的人全放出来,解了他们的毒,光明正大地斗上一场!”牢狱中的囚徒听了这话,变本加厉地大肆叫嚣,整个寒泉狱嘈杂无比。

乾坤的说话声只短短停顿了一下,不等两个孟婆应话,立刻便往下说道:“我便知道你们不敢。你们年事已高,老胳膊老腿,要你们与所有人对敌,实在是为难你们。这样吧,我一个人来。只要你们不耍那些阴毒手段,用什么孟婆汤和龙血香,对付你们两个老婆子,我乾坤一人足矣!”

乾坤此言一出,响彻整个寒泉狱的叫嚣声戛然而止。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之所以对孟婆和莲社信士各种出言不逊,既是因为心中不服,更是为了能被放出牢狱,解了体内孟婆汤的毒,至于和孟婆正大光明地动手,却没几个人当一回事,只要出了牢狱解了毒,第一件事自然是逃命。可乾坤突然放言要独自挑战孟婆,这些囚徒自然没可能再被放出牢狱,他们不由得大失所望,叫嚣声也就断了。这些囚徒望着乾坤,神情各不相同:有的面露不屑,认为乾坤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比如火不容、水之湄和玉道人;有的目有惊色,难以相信乾坤竟敢独自挑战两个孟婆,比如尹志平;有的则摇头皱眉,暗暗叹息,认为乾坤很快便要送命,比如赵无财。土为安一直闭目安坐,这时忽然眼皮一翻,将眼睛睁了开来。

木芷一直以为乾坤会有什么妙计,忽见乾坤扬言以一人之力挑战两个孟婆,倒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白玉蟾同样吃了一惊。陈泥丸则低声叹气,连连摇头。

乾坤说道:“我以一对二,你们不用龙血香,各凭本事,公平对决,便以这石桥为界,谁从桥上掉了下去,谁便算输。若是我输了,即刻束手就擒,任由你们抓走,你们要杀我也好,要剐我也罢,或是把我交给你们那位主上,任凭你们处置,我绝不再逃!若是你们输了,那我是走是留,与你们再无关系,你们就此滚回黄泉,以后也别来寒泉找寒泉阎罗的麻烦!两个老婆子,你们敢是不敢?”

两个孟婆听乾坤一再提及“不用龙血香”,显然对龙血香忌惮至极。寻常的毒,乾坤中过一次,便不会再中第二次,可龙血香极为怪异,他在黄泉狱中多次吸入,每次都会精疲力竭,昏睡过去。他以一己之力挑战两个孟婆,除非狂性大发,不然难有胜算,然而龙血香偏偏克制他的癫狂状态,所以他才当众挑衅,激将两个孟婆,要两人答应不用龙血香。黑袍孟婆与乾坤动过手,知道乾坤一旦发起狂来,若是不用龙血香,着实难以对付。但此时当着众多莲社信士的面,还有寒泉阎罗和众多囚徒在两旁看着,乾坤如此出言不逊,狂妄挑衅,身为黄泉狱的镇狱阎罗,若是避而不战,岂不颜面扫地,往后如何在九泉狱中立威?两个孟婆对视一眼,黑袍孟婆说道:“你要自寻死路,老妪便遂了你的愿。”此言一出,便是接下了乾坤的挑战。红衣孟婆摇响青铜八角铃铛,说道:“没有老身的命令,全都谨守原地。”她这命令是对岸边的四个莲社信士说的,要他们守在岸边不动,不插手这场对决的同时,也要谨防乾坤夺路而逃。四个莲社信士恭声应道:“是,阎罗大人!”

乾坤朗声说道:“好,我乾坤与两位黄泉阎罗在这石桥上对决,落桥为败。无论最终谁生谁死,孰胜孰败,旁人都不可插手。在场诸位,俱为见证!”双手一分,阴匕和阳匕分指左右,对准了两个孟婆。

“慢着!”岸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喝。

这清喝声清脆悦耳,乾坤一听便知是木芷的声音,随即立刻转头看向木芷。

“以二对一,那怎么行!”木芷说道,“就算二位黄泉阎罗胜了,传了出去,别人会以为二位本事低微,要以多欺少才能取胜。是吧,二位孟婆?不如也算我一个,以二对二,公平合理。”说话之际,她轻轻一跃,已上了横桥。

乾坤知道两个孟婆身手厉害,当即说道:“对付两个老婆子,我一个人就够了。木芷,你且下桥去,看我如何得胜而回。”

木芷明白乾坤是不想让她冒险,她心中感激,脸上却露出不悦之色,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水穷峪里,你我同生共死;在太乙池畔,你我并肩对敌。难道到了这寒泉狱中,你要我袖手旁观,置身事外吗?”说话之时,脚下不停,已走上了主桥。

乾坤不想木芷涉危犯险,但听木芷说出这番话,心中不禁大为高兴。他爽快地笑了一声,说道:“有你与我并肩对敌,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已把话说在前头,眼下要改为以二对二,只怕两位黄泉阎罗不会答应。”

木芷道:“二位孟婆,你们意下如何?”

黑袍孟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红衣孟婆却倏地转身,抬起眼窝对准了木芷,嘴角冷笑依旧,已是将木芷当作了对手。

乾坤不禁微微皱眉。他本以为两个孟婆一定会拒绝更改对决人数,没想到她们直接接受了木芷的挑战。

木芷点头微笑,说道:“如此对决,才是真正的公平合理。”

事已至此,以二对二之势已无可挽回。乾坤身在两个孟婆之间,手中的阴匕和阳匕原本分别指向两个孟婆,这时忽然身子一转,弃了直面他的黑袍孟婆,阴阳匕同时刺向与木芷对敌的红衣孟婆。红衣孟婆察觉到身后的攻击,当即斜身一让。阴阳匕刺了个空,乾坤顺势从红衣孟婆的身旁抢过,挡在了木芷的身前。

“两个老婆子身手厉害,不可小觑。抵挡不住时,你跳下桥去便是。”乾坤压低声音说道。他竖起阴阳匕,紧盯着身前的两个孟婆,嘴里这话却是对身后的木芷说的。

木芷明白乾坤对她关切之至,脸上浅浅一笑,嘴里却道:“怎么?你嫌我本事低微,会拖累了你?”

乾坤看不见木芷的神情,还以为木芷当真生了气,忙道:“我绝无此意。你本事比我高明太多,只是在这寒泉狱中,实在难以施展,你……”他话未说完,两个孟婆已举起青铜八角铃铛,足下一动,纵身掠来。木芷在他的身后,他不愿木芷受到攻击,因此不仅不退,反而往前一冲,正面迎向两个孟婆。阴阳匕与两个青铜八角铃铛相撞,他以一敌二,与两个孟婆在主桥上交起手来。

木芷知道乾坤的话说得极对,她的驭虫之术,只有在虫类繁多的深山密林之中才能大展神威,在这地底牢狱里,连一只虫子都没有,确实无从施展。但她还是抬起了右手,迅速拂过发梢,将发髻上的那支玉笛摘了下来。玉笛轻抵红唇,她指按笛孔,口吹兰气,一阵清脆而又急促的笛声立刻响起。

乾坤与两个孟婆刚一交手,便斗得极其激烈。两个孟婆知道眼前这个长着六道乾坤眉的人对主上极为重要,因此不敢下杀手,青铜八角铃铛的每一击,都是冲着乾坤的非要害部位而去。乾坤尚未进入癫狂状态,以他目前的身手,根本无法与两个孟婆匹敌。眨眼之间,他的肩部、腰部和腿部便接连挨了青铜八角铃铛的击打,但奇怪的是,青铜八角铃铛的每一击都没用上多大力道,他虽然挨了数次击打,却只是轻微疼痛。只不过两个孟婆出手有如潮鸣电掣,迅疾无比,他用尽全力也难以招架,更别说分心旁顾了,因此他虽然听到了木芷在身后吹出的玉笛声,也听见了两岸牢狱中的囚徒发出的惊呼声,却根本无暇回头去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个孟婆远未使出全力,剧斗之时大有余暇,混白色的眼珠一转,便看见了岸边正在发生的异况。只见试药室的石门之中,正有成片的黑影快速爬出,全是深黑色的蝎子和蜈蚣。白玉蟾、陈泥丸和四个莲社信士就站在岸边,但这些蝎子和蜈蚣并没有攻击这些人,而是如潮水一般涌上了横桥,接着爬过横桥,又涌上了主桥,向乾坤和两个孟婆剧斗之处涌来。

原来木芷听到乾坤说出要独自挑战两个孟婆的那番话时,便立刻靠近陈泥丸,低声询问寒泉狱中有没有什么虫类。陈泥丸如实回答,寒泉狱中不见天日,寸草不生,没有任何虫类,但试药室里有几口石缸,缸中装着用来炼丹制药的五毒活物,其中便有蝎子和蜈蚣,数量有两三百只。木芷心中一喜,立即托白玉蟾去试药室内,帮忙把蝎子和蜈蚣放出来。白玉蟾曾在太乙池畔见过木芷用笛声操控飞蛾和野蜂的本领,立刻明白了木芷的用意。他征得陈泥丸的同意后,迅速返回试药室,将两口装有蝎子和蜈蚣的石缸揭去盖子,推倒在地,眼见蝎子和蜈蚣成群爬出,他才回到暗河岸边,扶着陈泥丸,静心等待。与此同时,木芷打开了九宫盒,取出些许黑色木粉,靠近石壁上的一支火把,将木粉撒在了火焰上。眼见一股淡淡的烟雾飘起四散,她这才出言挑战孟婆,迈步登上石桥。

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总共有数十人,其中大部分人是在开境之前便被关押在此,没有经历过开境前夜发生在太乙池畔的那场恶斗,因此从没见过木芷吹笛驭虫的本事。眼见蝎子和蜈蚣成群涌出,这些囚徒不由得惊呼连连,又见这些毒虫是在木芷吹响玉笛后才突然爬出,而且木芷正盯着这些毒虫,不断地变换笛声,显然是在操控毒虫,更加觉得惊骇莫名,实在想不到如此柳弱花娇的美貌女子,竟然身怀这般恐怖骇人的奇异本领。

两个孟婆一眼便瞧出是木芷在捣鬼,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能有如此本事。眼看蝎子和蜈蚣从乾坤的脚边爬过,如黑潮般来势汹汹,两个孟婆当即不再对乾坤出手,脚下不断地后退。

乾坤总算能缓上一口气,这才有工夫低下头,看见了脚下毒虫肆虐的情形。他回过头去,见木芷手按玉笛,在毒虫的包围之中翩然而立,说不出地冷艳迷人。木芷指尖急按,不断吹奏玉笛,虽然无法说话,却颇为顽皮地冲乾坤眨了眨眼睛,似在说:“你说我的本事在这里无从施展,现在怎么说?”乾坤一下子便明白了木芷的意思,笑道:“是我错了,大错特错,这下算是大开了眼界。”话一说完,立马回头,向两个孟婆看去。

两个孟婆已经接连倒退了好几步。主桥长度有限,退不了多远便是尽头,可蝎子和蜈蚣来势凶猛,尤其是那蝎子,尾部毒针高高竖起,漆黑似墨,显然毒性霸烈,若是不小心被蜇刺一下,势必身中剧毒,虽然两个孟婆随身携带了解毒治伤的药物,但在这狭窄的主桥上,乾坤和木芷势必趁势急攻,不会让两人有解毒的机会,到时候下桥落败,在所难免。好在涌来的蝎子和蜈蚣数量不多,不过两三百只,后面再也没有多余的毒虫,两人看清这一点,当即止步。

红衣孟婆伸脚前踏,将涌来的蝎子和蜈蚣踩落,一脚下去,顿时噼啪作响,立时便有几只毒虫被踩成泥酱,但周围的蝎子和蜈蚣随即涌上,挂住鞋面便往上爬。红衣孟婆的脚贴住桥面,用力飞踢,不仅将鞋面上的蝎子和蜈蚣甩掉,还将桥面上的蝎子和蜈蚣踢飞了十余只,尽数落入水中。

黑袍孟婆以袍袖裹手,抄起青铜八角铃铛便往桥面上碾去。青铜八角铃铛如车轮一般,碾过之处,十余只蝎子和蜈蚣顿时粉身碎骨。蝎子和蜈蚣体液飙溅,但黑袍孟婆的手已被袍袖裹得严严实实,即便溅上了体液,也是毫无损伤。

两个孟婆一个用脚踢踩,一个用青铜八角铃铛碾压,顷刻之间,蝎子和蜈蚣便毙命了数十只。

木芷看见这一幕,心知毒虫数量有限,这么冲上去只是白白送死,只怕片刻间便会伤亡殆尽,但她不退反进,笛声变得更加急促,毒虫前冲之势更为凶猛,只盼能有一两只毒虫蜇伤孟婆,如此乾坤再和孟婆对敌,便能多一分胜算。她暗暗心想:“可惜寒泉狱中只有蝎子和蜈蚣,若是有其他飞虫,要逼两个孟婆下桥,便不是什么难事。”

乾坤也看出光靠毒虫无法撼动两个孟婆,当即疾步前冲,阴阳匕刺向两个孟婆,要趁毒虫肆虐之势,将两个孟婆逼落下桥。他前冲之时,一些毒虫难免会被他踩伤踏死,却也顾不上了。

对决

在密密麻麻的蝎子和蜈蚣之间,乾坤挥动阴阳匕,与两个孟婆再次交上了手。一时间黑芒白芒光影交错,青铜八角铃铛鸣响不停,不断有蝎子和蜈蚣飞离主桥,桥上的黑色体液越积越多,渐渐漫出桥面,滴入暗河之中。

两个孟婆既要抵挡乾坤的攻击,又要应付桥面上的蝎子和蜈蚣,却依然游刃有余。反倒是乾坤拼尽了全力,仍是拿两个孟婆没有任何办法。木芷的笛声已经急促到了极致,蝎子和蜈蚣攻势虽猛,却已牺牲了大半,还是没有对两个孟婆造成分毫损伤。

岸边的陈泥丸看见这一幕,又一次暗暗摇起了头。他知道两个孟婆在九泉狱的所有镇狱阎罗当中,实力只能勉强算作中等,而且此时显然还未尽全力,即便如此,乾坤和木芷也拿两个孟婆束手无策。黄泉阎罗这一关已是难以闯过,两人还想去闯九泉狱,上碧落天击败那位主人,更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陈泥丸知道乾坤败局已定,更知道乾坤一旦落败被孟婆抓走,最终必定难逃一死。他不想看到乾坤送命,暗暗摇头之际,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让乾坤逆转局面,击败两个孟婆。他一生痴迷炼丹制药,疏于练武,再加上年衰岁暮、身老骨弱,别说对付孟婆,便是一个普通的莲社信士,他也对付不了。寒泉狱中的面具道士虽然听从他的号令,但号令只局限在炼丹制药和关押囚徒两方面,要让面具道士对付孟婆,除非有主上的命令,否则便是以下犯上的反叛之举,会被关入幽泉狱中受喂毒之刑。他左右一望,眼下能够帮助乾坤的人,唯有白玉蟾。他悄悄在白玉蟾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让白玉蟾见机行事,想办法助乾坤和木芷一臂之力。白玉蟾点了点头,放开搀扶陈泥丸的手,向横桥挨近了两步。

主桥之上,一通剧斗下来,蝎子和蜈蚣已然尽数毙命,乾坤的所有攻击都被两个孟婆轻松化解,不仅没能逼动两个孟婆,反而耗去了不少体力。他知道没有胜算,当即连退数步,弯着腰大口喘气。两个孟婆没有趁势追击,只是缓步向乾坤走去。

乾坤用眼角余光瞥见白玉蟾从陈泥丸的身边离开,已靠近了横桥,立刻明白白玉蟾有上桥相助之意。白玉蟾曾以一己之力,抵挡重阳宫的四个无色道士,实力非同小可,有白玉蟾相助,他便能多几分击败两个孟婆的胜算。但他立刻大手一摆,大声说道:“玉蟾兄,我说过以二对二,任何人不许相帮。我便是死在这里,你也别来插手!”

白玉蟾听了这话,当即止步。陈泥丸白眉微皱,又一次摇起了头,暗自叹了口气。

乾坤盯着缓步走来的两个孟婆,心里对当前的处境已是想得一清二楚。他依靠阴阳匕的锋利和阴阳手的神力,再加上木芷的驭虫之术,仍然无法取胜,眼下除了发狂之外,已没有任何击败两个孟婆的办法。他不再迟疑,咬紧牙关,倒转阴阳匕,便向自己的锁骨内侧刺去。

黑袍孟婆早就见过这一幕,知道乾坤刺伤自身后,能依靠疼痛催动胎珠导致狂性大发,而一旦狂性大发,他的力量和速度将变得难以匹敌。黑袍孟婆二度来到寒泉狱之前,便已将此事告诉了红衣孟婆。两个孟婆之前用青铜八角铃铛击打乾坤时,只用上了些许力道,便是不想给乾坤造成太过剧烈的疼痛,以免导致乾坤发狂。此时见乾坤回匕自刺,自然不会给乾坤这样的机会,两个孟婆立即飞身抢上,两只青铜八角铃铛竟然后发先至,准确无误地罩住了阴匕和阳匕。阴阳匕的长短与青铜八角铃铛的内径尺寸相当,阴阳匕顿时卡在了青铜八角铃铛之中。两个孟婆回手拉拽青铜八角铃铛,想要趁势夺下阴阳匕,乾坤则运起阴阳手的神力,死死握住阴阳匕不放,三人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乾坤能依靠疼痛来催动狂性大发,此事只有乾坤本人和两个孟婆知道,其他人均不知晓。正因为如此,眼见乾坤突然莫名其妙地回匕自刺,两个孟婆反而出手阻止,所有人都大感奇怪,连身在主桥上的木芷也觉得大惑不解。

毒虫尽数毙命,木芷的驭虫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她手中的玉笛是发簪形状,一端略微削尖,可以当作兵刃来使。她身上没有其他兵刃,当即手举玉笛,纵身向前,欲加入战局,与乾坤一起对付两个孟婆。

乾坤也知道木芷的玉笛是发簪形状,可以作为兵刃使用,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木芷靠近,当即叫道:“木芷,快拿笛子刺我后背!”

木芷已冲到乾坤的身后,听了这话,不禁一怔。

“刺啊!”乾坤大声叫道。

“你说什么疯话?”木芷对乾坤的喝令置之不理,从乾坤的身旁抢过,玉笛尖端在前,刺向黑袍孟婆。

黑袍孟婆右手抓着青铜八角铃铛,正与乾坤僵持不下,左手忽然从腰间掠过,摘下黑色骨刺,顺势向前一刺。

黑袍孟婆既不敢轻易刺伤乾坤,更不敢对乾坤下杀手,然而对木芷却是毫不留情,这一刺使出了全力,速度快到无与伦比。木芷手中的玉笛离黑袍孟婆尚有一尺的距离,黑袍孟婆手中的骨刺却已刺入了木芷的腹部。红衣孟婆记恨先前木芷操控毒虫攻击,嘴角冷笑一抽,袍摆下的脚疾速踢出,同样快到无与伦比。就在黑袍孟婆的骨刺刺入木芷腹部的同时,红衣孟婆这一脚也结结实实踢在了木芷的身上。木芷一声惨叫,身子犹如断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桥上。

“木芷!”乾坤惊声大叫,双手一松,任由阴阳匕被两个孟婆夺去,反身扑向木芷。

木芷腹部的伤口虽小,却深入寸许,鲜血汩汩涌出,瞬间便染透了水绿色的丝绸纱衣。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凝成了深红色,眼角眉梢不住地发颤,显然疼痛至极。乾坤一时间心慌意乱,抱起木芷便朝岸边的陈泥丸奔去。陈泥丸精于炼丹制药,在医学药理方面大有造诣,“陈泥丸”这个称号,便是他救人无数方才得来的,眼下在这寒泉狱中,唯有他能救治木芷。

“别……别下桥……”木芷气息急促,咬着牙说道。

乾坤知道木芷的意思,一旦下了石桥,便输了这场对决,到时候他会被两个孟婆抓走,任凭对方处置。可是木芷伤在腹部,说不定会危及性命,与之相比,和孟婆的这场对决又算得了什么?他脚下丝毫不停,几个大步便奔到了横桥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河岸。

“道友,不可!”白玉蟾不想乾坤就此落败,不等乾坤自行奔上岸,已飞身上了横桥。他从乾坤的手中抱过木芷,转身便要跃下桥去。

木芷却道:“我还没输……不要下去……”声音虚弱,却透着一股执着。

白玉蟾当即止步,叫道:“师父!”陈泥丸顾不得继续假装步履蹒跚的模样,快步奔到横桥边缘,查看了木芷腹部的伤势,说道:“伤口虽深,幸而未及脏腑,不碍性命。玉蟾,快去取百草黑玉膏来!”白玉蟾将木芷轻轻放在横桥上,飞步冲进炼丹室,取来了那只装有百草黑玉膏的银盒。陈泥丸给木芷的伤口抹上百草黑玉膏,迅速止了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喂木芷服下。木芷感觉腹部伤口疼痛稍减,急促的呼吸略略平缓了一些。

乾坤听陈泥丸说木芷的伤势不碍性命,又见木芷用药后神色略缓,略微放心。木芷身受重伤也不肯下桥,不愿他输掉这场对决,这番用意他自然明白。他当即转过身来,抬起双眼,死死地盯住了两个孟婆。木芷哪怕受一道小小的皮外伤,他都绝不允许,更别说伤得如此之重。他心中大怒,浑身抖动起来,五脏六腑如同火烧一般炙热无比,眼睛深处已然出现了红光。

两个孟婆原本等着乾坤自行冲下石桥,没想到乾坤不仅戛然止步,而且眼冒红光,竟无须依靠疼痛催动,便要发起狂来。红衣孟婆嘴角冷笑一收,当即将腰间的黑色骨刺也摘取下来。两个孟婆将夺来的阴阳匕抛入暗河,以免再被乾坤夺回,随即将青铜八角铃铛托在左手,右手斜握骨刺,锋芒逼人的刺尖对准了乾坤。

乾坤体内力量狂涌,如火山喷薄,难以抑制,当即仰头狂吼,震得整个寒泉狱嗡嗡乱颤。吼声未落,他已飞身蹿出,如一道紫色闪电,掠向两个孟婆。

两个孟婆如临大敌,满脸的皱纹微微颤动了一下,扬起青铜八角铃铛击向冲来的乾坤,手中的黑色骨刺也向乾坤疾速刺去。她们之前不伤乾坤,是为了阻止乾坤发狂,眼下乾坤已然狂性大发,她们自然用不着再收手,骨刺全力刺出,只不过不敢伤乾坤的性命,每一刺都是奔着乾坤的非要害部位而去。

两个孟婆丝毫不敢小觑乾坤,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既快且狠。主桥极为狭窄,在这方寸之地上,乾坤竟然闪转腾挪,避开了两根骨刺的所有刺击。至于青铜八角铃铛的击打,他却全然不放在眼里,身上多处部位挨受重击,他却浑然不觉,竟一点事也没有,反而更加狂暴,出手更加迅猛。他双手成爪,不断地抓向两个孟婆,虽然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但每一抓都是强劲狠辣,直奔要害而去。他不再满足于将两个孟婆击落石桥获胜,而是要以牙还牙,让两个孟婆付出血的代价。乾坤动作太快,两个孟婆的衣袍竟接连被抓中,撕破了数道裂口。好在两个孟婆反应敏捷,闪避极快,皮肉未受损伤。

这一番激斗太过迅猛,三人的身手快到了极致,渐渐化作了三道影子,几乎看不清楚。两岸牢狱之中,数十个囚徒原本对这场对决并不关心,这时却看得惊心动魄。四个莲社信士和看守狱道的面具道士全都紧盯着战局。陈泥丸为木芷治伤之际,抬头瞧见如此迅猛的激斗场面,不由得惊讶万分。他原本以为乾坤必败无疑,没想到乾坤竟然深藏不露,还有如此能耐。他见乾坤激斗之时,一直屈身如弓,便如一头狂性大发的野兽,念头一转,暗自惊骇,心道:“原来活死脉发作之时,竟是如此可怖的模样!”

主桥之上,两个孟婆合力并击,依然难以抵挡乾坤的狂攻。两人不但没能伤到乾坤,反而被乾坤逼得步步后退,渐渐退向主桥末端,来到主桥与最后一道横桥相交之处。往后三步开外,便是暗河,再向后退,必败无疑。

两个孟婆忽然横移,一个向左,一个向右,蹿上了横桥的两端。两个孟婆之前并肩合力难以对抗乾坤,这时一人站住一边,分开夹击乾坤,形势顿时转变。乾坤之前只须攻击身前,不用顾虑身后,此时两个孟婆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他攻击左边的黑袍孟婆时,后背便会暴露给右边的红衣孟婆,攻击右边的红衣孟婆时,又会让左边的黑袍孟婆有机可乘。

乾坤难以同时兼顾两头,于是向黑袍孟婆发起狂攻,欲在最短的时间内击倒黑袍孟婆,再回头收拾红衣孟婆。但黑袍孟婆极为凶悍,接连被乾坤抓伤多处,却一直立在横桥之上,绝不跳下桥去。红衣孟婆趁势狂攻乾坤,乾坤的后背暴露在外,破绽百出,接连被骨刺刺中。虽然他反应极快,后背一痛便立即闪身躲避,但片刻之间,还是被刺中了五六下,龙褐多了几个孔洞,整片后背渐渐被鲜血染透。

乾坤狂性大发之时,神志极为清醒,知道如此下去不仅无法取胜,自己甚至会落得败局,当即怒声厉吼,猛然跳开,远离主桥与横桥相交之处。他立在主桥上,想将两个孟婆引回主桥。但两个孟婆并不趁势追击,仍旧立在横桥两端。

石桥的另一边,木芷一直没有下桥。她伤痛稍微缓解,立刻不顾陈泥丸和白玉蟾的阻拦,强撑着坐了起来,紧张地望着乾坤。眼见乾坤狂性大发,依然难以击败两个孟婆,她又一次拿起手中的玉笛,凑到唇边,轻轻地吹奏起来。寒泉狱中已经没有虫类可以操控,她的笛声不再急促高亢,而是婉转缥缈,如同天籁之音。

乾坤听见笛声悠扬,回头见木芷已经坐起吹笛,看起来已无大碍,心下更为安定。

木芷虽无性命之虞,但此时是强忍着疼痛在吹奏玉笛。气息与腹部息息相关,吹笛之时,气息不断进出,由此牵动腹部,带起伤口阵阵疼痛。她受伤之后,本该静卧不动,可她偏要坐起身来,忍痛吹奏悠扬婉转的笛声,如同在向乾坤低声絮语,鼓舞慰勉。

乾坤精神大振,体内力量浩浩荡荡,有如狂潮奔涌。他俯身如弓,忽然一声咆哮,身子如离弦之箭,再次掠向两个孟婆。横桥左边的黑袍孟婆已被他抓伤多处,他目标不改,继续向黑袍孟婆发起狂攻。右边的红衣孟婆趁机挥动骨刺,攻向他的后背。

黑袍孟婆立在横桥边缘,阴郁死沉的脸色毫无变化,脚下如同生根一般,绝不挪动半步,手中的青铜八角铃铛和骨刺狂舞起来,全力抵挡乾坤的狂攻。乾坤没有阴阳匕在手,虽然连续抓伤了黑袍孟婆,却始终无法给黑袍孟婆致命一击。他想夺下黑袍孟婆手中的骨刺,但黑袍孟婆看穿了他的意图,握有骨刺的右手出手极快,不给他任何机会。他狂攻一阵,再次陷入先前的困局当中,没能击败左边的黑袍孟婆,反倒被右边的红衣孟婆接连偷袭得手,后背又多了两道伤口,再这么下去,势必难逃败局。

陈泥丸看了看乾坤,又看了看木芷,见两人身负重伤,神情却坚定不改,目光一如既往地坚毅,没有半分惧色。他不再摇头叹气,反而心中大受震动,耳畔反复响起乾坤说过的那句话:“有人要上天,有人就要下地狱。我这条鱼,偏要舍水跃岸,虽死无憾!”他心中默默念道:“舍水跃岸,虽死无憾!舍水跃岸,虽死无憾……”一双老眼望着乾坤,怔怔出神。

便在这时,木芷忽然气息疾吐,指尖飞快地按动笛孔,笛声陡然一变,急促拔高,节奏变得极为明快。

只见一间牢狱中突然飞出一小团黑影,如同一道黑色闪电划过空中,掠向横桥左边的黑袍孟婆。黑袍孟婆正全神贯注地抵挡乾坤的狂攻,忽然左眼视线一黑,竟看不见任何东西,一阵钻心剧痛传来,仿佛眼珠子被针刺穿了一般,而且这根针刺穿眼珠之后,还在不断地往眼窝深处钻去。这一突变来得毫无征兆,黑袍孟婆剧痛之下,视线受阻,手下动作骤然迟缓,右手立刻一空,骨刺已被乾坤一把夺去。她只剩一只右眼可以视物,再加上左眼刺痛不断加剧,又被乾坤夺去了骨刺,再也抵挡不住乾坤的狂攻。

乾坤骨刺在手,如虎添翼,立刻从不同的角度连刺五下,势如追风逐电。黑袍孟婆避过其中两下,又用青铜八角铃铛挡住另外两下,但最后一下却无法避开,腹部猛然剧痛,已被骨刺透入。乾坤飞起一脚,踢在黑袍孟婆的身上,黑袍孟婆立刻向后倒摔,掉出横桥,跌入了水中。

黑袍孟婆入水之后,立刻翻身站起,顾不得腹部重伤,举起右手,曲起二指,猛地抠入左侧眼窝,连带着眼珠子,抠出来一小团黑乎乎的物事。她左眼只剩一个黑洞洞的眼窝,鲜血流成一线,淌过脸颊,滴落入水。她定住仅剩的一只右眼,看清那团黑乎乎的物事,竟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小虫子。

这只小虫子不断扇动翅膀,发出细若蚊吟的嘤嘤之声,正是木芷所养的比翼蛄。开境日当天,乾坤曾将一只比翼蛄偷偷放进玉道人的怀中,用另一只比翼蛄进行追踪,这才得以穿过错综复杂的暗河迷宫,来到九泉狱。追踪的那只比翼蛄在暗河迷宫中被水拍落,已经死去,但玉道人怀中的那只比翼蛄却还活着,一直跟着玉道人来到了寒泉狱。木芷方才操控蝎子和蜈蚣时,念及飞虫,顿时想起了比翼蛄,这才在后来吹奏出悠扬婉转的笛声,果真看见玉道人被关押的那间牢狱之中,有一小团黑影在狱中徐徐盘旋。她看准黑袍孟婆全力抵挡乾坤难以分神的时机,突然改变笛声,驱使比翼蛄飞出牢狱,攻击黑袍孟婆的眼睛,一举得手。

黑袍孟婆脸上的皱纹急剧颤动,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掠过了一丝恨色,手指狠狠一捏,嘤嘤之声戛然而止。

玉笛离唇,木芷中断了吹奏。比翼蛄是她最为心爱的虫子,如今两只俱亡,她心下不由得一阵难过,暗自想道:“比翼蛄总是成双成对,认准了彼此,便一生不会改变。一只若是不在了,另一只独活世上,只会形单影只,孤苦伶仃。如今它们一起去了,在地府黄泉相聚,仍能比翼双飞,我又何必为此伤心难过。”虽然如此想,心中的伤感情绪却越来越重。她将玉笛插回发髻,抬眼望着乾坤,心中暗道:“乾坤,我能做的就这么多,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乾坤得木芷相助,一举击败横桥左边的黑袍孟婆,旋即转身向横桥右边的红衣孟婆攻去。两个孟婆合力共击,方可与乾坤抗衡,此时只剩一个,已是难以抵挡乾坤的攻势。乾坤击败了黑袍孟婆,心中痛快无比,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咆哮之声。他体内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出,手中的骨刺刺得越来越猛。

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眼看乾坤逆转战局,将红衣孟婆逼得左右支绌,不由得群情激奋,纷纷鼓噪叫好。土为安暗暗点了点头,尹志平则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水之湄、火不容和玉道人等人原本面露不屑,这时已是神情肃然,没有半点轻蔑之色。赵无财原本摇头叹气,此时却满脸喜色,跟着其他囚徒叫起好来。

乾坤的攻势越来越凶猛,不给红衣孟婆任何喘息之机。红衣孟婆接连被骨刺刺伤多处,心知再难抵挡,忽然间纵身后跃,竟自行跳下横桥,落在了岸边,等同于主动认输。黑袍孟婆也已上岸,她瞎了左眼,却既不治疗,也不包扎,任由左眼鲜血长流。两个孟婆抬起眼窝,冷冷地对着乾坤。黑袍孟婆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红衣孟婆又似笑非笑地斜翘起了嘴角。

十六间牢狱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众多囚徒都是栽在两个孟婆的手上,这才身陷囹圄,被长期囚禁于寒泉狱中。愤怒、抑郁和恐惧等情绪在这些囚徒心中长久积聚,直到此时方才得以宣泄出来。他们虽然无法从牢狱中脱身,但能目睹两个孟婆狼狈落败,也算是大出了一口恶气,心中痛快无比。

乾坤战胜了两个孟婆,岿然立在桥上,仰头咆哮了一声。他心忧木芷的伤势,扔掉骨刺,奔到横桥边缘,在木芷的身前蹲了下来。他想要说话,但狂性未消,喉咙里只能发出低沉的吼声,难以成字成句。

赢下了对决,木芷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又见乾坤满脸关切之色,于是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只不过一点小伤,过一阵子便没事了。”她的声音虚弱无力,脸色已如一张白纸,没有半丝血色。

开狱门

陈泥丸看着乾坤,目光中大有敬意。乾坤和木芷联手挑战两位黄泉阎罗,在他看来绝无胜算,无异于自寻死路。然而两人明知其不可为,却偏要为之,最终竟然当真击败了两位黄泉阎罗,令他深受震撼。眼见乾坤后背鲜血淋漓,被骨刺刺出了多处伤口,他急忙打开装有百草黑玉膏的银盒,说道:“小友,你背上受伤不轻,快脱下龙褐,老道给你上药。”

乾坤喉咙里“嗬嗬”有声,忽然吐出了一句话:“谢过真人。”他话刚出口,心头立刻一惊,暗想:“这次居然这么快便能说话了。”他以前狂性大发之后,总是要等上好一阵子才能恢复声音,从没有这么快便能说出话来。他心头惊意未消,忽然感觉头脑有些昏沉,体内力量急速流失,浑身上下渐有乏力之感。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登时惊觉过来,回头望向两个孟婆。只见左眼已瞎的黑袍孟婆立在一支火把旁边,腰间悬有一根黑色骨刺,刺尖带血,正是乾坤丢弃在石桥上的那根,已被她拾回。她左手托着青铜八角铃铛,右手握着一支紫色的香,香头火星闪烁,一股细细的紫色烟气飘升而起,在空中四散开来。那是一支龙血香,已经点燃的龙血香。

“老婆子,你们……”乾坤没想到黑袍孟婆会燃起龙血香,咬牙说出了半句话,浑身迅速疲软乏力,原本蹲在桥上的他,一下子跪了下来,用双手勉强撑住身体,方不至于倒下。可是他双手颤抖,便连撑地也是极难。

龙血香的紫色烟气弥漫在空气中,人人都难免吸入,可是只有乾坤一个人对此有反应,木芷、陈泥丸和白玉蟾等人吸入了龙血香后,不仅没有疲惫之感,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寒泉狱中的数十个囚徒也是如此。

黑袍孟婆燃起了龙血香,红衣孟婆则盯着摇晃欲倒的乾坤,冷笑着摇响了青铜八角铃铛。一直守在岸边的四个莲社信士当即迈开大步,向横桥上的乾坤围了过去。

陈泥丸又惊又怒,喝道:“站住!”白玉蟾盯着四个莲社信士,双手已然握成了拳头。

四个莲社信士毫不理睬,冲上横桥,反拧乾坤的双臂,将乾坤架了起来。乾坤满脸怒色,但浑身疲软,无力反抗。

十六间牢狱里的囚徒原本高声欢呼,这时见情势突变,欢呼声戛然而止,整个寒泉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两个孟婆接受了乾坤的挑战,说好不用龙血香,一旦落败便回黄泉狱,不再捉拿乾坤。可两个孟婆刚刚输掉对决,便立刻翻脸,且神情一如既往,毫无愧色。木芷怒视两个孟婆,道:“你们……你们好不要脸……”心急之下,气息大乱,连声咳嗽。

陈泥丸道:“孟阎罗,你们已经输了,便该信守诺言,即刻返回黄泉,不再捉拿这位小友。堂堂黄泉阎罗,焉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黑袍孟婆道:“老妪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嗓音平缓死沉,听起来却森然可怖。

红衣孟婆冷笑道:“寒泉阎罗,此人从黄泉狱中走脱,却从你的炼丹室里跑出来。你胆子不小,竟敢窝藏此人,其罪难赦。你佯装老迈,想必早就别有用心。待老身禀明主上,便来拿你问罪。”

陈泥丸听闻此话,心头掠过了一丝惧意。但这丝惧意转瞬即逝,他神色肃然,高声说道:“黄泉狱囚禁百岁之人,寒泉狱囚禁擅闯之人,此乃主上圣令。”他抬手指向乾坤,“此人擅闯九泉狱,年纪轻轻,远不足百岁之龄,按圣令当囚禁于寒泉狱中。老道身为寒泉阎罗,自该将他拿下。孟婆擅自捉拿此人,乱主上圣令,此举难容。寒泉狱众莲社信士听令,立即将此人拿下,驱逐孟婆出寒泉!”

众面具道士脚下一动,便要上前捉拿乾坤。

“谁敢?!”红衣孟婆一声冷喝,右手忽然从袍袖中伸出,举起了一块骷髅头骨形状的令牌。那令牌通体透白,正面刻有八卦卦象,卦象的刻痕如同根根白骨,背面则刻有一个篆体的“甲”字。“白骨令在此,见令如主上亲临。”红衣孟婆说道,“寒泉狱众莲社信士听令,严守狱道,敢擅动者,以叛主之罪论处!”说完便摇响青铜八角铃铛,转身向浅滩上那个通往黄泉狱的洞口走去。黑袍孟婆也转身而行。四个莲社信士押了乾坤,走过石桥,紧跟在后。

众面具道士看见白骨令,全都立在原地,不敢妄动一步。

陈泥丸心中暗惊:“碧落使者才能持有的白骨令,孟婆怎么会有?”眼见所有面具道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乾坤被四个莲社信士押走,离通往黄泉狱的洞口越来越近,猛然间他白眉斜立,道:“玉蟾,救小友!”

两个孟婆持有象征主上的白骨令,要从其手中救乾坤,便是叛主之举,这一点陈泥丸心知肚明。他镇守寒泉狱已有五载,虽不敢说从无反叛之心,但的确从不敢行反叛之事。乾坤纵然是龙褐传人,陈泥丸也有相救之心,但乾坤若是输掉了这场对决,被两个孟婆抓走,他多半便会隐忍不发,可如今乾坤明明胜了,两个孟婆却出尔反尔,要抓走乾坤,他实在心有不甘。他目睹了乾坤挑战两个孟婆的全过程,内心大受震撼,心境已起了极大的变化。乾坤击败了两位黄泉阎罗,做到了在他看来绝无可能的事,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甚至掠过了一丝念头,觉得乾坤放言要闯过九泉狱,上碧落天击败主上,虽是千难万难,却未必不能成为现实。他想起乾坤说过的话,心中念道:“不错,舍水跃岸,虽死无憾!”想法一定,当即命令白玉蟾去救乾坤。

白玉蟾等的便是这句话。他一直想救乾坤,但他对师父敬重无比,怕擅自出手,会给师父惹来麻烦。此时陈泥丸亲口下令,他再不迟疑,足下一动,道袍带起猎猎风声,朝四个莲社信士飞奔而去。

木芷见识过白玉蟾的身手,知道他本事了得,但仅凭他一人之力,想从两个孟婆和四个莲社信士的手中救下乾坤,只怕极为困难。此时她腹部受了重伤,面具道士又不奉陈泥丸的号令,寒泉狱中再无援手之人。她忽然心念一动,道:“真人,求你把牢狱的钥匙给我。”

陈泥丸一听此话,便知木芷是想放出十六间牢狱中的囚徒。这些囚徒之中不乏能人异士,若是他们肯合力对付孟婆,或许能救下乾坤。他已决意要救乾坤,明知擅自释放寒泉狱中的囚徒乃死罪,却不再有丝毫犹豫。牢狱的钥匙由面具道士掌管,他当即向面具道士索要钥匙,但所有面具道士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对他的号令听而不闻。

木芷见此情状,忽然强行站起身来,捂着腹部伤口,向主桥走去。

陈泥丸惊道:“木姑娘,你做什么?”

木芷不做回答,走上主桥,忽然纵身一跃,跳进了水中,一下子从水面上消失了。只不过片刻时间,她重新冒出水面,上到岸边,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中,已多了一柄白色的阳匕。原来她得不到牢狱的钥匙,便想到了阴阳匕,以阴阳匕削铁如泥的锋利程度,削断牢狱的锁头和囚徒手脚上的镣铐,可谓轻而易举。她记得先前孟婆将阴阳匕抛入水中的位置,她忽然走上主桥跳入暗河,便是为了去水下摸寻阴阳匕。她忍着腹部伤口的剧烈疼痛,几番摸寻,终于摸到了阳匕。

木芷往远处望去,只见白玉蟾身在浅滩之上,挡住了通往黄泉狱的洞口,已和两个孟婆动起手来。她不知道白玉蟾能抵挡多久,心中起急,说道:“真人,请你取孟婆汤的解药来。”她面如白纸,声音发颤,说了这话便往岸边的牢狱走去。

牢狱中的囚徒全都身中孟婆汤的毒,浑身无力,即便从狱中释放出来,若是不能解毒,也与废人无异。陈泥丸当即返回炼丹室,去取孟婆汤的解药。

木芷走到一间牢狱前,阳匕一挥,狱门的锁头应声而断。她推开狱门,走入狱中。这间牢狱之中,关押的是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她知道放出其他囚徒,大多与乾坤没有利害关系,多半没人肯救乾坤,唯独尹志平不同。胎珠和龙褐都在乾坤的身上,尹志平有极大的可能不会放任乾坤被孟婆抓走,而四个无色道士个个都是厉害角色,他们一旦出手,便有胜算。她将五人手脚上的镣铐全部削断,忽然跪倒在地,向尹志平说道:“尹真人,求你救救乾坤!”

木芷对尹志平没有任何好感,甚至颇觉厌恶。当初若不是尹志平率领绣青道士紧追不放,她便不会带着金无赤逃入水穷峪,金无赤或许便不会丧命。因为金无赤的死,她甚至一度仇恨尹志平。她的性格中有要强的一面,倘若是她自己身陷绝境,便是死了,也断然不会跪在尹志平的面前。但此时为了救乾坤,她竟向尹志平下跪相求。

尹志平看了一眼浅滩上被莲社信士擒住的乾坤,说道:“乾坤欺师灭祖,是本派叛徒,我为何要救他?”

木芷道:“我抢夺活死人胎珠,开罪了贵派,只要真人肯救乾坤,将来出了终南山秘境,我甘愿随你去重阳宫,领受任何责罚。”

尹志平想了一想,道:“可我纵是有心救人,却无能为力。”他和四个无色道士虽然恢复了自由身,但中了孟婆汤的毒,浑身绵软无力,只能坐在地上。

这时,陈泥丸取来了孟婆汤的解药,将解药融在了一碗水里,让五人喝下。尹志平将信将疑,先自行喝了一口,感觉浑身的力气的确在一点点地恢复,这才相信碗里的水是真的解药,让四个无色道士各自喝了一口。

尹志平看着长跪在地的木芷,说道:“木姑娘,你今日所言,我记下了。但愿你将来不要食言。”

木芷抬起手掌,竖起三根手指,说道:“我木芷对天起誓,今日说过的话,将来必不食言,否则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好,你起来吧。”尹志平说了这话,转头向四个无色道士下了命令,“救乾坤!”四个无色道士当即冲出牢狱,向浅滩上的孟婆和莲社信士攻去。

“多谢真人。”木芷叩了一个头,想要起身。然而她先是下水寻找阴阳匕,再是开狱门断镣铐,又跪地叩头,原本上了药的伤口已经撕裂,变得极为疼痛,这一下竟站不起来,只能顺势坐在地上。她捂住腹部,指缝间渐有鲜血涌出,伤口的剧痛令她狠狠咬住了嘴唇。陈泥丸赶紧再次替她清理伤口,止血上药,进行包扎。

尹志平看着木芷痛苦的模样,颇为动容。他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里关押的大多是无辜之人,我想借姑娘的匕首一用,把这些人都放出来。”

木芷知道释放的囚徒越多,与孟婆作对的人便越多,对救出乾坤便越有利。她从水中捞取阳匕,又释放了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早已耗光了仅剩的一点力气。她已无力再去释放其他囚徒,于是将阳匕交给了尹志平。尹志平拿着阳匕,将牢狱一间间地打开,将镣铐一副副地削断,陈泥丸拿着碗紧随在后,不断地从暗河里舀水,融入孟婆汤的解药,给一个个囚徒解毒。所有面具道士听从孟婆的命令,不敢妄动一步,看着越来越多的囚徒被释放出来,竟如石像一般,始终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囚徒们纷纷被释放出狱,陈泥丸告知众人各种器具放在炼丹室里,于是这些囚徒冲进炼丹室,从铁箱子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器物和兵刃。

火不容一拿到两柄赤焰刀,当即双刀互斫,刀锋上立刻火焰翻腾。他想起开境日当天在莲社船上的遭遇,心里顿时火气大盛,破口骂了一句:“他娘娘的!”扬起赤焰刀,奔过石桥,冲上浅滩,杀向四个莲社信士。

玉道人一向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他中了孟婆汤的毒,身受数日牢狱之苦,早就怨恨在心,再加上不久前他被拖去试药时,曾拿乾坤的藏身之处向黑袍孟婆换取救命机会,黑袍孟婆却对他置之不理,他更加恼恨在心。此时获救之后,他从铁箱子里找到装有碧磷粉的皮囊和挂有黄玉的短剑,一一系在腰间,随即飞步奔上石桥,燃起十几团碧磷火,隔空烧向两个孟婆和四个莲社信士。

土为安出狱之后,从炼丹室的铁箱子里找到了黄金罗盘、胡笳和遮面红纱,随即来到最边上的那间牢狱。那个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便被关在这间牢狱之中,和她同囚在此的,还有五行士之一的水之湄。土为安不等尹志平拿阳匕来削断锁头,直接用黄金杵撬开锁头,冲入狱中,再撬开镣铐,救出了身穿绯红色绸衫的女子,对一旁的水之湄却置之不理。

水之湄冷笑道:“土为安,你只惦记着相好的,便忘了同门旧友吗?”

土为安听而不闻,扶着绸衫女子,径直走出了牢狱。绸衫女子不再用红纱遮面,只是将胡笳轻拿在手,一对眼睛怔怔地望着乾坤。她忽然轻声说道:“那个名叫乾坤的道长,与我或许有些渊源,你替我救他过来。”

土为安眉头略微一动,不明白绸衫女子所说的渊源是何意思。当日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在以钉喉剖腹之刑杀死金无赤后,为了继续假造凶兽啃噬之刑,土为安曾请绸衫女子出手,绸衫女子于是吹奏胡笳,操控血蝠和火豺围攻乾坤,险些令乾坤丧命,那时绸衫女子可是一点也没留情,此时她却突然要救乾坤,实在令土为安大为不解。土为安疑惑归疑惑,却一句话也不多问,只道了两个字:“稍等。”一手掌黄金罗盘,一手斜持黄金杵,几个大步跃过石桥,便朝浅滩上的四个莲社信士攻去。

一开始只有白玉蟾一人阻拦,两个孟婆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只是没想到陈泥丸竟敢释放寒泉狱中的所有囚徒,并且拿出解药,给这些囚徒解了孟婆汤的毒。四个无色道士很快攻来,火不容、玉道人和土为安也相继杀到,这些人个个本领超群。两个孟婆不敢大意,急忙亮出白骨令传下号令,命令守在原地的面具道士前来援手。面具道士总共六人,当即抽出银白色的骨刺,冲上浅滩,联手攻向白玉蟾、土为安、火不容和无色道士等人。

水之湄一直被锁在牢狱里,直到尹志平前来相救。水之湄和火不容当初在水穷峪杀害了不少绣青道士,尹志平与二人有着深仇大恨,但此时他知道要击败孟婆和莲社信士,还要从九泉狱中闯出去,前路定然险难无数,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力量,于是暂且将仇恨搁置一旁,将两人也放了出来,心想将来出了终南山秘境,再找两人清算仇恨。水之湄出狱之后,在炼丹室里找到了彩珠黑纱,重新罩住脸面,提着悬链银球,款步来到暗河岸边。她不去对付孟婆和莲社信士,反而拦住了正在往来奔走、忙于给囚徒解毒的陈泥丸。她瞧着陈泥丸,冷媚一笑,说道:“你便是这一层的镇狱阎罗吧。”一只手扬起悬链银球,银链立刻斜撩而起,缠绕在陈泥丸的脖子上,冷声道,“不想死的话,便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孟婆汤是从何而来?”

陈泥丸道:“孟婆汤?那是幽泉阎罗炼制的毒药。”

“幽泉阎罗是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水之湄一口气问出了多个问题,语气中透着一丝急切。

陈泥丸道:“幽泉阎罗是幽泉狱的镇狱阎罗,老道只知道他绰号‘毒阎罗’,其他一概不知。”

水之湄暗暗默念了一遍:“‘毒阎罗’?”她怕陈泥丸有所隐瞒,手中的银链一紧,喝道,“你当真不知?”

陈泥丸被迫仰起了脖子,道:“老道确实不知。”

水之湄抬起手来,遥指暗河尽头处那道刻有“阴泉”二字的铁门,道:“那道门是不是通往阴泉狱?过了阴泉狱,便是幽泉狱吧?”

陈泥丸点了点头。

水之湄望着远处的铁门,心中念起了一个人,一时间思绪如潮:“莲社信士在船上所用的孟婆汤,与我炼制的孟婆汤,毒性竟然大为相似。我这孟婆汤,本是他的独门毒药,是他亲手教会了我如何炼制。当年他孤身一人来闯终南山秘境,再没回洞天福地,人人都说他死了,我却不信,此番前来终南山秘境,便是生要见他的人,死要见他的骨。幽泉阎罗炼制的孟婆汤,与他的孟婆汤大有相似之处,连名字都一模一样,只怕这位幽泉阎罗,与他大有关联,说不定……说不定便是他本人。”想到这里,脸上不禁掠过了一丝喜色,但转念便想,“他可从没有过‘毒阎罗’的绰号。他若是没死,为何整整四年的时间,从没捎来任何音信……不管怎样,这位‘毒阎罗’与他必有关联。我一定要去幽泉狱,会一会这位‘毒阎罗’。”她想到这里,对陈泥丸喝道:“把那道门打开!”

此时释放出狱的众多囚徒,全都聚集在通往阴泉狱的铁门前。这些囚徒无心与孟婆作对,只想着如何逃出寒泉狱。他们深知返回黄泉狱,再闯水道纵横的暗河迷宫,十有八九会被困死在迷宫之中——其实黄泉狱中还藏有一条道路,可以通往第二层衙泉狱,那条路和乾坤找到的通往寒泉狱的道路一样,也是藏在忘川池中,在水下另一侧的岩壁之上。可这些囚徒即便知道了,忘川池中满是赤链蛇,也绝没有人敢跳入池中寻路——因此围在通往阴泉狱的铁门前,有的推门,有的撬门,有的凿门,但铁门厚重无比,又有机括锁住,始终纹丝不动。

陈泥丸听了水之湄的话,忙道:“姑娘,那道狱门开不得啊!”

水之湄冷声喝道:“我不是什么姑娘,老东西,不要张口乱叫!那道门开得要开,开不得也要开,由不得你!”手下用力,银链缠得更紧了。

陈泥丸道:“那道狱门背后是阴泉狱,阴泉狱由邪神镇守。狱门一开,放出邪神,所有人都会没命的。”

“邪神?”水之湄细眉一蹙,“那是什么东西?”

陈泥丸道:“邪神是一只镇狱灵兽,嗜血如命,凶残成性。那道狱门万万不能打开。”

水之湄听了这话,心中暗凛:“老东西说的若是真话,真有什么镇狱邪神,那可就不好办了。”她虽然没见过邪神到底如何凶残,但想到第三层黄泉狱的镇狱阎罗已是如此厉害,那么第五层阴泉狱中这只名叫邪神的镇狱灵兽,势必更加难对付。她望着通往阴泉狱的铁门,暗暗生出了一丝犹豫。

然而就在此时,巨大的轰隆声突然响起,那道通往阴泉狱的铁门,竟一点一点地抬升了起来!

陈泥丸面色一惊,急声叫道:“开不得!开不得啊!”水之湄心头一凛,当即手腕一抖,将缠在陈泥丸脖子上的悬链银球取下,提在手中,紧盯铁门,暗自戒备。

聚集在铁门前的众多囚徒看见铁门开启,全都欢呼雀跃起来,人人都听见了陈泥丸的喝止声,却没当一回事。一个贼眉鼠眼、唇上飞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从炼丹室里冲了出来,看见铁门抬升,笑道:“那铁链果然是开门机关,铁门总算打开啦!”原来在众多囚徒推门撬门凿门之时,这个小胡子男人见铁门上没有锁孔,显然不是用钥匙开启,便猜想或许有某处机关可以开启铁门,于是在寒泉狱里四处寻找机关,最终在炼丹室的蒲团底下找到了一截藏在缝隙里的铁链。小胡子将铁链拉起,牵动机括,铁门立刻缓缓抬升。但他冲出炼丹室后,铁链缩回缝隙之中,刚刚抬升了一尺来高的铁门便又急速坠落。几个迫不及待想要钻进铁门的囚徒,半边身子已进了门缝,这时急忙往回退。一个囚徒稍微慢了些许,半条手臂被铁门压住,一时间鲜血乱溅,痛得大声号哭起来。

小胡子急忙奔回炼丹室内,再次拉起铁链。铁门缓缓向上抬升,那囚徒将压在门下的手臂抽了出来,只见半条手臂血肉模糊,竟成肉泥,痛惧交加之下,当场昏死了过去。铁门缓缓抬升,却再无囚徒敢贸然钻入,唯恐铁门再次落下。铁门也果真如先前那般,抬升了一尺来高,忽然又急速下落。原来在炼丹室内,小胡子第二次拉起铁链后,从怀中取出一柄小刀,穿进铁链之中,想把铁链卡在地面之上,不让铁链缩回缝隙。但他一松手,铁链回缩之力极大,小刀竟被折断,铁链又缩回缝隙之中,这才造成铁门再次落下。

小胡子想寻一件能够承受铁链回缩之力的利刃,于是奔回铁门处,一对细小的鼠眼扫视人群。他忽然走到人群的左侧,一把揪住了赵无财,笑道:“这位大财主,老子刚才见你从铁箱子里拿了一柄短剑,那短剑镶嵌了不少花花绿绿的宝石,想必是柄无坚不摧的宝剑吧?”

赵无财身形肥胖,头戴金丝嵌边帽,身穿元宝流彩衫,活脱脱便是个大财主的模样。他被小胡子一把揪住了胸口,换在以往,必定喝令金衣大汉过来赶走小胡子,但此时护卫他的十个金衣大汉都已尽数丧命,他变成了孤家寡人,身边再也没有护卫之人。他说道:“是又如何?”抬起肉乎乎的手掌,抓住小胡子的手腕,想要将小胡子的手掰扯开来,但小胡子手劲极大,竟然掰扯不动。

小胡子笑道:“把那柄宝剑借给老子用用。”

赵无财皱眉道:“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借给你?”

小胡子贼眉一挑,道:“不借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手一松,放开赵无财,便又奔回了炼丹室。赵无财瞧着小胡子的背影远去,只觉得莫名其妙。

小胡子奔回炼丹室内,手腕一抖,袖口掉出来一柄短剑,剑鞘上依照北斗七星的方位,镶嵌了七颗色彩不一、浑圆剔透的宝石,显然是极为贵重之物,只不过七颗宝石全都打磨成了元宝形状,倒是显得有些奇怪。这柄短剑便是赵无财从铁箱子里取回的那柄宝剑,小胡子方才揪住赵无财的胸口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赵无财的怀中顺了过来。他将短剑拔出了鞘,只见剑身寒光凌厉,冷气逼人,便知是一件世间罕见的利刃。他第三次拉起铁链,将短剑穿进铁链之中。这柄短剑果然质地精纯,他松手之后,短剑卡在缝隙之上,没有被铁链的回缩之力折断。铁链就此被固定住了,通往阴泉狱的铁门不再回落,渐渐向上抬升,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石壁之上。

囚徒们聚集在洞口前,等了片刻,确定铁门不会回落,这才取下暗河两岸石壁上的火把,纷纷涌入洞中。赵无财巴望着快点离开寒泉狱,面露喜色,跟随在人群之中入洞。乌力罕出狱之后,拿回了属于他的弯刀,长时间立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这时迈开脚步,走过石桥,也进入了洞中。小胡子从炼丹室里出来,神色极为得意,取了一支火把,快步奔入洞中。

陈泥丸一直出声阻拦,如今铁门开启,洞中却寂静无声,并不见邪神出现,他的阻拦之声便断了。

水之湄原本暗自心凛,但看见铁门开启了片刻时间,并没有什么镇狱灵兽冲出来,那些囚徒进入洞中,也没有听见谁惊呼惨叫。水之湄瞧了一眼陈泥丸,冷声道:“老东西,敢耍我?!”她语气之中大有肃杀之意,却对陈泥丸置之不理,提手一撩,将悬链银球缠回腰间,迈步便往铁门走去。

陈泥丸暗暗奇怪:“邪神是千年灵兽,便是一月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渴死饿死,更何况阴泉狱中有一口鱼泉,邪神不缺水食,定能存活至今。阴泉狱中到底出了什么事?邪神为何会毫无动静?”尽管疑惑不解,但邪神没有现身,实是再好不过,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忽然之间,陈泥丸觉得脖子隐隐作痛,急忙抬手一摸,只见掌心竟被染成了淡淡的黑色。他惊觉过来,抬眼望着水之湄婀娜多姿的背影,知道是这个冷媚女人用悬链银球缠住自己的脖子时,暗暗下了毒。疼痛一开始只是浅浅的隐痛,但很快变成了腐心蚀骨般的剧痛。他急忙取出怀中的小瓷瓶,先前他喂木芷服下的药丸,便是从这瓷瓶中倒出的,实有舒心止痛的灵效。他倒出几粒小小的药丸,迅速吞服下肚,可是疼痛并未缓解,反而越来越厉害,便如有人拿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越勒越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陈泥丸知道水之湄下的毒非同小可,当即摘下悬在腰间的黄玉葫芦,握住葫芦两头,上面的左手往左旋动了三圈半,下面的右手往右旋动四圈半,随即拔去塞口,倒出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药丸。原来他这只黄玉葫芦内有乾坤,藏着一大一小两个内瓶,大内瓶在上,小内瓶在下。平时炼制出来的丹药,全都装在大内瓶中,需要试药时便可直接倒出,但若是按照上三下四的手法进行旋转,上面大内瓶的开口便会被堵住,下面小内瓶的开口会露出来,再倾倒葫芦时,倒出来的便是小内瓶里的丹药。这只黄玉葫芦时常由面具道士掌管,即便发现葫芦的两头可以旋转,也绝难想到葫芦内竟有两个内瓶,更不知道开启小内瓶的旋转手法。因此五年之间,黄玉葫芦的这处机关,除了陈泥丸,寒泉狱中的面具道士均不知晓。

陈泥丸张开了嘴,拿起白色药丸便要放入口中,却忽地停住了。他顿了片刻,脑中转过了许多念头,想到这些年镇守寒泉狱,不少囚徒因试药而毙命,虽然试药是莲社信士所为,但若不是他答应为主上炼制治病金丹,又何来试药一事?虽然这些囚徒闯入了九泉狱,即便不试药,也终归难逃一死,但他还是因此负疚在心,常觉不安,有时甚至想停止炼药,哪怕被主上责罚受刑,也不想再害死无辜的囚徒,可又总是抱有一线希望,盼着能炼出治病金丹,治好主上的活死脉,让碧落天和九泉狱中的无辜生灵免于受难。如今五年期限将至,眼看着试尽了一切办法,已不可能炼出治病金丹,再加上他释放了寒泉狱中的所有囚徒,已是必死之罪,定会被押入溟泉狱受九幽阴劫而死。“既然终归是死,又何必再浪费这粒灵丹?”他如此一想,慢慢闭上了嘴巴,将白色药丸小心翼翼地放回黄玉葫芦之中,盖好了塞口。他抬眼望着通往阴泉狱的那道铁门,望着那些争相涌入门中的囚徒,见不少囚徒已经进入了阴泉狱,过了好一阵子,却始终没有惨叫声传出,心想阴泉狱中必定发生了某种变故,邪神极有可能已经死去,否则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还不现身攻击闯入之人。既然阴泉狱中没有邪神肆虐,那么这些囚徒唯一的活路便是进入阴泉狱,可孟婆和莲社信士势必不会放过这些囚徒,势必会追入阴泉狱中,必须有人留下来截断铁门,阻隔孟婆和莲社信士,这些囚徒才能真正获救。他又转头望向浅滩上剧斗的众人,望见了人群中的乾坤,望见了剧斗中的白玉蟾。“舍水跃岸,”他心中默念,“虽死无憾。”他的眼睛里动起了精光,眼神变得极为坚定。

断狱

乾坤吸入龙血香后,精力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只想闭上眼睛就此睡去。两个孟婆和莲社信士要押乾坤去黄泉,白玉蟾、土为安和无色道士等人要救乾坤回来,双方在浅滩上斗得不可开交。莲社信士要对付白玉蟾、土为安等人,腾不出手来理会乾坤,于是将乾坤丢在浅滩上。乾坤的四周人影交叠,杀机凌厉,劲风鼓荡,他本人却抵受不住龙血香带来的沉沉困意,竟闭上眼睛,在冰冷潮湿的浅滩上呼呼大睡起来。

白玉蟾和土为安联手攻击两个孟婆,火不容向四个莲社信士狂攻,四个无色道士则穿插往来,既斗面具道士,又斗莲社信士,时不时还要攻击两个孟婆。玉道人则置身战局之外,独自立在石桥上,操控着十几团碧磷火。他不但用碧磷火攻击两个孟婆,也攻击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忽然袍袖一挥,一团碧磷火竟俯冲而下,掠向睡在浅滩上的乾坤。他恨透了乾坤从仙茔园里便开始和他作对,此时有机会报仇,自然不会放过。

白玉蟾一直留心乾坤的安危,见到碧磷火忽然烧向乾坤,立刻搅动道袍大袖,荡起一股劲风,将碧磷火卷向一侧。他喝道:“玉道人,你瞎了眼睛,分不清敌我吗?”

玉道人尖声冷笑,道:“道爷我眼睛亮着呢!你这臭道士,刚才敢带我去试药,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吃我一团碧磷火!”空中呼哧声大作,他嘴上说“一团”,却同时操控了五六团碧磷火,从各个方向烧向白玉蟾。

白玉蟾当即脱下灰色道袍,穿在里面的那件破破烂烂的法服露了出来,腰间那只脏兮兮的酒壶晃个不停。他将灰色道袍抓在手中,迎空狂舞,将飞来的五六团碧磷火卷向身前,攻击两个孟婆。两个孟婆躲过碧磷火的攻击,手中的黑色骨刺向土为安疾刺而去。土为安扬起黄金罗盘,铮铮两响,将骨刺格挡在外,黄金杵斜撩而起,攻向侧面跃来的一个莲社信士。那莲社信士正在闪避一个无色道士的攻击,后跃之时,察觉黄金杵袭来,急忙抬起银白色的骨刺,架住了黄金杵,同时飞起一脚,向攻击他的无色道士踹去。那无色道士额头文着朱雀,手中拿着先前锁住双手的镣铐作为兵刃使用,他避开了莲社信士的飞踹,镣铐上的铁链如鞭子一般,抽向右侧一个面具道士。那面具道士斜跨一步,使得铁链抽打落空,顺势刺出银白色的骨刺,攻击火不容。火不容一柄赤焰刀挡下骨刺,嘴里骂一句“他娘娘的”,另一柄赤焰刀横着砍向另一个面具道士。另一个面具道士身形较矮,脑袋急忙往后一仰,赤焰刀贴着脸皮掠过,刀锋上的火焰燎得他脸皮发烫。他正要反击火不容,忽然后背滚烫,已被一团碧磷火烧中。他不假思索,大步一跃,从浅滩上跳入暗河之中,后背上的火焰立刻熄灭。他没有回到浅滩上,而是涉水向前,翻身上了石桥,手中的骨刺向前一送,刺向操控碧磷火的玉道人。

玉道人操控碧磷火的本事极为了得,可是单论身手,却敌不过面具道士。先前没人理会他,他一个人站在石桥上,操控十几团碧磷火飞来掠去,倒是逼得浅滩上的众人手忙脚乱,此时一个面具道士涉水杀来,他急忙拔出那柄悬挂黄玉的短剑,只挡了几下,便知道面具道士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上。他立刻往后退避,操控一团碧磷火,将面具道士挡住,随即挥动双袖,两手往胸前一握。只见浅滩上空的十几团碧磷火,猛然间往中心一聚,同时撞在一起。“轰”的一声巨响,偌大一团碧磷火在空中炸裂开来,密密麻麻的火星飞溅而下,犹如漫天火雨淋向浅滩。浅滩上剧斗不止的众人,急忙做出反应,有的闪身疾走,有的扬起衣袍摆角或避或挡,这才躲过了这场火雨。

玉道人哈哈大笑,笑声极为尖锐刺耳。他早已看见暗河尽头处的铁门已经开启,许多囚徒都涌入铁门后的洞口,心想那里定是逃出寒泉狱的道路。他炸开碧磷火攻击孟婆、白玉蟾和乾坤等人,逼得浅滩上的众人狼狈不堪,大出了一口恶气,只觉得胸中畅快无比。他知道斗不过面具道士,当即不再恋战,大笑声中转身便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奔去。

火雨落下之时,土为安和白玉蟾扬起袍摆,挡住绿火的同时,趁着两个孟婆躲避绿火的机会,一起向睡在地上的乾坤抢去。土为安离乾坤更近一步,大手抓住乾坤的胸口,将乾坤横着提了起来,掠步奔上了石桥。碧磷火如雨而落,其中有几团落在了乾坤的身上,眼看便要起火,土为安立刻将乾坤从头到脚往水中一浸,几团碧磷火顿时熄灭。攻击玉道人的面具道士还在石桥上,土为安的黄金杵疾刺而去。那面具道士来不及转身对敌,只好往侧面一跃,避开这一刺的同时,整个人也掉进了暗河之中。

白玉蟾迟了一步,让土为安抓走了乾坤,当即飞步追去。四个无色道士见乾坤得救,也弃战而走。火不容骂道:“他娘娘的,说走就走吗?”他虽然还没有杀个痛快,但眼见其他人都已逃走,自己孤掌难鸣,不是孟婆等人的对手,也反身便跑。

乾坤的头被冰冷的暗河水淹没了一下,立刻醒了过来。他鼻子里进了水,不断地呛声咳嗽。他只觉得身子飘在空中,正急剧地上下起伏,定睛一看,竟是被飞奔的土为安提在手中。他仰起头来,视线转了一圈,看清了周围的情况。他不知道土为安是在救自己,还以为自己是被土为安擒住了,白玉蟾在后面苦苦追赶是为了救他,当即用力挣扎,叫道:“快放开我!”他清醒之后,身体已有了些许力气,但龙血香的效力还没有消失,这一番挣扎对土为安毫无影响。土为安素来冷言寡语,不做任何解释,只管向等在岸边的绸衫女子奔去。

乾坤挣扎不脱,目光一转,看见木芷手捂腹部,坐在岸边的一间牢狱门前,正无比关切地望着自己,而她身旁立着一人,竟是尹志平。他不知道木芷跪求尹志平救他一事,惊声叫道:“木芷!”木芷听见乾坤的叫声,想站起身来,可腹部重伤后身子乏力,又坐了回去。

四个无色道士见乾坤已经得救,飞步奔回岸边,向尹志平复命。尹志平看了一眼寒泉狱中的情况,见大部分囚徒已经涌入暗河尽头处的洞口,但还有一部分囚徒仍在往洞口奔逃。他神色一定,说道:“挡住孟婆,护众人退走!”四个无色道士当即领命,守在狭窄的石桥上,抵挡追来的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且战且退。

尹志平知道木芷腹部有伤,若是将她负在背上,挤压伤口,伤势必定加重。他道一声:“木姑娘,得罪了。”于是他便将木芷横抱起来,沿着石桥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奔去。他奔行之时,尽可能地保持双臂不动,让木芷少受一些颠簸。木芷知道尹志平是在顾念她的伤势,心下不禁一阵感激,回想当初在仙茔园里对尹志平的所作所为,暗暗生出了一丝歉疚。

相比之下,土为安却对乾坤毫不在乎,飞奔之时,手臂不断地甩动。乾坤被颠得七荤八素,嘴里不断地叫着“放开我”,声音也跟着颤抖不止。

土为安奔到绸衫女子身旁,道:“人已救到,走。”他另一只手将黄金杵放回腰间的黄金罗盘上,然后护着绸衫女子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而去。

白玉蟾听到土为安说的那句“人已救到”,才知土为安和他一样,也是为了救乾坤,这才抓着乾坤狂奔。既然土为安对乾坤没有恶意,他便不再担心,脚步一转,奔至陈泥丸的身前。

陈泥丸手持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立在试药室门口,脸色灰暗,嘴唇发黑,脖子上一圈黑痕极为明显。他双脚不停地发颤,几乎难以站立。白玉蟾看清陈泥丸的模样,大惊失色,急忙扶住陈泥丸,道:“师父,你……你怎么了?”

陈泥丸中毒之后,一直强忍剧痛,立在炼丹室门前,便是为了等白玉蟾回来。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也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玉蟾,为师毒侵心脉,已是活不成了……”

白玉蟾又惊又怒,圆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目,道:“是谁……是谁对你下如此毒手?”

陈泥丸没有吐露水之湄下毒一事,只是摇了摇头,说道:“为师自作自受,与旁人无关……”想到自己在寒泉狱中炼丹五载,害得不少囚徒因为试药而丢掉了性命,如今被众多囚徒之一的水之湄下毒,实乃因果报应。他将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交到白玉蟾的手中,说道:“这两件信物,你拿好……从今日起,你便是金丹派南宗第五代掌教……葫芦里有灵丹一粒,是为师早年所炼……这粒灵丹,能解百毒……”

白玉蟾知道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是本派的掌教信物,要想成为掌教,号令本派道众,两件信物缺一不可。陈泥丸落水之后,金丹派南宗道众都以为陈泥丸已死,却一直未立新任掌教,便是因为尚未寻回这两件信物。此时陈泥丸将两件信物一并交给他,便是当真要将掌教之位传给他了。但他对掌教之位毫不在乎,只想救陈泥丸的性命,一听灵丹有活人续命的神效,不等陈泥丸把话说完,当即拔去黄玉葫芦的塞口,便要倒出灵丹,喂陈泥丸吃下。

陈泥丸握住白玉蟾的手,阻止他倾倒黄玉葫芦,说道:“这粒灵丹你留着,将来定有用处……乾坤是道圣传人,你无论如何也要护他周全……你快去阴泉,你们一定……一定要活着离开九泉狱……”

“师父,你快服下解毒灵丹,弟子带你一起走!”白玉蟾叫道。

陈泥丸却道:“必须有人留下,截断狱门,方能阻隔孟婆……”

“弟子愿意留下来截断狱门。”白玉蟾毫不犹豫地说道。

陈泥丸却摇了摇头,道:“为师心意已决,誓不生离寒泉……金丹派南宗不能亡在此处,你速速离去……入阴泉后,你大呼一声,为师便即断狱……”

白玉蟾闯入终南山秘境,便是为了救陈泥丸,如今怎能舍弃陈泥丸而去?他摇头道:“师父,弟子不能……”声音急切嘶哑,已带上了哭腔。

陈泥丸打断了白玉蟾的话,说道:“为师追寻长生不死,至老无成,虚度百十载光阴,如今大限已至,是时候去了……生死有道,定数既成,唯有顺其自然,强求不得……”

白玉蟾眼中含泪,只是不断地摇头。

陈泥丸望见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虽被四个无色道士挡在石桥上,但一直步步进逼,四个无色道士眼看已抵挡不了多久。他带上恳求般的语气说道:“玉蟾,为师只此些许遗命,万望……万望你能依从啊!”他满面青黑,嘴唇发紫,已是中毒极深之状,但他凝视着白玉蟾,双目却炯炯有神、精光熠熠。

白玉蟾不肯舍弃陈泥丸而去,但听见陈泥丸这一句恳求般的话,抬眼看见了陈泥丸精光熠熠的眼神,终于握紧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咬着牙道:“弟子……弟子谨遵师命……”

陈泥丸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他转身走入了石门,脚步颤颤巍巍,偏偏欲倒。白玉蟾想冲上去扶住陈泥丸,但脚底动了一下,终是没有移步。他跪倒在地,向陈泥丸的背影磕了八个头,起身踏上石桥,向通往阴泉狱的洞口奔去。陈泥丸老迈苍凉的声音从背后飘来:“夫炼丹之要,以身为坛炉鼎灶,以心为神室……以定为水,以慧为火……以精神魂魄意为药材,以行住坐卧为火候,以清静自然为运用……”

寒泉狱中的囚徒几乎全部进入了阴泉狱,白玉蟾奔到洞口时,只剩下四个无色道士还在石桥上抵挡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四个无色道士以寡敌众,法服裂开了不少口子,浑身被骨刺刺出了多处伤口,倒也重伤了一个莲社信士和两个面具道士。眼见白玉蟾已经入洞,寒泉狱中再无其他囚徒,四个无色道士完成了尹志平的命令,当即弃战而走,飞奔到了洞口。

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紧追而来,四个无色道士倚仗洞口狭窄之利,挥动镣铐上的铁链,继续抵挡。白玉蟾将黄玉葫芦悬在腰间,与那只脏兮兮的酒壶系在一起,手持银丝拂尘,抵御两个孟婆。五人合力,将孟婆等人挡在洞外。

白玉蟾实不愿舍弃陈泥丸,但此时此景,身后的阴泉狱中,还有数十人的性命尚未保全,他咬了咬牙,终于大声叫道:“师父!”这声悲痛无比的“师父”一叫出口,眼泪也跟着夺眶而出……

陈泥丸走入炼丹室内,关闭太极石门,坐在了蒲团上。他回首过往,只觉百载光阴,太过匆忙。他一生痴迷炼丹,毕生所愿便是炼出长生不死药,可耗费无数心血,却至老无成。他感慨万千,念起这些年所悟的炼丹之道,声音老迈,悲凉无限:

“……以凝神聚气为守城,以忘机绝虑为生杀,以念头动处为玄牝,以打成一块为交结,以归根复命为丹成……以移神为换鼎,以身外有身为脱胎,以返本还源为真空,以打破虚空为了当……故能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去来无碍,逍遥自然……”

陈泥丸一边念着,一边看向地面缝隙中的那根铁链。铁链被一柄短剑卡住了。他见那柄短剑寒光逼人,又能承受住铁链回缩之力,便知是一件世所罕见的利刃。他伸出手去,一只手握住了铁链,另一只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当白玉蟾的那声“师父”传来,陈泥丸低声自语:“有人要上天,有人便要下地狱……老道这条鱼,也是时候舍水跃岸了……”他猛地拔出短剑,一剑挥落,短剑果真削铁如泥,铁链立刻齐根而断。铁链根部当即缩回缝隙之中,再无露出在外的部分。

既要截断铁门,便要断得彻底。陈泥丸站起身来,在炼丹室内跌跌撞撞地来回走动,将仍在燃烧的两仪炉朝铁链所在的方位推翻在地。两仪炉中的金石水液倾泻而出,流入缝隙中后迅速凝固。缝隙就此被堵死,再想将缝隙深处的铁链根部拉出来,已是几无可能。

陈泥丸做完这一切,盘腿坐在了蒲团上。毒已侵入血脉,流遍了四肢百骸,已成青黑色的脸上带着笑容,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铁链缩回缝隙之中,石壁内部的机括就此牵动,通往阴泉狱的铁门立刻急坠而下。白玉蟾一听见头顶传来沉闷的机括之声,当即大喝一声:“退!”脚下疾退之时,伸手去拉身旁的无色道士。四个无色道士急忙后跃。孟婆等人想要冲入,但铁门下坠极快,“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暗河水面急剧晃荡。铁门回归原位,就此彻底关闭。

两个孟婆摇响青铜八角铃铛,莲社信士立刻冲入炼丹室,想要重开铁门,然而铁链机关已被毁去,铁门无法再行开启,陈泥丸也已羽化飞升。莲社信士返回石桥上,将炼丹室内的情况禀明了两个孟婆。

两个孟婆抬起眼窝对着铁门,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地不住颤动。

红衣孟婆嘴角斜翘了起来,说道:“邪神在位,尔等擅闯阴泉,真是自寻死路。”

黑袍孟婆则道:“传书碧落,寒泉阎罗叛主断狱,畏罪自尽。药王遗脉已入阴泉,离幽泉只有一步之遥,请主上集九泉之力,入幽泉拦截。”

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齐声应道:“是,阎罗大人!”



第五章 阴泉狱中无阎罗

地牢

乾坤被土为安提在手中,穿过铁门,进入了通往阴泉狱的洞口。

洞中是一条宽约丈许的洞道,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火把却只有零星几支,光线非常昏暗。乾坤关心木芷的安危,一直仰着头,紧张地盯着洞口。片刻之后,看见木芷被尹志平抱入洞中,他一直紧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一阵巨大的轰隆声忽然响起,那是铁门关闭的声音。眼见孟婆、莲社信士和面具道士等人被阻挡在门外,所有人都长嘘了一口气。

绸衫女子不用再担心乾坤会被孟婆抓走,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可以了。”土为安当即松手,将乾坤丢在了地上。绸衫女子看着乾坤,眼色颇为奇怪,嘴唇轻轻一动,想要说什么话,却又没有说出来。

乾坤已恢复了些许力气,后背一触地,立刻翻身站起。他知道木芷腹部受伤,心中格外担忧,因此没理会土为安和绸衫女子,径直拨开人群,往暗道的左后方奔去。铁门关闭后,洞中光线更暗,眼前人影交叠,晃动不止,但乾坤的注意力一直在木芷的身上,没有移开过,知道她在暗道的左后方。他迅速奔到木芷的身前,关切道:“木芷,你伤势怎样?还痛得紧吗?”

尹志平进入洞道后,便将木芷放在了地上。木芷难以起身,一直倚靠石壁坐着。木芷轻声说道:“用了翠虚真人的药,伤口已不……不怎么疼,只是……只是没有力气。”她双眼凝视乾坤,问道,“你吸入了龙血香,解……解毒了吗?”

一提到龙血香,乾坤不禁暗觉奇怪。若说龙血香不是毒,可他每次吸入之后,都会精疲力竭,很快沉沉入睡;若说龙血香是毒,可别人吸入之后没有出现任何异样,他吸入之后也没有任何痛感,只是想睡觉,而且一旦入水便能清醒过来,似乎龙血香只对他一人有用。他感觉身体没有异样,不想木芷为此担心,于是说道:“我能中毒自解,区区龙血香,奈何不了我,我早就已经没事了。”

“那……那就好。”木芷轻声道。

乾坤听木芷的声音十分虚弱,说起话来断断续续,颇为吃力,便道:“你少说些话,安心养伤。你只管放心,这里有我在呢。”

木芷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乾坤站起身来,身子一侧,面朝站在一旁的尹志平。他昏睡之前,看见四个无色道士冲上浅滩攻击孟婆和莲社信士,四个无色道士只听从尹志平的号令,显然是尹志平命令四人前来救他;他醒来之后,又见木芷被尹志平抱入洞中。他不知木芷向尹志平下跪恳求一事,因此认定尹志平对他和木芷有救命恩情,说道:“尹真人救命之恩,乾坤感念在心,他日若能取出腹中胎珠,定当原物奉还!”

“你不必感念我。”尹志平说道,“你要感念,便感念这位木姑娘。”他手一抬,将阳匕还给了乾坤。他用这柄阳匕释放了所有囚徒,明知是柄世间罕见的利刃,也明知是本派大敌乾坤的东西,却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乾坤。

木芷绝口不提跪求尹志平一事,只道:“我寻回了阳匕,可是阴匕……”

乾坤记得阴阳匕被两个孟婆抛进了暗河,此时木芷浑身湿透,显然是为寻阳匕时入了水。他大为心疼,不等木芷把话说完,便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入水去寻这等身外之物,我……”心中的话便要冲口而出,但话到嘴边,怕惹得木芷不悦,又生生咽了回去。

木芷说道:“这是你的家传宝刃,只可惜阴匕还……还在水里。”

“区区两柄匕首,算得了什么!”乾坤道,“以后你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木芷没有应声,低下了头。

尹志平见刚刚入洞的四个无色道士浑身血迹斑斑,心中极是关切,说道:“乾坤,你若是肯奉还胎珠和龙褐,自然最好,若是不肯,将来出了终南山秘境,本派道众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必会从你身上取回。”言语之中,依然大有敌意。他说完这话,不再理会乾坤,拨开人群,朝四个无色道士去了。

木芷已在身边,乾坤心安神定,这才想起白玉蟾和陈泥丸。他将阳匕插回环形褡裢之中,抬头环顾四周。寒泉狱中的几十个囚徒全都进入了洞道,乾坤视线一转,很快便看见了站在人群之外的白玉蟾。白玉蟾独自一人立在紧闭的铁门前,手捧银丝拂尘,腰悬黄玉葫芦和酒壶,木然不动,陈泥丸却不在他的身边。乾坤虽然没看到陈泥丸遗命白玉蟾的那一幕,但看见原本属于陈泥丸的银丝拂尘和黄玉葫芦都在白玉蟾的身上,而白玉蟾则是失魂落魄地立在铁门前,便隐隐猜到了大概。他看见铁门关闭后没有再开启,心想十有八九是陈泥丸破坏了开启铁门的机关,让孟婆等人无法追入阴泉狱。他不知道陈泥丸已经中毒仙逝,心想陈泥丸绝不是两个孟婆的对手,独自一人留在寒泉狱中,只怕难逃一死,不禁一阵担心。

便在这时,漆黑的洞道深处忽然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

原本嘈杂无比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倾耳细听。只听传来的人声既柔且细,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两个音调,听起来像是“救命”二字。

一声又一声“救命”从黑暗之中传来,众人不禁暗想:“是啊,这里是阴泉狱,一定也关押了不少人。”想到寒泉狱是用试药来折磨囚徒,不知阴泉狱中又有何等酷刑,一些胆小之人不禁暗生恐惧,听着“救命”的女子叫声,背脊阵阵发凉。

乾坤却一点也不害怕。他想到陈泥丸曾说过阴泉狱已隔绝了一个月,狱中关押的囚徒多半已经毙命,想不到竟然还有人活着,当即起了救助之心,抱起木芷,便想往暗道深处走去。但他转念想起陈泥丸提及阴泉狱中有一只名叫邪神的镇狱灵兽,极是凶残嗜血,迈出去的脚便收了回来。他对邪神没有半分惧意,若是木芷没事,他一定会走到人群的最前面,当先去阴泉狱中探寻一番,一是想办法救人,二是想和邪神较量一番。但此时木芷身受重伤,她的安危全系于他一人之身,他便不敢随着性子胡来。

一片寂静之中,忽听一个声音响起:“他娘娘的,我倒要看看,这阴泉狱又是什么鬼模鬼样的地方。”话音未落,火不容越众而出,从旁人手中拿过火把,沿着洞道当先而行。

见有人肯走在最前面引路,其余人纷纷迈开脚步,跟着往洞道深处走去。

乾坤抱着木芷,回到铁门处,道:“玉蟾兄,大伙儿都走了,我们也跟上去吧。”

白玉蟾立在铁门前,想到陈泥丸毒入心脉,不肯服下救命金丹,绝无生还之理,此时多半已经飞升仙逝,心中极为悲痛。他之前问陈泥丸下毒的凶手是谁,陈泥丸说是自作自受,他误以为陈泥丸是因为炼丹试药害人性命而心怀愧疚,是以服毒自尽。但他追根溯源,若不是终南山秘境的主人将陈泥丸抓到寒泉狱来炼制治病金丹,陈泥丸又岂会受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困便是整整六年,并最终死在这里。他不忘陈泥丸的遗命,转过身来看着乾坤,竖起食指,指向头顶,说道:“我白玉蟾要上碧落天,找终南山秘境的主人,为师父报仇!道友,你也要去碧落天,我与你一起!”

乾坤听了这话,才知道陈泥丸已经仙逝,心下不禁一痛。六道乾坤眉猛然一紧,他朗声应道:“好,我们一起闯出九泉狱,杀上碧落天!”

白玉蟾泪痕犹在,满脸污花,却不擦不拭,径直迈开大步,随在众人身后,往洞道深处走去。乾坤怀抱木芷,与白玉蟾并肩而行。

沿着洞道走了十几丈远,乾坤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巨大洞厅。洞厅地面起伏,高低不平,其间石柱密布,有的从顶垂到地,有的自下往上延伸,有的横生竖长,有的左歪右斜,全是大大小小的钟乳石。这些钟乳石光滑如玉,泛着翠绿之色,被火光一照,整个洞厅碧绿生辉,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火不容走在最前面,众人随他而行,沿着一条钟乳石之间的狭窄道路,往传来女人呼救声的方向走去。一路向前,洞厅中不见石室,不见牢狱,更不见任何活人,别说关押的囚徒和看守的莲社信士,便是那不断呼喊“救命”的女人,也瞧不见身在何处。但一路上躺有不少尸体,大多是枯瘦的腐尸,泛起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众人纷纷掩住口鼻,跨过一具具面目全非的腐尸,向前走去。

不多时,道路到了尽头,眼前已是石壁,火不容顿住脚步,往脚下看去。原来那阵“救命”之声,竟是从脚底下传来。就在他的脚尖前方,生长着一根石笋,在石笋根部偏左之处,地面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孔洞。

火不容将火把挨近地面,仔细一瞧,“嘿”地一叫,说道:“他娘娘的,原来是一间地牢。”在那石笋的四周,有一圈四四方方的缝隙,竟是一扇嵌在地面上的铁门,而那个小小的孔洞,正是铁门上的锁孔。年轻女子的呼救声,正是从地牢里传出。

不少人围拢过来,有人凑近地面上的铁门,大声道:“姑娘,你还好吗?”

地牢中传来“啊”的一声惊叫,正是那年轻女子的声音。惊叫之后,呼救声便断了,再也没有响起。

“姑娘?姑娘!”“快想法子救人!”“没有钥匙,这门如何打开?”阴泉狱没有莲社信士,也不见镇狱阎罗,众人肆无忌惮,只管七嘴八舌地大声说话。有几人蹲了下来,拿兵刃插入门缝,试图撬开铁门。但铁门极为坚固,纹丝不动,纯靠蛮力无法打开。

那个开启阴泉狱铁门的小胡子男人越众而出,拉开几个撬门的人,说道:“都给老子让到一边去!这种开锁的精细活儿,就凭你们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成得了什么气候?”

被拉开的一人冲口说道:“你能成气候,那你来!看你瘦不啦唧的,又有什么本事?”

小胡子嘿嘿一笑,道:“老子有的是本事,你瞧好了。”他在铁门前蹲了下来,解下腰间的皮革裹,在地上铺开,露出了刷钩、挑钩、凿子、钉锤和十几根长短曲直不一的铁针,此外还有不少奇奇怪怪叫不出名字的奇怪物件,竟是一整套开锁器具。

小胡子仔细看了看锁孔,摸了摸唇上的两撇胡子,立刻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脸孔。他从皮革裹里抽出一根挑钩和一枚弯曲的铁针,同时插入锁孔之中,或压或拉,或挑或钩,仔细地开起锁来。

一部分人围在小胡子的身边看他开锁,更多的人则散向四周,在大大小小的钟乳石之间穿插走动,寻找阴泉狱的出口。阴泉狱中有十几条纵横交错的路径,众人方才走过的道路只是其中一条,这时各人分散寻找,只见到处都是碧绿色的钟乳石,再加上洞厅高低起伏,便如走进了一处迷宫,幸好洞厅只有方圆数十丈,若是再大上几倍,只怕走上一会儿便会迷路。

一番寻找之下,众人没有找到任何出口,只在一些钟乳石上发现了装有火油的火盆,用火把点燃后火焰翻腾,整个阴泉狱明亮了不少。光线虽然变得充足,但四下里随处可见钟乳石的影子,这些影子奇形怪状,交错重叠,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反而更增阴森之感。

阴泉狱中极为阴寒,乾坤和木芷浑身湿透,更觉得寒气逼人。木芷受伤后身体虚弱,来到阴泉狱后不久,便冷得瑟瑟发抖。乾坤寻了一处干净、宽敞的地方,将木芷轻轻放在地上,让她靠着钟乳石而坐,然后从附近取来一个火盆,让木芷烤火驱寒。他挨着木芷坐下,伸出几乎冻僵的双手,煨在火焰上方,不时搓上几下,渐渐感到一阵暖意。

忽听左前方有人叫道:“这里有一间地牢!”很快正前方又传来人声:“俺这儿也有地牢!”接着斜侧又有人道:“这边还有一间!”只不过片刻时间,周围便有七人先后发声,都是发现了新的地牢。

乾坤探头环望,只见发现地牢的七处地方,分别在洞厅的各处边角之上,每一处都聚集了不少人。这些人掀开了地牢的铁门,朝一团漆黑的地牢里喊话,询问有没有人,但地牢里一片死寂,没有传出任何回应之声。

乾坤只环望了一圈,便瞧出了端倪,暗暗心道:“是八卦。”新发现的七间地牢,再加上右侧那间传出女子呼救声的地牢,一共是八间地牢,全都位于洞厅边缘,各占一方,是按照八卦的方位排布的。

乾坤从自己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出这一点,心中不由得大感好奇,只想凑到近前,将地牢一间间地仔细查找一番,看看能否有更多发现,又好奇那只名叫邪神的镇狱灵兽到底去了哪里,还想亲自寻找一下阴泉狱的出口。木芷烤了一会儿火,周身逐渐温暖,因为太过疲累,已经合眼睡去,白玉蟾也四处寻找出口去了,只剩下乾坤照看木芷。他几次站起身来,却都因为关心木芷的安危,怕自己离开之时,水之湄、火不容和玉道人等人会趁机对木芷不利,于是又坐回木芷身边,到底还是忍住了心中的好奇。

乾坤坐下后不久,左前方忽然传来叫声:“这里面什么也没有,找不到出路!”声音嗡嗡作响,夹杂了不少回音。原来有人猜想阴泉狱的出口也许在地牢之中,于是举着火把下到地牢里,却发现地牢里空空荡荡,别说被囚禁的活人,便连死人遗骸也没发现一具,至于出口,更是毫无发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正前方的那间地牢,也有人下到其中探寻了一番,很快传出了叫喊声:“这地牢太空了,啥都没有!”其他五间地牢也相继有人进入查看,都向地面喊话,说地牢是空的,没有任何发现。

乾坤听到这些人喊话,不禁暗觉奇怪,只因右侧那间最早发现的地牢,铁门是被锁住了的,此时小胡子正在聚精会神地开锁,那地牢中曾传出过年轻女子的呼救声;随后发现的七间地牢,铁门轻而易举便被掀开了,显然未曾锁上,牢中也是空无一人。陈泥丸曾说过,邪神在阴泉狱中肆虐之时,曾有一个莲社信士被咬死,剩余的莲社信士退到了幽泉狱,就此封闭狱门,任由狱中关押的囚徒自生自灭。乾坤看了看不远处的几具腐尸,的确看见了一具腐尸红衣束身,脸上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显然是一位莲社信士,颈部有明显的断口,另外几具腐尸却没有戴面具,身上的衣服也非红衣,全身看不见任何伤口,只是身体极为枯瘦。

乾坤挠了挠脑门,心中更为困惑:“阴泉狱一直被封死,邪神出不去,必定还在狱中,不管它是死是活,总不可能凭空消失。阴泉狱就这么大,只有一个洞厅和八间地牢,洞厅里不见邪神,七间地牢也是空的,唯一的可能便是邪神在右侧那间地牢里。可那间地牢里有女人呼救,若是邪神在里面,又岂会不咬死那个女人?”他盯着不远处的几具腐尸,推想得越来越深,“这个死去的莲社信士,脖子上断口极大,想来如翠虚真人所言,是被邪神所杀,可另外几具尸体完好无损,浑身不见伤口,似乎没有受到过邪神的攻击。是了,另外几具尸体不是莲社信士的打扮,极有可能是地牢中的囚徒,这些囚徒想必从地牢里逃了出来,所以地牢的铁门才会没有上锁。他们没有受到邪神的攻击,多半是想办法解决了邪神,只可惜阴泉狱被封死,他们终究还是出去不了,没有水源,没有食物,这才会身体枯瘦,最终渴死饿死。邪神凶残嗜血,连莲社信士都奈何不了,这些囚徒又是如何对付它的呢?换了是我,唯一的办法便是把邪神引入一间地牢,然后锁死铁门,将它困在地牢之中。”他推想至此,心念猛然一动,想起陈泥丸形容邪神时,曾用到了“狡猾”这个词。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六道乾坤眉微微一凝,转眼盯着小胡子开锁之处,暗道:“若是当真有人被囚禁在地牢里,势必早已饿死,岂能存活至今?那呼救声翻来覆去总是‘救命’二字,音调一成不变,当我们来到地牢外面时,呼救声反而就此断了,再不响起,似乎是有意引我们打开铁门。发出呼救声的,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女人,而是那只镇狱灵兽,是邪神!”

乾坤刚刚想到这一节,便听“啪嗒”一响,那小胡子极为得意的叫声从右侧传来:“打开啦!”只见小胡子抓住铁门上方的石笋,用力一掀,地面上的铁门应声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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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乾坤暗暗一叫,当即拔出阳匕,护在熟睡的木芷身前,双眼紧盯着已经打开的地牢铁门。

铁门打开后,一团漆黑的地牢入口出现在了地面上。围观开锁的几人立即围上前去,其中一人手举火把,便要往地牢里照一照,看看呼救的女人被囚禁在哪里。但火把刚刚伸出去,几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看到一道白影从地牢里激射而出,随即一股凌厉的劲风扑面而来,火把“噗”的一声熄灭了。那手举火把之人一声惨叫,咽喉处皮开肉绽,多了四道极深的裂口,血如泉涌。

小胡子虽然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但反应极快,连地上的皮革裹也顾不得收,撒腿便跑。剩余几人也想奔逃,但脚下慢了些许,一时间惨叫连连,几人几乎不分先后,同时捂着咽喉倒在了地上,鲜血从指缝间狂涌而出。几人虽然大声惨叫,但咽喉已断,只能发出嘶哑的嗬嗬之声,还有鲜血灌入喉咙的咕嘟声。

惊变刚刚发生,聚集在其他七间地牢处的数十人同时扭头,向惨叫的几人望去,还没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新的惨叫声响起。相邻的另一间地牢处,聚集了七八个人,此时已经乱成一团。一道白影在人群中晃了几下,七八个人便全都捂住咽喉,倒在了地上。

乾坤目睹这等场景,不禁大惊失色。他早已从陈泥丸口中得知了邪神的事,陈泥丸也一再提及邪神嗜血凶残,他原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可实在没有想到,邪神竟会迅猛凶残到这等地步。顷刻之间,两间地牢处总共十余人,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便全部断了咽喉,邪神竟连完整的模样都没露出。

刚刚知道邪神的存在时,乾坤还曾暗自兴奋,想瞧瞧这只镇狱灵兽到底有多大本事,这时邪神现身,他脑中的念头竟然只有一个字——逃。洞厅中极为空旷,没有任何逃命的地方,唯有躲入地牢,关上铁门,方能躲过邪神的攻击。他当即大声叫道:“大伙儿快躲进地牢!”随即抱起木芷,朝距离最近的一间地牢奔去。木芷已被惨叫声惊醒,看见十余人惨死在地的血腥场面,隐隐变色。

除了乾坤、木芷、白玉蟾和水之湄,其余的人都不知道邪神的事,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十余人颈部鲜血狂喷的场面太过骇人,不少人想也不想,立刻便往地牢里跳,连火不容和水之湄这等身怀异能之人,也不敢留在地面上,迅速躲进地牢,关闭了铁门。

乾坤飞步冲到距离最近的地牢前。这间地牢周围聚集的人最少,只有五个人,分别是土为安、绸衫女子、玉道人、赵无财和那个仓皇奔逃而来的小胡子。地牢入口极为狭小,难以同时入内,土为安大臂一挥,将玉道人、赵无财和小胡子拦在外围,护着绸衫女子当先跳下。小胡子身手敏捷,紧跟着便要第二个跳下,玉道人却在他的背后拽了一把,抢先跳入了地牢。小胡子破口骂了一句,跟着跃入牢中。赵无财神色惊恐,想要跳进地牢,但他弯下腰,看见地牢里面一团漆黑,不知究竟有多高,怕贸然跳下去会摔得太狠,竟立在地牢入口旁边,迟疑了一下。便在这时,一道白影忽然从斜刺里疾掠而来。

乾坤瞥见白影掠向赵无财,知道邪神杀来,想也不想,飞起一脚,便朝赵无财的咽喉踢去。他不知道邪神会攻击赵无财身体的哪个部位,但之前死去的十几人全都是被抓断了咽喉,料想邪神仍会攻击咽喉要害。他一脚踢出,脚尖一紧,竟踢了个结结实实,只见一团白影倒飞出去,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撞断了一根钟乳石。两点红光倏地一闪,那道白影势如离弦之箭,掉头便朝乾坤扑来。

乾坤一脚踢飞邪神,顺势往赵无财的屁股上一踹。赵无财一个趔趄,“哎哟”大叫一声,跌入了地牢。这时邪神已经直扑而来,乾坤急忙纵身跃入地牢,只觉得头顶风声猎猎,竟刚好避过了邪神的攻击。他跃下之时,一只手抱紧了木芷,另一只手抓住铁门边缘,顺势一带。他双脚落地的同时,头顶“砰”地一响,铁门已应声关上。

乾坤逃过一劫,惊魂未定。地牢中一团漆黑,他看不见木芷的模样,担心刚才跳得太急,落地时起伏太狠,说不定会加重木芷的伤势,急忙低声向怀里的木芷问道:“没事吧?”怀里响起木芷的声音:“我没事,你呢?”乾坤松了口气,脸上一笑,低声道:“我很好。”

乾坤只听见头顶不断有“砰砰砰”的巨响声传来,全都是地牢铁门关闭的声音。与此同时,地面上不断传来惨叫声,每个声音都凄厉无比,只叫得三两声便断了,想必都是那些未能及时躲入地牢的人。这些惨叫声各不相同,听起来先后又有十余人葬送了性命。

一切发生得太快,只不过瞬息之间,惨叫声便已停止,地面上恢复了死寂。

乾坤的眼角忽然一亮,转头看去,只见玉道人的右手向上翻起,一团碧磷火刺刺有声,飘浮在他的掌心之上。玉道人不为攻击他人,燃起碧磷火只为照明。绿光映照之下,土为安面无表情,与绸衫女子并肩而立;赵无财一脸惊恐,瘫坐在地牢一角;小胡子则仰头盯着铁门,神色透着几分紧张,他看得清清楚楚,铁门内侧的锁具已被毁坏,此时铁门是没有上锁的,生怕铁门随时会被掀开。

乾坤不知道地面上是何情况,等了好一阵子,头顶仍是寂静无声,于是将木芷轻轻放在地上,让她靠着石壁而坐,轻声说道:“你先坐着,我去瞧瞧。”他伸手往头顶的铁门指了指。木芷道:“你小心点。”乾坤应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关闭的铁门。

玉道人见乾坤望着铁门,当即说道:“乾坤眉,你小子安分点儿,有什么歪门邪道,趁早收起来。”

乾坤一听玉道人的娘娘腔,忍不住笑道:“道爷我再怎么歪门邪道,也绝不敢动你这野道姑的心思。”

玉道人听到“野道姑”三字,怒道:“臭小子,你再叫一声试试?”他另一只手向上一翻,又燃起了一团碧磷火。

乾坤道:“你这么想听,便自个儿叫去,道爷可没工夫跟你闲扯。”说着看准铁门,伸长了手臂,用力一跃,然而地牢颇深,他跃至最高处,手离铁门仍有尺许的距离。

一旁的小胡子急忙拽住乾坤的法服,说道:“这位兄弟,你在寒泉狱大显身手,以一敌二,击败了两位黄泉阎罗,确实厉害得很。可老子没你这么厉害的身手,老子的性命也在这间地牢之中,你可不要乱来。”

乾坤说道:“难道你打算躲在这间地牢里,永远不出去了吗?这间地牢别无出路,终归要从这扇铁门出去。你放心,我只掀起一条门缝,看一看外面是何情况,绝不会引来邪神。”

“什么邪神?”小胡子奇道。

“就是你刚才从地牢里放出来的东西。”乾坤说道。

小胡子想到刚刚攻击众人的那道白影,的确是他亲手从地牢里放出的,害得不少人丢了性命,心下难免歉疚,便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

乾坤环顾整间地牢,想找一些东西来垫脚。可地牢中空空荡荡,除了几副断开的镣铐和几根铁链,便只有四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放置在四个角上。这些石头形状如床,似乎是给囚徒睡觉所用。他走到一块大石头前,抄住石头底角,用力一抬,阴阳手神力一到,大石头立刻侧立了起来。

小胡子见乾坤身形清瘦,然而翻动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他如同翻动一块豆腐般轻而易举,凝视乾坤的目光中不禁流露出敬畏之色。

乾坤双手用力,将大石头推至铁门的正下方,站了上去,头顶几乎与铁门齐平。铁门上的锁扣已经被拆卸掉了,想来是之前越狱的囚徒所为。他轻轻一推,铁门立刻被掀起了一道缝隙。

乾坤踮起脚尖,眼睛贴近缝隙,朝外面望去。只见洞厅中的火光暗了不少,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尸体,鲜血流了一地,一些钟乳石溅上了鲜血,已被染成了红色。

除了尸体,洞厅中不见任何白影,看不见邪神身在何处。

乾坤正凝目细瞧,忽然铁门轻微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铁门上,随即眼前暗影一动,一只染满了鲜血的利爪从门缝中抓了进来,速度疾快无比。乾坤当即缩头,脸颊一痛,已多了四道血痕。他缩头之时,手往下猛地一拉,铁门立刻闭合。那只利爪抢在铁门压下之前,闪电般缩了回去。

乾坤怕邪神趁机掀起铁门,当即紧紧拉住铁门不放,等了片刻,铁门上方始终没有任何动静。他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痛,温热的鲜血缓缓地往下流。木芷看见他受了伤,急忙道:“乾坤,你快下来。”

乾坤知道邪神极为狡猾,生怕松手之后,邪神会掀开铁门钻进来,因此一直不肯放手。一旁的土为安忽然跃上了大石头,大手一抬,拉住了铁门。乾坤诧异地看了土为安一眼,道一声:“谢了。”从大石头上跳下,随手在脸颊上一抹,掌心满是鲜血。

那绸衫女子忽然伸出纤细嫩白的手,递给乾坤一个小小的瓷瓶,说道:“这位道长,这是止血的伤药,你拿去用吧。”

乾坤见绸衫女子手持胡笳,想起当日在水穷峪的林中林里,曾有人用胡笳声操控血蝠和火豺围攻他和木芷,便是这绸衫女子所为。绸衫女子突然赐药,他心中略有疑虑,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乾坤,你过来。”木芷忽然说道。

乾坤当即回到木芷的身边。木芷狐疑地看了绸衫女子一眼,说道:“止血伤药,我这里也……也有。”她从怀中拿出九宫盒,不小心牵动腹部伤口,丝丝作痛。九宫盒装有止血的药粉,当日在仙茔园里,木芷为救金无赤曾用光了药粉,后来在俸仙堡村的医馆里,她从大夫那里买来了新的药粉,重新补入盒中。她拈起药粉,细细地涂抹在乾坤脸颊的四道伤口上。乾坤的伤口虽然疼痛,但近距离看着木芷细致入微的神情,又感觉她的手指轻柔地触摸在自己的脸上,心中一阵柔情蜜意,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他竟不知不觉伸出了手,摸向自己的脸,按在了木芷正在上药的手上。

木芷一下子缩回了手。她秀眉一蹙,板起脸,瞪了乾坤一眼。乾坤意识到失态,赶忙连声道歉,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木芷继续给乾坤的伤口上药,片刻间涂抹好了药粉,见四道伤口不再流血,这才收回了手。她的神色变得冷淡起来,收起九宫盒,将脸侧到了一边。

乾坤见了木芷的神色,默默地收起了一脸的笑意。他轻轻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仰起头来,见土为安依旧立在大石头上,举手拉着铁门。他瞧了一眼铁门,不禁暗暗想道:“翠虚真人一点也没说错,邪神果然厉害,只是不知是何种灵兽,竟会有如此迅疾的身手。方才我的反应若是慢上一丁点,只怕咽喉已被它抓断,此刻已是呜呼哀哉了。”

绸衫女子主动赠药却吃了个闭门羹,将瓷瓶揣回怀中,就此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凝目看着乾坤,眼神颇为奇怪。这时见乾坤已上好药,她忽然问道:“道长,请问乾坤是你的道号,还是你的本名?”

乾坤虽是个道士,但年纪轻轻,自从在长安城各大道观出家以来,还从没有被人以“道长”相称。绸衫女子接连叫他“道长”,他听在耳中倒觉得颇为别扭。他看着绸衫女子,说道:“乾坤是我的本名,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绸衫女子应道:“我复姓斛斯,双名伽罗。”

乾坤知道斛斯不是汉人姓氏,见绸衫女子容貌不类汉人,又手持一把胡笳,因此并不觉得奇怪。他虽然没有忘记当日发生在水穷峪林中林里的事,但此时同困于一间地牢之中,邪神在外肆虐,正需各人同心协力,方有机会活着闯出去,他先前没与玉道人继续作对,便是基于如此考虑。他颇为客气地说道:“斛斯姑娘好心赐药,我在此谢过了。”

斛斯伽罗轻轻颔首,道:“乾道长不必多礼,我实则有事相求于你。”

乾坤奇道:“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不知有什么能帮到姑娘?”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斛斯伽罗道。

“什么人?”乾坤问道。

斛斯伽罗道:“此人的左眉有一道弧月疤痕,想必你是认识的。”

乾坤想了一想,道:“左眉有弧月疤痕,我记不起来认识这样的人。不知此人姓甚名谁,姑娘说出来,或许我想得起来。”

斛斯伽罗摇头道:“我不知此人的姓名,本以为你与此人大有渊源,原来你也不知。”

土为安听到“渊源”二字,目光落在了乾坤的身上。

乾坤奇道:“我与此人大有渊源?此话怎讲?”他穷尽记忆,实在想不起曾见过某个左眉带有弧月疤痕的人。

斛斯伽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之色,片刻之后方才拿定了心思。她拿起手中的胡笳,上下握住,左右一旋,胡笳从中裂开,露出了一根土黄色的细管。她小心翼翼地将细管抽出,徐徐展开,竟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面泛黄,显然是陈年旧物。绿光映照之下,只见纸上绘有一个道士,这是一张画像。

乾坤一看画中之人,顿时大吃一惊,木芷瞧见了,也面露惊诧之色。原来画中的道士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紫色道袍,道袍背面有两条首尾相衔的金色游龙,合成一个太极图案,正是道圣法服龙褐;在那人垂放的双手之中,各握有一柄匕首,两柄匕首一黑一白,弯曲呈游鱼状,正是阴阳匕;那人背对而立,正向后回头,露出了左半边侧脸,与乾坤的容貌竟有八九分相似,只是露出的左侧眉毛不像乾坤那般是三道乾卦眉,而是只有一道眉毛,但那道眉毛被一条弧月状的黑疤贯穿,眉下目光凶厉,极为霸道。在画像两侧的留白处,各有四个力透纸背的题字,一侧是“穷极天地”,另一侧是“道尽阴阳”。

天下众生芸芸,少不了有长相相似之人;龙褐是道圣法服,通体紫色,背面以金丝绣出龙化太极图案,知道这一传闻的人不在少数,若是绘像之时,凭着想象给人物画上一套龙褐,也并非没有可能。但阴阳匕是乾家的祖传宝刃,能将阴阳匕绘入画像,连阴阳匕上的“道”字刻纹都完全一致,显然画中人物与乾家有着莫大关联。乾坤取出了阳匕,对照画像中的白色匕首,的确一模一样。他讶然看着斛斯伽罗,道:“斛斯姑娘,这张画像……你是从何得来?”

斛斯伽罗说道:“这张画像一直藏在这把胡笳之中,这把胡笳是我的家传之物,不久前我发现胡笳可以从中拧开,因而发现了这张画像。我见你的法服和匕首,与画中人一模一样,还以为你一定认识画中之人。”她在胡笳中发现画像,是在离开水穷峪数日之后,因这把胡笳对她极为重要,而画像一直藏在胡笳之中,因此她对此事非常好奇。她想起乾坤在水穷峪所穿的龙褐和所用的阴阳匕,与画中所绘一模一样,因此在太乙池上第二次见到乾坤时,便有意打量乾坤,后来在寒泉狱中见到乾坤,也对乾坤多有留意,直到此时同处一间地牢,她终于忍不住出示画像,询问乾坤是否认识画中之人。

乾坤摇头道:“我从没见过画中人物,便连这张画像,我也是初次见到。”说话之时,眉头凝住,始终觉得难以置信。他望着画像中的道士,若是不看眉毛,当真便是他本人,可这张画像明显是陈年旧物,不可能画的是他。他忽然想起在望乡台上初遇黑袍孟婆时,黑袍孟婆曾说他以前来过九泉狱,并说三十年前便见过他这张脸,随即又说眉毛不对。“倘若孟婆所言非虚,只怕三十年前真有一个长得与我极为相似的人来过九泉狱。”他暗暗心想,“画像中的道士,会不会就是孟婆见过的那个人?”想到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这一点,他下意识便想起了父亲乾宗师。乾宗师是国字脸,五官粗豪,体格魁梧,与他的长相和身形全然不同,从小到大,常有人取笑他不是乾宗师亲生的,是从外面捡来的野种,为此他与不少人吵过嘴、打过架。此时他仔细一想,单从长相来看,他倒真不像是乾宗师的亲生儿子,而且他从小就没见过母亲,只是听乾宗师说,母亲在生下他后,便患病去世了。他年幼之时,乾宗师始终将他关在府中,不许他出外玩耍,平日里更是让书童四九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像是要一直看住他似的。他当年下泻药捉弄四九,让四九上吐下泻,然后趁此机会偷偷一人溜出了府,也是生平第一次到长安城里转悠了一圈。他渐渐长大后,乾宗师虽然允许他自由出府,但始终将他约束在长安城内。一年四季,长安城里的人常去终南山踏春、避暑、登高、赏雪,去草堂寺那样的大寺庙、楼观那样的大道观烧香祈福,他一直想去,可乾宗师从来不许。他多次出城玩耍,都是串通了四九瞒着乾宗师,偷偷溜出城去的。倘若他是女儿身,是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乾宗师这么约束他倒也罢了,可他是堂堂七尺男儿,与他玩耍的那些小伙伴,到了他这个年纪,要么考取功名,要么外出经商,要么游历天下,没一个像他这样还一直留在长安城里。长安城早已今非昔比,不是当年的皇城国都,只不过是金国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县城,谁愿意一辈子待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呢?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他自小便想外出游历,但一直敬重乾宗师,因此按捺着性子,始终留在长安城内。直到乾宗师逼他向长安城里那些欺世盗名的道士下跪认错,他对乾宗师大感失望,大闹了一场,这才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若非如此,只怕如今他依然待在长安城内。他以前没觉得这些事有什么不对,以为乾宗师或许是担心世道太乱,兵灾战祸不断,怕他在外面出什么事,又或许是不喜欢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怕他在外面惹是生非,但他此时细细想来,却觉得奇怪无比,试问天底下有哪一个父亲,会将儿子约束在一城之内,让儿子二十年都不许出城呢?他暗暗皱了皱眉头,将注意力转回了画像上,向斛斯伽罗问道:“姑娘说这张画像是家传之物,敢问姑娘家在何地?家世如何?我乾家是长安城中的道医世家,或许你我两家过去曾有渊源。”

斛斯伽罗说道:“我家在斛斯山,至于家世如何,恕我不能对外提起。”

乾坤一听“斛斯山”三字,不禁大为惊讶,方才与乾宗师有关的那些念头,一下子全抛到了脑后。他早就听过斛斯山的名头,知道那是终南山中一座十分神秘的荒莽深山,有“神女化蝶”的传说流传于世。这传说说的是几个采药人去斛斯山采药迷了路,结果误入一处秘境,秘境中满是各色各样的蝴蝶。这些蝴蝶受了惊扰,漫天飞舞,一团团地聚在一起,竟化作了一个个身姿妖娆、衣着华丽的美女。这些美女将几个采药人引至秘境深处,进入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宅。大宅中没有一个男人,全是风情万种的各色美女,她们摆下了极为奢华的酒宴,倾情款待几个采药人。几个采药人大多美女在怀,左拥右抱,喝得酩酊大醉,唯有一个采药人惊疑不安,在宴席上正襟危坐,不近酒色,后来不知如何睡着了。等醒来时,便只剩下他一人,四周残垣断壁,藤蔓交错,竟是置身于一处荒废已久的深山古宅之中。那人惊吓不已,仓皇逃了出来,报了官府,带官差入斛斯山寻找时,却怎么也找不到秘境的入口,更找不到那处荒废古宅,与他一同入山的几个采药人,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神女化蝶”的传说,与民间的妖灵精怪传闻大同小异,乾坤第一次听闻时,便知这是假的,世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奇异之事。他从没去过斛斯山,但因“神女化蝶”的传说,久闻斛斯山的名头,也知道斛斯山是一座没有人烟的荒莽深山。此时斛斯伽罗竟自称家在斛斯山,他当然吃惊。

乾坤心中好奇,忍不住道:“斛斯山?据我所知,那应该是一座……”

他话未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邪神

过去几天之中,乾坤听了不少青铜八角铃铛的声音,此时一听铃铛声,头皮顿时发麻,第一反应以为是孟婆追来了阴泉狱。他当即住口,侧耳细听。这阵铃铛声虽然清脆,但空灵悦耳,听起来极为舒服,像是风铃的声音,与青铜八角铃铛的声音大为不同,显然不是孟婆。

地面上突然响起了铃铛声,莫非是谁爬出了地牢?抑或是有什么人从寒泉狱或幽泉狱来到了阴泉狱中?乾坤大感惊奇,当即跃上大石头,伸手便去轻推铁门,想瞧一瞧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土为安一直拉住铁门,这时撤回了手,跃下石头,回到斛斯伽罗的身边。斛斯伽罗将画像卷成细管,小心翼翼地藏回胡笳之中。

玉道人的声音忽然响起:“乾坤眉,你小子伤疤没好就忘了疼,居然还敢开门。”他说了这话,也不阻止,只是面带冷笑,有意要看乾坤再次吃亏。

乾坤脸颊上的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但疼痛未消,他也知道邪神狡猾,既能模仿女子呼喊“救命”,只怕也能弄出铃铛声来引诱地牢里的人开门,可是他心痒难忍,总想瞧个清楚明白。这次他丝毫不敢大意,只掀起了一道极细的门缝,保证邪神的爪子伸不进来,然后朝外面窥望。

一眼望出去,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只看见不远处有四只染满鲜血的爪子正在移动,一条又大又长的雪白色尾巴拖在地上。乾坤记得陈泥丸曾说过邪神通体雪白,方才攻击众人的也是一道白影,因此知道此时看见的便是邪神。邪神虽然不似先前那般迅如闪电,但速度依然很快,乾坤本想再将门缝掀大一点,以便看清邪神的全貌,但邪神已蹿出了他的视野。

铁门缝隙只朝向一边,视线太过局限,铃铛声传来之处,是在乾坤看不见的右侧。他回想洞厅中的方位,右侧正是放出邪神的那间地牢。邪神移动的方向同样是右侧,似乎是奔着铃铛声去了。

铃铛声总共响了八下,此后便不再响起,洞厅中一片寂静。

乾坤很想直接掀开铁门,但木芷还在地牢中,万一掀开铁门让邪神冲进了地牢,后果不堪设想。他想了一想,既然不敢贸然出去,那就先来个投石问路。他用阳匕切下垫脚石头的一角,握在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突然将铁门缝隙掀得更大一些,另一只手用力掷出石头,随即拉拢铁门,又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缝隙。

石头疾飞而出,砸在近处一根钟乳石上,顿时“啪嗒”一响,石头掉落在地,弹滚数下,又是几声“啪嗒”。

这几下声响在原本寂静无声的洞厅之中显得尤为刺耳,再加上回音激荡,邪神不管身处洞厅的哪个角落,势必都能听到。乾坤想用声音引诱邪神出现,但声响过后,邪神并没有现身,也没有朝掷出石头的铁门扑来。

乾坤又切下一小块石头,试了第二次,邪神依然没有出现,倒是不远处一间地牢的铁门慢慢掀起,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爬了出来。

那人是白玉蟾。他听见了石头砸地的声音,觉得奇怪,这才掀起铁门,想看个清楚明白。

白玉蟾现身之后,并没有引来邪神的攻击。乾坤这才将铁门稍微掀起,探出头去,看了看四周,不见邪神的踪影。他心中奇怪,洞厅就这么大,邪神没了踪影,莫非回到了右侧的地牢之中?他爬上地面,冲白玉蟾招了招手。

白玉蟾轻手轻脚地奔了过来。乾坤低声道:“玉蟾兄,你之前查看过四周,可有找到出路?”白玉蟾小声应道:“我寻遍了阴泉狱,七间地牢也全都看过,没有出路。”

乾坤想了一想,道:“可否借你的夜明珠一用?”白玉蟾不知道乾坤要做什么,当即取出夜明珠,交给了乾坤。

乾坤低下头来,对地牢里说道:“斛斯姑娘,那张画像与我乾家必有渊源,不过眼下最为紧要之事是活着从这阴泉狱闯出去。等将来离了阴泉狱,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与你仔细推敲那张画像的事。”

斛斯伽罗点了点头。

乾坤又看着木芷,道:“木芷,你好好待在此处,我去去便回。”

木芷急忙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去冒险。

乾坤知道不可能永远躲在地牢之中,迟早是要出去的,晚点出去不如早点出去。眼下邪神不见了踪影,他一是想看看邪神去了何处,为什么突然不再现身,二是要试着找一找通往幽泉狱的道路在哪里。白玉蟾已经寻遍了洞厅和七间地牢,没有找到任何出路,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在最后一间地牢中,也就是右侧的那间地牢,邪神不见踪影,也是极有可能回到了那间地牢。地牢里一团漆黑,乾坤打算进入那间地牢探一探,这才向白玉蟾借来了夜明珠。他冲木芷笑了一下,直起身来,对白玉蟾道:“玉蟾兄,木芷便交给你照看了。”说完这话,不等白玉蟾应答,便左手持夜明珠,右手紧握阳匕,朝右侧的地牢轻手轻脚地走去。

白玉蟾守在铁门旁边,既能看着地牢中的木芷,若是木芷伤势有变,或是玉道人对她不利,他便跳进地牢相救,又能盯着乾坤,万一乾坤遇到危险,也好第一时间冲上去帮忙。

乾坤来到右侧的地牢入口,见铁门大敞,旁边放着装满开锁器具的皮革裹,那是小胡子的东西。他将皮革裹卷了起来,揣入怀中,然后俯眼向地牢里看去。地牢之中,除了入口正下方有投入的光亮外,四周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也没有任何响声。

地牢中有一根斜立的钟乳石,上端连接着地牢入口,下端伸进了黑暗处,好比是一架梯子,想来邪神便是沿着这根钟乳石才能上到地面来。乾坤知道邪神极有可能回到了这间地牢,但想到阴泉狱的出路多半也在这间地牢里,于是下定了决心。他顺着钟乳石悄悄地溜进地牢,举起夜明珠,驱散了身前的黑暗。

出乎乾坤的意料,这间地牢极为开阔,夜明珠的冷光只照到地牢一侧的边缘,另外三侧一片漆黑,看不见边缘在何处。乾坤小心翼翼地向黑暗走去,手中握紧阳匕,警惕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一路前行,乾坤的周围不断出现大小不一的钟乳石,地面也是高低起伏,原来这里不是一间人工开凿出来的地牢,而是和头顶那个洞厅一样,也是一个密布钟乳石的天然洞厅。乾坤暗暗心道:“原来阴泉狱不是一个洞厅,而是两个洞厅,这两个洞厅一上一下,彼此错开。我若不下来,岂能知道这里别有洞天。”如此一想,他更加觉得自己没有寻错方向,阴泉狱的出路十有八九是在这里。

小心翼翼地行走了数十步,前方忽然绿光反照,出现了一片水面。水面平滑如镜,清澈见底,有大大小小的鱼影游动,水中有不少青绿色的钟乳石,将水面分割成了好几片,竟是一口色彩缤纷的钟乳水池。乾坤沿着钟乳水池的边缘行走,只见地上有不少淡红色的水迹,像是血水。又往前走了几步,乾坤突然停下了脚步,只因一处半人高的钟乳石台出现在夜明珠的光照范围内,在这处钟乳石台上,躺着一团白影。

白影蜷缩成了圆乎乎的一团,因为隔了一段距离,乾坤看不清楚是什么。他心中掠过了“邪神”二字,见白影纹丝不动,于是奓着胆子,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几步。他终于看清楚了,那白影耳朵尖长、尖嘴细眼,竟是一只白狐。

这只白狐体形小巧,身子只有猫那么大,毛茸茸的尾巴却比身子大了一圈,弯曲过来盖在身上,如棉被一般。白狐通体毛色雪白,唯独额间有三缕血红色的毛。这三缕血色毛是竖直状的,左右两缕较短,从中断开,中间那缕较长,一笔连贯,三缕合在一起,形同八卦中的坎卦卦象。在白狐的颈部,悬挂着一条骨节状的项链,项链正中坠着一个白玉骷髅头。白狐闭着眼睛,只留下两道细长的眼缝,四只爪子微微弯曲,已经睡熟。白狐的四只爪子是湿漉漉的,原本染满了鲜血,此时却是一片雪白。乾坤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水,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白狐清洗爪子时留下的水迹。

乾坤原本以为阴泉狱中的镇狱灵兽身背邪神之名,一定是某种凶残成性的猛兽,没想到竟会是一只体形小巧的白狐。白狐睡着之后憨态可掬,看起来十分温驯可爱,哪里有半点凶残嗜血的模样?

邪神熟睡不醒,乾坤于是又走近了两步,夜明珠的冷光照到了钟乳石台背后的石壁上。只见石壁上有一道八卦形状的铁门,铁门的八个角上各有卦象刻纹,此外还各有一个圆形小孔。铁门往上是一片石壁,石壁上刻着一朵五叶莲图案,以及两个篆体大字——幽泉。

“找到了!”乾坤暗暗心喜。既有五叶莲图案,又有篆体刻字,石壁上的这道八卦铁门,显然便是通往幽泉狱的狱门。

在五叶莲图案的上面,石壁上还有两个手指大小的孔洞,其中左侧的孔洞之中,伸出了一截细绳,细绳上挂着一串银铃。乾坤猛然想起之前听到的铃铛声,想来便是这串银铃发出的。右侧的孔洞正不断地冒出淡淡的烟气,烟气颜色泛紫,与龙血香的烟气一模一样。

乾坤急忙屏住呼吸,可是已经晚了,他早已吸入了龙血香。只不过这一次他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样,似乎只有他狂性大发时,龙血香才会起作用,而当他处于正常状态时,龙血香便没有半点效用。他念及此处,低头看着熟睡的邪神,猛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之前邪神被他踢中一脚后,曾掉头向他扑来,当时他看见两点红光闪烁,那是邪神的眼睛。眼冒红光这一点,与他狂性大发时的状态极为相似。此时邪神深睡不醒,没有半点狂态,十有八九是吸入了龙血香的缘故。龙血香来自铁门上方的孔洞,铁门背后是幽泉狱,似乎是幽泉狱中有人点燃了龙血香,通过右侧孔洞将紫色烟气排入阴泉狱,从而令邪神入睡。至于之前突然响起的那阵铃铛声,想必是燃香之人拉扯左侧孔洞中的细绳,使银铃发出铃铛声,邪神听到铃铛声后便返回这处地下洞厅,吸入龙血香,压制住了狂暴状态,就此安然入睡,而且睡得极熟,以至于乾坤在洞厅中故意扔石头弄出响声,也未将它惊醒。

乾坤想明白了这些事情,却有更多的疑问钻入了他的脑中:“难道邪神也患上了活死脉奇症?为什么要隔着狱门把龙血香放进来?放香的人是谁?这处石台的大小刚好能容纳邪神的身子,似乎是它的床,它到这处石台上来卧着,而且提前清洗干净了爪子,似乎它知道吸入龙血香会入睡,可它为什么不躲避龙血香呢?”

乾坤想不明白这些疑问,但他知道邪神吸入龙血香后熟睡不醒,这是除掉邪神的大好机会。于是他举起阳匕,向邪神的颈部刺去。



第六章 龙血香的威力

邪神

阳匕刺到半途,邪神的尾巴忽然动了一下,轻轻地拂了拂颈部,两只耷拉的耳朵微微一抖,嘴角翘了起来,仿佛正在做着某个美梦。它抬起一只前爪,抹了抹眼角和鼻子,把脑袋藏到尾巴底下,整个身体蜷缩成了毛茸茸的一团。乾坤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只觉得这只小小的白狐实在惹人怜爱。他又想到了自己:“邪神若是当真患有活死脉奇症,那它狂性大发实属无可奈何,或许吸入龙血香后,便会恢复正常。”如此一想,他手中的阳匕便刺不出去,暗道:“我此时杀它,便如趁一个人昏迷之时取其性命,手段未免无耻了些。我先留住它的性命,趁它仍在熟睡当中,去打开狱门,让大伙儿同去幽泉狱。它若是中途醒来,还像之前那般凶残嗜血,到时候我再杀它不迟。”

乾坤做出了决定,绕过钟乳石台,挨近八卦铁门。他尝试打开八卦铁门,用双手推门,用阳匕撬门,但铁门极其沉重,比寒泉狱中那道铁门有过之而无不及,始终纹丝不动。他鼓捣了片刻,拿这道八卦铁门毫无办法。

乾坤看了一眼铁门边角上的八个圆形小孔,暗暗心想:“这八个孔洞看起来是锁孔。既然有锁孔,想必这道铁门可以用钥匙打开。阴泉狱的莲社信士全都逃去了幽泉狱,封闭了这道铁门,让邪神无法出去。既然要彻底隔绝阴泉狱,想来钥匙早已被莲社信士带走,不会留在这阴泉狱中。有锁孔却没有钥匙,那就只有想办法强行开锁了。”一想到强行开锁,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入怀,摸了摸皮革裹,心道,“这套开锁器具是那个小胡子的东西,小胡子开锁的本事倒很厉害,方才这处洞厅的铁门便是由他打开的。我去把他叫来,说不定他能有法子打开这道铁门。”

想到这里,乾坤迈开脚步,向远处投入亮光的入口走回。他丝毫没有注意到,石壁上的右侧孔洞之中,一直排放的紫色烟气,不知何时已经断了。好在他走了七八步后,想看看邪神是否依然安睡,于是回头瞧了一眼。他心中认定邪神还好好地睡在钟乳石台上,这一下回头,只是为了确认一下,让自己彻底放心。哪知他回头一看,钟乳石台上竟然空空荡荡,已经没了邪神的踪影。

乾坤心头一跳,大吃一惊。他无暇多想,当即撒开腿脚,从横生倒长的钟乳石之间穿过,以最快的速度往洞厅入口飞奔而去。

一口气奔到入口之下,乾坤正准备踏上斜立的钟乳石,趁势冲上地面,然而眼前白影一动,惊得他急忙止步,只见邪神已蹲踞在斜立的钟乳石上。邪神的尾巴直立起来,两只细长的眼缝已经睁开,一对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乾坤。

邪神没有立刻发起攻击。它盯着乾坤,脑袋开始微微地歪斜,直立的尾巴也轻轻地摆动起来,仿佛它认出了乾坤是谁。然而在它的眼睛深处,渐渐有红光闪现,并且越来越亮,在黑暗中瞧来极为阴森骇人。

乾坤暗觉奇怪,不知道邪神为什么会如此奇怪地盯着他。他没有轻举妄动,立在原地,注意着邪神的一举一动。他握紧了阳匕,只要邪神稍有动静,他便立即挥匕应对。

一人一兽对视了片刻。当邪神的眼睛最终彻底被红光占据时,它的尾巴一下子停止了摆动,额间的三缕血色毛倏地一动,突然间纵身前跃,一只利爪迅疾如电,抓向乾坤的咽喉。

乾坤早已做好了准备。他料到邪神会直接攻击咽喉要害,眼见白影一动,当即将夜明珠揣入怀中,手里的阳匕已举在咽喉之前。他提前护住了咽喉,邪神一爪抓来,等同于亲自将爪子送到刃口之上,以阳匕的锋利程度,它的这只爪子必然废了。然而邪神应变极快,跃在半空,居然扭身一转,凌空变爪,从他的肩头斜掠而过。一阵皮肉撕裂之痛传来,龙褐裂开了四道细长的口子,乾坤的肩头鲜血飞溅。

乾坤顾不得肩头剧痛,见邪神离开了斜立的钟乳石,当即一脚踏上钟乳石,想朝入口奔去。

然而邪神一击得手,从乾坤的身侧掠过后,不等落地,四只爪子在附近一根倒垂的钟乳石上一蹬,又掉转方向朝乾坤的后背疾扑而来。乾坤听见背后风声响动,急忙转身迎击,用阳匕护住咽喉的同时,另一只手捏成拳头,朝扑来的邪神迎面击出。他知道自己的阴阳手力道极大,这一拳若是击中邪神,只怕邪神会断上几根骨头。然而邪神又是凌空变向,他这一拳击了个空,仅仅贴着雪白的皮毛滑过。他的手臂刺痛不已,原来邪神掠过之时,又在他的手臂上抓出了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继肩头之后,手臂也受了伤,但乾坤脚下趁机移动,离入口又近了两步。

邪神的两次攻击,乾坤看得清清楚楚,似乎邪神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想来是吸入了龙血香的缘故。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避过这两次攻击。但他丝毫不觉得惧怕,反而生出了一丝兴奋之感。

顷刻之间,邪神的第三次攻击已来到眼前。这一次乾坤不再护住咽喉,阳匕径直向邪神反刺而去。这一刺不是正对邪神,而是有意刺向邪神的左侧身体,故意逼它向右侧变向,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击向邪神身体的右侧。邪神果然凌空向右变向,乾坤这一拳料敌在先,顿时结结实实地击中邪神。邪神倒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在了地上。

乾坤这一拳用上了十成力道。以阴阳手的神力,哪怕是一堵墙,也会被击个对穿。然而邪神硬生生地受了这一拳,居然毫发无损,在地上翻滚了一圈之后,便立刻爬起身来。它浑身一抖,抖去了尘土,又朝乾坤扑来。

一拳击飞邪神后,乾坤一刻也不停留,转身奔上斜立的钟乳石,趁机冲出了洞厅入口。

邪神紧追而至,忽然入口处银光一闪,千丝万缕当头罩来,竟是一柄银丝拂尘。邪神四爪一蹬,刹住前冲之势,反向一跃,避开了银丝拂尘的迎面一击。

银丝拂尘这一击,正是来自白玉蟾。白玉蟾见乾坤进入右侧地牢后,好一阵子没有出来,不禁暗暗担心,又见木芷好端端地坐在地牢里,玉道人似乎也无意为难她,于是他来到右侧地牢入口,想看一看乾坤怎么样了。他刚刚来到入口旁边,乾坤便冲了出来,眼见乾坤背后有一道白影来势凶猛,他当即挥动银丝拂尘攻向那道白影。那道白影跃开后,他收回银丝拂尘,迅速将铁门压下。“砰”的一声巨响,铁门立刻关上。这扇铁门的锁具没有被毁坏,锁闩立刻被扣死。

铁门震动了一下,显然是邪神在下面狠狠地撞击铁门,但只此一下,便再也没有了动静。邪神心智极高,撞击了一下铁门,发现铁门已被锁死,无法撞开,便不再做徒劳之举。

乾坤领教了邪神的厉害,知道邪神速度绝伦,凶猛嗜血而且秉性狡猾,比当初仙茔园里的鬼兽还要难对付,以至于短暂的两次交锋,他便多次受伤,此时肩头和手臂在流淌鲜血,脸颊上的四道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是想到自己一拳击飞了邪神,他胸中又畅快无比,便忍不住纵声大笑。

大笑之时,乾坤视线一转,已看清了洞厅中的情况,只见七间地牢的铁门全部打开,不少人见洞厅中长时间没有动静,已经从躲避的地牢里爬了出来,其中一些人正在四处走动,努力寻找阴泉狱的出口。

乾坤扫视了一眼众人,又低头看了一眼锁住的铁门,心念急转,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他没有处理肩头和手臂上的伤口,径直跑到木芷所在的地牢入口,一跃而下,将木芷横抱在怀里,笑道:“走吧,是时候去下一层了。”话音一落,他便跳上大石头,在下面托举,白玉蟾在上面接应,将木芷弄出了地牢。

土为安和斛斯伽罗早已上到洞厅之中,地牢里还剩下玉道人、小胡子和赵无财。三人听到乾坤说“是时候去下一层”,言下之意是找到了离开阴泉狱的出路,眼见乾坤迅速爬出了地牢,于是紧跟着出了地牢,上到洞厅之中。

乾坤抱着木芷来到困住邪神的铁门处。他将木芷交给白玉蟾照看,环顾密布钟乳石的碧绿洞厅,忽然说道:“各位,我已找到了阴泉狱的出口,大伙儿都请过来!”声音明朗响亮,四下里回音不断。

一听说乾坤找到了阴泉狱的出口,那些已在洞厅中的人纷纷向他聚拢过来,还躲在地牢里的人也纷纷爬了上来。片刻之间,乾坤的周围已聚集了四五十人。人人都望着乾坤,争着询问出口何在。

乾坤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他将地下洞厅、八卦铁门和邪神的情况一一说了,又将陈泥丸所说的关于九泉狱和碧落天的真相讲了一遍,至于他身患活死脉奇症一事则略过不提。他说道:“眼下只须制伏邪神,再打开八卦铁门,大伙儿便能离开阴泉狱,去往下一层幽泉狱。”

在场众人都是付出了千辛万苦的努力,方才来到终南山秘境,此时听了乾坤的讲述,得知了九泉狱和碧落天的真相,与传说中的终南山秘境大为不同,不由得又惊又疑。众人亲历过黄泉狱和寒泉狱的情况,眼下又看到了阴泉狱的景象,显然乾坤所说的关于九泉狱和碧落天的事,十之八九是真的。好在乾坤讲到最后,提及碧落天上那位主人手握终南山秘境的秘密,已在世间活了千年,众人不由得精神大振,心想传说终南山秘境藏有长生不死之法和各种奇珍异宝,看来是真有其事,这一趟倒也不算白来。人人心中都冒出了同样的念头,那就是闯出九泉狱,上到碧落天,从那主人的手中,将终南山秘境的秘密抢夺过来。

玉道人忽然尖着嗓音道:“乾坤眉,你小子说得倒轻巧。那八卦铁门没有钥匙,你如何打得开?那邪神何等厉害,大伙儿都是亲眼所见,你又有什么法子能制伏它?”

乾坤道:“打开那道八卦铁门,我是没有办法,不过以这位兄台的本事,或许可以一试。”说着取出怀中的皮革裹,交给那位小胡子男人,说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小胡子从地牢中出来后,便去洞厅入口寻找皮革裹,结果一无所获,没想到是被乾坤拾去了。他接过皮革裹,打开一看,里面的开锁器具一件不少。他摸了摸两撇小胡子,道:“高姓不敢称,大名不敢言,老子上半辈子住在成都府,是个锁具匠人,人人见了老子都喊一声鲁师傅。”

乾坤道:“鲁师傅,那道八卦铁门,你可有法子打开?”

鲁师傅道:“听小兄弟方才所言,那道八卦铁门有八个锁孔,倘若老子所料不差,应是八卦锁。八卦锁是孔明锁的一种,本是诸葛亮发明的奇巧木玩,唐朝时被民间的锁具匠人改造成了锁具。这种锁具虽然复杂,但落到老子手里,那是‘罐子里逮王八’,开起来十拿九稳。”

众人亲眼见过鲁师傅打开地下洞厅的铁门,听鲁师傅这么一说,不少人点了点头,但也有一些人听他如此大言不惭,不禁露出迟疑之色,甚至有几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鲁师傅瞧了瞧那几个哼声的人,道:“孔明锁除了八卦锁外,还有十二方锁、二十四连环锁和三十六阎罗天王锁。老子连十二方锁都能开,区区八卦锁,又有何难?”

乾坤笑道:“如此太好了!那道八卦铁门,便交给鲁师傅了。”

“开锁实乃小事一桩,”鲁师傅说话之时,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犹豫之色,“只不过那邪神……”

乾坤将手一摆,道:“鲁师傅但请放心,邪神交给我就行,我有法子对付它。”

玉道人忽然冷笑道:“你小子遇到邪神,除了在身上多添几道伤口,还能有什么办法?”

乾坤道:“邪神虽然厉害,但它惧怕龙血香,只要点燃龙血香令它昏睡,鲁师傅开锁也好,大伙儿离开阴泉狱也罢,皆是畅通无阻。”

玉道人哼声道:“说了这么多,你小子有龙血香吗?”

乾坤嘿嘿一笑,当即伸手入怀,取出一支紫色的香,不是龙血香,又是何物?这支龙血香,是他与那位掌管红牢的面具人剧斗之时,从面具人手中夺过来的,当时他顺手揣进怀里,想不到此时竟能派上用场。只不过后来他连番恶斗,又多次入水,这支龙血香受到碾压,早已折断成了数截,而且被水打湿了。他当场取来一只火盆,将几截龙血香挨近火焰,迅速烤干。

玉道人看见龙血香,一时间面色铁青,无话可说,其余人则纷纷面露喜色。

“待会儿我点燃龙血香,下到洞厅制伏邪神,然后由鲁师傅打开八卦铁门,大伙儿便可一同离开阴泉狱。只不过阴泉狱一过,接下来便是幽泉狱。幽泉狱的镇狱阎罗,据说是九泉狱所有阎罗当中最为厉害的一位,想闯过幽泉狱这一关,势必更加困难,之后再去碧落天,想必也是险难重重。”乾坤环视众人,大声说道,“这里有不少人相互之间是认识的,有过恩怨、结过梁子的,想来不在少数。但在这终南山秘境之中,前路万分凶险,大伙儿务必同心协力,方能有成事的机会。还望各位摒弃前嫌,同闯九泉狱和碧落天,至于过往的恩怨过节,暂且抛诸脑后,等将来出了终南山秘境,再了结不迟。”他说话之时,有意多看了尹志平、玉道人、乌力罕、火不容、水之湄和土为安几眼。他与这些人都曾有过过节,但他知道这些人本领各异,此去碧落天的路上,少不了需要这些人助力。陈泥丸曾说过,千百年来无一人能闯过九泉狱,上到碧落天,更别说击败那位主人,单靠他、木芷和白玉蟾三个人的力量,想做成此事,难比登天。他闯过孟婆这一关已是极为艰险,前路还有多少难关,实在无法估量,因此他打算一路前行之时,不断拉拢各种力量,关押的囚徒也好,有反叛之心的莲社信士也罢,只要与对方没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便要尽一切努力去争取。

八卦锁

众人了解九泉狱和碧落天的真相之后,深知乾坤这番话说得极对,要闯出九泉狱,上到碧落天,凭一己之力几乎没有可能,唯有合众人之力方有机会成事,至于到了碧落天上,要抢夺终南山秘境的秘密时,再各自为战便是。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眼下还须齐心并进,先闯出九泉狱去往碧落天才行,于是众人纷纷响应。尹志平对终南山秘境的秘密不感兴趣,但也不想永远被困在九泉狱中,听乾坤这么说深以为然,因此频频颔首。

乾坤道:“既然如此,大伙儿便在此立誓,在这终南山秘境之中,必当同心协力,共度艰险,如有违誓,永生永世困于九泉狱中,不见天日!”

众人心想空口白话,说了也不打紧,于是纷纷响应,跟着立誓。

乾坤道:“事不宜迟,我即刻下到洞厅之中,对付邪神。各位暂且留在此处,锁好铁门,静心等待即可。”

众人纷纷拱手,说道:“那就有劳道长了。”“邪神极其厉害,小兄弟一定多加小心。”“以小道长的本事,必定能马到成功!”“那还用说?连孟婆都不是这位乾坤眉小道长的对手,何况是一只小小的狐狸!”

喧嚣声中,白玉蟾忽然说道:“道友,我与你同去。”

乾坤摆手道:“用龙血香制伏邪神不是什么难事,我一个人就够了。木芷还需要有人照看,此事就有劳玉蟾兄了。”

白玉蟾见过乾坤狂性大发的模样,心想便连他自己恐怕也不是乾坤的对手。以乾坤的本事,点燃龙血香令邪神昏睡,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他拍了一下胸口,说道:“你只管放心,有我白玉蟾在,木姑娘绝不会有事。你下去之后,若是遇到了危险,大可呼喊一声,我即刻下来助你。”

乾坤拱手道:“多谢玉蟾兄。”

木芷忽然轻声道:“乾坤,你非去不可吗?”

四下里极为嘈杂,木芷的声音虽然细弱,乾坤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点了点头,微微笑道:“你好好留在此处,我去去便回。”

木芷凝视乾坤,目光中透着深信不疑。她与乾坤一起经历了不少危难,每次乾坤都能化险为夷,此时她虽然免不了有所担心,但乾坤说去去便回,她竟产生了一种信任之感,相信他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归来。她过去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此时不知为何,这种感觉自然而然便产生了。她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乾坤转身取下一支火把,说道:“鲁师傅,请你打开铁门。”

地下洞厅的铁门被重新锁住了,鲁师傅当即取出挑钩和铁针,插入锁孔之中。他之前已经开过一次,此时轻车熟路,片刻之间,铁门内部便“啪”地一响。他抬起头来,说道:“小兄弟,可以了。”铁门内部的锁闩虽然打开,但他担心邪神会趁机撞开铁门,于是伸脚踏住铁门,不让邪神有冲出来的机会。

龙血香一共断成了六截,乾坤将其中一截点燃,紫色烟气立刻缓缓飘升而起。他环视了一圈众人,最后深情地看了木芷一眼,随即神色肃然,冲鲁师傅点了一下头。

鲁师傅深吸了一口气,抓住铁门上方的石笋,用力一抬,铁门立刻开启,洞厅入口露了出来。

不少人看见铁门开启,想起不久前邪神突然蹿出疯狂杀人的血腥场景,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乾坤却不假思索,手举火把,纵身一跃,跳进了地下洞厅。他一入洞厅,头顶“砰”地一响,光亮立刻消失,鲁师傅迅速关上了铁门,以免邪神趁机冲出。

双脚刚一触地,乾坤便听见四面八方风声骤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围着他疾速奔走。他举高火把,随着风声不断转身,环顾四周,丝毫不敢分神。然而火光照射范围有限,再往远处便是一片漆黑,只有风声暗动,根本看不见邪神身在何处。

乾坤来回转身之际,手中的龙血香燃得更快,紫色烟气迅速飘散,萦绕在他的身子周围。他不怕邪神攻来,就怕邪神一直躲在外围,吸不到龙血香。他嘿嘿一笑,高声说道:“你不是厉害得很吗?远远躲着算什么本事,快冲我来!”语气极尽挑衅之意。

忽然斜前方风声一动,一道白影从黑暗中激射而出,正是邪神。

乾坤的注意力极为集中,听见风声一响,立刻挥动火把,向斜前方击去。邪神在空中扭身折向,堪堪从火焰旁边掠过。乾坤的手腕骤然一痛,已被邪神抓伤。他手腕虽痛,嘴里却大叫道:“再来!”眼见邪神的第二次攻击迎面而来,他当即侧身躲避,挥动火把砸向邪神。邪神又一次避开火焰,又在乾坤的手肘上留下了几道抓痕。只不过比起第一次,这一次它没有伤到乾坤的皮肉,仅仅抓破了龙褐。

乾坤知道龙血香起了作用,眼见邪神第二次攻击之后便钻入黑暗之中不再现身,于是大笑了几声,说道:“你名叫邪神,不知是谁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当真是大言不惭。我看你既不邪,也不神,倒像是田间地头的野猫野狗,平平无奇!”

邪神仿佛能听懂人话一般,四周忽然风声大起,显然是它绕着乾坤疾速奔走起来。陡然间黑暗撕裂,一道白影从乾坤的身后蹿出,向他疾掠而来。

乾坤立即转身,挥动火把迎击邪神。这一次邪神空中变向,堪堪躲过了火把的迎头一击。它不仅没能抓伤乾坤,连龙褐的边都没碰到,甚至再慢上一丁点,便会被火把击中。它一击落空,当即钻入黑暗深处,再一次隐没了身形。

乾坤晃了晃手中的龙血香,说道:“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四下里风声暗响,邪神不断地变换方位。乾坤手中的龙血香已经燃尽,于是他点燃了第二截龙血香,不断地跟着风声转身,紧盯着黑暗深处的每一丝动静。

风声持续了一阵,渐渐变得断断续续,到最后不再响起,洞厅中恢复了一片死寂。

乾坤不知道邪神潜伏在何处,当即叫道:“别做缩头狐狸,快滚出来!”

然而邪神始终不现身,四下里没有任何动静。乾坤暗暗疑惑,高举火把,挪动脚步,往四周寻去。他担心邪神狡猾,会埋伏偷袭,因此行动起来极为小心翼翼。光照之下,正前方一根钟乳石旁边,忽然出现了一团白影。

那是邪神——已经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的邪神。

乾坤生怕邪神是故意装睡诱他靠近,于是等了片刻,见邪神始终一动不动,这才挨上前去,伸出火把在邪神的面前晃了几下。邪神没有任何反应,乾坤这才确定,它是真的吸入龙血香后睡着了。

此时第二截龙血香已经燃尽,乾坤急忙点起第三截龙血香,插在邪神旁边一根钟乳石的缝隙之中。

龙血香虽然共有六截,却是由一支龙血香断裂而成,算起来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用不了多久,六截龙血香便会全部燃尽。乾坤知道时间紧迫,立即返回铁门的正下方,轻轻叫了一声:“鲁师傅。”

鲁师傅一直半趴在地面上,耳朵紧紧贴着铁门,听着地下洞厅里的动静。此时听到乾坤的呼喊声,他立即拿挑钩和铁针开锁。他已是第三次开这道铁门,动作更加熟练,瞬间便听“啪”地一响,锁闩已经打开。他掀开铁门,带起一声“吱呀”长响。

乾坤生怕响动太大会惊醒邪神,急忙嘘了一声,低声道:“邪神刚刚睡着,千万小声。”

鲁师傅点了点头,顺着斜立的钟乳石,动作轻细地溜进地下洞厅。乾坤将他带到八卦铁门处。他只看了一眼,便低声道:“老子没料错,这的确是八卦锁。”他当即展开皮革裹,露出了各种开锁器具。但他没有立即着手开锁,而是盯着八卦铁门,面露一丝犹豫。

“怎么了?”乾坤低声问道。

鲁师傅小声应道:“这八卦锁有八个锁孔,内部的锁具机簧也就分为了八处,彼此之间依次有齿轮勾连,打开一处便会牵动下一处,必须将八个锁孔按照顺序依次打开,才能完全解开八卦锁。若是开错了顺序,或是打开某个锁孔失败,所有齿轮便会重置,八卦锁即刻会恢复到最初的模样,又必须从头再开一遍。这八个锁孔开起来并不难,只是我不知道先开哪个锁孔,又该按怎样的顺序开。”说话之际,眉宇间大有愁色。

乾坤暗暗咋舌,心道:“原来八卦锁这么复杂!”转头看了一眼远处,龙血香的香头依然在黑暗深处亮着,尚未熄灭。他手上只剩三截龙血香,之前已经点燃了三截,等同于一炷香的时间已耗去了一半,此时鲁师傅却尚未着手开锁。八卦锁如此复杂,要找到正确的顺序,将八个锁孔全部打开,必定耗时颇多,只怕剩下的半炷香时间远远不够。

乾坤想了一想,将火把倚在近处的钟乳石上,留给鲁师傅照明。他快步奔回铁门的正下方。此时铁门敞开着,上面的人正聚集在入口四周。他压低声音道:“大伙儿都下来吧,千万不要弄出声响。”说完这话,他赶到邪神昏睡之处,见第三截龙血香即将燃尽,于是拿出第四截龙血香。他将两截龙血香的香头相互抵住,迅速引燃了第四截龙血香。

众人听乾坤这么一说,以为鲁师傅已经打开了八卦铁门,纷纷顺着斜立的钟乳石溜入洞厅。洞厅入口太小,一次只能容纳一人进入,等到四五十人全部下到洞厅之中,已经耗去了不少时间,在此期间,第四截龙血香燃尽,乾坤又引燃了第五截龙血香。

众人下来之时,带了几支火把,黑暗的洞厅立刻明亮了不少。

见八卦铁门尚未开启,众人于是围拢到邪神的附近,看着这只体形小巧的白狐,全都讶异不已。如此温驯可爱的小小白狐,居然是一只杀人不眨眼的凶兽,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木芷见邪神闭目含笑,憨态可掬,忍不住面露微笑,目光中流露出怜爱之色。斛斯伽罗看着邪神,清澈干净的眸子深处,也透出了一丝怜惜。

大多数人看过邪神之后,相继聚拢到八卦铁门附近,见鲁师傅愁眉不展地面对八卦铁门,甚至还没找到下手之处,不由得暗生焦急。有些心直口快之人,忍不住低声催促。

留在邪神附近的人还有十来个,水之湄便在其中。眼看邪神旁边的那截龙血香已快燃尽,乾坤手中的龙血香又只剩下最后一截,水之湄当即走到邪神身前,举起悬链银球,捏开银球上的缝隙,便要往邪神的身上倾倒孟婆汤。

乾坤急忙拦住水之湄,低声道:“你做什么?”

水之湄道:“毒死这只畜生,永绝后患。”

乾坤看了一眼悬链银球,道:“你这毒未必能毒得死它。”

水之湄冷声说道:“这是我最厉害的毒药之一,别说一只小小的狐狸,便是一大群豺狼虎豹,只要沾上一点,也会立即毙命。”

乾坤知道邪神多半患有和他一样的活死脉奇症,下毒极有可能没用,而且他并不想趁邪神昏睡时将它杀死,否则他早就可以动手。他说道:“它不是普通野兽,若是毒不死它,反而惊醒了它,大伙儿都要遭殃。不如这样,趁它熟睡之时,我将它悄悄放到上面洞厅之中,然后关上铁门,让它再也下不来,大伙儿便可安然无事。”他早就想到了这个法子,之所以叫众人下到洞厅之中便是为此。

水之湄瞧了乾坤一眼,手指一拧,银球上的缝隙顿时闭合。她冷冷笑了一声,走回人群之中。

第五截龙血香即将燃尽,乾坤点燃了最后一截龙血香,用嘴巴含住,然后轻轻地抱起邪神,动作尽可能地谨小慎微,生怕惊醒了邪神。邪神一直闭着眼睛,神态悠闲,丝毫没有受到惊动。

乾坤怀抱邪神,沿着斜立的钟乳石走到洞厅入口,一切顺利至极。他正准备将邪神轻轻地放在地面之上,然而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铃铛声。

这阵铃铛声极为清脆空灵,正是八卦铁门处那串银铃的声音。

铃铛声一响,邪神额间的三缕血色毛猛然一动,两道细长的眼缝睁了开来。

乾坤大吃一惊,此时已顾不得什么轻抱轻放了,当即用力一抛,将邪神扔出洞厅入口,举手抓住铁门,用力往下拉。

“砰”的一声巨响,铁门应声关上,锁闩扣死。然而铁门关闭之前,乾坤眼前一花,一道白影已从门缝之中疾速钻了进来。

“糟糕!”乾坤心头暗叫一声。原本他关上铁门,是为了将邪神阻隔在外,可邪神却在最后时刻钻了进来,这下锁死铁门,反倒弄巧成拙。八卦铁门尚未打开,所有人等同于被困在了地下洞厅之中,邪神一入洞厅,便如虎入羊群,所有人都将任由它肆虐杀伐。最后一截龙血香也在此时燃尽,这一下再难阻挡邪神。

邪神一入洞厅,并没有攻击乾坤,也没有攻击洞厅中的众人,而是疾速奔向八卦铁门处的钟乳石台。众人只见白影一晃,邪神已跳上钟乳石台,蹲身而坐。它抬起小小的脑袋,细长的眼睛盯着石壁上的孔洞。它的脑袋微微歪斜,显得颇为奇怪。

乾坤飞步赶到钟乳石台前,见了邪神这副模样,隐约明白了过来,心想那串银铃的铃铛声多半是一种信号,一旦铃铛声响起,便代表幽泉狱中的人会将龙血香排入孔洞,邪神便会来钟乳石台上吸龙血香,然而这次铃铛声响了,却没有龙血香的紫色烟气排入。只是乾坤想不明白,为何铃铛声会突然响起?为何又没有龙血香从孔洞中排入?

邪神没有等来龙血香,忽然低下头来,眼珠子一转,盯住了乾坤。它的眼睛里没有了红光,像是再次认出了乾坤,又一次微微歪斜脑袋,轻轻摆动起了尾巴。

就在这时,附近“唰”的一声疾响,人群中的火不容忽然拔出了赤焰刀。他并没有挥刀砍向邪神,而是刀口一转,搭在了赵无财的脖子上。他破口骂道:“他娘娘的,我一刀宰了你这个死胖子!”

重瞳

这阵突然响起的铃铛声,并不是幽泉狱那边弄出的信号声,而是由赵无财引起的。

就在乾坤抱着邪神走向洞厅入口时,鲁师傅终于开始动手开起锁来。他并没有找到八卦锁的先后顺序,只是随意选择了一个锁孔,打算先尝试一下。

众人心中着急,都在旁边围观。赵无财也在围观之列。

赵无财看着八卦铁门,又打量了一眼铁门上方的五叶莲图案和篆体刻字,不禁想起了寒泉狱中的那道铁门,当时开启那道铁门的人,也是眼前这位鲁师傅。那时鲁师傅还和他打了一次交道,向他讨要镶嵌了宝石的短剑,他不肯给,鲁师傅便转头走了。他想起此事,觉得鲁师傅当时的举动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下意识便把手伸入怀中去摸那柄短剑,哪知一摸之下,怀中空空荡荡,短剑竟然不见了。

赵无财的脸色骤然大变,急忙摸了摸贴身的几处衣兜,仍是没有短剑的踪影。他惶急之下,忽然想起鲁师傅向他讨要短剑之时,曾抓过他的胸口。他顿时明白了过来,踏步上前,一把抓住鲁师傅的肩膀,道:“我那柄天官剑,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鲁师傅正聚精会神地开锁,显得不大耐烦,说道:“什么天官剑?老子没见过,你别来烦老子!”说着挣开赵无财的手,继续开锁。

赵无财来到九泉狱后,护卫他的十个金衣大汉先后在他眼前丧命,原本意气风发的他,渐渐心生惧意,一旦遇到危险便远远躲着,更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心想只要能保住性命,平安无事地离开九泉狱,那就足够了,若是能找到一些金银财宝带出去,那就更好。然而那柄天官剑对他极为重要,此时发现天官剑丢了,他哪里还顾得上不惹麻烦,又一把抓住鲁师傅的肩膀道:“就是那柄镶嵌了七颗宝石的短剑,你快还来!”

鲁师傅扭头瞪了赵无财一眼,压低声音喝道:“原来是那柄短剑。你要找它,便滚回寒泉狱去!”他肩膀一抖,又挣开了赵无财的手。

赵无财不依不饶,道:“天官剑在寒泉狱?你把话说清楚!”

鲁师傅道:“你那柄天官剑质地精纯,受千钧之力也难以摧折,老子用它卡住了机关,这才打开了铁门,不然你哪有命活到现在。”

寒泉狱的那道铁门已经关闭,不可能再返回寒泉狱中,赵无财知道天官剑已拿不回来,不由得气急败坏,道:“天官剑是我的命根子,你居然……我跟你没完,还我剑来!”他双手抓住鲁师傅的胸口,用力推搡起来。

鲁师傅在众人面前夸下海口,然而长时间打不开八卦锁,早已烦乱不已,这时被赵无财推搡,顿时怒火上冲,与赵无财争执起来。

争执之间,赵无财一把将鲁师傅推到八卦铁门上,撞上了那串悬挂的银铃,顿时激起了一阵铃铛声,这才惊醒了邪神。

火不容将全过程看在眼中,眼见邪神已醒,地下洞厅的两道铁门都已锁死,眼下再无出路,顿时暴怒不已。这一切都是因赵无财而起,他当即拔出赤焰刀,便要对赵无财动手。

赵无财被刀口架住脖子,立刻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道:“别,别杀我……”

“火不容,住手!”乾坤叫道,“大伙儿可是一起立过誓的。”

火不容道:“这死胖子可恶至极,我饶不了他!”

话音刚落,身旁忽然响起一声惨叫,只见血光飞溅,一个矮小男人手捂咽喉,倒在了钟乳石台旁边。

原来邪神一直蹲在钟乳石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乾坤。那矮小男人自认为有机可乘,竟悄悄拔出了刀,想从背后偷袭邪神。然而他的刀才砍出一半,邪神已然察觉。邪神的眼睛忽然红光大亮,猛地腾空一跃,避开了刀锋,爪子一晃,抓破了矮小男人的咽喉。

乾坤阻拦火不容时,大半的注意力却停留在邪神身上,眼见矮小男人突然动手,便暗叫了一声“不好”。邪神杀了矮小男人,两只眼睛满布红光,已是狂性大发之状。乾坤知道邪神接下来会疯狂肆虐,当即拔出阳匕,向邪神追去。

眼见乾坤追击邪神,土为安立即取下黄金杵,也向邪神攻去。玉道人燃起几团碧磷火,隔空烧向邪神。火不容虽然性子暴躁,但深知此时受困在地下洞厅之中,唯有合众人之力,杀了邪神,方有活路,于是给了赵无财一个大耳刮子,骂了一句“去你娘娘的”,转身朝邪神杀奔而去。白玉蟾急忙护着木芷,退到附近的石壁之下。木芷扶住石壁,急道:“我没事,你快去帮乾坤。”白玉蟾正有此意,扬起银丝拂尘,奔向邪神。四个无色道士护着尹志平退到角落,尹志平一声令下,只留一个无色道士护卫他,另外三个无色道士同时向邪神追去。

邪神突然肆虐,众人大乱,纷纷奔走躲避。赵无财看见矮小男人倒在自己身前,咽喉鲜血狂涌,心中惊惧不已,吓得缩在角落里不敢乱动,至于天官剑的事,此时哪还有心思顾及。

鲁师傅心急开锁,又和赵无财一番争执,额头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知道此时所有人的性命,全系于他能否打开八卦铁门,于是将汗珠一抹,转头面朝八卦铁门,强行集中精神继续开锁。他方才已试过一个锁孔,乃巽卦位置的锁孔,但打开之后,并没有听见齿轮牵动的声音响起。他知道开错了地方,于是又去试相邻的离卦位置的锁孔,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将八个锁孔挨个儿试一遍,总能找到正确的第一个锁孔。

乾坤等人围攻邪神,然而邪神速度太快,各人的攻击总是慢上一拍,攻到之时,邪神便已蹿去了其他地方。邪神的身子太小,配上闪电般的速度,几乎看不清它的身形。几人追击了片刻,竟然追丢了邪神的位置,四下一望,忽听钟乳水池旁边响起一声惨叫,一个相貌文弱的中年人倒在地上,咽喉已被抓断。

眼见不断有人丧命,乾坤不禁暗暗后悔:方才没趁邪神昏睡之时一刀将它杀了,实在太过妇人之仁。在这九泉狱中,时刻都有丧命的危险,面对强敌,岂能讲究仁慈?可此时后悔已经太迟。

想到这里,乾坤大声叫道:“大伙儿都躲到八卦铁门旁边,别落了单!”众人闻言,急忙挪步,往八卦铁门两侧的石壁底下聚集。

鲁师傅正在全力开锁。乾坤之所以叫众人躲到这个地方,正是因为一旦鲁师傅打开八卦铁门,众人便能第一时间逃出地下洞厅。

就在众人挪步之时,钟乳水池方向又响起一声惨叫,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躲在钟乳水池旁边的人大多已逃去了八卦铁门旁边,几支火把也聚集到了八卦铁门附近,钟乳水池一带颇为黑暗。火不容双刀互斫,刀锋上燃起张狂的火焰,他挥刀追向钟乳水池一带。

忽然一声惨呼,却是火不容的声音。

乾坤随即追到钟乳水池旁边,只见火不容左手握着一柄赤焰刀,右手的赤焰刀已掉在了地上,右腕处几道裂痕深可见骨,鲜血长流不止。火不容咬牙道:“这畜生真他娘娘的奸猾!”

原来方才那声年轻女子的惨叫竟是邪神发出来的,意图引人追入黑暗。先前乾坤等人追击它时,它只是一味地逃遁,此时突然设伏反击,乾坤等人都没料到。

火不容第一个冲到钟乳水池旁边,顿时着了道儿,幸亏他反应极快,抬起右手挡住了咽喉,否则此时恐怕已经咽喉断裂,丢了性命。他没有为伤口止血上药,而是直接撕下火红色衣袍的一角,将右手腕上的伤口缠了起来,然后将一柄赤焰刀还入鞘中,左手挥动另一柄赤焰刀朝邪神杀去。

“找到了,是坤卦!”八卦铁门旁边猛地响起一声大叫,声音惊喜万分。鲁师傅试过离卦位置的锁孔后,仍然不对,于是又去试相邻的另一个锁孔。另一个锁孔位于坤卦方位,鲁师傅一试之下,将该锁孔打开,突然听见八卦铁门内部“咔嚓”一响,顿时一阵狂喜。他知道找对了第一个锁孔,忍不住出声大叫。

乾坤听见这声大叫,知道鲁师傅多半已找到开锁的法子。他朝八卦铁门处瞥了一眼,见站在铁门两侧的人当中有水之湄,当即叫道:“水之湄,鲁师傅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他知道邪神聪明至极,说不定会去攻击开锁的鲁师傅,此时鲁师傅是逃出阴泉狱的唯一希望,万万出不得半点岔子。水之湄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鲁师傅一声大叫之后,脸上的喜悦立刻不见了,又变成了满面愁容。第一个锁孔虽然找到了,但是开启八个锁孔的顺序,到底是按照八卦的正序来,还是按照反序来,他却不知。他更担心的是,万一正序和反序都不对,而是杂乱无章的顺序,那可就不知要试到何时才能将八卦锁打开了。

“管他的,老子先试了正序和反序再说!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吧。”鲁师傅暗暗心想。坤卦的两旁是离卦和兑卦,鲁师傅先打开了兑卦位置的锁孔,然而并没有“咔嚓”声响起。他知道错了,一切又要从头再来,于是他重新开了一遍坤卦位置的锁孔,然后去开离卦位置的锁孔。一开之下,“咔嚓”一声轻响,铁门内部齿轮牵动。他忍不住哈哈一笑,接着便去开相邻的巽卦位置的锁孔,果然又有“咔嚓”声响起。这下他再无怀疑,这道八卦铁门上的八卦锁,是按照八卦的反序来设置的。他狂喜难禁,立即去开下一个震卦位置的锁孔,双手竟轻微发抖。

猛然间风声暗动,邪神躲过三个无色道士的夹击,果然如乾坤料想的那般,朝鲁师傅直扑而来。鲁师傅虽然察觉到身后风声袭来,但邪神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避让。斜刺里银光一闪,悬链银球隔空击到,邪神在空中扭身变向,爪子在一根钟乳石上用力一蹬,借力向钟乳水池方向蹿去。水之湄斜跨一步,挡在鲁师傅的身后,遮面黑纱的彩珠急剧抖动。

邪神对鲁师傅的这一下偷袭不但落空,而且雪白色的尾巴上多了几点黑色印记。原来它虽然躲过悬链银球的隔空一击,但悬链银球缝隙中甩出的几滴孟婆汤,却落在了它的尾巴上。它尾巴上的毛如同被烧着了一般,泛起几缕白烟。它似乎知道尾巴上的几滴孟婆汤有剧毒,趁着孟婆汤尚未沾到皮肉,蹿向钟乳水池,将尾巴伸进水中,不断地甩动,迅速清洗掉了几滴孟婆汤。钟乳水池被条状的钟乳石分割成了好几片,它清洗尾巴的这片水中,一条条鱼迅速翻起了肚皮,已被孟婆汤毒死。等到它直起尾巴时,眼前绿火狂烧,整个钟乳水池的边缘已燃起了一大圈碧磷火。

原来玉道人趁邪神跳入钟乳水池时,抓出几大把碧磷粉,围着池岸撒成一圈,随即引燃。钟乳水池紧挨石壁,位于地下洞厅的一处角落,池岸边突然燃起一圈数尺高的碧磷火,等同于将邪神困在了钟乳水池之中。玉道人一下子得手,尖声大笑起来,然而只笑了两声。

邪神猛然跳进一片没有沾染孟婆汤的水中,尾巴忽然用力一甩,扬起一片池水,浇向碧磷火圈。碧磷火圈被水一浇,立刻出现了一个缺口,猛然间白影一晃,邪神从缺口处冲了出来。

乾坤、土为安、白玉蟾、火不容和三个无色道士已追到碧磷火圈之外,缺口出现之处正好在乾坤和白玉蟾之间。乾坤一见缺口出现,想也不想,手中的阳匕便往缺口处挥去。白玉蟾也将银丝拂尘扫向缺口。邪神正好从缺口冲出,银丝拂尘从左边扫到,击中了它的眼睛,阳匕也堪堪从右边挥到,顿时在它的侧腹部拉出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

邪神眼睛半闭,四爪狂蹬,蹿到了洞厅的正中央,沿途慌不择路,险些撞到几根钟乳石,留下了满地血迹。它跳上一根钟乳石,立在高处。它的眼睛被银丝拂尘扫中,好不容易才睁了开来,扭头看了一眼侧腹部的伤口。它浑身湿透,蓬松的白毛变成了条状,模样极为狼狈,侧腹部的毛被染成了血红色,鲜血和水混在一起,不断地滴落在钟乳石上,又顺着钟乳石往下流淌。

乾坤、白玉蟾、土为安、火不容和三个无色道士等人追到钟乳石下,将邪神团团围了起来。玉道人立在外围,盯着邪神,双掌托起了两团碧磷火。

邪神龇牙咧嘴,死死地盯着刺伤了它腹部的乾坤。它的身躯急剧抖动,尾巴直立起来,浑身湿透的毛竟然根根倒竖,两只眼睛深处红光大动,眼珠忽然一分为二。它的每只眼睛里原本只有一颗眼珠,此时却变成了两颗,赫然是重瞳之目,其中一颗眼珠是火红之色,凶光毕露,另一颗眼珠却是荧绿之色,极是阴森恐怖。

乾坤等人正要围攻而上,忽然见了这一幕,全都惊立在了原地。其余众人皆是目瞪口呆,惊呼连连。鲁师傅已开到了第七个锁孔,也就是乾卦位置的锁孔,听见身旁惊呼不断,忍不住回头望去,顿时一呆。

“看什么看?还不快些开锁。”水之湄忽然冷声说道。

鲁师傅回过神来,急忙回头继续开锁。



第七章 开启八卦锁

绝神乱志

乾坤等人震惊之时,土为安忽然大步抢上,黄金罗盘横在手中,狠狠地击向钟乳石的中段。这一击力道强劲,钟乳石顿时从中折断。

邪神立在钟乳石的顶部,脚下失去支撑,随着断裂的钟乳石落到了地上。土为安另一只手中的黄金杵去势如电,刺向邪神的头部。火不容紧跟着动手,左手挥起赤焰刀,向邪神砍去。

邪神不躲不逃,忽然抬起双眼,荧绿重瞳倏地一扩,眼中红光骤暗,绿光大亮。土为安的眼睛里映出一片阴森绿色,只觉得心头一迷,黄金杵顿时刺偏。一声刺耳的铮鸣响起,火不容的赤焰刀同样偏转了方向,砍在了黄金杵上。土为安和火不容都用上了全力,黄金杵和赤焰刀这一下相互撞击,顿时火星四溅,两人的手臂都是微微发麻。

六道乾坤眉斜立起来,乾坤大觉讶异。邪神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土为安和火不容眼看就要击中邪神,却各自扭转手腕,黄金杵和赤焰刀撞击在了一起。他实在看不明白,不知两人为何会突然相互攻击。

土为安和火不容同样觉得奇怪,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向邪神攻去,然而攻到半途,眼中绿光闪动,黄金杵和赤焰刀顿时偏转方向,再次向彼此攻去。黄金杵斜掠而过,划伤了火不容的胳膊肘,赤焰刀直劈而下,虽然没有砍伤土为安,但刀锋上的火焰烧燃了土为安的衣袍。土为安急忙狂甩衣袍,迅速灭了火,衣袍上已多了一个破洞。两人内心惊疑,隐约猜到是邪神眼中的荧绿重瞳在作怪,当即退开数步,不敢贸然攻上。

斛斯伽罗立在木芷的身旁,她的眼睛一直清澈干净,此时却盯着邪神,满目皆是惊异之色。她看见邪神的眼中出现了红绿重瞳,又看见土为安和火不容连续攻击彼此,心里不由得惊道:“老主母曾说过,神女观音的身边跟着一只千年灵兽。那只千年灵兽目有双色重瞳,拥有绝神乱志的神力,莫非便是这只白狐?”她暗生此念,不禁越发惊疑。

土为安和火不容退开后,乾坤和白玉蟾挥动阳匕和银丝拂尘,双双攻向邪神。三个无色道士也合围而上。

邪神的荧绿重瞳猛然一扩,原地转了一个圈,向每一个人瞪了一眼。乾坤只感觉一道明亮无比的绿光刺入了自己的眼中,心头忽然一迷,阳匕立刻偏转方向,刺向了白玉蟾。白玉蟾的银丝拂尘也向他扫来。三个无色道士原本直奔邪神而去,此时却变成了相互之间拳打脚踢,彼此攻击。

银丝拂尘的攻击范围十分开阔,立刻扫中了乾坤的手臂。乾坤的手臂一阵酥麻,手中的阳匕去势中断,再加上阳匕短小,这才没能刺中白玉蟾。三个无色道士各自闪避,躲过了彼此的攻击。

只此一下,乾坤立即明白过来,是邪神眼中荧绿重瞳发出的绿光,引得他神志迷乱,攻击了白玉蟾。他盯着邪神,心中既惊讶又兴奋,暗道:“难怪你名叫邪神,原来竟有这等邪乎神异的本领!我之前真是太小瞧你了。”他想明白这一点,却不退反进,又朝邪神攻去。只不过这次阳匕刺出之后,他不再去看邪神的眼睛,而是视线偏转,盯着邪神身旁的一根钟乳石。

可是不看邪神,攻击又如何能准确无误地命中目标?邪神的身子轻轻一晃,便轻而易举地避开了阳匕,随即利爪一挥,乾坤的手背上立刻多了几道抓痕。乾坤吃痛不已,当即转动目光向邪神看去,然而邪神的荧绿重瞳亮光一闪,乾坤手中的阳匕便向钟乳石刺去。阳匕锋利无比,立刻没入了一半,深深嵌进了钟乳石中。

乾坤手下用力,拔出了阳匕。他心中念头急转,思索着对付邪神的办法。

但邪神根本不给他思索的机会,额间的三道血色毛倏地一动,整个身形一下子便消失了。乾坤只感觉一股劲风直扑而来,邪神的速度竟比它未受伤时还要快上数倍。他看不见邪神的身形,根本无法抵挡,腹部左侧骤然剧痛,又是几道血淋淋的抓痕。邪神的侧腹部之前被乾坤划出了一道极长的伤口,此时它不攻击白玉蟾、土为安、火不容和玉道人等人,只攻击乾坤,并且不抓他的咽喉,而是直接抓伤他的腹部左侧,便如以牙还牙般地报复。它变本加厉,随即又掠过乾坤身旁,在乾坤的腹部右侧抓出了几道血痕。

乾坤剧痛难当,猛然间一声大喝,体内力量涌动,眼中红光渐现。邪神第三次攻来时,他已隐约看见了邪神的身形,斜身一让,竟避开了这次攻击。他狂挥阳匕,反击邪神,邪神围绕他疾走狂奔,伺机袭击。一时间紫影白影交叠变幻,洞厅中劲风呼啸。

白玉蟾、土为安、火不容和三个无色道士想抢上去攻击邪神,但邪神和乾坤的速度已快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难以区分彼此,几人怕误伤乾坤,一时之间不敢贸然攻上。

八卦铁门旁边忽然传来一声高叫:“开了!”

那是鲁师傅的声音。他终于打开了位于兑卦位置的最后一个锁孔,八个锁孔依照次序全部打开,八卦铁门顿时向内弹出了一道缝隙。

鲁师傅举起双手抵住八卦铁门,用力去推。然而八卦铁门极为沉重,他用尽了全力,铁门只是隐隐而动。立在两旁的几人立刻上来帮忙,一起用力推门,只听一阵轰隆巨响,八卦铁门终于开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露了出来。

众人欢呼声大作,举起火把照明,争先恐后地涌入洞中。水之湄、乌力罕和赵无财等人立刻跟随人群入洞。玉道人见邪神比之前还要凶猛数倍,已然暗生怯意,此时有了出路,用不着再与邪神拼命,当即灭了碧磷火,回身冲入洞中。火不容虽然不惧邪神,但心思与玉道人相似,既有出路,便不再费力与邪神相斗,立即嘿嘿一笑,收刀入洞。鲁师傅收起皮革裹,看了一眼乾坤,叹了声气,猛一跺脚,也钻进了洞中。

片刻之间,八卦铁门旁边只剩下木芷和斛斯伽罗,还有尹志平和护卫他的一个无色道士。洞厅中央也只剩下了白玉蟾、土为安和三个无色道士,以及正与邪神拼死相搏的乾坤。

乾坤已经望见八卦铁门开启,大声叫道:“你们先走,我断后!”他已有狂性大发之兆,这句话吼叫出来,便如猛兽咆哮一般,吐字极不清晰。

土为安无法插手攻击邪神,知道留下来也无益处,于是转身奔向斛斯伽罗,要带斛斯伽罗离开。斛斯伽罗盯着模糊成影的乾坤和邪神,轻轻摇了摇头。土为安于是停住脚步,守在斛斯伽罗的身旁。三个无色道士也回到了尹志平的身边。

乾坤见白玉蟾还留在洞厅中央不肯走,于剧斗之际猛然转过身来,在白玉蟾的身上用力一推。他双眼红光大盛,吼道:“走啊!”声音出口,已是厉声咆哮,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

白玉蟾没有办法对付邪神绝神乱志的神力,攻击邪神反而会掉转方向攻击乾坤,留下来对乾坤没有任何帮助。他是个当断则断之人,大声应道:“好,我护住木姑娘先退,在铁门后面等你!”说完他便奔回八卦铁门旁边,向土为安、斛斯伽罗、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说道,“各位守在此处并无益处,先退入门后,等道友一来,我们便即刻关门,将邪神挡在门外。”几人听了此话,这才退入八卦铁门之中。

白玉蟾扶着木芷,打算退入八卦铁门。木芷目不转睛地望着乾坤,脚下丝毫不动,说道:“我等乾坤来了再走。”声音虽轻,却自有一股不容更改的执着。白玉蟾应了声“好”,留在了她的身旁。

邪神被乾坤一脚踢飞一次、一拳击倒一次,更因为侧腹部的伤口,已将乾坤视作深仇大敌。它不去追击其他人,只一个劲地攻击乾坤,似乎不杀乾坤便不罢休。乾坤已是狂性大发之态,浑身力量汹涌澎湃,与邪神狂斗不休。但他神志极为清醒,见木芷和白玉蟾仍未入洞,八卦铁门则一直敞开着,退入洞中的众人并未关闭八卦铁门,显然没有放弃他。他知道八卦铁门长时间不关,邪神难免会冲入门内,后果不堪设想;或是众人最终放弃了他,关闭了八卦铁门,连带着木芷和白玉蟾也会被困在地下洞厅之中。这两种结果他都不想看到,再加上他隐隐然已被邪神压制,全身上下又有多处负伤,长时间斗下去很难取胜,于是在狂斗之时,开始慢慢地挪动脚步,有意往八卦铁门的方向退去。

眼见乾坤离八卦铁门越来越近,白玉蟾道:“木姑娘,走吧!”

木芷摇了摇头,神色坚毅不改,道:“再等等。”

白玉蟾又接连催促了三次,等到乾坤离八卦铁门只剩下一丈的距离时,木芷才点了一下头。白玉蟾当即扶着木芷,退入八卦铁门。

八卦铁门的背后是一条狭窄的洞道,涌入门内的四五十人都没离去,一直等在洞道之中。这些人虽然没把之前立下的同心协力共度艰险的誓言当一回事,但此时大都感念乾坤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乾坤在寒泉狱中独斗孟婆,又在阴泉狱中冒死找到出路,他们岂能来到此处,活到现在?众人之中有胆小惜命之人如赵无财,有一心为己之人如乌力罕,虽然心中都有关门之念,但土为安、斛斯伽罗、鲁师傅、尹志平和四个无色道士守在铁门旁边,不让其他人靠近铁门,其余众人也都没有关门的意思,知道众怒难犯,也就不敢擅自上前关门。

乾坤且战且退,终于退到了八卦铁门的门口。他积聚力量,突然一阵狂攻,将邪神逼退数尺,猛然冲向八卦铁门。但他没有冲入门内,而是双手抓住门边,用力一拉,竟是要将八卦铁门关上。之前他曾拉拢洞厅入口处的铁门,速度已然快到极致,可邪神依然冲回了地下洞厅,此时这道八卦铁门极为沉重,难以瞬间关闭,他一旦逃入门内,以邪神迅疾无比的速度,必定会赶在八卦铁门关闭之前冲入,包括木芷在内的四五十人,便会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他与邪神剧斗了一阵,已经明显处于下风,深知留在地下洞厅中会九死一生,可他唯有独自缠住邪神,关闭八卦铁门,木芷和其他人才能保住性命,至于他留下来最终是死是活,此时已无暇顾及了。

关门之时,乾坤看着等在门后的木芷,坚毅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柔情。他知道与木芷就此一别,说不定便是阴阳永隔,心中有许多话想对木芷说,但狂态之下无法吐字成句,也根本无暇说出,只能咧嘴一笑,随即双手使上全力,八卦铁门快速关闭。木芷和白玉蟾没料到乾坤会突然这么做,急忙拉住铁门,可乾坤的阴阳手神力非凡,又处于狂性大发的状态,力气大到难以想象,八卦铁门终究还是关上了。只听咔嚓声连响八下,八卦铁门内部的齿轮相继牵动,八卦锁重新锁死。

“乾坤!”木芷失声惊呼,泪水夺眶而出。白玉蟾也大叫“道友”,其余人等大都惊叫出声。乌力罕立在人群深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赵无财见八卦铁门关闭,邪神没有追进来,终于松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木芷急道:“鲁师傅,快把门打开!”鲁师傅道:“门背后没有锁孔,一旦关上,便再也打不开了!”木芷心急如焚,用力拍打八卦铁门,可八卦铁门一片冰冷,纹丝不动。

众人想到没有鲁师傅在内开锁,八卦铁门便永远无法打开,乾坤即便不死在邪神的利爪之下,也会困死在阴泉狱中,不禁摇头叹气。

忽然之间,洞道中光线大亮。

众人面朝八卦铁门,挤在狭窄的洞道之中,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支火把,光线原本十分昏暗。这阵突然大亮的光线,是从众人的身后照射而入。众人急忙回头,只见洞道之外,出现了一个既高又阔的浑圆状洞厅,洞厅中花木丛生,溪水环绕,极为幽美雅致,如一处精心打造的花园。众人刚刚离开昏暗阴森的阴泉狱,忽然看见了这样一个生机盎然的洞厅,便如重见天日一般,眼睛不由得一亮。

浑圆洞厅原本一片漆黑,陡然之间光亮大作,乃因空中亮起了八盏白色灯笼。八盏白色灯笼的外皮上墨迹勾连,各写有一个大大的“幽”字,此时排列成了八卦的形状,飘浮于半空之中,正在缓缓地转动。八盏白色灯笼的光聚在一起,这才照得整个浑圆洞厅亮如白昼。只不过八盏白色灯笼亮了片刻,便一起熄灭,浑圆洞厅又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血液

八卦铁门已经锁死,阴泉狱和幽泉狱隔绝开来。乾坤身在阴泉狱中,根本无暇关心众人在幽泉狱中会有什么遭遇。此时的他,正在全力以赴,与邪神生死相搏。

乾坤狂性大发之后,多次直视邪神眼中的荧绿重瞳,却不再感到神志迷乱,似乎邪神绝神乱志的神力,只对正常状态下的他有作用,对于发狂后的他没有半点效果。即便如此,他仍然处处受到邪神的压制。邪神和他一样发起了狂,并且比他更加狂暴,猛如虎豹,胜似豺狼。

地下洞厅中只剩下一支火把,那是为了给鲁师傅照明而留在八卦铁门旁边的火把,此时火光越来越弱,光线变得非常昏暗。四下里钟乳石密布,一人一兽在昏黑的洞厅中激斗,竟连一根钟乳石都没撞到。忽然火把燃尽,洞厅中光亮全灭,陷入一团漆黑。一番激斗下来,乾坤的身上新添了十余道伤口,斗志却越来越强。八卦铁门锁死后,他不用再担心木芷会受到攻击,此时心无旁骛,决意与邪神一决生死。火把熄灭后,他立即拿出怀中的夜明珠,左手持珠照明,右手紧握阳匕,向邪神狂攻而上。

狂斗之中,邪神眼眶里的荧绿重瞳忽然消失,只剩下了两颗红色的眼珠。两颗眼珠红光大亮,便如两盏刺眼的明灯。它提颈昂首,狂声咆哮,整个地下洞厅回音共鸣,嗡嗡震颤。咆哮声未落,它忽然向斜侧疾冲而去,“轰”的一声大响,竟撞断了一根手臂粗的钟乳石。撞断一根钟乳石还不够,它又接连撞断了两根更为粗大的钟乳石,方才止住了前冲之势。它四爪一蹬,就地改变了方向,但它没有朝乾坤扑来,而是冲向右侧,又是轰声大响,一口气撞断了四根钟乳石。

洞厅中石屑飞溅,不少石屑砸在了乾坤的身上,甚至是他的脸上,但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邪神,一刻也不敢分神。他知道邪神狡猾多变,说不定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但他盯了片刻,邪神只是前奔后走、左冲右突,如无头苍蝇一般,似乎分不清方向,始终没有来攻击他。

昏黑的洞厅之中,四面八方不断响起碎裂之声,一根根钟乳石受到邪神的猛烈撞击,纷纷脆断。邪神的眼睛红光大亮,浑身毛发直立,不停地狂声咆哮,不停地胡冲乱撞,仿佛已丧失了神志,彻底发了疯。

乾坤的六道眉斜立了起来。他不知道邪神出了什么事,看着邪神发疯的模样,心中大为骇异。

过了好一阵子,邪神已撞断了数十根钟乳石,猛然四爪一定,站在满地的碎石之间,高仰起头,如同一只啸月的苍狼,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叫。乾坤耳膜隐隐作痛,几乎要被这声音刺穿,不得不捂住了耳朵。邪神的叫声拖得极长,原本极为刺耳,最后忽然急转直下,如同掉下了断崖一般,一下子低沉下来,最终戛然而止,再无声息。长叫之后的邪神,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就此不再爬起。

乾坤的内心惊疑不定,举起夜明珠和阳匕,向邪神慢慢靠近。

乾坤走到近前,只见邪神双目圆鼓,牙口狰狞,腹部急剧起伏,仿佛痛苦万分,它横躺在地,似乎身体受制,动弹不得。乾坤狂性仍在,举起手中的阳匕,便要向邪神刺落。但阳匕刺到邪神的颈边,邪神的眼睛之中忽然流光一动,竟流出了一行泪水。乾坤看见这一幕,内心一软,刺出的阳匕微微一顿。

就在这时,邪神忽然脑袋一挺,张开又尖又长的嘴,朝他握着阳匕的手咬来。他的手停在邪神的颈部上方,离邪神的嘴只有咫尺之隔,邪神这一咬实在太过突然,他来不及收手,心里暗叫一声:“又上当了!”念头刚刚生出,手腕已被邪神一口咬住,两颗尖牙穿透皮肉,几乎刺进了骨头之中。剧痛之下,他手劲一松,阳匕脱手掉落,落在了碎石之间。

乾坤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邪神的腹部,但邪神死不松口,身子贴地滑动了半圈,牙齿依然钉在他的手腕上,这么一拉扯,他手腕上的伤口反而更加疼痛。鲜血从他的手腕伤口中狂涌而出,顺着邪神的嘴角往下流淌。他厉声咆哮,刚刚略有收敛的狂性一下子成倍爆发,另一只手丢掉夜明珠,一拳又一拳地狠击邪神,接着又捏住了邪神的嘴,用力地掰扯。然而邪神死死咬住不放,他掰扯得越狠,邪神咬得越紧。

狂怒之下,乾坤如同变成了一头凶猛的野兽,眼中红光大盛,猛地一下张开嘴巴,一口咬在了邪神的颈部。他的牙齿虽然平整,不像邪神那般尖利,但狂性大发之下,咬合之力极重,只觉得喉头发甜,邪神的颈部已然皮破肉裂,鲜血汩汩流出,灌进了他的嘴里,堵在了他的喉头。他的喉头不由得一哽,一口鲜血立刻吞进了肚中。

这口鲜血吞下之后,乾坤的腹部一阵冰寒,原本如炉鼎般炙热的身体,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骤然间冷却下来。他的眼前天旋地转,视线一黑,就此昏迷了过去。昏迷前的那一刻,他感觉不到身在何处,也感觉不到周身伤口的疼痛,只感觉滚烫的鲜血不断地流过喉咙,不断地流入腹中……

昏迷之后,乾坤意识仍在,只觉得神魄离体而去,飞上九天之外,向下俯瞰,只见平川万里,黄沙漫漫,寸草不生,一派萧条死寂;忽然间惊雷响彻天地,眼前翻土为山脉,裂地为江河,黄沙尽成青绿之色,一时间草木复苏,万物生长。他从九天之上急坠而下,穿过了一团白茫茫的云雾,坠入自己的躯体之内。他的眼前一片猩红,五脏六腑悬挂其间,此起彼伏地蠕动;在五脏六腑的正中心,丝丝血脉交缠密布,缠裹住了一颗乳白色的珠子,那珠子光芒闪动,斑斓奇妙……

乾坤的眼皮猛然一翻,只见眼前青光暗淡,碎石满地,自己仍是处于阴泉狱的地下洞厅之中。

乾坤的眼中红光不再,已然恢复了正常,他只觉得胸口十分温暖,浑身精神百倍。他坐起身来,想起昏迷前被邪神咬住了手腕,下意识地扭头向手腕看去。夜明珠掉落在碎石之间,青色冷光照耀之下,他看见手腕周围满是血迹,但伤口已经愈合,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低头看向邪神,只见邪神闭着两只细长的眼睛,颈部的伤口同样已经愈合,只剩下两排淡淡的齿痕。他定了定神,见邪神竟然没有睡在地上,而是蜷缩在他的怀中,难怪他会觉得胸口一阵温暖。邪神的嘴角微微翘起,仿若微笑一般,小小的鼻孔里发出一阵轻细而有节奏的鼾声,竟然睡得极为舒适。

乾坤心头一跳,下意识抬手一推,将邪神推落在地,随即身子后挪,退开数尺的距离,顺手抓起碎石间的阳匕,竖在身前,护住自己。

邪神摔在了地上,却没有惊醒,只是轻微拂动了一下尾巴,盖住身子,依旧熟睡,鼾声如故。

乾坤在邪神这里上过多次当,吃了不少亏,此时实不知邪神是真的熟睡,还是在故意装睡。他不敢大意,握紧阳匕,缓缓地站起身来。

过了片刻,邪神依旧酣睡不醒。

乾坤不禁暗暗想道:“它若是要杀我,趁我昏迷之时便可动手,为什么竟会自己睡着了?难道幽泉狱那边又放了龙血香进来?”想到幽泉狱,他立刻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八卦铁门,心道,“不知我昏迷了多久,木芷在幽泉狱那边,也不知眼下怎么样了。”他见邪神始终一动不动,似乎是当真睡着了,于是捡起夜明珠,轻手轻脚地走到八卦铁门前,将耳朵贴在铁门上,想听一听幽泉狱那边有什么动静。他听了片刻,铁门另一边始终无声无息。他直起身来,打量眼前这道八卦铁门,打算想法子将它打开。

乾坤记得之前和邪神激斗之时,曾听见鲁师傅大喊过一声“找到了,是坤卦”,想来开启八卦锁的第一个锁孔,便是坤卦位置的锁孔。他一眼便找到了这个锁孔,但尝试了各种办法,始终打不开它。对于鲁师傅那样的锁具匠人,熟悉各种锁具的构架,开起锁来自然轻而易举,可是隔行如隔山,乾坤对此实在是无能为力。他打不开锁孔,念头一转,将阳匕插进八卦铁门的门缝之中,心想八卦铁门之所以会锁住,终究是靠着内部的锁闩扣住了石壁,倘若能用阳匕削断门缝中的锁闩,八卦铁门自然便能打开。然而铁门极厚,阳匕的刃身太短,插入门缝直没至柄,却依然触不到锁闩。

想尽了办法,还是打不开八卦铁门,乾坤只好暂且作罢。他想到幽泉狱中的镇狱阎罗冠绝九泉,木芷的腹部又受了重伤,不禁隐隐担忧,但此时他被阻隔在阴泉狱中,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暗暗宽慰自己:“有玉蟾兄在,木芷一定不会有事的。”

自从逃离寒泉狱后,乾坤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此时肚子饿极,心想反正暂时打不开八卦铁门,不如弄些吃的东西果腹,再慢慢思索开门之法。他想起地下洞厅中有一口钟乳水池,池中有鱼群游动,于是来到池边,举起夜明珠一照,水下果然鱼影穿梭。他伸手入水,轻轻巧巧便捉到了一条鱼。这鱼通体墨黑,只有巴掌那么大,一条自然不管饱,于是又接连捉了三条。他用阳匕将四条鱼剖腹去脏,在水中清洗干净。

乾坤张嘴便要咬向鱼肉,却又忽然住口,暗道:“若是有火,将鱼肉烤炙一番,自然比生吃美味得多。”身陷困境,他竟然还有心思考虑食物的味道。他环顾四周,地下洞厅一团漆黑,除了夜明珠发出的青色冷光,再没有其他光源,之前的火把早已燃尽,想要弄来火,唯有去往地面上的洞厅,那里有火盆燃烧,盆中装有火油,火焰势必燃烧得更为长久,此时说不定还未熄灭。

乾坤是想到什么便干什么的人。他见邪神依然熟睡不醒,于是轻手轻脚地来到通往地面洞厅的铁门下方。他走上斜立的钟乳石,将阳匕插进铁门四周的缝隙之中。比起八卦铁门,这道铁门的厚度要薄得多,阳匕很快触碰到了锁闩。他用力切割,片刻之间便切断了锁闩,随即抬手一掀,只听“吱呀”一声轻响,铁门应声而开。他探出头去,只见地面洞厅中火光晦暗,数个火盆都已熄灭,只剩下最后一个火盆还在燃烧着火焰。

仅剩一个火盆,也足够乾坤大喜过望。他立马上到地面洞厅。他没有直奔火盆而去,而是先下到另外几间地牢中,用阳匕切断了几条用于锁住囚徒的铁链,这才带着火盆,返回了地下洞厅。他小心翼翼地用铁链将邪神的四只爪子缠住,再在它的颈部缠绕了几圈,最后将铁链拴在几根粗大的钟乳石上。

一番动作做下来,乾坤尽可能地小心谨慎,还是不可避免地让铁链发出了几次响声。邪神警惕性极高,此时却一直熟睡,并没有惊醒过来,倒是令乾坤大感意外。

乾坤折断了两根细长的石笋,将四条鱼穿成两串,放在火盆上炙烤。他分心三顾,一边缓慢转动石笋,烤炙鱼肉,一边盯着邪神,提防它随时醒来,一边不时看上一眼八卦铁门,暗暗思索如何才能将八卦铁门打开。

乾坤在芷隐谷居住了一个月,别的本事没有学会,烤鱼的功夫倒是练得极为纯熟,只不过片刻时间,地下洞厅中便香气四溢。他剥去焦黑的外皮,只见鱼肉白里透黄,熟得正好。他舔了舔嘴唇,正要下口,忽然身前铁链轻响。他抬眼看去,只见邪神已睁开了眼睛,身子正在不停地挣动。

乾坤右手一探,迅速将阳匕抽了出来。邪神虽然受制于铁链的捆缚,但它若是发起狂来,说不定能将铁链挣断。乾坤警惕邪神的同时,左手丝毫没有停下,将烤鱼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心中想道:“能吃一口是一口,不然待会儿邪神当真挣断铁链,烤好的美味吃不成,可就悔之晚矣。这鱼无鳞无刺,滋味十足,不过比起芷隐谷的鱼来,还是略有不及。”

乾坤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紧盯邪神,只见邪神虽然不停地挣扎,但动作轻微,不见丝毫狂态。它的双目之中,既无荧绿重瞳,也无红光闪动,没有了先前的凶厉神色。它盯着乾坤,竖起尾巴轻轻摆动,仿佛又认出了乾坤是谁。

乾坤见邪神像是性情大变一般,全然不是先前那个凶残嗜血的凶兽,暗暗心想:“或许这才是邪神的正常模样吧。看来它的确和我一样,患有活死脉奇症,症状一旦过去,便恢复了正常。”想到此处,他将手中的烤鱼伸到邪神的面前,晃了几晃,道:“想吃吗?”

邪神便如听懂了一般,竖起的尾巴点动了一下。

“想得美!”乾坤嘿嘿一笑,胳膊肘一拐,鱼肉又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邪神继续挣动身子,但铁链捆缚得太过严实,它始终挣脱不得。它挣扎了片刻,又恢复了安静,目光中竟露出了一丝乞求之色,巴巴地望着乾坤。

乾坤不为所动,一口气将四条烤鱼吃尽,摸了摸肚子,仰天打了个饱嗝。

一直竖立的尾巴垂放了下来,邪神闭眼偏头,不再去瞧乾坤。它挪动尾巴,将脑袋整个盖住了。

乾坤见邪神毫无威胁,略微放心,于是站起身来,走向八卦铁门,又一次贴着铁门听了片刻,幽泉狱那边依然毫无动静。他又对着八卦铁门琢磨了一阵,还是想不出任何开门的法子。

乾坤走回火盆前,只听鼾声轻响,就这么片刻时间,邪神竟然又睡着了。他暗暗心道:“被铁链捆成粽子一般,居然还能睡着。如此嗜睡,倒像是十天半月没睡过觉一般。”他凝目看了邪神片刻,想了一想,又从钟乳水池里抓来两条鱼,剥洗干净,放在火上烤熟,放在了邪神的面前。

取名

乾坤脱下龙褐,见龙褐染满血迹,裂口竟有十几道之多。他穿上这件道圣法服后,一直好生维护,便是拿阴阳匕刺伤自己时,也决计不敢毁伤龙褐,如今与邪神一番恶斗下来,龙褐竟毁伤成了这般模样。他心痛之余,暗暗下了决心:“从今往后,我决不再让龙褐有半分毁损,若是做不到,我便不配穿上它,更不配做道圣传人。”他看着龙褐正面那一道用黑线缝合的裂口,又不禁浮想联翩起来,“等我离开阴泉狱后,也要将十几道裂口仔细缝合才行。我没缝过衣服,不知道木芷的针线活好是不好。她心灵手巧,想必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不在话下。”想到这里,他咧嘴一笑,将龙褐放进水里清洗干净后,搭在火盆旁边的一根钟乳石上,慢慢将龙褐烘干。

乾坤听见铁链“呛啷”轻响,抬头看向邪神。邪神嗅到肉香后,鼾声戛然而止,挪开尾巴,看见了近在咫尺的烤鱼,当即张口咬住,大肆吃了起来。

乾坤心中正想着木芷,瞧见邪神的吃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在火盆旁坐了下来,既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邪神说话:“想当初我在芷隐谷,吃着烤鱼,临风观山赏水,饱览云海胜景,还有佳人做伴,当真逍遥自在,胜似神仙。如今吃着烤鱼,却被困在这乌漆麻黑的阴泉狱中,身边只有你这么一只邪里怪气的畜生。”

邪神只管埋头大吃,一会儿便将两只烤鱼吃了个精光,这才抬起脑袋,瞪了乾坤一眼。它的眼神转变极快,瞪乾坤时带有怒色,转瞬间便变得亲昵无比,一边望着乾坤,一边极有节奏地摇动起了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

乾坤笑了一笑,道:“你这只畜生,不发狂的时候,倒是有几分讨人喜欢。你这般讨好于我,是不是想让我帮你解开铁链?”

邪神立即点了一下尾巴。

乾坤想到邪神曾模仿女子呼救之声,引得众人打开铁门,此时忽然百般示好,说不定又想耍什么花招。但他转念便想:“此时它狂态不再,我有何惧?左右也是无聊,我便解了铁链,且看它能耍出什么花样来。”想到这里,便起身走近邪神,解开了它身上的几条铁链。

铁链刚一解开,邪神忽然四爪蹬地,猛地一下向乾坤扑了过来。

乾坤大吃一惊,急忙向后退,不小心绊到一根断裂的钟乳石,身体向后仰倒,邪神趁机扑到了他的身上。他惊讶之余,却没有做任何抵挡,只因邪神这一扑并无伤害之意,而是扑进他的怀中,不断拿脑袋蹭他的颈部,便如一只家犬与主人久别重逢一般,对他极尽亲昵之态。

乾坤好不容易才将邪神推开,站起身来,邪神旋即又凑拢到他的脚边。他低头瞧着邪神,见它耷拉着耳朵,不断地蹭自己的小腿,大有俯首帖耳之意,不禁暗觉奇怪:“这畜生当真邪门,之前恨不得将我杀了,此时却对我如此亲近,我可瞧不明白了。不知我昏迷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会让它出现如此大的转变。”见邪神恭顺至极、憨态可掬,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邪神的脑袋。

邪神不再有发狂之态,并且对他俯首帖耳,他更加放心,走到八卦铁门前,再一次琢磨开门的办法。邪神对他寸步不离,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见他打量铁门,不断地摸索几个锁孔,于是也抬起小小的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八卦铁门。

忽然之间,邪神掉过头去,向钟乳水池疾奔而去。它去势如电,一下子便钻进黑暗深处,消失不见了。乾坤心生奇怪,向邪神消失的方向望去。他听见一阵水声传来,片刻之间,白影出现,邪神奔回他的身前,浑身已然湿透,嘴里叼着一个长条形的物件。它垂下脑袋,嘴巴一松,将长条形的物件放在了他的脚边。

乾坤定睛一看,只见那物事是一根三寸长的圆形铁棍,铁棍的表面密布凹槽,凹槽有深有浅,形状各异,便如钥匙上的齿槽一般。乾坤当即拿起圆形铁棍,与八卦铁门上的锁孔进行比对,大小竟然完全一致。他脱口道:“这是八卦铁门的钥匙?”他又惊又疑地看了一眼邪神,见邪神点了一下尾巴,于是赶忙将圆形铁棍插进坤卦位置的锁孔,轻轻一拧,便听“咔嚓”一响,八卦铁门内部的齿轮就此牵动。

这根圆形铁棍,果真是八卦铁门的钥匙!

乾坤原本以为钥匙已被莲社信士带走,想不到竟会藏在钟乳水池之中,更想不到邪神竟会亲自将钥匙叼来给他,不由得大喜过望。

打开了坤卦位置的锁孔,乾坤往相邻的两个锁孔一试,很快便发现八卦的反序是开启八个锁孔的顺序。他知道了开锁顺序,却没有立即打开八卦锁,而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他之前因为打不开八卦铁门,一直暗自焦急,眼下八卦铁门随时可以打开,他反倒不再心急。他心绪镇定,暗暗思虑幽泉狱那边的情况。他多次紧贴八卦铁门细听,始终听不到铁门对面有任何响动,不仅没有木芷和白玉蟾的声音,连其他四五十人的声音也压根儿听不见。他仔细一想,出现此等结果,要么是众人已经找到出路离开了幽泉狱,要么便是众人遭遇危险,被困在了某处,说不定遇到了幽泉阎罗,已经悉数被擒,这才没有动静。倘若是第一种情况,众人已经找到了出路,木芷和白玉蟾多半会回到八卦铁门背后,毕竟两人还不知他是死是活,应该不会就这么抛下他不管。然而八卦铁门背后一直没有动静,他仔细想来,只怕第二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更大。

如此一想,乾坤便没有立即打开八卦铁门,而是返回地面上的洞厅,来到那个莲社信士的尸体旁边。

那莲社信士是被邪神抓断咽喉而死,死去了整整一个月,尸体已经腐烂,泛起一股熏天恶臭。乾坤向尸体双手合十以礼,道了一声“得罪”,将尸体身上的红衣和赤面獠牙面具除下。他知道幽泉阎罗是九泉狱中最为厉害的镇狱阎罗,若是贸然闯入幽泉狱,只怕凶多吉少,既然眼下有现成的红衣和面具在,不如装扮成莲社信士,先混进幽泉狱中,探一探情况再说。

红衣和面具紧贴在腐烂的尸体上,早已带有一股恶臭。乾坤将红衣和面具拿回地下洞厅,在钟乳水池里清洗干净,然后将红衣搭在钟乳石上,放在火盆上烘烤。他忙活之时,不管是上到地面洞厅,还是到池边清洗红衣和面具,邪神始终紧跟着他。此时他等待红衣烘干,便在火盆旁边坐了下来,邪神立刻凑过去,趴在他的身边,将脑袋轻轻枕在了他的腿上。

乾坤低头瞧着邪神,摸了摸它的脑袋,道:“你对我寸步不离,难道是打算从此往后,便一直这么跟着我吗?”

邪神竖起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点动了一下,仿佛在回答着乾坤的问话。

乾坤心道:“你若是一直这么跟着我,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发狂,到时候可麻烦得紧。”虽然难免担心,但邪神贴得如此之紧,一时之间倒不知该怎么将它甩掉。他为难之际,心念忽然一动,脑海中如同劈进了一道闪电:“邪神如此厉害,倘若我能将它收为己用,此去碧落天的路上,便多了一大助力!”

“你的上一任主人是阴泉阎罗,阴泉阎罗为人如何,又是怎样待你,我自是一概不知。”乾坤看着邪神,肃声说道,“只不过你自愿跟随我,那便是认我做你的新主人。从今往后,你做任何事情,都必须听我这个新主人的号令,不可再擅自乱来。”

邪神又动了一下尾巴。

乾坤有意试上一试,抬手往钟乳水池的方向一指,叫道:“去,给我捉条鱼来!”

邪神四爪一蹬,飞一般蹿向钟乳水池,顷刻间折返而回,已叼来了一条鱼。

乾坤又道:“很好,现在把鱼放归水池。”又抬手往钟乳水池的方向一指。

邪神立即奔向钟乳水池,将鱼丢回水中,旋即回到乾坤的身边,一边轻轻地摇动尾巴,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乾坤没想到邪神居然如此听话,不禁大为满意,哈哈一笑,内心却难免疑惑:“邪神怎么会如此容易便被我收服?它突然这么听我的话,究竟是什么缘故?”他心中奇怪,但邪神肯听从他的号令,自然是好事,至于邪神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将来会不会背叛他,此时自然无法料想。他往腿上拍了拍,邪神立刻在他身边趴下,将脑袋靠在他的腿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乾坤摸了摸邪神的脑袋,只觉得手感松软,极为舒服。他想了一想,说道:“你名叫邪神,想必是阴泉阎罗给你取的名字。这名字太过阴冷,我大不喜欢。既然我做了你的新主人,便该给你取个新名字。”一时之间,念头翻飞,却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他思虑之时,目光落在了邪神额间的三缕血色毛上,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六道乾坤眉,道:“我这六道眉毛与生俱来,一边横平连贯,是为乾卦,一边居中断裂,是为坤卦。你这三缕红色的毛,中间连贯,两边断开,倒像是竖起来的坎卦。你我眉目之间都有八卦卦象,倒是颇为有缘。”说到这里,他极为怜惜地摸了摸邪神额间的三缕血色毛,说道,“八卦分为乾、坎、艮、震、巽、离、坤和兑,虽然你我都是面含八卦,可我占了乾坤二字,一听起来便威风八面。你呢?一个‘坎’字,一提到坎便是土埂田坎,八卦之中,最土的便是你了。”说着一脸嫌弃地唉声叹气。

邪神眯着的眼睛一下子张开,抬起脑袋,瞪了乾坤一眼。

乾坤道:“你瞪我做什么?你便是瞪我十眼八眼,你终究还是个坎。”忽然双手一拍,笑道,“我名叫乾坤,是因为我眉载乾坤而得名,既然你额间有个坎卦,那我从此以后便叫你‘小坎子’,如何?”

邪神又瞪了乾坤一眼,显然对这个名字大为不满。

乾坤却对这个名字极为满意,笑道:“就这么定了,以后你就叫‘小坎子’。”说罢站起身来,摸了摸烘烤的红衣,已经干了大半,当即将红衣取下,穿在了身上,把龙褐遮得严严实实,又将赤面獠牙面具戴在了脸上,遮住了面容,这才说道:“小坎子,我们走。”

乾坤走到八卦铁门前,小坎子紧跟在他的身边。他用圆形铁棍依次打开了八个锁孔,奋起阴阳手的神力,用力推动八卦铁门。八卦铁门之前已经打开过一次,曾发出过轰隆巨响,他不想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于是推门的动作极为缓慢,八卦铁门在一阵轻响声中缓缓开启。




第八章 鬼面青铜匣

幽泉狱

乾坤担心八卦铁门背后有莲社信士把守,于是推开一道门缝后,便一手举夜明珠,一手持阳匕,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然而八卦铁门背后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把守。他小心翼翼地钻过门缝,再将八卦铁门缓缓关合,然后迈步向前,走过了一段昏暗的洞道,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出现了一个花木丛生、幽静雅致的浑圆洞厅。八盏白色灯笼悬浮在半空之中,白光直射而下,照亮了洞厅地面上的二十几具尸体。

二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散落在花木之间,有不少尸体仰面朝天,乾坤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随他一起逃出寒泉狱的囚徒;其余俯卧在地的尸体,他虽看不见长相,但通过衣物和身形,依稀能辨认得出,也是寒泉狱中的囚徒。二十几具尸体当中,没有穿水绿纱衣和破烂道袍的人,木芷和白玉蟾不在其中。

乾坤正打算走入洞厅仔细查看一番尸体,忽然有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从正对面传来。他抬眼望去,只见浑圆洞厅正对面的石壁上,开有一个八卦形状的洞口,脚步声便是从洞口里传出的。他带着小坎子迅速藏回洞道之中,悄悄探眼望去,只见八卦洞口处走出了一个身穿红衣的人,脸上戴着赤面獠牙面具,是莲社信士。那莲社信士穿过花木间的小径,向二十几具尸体走去。

这时空中飘浮的八盏白色灯笼忽然同时熄灭,乾坤的眼前一片漆黑。黑暗突然降临,他怕夜明珠的青色冷光暴露了自己的方位,急忙将夜明珠藏回怀中。片刻之后,空中的八盏白色灯笼忽然再次亮起,只见那莲社信士的双手之中,各抓了一具尸体,正沿着原路返回,很快走回了八卦洞口。

乾坤不知道那莲社信士为什么要带走两具尸体,正疑惑之时,又听见一阵轻细的脚步声,八卦洞口处又走出来了一个莲社信士,同样走到洞厅之中抓起两具尸体,然后返回了八卦洞口之中。

片刻之间,空中的八盏白色灯笼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如此不断地反复。在此期间,先后有六个莲社信士往返于八卦洞口和浑圆洞厅之间,都是抓了两具尸体便走,看样子是打算将所有尸体都搬到正对面的八卦洞口之中。除了正对面的八卦洞口,乾坤看见浑圆洞厅的斜对面还有一道巨大的铁门,铁门顶部的石壁上刻有五叶莲图案,以及两个篆体大字——下泉。

“九泉狱的第七层——下泉狱。”乾坤心中暗道。他看见了通往下泉狱的狱门,却隐隐皱起了眉头,只因这道通往下泉狱的铁门并未关闭,而是呈现敞开之状。他一路从黄泉狱闯到幽泉狱,每一道狱门都是历尽艰险方才闯过,眼前这道下泉狱的狱门却大敞在那里,甚至没有任何看守之人,仿佛是在开门迎客,巴不得来到幽泉狱的人前往下泉狱一般。他知道终南捷径极有可能藏在幽泉狱中,再加上木芷来到幽泉狱后下落不明,他自然不会就这么前往下泉狱。他转回目光,望着正对面的八卦洞口,心想,除了连通阴泉狱和下泉狱的两条出路外,八卦洞口便是这个浑圆洞厅的唯一出路,不管是寻找终南捷径还是寻找木芷,只怕都要到那个八卦洞口里探一探才行。

趁着第六个莲社信士抓着尸体返回八卦洞口之中,乾坤低声道:“小坎子,你先藏在此处,不要随意行动。等我叫你时,你再出来。”他说完这话,快步走出洞道,来到浑圆洞厅之中。地上还有十几具尸体,他大略看了一下,每具尸体都是肤色青黑,是身中剧毒而死。他听见脚步声从八卦洞口里传出,知道又有莲社信士即将前来搬运尸体,于是有样学样,也抓起了两具尸体,分别提在左右手中,然后迈开有条不紊的步子,向正对面的八卦洞口走去。

八卦洞口里果然走出一个莲社信士,乾坤镇定自若,与那莲社信士错身而过。那莲社信士见他身穿红衣、面戴赤面獠牙面具,当他也是搬运尸体的莲社信士,并未对他产生怀疑。

乾坤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八卦洞口。入洞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通往阴泉狱的洞道,只见白影一晃,小坎子已从洞道里飞速蹿出,钻进了一片花木丛中。他皱了皱眉,暗暗心道:“我还以为你当真会听从我的号令,叫你好生留在原地不要乱动,想不到我前脚刚走,你后脚便溜了出来。”此时他已走到八卦洞口,若是突然停下脚步,那个刚刚擦肩而过的莲社信士说不定便会生出怀疑。他只好不去理会小坎子,继续往前走去,心中想道:“不知道小坎子溜出来做什么。它身患活死脉奇症,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会狂性大发,只盼它不要给我闯出乱子才好。”

刚刚走进八卦洞口,乾坤便隐隐听见了一阵喧闹之声。他行走在一条狭窄的洞道之中,喧闹之声越来越响。数十步过后,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又一个浑圆状的洞厅。这个浑圆洞厅比刚才经过的那个浑圆洞厅大了两倍有余,半空中同样飘浮着八盏写有“幽”字的白色灯笼,只不过八盏白色灯笼不是飘浮在乾坤的头顶,而是飘浮在乾坤的脚下。原来他此时所处的位置,竟是在洞厅石壁的高处,再往前踏出一步,便是悬空绝壁。他居高临下,俯望整个浑圆洞厅,一时间瞠目结舌,只见四面八方的石壁之上,密密麻麻地雕刻着各种人头石像。这些人头石像有成千上万个,有的大笑,有的盛怒,有的悲伤,有的痛苦,有的阴鸷,有的沉静,总之神态各异,尽皆栩栩如生。在众多人头石像之间,开凿出了一圈圈铁板铺就的栈道,呈螺旋之状,从乾坤此时所处的位置,一直延伸到浑圆洞厅的底部。铁板栈道之上,每隔七八丈的距离,便有一个莲社信士站桩把守,还有不少莲社信士正在栈道上来来去去,整个洞厅中的莲社信士竟不下百人。他在黄泉狱和寒泉狱中多次和莲社信士交手,区区几个莲社信士,便令他吃够了苦头,此时幽泉狱中竟有上百个莲社信士,这等阵势令他大为惊骇。不过这也并非全是坏事,毕竟莲社信士的数量越多,他混在其中,身份便越不容易暴露,若是像黄泉狱和寒泉狱那般,莲社信士屈指可数,多出一个也会被一眼识破。

乾坤神色剧变,不过好在赤面獠牙面具遮住了他的脸,这才不至于被其他莲社信士发现。为了不露出马脚,他丝毫不敢停下脚步,眼见几个搬运尸体的莲社信士正沿着铁板栈道往下走,于是也跟着踏上了栈道。他再次看向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人头石像,却见不少人头石像正在动来动去,竟是活物。他定睛细看,原来石壁上开凿出了数十间牢狱,牢狱用铁壁封死,铁壁上留了一些圆形孔洞,孔洞的大小刚好够一个人将脑袋钻出。不少关押在牢狱中的囚徒,此时将脑袋伸了出来,远远望去,与周围的人头石像几乎没有分别。洞厅中喧闹无比,这些喧闹之声正是出自这些囚徒之口,大多是哀号叫苦之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乾坤听不太清楚,只能隐约听清其中一些大嗓门的声音:“我绝不敢再起反叛之心,求主上重纳我为莲社信士!”“不要再给我喂毒了,一刀杀了我,给个痛快吧!”“求阎罗大人大发慈悲,放过小人……”这些号叫之声一个比一个撕心裂肺,听得他背脊阵阵发凉。他想起陈泥丸曾提到幽泉狱专门用来关押反叛主上之人,此时看着数十间牢狱中探出来的颗颗人头,少说也有四十人,这才知道在九泉狱和碧落天,反叛那主人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没一个人成功,全都被囚禁在这幽泉狱中。

乾坤的视线往下移动,看见了洞厅底部的景象,那里石头裸露,空空荡荡,没有栽种任何花木。在底部的中心位置,建有一处八卦石台,此时石台上有一道灰色人影正在来回踱步,石台旁边坐着一大群人,全都一动不动。乾坤离得太远,瞧不清那道灰色人影的穿着打扮和身形容貌,也瞧不清坐着的是些什么人。

乾坤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幽泉狱的整体形状。幽泉狱分为一大一小两个浑圆洞厅。大的浑圆洞厅设有牢狱,囚禁反叛之人,阴森恐怖;小的浑圆洞厅遍植花木,幽静雅致。两个洞厅彼此相连,便如一个横平放置的葫芦;而连接阴泉狱的那条洞道,便是葫芦嘴。他想明白了幽泉狱是葫芦形状,接着又想:“依照道家关于九泉的说法,幽泉乃煞伐之狱,用以关押山林毒恶。那死去的二十多个人,全都是身中剧毒而死,这里关押的囚徒号叫之时,也提到了‘喂毒’二字,看来这幽泉狱多半与毒大有关联。”想到自己身患活死脉奇症,拥有中毒自解的奇能,因此他暗暗惊骇之余,倒也略感心安。

乾坤手提两具尸体,沿着铁板栈道继续下行,经过了一个个站桩把守的莲社信士。这些莲社信士不闻不问,任由他从身前通过,似乎对他没有生出半点怀疑。他经过了一间间牢狱,看过了每一个从铁壁孔洞中探出来的脑袋,没有看到木芷和白玉蟾,连土为安、斛斯伽罗和尹志平等人,也是一直未见。

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沿着铁板栈道绕了洞厅整整八圈,乾坤终于走到了洞厅的底部。他看见前面几个莲社信士径直走到洞厅的正中央,将尸体堆放在八卦石台旁边,于是也跟着向八卦石台走去。

乾坤离八卦石台越近,石台上踱步之人的容貌也就越清晰。只见那人身穿灰色大袍,身形雄壮,满脸横肉,手中握有一对寒光凌厉的虎爪。他的一身灰袍裂开了数道口子,染有斑斑血迹,脸上有一道皮肉外翻的伤痕,伤处正在渗血,似乎才受伤不久。

乾坤目光一转,落在灰袍人的脖颈上,只见那里戴着一条坠有白玉骷髅头的骨节项链。他立刻想起两个孟婆、陈泥丸和小坎子都戴有一模一样的骨节项链,似乎那是镇狱阎罗的凭证之物。灰袍人既然戴有此种项链,十有八九便是幽泉狱的镇狱阎罗。

乾坤走上前去,将两具尸体放在八卦石台旁边,与其他尸体堆放在一起。趁此机会,他向八卦石台的另一侧望去,那里坐着一大群人,手脚皆被镣铐锁住,神色委顿,难以动弹。他一眼便在这群人当中看见了木芷。木芷的双手被反铐在背后,脸色苍白,闭目坐着。他又看见了白玉蟾、斛斯伽罗、玉道人和尹志平等人,全都是垂头丧气、精神不振,与之前中了孟婆汤后浑身无力的状态颇有几分相似。

乾坤关闭八卦铁门,将自己一个人留在阴泉狱中,原本是不想让木芷等人受到邪神的伤害,没想到他独自留在阴泉狱中反倒没事,木芷等人却在幽泉狱中失手被擒,幸好死去的二十几个人当中没有木芷,不然他一定会为此悔恨终生。他很想立刻救出木芷和白玉蟾等人,但幽泉狱中有上百个莲社信士来来往往,又有灰袍人立在八卦石台上,他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他见木芷虽然被擒,但暂时没有性命危险,于是打算先静观其变,等思谋出了可行的救人法子,寻觅到了好的救人时机,再出手救人。他见其他几个莲社信士放下尸体后,便相继走到被擒住的二十几人身后笔直站立,于是也走了过去,在木芷的身后站定。在他之后,又有多个莲社信士提着尸体走下栈道,片刻之间,二十几具尸体便全部堆放在了八卦石台旁边。

一个面具赤色更深、獠牙更长的莲社信士面朝八卦石台,向那灰袍人恭声说道:“幽泉上狱共有五十二人擅闯毒阵,生擒二十八人,毒杀二十四人,皆在此处。这些人和尸体如何处置,请阎罗大人示下。”

灰袍人停止踱步,转头望着那莲社信士,目光中透着一丝急色,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从下泉狱来此,已经足有三个时辰,如此紧要关头,你们幽泉阎罗却一直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他到底还要多久才出来?”他说到“神明室”三个字时,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八卦石台,有意跺了一下脚,似乎神明室便是在八卦石台的正下方。

那莲社信士应道:“本狱阎罗大人闭关炼毒,短则一时二刻,长则三天五日,属下不敢断言。下泉阎罗大驾来此,本狱莲社信士一百零八人,悉听下泉阎罗大人差遣。”

乾坤听到此处,方知那灰袍人虽是镇狱阎罗,镇守的却不是幽泉狱,而是下泉狱。他想起通往下泉狱的狱门一直敞开着,此时下泉阎罗却身在幽泉狱中,而且身上带有血迹和伤痕,又是如此着急要见幽泉阎罗,想必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下泉阎罗看了看被擒的二十几人和堆放的尸体,说道:“这些人误闯毒阵,坏了我的大事,待我审问清楚后,再一一入狱。至于这些尸体,眼下神明室关闭,去不了福寿井,便先放在此处。你速去幽泉上狱,重布毒阵,严加防范。对头虽然是只身一人,但极为厉害。他为了寻找终南捷径,已连闯衙泉、酆泉、苦泉三狱,所到之处连根拔起,三位镇狱阎罗和多位莲社信士死在他的手上。我在下泉狱费尽了周折,”说到这里,目光一寒,抬手摸了一下脸上的伤痕,“方才将他引入天罗机关大阵,暂且困住了他,他若是不死,必会闯进幽泉狱来。过了幽泉狱,便是终南捷径,绝不能再让他前进一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必须让他止步于幽泉狱!”

那莲社信士应道:“是,阎罗大人,属下这便去重布毒阵。”话音一落,即刻领命而去,沿着铁板栈道上行,往幽泉上狱也就是另一个浑圆洞厅去了。

喂毒

乾坤听完下泉阎罗的这番话,方才知道幽泉上狱布有毒阵,但这毒阵不是为了对付木芷等人,而是为了对付某个极为厉害的对头,木芷等人是误打误撞闯进了毒阵,这才或被毒死,或被生擒。“想不到还有其他人也在闯九泉狱。衙泉、酆泉、苦泉和下泉分别是九泉狱的第二层、第一层、第八层和第七层,看来此人闯九泉狱的方向与我正好相反。我能闯过黄泉、寒泉和阴泉三狱,是靠了不少人的帮助,此人却是只身一人连闯四狱。如此厉害的人物,不知是何方神圣。”他忽然心念一动,暗暗想道,“阴长生进入黄泉狱后,一路之上始终不见他的踪影,莫非他当时没有通过奈河桥,而是另外找到了通往衙泉狱的道路,从另一个方向一路向幽泉狱闯来?倘若当真是他,他被困在下泉狱的什么天罗机关大阵之中,只盼他不要有事才好。”他念头一转,又想起下泉阎罗方才的那番话中提到了“福寿井”三个字,这三个字他早已从陈泥丸那里听说过,那是碧落天上一口用于填埋尸骨的井。下泉阎罗说“神明室关闭,去不了福寿井”,似乎去往福寿井就必须经过神明室,福寿井位于碧落天上,也就是说,通往碧落天的道路便是在神明室里。“看来通往碧落天的终南捷径,便藏在这间神明室当中。”他如此暗想,目光落在了下泉阎罗脚下的八卦石台之上。他一直留意着下泉阎罗的一举一动,方才下泉阎罗提及神明室时,曾盯着八卦石台狠狠跺了一下脚,似乎神明室便是在八卦石台的正下方。只不过八卦石台不知该如何开启,而此时幽泉阎罗正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想闯入神明室找到终南捷径,绝非易事。

下泉阎罗继续在八卦石台上来回踱步,眉宇之间大有急色。

忽然一个声音在被生擒的二十几人当中响起:“你方才提起的那个人,我认识。”声音冷媚,乃出自水之湄之口。

下泉阎罗转过头来,两道目光盯着水之湄,道:“你认识那个背着青铜匣的黑衣人?快说,那人是谁?”

水之湄道:“想知道那人是谁,你就先告诉我,幽泉阎罗到底是什么来头?”

下泉阎罗道:“你这女人真是奇怪,被擒住之后既不求饶,也不反抗,只是不停地追问幽泉阎罗的来历。我只知道幽泉阎罗绰号‘毒阎罗’,是罕见的用毒高手,至于他姓甚名谁、以前是什么来头,我全都不知。你身入毒阵,能避开各种剧毒,看来也是用毒的好手。你想知道幽泉阎罗是什么来头,等他从神明室里出来,你自己问一问他,自然便知。说吧,那黑衣人是谁?”

水之湄心想:“这番回答,与寒泉狱那个老东西的回答倒是一致,看来他们是真的不知幽泉阎罗的来历。”她摇了摇头,应道:“我不知那黑衣人是谁。”

“你存心消遣我?”下泉阎罗竖眉怒目,面部肌肉一动,脸上的伤痕立刻涌出了一股鲜血。他双手一捏,掌心虎爪咔咔作响。

水之湄道:“我虽然不知道黑衣人是谁,但我们这里有一个人,与那黑衣人的关系非同小可。你想知道黑衣人的事,只须向此人发问即可。”

“你说的人是谁?”下泉阎罗追问道。

水之湄转过头去,彩珠面纱背后的两只眼睛,盯着闭目而坐的木芷,冷声笑道:“木丫头,你那位老情人连闯衙泉、酆泉、苦泉和下泉四狱,本事不小啊!”

木芷睁开了眼睛,道:“水之湄,你看不惯我,便正大光明与我动手,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

水之湄冷笑道:“我乱嚼舌根?那日在太乙池畔,那黑衣人宁肯舍弃开境物,也要救你性命。你可别告诉我,你们二人之间清清白白,没有任何瓜葛。”

“我本就与他素不相识,毫无瓜葛。”木芷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救我。那是他的事,与我无关。”

“你承认他救过你便好。”水之湄道,“你不过是个替主人试药的低贱丫头,我当真看不出你有哪点好,居然有那么多男人肯为你出生入死,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好生羡慕。”

乾坤站在木芷的身后,听到水之湄出言污辱木芷,心头一怒,险些便要当场发作。忽听水之湄语气一寒,说道:“当年你在人前叫我姐姐,背地里却勾引我男人,你和他在万古冰洞里卿卿我我,以为我不知道吗?他为了你去闯终南山秘境,说什么奉了主人之命,以为瞒得过我?木丫头,我说的这些事,你敢说有一句虚言?”

木芷咳嗽了几声,道:“水大哥当时执意要去闯终南山秘境,我苦苦相劝,但他听不进去。没想到他竟为此而死,大恩大德,我感念在心,永不敢忘。”

“好一个‘大恩大德,永不敢忘’!”水之湄冷声笑道,“为了你那个荒诞可笑的心愿,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到头来居然只换得一句‘永不敢忘’。我真希望他还活在这世上,能亲耳听到你说出这句话,让他知道他的性命有多么不值当。什么长生不死?什么起死回生?全都是狗屁!你便是将终南山秘境翻一个底朝天,也永不可能如愿!”

木芷神色肃然,道:“但有一丝可能,我便会一直找下去。”

水之湄冷笑了数声,道:“下泉阎罗,那个身背青铜匣的黑衣人,宁愿不要开境物,也要救这个臭丫头的性命,对这个臭丫头自是用情极深。你有这个臭丫头在手,还怕对付不了那个黑衣人?”

下泉阎罗一直盯着木芷,此时点了点头,冲木芷问道:“那黑衣人是什么来路?他为何来闯九泉狱?”

木芷的腹部受了重伤,与水之湄说了一番话,牵动腹部伤口,脸色已是一片苍白。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与他互不相识,他的事……我一无所知。”

下泉阎罗道:“他杀了我下泉狱所有莲社信士,连我这条命也险些断送在他手上。你最好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不然我定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世上。”

木芷面无惧色,道:“说了不知,便是不知。”

下泉阎罗怒声喝道:“来人!”

一个莲社信士当即出列,走到八卦石台前,恭声道:“请阎罗大人示下。”

“我听说幽泉阎罗养了不少毒蛭,专门以吸食人血为生。所有反叛主上之人,被关入幽泉狱后,每日先喂其毒药,毒会透入血脉,令其血液留毒,然后以毒蛭吸食毒血,等到毒蛭吸饱毒血后,幽泉阎罗再拿这些毒蛭来炼毒。如此日复一日,受刑之人日渐干枯而死,是为喂毒之刑。”下泉阎罗指着木芷道,“这女人已经中了麻毒,你去取一些毒蛭来,给这女人喂喂毒。”

那莲社信士当即领命而去,到了铁板栈道之上,打开第一间牢狱,从中抱出了一口罐子,回到八卦石台前。他将罐子放到木芷的身前,打开封口,只见里面翻涌着半罐子黑色黏液,数十只通体猩红的毒蛭团在一起,正在黑色黏液中不停地蠕动。

木芷成为木行士后,学习驭虫辨气之术,少不了与各种虫类打交道,许多常人眼中的恐怖虫类,在她看来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可是此时看着这些毒蛭,她却蹙起秀眉,大有恶心之感。

下泉阎罗道:“你还要嘴硬吗?”

木芷的目光离开了毒蛭,盯着下泉阎罗。她缓缓地呼气和吸气,调匀了气息,说道:“别说我不知道那黑衣人的事,便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也绝不会对你吐露半个字。他在太乙池畔救过我的性命,是对我有情也好,是出于侠义心肠也罢,总是对我有过恩情,我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你要动手便动手,何必说三道四,啰啰唆唆?”话音一落,白皙的脖颈一抬,坦然闭上了眼睛。

下泉阎罗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秀娇弱的女子,当着这么多莲社信士的面,居然敢如此与他说话,不禁大为光火,粗臂一挥,喝道:“用刑!”

那莲社信士当即掏出钥匙,打开木芷手腕上的镣铐,抓起木芷的左手便往罐口伸去。

乾坤站在木芷的身后,一直努力地克制自己,直到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他心道:“一百零八个莲社信士又如何?镇狱阎罗又如何?我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再让你们伤害木芷!”他的手迅速伸向腰间,从环形褡裢里抽出阳匕,正要动手,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叫。

这声惨叫来得极其突兀,在场众人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见一道人影从空中急坠而下,“嘭”的一声摔在八卦石台旁边,刹那间血肉横飞。众人定睛细看,只见摔死之人身穿红衣,脸戴赤面獠牙面具,观其身形的高矮胖瘦,正是不久前奉下泉阎罗之令去幽泉上狱重布毒阵的那个莲社信士。那莲社信士摔死之后,惨叫声戛然而止,回声依旧震荡在整个幽泉下狱之中。众人旋即再次抬头,望向栈道顶端,只见那里立有一道人影。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依稀可见那人一袭黑衣裹身,身形极为魁梧。

木芷原本闭目待刑,这时睁开眼睛,望见栈道顶端的那人,心里暗暗道了一声:“阴长生。”乾坤也仰头望着那黑衣人,依稀辨认出是阴长生。

数十间牢狱中的所有囚徒,此时停止了号叫之声,全都望着栈道顶端的黑衣人。偌大一个幽泉下狱,刹那间一片死寂。

下泉阎罗看见黑衣人,脸色骤然大变,目光中掠过了一丝惧色。他猛地高举手臂,遥指栈道顶端,大声道:“对头已到,幽泉狱众莲社信士听令,即刻击杀此人!”

上百个莲社信士分立在铁板栈道之上和八卦石台旁边,此时除了乾坤之外,尽皆群起而动,抽出腰间的银白色骨刺,沿着铁板栈道向黑衣人飞奔而去。一时之间,整个幽泉下狱满是铁板震动的急促响声。

开匣

那黑衣人正是阴长生。他岿然立在栈道顶端,等着众多莲社信士奔近,忽然纵身一跃,跳离了栈道,从空中疾速下坠。被生擒的二十几人和数十个被关押的囚徒,瞧见了这一幕,禁不住大声惊呼起来。

阴长生身在半空之中,忽然甩出鬼面青铜匣上的铁链,缠住了一个向外凸出的人头石像,身子借势一荡,落在了往下三丈有余的一个人头石像上。他的双脚在人头石像上一点,再次飞身下跃,甩出铁链缠住另一个人头石像,又下行了三丈有余。他片刻不停,不断地纵身下跃,顷刻之间,便下行了数十丈的距离,抵达了洞厅的底部。上百个莲社信士全都冲上了铁板栈道,这时急忙掉头,向洞厅底部飞奔而来。

阴长生一抵达洞厅底部,立即如流星赶月一般,大步奔向八卦石台上的下泉阎罗。他人还未至,阴沉的声音已到:“终南捷径何在?”伴随声音而至的,还有裹挟劲风的粗大铁链。

下泉阎罗横起手臂一挡,只听一声沉闷的铮鸣,他竟用手臂将铁链硬生生地挡了下来。他的袍袖被铁链抽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黑黝黝的精铁,原来他的手臂之上,套有一圈精铁护臂。他挡下了这一击,飞身跃下八卦石台,冲向木芷,掌心里的虎爪一张,便向木芷的肩头抓去。他知道阴长生救木芷一事,以为阴长生当真对木芷有情,此时想擒住木芷,以便要挟阴长生。

虎爪是精铁打造,木芷的肩头一旦被抓住,势必皮开肉绽。乾坤立即飞身抢上,阳匕削向下泉阎罗的虎爪。虎爪抓在了阳匕上,以阳匕的锋利程度,虎爪竟未断裂,只是多了一道凹痕。

下泉阎罗抬眼盯着乾坤,见乾坤是一个莲社信士,喝道:“你敢叛主?”他喝声未落,阴长生已从侧面纵身掠来,鬼面青铜匣扫击他的面部。他急忙跃开,身子一翻,回到了八卦石台上。阴长生飞身追到八卦石台上,攻势如狂风暴雨,向下泉阎罗疾攻而去。

乾坤趁机用阳匕削断了木芷身上的镣铐。木芷瞧见了阳匕,眼睛一亮,轻声道:“乾坤?”乾坤低声应道:“是我。”木芷脸色一喜,嘴角的酒窝露了出来,道:“你还活着,我以为你已经……”声音一顿,嘴角的酒窝仍在,明亮的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乾坤见她眼中含泪,显然是因为他还活着,这才喜极而泣,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

木芷和乾坤的声音虽然轻细,但其他被擒住的二十几人就在身旁,全都听见了,又看见了阳匕,是以知道眼前这个莲社信士是乾坤假扮的。见乾坤没有死在阴泉狱,而且出现在了幽泉狱中,众人委顿的神色都是一振。

木芷凝视了乾坤片刻,忽然收敛神色,移开了目光,向八卦石台望去。她原本只是为了避开与乾坤对视,这才向八卦石台随意一望。但就是这么随意一望,她望见了阴长生,目光便再难移开。

乾坤早已习惯木芷这种突然的态度转变,心道:“你能为我欢喜,为我担忧,哪怕只是一瞬,我也心满意足。方才水之湄提及你的心愿,说到了什么长生不死和起死回生,看来你的心愿终究与长生不死有关。我一定会闯上碧落天,不但将那位主人击败,也要帮你了却心愿!”他如此一想,也转头向八卦石台看去。此时在八卦石台之上,阴长生威势凛凛,一出手便将下泉阎罗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下泉阎罗的两只虎爪不断地抓向阴长生,每一抓都是刚猛迅疾,却碰不到阴长生的一片衣角,反倒是鬼面青铜匣的每一击,都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下泉阎罗的身上。乾坤早在仙茔园便见过阴长生出手,当时阴长生曾用鬼面青铜匣对付鬼兽,他那时便知阴长生极为厉害,然而此时见了阴长生攻击下泉阎罗的身手,方知当初阴长生对付鬼兽时根本未尽全力。他已见过五行士、道藏一叶和孟婆等厉害人物,然而此时阴长生的实力之强劲,却是他前所未见的,自然令他惊骇无比。也正因为如此,木芷才会望着阴长生出神。

下泉阎罗已是第二次与阴长生交手,心中越发惊惧。他长年镇守九泉狱的第七层下泉狱,掌控着下泉狱中的所有机关陷阱,从没有一个人擅入下泉狱之后还能活着闯出去,直到阴长生的到来。下泉狱设有三个机关大阵,按照“天、地、人”三才之道,分为天罗阵、地脉阵和非人阵。阴长生从苦泉狱闯入下泉狱,首先进入了非人阵。非人阵布满了机关傀儡,分为木傀儡、石傀儡、铜傀儡、水傀儡和火傀儡,阴长生识破了这些傀儡之间的五行生克之道,引动彼此相克的傀儡相互攻击,大破非人阵,杀死操控机关傀儡的莲社信士,闯入了地脉阵。非人阵被破,乃前所未有之事,下泉阎罗大惊之下,亲自坐镇落砂走石、流沙陷土的地脉阵,想坑杀阴长生于陷阱之中,反倒被阴长生看透地脉所在,闯过了所有陷阱,杀死护卫下泉阎罗的莲社信士,将下泉阎罗生擒。阴长生用铁链缠住下泉阎罗的脖子,逼他说出终南捷径的位置。他跪地求饶,告诉了阴长生假的终南捷径,将阴长生骗入了最后一个机关大阵——天罗阵。天罗阵暗藏了斧锤、飞针、三叉刺、滚钉网、穿心箭、断头刀、琵琶钩等十八种致命机关,以风力和水力驱动,杀人于电光石火之间,一旦生人踏入,势必九死一生。下泉阎罗依靠天罗阵困住了阴长生,趁机逃出下泉狱,退入幽泉狱中,恰逢幽泉阎罗正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他担心阴长生会闯过天罗阵,于是来不及等幽泉阎罗出关,便召集幽泉狱中的莲社信士,拿出幽泉狱中的各种厉害毒物,在幽泉上狱布置毒阵,然后打开通往下泉狱的狱门,一旦阴长生从下泉狱闯过来,便将其引入毒阵,将之毒杀。然而木芷等人忽然从阴泉狱里逃出来,误入毒阵,将毒阵破坏,那莲社信士二次布置毒阵时,未等毒阵布好,阴长生已闯过天罗阵,杀进了幽泉上狱。那莲社信士抵挡不住阴长生的攻击,步步退入幽泉下狱,最终被逼落绝壁,活活摔死。此时下泉阎罗不得不再次与阴长生对敌,甫一交手,竟觉得阴长生比前一次在下泉狱中交手时还要厉害几分,前一次他还能攻击到阴长生的身体,此时却压根儿碰不到阴长生。

九泉狱的各层镇狱阎罗本领不同,譬如,陈泥丸乃炼药之主,九泉狱中的所有医药伤药皆是出自他之手;幽泉阎罗为炼毒之主,九泉狱中的所有剧毒都是由他所炼,连孟婆用的孟婆汤也是源出于他;下泉阎罗乃是九泉狱的机关之主,各层的狱门机关皆是由他打造,他不仅掌控各种机关陷阱,也为自己量身打造了一副精铁护甲,穿在灰色大袍的里面。此时他抵挡不住阴长生的攻击,鬼面青铜匣不断地击打在他身上,与精铁护甲相撞,发出铮铮脆响。他原以为有精铁护甲在身,只要防住脖子以上的要害部位,便不会受到任何损伤。然而鬼面青铜匣的每一击都是力大无穷,竟震得他五脏六腑不断涌动,喉头隐隐发甜,一口血吞咽不住,从嘴角涌了出来。他急忙捏握虎爪,牵动机括,精铁护甲顿时发射出一拨接一拨的飞针暗器,却要么被阴长生避过,要么被鬼面青铜匣挡下。九九八十一枚飞针暗器射尽,却无一枚命中阴长生,下泉阎罗只能竭尽全力守护颈部和头部,然而眼前黑影旋动,颈部骤然一凉,已被铁链缠住。

阴长生大手一拽,铁链骤然缠紧。下泉阎罗的颈骨咔咔作响,几乎碎裂,只觉得气息窒塞,呼吸变得极其困难。他满脸惧色,再也无力反抗,双手抓着铁链,猛地一下跪在了八卦石台上,口中断断续续地道:“饶……饶我性命……我告诉你……终南……捷径……”

直到此时,上百个莲社信士才从铁板栈道上冲下,团团围住了八卦石台,眼见下泉阎罗被阴长生制住了要害,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阴长生环视上百个莲社信士,嘴里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说!”

下泉阎罗一只手指向膝下的八卦石台,道:“下……下面……在神……神明室里……”

“打开!”阴长生冷声说道。

下泉阎罗道:“打……打不开……”

阴长生手腕一紧,下泉阎罗顿时脸皮涨红,神色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声,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一个莲社信士朗声道:“神明室的钥匙在本狱阎罗大人身上,阎罗大人正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无人能从外面开启室门。”另有一个莲社信士喝道:“快放了下泉阎罗大人,胆敢伤害下泉阎罗大人的性命,我们必将你碎尸万段!”

阴长生目光一寒,右手猛然用劲,只听咔咔之声暴响,下泉阎罗颈骨断裂,脑袋低垂下来,嘴里鲜血狂涌,就此毙命。他临死之前,喉咙里“嗬嗬”狂叫,一句“你究竟是谁”到了嗓子眼,终究没能说出来。

在场众人,无论是莲社信士,还是被生擒的二十几人,或是数十间牢狱中的囚徒,尽皆大惊。乾坤见阴长生被上百个莲社信士团团围住,本以为他会拿下泉阎罗的性命作为要挟,没想到他竟突然动手,直接取了下泉阎罗的性命。木芷瞧见这一幕,心中的惊骇之情无以复加,一对妙目望着阴长生,一颗心怦怦狂跳。

上百个莲社信士呆了一呆,随即扬起骨刺,势如一圈红色狂潮,向八卦石台上的阴长生席卷而去。

阴长生面色阴沉,将鬼面青铜匣竖在身前,掌心抵住匣头,猛然用力一压。“咔”的一声轻响,鬼面青铜匣顿时从中裂开,竖着一分为二。十三道寒光从鬼面青铜匣中炸裂开来,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莲社信士只觉得眼睛一花,下意识想向后退避,然而身后有更多的莲社信士涌来,实在退无可退,一时间血光飞溅,几个莲社信士咽喉飙血,同时倒在了八卦石台的周围。

剩余的莲社信士脚步一顿,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阴长生。只见阴长生一身黑衣溅满了鲜血,双手横持在胸前,手中握有一条极长的锁链,锁链上每隔一尺二寸的距离,便有一道冷冽的寒光,一共是十三道寒光,竟是坠着十三柄形状各异的兵刃。

众莲社信士只顿了一下,随即大声喝叫,踩着刚刚死去的莲社信士的尸体,眨眼间便冲上了八卦石台,向阴长生围杀而去。阴长生大臂一甩,锁链飞旋而出,一道道寒光掠向莲社信士。



第九章 孙思邈与十三鬼穴

幽泉阎罗

乾坤看见阴长生被淹没在一片红潮之中,连解救白玉蟾、尹志平等人都顾不上了,立即扬起阳匕,冲上八卦石台,一头扎进了众多莲社信士之中。

先前乾坤挡住下泉阎罗的虎爪,又削断木芷脚上的镣铐时,众莲社信士远在铁板栈道之上,没有瞧清这一幕,并未发现乾坤不是自己人。乾坤一身莲社信士的装扮,钻进众多莲社信士之间,鱼目混珠,手中的阳匕只管往周围的莲社信士身上招呼,混乱之中倒是不断得手,接连有好几个莲社信士惨声倒地。此时乾坤没有狂性大发,仍是处于正常人的状态,这些莲社信士若是与他一对一地较量,他必定难有胜算,但莲社信士一心围攻阴长生,注意力全在阴长生的身上,再加上人多混杂,方才让他有机可乘。他偷袭之时,在人群之中穿插往来,不断地改变方位,让莲社信士难以发现他的位置。但有的莲社信士眼尖,片刻之后还是在混乱之中瞧见了他,当即叫破了他的方位。周围十几个莲社信士同时倒转骨刺,向他一起刺来。

乾坤尚未激发狂性,以他此时的身手,难以同时避开四面八方刺来的十几根骨刺。正前方忽然有一股劲风当空劈落,寒光闪动的锁链急坠而下,那方向上的几个莲社信士急忙向两旁避让,瞬间让出了一道缝隙。锁链从这道缝隙之中劈落,粗大的铁链紧随在后,势如出洞的灵蛇,沿着缝隙直蹿而入,一下子卷住乾坤的手臂,将他拽向正前方,其他方向刺来的十几根骨刺顿时刺空。乾坤被铁链拽到了八卦石台的正中央,来到了阴长生的身前。阴长生大手一抖,铁链离开乾坤的手臂,裹住鬼面青铜匣,缠在了他的后背上。

乾坤死里逃生,大声道:“长生兄弟,别来无恙!”

阴长生之前只是看见一个莲社信士倒戈相助,这才出手相救,此时一听声音,方知眼前这个莲社信士竟是乾坤。但他对乾坤不加理睬,目光阴冷似电,盯着四面八方的莲社信士。

众莲社信士正要继续围攻,乾坤猛地仰起头来,高声大叫:“小坎子!”

叫声直蹿而起,环荡在整个幽泉下狱之中,激起了无数回音。众莲社信士不知道乾坤在叫什么,见乾坤抬头仰望,还以为乾坤来了帮手,急忙抬头,却什么也没瞧见。乾坤脸上的笑容一顿,心里苦笑:“这畜生果然信不过,出了阴泉狱,便再也不听我的话了。”直到回音断绝,小坎子也未现身。四面八方的莲社信士大声呼喝,一拥而上,乾坤和阴长生后背相抵,共同对敌。

阴长生手中的锁链精纯无比,十三柄兵刃极其锋利,当空旋动起来,杀伤范围极大。几个莲社信士试图徒手抓住锁链,但锁链的表面涂抹了一层蜡,滑溜无比,难以抓握,反倒是锁链一拉一扯,利刃倏地划过,莲社信士抓握铁链的手轻则破皮流血,重则裂肉断骨。有几个莲社信士刺出骨刺,穿进锁链之中,想止住铁链的旋动之势,但锁链凌空一搅,骨刺便即折断。只不过锁链虽然厉害,莲社信士却人多势众,又是一拥而上,好几个莲社信士趁着锁链攻向别处之时,抢到了八卦石台的正中央。乾坤立即狂挥阳匕,与几个冲近身前的莲社信士激斗起来。

斗了片刻,抢近身前的莲社信士越来越多,乾坤逐渐难敌,形势大为凶险。阴长生立即将锁链收回,抓住锁链上的两柄利刃,攻杀围攻乾坤的莲社信士。没有了锁链的扫击,四面八方的莲社信士狂奔而上,眨眼间便将两人淹没在八卦石台的正中央。

木芷看见这一幕,秀眉急蹙,芳心大乱。其余如白玉蟾、尹志平和斛斯伽罗等人,无不盼望乾坤和阴长生能击败这群莲社信士,不由得暗暗为两人捏了把汗。乌力罕坐在人群的边缘,方才众莲社信士刚刚开始围攻阴长生时,他便悄悄地轻抖袖口,一柄黑色匕首从袖口掉了出来,落入他的手中。那柄黑色匕首弯曲似游鱼,竟是阴阳匕中的阴匕。原来他被囚禁在寒泉狱时,看见阴阳匕落入了水中,又看见木芷只从水下找到了阳匕,他曾多次见到乾坤使用阴阳匕的场景,知道阴阳匕锋利无匹,是世间罕见的宝刃,于是从牢狱里逃出来时,他偷偷潜入水下,摸寻到了阴匕,此后便一直带在身上。此刻趁着所有莲社信士围攻阴长生的时机,他悄悄地用阴匕切割镣铐。他中了麻毒后手上无力,动作极为迟缓,但阴匕十分锋利,只不过片刻时间,手脚上的镣铐便被切断。他没有趁机将镣铐除下,而是依旧戴着断开的镣铐,坐在原地不动。他将阴匕偷偷地藏回身上,嘴角冷冷一笑,侧脸上的那道黑疤阴暗至极。

便在此时,一阵金石摩擦之声忽然响起,八卦石台倏地震动起来。

众莲社信士似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猛然间如退潮一般,纷纷快步后退。外围的莲社信士退下了八卦石台,但八卦石台中央的几个莲社信士,此时与乾、阴二人斗得正烈,难以抽身而退。

乾坤看见外围的莲社信士急速退开,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感觉脚下一空,似乎地面塌陷了一般,身子向下急坠。在他的脚下,先前立足的石块翻转下沉,周围的石块则向外移动,整个八卦石台如同旋涡一般转动起来,正中央的位置裂开了一个足够好几人通过的八卦形状的地洞。

八卦地洞出现得太过突然,乾坤正好立足于地洞出现之处,身子顿时向下坠落。阴长生和三个正在激斗的莲社信士反应极快,迅速一跃,跳离了地洞出现之处。

乾坤的身体坠落了一半,阴长生忽然伸出大手,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令他没有掉入八卦地洞。阴长生立在一块向外移动的石块上,正准备催动臂力,将乾坤拉起来。一团如烟似雾的黑色粉尘,忽然从地洞里疾冲而出,乾坤猝不及防,吸入了一口黑色粉尘,只觉得浓臭刺鼻、胸肺剧痛,浑身力气迅速流失。阴长生同样吸入了一小口黑色粉尘,手臂顿时疲软无力,拉拽不住乾坤,眼睁睁地看着乾坤掉入了地洞之中。乾坤的惊呼声从地洞中传出,随即响起“嘭”的一声,似乎是身子落地的响声,乾坤的惊呼声戛然而止。

“乾坤!”木芷惊声叫道,眉心处的四瓣梅花一下子浓艳如血。她挣扎着起身,但身中麻毒,旋即又摔回了地上。

阴长生半蹲在地洞边缘,浑身发软,意识昏沉,胸肺剧痛难当,便如一把刀子插进胸肺不断搅动一般。他知道方才那团黑色粉尘乃剧毒之物,急忙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颈口系有一串璎珞吊饰的小玉瓶,一口咬掉瓶塞,顺势往嘴里倒入了一颗圆乎乎的明黄物事。他转蹲为坐,盘腿坐在八卦石台上,昏沉的头脑开始逐渐清醒,胸肺处的疼痛渐渐得到缓解,浑身的力气也开始一点点地恢复。

除了乾坤和阴长生,三个身在地洞边缘的莲社信士也吸入了黑色粉尘,此时全都倒在了八卦石台上,捂住胸肺,不断号叫,叫声极为凄厉可怖,片刻之间便痛得昏死了过去。

八卦石台停止了转动,阴长生静坐在地洞边缘一动不动,稍稍低下双眼,望向八卦地洞。八卦地洞之中一团昏黑,看不见乾坤掉落在何处,只看见昏黑深处一灯如豆,照出了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

那道人影立在一根石柱之上,石柱正在快速抬升,片刻之间,便抬升到与八卦石台齐平的位置,就此静止下来。石柱与地洞都是八卦形状,大小完全一致,可谓严丝合缝,地洞立刻被封堵住了。乾坤没在石柱之上,已是被困在了地洞之中。

半空中的八盏白色灯笼照下了白光,随着石柱的抬升而出现在八卦石台上的那道人影,此时显露出了真容。那是一个极高极瘦的男人,脸上满是疮疤,凹凸不平,如蟾蜍皮肤般丑陋不堪;他的头发已然掉光,下巴留着一小撮染成了黑白二色的干枯胡子;他的身上穿着青黑色的儒服,左手腕戴着深褐色的菩提子手串,右手拿着一柄打开的折扇,折扇的扇骨共有二十四根,全都是用大小一致的筒骨打磨而成,扇面黑锦白墨,书有“虚怀若谷”四个大字——如此行头打扮,道不像道,儒不像儒,僧不像僧,显得不伦不类,极为怪异。他的颈部戴有一串骨节项链,项链上坠着白玉骷髅头,腰间悬着一把十字形的钥匙。在他脚下的八卦石柱的正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十字锁孔,显然他腰间的十字钥匙,便是令八卦石柱抬升和降落的钥匙。

阴长生一动不动地坐在八卦石台上,四周的莲社信士没有趁机攻击他,而是面朝那瘦高男人躬身行礼,齐声道:“恭贺阎罗大人出关!”

出现在八卦石台正中央的瘦高男人,此时嘴角微斜,带着一抹悠闲的笑意,正是绰号为“毒阎罗”的幽泉狱镇狱阎罗。

十三鬼穴

毒阎罗一直在神明室里闭关炼毒,神明室位于八卦石台的正下方,八卦石台上的各种声响,全都清清楚楚地传入了神明室,被他一一听在了耳中,是以他虽未亲身经历,却知道八卦石台上发生了什么事。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神明室入口开启的那一刻,扬起一大团毒粉,一是为了让毒粉弥漫整个神明室,防止敌人进入神明室;二是为了攻击八卦石台上的敌人。虽然他知道有不少莲社信士身在八卦石台上,但他丝毫不在乎这些莲社信士的性命,毫不犹豫地打开折扇,向上一挥,带起一股劲风,将一部分毒粉吹出了地洞,这才有了乾坤、阴长生和三个莲社信士纷纷中毒的结果。

毒阎罗看了一眼下泉阎罗的尸体,见其脑袋歪向一侧,颈部有一道深色勒痕,咽喉折断,早已死透。他目光一转,落在了阴长生的身上,至于三个中毒后昏死在地的莲社信士,他压根儿没有瞧上一眼,也丝毫没有施以解药为三人解毒的意思。他斜起嘴角,慢条斯理地说道:“在九泉狱中连闯四层,算不得什么本事,能连杀四位镇狱阎罗,也不见得有多么厉害,吸入了我的鸩晏粉却能坐着面不改色,这才算有些门道。”这番话说得极是自负,但嗓音沙哑无比,难听到了极点,如喉咙受过大伤一般。

阴长生不言不语,对毒阎罗毫不理睬,连正眼都没瞧毒阎罗一下。

一些莲社信士见阴长生如此狂妄,又深知阴长生极为厉害,于是脚下一动,打算趁阴长生吸入鸩晏粉后动弹不得的机会,冲上八卦石台将其制伏。

毒阎罗目光一扫,透着阴冷之意。那些迈出了脚的莲社信士,眼睛里掠过一丝惧色,急忙收回了脚,不敢轻举妄动。毒阎罗道:“区区一个小毛贼,你们大惊小怪什么?全都各归各位,倘若再放人闯进来,我将你们个个拿来喂毒炼毒!”

众莲社信士恭声道:“是,阎罗大人!”他们迅速散去,各回各位,有的看守牢狱,有的把守铁板栈道,有的返回幽泉上狱巡逻值守,只剩下三个面具赤色更深、獠牙更长的莲社信士立在八卦石台的三个角上。原本还有一个同等地位的莲社信士负责站在剩下的那个角上,便是之前去幽泉上狱布置毒阵的那个莲社信士,其人已经摔死,他负责的那个角自然空了出来。

毒阎罗转回目光,看着阴长生,道:“你是什么人?”不等阴长生回答,便自行往下说道,“我这么问你,想必你是不会回答的,不如我来猜上一猜。”他轻摇折扇,踏前两步,极为悠闲地绕着阴长生走了一圈,看了看阴长生手中的锁链,又看了看锁链上十三柄奇形怪状的兵刃,再看了看阴长生后背上的那口鬼面青铜匣。他的目光落在了鬼面青铜匣上仿若人体经络穴位图的线条和圆点上,落在了经络穴位图正中那个尖长的“鬼”字上。他猛地将折扇一收,道:“你与药王孙思邈是何关系?”

阴长生听到“药王孙思邈”五个字,目光一抬,看着毒阎罗,却依然什么话也不说。

毒阎罗道:“下泉阎罗认不出来,那是他见识粗浅,不像我精通毒道,通晓人体穴位。你这口青铜匣上所刻的点线,乃十三鬼穴图。你这十三件兵刃之上,分别刻有十三鬼穴之名。据我所知,十三鬼穴世代护卫药王孙思邈,不过在十年前已被莲社杀尽,莫非莲社斩草未除根,竟然有所遗漏?”

阴长生的锁链上坠有十三柄兵刃,且每一柄兵刃的刃身上都刻有一个字,分别为“宫”“信”“垒”“心”“路”“枕”“床”“市”“窟”“堂”“藏”“臣”和“封”。这十三个字,对应的正是人体穴位中的十三鬼穴。十三鬼穴最早由神医扁鹊发现,乃治疗癔症的穴位,若在这十三处穴位上施针用药,即能驱除百邪、治愈癫狂。药王孙思邈对此极为着迷,毕生精研这十三处穴位,将其分别命名为鬼宫、鬼信、鬼垒、鬼心、鬼路、鬼枕、鬼床、鬼市、鬼窟、鬼堂、鬼藏、鬼臣和鬼封,统称为十三鬼穴。

十三鬼穴的来历,在场诸人当中,除了毒阎罗之外,还有两个人知道。其中一人是白玉蟾,白玉蟾是陈泥丸最为器重的弟子,陈泥丸一生炼丹制药,精于医学药理,白玉蟾从陈泥丸那里学到了不少治病疗伤的医术,对人体穴位多有了解。另外一人是水之湄,水之湄身为洞天福地的水行士,精通识药聚毒之术,毒医二道本是相通,因此她对人体穴位了解颇多,知道十三鬼穴的由来。

水之湄虽然知道十三鬼穴,但不知道十三鬼穴世代护卫药王孙思邈是什么意思,听毒阎罗说出此话,不由得略微诧异。但她对药王孙思邈和十三鬼穴的事毫无兴趣,此时怔怔地望着毒阎罗,上下打量了多次,暗暗摇了摇头。她之前一再向下泉阎罗追问幽泉阎罗的来头,是因为她踏入幽泉上狱的毒阵之后,发现不少毒物与她所炼的剧毒极为相似;在此之前,她还在寒泉狱中追问过陈泥丸,那是因为她发现九泉狱中的孟婆汤,与她所炼的孟婆汤,在毒效上颇有相似之处,甚至连名字都完全一样,而九泉狱中的孟婆汤,是出自幽泉阎罗之手。正因为如此,她一度以为幽泉阎罗很可能会是她的一位故人,但此时所见,幽泉阎罗瘦削丑陋,她的那位故人却是魁伟英俊,相互之间没有半点相像之处,她不由得大为失望。她暗暗摇头之时,忽然出声问道:“毒阎罗,你可认识一个名叫水不还的人?”

毒阎罗正意味深长地瞧着阴长生,听到水之湄的这句问话,脸上的疮疤忽然微微一动,道:“水不还?那个自称来自什么洞天福地,是什么五行士的人?”说话之时,抬起一对细小的眼睛,向水之湄看去。

水之湄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忽听毒阎罗说出此话,眼睛一亮,道:“你知道他?他人在何处?”

药王遗脉

毒阎罗右手一甩,折扇“唰”地打开。他轻摇折扇,说道:“此人只身一人闯过了毒雾带,在毒术上还算有些造诣,不过他闯进了幽泉狱,遇上了我这位毒祖宗,居然自不量力地与我比拼毒术,焉能有活命的道理?”

水之湄听完前半句时,内心一阵狂喜,听完了后半句,却是又悲又怒,颤声道:“你……你杀了他?”

“我平生炼有奇毒二十四味,只用了其中五味,便将他毒死。他的尸体被我丢进了福寿井,屈指算来,已有三四年了吧。”毒阎罗语气悠闲,但嗓音太过沙哑,听起来难听至极。

水之湄的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血丝,喃喃道:“他死了……他死了……”然后语气猝然一变,“你杀了我男人,我……我饶不了你!”

毒阎罗“唰”地收起折扇,扬起折扇指了一下水之湄,道:“把这女人的面纱摘了。”

八卦石台上离水之湄最近的那个莲社信士立即走上前去,摘掉了水之湄脸上的彩珠面纱。水之湄原本容颜冷媚,但此时没有了丝毫媚态,只有阴冷,两道目光如利剑一般,死死地盯着毒阎罗。

毒阎罗打量了一下水之湄的长相,道:“原来他的女人长这般模样,我还以为是什么天姿国色,让他死前还念念不忘。他临死之前,倒是有句话留给了你。”

水之湄急忙问道:“什么话?”

毒阎罗顿了一下,一字字道:“他说对不起你。”

此言一出,水之湄心中顿时泛起一股酸楚之意。她的脑海里原本满是水不还当年抛弃她后与木芷亲昵的画面,此时却回忆翻涌,想起了水不还曾经教她识药炼毒、与她花前月下亲热、对她立下婚娶誓约的种种甜蜜往事。“除了这句,他可还有留下别的话?”她问道,声音略微有些发颤。

毒阎罗应道:“只此一句。”

水之湄得知水不还没有留话给木芷,临死之前所想之事,竟是对不起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欣慰,转头瞧了木芷一眼,目光中大有傲色。她旋即转回头来,盯着毒阎罗,说道:“水不还是我男人,也是在我之前的上一任水行士,你杀死了他,这仇我非报不可!你有胆量便解开我的镣铐,我以毒术与你一决生死!”

火不容是洞天福地在位时间最长的五行士,从头到尾见证了两代水行士之间的各种纠葛,此时在一旁瞧得大有兴致,即便中毒后浑身难受委顿在地,却也嘿嘿笑道:“他娘娘的,有趣。”

土为安也是五行士之一,但他对水之湄的事毫不在乎,此时坐在斛斯伽罗的身边,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木芷听闻水不还已死,想到水不还是为了帮她完成心愿而去闯终南山秘境,心里不由得一阵伤感。但她对水之湄挑战毒阎罗一事并不关心,此时望着八卦石台的正中央,心中大为担忧:“不知道乾坤此刻怎样了,他虽能中毒自解,但那鸩晏粉如此厉害,只盼他不要有事才好。”忽又望着静坐不动的阴长生,暗暗想道,“听毒阎罗所言,阴长生似乎与药王孙思邈有所关联。传闻孙思邈有起死回生之能,不知此事是真是假,倘若能活着离开幽泉狱,我定要向阴长生问个清楚明白才行。”

毒阎罗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水之湄,嘴角轻斜而笑,道:“什么水行士?就凭你,还不配与我叫阵。”他目光一转,回到阴长生的身上,说道,“数月之前,主上曾经传书,说孙思邈在终南山中留有遗脉,我还当是无稽之言,如今看来,或许真有其事。你便是药王遗脉吧?”

一直不言不语的阴长生,此时终于开口了:“药王何在?”他的嗓音极为粗沉。

毒阎罗道:“你不向我讨要鸩晏粉的解药,开口却问孙思邈何在,看来你闯进九泉狱,还想找终南捷径去碧落天,便是为了救孙思邈吧。如此看来,你果真是药王遗脉。”

阴长生不置可否,只道:“药王人在何处?”

毒阎罗发出了冷笑声,道:“主上布下开境之局,便是为了引药王遗脉现身,想不到你真的会自投罗网。两个孟婆当真是废物,负责捉拿药王遗脉,居然让你闯到了幽泉狱。我也不怕告诉你,孙思邈被囚禁在第九层溟泉狱中,已有整整十年。”说着,竖起折扇指了指脚下,“只要通过终南捷径,便是溟泉狱,只可惜这里由我镇守,你想救他?那是绝无可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尽皆吃惊。药王孙思邈的名头,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都知孙思邈是隋唐年间的神医,早已去世了几百年。此时毒阎罗竟说孙思邈被囚禁在溟泉狱中,也就是说孙思邈尚且活在人世,众人如何能不吃惊?木芷听闻此言,心惊之余,暗暗想道:“药王孙思邈竟然还活着?他有起死回生之能,倘若我找到了他,便能……”想到此处,再难克制情绪,面露欣喜之色,心潮急剧起伏。

阴长生得知孙思邈被关在溟泉狱中,神色一缓,似乎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他就此闭上眼睛,静坐不动,再不说只言片语。

毒阎罗瞧着阴长生,道:“我此刻杀你,便如踩死一只蚂蚁,可谓易如反掌。不过主上引你现身,是因为你有极大用处,我只能生擒你,不能拿你喂毒炼毒。真是可惜至极。”他目光一转,扫过被生擒的木芷、水之湄和土为安等二十几人,说道,“两个孟婆和陈泥丸都是无能之辈,手握我二十四奇毒之一的孟婆汤,居然还让你们这些人闯过了黄泉和寒泉二狱。不过你们能闯过邪神所在的阴泉狱,倒是有些奇了。你们来到幽泉狱,遇到了我,路就算走到尽头了。我这人最是通情达理,你们有什么遗言想要留下,尽管说出来。说完之后,就该拿你们试毒、喂毒、炼毒了。”他慢悠悠地摇动折扇,扇面上“虚怀若谷”四个大字晃来晃去,尤为刺眼。

众人望着毒阎罗,有的目光怨毒,有的满脸怒色,有的神色恐惧,有的面如死灰。水之湄却是冷媚一笑,正要开口,忽然有人抢在她前面说话了:“阴泉狱中那只名叫邪神的白狐,不知是什么来历?”

水之湄斜眼看去,见说话之人是坐在土为安身边的斛斯伽罗。斛斯伽罗神色平静,目光中带有一丝好奇,仰头望着毒阎罗。



第十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毒药配方

毒阎罗看了一眼斛斯伽罗,道:“我叫你留遗言,不是叫你发问。”顿了一下,似乎不吐不快,他又慢悠悠地道,“不过你既然问到了邪神的来历,说与你听倒也无妨。那是在二十年前,邪神闯进了九泉狱,据说它在狱中四处乱窜,像是在寻找什么人,结果将九泉狱搅得天翻地覆,最后被阴泉阎罗引入一间地牢,将它困在其中。阴泉阎罗困了它整整十年,方才勉强将它收服,它就此成为阴泉阎罗座下的镇狱灵兽。阴泉阎罗死前留下遗命,每日须燃一支龙血香,让邪神闻香入睡,否则它会狂暴而死。阴泉狱的莲社信士全都是白痴,照做了三天,第四天却忘记燃香,以至于邪神大发狂性,在阴泉狱中疯狂肆虐。主上传下圣令,隔绝阴泉狱,每日必须点燃龙血香,将香气送入阴泉狱中。邪神如此凶狂,阴泉狱有它在,你们居然能闯过来,倒是奇了。”

斛斯伽罗得知了邪神的来历,心里暗道:“神女如是出走斛斯山是在三十年前,邪神却是二十年前闯入九泉狱,相互之间隔了十年,它究竟是不是神女如是身边的那只千年灵兽,只怕难说得紧。”听到毒阎罗的最后一句话时,她说道:“有一个人自愿舍弃性命,留在阴泉狱中缠住了邪神,我们这才能到此处。”说到这里,她往八卦石台的正中心望了一眼,暗暗担忧乾坤的生死。

毒阎罗道:“原来如此,这人能独自一人缠住邪神,倒是有些本事。”目光扫过其他人,“还有谁要留遗言?”

赵无财忽然双手相合,竖在身前,嗫嚅道:“阎罗大人,你大人大量,求你饶了我吧……我只是想来终南山秘境求取一些财物,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我也没想要逃出去,都是他们这些人硬闯过来,我只是一路跟着他们,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求求你放我走吧……”

毒阎罗笑道:“很好,待会儿试毒之时,我一定提早让你解脱。”

赵无财听闻此言,心胆惊惧,险些昏死过去。

水之湄瞧了赵无财一眼,不屑地冷冷一笑,道:“毒阎罗,你方才说孟婆汤是你炼出的奇毒,不过巧得很,你这孟婆汤,与我洞天福地的孟婆汤毒性相似,连名字都一模一样。我看你是抢了水不还的毒药配方,这才炼出了孟婆汤。你这般卑鄙无耻,居然还敢自称‘毒阎罗’。你有本事,便与我以毒对毒,一决生死。”她有意激怒毒阎罗,要与他比拼毒术,为水不还报仇。

哪知毒阎罗丝毫不显愤怒,反而悠然说道:“不错,孟婆汤的配方,是我从水不还那里得来的,不过不是抢,而是他主动献给了我。他中了五味奇毒,跪在我的面前,献出毒药配方,求我赐他解药,饶他的性命。这等无胆鼠辈,我岂会饶了他?”

水之湄脸色一寒,道:“你胡说八道,他才不会下跪求饶!”

毒阎罗道:“会不会下跪求饶,待会儿你试过我的奇毒便知道了。当初水不还将毒药配方双手奉上,我只瞧了一眼,配方上记载的全是各种致命毒药,当真是大错特错。”

水之湄道:“有什么错?”

毒阎罗道:“要取人性命,一刀一剑即可,用毒来杀人,那有什么乐趣?毒的妙处,是令人遍尝千滋百味的痛苦,却又不取其性命,令其生不如死,这才叫乐趣。我所炼的二十四味奇毒,没有一味是致命的毒药,唯有数种同时使用,才能取人性命。水不还的孟婆汤大有不对之处,我去除配方里的三味毒草,添加三种麻药,如此炼出的孟婆汤,能令人血脉滞缓,失却力气,不服解药便一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我摆布。如此孟婆汤,才称得上是世间奇毒。”

水之湄所炼的毒药,皆是致命之毒,毒阎罗的这番论毒之言,倒是闻所未闻。但她一一听来,竟觉得颇有道理,只不过嘴上不服,重重地哼了一声。

木芷忽然道:“你绰号‘毒阎罗’,又自称是什么毒祖宗,我看你才是大错特错。”

毒阎罗转眼看着木芷,道:“哦?我错在何处?”

“你将水大哥的毒药配方据为己有,稍做改动,便成了你的奇毒。既然你的奇毒是传承自水大哥,那么谁是谁的祖宗,我看也不消多说。”木芷微微笑道,“不过论及脸皮的厚度,某人若是自称祖宗,天下倒是无人能出其右。”说着有意多看了几眼毒阎罗的脸。

毒阎罗的脸满是疮疤,脸皮自然比寻常人厚上一层。若是被贬损了毒术,他倒还罢了,可贬损到这张脸,他顿时目光一冷,语气森然:“我有几味奇毒,倒是能让人的脸皮变厚不少。你既然说出了这样的遗言,那我便满足了你,现在就抓你去神明室试毒,让你做那个无出其右之人!”说完这话,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木芷的头发,将木芷拖上了八卦石台。

木芷手脚上的镣铐虽已除去,但她腹部伤势太重,又在幽泉上狱的毒阵里中了麻毒,此时浑身麻木,手脚只能做一些轻微的动作,根本无力反抗。

白玉蟾有心阻拦,但他同样身中麻毒,无能为力,只能出声喝止。阴长生睁开眼瞧了一下,但他中了鸩晏粉的毒,口中含着那颗圆乎乎的明黄物事,正在解毒之中,他长时间静坐不动,便是为了等待解毒。他胸肺处的疼痛尚未完全消除,此时一动,血脉流转加快,鸩晏粉的毒会流遍全身,到时候便前功尽弃,所以他只能暂且忍耐,待到体内的毒解尽之时,再乘其不备向毒阎罗出手,方有胜算。木芷是因为替水不还说话才得罪了毒阎罗,但水之湄越是听到木芷出言维护水不还,越是对其心生怨恨,此时见木芷被毒阎罗拖上了八卦石台,不由得嘴角含笑,大觉解恨。

毒阎罗取下腰间的十字钥匙,插入八卦石柱正中央的十字锁孔之中,快速拧动了八圈。

只听金石摩擦之声响起,八卦石台震动起来,正中央的石柱开始下沉,毒阎罗和木芷身在石柱之上,跟着石柱下降,进入了地洞。周围的石块向内转动,地洞缓缓闭合,整个八卦石台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三个莲社信士依然分别立在八卦石台的三个角上,一动不动地看守着众人。

试毒

木芷跟随石柱下降,片刻间下行了数丈,忽然石柱停下,头顶的八卦地洞也在此时完全闭合。她的眼前一片昏黑,只有一支燃烧的蜡烛立在不远处的烛台上,微茫的烛光仅能照亮方圆数丈的范围,再往外便是一片漆黑,看不见边缘何在。

木芷看了看四周的地面,没有看见乾坤,不禁暗觉奇怪:“乾坤从地洞摔下来,应该就在附近才是,怎会不见了人影?莫非他已经解了毒,躲藏到了暗处?”她原本极为担心乾坤的安危,此时想到乾坤很可能已经解了毒,略微放下心来。

毒阎罗的一对眼睛盯着木芷上下打量,烛火映在他的眼眸深处,不住地上下跳动。

木芷见毒阎罗只是盯着自己,并没有去看地面,似乎忘记了方才有人掉进地洞一事。她怕毒阎罗会想起此事,于是有意转移毒阎罗的注意力,说道:“你不是有什么厚脸皮的奇毒吗?你尽管往我身上试,我绝不会……”她话未说完,忽然身子一紧,已被毒阎罗一把抱住。

木芷大惊失色,想要挣扎,可浑身麻痹,难以动弹。她惊声叫道:“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木芷,小声点,别让上面的人听见了。”毒阎罗的嗓音依旧沙哑,但温柔了许多,“我……我是你水大哥……”

木芷更加吃惊,道:“你……你说什么?”

毒阎罗松开了怀抱,凝视着木芷的眼睛,道:“连你也认不出我了吗?”

木芷盯着毒阎罗密布疮疤的脸,丝毫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她记得水不还身材高大魁梧,毒阎罗虽然身高相仿,但瘦削如柴,没有半点相像。她目光惊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毒阎罗道:“当年你误闯炼毒林,是我救你出来的;你对我讲起你小时候在子午道上的遭遇,是在祭坛的背后;你还带我去万古冰洞里,看过你父母的冰棺,说过你的心愿……”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四年前的中秋月夜,我与你在藏道桥上辞别,随后来闯终南山秘境。我在毒雾带里被无数毒物叮咬,面容尽毁,咽喉损伤,体内余毒积聚,以至于骨枯身瘦,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我……我当真是水不还啊!”

木芷的脸上惊色依旧。面容毁了,身体瘦了,这些事她自然想得明白,可是性情如此大变,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当年的水不还自信、儒雅、仁善,如今的毒阎罗却是自负、孤傲、阴毒,若非毒阎罗能说出她和水不还之间的各种私密之事,连发生那些事的地点和日期都完全一致,只怕她绝难相信,眼前这位幽泉狱的镇狱阎罗,竟会是洞天福地上一任水行士水不还。

木芷道:“你真是水大哥?你方才为何……”

毒阎罗道:“我方才那般装模作样,实是迫不得已。幽泉下狱有那么多莲社信士,我不敢表露出与你认识,我之所以把他们全部支走,便是怕他们离得太近瞧出了端倪。我唯有假装抓你炼毒,把你带到这间神明室里,你我二人单独相处,我才敢与你相认。”

木芷脸上的惊色渐去,尤其是听到毒阎罗的最后一句话时,神色一下子冷淡了下来,道:“你为何要与我相认?水之湄与你有婚约之誓,来这间神明室的人,应该是她。”

毒阎罗露出一丝冷笑道:“我早就与她撕毁誓约,划清了界限。”他双眼凝视木芷,“早在洞天福地之时,我心里便只有你一人。”

木芷移开了目光,摇头道:“我当年便与你说过,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爱。哪怕你帮我了却了心愿,我也只会和我心爱之人在一起。在藏道桥上,我劝你不去终南山秘境之时,便与你说清楚了。”

毒阎罗目光一寒,道:“那你的心爱之人是谁,是不是金无赤?那臭胖子成天围着你转,他有什么本事,能比得过我?”

木芷眼圈儿一红,道:“不是他,而他……他已经死了。”

毒阎罗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死得好,那臭胖子早就该死了。难怪刚才只看到水之湄、土为安和火不容,却没有看到他。”他言语之中大有快意,又道,“木逢春呢?怎么不见她人?”

木芷听毒阎罗提及金无赤的话如此难听,不禁微微蹙眉,又听他问及木逢春,便道:“你走后的第二年,木逢春反叛主人,主人处死了她,让我做了木行士。”

“难怪驭虫笛在你的头上,原来你已做了木行士。”毒阎罗道,“那道藏一叶呢?五行士能来的都来了,他怎么没来?”

木芷道:“主人也死了。”

毒阎罗惊道:“那老东西居然会死?当年他拿你试药,对我也多有折磨,我如今镇守幽泉,一直盼着他来闯九泉狱,好叫他尝尝我的奇毒之苦,想不到他居然死了。”言语中大有可惜之意,他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木芷道:“水之湄、火不容和土为安联手反叛,杀死了他。”

毒阎罗道:“土为安竟会反他?当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想到道藏一叶已死,大觉可惜之余,心中一阵快意,忍不住笑了几声。他的笑声沙哑无比,听起来极为刺耳。

笑完之后,他又看着木芷,道:“既然那老东西已经死了,你便不用再回洞天福地,金无赤也已死了,你也不用再想着他。你便留在我这里,我即刻传书碧落,让主上纳你为莲社信士。你做了木行士,想必已学会了驭虫辨气之术,你有如此奇能,主上必会同意。至于你的心愿,只管包在我身上。我这些年炼了无数奇毒,如今已是主上最为器重的镇狱阎罗,假以时日,我一定能从主上那里求来起死回生之法,了却你的心愿。从此往后,你我一同镇守幽泉,若是立下了大功,说不定还能被主上提为守霄大帝,赐予长生不死之法,我们就可以在碧落天上百年千载,厮守一世……”

木芷很想了却心愿,但她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我不会留下来,我不会替你那位主上做事,更不会与你在一起。”

毒阎罗眉头一皱,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变得丑陋不堪?你不必担心,主上握有终南山秘境的秘密,据说他无所不能,我会求他给我换一张脸。即便主上不肯,那溟泉狱中关押着天底下最好的医士大夫,他们一定有办法治好我脸上的疮疤,让我变回原来的脸……”

“水大哥,你还不明白吗?”木芷打断了毒阎罗的话,“我喜不喜欢你,和你的外貌没有任何关系,你再怎么样,我……我终是喜欢不来。”

毒阎罗眼睛里的光彩一下子阴暗下去,道:“我好话说尽,你却没当回事,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却毫不领情。我刚才说抓你试毒,你以为只是随口一说?你今天若不答应我,我便毁了你这张脸,如此一来,永远见不到你,也算一了百了。”说话之时,他神情恐怖,仿佛瞬间变了个人。

木芷看着毒阎罗的脸,心中一阵惊骇,难以想象水不还的性情竟变得如此阴毒。她正当妙龄,怎么可能希望自己的容颜被毁?可她将脸一挺,说道:“你为我闯终南山秘境,这才毁了容貌。如今你毁掉我这张脸,也算是……算是我报答了你。”说完这话,她闭上了眼睛。

毒阎罗满脸的疮疤抖动起来,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咬牙切齿,忽然道:“好,我如了你的愿!”

想到即将被毁去大好容颜,木芷的内心又伤又痛,胸口急剧起伏,可她一直闭着眼睛,神色没有半点改变。但她没有等来毒阎罗动手,而是听见了一阵金石摩擦之声。她睁开眼睛,只见头顶的八卦地洞已经打开,光亮照射下来,身前的石柱向上抬升,毒阎罗立在石柱之上,升上了八卦石台,地洞倏地闭合,神明室内重新陷入一片昏黑。

木芷手脚麻木,加之腹部重伤,此时无力站立,坐倒在了地上。她不知道毒阎罗为什么会突然离开神明室,但她知道这是难得的机会。她急忙环顾四周,低声叫道:“乾坤,你在哪里?乾坤,乾坤……”她连叫了数声,四下里没有响起乾坤的回应声。神明室内一片昏黑,瞧不见乾坤身在何处。

她内心惶急,忽然间头顶光亮照入,地洞重开,石柱降下,毒阎罗返回了神明室内。

毒阎罗不是孤身一人返回,而是抓来了一个人。那人身形肥胖,正是一脸惊惧的赵无财。

八卦地洞关闭后,毒阎罗伸手一推,赵无财摔倒在了地上。

“我方才说过会让你提早解脱,我这人一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毒阎罗瞧着赵无财,冷冷发笑。

赵无财惊恐万分,尽管身中麻毒难以动弹,但他还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以头抢地,不断地讨命求饶。

毒阎罗转头看着木芷,道:“木芷,我最后给你一次考虑的机会。你先瞧一瞧我这奇毒的神效,等你看过之后,再决定答不答应我。”

木芷这才明白毒阎罗突然抓来赵无财的用意,忙道:“你快放了他。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你不要伤害无辜之人。”

毒阎罗道:“来闯九泉狱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他早晚要试毒,我提早让他解脱,令他少几日担惊受怕,如此恩德,他该感激我才是。”话音一落,他手中的折扇猛然一挥。折扇挥动之时,他的指尖按在第二根扇骨上,一团蓝色的粉尘忽然从扇骨中疾速射出,直扑赵无财的面部而去。

赵无财猝不及防,一张圆滚滚的脸顿时沾满了蓝色粉尘,嘴里的讨命求饶之声,一下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想要伸手抓脸,但双手被镣铐锁住,抬起了一半,却始终触不到脸上。他的面部肌肉扭曲,容貌急剧变形,脸皮上冒起了密密麻麻的白点蓝疮,仿佛肿大了一圈。他的整张脸彻底变了样,丝毫看不出原来是怎样的容貌。

木芷看着赵无财面容的变化,听着赵无财的惨叫声,心头阵阵惊惧,背脊不住发冷,对毒阎罗道:“你快给他解药!”

毒阎罗非但没有使用解药,反而按住第三根扇骨,再一次挥动了折扇。一团褐色粉末射到了赵无财的脸上,他脸上的白点蓝疮一个个地溃烂,一丝丝的血水流了出来,惨叫声变得更加尖厉,忽然叫声一断,他已痛得昏死了过去。

毒阎罗道:“木芷,你瞧清楚了吧,你想自己的脸也变成这般模样吗?你方才说永远不忘我的大恩大德,这话我听见了。你要报恩,便留下来跟了我。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好好地待你。”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毒阎罗的语气又变得温柔起来,双眼含着光芒,望向木芷。

木芷盯着毒阎罗,目光中透着难以置信,甚至带上了一丝恨意,道:“我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可以做任何事来报答你,唯独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四年前是如此回答你,四年之后,我的回答依然如此。”

毒阎罗眼睛里的光芒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拿起烛台,大步走入昏黑之处,顷刻之间,已点燃了八个方向上的八盏油灯,整间神明室的景象显露了出来。神明室是一个八卦形状的石室,八卦的卦象分刻在八面石壁的顶端。每一卦的石壁之上,都雕刻着八个神明头像,八个神明头像首尾相连,按照八卦的方位列成了一圈。整间神明室里,总共便有六十四个神明头像。在坤卦石壁的旁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毒阎罗原地转了一圈,抬起双臂,说道:“只要你答应我,我现在便可以开启这间神明室里的六十四处机关,打开终南捷径,亲自去碧落天求见主上,请他赐予起死回生之法。否则的话,你永远也别想踏上终南捷径,我这腐肌蚀肤的奇毒,唯有用在你的脸上……”他说到此处,忽然住口。他原本扬起了折扇,作势威逼木芷,此时折扇却僵在了空中。

毒阎罗盯着坤位石壁上的神明头像,眼睛里大有惊色,只因坤位石壁上的八个神明头像,此时全都是仰头朝上。他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神明室,将六十四个神明头像一一看了一遍,所有的神明头像皆是上仰之态。他分明记得,六十四个神明头像本是姿态各异,此时全都仰起了头,显然已被人动过手脚。

毒阎罗心惊之际,猛然想了起来,他最初升上八卦石台时,曾有一个莲社信士掉进了神明室。当时他在神明室里扬起了鸩晏粉,那莲社信士掉入神明室,一定会吸入鸩晏粉,势必胸肺受损,生不如死,但他毫不在乎莲社信士的性命,于是根本没将那莲社信士放在心上,径直升上了八卦石台。后来他带着木芷返回神明室时,一腔心思都放在了木芷的身上,竟把先前掉入神明室的莲社信士忘到了脑后。此时神明室中除了他、木芷和赵无财外,并没有第四个人,而六十四个神明头像全都被动了手脚,显然是那个掉入神明室的莲社信士所为。他并不知道那莲社信士是乾坤假扮,还以为是自己的属下大胆反叛,当即盯着坤位旁边的洞口,心道:“想不到我‘毒阎罗’镇守的幽泉狱中,居然还有人敢反叛我!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叛徒竟解开了六十四处神明机关,莫非他已打开了终南捷径?”他心中暗惊,疾步走向坤位旁边的洞口。

毒阎罗只走出三步,忽然停了下来,只因坤位旁边的洞口之中,传出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利诱不成,便动手威逼,如此对待心爱的女人,你堂堂幽泉阎罗算什么男人?”

伴随着这句话,一道人影从坤位旁边的洞口里大步走出。来人一身莲社信士打扮,随手一抬,摘下了脸上的赤面獠牙面具,露出了三横三断的乾坤眉,正是乾坤。

死门生八卦

乾坤掉入神明室后,因为中了鸩晏粉的毒,胸肺绞痛,浑身无力。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看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立在石柱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石柱抬升,看着地洞闭合,看着四下里陷入一片昏黑。

神明室里燃着一根蜡烛,虽有烛光照明,他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模糊,剧烈的疼痛令他头昏脑涨、神乱志迷,险些要昏死过去。浑浑噩噩之际,他的眼前掠影浮光,各种奇怪的景象一闪而过,最后只剩下一颗乳白色的珠子,在一片混沌之中光芒闪耀。他胸肺处的疼痛开始缓解,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片刻之间,疼痛尽消,他的身体已恢复如初。

虽然顷刻间便中毒自解,但方才的那阵剧痛,他是切切实实地体会了一番,浑身已是大汗淋漓。他站起身来,头脑里的第一个想法是尽快返回八卦石台之上,于是运起阴阳手的神力,去推那根封住地洞的石柱。石柱又粗又高,纹丝不动。他推了几下,忽然停住,环顾四周,暗道:“这里位于八卦石台之下,想必便是神明室,方才石柱上那道人影,多半便是幽泉阎罗。终南捷径藏在神明室里,我既然来到了神明室,何必还要上去?趁此机会,我赶紧寻找终南捷径才是!”

乾坤立即围着神明室走了一圈,所过之处一片黑暗,他没取来烛火照明,而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夜明珠。他看见了刻有八卦卦象的八面石壁,看见了石壁上的众多神明头像。这些神明头像和真人头颅一般大小,雕刻得栩栩如生、姿态各异。他想起幽泉下狱的石壁上也雕刻了无数人头石像,眼前的这间神明室,便如一个缩小之后的幽泉下狱。他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神明石像,不由得好奇心起,走近一个低垂着脑袋的神明石像,伸手推了一下,神明石像竟然抬起了头。他又试着推了好几个神明石像,全都可以上下活动。他大感奇怪,忽又看见坤位石壁旁边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于是举着夜明珠,径直走进了洞中。

洞中又是一个八卦石室,八面石壁上同样刻有八卦卦象,只不过比方才的神明室小了一圈。乾坤一入八卦石室,便明白了过来,八卦石室和神明室一小一大,彼此相连,便如一个横平放置的葫芦,这与幽泉狱的形状一模一样。在这间八卦石室之中,摆放了十余个罐子,罐子大小相同,但颜色不一。乾坤随手打开几个罐子的封口,只见里面全是不停蠕动的毒蛭,想来是幽泉阎罗炼毒所用。八卦石室别无出路,只有一道墨绿色的青铜门,嵌在刻有坤卦卦象的石壁上。

乾坤走到青铜门前,举起夜明珠一照,只见青铜门的形状极为奇怪。他自打进入九泉狱以来,见过方形的门、圆形的门和八卦形状的门,然而眼前这道青铜门,却是上宽下窄,形似一座倒立的塔。在青铜门上方的石壁之上,刻有一朵五叶莲图案,以及两个篆体大字——溟泉。溟泉狱是九泉狱的第九层,按照陈泥丸的描述,九泉狱的前八层首尾相连,自成八卦,唯有一条终南捷径通往八卦正中的溟泉狱,再通过溟泉狱,便能抵达碧落天。这道青铜门刻有“溟泉”二字,也就是说,通往溟泉狱的终南捷径便是在这道青铜门之后。

乾坤找到了终南捷径的位置,却没有太过高兴,只因他将青铜门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锁孔,他又尝试了各种办法开门,然而青铜门极其厚重,根本无法撼动。他想起寒泉狱中那道没有锁孔的铁门,是由炼丹室里的机关开启,眼前这道青铜门同样没有锁孔,极有可能也暗藏着开门的机关。乾坤立即围着八卦石室寻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他忽然心念一动,快步返回神明室,盯着石壁上的众多神明头像。两间石室里找不到任何机关,唯有这些神明头像可以上下活动。他隐隐觉得,开启青铜门的机关,便是八面石壁上的六十四个神明头像。

乾坤看着这些神明头像,开始了深思。他进入幽泉狱后,所见到的最多的东西便是八卦,从阴泉狱通往幽泉狱的那道八卦铁门,到半空中飘浮的八盏白色灯笼,再到八卦石台和八卦地洞,最后是这间神明室里的八面石壁,以及每面石壁上排布成一圈八卦形状的神明头像。他看着神明头像排布而成的一圈圈八卦,忽然想到进入幽泉狱的那道八卦铁门,铁门的八个角上刻有卦象,也是排布成了一圈八卦,与眼前的景象极为相似。开启那道八卦铁门时,是从坤卦位置的锁孔先开,然后按照八卦的反序,将八个锁孔依次打开,最终打开了八卦铁门。

“与其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不如按照开启八卦铁门的法子试一下。倘若不行,我再另想法子便是。”这样的念头一冒出来,乾坤立即走到刻有坤卦卦象的石壁前。他看着石壁上的八个神明头像,目光迅速落在了坤位的神明头像上。只见这个神明头像平视前方,斜眉竖目,神貌极其威严。

“头像可以上下活动,我是该把它推上去,还是扳下来?”乾坤暗想,“神明都是高高在上的,我先往上推试试。”他抬手一推,神明头像渐渐仰起了头。他一直推到推不动为止,神明头像的脑袋高高仰起,两只眼睛恰好对准了石柱封住地洞之处。

按照八卦的反序,乾坤接着便去推离位的神明头像。离位的神明头像很快仰起了头,眼睛同样对准了石柱封住地洞之处。接下来巽位、震位、艮位、坎位、乾位和兑位的神明头像一一被他推至仰头状态。八个神明头像刚刚推完,石壁内部忽然传出“啪”的一声闷响。

这是机括之声,乾坤刹那间狂喜万分。他只是按照开启八卦铁门的方法胡乱一试,没想到竟然当真开启了机括。他奔进八卦石室一看,青铜门依然纹丝未动。他回到神明室内,看着众多神明头像,心中一下子明白过来:“这间神明室,便是一个大型的八卦锁。我方才的举动,只是打开了坤卦石壁上的机关,等同于只开启了八卦铁门上的一个锁孔。还有另外七卦石壁上的锁孔尚未打开,我按照八卦的反序,将剩余七卦石壁上的头像一一推完,想必青铜门便能开启!”

乾坤立即去往离卦石壁前,用一模一样的方法,将八个神明头像一一推至仰头状态,石壁内部立刻“啪”地一响。他越发兴奋,动作也越来越快,将剩余六卦石壁上的神明头像全部依次推完。六十四个神明头像全都举头三尺,同时望着石柱封住地洞之处。

便在此时,八卦石室里传出了一阵沉闷的暗响声。

乾坤冲进八卦石室,只见坤卦石壁上那道塔状青铜门正在逐渐抬升,一条漆黑的甬道出现在了眼前。

乾坤根本不考虑甬道里是何情况。此时他满心兴奋,哪怕甬道里危机四伏,他照样一往无前。他举起夜明珠,毫不犹豫地走进了甬道。

甬道极为狭长,弯来折去,沿途空无人影,寂无声息。

乾坤一路向前,行走之时不禁回想方才打开六十四处神明机关的过程,心中暗呼侥幸。倘若他没有独自一人留在阴泉狱中,也就不会亲手开一次八卦铁门,便不会对坤卦至兑卦的八卦反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方才便不会这么尝试。他想到开启机关的顺序,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只因无论是八卦铁门,还是神明机关,都是从坤位开始,甚至通往终南捷径的青铜门,也是位于刻有坤卦的石壁上。“为什么都是坤卦?”他暗暗疑惑,忽然念头急转,“八卦与八门一一相对,在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八门当中,坤卦对应的是死门。莫非青铜棺内所刻的‘死门生八卦’,便是这个意思?”他忽然想起了在重阳宫的三祖殿里,那口从活死人墓里挖出的青铜棺的棺盖内壁上,刻有“死门生八卦”五个字。他一直不知道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此时想到开启八卦铁门和神明机关的顺序,都是从坤卦也就是死门开始,按照反序衍生出八卦,最终变成了唯一的生路,似乎这便是“死门生八卦”的含义。他不知道这五个字是何人所刻,此时突然想起,只觉得世间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只怕当年刻字的人,十有八九也曾来过九泉狱。

忽然之间,甬道的前方出现了亮光。乾坤心头一喜,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一口气赶到亮光处,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至极,出现了一个方圆数百丈的地下深渊。

在乾坤的身前,两条粗如手臂的铁索悬在深渊之上,铁索之间每隔三尺便铺有一块铁板,这是一座极长的吊桥。吊桥的彼端延伸到了深渊的正中心,连接着一根巨型石柱。这根巨型石柱不是从深渊的底部矗立起来,而是从深渊的穹顶上倒垂而下。石柱上层层雕凿,每一层都有八处翘角飞檐,竟雕凿成了一座倒立的石塔。吊桥的彼端,正好与塔尖相连。在悬空倒塔的塔基旁边,也就是深渊穹顶之上,开有一个圆形裂口,一束天光从裂口斜照而下,射入深渊底部。

乾坤连日来深陷九泉狱中,从未见过阳光,此时突然看见了阳光,当真是重见天日,心潮汹涌澎湃。然而这阵喜悦转瞬即逝,因为他闻到了一股熏鼻的秽臭。他的目光向下移动,往深渊底部看去,六道乾坤眉一下子倒竖了起来。

阳光照射之下,深渊底部虽是一片昏暗,却看得见堆积如山的白骨。这些白骨有的是整具骸骨,有的是零碎散骨,千形百状,杂乱不堪,其中既有人骨,也有兽骨,铺满了数百丈开阔的地下深渊,实不知有多少生灵亡命于此。

天光斜照,石塔倒悬,长桥凌空,如此壮观奇景之下,却是累累白骨,秽臭熏天。乾坤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视着无数白骨,其中有不少人骨极为短小,一看便是幼童遗骸。他的后背泛起一阵寒意,心头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翠虚真人果真没有骗我,这么多白骨,何止千万!那位主人在碧落天作恶千年,竟然害死了这么多无辜生灵!”他猛然间紧握拳头,手中的夜明珠“咔”地一响,竟被他生生捏碎成了两半。

凝望了好一阵子白骨,乾坤的视线慢慢抬升,转移到了深渊周围的石壁上。石壁上刻有巨大的八卦卦象,各占一方。乾坤回头一望,在他走出来的这条甬道的正上方,石壁上刻有一个巨大的坤卦卦象。他心中暗道:“又是死门。”他往其他七个卦象看去,目光忽然落在了刻有乾卦卦象的石壁上。周围的石壁都是青灰色,长满了苔草和藤蔓,唯独刻有乾卦卦象的石壁是深黑色,并且寸草不生。乾坤默默在脑海中推演方位,刻有乾卦卦象的那堵石壁背后,应该是寒泉狱。他念头一转,明白了过来:“炼丹室里的烟雾沿着顶壁上的两个洞排出,想必便是排入了这个地下深渊之中,那石壁之所以变成了黑色,应是烟雾常年熏蒸所致。”

乾坤看清楚了地下深渊中的一切,紧接着便打算走上吊桥,往深渊中心的悬空倒塔而去。他尚未迈出脚步,身后的甬道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这阵惨叫声传入地下深渊,激起了阵阵回音。悬空倒塔的各层翘角之上,深渊底部的累累白骨之间,忽然响起扑扑声,成百上千只受惊的乌鸦振翅飞起,啊呀而鸣,卷成了旋涡之状,围着悬空倒塔不住地盘旋,其景蔚为大观,却又尽显诡异阴森。

惨叫声传进了乾坤的耳朵,他听出那是赵无财的声音。

乾坤知道眼前的这座铁索吊桥,极有可能便是终南捷径。倘若深渊周围的石壁背后是九泉狱的前八层,那么位于深渊正中的这座悬空倒塔,极有可能便是九泉狱的第九层溟泉狱。眼下他只须走过铁索吊桥,沿着悬空倒塔上行,便能抵达碧落天。他看了一眼穹顶上方的圆形裂口,阳光离他已是如此之近。可是木芷、阴长生和白玉蟾等人还被困在身后的幽泉狱中,突然传来的赵无财的惨叫声,预示着幽泉狱中已有大变。他当即转身,走回了甬道,大步向神明室赶去。他知道幽泉狱中有上百个莲社信士把守,更有九泉狱中最为厉害的阎罗镇守,可是他义无反顾,没有丝毫犹豫。

第五片花瓣

“乾坤!”木芷脱口叫了出来。她看见乾坤突然出现,并且毫发无损,不禁又惊又喜。

毒阎罗原本以为来人是自己座下的莲社信士,哪知来人摘下面具后,他却压根儿不认识,又听见木芷的惊喜叫声,显然木芷与此人相识,他便知道此人是假扮成了莲社信士。他盯着乾坤脸上的六道乾坤眉道:“我自己心爱的女人,想怎么对待,便怎么对待,轮不到你这个丑眉怪样的小子来管。你中了我的鸩晏粉奇毒,居然没事,还开启了六十四处神明机关。可惜你没有趁机逃走,竟然还敢留在这里,真是自寻死路。”

乾坤看了木芷一眼,微微笑道:“幽泉狱中,有比我性命还要重要的人,我岂能抛下她,独自一人离开。”

毒阎罗见乾坤说话之时冲木芷微笑,木芷也看着乾坤露出了惊喜之色,立刻明白了过来。木芷与他久别重逢,看他之时,一直蹙着秀眉,时常流露出惊骇之色,甚至会带有一丝怨恨和厌恶,然而她看见乾坤出现,立马喜笑颜开。刹那之间,毒阎罗的目光变得极为阴鸷,盯着木芷道:“我为你冒死来闯终南山秘境,你非但不对我感恩戴德,还在外面勾搭别的男人,难怪你死活不肯答应我。我现在便毒死这小子,再来毁了你这张脸!”毒阎罗说完,指尖便按住第五根扇骨,折扇一动,向乾坤挥去。

木芷叫道:“当心,扇中有毒!”

乾坤看见折扇一动,一团白色粉尘扑面而来,急忙向后退避。他虽退得快,但毒阎罗连续挥动折扇,扇起一股劲风,白色粉尘被风一吹,来得更快,一下子裹住了他的全身。他用最快的速度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但脸和手的皮肤沾上了白色粉尘,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炙痛非常。

乾坤身在白色粉尘的笼罩之中,不敢轻易睁眼,只听见木芷一阵惊叫。原来毒阎罗趁此机会,不断地挥动折扇,指尖交替按在一根根扇骨之上,顷刻间连用了四味颜色各异的奇毒。四味奇毒全都笼罩在了乾坤的身上,乾坤的皮肤或如刀割,或如针刺,或似冰冻,或似火烧。各种剧痛同时袭来,乾坤虽然极力忍耐,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叫声一出,奇毒粉尘立刻往他张开的嘴巴里钻,他口舌剧痛,紧跟着咽喉也阵阵疼痛,很快体内的脏腑也痛起来。疼痛有如山呼海啸,汹涌而至,他难以站立,膝盖弯曲,几乎便要跪倒在地。

毒阎罗冷笑,目光一转,看向木芷。木芷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这一幕如同一盆冰凉的冷水朝他当头泼下,他折磨乾坤的快感瞬间消失。他陡生恨意,折扇一抬,道:“你这么心疼这小子,宁愿毁容也不肯跟我,那好,我成全了你!”指尖按住第二根扇骨,便要朝木芷挥去。

身侧忽然响起一声厉吼,毒阎罗急忙转头,只见几乎跪下的乾坤,突然间双足蹬地,朝他迅猛扑来。

毒阎罗大为吃惊,明明看见乾坤已无反抗之力,却又突然变得如此生猛。他疾步后退,退步之时,折扇不住地挥动,三味奇毒粉尘弥漫在了身前。

乾坤视若不见,径直穿过三味奇毒粉尘,眼睛里冒着红光,如同一只凶猛无比的野兽,紧握锋利无匹的阳匕,疯狂地攻击毒阎罗。

毒阎罗不断地闪转腾挪,避开乾坤的攻击,同时快速地挥动折扇,抖出了各种奇毒粉尘。乾坤身中各种奇毒,却浑然无事,对毒阎罗追击不舍,追击的速度不仅没有迟缓,反而越来越快。

毒阎罗大为惊骇,暗道:“这小子究竟怎么回事?中了我这么多味奇毒,居然一点事也没有!”

此时的乾坤,并非一点事也没有,而是剧痛万分。他的身体如被撕裂,五脏六腑仿若溃烂,体内体外都承受着非人的痛苦。然而正是这种不断加剧的痛苦,激发了他的狂性,令他变得越来越可怕。他的眼睛里已没有一丝眼白,全部变成了恐怖的血红色;他几乎不再双脚直立,变成了四肢触地,越来越像一头真正的野兽。他曾数次狂性大发,但没有一次是发狂到如此地步。毒阎罗还在不停地使用奇毒,乾坤的狂态变得越来越恐怖。

片刻之间,毒阎罗已将二十四味奇毒尽数使出。他的折扇共有二十四根扇骨,每一根扇骨里藏有一味奇毒,此时二十四根扇骨已是空空如也,乾坤却依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毒阎罗一开始傲气十足,越斗越觉得疑惑,到最后已是满心恐惧。他镇守幽泉狱整整四年,不知在多少人的身上用过他的奇毒,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异况——他的奇毒竟会对一个人毫无用处。他看着形似狂兽的乾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惧怕。他有毒之时尚且奈何不了乾坤,此时毒已用尽,更不敢与乾坤继续相斗,于是生出了逃离神明室的念头。

毒阎罗毒术厉害,身手同样厉害,以乾坤此时恐怖骇人的狂态,居然没有伤到他分毫。他起了逃走之心,当即疾退两步,左奔三步,引得乾坤扑来,忽然斜蹿而出,一下子蹿到了神明室的正中央。他的左手掠向地面,十字钥匙不偏不倚地插进了十字锁孔。他手握十字钥匙,快速地扭动了两圈。

乾坤掉头扑来,毒阎罗只好松手,任由十字钥匙插在锁孔里,接着佯装退避。引开乾坤之后,忽然又扑向正中央,抓住十字钥匙又拧了三圈。乾坤再一次攻来,毒阎罗依葫芦画瓢,引开乾坤后蹿回原地,抓住钥匙再拧三圈。

总共八圈拧完,一阵金石摩擦之声响起,石柱跃出地面,开始向上抬升。上方的八卦地洞渐渐打开,亮光直射而下。

毒阎罗再一次引开了乾坤,忽然蹿回正中央,一下子跃上了石柱。乾坤随后扑到,跟着跃起。

乾坤身在半空之中,毒阎罗飞起一脚,踹在乾坤的胸口,将乾坤踢回了地上,乾坤的双手则从毒阎罗的腿上抓过,留下了十道血淋淋的伤口。等到他再次跃起时,石柱已升至高处,超出了他所能跃及的范围。

毒阎罗身在石柱之上,因为腿上受伤而阴恻恻地骂了几句。石柱迅速升到与八卦石台齐平的位置,八卦地洞就此封闭。

神明室内一片昏黑,方才一阵激斗,劲风肆虐,蜡烛已经熄灭,八个方向上的八盏油灯也灭了六盏,只剩下两盏油灯还亮着偏偏倒倒的微茫火光。

乾坤围着石柱来回转圈,嘴里不断地低声咆哮。片刻之后,他眼睛里的红光略微收敛了一些,停下了转动的脚步,但仍然守在石柱旁边,寸步不离。

忽然之间,神明室里响起了极为恐怖的惨叫声,昏死在地的赵无财在此时醒了过来。原来毒阎罗使出二十四味奇毒时,为了避开乾坤的攻击,不断地在神明室里闪转腾挪,以至于二十四味奇毒弥漫在整间神明室中,不少奇毒粉尘落在了赵无财的身上,给他带来了种种生不如死的剧痛。这些突如其来的剧痛,一下子将他痛醒了过来。

乾坤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一下子扑到赵无财身前。他的身体虽失控,意识却极为清醒,认出赵无财不是毒阎罗,因此没有攻击赵无财。

毒阎罗的每一味奇毒都不致命,只会带来一种疼痛,损伤某一种脏腑和器官,但多味奇毒聚在一起,便会令人五脏六腑尽皆受损,变成杀人夺命的剧毒。赵无财身中多味奇毒,此时承受着万般痛苦,只觉得五脏六腑尽皆溃烂,深知自己绝无活命之理,已是处于濒死边缘。他惨叫了数声,忽然紧咬牙关,不再叫出声来。他面临危险时,往往胆小惧怕,遭受痛楚时,总是无法忍受,此时却显露出了少有的硬朗。如同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力气,竟抬起了急剧颤抖的手,伸进领口,抓住一根项链,用力一扯,将项链上的吊坠扯了下来。他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到乾坤的面前,掌心里躺着刚刚扯下来的吊坠——一枚带有裂纹的黑玉指环。他密布血丝的眼睛盯着乾坤,说道:“拿着它……去楼观……找赵……赵有财……”话未说完,忽然惨声一叫,气息只出不进,双目鼓瞪而死。他的手垂落在地,那枚黑玉指环跌出掌心,滚进了黑暗之中。

“乾……乾坤……”

乾坤没有去捡黑玉指环,因为他听见木芷在轻声唤他的名字。他当即转身,扑到了木芷的身前。

木芷和赵无财一样,身在神明室中,没能幸免于难,身中多味奇毒。她脸色青黑,嘴唇颤抖,目光迷离,气若游丝。在她的眉心正中,那朵四瓣梅花艳红如血,在四片花瓣之上,一片指甲大小的红色花瓣隐隐显现,竟是长出了第五片花瓣!

“你看见我眉间的落梅妆了吧?那是主人亲手所点,余毒积聚得越多,落梅妆的花瓣就越多,颜色也就越深。我眉间现在有四片花瓣,等到哪一天长出了第五片花瓣,那时便会余毒攻心,彻底没救了。”木芷微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场景,一下子浮现在乾坤的眼前。他猛然间心神大震,惊惶万分,可是口不能言,喉咙里只能发出低沉的吼声。

“乾坤……我……我不行了……”木芷微微动了动发紫的嘴唇,吃力地说出了这句话。短短的一句话,似有百般滋味,如述千言万语。她身受万般折磨,然而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却露出了一抹微笑,嘴角那对浅浅的酒窝露了出来。只是微笑过后,她眼睛一红,两行泪水划过脸颊。

乾坤看着木芷勉强露出的微笑,看着木芷眼角涌出的泪水,一颗心如被千刀划割、万剑穿刺。他立刻想到逼毒阎罗拿出解药,只不过木芷体内的积毒远非一朝一夕所致,眉心处的落梅妆已然长出了第五片花瓣,已是余毒攻心,即便解了种种奇毒,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但他别无他法,当即冲到石柱前,用身体狠狠地撞击石柱。他希望将石柱撞断,只要石柱垮塌,地洞便会显露出来。他每撞一下,便吼叫一声,然而石柱极为粗重,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他虽是狂性大发,用尽了全身力气,却依然撼动不了石柱一丝一毫。

连撞了数十下却无济于事,乾坤又用拳头狠狠地捶打石柱,直至双手满是鲜血。他转头向木芷看去,见木芷正在缓缓地闭上眼睛。大惊之下,他冲回木芷的身边,将木芷抱了起来。每每遇事之时,往往情况越是危急,他越是镇定自若,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然而此时看着木芷命在旦夕,他却心慌意乱,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救她的性命。他惶急万分,眼中含泪,心若滴血,猛然间仰起头来,狂声嘶吼!

这声嘶吼震耳欲聋,穿透了八卦石台,响彻在整个幽泉下狱之中,又从幽泉下狱传到了幽泉上狱。

幽泉上狱的八盏白色灯笼恰在此时一齐熄灭。

一团漆黑之中,一对重瞳陡然亮起,赤红似血,荧绿森然。

(第二部 完)

《终南山密码3》即将上市!

终南捷径的背后,是九泉狱的最后一层溟泉狱,传说中的恐怖刑罚“九幽阴劫”正静候着乾坤,他能否闯过溟泉狱?而在溟泉狱之上,是矗立在九霄云外的碧落天,那里藏着终南山秘境的所有秘密,也藏着无数诱惑和考验。

世间流传着“寿比南山”的说法,相传“寿比南山不老松”中的不老松便生长在碧落天,由这株不死神树引发的一场剧变正在碧落天悄然上演。神秘莲社的真正面目开始显露,终南山秘境的真相逐步揭晓,一个关于长生不死的秘密也离乾坤越来越近……

敬请期待《终南山密码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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