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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张草《庖人志》连载---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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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6 10:36: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2-7 16:32 编辑

2025 开工第一天,给大家连载一部港台新武侠。
张草,(1972年6月10日-),本名张容嵻,牙医、小说家。
祖籍广东南海,一九七二年生于沙巴州,马来西亚华侨第三代。就读于台大牙医系的同时,张草选修了中文系的易经课程,同时自修老庄,研究阴阳五行。博学多闻的他,从中国的玄学、历史,到西方的惊悚、侦探、科幻小说,电影、电视、漫画、美术、音乐,无所不通。大量的阅读、不断的思考,然后发展出自己的想法。
一九九八年在皇冠杂志发表《云空行》系列,取材自古典笔记小说,以南北宋期间一位道士云空行游天下的传奇,内容糅合科幻、武侠、灵异、玄怪、历史、爱情的全新小说类型,一推出立即造成震撼,备受各方瞩目。其后更以《北京灭亡》一举夺得第三届「皇冠大众小说奖」首奖,而《北京灭亡》后来更与《诸神灭亡》、《明日灭亡》构筑成他的代表作「灭亡三部曲」。
《庖人志》是张草的首部武侠小说创作,从二○○一年开始动笔,至二○○九年才终于完成。他认为故事都会有自己的生命,有时不是笔下控制得住的,因此在写小说时,自己也很期待最后的结局。随后又着手创作《庖人志》的续集《蜀道难》,直至二○一三年底创作完成《孛星志》,前后耗时十二年之久才完成这一颠覆传统,开创新风格的「职人武侠」三部曲。这是以明朝灭亡之后的混乱时代为背景,展现小人物挣扎求生的武侠作品。2023年最新作品《末世三部曲》(《大围墙记》,《大废墟记》和《大冰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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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6 10:3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导读:
  似曾相识燕归来──《庖人志》
                             -----【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林保淳
  (一)
  在武侠小说的江湖世界中,无论是铮铮镗镗的侠客英雄、毒毒恶恶的巨奸大憝、遮遮掩掩的伪君子、循循缩缩的滥好人、阴阴诡诡的真小人,都深切的明白,江湖,或者说是武林,是他们唯一淋漓尽致地展现自己所长的舞台。此一舞台,如果是构设在一个动乱的时局中,则更无异是如虎之添翼,得以让他们匹马烟尘,所向无前。他们通常会想像自己是一颗硕大无朋的巨石,将投注于江湖之中,激起无数的惊涛骇浪。人在江湖,无论是胜是负、是成是败,能够潇潇洒洒的走上这么一回,也就算是不枉一生的英雄岁月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江湖是积极的、奋发的,具有无限光明前景,值得有心人士踊跃投入其中的。
  只可惜,这样的江湖,基本上都只是小说家言。小说和历史一样,喜欢着墨于引领风骚的英雄人物,从未想到,一将功成万骨皆枯,千千万万粉身碎骨的无名尸骸,堆垛了英雄名将的崇高地位,那些陷阵鏖战牺牲的士卒固无人记得,荒村废墟、城池沟壑下辗转流离的普通老百姓,更是无足牵挂,美丽的英雄传说,对他们而言,真真是个无可挽回的错误。武侠小说,多得是美丽的传说,却很少有人书写其中荒诞而凄惨的错误。
  《庖人志》是非常另类的武侠小说。“庖人”者,厨师也。历来武侠小说以引车卖浆者流为主角的不是没有,如古龙《三少爷的剑》写在妓院里打杂的“没有用的阿吉”、于东楼《短刀行》写扬州名厨师小孟、秦红《戒刀》写剃头师傅去无终,都是“小隐隐于市”的大英雄,未来的江湖,正有待他们去开创建设。但《庖人志》中的厨师阿瑞却不一样。他的身世连自己都不明白,也从来没想过狭窄的厨房之外,还会有怎样的一个世界。他是青城“叛徒”,武功小有根柢,厨艺刀工很是过得去,但距“庖丁解牛”的境界,还相差着一大截。他隐居于市集,厨房的世界就是他唯一的世界。可厨房世界本就是现实世界中的一环,当镳头司徒彻从外面厅堂被打入厨房的那一刻,两个世界便合为一体,阿瑞就不得不重出江湖。
  然而,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二)
  明末时期,朝中有阉宦弄权、党派相争,地方有流寇作乱、烽烟四起;而清人虎视眈眈、屡开边衅,国败家亡,危在旦夕。这本就是写草莽群雄奋发崛起的最佳时局。金庸的《碧血剑》以这一时代背景,塑造出袁承志这样的英雄;梁羽生则在一系列的小说中塑造了“天山派”的志士。台湾的武侠小说,由于政治忌讳,“去历史化”的轻易放过了这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正不能不说是一桩最大的遗憾。尽管在书写袁承志和天山群雄的过程中,金、梁二人皆会有不同程度的触及到战乱之际哀哀生民的苦难与折磨,但英雄志士之恫瘝在抱,难免还是以居高临下之姿,视民如伤,而未见得真能体会到“民伤”若何。苦难生民的哀戚,究竟仍与英雄了不相涉。以此而言,《庖人志》不仅是台湾罕见的以乱世为舞台的武侠小说,将阉宦、流贼、官军之荼毒百姓,覶缕述出;更难得的是,以一般寻常百姓、一般普遍人性为摹写重点,写出了在此一板荡的时局中,苦难洊臻的悲哀。
  《庖人志》中唯一可称得上是英雄的,只有阿瑞一人。可阿瑞一点都不想做英雄。龙蛇起陆,英雄得志,这不是《庖人志》的主题。阿瑞是个平凡而单纯的小人物,他无意趁乱崛起,更无心建功树名,只是为了反对住持朱九渊与张献忠的通同一气,受到迫害,而逃隐于广东佛山一味堂当个厨师。当郑公公挟着阉宦的威权,逼得他不得不出来一战时,“他终于明白,他此时此刻,不为过去,不为将来,不为马老师傅,也不为龚师傅,亦不为广西老布摩或威远镳局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物”,“他只为当下此刻的正义而战”!什么是“当下此刻的正义”?这岂是所谓放诸四海皆准的“正义”?亦不过是卑微地欲维护自我一己的身家性命而已。因此,就在众人一团混战的时候,突然传来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的恶耗,一切纷争都告终止,国已破、家已亡,争名争利争意气,还有什么意义?如何在乱世中茍延性命,并于其中攫得若干利益,才是最实际的。
  阿瑞平生无大志,事实上连被目为叛徒的“冤情”都无须洗雪,在乱世之中,人人都是为自己、为家人、为亲友而活,便纵有一些欺诈、奸巧、无耻的勾当,与铺天盖地而来的战祸相形之下,简直等如鸡毛蒜皮,无足深究了。朱九渊和郑公公是书里“奸恶”的代表,为了掩饰不名誉的私通,朱九渊狠心地欲置翠杏于死地,并企图铲除阿瑞这孽种,更异想天开的想登基当皇帝,恶固是恶矣,却只令人感到可悯可笑,青城山有几多兵力,足以与流寇、清兵分庭抗礼?郑公公早年被童伴欺辱去势,入宫掌握权势之后,先是展开屠村的报复,随后就带着二、三十个护卫,饥不择食的妄想拥立,奸亦奸矣,却等如蚍蜉撼树,根本无碍于大局,只显得荒谬无谓而已。大局如此,渺小的个人究竟能起如何的作用?一颗小石子,投入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是连一丝丝的涟漪都激荡不起的。阿瑞找到了生母、认了外祖、救了彩衣,隐避在深山的岩穴中,“他心底涌起一股温暖,流遍周身,驱走了山林潮湿的寒意”,他明知不可能,但“仍然希望,这一刻将是永恒”,这是多卑微的希冀,多无奈的“英雄”!
  《庖人志》写的不是江湖霸业,不是武林叱吒,莽莽乱世,哀哀百姓,深沉的描绘出在天崩地裂的时势中,人的无奈,人的不得已,是既真切又感人的。

  (三)
  自金庸、古龙两大名家牢笼百家之后,武侠小说似乎已经进入了无可突破的瓶颈阶段,新进作家无不绞尽脑汁,求新求变,试图打开此一停滞不前的僵局。黄易从科幻入手,变之以玄幻;奇儒援佛理写武侠,力求禅悟;温瑞安则变换文字,以奇谲为戏,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但皆是从取材上、文字上入手,很少有作者从“叙事”的手法与视角上改弦更张,为武侠小说找到新的出路。温世仁武侠小说百万大赏的首位得主吴龙川是唯一采取不同叙事手法经营的作家,《找死拳法》别开生面的新尝试,是很具有创意的,但学术味太强,读者不易卒读,武侠的生路,究竟还是未能打开。《庖人志》的出现,应该是令人惊艳的一次突破。
  张草学医出身,对易学、老庄、阴阳五行之说,别有心得;笔锋锐利,曾在科幻小说创作中广获好评。深厚的国学根柢,使他在转向创写武侠时,得力更多,在〈弈士志〉中,写符十二公的奇门遁甲,于阵法变幻中,理致井然,颇具司马翎的神髓;《十牛图》的糅合禅境与武学,也令人眼界顿开。但全书最引人瞩目的还是整个叙事手法的突破。
  《庖人志》分〈庖人〉、〈山夫〉、〈中官〉、〈弈士〉、〈阿母〉、〈桑女〉六个章节,尽管还是以第三人称全知的手法叙述故事,但能以叙事时间的交错手法,分别以这六节中的主要人物展开整体情节的架构,深入的描绘了其中主要人物的形象与思维,故事时间是在明朝天启年间到崇祯十七年八月,但在主叙事的崇祯十七年间,分别插入了阿瑞母亲翠杏的经历、阉宦郑公公的生平,将明末整个朝政与社会的乱象,勾勒得鲜明而生动,可谓是相当新颖而成功的尝试。尤其难得是,作者笔触的重心,不纯在“英雄”,而藉若干不起眼的小人物,如挑夫、弈士、桑女,串连起整个故事,就连郑公公,也让读者可以细细追摹其内心思想的变化过程,相当写实而动人。尽管在视角的转化、运用上,《庖人志》还未完全能掌握透彻,寻母的绣姑,最终也嫌没有交代,但本人相信,这将是一个极具意义的开始。
  武侠小说,也许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了,但读了《庖人志》,倒教我有几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喜悦。
  也许,武侠的春天也不会太远了?
                                                                    林保淳序于说剑斋二○○九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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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6 10:4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庖人志

  ※  ※  ※
  时地: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年)五月杪/广东佛山一味堂
  听说一味堂已经保持了三十七年一致的好味道。
  因为马老师傅已经掌厨有三十七个年头了。
  许多已达垂暮之年的老顾客,都说马老师傅做出来的味道,和过去年轻时尝过的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但是今天恐怕要破坏了一味堂三十七年的信誉。
  午时二刻,章员外的宴会还有两刻钟要开始以前,大堂上却打了起来。
  两批人马,一批显然是护镖的三名北方汉子,操着一口京腔,另一批乃剽悍的劲装矮汉,说的是广西土腔,穿的是壮族打扮,他们翻了桌子,二话不说便破坏了一堂客人的兴致。
  也难怪,若是在佛山住上三年,谁人不知要保持一味堂的好滋味,便要让一味堂清清净净,无论大小门派抑或地痞流氓,只要踏入一味堂,没有不和气三分的,要干架也会到两条街外去。
  “哪来的土包子?”在场的食客中,有人忍不住抱怨了,“谁出来教教他们礼貌?”
  有的人还没等到上菜的,也禁不住担心地望向厨房:“别坏了马老师傅做菜的心情才好。”
  说时迟,那时快,两批人马已经打得火热,眼看是难以收拾,成了一场消耗战,只看谁先累倒下来。三名广西汉子,一老一中一少,俱睁着铜铃般的大眼,正与对方打得精神抖擞,像咬准了猎物弱点的豹子,招招看准要害,拳拳到肉,让对方只有招架的机会,竟分毫找不着还手的空隙。
  “这厮为何动起手来?”有人问着。
  广西汉子口中不时喊着些话,却没人听得懂,倒是那几个护镖的北方人的喊话露了些端倪:“我们受人钱财,忠人之事,你们……”喊话者一分神,便被那少年汉子结结实实重击一拳,翻身倒地。
  北方镖师一倒地,衣服里露出一样用厚棉布扎绑密实的事物,少年汉子大眼一瞪,大喊一声,扑上前去 ,其余两名镖师马上晃了一道虚招,摆脱广西汉子,赶忙拥上去保护那名倒地的同伴。
  两批人马算是暂时止了武斗,只管眼对眼逼视对方,僵成一片。
  三名广西汉子中的老者跨出一步,说起生涩的汉语:“还给我们。”
  “万万不能,”回话的中年汉子似是头儿,他肤色黝黑,风霜披面,看来在江湖上行走经历最久,“这是攸关咱镖局声誉的事儿,怎能说还就还,有本事就来拿!”
  广西老汉蹙起眉头,双眼眯成一道缝,似在隐藏眼中灼烈的杀意:“你们身上只有一尊,另外一尊呢?”
  三名镖师面面相觑,以沉默应对。
  “我记得,那晚的人影也不只三个,看来,你们还有人从另一条路溜了。”
  旁边的年轻人气愤不过,忍不住一步抢前,欲迫问三名镖师,被老者一手挡住︰“莫慌,将他们押回去,好好问出下落。”
  四周的客人不耐烦了,有人说道:“你们将他三人速速押了去,让我们好好享用马老师傅的手艺吧!”
  “是呀,我还特地从泉州来吃的呢!”
  为首的镖师惊惶地左顾右看,只见四周的客人全都冷眼旁观这场好戏,似乎没人打算插手的样子。
  “我认得,”一名食客截道,“阁下是京城威远镖局的镖师司徒彻,不会错吧?”该人面貌尖酸,商贾打扮,口操京话,却带有浓重粤腔,显见是来回南北的在地商人。
  为首的镖师被人认出,更加显得慌张起来。
  那商贾又说:“司徒彻也算是镖师中有名声之人,为何远从北京来此边疆之地?不立镖旗,行动隐蔽,又被人远远从广西追来广东抢镖,此事颇不寻常。”
  司徒彻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心想这人可能在京师行商,跟他照过面,说不定还曾托他护镖,或与他结过什么梁子,无论如何,他硬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
  倒是与商贾同桌有一白洁的壮年人,一身刚刚浆过的儒服,似笑非笑,教人看不出来历。他细细一瞧那儒生的眸子,只见精目内敛,隐在儒服下的手势和步法,分明是个内家高手,他与商贾同桌,更是莫测高深。
  广西老汉见司徒彻被人识破来历,便道:“看来你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要善了?恶了?只看你当下念头了。”
  站在司徒彻后面的年轻镖师悄声说:“师叔,依我看这老头本事恐怕不小,不如……”
  另一位镖师一直紧护着衣中事物,忙叱道:“唏!说这自失颜面的屁话,当心师父知道!”
  司徒彻沉着气,暗暗摆好了架式,对广西老汉说:“这趟恐怕是无法善了了,咱各凭本事吧。”
  “甚好。”广西老汉点了点头,对后面两人说:“戏要开场了。”两人才刚点头,老汉便轻喝一声:“盘洞!”
  话语刚落,三人身形一晃,脚下踏罡步斗,绕着三名镖师舞动,三名镖师惊疑不定,不知对方虚实,一来就处了下风。
  “问圣指路!”老汉一声令下,三人马上各朝一人发动攻势,那名护着衣下事物的镖师无法一心二用,难于恣意使出本事,只好靠司徒彻与那年轻镖师保护他。
  镖师们打定主意,不求力搏,只求杀出包围,遁回京师,完成任务,于是三人用尽生平技势,意图以快攻取胜,招式尚未使老,随即换招,招招出险,只求速了。
  广西老汉看出他们心思,喝令道:“王母点将!”三名广西汉子阵形一移,攻势随之加速,一招比一招快,脚步如同悬空游走,愈转愈快,三人像是事先套好招的一般轮番攻击,镖师们应接不暇,只顾还招,便已无暇思考。
  两人对峙时,只需注意对手攻势,但若遇上这等车轮战法,则压根儿摸不着对方套路,只好又像刚才一般,逮不到一点还手的机会。
  镖师们汗如雨下,方寸大乱,广西汉子们却以逸待劳,身形像舞蹈般的优雅,舞到极致处,表情恍若进入恍惚状态,年轻汉子将头用力后仰,两眼像随时要翻白,举手投足却一点也不会紊乱。
  “这帮人果然邪门!”食客中有人小声道。
  一味堂的老板站在食客之间,悠哉的看着这一幕,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的生意受到影响。他留着两撇短须,身材福泰,肩上搭了一条抹巾,穿得跟跑堂没两样,要不是那穿着还比他体面的掌柜向他请示,还没人瞧得出他的身分。
  “老板,”掌柜显得战战兢兢,毕竟他鲜少碰过这档子事,“我派阿财去报官差,您看怎样?”
  老板摇摇肥胖的头,和气的说:“打从一味堂开张那天,这种事早就该有预算,老天祐我平安三十多年,偶尔打一场,还有什么好怨的?”
  旁边有一食客咧开一口整齐的牙齿,对老板说:“老板这番话,肚量非凡,有几个人说得出来?”
  “卢公子过誉啦,”老板说,“一味堂接纳四方来客,江湖中混吃,自难免江湖事。”
  突来一声惨叫,众人又将注意力转到场上去,只见那年轻镖师睡倒在地,全身拉紧,口中溢出白沫,整个身子弓了起来,像要被扯断的样子。
  司徒彻一惊,直盯三名广西汉子的手掌:“你们用阴的!”
  广西老汉摊开两手:“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堂堂正正交手,可别输了不甘心,反来诽谤。”
  “岂有此理!分明是蛮子!摆什么明人暗人?”司徒彻怒气攻眼,血丝满布,那年轻镖师是他女儿心仪之人,一想到回北京要面对女儿,他便又焦急又愤怒,“你们蛮子有什么好人?放蛊下毒不是最拿手的吗?”
  广西老汉铁青着脸,一道杀意掠过脸上:“你们汉人,千年来不断欺我族人,也不至于侵犯我祖先!如今你夺我族中血脉,又毁我族人声名,非要逼老汉对你用绝的吗?”
  司徒彻看见广西老汉全身迸出一阵阴寒,心中由不得退缩。他老早耳闻许多边疆的传说,而今又天下大乱,流寇四窜,原本就不愿到广西去接镖,何况这趟镖还是有损阴德之事,要不是官府中有人威胁镖局,放话要锦衣卫来恶整镖局,他才不愿走这一趟。
  护镖的镖师探看年轻镖师的额头,摸了一手冷汗,也不禁惧怕起来,担心会是那老汉放的蛊毒。正踌躇间,食客中钻出了一名老头,低下身为年轻镖师把脉,然后抬头说:“这小伙子有羊癫风,怎么还让他习武?”
  “什么?”司徒彻错愕不已。
  那老大夫从背囊中取出一个小瓶,取了点膏抹上年轻镖师的太阳穴,年轻镖师马上缓和不少。“这小伙子由老夫先照顾了,”那老大夫说,“依老夫看,你该下个决定了。”
  众人帮忙将年轻镖师移开,司徒彻眼见自己少了一名助力,加上那老大夫又说他的未来女婿有羊癫风,弄得他心绪大乱。
  司徒彻看看一味堂老板,看看围观的食客,看看并肩站立的镖师还有他紧拥在胸前的祸物,再转头接受三对广西式的忿怒眼神。他何尝不想善了?只是这趟镖要是失风,威远镖局不但从此在京师消失,还可能被锦衣卫罗织出造反罪名,到时威远镖局上下恐怕全要被凌迟,化成碎肉残骨,妻女被归入乐户,余生都被其他男人恣意淫玩。
  他怎可就此罢手?
  在电光火石之间,司徒彻衡量轻重,转瞬间便打定主意,打算只身杀出一味堂,以镖局存亡为重。
  “方才是我失言了。”他咽了一口干沫,对广西老汉低声下气起来,“我们在刀口上讨吃的,有刀口上的道义,若有得罪,还盼原谅才是。”
  广西老汉并没松懈下来,三人依然维持阵形,司徒彻无隙可乘,猛地发动攻势,苟求抢得先机。
  广西老汉一点也不给他机会,口中作喊:“黑煞把关!”三人又舞了起来,比前番更为狠辣,招招迫向绝穴,只要击中绝穴,北方镖师必败无疑。但只有明眼人和镖师知晓,这些狠招尽是虚招,并没取人性命的意思,只求对手被吓得心浮气躁,露出空隙,好一举得胜。
  司徒彻这才明白,这广西老汉已经原谅他的鲁莽了,否则以他们的武功而言,他早就一命呜呼了。虽说如此,他还是要力护此镖,逼他们护镖的人可是不会像这广西老汉般心软的。
  司徒彻咬一咬牙,忽然朝那年轻汉子扑上前去,眼看胸口绝穴硬生生要撞上年轻汉子的拳头,年轻汉子一个吃惊,赶忙收势,司徒彻竟将手往后一伸,伸入另一镖师怀中,抢了他怀中所护镖事物,一口气冲出重围。
  广西汉子们似乎没料此一着,那老汉却是洞烛机先,点起脚尖,抢步上前,踢起一张凳子,飞脚一扫,将它朝司徒彻背后飞去。
  “不好!”食客中有人一喊,众人一阵喧哗。
  因为凳子是飞向厨房的。
  一味堂里头,再没有比厨房更重要的地方了。
  凳子快,老汉更快,司徒彻闪过了凳子,却闪避不及老汉的飞腿。
  他整个人飞弹出去,手中仍紧抱着那事物,直撞入厨房之中,撞倒了一张桌子,翻倒了一桌食材,还撞翻了一锅汤。只听厨房里有个老人惨呼一声:“我的汤!”便两眼一白昏厥过去,不偏不倚仆倒在司徒镖师身上。
  厨房里有一名学徒赶忙上前扶起老人,直嚷道:“马老师傅!马老师傅!”
  司徒彻只顾他抱着的事物,只顾自己仍然逃不逃得掉,他推开老人,翻身要逃,却被一把冷峻的声音止了脚步。“等一下。”那声音说。
  厨房中站了几个人,个个惊惶失色,只有扶起老人的学徒,手执一把长柄圆勺子,一滴泪珠正自眼眶溢出,眼看要流下来。
  那学徒用冷得骇人的声音对他说:“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事吗?”
  司徒彻楞住了,感受到一场巨大的麻烦正汹涌而来,口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倒溅了马老师傅的汤,”学徒手上紧握圆勺子,语气颤抖,“那是他祖传五代,煮了一百二十年的老汤头。”
  司徒彻觑了一眼满地浓汤,鼻中嗅到一阵弥漫在厨房中的浓腻香味,香味中百味杂陈,甘甜、咸辣、酸苦完全交融在一起,其间还隐藏着一股笔墨难言的特殊香味。
  果然好汤!
  司徒彻曾经听闻,庖厨世家代代相传,必传一锅高汤,这汤每日加入材料烹煮,每日收锅用剩的,必定煮沸合盖静置,如此便不会酸坏,次日又再加材料再煮再用,日日如此,成了千锤百炼的一锅高汤。
  此乃庖厨之家不传之秘,除了嫡传之人,无人可得这锅高汤,即使得到了,也不知该下什么材料去烹煮,只好眼睁睁等它腐坏发霉。
  司徒彻忽然生起一个念头,他希望仍然坐在一味堂的饭桌上,希望那三个广西汉子没有闯入一味堂,这样子他就可以好好品尝马老师傅的手艺,也可以好好品尝用这锅高汤勾芡出来的菜肴。
  他看看被他弄翻在地上的一盘五花肉和芋头,搞不好就是他点的那道“荔浦扣肉”。
  “小伙子,”他紧盯着厨房洞开的后门,向挡住去路的学徒说,“是我不对,但有人正追杀我,你就行行好,借个路吧。”说着,司徒彻便要从学徒身边绕过去。
  学徒横起圆勺子,不让他过去。
  司徒彻蹙眉道:“这等江湖事,你何苦沾惹呢?”
  他摆手要推开学徒,学徒运起手中勺子,架上司徒镖师的手腕,一搭,一转,竟将司徒彻的手势顺势化开,推一旁去。
  司徒彻心中一怔:“这厮也是个会家!”广东人尚武,果然连厨房中也是卧虎藏龙,只是不知这厨房学徒虚实。瞧他身材不高,还算精壮,稚嫩的脸上却有一对饱经风霜的大眼,冲淡了眉宇间的蒸蒸杀气。
  他回头一瞧,广西老汉已站在厨房门口,正怒气腾腾地看着他。
  有道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只是追兵难缠,前路或可杀开一道!司徒彻顺手抄起一把菜刀,向年轻学徒虚晃一招,左手拿着沉重的镖物一扫,意图在那学徒闪缩之间,跑向后门。
  不想那学徒依旧运起圆勺子,反手一点,勺子便黏上了菜刀也似,菜刀虽在司徒彻手上,却完全不受他的掌控。司徒彻学的是外家硬功,他马步一沉,腕上运劲,欲将菜刀夺回,同时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广西老汉,老汉像在看热闹,似乎没有插手的意思。
  “你已经输了。”广西老汉说。
  果然,在司徒彻还没搞清楚之前,学徒将圆勺子转了半圈,轻轻将菜刀一牵,便脱出了他的手掌心,轻柔地被送回砧板上。
  司徒彻登时傻了眼,他运镖二十年光阴,从没在一天之内遇过这么多高手,不知是他以前运气好?还是江湖气象已经大变?或许他早该引退了?如果这趟镖成功送返北京,他恐怕也该考虑退休了。
  如今不但有三个身手诡异的广西汉子紧咬不放,还在厨房遇上一位显然是深谙内家擒拿之技的年轻人,不知为何会在一味堂当个学徒?
  司徒彻不敢多想,他举起手中用厚布包扎的事物,当成武器,朝学徒直击过去,脚下步步逼进,学徒收起圆勺子,圆滑地躲过攻势,他不贸然反击,只因不知那厚布里头包的是啥事物,万一是利刃之类,伤了手脚可不好。
  方才司徒彻才一交手就被广西汉子包围,生平绝技半点也使不出来,如今这厨房学徒虽然看似有点斤两,却只顾闪避,司徒彻终于有机会施展武功。
  他一边利用手上的沉重事物作为武器,一手施出长拳,猛攻学徒,拳拳狠辣,招招搏命,此乃外家拳诀中第一字:“残”,交手之际,性命攸关,拳若不残,自己便处必败之地。这个道理,自学拳第一天师傅便教了,想到刚才被广西汉子们抑制得动弹不得,那种又羞又辱的感觉再度冲上心头,他下手便忍不住更残更重。
  那年轻学徒不还手,两眼却从来没放松过四周的变化,他看见厨房门口的广西老汉紧张地直盯镖师手上重物,心里由不得起了疑惑。
  当他终于确定那镖师手上的重物并非利器时,学徒又再运起圆勺子,斜身避开司徒彻的直拳,圆勺子顺势搭上他手中重物,司徒彻一慌,忙将重物拉回,圆勺子却似紧黏着重物,怎么也甩不开。
  司徒彻一掌劈向圆勺子,学徒却将圆勺子提起,司徒彻收势不及,拳头从圆勺子长柄下穿过,学徒又将圆勺一压,将司徒彻的右拳也困在长柄下,无论司徒彻要收拳、出拳、劈掌,圆勺子总是扣着他左手重物,同时又勾着他右手,虽然学徒似乎没用一点力气,圆勺子只轻轻的搭着他,他两手竟一点也挣脱不出来。
  除非松了左手,罔顾手上那重要的东西,如此便会摔坏它,不但身后的广西老汉会抓狂,逼他运镖的人也同样不会放过他,更何况即使放了手,他还未必逃得过这两个难缠的家伙。
  正在杂念纷飞之际,厨房学徒伸来一腿,伸入他两腿之间,轻轻往后一带,左手柔和地搭上他腰后,以圆勺子为轴心,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司徒彻已经整个人往前转了四分之三圈,重重跌倒在地。
  广西老汉“啊!”了一声,忧心地紧盯镖师左手上的重物。
  学徒后退一步,说道:“我只要你向马老师傅道歉而已。”
  “小兄弟,”司徒彻又哀又气地爬起身,说,“覆水难收,覆水难收呀!”说着,他又冲向那学徒,想用硬的闯出后门,不想学徒只消两手一转,他又跌了个眼冒金星。
  他跌得很重,刚才经过一场激斗,早已疲累不堪,现在又被一个年轻后生败得一塌糊涂,自尊颜面丧失无余,他连站起来的勇气也没有了。自闯荡江湖以来,他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也从未经历过这么难过的一天,他不知道这一天将会是怎么结束的,他只盼求今夜能睡个无忧无虑的好觉。
  “司徒彻今日已无路可走!只求速死!”他坐在地上,紧抱着手上的重物,那正是他一切苦难的缘由。
  厨房学徒说:“我没要你死,我只要你待马老师傅醒来,向他磕头道歉。”
  马老师傅被其他庖厨扶去一角,正喂着姜汤,面色已回复些许红润。
  广西老汉也道:“我也没要你死,我只要取回我族中之物。”
  “若要取走此物,你只好杀了我!”司徒彻说着,抱得更紧了,“若我无法保护此镖,威远镖局必定家破人亡,不如我一人就死,或许家人还能侥幸逃过一劫!”
  广西老汉依旧瞪着大眼,用认真的眼神直盯司徒彻,捋着下巴刺人的短须,边叹息边在厨房门口便蹲了下来,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
  司徒彻垂着头,重重的呼吸着,像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但他毕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江湖上岂容得下一个爱哭的男人?
  厨房的二手见大家停止了武斗,便忙着指挥其余学徒整理厨房,赶着要完成客人所点的菜,刚才的混乱将厨房的节奏感全打乱了,所有菜肴都要重新做过。
  厨房学徒转了转手上的圆勺子,一时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看马老师傅也快醒了,那厨房二手平日对他叱喝惯了,刚才瞧他露了一手,此刻竟然不再叫他去切菜了。
  “龚师傅,”他向厨房二手说,“我该帮什么……?”
  “你去理会江湖事罢了,”龚师傅摆摆手,看样子是生气了,“马老师傅跟你说过什么的?”说着,便在武火大炉上炒起一锅鱼块来了,一边还忙着吩咐其他学徒︰“阿福,蒜茸不够了!阿炳,马蹄粉勾好芡!”
  “小伙子,”广西老汉看那学徒没人睬,怪可怜的,便问道,“看你也不像本地人,你什么名字?”
  他沉吟一阵,才回道:“人家叫我阿瑞。”
  “你身手不错,不到江湖上闯万儿,怎会熬在这厨房里头?”
  “江湖路险。”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马上转移话题:“前辈您呢?你们似是为那东西而来,那究竟是什么?”
  “是我族中之宝。”广西老汉的眼神仍然不放松的盯在司徒彻身上。
  “我可以看看吗?”那叫阿瑞的学徒说着,手上圆勺子忽而伸向司徒彻,转瞬之间,司徒彻紧抱的手臂开了一道大缝,司徒彻连“啊”都只啊了半声,整个重物便被阿瑞轻轻松松捞了起来。
  阿瑞将包扎的厚布翻开,里头竟是一尊石像。
  那石像乃一官服骑马人像,雕工粗犷,看不出有什么教人争夺的理由。
  阿瑞翻转石像,端详一番,看看是不是藏了什么玄机,却也找不到奇特之处,纯粹是一块粗糙的石制品。
  “此乃我族中祖师像,”广西老汉说,“近年来邻村祖师像频频失踪,我们早已留意,这厮十日前乘着新年热闹,竟从我村供奉祖师的洞中偷去两尊像,欺我族民,辱我祖师,小子,你怎么评断?”说完,老汉又继续捋弄胡子,凝视坐在地上的司徒彻。
  司徒彻焦急地看着石像,情知夺不回来,满脸悲愤不已。
  “这位镖师,”阿瑞郑重地说,“晚辈实在不明白,此物换不了半两银子,怎么会令你家破人亡?”
  “有人逼我运镖的,”司徒彻悲愤地说,“京城中有间‘广胜镖局’不肯接镖,便‘有人’诬告说制造兵器,说与闯贼合同一气,被朝廷冠上谋反之罪,全家操斩!若我不从,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你说的闯贼,是指李自成吗?”广西老汉问。
  司徒彻点点头:“而今京城上下全都怕李自成怕得要死,南有李自成、北有清人、西有张献忠,还有大大小小如翻江龙、冲天鹏、双珠豹之类的盗匪。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刻,当年皇上连保国安民的大将也宰得下手,何况我们这等小民?只消有人密告你谋反,你就是谋反了!”
  张献忠四年前大闹四川,杀人如麻,几个月前又屠杀湖南,接着顺势南下攻打江西、广东诸县,广东各县大为震动,南韶官民更是举城而逃,没想到,张献忠忽然掉头而去,改成朝四川方向攻打过去了。
  后来才知道,张献忠是畏惧当时正进驻武昌的明朝大将左良玉,因为左良玉曾在玛瑙山把他打得很惨,因此临时改变计画,这一改变,造成四川三百万生灵涂炭,此是后话。
  广西老汉若有所思地说:“张献忠逼近广西时,我们也人心惶惶,不过话归正题,我族祖师像为族中重宝,但对外人并无价值,到底会有什么人想要偷取?”
  “我委实不知。”司徒彻大力摇首。
  “阿瑞!”一旁炒菜的厨房二手又叫嚷了,“这些人在厨房唠叨不休个什么劲?叫他们出去!”
  阿瑞道了声是,对老汉和镖师揖手道:“两位前辈好说话,请回外头上坐。”
  广西老汉站起身来:“小子,这祖师像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让这位前辈拿着。”阿瑞将祖师像用厚布包好,交到司徒彻手上。司徒彻惊疑不定,不敢相信地捧着祖师像。
  广西老汉心中了然,微笑着点头,瞟了一眼外头的大堂,大堂已经在他们对话之间收拾干净,一味堂的工作效率果然够快,那长得胖胖的老板在客人之前穿梭,就像没发生过事儿一般。毕竟佛山之地尚武,可说是近乎家家习武,所以这等武斗之事不足为奇。
  广西老汉寻找一同来的伙伴,发现其余两位广西汉子也已找了座位坐下,一人守着一位镖师,一边注意广西老汉的动作,等候他的指示。
  “司徒师傅,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想法,”广西老汉用江湖上的礼节称呼他,“我们到外头坐坐,你看如何?”
  司徒彻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老汉葫芦里卖的是啥药,但他情知无法逃出老汉的手掌心,只好见一步行一步。
  阿瑞看事情有了个结果,赶忙回到砧板旁,帮忙准备食材。
  在马老师傅复苏以前,他们必须要将刚才弄垮了的一百多道菜重新完成。现在是晌午时刻,外场早已坐满了挑嘴的饕客,厨房二手龚师傅正疯狂地将菜肴一道道顺序完成,最令他懊恼的是那锅被打溅了的高汤,那是一味堂的特殊味道来源,而今他必须尽量模拟出马老师傅的味道,只望食客们不会吃得出其中的分别。
  更令龚师傅头痛的是,午时正刻章员外便要来了,他订下的酒席尚未完成,尤其最重要的一道“蟹黄鱼翅”也被打翻了,那一道菜首先需将鱼翅水发,至少需要四个时辰来焖煮和洗净。眼看还剩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了,龚师傅只望章员外忽然取消酒席,不管是临时有事、生病在家,甚至骑马跌倒也好。
  这“员外”二字,本来是指“正员以外”的官员,乃可以用钱捐来的名分,所以一般上都是有钱有势的豪绅,因此民间也将地方土豪称为员外。这章员外是个铁商,专营冶铁,数年前在冶铁业发达的佛山崛起,经营有方,但天底下的大生意没有干净的,因此广东商人亦官亦商,不勾结官员的,也没有活得下去的。
  今天章员外请客,点的尽是一味堂绝顶菜色,想来宴请的必是大官,只不知是什么来头的官?龚师傅要是没将菜做好,不但坏了一味堂的声誉,也坏了章员外的好事,想到这点,龚师傅的压力更大,额头挤出的汗珠也更大颗了。
  左右两难之际,他还不忘腾出思绪,跟阿瑞说几句话:“阿瑞。”
  “龚师傅。”阿瑞回道。他正忙着为食材加工,手上飞快地运着菜刀,将猪肉用平刀一拉,切成一张张薄得透明的肉片。
  “你忘了当初为何会到一味堂的吗?”龚师傅将鸡球捞起,交给一位学徒装盘,另一位帮他洗锅,他则马上接手另一道菜,猪油在火热的锅中沙沙熔开,他抛下一小撮蒜米,蒜米便在热油中吵闹不休。
  “我不敢忘。”阿瑞小声说。
  “马老师傅告诫过你,江湖间事别再去管了,”龚师傅说,“你还年轻,好打抱不平,会误以为此天下舍我其谁,要知这是多少江湖客丧命的原因。”
  “龚师傅,我有不好的兆头。”
  “已经够不好了,还有更不好的吗?”在言谈之间,龚师傅又将一道菜炒好,让跑堂端出去了,“总之,莫强出头,将你过去拳脚功夫化成做菜功夫,造福老饕吧!”
  阿瑞默不作声,心里还是忍不住想注意外头的动静,想着不知那广西人怎么样了?
  那广西老汉的打扮有些迥异,不似他见过的广西穿着,他记得以前师父曾经提过这类人,如果没错的话,那老汉是一位族中的傩巫,巫师专门负责人神之间的沟通,有人来将祖师神像偷走,巫师们又怎会放过这些人呢?
  只是令人不明白的是,什么人会想要拥有这种粗糙的神像呢?
  “龚师傅!”厨房门口传来的爽朗叫声,打断了阿瑞的思绪,是一味堂的老板走进来了,“章员外的轿子已经在一条街外了,你有几成把握?”
  “老板!”龚师傅头也不回,只管做菜,“蟹黄鱼翅是不行的了!其他九道逐一上菜,稳稳当当!”
  老板笑咪咪地说:“那我只好拿出最上等的好酒,向章员外赔罪了。”老板正要退出去,忽然又回头道:“对了,章员外后头还有一批人马,全都红衣锦袍,眼看是官门中人,还打着旗号。”
  官门中人是预料中事。“什么旗号?”
  “是东厂的太监,还有锦衣卫。”
  龚师傅一听,手上的锅铲顿时停了下来:“章员外要请的是那些人吗?”
  阿瑞感到龚师傅四周的空气在刹那间寒了下来,甚至他的手依稀还有些颤抖。
  “我已经事先告诉你了,”老板说,“你自己要注意好自己哦。”
  “我不会亏待一味堂的。”龚师傅平定了呼吸,又专心炒起菜来了。
  老板将肩上的抹布两侧拉齐,边点头边走了出去。
  老板离开之后,阿瑞试探性地问龚师傅说︰“东厂太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干什么?”太监被派来地方收税,被称为提督太监的,还是常事,但专门捉拿人犯的东厂也驾临此南疆之地,就不算寻常了。
  “不会有好事。”龚师傅抿着嘴唇,呢喃道,“绝不会有好事。”
  正说着,一味堂外骚动了起来,大批人马浩浩荡荡的出现在大街上,涌来一味堂门口,把一味堂原本就不大的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一队带刀的红衣人首先小步奔至门口,列成一排,负责开路,接着一顶凉轿停在门口,肥满的章员外低头踏下轿子,眯着一对小眼,在五月炎阳下抹了抹汗水,仰视一味堂陈旧的招牌匾额。
  一味堂中的食客们纷纷放下筷子,好奇地望向门外,交头接耳地议论著。他们看得出这些红衣人并非衙门官差,他们比官差更加杀气腾腾,刀子比官差的磨得更光亮、更锐利,而且刀刃上的痕也比一般的更多。
  据说每斩一人,刀刃上便会刻出两道痕。
  据说杀得人多,眉宇之间会有一股化不开去的黑气。
  这些红衣人全都满脸乌气,让南方暑热的中午平添了几分寒气。不过要说黑,章员外的眉额更黑,一双软绵绵的手掌填满了肥油,眼看还能够吸取更多油分。
  看见门外黑压压的一堆人,司徒彻慌张地抬起头,由不得心虚起来:“怎么回事?”
  “司徒师傅,”广西老汉将他拉回头来,“你要是答应,我们以后绝不再找你麻烦。”
  三名广西汉子一人守着一名镖师,正谈着条件,条件不错,另一名镖师也挺赞同的,只有那刚发过羊癫风的年轻镖师,兀自疲累得仆在桌上。
  “师叔,何不应允?”他催促道。
  广西老汉提出的是,那偷走的祖师像,就任凭他们带回京师去,交给逼他们运镖的人,然后这件镖就跟威远镖局脱离关系了。广西老汉三人接着便会想法子偷回祖师像,同时也可以查明他们附近村子频频有神像失踪的缘故。
  “我……”司徒彻咬了咬牙,说,“司徒彻很感激你成人之美,只不过对你们三人而言,这太危险了。”
  “这无需你担心。”广西老汉两眼炯炯有神,露出像孩子般调皮的表情。
  “说得也是,”另一镖师颔首道,“你们对京师地形不熟,又不谙风土人情,况……况且京城人一听便知道你们是外来的。”
  “这也无需你担心。”广西老汉似乎觉得很有趣的样子,旁边的两位广西汉子倒是两手叉在胸前,老绷着一张脸。
  广西老汉转头向年轻汉子问道:“有带来吧?”
  年轻汉子不安地说:“老布摩,这种东西怎么可以轻易示人呢?”然后瞟瞟司徒彻,“何况他们还是汉人呢?”
  原来那老汉被称为“布摩”,也就是壮族的祭师。他说:“而今这汉人与咱同舟共济,也顺便让他们知晓咱的厉害。”
  年轻汉子踌躇了一阵,轻轻松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胸膛上有三个黑漆漆的东西,各有大拇指指头般大小,正微微的蠕动着,那东西四周一片红红发炎的样子,显然是正吸食着年轻汉子的血液。
  “此乃何物?”那镖师大吃一惊。
  “就是刚才你们以为我会用来对付你们的东西。”老布摩不再笑了,一脸认真地说道,“此物可以一当百,被缠上的人,还没听闻有活下来的。”
  “那……这位小伙子呢?”司徒彻也吃惊不小。
  “不劳你担心,”年轻汉子用生涩的汉语说道,“我每日服用药酒,是专门养它们的。”
  老布摩也解开胸襟,露出胸口一个个狰狞的老疤痕:“我年轻时也养过,也就是说,这年轻人,将来也会是一位布摩。”
  一味堂内忽然一片宁静,原本就被门外排场所吸引的客人们,不约而同中止了交谈,因为一味堂里面忽然暗了起来,众人定睛一瞧,才发觉门外来了一辆大马车,许许多多人拿着大旗,遮着了中午的阳光。
  广东地方属于边陲之地,等闲几何有这番奢华排场?还教人误以为是皇帝老子巡行来了。
  马车停在门口,门外的红衣人顿时变得神经紧张起来,纷纷扣紧了腰上的刀柄,神色凝重地注意四周的每一个人,弄得食客们连动也不敢动,生怕只要一动筷子,便会惹得红衣人持刀冲上来似的。
  章员外站在门口,走起路来掩不住全身晃动的肥肉。他迎向那辆马车,笑吟吟地大声说:“郑公公大驾光临!”
  马车前方的布幕轻轻掀开,露出一张削瘦的脸,灰沉沉的脸像是被吸干了血肉的走尸,要不是眼珠子还在骨碌骨碌地转动,还真以为是大白天出现了妖怪。
  “这里便是一味堂么?”他尖尖的嗓子如同拉坏了的二胡,就如他的容貌般尖冷,对周围充满了不信赖的感觉。
  “是的,对的,”章员外哈着腰,请郑公公进门,“佛山一味堂正是此地,小的已经准备好上好佳肴在此恭候了。”
  “这就是太监吗?”老布摩好奇地问道。他住在广西山区,虽然也有汉人到那儿去行商,但真正的太监倒是没见过的。
  司徒彻皱眉道:“好像是当今受宠的太监之一呢?怎么会到这地方来了?”
  犹记得崇祯帝登极后,展现了无比抱负,以钱嘉征上疏十大罪逼得魏忠贤自缢,打死客氏,处决同党太监、官员、亲属等“阉党”,很是雷厉风行了一阵,但日久之后,还是觉得从小陪着他长大的宦官比较可以信任,于是朝中又出现了一批新的太监势力,在朝内朝外呼风唤雨。
  郑公公在大批红衣人的拥护下,浩荡的步往一味堂二楼,那里是专为贵客设置的清净处。待一批人坐定后,章员外的侍从便召唤一味堂老板,要他开始上菜了。
  “老板,”章员外的侍从不忘问道,“今天是马老师傅的手艺吧?”
  老板笑道︰“很抱歉,不巧马老师傅突然急病,今天是二手龚师傅主持厨房呢。”
  那侍从点了点头,叫老板等一会,又走去向章员外请示。只见章员外霍地变了脸色,狐疑地觑老板一眼,口中吩咐几句,那侍从又走过来对老板说了:“章员外吩咐,上菜时,请龚师傅同时过来一趟。”
  老板不断点头答应,脸上总是保持他的招牌笑容,然后便摇着身子下楼去了。一下了楼,他快步走到厨房,大声问道:“菜好了吗?章员外要上菜了!”
  龚师傅正忙着,随手指指后方桌上的十道菜,蟹黄鱼翅一道已经改成大闸蟹,此时虽非“九月团脐十月尖”的肥蟹时分,龚师傅还是有办法弄出一只超大型的江南蟹来壮大门面。
  看了龚师傅的用心,老板也不由得赞叹几分,再看看歇在一角的马老师傅,老板又忍不住忧喜参半︰“龚师傅,这菜色章员外一定会满意的,不过他要求上菜的时候,你一块儿上去。”
  龚师傅瞪大眼睛,宽大的脸孔被炉火烧得红通通的:“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老板只得耸耸肩。
  龚师傅瞪了老板好一阵子,忍不住伸手去摸摸腰囊中藏着的一个小陶瓶。
  老板眼尖,挨近问道:“你没有用它吧?”老板也不晓得那腰囊中是何物,但见事有跷蹊,不免问上一句。
  龚师傅摇摇头,也不正面回答,只道:“我龚某不会忘记老板的大恩大德,不会陷一味堂于危难之中。”
  老板还是不太放心的点头道:“甚好,你上去吧,不要慌张,应付应付就行了。”
  “是,老板。”龚师傅放下手上的工作,便要踏出厨房。
  “等等,”老板忽然喝止了他,不放心地觑了他的腰囊一眼,“让阿瑞跟你一同上菜吧。”
  学徒阿瑞楞了一下,也停下手上的菜刀,问道︰“先上哪一道?”
  不一会,一位庖厨跟一位学徒各端了两道菜,一步一步谨慎地步上楼去,引起食客们的注意。那广西老布摩也注意到了:“那小子不是叫阿瑞的吗?”
  司徒彻也留意到了,禁不住喃喃地说:“希望不要有麻烦事……”
  “什么意思?”年轻的广西汉子问他。
  司徒彻没回答,但眉头夹得很紧。
  龚师傅踏上梯阶,随着楼上的状况一点一点地映入眼眶,他的心跳也随之愈跳愈重,重得压迫着胸口,连肋骨也可以感受到那股沉重的节奏。
  他看见一大群红衣人,虽然皆已收刀入鞘,手腕却仍然警戒地扣在刀柄上,看来随时都可以抽刀索命。
  他看见肥满得像要溢出油来的章员外,眉间爬满了黑蒙蒙的怨气,不用学看相也知道,这是害人害得太多的人的特色,他相信有阴阳眼的人一定会看见章员外身边有许多阴魂徘徊。
  他看见章员外身边坐了一具干尸也似的人,那人没有胡子,一对深陷下去的眼珠燃着慑人的目光,正直视着龚师傅的眼睛,而不是他手上的菜肴。要不是那人穿了一件大袍,龚师傅还以为他不是一个人,不过无论那人瘦成什么样子,龚师傅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虽然别人称他为郑公公,他的本名龚师傅是知道的,他是小时候住在佛山附近小斗村中的郑荣发,跟龚师傅邻村的同龄小孩。龚师傅还记得,自小便瘦瘦怯怯的阿发,总是小孩们合力欺侮的对象,没想到竟然当上了宦官,还是威风凛冽的大太监,回乡省亲来了。
  他终于踏上了二楼的地板,吃惊地发觉自己脸色柔和,此时此刻,龚师傅竟然感受不到心中的怒火,心里头出奇的平静,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很愤怒的。
  两名红衣人走过来,接过龚师傅手中的两盘菜,另外两个人走去接过阿瑞手上的菜,然后吩咐他们站一旁去。
  龚师傅注意了一下,这些红衣人果然是锦衣卫,他们每人的腰间各自挂了一块令牌,上刻阳文“卫”字,这些人应该待在京师附近的,怎么也跟着一位太监出现在这里了?很显然的,这些人在此时此地出现,不会有好事。
  锦衣卫将菜肴摆上桌之后,郑公公身边有一名小宦官取了一枚银针,叉了一块滑鸡,小心地咬了几口吞下去,再端详了一下银针,然后才试吃另一道菜。如是试遍之后,才向郑公公恭敬地说道:“公公,小的已试过,确实无毒。”
  郑公公还是不放心的夹起一块滑鸡,凑在鼻子前面嗅了嗅,才慢慢的咀嚼下去。
  章员外嘻皮笑脸地问道:“如何,这滑鸡可口吧?是这位龚师傅的手艺呢。”
  郑公公缓缓转过头来看他,细细地打量龚师傅一阵,将筷子摆下,说道︰“你有杀气。”
  龚师傅怔了一下,手心即时泌出冷汗。
  “我认得你吗?”郑公公的声音如磨刀声一般,霍霍地像随时准备要杀人似的。
  “诚惶诚恐!”龚师傅整个人跪了下去,连连磕头,“公公怎会认得小的呢?小人见公公威仪,已经怕得脚软了。”
  “是吗?”郑公公忽然狂笑了起来,笑声像坏了的铜铃般嘈乱,“小龚也会怕我吗?小龚不是说我像个娘儿吗?”
  龚师傅吓得一身冷汗,阿瑞望见他背后的衣服瞬间湿了一大片,心里也惊讶龚师傅居然认识这样一位大太监。
  “小龚呀小龚,”郑公公站了起来,慢慢踱到龚师傅面前,旁边的锦衣卫也挨了近来,留意着龚师傅全身上下的举动,“没想到这次回乡省亲是那么有趣呀,还可以看到小龚向我下跪呢。”郑公公的语气像回到了儿时一般,却又充满了恨意。
  “小的不明白,”龚师傅不肯抬头,他咬紧牙关咬得过于用力,门牙已经出现了数道裂痕,“小的并不认得公公。”
  郑公公叹了一口气:“小龚,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喜欢耍赖。”他又踱回饭桌边,锦衣卫们才稍稍放松了警戒。
  “小龚呀,你记得去年吗?小斗村的事呀。”
  阿瑞听见“卡”的一声从龚师傅那里发出,龚师傅的牙齿断了一段,他随即硬生生地和血吞了下去。
  “小斗村去年不是被强盗屠村了吗?”郑公公说,“怪道我回村省亲时,经过小斗村,还奇怪它跑哪儿去了呢?这样也好,落得眼前干净。”
  “公公,”龚师傅截道,“小的要回厨房烧菜了,楼下还有很多客人等着。”
  “你急什么?”郑公公又夹了一片菜叶,细细地咀嚼着,“急了又不会见着你爹娘,小斗村不就只剩下你一条活口吗?”说着,他啐了一口,将菜叶吐在龚师傅头上,“真讨厌,那些强盗没杀干净,害我今天勾起了不好的往事,讨厌,讨厌!”
  章员外在一旁嘻皮笑脸道:“公公,您嫌他碍眼,需要小的帮忙吗?”
  郑公公沉吟一阵,道:“他背后的小子我也不喜欢,一并了帐吧。”
  锦衣卫们亮出大刀,收紧了圈子,将龚师傅和阿瑞包围起来。
  阿瑞游目四顾,身边找不到一点可用的东西,叫他赤手空拳对付一堆大刀,他知道自己办不到,所谓“一寸短,一寸险”,要没有长兵在手,单凭两手,很快便会碎尸当场了。
  龚师傅伏在地上,心中杂念纷飞,过去种种,飞快自脑中流窜出来,想阻挡也来不及。他想起那个羸弱的小男孩阿发,老是被他们追逐嬉弄,阿发总是很快就哭了出来,虽然如此,阿发还是经常来找他们,也总是被他们欺负。
  欺负阿发令他们一干小男孩玩上了瘾,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直到有一次,他们终于玩过了火,将阿发的小东西给弄坏了。他还记得,当时是另一个小男孩阿丙开始的……“阿发那么像个娘儿,这个小鸡鸡就不要了吧!”
  啊,往事只能回味,所谓一粒子坏了一局棋,谁料及当年一句戏言,会有如今这种结果?
  阿发的下体流了很多血,他们这干吓坏了的小男孩也怕得逃回家了,不理会倒在草地上的阿发。原本以为阿发会死的,后来竟被村人发现了,将他带回去疗伤。
  那便是上一次见到阿发的情形了。
  那记忆像昨日刚发生一般,怎么今日阿发已经变成如斯恐怖了呢?穿了件大红袍,还带来一批拿了大刀的人呢?
  “你知道入宫当个小宦官,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吗?”郑公公冷眼无神,多年的凄风苦雨,历经了老太监的欺辱、魏忠贤的高压政策、崇祯帝的大杀宦官,他的感情已经被消磨至尽了,“跟我同时间入宫的,没几个好好活下来的。”
  龚师傅依然伏在地上,默不作声。
  楼下的食客们也察觉到了变化,锦衣卫们的大刀迸现寒光,映照着灼烈的杀意。
  一味堂老板忧心地抬头往上瞧,失去了他一贯的和气笑容。
  “郑公公,这要怎么呈报呢?”一位锦衣卫请示道。
  “老样子,就说是意图谋反好了。”郑公公冷冷地说着,然后朝龚师傅咧嘴一笑︰“就跟小斗村的人一样好了。”
  龚师傅咬裂了嘴唇,血液从唇缘滴到了地上。
  他果然没弄错!
  小斗村被屠村之后,他曾经回去吊丧。他发觉,只有那些儿时好友的住家全被烧光,连鸡鸭猪羊也难幸免,其他人家全都一刀绝命,而他好友的尸体还被吊在树上,千刀万剐,一塌糊涂得几乎看不出人形了。
  这绝不是偶尔的强盗事件!
  这是充满恨意的人才会做出来的事!
  不知为何,当时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发!况且他早就听说过,阿发到宫中去当了太监,在崇祯帝登极后变成了叱吒风云的大人物,弄得村中小孩羡慕不已,也要自宫了去当大人物,惹得村中人心惶惶。
  正百感交集间,忽闻一声:“纳命来!”楼上楼下全都吓了一跳,因为那是一把娇嫩的女声,从一味堂正门传了过来。一名年轻女子躲过门外的锦衣卫,竟持剑冲入大堂,楼下的锦衣卫们也纷纷亮出大刀,追逐女子冲入一味堂。
  没想到,女子是冲向另一张桌上的。
  只见司徒彻站起来大叫︰“岚儿!不可!”那女子一剑刺向广西老汉,老汉一个闪身,飞脚一踢,踢偏了女子手中利剑。
  “岚儿!”司徒彻飞身上前,一手抓住女子的手臂,两手一扭,女子手中的剑脱手落地。另一名镖师赶忙回身,朝奔过来的锦衣卫们大叫︰“官人别误会!别误会!”
  楼下的锦衣卫们才刚止步,楼上又紧接着骚动了起来。
  原来阿瑞注意到锦衣卫们一分神,机不可失,马上抢步上前,使出“擒拿手”,意图夺走最靠近的锦衣卫的大刀,可是能当上锦衣卫的也不会是省油的灯,岂容他轻易得手?那锦衣卫反手一扭,避开擒拿,赶忙后退一步。
  “龚师傅!动手了!”阿瑞一边嚷道,一边用手搭住那锦衣卫腕部,让他运不了刀,一脚又踩上那锦衣卫足尖,让他一时动弹不得,乘隙施展空手入白刃,五指像小蛇一般游入锦衣卫指缝,在那锦衣卫吃惊之间,大刀已经到了阿瑞手中。
  龚师傅纵身一跃,跃向郑公公:“横竖要死!不若杀了你痛快!”粗壮的手臂朝两边一展,立时打倒两名锦衣卫。
  “哎呀,不好!”章员外尖叫一声,翻滚落地。
  郑公公倒是不慌不忙,咧嘴露出一口红黑参半的牙齿,他的每一颗牙齿要不是像被烧得焦黑,就是像充饱了血,狰狞不堪,令龚师傅看了顿时一阵寒噤。
  龚师傅不由分说猛扑过去,一只硬拳直击郑公公人中,不想郑公公反手从下面上来,竟有一道阴寒的空气围绕在他手臂四周,只轻轻一拨,便将龚师傅铁一般坚硬的手臂拨开,还顺势一扭,要不是龚师傅马步够沉稳,早被他整个摔跌在地。
  龚师傅吃惊不小,没想到这阿发竟练就了一身武功,而且是江湖中少见的内家功夫,过去他只在传闻中听过有这类路数,刚才好不容易在厨房见阿瑞露了一手,现在又在这瘦骨嶙峋的太监身上见识了一招,心中是又惊又喜又惧又怒。
  但阿瑞比他更惊讶:“猕猴弄月?”他认得这一招!
  阿瑞忙揖手问道:“令师上下讳何?”
  “讳你娘!”郑公公尖叫一声,施出杀手,五只乌黑寒爪扑向龚师傅面门。
  “师傅小心!”阿瑞飞身上前,一手将大刀递给龚师傅,一手还击郑公公,“这厮是我同门!”
  龚师傅接过大刀,迎向四边包围过来的锦衣卫,一阵“山雨欲来”快刀,加上耗了二十年光景练成的铁臂,将锦衣卫们震得心惊胆战,龚师傅收势后,锦衣卫们的大刀兀自在嗡嗡震响。
  郑公公与阿瑞一场恶斗,口中直嚷:“你们这些饭桶!保护不了我,回去跟你们一个个算帐!”
  锦衣卫们不敢怠慢,心想快快结束这件坏差事,便专挑龚师傅的致命处下手,龚师傅只得招招出险招,见招拆招,忙得挥汗如雨。
  炒了二十年菜,生意好的时候,每天要不间断炒上六个时辰,早练就了他惊人的耐力和臂力,对他而言,这些锦衣卫们就像大锅中的肉丸或鸡球,只要“炒”就好了!
  “茅台鸡!”他口中一声作喊,将大刀当成锅铲翻转,“落油!炒!”刀刃不硬碰刀刃,反而沿着对方刀面滑下去,眼看要切到虎口,那锦衣卫一惊,收势不及,硬生生被削掉一根大拇指,大刀随即脱手,痛得翻仆在地。
  龚师傅用大刀托起对方的大刀,左手一握,成了双刀。事实上双刀比单刀更难使,但他平日也惯了用两手剁肉,就当成是剁猪肉一般好了。
  转念之间,冷不防后面一刀劈来,迎面又一刀斩来,侧面又是一刀,龚师傅低腰一避,看准了最接近的大刀,用强大的臂力回劈过去,“锵”的一声,一名锦衣卫震飞出去,龚师傅的刀口也缺了一角。
  他马上转身用两刀左右迎敌,一名锦衣卫的刀刃正好被他卡在缺刃上,“翻!”龚师傅用力一带,锦衣卫整个人失去重心跌倒。另一名被他用刀面一推,将锦衣卫整个人推向饭桌,弄翻了他不过十几分钟前烧出的好菜。
  楼下的锦衣卫们想要登上二楼,却挤满了楼梯停滞不前,再难往上一步,一味堂老板也在底下焦急地叫道︰“这么多人,楼梯会垮的呀!”
  食客们已经无心吃饭,大家还是客气的要掌柜算帐还钱,然后急急的想要离去。
  那边厢,阿瑞正疑惑着,这太监的招式明明跟他出自同一师门,却又掺杂了其他没见过的奇招,原本应该是阴柔中以阳刚为本的招式,使在那太监手中竟是冰寒无比,满是杀意。
  两人旗鼓相当,俱是使用内家柔术,内家首重以静制动、借力使力,极少主动出击,两人都想借用对方力气,不断斟酌着对方的力道和方向,手如游丝般飘逸,在空中交缠不休,就是不正面接触。
  阿瑞忽然感到一个力量从手背运来,想来是郑公公已经按捺不住,一不着意便用了力,阿瑞见机不可失,两腕运转,阴消阳长,一招“水清河静”,将郑公公冲激出去,郑公公连连倒退十余步,撞翻几张凳子,章员外闪避不及,也被撞得鼻青脸肿。
  “好家伙!”郑公公一声尖锐的嗓音,会撕裂人的神经,令人全身鸡皮疙瘩冒起,“你果然也是青城山的!”
  “不敢。”阿瑞摆好架式,严阵以待,“第五洞天青城山,何时也出了你这类妖孽?”
  郑公公嗤鼻道︰“青城山本来就没几个正人君子!”
  “什么意思?”
  郑公公不回答,反而向楼下大喊道︰“长生宫的!你还等屁呀!”
  话语未落,楼下一个人施展轻功飞身而起,直跃上楼,用足尖轻轻点在栏杆上,一身白洁儒服,一脸飘然出世的容貌。此人正是方才与商贾同桌,不欲正视司徒彻的壮年人,司徒彻果然没看错,其内功了得,仅稍一使力,转眼便登上二楼。
  这人阿瑞认得,他一时看傻了眼,不敢相信地说︰“师叔?”
  话分两头,只不过几分钟前,司徒彻刚刚将那女孩制服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岚儿不得造次,这些广西汉子是帮忙的!”
  “可是,爹!他们把李哥哥怎么样了?”那女孩满腮通红,像要胀破了娇嫩欲滴的脸庞。她指着仆在桌上的年轻镖师,看样子是随时想要跑过去搂着他似的,一面又用忿恨的眼光扫视着广西人。
  “你的李哥哥生病了。”司徒彻现下不想多言,他从没料过那小子有羊癫风的问题,这对学武之人是大忌中之大忌,更何况这趟镖圆满解决的话,这小子还真可能会成为他的女婿也说不定。
  “生病?”岚儿硬是不肯松懈下来,疑心是广西汉子们干的。她瞟了一眼老布摩,又瞟了一眼年轻汉子,那年轻汉子朝她笑笑,弄得她面红耳热,啐道︰“死蛮子!”
  年轻汉子变了脸色,却不生气,只别过脸去。
  “先不说这个,”司徒彻拉着女儿的手臂,“另一尊神像呢?我不是让你跟老胡一道运镖的吗?”
  岚儿一栗,慌张地扫视三位广西人,低头不语。
  “怎么了,小娃儿?”老布摩蹙眉问道。
  “老……老胡被杀了。”
  “什么?”司徒彻恍如被打了一记响雷,“被谁杀的?”
  “我只看见一个白衣人,他用的也是剑。”
  “那你为什么会毫发未伤呢?”老布摩忽然问道。
  “我……我们行到半路,”岚儿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要到草丛中小解,然后便听见……”
  “长生宫的!你还等屁呀!”二楼一声骇人的尖叫声,打断了岚儿的说话。
  她回头一瞧,只见一个白衣人飞身上楼,整个人轻盈地站在栏杆上,栏杆宽仅寸许,他竟如履平地,一点也不勉强,显得万分风流倜傥。
  “爹……”岚儿楞住了,目不转睛地注视那人,全身颤抖起来,“是那人……是他杀了老胡,抢了石像!”
  众人一瞧,从斜后方看去那人的侧脸,只见他满脸笑意,不愠不火。
  “绝对是他,”岚儿更加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杀死老胡时,也是这副笑脸。”
  楼上恶斗正炽,龚师傅舞起大刀,专挑脸部下手,将刀面当成手掌,重重一拍,掴得一个个锦衣卫牙齿都断裂,飞跌在地,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助纣为虐,这是代你娘教训你的!”
  龚师傅用力虽猛,却没杀一人,锦衣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没人敢再上前。
  “阿瑞!”龚师傅看见白衣儒生站在栏杆上,转头问道,“那厮是什么人?”
  阿瑞喉头一紧,不禁咽了口唾液,说道︰“是我师叔。”
  “唏!”那白衣儒生嗤道,“阿瑞?你还有脸在这里露面?你被住持判了五绝之罪,难道忘了吗?”
  一旁的郑公公冷笑道:“原来是个背叛师门的小子呀?”又转头朝白衣儒生说:“吕寒松,你们长生宫专出这种人吗?”
  原来那白衣儒生名叫吕寒松,不是儒生,而是个道士,平日隐居山上,少人知晓,而今天下纷乱,连清幽遁世之士竟也现迹江湖,沾染浑身乌气了。
  “我没错!”阿瑞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住持不该与张献忠勾结!这会污没长生宫百年清誉的!”
  想起青城山上人间绝境,长生宫乃千年古观,当年多少胜事,山中多少仙人,如今竟落得黑气罩天,连清高的住持也与流寇勾结,想到这里,阿瑞便忍不住泪光隐现。
  “你是说住持错怪了你吗?”吕寒松笑问。
  “是!”阿瑞收紧嘴唇,一脸委屈。
  “你果然尊师重道呀。”在旁的郑公公火上加油。
  “师侄,你可知张献忠在四川肆虐,杀人若干?此人嗜杀成性,所经之处如蝗虫过境,你还年轻,不知世道险恶,才会错怪住持,这也难怪。”吕寒松柔声说道,“你且想想,青城山在四川辖下,当年若是不从张献忠,长生宫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了。”
  阿瑞低首不语,坚毅的眼神依然不肯放松。
  吕寒松以为他心中有些活络了,便道:“你怪住持与张献忠合作,那师叔与朝廷合作又如何?这郑公公乃朝中能说话的人物,你总不会不高兴了吧?”
  师叔果然是和这班人连同一气!怪道他老是觉得师叔净白的衣裳上,腥气拂面!
  阿瑞一点也不惊奇,师叔会这么唐突的出现,本来就应该会跟郑公公有什么瓜葛,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直视吕寒松良久,随即长长的叹了口气,摇头道:“师叔,我念在一场同门,原本还以为你有几分良知,不想也是愚昧之辈。”说着,已经摆好架式,准备迎战。
  吕寒松也叹了一口气,道:“师叔本想留你一条活路,你不领情,师叔恐怕也没辙了。”
  吕寒松不用长剑,却从腰间解下一条细细的铁索,缠了一小段在手中。
  他也知道,这师侄并非泛泛之辈,等闲长剑无法轻易制服他。
  阿瑞看见那长炼,战意更浓!
  元朝时代,青城山长生宫出过侠道,擅以长炼为软鞭,此一密技代代相传,得传者每代不过一二人,而且受传者未必能运用得当,留名青史,擅用者又不轻易示人,因此向来是长生宫最不为武林所知悉的武器。
  软兵难以操纵,一不留神还会伤了自己,师叔敢用这武器,敢情是有相当把握,阿瑞又从未见过这武器的练法,还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招数。
  “师侄,当年你逃过五绝之罪,现在我要代住持惩罚你了。”话语刚落,吕寒松长炼一挥,瞬间横扫方圆一丈之地,从阿瑞眼前迫近扫过,却打伤了三名锦衣卫,连龚师傅也在来不及反应之际就被打伤了一条手臂。
  四名伤者仆倒在地,龚师傅虽然练就一身铜墙铁壁,依旧是皮开肉绽,左手臂上深深一道血痕,血流如注,连肌肉也被硬生生扯开了。
  “长生宫的,”郑公公蹙眉道,“你可要看清楚,莫伤了我的人。”
  “公公,刀剑无眼,还请您吩咐他们躲避。”吕寒松说着,跳下栏杆,开始挥舞起长炼,长炼愈转愈快,愈舞愈疾,摩擦着空气,发出咻咻风声,恍如漫天大雪纷飞。
  锦衣卫们平日威风惯了,而今也不禁被慑人心魄的风声惊得连连倒退。
  吕寒松只消轻轻趋近一步,长炼便已迫近阿瑞眼前,猛烈的风声划过耳际,在阿瑞的脸上划出一抹淡淡的血痕。
  阿瑞只觉脸上一阵火热,当下领悟:“风刃!”
  吕寒松将长炼舞得十分纯熟,几乎没有偏斜角度,这会让每一道风都变得极细极快,如同刀刃一般会切伤人。
  待他舞得更快,刀刃的力道便会渐次加强,变得能够愈切愈深。
  阿瑞不敢久待,一跃而起,跳上饭桌,一脚踢向一盘菜肴,整个碟子旋转飞向吕寒松,吕寒松只将长炼一移,碟子便应声裂成两半,摔地粉碎。
  不等他长炼使老,阿瑞又踼去两盘菜肴,分攻上下二处,吕寒松立时将长炼上下摆动,一个盘子即时粉碎裂开,一个则被打去一旁。
  阿瑞知道长炼连挥两次,招式使老,力道正弱之际,赫然一个箭步抢上前,作势飞身而起,吕寒松下意识将长炼朝上一挥,阿瑞马上身形一移,直往下方窜去。
  “喝!”吕寒松心知中计,大喝一声,长炼急转直落,其猛劲的力道竟剖断一张凳子,扫破阿瑞的一段衣袖。
  阿瑞同时心中一奇,长生宫所习乃内家功夫,重在以柔制刚,继而刚柔并济,处处以太极阴阳之理为依归,不晓为何师叔会使出杀意如此浓重的招式,隐约之中,他感觉到师叔不是狗急跳墙,便是步入偏门了。
  转念之间,阿瑞已冲入吕寒松的长炼范围,但由于过于接近,长炼反而攻击不至他身上。
  吕寒松运用自如,两手一移,收起长炼,瞬间变成两尺短鞭,朝下划了一道十字,结结实实劈中阿瑞右肩,阿瑞只觉一阵剧痛,右肩已经裂伤一点肩胛肌。
  “白浪涛天!”阿瑞口中一喊,两手左前右后,右上左下,作势要使出“青城十八式”中的绝招。
  “青城十八式”是个个长生宫门徒要学的基本套路,学武之时同时学道,动静互生,融会老庄之学,又习内丹之理,可谓文武并济,刚柔相生。可以说,每位来自长生宫的人,只要一听青城十八势,马上便会在脑海中下意识的想像出那个招式。
  可是阿瑞使出的是“投石问路”。
  那是十八式中的起手势。
  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应付“白浪涛天”的吕寒松收势不及,肋骨间隙被阿瑞一指插入,用力一勾,硬生生折断一段肋骨。
  吕寒松惨号一声,长炼马上软倒,再也使不出来。
  原来他内外兼学,常人最软弱的肚子和腰际乃是练得最硬,阿瑞无法从这些地方下手,挑准了唯一练不到的肋骨间隙,狠力一搏,果然着手。
  这下子,吕寒松再也运不动长炼,他只要一运手臂,肋骨间便会血流不止,疼痛无比!
  比武交手,贵在瞬间,吕寒松万万想不到,他败给了在长生宫养成的习惯,让阿瑞乘隙攻击禁穴得逞。
  “好小子!”吕寒松痛得跪下,不但是肋骨在痛,还因为两次中计,在短短五招之内败给师侄而倍感羞辱,心头火起,又无地自容,不慎衣襟一松,竟从里面掉出一样用厚布包扎的沉重物件,砰然落地。
  阿瑞两眼一瞪,抢上去将那东西拿了过来,解开一看,果然是一尊石像。
  “师叔!这件事你也有分吗?”阿瑞悲痛地说,“连这种事你也有分吗?”
  吕寒松一言不发,只管运着气,意图让全身气血尽快恢复。
  阿瑞将那尊广西人的祖师像包好,恨恨地追问道:“我听说要是镖局不帮忙护运此物,便会一家连坐问罪,莫非这也是师叔做的好事吗?”
  吕寒松听了一楞,随即按着伤口,忍痛说道︰“我行事从不隐蔽,你说的事我委实不知,那只是郑公公嫌他们太慢,要我半路夺镖,赶紧送回京城去。”
  “这不是宝物,也不是武林秘笈,更不是藏宝图,对你们而言毫无价值,不过对被偷的人而言,却是祖传的珍宝。”阿瑞转头用锐利的眼神望向郑公公。“到底是谁会想要这东西呢?”
  郑公公歪嘴一笑,道:“朝中贵人哪,哪一个不是有几分怪癖的?有人喜欢,专门收藏,我只管送礼,讨人欢喜就得了。”
  “这只是一份礼物吗?”阿瑞圆瞪双目,“这只不过是一份礼物而已吗?为了一份礼物,你杀人放火也无所谓吗?”
  一旁的锦衣卫怒喝︰“放肆!”说着便要挥刀,却被郑公公一手拦下。
  郑公公轻蔑地道:“切莫小看一份礼,送礼送对人了,可是保你升官,保你合家平安的呢。”
  阿瑞两手握拳,心中悲愍他眼前的这些人。原来引起众多纷争,引起威远镖局上下忧心,引起广西老布摩的族人愤慨的,也只不过还是那个“贪”字,跟引起他住持晚节不保的,依旧同一个。
  回想当年,他反对住持与张献忠合作,住持竟满脸狰狞,对他叱道:“愚徒!张献忠有帝王之相,倘若日后为帝,咱们就是开国功臣!”他想也没想过,住持会以最重的五绝之罪加诸其身,他悲痛欲绝,在众师兄弟围攻之下,杀出重围,逃下山去。
  他不齿于“叛徒”之名,在他心目中,住持才是长生宫最大的叛徒!
  他从青城山逃至广西,因缘际会来到一味堂,被马老师傅收为厨房学徒。
  犹记得马老师傅说:“我不理你的过去,也不想你讲给我听,来这里的人只要学做菜,我也只要你好好学做菜。”
  又说:“我不理你武功高下,来一味堂的高手,一锅粥可以喂饱十打,可我从没见过一个好下场的。”
  “你要是能忍住不出手,习惯了,也就没怎样了。”
  是以,他从来没向任何人提过青城山,更没提过长生宫,他只想把过去当成一场午夜梦回。
  马老师傅又说:“咱做菜的,不过满足人们舌下之三寸、过喉之弹指,说到底,还是满足别人小小的一个贪字。”
  是的,做一道菜要费恁般工夫时间,做得再美味,也不过一夹一送一吞便了帐,过个三两时辰,化成粪堆。
  世间功名利禄又岂不如此?纷纭众生争名争利争个头破血流,杀人不眨眼,将蝇头之利视为珍宝,纷争到最后,也只是黄土一抔、枯骨一堆。
  想到此,阿瑞整个人反倒松懈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他此时此刻,不为过去,不为将来,不为马老师傅,也不为龚师傅,亦不为广西老布摩或威远镖局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物。
  他只为当下此刻的正义而战!
  “你送一个礼,真是劳师动众啊!”阿瑞说着,两手起势,扫视眼前的对手,脑中开始布局。
  他小声呢喃:“今日是对不起一味堂了。”心意已决,生死已舍,他运起一口气,脚尖才刚一点,忽听一把苍老的声音霍然迫近、震耳欲聋:“你这份礼送得可大呀!”三条人影沿着楼梯边缘,像猿猴般攀上二楼。
  楼梯上站着的锦衣卫们想动刀将他们劈下,忽闻几声闷哼,数把大刀倏然脱手掉落在地,不特此也,那些失刀的锦衣卫们居然再也抬不起手臂。
  郑公公神色凝重,一时还弄不清楚锦衣卫的手是怎么麻掉的,不知是那些广西巫师使了妖术?放了蛊?还是点了穴?无论是使了什么手法,他知道他自己看不出来,因为他一样都没学过。
  学点穴可不是朝夕之事,要先学医术,读遍《内经》、《难经》、《甲乙经》诸医书,认清十二经脉、奇经八脉,才能学认穴的功夫,然后再学针法、灸法,才可以学点穴的绝技,绝非一蹴可几的事儿。
  他要那长生宫白衣道人吕寒松教他点穴,软硬兼施,他就硬是不肯教,恨得他牙痒痒的,要不是还想要从他身上学武功,他早就忍不住要动杀机了。
  而今,三名广西汉子已经杀到跟前,他摸不清对方斤两,不敢贸然妄动。他好不容易熬到魏忠贤自尽,东厂露出权位空缺,才有今天的地位,这种危及生命的事儿,怎么能够让它轻易近身?
  “呸!没用的东西!”郑公公尖叫一声,“锦衣们!还不快与我杀了他们?”说着,他便退得远远的,要送命,也让别人送命去。
  老布摩摸摸胸口,忿恨的眼神带有浓烈的阴寒,令郑公公忍不住再退了几步,眼看快要退到楼边的栏杆了。“阿瑞,”老布摩指着龚师傅说,“你快将他带走疗伤去,待会不要被我伤了。”
  龚师傅挣扎着站起来,手臂不断流出滚热的血,湿了一大片地板,看来是伤及动脉,再不抢救,不要说一条手臂会废掉,连命都可能会没掉了。阿瑞忙将他扶着,问老布摩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伤很多人,”老布摩的脸色慢慢变黑,像是中了剧毒一般,“很多很多人。”
  阿瑞将龚师傅背在背上,忧心道:“老人家,您莫意气用事。”
  老布摩指着郑公公,道:“护我族中祖师像,乃我生存的意义,这人如此辱我族人,此时不报历祖历宗赐我之生命,更待何时?”
  阿瑞见他一意求死,不再多言,咬了咬牙道:“前辈保重。”转身走向楼梯。
  楼梯上挤满锦衣卫,四面八方也被锦衣卫们围得水泄不通,阿瑞正忖下一步该当如何之时,只听一阵喧哗,劈啪一声,眼前的锦衣卫沉了下去,下方的人们惨叫起来,原来楼梯承受不了重量,终于扯裂崩下。
  轰隆一声,大堂扬起一阵尘沙,与此同时,老布摩口中咕噜一声,发出作呕的声音,喉头一收,整条脖子暴胀,喉部变得泛青。
  “不好!”阿瑞一急,不敢多想,便背着龚师傅一蹴而下。楼下尘埃未散,许多锦衣卫和食客堆成一团,正哀叫不已,阿瑞不想踩在别人身上,便略施轻功,脚尖点在断木上,轻轻跃去一旁。
  在跳下的同时,只闻老布摩“呕”了一声,楼上刹那变得鸦雀无声,阿瑞落地之后,抬头往上一看,原本透过楼上地板有间隙可以略略见到光线,而今却被一片黑压压蠕动的东西遮住了。
  食客们争相奔出一味堂,还有的人被践踏在地,阿瑞见司徒彻等一伙人也正往门口逃,司徒彻和一名年轻女子还一起扶着年轻镖师。
  阿瑞不作他想,将龚师傅扶入厨房,龚师傅已经意识不清,快要昏过去了,众厨子纷纷围上为他包扎止血。“诸位师兄们,龚师傅交给你们了!”说罢,阿瑞便转身离去。
  “等等,阿瑞!”阿瑞回头,才见到马老师傅已经醒来,正一手倚着炉子,苍老的一双精目正逼视着他,“你要回去吗?”
  阿瑞朝马老师傅跪下,重重磕了三下头:“谢老师傅这些日子来的照顾,阿瑞身处江湖,难自外于江湖。”
  马老师傅微微颔首道:“此番要能不死,莫要忘了根本。”
  “谢老师傅,阿瑞谨记!”阿瑞回身冲出厨房,直奔大堂。
  只听楼上连声惨叫,阿瑞爬上柱子,想上去帮忙,年轻广西汉子从楼上探头出来,见是阿瑞,挥手叫他下去:“别上来!危险!”
  阿瑞不理会,疾速爬上,正好一名锦衣卫惨号一声,从阿瑞身边坠下,在惊鸿一瞥中,阿瑞见那锦衣卫脸庞紫黑,彷如中了剧毒。阿瑞咬咬牙,一跃而上,果然楼上地板有许多东西在爬动,蜣乡、蜈蚣、蝎子、蜘蛛等毒物清一色黑漆漆的,想是被喂饱了毒,正四处寻觅人类的气味。
  “你找死吗?”年轻的广西汉子赶忙递来一颗小丸子,悄声说,“快含在口中,切莫吞下。”阿瑞如言含在口中,一阵药香扑鼻,脑子倏然一阵清明,爬近他的虫儿竟马上止步。
  阿瑞这才四下张望,看见老布摩浑身发黑,连两颗眼珠子都似火烧一般通红,还有数只毒虫正从他手臂上穿孔爬出。被毒虫咬上的锦衣卫,一个个翻仆在地,痛苦地痉挛着,没被咬上的,也发狂似地猛踩地面,根本没空攻击那三名广西汉子。
  郑公公惧怕地站在边缘,一见有虫爬近,便推倒一名小宦官,将他压到毒虫之上,小宦官冷不防有此一着,在惊恐惨叫中变得灰黑而死,郑公公马上跳到小宦官僵直的尸身上站着。
  “你们这些猪头!饭桶!”郑公公在尸体上嘶声作喊,“朝廷是白养你们的吗?”然后狠狠地望着老布摩︰“横竖你们是死定了,我回去呈报皇上,别说你们的祖师像,还把你们屠族!看你们的祖师有谁祭拜!”
  老布摩发狂般地大吼,几只乌青色的蜈蚣从他口中飞射而出,郑公公袖子一挥,将蜈蚣卷入袖中,随即抛向中年的广西汉子,那汉子也不惊慌,将蜈蚣伸手要接。
  老布摩一跃而起,将中年汉子飞脚踢开︰“蠢材,那阴人岂有便宜?”只见那几条蜈蚣摔到地上,发出一阵青寒之气,汉子方知道在郑公公一卷一收之间,已经注入一股阴毒之气。
  “老不死的,”郑公公沉脸说道,“别五十步笑百步,你用蛊毒之人,与我有何差别?”
  老布摩两眼滚动,像是随时要掉出来一般:“呸!你这无君无父的狗东西,莫拿我跟你相比!”言犹未尽,已一蹴而上,两条手臂黑中带红,火热热的攻向郑公公。
  “好哇!”郑公公伸出鸡爪似的两手,两手迸出阵阵寒气。阿瑞这才知道,方才交手时,郑公公未尽全力,否则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老布摩劈向郑公公的喉部,一掌不中,另一掌疾风迅雷般抢攻胸口,招招认准死穴。
  郑公公只顾防御,脚下又不敢踩去地面,又不敢碰触老布摩发黑的皮肤,他知道除非快快解决,否则今日是不能善了了。他作一声喊,一爪直攻老布摩双睛。
  老布摩也不想拖延下去,他已经老了,方才又跟镖师司徒彻一场恶斗,已然精力不济,他于是忽然两手紧抱郑公公,一口咬向他的脖子。郑公公一慌,忙用手肘顶住老布摩的额头,老布摩依然一口咬去,牙齿竟像黏上了郑公公的手臂,挣也挣不开。
  郑公公发出尖锐的惨叫,只觉有许多蠕动的小东西从老布摩口中爬进他的皮肤之下,他愈乱动,气血奔流,脸色愈快转黑。
  “长生宫的!这是你立大功之时啦!”郑公公朝那白衣儒生叫道。
  阿瑞转头一瞧,只见师叔吕寒松已经立起,肋骨下的疼痛依然令他站不稳脚。他怒目瞪了阿瑞一眼,又轻蔑地扫视那两名广西汉子。
  “师叔,别去,”阿瑞向他说,“你之前已经错得够多了。”
  “再错,”吕寒松斜嘴惨笑,“也错不了有个大明江山的官做。”
  老布摩紧咬郑公公脖子不放,郑公公见吕寒松未有动作,他狠一咬牙,一爪抓住老布摩的头,两指插去太阳穴,老布摩马上浑身冷颤,口冒青气。
  两位广西汉子大叫︰“布摩!”跃身上前,吕寒松也一蹴而上,眼看又是一场恶斗。
  没想到吕寒松一步抢上郑公公跟前,将老布摩抢走,抛去地上。
  老布摩睡倒在地,四肢兀自不住颤抖,一股寒冰似的气流在他血管中乱窜,打乱了他的全身经络。两名广西汉子忙上前扶他,取了一颗丸子喂服,老布摩马上席地运气。
  “长生宫……”郑公公正欲作声,被吕寒松截道︰“郑公公,你再不凝神闭气,毒气攻心,就没机会回呈皇上了。”郑公公赶忙盘腿坐在小宦官的尸身上,他感到蛊毒的灼热和他练就的阴寒之气在他体内交相对抗,令他一阵冷汗一阵热汗,浑身不对劲。
  吕寒松护在郑公公面前,一身雪白的衣裳已经沾染上血色,一脸肃杀:“师侄,我方才敢情是手下留情了……”
  阿瑞红着眼,道:“师叔,莫再逼我同门厮杀。”手中握紧拳头,准备随时动武。
  忽然,楼下一阵骚动,有人冲进一味堂,慌张地大喊:“公公!郑公公!”
  郑公公唯恐气血大乱,不予理会。
  吕寒松一瞧,来人也是个宦官,他气急败坏地在楼下乱跳,却觅不着楼梯上楼,只好朝楼上喊叫:“公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那人慌张的程度非同小可,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不会是小事,于是众人凝神闭气,暂且忘却了打斗,忘掉了私怨,只想听听这人会说出些什么话。
  那宦官无论如何都要上楼,他跨过崩倒的楼梯、哀声呻吟的锦衣卫,不算灵活地爬上柱子,好不容易爬上二楼,见到满地的毒虫横窜,不禁看傻了眼。但他并没被吓着,他有厚厚的靴子,不怕虫咬,又从袖袋中取出两条厚巾缠住两手,好驱赶飞近的虫儿。
  众人一瞧,这宦官年仅十五,长得眉清目秀,童稚的语气中,似乎对郑公公是由衷的服从,而非如其他人乃屈服于淫威之下。
  “公公……郑公公……”小宦官上气不接下气地,穿过满地挣扎的人,跪倒在郑公公面前。
  “什么事?我正忙呢!”郑公公怒道。
  “快马传来消息……”他还在喘着气。
  郑公公耐心等他说。
  “……消息……京师失陷了!”
  “什么?!”
  一味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不管是吃东西的、跑堂的、炒菜的,全都注意着下一句话。
  “李……李自成进城,皇上自缢,驾崩了!”
  郑公公忽然一阵眼冒金星,气血沸腾,吐出一口鲜血,小宦官大吃一惊,慌着磕头:“忠儿该死!忠儿该死!”
  郑公公头晕眼花,直楞楞地望着地上。
  地上散落了一地菜肴,几只苍蝇在上头悠闲地飞着。
  他满脑子思绪汹涌,他想到童年的受伤,入宫的恐惧,同伴被虐杀……他是怎么熬过这许多日子的?这趟为着娘娘的特殊收藏喜好,特地远赴南疆之地,如今却仿佛一场白费心机的闹剧,他送礼的对象想必也早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郑公公强作镇静的问。
  “三月的事了,忠儿不清楚真正的时间。”
  算起来也是上上个月发生的,原来大明早已亡国了,负责传送紧急公文的驿站必定废弛了,也难怪要这么久才传来消息。
  “可怜呀,”中年广西汉子忍不住说道,“连主人都没了,你还能吠什么呢?”
  话说回来,要不是这趟南下,说不定此刻人在宫中,还会顺便被迫殉国了呢!
  他知道崇祯皇帝疑心病重,杀性更重,大好江山根本是给自个儿弄垮的,郑公公猜想可能会有那么一天,没想到果真发生,而且来得如此迅速!
  炎夏的一味堂,外头暑气渐炽,一味堂内却还未暖和过来,空气中略带潮湿,骨子里有一些凉意。
  楼下的锦衣卫们纷纷抬头往上看,等待郑公公开口。
  只不过一口饭工夫,郑公公便回复了深沉的眼神,嘴角微露笑意。
  小宦官忠儿见状,喜道:“公公万福!”
  “伶俐小子。”郑公公赞道,随即站起来,朝楼下说道:“皇上驾崩了,大家莫慌。”
  谁知道郑公公会说出什么话来。
  “我们自己再推举一位皇上,不就得了?”他面带兴奋,仿佛在面对一场令人热血沸腾的赌局,“再建大明江山,诸位荣华富贵,手到擒来,大家以为如何?”
  锦衣卫们静默了一会,很快有人打破了沉默:“谨听郑公公吩咐!”
  “我们追随郑公公,郑公公万福!”一时之间,整个一味堂全是锦衣卫们的呼声。
  耳中一波波拥来众人狂热的呼声,阿瑞感到脖子紧绷,两肩微颤,连背后也湿了一片冷汗。
  他感受到时间的可怕,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历史的巨涛之中。
  他看着师叔、郑公公、三位广西汉子,纷纷被如雷的呼声掩盖,在历史巨流的冲激之下,显得万分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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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6 16:5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山夫志

  ※  ※  ※
  时地: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年)七月初/四川青城山长生宫
  他抚弄着刚修平的指甲,抬头仰视高仞的山形,眼前的尖峰插入天际,将青天割裂两半。
  耳边传来一声吆喝,他顿觉身体一仰,前后两名山夫挑起滑竿,将削瘦的他轻巧抬起,随着轻盈的节奏,一沉一沉地上山。
  两旁是八名身着便衣的侍卫,宽松的外袍下藏着大红衣裳,正以稳健沉静的步伐,徐缓而行,不欲惊动山林里的鸟兽。
  “老爷,天气颇热。”便衣侍卫侧身说道。
  他“嗯”了一声,尖嗓子稍稍泄漏了他的身分。
  其实他根本不怕热,他的身体本自透出丝丝寒气。
  便衣侍卫续道:“待会再个把时辰,山高,便转凉了,只是要防午后山雨。”
  他又“嗯”了一声,语气隐含些许不耐,眼角瞄着被山风骚动的林梢,被虫跃弹动的草叶,每一下动静,都令他浮躁不已。
  “草木皆兵……”他轻声呢喃,不欲被人听见,他不希望人们由他脸上睹得丝毫心绪。
  滑竿沉稳的左右摆动,两名山夫显然是个中老手,乘起滑竿上山竟比大轿还平稳,这种经验可不是三两年能练就的,怪不得方才在山下挑选山夫时,地保敢拍胸膛保荐这两人。
  不过,任凭他们如何了得,可惜,也活不过今晚了。
  可惜呀,可惜!不过,做大事总要有人流血的。
  眼下,那保荐山夫的地保,应该也已被了结性命,躺在山沟里喂大虫了。
  一路平稳走了两刻钟,波澜不惊的滑竿,忽然歪了一下。
  他警觉性很高,早已准备好任何突发的变故,滑竿才稍微一斜,他即刻翻身落地,一个步势站定,便衣侍卫随即绕着他围起圈子,将他护在圈中,口中同时喝道:“大胆!”
  原来,走在后面的山夫双腿忽然一软,跪倒在地,滑竿也随之倾斜,前头的山夫赶忙放下滑竿,跑过去察看同伴。
  “不许动!”便衣侍卫们亮出大刀,阻止前头的山夫再一步前进。
  山夫立定了,干瞪着眼看同伴在地上抽搐,口中还流出白沫。
  “中毒。”便衣侍卫轻声道。
  “怕是刚才吃了不干净的……”山夫忙道。
  “住口!没人准你说话!”一位便衣侍卫举起长长的倭刀一挥,欲斩山夫,那山夫赶忙后退数步,侍卫更恼火了,“你给我站好!”
  “大人,”山夫道,“小的虽微贱,可也爱惜生命。”
  被围护的贵客指指一名侍卫,道:“端木雄。你,去看看。”那侍卫应了声喏,蹲下察看倒地的山夫。
  端木雄摆动山夫的头,观看两侧面色,又翻开嘴巴,观看牙齿、舌头和两颊内侧黏膜,摇头道:“不是剧毒,否则会发黑或溃烂。”这唤作端木雄的侍卫面色枯黄、两眼深陷入两个黑坑也似,像个久病不愈的无常鬼,要是跟那贵客并肩而立,便是活生生一对黑白无常。
  他继续解开山夫系在滑竿上的水袋,凑在鼻端嗅了嗅:“山泉水,有异味,味甘苦,有毒。”再回头向被围护的贵客说:“确是有毒。”
  那贵客抿起嘴,鼻中哼哼两声,眼神犀利的扫视山林。“左千户。”他向手持倭刀的侍卫说话,方才挥刀斩向山夫的便衣侍卫忙回身应答,贵客吩咐道:“无需多言,我们只管赶路。”
  “老爷的意思是?”
  “不管埋伏有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着点好。”贵客尖尖的嗓子,像化不开的严冰,令听的人都禁不住心底一寒。
  “是,老爷。”说着,那左千户登时目露凶光,倭刀一举,便朝前头的山夫劈去。
  山夫也不是驴蛋,他一个转身钻入路旁林子,左千户赶忙追过去,只见山夫在山林草丛间左蹦右跳,转眼不见身影,左千户紧随追进草丛,没两下子也不见了踪迹。
  左千户消失在林影中后,半晌仍不见动静,不知是否杀了那山夫呢?还要待多久才出来呢?
  一名侍卫见时候不早,便请示道:“眼下怎么办,老爷?”
  那贵客哼了哼鼻子,从腰囊取出个小琉璃瓶,打开瓶口嗅嗅,觉得脑袋一醒,才说:“横竖他知道我们要上哪去,待他完事,自会跟上。”说着,又斜眼觑了觑倒在地上的山夫。
  山夫已经停止抽搐,事实上他没有任何动作,连肺部的起伏都没有了。
  一名侍卫半蹲身子,将手指按在山夫耳后,试探心跳。那贵客尖声叱道:“何需费事,补一刀便是。”
  “公公道的是。”侍卫一出言,发现不慎用错了称谓,慌忙改口,“老爷恕罪!”
  那贵客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你是吴长空吧?”
  “是。”侍卫语带惧意。
  “没有下一次。”
  贵客回身,失言的侍卫忙抽出大刀,朝地上的山夫斩了两刀,见有血水染红地面了,众人才扬长朝山上行去。
  山路上一片寂静,连虫也止了叫声,鸟儿低飞滑过路面,朝树荫寻找栖身之隅。
  良久,细雨绵绵而落,将路面黄土微微击起,片片山雾涌起,整片山届时变得灰蒙蒙的。雨滴沾湿了足迹,将这行人上山的证据一点一点抹去,连气味的痕迹也被冲散了。
  此时,山林后稍稍有了动静,一名精短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踏出林子,左顾右盼了一下,才举步走向倒地的山夫。
  山夫的衣裳湿透了,血色也没那么抢眼了,精短男子矮下身子细细端详,皱着鼻子嗅了嗅,就硬是不用手去碰山夫。
  然后,精短男子后退到林边,亮出一把剁肉刀,低声道:“好汉,请起。”
  四下除了山夫尸身外,别无他人。
  “我知道你未死。”精短男子摆摆剁肉刀,“你不动武,我也不会动刀,咱们且聊一聊。”
  山夫依然不动,看来确实是死了。
  山雨会遮去视野、抹去痕迹,令人看不清虚实。
  但精短男子不被山雨蒙骗,因为他看的不是虚实。
  “我知道你未死,”他再重复一次,“因为药是我下的,此药尚不致死人。”
  话犹未尽,山夫竟已翻身而起,一双精目直视精短男子,他一骨碌站起,衣裳左肩马上染出一大片血。
  “你的血……”精短男子反而不安了。
  “小事一桩。”山夫慢慢走向林边,走到离男子有一段距离的蔽雨处,用手指按着左肩四周几个部位,等待止血。
  “他们伤了你何处?”
  “哼,”山夫瞟了眼男子手上的剁肉刀,“此人下手轻,伤得不深。”
  “血流得不少。”
  “还好,不难止血,”山夫唇色苍白,轻声道,“若他不是敷衍,便是新手。”
  “我看他不像新手,显是挑明了部位下手。”只是下手仓促,加上心情慌张,心神恍惚,才让山夫留了一命。
  “他的主子也是会家子,难道看不出?”
  “如果他看出来,那人恐怕也活不长了。”
  “怎么说?”
  “山下那位介绍你们挑滑竿的大哥,已经没了。”
  山夫听了,一阵激昂,血水又染了一大片。
  “谁干的?”山夫目露凶光,直瞪男子。
  “你的客人。”
  山夫咬紧牙,深呼吸了几下,气息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树叶上流下的雨水滴到他脸上,精短男子依稀见他泛有泪水,被雨水瞒过去了。
  山夫沉着气说:“俺没见过你,莫非俺俩之间有啥怨仇,是俺不知道的吗?”
  “我的对象不是你,况且那只是能令你两腿发软、口吐白沬的毒药罢了。”
  “你怎么下毒的?”山夫问了则摆摆手,表示不需答了,事情很明显,要溜进他们山下的挑夫小屋,在水袋中放点东西,何难之有?
  山夫抚抚伤口,提醒男子别遗漏了这桩子事,男子的下药令他差点死于刀下:“那么,那批人是谁?”
  “你抬的大人物,是东厂太监,其余尽是锦衣卫。”
  山夫想了半晌:“太监俺知道,可啥是锦衣卫?”
  “皇帝的侍卫。”
  山夫侧头检视肩胛上的伤口:“他们来青城山干啥?”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两人对视许久,一言不发,只待对方先说话。
  对峙良久,山夫才说:“俺说明白好了,俺祖上八代世居此山,不是种田便是抬滑竿,俺不管你们江湖事,也不管当今北京城里谁坐龙椅,老爷您只消保俺子孙昌隆、代代平安罢了。”
  “我也强不到哪里去,”精短男子道,“我不过区区一个厨子,当了几年学徒,切了几年菜,洗了几年锅子,连炒菜都还说不上。”
  “怪不得你拿把菜刀。”
  “不,那是把剁肉刀。”他从身后抽出另一把刀,“瞧,菜刀长得不一样。”
  山夫仔细瞧清楚了,两把平凡的刀,透出幽冷刀光,雨水滴在刀面上,马上逃也似的滑走。山夫保留一丝警惕,问道:“怎么称呼?”
  “叫我阿瑞。”
  “嗯,”山夫思索了一下,“人家唤俺赛流星。”
  “好,赛流星,咱算是相互道过好了,眼下你想怎样?”
  “俺想下山,回家去。”
  阿瑞点点头,道:“下药的事我深感抱歉,我有上好金创药,”说着,便递给赛流星一个小瓶,“他日有缘相见,定当图报,如今咱们各有各的路,那么告辞。”阿瑞一揖手,便跳入绵绵山雨中,在有草的地面上轻盈行走,以免留下足迹。
  他不时回头瞧看,见赛流星仍在林边躲雨,一手仍然按着伤口,另一手弄开瓶口,不放心的嗅了嗅。
  直到走远望不见山夫,阿瑞才加快脚步,直追郑公公一行人。
  阿瑞当然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这山上只有一个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
  那地方也是阿瑞成长、习武,然后被判以五绝之罪的地方。
  那地方是千年道门胜地,青城六宫之一的长生宫!
  想到此,阿瑞不禁咬牙切齿,心底燃起悲愤的烈火。
  前些年张献忠侵扰四川,今年又再浩浩荡荡的攻打进来了,而且这次的声势更大、杀戮更恐怖。
  上个月攻陷重庆后,俘虏了三万多名士兵,张献忠下令斩断两臂,纵其四处逃散,失去手臂的士兵必无生存能力,而且士兵们逃到附近各城,还有效的造成大恐慌,一路上各州县纷纷望风投降。
  如今,张献忠大军正朝成都进发,所向披靡,毫无阻碍,眼看逼近成都城下了!
  回想四年前,张献忠初犯四川时,住持乃地方上有名道长,江湖正俟其主持正义,没想到住持竟与张献忠结缔,甘为下属!如今大明江山已尽,住持是否更名正言顺的归顺张献忠呢?
  “贫道是为了保一方之平安,否则青城将沦为野鬼之域矣!”住持曾这么向他解释道。
  住持是一观之长,德高望重,让他一个孤儿能在长生宫长大成人,对他而言,恩重如山,住持的话应该有道理才是。
  但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住持与其他亲信密会时,是这么说的:“眼下大明气数将尽,张献忠虽残暴,却有帝王之相。”言下之意,他日事成,他们便是开国功臣,届时荣华富贵自不在话下!
  阿瑞自小在长生宫长大,长生宫何处有暗道、墙隙、松瓦,他无不一清二楚,这番话,正是他亲耳在墙隙听见的。
  他不能忍受他自小受教的道德观毁于一旦,于是,他选择反对。
  反对就等于是背叛师门。
  不!他虽是叛徒,但他背叛的只有住持,却对得起长生宫的列祖列师!
  更何况,三个月前在他当庖厨学徒的一味堂,居然发现师叔吕寒松还跟东厂太监有挂勾,东厂的残暴恐怖天下皆知,师叔勾结东厂,又将长生宫绝技传授与太监,这件事恐怕也跟住持脱不了关系。
  左手东厂,右手张献忠,住持究竟意欲何为?
  不知不觉,他已赶了半里路,山雨停了又下,下了又止,阿瑞早已湿透,他跑得浑身发烫,身上冒出蒸蒸水气。
  绕过个小山头,长生宫巍峨的屋顶赫然现前,阿瑞心底一阵激动,这是他自小成长的地方,是他的家!而今乌气浊然,可家仍是家,家的感觉是不会变的呀!
  他躲入边林,考量潜入长生宫的路径,正当踌躇之间,林中一阵沙沙声,惊得他低下身子,转头寻找声音的方向。
  是个樵子!有位老者正捡拾地上的枯枝,将枯枝一一扎好,腰间还系了把小手斧,老旧的木柄上,手斧光滑如镜,想来每日都有保养。
  老樵子似乎没看见他,边捡枯枝,口中边唱起了歌:“唷!老汉担柴五斤半,半路没卵讨一半,城门收税又一半,卖柴呒足一吊钱,肚饿头晕唔敢用,出城还需两吊税。”唱着唱着,老樵子干咳两声,将一把枯枝加入更大的一捆枯枝里去。
  阿瑞明白他在唱啥。
  大明天下,收税的除了税吏,还有宦官,更有宦官的爪牙,种种收税名目,每日翻新,穷凶极恶,阿瑞在路上还听说,有个采矿的村子因受不了酷吏逼税,举村夜逃,人口下落不明,恐怕也不免沦为强盗了。
  阿瑞等候老樵子离去了,才悄悄现身。
  他一步踏出,马上察觉有点不太一样。
  他赫然觉得好像少了一些东西。
  是的,刚刚还在眼前的长生宫消失了!
  阿瑞手足无措,猛一抬头,看见头顶林叶间的日光被云雾所挡,一时辨不清方向。
  这是“奇门遁甲”!
  他中计了!啥人这么厉害?竟不知不觉在他身边布下奇门巧阵?
  他知道长生宫有此能人,但自幼鲜少碰面,因为懂得此术的那人飘忽不定,只会偶尔在长廊上照个面。他甚至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有人说过,其人被称为符十二公,遁甲之术出神入化,一人能抵千军。
  莫非,方才那老樵便是符十二公?
  他尝试踏出一步,四周景色又倏地一转,变得更陌生了。
  他赶忙缩回脚步,景色马上又是一变,刹那吹起阵阵冷风,旋起片片林叶。
  “不能乱动!”他忖着,尽量叫自己冷静下来。
  林中疑声满布,等闲风吹草动都令阿瑞惊出冷汗,四周似乎满伏敌人,随时准备杀出。
  有敌人吗?
  这奇门阵法是专门为他布下的吗?抑或是长生宫的预防措施?
  他没学过奇门,可阴阳五行、奇正生克之理,想来应是相通的,他想了一想,捡起一根枯枝,试着这边拨拨那边撩撩,没什么动静,便将枯枝扔出去,见它掉落在遥遥的草丛之中,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啥事也没发生。
  “你乖乖别动。”蓦地,一把苍老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谁?”阿瑞低声道。
  放眼四望,半条人影也没。
  那把声音是如此接近,仿佛紧挨在身边似的,对方要不是内功高手,晓得“密音传耳”,要不然就是||他真的正在身边。
  “别妄动,否则朱九渊会发现你。”
  朱九渊?不正是住持们名讳吗?
  阿瑞大气不敢吸一口,竖起耳朵,果然遥遥听见两把熟悉的声音,正窸窣谈话,一把是住持威严的声音,一把正是尖嗓子的郑公公!
  他知道,他一个也对付不了,更遑论两个。
  不知这布阵者有何意图?眼下此阵将他隐去,让他不被发觉,看来是友非敌。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那把尖嗓子忽然问道,阿瑞浑身冷汗暴涌。
  “哈哈哈,您老放心则个,老夫早已封山,不容香客闲人进来,又布下天罗地网,等闲之辈寸步难近。”
  “愿闻其详。”郑公公语带疑意。
  “您老想必听闻奇门遁甲?”
  “略有耳闻。”
  “本宫麾下有高人,深谙奇门,长生宫四周已遍布此术,误闯之人如陷迷雾,入彀就逮。”
  “哦?”郑公公身旁一年少宦官道,“那我倒想闯闯看。”
  郑公公愠道:“忠儿,不得造次。”
  阿瑞一点也看不见他们,只听得到说话声。他忖着住持所指的高人,很显然除了符十二公就再没有别人了。
  他屏着呼吸,一点也不敢动,直待一行人脚步声渐走渐远,消失在一扇门后了,他才敢稍稍移动脚下。
  “好了,”那苍老的声音又悄悄响起,“你且轻移左足,朝右手一步,再后退一步。”阿瑞依言而行,他才刚刚后退那一步,长生宫竟霍地出现在眼前,巍然矗立在林树间。
  忽然之间望见长生宫,阿瑞感到脚底发麻,要不是亲耳听过奇门之术,还以为是狐仙作祟呢。他转头四望,看不见老者踪迹,也听不见老者鼻息,只好向四方揖手,道:“老前辈,晚辈若有冒犯,还容指教。”
  “我认得你。”老者的音声拂过耳际。
  “前辈认得我?”阿瑞并不觉意外,只是这老者鲜少露面,他在记忆里找不着老者的容貌,又不知老者会认得他多少?
  “我?”老者嗤道,“我打从你出生便认得你了。”
  阿瑞讶道:“前辈究竟何人?”
  “先不道我乃何人,你逃过五绝之罪,而今又偷偷摸摸上山,想惹什么事?”
  阿瑞一时语塞,不知该不该说才好。
  这一下沉默,老者的声音竟戛然消失,四周只余风声、叶声、细雨声。
  “前辈?”阿瑞小声试了几遍,“前辈?”没人应答。
  他的行踪已经败露,此去不知是吉是凶,但老者听起来并无恶意……
  阿瑞咽了咽口水,聆听高墙后方的声息,随即脚下轻轻一跃,略施轻功,翻过山墙,跳入一个小院子。放眼一看,原来这小院子是一处菜园子,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因为他以前就负责菜园子的工作。
  他已经进入长生宫的范围,这里很多人认得他,他不能被人发觉,一旦被发现,此处尽是他的长辈,恐怕很难有逃出去的机会。
  他思绪千丝万缕,揣摩着接下来的每一步,忍不住便摸摸腰间的两把刀,心里希望绝对不要用上,阔别仅三年余,这里的人他大多认识,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可不想动刀。
  阵雨未歇,地上潮湿,甚易留下足迹,阿瑞运起气,一股暖流涌向小腿,脚底一轻,施起“仙人步”,悄悄一跃,便站到一棵松树上。这棵松树十分老迈,据说在长生宫刚建立时,便已是青城山的古松了,初祖并未砍伐此树,古松于是世代伫立在此,览尽人间沧桑。
  透过稀疏的松叶,他想寻找更好的藏身地点,稍一转身,发现身边的粗干分枝有一凹陷,里头有一块脱色的布料。
  他拿起布料摸了摸,是个香包袋,红色的布料和刺绣皆已褪色,当然也失去了香味。他眼眶一热,心中一阵哽咽,他当然记得这是什么,香包是彩衣的,是他跟彩衣闹着玩藏在这里的,但他一直没机会将香包还给彩衣,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彩衣她的香包藏在何处。
  他把香包塞入腰带,咽下胸口的哀伤。
  雨水正带走他皮肤上的体温,寒意逐渐透入身体……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彩衣,他们都是被捡回来的孤儿,听说他被扔在山门前,彩衣则是被一位女道樊瑞云带回来的,他们一块儿长大、学道、习武,直到住持判他五绝之罪那一天。
  阿瑞见四下无人,飞身跃去枝叶茂密的一棵树上,更近正殿一步。
  不知彩衣仍在吗?
  他知道彩衣的脾气,如果住持告诉她阿瑞有错,她会毫不迟疑的相信,跟他反脸到底。
  如果住持告诉她阿瑞罪无可赎,她会果决的一刀斩了他。
  如果彩衣是非不分,如果彩衣选择跟住持站在同一条线上……
  阿瑞甩甩头,意图甩去满脑乱绪,而今危机四伏,岂能分心?
  忽然,墙外传来一阵吆喝,是刚才那老前辈的声音,接着隔壁的大树沙沙作响了一下,显然是除了他以外,又有人闯进来了,那人身手之快,阿瑞竟一时看不分明。
  敌友不明,他不敢作声,只得屏息隐在茂叶中。
  老者没追进来,墙外也没再传来喝叫声,这代表了什么?长生宫知道有人闯进来了吗?谁又有本事闯过遁甲之阵呢?眼下他应该尽快离开,还是毅然进去?离开了,还再有进去的机会吗?
  咻的一声,有东西飞快穿过树叶,阿瑞下意识屈臂一抓,抓住了一件事物,定睛看去,是个小瓷瓶,不正是他刚才递给赛流星的金创药吗?
  果然,在另一棵大树上,赛流星正在叶隙间对他挤眉弄眼。
  这厮不是受伤了吗?
  他一条粗汉,如何闯过符十二公布下的阵法?
  阿瑞觉得麻烦大了,赛流星是来找郑公公复仇的吗?他这来捣局,扰乱了阿瑞的正事,令他一时进退两难。阿瑞挥手示意他离去,赛流星摇摇头,不但不离开,反而大声喊道:“我不走!”
  这一喊,廊下立刻有反应,一名道人冲入院子,抽出长剑:“什么人?”
  这下横生变故,阿瑞气急败坏,飞身出树,跃上屋顶,引那道人追来。
  不料赛流星不解他的好意,竟跳下树梢,面向道人。
  “你是何人?”道人口中话语刚出,剑已笔直刺去。
  “好狠的家伙!”赛流星口中作喊,边跳边退,回身跳向墙壁,两腿借力弹向长廊上的柱子,又顺势弹上树枝,身手俐落,道人连剑势都尚未发尽,赛流星转眼已翻上屋顶。
  未待歇息,又一名道人从长廊现身,手中拿根拂尘,脚步轻盈,波澜不惊,一对精目四扫,抬眼便望见阿瑞。
  阿瑞心喊糟糕,忙取长巾遮在脸上,在脑后打了个结,以免露脸。他知道两位道人是谁,两位都是师叔,本名不详,只知执剑的人称“飞虹子”,执拂尘的人称“明镜使”,阿瑞也跟飞虹子习过剑,知道他的厉害。
  赛流星奔向阿瑞,轻声道:“往哪走?”
  飞虹子和明镜使同时飞身上屋顶,二话不说,抢攻过来。
  眼下别无选择,只管逃!
  “分头跑!”阿瑞向赛流星嚷道,脚下已拔腿飞奔。
  赛流星不打话,竟然朝着阿瑞跑过来,阿瑞为之气结,不知此人是否专程来与他作对的。
  两人在斜斜的屋瓦上飞跳,屋瓦高低不平,险象环生,若用跑的,甚易滑倒,若用跳的,一不小心踩松瓦片,更是非滚下去不可。阿瑞小时候常爱走屋顶,偷溜进住持不准他去的院落,但对于屋顶弯弯的曲线,仍不免心悸。
  明镜使见屋瓦不好走,随即运息,脚底轻轻一点,跳上屋脊,赶在阿瑞前头。
  另一边,飞虹子身轻如燕,足下蜻蜓点水,每片屋瓦都不甚着力,转眼也追上赛流星。
  阿瑞情急之下,脚尖插入屋瓦间隙,飞足踢起屋瓦,瓦片直射向飞虹子,另一手抽出菜刀,迎向明镜使。明镜使面无表情,冷眼一挥拂尘,阿瑞的菜刀马上歪斜失准,差点脱手。阿瑞吃惊不小,不知师叔使了什么手法,登时冷汗直冒,只得赶忙抓稳菜刀。
  飞虹子躲过飞瓦,大喝一声,运剑又刺向赛流星,赛流星身体一斜,避过剑锋,飞虹子不放过他,剑剑狠招,不留后路,只想在他身上捅个窿子。
  赛流星不打话,只顾东闪西躲,惹得飞虹子大骂:“鼠辈!好好的人不当,有种给我还手!”说着,又是一剑刺去面门。
  “俺没空。”赛流星躲开利剑,翻身跳离屋顶,伸手抓住树干,顺势一荡,又飞身到另一棵树上,远远的站在树上,朝飞虹子微笑。
  “好身手!”飞虹子吼道,殊不知赛流星两臂这一使力,伤口迸裂,短衣渐渐染红。
  飞虹子飞身上树,欲追过去,明镜使沉声道:“别中计!”飞虹子可不理,依然追过去,三两下飞跳到赛流星附近的另一棵树干上,咬牙道:“鼠辈,人谓一寸长,一寸险,我长剑七尺,你手无寸铁,可是毫无胜算呢。”
  “俺有一丈,”赛流星苦笑道,“强你三尺。”言犹未尽,竟有一物飞射向飞虹子,差点将飞虹子由树上打下,那事物扫过他眼前,又转回赛流星处,飞虹子定睛一瞧,原来是根长竿,怕是方才一直藏在茂叶间,才没被发觉。
  飞虹子点头道:“这才有点意思。”
  屋顶上,阿瑞边挥菜刀边逃,却被明镜使追着跑,任他怎么逃,都走不出屋顶的两侧,连想逃去邻近的屋顶,或想跳到地面都不行。阿瑞知道明镜使脚下踏着“青城步罡”,只有受过三坛大戒的道士方可学习,步伐中蕴藏天地阴阳,令他被追得步步受限,阿瑞只怪自己学艺未精,未能洞悉步中玄机。
  明镜使沉声道:“你并不像不谙武功之人,为何不出招?”
  阿瑞不回答,只管逃。
  明镜使又道:“你更不像哑巴,为何不出声?”
  阿瑞跳上屋脊末端,正欲跃下屋顶,明镜使的拂尘如电光石火扫来,拂尘含内劲,每根拂毛都锋利得彷若钢丝,轻轻一划,阿瑞脸上布巾竟被割破数道裂口。
  阿瑞吃惊不小,没想到明镜使的拂尘有如斯功力,他以往在“艮门”之下长大,对这位“坎门”师叔不甚了解,更不清楚坎门有哪些武功。
  阿瑞回身翻转,让自己滚下屋顶,明镜使不慌不忙跃到屋檐,打算阻拦,不令他下地,阿瑞两手持刀,一个鹞子翻身,右手菜刀劈向明镜使小腿,不待刀势使老,左手剁肉刀又挥砍足跟。
  明镜使不躲不闪,只稍微移动手上拂尘,竟使阿瑞右手菜刀转势劈向自己的左手剁肉刀,两刀眼看快要硬碰,阿瑞连忙收势,两脚一踹,跳去旁边,想找路下屋顶,念头刚起,明镜使竟又已挡在前头。
  明镜使的人虽站在他前方,却将四周防护得滴水不漏,阿瑞无路可逃,楞在当场,微微喘息,寸步难移。
  只听对面树上,飞虹子大喝一声,一个飞身,手中利剑化成长蛇,窜向赛流星,赛流星也不打话,待他剑势使老,长竿倏然弹起,压住剑身,飞虹子马上运转手腕,将剑刃翻过来搭上竿子,沿着长竿劈向赛流星。
  赛流星眼明手快,两腕轻轻一转,长竿仅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竟将长剑再度压在下方,几番交手,飞虹子的长剑一直趋近不得,全被赛流星推开。飞虹子吼道:“这厮也晓刚柔生克!”
  “啥刚柔生克?”赛流星冷笑,“俺这不过祖传打狗用的!”话语刚落,竿头即顺势翘起,乘势刺向飞虹子。飞虹子眼见不妙,头一侧,不想竿头已缠上他下巴长须,他欲抑首扯开,反而让长须打了个结。
  赛流星将长竿一拉,眼看飞虹子便要跌下树枝,他忍痛将剑一横,切断长须,在半空翻个筋斗,两足结实落地。
  飞虹子怒不可遏,两眼瞪红,一怒自己过于轻敌,二怒他那把每日修护的美髯,竟坏在一名不相识的莽夫竿下。他怒火迸起,杀气冲天,手中长剑格格作响。
  “飞虹子,”只听明镜使在屋檐上轻声提醒,“习剑第一要务为何?”
  飞虹子一听,眼中的怒意竟瞬间褪去,满脸清凉,长剑也垂了下来。
  赛流星一见,心知不妙,却不禁暗暗赞叹:“此人果然是个人物,竟能马上止息怒气。”这么想着,两手忍不住握紧长竿,可这一握紧,左肩伤口更是痛了。
  只见飞虹子衣袖微微鼓起,仿佛一道清风拂过手臂,剑身轻抖,隐约有了生命。
  倏地,剑锋如雁渡寒潭,滑破空气,削下赛流星一小段竹竿,赛流星这才惊觉飞虹子已经出招了,他竟那么迟才知觉!飞虹子在树下,赛流星在树上,一时间还没弄清楚剑是怎么来到眼前的。
  飞虹子移动禹步,足踏七星,气定神闲,转眼之间已站在赛流星后方,剑刃搭在他脖子上,冷峻的逼在颈动脉上。死亡的鼻息直迫眼前,赛流星只觉两腿酥麻,手上竹竿也握不稳了。
  “鼠辈,”飞虹子的语气一扫浮躁,“你闯进长生宫,意欲何为?现在可以速速招来啦。”
  那边厢,阿瑞也逃不出明镜使设下的圈圈,明明四方空旷,四处是路,却像鬼打墙一般绕圈子,这比刚才的奇门巧阵更难缠。此刻,阿瑞终于证明自己太过鲁莽,长生宫高手如云,自己不过是个未出师的小辈,岂能安然出入?
  “俺明人不说暗话,”赛流星大声嚷道,“俺是来报仇的!”
  “报仇?”飞虹子嗤道,“长生宫乃清修之地,谁人去结怨仇了?”
  “那个刚进你们庙里的太监!”
  飞虹子楞了楞,朝屋顶上的明镜使相视一眼。明镜使的表情毫无变化,依旧紧盯着阿瑞。
  “你说清楚,”飞虹子视线溜过赛流星染红的左肩,蹙眉道,“谁人结下梁子?啥梁子?说得清楚的,贫道说不定还赏你条生路。”
  赛流星大声说:“俺三代在青城山挑滑竿,挑过多少大小人物,这太监今日要上山,先在山下杀俺亲伯,后在半路欲杀俺灭口,与俺一同挑竿的姻兄生死不明,要不是他们劈俺这几刀,俺手臂使不上力,当下说不定是俺踩你在脚下,教你认俺作爷爷!”
  “原来如此,”飞虹子抬头望向明镜使,“使者,你们坎门如何看待?”
  “我手上的,似非与他同路。”明镜使冷冷道,“你手上的并非习武之人,只是身手灵巧,我手上的这位,不但习武多年,而且……”
  他这“而且”,令阿瑞不禁咽了咽唾液。
  “小子!”赛流星仰首吼道,“你不也在追击那太监吗?”
  阿瑞不回答。
  明镜使冷笑道:“艮门的硬骨子,你是柳师弟教出来的吗?”
  阿瑞大吃一惊,不知明镜使是怎么瞧出来的。
  明镜使似是看穿了他,续道:“你道师叔方才教你四下跑跳,是闹着玩的吗?”
  阿瑞当下大悟,原来他自幼所习本门轻功“仙人步”,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使弄出来,习气难掩,明眼人只消一试,便摸出底细。
  “柳师弟学习仙人步时,在第六步上有个坏习惯一直改不了,我见你也有这坏习惯,果然是真传呀。”
  明镜使口中的柳师弟,便是阿瑞艮门业师柳岚烟,阿瑞情知瞒不过明镜使,只好扯下脸上布巾,拱手道:“阿瑞拜见师叔。”
  “是那个五绝之罪的小子?”飞虹子惊道,“这叛徒,一刀了结罢!”
  赛流星也顿足道:“小子是他们自家人?那俺岂不自寻死路?”
  “师叔,”阿瑞匆忙想在寥寥数语间道明原委,“那太监人称郑公公,阴险奸诈,大明亡国后,他便想拥立新皇帝……”
  “这岂非美事一桩?”明镜使毅然截道。
  “可是……可是……”阿瑞一时语塞。
  “眼下金人觊觎北疆,咱汉人发愤图强,有何奸诈?”
  “可是住持之前勾结张献忠……”
  “他也说了,为了青城山下苍生,当年与张献忠缔结乃不得已,住持因此保了无数人命,如今张献忠又再回头攻打四川,倘若住持因此保了青城山,试问如此有何不对?”
  阿瑞觉得自己没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明镜使续道:“你不尊师命,背叛师门,还带人硬闯长生宫,恐怕此番你逃得过五绝之罪,也躲不了七杀之刑。”
  听见“七杀之刑”,阿瑞登时头皮发寒。
  自古流传“欺师五绝,破门七杀”,若带领外人破坏,令长生宫陷入险境者,则判七杀之刑,自古以来,只有一人被施予此刑。
  据说,该人被施刑后,整整哀嚎了一个月才断气。
  阿瑞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师叔又似乎说得对,不,他们其中一定有个人错了,怎么可能两个人都对呢?
  赛流星忽然顿首冷笑几声,抖动的脖子刮到飞虹子的剑锋,流了点血,飞虹子还生怕伤他,令剑锋微微偏离,愠道:“笑啥?”
  “俺笑自己。”
  “你也快没命了,还笑?”
  “俺笑自己打从十三岁开始挑夫,十多年来为青城上上下下送过多少香客,没想到,原来俺其实在拉皮条,送人上山养婊子。”
  明镜使冷道:“你嘴里干净点。”
  “尤其是你,”赛流星面对明镜使,“满口正义,道理一箩,反正死的不是你娘,是吧?”
  明镜使冷眼眱道:“你说本宫有客人,而且那客人杀伤你,可有证据?”
  “你公公俺被斩过几刀就是证据!”
  “谁知道你是不是拦路打劫的?剪径不成反被伤,而今上山找晦气呢?”
  赛流星气得脖子暴粗,青筋凸现,口中直嚷:“颠倒!颠倒!”
  明镜使将拂尘一挥,阿瑞觉得身上被啪啪点了几下,四肢竟无法自由动作,明镜使再挥动拂尘,一道银光射出,赛流星抖了一下,不但动弹不得,就连话也说不出了。
  阿瑞深知这是点穴之法,不但点穴,明镜使还加了两层手法,即使他想用内力解穴,也必须先解一穴,才能再解真正的要穴,穴穴相扣,非深谙个中三昧者无法使出此种手段。
  飞虹子见了,也觉得明镜使过于小心:“使者,何必如此?”
  “小心驶得万年船。”明镜使沉声道,提了阿瑞,飞身跃下屋顶,飞虹子也收了剑,将赛流星轻轻带起,也飘然落地,阿瑞深叹两名师叔内力之高,他是从一开始便毫无胜算的。
  “现在带你们去见住持。”飞虹子道,“有理无理,正殿上说去!”
  两人身不由己,被两位道长押着,走过厢廊,穿过八卦门,步步走向正殿。
  “师叔,”阿瑞无奈道,“我还是不认为我错了,虽然下山多年,我依旧严守门戒,上不欺列位祖师,下……”明镜使在他锁骨周围运指一点,阿瑞顿时口作哑声,无声可出。
  飞虹子押着赛流星,一手轻抚下巴的乱须,刚才被自己亲手割断,好不心疼,登时心生怨气,将赛流星押得更紧了些。赛流星的后颈被扣得甚痛,口中无法作声,心中暗暗叫苦。
  来到正殿,只见殿上三尊与人等高的三清圣像,香火氤氲,神龛上摆的许多礼器,已蒙上一层尘埃,阿瑞见了,不禁眼眶发热,泪水暗涌。
  正殿上空无一人,连打扫的道人也阙如,明镜使左右环顾一阵,道:“飞虹子,你且看管此二人,我去找住持则个。”说着,明镜使闪出正殿,往右厢房去了。
  飞虹子令两人席地而坐,然后自个儿取来蒲团,静坐养息。
  阿瑞悲从中来,两眼流泪,飞虹子见了,轻声责道:“怎么样?悔不当初吗?”
  阿瑞摇头。
  “莫非肚子饿了?”
  阿瑞再摇头。
  飞虹子不置可否,他举起长剑,削削下巴,将剩余的须毛弄个干净,一个不慎,划破一点皮,流出些血,他看看长剑沾了血光,微笑道:“剑啊剑,自尔降世,未尝腥血,而今算是开戒了。”言罢,剑收鞘中,轻置腿上,呈一个随时可拔剑的姿势。
  赛流星听了他的话,便望着他的剑,眼珠子乱动,口中想说话。
  飞虹子见状,正色道:“你以为剑必杀人吧?”
  赛流星迟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剑乃修身之器,讲究眼、手、身、腰、步、意、气、力、神,气贯全身,步含天地,眼随剑走,剑随意引,人剑一体,由剑术可见用剑者的修为。”
  赛流星歪嘴一笑。
  “你是笑我修为不足吧?”
  赛流星扬眉眯目,似言“不敢不敢”。
  飞虹子道:“你这小儿鼠辈,莫欺贫道年长,想当年血气方刚时,我一把长剑杀尽整窝强盗,杀得剑身曲了,剑锋也钝了,这才立誓从今剑不沾血。”飞虹子嘿嘿嘿说,“多年未杀人,力不从心,否则,你今日可没恁地走运。”
  赛流星见飞虹子一双精目如秋水映月,杀意迸现,盯得他不寒而栗。
  飞虹子淡淡一笑,双目微闭:“方才这一热身,看来,时候又到了。”他左手缓缓抚剑,似在安抚初尝血味的长剑,令剑平息。
  赛流星怒意忽生,惧意疾退,他躁急的跺脚,有话要说。
  飞虹子见他可怜,两指点去,一串话马上从赛流星口中涌出:“俺今日逃过两次死劫,已是大幸!再死一次,又有何惧?!强似你这牛鼻……”只觉喉头一紧,原来又被飞虹子点住了噤声穴,口中只得唔唔啊啊的乱响。
  一堆脚步声逐渐来近,阿瑞感到喉头干涩,他预料会看到住持,这许多年不见,说真的,他担心又害怕,他不愿再见到住持,因为那必定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还有一位郑公公。
  果然,脚步声抵达正殿时,只见明镜使领着长生宫住持朱九渊跨过门槛,还尾随着郑公公等一行人。
  住持朱九渊一眼看见阿瑞,登时满脸错愕。
  阿瑞望着住持,朱九渊却避开阿瑞的眼神,语气不悦的问:“明镜使,这是什么意思?”
  “住持,这两位正是我说的,闯入本宫的毛贼。”明镜使淡然说道。
  “是他!”郑公公后头的锦衣卫惊呼道,他们看见刚才中毒又被斩杀的山夫竟出现在眼前,锦衣卫吴长空更是浑身泠汗,僵在当场。
  郑公公像没事一般,没望向吴长空,更加令他害怕得连小腿都酥麻了。
  朱九渊见此,奇道:“莫非公公认得此人?”
  郑公公脸上似笑非笑,道:“朱道长,看来你夸口的天罗地网,不过尔尔,连这等毛贼也挡不了。”
  朱九渊冷不防遭此一斥,眼神一沉,却依然守住脸上恭维的表情:“贫道麾下办事不力,教公公失笑了。”
  明镜使截道:“符十二公乃本宫尊长,奇门之术所向披靡,岂会不力?”
  明镜使一番抢白,令朱九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郑公公见势,转了语气:“郑某不敢讪笑,这两人确有些本事。”
  朱九渊再次问道:“公公认得这两个无名小卒?”
  “这两人与我有些过节,”郑公公指指阿瑞,“道长不弃,可否交与我处理?”
  朱九渊满胸疑窦,不知郑公公怎会认识阿瑞。
  他还不知道一味堂发生的事,他只知道师弟吕寒松被人打伤,却没说阿瑞也牵涉其中,或许吕寒松面子上挂不上去,不想说,也或许,他没料到阿瑞竟会斗胆回来长生宫。
  明镜使上前拱手道:“住持,何不先问他们闯入本宫,所为何事?”
  “委实不必劳驾朱道长。”郑公公忙挥手道,“实不相瞒,这两人方才在半山欲劫我财物,那厮是挑夫的,而这小子是剪径的帮凶,所以请道长交与我处理。”
  明镜使觑一眼赛流星,示意道:“我说过你是强盗吧?”赛流星顿时脖子粗大。
  朱九渊作色道:“不知他们恁般胆大,竟敢拦劫公公?”
  飞虹子在一旁忍不住了,拱手截道:“住持,这两人倒不似剪径的。”
  朱九渊尚未回答,明镜使竟搭和了起来:“怎么说呢?”
  “他们一人只带了挑竿,另一人只带两把菜刀,”飞虹子面朝郑公公,“反之,这位客人是内家高手,后头的喽啰们也带了好几把大刀,这两人要不是瞎了眼,要不就是蠢得无可药救,才会去抢这浩浩荡荡的一批高手。”
  明镜使垂头道:“飞虹子说得有理,住持,您说呢?”
  朱九渊不发一言,郑公公也红透了眼,看来已是十二分的不爽。
  忽然,郑公公仰头狂笑,尖尖的嗓音割裂正殿庄严的空气。笑完了,郑公公才冷冷说:“朱道长,看来我们之间还有些误会。”
  众人全不动声色的望向郑公公。
  “我不是来找你合作的,”郑公公道,“我是来找你帮忙的,不过,眼下看来,你连这个小忙都帮不上,恐怕……”
  阿瑞一边听他们说话,怒火兀自生起。
  他怒,因为住持身为一观之长,手下掌管逾百道众,岂能如此自贬身分!住持纵有万般不是,也不该受此侮辱!
  阿瑞打算豁出去,他咬紧牙关,拼命想说话,但他有口难言,他跟赛流星的哑穴全被禁住了,口中嗯嗯啊啊的吐不出字来。
  “依我看,朱道长,其实你是护着自家人吧?”
  “公公何出此言?”朱九渊惊道,听出他话里有话。
  “这小子可不是长生宫调教出来的吗?”郑公公指向阿瑞,“率外人骚乱长生宫,这是家贼难防啊!”郑公公跟阿瑞交过手,知道阿瑞武功系出长生宫。
  这么一来,朱九渊顿时进退不得,他不愿承认阿瑞本是长生宫的人,要是他硬不承认,并宣称本宫的事自由本宫处理,那是合情合理。但阿瑞带了另一素不相识的人闯入,郑公公又不知如何看出阿瑞路数,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要是交由郑公公处理,他在同门面前面子荡然无存,要是不交郑公公处理,眼下就博不到他的信任,更遑论合作了。
  说来说去,一切都是阿瑞的错!
  打从一开始,这孩子的存在就是错了!
  阿瑞在一旁干着急,电光火石之际,忽觉飞虹子剑锋悄然滑过锁骨,瞬时间,阿瑞喉头松开,嘴巴已能自由发声,噤穴竟已全数解开。
  他惊讶的望向飞虹子,飞虹子只圆瞪他一眼,便甩头不理会他。
  阿瑞不知飞虹子壶里乾坤,但这是他不容放过的机会,于是他大嚷:“尖嗓子的!”
  郑公公双目忽张,登时满脸杀意,锦衣卫们不假思索便握上刀柄,将欲拔刀,朝阿瑞直喊:“放肆!”
  “你们才放肆!”郑公公闪电回身,赏了身后锦衣卫两巴掌,“随便拔刀?你们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锦衣卫错愕之余,两脸潮红,不敢作声。
  郑公公向朱九渊作揖道:“道长多多包涵,手下孟浪,实在不该。”
  朱九渊僵硬的笑道:“不敢不敢。”
  “这两人确实与我有些过节,”郑公公指指阿瑞,“道长不弃,可否交与我处理?”
  朱九渊心中暗忖,原来郑公公的目的是要阿瑞,这令他不禁好奇,阿瑞逃下山后,究竟干了什么好事,会惹上这等人物?又令郑公公宁可责骂手下,也要忍气吞声的向他讨阿瑞?
  阿瑞笑道:“尖嗓子的,算起来,我们还是同辈呢。”
  郑公公一言不发,暗暗在咬牙切齿。
  阿瑞继续激怒他:“况且你入门在后,该唤我一声师兄才是。”
  郑公公向朱九渊说:“瞧他疯言疯语的,道长,您且做个决定,如果那小子不是长生宫的人,交给我又何妨?”
  朱九渊盘算了一回,两眼骨碌碌的一转,手抚长须,道:“公公也说过,这小子是本宫弟子,实不相瞒,他是被逐出门的弟子,然,此番引狼入室,罪不容诛,我得亲自处理才行。”
  郑公公马上说:“那行,另一位交给我,总行了吧?”
  朱九渊点头道:“此地为清修圣地,公公请手下留情才好。”
  两人一番交锋,此时算是成交了。
  “慢着!这算是什么?”阿瑞放胆说道,“这尖嗓子的杀了山夫家人,他为寻仇而来,何来拦路打劫?”
  郑公公道:“道长,你请管教管教。”
  “要管教,你也是长生宫外家弟子,也该列入管教才是!”阿瑞话犹未尽,已飞步冲出,原来飞虹子暗地里已助他解开所有穴道,阿瑞蓄势待发已久,早已按捺不住,而今有如脱缰野马,奋不顾身的冲向郑公公。
  锦衣卫哪容他近身,五个锦衣卫各展身手,五把大刀由五个方位各自扫来。
  “好家伙!”飞虹子在一旁观看,心中忖道,“那公公竟收有这么多狠角色!”
  原来五人所展刀法,五种流派,个个不同。
  吴长空为能戴罪立功,率先冲向阿瑞,他手操鬼头刀,运使“俞公刀法”,此乃名将俞大猷所传实战刀法,招数中绝无虚花,稳扎稳打。
  一人手操柳叶刀,刀身弯曲,使的是传自宋代的“杨妙真刀法”,化双刀为单刀,舞动如千瓣莲花,不见血不罢休。
  一人手操马刀,马刀身狭把长,两手同握,来者显然善骑,虽脚踏实地,依然如在马背上杀敌自如。
  一人手操子母刀,刀身短,刀柄下方伸出另一小刀,近身迫敌,招招拼命,狠劲如见仇人。
  一人最奇,手执倭刀,此刀源自倭国,由程宗猷将其化入中原刀法,刀身弯且长,长度超越一般大刀许多,锋锐无比,一刀毙命。
  面对五把大刀,阿瑞从腰后抽出两把庖刀。
  庖刀,比五把大刀的任何一把都短,甚至短过子母刀,如此迎敌,必然先以身试刀,才得以靠近对方。
  破敌之要,首在洞烛机先,阿瑞在电光石火之间,已辨清虚实,认出刀阵间的每一道空隙。
  他不慌不忙,先将右手菜刀伸入刀阵,左手剁肉刀反手一压,压在倭刀面上,顺着倭刀攻势往斜一拉,不偏不倚插入四刀间隙之中,竟将四刀卡在一起。
  飞虹子见状大惊,觑了明镜使一眼,想问他有没有看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是明镜使没瞧他,只管盯着阿瑞。
  五名锦衣卫错愕之间,赶忙抽刀,一时却动弹不得,待五人找到抽刀的角度,阿瑞已翻过他们,跃向郑公公。
  “太快了。”飞虹子不禁沉吟,他是想讲给明镜使听的。
  朱九渊也吃惊不小,方才阿瑞露的一手,他不记得阿瑞在长生宫有学过,不,这绝不会是在长生宫习得的!
  阿瑞两把庖刀一横,直扑郑公公,一旁有位俊俏的小宦官挡过来,意图保护郑公公,可公公不舍得他送命,一手推开小宦官:“忠儿,去!”说着,正面迎战阿瑞。
  郑公公两臂大张,嘴唇圈成圆形,大吸一口气,五爪瞬间转黑,寒气飞溅而出。阿瑞深知郑公公毒爪的厉害,他庖刀身短,甚易被毒爪碰上,不特此也,一味堂之战,他已早知自己不会是郑公公对手,是以其目的不在杀死郑公公,更没想过要在郑公公身上留下任何伤痕。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主意早已定好,阿瑞手执双刀,口中直嚷:“片!”左手在上不动、右手在下横切,直迫郑公公虎口。郑公公正待换招,阿瑞却早已收势,庖刀一转,口中说:“剁!”言毕,两刀齐交替挥斩。
  郑公公措手不及,使出护身手势“拨云见日”。
  “青城十八式!”飞虹子惊忖。
  这是青城十八式中的护身招式,证明阿瑞所言不假!
  但一招半式不能证明什么,阿瑞还需要迫郑公公显露更多证明,但他还来不及,五名锦衣卫早已反身赶上。
  “去吧。”飞虹子悄然说着,一边收回手指。
  赛流星瞬时发现自己穴道尽解,手脚轻松,喉头如脱笼之鸟般爆出一句:“你娘的!”他不假思索,加入混战。
  但是赛流星手无寸铁,长竿也留在庭院里。
  明镜使见状,微微蹙眉,悄声问飞虹子:“你岂非要他送死?”
  飞虹子使个眼色:“未必。”
  只见赛流星边跑边解开束腰,右手一抽,拉出长长一条黑巾,挥动黑巾,竟将空气击出低沉的鼓声。
  “哪门子武功?”朱九渊见所未见,好奇心顿起。
  赛流星将黑巾一甩,黑巾在一瞬间硬如木棍,在软掉之前,一连打中两名锦衣卫脸颊,黑巾柔中带劲,将锦衣卫打得脸部红肿。
  这黑巾没师承也没流派,纯粹是赛流星一干挑夫在等客人上门时,闲着没事,耍弄长竿、布巾、水袋等随身事物,互相逗趣,日子久了,也舞弄出一些门道,论招数也没特别招数,所使出的每一招,都只是习惯使然。
  阿瑞见赛流星助阵,情知他并无武功,一切都是机灵的求生本能,心里暗暗怕他受伤。
  阿瑞分身不暇,他想攻击的是郑公公,却被五名锦衣卫纠缠,又要照顾赛流星,情急之下,两刀齐运,只听兵器相磨碰触之声铿然,叮叮当当,煞是好听,顷刻之间,五名锦衣卫竟纷往四方弹开,有的倒地、有的撞上一旁的椅子。
  吴长空则倒退十余步,鬼头刀脱手飞出,眼看整个人要撞上殿坛的三清像,被明镜使拂尘一摆,将鬼头刀由半空带到地面,明镜使再伸出一腿,将吴长空绊倒,这才解救了三清像。
  吴长空瞪了一眼明镜使,气急道:“谢谢!”
  “好说。”明镜使不多言。
  朱九渊吃惊不小,心想这孽徒分明已被逐走,怎么还练就了这一身来历不明的武功?
  只有阿瑞知道,这并不是何门何派的武功。
  这是一味堂师傅指点的“刀功”。
  他还记得前年冬天,有人要在一味堂宴请“全牛宴”,为了确保鲜度,又要取得牛血,龚师傅命屠夫运来活牛,当场屠宰。
  屠夫在厨房内院杀牛,牛的四肢被捆绑,横倒在雪地上。
  屠夫拿起屠刀,随即割去牛颈,牛颈粗厚,难以切断,屠刀切割了多时,犹带体温的热血喷溅,泼到雪地上,冒起阵阵红色的腥烟,有人在一旁用盘子接住鲜血,牛儿痛苦得疯狂啼叫,四肢狂扭,两眼泪水涌出,眼神充满怨恨。
  一味堂的厨子看了不忍,有的掩起耳朵,有的却在乐滋滋的观看,人心善恶,一时暴露无余。
  此时,马老师傅走出来,向屠夫借个位,接了屠刀,说:“横竖一死,好歹求个好死。”言罢,手中运刀,刀锋沿肌肉间深入,直达颈椎骨,从椎骨间隙插入,马上切断脊柱,牛儿登时翻白眼,身体像脱线玩偶般软倒,屎尿流出。马老师傅再一转屠刀,牛头轻轻滚下,捧在手上。
  马老师傅向牛儿合掌,口中喃喃有辞,转身将屠刀交与龚师傅。
  龚师傅接了刀,刀锋随着伸向牛颈,拨入厚重的肌肉,随着手腕一伸一转,牛的身体竟渐渐变松,变得像个皮袋子,不久,龚师傅将手伸入牛皮之下,将手一抬,竟抬起一张干干净净的牛皮,小心的摆到地上,牛的全身肌肉一览无余,连胸膛中强烈的心脏跳动都还隐约可见,却没流多少血。
  此时,龚师傅命令学徒们靠近,按压住牛身。
  龚师傅将刀尖轻插入牛只左肩胛下方,口中小声道:“解。”左边肌肉整片整片应声脱落,正好捧在学徒手中,学徒忍不住惊呼起来。与此同时,牛的肚肠一古脑儿掉落,正好掉在下方的盘子里。
  龚师傅依样将刀尖伸入右肩胛,阿瑞托着牛身,只觉手掌下一阵微颤,整片牛肉就脱落下来了。他看清龚师傅下刀之处,正是数条肌肉纠结之“点”,龚师傅从那个“点”开路,牛的肌肉便顺其自然而落。
  点!
  正是这个“点”!
  五名锦衣卫分头攻击,三名又再攻阿瑞,两名被打肿脸的则直扑赛流星。
  三位锦衣,各个心思不同,有的已有些怯意,刀势不复猛利,有的则愤慨不已,要讨回一口气,刀势猛烈。这五刀攻来,有急有缓,有刚有柔,有攻中带守,有全无守势,无论如何,这松紧之间,必定有一“点”存在。
  庖丁解牛,正是以点着手,化点为线,线扩大成面,于是……
  阿瑞举刀,锦衣三刀尚未交锋,三条攻击轨迹尚未交集,于是……
  阿瑞再举另一刀,伸向赛流星,因为那边还有两把刀,于是……
  三名攻击阿瑞的锦衣卫一脚踏前,刀已斩下,却没斩着任何东西,阿瑞也不在跟前,一切完全出乎意料,他们一时错愕不已,有一秒钟时间脑袋空空,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他们回头一望,望见另两位攻击赛流星的锦衣卫,也在回头看,也在目瞠口哆,看见阿瑞和赛流星两人站在中央。
  阿瑞说:“我方才手下留情,只念你们不过是为虎作伥,今日我俩只为这孽阉而来,若诸位不出手阻隢,我也不会动真刀。”
  他们都知道,阿瑞刚才的刀刃从没对向任何一人,他只在对付刀而已。
  “少贫嘴!”吴长空嚷道,“今日就要你变成肉酱!”
  肉酱?阿瑞知道制肉酱的刀法,一把平口刀刃,在厚砧板上剁肉,筋不可全断,还要肥瘦参半,肉酱才有咬劲,一把刀运用熟悉了,可两刀齐剁,可真功夫还是见在一把刀上,两刀虽快,不过是省时的花巧功夫,由于两手力道不均,剁出的肉反而咬起来不会每一口都一样。
  “你们不愿放过我,我也无法留情了。”阿瑞举起切肉刀,刀刃圆弯。
  他忆起马老师傅在杀牛后双手合什,口中不知念些什么。
  他问起这件事时,马老师傅回道:“它会痛的。”
  牛会痛,当然,牛还会啼哭求饶,还会怨恨杀他的人。
  “咱们虽是血口上讨吃的勾当,仁慈之心也不应完全磨灭,我杀牛,只求让牛速死,而且死得痛苦最少。”
  “那师傅念的是……?”
  “往生咒,愿它早日找个好归宿,来世莫再当畜生。”
  阿瑞大喊:“来世莫再当畜生呀!”说时迟,那时快,刀光已迫及眼前。
  五把刀铿锵落地。
  五根尾指随后掉落。
  阿瑞还是手下留情了。
  若切的是大拇指,他们这一生就不必握刀、不必动筷、不能抓笔,甚至不能下棋。
  少了尾指,刀也握不紧了,但顶多无法挖鼻孔。
  五名锦衣卫一时未觉手痛,只在心中怪道为何握刀不稳了。转眼,渐觉疼痛,痛楚愈加剧烈,指痛连心,痛得牙根发紧,直冒冷汗。吴长空在痛楚中兀自忆起,前番在一味堂与姓龚的二厨交手,也见他使过这一招,将伙伴的拇指削去。
  他们杀过许多人,从未考虑过别人痛不痛,或许是因为杀人太多,杀得都忘了原来被刀切割是那么痛的。
  这就是痛在别人身上和自己身上的不同。
  明镜使移近飞虹子,轻声道:“你瞧。”
  “瞧啥?”
  “这孩子是个奇葩,方才要不是他投鼠忌器,顾及咱俩是师叔,说不定还不能生擒他。”
  飞虹子顿首道:“瞧他这杀红眼的狠劲,要是他对咱俩狠起心肠,老夫也不知胜算几何。”
  “不过……”
  “不过什么?”
  “他有弱点。”
  阿瑞乘胜追击,冲向郑公公,赛流星也一起扑过去。
  郑公公火速运掌,手掌即刻发黑,冒出寒气。
  他身边还有一名锦衣卫,长得无常鬼也似的端木雄,见郑公公被袭,却毫无动静,另外还有两名小宦官,也不知所措的在乱跳。
  此时,响起一把沉厚有力的声音:“你给我住手。”虽不大声,却令阿瑞顿时停下脚步,心底还马上产生一股惧意。
  是住持,长生宫住持朱九渊说话了。
  事隔多年,住持的声音依然那么有威严,这是自幼种入意识中的反应。
  “你给我住手。”朱九渊道,“你要对我的客人做什么?”
  阿瑞楞住了。
  郑公公嘿嘿笑道:“朱道长,您教的徒弟,教养可不怎么样呀。”
  朱九渊瞪了他一眼:“你是客人,客人之道,在于别理他人家事。”
  郑公公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脖子都变粗了。
  “是啊,师弟,”阿瑞顺口道,“你可要乖乖的哦。”
  赛流星楞在原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不禁作声大叫:“这下子又怎么啦?怎么全部都变成一家人啦!”
  朱九渊微笑走向阿瑞,道:“没想到在外多年,你竟已成材了。”
  住持的声音好令人放心,住持的话语好令人宽慰。
  朱九渊伸手,道:“如果住持原谅你,你愿重归长生宫门下吗?”
  “我……”
  阿瑞迷茫了,长生宫是家,哪一个游子不想回家?
  尤其是,当开口邀他回家的人,就是逐他出门,恩威并施的住持。
  “师兄请住手。”飞虹子的声音忽然自耳际响起。
  阿瑞一惊,自迷惑中猛然抬首,见飞虹子的长剑正横在他肩上,剑锋指向斜侧方。
  更重要的是,住持的手正要轻拍他的肩膀,被飞虹子长剑所阻,手掌停在离剑一寸上方。
  剑身发红,正微冒热气。
  住持的手也发红了,热气逼人,阿瑞感到耳朵被烫伤,也闻到耳边的鬓发发出焦味。
  阿瑞心底整个寒起,连退几步,直瞪住持红通通的手掌。
  那是长生宫“离门”的“火犁掌”,被击中之人,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五内焚烧,可隔着肚皮煮熟内脏。
  朱九渊被飞虹子阻隢,脸色阴沉的收回手掌:“师弟为何阻我?”
  “师兄,要施七杀之刑,也得禀告历代师祖。”飞虹子冷冷的说。
  “此是孽徒,众所皆知,已逃过五绝之罪,如此不仁不义之人,何必多言?”
  “住……住持……”阿瑞悲伤莫名,眼泪都快溢出来了,“你要杀我?”
  朱九渊道:“你本来就不该活下来的。”
  朱九渊眼中尽是杀意,杀意延烧到掌心,迸出烈焰。
  “快逃!”飞虹子转头向阿瑞说道。
  阿瑞一时迷茫,还是赛流星见情势不对,拉了他就跑。
  错乱之间,飞虹子忽觉胸口一热,本能的缩起胸部,却见朱九渊的火犁掌已直迫胸前,惊道:“师兄,你……”惊愕未定,背后又觉利刺插入背脊,回头一看,是明镜使的拂尘凝成利锋,已透入腰际。
  突变横生,飞虹子一时还不了解怎么回事,胸口衣裳已烧开一个大手印。
  “师叔!”阿瑞回身大叫。
  赛流星忙凑去他耳边道:“小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阿瑞看着飞虹子一脸错愕的倒地,明镜使平静的望向阿瑞,眼神看不出他内心的感觉,是忧是喜,或哀或乐,似乎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
  此刻,大殿外有人赶来,阿瑞一看,是其他师叔、师伯、师兄弟等,一一闻风而至,他们看见倒在地上的飞虹子,看见住持朱九渊,也看见一身衣衫残旧的阿瑞。
  “你怎么会在这里?”作喊的是阿瑞的业师柳岚烟,他一脸惊疑,身边是柳岚烟的业师司华容,也就是阿瑞的师公。
  这两位都是亲手养大阿瑞的人,阿瑞纵有千言万语,却连一个字解释的机会也没有!
  赛流星再次拉扯阿瑞,这回阿瑞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他跑去大殿三清像后方,他知道那里有条少人走动的窄廊,他小时候常利用那里抄近路。
  郑公公一脚踢去倒地的锦衣卫:“还不快去将功赎罪?”
  断了一指的锦衣卫们忍痛抄刀,直追入窄廊。
  阿瑞转弯抹角,东窜西跑,不一会进入院后的菜园子,就是他刚才跳进来的地方。曾在这菜园子工作过好几年,对这片角落再熟悉不过了。
  如果他的记忆没错,那里的墙壁有个破洞,长生宫围墙很长,有某个角落破了小洞,大概也不易发觉,何况当年阿瑞一发现该洞,就用杂草枝叶挡住,以方便偷溜出去玩。
  事实上,当年他无意中得知被判五绝之罪时,就是从这里逃离的。
  逃出破洞后,他还不忘顺手遮蔽破洞。
  阿瑞奔向记忆中的墙壁,在一棵矮树旁,杂草丛生处……他用手一抹,破洞不在了!
  “该死!”他急道。想是事隔多年,破洞终究有人发现了填起。
  又或者……他不愿这么想||还有一位知道破洞的存在,曾经与他共享秘密的人……
  “你带俺来这里干嘛?”赛流星气得乱跳。
  “我以为这边有个洞。”
  “洞?”赛流星四处观看,“俺瞧连屁眼也没一个!”
  “你怎么会结识这种粗人?”一把娇声从后方传来。
  阿瑞又惊又喜。
  惊的是有人追上他们了,喜的是,那把声音曾经那么熟悉。
  他猛回身,果然是她!
  彩衣!
  青梅竹马的师妹。
  “彩衣!”他喜不自胜,但此时此刻,追兵的脚步声已近。
  彩衣没回应他,望着他的眼神,令阿瑞觉得很是陌生,彩衣的眼神失去以往的凌气逼人,面色也添了些苍霜,连翘起的上唇也感觉下塌了些许。
  “唉。”彩衣轻叹一声,右手扬起。
  一颗铁蒺藜划过空气,撞上墙壁的一角,一个破洞赫然跃现。
  阿瑞不明白彩衣使了什么手法,铁蒺藜根本没破坏什么,原本根本没踪影的破洞竟像魔术般出现了。
  “你没时间了。”彩衣幽幽地提醒道。
  阿瑞咬咬唇,按捺着悸动不已的心:“再会。”
  彩衣早已回身离去,身影没入一间小屋后方。
  事不宜迟,阿瑞匆忙钻过破洞,逃出长生宫,心里只巴望别再遇上符十二公布下的奇门阵。
  “往哪走?”赛流星一钻出破洞便问。
  “朝山下走。”
  “俺看未必。”赛流星一语未尽,已向林中奔去。
  阿瑞赶忙追过去:“你要去哪儿?”
  “紧跟俺!紧跟俺!”
  赛流星是这山上的挑夫,认得的山径必定比阿瑞多。
  阿瑞跟紧在他后方,只见赛流星在茂密的草丛矮林中,一下转这边,一下拐那边,如在自家后园穿梭,许多杂草长及肩的地方,他却能觅着路,奔跑起来毫无阻碍。
  过去阿瑞住在长生宫,只在道观范围内打转,压根儿不知外头的路有这许多奥妙,他以前百思不解的路段||从长生宫到野云溪,观中水火道人何能如此迅速来回||现在也明白几分了。
  方才在破洞处一阵蹉跎,耽误了几个刹那,后头追兵已拉短了距离。五名锦衣卫没作声,只管或用刀背拨草而行,或挥刀斩草,虽然断指处疼痛不已,依然一个个凝神追敌、气息不杂,果然是久经训练的大明武官。不管是被追者还是追逐者,大家在草丛中移动得都不快,阿瑞不时回头,确认追兵的方向。
  五名锦衣卫已散开队形,分五路包抄,阿瑞巴不得马上逃离他们的视线,但山径又细又乱,赛流星再熟悉,也快不了太多。
  更何况,草丛愈来愈潮湿,浓烈的草酸味扑鼻,脚下沾了午后山雨的湿土沾黏鞋底,方才激斗后的汗水令衣服贴住皮肤,教人呼吸愈来愈不畅。
  后方传来枝叶窸窣,不似风吹,阿瑞转头一瞧,是师叔明镜使正施展轻功,凌风踏枝追来。
  一波未平呀!
  “加把劲,快到了。”赛流星在前方呢喃道。
  快到哪里来着?
  明镜使两手反剪在后,冷眼俯视他们,在大树上穿行,树长得不规则,有高有矮,有近有远,枝叶有密有疏,是以明镜使也跑得不怎么顺畅。
  “小兄弟,”赛流星压低了声音,“待会俺一跑将起来,你也要即刻跟上,寸步不能离!这是极关紧要,听明白了?”
  “听明白。”
  “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什么挡在路上,冲过去就是,听明白了?”
  “为什么?”
  “跑哇!”
  赛流星没命似的拔腿狂奔,撞入一片密林。
  阿瑞已没时间知道答案,也只好猛地疾跑,望着赛流星的背影狂追。
  锋利的草边割破了他的外衣,割伤了他的脸庞,草酸渗入伤口,痛得很,但他别无选择。
  五名锦衣卫见状也加快脚步,挥动大刀,打算追上就砍。
  当他们闯入山林,山林中也有东西马上被唤醒了。
  它们闻到血的气味。
  血气透过汗腺流出,蒸散到空气中,在空气中稀薄的一丁点儿血气,都会触动它们敏感的嗅觉。它们自沉睡中苏醒,天赋的野性如滴水在沸油般激起,告诉它们一个强烈的讯息:“食物来了!”
  第一个人:赛流星经过时,他浑身汗水散发的浓浓血气即刻惊醒它们,饥饿感马上填满它们的意识。
  第二个人:阿瑞经过时,它们已经贪婪的直往下扑去。
  一时,阿瑞听见后方仿佛有落雨声。血气快速蔓延,纵然身在远方的所有伙伴们都因而迅速惊醒,纷纷离开藏身的叶背、枝干,奋不顾身的从树上掉下,目的只在延续它们的生命。
  锦衣卫们跑着跑着,忽然有许多黑色事物纷掉落,他们以为是毛虫,或蜘蛛,或落叶,也不以为意,只是随手挥刀,希望拨开那些东西。但刀刃对它们丝毫不造成伤害,它们柔软无比的身躯,即使碰触到刀刃,也像雁过寒潭,不留痕迹。
  锦衣卫们追着跑着,不久,觉得身体有异样,他们开始畏冷,山林的湿气令他们觉得四肢酥软,渐渐流失力气。
  他们已分路追赶,彼此间有一段距离,又隔了层层杂草矮树,加上天色霾晦,阴云散落着绵雨,看不分明对方。
  看不清对方,只好看自己。锦衣卫吴长空走在正中间,觉得手背凉凉的,低头一望,见手背上趴着一件事物,黑软软的泛着光泽,紧紧的吸着他手背,正慢慢的发胀起来。
  他惊叫一声,停步端详,才发觉不只手背上,连头发上也趴了一只,只听“索”地一阵风,右耳忽地万籁俱寂,用手一摸,才知那黑软事物已紧吸在耳上,他想弄走它,却滑不溜丢的抓不着,才一迟疑,额头上一阵凉快,又吸了一只。
  吴长空惊惶不已,抬头仰视,一时之间,只见树叶间有许多黑色飞涕也似的东西飞弹而出,精准的飞扑到皮肤上,马上贪婪的吸吮起来。
  他觉得心底发寒,拉起衣袖,才见黑压压的爬满了手臂,正抽搐着肉囊似的身体,吸食吴长空的鲜血。
  接着,一片黑色蒙上他的右眼,一瞬间,眼珠内液被吸食一干,整颗眼珠扁塌下去。
  他听见自己惨叫的同时,也听见其他锦衣卫的哀号声。
  锦衣卫们一时忘了追逐,没命似的挥舞大刀,试图赶走不知名的侵袭者,但侵袭者愈来愈多,它们闻到愈来愈强烈的血气,不,是真正的血,经过长时间奔跑而在血脉中奔流沸腾香喷喷的鲜血。它们趋之若鹜,因为上一趟尝到血味,已经是几天前,一只强壮的野猪误闯山林,那一餐的鲜血毕竟僧多粥少,不似这回,是一顿扎扎实实的大餐。
  阿瑞听见后头传来凄厉的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见前方赛流星拼命疾跑,他脚下也只好不敢稍作停歇,但好奇心驱使他回头……
  他才一回头张望,便见到茂密树叶下飞射出黑色的东西,纷堕如雨,后头惨叫连连,一时差点令他停下脚步。
  “别停!”赛流星大叫。
  果然稍一迟缓,一只黑色肉虫打从上方飞射经过眼前。
  “那东西会吸血的!”赛流星嚷道,“快跑!”
  阿瑞赶忙迈开大步,另一只黑虫又掠过身边。
  “它们鼻子灵得很,专嗅血气的!”赛流星边喘边说。
  两人拼命跑,跑了不知多久,两人钻出密林,跑到一片空旷山涧边,确定后无追兵,才敢止步歇息。
  “那是什么?”阿瑞追问。
  “血蛭,闻到气味就会跳下来吸血。”
  阿瑞听说过。
  赛流星续道:“若在林中结队而行,它们在树上闻见人味,第一人没事,第二人经过时它便飞下,第三人就被吸住了。”
  阿瑞听了,一身热汗冒成冷汗。
  “方才与俺一块儿抬滑竿上山的,是俺姻亲,他弃我而去,逃入山林时,我见他走的也是血蛭地带,看来那位追捕他的官兵,也是凶多吉少了。”
  阿瑞这才明白,山夫虽没显赫的武功,可通身是环境练就出来的武艺,而这片环境对他们而言也随手都是武器,山是他们的祖神、林是他们的守护神、草是他们的兄弟。阿瑞大悟之际,当下作揖道:“多亏大哥指点!”
  “先甭说指点,且转过身来。”
  赛流星这么一说,阿瑞顿觉背脊一凉,原来背上也吸了几只血蛭,吸血盘口穿透衣服,连枕骨发根上都有两只,血蛭业已吸饱,胀得像颗黑李子,仿佛吹弹得破。
  由于被吸之处已经麻痹,阿瑞先前竟丝毫不觉,血蛭吸在颈静脉的位置上,鲜血被吸食令他感到晕眩,意识开始出现模糊,他想抓走血蛭,却被吸血盘口咬得紧紧的,怎么也拉不开。
  “要用火。”赛流星慌忙自腰囊中寻找火石和火摺子,一时三刻,还不知该如何迅速引火才好。
  “需要贫道帮忙吗?”高高大树上,明镜使傲然而立,拂尘在手上无风自飘,显是有股真气在暗中运行。他低吟一声,飞身跃下,凌空中足踏禹步,在缓缓落下间竟已使了九九八十一式“纯阳北斗步法”,攻守兼备,其中又可引出无穷无尽变化。
  一波又起呀!
  阿瑞感到体力渐弱,鼻息撩乱粗糙,视野出现重叠影子,他体会到追杀他的锦衣卫们的处境,心绪如狂风扫叶,根本顾不得师叔明镜使是否在眼前了。
  模糊中,只闻师叔对他说:“方才你以一敌五,还将大内高手尾指一一削下,可谓奇绝,只不过你有极大弱点,亦即擅于对付群攻,却难以应付单打独斗。”师叔说的每一个字都溜进耳里去了,却不知师叔在说的是什么意思。“方才在屋顶上,你还未露出真底子,现在让师叔好好见识吧。”
  耳中隐约听见赛流星在说:“歹类!……乘人之危……”之类的。
  阿瑞眼珠子在眶里骨碌碌打转,四周天旋地转,真个有口难言。
  忽然,山中雷声大震,不知打哪来的乌云暴拥满天,转瞬间天色暗黑,如堕二更天中。
  四周迅速陷入沉静,虫也不响、鸟也不啼了,全在屏息静待天色异变。
  明镜使的拂尘垂了下来,他叹了口气,冷冷道:“符十二公,区区小辈,何需劳动您老出手?”
  赛流星一时也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明镜使在自问自答。
  “也罢也罢,这两人一个伤了肩,一个神志不清,贫道要是动手,江湖上还落人笑柄。”
  浓云压低了天空,空气愈发凝重,随时有落雨之势,此时,赛流星身边一株枯草忽然冒出火花,燃起火头,赛流星一时错愕,随即见机不可失,当下取出引火奴,凑近火头。这引火奴是浸泡硫黄的厚纸片,一遇火星即燃起大火,赛流星用之轻触血蛭,血蛭遇火,马上缩成一团,自阿瑞身上掉落。
  明镜使又道:“您老不但阻隢,还出手相救,教我回宫如何向住持交代?”言毕,拂尘软毛又再根根立起如尖刺。
  赛流星没听见有人回答明镜使,可明镜使依然一古脑儿自问自答。
  血蛭虽被火逐一烫死,可咬过的地方依然留下一个个圆坑血洞,潺潺的沥着浊血,没有止歇的意思。赛流星想起阿瑞给他的金创药,确实对刀伤收口甚是有效,他将药瓶从阿瑞身上搜出,拔开栓子,把药粉悉倒在血蛭咬出的坑洞上,伤口马上出现白色凝结物,过不久竟止血了。
  赛流星抬头望向明镜使,明镜使不过近在十步之外的光景,却像没注意到他们,只管眼神飘忽的东张西望。
  阿瑞神智似乎清醒了几分,他拍拍赛流星肩膀,感激他相救,也顺势指向明镜使,轻声道:“他看不见咱们。”
  话才刚完,明镜使忽地举起拂尘,赛流星一惊,以为明镜使欲攻击他们,却见他东指西刺,仿佛神不守舍的胡乱挥舞,像在与人对峙,又像乩童般眼神四顾。
  明镜使发出野兽般威胁的低吼声:“符老!你跟我过不去!为什么?为什么?”
  阿瑞在赛流星的扶持下,悄悄离开。虚弱的他回眸一望,再看了一眼踏着纷乱禹步的明镜使,再看一眼青城山的翠绿山林,再看一眼山林后方望不见的长生宫。
  想起方才看见师叔飞虹子被住持和明镜使前后夹杀,生死不明,阿瑞顿时打了个寒噤。方才目睹这一幕时,他只有惊讶,现在他才真正觉得心寒,寒得鸡皮疙瘩,万念俱灰。
  长生宫已经变得不再熟悉,连最后助他逃走的彩衣也面无表情,仿佛陌生人。
  而今长生宫已动了刀兵、沾了血气、染了世俗污秽,当初范长生得道仙地,仙气尽散,不再是阿瑞留念之地。说不定,再过不久,青城山满山遍野都是孤魂野鬼进驻之所了。
  阿瑞不敢多想,眼下这条命是在如林高手中捡回来的,生逢乱世,活得幸福不再重要,要活得下去才是第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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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6 16:52: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中官志

  ※  ※  ※
  时地: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年)七月中旬/北京顺天府
  多年来,他有一个小瓷盒,片刻不离身上,不论他前往何处,小瓷盒都如影随形。
  他了解人生无常,没人对下一刻有把握,没人知道自己最后会在什么情况下死去。
  想当年,魏公公权倾海内,一举指、一瞪目都令人颤抖,死于其手者不计其数,其脚下血流成河,威权至极,朝中大官甚至有认他为父者。当时谁人能料到,一朝龙椅上换了主子,魏公公会以自缢收场,尸首还被寸寸分解,碎尸万段,下场竟如此不堪?
  世事无常至此,恁般不确定,所以,他唯一希望确定的,就是当他死去时,小瓷盒会伴随在他身上。
  今晚他会死去吗?
  不,总之不会是今晚。
  他举头望月,再过两晚,又是月圆,月色如此皎白,正是良辰吉日。
  “今晚月光真亮。”他身旁的少年恭敬地说道。
  “正是。”他回转身,望向一群聚在他身后的人,个个头戴武冠,手持钢刀,刀上掩着红巾,仍遮不去月色下的刀光。他轻声道:“正好动手。”
  众人刷地一声扯落红巾,一时刀光闪烁,仿佛数十盏灯火。
  他们脚踏底垫加厚的布鞋,无声无息,一部分人翻过墙壁,先弄倒守门的家丁,里应外合,开了厚重门枷,一拥而入。
  “一个不留。”由他唇间吐出冷冰冰的字,杀人不沾血。
  三更交二鼓,正是夜阑人静,偌大的宅第里安静得很,只有忧国忧民忧前程忧朝廷斗争忧心如焚的周大同尚未入睡,正在书斋里翻阅他最钟爱的《贞观政要》,尤其那篇〈杜谗邪〉,他已经翻过不知多少遍,书页上的朱笔圈记也层层交错,朱墨都堆叠得厚了起来。
  大明江山,每下愈况,皇帝一个接一个不济,一开始表现英明的崇祯帝最终还是一样昏庸。周大同犹记得天启年间,司礼太监魏忠贤肆虐之时,罗织大狱,朝中多少贤士死于其手,忠义大臣若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等六君子纷纷遇害。所幸天启帝早早驾崩,当今崇祯皇上英明,灭了魏忠贤诸党羽。可是这皇上英明也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魏忠贤亡,阉党仍然固守宫中,才没几年,另一批太监坐大,依旧残害忠良。
  难道真的国家将亡吗?眼下女真压境,回想十四年前,崇祯帝才刚登极三年,竟连守边疆最可靠的大将袁崇焕,都被“识破”私通女真“奴酋”皇太极,被皇上给“磔”了。
  这“磔”就是通称“凌迟”,将活生生的人千刀万剐,直到断气为止,袁崇焕的首级还被传去边关以儆效尤。不过,袁崇焕通敌的消息也是由一位太监带回来的,那位杨姓太监被女真所掳,在敌人营中听见女真人说袁崇焕如何与他们合作等等,太监逃出后,火速报告皇上这消息,朝野震惊,许多与袁将军有隙者更乘机构陷,皇上于是下旨,从边境押回袁将军,磔于西市。
  回想袁将军通敌的消息一出,百民视之如杀父仇人,于京城甘石桥行刑之日,还有人边磔边等着买他的肉来吃。但周大同心中有疑,那位揭发袁将军的杨太监如何在女真千军万马中逃出?焉知此非女真反间之计?
  袁将军死前有绝命诗,曰:“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将勇,忠魂依旧保辽东。”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从绝命诗看来,周大同相信袁将军绝非通敌之人!
  然而袁将军这一死,大明还能在各路称孤道寡的土王和女真外患下苟延残喘了十余年,也算国运昌隆啊!
  忧虑之间,周大同还不知今晚正是他的大限之日。
  书斋的门砰砰作响,门外有人急促的喊道:“老爷!老爷!”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喉咙有东西哽住了。
  这么晚?他不是已经叫下人们都去睡了吗?
  周大同打开门,门外飞来一摊热液,带着浓浓腥味,泼在他脸上,随即一个下人仆倒在他足前,脖子上裂开一道血口,血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凉鞋。
  周大同定睛一瞧,才看见门外站了七八人,个个红衣握刀,为首的刀上沾了新血,正沿刀口流下,其余的刀面反映着血色,显是血迹刚干不久。
  “来者何人?”剧变横生,周大同惊愕之余,不减威严。
  周大同睇了一眼来人腰间,挂了一方“卫”字木牌,头戴武冠,分明是宫中卫士,称“锦衣卫”的便是。
  可是,来人的回应却风马牛不相及。
  “强盗,”来人回道,“一伙强盗相中周宅,这是一桩灭门血案。”
  灭门?周大同心中马上浮现未满一岁的儿子,还有正在学女红的五岁女儿,还有身体孱弱的夫人,还有跟他暧昧不清的丫环红袖……
  方才刚道过晚安的他们,而今都可能已经命丧刀下。
  周大同红了眼:“是皇上要杀我吗?”
  分明是锦衣卫,却硬说是强盗,是朝廷不想令人知晓,抑或是连朝廷都一无所知的借刀杀人,个中隐情,恐怕周大同至死也弄不明白。
  来人坚持道:“我们是强盗。”言罢,挥起钢刀。
  电光石火之间,周大同心思千回万转,心想若为小人所毁,史册上将不知如何记述他的事迹,恐怕永无清白之日。眼下辛劳十余年才有今日的家庭、名望、藏书或将悉数灰飞烟灭,此时此刻不努力留下自身性命,更待何时?
  钢刀迎面,周大同不但不退避,反而夺身向前,闪过刀刃,腰下一沉,扭身击出一拳,是少林基本拳法中“大撞碑手”。这一拳虽是少林拳入门,却丝毫不得小觑,入门为一切后续武术变化之始祖,有入门方有登堂入室一窥堂奥的可能,拳有七式,七式绵绵不绝可击出变化万千。
  这一拳大撞碑手经历千锤百炼,十年不间断苦练,内劲可直透内脏。周大同这一拳势猛非常,重重击中来人心坎,来人未及吭声,已软倒在地,只因这心坎是人体致命点,东瀛人谓之“鸠尾”,甚为传神,里面有迷走神经,在强烈重击之下能令心脏瞬间停止跳动,受击者立时晕眩,或心脏落入失序状况,甚至不再恢复跳动。
  不想来人亦习少林拳,两人师祖都是少林入室弟子,两人可谓同源一家,可惜动手仓卒,未及使出第一式。何谓第一式?其式:左手握拳,右手拊左手拳背,脚下踏入中宫。若见此式,便知同门,若仍交手,是大不敬,永为祖宗家法所责。
  然此刻凶险,正是性命相搏之时,岂容分秒差池?哪还计较同门不同门?间不容息之际,两位远房师兄弟未及相识,已伤对方性命。
  前人软倒,后人已抢上前来,舞起刀花。此人亦非小可,其乃南京“先天八卦刀”门下弟子骆从熙,因心地不纯,爱生是非,不见容于名门正派,被逐出师门并不准以“先天八卦刀”弟子自称。然而,已学武功套路岂会因此说忘就忘?
  周大同见骆从熙刀花灿烂,照面而来,不容他多想,他忙下险棋,足踏中宫||亦即退三步,再进一步半||沉腰立马,钻入骆从熙两肩之间,左手在迅雷间紧握骆从熙右腕,立即制住对方运刀,再用力一拉,骆从熙顿时脚步不稳,周大同马上将右肘奋力顿向喉头,此式又是杀着,一击得手,颈窦立时内出血,或同前番鸠尾,迷走神经忽受抑制以致心跳停顿。
  周大同招招杀着,用尽平素不用的狠毒招式,毫不留情,性命攸关之时,亦无留情之理。
  “这厮碍事!”锦衣卫中有人嚷道,“大家一起上了!”
  “不成!大人说要留下此人!”领队的蒙指挥制止道。
  “留什么?”随着一声大嚷,只见一名锦衣卫自腰间拔出长刀,此刀甚长,刀身窄且弯如月牙,乃倭人所传入,其刀以“百折钢”冶成,锋利无比,用刀讲究快准,该锦衣卫手起刀落,周大同竟完全躲避不及,右手手臂硬生生斩落,未待他惨叫,锦衣卫又是一刀,削去他左手三指,周大同二十年武艺、十年练拳,瞬时间化为梦幻泡影。
  那锦衣卫还怕他发难攻击,将刀柄反过来一敲,重击周大同太阳穴,周大同立时昏绝倒地,无力动弹。
  “左千户!”蒙指挥慌忙道,“大人要留他……”
  左千户忿恨地说:“大人要留他一条小命,手臂是不需留的吧?”言罢,抖抖刀身,将刀刃上鲜血抖掉,随即收刀入鞘。
  千户为锦衣卫中五品职位,这左千户名唤尚武,自幼生性好杀,从军后习得程宗猷所传倭刀术,惊为天人,认为倭刀乃杀人之奇器,喜其杀人快捷,爱其刀不染血,入锦衣卫后,每有任务必以之杀人,杀人后必以清水净之,称该刀为“捷奴”。
  左尚武收刀入鞘后,口中迳自呢喃:“杀就杀,哪来恁多啰嗦。”他步入周大同的书斋,游目看了一番,说:“这厮就是读书太多,读些什么仁义,看吧,仁义的下场如何?”说着,拿起桌上蜡烛。
  周大同在地上咬牙不令自己哀号,断臂之处剧痛直透入心,血流不止令他体温不断下降,但此刻望见左尚武将烛火举近藏书,心痛更剧,心寒更甚。只因这藏书多有绝版善本,更有仅存之孤本,本意年老时校考辑印成书,令其流传后世,不料命途多舛,人已未及年老,眼下情形,这批古书也将化为灰骸,这教他比丧失生命更为沉痛。
  “左千户且慢!你想干啥?”蒙指挥再度制止。
  “烧了干脆。”
  “住手!”蒙指挥抢去他手上蜡烛,“此地近京城,屋宇密集,风干物燥,万一引发大火,你可担当得起?”
  左尚武一脸作臭,周大同则顿时松了口气。
  “指挥”一职为三品,地位是左尚武上司的上司,他哪敢不从?
  蒙指挥命令其他锦衣卫离开去支援同伙,只留下他与地上两位被周大同击倒不知死活的锦衣卫。
  周大同控制呼吸,令吸气不致过速,一面仰首对蒙指挥说:“周某……今日死得不明不白,只怪老天无眼。”意思说,他不怨恨这些杀他的人,因为他心目中还有更重要的事,“只求世间有慧眼人,能妥善收藏好我这批古书,就是千秋功德了。”
  蒙指挥不明白周大同的意思,只因他也不喜看书,他永远也不会弄懂留下一堆又旧又臭又发黄的古书有何功德,幼时读过的私塾,对他而言是一段不愉快且模糊的记忆,他从未对书产生过热情,不过,他这趟任务倒是跟书有关。
  蒙指挥半蹲下来,瞥了眼周大同流了一地的血泊,还有他苍白的脸,知道他活不久了,所以必须争取时间,蒙指挥于是指了指书架,道:“《灵龟八法》。”
  周大同意识已臻模糊,眼神迷茫:“什……么?”
  “灵?龟?八?法。”
  这就是他以及他全家人的死因吗?
  他的脑细胞在最后的一段血液供给中,揪出了那么一抹往事:有人向他请教,奇经八脉气血依日时干支变化,取穴用针部位便有不同,如此该如何运算?
  他知道这人问的是《灵龟八法》,只不过他奇怪来人何出此问。
  崇祯年间,周大同以国子监(国家学校)出身,于各部门拨历(轮流实习)时,尤其在礼部颇受好评,因而受荐担任礼部小官。当官后,他开始积极搜集善本古书,偶得一部医书《灵龟八法》,亦不见奇特之处,有人向他问起时,他还奇怪那人怎么会知道他拥有此书呢?
  事实上,该书并非刻意搜集,而是一位少林同学所赠,该同学姓洪名蛟,天启年间曾与他一同习武于少室山少林寺。两人再遇时,洪蛟生计拮据,落魄潦倒,偶遇于“饮月轩”,只不过当时周大同是在饮月轩与同僚饮酒,而该位同学是在饭馆门口演武卖艺。周大同接济洪蛟,一个月内将他从瘦弱无力养成红润有肉,再赠与他一笔回乡的盘缠,洪蛟感激涕零,临行前将随身携带的《灵龟八法》相赠,道:“莫道此书为寻常医书,读通之后,举一反三,方知其妙。”
  洪蛟走后,周大同翻阅此书,不见奇特,书未阅毕则置入书架,平日找书夜读也不会再顾。
  在他得书一年零三个月后,便有人问起书中门道。
  他不愿回答此人,只因他知道此人是与东厂太监们相好的吏部小官,他自恃正人君子,不屑与之多谈,是以该人反覆探问,皆不得其所。周大同没想到的是,该人回报司礼监之后,竟说:“该书之奥秘必定甚为高超,否则周大同绝不会支吾其词,想必是怀宝自用。”
  明朝宦官机构为中国历朝最为庞大者,分设二十四衙门,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统称“内府衙门”,以“司礼监”为二十四衙门之首。宦官一般被称为内官(以示服务内廷)、中官(以示服务禁中),唯有职位高者才称为“太监”,而各监又以“掌印太监”为首。
  十二监之中,唯有司礼监在掌印太监之上另设有“提督太监”,在掌印太监之下又设有秉笔、随堂太监数人,一同替皇帝批阅奏章,真的是位高权重。
  魏忠贤最初掌权,便是担任秉笔太监,问题在于秉笔太监同时掌管“东厂”,东厂专门负责警探及刑狱,为声名狼藉的恐怖机构,权力几无上限,令魏忠贤得权仅只七年,就几乎杀光大明朝中菁英。
  魏忠贤掌权期间,听说同僚高采到福建收税时,有术士献秘方,道是食用童男脑髓可令阳具再生,高采因之高价收购童男脑髓,杀死孩童无数,魏忠贤知晓后,也吃了七名囚犯的脑子试试,想当然耳无效。
  此时,宦官中有练武者告之魏忠贤,令阳具再生,除非行练气之法,令阳气聚集于会阴,日久必能见功,而这套练气之法早已有之,记于解说奇经八脉依干支运行的《灵龟八法》之中,但世传《灵龟八法》早已佚失此篇,必须少林秘藏《灵龟八法牛棚禅师注本》方可。
  魏忠贤很心急想得到此书,遂派人秘访少林,一无所获,但也不敢造次,因为宦官对佛寺甚为尊重。但派去的人另得线索,说有一位少林俗家弟子已将医书带走,下落不明。
  魏忠贤正欲广搜天下之时,正巧天启皇帝驾崩,崇祯帝登极,一干宦官不敢造次,专心试探皇帝心意,这事也就暂且搁下,直至崇祯帝翦除魏氏党人,权力洗牌,另一批宦官坐大为止,才有人对东厂重提《灵龟八法》,当时距魏忠贤之死已逾十年。
  而后得知周大同获得此书,也是东厂广布天下的眼线向周大同家中乳母买得的消息。这乳母定期将家中听来的大小事报知眼线,有用的消息就有赏,因此不论事情钜细,她都一一报上,希望乱枪打鸟,言多必中,好博取多些赏钱。这一则消息,令东厂的人将前事联想,猜测周大同手上的《灵龟八法》就是牛棚禅师注本。
  这位报消息的乳母没想到,这则消息会在一年后的一个明月将圆之夜夺去她的性命,也令她服侍的家庭遭到灭门。
  周大同至死还不明白《灵龟八法》有什么了得,要真有什么了得,他理应早些看出才是,说不定早些看了,今晚就不会死在这书斋门前了。
  他在咽气之前,还不忘用最后的一点神识恳求蒙指挥:“拜访,莫负我一生藏书,千万寄与有缘人……”
  蒙指挥看他果真死了,还没问出医书去向,只好令人将书本全部搬走。
  一伙锦衣卫杀人杀软了手,还要搬走值钱细软,布置成强盗杀人模样,个个都已筋疲力尽,何况周宅实在缺乏值钱之物,更令他们感到累上加累。
  左尚武被蒙指挥叫来,蒙指挥指着地上的周大同尸身,叱道:“你看你这卖弄,东西还没问出下落,人就失血而亡了,出门前你还说要将功赎罪,眼下不但赎罪无望,我看你还要罪加一等!”
  左尚武一脸不服气,又不敢吭声,只好咬紧牙关,低头不语。
  为了避免惹人注目,他们将事先预备的驴子、骡子、牛车、手推车等装上物件,还将被周大同打得死活不明的两名锦衣卫搬上牛车,分路回锦衣卫和“外东厂”衙署,也有的是包装在布袋带走,待所有财物集合了才许分赃,就当成是一笔外快。至于周大同的藏书,为免落人口实,就直接运往东厂。
  一切交代完毕后,待众人全数撤离了,蒙指挥才从周宅内侧锁上门栓,翻墙而出,与等在街口一位眼线家中的主使者会合。那眼线正是向周家乳母买消息的人,他平日磨豆卖浆,勤在附近人家走动,样貌不引人注目,加上四十岁依然孤家寡人,才会被锦衣卫收为眼线的。
  蒙指挥在门板上敲了三次暗号,那眼线才狐疑的开了道小缝,一见是他,才放心的堆起笑脸。事实上,他家中有三位东厂的人,正是今晚行动的主使者,那名主使者跟两名随从深更半夜还坐在屋里,也有够令人不安的,他巴望他们速速离去,也免得一夜心惊胆战。
  蒙指挥进屋后,向坐在中间的人作了个揖,那人手上把玩着小瓷盒,一双秃鹰般锐利的眼晴只管盯着墙上壁虎,期待那壁虎会将墙角那只飞蛾吞下去。
  “大人,”蒙指挥说,“已全部运回府上,需仔细查看。”他不直接说明白,也是不让眼线听明白的意思。
  “没当下找着么?”那大人尖尖的嗓子问道。
  “没来得及。”
  那大人一骨碌站起:“希望能找到,你才能算是交差了。”
  “是,大人。”蒙指挥脚下已是流出一片冷汗。
  那大人作势要离去,两名随从忙紧跟上去,其中一人还向蒙指挥鞠了个躬,那大人临出门前忽地止步,似是不经意的瞟了一眼那眼线,又看着蒙指挥,蒙指挥忙道:“还用得着。”那眼线不知道,在这三言两语之间,他的小命已经被蒙指挥保下来了。
  蒙指挥目送三人离去,心下知道今夜是不能睡觉了,刚才那三人,一人是他在锦衣卫的下属,一人是小宦官,而居中被称大人的,正是东厂太监郑公公,是目前东厂炙手可热的人物。
  前面说过,司礼监秉笔太监兼管东厂,这“司礼监”是替皇帝管理奏章的职务,也就是说,百官写在奏章要禀告皇上的话语,都会先经过司礼监的眼睛,由“掌印太监”将奏章整理,再由“秉笔太监”及“随堂太监”拿朱笔替皇帝批奏章,俨如天子代言人,甚至根本就是皇帝本人。所以司礼监内挟奏章、外掌东厂,等于对朝野布下天罗地网。
  区区一个周大同,东厂要说是强盗杀人,就是强盗杀人,有谁胆敢质疑,只是凡事不可大意,还是需要布置一番,在衙门检察纪录上才说得过去。
  蒙指挥别过了那眼线,牵上系在屋角的墨黑色骏马,盘算着下属们回到锦衣卫的时间,锦衣卫位于正阳门内、皇城南墙外,而“外东厂”位于皇城东墙外,相距也有半个时辰脚程,要不是骑马,从这里这一路去外东厂,脚步快的也必须走上一个时辰。
  他不想这么快回去。
  反正他骑马,绝对比下属回得早。
  一路缓行,路上无人,唯明月相伴,蒙指挥心中倍感寂寞,但他刚杀了人,需要这种寂寞,不然他的心志迟早会被血腥浸透,永世不得抽离。
  此时,耳边忽然传来惨烈的尖叫声,他陡地一惊,手抚刀鞘,作势拔刀。他转头向叫声传来的方向,见有一户人家灯光明亮,热腾腾的正烧着水,从篱笆间隙望去,一名胖大汉子正举起明亮亮屠刀,压坐在猪只身上,往脖子拉了一道裂口,猪只狂踢着腿,无奈四肢已被扎绑,只好泪水横流,拼命扭动喷血的脖子,在剧痛中与死亡角力。
  蒙指挥忽感一阵心悸。
  他何尝不怕死?凡有生命皆畏死不是吗?
  今夜他主持二十名锦衣卫杀尽周家老小,从周大同的老娘杀至他幼女和男婴,三代同堂,难道今晚他们是不怕死的吗?
  他忍不住想像,他们今晚入睡以前,有没有计画那个永远不会来临的明天要做些什么事?
  他忍不住想像,周家老小二十余口,现在正静静的躺在家中,逐渐腐烂、发臭,跟那只被杀的猪只没两样。
  他忍不住念起佛号,希望绵绵不绝的佛号能为他减去些许恶业,他知道其实不能,到头来他终需负担这一切,他希望的其实只是换取片刻的平静。
  曾有同僚酒后吐真言,道:“我辈苟存乱世,能保住自家性命为第一要紧事!其他人的命算老几?”他不想苟同,不愿苟同,也不能苟同。
  但他必须同流合污。
  “什么人?”一声叱喝唤醒了他的沉思。
  是一小队巡城的军兵,这好办,他亮出腰间木牌,上面刻了个“卫”字的,道:“锦衣卫蒙指挥。”来人马上缓下脸色,恭恭敬敬的送他过去,一句话也不敢多问。
  蒙指挥骑上马,让马儿踏着轻盈的脚步回内城。
  那边厢,郑公公与两名随从早已快马回到外东厂,只等锦衣卫们将周大同的书运到。
  郑公公步入外东厂衙署,吩咐两名随从守候在正厅,自个儿经过正厅悬挂“朝廷心腹”四个御赐金漆大字的匾额下方,转入偏堂,只见一位白衣秀士端坐在偏堂上,趺坐闭目,似在养神,郑公公也不打扰,专等周大同藏书运到。
  良久,白衣秀士才微启双目,见郑公公坐在一旁,便起身作揖。
  郑公公也不多礼、不赘言,道:“吕道长,你说的书,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若有,就是公公的福气,贫道的造化。”这白衣秀士名唤吕寒松,不留鬓须,望去只有三十来许年纪,实际上已年近五十,长年静修和练武令他看来神辨奕奕,加上一身素服,大有神仙气质。他露出一口白洁牙齿,总是呈微笑貌。
  “这《灵龟八法》的好处你说多了,只不知以何为据?”郑公公客气的问道,“稍一不慎,会否走火入魔?”
  “公公,这本书正是预防走火入魔的宝诀呀。”
  吕寒松说明道,这人身上的经脉有分“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两种:十二经脉分属十二脏腑,循行于四肢;奇经八脉则不属任何脏腑,别道奇行,分别为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交错循行分布于十二经之间,将十二经之中邻近者相互联系,宛如十二经之间的捷径,可以统领协调全身气血。
  这奇经八脉交通十二经脉之穴位共有八个,分别为后溪、列缺、公孙、临泣、照海、申脉、内关、外关,乃两组经脉间的重要接口,然此八穴亦如关隘,并非永远开启,而是依照日时干支循序开穴。
  《灵龟八法》正是计算这八穴何时开启的方法。法为:八穴分属八卦,日时干支相加计算,得出卦名,便知今日今时何穴正开?何穴正闭?故又称“奇经纳卦法”。
  如果该时辰该穴未开,而妄然下针,则该穴所接通之十二经与奇经则无法贯通,下针难见效也。
  若用之于练武,当八穴正开时,将真气贯流于该穴所接二脉,自然收事半功倍之效也。
  然传说中的“牛棚禅师注本”,则另有发挥。
  重点在书中的注解。
  据传,一旦依牛棚禅师所注之法练气,不仅轻功大进,可直飞冲天,其体内真气亦可绵绵不绝,内功境界不可限量,届时普天之下,几无人能敌。又传,一旦完全练成,更能易身形、变样貌、延四肢,依此类推,断肢者可重生四肢,受阉者自然亦可阳具再生了。
  “这牛棚禅师何许人也?”郑公公不禁奇道。
  “牛棚禅师是假名,真名不传也。”吕寒松神秘的笑道,似另有所思。
  郑公公等不及了,阳具再生,可是多少宦官的美梦啊!
  失去了那个男人该有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已经不是男人,当他跟任何男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都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屈辱。他没有男人粗犷的嗓子,脸上长不出男人该有的胡须,甚至连小解的时候,都无法笔直的站住,而且常常控制不住小便流出,所以宦官们的裤裆总是一股尿骚味,有钱的太监还能配挂香囊驱臭,没钱的温饱尚且有问题,一到冬天甚至十天半月不换裤子,下体长疹发臭亦为常事,郑公公是领教过这种生活的。
  他抚抚袖袋中的小瓷盒,里头是他的宝贝,已经用石灰浸过再风干,萎缩成一小团干巴巴灰褐色的东西,好像一小块干腌菜。他将宝贝随身携带,为的正是万一随时死亡,好歹也能有个全尸。
  如果他的阳具能再生?
  他不禁遐想,以前当小宦官时,很羡慕大太监们能有个“对食”的宫女,他们生活如夫妻,一起用餐、聊天、嬉戏,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行夫妻之实,有的大太监还用假阳具强暴少女,将少女凌虐至死的事都曾听闻,这已经是一种被自己逼得快要发疯的心情,才会干出这种事的。
  要不是他有练武,让脑袋没多余时间乱想,他也准会疯的。
  要不是他偶尔会杀几个人,感受一下操纵人命的快感,消除一下在正常人面前的自卑感,他也准会疯的。
  现在他更期待的是当一个正常的男人,享受一下他从未感受过的当真正男人的滋味。
  那本书,真的在周大同手上吗?
  话分两头,且说那蒙指挥虽不让马儿快跑,也很快就赶上了带书的锦衣卫。
  周大同的藏书不算少,用布包裹了五包才全部带走,三名地位较低下的锦衣卫负责拎了走到外东厂,在路上走得气喘如牛,蒙指挥将马停下,对三人说:“且与我两包,那你们可以走快些。”
  “蒙指挥,不必了,”三名锦衣卫惶恐的说,“这些小的还拿得动。”
  蒙指挥体恤的说:“没什么好客气的,大家都想早点回去歇了吧?”他硬提走其中一位锦衣卫的两包书,将两个布包绑在一起,搭上马背,如今三名锦衣卫一人一包书,脚下轻快许多,心里对这位体贴的长官感激得很。
  蒙指挥吆喝一声,黑马绕出二条胡同,转入正阳门大街,朝正阳门奔去,过了正阳门便是进入内城棋盘街,距离锦衣卫衙署也不远了。
  他向守门戌卒出示腰牌,并说明后头还有许多锦衣卫会进门,到时方便通过则可。但他本人并不穿过正阳门,而在城门内的一座小庙“观音大士庙”止步,那里有他相熟的庙祝,事实上也是他的眼线之一。
  他绕到观音大士庙侧门,敲了几下,不久有人带着睡意回应了一声:“谁呀?天黑着呢。”
  蒙指挥轻声说:“卖长寿豆腐的来了。”这暗语是指东厂的寿杖,由魏忠贤发明,此杖头粗尾细,头刻“寿”字,用于刑杖,几杖子下去,皮不见伤,内头已肉烂如豆腐。锦衣卫与东厂常共同行事,勾结已经几代,是以一提东厂,往往又跟锦衣卫有关。
  里头有老者听了暗语,似是顷刻醒了几分,忙问:“什么货色?”
  “金毛巾白毛巾,任挑。”
  老者匆匆开了门:“不知蒙指挥大驾光临,老朽怠慢了。”
  蒙指挥拎了布包闯入侧门,将马绳送到庙祝手上:“牵好马,在外头等我。”
  老庙祝没什么好争辩的,只得乖乖在睡眼惺忪中吹着冷风,还要牵牢蒙指挥的黑马。
  蒙指挥合上门,解开布包,将书本一本本查看标题。方才将书本打包时,他早已注意书本的分类,刻意将医书集在一起,还将它交给一位锦衣卫,除非他们在路上有将布包交换,否则,只要是医书,应该都在这位锦衣卫手上。
  在灯火不明下快速翻看,“灵龟八法”四个字一点也不见踪影。除了知晓是医书之外,而且郑公公不惜将周大同全家灭门以夺得此书,他只道这会是什么武功秘笈,却不知这书是跟经络、针灸有关的,是以一时没想到该从何找起。手上书本繁多,要是没写在封面上的话,一时三刻还真是茫无头绪。
  蒙指挥不敢多留,忙将书本包好,重新上马,临走不忘叮咛庙祝忘了此事,只当作是场夜梦,而且的确是场夜梦,这才扬长而去。
  他快马加鞭前往外东厂,心里七上八下,他可不想郑公公获得什么秘笈,这对任何人都不会是一件好事,但骤时他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回东厂。
  运书的锦衣卫们陆续抵达外东厂时,已是四更天,正是夜雾缥缈、鸟兽寂静时分,锦衣卫们衣服上结了露珠,寒透入心,歇下了布包,兀自颤抖着身子,要闹病的模样。
  蒙指挥吩咐他们快回去歇了,明儿还得早起办事,而他自己还得留下侍候着郑公公呢。反而是郑公公见他还站在那,脸色不悦道:“你在这儿干嘛?”
  “我……在等候郑公公吩咐。”
  “没啥吩咐,你可以走了。”
  蒙指挥不敢多言,他心里惦念着周大同临死前的要求,希望为这批书寻一个有缘人,他担心郑公公会将这些书烧了。但他也无可奈何,要是多说几句,搞不好郑公公还以为他有何企图呢。
  待蒙指挥去后,吕寒松才现身,面带轻松的看着眼前这堆书。他方才观察蒙指挥欲言又止,疑心他有什么蹊跷,但现下他是个不露脸的人物,也不能造次,只是心里已记下要留意蒙指挥这个人。
  这些周大同藏书共有一百四十四本,吕寒松一本本查看书名也有够瞧的,费了一盏茶光景,他和蒙指挥一样没找到那个书名,心里第一个念头是书已被取走,而且第一个想到的是蒙指挥。这种事不该大意的,他应该在现场亲自找书才是,要不是碍于身分,他早就这么做了。
  但吕寒松是何等人?他暂且压下疑心,先假设《灵龟八法》确仍在这堆书中,只因《灵龟八法》不太可能是一本多厚的书,其法只消用一首诗便可背诵,只需再加两三页便可说得一清二楚,所以它要不是只有几张纸,便是附在某本书里头,尤其是医书。
  于是,他又花个一顿饭光阴,细细翻开每一页。他看书很快,有一目十行之功,在长生宫以博闻强记有名,然翻完了每一页也不见“灵龟八法”四字。
  吕寒松仔细想想,刚才有什么蛛丝马迹显示《灵龟八法》的确在这堆书中没有?他搜索医书,约有十余本,都是常见如《内经》、《肘后方》、《本草备急》、《伤寒杂病论》、《小儿药证直诀》之类,不常见的倒有《丹溪心法》。无论如何,这里头没有一本专论经络,更罔论灵龟八法了。
  吕寒松再度沉思,“灵龟”二字何以用于经络之书?“灵龟”为占卦所用之龟壳,龟壳腹部平坦如地,而背隆起如穹苍,凡天地之象,故用于占卦,“灵龟八法”又称“奇经纳卦法”,以八卦代表奇经八脉,故以“灵龟”喻八卦也。
  周大同会不会误以为此书为卦书,而归入命术之类?吕寒松于是更详细的翻看周大同仅有的三本命书,不过是《梅花易数演义》、《四时宜忌》、《青囊举要》之类,甚至连对折的夹页中间都不忘掀开来看看。
  郑公公见他弄了半天,没得出个结果,不免心急:“吕道长,还没找到吗?”
  “贫道没见着任何灵龟八法四字。”吕寒松言罢,直视郑公公,看他怎么想。
  “什么意思?”
  “要不是那个人没那本书,就是那个人原本有那本书,可是正巧易手了,要不然就是那个人还是有那本书,不过眼下不在咱们手上。”
  “什么意思?”
  “回公公,贫道没什么意思。”吕寒松狡诈的说,“倒是想知道公公的意思?”
  郑公公垂首一想,今夜实在关节太多、程序太繁、牵连太广,虽说已将动手的最高人数缩减到二十,以求速决,但人多可能易生枝节,他最不希望的是,《灵龟八法》已落在锦衣卫手中,如此最后的线索就断在周大同身上了。
  此时此刻,他真希望当初魏忠贤有争取到动手夺书的时机。
  现在他必须想想下一步,今晚的锦衣卫中,何人最为可疑……?
  另一方面,蒙指挥策马朝南而去,经过锦衣卫衙署却过门而不入,他不在意那些正在分赃的同僚们,也不在意他能分得多少,他只想回到周大同的宅院去。再度穿过正阳门,守门军兵依然没人敢多问,再说他的宅子也在外城,要是明日有人查问起来,他推说是回家就行了。
  进了外城,他转向西行,放缓马步,抵达周宅不远,便轻手轻脚将马绳系好,再提起一口气,施展轻功,跃入周宅。现在宅院之内已无人阻挡,要有的话,大概只有一个时辰前刚刚冤死尚混沌不明的新鬼吧。
  蒙指挥蹑手蹑脚穿过宅院,直往周大同的书斋走去,他对周家宅院的地形及厢房分布了如指掌,因为他们早在出发动手前就研究透彻、事先演练过了。周大同依旧俯躺在书斋门边,夜寒沾露,尸身已冷,死不瞑目的脸侧视着星斗,惨白的肌肤在月光下凝若冰霜。虽说蒙指挥看惯死人,也不免低声呢喃了句“阿弥陀佛”才跨过尸身。
  他找到桌上的蜡烛,用火摺子点了火,凭着微弱且在夜风下摇晃不定的烛光查看书架,架上想当然耳已是空空如也。他将手探入书架边缘,又摸摸书架上层,看有遗漏什么没有,他又查了桌子、椅子、柜子以及墙上的字画后面等等,一无所获。
  他看见角落有一个大瓷缸,摆了几幅卷轴,不知是字画还是什么,反正来了,但看无妨。
  蒙指挥将卷轴在桌上展开,映入眼中的是一幅细密小字行楷,写的是诸葛武侯《出师表》,到卷轴末端只写了一部分,可见其他几幅应该是要在墙上挂成一排才能完成《出师表》全文的。此时蒙指挥想起,周大同家中的乳母给他消息时,曾说是一位落魄的流浪汉在家中住了个把月,临走才赠书的,试想一位流浪汉如何携带卷轴行走四方?虽非不可能,但委实不便。
  烛火一阵暗一阵明,已近燃尽,蒙指挥要找新蜡烛,才发现书斋不起眼的角落,竟供有一片木牌,凑近一看,上刻“恩师海潮法师之灵位”。木牌后方摆了几根新蜡烛,蒙指挥用手一摸,摸到了几本书,心中陡地一惊:“这里还有漏网之鱼!”摸起来是经折装的书本,显是佛经之类。
  蒙指挥立刻换上新蜡烛,将经本拿到桌上摊开,共有五本,是常见早晚课用的《阿弥陀经》、《地藏菩萨本愿经》、《观世音普门品》、《金刚经》以及《十牛图》。
  等等,《十牛图》名字与其他经本大异,是啥来着?
  他在弱光下翻看,果然有图,图中的确有牛,每图附一诗,书明“普明禅师颂”。
  第一图有小题“未牧”,画一牧童意图用草绳驯伏黑牛。随着小题目“初调”、“受制”,变成“回首”、“驯伏”,画中黑牛渐次转白,也无需牧童用绳子系着,到了“无碍”、“任运”诸图,人牛已相处无碍,随后“相忘”之图,人牛已互不牵制,到了“独照”之图,牛儿已无踪影,只余牧童在山间明月下拍手高歌,最后第十图仅画一空白大圆,题曰“双泯”,旁有普明禅师颂曰:“人牛不见杳无踪,明月光含万象空,若问其中端的意,野花芳草自丛丛。”
  十图充满禅意,显见是禅宗之书。
  蒙指挥望了一眼周大同尸身,心中感慨万千,杀了一位饱学之士,自感罪孽深重,但他不可作如是想,否则就当不成锦衣卫指挥,甚至当不成锦衣卫了。
  他再搜查了一阵,将墙上所挂字画也悉数卷起,包扎妥当,确定已无余下一书一纸,这才将所有经书、卷轴运出周宅,扬长而去。
  他不知道的是,马蹄声未远,周宅中便有一人自一小室轻步走出,他方才一直躲在阴影中,鼻息微细几如龟息,为的是监视蒙指挥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他没预期出现的会是蒙指挥,心中是又惊又喜。
  那人腰间挂了把细长倭刀,正是锦衣卫千户左尚武,他看着掉在周大同尸身旁的断臂与断指,得意的抽出倭刀,再往尸身劈了两刀,再吐口涎沫,叱道:“如此方解我心头之恨!”
  郑公公知人善任,他知道左尚武心机深、爱出头,在锦衣卫中并无知交,这种人用于监探锦衣卫内部最为有用,就如馋嘴得永不满足的狗儿,只消一点小利就可指使他言听计从。
  左尚武方才快步回到锦衣卫衙署,便依郑公公事前所吩咐回到周宅,看有何人回头潜入,见是蒙指挥,左尚武雀跃万分,只道这是扳倒蒙指挥的大好机会,恨不得马上回去禀报郑公公。然时近五更初,天角已露鱼肚色,也有木轮滚动的声音在墙外经过,正是凌晨酣睡之佳时,恐怕郑公公正准备着早朝的事前工夫,不便打扰。
  好不容易候到天色露白,左尚武才偷偷越过高墙,赶路回衙署,一日一夜的操劳已使他累得骨髓发冷,脑袋沉重,两眼昏花,想到待会又要工作,便恨不得再斩周大同几刀,以惩其害他一夜无眠。
  郑公公也很累。
  他必须准备向另一位郑公公报告昨晚的事,那另一位郑公公单名一个惠字,是当今皇上亲自考选的秉笔太监,其位虽重,却对东厂事务不甚熟手,因此实权是在他这位郑公公手里。
  明朝对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的学识要求很高,因为他们必须助皇上批阅奏章,历任秉笔太监只有魏忠贤例外的不识字,到了崇祯帝又恢复重视,因此皇上亲自出题“事君能致其身”,由郑惠及曹化淳两太监考中,这么一来无疑干扰了东厂原本的运作。
  郑公公当然也希望考上,可是他识字不多,当小宦官时也没机会被选进内书堂读书,更甭说考试了。但是郑公公并不担心,权力的运作不就那么回事?没考上秉笔太监不打紧,反正能者多劳,只消每月定期俸银给郑惠太监,他也会乐得清闲,懒得插手这些琐务。
  早朝过后,秉笔太监郑惠终于进入东厂办公,郑公公向他报告:“昨夜外城有礼部周大同家,遭强盗血洗,恐怕已无活口。”
  “哦?朝中尚未听说。”郑惠用茶水漱漱口,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公公说笑了,有谁消息较咱灵通?”
  “有何线索?”
  “广胜镖局近日强徒聚集,怕是脱不了关系。”
  “广胜的名声不错。”
  “广胜镖局的当家冯胜,平日素喜结交豪杰,门下弟子众多,京城内有这种人物在,只怕对皇上不利。”
  “怎么说?”
  “张贼、闯贼势不可挡,迫近京城,广胜镖局与闯贼麾下人物有来往,只怕到时来个里应外合……”
  郑惠太监两眼一瞪,拍案道:“那还得了?”
  “依照消息,昨晚周大同家血案,正是有城外强盗与冯胜勾结,恐怕这些强人尚在城内,或乘清早城门开启时出城去了。”
  “既有消息,为何还不逮人?”
  “如公所言,广胜镖局在京城颇有名气,不太方便……”
  郑惠太监眯目道:“这不太方便,似乎从来不是你的作风呢?”
  “公公言笑了。”
  “你要什么方便?”
  “只消公公点个头罢了。”
  “去吧。”郑惠太监摆手道,“眼下边防告急,人心惶惶,只要与通敌有关,皇上也必定会便宜行事。”
  原来如此,这通敌果然是翦除任何人的好帽子呢。
  郑惠太监喝了口茶,又道:“王娘娘的寿礼可备妥了?”
  “还没,王娘娘可不是五月才办过寿辰吗?现下才七月呢。”
  郑惠太监要郑公公靠近些,然后凑在他耳边说道:“王娘娘对我们的礼满意得不得了,她私下问我,能不能多得几件呢。”
  郑公公面带难色:“此非寻常之物,还望公公容我多耗些时日。”
  “我也知道你的能耐,”郑惠太监叹息道,“你说不容易,那就不会容易,只不过,王娘娘是咱重要的护身符,决不可怠慢了。”
  郑公公顿感压力,他何尝不知王娘娘的重要性?只是命令别人再容易不过,难就难在实行罢了。
  要不是这样,他也无需在这个时机拿广胜镖局开刀。
  广胜镖局被他记恨在心的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因为不答应帮他到远地广西去办寿礼。想这广西之地偏远,他虽在京中颇有势力,对鞭长莫及的广西自然是一筹莫展,有些宦官同僚被派往该地管理税务,对当地情况也不太熟,要得到王娘娘所欲之寿礼,谈何容易?因此才要求助于平日护货至远地最有名望的镖局。
  然而广胜镖局不识抬举,要不杀一儆百,以后还有谁愿替他做事?
  回想至此,郑公公又不禁对自己的谋略得意起来:这叫一举三得,杀周大同得《灵龟八法》,以周宅血案诬杀广胜镖局冯胜,再以杀冯胜警戒其他镖局。
  况且,广胜镖局欠他的,还不只这件事呢。
  广胜镖局被他怀恨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
  郑公公正在分神,正好郑惠太监用完茶,起身欲离去,回头又说:“你托我在‘慈恩寺’设的灵位,经已办妥,有空去烧支香吧。”
  这句话触动了他沉积在心底已久的记忆。
  灵位是义父的。
  每位小宦官初入宫时,必拜一位老宦官为义父,一般上都是拜“大珰”为义父,但他的义父不同,只是一位职位卑下的“净军”。
  宦官中有权势者称之“大珰”,而“净军”则是一群被皇上一家子挑选个人侍者后剩下、挣扎不到上游的宦者,干的是劳力工作如打扫、浇花、搬运等力气活儿的苦役。
  回想起义父,郑公公是又悲又愤。
  郑惠太监离开后,郑公公回到外东厂署偏室,那是他平日休憩所在,为了消去他的悲愤,他除下外袍,在偏室打了一套拳,这是他每日都会打上几回的拳路,不是吕寒松教他的“青城十八式”长生宫基本套路,而是他义父所教的无名拳路。
  他义父身为卑下的净军,竟身藏武艺,等闲不轻易示人,只在私下时授予他。
  他足踏九宫,依五行生克移步,依阴阳消长立马运臂出拳,依天地气势吐纳,足足用了半支香工夫运完一百零八式拳路。
  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拳路中内含五行生克、阴阳消长、天地吐纳,他义父也没说,只教他一五一十依样演练,且务必切记每式吐纳气息之缓急。
  演完拳路后,郑公公已是大汗淋漓,悲愤也被发泄了大半,意犹未尽,便继续演练“青城十八式”,这是与义父所教完全不同的路子。
  义父之拳刚强有劲,如石击山,而青城十八式则柔中带韧,如水推舟。
  他对拳脚有些儿慧根,或许是因为自幼义父教导有方,打下的基础够扎实,是以吕寒松一教他青城十八式,虽然刚柔之理完全不同,他也能极快上手。这两套拳一刚一柔、一阳一阴、一显一晦,每日演练之下,虽不谙拳理,却也能交替运用,只不过在交替之间不甚顺畅,尚未称得上自如,这一点他并未向吕寒松讨教,事实上,他还打从心里有点瞧不起吕寒松。
  演完两套拳后,郑公公才发现他的徒弟忠儿正在一旁候着。
  那忠儿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宦官,前年才收为徒的,年方十四也不知哪儿人家,很是伶俐,常常摸得着郑公公的心思。郑公公不喜欢被人知道他的心思,唯有忠儿例外。
  “你久候多时啦?”郑公公边拭汗边问。
  “回义父,徒儿没来多久。”
  “啥事儿?”
  “蒙指挥在厅外候着呢,他倒是久等了。”
  “嗯?”蒙指挥怎么又来了?他还未计画该如何整倒广胜镖局,还不需要蒙指挥呢。
  来到偏厅,只见蒙指挥挽了个布包,里头竟是五本经书和几幅卷轴。
  “公公,我昨夜怕因仓卒而有余漏,于是回周宅一趟,在书斋阴暗处见着这些书,给您带回来了。”
  郑公公心思一转,环顾偏厅,只见桌上还摆着昨晚的一大堆书,唯独不见吕寒松人影。
  “吕道长呢?”他问忠儿。
  “回显佑宫去了。”吕寒松远从青城山来京,郑公公安排他暂住在城北海子旁的道观显佑宫,靠近外东厂,方便召唤。
  他是在慈恩寺遇上吕寒松的,听人说这位道士常在寺院走动,又听闻很有些本事,相谈之下,才渐渐熟悉的。郑公公想说这人用得着,便常常来往,还从他身上得了不少见识,可是,他看人看多了,老觉得吕寒松另有图谋,不太可以信任。
  “他有带走什么书没有?”
  “回义父,如果有,徒儿也没看见。”
  郑公公点点头,道:“蒙指挥,你翻查过了吗?”
  “只是寻常经书和字画,看不出什么玄机。”
  “那将它们留下,没你的事儿了。”
  蒙指挥欲言又止,正如昨晚一般,郑公公注意到了,便问:“还有什么事?”
  蒙挥揖手道:“实不相瞒,周大同死前曾托我一事。”
  “哦?”这倒有趣,不过也挺危险。
  郑公公顿时对蒙指挥增了三分警戒。
  “他说这些都是古书,死前再三咐嘱将书托给有心人收藏。”
  “哦?”他不念家人,只念古书,这倒有趣,不过也挺无情。
  郑公公想了一想,说:“司礼监搜集各种版本古书,整理刻版付印,这些书进入司礼监,自然是最好的归宿了。”
  蒙指挥脸上一阵喜色:“公公说得是,公公说得是,我怎么忘了?”言罢,遂告退而去。
  这么一点事可以高兴成这个样子吗?郑公公有时候真搞不懂这些人,古书就是旧书,有何价值可言?况且是一位被杀的人对杀人者的托付?
  郑公公细心翻看这批新送来的经本、字画,期待在吕寒松再来之前发现些什么。
  如果可以,他不希望跟吕寒松分享《灵龟八法》。
  郑公公看了一阵,便觉心浮气躁,他毕竟不常看书,识字也少,何况佛经,读之几如天书,唯有《十牛图》虽书页泛黄,但薄薄一本、字稀图大,尚可忍受。他不经意的将《十牛图》收入袖袋,心里挂念着待会绕去慈恩寺为义父上支香,顺道买个谢礼给郑惠太监。
  郑公公吩咐忠儿准备去慈恩寺。
  “要准备三牲祭品吗?”
  “那是寺院,不沾荤的,备个一百两银子去布施吧。”
  慈恩寺距东厂不远,郑公公骑着慢马,忠儿走路尾随,轻骑前往慈恩寺。
  一路上,郑公公思潮澎湃,一会儿想起小时候在家乡,妈妈温暖的怀抱,总是在他受人欺侮后提供最好的安慰,一会儿又想起当小宦官时,差点发烧死去,而义父只要一没值班就寸步不离在旁照顾。
  郑公公忍不住了,他暗自流泪。
  他老家在广东乡下小斗村,出生时未足月,自幼体弱多病,瘦小的他常成为邻居小孩调戏作弄的对象,只要他一出现,他们便作声道:“娘儿来了!”他爹想,底子弱没关系,将来也能做生意赚钱,因此取名荣发,乳名阿发。
  阿发虽遭顽童们百般戏弄,他还是很想跟他们一起玩,而他们也总是恶意的抓弄他,常弄得他一身脏臭或皮破血流的号哭回家,而他在次日还是找死似的去找他们玩耍。
  终于有一次,其中一位叫阿丙的小孩起了恶念:“阿发长得娘、走路也娘,不如让他当个真正的娘儿吧?”
  他们见他来了,一哄声将阿发包围,两人从背后抓住他,一人脱下他的裤子,一人拿了两根树枝夹住他的娇小的阳具,口中直嚷:“刀儿匠净手,刀来!”或许是小儿们见过、听过专替人阉割的刀儿匠如何替人动刀,进而模仿嬉闹,也没真正要伤人的意思,但今天阿发慌了,他用力踢脚,意图挣脱,拿树枝的小儿手中不由得一紧,阿发惨叫一声,下体潺潺流出血来。
  大家见有血流出,一霎时慌了,匆匆逃回家去,遗下阿发倒在空地一角,他听见自己羸弱的哭声,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当时因恐惧而渐感发冷的皮肤。
  他恐惧失去化身为男子应有的东西,他恐惧不断流出的鲜血,他恐惧死亡。
  弱小的他突然记起妈妈的话:“孩子,你要勇敢。”这一瞬间,他体内生起一股暖流,决定爬起来面对他的命运,用两手紧握住创口,一步一步蹒跚的走回家,路上被村人碰到,赶紧将冰冷的阿发抱回他家。
  他母亲吓慌了,只能用厚布压住伤口,半根阳具只跟身体连着一道皮,看起来像花生,他那种荔枝树的庄稼汉父亲赶回家来,见传宗接代是没指望了,便找到小斗村后的刀儿匠||举凡村中阉人、阉狗、阉牛、阉猪全由他包下||他经验最丰富,最可能救下阿发的小命。
  刀儿匠先吩咐阿发之父取来辣椒,加水捣碎涂抹在阿发私处,令他阳具和肾囊皆感麻痹了,才取出一把又薄又利的弯刀,以熟练刀法将阳具连同肾囊全部割去,在尿道插上白蜡针以维持尿道通畅,再包扎伤口,令阿发父母扶着他缓步一个时辰才准卧下休息,缓步是为了令气血畅通,如此四肢才不致因失血而僵硬。
  随后刀儿匠取来一张黄纸,写上当时年月日干支及阉割时辰等,交给阿发父母:“这是他新的生辰八字,从今以后,他就是一个全新的人了。”
  全新的阿发经过三天不得饮食和大小便,刀儿匠阿炳又来将白蜡针拔走,吩咐可以喝水小便了,只是仍吹不得风,所以必须在不通风的房间住上一百天,房间像养蚕宝宝的蚕室一般闷热,但这是吐丝蜕变必经的过程。
  阿发像木偶般被禁闭了一百天,每日只晓得吃喝拉撒和睡觉。这段期间,弱小的他已经在思考未来,失去阳具的他还能像父亲一般在荔枝树园里干活吗?一百天后的他还能面对每一个在小斗村认识他的人吗?
  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早有了打算。
  当时在岭南、闽中一带是宦官的重要供应区,在朝中禁止“私白”(私自阉割)的时代,由于这里被视为化外,不禁私白,所以又产生了代理、转手宦官的牙人。又,万历十一年礼部曾有旨意:“民间有四五子以上者,愿将一子阉割的,可申报净身然后登记在案”,因此阿发在这条件下已成了合法阉人。
  每隔几年,朝廷礼部和司礼监便会选取一批已净身者成为正式宦官,届时礼部会先出榜昭告天下。此时,代理宦官的牙人便开始出动,将小阉人们带上京城。
  父母为他收拾好衣物,给了他一些盘缠,又将积年蓄储交给一位牙人,托他带了阿发上路。
  这是阿发最后一次看见父母的脸。
  他们在天未亮的清早上路,母亲匆匆送来几张饼,便回头去帮他爹搬运树苗了,连不舍的最后一眼也来不及看见。
  他完全不知道那牙人是谁?他将去何处?他只知道他已被完全遗弃,被最能依靠的父母遗弃,被所有村人遗弃,被自己的性别遗弃。
  他已经蜕变,成为一种非男非女的人类。
  牙人一路上逗留几个小镇,搜集了几名小宦官,有免不了哭哭啼啼离别父母的,也有梦想入宫当了宦官能告别三餐不继的穷乡僻壤的,总之大伙儿一路上昼行夜伏。起初阿发幼小体弱不耐长途,才走了半天早已腿肚子酸痛得无法行走,牙人也不怜恤,直催他上路,否则就将他遗弃云云。年幼的他早已寒了心,他知道他已经没有撒娇的对象,也没有任何可以保护他的人,如今他唯一需要确定的是要活下去。
  到了京城,先在礼部登记,那一年挤入礼部登记的阉人便有三万人,而需要录取的仅只一千六百人。礼部官员和司礼监太监照例十分头痛,录取率只有半成,亦即每百人只选五人左右,所以负责挑选者不能手软,稍有形貌不端正、眼神不定、身体羸弱的,在初次面试就被刷掉了。当然,除了那些事先疏通关节的阉人们,早在这之前就被列入受选名册了。
  轮到阿发面试时,他已经完全了解自己的命运。
  在来京这几天里,他被牙人带去皇城外的寺院暂住,京城寺院多由宦官修建,与宦官关系良好。阿发在寺院看见许多落魄的阉人,他们没被选入宫,又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只有活一天算一天,这些人被称为“无名白”。白,净身也,阉割也,无名白就是没名分的阉人。无名白们有集众闹事的,也有的无名白体弱,只好在寺外、城门等地向人伸手讨钱。
  阿发不想变成这样。
  他只有唯一的一条活路,就是进宫。
  于是,他的兽类本能在绝境中苏醒。
  郑公公想着想着,只闻忠儿一声吆喝,拉紧马绳,马儿已停在慈恩寺门前。
  他进了寺院,直接走去放置灵位的偏堂,一位知客僧忙上来问安,并指点灵位所在,还备了茶水点心奉上。
  郑公公遥视义父灵位,想起义父病逝于安乐堂,他竟不在身边,当时的心如刀割感觉犹存。
  义父呀!义父!他拈着香,心中呐喊。
  大仇将报,大仇将报呀!
  灵位上简单写着“王用之灵”,安放在众多灵位之间,每一个都是过去曾在宫中服务的宦官,且在世时有参加宦官“义会”者。那是一种互助会,宦官每月定期缴费,平日用于维修寺院、买墓地、聘请掌墓人,死后用在买棺、请人念佛等。义父是地位最卑下的苦工“净军”,生前一贫如洗,每日除了生活用度,根本无余钱参加义会,这些死后的方便都是郑公公得了权势后才为他打点的,其时已是义父死后多年,尸骨都已难寻去向。
  郑公公拈着香,强忍泪水,不欲让忠儿看见,忠儿也识趣,兀自逛着逛着就逛出偏堂去了,守候在不远的角落,等待郑公公吩咐。
  义父的仇,他时刻记在心上。
  眼看酝酿多年,此番总算逮到机会为义父一雪怨恨,而且时间上不偏不倚,正好在得知义父灵位安置之日。
  “广胜镖局,”郑公公在心里说道,他不希望有任何人听见,“义父放心,我要他们绝子绝孙,跟你我一般。”
  天启三年,郑荣发正式进宫,正逢魏忠贤叱吒风云之时。
  年纪较长、身体较壮的宦官,会被选去训练抬轿、举旌等等礼仪,年幼聪明的,就会被选去随医官学医,或到“内书堂”读书。
  但阿发两种都不是。
  “怎么会选上他呢?”连负责分配的太监也不明白,这小宦官除了一对坚毅的眼神,便一无是处,既无家世背景,又瘦小无力,当初是怎么被挑上的呀?
  于是,他被分入“直殿监”。
  直殿监是二十四衙门中最劳苦之处,连一个公署都没有,专门负责打扫皇宫各殿庭、楼阁、廊庑,每日从晨起打扫至入夜,亦即所谓的“净军”。他们将小阿发分配去那儿,作意要累死他,如此有额无员,便可占用领薪,直至他年再召宦官时才诈称病故,报上缺额。
  十一岁才刚进宫就当净军,是一条死胡同的不归路。明宫有宫女九千、宦官十万,每日钱粮根本不足发给每位宦官,宦官饿死时有所闻,净军又是下之又下者,阿发等于已将半身没入了枉死城。
  但阿发很顽强,他不愿白白在宫中死去。
  这时候,他遇上了同是净军的王用。
  其时王用约莫四十来岁,当的是“混堂司”的净军。混堂司乃宫中浴堂,王用负责挑水、生火烧水、洗擦浴堂,还为太监们擦背。王用容貌苍霜落魄,却有一身硬实肌肉,人一立起,彷若铜墙铁壁,其为太监擦背按摩时,手含内劲,特别舒筋活血,是以颇受中贵人们欢迎,时有得赏钱。
  平日太监常到宫外佛寺设有澡堂者入浴,那儿有进不了宫的无名白替他们擦背讨赏,自从混堂司有了王用,有的中贵人虽嫌在宫中浴堂与其他地位较低的宦官们共浴不太自在,也常会专为找王用按摩而在宫中沐浴。
  一日天寒地冻,前夜刚落雪,王用被派往“御药房”搬大包的药材,路经“文华殿”,正值阿发洒扫阶梯。他衣衫单薄,不耐天寒,又自早未进食,饿了一日,不禁头昏眼花,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报销,王用眼明手快,飞身上前接住了,阿发已然手足冰冷,气若游丝。
  王用一时动了怜悯之心,腹中运了一口气,指头运劲,连点阿发背上五个穴位。
  这一手,称“梅花穴手”,为洛阳王家探花掌家传绝学,传子不传女,由王氏祖上出过一位探花所创。
  王氏世代文武并重,是以子孙多有读书得功名、江湖得声名之辈,到了王用曾祖父,殿试夺得探花,位至吏部侍郎,平日勤读医书,又曾上少林学点穴手法,因此创下十五式“探花掌”,其中包含了一式梅花穴手,为连点五穴、穴穴得气之手法,且五穴有其先后轻重,效用有生、止、残、杀之别,其手法之精辟,非熟读经络之子弟绝不轻传。
  王用露的这一手,是梅花穴手中的“生”着,救人于急,于瞬间活人气血,连心跳刚停止者也能再度恢复跳动。
  阿发一被点穴,肚也不饥、脚也不软了,心中又惊又奇。
  王用又从衣中摸出一个冷硬馒头,递给阿发:“权作充饥,免得饿坏了。”
  “我不饿。”他倔强地道。
  “你只是暂时不饿。”王用说,“若想活到看春灯,就给我吃了它。”
  阿发接受了馒头,心中不胜感激。
  “要活下去。”言毕,王用掉头就走,轻快的踏过厚雪,雪地上只留下浅迹。
  阿发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人物,他在小斗村也听说过武林高手,在他爹工作的果园就曾有两位村中高手大打出手,在他看来,那充其量只是两个粗人在打架。
  以后每当他到文华殿打扫时,都盼望见到王用经过。
  他努力的活到春天,可王用一次都没再经过。
  直殿监太监见阿发不但没累死,还长了些肉,便加重他的工作,减少他的粮食,让他每日打扫工作结束后还要被派去其他衙门,所以当混堂司需要人手时,他也被派过去帮忙了。
  在混堂司遇见恩人,阿发当场一扑通跪倒,磕头道:“我活到春天了。”
  王用摸摸他的头:“很好。”
  “不过恩人还需帮我。”
  “帮你什么?”
  “帮我活到长大。”
  郑公公在慈恩寺用过茶,不知不觉中,茶的味道变咸了。
  他吸了吸鼻水,回复一脸冷酷,直视义父王用的灵位,心里盘算着如何对付广胜镖局。
  慈恩寺的知客僧前来问道:“公公,午时已近,不知可愿留下用膳否?”
  郑公公虽不嗜大鱼大肉,也不排斥吃素,况且昨夜还刚主使了一场灭门任务呢。广胜镖局也快遭殃了,在这之前,还是先吃个素积些阴德吧。
  他被请到另一间小房等待用饭,无聊之际,摸到袖囊中有本薄书,拿出一瞧,是方才随手拿的《十牛图》。
  他翻开书看了一回,发现诗文与图画有关联,便将诗文小声朗读,生怕读错了字。
  他读得特别专心,不知不觉中,念头便随着字句打转起来。
  他看见图中牧童将芒绳穿过牛鼻,下有普明禅师颂曰:“渐调渐伏息奔驰,渡水穿云步步随,手把芒绳无少缓,牧童终日自忘疲。”
  郑公公想像小时候在小斗村见年纪较大的小孩牧牛,他们牵牛慢步的样子……郑公公不禁缓缓吐纳,回想刚才演练过的一百零八式拳路和青城十八式,每一招每一式在脑中彷如游云飘动,手虽不动,足虽不移,却意导气流,气流于经络。此刻先感手腕高骨上方有微麻之感,此乃“列缺”穴之所在,接通手太阴经与任脉,在他不觉之间,二脉业已接通。
  正逢时辰转移,郑公公读到“日久功深始转头,颠狂心力渐调柔。”只见图中牧童将芒绳绑在树干上,这一刹那,他感到尾指背“后溪”穴小痛,已接通手太阳经与督脉。先前图中黑牛身躯已有部分转白,到了“柳岸春波夕照中,淡烟芳草缘茸茸。”图中白牛只剩尾巴依旧黑色,奇经八脉中之任督二脉已渐接通,郑公公只觉原先的气血滞碍全然消失,通体舒畅,神清气爽,全然不觉自昨晚至今未曾稍息的疲惫。
  郑公公不知,这体内真气于任督二脉接通周流,就叫“小周天”。
  一旦真气自在通行于十二经脉,才是炼气化神的“大周天”,他距离这一步尚远,但已足以令他惊讶不已。
  “这本书是什么?”郑公公惊觉身体的变化,却又舍不得停下,他贪求更强烈的感受,于是凝神读书。没想到,此念一生,那种通身真气周流的感觉骤然消失,四肢的沉重感又回来了。
  郑公公后悔莫及,忙将《十牛图》翻回第一页再读,却已找不回那种境界了。
  此时,正好忠儿也领了知客僧来带他去用膳,郑公公乘机询问《十牛图》来历,以及写诗的普明禅师是何等人氏?知客僧腼腆的回道:“在下只知此书乃助人禅修,流传甚广,民间多有善人印赠,在下才疏学浅,不识普明禅师何人也。”
  郑公公满腹疑云,又不想询问吕寒松,怕被他得了便宜,不禁心中恼恨。
  义父教他一百零八式拳路,却不说明运气之理,更不说出拳路名称,令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直到吕寒松教他青城十八式,还教他打坐行气之法,略说些经络之理,他才有了粗浅的了解。
  话说回来,义父不说明也有他的道理,因为阿发只要求活到长大,义父压根儿不想展露武功,所以他只求阿发能练武强身,不求他在武术上有何发展。不想当年的小阿发,日后竟在东厂举足轻重,还杀人不眨眼,这恐怕是王用始料未及的。
  郑公公再翻开《十牛图》,赫然想起刚才知客僧的话,忖道:“这本书是手抄本!”知客僧说此书多有善人印赠,若此书能令人阅之而得气,岂非全天下都有内功高手?然而手上这本是手抄而非印本,可见不是坊间俗本,然而是何人所抄?为何而抄?与印本有何不同?郑公公将问题存在心上,不动声色将书收好。
  用斋后,他与忠儿回到外东厂衙署,锦衣卫千户左尚武已在偏厅等候,一脸急着领功的样子。他知道,左尚武必定是要报告昨晚所见来了。
  左尚武说蒙指挥当晚怎么阻止他杀害周大同,又怎么将他调开,不让他参与运书工作,“更狡猾的是,”左尚武瞪目道,“蒙指挥还在一个时辰后偷溜回周家宅院,大肆搜索,我还亲眼看见他拿走了几本书和卷子。”
  郑公公不作声,故作一脸深虑的模样。
  “还恳请公公不要说破,否则蒙指挥可能会对属下不利。”
  郑公公心里冷笑两声,他没告诉左尚武,蒙指挥不但来报告过了,还将找到的书悉数交给他。虽然如此,郑公公依然赞扬他有功劳,暗示将来必有升迁良机,让他甘心受用。看倌需知,此乃骑驴之法,吊一根大胡萝卜于驴前,虽咬不到,刁驴又岂有不任由摆布的?
  郑公公正是用人之时,他需要左尚武的知识:“左千户,我有一事请教。”
  “惶恐!”左尚武慌忙道,“公公问便是,怎能说请教?”
  “你可知冯胜?”
  “是广胜镖局的当家吗?”
  郑公公颔首道:“你认得?”如果相熟,就不方便办事了。
  “与他手下镖师喝过几杯,不算认得。”事实上是左尚武以锦衣卫身分作威作福,硬向他人讨酒喝的。
  “你可知冯胜擅于何种兵器或武功?”
  这可问倒左尚武了:“属下委实不知,若公公意欲知道,我可以去探查。”
  “很急。”
  “这……”
  “你只有一天,明日早朝后,午时正刻之前,我要知道。”
  左尚武硬着头皮:“属下鼎力去查!”言毕,赶紧告辞。郑公公这么急,想必又有大事,可今天要回锦衣卫衙署办事,还排了班看守监狱,他得尽快去侦查才能向郑公公交差。
  郑公公一面翻看文档,一面盘算明晚抄查广胜镖局的布局。
  明晚月圆,是杀冯胜的良辰吉日。
  对不起他义父王用的人,已经一个个魂归黄泉,眼下只剩冯胜了。
  他不断想起王用在“安乐堂”临终的画面,王用病得瘦骨嶙峋、两眼深陷、气若游丝,连阿发好不容易弄来的汤药都吞不下去。明明是铁打的汉子,怎么落得这个田地?
  阿发想起义父说过:“我王用自问一生没对不起人,无奈总是劫难连连。”
  先是“混堂司”佥书太监丘京诬谄义父,说他犯了在宫中不准讲方言的严例,害义父被打寿杖,义父有底子,凭着一股内气,内伤不重,复原得也快。
  丘京心有不甘,勾结“司礼监”六科廊掌司太监李兆元派义父去“更鼓房”,宫中犯事者会被派去更鼓房打更,这里是专门累死人的地方,没吃没喝,夏暑冬寒,被宦官们视为绝命之途。但义父没被整死,熬到刑期满了,羸弱的回到混堂司,如常工作,夜晚偷偷练气,不久又复原了。
  丘京、李兆元等人心中纳闷,王用怎么整不死?
  王用不加入任何一个宦官派系,不缴纳敬奉司礼监太监的例钱,不向上级打小报告,这么不识抬举的一个人,为何整不死?
  阿发也很纳闷:“义父,您一身绝技,为何不向他们报仇?为何不用来挣得更高的地位?”他觉得义父犹如深藏珠玉而不露,实在是暴殄天物,有这般能耐,理应扬名立万才是。
  “荣发呀荣发,你未涉足江湖,岂知义父之心?”
  王用告诉他一个故事,一个他原本没打算要说的故事,一个他原打算随他入土不再令其流传于人间的故事。
  他这番起意讲出这个不想说的故事,有分教:万念本自心起,心为无明所生,口中虽无恶意,言下血流成河。
  不说还罢,这一说,引发了十年后冯胜家破人亡,男丁充军,妇女没入乐户,沦为军妓或歌伎,造孽无端。
  原来王用出自世代出朝官的洛阳王氏,自幼熟读医书,深谙经络之学,又习得家传“探花掌”,以及曾祖父于少林所学之“八仙迷阵拳”,十八岁乡试虽未中举,却颇受考官好评,父亲因其文武兼优,因而传其绝学“梅花穴手”。
  十九岁恰逢流民作乱,闯入王家,王用以单人击倒五十余名流民,名震洛阳,一时志得意满,豪杰交往络绎不绝。王用年少得志,眼中不可方物,自恃武势高强,常为人出头,以为英雄行径。
  其时天下纷乱,内忧外患加上天灾,许多遭到兵燹水旱的府县,居民纷纷逃走,尤其洛阳东南的安徽地方连年流民四窜,其流民更是以“凤阳歌”、“凤阳花鼓”等名满天下,几有凤阳专出流民乞丐的误解。
  某年又逢安徽大饥,洛阳城内外流民众多,偷抢之事时有所闻。王用听说流民聚众闹事,而且还是在当地强豪朱士雄宅第门前滋事,朱士雄正巧是他诸多拜把兄弟之一,王用当然义不容辞赶去帮忙。
  到了朱士雄家,只见十多名流民在喧叫,用力拍门者有之,往墙后抛石块者有之,也有人在门前拉屎撒尿的。王用见之大怒,冲上前去,不由分说先拎起一名流民:“此地尚有王法!尔等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闹事?”
  流民见同伴被抓,作一声喊冲向王用,但又岂是王用对手?王用如搏婴儿,挥掌运拳,将他们全数打倒在地,只余一名老者,瑟缩在墙边发抖。
  王用向老者怒道:“你们可知这是何人宅第?岂可胡来?”
  老者身后发出一声冷笑,冷笑声十分稚嫩,王用一楞,见老者后方走出一名孩童,衣衫褴褛,不过十二岁年纪,老气横秋的说:“老子只知这是下三滥人的府上。”
  王用听了,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好:“这小乞儿,谁教你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亲眼所见。”
  “这朱士雄大人是地方上的……”王用尚未说完,小男孩已一扑而上,口中作喊:“你袒护那厮,也不是好人!”
  王用一来未有准备,二来欺他年幼,只伸手挡住男孩,不想男孩人小力大,竟两脚飞步踏上王用大腿,一拳击向两根锁骨之间,王用察觉时,陡地大惊,忙后退三步,火速运气,使出“八仙迷阵拳”中“国舅上朝”,这是一式护身招数,所幸他反应快,才暂免一劫。
  王用惊问:“这小子乃何人?”
  “你爷姓冯名胜,千万记住了!”男孩出手不凡,招数狠辣,一招不着,下一招又至,此时王用已有心理准备,但仍然认为倘若出尽全力就是以大欺小,又怕出手过重会打死男孩,所以只求速战速决,只要男孩肯停手求饶就好。
  但男孩毫无罢休之意,他身手短小灵活,在王用身边缠绕不休,见机攻击,王用竟无还手空隙,只能不断采取守势。他失去耐性,翻手一式“果老下驴”,欲一手抓住男孩衣襟,这一着大露破绽,男孩眼明手快,使出“翔鹰式”,从王用裤裆下钻去后方。
  这“翔鹰式”乃专攻下阴狠招,王用惨号一声,冷汗直涌,脸色翻白,痛倒在地,再无还手之力。他下体疼痛非常,阴囊已然爆裂,血水正浸透裤裆,脑中一片混乱,想不起刚才是怎么回事,唯一记得的是紧抓自己的下阴,希望它不再痛。
  男孩见有大片血水染红,也慌了手脚,他自幼好武,专爱学习狠招,好在从未闯过大祸,这次不但闯祸,还是天大的祸事!一旁的流民老者也慌张大叫:“不好了!这下子我女儿该如何讨回来呀?”
  王用听了,迷迷糊糊昏死过去,脑中回荡着一池问号。
  醒过来时,他已躺在自家寝室,老母在一旁陪着,哭红了眼。一名家僮见他醒来,便跑出去找人,带回两名家丁,要将他扶起。
  他老母哭道:“再歇一会也不行吗?”
  “夫人,您知道老爷吩咐少爷只要一睁眼就得带出去大堂,老爷的话谁敢不从?”家丁说罢,就将王用抬着两肩扶出去了。
  王用觉得下体阵阵作痛,浑身发烧,两眼模糊,家丁带他进入大堂,大堂里人影幢幢,他看不分明,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大堂正位上坐着王用的父亲王聪,他在江湖上虽无显赫武名,但仗着上一代王探花的余威,也博得些乡人的尊重,更何况其子王用一双拳打出了名堂,王聪自然也沾光不少。事实上,洛阳王家探花掌在江湖上向无显名,主因是王家家训:“子弟当文武并重,但练武旨在强身助国,宁可留文名于世间,不可以武功求声名”,世人或知王家也有武功,但因其不轻易示人,故罕有知其武功虚实者,直到王用之后才被人知晓。
  大堂上另有一汉子,虽衣衫褴褛却样貌庄严,威风凛凛,显非等闲人物,他身边跪着的是伤害王用的男孩冯胜,在朱士雄家门外聚众闹事的老者也躲在他身后,还有一位蓝衣老人气定神闲的背着手站着,四人身上发出阵阵臭味,看来距上一次洗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王用不知的是,刚才那庄严汉子已与父亲王聪互通名姓,原来该汉子是男孩冯胜之父,凤阳“猛拳”传人冯虚。猛拳虽名为拳,实则拳、掌、腿并用,乃演自东汉华佗“五禽戏”,仿走兽、飞鸟、游鱼掠食之势,故拳路多攻少守,凡攻必取致命之处。
  这次全家流落此地,正因凤阳连年旱潦之灾,家无粒米,权且四下走难,待环境好了再回乡。冯家在外走难,一路上盗贼、军兵、林兽必不缺少,镇日风吹雨打也是常事,因此“猛拳”特别适合流民保护身家性命,又兼强身健体。
  凤阳流民大多全家出走,方才那流民老者携有一女,年方二八,虽流离失所也难掩其花容月貌,也是机缘巧合,被洛阳强豪朱士雄看见且看上了,硬抢回家,打算洗净打扮好了,当晚即日成亲,给他来个生米煮熟,看她父亲还有啥话可说,再给钱打发了事,反正流民的事没人想理,有事也是活该。
  谁知凤阳流民常年在外,自有其团结本能,何况凤阳猛拳名家也在流民之中,因此老者的女儿被夺,大家便鼎力相助,为他讨个公道。朱士雄尚不知自己惹上了何等人物,以为他们闹了闹便走,大不了多花几个子儿便可请走。谁知王用多事,强为出头,又谁知冯胜年幼无知,斗性炽烈,两个八竿子拉不上关系的人,竟在顷刻之间改变了对方的一生。
  话说王聪命令家丁将其子王用扶稳,取来布幕遮住王用,然后王聪、冯虚以及蓝衣老人三人一同入幕,脱了王用裤子查看。
  “阴囊已裂。”蓝衣老人说。
  蓝衣老人乃随冯虚一同前来的流民,本是凤阳名医,此番随同冯虚流落他乡,也是为报冯虚过去救命之恩,为他在途中照顾家人。他为王用审视生殖器官,发现阴囊已无回生之机,阴茎虽有,徒具形式。
  王聪镇静的问道:“大夫怎么看?”
  “若不尽速切除,恐怕发炎肿大,会伤性命。”蓝衣老人说。
  冯虚忿然问道:“可会绝后?”
  蓝衣老人点点头。
  冯虚大怒走出布幕,扬起大手,朝跪在地上的冯胜便是一个耳光,力道之大,冯胜翻身跌出五步之外,一声哼也不敢发出。
  “你这孬种!”冯虚指着儿子怒骂,“谁教你跌倒的?你的站桩练去爪哇国了?给我回来跪好!”
  冯胜被打得头昏眼花,依然乖乖的爬起来回到原位跪下。
  布幕放下,王用已穿好裤子,依旧架在家丁身上,否则一坐下可是会痛不欲生的。冯虚咚一声屈膝跪下,朝王聪用力磕头,王聪一惊,慌忙躲过,只闻冯虚嚷道:“血债血偿,我儿伤了你儿,令他无后,老夫当即阉了我儿冯胜,还你一个公道!”
  王聪上前扶他起来,冯虚则硬是跪地不动,下盘稳定如老树缠根,王聪无法,只得站着说:“公道公道,公道真的那么重要吗?你我是明白人,这是咱们儿子血气方刚,做下了无法挽回的事,我们又何必重蹈覆辙呢?”
  冯虚是烈性汉子,不禁当场大哭:“儿子干下这种事,你又如此大家风范,我冯虚愧对祖宗呀!”说着,起身走向儿子,道:“站起来。”
  冯胜默然起立。
  “站稳了,别再丢冯家的脸。”冯虚冷冷说完,随即一个耳光,两个耳光,连二接三刮在冯胜左脸上,打得啪啪作响,打得齿断嗝血,打得左脸黑肿,冯胜两膝微屈,稳住下盘,不动如山,圆睁两眼,用左脸硬接父亲的巴掌,直到王聪奋力抓住冯虚的手,求他停止,他才不情愿的停下了手。
  后来冯胜左眼视线不清呈半盲,有“独眼龙”之称,且左目转动不顺,与右目无法同步,便是因着父亲这趟好打。虽然如此,冯胜痛定思痛,往后不敢再恃着一股怒气妄然行事,凡事必仔细审度,分寸之间拿捏恰好,成为一代武林大家,四方尊崇其武仪,以致在京城开设广胜镖局而名震天下,便是缘于这段往事。此是后话。
  洛阳强豪朱士雄为息事宁人,偷偷放了那女孩,其家丁心有不甘,时而乘机骚扰流民。此又是后话。
  重点是王用。
  话说王用的下体受伤,在凤阳名医蓝衣老人医治下,先令其饮酒昏迷,再为他施行了阉割术,整个过程中,王用虽心知肚明,身体却无力动弹,任人摆布。待他于蚕室养伤百日已尽,父亲马上传令他去相见。
  父亲王聪在书房见他,问道:“经过百日闭关,你有什么想法?”
  王用的确有不少想法。
  他这么年轻,怎么知道平日跟他饮酒吃肉、称兄道弟的朱士雄是这等人物?他这一受伤,别说朱士雄不闻不问,其他好友们也顿时消失,似是从来没存在过。
  如今他失去了男人该有的东西,包括以前有的和以后应该有的,他不可能再娶妻生子,不可能享受天伦之乐,不可能求取功名,甚至不可能再长出胡子。
  他不再是这世间人,除非他忍辱度过一生,但绝不是留在洛阳王家。
  他好不容易习得家传绝学,却只学得武功而未学得武德,父亲虽然从未这么说,但他已失去将武功再传的资格。
  “我……”他欲言又止,于是先行跪下,向父亲磕了三个响头,“感谢父亲多年养育之恩,王用问心有愧。”
  王聪叹了口气,道:“养子不教,我也有错。”
  “求父亲准我离家,日后我将不再示人家传武功,更不令人知我来自洛阳王探花家。”
  在父亲默许下,王用漏夜离家,为的是不令老母知晓。
  这趟离家,他就没再回过家,甚至没再回过洛阳。
  他只带了少许盘缠,餐风宿露,贩卖劳力,变卖衣物,才勉强活下来,一路上顽强的跟从未体验过的肚饥、疾病等困苦挣扎着,才好不容易抵达京城,经人指点,才知京城内的佛寺多与宦官有关,于是便住入佛寺等机会进宫。
  三年后,王用终于被选进宫当宦官,因力气大而选为净军,终其一生都是卑微的净军。
  “江湖路险,动辄残害人命,”王用对阿发下结论说,“我这一生,正因为看轻了江湖,才有今天。”
  可是阿发并不作此想。
  “义父,你说在读书如何了得,乡试又如何了得,为何不在这条路上争取,要是当初你愿意,现在说不好也是司礼太监!”
  “荣发,义父的心情你可明白?”王用静静的说,“义父要的是‘隐’,大隐隐于市,我隐于皇宫,要的是永绝江湖之路。”
  “可是义父吃这许多苦头,怎么会甘心呢?”
  “阿发,受苦就是了苦,只当我上辈子造孽过多,这趟是专来受苦的。”
  王用对阿发说出这番话时,已是风中残烛,再过两个月入冬,他便在北安门内的安乐堂过世,死时才五十五岁。那安乐堂是专门安置有病宦官之地,病好就离开,病死呢,生前有参加棺木会、寿地会的就有棺木、墓地、超渡仪式,没钱参加的,便由负责送终的宦官送去西直门外净乐堂焚化,没家属认领的骨灰便存放在眢井之中。
  其实王用在宫中三十年,难道真的心如止水?彼非圣非贤,更非寡欲之人,又曾在洛阳地方闯出过万儿,是以其所言之隐心是蚕室百日所悟之初衷,抑或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用入宫后不久,觅得无人隐密处,每日偷偷练武,毕竟武功是他所引以为荣的才华,日复一日,其武功比在洛阳时愈加精进,但由于乏人指点,他终于遇上了瓶颈,关键就在“灵龟八法”。
  话说约百年以前,王用的曾祖父未考取探花之前,年幼时曾在少室山少林寺学艺五年,以其天资聪敏,不久已尽得师父真传。其师圆性乃一禅师,专门指点少林寺僧兵一套“八仙迷阵拳”,这套拳路本非一人所使,其意本是至少四人分占四方克敌,若有八人则是最佳阵形,能分封敌人每一条去路、每一式变化,以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家最高境界。
  圆性禅师为了令八仙迷阵拳更臻完美,将多年练武学医心得融入其中,尤其是将全身经络接通的“灵龟八法”,他要求生徒先背熟口诀,再逐一演练八个关键穴位。灵龟八法的原旨是计算八个穴位开启的时间,好让针灸时气血通畅,而圆性禅师的目的在久练之后,八穴可任意开合,不需再计算时间!
  但要练成八穴任意开合,亦需日久功深,愚钝之人甚难有成。
  圆性禅师另辟蹊径,将“灵龟八法”练功之法融入禅门流传《十牛图》之中,其手法奥妙,非谙禅理之人不能察觉,偏偏学禅有成之人也已经不在乎这种事,唯有用心学者,字字细读,图图细看,气血便自然而然被引导运行。其中机关,第一图为气血启运,随之八图为灵龟八法之八穴关键,需依时辰演练,因此郑公公读《十牛图》正是机缘巧合读到列缺、后溪二穴的关键图,又时机凑巧于正确时辰,手太阴肺经、手太阳小肠经才接通了任、督二脉;最末第十图乃运气归元,若不将第十图完成,就会有气血狂奔、走火入魔之险。
  世传《十牛图》不只一种版本、一位作者,唯普明禅师版本能作此安排,即使得到圆性禅师手绘《十牛图》者,若无人指点,甚易走火,有经脉分离、武功尽废的可能。圆性禅师共有手抄十本,非禅师所绘者则无效,为免世人得讯后图取此书,圆性禅师另抄数本,内容玄虚夹杂,以乱人耳目,题名“牛棚禅师注本”,又有指谜的作用。
  牛者,喻无明心性,引牛入棚,喻令其心不乱,亦遥指《十牛图》也。
  王探花曾与少林僧兵一起演习八仙迷阵拳,亦习灵龟八法,也看过圆性禅师手抄本,他下山后,将八仙迷阵拳化为单人拳法,将圆性禅师十牛图手法化入其中,子孙需逐步学习方有大成,但因无书亦无人指点,后世王家子孙只得其骨,未能得其髓。
  是以王用在宫中自习八仙迷阵拳遇上瓶颈时,记得曾祖父的故事中有那么一段,然而曾祖父严守师父教诲,并未透露该书真名,所以后代子孙只知“牛棚禅师注本”。
  王用欲求此书,然苦无良方,左思右想,想起大珰魏忠贤常来混堂司叫他推拿,又闻魏忠贤欲求还阳秘方,便乘机向他献策,告知少林寺有灵龟八法能打通全身经络,以致阳具再生,魏忠贤闻之兴奋不已,忙问其详,王用推说不知,只是耳闻。
  魏忠贤不久失势,王用亦再无机会,直到无意之间告诉小阿发那段往事为止。
  依照当初与父亲的约定,王用没告诉阿发诸如八仙迷阵拳、探花掌、梅花穴手、猛拳等武功名称,也没提及《灵龟八法牛棚禅师注本》,仅说自己是洛阳人。他以为阿发只不过一个小宦官,终将老死宫廷,谁能料到弱小的阿发会当上东厂太监?没想到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发将冯胜记恨在心,久候多年,伺机而动。
  至于灵龟八法的传说,是郑公公加入东厂后听司礼监太监们所说,又遇上青城山长生宫来的吕寒松在寻找此书,两人经人介绍认识,加深了他对这本传说中的书的兴趣。
  他不知道,这件事也是义父起的头!更不知误打误撞,加深了他所学无名拳路的功力。
  想到大仇将报,郑公公不禁摩拳擦掌,想当年在司礼监听见广胜镖局当家姓冯名胜时,心里有多震撼!他不知道此冯胜是否彼冯胜,如果真是那位令义父绝后的冯胜,这是因果报应的时机来了,而他就是操刀的那个“果”。
  折磨过义父的太监李兆元和丘京都已经死了。李兆元被郑公公暗中安排他被降级,再诬其犯事,以内犯身分贬去更鼓房,一如他当初对待义父般,不同的是他被郑公公派人活生生打死。丘京呢,他职责较低,所以比较简单,只消待他在混堂司当值时,派人将他按入浴盆,不需一盏茶工夫便了帐。
  在胡思乱想间,郑公公眼角瞟见忠儿搬来一盆菊花,花朵肥满,煞是可爱,心情顿然轻松不少,表情也温和多了:“忠儿,哪来的菊花?”
  “义父,这是忠儿送您的寿礼。”
  “寿礼?”他从未庆祝过生日,也没想过要庆祝,因为宦官的诞辰日是以阉割那天为准,表示他在那天以新形态的生命重生,过生日对他而言是逼他回忆那个痛苦的日子。
  可忠儿是个体贴的孩子,很多宦官们都喜爱菊花,忠儿准备的菊花尤其漂亮。只听他伶俐的小口说:“我家是种花的,这是我托家人种的寿菊,特地为义父您养了一年了。”
  是的,忠儿是有家人的,哪像他,自从娘那天送别塞给他几张饼之后,他就没再听过任何小斗村的事了。
  “忠儿,你为何会入宫呢?”他怜爱的问道。
  “家里兄弟多,家贫养不起。”忠儿轻松的回道。
  郑公公点头,道:“你去取我十金,备好酒菜,义父明晚有大事,事成之后,咱再庆祝寿辰,如何?”
  “敢情好。”
  “那好。”
  这一天他早早休息,也吩咐锦衣卫们早些休息,锦衣卫们听了吩咐,知道又有大事要办了,但郑公公向来不明说何时、何地、何事,口风甚紧,所以他们也只好随时戒备,随时上阵。
  郑公公听秉笔太监郑惠说过一些古书,道是有位孙子被誉为兵圣,他说“兵贵神速”,要先审清敌方虚实,再出其不意,一举克之,方能令己方损失最少。他十分同意,因此连己方的人员都不信任,不敢透露许多,以防事机泄密。
  那一晚他睡得不香,因为他有点兴奋,他将会遇上强过义父的人,而且那人才十二岁就已胜过当时二十余岁的义父。他真希望那位左尚武能为他打听得冯胜的虚实,明早给他带来好消息。
  次日一早,左尚武果然已在外东厂偏厂等候,他双目发红,显然是忙了一整晚。
  “回公公的吩咐,”左尚武语气浮躁的说,“小的打听广胜镖局冯胜使的是猛拳,除此之外,一概不知。”
  郑公公不悦道:“可用兵器?”
  “未有听说。”
  “那你到底忙了什么,才打听到这么一点儿?”
  “小的另有收获。”
  “快说。”郑公公最讨厌人家卖关子了,尤其是左尚武那副小人得志的表情。
  “本署有新进锦衣卫一名,名唤马庆。”左尚武掩不住喜色,“他本是街头恶少,将近一年前,因打人滋事而犯官非,我见他可造之材,才吸收进锦衣卫。小的查明,他本姓冯,正是冯胜的侄子,因为被冯胜逐出家门,才改名换姓的。”
  郑公公沉静下来,心里头在打转:“你的意思是什么?他会肯透露家事吗?”
  “他可能不会,毕竟血浓于水。”左尚武终于要抖出结论了,“但他的武功会。”
  只要让锦衣卫中的高手与马庆过招,马庆学过的猛拳,不就显露出来了?
  “他人呢?”
  “在锦衣卫衙署,有十名弟兄看守着。”
  郑公公唤来忠儿:“备马。”
  前往锦衣卫的路上,他兴奋得很。
  自从随义父学艺以来,他从未与人真正交过手。
  这次是他真正小试身手的机会,而且是在安全的情况下进行。
  十名锦衣卫拔出大刀,团团围着新入署不久的马庆,马庆惊愕莫名,不知今天招谁惹谁?何处飞来横祸?没来由的被同僚这般对待。他耳闻同僚们前日刚干了件大事,只不知是何事,没想到这“大事”也会落在他身上。
  马庆听见脚步声,有人来了,从脚步声听出来人习武,每步皆五指微屈,足板九成贴地,这是自小听惯了的,练家子的跫音与平凡人就是不同。抬头一看,来人竟是东厂郑公公,更是讶异,他的地位与郑公公相距甚远,素无交谈,罕有照面,不知何事犯上他了?
  “你是冯胜的侄子?”郑公公劈头就问,不待回答,又问:“那猛拳一定不会陌生了?”
  马庆大惊,他改名换姓,是受伯父冯胜惩罚,也是依冯家规矩行事,现在身分已被查明,在公在私,他都不能连累伯父,但他觉得无论承认与否,这场祸事都是免不了了。
  马庆选择装傻:“公公,属下完全不明白公公的意思。”
  “不明白吗?”郑公公脱下大袍,给左尚武拿着,“不明白也没关系。”
  左尚武拿着大袍,感到在同僚面前很是光荣,一脸喜色:“公公,你要弟兄们动手了吗?”
  “来吧,收刀,”郑公公向锦衣卫们道,“你们在旁看好,别杀他,别让他跑了。”
  一名锦衣卫问道:“公公的意思是?”
  “我亲自试试他身手。”
  “不行!哪能劳驾公公呢?”左尚武惊道。
  郑公公早已摆出起手式,马庆一瞧,只见其周身上下无一破绽,心知不妙,锦衣卫们从未见过郑公公出手,这番见其架式,原本对他有些藐视的,也生起了三分敬意,
  马庆虽然爱跟一伙习武的朋友们惹是生非,可是眼前攸关个人生死,平日孟浪的他也不禁严肃起来,况且郑公公显然是冲着伯父来的,他有必要杀出重围去通知家人。他脑袋飞快运转,回想没听过这郑公公有什么功夫,吉凶难卜,又不知郑公公与伯父有啥过节?想来想去,的确去年有东厂的人去过镖局,他年纪轻辈分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马庆已经没空担心害怕,今晚与红袖楼小凤之约,恐难兑现矣。
  好个马庆,不愧凤阳冯家之后,冯家世代历经苦难,很注意弟子的体魄教育,只见马庆眼神一亮,眉梢冲天,下盘一沉,稳如磐石,两拳一握,坚如铁锤,郑公公见此架式,心中叫好,也不禁暗暗担忧,毕竟这是曾将他义父去势的武功。
  马庆不打话,一踏步冲上,耳旁有锦衣卫大嚷:“放肆!”去他的!生死关头,放什么肆?他扑到郑公公眼前,待拳路已落在郑公公视野之外了,他才出拳。
  “猛拳”多攻少守,攻于对峙之机先,不容对手有思考余绪,马庆这一式“跃蛙式”正是个中精华,他扑近之后,拳路一转成“猿抱式”,右攻肋骨、左攻腋下,右为碎骨裂脏、左为麻筋废臂,郑公公只觉凶险,忙使出“国舅上朝”,正是义父对冯胜时所使第一招,不想当时冯胜攻取中路,而今马庆左右开弓,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郑公公闪避不及,硬生生被击中两侧,但未被击中正处,虽然疼痛,未及伤筋碎骨。
  一击未得,马庆忙使出“鹤行式”,一膝由下直冲而上,欲攻郑公公柔软的腹部,郑公公回以八仙迷阵拳“铁拐步”,此乃依奇门九宫在脚下寻求生路的步法,果然一晃眼之间,郑公公已绕去马庆侧边。马庆在街上常找人打架,对战经验丰富,郑公公初次与其他武功对仗,反应不如马庆之快,他才刚以为“铁拐步”令他躲过攻击之际,马庆的拳头已照面而来,直逼眼前。
  原来马庆见郑公公采守势,也不容他有机会转成攻势,于是早在“鹤行式”中暗藏“兔脱式”,兔子善于疾跑中转弯,马庆亦在顷刻间紧随郑公公转身,击出“饿狼式”,直取喉头。
  郑公公习武二十年,几招下来,已知对峙之要诀,他见马庆攻喉,便顺势以“仙姑问讯”往下一推,马庆拳到半空,竟遭化解,未及错愕,郑公公随即一记“顽驴点头”,食指、中指屈起,以指关节硬处敲其额头,马庆一闪,额头上竟破皮一道。
  马庆投鼠忌器,一面还要担心十名锦衣卫暗箭伤人,心中着急,只求以速取胜,反之郑公公以逸待劳,是以转眼之间两人已成平手。
  郑公公一招得手,信心大增,迫不及待使出杀着“韩湘举箫”,直取马庆双睛。郑公公比马庆矮一些,指其两目必令肩膀抬起,禁穴大露,两方对垒,不在出招前后,而在谁夺机先,马庆见机不可失,整个人往后一倒,足尖弹起直刺郑公公腋窝,为猛拳中的“醉猴式”。
  马庆果然抢得先机,郑公公腋下一麻,右臂陡地无法举起,马庆毫不犹豫的连发攻击,右手一式“熊踞式”取其丹田,以求乱其气血,左手一式“扑蝶式”取其鼻梁,以求碎其鼻骨,令其眼泪横流,毫无还手之力。
  “猛拳”之奇,在以能一身两式,左右、前后、上下可各出不同招式,有以一敌十之能。眼看马庆拳头已触至郑公公表皮,内劲尚未透入之际,马庆忽然软倒,俯倒在地,口中流出白沫,两眼翻白,两臂微颤,似乎企图要爬起来。
  郑公公惊魂未定,也知这其中有跷蹊,于是后退一步,扫视众锦衣卫,冷然问道:“谁干的?”
  一名锦衣卫上前揖手道:“郑公公身负大任,岂可意气用事?”此人双姓端木,单名雄,长得枯黄瘦削,两眼深陷,伫立如竿,乃锦衣卫中擅于用毒的高手。
  “不需你插手!”郑公公忿怒道,他还想要多探知猛拳虚实呢。
  “属下若不出手,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公公您了。”说着,端木雄上前握着郑公公右臂,稍一推拿,很快就恢复了知觉。
  郑公公怒气稍平,问道:“你用了什么手法?”
  端木雄拿出一支短笛,道:“区区吹针而已,属下用的是‘煮豆螫针’,螫针极细,中之不觉,若运息不休,则七步成‘尸’矣。”
  “你用的毒还真奇呀。”郑公公用脚尖踹马庆,不禁对端木雄有所避忌。
  “不敢,属下兴趣使然。”言罢,便退了下去。
  左尚武忙指着马庆问:“公公,这厮当作何处理?”
  “死了就扔掉,若尚未死,且先留他一天命,待办完事再说。”说完便离开锦衣卫衙署。
  端木雄见郑公公走了,便道:“左千户,权将马庆交予我一日,我还有几种毒没在人身上试过呢。”
  左尚武听了很是高兴,便答应了。
  话说郑公公骑马回东厂,只觉右腋仍有些麻痹,不禁忖道:“区区小辈已如此了得,我又岂是冯胜对手?”不仅如此,要抄查冯胜一家,需要面对多少位猛拳高手?又需要多少位锦衣卫才足够呢?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发则必须中的,否则夜长梦多。
  随着马匹步伐的上下起伏,郑公公纷乱的思绪逐渐理成了一条线,他原本绷紧的嘴唇放松了,脸色也柔和了些。
  对于今晚广胜镖局的抄家行动,他已经有了八成把握。
  夜晚,尤其是夜阑人静时,是抄家逮人的最佳时分,一来不易惊动街坊,事后惹人争议,又可避免有人通风报信;二来事主应已返家,想抓的人都已回巢,较易一网打尽。
  今晚十五,月色正圆,皎白无瑕。
  郑公公暗自抚摸小瓷盒,希望今晚就像每一晚这般,可以平安回家。
  广胜镖局大门深锁,似在迎接他们的来临。
  今晚出动的锦衣卫人数是前晚的两倍,每人皆以黑布掩住刀光,因为今晚月色更亮,以致刀光更为夺目。
  依照惯例,先派两名擅轻功的锦衣卫翻过墙后去开门,一人行动一人把风。
  锦衣卫才刚翻过墙,就碰上守门的冯家子弟,只听他们立刻作喊:“有毛贼!”随即刀声霍然,马上是场恶斗。
  “露风了,放雷。”蒙指挥下令道。
  数名锦衣卫抢上前去,在镖局大门放置火药,轰隆一声,炸开厚重门枷,震落了门上“广胜镖局”匾额。锦衣卫们也不出声,轻快的奔入镖局,亮出大刀,见人便斩。
  大门外,郑公公高高骑在马上,四边有锦衣卫守护着。
  这次行动,他依旧让蒙指挥领队,虽然此人有妇人之仁,不够心狠手辣,但能冷静审度,不易出差错。记得下午告诉蒙指挥整个计画时,蒙指挥曾忧心的问道:“既然是抄家,理应有皇上圣旨才显名正言顺。”
  郑公公不耐烦的回道:“时间紧迫,圣旨事后准备就好了。”此刻崇祯皇帝已完全信赖宦官,一如其兄其父,因为经过雷厉风行的整顿之后,他觉得自幼陪他长大的宦官有如饲养的忠狗,还是宦官值得信任,所以郑公公也有恃无恐。
  蒙指挥还是不放心:“既然是抄家,不应设计如周宅遇劫一般入门就杀,女眷幼儿应收押捆绑才是。”
  郑公公想了一回,觉得不无道理,前天刚杀了一票,他也不是铁石心肠,心底深隐处也些微感到罪孽,是以蒙指挥这一言、郑公公这一念,保住了冯家不知多少条人命。
  郑公公顿首小声道:“依你所言吧。”
  明月下吹起阵阴风,像是无数冤魂在啾声窸窣,郑公公骑在马上打了个冷颤,不禁心中发毛,偷偷转眼四顾,被月光抹上一层银亮的黑屋瓦,连一只猫儿也没,他仍不放心的看了又看。
  “降者不杀!降者不杀!”蒙指挥举刀冲入正堂,放声大喊。他麾下的锦衣卫听着了,将卧房中揪出的家仆、乳母、小儿等带来正堂,令他们俯首跪下,而左尚武麾下的锦衣卫则偷杀数人,名曰“试刀”,或遇妇女则偷摸一把,名曰“验身”。
  为了加速抵抗者的死亡,郑公公已教端木雄替每人刀刃上喂毒,端木雄于是建议使用“逍遥游”,见血即麻,手臂上中了一刀,先是手麻,续之于肩麻,若运气使力,不消多时就心脏麻痹。冯家男丁中多有反抗的,有的当则被杀,有的力战数人,挣扎了好一会才被斩上几刀,力歇而亡,毕竟双手是肉,怎奈何得了刀兵?就这样,许多男丁连猛拳都尚未发挥就倒地了。
  杀了一阵,镖局里头逐渐安静下来,只剩小孩的号哭和女人的哽咽。
  郑公公不安的等着。
  不久,蒙指挥快步走出,揖手道:“公公,部下们搜查不着冯胜。”
  郑公公背脊一寒,忖道:“正主儿没拿着,打草惊蛇,以后该怎生寻他去好?”他想了想,随即放大声量,向四方嚷道:“难道江湖传闻中的英雄人物,竟胆小如鼠,弃家中妇女而逃?”
  “公公?”蒙指挥骇然道,拔刀出鞘。
  包围守护郑公公的数名锦衣卫也亮出大刀,面朝郑公公。
  “冯胜!”有人屏息道。
  冯胜已经坐在马背上,一手从背后抱着郑公公的腰,一手横着匕首抵在郑公公喉头,其喉头上无喉结,更容易切入气管。
  郑公公觉得后面有一股酸气吹来,是冯胜鼻中微呼出的细密气味,他怎么来到后方的,郑公公是一点也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冯胜冷冷的问。
  郑公公看不见冯胜,但从义父的叙述看来,他也该有六十岁年纪了,可跨在眼前的一只手臂粗硬得像钢炼的一般,他的身材该是十分壮硕的吧,但多了他骑在马上,却不觉得马儿感到特别吃力。
  郑公公怎么知道,十二岁已成猛拳高手的冯胜,二十岁便将猛拳使得变化无穷,这之后四十年怎么可能再无进展?
  原来,猛拳为外家功夫,重的是力、狠、准,而冯胜外家功夫已至极境,领悟到内外圆融的重要,因此四处访师学习内家心法,将浑身筋肉气血修练得运用自如,武学上已臻化境。是以他才刚访友回家,发觉灭门惨祸,当下决定先寻找主凶,此刻虽横刀在郑公公颈上,语气仍能不愠不火,非仅内外兼学,还需在心境修为下过极大功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冯胜再问。
  蒙指挥喊道:“我们是奉朝廷之命来捉拿你的!我们访得杀害周大同家的强盗,被你窝藏在此,你还勾结闯贼,意图谋反!”
  “放屁!”冯胜声音不大,却能让方圆五十尺内之人听得如雷贯耳,足见其内力修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快说,为什么?”
  郑公公一眼也不看脖子上的匕首,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害怕,打从入宫那一天起,他就决定不要害怕了。相反的,他冷笑道:“你很想知道吗?”
  “莫非是为了上次,我不答应替你们当走狗,去广西盗人祖神石像?”
  郑公公道:“那是后话,尚有一道破题儿。”
  “啥破题儿?”
  “待你临终,再与你说。”郑公公话犹未尽,已发动攻势。他一式“吕祖伸腰”,身形一软,竟从冯胜刀下滑了出去。这招用得极险,是八仙迷阵拳中之奇招,不攻不守不进不退,专以衔接各招之用,看似无用,郑公公却以无用之用化解危机。
  冯胜虽有错愕,毕竟江湖老成,他也马上抢先攻击,因为一旦被锦衣卫们迫近,他便失先机矣。冯胜先是一式“孔雀开屏”从马背上冲天而起,两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紧接着“暴雷手”一连攻取郑公公太阳穴、眼珠、鼻梁左右五个致命处,郑公公一足下马,半身仍在马上,措手不及,下意识扬手“仙姑问讯”,仍抵不住冯胜猛烈的攻击,鼻梁被击中,顿时泪水暴涌,脑袋昏花,翻滚落马。
  锦衣卫们原本还投鼠忌器,不敢拔刀助阵,生怕失手伤了公公,如今见郑公公落马,正是天赐良机,便一古脑儿冲上前围攻冯胜。冯胜又岂是省油的灯?他以“翔鹰式”飞身下马,直扑郑公公,一膝直朝他肚上撞去,郑公公闪避不及,虽未正中要害,也被折断了一条肋骨,痛彻心腑。
  众锦衣卫见郑公公在冯胜手上,即刻止步,蒙指挥不顾生死,挥刀上前直取冯胜,冯胜反手“跃鱼式”,将蒙指挥刀面一转,蒙指挥只觉手心一麻,似有电流,大刀已在冯胜手上。冯胜鼻子一皱,敏锐的嗅觉闻到一阵异味,惊道:“有毒?”随即将刀架在郑公公脖子上:“我与你何冤何仇,你为何要这般待我家人?”
  蒙指挥心中暗呼不妙,刀刃上的“逍遥游”一旦见血,郑公公的命便顿时只剩半条了,若身躯保持不动,也只能苟活半个时辰,即使端木雄的解药施给迅速,也是半个废人了。
  郑公公也知道“逍遥游”的厉害,此时此刻他开始后悔仓卒行事,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何不再等一等呢?他不甘心,他还未向许多人算帐,他还未惩罚自小伤害他的直殿监太监,他还未找到带他上京的牙人,还有令他陷入这痛苦深渊的童年玩伴,决定抛弃他的父母等等等等。
  骤地,他发狂似的大喝一声,一手抓住冯胜的刀柄,意图阻止刀刃碰触,可冯胜自幼习外家拳,练就铜筋铁骨,郑公公焉能以力取胜?
  锦衣卫们冲上前,挥刀斩去冯胜背部,冯胜不得不挪出手,他举臂将大刀一横,轻轻格走锦衣卫的数把刀,赫然又是内家柔术,另一手抓住郑公公右手,将其反转在背,令其不得动弹,如此一手执人、一手持刀反击锦衣卫。
  冯胜心知不可久战,脚下一蹬,拔地擎天而起,单手扣紧郑公公脖子,意欲一手抓断,留得自身性命,日后再追查这场惨事的根源。
  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刺刺痒痒的。
  冯胜圆目一瞪,摸摸颈侧,摸到一根刺,手才一碰,竟完全潜入皮肉,再无踪迹。
  他游目扫视,看见锦衣卫端木雄手上拿了根笛子,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怒喝一声,正欲握碎郑公公脖子,手指竟难以控制,速度迟缓了一点,力道又小了一点,这么一点,已经让郑公公见机遁出其指间,被锦衣卫们赶忙拉走。
  “天亡我也。”冯胜小声告诉自己。
  端木雄用的正是“煮豆螫针”,此针取自毒蜂,将毒蜂以毒花粉喂养,欲用之时,杀蜂取针,针需连其毒囊,方能见效,其针极细,其毒极烈,刺入皮表之际,先将皮肉消溶,人手一摸,则整根没入。
  冯胜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但他也清楚每一秒钟都可能是最后一秒钟,他只有尽量争取那么一丁点的时间。这么一想,他方才涌起的怒意又消失了,此刻他心如湖面微波,对死亡的觉悟,令其完全专注于眼前的最后一件事。
  冯胜凝视着被锦衣卫重重护卫的郑公公,体内缓缓运息,将真气凝聚,大步迈向锦衣卫们的层层兵刃,月光在兵刃上反映着血光,那是他家人的血迹,他已没时间细究那是谁的血,只管朝锦衣卫笔直走去。
  “不需动他,也会七步自毙。”端木雄在一旁警示大家。
  冯胜迫近第一层锦衣卫,他们挥刀直劈,突觉虎口一震,刀柄脱手,肩膀剧痛,整条手臂忽然垂落,自肩胛骨硬生生震脱。
  蒙指挥大惊:“保护公公!”
  锦衣卫们纷纷抢攻,刀刃才刚触及冯胜,竟如泥牛入海,顿失力道,随即发生一股强大反弹力,令他们刀落臂脱。此时冯胜全身发胀,皮肤下血脉鼓起,粗壮的手臂仿佛吹气的猪肠,像是随时都会胀破。
  猛拳是以命相搏的拳法,命尚可舍,何事难成?是以冯家子弟护镖奋不顾身,江湖赞叹,盗贼闪避。
  这“舍命”的学问有三个层次,一者乃猛拳初级,前面说过乃源自华陀五禽戏,以鸟虫禽兽掠食搏命之势而成;二者猛拳高级,如前述“暴雷手”者,仿天地变幻,动态万千,有和光同尘、化归尘土之势;三者猛拳最终一式“玉碎式”,为等闲不传之秘,弟子非奋勇且学成十年者,不轻易告之,何也?“同归于尽”也,无必死决心者,难行必死之术也。
  而今冯胜志在必死,他将真气灌满全身,皮肉坚如铁石,刀剑加身时,还自然生出一股反作用力,此刻他五脏六腑疾速燃烧消耗,再不多时,也会油枯灯歇。
  他终于迫到郑公公跟前,这次不扣脖子,只是拉起他的领子,因为冯胜要他回答。冯胜低声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因为我已经快死了。”
  郑公公肝胆俱裂,他从未如此害怕,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接近,如今想来,在直殿监当小宦官时的饥寒交迫,也只像是小儿科。但他不认输,硬在脸上挤出笑容,企图从容道:“记得王用吗?”
  冯胜先是想了一下,随即脸色大变:“你是王用什么人?”
  “王用一生落魄,栖身宫中当了四十年净军,你可知道?”郑公公惨笑道。
  冯胜一脸错愕,谁会想到十二岁时犯下的错,会连累他在这四十年间结识的妻子、出生的儿女、儿女的儿女、兄弟的儿女……王用这个四十年未闻但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的名字,谁料会在今晚、在这种情形下再次听见?
  他为人护镖,在路上救人性命无数,对他而言,这正是为当年的错误赎罪。
  冯胜瞠目道:“难道我用一生赎罪,还不够吗?”
  “只要你死,就刚好够了。”
  冯胜听了,脸色再度恢复平静。
  他双目半合,两唇紧闭,若有所思貌。
  刹那间,冯胜体形暴胀,轰隆一声,冯胜整个人炸开,血肉横飞。此乃猛拳最后一击“玉碎式”,其式乃将真气集中自爆,爆炸之势,震得郑公公五内移位、气血纷乱,一口鲜血涌出喉头,四肢瘫痪,再也爬不起来,身旁的锦衣卫们亦纷纷不支倒地,还有被震晕过去的。
  冯胜三十岁已习得“玉碎式”,谨记在心,每日皆以最后一日过活,随时可用,一旦使用,便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他用玉碎式将自己化为碎尸,将血肉撒在敌人身上,在中了“煮豆螫针”之后仍能撑上这许多时,也不枉其一世英名了。
  郑公公躺在地上,口不能言,只有眼珠子能滚动,一干锦衣卫从冯宅奔出,赶忙扶起他,蒙指挥将他送上马背,命令部下快骑送回外东厂。
  锦衣卫们将冯家存活的老幼点算,一一捆绑后,蒙指挥命令左尚武以及另一位千户将他们押回大牢,并咐嘱道:“人犯不得有闪失,这些人要是有受伤、受辱的,唯你俩是问!”蒙指挥很清楚左千户的为人,他要另一位千户与他一同押送人犯,一来可互相牵制,二来可防止左尚武看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待所有人离开,只留下一位准备为大门贴上封条的锦衣卫,蒙指挥命令他在门外等待,自个儿步入大堂,用烛火四下搜寻一阵,果然在大堂侧墙找到挂着一块水牌,用粉笔写了许多潦草文字。
  那是正在外头护镖的冯家子弟,水牌上详列了人名、地点、预定回程日等等,蒙指挥默记在心,取了水牌下方桌上一块湿抹布,将水牌上的字悉数抹除。明天,他将找他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去通知这些冯家人远遁埋名,他人小力微,只能做到这样了。
  话分两头,锦衣卫们将郑公公抬回锦衣卫衙署,先安排他躺在一间静室,没受伤的锦衣卫赶紧去找相熟的大夫,这趟任务中重伤的同僚有十余名,好几位的手臂脱臼,尚未接回去,这样下去是会废掉手臂的。
  过了许多时候,大夫还没找到,蒙指挥倒是赶回来了。问起郑公公的情况,下属向他报告说:“郑公公伤势太重,恐怕不行了。”
  郑公公在东厂的权势不小,要是出事,又将是一场权力洗牌。蒙指挥心中踌躇,应该坐视郑公公死去呢?还是倾力找大夫医治呢?
  下属又来报告,某大夫家人说他出城应诊未归,某大夫来是来了,可是看见锦衣卫们凶神恶煞,吓得脚软,不敢处理。大家还在商量,有什么靠得住又相熟的大夫。
  蒙指挥又在考虑,能请御医吗?以郑公公的权势,恐怕还请不动御医,况且也与礼不合。
  郑公公在静室中躺着,不知道外面还对他的生死没有把握,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时候,只知道外头天尚未亮,锦衣卫还未找来大夫,这种凌晨时分,会有大夫来吗?会的,锦衣卫和东厂所向无敌,他的命又那么重要,谁敢不从?
  他的腰直不起来,方才他们搬动他时,好几次弄得他痛不欲生,全身关节随便动一动都会痛,他静仰在长椅上,此刻心中所挂念的,竟是忠儿为他准备的小菜,说好要事成之后庆祝寿辰的。
  此刻他全身剧痛,四肢、胸、腹、颈、背每一寸肌肉都像要胀得炸开,眼球暴胀像要迸出眼眶,连牙齿内部都胀痛得要裂开。这痛,痛得他痛入骨髓,遍身冷汗,恐怕过刀山下油锅都不比这痛。
  他脑海中不断出现冯胜爆开的画面,仍然心有余悸,止不住害怕颤抖,说不定再过不久,他也会同样爆裂,然后跟冯胜在黄泉路上相遇。
  他不知道,此刻他的经络已全部震裂,穴道错位,全身气血凝滞不通,的确离死不远了,他还能活下来,凭的是那一念不甘心,他原本还计画下一步要对小斗村复仇,计画要被派去家乡广东征铁税……
  他不知道,今日寿辰,明年今日则可能是忌辰了。
  一只蚊子逮到机会,停在他无法动弹的手臂上忘情吸食,他想举手驱蚊,手臂稍一动,即刻痛彻心腑,他不想喊叫令锦衣卫们听见,于是咬着牙硬忍了下来。
  然后,他看见一件事物。
  刚才他移臂赶蚊时,从袖囊中掉出来的。
  是那本泛黄,而今还沾了他汗臭的《十牛图》。
  他用指尖轻轻挑开书页,在微弱冕动的烛火下,他别无他事,只有静静看书,令自己暂时忘记疼痛,等待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大夫来医治。
  他翻看第一图,图中是只奔跑不驯的黑牛,牧童正拿着芒绳欲牵制,有普明禅师颂曰:“一片黑云横谷口,谁知步步犯佳苗。”
  他专心凝视,细心读诵。
  然后,他的四肢开始发痒。
  他心无旁骛,继续阅读、思考。
  然后,他的气血开始缓缓在皮肉间蠕动、流动,寻找新的路径。
  那种浑身气血奔流的感觉又回来了,这次愈加畅快、愈加舒服,全身像被清气吹得胀满,仿佛凌空飞翔。
  他没有像第一次那么兴奋,只是静静躺着,任由事情发生。
  他的身体和意识没有一点用力、一丝勉强,气血在他体内通行无阻,将打断得七零八落的穴道重新连系。
  蒙指挥终于将大夫带进来的时候,郑公公早已经抬起身体在床上打坐,正好完毕,下床、整衣、步出静室,气定神闲,完全不像刚经过一场激战,更不像之前行将步入鬼门关的模样。
  他惊愕的看着这个不一样的郑公公,他比以往更瘦、更冷酷,眼眶子较以前更深陷,四肢比以前更坚硬。
  最大的不同是,他浑身正散发出一般阴寒之气。
  在《灵龟八法牛棚禅师注本》的引导之下,他的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互相寻找、重新连接、分配,但已经不是原来的路径,而是崭新的、独一无二的经络,医家不传,因为史无前例。
  蒙指挥看到眼前的郑公公巍然矗立,面目狰狞,由不得打从内心生出一股恐惧,不寒而栗。
  他又活下来了,因为他还不愿意死,除非他心中不再有恨意。
  对他而言,这是个由仇恨构成的世间,如果哪天没有了仇恨,他还很可能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与其说他有仇恨,不如说他需要仇恨。
  寿辰之日,纪念他从人类蜕变成阉人之日。
  然而今日诞辰,阿发再度蜕变了。
  这次,他蜕变成一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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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16:3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弈士志

  ※  ※  ※
  时地: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年)七月下旬/四川灌县都江堰
  雨水开始打在头上了。
  阿瑞在黑夜中走过索桥,由粗绳和木板搭成的桥身摇晃不已,脚底下的大河水声滚腾,有千军万马的气势,阿瑞听了,不免暗自心惊。
  长长的索桥越过辽阔的河面,远看恍若在风雨中扭摆的巨蛇,阿瑞留心着脚下,生怕不小心踏空了,下面是天寒水急的河面,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过了索桥中央,总算看见对面依稀有灯光,在灰沉沉的风雨中若隐若现,阿瑞想像着灯光所带来的温暖,脚下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根据他的经验,再过不久,雨势就会变得更大了。
  果然,雨水毫无预警的倾盆而下,忽来的大片雨水令他以为山洪暴发了,淋得他头上的笠帽都差点被冲下来。
  雨势好大,眼看一时三刻不会有停雨的意思。
  他运起轻功,好不容易走上滑溜溜的山道,才发现灯火来自山道边的一间破屋,亮光自土墙破洞穿出,雨声很吵,听不到屋里的动静。
  阿瑞抖了抖蓑衣,决定进去躲雨。
  他推开破门,一股潮湿的暖意涌出,才知道破屋里已经来了不少人,显然都是躲雨的。
  众人席地而坐,门边堆了一地的蓑笠,一名破衣男子四处穿梭,手上提了个大壶,直呼:“招待不周,招待不周。”看来,这里不仅是间破屋,还是间客栈,不过他不记得门外挂有酒帘之类的。
  满屋是人,大约有三十名男子,老少皆有,却没人搭理阿瑞,连觑他一眼也没兴趣。阿瑞退出门外,将蓑衣抖干了些,才再度进去。眼看除了门边之外,再没个放蓑笠的地方,他只好将蓑笠跟众人的堆在一块。
  “招待不周呀。”破衣男子满脸堆笑,灵巧的穿过人群,来到阿瑞面前,“里头有位子,客人要点些什么?”
  阿瑞瞄了瞄里头,只见角落依稀有一小方块空间,墙上还破了个洞,透风,不时飘进些雨。
  “要点些什么?”破衣男子又问。
  阿瑞左顾右看,看不见柜台,当然也没掌柜,端的是家徒四壁:“你们有什么?”
  破衣男子提了提大壶:“热茶,五文钱一杯。”
  “还有呢?”
  “热茶五文一杯。”
  阿瑞楞了半晌,才道:“那我不要了。”
  破衣男子依然满脸笑意,露出一口松动的黑牙:“不喝茶的客人没位子,客官请罢。”说着,男子已推开破门,哗啦哗啦的雨声夹着响雷,一涌而入。
  众人中有人忍不住说话了:“你行行好,有位子就坐下吧。”
  阿瑞环顾众人,见有的人朝他点点头,他只好摸摸囊袋,翻出一枚五文钱,破衣男子收了钱,从怀中摸出个脏兮兮的小杯,熟巧的倒了一杯给阿瑞,向他指指角落的空位,便一溜烟走到屋角,跟众人一块儿呆坐。
  阿瑞小心地踏步,生怕踩到人,也怕杯里的水溅到人,他寻找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用脚尖踱过去,好不容易才熬到了角落。
  角落仅能容他曲腿坐下,墙上还有个洞,壁洞外野风呼呼在刮,吵得教人心烦,他喝掉手中那一小杯茶,将杯子塞入壁洞,又歇下肩上的布袋挡着壁洞,才算能将就休息。
  阿瑞旁边瑟缩着一个男人,鬓须杂乱,蓬松的头发用根麻绳随便绑着,满脸落魄,看上去有五十许,或者其实年纪没那么大,无神的眼睛望也不望阿瑞一下,只管用指尖在两腿间比划着不知什么。
  阿瑞沉下气,这下才有机会好好观察众人。
  四周全是些和他一般脏兮兮的男人,身上都结了层垢,衣服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乞丐相差不远。众人暮气沉沉,好似只管齐心合力等雨停歇。
  “嘿嘿……”阿瑞身边的人忽然自顾自的笑起来,洋洋得意的连连点头。
  阿瑞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人穿的是寻常读书人穿的儒鞋,身上衣裳虽破旧不堪,也还看得出是儒服,只不过人看起来有点儿风狂。
  “秋风残叶,而今是何局?”那人自言自语道。
  阿瑞没理会他,只当没听见。
  不料,人群中竟有人回答:“不管什么局,总之是个残局。”
  此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声仿佛耳语般细密,却字字清楚传入阿瑞耳中,有如正在身边。阿瑞心下觉得蹊跷,此处显然卧虎藏龙,说不定是乱民或盗匪的窠穴,一个不小心,不知又会陷入什么乱局。
  那儒生又道:“何以见得?”
  那声音又传来了:“而今天下纷纭,大局未定,彷如残局,未见先机,不知何年何日方能定局?”
  “兄台差矣,天下已定,何来残局?”
  “此话怎讲?”
  “闯王进京,稳坐宝座,天下已是李家所有。”
  大明江山百年腐败,民变四起,其中最强劲的两股势力就是张献忠和“闯王”李自成,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众叛亲离,无路可逃,只好跑去皇城北侧的煤山上吊。
  那声音嗤笑一声,道:“老兄耳目不灵光,那老李早已落荒而逃,现在天子宝座上坐的是胡人。”
  儒生双目圆睁,披发一抖,颤声道:“愿闻其详。”
  “镇守山海关的吴将军大开国门,引胡人长驱直入,打败李自成,许多大明将领纷纷投入胡人麾下,胡人大军,大半是汉人,咱汉人自毁长城,沦丧至此,大明江山这方,已是死局难解。”
  儒生听了,不发一言,良久方说:“兄台是观棋者矣?下棋者矣?”
  那声音冷笑道:“人言观棋不语真君子,在下,是个伪君子。”
  “如此,敢问名讳?”
  “你敢问,我可不敢答。”
  “何必藏头露尾?”
  “我说过,我是伪君子。”
  阿瑞听着那两人对话,只觉暗潮汹涌,一来一往如剑拔弩张,令人窒息。不知两人是何等人物,会在这破屋里一块儿躲雨?
  忽然,那儒生转头瞪住阿瑞,阿瑞眼神畏缩了一下,忙闪去一边。儒生察觉阿瑞听见他们对话,便不再说话,依然以两指在腿间比划,仿佛在画符,偶尔叹气或嘿然一两声。
  外头雨声吵闹,听在耳中有催眠作用,阿瑞听着听着,竟然昏昏欲睡,他强打起精神,抱紧布袋,睡意却愈来愈浓。他担心四周的人来历不明,这种乱世还是得提防的好,可睡意真的驱之不去,逐渐披盖上他的四肢。
  就睡一觉吧……他鼓励自己。
  终于,他毫不抵抗的合上双眼。
  他有好多日子没有好好睡过了,很奇怪,如今天下这么混乱,又身处于一大堆不认识的人之中,他竟能睡得那么深沉。
  在梦中,这数月来的混乱日子如激流般飞快掠过。
  有人说,只有浅睡才会有梦。
  有人说,梦会将当天吸收进脑子的资讯整理一遍。
  可是阿瑞已经太久没好好睡过,连浅睡都没有机会,自从一味堂那一战之后,他往往才刚要入睡就惊醒,生怕有人会乘他熟睡捅他一刀,或许这也是因为他总是没办法找到一个安稳睡处之故。
  梦中,他又回到了一味堂。
  一味堂二楼,奄奄一息的老布摩喘着腥气,趺坐运息,脸色狰狞的郑公公也同样席地吐纳,听见京城沦陷、皇帝自缢消息的当儿,由不得一脸错愕,因为大明等于是灭亡了。不过,才没多久,郑公公却面露笑意,大声向他的部属们说:“我们自己再推举一位皇上,不就得了?”
  阿瑞听了大吃一惊,这不是谋逆吗?
  不,不,梦中的他比醒着的时候更加冷静,这不是谋逆。
  如果大明皇帝仍在、朝廷仍在,这是谋逆。
  而今皇宫已被李自成占领,文武朝臣自动失业,没人再能为大明江山立个皇帝,所以这不算谋逆。
  相反的,这郑公公能在强敌围绕、身受重创之际,还能当场想出拥立另一位皇帝,这是何等谋略?何等气魄?如此一来,他还成了延续朱明血脉的功臣!
  目标已定,郑公公也无意再夺走广西人祖神像,也不屑再取龚师傅性命,他站在小宦官的尸身上,对一干锦衣卫们指挥若定,令他们护送他离开一味堂。
  如今他不再是皇城内侍,因为他服侍的对象已亡,他也不再是东厂太监,因为东厂已在李自成攻入北京城的那一刻永远消失。
  如今,他是保国大臣!
  在这场梦中,阿瑞的思绪更加敏锐、更加致密,洞澈了许多他以往看不分明的事情,厘清了许多过去纠缠不清的想法。
  他看见他跟一味堂老板以及众师傅、学徒们告别,他跟这些人相处三年,吃大锅饭、睡大铺床,同甘共苦,想起此生可能永不再见,不免唏嘘。
  道别后,平日与他最为亲近的龚师傅拉他去一角,给他一个小瓶,告诉他:“此药名唤‘无肠散’,少则令人四肢无力甚至心跳暂停,多则令人入口封喉,无色无味,难以令人察觉。”
  阿瑞惊道:“师傅为何给我此物?”
  “此乃我护身之物,方才差点用在那公公身上,为顾及一味堂声誉,故而不用,然而你此去,必定为解决你身上那未了之事……这三年相处,我知你本性敦厚,但江湖路险,说不定此药能助你一臂之力。”
  “龚师傅,用毒终非正路。”
  “你可知天下无药不毒?”
  “师傅之意,阿瑞不明。”
  “少则是药,多就是毒,端看用量之多少。”
  “莫非此药也可救人?”
  龚师傅点点头,并告诉他“无肠散”乃蛤蟆毒,以一指甲中之用量,可令人吐沫不止状如螃蟹,需半个时辰自解;以二指间一撮之量,可令人当场全身麻痹、哑口难言,需半日自解;若三撮之量,则四肢扭曲如螃蟹受扎,入口即亡,绝无生机。
  他只用过一次,目的在令抬郑公公上山的山夫软倒,以窥郑公公虚实。
  他一路跟踪郑公公一行人,想弄明白为何师叔吕寒松会扯上关系,是否又跟他在长生宫的住持朱九渊有关?
  没想到,回到四年未归的长生宫,见到的竟是更可怕的恶梦。
  阿瑞在梦中看见飞虹子的脸孔愈放愈大,一脸惊讶和不解,望着朱九渊的火犁掌印在他胸前的一团火焰,望着明镜使刺入他背后那铁一般坚硬的拂尘,飞虹子弄不明白,为何夹杀他的会是这两人?
  “轮到你了!”住持的火犁掌霍地一声扫来,迎面扑来一道烈火。
  阿瑞猛地惊醒,气喘吁吁。
  他一定神,发觉原本满屋的人走得一干二净,只剩他一人。
  外头天色未白,正是晨光熹微,屋内阴暗,只从破墙瓦隙中透入昏光,照出破屋内一张翻倒的破桌子,除此之外,端的是只有四面土壁。
  阿瑞感到头里面有一点淤塞,像在颅底沉了一块铅块,他马上反应:刚才敢情是被喂了蒙汗药!那破衣男子提着大茶壶问他要什么?显然是试探他的暗号,他回答得出来,就是自己人,否则就要被蒙汗药睡倒。
  阿瑞责怪自己怎么如此不慎?赶忙检查身上,发觉钜细各物一样不缺,布袋仍在,腰囊中的两瓶药仍在,腰间的两把庖刀仍在,连门边的蓑衣也仍在!所以并没人要抢他身上之物,也没人要取他性命。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要行什么事?为何要将他药倒?
  如今命还在,财物也不失,阿瑞放下心来,伸展身体,还要庆幸自己睡了这么好、这么长又这么安全的一觉,他听外头无雨无风,作意探望一下外面,瞧看是否该启程了。
  他推开门,门被顶住,打不开。
  门边那面墙也破了,掉落的黄土块露出土墙内的竹架子。阿瑞将墙壁再剜开一些,透过竹架望去外面,看是什么顶住了门。
  外头是一片山林,稀疏的树木在晨光下只有黑色轮廓,遥望可见粼粼河光,在山下曲折流过。低头一看,竹架外有个人垂着头,一头乱发,一动也不动。
  阿瑞脑中掠过一阵不祥,他见过这种姿态,这人肯定不会只是睡着了。
  他伸手去推那人,手上沾到一点黏湿的液体,马上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醒目的腥臭。
  阳光渐渐增强,铺照入山林,照清了地面。
  阿瑞看清楚了,外头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了许多人,全都以奇怪的姿势躺着。
  这只能有一个答案:他们都死了。
  在他昏睡之间,周遭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样子走出去安不安全?也不知道现在留在破屋内安不安全?
  阿瑞退回屋内,集中精神凝听……
  外头没有风声,没有虫声、鸟声,此刻正值大地未暖、万物未苏醒、鸟儿未觅食之时,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屋内回响。
  阿瑞退到方才睡觉的墙角,那儿有一角破洞,被他用杯子塞住了,昨晚雨后的水泽仍积在洞旁。他从那破洞望出去,只见杂草丛生,挡住了视线,看不分明外头的状况。
  阳光缓缓打从墙洞爬入屋中,在地面拉出长长的一道光带子。
  光带子闪了一下。
  阿瑞双目一睁,马上警戒起来:“外头果然有人!”
  光带子又闪了几下,看来外面经过的人还不只一位。
  阿瑞正惊疑间,外面有人大声喊话了:“姜人龙!你还在缩着头吗?”
  如果屋外的人是朝破屋喊话,那么阿瑞放眼四望,破屋内一眼看尽,除了他没有其他人,显然是搞错了。那么,他还是赶紧出去澄清吧。
  “嚓||”地一声,一枝长箭穿射入屋,深深插入阿瑞脚边的泥地上。
  他大吃一惊,迟疑半晌,将箭自地上拔出,但箭插得很紧,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箭拔出,定睛一瞧,箭头有两列利齿倒勾,怪道这么难拔出,如果穿入人体,可是连肠子都会被拉出的。
  这下子,他可要考虑该不该出去了。
  “姜人龙,你再不出来,老子就将你连壳带肉烤熟了下酒!”
  言犹未毕,外头“嚓||嚓||”数声,墙上、屋顶上“嗒嗒”中箭,一枝带火的长箭穿入墙上破洞,那火焰落地四散,显然是包了燃油的。
  “这下可好了,”阿瑞忖道,“无端受累,也不知沾了哪个人的光。”
  虽然昨晚刚下了场大雨,破屋却很快的烧发起来,短短数息之间,烈焰已经包围了破屋。
  需知那箭头油包乃特制之油,黏稠易燃,能聚水面,虽潮湿之物,照样先被烈火烤干,接着再被火烧尽。
  “你们弄错人了!”阿瑞嚷道,但火焰的高热燃烧了他的声音。
  “不,他们没弄错。”
  阿瑞又吃一惊。这把声音彷如在耳边,但身边又不见人,他猛一醒悟,抬头一看,果然,屋梁上坐了一人,在满屋顶烈火中自在的摇脚。
  不,他看似自在,事实上正游目四顾,手中正捻着指诀,心中正飞快运算。
  这人,正是昨晚在阿瑞身边那儒服狂生。
  “小兄弟,”那人自屋梁上说,“你可有逃脱之法?”
  “什么?”
  “那看来是没有了,”那人自言自语,“那么,我只好自个儿逃了。”
  “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吗?”
  那人正欲从屋梁站起,听阿瑞这一问,又坐了下来:“你不认得我?那你是什么人?”
  大火烧上屋梁,正吞噬着屋梁的支柱。
  “你才是什么人?为什么我得认识你?”
  “我是姜人龙!”那人一脸受辱的表情,似乎很惊讶有人不知他是谁,“我乃灌县都江堰总工头是也!”
  “总工头又怎么样?我被你所累,如今要一同葬身火海了!”
  “岂有此理!”那姜人龙火大了,头发都被火焰的热气冲了上来,发梢开始焦臭卷曲,“你瞧不起我?”他发怒之余,还东张西望,然后指指阿瑞脚下:“你往左走三步,后退一步。”
  “为什么?”
  “我要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阿瑞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姜人龙道:“我数到三!一!二!”
  阿瑞听见了,姜人龙所坐的屋梁发出断裂声,他即刻左三步退一步,屋梁整支倒下,在空中打转了四十五度,不偏不倚朝阿瑞刚才站的地方坠下,屋梁断成两段,一段翻到阿瑞前方停下,一段撞上墙壁,而姜人龙在屋梁正好击上地面时跃下,毫发未伤。
  阿瑞一身冷汗。
  姜人龙得意的望着他,似乎很满意阿瑞身上冒出的冷汗。
  此人洞烛机先,将屋梁倒下的过程掌握得一清二楚,令阿瑞又是惊奇又是叹服。
  “姜人龙,我看你是姜人虫!”外头的叫骂声响若洪钟,清澈可闻,“你比乌龟不如!”
  姜人龙脸色一沉,道:“外面有二十七人,为首的是白额狼,乃张献忠党羽,他站在坤位上,是个死位,其余八方各占数人,方位我已一一记清……”显然他是刚才从屋梁上望出去看清楚的,“现在他们正在移动,其走位之法,是盘死局,无论怎么看都随时可以将军。”
  火势越来越强,破屋四壁已近崩塌。
  姜人龙摇首道:“不,这是诱饵,此局暗藏后着九步,死中求活,白额狼是个老粗,哪有这种脑筋,必有高人指点!”
  “所以呢?”阿瑞眼看要被烤熟,急道,“你到底想不想逃?”
  姜人龙嘿然道:“棋逢对手,有对手,值得会会!”
  姜人龙推开那张翻倒的桌子,用手拨了地面几下,竟露出一方木板。他提起木板,下方是条仅容一人的狭窄地道,姜人龙马上一跃而入,阿瑞不敢多想,也跳了进去。
  破屋倒塌,大火覆盖了地道入口,照亮地道内部。
  “不许多话,只管快走。”姜人龙沉声说。
  大火正掠夺地道内的氧气,会令他们窒息,成为地底干尸。
  阿瑞不知这地道有多深多远,只知道两人不停在朝下走,渐渐远离入口的光线,遁入纯净的黑暗。
  这黑暗中有潮湿的泥味,是一种腐败的气味。阿瑞两手摸着泥壁走,生怕脚下会踏空,他听见姜人龙的跫音,但声音在地道里诡异的回荡,令他分辨不清姜人龙是否仍在他前方。
  有那么一瞬间,地道的宁静令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埋入地底,等待腐烂。他还在想,这样一直往下走,会不会抵达阴曹地府?
  “到了。”姜人龙的声音将他拉回人间,只听一声木门叽咕声,一股新鲜空气涌入,强光照入,阿瑞一时睁不开眼。
  待眼睛适应了光线,阿瑞才看清这是一处柴房,窗口栏栅正穿入晨光,鸟声啾啾,还有水声泠泠,这才知道他们已到达山下。
  “好了,我救了你,现在你该报答我了。”姜人龙拉住他的衣领,“在你报恩之前,告诉我,你是谁?打哪儿来?来干什么?”
  阿瑞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人,听他一连串说话,兀自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他原本以为这人是疯子,但又不像全疯,所以疯子的问题,该不该回答呢?
  “救命之恩,感激不尽。”阿瑞轻轻推开他,说,“可在下只是路过,不想卷入你的是非。”
  “我的是非?”姜人龙嗤道,“张献忠快逼到咱们灌县了,这是我的是非?”他把阿瑞的衣领抓得更紧了:“张献忠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只要见活人则通通杀尽,四川诸县闻风丧胆,两个月前重庆被屠,男女老幼猪羊鸡狗无一幸免,如今正全力攻打成都,成都一落陷,沿河而上就是咱灌县啦!”
  阿瑞完全不知道这些消息。
  自逃离长生宫后,他随赛流星在山上待了半个月,前日才刚下山,来到青城山下、岷江分流的灌县城边,因大雨倾盆,才暂栖山上破屋的。
  他原本想在灌县找个渡口,到下游的成都府去打听一件要事,如今不但张献忠正在攻城,他想要找的人可能已经在战乱中被杀死,而且张献忠的手下白额狼已先行来到灌县,可能是来探路准备攻击的。
  “先生,”阿瑞见他身着儒服,似为读书人,故敬称先生,“在下身小力微,不知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恕罪了。”言罢,阿瑞两手一拨,意欲扯开姜人龙的纠缠。
  不想,没撇开姜人龙,反被他顺势一抓,将阿瑞衣领抓得更紧,姜人龙双目圆睁:“‘千叶白莲’?你刚才使的是青城十八式,你是长生宫的什么人?”
  区区一招,竟遭道破来历,阿瑞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既然来历已露,不如就干脆划清界线。
  阿瑞再使出“千叶白莲”,此式两腕相贴、手掌互转,一如舞蹈中的“云手”,在转腕之间化解对方手劲,他希望摆脱此人,一来怕多牵扯,二来心中尚有未了之事,希望能尽快去完成。
  姜人龙也不可小看,他也使出奇妙手法,将阿瑞一挡,两手如猿猴上树,纠缠不清,阿瑞马上使出“顺水推舟”,不退反进,将全身侧边推进姜人龙怀中,脚下使出“仙人步”,一移一送,从姜人龙腋下弯腰脱出他的范围。
  姜人龙见阿瑞逃出他手心,兴奋的嗤笑,直盯着阿瑞:“果真是长生宫的!你是哪一门?依手法看来,不是艮门就是巽门,我说得对不对?”
  阿瑞不能说对,因为他已被逐出师门,不能再被称为长生宫的弟子;但也不能说错,因为他的业师柳岚烟的确是艮门,而他也曾受教于巽门的飞虹子,领教过一些剑法。于是,他不置可否,反问道:“阁下内功修为挺高,不知上下讳何?师门何处?”
  “讳何?讳何?不是早告诉你我叫姜人龙?师门?师门?我师住你师隔壁,我师在你长生宫西边的丈人观!”
  丈人观?阿瑞知道,那是“宁封真君”的道场,他听师父柳岚烟说过,丈人观的道士很爱下棋,又输不起棋,一旦下棋,非要下赢不可。
  记得柳岚烟曾向师祖司华容解释,他因何迟归:“我原本只是去丈人观借仪轨经文,却被他拉住下盘棋,不知不觉竟下了一整天,他说他险胜,不算数,所以迫我重下,我故意让棋,好图脱身,他发现了,又要我重下,如此不断重下,到第四天他大获全胜,才放我回来。”
  “如此看来,他的棋力并不高。”司华容道。
  “我可不敢这么说,”柳岚烟道,“那最后一局,我是真的一败涂地,毫无反击之机。”
  阿瑞忖着,不知师父所说的那个人,会是眼前的姜人龙呢?还是姜人龙的师父?
  姜人龙喜道:“你我同是道门出身,凭着这场情谊,你不帮我可就不够意思了!”
  阿瑞怒道:“我管你丈人观什么人?我有急事要走,刻不容缓,请别再苦苦相逼。”
  “天下大乱,你有何处可走?”
  “你管我?”
  “我管定你了,”姜人龙咧嘴一笑,满脸鬓须如风吹杂草乱摆,“你既非走不可,看在道门分上,说不定可以指点你一条好走的路呢?你要去哪里?”
  阿瑞想了一想,天大地大,告别此人,今后也难再见,告诉他也无妨:“我正要去的是成都。”
  “不是告诉你张献忠正在攻打成都吗?”
  “去了再说。”
  “那你别走水路了,走陆路比较好躲,在水上难防冷箭。”姜人龙一开口就长篇大论,“沿走马河而下,先过郫县,便是成都,记得勿近河岸,于林中徐行,当心伏兵。”
  阿瑞心想,此乃老生常谈,谢了一声,便步出柴房。
  步出外面,才知这是一所庙宇,转到正门,才见“二郎庙”漆金匾额,原来是自幼听闻的“灌口二郎神”传说所在,他回身朝神案上二郎神像拜了拜,口中言:“二郎神深明大义,愿祝我此去无风无浪,早日成事。”
  言罢,阿瑞大步迈出二郎庙,步下高高的石阶,放眼望去,只见山下的岷江分成两道,昨晚经过的索桥正在分流上方。
  岷江上有一块很大的人工沙洲“金刚堤”,金刚堤尖端被称为“鱼嘴”,将岷江切割成内、外两河。这分水工程乃秦代蜀郡守李冰的功劳,此一工程令整个下游平原永绝旱潦之灾,并灌溉该地,使其年年收成不断。
  早晨的阳光照上河面,其时仲秋八月,水位颇高,河水滚滚,凉风阵阵,正是下游田地收成季节。
  阿瑞走下二郎庙高高的石阶后,穿过一片斜坡,斜坡上树木稀疏,有小径通往河边。行不多远,见有渡口,停泊有小船一艘,独不见船夫,正纳闷着,忽然山上传来尖哨声,阿瑞陡然一惊,遥望山林,并没见人影动静。
  他竖耳倾听,隐然之中确有细微声息,岸边风弱,山上风势稍强,林叶微晃,但有些叶丛晃动得不甚自然,可猜出有一群人正分头下山。他们脚步轻盈,身体摆动小心,显然是受过特殊训练,若真如姜人龙所言,来者是张献忠手下啥么狼者,他们很可能是进攻前的先遣部队。
  他摸摸腰间两把庖刀,心里盘算该不该回头,以避凶险。
  正在犹豫不决之间,有东西霍地一声穿林而出,阿瑞下意识一转身,一物划过胸前,衣裳瞬间被割裂一道,皮肉犹存有火辣辣的感觉,一转眼,渡口的小船熊熊地燃烧起来,很快被烧成灰炭,冉冉沉入河中。
  阿瑞惊觉,是刚才在山上遇到的火箭!
  他仰首望向山林,不见动静,正惊惶间,两枝火箭笔直飞来,速度之快,阿瑞根本来不及多想,抽刀挡箭,刀身撞上箭头油包,燃油四溅,烧着阿瑞的衣服,阿瑞马上直奔河边,跳入河中。这时他才发现另一枝箭早已射中一人,那人大概是船夫,刚才躲在树丛中,被火箭射中全身着火,发狂惨叫,也跳入河中试图灭火。
  阿瑞见那人落水,忙游过去想救他,不想那人已浮出水面,头上草笠斜插着箭,口道:“不碍事!”回身则朝上游逆流游去。
  游不多远,他又回头看阿瑞:“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心箭来了!”
  阿瑞忙沉入水中,正好火箭射入水中,箭头的火虽然触水即灭,飞箭力道依然入水三尺,才停止前进。
  那人虽逆流游水,身手却是十分敏捷,在水中左右穿梭,不一会儿,便与阿瑞有大段距离。阿瑞自幼在山上长大,不谙水性,自然追不上他,这么一迟疑,山上已出现变化。
  林中不再射出火箭,但山林的骚乱更加明显了,他们已经不怕露出痕迹,在林中直往上游方向奔跑了,这么一来,他们将会比阿瑞更早抵达姜人龙之处。
  此时此地,阿瑞有两个选择。
  一者,独善其身,继续朝下游找船,将方才的纷争置之脑后。
  二者,蹚这浑水,帮助姜人龙,那么这趟即可能是有去无回之路。
  他甘心放弃到成都去寻找真相吗?
  阿瑞抽出两把庖刀,在水中刷刷两下,爬出水面,不待抖干衣服,便提一口气,拔起腿沿岸飞奔。
  此去凶险,可一旦决定了,则义无反顾。
  林中发现了他,马上不客气的送出几枝箭,箭上无火,却发出尖锐的哨声,彷若风旋电转,慑人心魄。阿瑞脚下施展“仙人步”,左弯右拐,难辨虚实,飞箭纷纷错身而过。
  林中诸人耐不住性子,终于跳出一人,手执长枪,直奔而来。
  那人满腮乱须刺猬也似,血红的眼珠子深陷在粗短的鼻梁两侧,上头插了两道刀眉,冲天乱发结了层厚尘和油脂,彷若从地狱活生生跳出来的鬼卒。他横着长枪,口角流涎,咆哮如兽,冲过山坡草地、越过河岸碎石,长枪一挥,直刺阿瑞胸口。
  阿瑞定睛一看,长枪来处,后方尚有一箭破空而来,此箭与前者大为不同,来得无声无息,若他只注意长枪,此箭将乘其不备,取其背部。
  阿瑞心绪百转,瞬息之间看出端倪:此人放箭,有倒勾箭置人必死,有火箭遇人焚人、遇物焚物,有响箭乱人心神,如今放的无声冷箭,取人性命于不备,端的是小人之心难防,相较之下,眼前狂人,还算是君子长枪。
  张献忠麾下,真有如此许多能人?
  阿瑞看准长枪来势已老,躲过枪锋,用右手菜刀将枪身一压,缓其来势,左手剁肉刀看准来箭一格,箭速一慢,插入岸边石子地中。
  阿瑞眼观八方,果然!另一箭已随后而至,他又以刀格箭,同时眼前狂人业已抽回长枪,舞了个枪花,大喝一声,欲取阿瑞。
  阿瑞心知他们是要将他困在此处,如果能杀了他更好,如此便能削弱姜人龙的助力,因此他下结论:不宜恋战!
  当下,阿瑞也大吼一声,挥起两刀,舞个虚招,转身便逃。
  “驴毬子入你妈的!你敢逃?”使长枪的狂人哑声嘶喊,也追上前去。
  山上传来哨子声,令那狂人马上止步,他急躁的望望山林,又望望阿瑞的背影,情急喊道:“不杀这厮,老子不回去!”说时迟,那时快,一枝响箭已插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警告他不得违令,他这才不甘心的乱叫一通,跑回山林加入伙伴。
  阿瑞的衣服沾了水,沉重得令他跑得不快,他见那狂人已不再追来,但山林中有许多人正朝二郎庙方向移动。再看河中,他已快追上刚才游泳逃去的船夫。
  远远望去,姜人龙兀自高高站在二郎庙门外,背剪双手,遥视河面。
  “姜人龙!”阿瑞喊道,“他们杀过来了!”他飞步奔上石阶,担心姜人龙被人从背后的山林暗算。
  姜人龙没听见阿瑞似的,只瞧他捻指一算,颔首道:“时辰正好,生门开,杜门绝,青龙回首,只待风平浪静。”
  阿瑞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愿意帮我了吗?”姜人龙忽然问他。
  “怎么帮?”他回来正是要帮忙的。
  “你信任我吗?”
  想起刚才在破屋,姜人龙露的一手,对细微变化预料奇准,阿瑞点点头:“信。”
  “你必须完完全全信任我,我说的指令要马上去做,如果我说不能动,即使刀剑加身也不能动,你能办到吗?”
  阿瑞迟疑了一下。
  “那么你不能帮我,”姜人龙说,“因为稍一犹豫会害死很多人。你不想有人死,对吗?”
  “我完全信任你。”
  “除非我死,否则请一定要听我的指令。”
  “好。”阿瑞用力点头。
  “好!”姜人龙大喊,“布局!”
  刹那间,二郎庙四周骚动起来,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许多人,站在庙前、庙侧、庙顶、树下、草边,一一站定。阿瑞一瞧,昨晚的破衣男子依然拎着大茶壶,站在二郎庙门前,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昨晚在破屋看过的熟面孔。
  二郎庙后方山林中人尚未现身,先有火箭、响箭、无声箭交替射出,一时满天哨声响耳,火光四溢。
  姜人龙口中喃喃有辞,阿瑞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此时众人纷纷动作,或移动身形,或举起棍子格开来箭,或跳或蹲,皆一一避开箭锋。
  四周飞箭如雨,阿瑞依旧不敢妄动,因为他答应过姜人龙。忽然,姜人龙的声音拂过耳际:“右手抽刀直举朝天!”阿瑞不假思索,依言执行,只闻刀面“当”的一声,力道强劲得令他差点后退,原来是枝无声箭,姜人龙马上迈上前来,抢走该箭,端详箭尾羽毛。
  “果然是他!”姜人龙咬牙道。
  “果然是谁?”阿瑞才刚动念,姜人龙已传令:“白浪涛天!”他指示的是长生宫“青城十八式”中的招式。阿瑞随即双刀齐出,左前右后,右上左下,脚跟一蹬,跳起三尺翻身挥刀,舞成一个中空大球,将他保护在内,却将一切近身来箭斩断。
  这是青城十八式中的绝招。
  “平步青云!”姜人龙一声令下,又是青城十八式。
  这是十八式中唯一需与仙人步结合的招式,未习仙人步者,难以使得淋漓尽致。阿瑞一听是“平步青云”,马上运臂施拳,但他手上握刀非拳,青城十八式乃拳、掌合一之法,并非刀法,没想到在姜人龙指令之下,阿瑞双刀竟能发挥原武功料想不到的效果,将连续飞来三枝火箭格去一旁,插入地面。
  阿瑞大吃一惊,姜人龙居然比他还了解如何运用他的招数。
  回观姜人龙,他只在手上拿了根长杖,随兴挥动,每一枝箭都在迫近他之前被拨走,毫无惧色,这种从容态度和武功之高,令阿瑞胸中生起一股暖流,深深感到敬佩。姜人龙还在口中不停呢喃,但除了要给阿瑞的指令之外,阿瑞听不到他其他的话语。
  再看其他人,明明都是各路好手,纷纷使出拿手绝活抵抗飞箭,当下,阿瑞忽然明白,姜人龙的喃喃自语,其实是在对每一个人发号施令。
  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驱敌、观察八方、号令少说有二十余人的每一个人呢?
  除非他是仙人!仙人能达到这种境界吗?
  二郎庙前方石砖地面,燃油溅了一地,焚烧起来,一团团火焰冒起白烟,熏人眼鼻。忽然,一批火箭射向二郎庙方向,专门射去屋顶,万一火箭插上屋瓦,燃油带火从屋顶流下,或穿透屋瓦间隙,流入庙中,那历史悠久的二郎庙必定很快付之一炬。
  守在庙门的破衣男子提着大茶壶,飞身上屋顶,大茶壶左右开弓,竟将火箭全部捞进壶中,将箭尾拆断、壶口一盖,燃油失去氧气供给,火焰很快就熄灭了。
  山林中冲出三个人,哑声作喊,各人手上拿着大刀,冲向姜人龙。
  众人见状,纷纷严阵以待,阿瑞亦施出护身架式,意欲保护姜人龙。
  “且慢,”姜人龙小声道,“注意他们左手摆动不自然,恐怕是已经废了,他们的喊声没有力气,他们的表情充满恐惧,他们的脚步很迟疑。”
  “所以?”
  “不能杀他们,抢他们的刀应该不难。”
  阿瑞定睛一瞧,果然如姜人龙所言,那些人左边袖子染了大片黑褐色,显是干了的血迹。他跨上前去,那三人竟惊惶的停步,阿瑞只消轻轻一拿,便将他们手上大刀一一取走,再看大刀,刀口已钝,刀身已锈,根本无法伤人。
  “你们是谁?”阿瑞一问,那三个人随即跪下,用羸弱的哭声哀求道:“大爷,饶命……”
  阿瑞翻开他的袖子,里头手臂已断了半截,摇摇欲坠,再看另一人,两耳已被割去,创口遮在头发下,结了厚大血块,还有一人被挖去一目,只剩一个窟窿半遮在披发下。
  “他们撤退了。”姜人龙望着山林说,“这几个人是他们放出的警告,就跟昨晚一样……”
  昨晚,阿瑞昏睡之时,白额狼在雨中发动攻击。
  十余名刀客持刀冲向破屋,双目暴红,像野兽般嗥叫嘶喊。与此同时,破屋中也有六人抄出武器迎战。此六人肥瘦高矮不一,唯眸子是一致的炯炯有神,肌肤经风吹日晒得如黑铁般坚实。
  这六人都是安徽凤阳县人,乃凤阳“猛拳”冯氏后人,其大家长冯胜在京城开办“广胜镖局”,名闻遐迩,不想去年以谋反罪抄家,冯胜及冯家弟子等惨死,留得几位在外护镖的没遇害,江湖上有人通知他们不得回京,只得四处流离,这六人正巧护镖至四川,便顺势加入姜人龙的行列。
  猛拳一出,十余名刀客如雏鸡遇上老鹰,顷刻之间,刀客中有折断臂骨的,有腕骨碎裂的,也有肋骨断裂的,倒地呻吟,在雨中弱声呼救。
  “怎地如此不济?”姜人龙迷惑不已,令冯家六人将他们带回来审问。忽然间飞箭夹着雨势飞来,六人闪避之时,方才倒地的刀客已纷纷中箭,然后白额狼则不再派人攻击,只在外头叫阵。
  待日出时分,姜人龙爬上破屋梁,才从缝隙看清楚,那些刀客全瘦骨如柴,手上大刀也都或锈或钝,分明只是来送死的。
  姜人龙内疚不已,然夜黑兼风雨,仓卒间又如何能认清?但害死无辜者的事实已在他心中投下极大阴影。
  如今他们又派人来送死,目的何在?姜人龙咬牙告诉阿瑞:“……也像他们对付其他县城一样。”
  过去张献忠每攻一城,便大肆屠杀,只留下些青壮男丁,斩手削鼻割耳,送他们到附近县城,告诉他们不投降的下场。有的县城被吓得人心惶惶,军民自发杀死县官而开门投降的,也不在少数。
  眼前这三人看起来有气无力,想必沿途上都被凌虐。
  三人摇摇摆摆,阿瑞正欲扶他们坐下,三人忽然全身抽搐,两眼双白,鼻孔溢出鲜血。
  “中毒!”姜人龙嚷道,“王道长!”
  一位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中年男子自人群中迸出,很难想像他是位道士。此人专攻丹道,对毒物颇有心得,他端详三人,随即点他们穴道,只有一人口吐黑血,倒地喘息,其余二人有出息无入息,抽搐动作也愈来愈小,王道士再把一把脉,捣头如蒜:“毒入膏肓,没戏唱了。”
  “可恶,”姜人龙道,“他们怕被泄漏。”
  “泄漏什么?”阿瑞问道。
  “人数、武器、行程等等一切有用的消息。”姜人龙说,“用兵之计,贵在先机,要得先机,需审度一切手上情报,少了情报,便如瞎子领军、婴儿带路。”
  王道长拍拍姜人龙:“他们尚有一人未死,待我将他治好,再审问不迟。他们这一撤退,咱正好休息养神。”
  姜人龙点头道:“诸位退回庙中,留下小二把守屋顶、冯家六子分占四角。”
  众人听罢,纷纷依言行动,迅速退入二郎庙。
  一入庙里,姜人龙马上拿根树枝,在鼎炉满满的香灰中画出四周地形:“咱们在山阴面,中午之前,我们都未占优势。”
  众人全部点头,唯有阿瑞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
  旁有一人小声道:“咱们面向阳光,敌暗我明。”
  此人乃峨嵋山隐士,年纪四十上下,真名不具,来历不明,自称“老山樵”。然其双目炯炯,音声沉稳清楚,虽满脸风霜灰土,仍掩不住一股浩然之气。
  姜人龙又说:“其间神射手仅有一人,其余五人皆非射箭高手。”
  “何……何以见得?”阿瑞又忍不住问了。
  姜人龙不回答他,忙碌的在香炉中画来画去。旁边有位老者小声解释道:“射一枝箭,从取箭、搭箭、拉弓、瞄准、放箭必有其时间,方才箭如雨下,至少五人不停射箭才有可能,但因射箭仓卒,飞箭飞得并不笔直,箭身旋转摆动,有失准头,然而每隔一息,必有一凌厉之箭飞来,此箭劲道特强,杀气特重,目标明确,足见其中必有一名神射手。”
  阿瑞听他详细解说,大为叹服,于是揖手道:“承教!敢问前辈何人?”
  “不敢,只是总工头手下败将而已。”
  “手下败将?”
  “四川峨嵋、青城山各路好汉,都是总工头弈棋的手下败将,对他敬仰,甘为其指挥,保护都江堰,共同为四川生灵出一分力!”
  阿瑞不知,此人乃青城山隐居的道士朱朔,乃明太祖庶系后裔,年幼家道中落,因机缘入山求道,内功造诣甚高,不为世人所知,若非张献忠迫境,也将老死山中不存片纸纪录。
  姜人龙叱道:“那边噤声!生死关头,哪容你们天南地北?”
  “总工头恕罪啦。”那跟阿瑞说话的道士朱朔赶忙陪笑作揖,对于被比他年轻的姜人龙叱喝,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白额狼随时会攻击,敌暗我明,不可妄动,”那位“老山樵”作声道,“然守势对咱也不利,咱们似乎不该按兵不动,不知总工头以为如何?”
  “白额狼早就正在攻击了,”姜人龙道,“是吧,王道长?”
  众人不约而同转头,寻找王道长的踪迹,只见在二郎神塑像之下,方才从山上冲下的三人中没死的那名男子,王道长正五指紧扣着他的脖子,另一手横了一把在他颈上,那男子满脸凶狠,一点也不似方才羸弱的模样。
  王道长冷冷道:“总工头果然料对了,此人指头结茧,是拉弓的老手。”那男子双手不敢稍动,一双眼珠子滚溜的扫视众人,仿佛要记清每一个人的容貌。
  姜人龙觑了眼男子的手,拉弓的指节上结了厚茧,还有刚磨破红肿的,显然刚才在山上放箭的,他也有分。
  他看穿了他们的伎俩,昨晚的十多名刀客是计谋的第一部分,目的在让他对现在的三人不起杀机,让他们的间谍能成功混入敌营。
  姜人龙道:“看你不像生间,莫非是个死间?”
  那人听了,反倒一脸困惑。
  “敢情你来了不打算活着回去,那就是个死间啦。”
  间,间谍也,《孙子》曰:“故用间有五:有乡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
  姜人龙想,这人利用两个俘虏作牺牲,使苦肉计混入他们,大多数是为了试探,然后乘机开溜。如果真是个死间,就是为了给他们假消息,或打算以性命相搏,直接摧毁他们的核心(而姜人龙本身就是核心),或在重要时刻里应外合。但对方是一支仅有二十余人的先驱部队,旨在探敌,不在攻坚,尚没必要出动死间……
  除非成都已陷,大军已迫近灌县。
  除非他们真的想先除掉姜人龙,好减少日后的阻挠。
  这不像张献忠的作风。
  这用计太深,不是张献忠的作风。
  姜人龙觉得这里头太多变数,太多假设,头绪太乱,如今他想知道,这男子是什么人?什么地位?混进来的目的是什么?还有,何人在主使这一切?
  他继续用语言压迫眼前这男子:“既然是死间,也没有让你白死的道理。”他令人用绳索捆绑男子,不令他有四肢伸展的机会,将他架到二郎庙门去。
  “老山樵”说得对,如今攻、守皆难,要能死中求活,必须另辟新局,而这男子不管是谁,都是这新局不可或缺的一步棋。
  他将男子绑在二郎庙门外,要令对方能看得见他,如果这男子是重要人物,对方当然会投鼠忌器,如果他不重要,说不定马上会有枝哑箭结束掉他性命。
  姜人龙道:“你且为我们当个门神,要是当得好,二郎君也许会多赏你两年命。”
  那人惊恐的环顾四方,唯四肢被五花大绑,丝毫动弹不得,口中想要说话,又硬生生的吞了进去。二郎庙背山临江,山门正朝岷江,庙门外有一根系马绳的柱子,那人被倚靠在柱上,看不见后方山林,由不得心惊胆战,不知何时何方会有飞箭夺命。
  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并不高,充其量只是张献忠手下的三流角色,所以这趟派他来,的确是要他送死,还要他送上一个假消息。可是,死亡的恐惧令他改变了想法,他或许可以不死,或许只要他透露正确的消息。
  “你想背叛?”一把清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令他顿时不寒而栗。
  他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也知道此人正在山林中盯住他,搞不好一枝箭已经搭在弓上,瞄准了他的背后,他猜想是一枝火箭,因为那会让他在讲出任何消息之前更迅速死亡。
  死亡的阴影覆盖上来,他过去的记忆混乱的涌现。
  他想起,他是四川永川人,因游手好闲而不见容于家人,便思出外去闯个万儿,在外乡游荡了许多时日,遇上张献忠招兵,便加入军队,学习耍刀射箭等杀人之术,四处攻城,见财便抢,见人便杀,常常还能奸淫妇女,奸了就杀,过着无法无天的日子,很是快活。
  他周遭的所有人都以杀人为常事,刚开始他还会良心不安,久之杀顺了手,也杀上了瘾,还觉得无论怎么杀,都比不上大头目张献忠来得厉害。他强暴了不知多少妇女,但记忆最深的一次,还是不久前攻打到家乡那一次。
  大军迫近永川时,他已经在想,以前喜欢的邻家姑娘嫁给了一位读书人,他恨得牙痒痒的,这趟是个好机会,他岂能放过?于是在破城时,他刻意杀去那读书人家里,强暴了那以往的心上人。
  当他将大刀横在心上人脖子上时,她狂乱迷惘的眼神,忽然令他觉得恶心,觉得她跟任何一个女人没什么不同,于是,他无需狠下心就抹了她脖子一刀,就如他做过千百次的同一件事一般。
  但在事后,在屠杀完成后,在杀戮的疯狂平静下来之后,只要一回想起那一幕,他便会呕吐不已。
  他又吐又哭,还会忍不住全身发抖,在炎夏烈日下发抖得像埋在冬雪之中。
  而今,那种呕吐的感觉又回来了,虽然自昨晚粒米未进,原本预备当早餐的干米团还留随身行囊中,挂在山林中的一棵树上,但胃里头好像总有点东西要翻出来。
  如今死亡已经贴近他眼前,他才忽然明白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临死前的眼神是什么意义。
  他听见了!他听见树叶穿破的声音了,他听见箭尖割破空气,这些细微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因为这些声音已经在他手中不知发出过多少次了。他紧闭两眼,心中恐怖万分,等待死亡前的剧痛。
  在他身后传来“刚!刚!刚!”三声,原来是守在庙顶上的破衣男子小二用大茶壶收了来箭,三枝哑箭被他收去。
  这破衣男子的确曾是位酒楼小二,原本在湖南的酒楼工作。
  去年春天,张献忠从武昌出兵,一路朝南打去,连破湖南的岳州、长沙、衡州诸府,攻入广东境内时,遇上左良玉率领的军兵,大败张献忠,张献忠不想与左良玉冲突,遂撤退改攻四川,将湖南船只和居民悉数掳走,从夷陵乘船,企图逆流而上进入四川。
  这位酒楼小二也在被掳之列,同时被抓的湖南居民数十万人,因船行逆流,速度缓慢,粮食不足,竟饿死大半人。小二乘他们沿河弃尸时,偷偷跳水脱身,跟他一块儿逃走的还有一名白净男子,该人十分善泳,自称“浪里蛟”,原来是世居洞庭湖东岸,在张献忠路经岳州时被掳的。
  两人目睹张献忠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知晓张献忠欲攻四川,于是相约抗张,赶过张军沿河而上,直至灌县才遇上姜人龙。
  闲话少扯,且说小二收了箭,确认再无来箭,则翻身下屋顶,将箭给那男子看:“这是老子为你挡下的,你欠我一条命了。”
  那男子被吓得浑身发软,因为眼前的箭头是尖细的倒勾,他知道此箭一旦贯穿身体,绝无生路!
  小二继续说:“我只为你挡三次,三次之后,我就要回庙里休息去了。”
  “好……好汉饶命,”那男子腿软,只愁双腿被绑,想跪也跪不下来,“我会说出一切,只望留我一条狗命。”
  小二一招手,守住屋角的冯家子弟步上前来,将男子推回二郎庙,小二才再跃回屋顶,严防火箭袭击。
  围着鼎炉的众人将男子拉近,问他:“你有什么话要说?”
  “张……张大王的船队已经接近这里,再过三五日,就要攻下灌县城了。”
  旁边一名头戴草笠的白净男子步上前来,他打着赤膊,正是方才阿瑞在河边遇上的船夫“浪里蛟”,他揖手道:“诸位前辈,我刚才在河边守船,看见他们只有用脚走的,没半艘船影儿。”
  “是吗?”姜人龙说,“那么再推他出去。”
  男子大惊,惊惶之间又被拖了出去,依然背对山林被倚靠在柱上。
  阿瑞忙道:“你还没弄清楚他说的话对不对呢。”
  “对不对并不重要,”姜人龙道,“重要的是他必须再出去一趟。”
  “什么?”阿瑞愠道,口中忍住不说,他认为姜人龙在陷人于难。但转念一想,周围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却都那么敬佩他,其中必有缘故。
  山上咻咻几枝火箭,吓得那男子想跑,但双腿被绑令他仆倒在地。虽有火箭飞来,庙顶上的小二并无动作,守住四角的冯家六人也没反应,因为箭不是朝着人而是朝四周地上射的。
  飞箭劲道强大,竟能插入石板地面,箭一插地,箭簇油包破裂,周围随即出现一团团火焰。
  “我说……我说……”男子语带哽咽,不停哀求。
  守屋角的冯家子弟又将他拖了进庙。
  “奇怪,”那冯家子弟晃头道,“外头起雾了。”
  果然,一团薄雾竟随着他的脚步轻轻飘入。
  “他终于出招了。”姜人龙低声呢喃,随即嘴唇抖动似在说话,显然又在用“密音传耳”,果然庙外的冯家六人全撤回庙中,酒楼小二也拎着大茶壶进来了。
  他们忙问:“总工头,怎么回事?”
  原本就是一头乱发的姜人龙,将扎发的麻绳解下,样貌更为骇人。
  他对那五花大绑的男子说:“我问,你答。”男子只有用力点头。
  “你好歹有个名字,什么名字?”
  “……我姓吴,吴大用。”
  “吴大用,现在你是个有名字的人了。”姜人龙道,“你杀过人吗?”
  “杀过。”
  “很多吗?”
  “很……很多。”
  “杀人的时候,愉快吗?”
  吴大用恐慌四顾,看见四周的人都在看着他,觉得嘴唇在瞬间干掉了。
  “我想你一定很愉快,不然怎么会杀很多人呢?因为杀了一次,所以还想再杀吧?”
  “我……是被命令……”
  姜人龙打断他:“不杀别人,你就活不下去吗?”
  吴大用困惑得很,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在杀死那位被他强暴的邻家姑娘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会是个问题。如今在姜人龙不断逼问之下,刚才的呕吐感又回来了,他觉得十分恶心,十分难受,很想吐个痛快,无奈腹中空空,无物可吐。
  “这次来灌县,是白额狼命令你的吗?”姜人龙忽然问。
  心灰意冷的吴大用老实回答:“是……”
  “那么,是谁命令白额狼的呢?”
  “当然是大王了。”
  “不,不对,”姜人龙摇头道,“白额狼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年纪不小,跟那位前辈差不多,”他指向“老山樵”,“他不太说话,可是也没见过他出手,是吗?”
  吴大用惊道:“是有这样的人。”
  “他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可是白老大会唤他十二公。”
  姜人龙回头望向阿瑞,预期会看见阿瑞一脸讶异,但阿瑞只是微蹙眉头。姜人龙愠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阿瑞闭目叹息道,“或许我该说,我已经不明白我该明白什么了。”
  “你认识符十二公吧?”
  “听说过,”阿瑞冷静的说,“事实上,我还被他救过。”
  姜人龙斜着脑袋,思考了一下阿瑞说的话,然后说:“这就说明了昨晚在山上破屋中,为何你能听见我们的对话。”
  “因为那是他要让我听的。”
  姜人龙点头,然后自问道:“为什么?这是我还没搞懂的,为什么他要让你听?因为你跟他一样,出自长生宫?”
  “符十二公是我师祖辈人物,在长生宫鲜少露面,我跟他真正照过面可能仅有两次。”
  “难怪能布这种局,原来遇上了这等人物,”姜人龙忍不住一直捋胡子,说道,“传说他是奇门遁甲术的高手。”
  众人之中有人发出惊叹声:“奇门遁甲?”
  奇门遁甲能用于军事,在有明一代被列为民间禁学,长年只能在私底下传授,即使功力高强者也不得四处显露张扬,因此世间罕有知悉全豹者,令此绝学几乎失传。
  阿瑞说:“我领教过,果真有鬼神不测之机。”
  “老山樵”截道:“诸位,看来咱们全都会领教啦。”他指向庙门,门外一片大雾,伸手不见五指,大雾却一直徘徊在外头,不会真的闯进来。
  大雾之中,人声窸窣,依情势来看,他们可能已遭前后包围了。
  “原来如此,眼下最安全之地,还是在庙里。”小二总算明白姜人龙唤他回来的用意。
  “吴大用,”姜人龙不慌不忙,再问那男子,“你被派来的目的,是为什么?”
  “我……”吴大用害怕被同伴知道他泄漏机密,迟疑不敢说。
  “现在你要出去会他们呢?还是要留下来?”
  “你会杀我。”
  “老实告诉你,我从来没杀过人,也不想杀人。”
  吴大用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你可以大摇大摆的走出去,可是,如果我现在让你出去,你的同伙一定会杀了你,因为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相信你什么都没说,更何况他们并没预算你会活着回去。”
  吴大用望望庙门,心里忐忑不已,他知道姜人龙说得没错。
  “所以横竖是死,你何不告诉我们,说不定还能让大家开出一条生路呢?”
  吴大用深吸一口气,道:“白老大要我告诉你们一个假消息。”
  “什么消息?”
  “反正是假的……”
  “假的也很重要,假的,也是真的一部分。”
  吴大用叹口气:“如我刚才说的,张大王率领船队,三五日就要攻到灌县。”
  “还有呢?”
  “到时,要将方圆二十里内牲畜人口杀尽。”
  “这有意思。”姜人龙道,“你们一路攻打上来,已经占领许多州县,四川也差不多是张献忠的天下了吧?”这几个月来,从南方逃经此地的人很多,是以姜人龙不难知道消息。“汉末三国,刘备处心积虑占有四川,为的正是四川天险,易守难攻,然成都这一带之所以物产丰饶,令四川可以养兵,你道是为何?”
  吴大用是个粗汉,根本不懂姜人龙在说什么。
  姜人龙指向二郎庙外头:“是因为那边的都江堰。”
  都江堰,是灌县外岷江调控河水的工程,两千年前秦将张仪征服蜀地后,设该地为蜀郡,派李冰为蜀郡太守,解决当地多年的旱潦之灾。都江堰工程历时七十年,在李冰之子李二郎手上才完成,在这之后,下游成都永绝水灾和旱灾,永不歉收。
  然而,要维持都江堰的控水功能,必须依照李冰遗制每年维修,自十月中旬开始隔水工程,霜降时开始截闸,令外江断流,然后在立春前完成清除外江河底淤沙的工作,旋即开放外江、截闸内江,清明前完成内江工程,全面开放,到了四月初插秧时分,才由有关官员巡察验收工程。
  一旦没依遗制修缮,岷江便会外江氾滥、内江干旱,发生大饥荒。是以这每年修缮工程十分重要,攸关下游平原五百万人口的生计。秦国当年完成统一六国大业,皆因有都江堰令粮食生产增加,功不可没。
  “如果杀尽灌县人口,日后谁懂得修堤?谁来指挥?”姜人龙怒道,“张献忠想在四川当大王,就只好当他的饿鬼大王去!”
  “浪里蛟”听了,也愤然道:“而今正是秋收时节,然张献忠四处杀人,以致农田荒芜,他夺得一片荒土,又有何用?”他是洞庭湖粮食批发商人家出身,对这一点尤其清楚。
  阿瑞终于明白,这群人为何要保护这个地方。
  姜人龙站起来,向众人道:“李冰、李二郎父子治水,千秋万载遗泽后人。世间几许纷乱,王朝数番更替,都江堰依然照顾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其功德岂是帝王将相能比?”
  他回身朝二郎神像揖手:“姜某不才,今日请出‘杀蛟诀’,斗胆请借神器一用。”言罢,走到神座后方,取出一个大竹笼,竹笼底宽如人高,笼高至肩,笼眼有拳头大。
  姜人龙取出一个,递与“老山樵”,又另一个递与朱朔,再陆续取出六个给冯家六子,口中边说:“此笼用于装石筑堤,堆于内外江分流之鱼嘴,今给你们八人,分列后天八卦方位,我站中央而成九宫,依前日演练之‘李冰杀蛟诀’,诸位可记得?”
  “总工头太藐视老人家。”老山樵道,“待此事终了,老朽再与你下一盘棋,依照上次的路数,彻底赢你一局。”
  姜人龙一扫狂妄神态,揖手道:“晚辈失礼了,在此谢罪,此事之后,定当奉陪。”
  朱朔截道:“外头的人苦候多时,我们也该出去了。”
  九人提着大竹笼,走出庙门,没入大雾之中。
  上午辰时正,正当阳光渐烈,何来大雾?需知刚才射在地面的火箭就是在布阵,当最后一箭插入石板地那一刹那,遁甲阵成,大雾则起。
  布阵之人不慌不忙,只等姜人龙出现。
  因为他们双方都知道,棋逢敌手,一番好斗在所难免,谁也不愿暗袭,只求君子之棋,以实力取胜。
  九人一进入大雾,雾中便响起铿锵之声,阳光透入雾中,雾气一片白茫,可见人影幢幢,灰影挥舞,阿瑞等人在庙门内屏息观看,完全不知道雾中正发生着什么事。
  “真想冲出去。”浪里蛟低声道。
  “冲出去只是送死,太浪费了。”小二口齿不清的说道。
  “我知道。”
  忽然“咻”地一声,一个大竹篮划破雾气,道士朱朔侧脸一闪而逝,众人窥见其神情紧绷,外头谅必凶险无比。
  阿瑞忍不住问道:“刚才说的‘李冰杀蛟诀’是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王道士说:“是总工头前日教我们的口诀,无非是如何移动手足,有点儿像禹步。”
  “禹步”是道士行法时移动脚步的方式,行走起来有如跛脚之人,据说是源自大禹治水。
  阿瑞乃长生宫出身,当然晓得禹步,他所熟练的“仙人步”正由此发展而来。
  有一男子笑道:“道长不知,李冰太守往昔建造都江堰,传说先斩杀了蛟龙,才治得了洪水。”此人姓区,能两手各举百斤重物,故得诨名“区千斤”,世代居于灌县,自少年起,每年参与河工整修都江堰,对此地环境十分熟悉。
  区千斤又说:“去年总工头率领我们清理内江时,在石人像下挖到一方石碑,总工头说,李冰杀蛟,原来如此。”说了,不断点头。
  “原来如此什么?”阿瑞不禁问道。
  “我也不知道,总工头将石碑藏起来,谁也没见着。”
  那边厢,浪里蛟盯住外头的大雾,徐徐脱下衣服,那件衣服在他假冒船夫在渡口侦查时,被响箭割裂了一大道。他将衣服撕成条状,又将布条一条连一条绑起,弄成一长条布索。
  “你干什么?”小二问道。
  浪里蛟依然不放松的盯住外面:“总工头的吩咐。”
  正言谈间,白雾破开,伸出一把长枪,直刺入庙门,众人惊惶闪避,只见一男子发狂似的闯入二郎庙,见人便刺,阿瑞马上就认出是在河岸攻击他的人。
  “好哇!老子要杀了你!”那人见到阿瑞,顿时眼珠子暴红。
  阿瑞忙抽出两把庖刀迎战。
  那人口角流着口水,一声狂啸,舞个枪花,上平枪直刺阿瑞胸口,阿瑞短兵难占上风,他用剁肉刀格开枪头,然长枪力道太强,反将阿瑞推得脚步不稳。
  那人哈哈一声,下盘一低,枪身从下方急刺,是为“铁牛耕地”,原来他见阿瑞身短,欲先伤其足,此势硬且急,阿瑞若非缩腿,就只能弯身用刀应付,然而阿瑞足下使出“仙人步”,轻易避开。
  哪里知道此人状似疯癫,使枪却清楚得很,他下盘再沉一些,几乎是蹲着了,右手一推,枪头转动直捣阿瑞两足之间,此乃“灵猫捉鼠”,追击阿瑞两足,阿瑞被追得手忙脚乱,冷不防那人将身子一提,枪头推上,此势“太公钓鱼”,眼看要捅穿阿瑞胯下,教他肚破肠流。
  阿瑞心中发寒,那人在一息之间竟能连使三招,令阿瑞措手不及,正在准备受死之际,枪头忽然急退,只在挥起时割裂了阿瑞裤裆,在大腿上划出一道血痕。那狂人也大吃一惊,原来他腰间被缠上了一圈布带,被浪里蛟将他整个人拉得后退几步。
  那人怒吼道:“你娘的!看老子送你去见阎王!”
  浪里蛟龇牙咧嘴笑道:“不消费事,本人就是阎王。”
  说时迟,那时快,浪里蛟手中布带一拉,将那人拉向他,那人又倒退两步,脚下奋力一踩,意图站稳下盘,见无法得逞,便一个转身,左手放开,右手执枪身中段回刺,在被浪里蛟拉到怀中之前使出一记“青龙献爪”。
  浪里蛟眼明手快,侧身闪避,两手将布带绕上枪头,大步踏向那人,将手中余下布带绕去那大脖子,使劲一提,那人顿时翻白眼,但他仍不甘心,咬牙大叫,脖子立时暴粗,青筋迸发,力抵勒颈的布带。
  阿瑞见那人竟敢闯入二郎庙,不畏庙中高手众多,不知该算是英雄好汉,还是凶狠孟浪?眼见他被布条缠身,快被浪里蛟勒杀,阿瑞环顾众人,见众人没人上前乘机击杀那人,但全都凝神戒备,随时准备突发状况,他也不禁沉下气来,静观其变。
  那人手中长枪仍在,但因枪身长,无法转过后方去刺向浪里蛟,他不停寻思回击的方式,但随着布带越勒越紧,他脑中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失去判断的能力,脸上凶焰也逐渐褪去。
  当他的长枪落地的那一刹那,浪里蛟也放松了布带,令软倒的那人从他身上滑下去。
  阿瑞忙上前拿走长枪,见那人未死,仍在微喘,不禁问道:“你没杀他?”
  “他喉骨已碎,活不成了。”
  在一旁的吴大用看了,触目惊心,他知道那人是个狠角色,杀人履历丰富,如今竟在他眼前被活生生勒杀。
  浪里蛟觑了一眼吴大用:“他是你的伙伴,现在他很痛苦,你要不要助他一臂之力?”
  “助……助什么?”
  “用你最拿手的方法,杀了他。”说着,递给他那支长枪。
  吴大用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人在地上抽搐,口中流出大摊鲜血,在呼出最后一口气时还满脸恐慌不已。
  直到那人完全安静,瞳孔的神采退散了,吴大用才抽泣起来。
  浪里蛟冷冷的解开尸体脖子上的布带,呢喃说:“如果是太平盛世,也没人会愿意这么做吧?”
  说着,浪里蛟腹中咕噜了一声,众人听了,相视苦笑,他们都饿了,也该是吃早餐的时候了,可是外头恶斗正酣,还不知何时才能准备早餐,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着吃呢。
  有人大声的“咦”了一声,众人不约而同望过去。
  原来庙门之外,大雾倏然消失,一片阳光灿烂,林叶青翠,刚才的白雾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小二伸手用大茶壶挡住庙门,防止有人冲出去,免得万一遭人暗算。
  庙门外石板地上,姜人龙伫立在中间,一动也不动,四周倒了许多人,不知是死是活,仍然站着手提竹笼的人,也仅剩下冯家子弟一名、朱朔、老山樵等三人而已,而竹笼中装满了武器,大刀、长枪、铁锤从笼眼中伸出,地上有几摊火,原本的箭身早被烧成焦炭。
  阿瑞看清楚,姜人龙正凝视着一个老人,他作樵夫打扮,手中两把斧头,在艳阳下白光闪烁,就像从没用过般白洁无瑕。
  那个人,八成就是符十二公,也就是上次偷闯长生宫时,在林中遇见的那位樵夫。
  符十二公笑道:“时辰刚过呀。”
  遁甲阵依时辰而立,时辰一过,其阵自破,除非能及时补阵。
  姜人龙也笑道:“反正你也没子可下了。”
  果然,符十二公身边已无一人,若非死尽,就是仍躲在他处。
  符十二公举起右手斧头,一枝火箭马上自二郎庙上方射向石板地,此箭若用于补阵,姜人龙等人势必又将陷入迷阵,只见一位冯家子弟挥舞大竹笼,将箭拨走,不料随即又一哑箭射来,不偏不倚射中那人手臂,竹笼脱手落地,那冯家子弟狠狠的要去拔箭,被姜人龙出声制止:“住手!会废掉你的手臂!”箭有倒勾,这么一拔,其筋肌必定断裂,难以再续。
  “姜人龙,你累了。”符十二公道,“我看你也饿了。”
  姜人龙眼袋发黑,脸色苍白,微微喘气:“你老了,不会比我有气力。”
  “张献忠手下三十五人,已被你杀剩两人,我的确无子可下。”符十二公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输了呢?”
  “你还没输吗?”
  符十二公摇头道:“一切都还在我的算计之中。”
  说着,符十二公把斧头往自个儿脖子一抹,登时鲜血四洒,仆倒在地。
  阿瑞远远见了,震惊不已,符十二公乃长生宫宿老,虽罕见其人,宫中之人提起他无不带敬意,而今不但助纣为虐,还在他眼前自尽,阿瑞还来不及认识他,他就已经死了。阿瑞心中不禁自问:这是为何?为何?
  姜人龙提起大竹笼,举向二郎庙屋顶:“白额狼,你待如何?要来受死?还是逃走?”
  上方传来长长的一声狂笑:“张大王不日前来,看他将这鸟地方夷为平地!”
  “别教他给跑了!”一名躺在地上的冯家子弟嚷道。
  小二和阿瑞率先冲出,跃上庙顶,两枝箭刷刷飞来,两人躲开了,看见一人背着长弓箭囊,反身欲逃,阿瑞正要追过去,耳中传来姜人龙叫声:“穷寇莫追!”
  阿瑞依言止步,眼睁睁见那白额狼逃去后山林子。
  阿瑞跳回下来,奔向符十二公尸身,远远望去,满地血红,颇为惨烈,他心中不禁呼喊着:“为什么?”
  当他差点被人发觉要闯入长生宫时,是符十二公掩护他的。
  当他和赛流星被明镜使追赶时,是符十二公救了他的。
  处处与住持朱九渊对抗的符十二公,为何选择跟随张献忠?这不就是与朱九渊同一伙了么?
  阿瑞跪在符十二公跟前,正哀伤间,发觉符十二公仍在呼吸。
  “符……”阿瑞正欲作喊,耳际传来轻轻一声:“嘘!”
  阿瑞大为讶异,只见符十二公双目轻闭,唇缘微颤,悄声道:“勿声张,白额狼尚未走远。”
  符十二公装死!
  阿瑞定睛一瞧,才见到符十二公执斧双手中,各有一小皮囊,正流出剩下的红色汁液。
  “拖我进庙。”
  阿瑞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庙中还有白额狼的人,叫吴大用,被我们抓住了。”
  符十二公沉吟了一阵,道:“小角色,不过还是要谨慎……拖我进庙就是。”
  阿瑞没用拖的,他不想委屈符十二公这位老长辈,是以他两手将符十二公抱起,硬挤出两行泪水,假意边哽咽哭泣边走向二郎庙。
  一边走,阿瑞一边小声说:“晚辈不明白,符老为何助纣为虐?”
  “这是住持的命令,”符十二公用密音传耳,嘴唇一点也没动,“长生宫现下风声鹤唳,不听话的人就被软禁,或在半夜消失无踪,如今道众们个个噤若寒蝉。”
  “符老德高望重,无需听令于他。”
  “你不知道,正是为着你。”
  阿瑞心下一震,忽然觉得符十二公的话语中有一股力量,紧紧拴住了他的心。
  符十二公继续密音传耳,道:“找个隐僻地方,不要有别人,我来告诉你。”
  阿瑞强令自己面不改色,抱着满身血污的符十二公进入二郎庙中,符十二公还在装死,众人见状,问阿瑞道:“这是白额狼的手下,你为何抱他进来?”
  阿瑞还未回答,在一旁冷眼看着的姜人龙已经开口了:“这位想必就是符十二公了,是吗?”
  “正是,”阿瑞说,“好歹是我的前辈,我不忍见他曝尸在外。”说着,他四下环顾:“这里有没有个房间什么的?”
  朱朔道:“后进有一房,是庙祝住的。”
  “晚辈与这位老前辈话别,诸位请勿打扰。”说着,阿瑞将符十二公抱进后面去了。
  他将符十二公摆好在地上,回身将房门掩上,聆听了一会,确定没人跟来了,才半蹲下身子,在符十二公耳边小声问道:“十二公刚才说,愿意帮助张献忠一伙人,是为了我,这是何解?”
  符十二公沉默了一阵,正要回答,忽然又警觉了起来,闭着嘴不作声。
  这时,房门悄悄打开,姜人龙轻轻跨入,又缓缓合上门。
  阿瑞正急着要符十二公解释,见姜人龙来打岔,不禁愠道:“我说过……”
  姜人龙用手轻碰阿瑞的嘴,示意他别出声,接着小声说:“你不信任我。”
  “我……”
  “我刚才说过,我们要在这个地方同生共死,就必须完全信任我。”
  “姜人龙,我要跟……”
  “我知道你想跟长辈告别,可是你的这位长辈根本还活得好好的。”
  符十二公也不再假装,睁眼小声道:“没错,但我必须装死,请你体谅。”随即再度合起双目。
  “晚辈不才,姓姜名人龙,不多礼了。”姜人龙用的是密音传耳。
  “彼此彼此。”符十二公道,“我听说青城山丈人观有一位专输棋的道士,你就是那个人吗?”
  “输,只是为了要赢。”姜人龙道,“只有从输之中,才能完全掌握对手的思路和招数,况且那只是小输,是为了日后更大、更重要的赢做准备。比如说今天,就是绝对不能输的。”
  “你就是那个人吗?”
  “我是。”姜人龙语气中不免带有自负,“看来符公不是心甘情愿帮助白额狼,可否告诉晚辈来龙去脉?”
  “我们尚在棋局中,哪有告诉对手棋路之理?”
  “你越了楚河汉界,而今跟我是同舟共济了。”姜人龙又加了一句:“是吗?”
  符十二公轻扬嘴角,算是同意:“老夫如果不服从,他们会杀了我女儿。”
  阿瑞是第一次听说符十二公有女儿。
  说着,符十二公斜眼瞟了一下阿瑞:“刚才要不是看见这孩子在你们之中,我也不会轻易收手。”
  “所以说,刚才那一局,是你让的子?”姜人龙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我若不让,你还未必活着。”符十二公说,“我这一子,不但起手不悔,还扭转乾坤。”
  姜人龙忽然展颜道:“晚辈佩服,方才你在上风,还能自愿败局,有此胆色,虽败犹胜!”
  “我这一着可是步起手不悔的子,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没死,更不能让人知道我已经在你营中。”
  “你愿助我?”
  “不为助你,助天下苍生。”
  “可是你有条件?”
  “放阿瑞走。”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外孙。”
  阿瑞听了,惊吓得屏住呼吸,惶然四下张望。
  他自幼只知自己是孤儿,被长生宫养大,哪知道不但有个外公,而且生母仍健在,原来他的身分一直都有人知晓,只是一直被他们蒙在鼓里。
  在这当下,他恨不得能够大声呐喊,纾解他胸中那股委屈的怨气。但他知道他不能,因为他们都担心隔墙有耳。
  阿瑞咽了咽口水,低声问道:“我……我阿母在哪里?”
  “在青城山,”符十二公道,“我在这儿争取到一点时间,你到青城山去救她下山,以免后顾之忧。”
  阿瑞冷静了一下,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他忆起跟赛流星在一起东奔西跑的那段时间,听闻了许多外界对长生宫的传闻,是他以前住在里头时不曾知道的。
  这其中包括了一些他相信是跟他自身有关的传闻……所以他这趟想到成都去找一个人,厘清一些关键情节,好弄清自己的身世为何如此坎坷?赛流星告诉他,他爹以前挑过一位女客人上山,女客人是常客,好像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绣工,原本住在灌县,后来好像搬去成都了……这位绣工身上,可能有一些线索。
  现在,说不定这位绣工早就没命了,而另外一条更清楚的线索就摆在他眼前!
  “我既然有阿母,也应该有爹吧?”他深吸一口气,才问:“我爹是谁?”
  “你爹,”符十二公语中带有一丝无奈、一丝愤慨,还有一丝怜悯,“在你阿母珠胎暗结时,就没想过要你活到今日了。”
  “他是……”
  “你不是他的对手,救你阿母就好,带她走得远远的。”
  符十二公虽没回答,阿瑞心中已有些眉目。
  想到能遇见亲娘,他不禁幻想能弥补这二十多年来失去的母爱,能与一位能被他唤着阿母的人一同生活,这是他自懂事以来都一直在奢望,却遥不可及的事。
  一切又将回到起点。
  青城山长生宫。

  第五章 阿母志

  ※  ※  ※
  时地:天启年间(一六二一︱一六二七年)/四川青城山
  李阿好是位稳婆,平日四处走动替人接生,赚取佣金。
  有时候她还会赚些外快,比如说正巧有人家生了女婴,要她拿去溺死,她便先偷偷养着,看有谁要收买的。她的客户来自妓院、乐户,还有一般人家买来当童养媳的,甚至有人买了不说明原因,然后她就没再听说过女婴的下落。
  李阿好那天遇上老洪,老洪是青城山长生宫的“知客”道人,平日专事接待香客。也是合该有事,老洪偶尔下山办事,正好碰上李阿好,不免寒暄几句,知道她要去买药,便掏出一张药方,托她代购。
  “我有事忙着,不够时间去抓药,还得请你帮忙。”老洪给她银子,约定顺道去李阿好家中拿,李阿好要是不在,她女儿也会交给老洪。
  李阿好拿了药方,口中没多说,心里倒纳闷着,今日怎会那么凑巧,青城山上长生宫有两个人生病呢?方才一位从山上来的樵夫,也托她抓一帖药,言明送完了柴再找她拿。樵夫虽没明说,但药方所用的纸,她是认得的,那是长生宫自制的桑竹纸,用桑树皮和竹子为原料,带有竹子内膜的淡绿色,她早不知看过多少遍了。
  李阿好到相熟的广生药局去,将两道药方递给掌柜,掌柜的抓药师父一瞧,蹙眉道:“李大娘呀,你这是一帖药呢?还是两帖药呢?”
  “什么意思?”
  掌柜将两张药方摆在一起:“你自己看。”
  李阿好当下明白掌柜的意思,这方子她再熟悉不过了,两道凑在一起,跟她常用的“断胎方”十分神似呢!
  李阿好并不识字,但手上有几张生财的药方,是个当了一辈子稳婆的前辈传下的,不外是下胎、断胎、安胎、补血、婴儿褪黄之类,这些方子不知为她赚过多少酬谢和掩口费,她常常看方子上的字儿,凭记忆也认得出几条药名。
  诸方之中,以“断胎方”最为狠毒,服者永不得生育,绝子绝孙,还可能丧命,要没有十分理由,没什么人会要服食的。
  不过,眼前的毕竟是两道分开的药方,莫道药名不尽相同,药方上的字迹也不一样,或许仍是两道互不相干的方子,巧合罢了。
  不过,今天的巧合可真多呀。
  “这是别人托我抓的,你照着抓便是。”
  掌柜不再多言,静静的称起药来。
  倒是李阿好兀自觉得蹊跷,她老是觉得不太对劲:“掌柜,不知这两道方所治何病?”
  掌柜忙着手上的活计,哼哼两声,道:“我看不出。”
  “查得到吗?”
  “我只管抓药,不管方子。”
  李阿好见掌柜的不愿多言,愈发好奇,便提高声调说道:“我李阿好四处听说,广生药局的掌柜最多见识了,见过的秘方、奇方、单方不知凡几,这小小的方子,难得倒你?我就不信。”
  这些话颇吃得开,掌柜的心中窃笑,松口道:“你瞧,将这两帖药加在一起,只消再加一点水银,就教女人永不怀胎了。”
  水银?是的,就缺水银,药方上的确没写水银,可那长生宫不就是道观吗?道士不就会炼丹吗?那水银不正是常备的吗?
  李阿好愈想愈觉得可疑。
  她付了银子,收好药包,边走边思虑:其实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即使是有,也不关她的事,死在她手下的婴儿也不算少,只是……事关长生宫,这青城山上赫赫有名的道观,实在可疑得紧。
  道观乃清修之地,断胎方何用之有?
  只怕……这山上多了桩不干不净的事儿。
  李阿好越想越是,疑心一起,心痒难熬。
  谁人如此隐密,将断胎方一分为二,分头令人抓药?
  谁人如此狠毒,落胎则罢了,还要令人永世不得再怀胎?
  李阿好走在街上,正好遇到樵夫,便将药交给他,樵夫道过谢,还不忘讨回药方,说好下一趟送些柴到她家去答谢。她顺口问句药方治的什么病痛?樵夫只摇摇头耸耸肩,表示不知情。
  李阿好抱着一颗狐疑到极点的心情回到家,女儿正坐在光线通明的窗边,忙着在绣框上刺绣,她头也不抬的告诉李阿好说,方才有位自称老洪的道人上门,说好下午“未正”就会回来。
  乘着还有空档,李阿好找出自己的药方,逐字对照,果然有一半神似,另一半虽在樵夫手上,她还有印象……
  想来真的有鬼!长生宫端的有阴谋!
  她坐立不安,害怕着自己发现的大秘密,同时又盘算这秘密能为她带来什么利益。女儿见她踱来踱去,觉得碍眼,烦躁的说:“娘你屁股着了火呀?还是有虫子打屁眼孵出来了?”
  “绣姑你别吵,女孩儿家讲话粗声粗气的。”
  “你才别吵,蹬来蹬去的烦人,我手上的花样都快打坏了,这已经花了我两天工夫,明儿史大娘就要货了。”史大娘是专做达官贵族华服的衣工,外包刺绣的花样,在成都府一带算是薄有名气。
  李阿好乖乖坐下,将药方对了又对,不觉时间匆匆,可那未时还没到,便有敲门声了,果然门外就是老洪。
  老洪拿了药材,也要取回方子,他将方子取来一看,马上变了脸色:“李大娘,这方子不对。”
  “不对?”李阿好一时未明白,“这是你给我的耶。”
  “不对就是不对,我给你的不是这一张。”
  李阿好心中陡地一惊,一手轻掩嘴巴,忖着:“怕是误将老洪的药方交给樵夫了。”
  老洪见李阿好表情有异,忙问:“李大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阿好抢过老洪手上的药材和方子,跑到门口说:“事有凑巧,今日另有人托我抓药,我一时眼花,弄错了,现在赶过去,说不定人还在!”
  李阿好跑了出去,老洪见屋内只有他与年轻女子单独相处,觉得踌躇不安,没多久也离开了。
  绣姑继续埋首刺绣,没理会太多。
  她倚着窗边,希望乘光线还亮的时候刺绣,不知不觉已是落日西斜,阳光的色泽愈来愈黄,愈来愈不容易看清花样的明暗凹凸,眼睛也愈加吃力了。这下,绣姑才觉肚子饿得紧,她专心一意工作,打从早餐之后粒米未进,怪不得脑袋瓜还有些昏沉呢。
  绣姑歇下手中活计,走去厨房烧火煮水洗米,一边纳闷娘去了哪儿?依稀只记得有人来找过娘,刚才也没特别留意,不过,当时还是阳光很强的时候呢。她备好饭菜,自个儿吃了,还将李阿好的份装盘盖好,摆在桌上,心想说娘大概有生意上门,忙着去为人接生或什么的,待会晚回,只消热热饭菜便得了。
  绣姑觉得眼睛很累,洗了碗筷之后,也为了省灯油,便和衣上床睡了,还将头朝着大门方向躺着,好在娘敲门时能够尽快醒来开门。
  哪里知道,她一觉睡到天明,这才惊觉李阿好一夜都没回家,这可是她打从娘胎出来就没发生过的事儿。
  绣姑弄热昨晚剩下的饭菜,将就吃了,算是用了早餐,又等了个把时辰,心里老是觉得不安,便出门去寻找阿母,可走遍了阿母常去的铺仔,问遍了熟人,也没人见到她的下落。
  李阿好最后一次被人记得的所在,就是她跑到南城门,询问守卒有没有见到一位樵夫出城?从此,李阿好就从人间消失了,连一块骨头、一片衣裳也没留下痕迹。
  绣姑压根儿无法想像她阿母的遭遇,她左思右想、日等夜等,盼望阿母有一天会在门口出现,但等了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都没消息,要阿母回来是没指望了。她知道阿母不会弃她而去,她在襁褓中就失去了阿爹,当时阿母尚且没遗弃她,现在她已是待字闺中的少女,阿母又怎么可能无故离开她呢?
  只怕阿母在山里被豺狼虎豹给吃了,然而阿母没事入山为啥?说不定豺狼虎豹不在山中,而在街头巷尾隐蔽之处。
  回想阿母失踪当日,她疑心那天来她家中的“老洪”有问题,老洪的穿着打扮像位道士,只不知是哪来的道士?阿母认识的人非常多,她根本记不得许多。
  失踪那天,阿母还在五斗柜中翻出一张药方反覆的看,随后老洪还说她拿错药方……
  绣姑将药方找出,到阿母常去的广生药局询问那是个什么方子?
  广生药局的掌柜见了方子,脸色一沉,问道:“此方何来?”
  “是我家上一代传下来的,怎么了?”
  “这是至阴至毒的方子,女孩儿家怎么得来?”掌柜的很不客气。
  绣姑也愠道:“我就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方,才来请教的。”
  掌柜的上下打量了她一阵,问道:“你是李阿好的什么人?”
  她心知有异,忙回道:“我是她女儿。”
  掌柜的点点头,挥了挥手上的方子:“你阿母先前来过,也提过这道方,此种药方太罕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阿母抓过这剂药?”
  掌柜沉默了一阵,问:“你为何要来问这道方子?”
  “家母不见了,”绣姑说,“自从一年前,她从外头回来,拿着这药方神不守舍的之后,她出了个门就没再回来过。”
  掌柜也觉十分诡异,便叫绣姑到后厅去,小声告诉她阿母带来两道药方的事:“你阿母或许出事了,事涉他人秘密,恐怕非同小可。”
  绣姑觉得心下一悸,万分的惧意一涌而来,想到阿母的遭遇,她一世辛劳,晚年还死得不明不白,连尸身都不知在何处任凭风吹雨打蹂躏,绣姑忍不住湿了眼眶,她盼望有生之年能找回阿母,哪怕是一根白骨也好。
  她打定主意要找出这位洪道人,再弄清楚他跟阿母的失踪是否有关联。
  她依稀听到阿母跟那人的对话,有提到青城山。
  青城山上数不清的道观、庙宇,她除了知道这洪道人姓洪之外,根本不太记得他的模样,难保碰上时认不出来。
  不过,她想要试试。
  以后,至少她尝试过了,不会留下遗憾。
  如今,绣姑已是史大娘手下的一名重要绣工,她能绣出许多人办不到的灵巧花样,很是为史大娘挣了不少生意。
  因此,当她向史大娘告假,说要上青城山去祈福时,史大娘也爽快的答应了。
  青城山就在西南边不远处,但青城山上的道观都不是三几步能到者,绣姑一个女孩子想要上山谈何容易?这一点她倒不愁,她只消到山下邀个挑夫,就能用便利的滑竿抬她上山。
  她准备了一些祭品、香烛、干粮、水袋之类的,出了灌县城门。她不敢独自一人走小路,便沿着人多的官道行走,走到山下的挑夫站,找了两位看来还算老实的挑夫询问上山的价钱。
  “姑娘要去哪座宫观?”挑夫问。
  “我不知道,”绣姑一早想好了说辞:“有一位洪道长,当年帮过我一家人,我想去当面答谢,却不知是哪家的道长?”
  “姑娘不知道,我们又怎会知道?”挑夫们嗤笑道。
  “既然如此,那最接近的宫观是哪个?”
  “十多里外就有个‘长生宫’,五十里外有‘丈人观’,再往上有‘上清宫’是最有名的,大大小小的宫观三十多处,一言难尽,其他还有寺院,大概就没有道士了。”
  “那么最接近的就是长生宫了?”
  “姑娘要去,就请上滑竿吧。”挑夫扬一扬手,请她上了滑竿,那只是两条长竹竿中间绑了张椅子,担起人来会上下弹动,要是有经验的挑夫,一前一后脚步配合得好,能令人乘坐得如静水划舟。
  一路上山,两位挑夫吟唱着〈竹枝词〉:“熟梅天气雨初过,小妇缠腰脱短蓑,扑面山岚泥没膝,呼姑齐唱插秧歌。”或说说笑笑,谈些山上的闲事,绣姑耳里听着,不敢插话,毕竟男女之防是第一大事,她虽不是千金之躯,恁般一人上路也算大胆,但还是不便与陌生男子聊东说西的。
  “那个疯女,近日还有谁见着她?”
  “马老四见过,说是在赵公山附近。”
  这段谈话引起绣姑的注意。
  “可怜呵,也不知打哪来的,明明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却落得猿猴般模样。”
  “话说回来,她的身手真的像猿猴般俐落,敢情是学过武的。”
  学过武的,那就不会是李阿好了。
  时逢九九重阳佳日,一路上行人不少,有中年妇女拎着竹篮缓行上山的,也有书生雅士连袂而行的,亦有猎人、樵夫、菜贩各色人等,绣姑见行人络绎不绝,心中放松不少。
  走了好一段路,总算到了长生宫,只见这宫观规模不小,山门壮丽,内部层层多殿,如一山叠一山,墙柱五彩雕塑严饰,目不暇给,正殿大炉香火鼎盛,信徒人来人往,绣姑见了,不禁肃然起敬,贪看大殿华丽的装饰,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
  有位知客道人在大殿旁招待来人,指点燃香,收取香油钱,绣姑偷偷看他是否那天在家中的洪道人,觉得声音样貌都不太像。她走上前去问:“道长,我想找一位姓洪的道长。”
  那位道人打量了她一下,说:“请问姑娘找洪道人有什么事?”
  绣姑喜道:“那么洪道长他人在吗?”
  “姑娘,本观男女之防为一大戒,你要寻一位道人||且先不说他是否在本观||除非亲人,不可私自相见。”
  绣姑搬出一早想好的说辞,道是亡父临终所托,想寻找恩人,又不知恩人名字,只知是洪姓道人云云,亡父有描述洪道人特征,是以见面便知。
  知客道人听她说完了,才道:“本观确有一位洪道人,不过半年前已经离开。”
  绣姑听了又是高兴又是失望:“道长可知他去了何处?”
  “四处云游,贫道也不知个所在。”
  绣姑不甘心的追问:“道长可有丝毫消息?”
  知客道人伸手截道:“止,莫再苦苦追问,贫道的确不知,姑娘若要知道,不妨求个签或卜个卦,心存诚意,或可得到指点。”
  绣姑紧闭着嘴点点头,正回过身去,忽又回头问道:“请教道长名讳?”
  知客道人犹豫了一阵,才回答:“贫道姓柳,柳岚烟便是。”
  绣姑垂首行了个万福,悻悻然离去。
  她不知洪道人是否就是老洪,她不愿放弃,心中暗自决定以后要再上青城山来寻找。
  于是,她每逢假期或工作较空闲时,便上青城山去,将山上山下道观一一寻访。她每次总雇用同样那两位挑夫,为了避免他们被人早一步请去,她还会在前一天到挑夫站去预先下订金。
  久而久之,她跟两位挑夫混熟了,也知道他们两位的名字。
  如此又过两年,绣姑预算在清明上青城山,她的阿母无冢无碑,不知葬身何处,她只能将整座山当成冢墓,在上山的沿途一路默念佛号,为阿母祈福。
  清明一大早,绣姑准备好干粮,也为两位挑夫准备了一份,到了挑夫站,看见一名伶俐的小男孩,正坐在挑夫小屋前编织草鞋,口中不停唠叨:“俺说爹,你也未免太快把鞋子跑坏了,又老是要我编鞋子,这种事娘也晓得怎么做呀。”
  “你的手比你娘还灵巧,你的脚比你爹俺还勤快,这种事怎能不叫你做呢?”说话的正是为绣姑抬滑竿的挑夫。
  两位挑夫见绣姑来了,便在腰间缠上一块工具袋,里头放了火石、解毒药、入山符之类的,又在肩膀挂上水袋,准备抬她上山。
  小男孩见状,问说:“爹爹、叔叔,今儿你们要抬这位姑娘去哪?”
  “小崽子问啥?姑娘要去的是长生宫。”他爹回道。
  小男孩站起来拍拍屁股:“那俺也去。”
  “去干啥?”
  “听说长生宫漂亮,上次俺独自上山,他们嫌俺小孩儿不许进去,所以今日跟你们去参观参观。”
  “你手上的草鞋呢?”
  “甭担心,俺三两下编好就赶上爹。”
  两位挑夫吆喝一声,抬起滑竿,脚步稳健的小跑步上山。
  走了半个时辰,后头传来一阵呼喊,果然那小男孩飞也似的奔跑过来,手上还拎了两对草鞋:“爹爹、叔叔,鞋子拿去。”
  绣姑惊讶的说:“他真的好快。”
  “哼,我们抬着个人,当然没他快。”
  “爹爹莫吹牛!”小男孩嚷道,“上次俺抱了一头猪崽也跑得比你快!”边跑边嚷,竟没一丝喘气。
  “弟弟几岁?”绣姑在滑竿上低头问道。
  “过了重阳就十岁!”他跑过两位挑夫身边,将草鞋挂去他们腰上。
  “你跑得这么快,赛胜流星。”
  “姑娘什么意思?”
  “听说最快是流星,一闪而逝,你脚步快,说不定赛胜流星。”
  小男孩乐道:“那以后老子就用这诨名,叫做赛流星!”
  他爹马上叱道:“年纪小小,什么老子?什么诨名?丢人现眼!”说着便吐了一口唾涎,被他躲过了,一溜烟跑到前头,钻进林中。
  “你去哪儿?”他爹喊道。
  只听远远传来赛流星的声音:“你们太慢了,俺先去遛达遛达,回头再会你们!”
  赛流星跑了一阵,在山林中停下脚步,聆听林间动静,然后摸摸地面上的植被,探探树干上的痕迹,他找到野草间的兽迹,是兽类在晚上活动时常走的路线,他也找到半干无什臭味的粪便,显然有兽类在凌晨逗留过。
  不过,他要找的是另一样东西。
  “有了。”赛流星得意的一笑,他在树下找到一坨粪便,而且是人的,仍然很臭。食肉兽的大肠光滑少折皱,肉类较快通过;人类大肠多折皱,植物类较快通过,肉类则会堵塞,且肠道内的菌种不同,因此形态、气味也大不相同。
  赛流星循着草迹,以及他观察所得来的经验,他知道一定在附近。
  看见了,就在不远的树上!赛流星摸摸鼻子,取了一块泥土,在手中挤压成硬块,奋力抛上去,正好打中树干,惊起了坐在树上的东西。
  那是个人,而且是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人,她惊惶的回头一望,望见赛流星顽皮的笑容,她怒叫一声,飞身跳过旁边的树上去。
  “好哇!”赛流星喜道,举步追去。
  这是崎岖难行的山林,植被忽高忽低,地上坑坑洼洼,别说奔跑,连步行也大为不易,比较起来,山路都还算平坦呢。可赛流星平日跑惯山林,脚下甚有弹性,如蜻蜓点水,每步不踏到底,如此可免扭伤脚踝,又可缩短每一步之间的时间,因此虽然他两眼向上追踪那女子,脚下却如有眼睛一般自在奔驰。
  说不定,武林中所谓“草上飞”、“八步赶蝉”之类,就由此种山林技艺发展而来。
  赛流星兴奋的追赶女子,他今天的目标是要赶过她前头,她就是挑夫们口中的“女山猿”,是位来历不明的疯女。
  她身手敏捷,在树枝上飞跃,如履平地,毫不吃力,以往赛流星每次追着她跑,都给她失去了踪影。他打算突破过去的成绩,要赶到她前面逮住她,翻开她那一头蓬发,将她的真面目给瞧个仔细。
  今天,他感到自己处于最好的状态,虽然追过了好几十棵树,仍未感觉到一点疲倦,而那位女山猿已经眼露惊慌,不时回头瞧看,每一回头,都会减慢一些速度。赛流星的两眼紧盯着她不放,一时忍不住加快呼吸,意欲一鼓作气赶上,也因此乱了一些自己的节奏。
  赛流星摸清了女山猿的路数,在她跳到一棵较高的树上时,他知道,这便是她打算拐弯逃跑的时候了,于是,赛流星脚下预先转弯,从腰囊摸出小石子,准备将女山猿打下。
  没想到,才一转弯,女山猿就失去了踪影。
  赛流星紧急止步,聆听四周动静。
  山林中忽然变得十分宁静,连平日的鸟声、虫声、风声都像忽然间被吸进了空气之中,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不可能的!”他忖道,女山猿不可能在这么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上一次也是这样!他还以为是自己大意,但这次他特别留心了,还是让女山猿在转眼间消失,这女山猿恐怕有妖术!
  他四下徘徊了一阵,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可以让他再度追上女山猿,说不定女山猿躲在林叶之间,屏着息没出声呢。
  他又再等了一下,想起还要跟爹一同上长生宫,要是耽误了,就进不去长生宫参观了,于是,他才悻然离开。
  他前脚才刚踏出几步,宁静的山林忽然又恢复了平日的喧闹,聒噪不休的鸟鸣声、香客们大声的谈话声,忽然间又贯耳而入。赛流星纳闷不已,刚才这些声音都躲哪儿去了呢?
  看来,非但这女山猿有妖术,这片山林根本就弥漫着妖气,说不定女山猿跟爹说的不同,爹说女山猿是位武功高强的疯女,但他说女山猿压根儿就是个妖怪!
  赛流星愈想愈毛骨悚然,他真的该上长生宫去烧支香求平安了。
  他快步跑入山路,越过路上的香客,好不容易才追上他爹。
  他爹瞟了他一眼:“怎么?脸色苍白,大白天遇上鬼呀?”
  他边喘边回道:“差不多。”
  他爹听他话里有话,便问:“你刚才干啥去啦?”
  “不瞒爹您,俺去追那女山猿了。”
  “什么?兔崽子,找死!”
  “俺以后不敢了,她是个妖怪。”赛流星于是将女山猿消失、山林忽地变得安静等种种怪异现象叙述了一番,然后问:“爹,你道是妖怪不是?”
  他们没将小孩的话放在心上,他爹兀自还发怒着他去惹人家女山猿,口中一直在念:“混帐,要不是俺手上有客人,非打得你屁股开花不可!”
  虽然他爹不在意他的鬼话,坐在滑竿上正无聊透顶的绣姑倒是字字入耳。
  “那女山猿是什么人?”绣姑忍不住问了。
  “俺不知道。”赛流星他爹答得干脆,脚下忙着踏步。
  “她会伤人吗?”
  “倒没听说过,是不是?”挑夫扬头问同伴。
  后头的挑夫捣了捣头,口中呢喃不清,不知是有还是没有。
  终于他俩将滑竿给挑到了长生宫,庙前人潮不少,大殿上供的虽是三清像,香客却多是来拜仙人范长生的。据说范长生是蜀汉时人,在青城山上修道而闻名,刘备曾请他出山不成,后来刘禅又将他的修道处赐名“长生观”,经过历朝荒废、重建,才有今日长生宫的规模。
  绣姑下了滑竿,混在人群中到殿前焚香,暗地里注意四周接待客人的道士,站在三清像旁的那位端庄道士依旧是那天那位,好像姓柳叫什么烟的,可是依然没见到任何疑似洪道士的身影。
  来到这么样堂皇的道观,赛流星可乐了,他低矮的身体在人群中穿梭,欣赏梁柱上的彩绘、藻井上的花样、墙壁上的故事画。
  匆然,赛流星留意到站在三清像旁的柳岚烟神情有异,只见柳岚烟满脸困惑,不停的东张西望,然后犹豫了一阵,唤了一位道童来吩咐几句,便走向三清像后方的回廊去。
  赛流星好奇心大发,他快步跟过去,见到柳岚烟忽地望左、忽地望右,像是听见了什么,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压根儿没留意正偷偷摸摸跟在背后的九岁小孩。
  行到一个阳光不易晒入的黑暗角落,柳岚烟止住了脚步,赛流星惊奇的是,柳岚烟手上突然多出了一件东西,如果他没看错,那东西是从黑暗中一闪而逝的一只手交给他的。
  那是一件破衣,从花样上看来显然是件女人的衣服,原本是漂亮的水蓝色,还绣有画眉的花样,因为破坏不堪而脏兮兮的。
  “这是谁的……?”柳岚烟小声惊呼,两眼直盯手中破衣。
  黑暗的角落似乎有人,赛流星眯着眼睛用力看,光天化日的,却看不见人影。
  赛流星感到毛骨悚然,但还是忍不住窥看下去。
  柳岚烟的眼神又悲又愤:“他是谁?”他气息粗浮,战意浓烈。不久,渐渐变得落寞,像在静静聆听某人说话,不管那人是谁,赛流星一点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连声音振荡空气的窸窣声也没有。
  “我等,”柳岚烟咬牙点头道,“我等你。”
  言毕,柳岚烟起步要回头走,赛流星赶忙开溜,回到正殿去寻他爹跟那位乘滑竿的姑娘。
  此刻,柳岚烟心中忐忑得很,他刚刚知道了一项秘密,而他手中正拿着这秘密的一部分,如今他不能向任何人述说,包括他最亲的师父,因为他还不知道对手的真正身分,他必须等待,才能知道答案。
  他将破衣藏到三清像后方的小斗柜,那里是寻常连打杂的也不太去碰的。
  等了一年,总算在某个严冬的大雪天,有位老婆子带着个三岁小男孩,在长生宫关闭的山门外叩门,指明要找柳岚烟。
  小男孩冷得嘴唇发紫,在山门外不停哆嗦,守门道人于心不忍,先让小男孩进去取暖,回头就不见了老婆子。
  守门道人在山门内外寻找,都没见着老婆子身影。
  那老婆子顶着个大雪天来,显然来历不寻常,莫非目的就在扔掉这小男孩?
  道人找到了柳岚烟,告诉他经过,道:“那老婆子说是你亲人,托她上山带这孩子来当道童的。”柳岚烟随道人来到大厅旁的小厅,只见在火盆旁取暖的小男孩脸上已有了些血色,正担忧的望着柳岚烟。
  柳岚烟蹲在他面前,小声问:“带你来的姥姥呢?”
  小男孩道:“是爷爷带我来的。”
  柳岚烟嗤笑一声,回头对守门道人说:“这孩子敢情是冷昏头了,连爷爷和姥姥都分不清呵。师兄,可有个什么现成的热食,给他暖和暖和则个?”
  守门道人应诺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支开了守门道人,柳岚烟正色回头端详这小男孩。
  他知道这男孩是谁,也知道送他来的人不是姥姥而是爷爷,反正没人会记得那人的模样,因为那人不会让人有办法去记得。
  小男孩才三岁,眼中毫无惊怖,更不怕生爱哭,颇有大器之相。柳岚烟随即叹了一口气,可惜这小孩命途多舛,日后也不知能活到几时?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想了想,说:“爷爷只叫我孙啊、孙啊的。”
  “你爷爷姓什么?”
  “姓什么?”小男孩似乎不了解。
  好,这样最好。柳岚烟忖道。这位爷爷果然想得周到,不该说的没说。
  “听好了,”他要求小男孩盯住他的眼睛,“以后,在我之外的人,千万不可以提到你爷爷。”
  小男孩蹙起眉头。
  “别问为什么,否则你可能会死,死!你明白吗?”
  小男孩乖乖地点头。
  “还有,以后我叫你阿瑞,别人也叫你阿瑞,记得吗?”
  柳岚烟心中想着:大雪兆丰年,下雪是瑞兆,在瑞雪中来临的小男孩,就叫阿瑞吧。
  小男孩对于自己新添了一个名字,感到似懂非懂。
  柳岚烟则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他等待此刻已经等了一年。
  一年前的清明,一位前辈在长廊的暗角要求他许下诺言,要将这男孩好好调教长大:“会杀死他的人也在长生宫之内,但我相信不会是你。”
  “那人是谁?”当时他问。
  “我不知道,翠杏一直都没说。”
  所以柳岚烟必须隐藏起这孩子的真实身分,而他首先必须教会小男孩如何保护自己。
  不许提起爷爷的事,不许谈以前的事,对外一致说自己是孤儿,柳岚烟的远房表亲,送来当道童的。
  他必须教会一位三岁小儿这些。
  他注意到小男孩阿瑞的眼睛很像翠杏,眼睛不大,但灵活得很,不知道这么聪明的翠杏,会栽在谁的手上?还生下了这个孽种?
  翠杏会有今天的遭遇,他也应该负有极大的责任!而翠杏必须独自承受这一切痛苦!柳岚烟对翠杏感到深深的罪恶感,他曾经疼爱这女子,曾经对她日思夜想,而今竟不知道翠杏身在何处?是生是死?那位亦师亦友的前辈完全没交代。
  翠杏是他这位前辈的独女,两人在他出家清修之前曾经有过婚约。
  这位前辈,人称符十二公,在入观清修前就是有名的火居道士,钻研阴阳、兵法、奇门异术,也专修内功,尤其是道教的“啸法”。
  丧妻之后,符十二公将家业交给独女,进入长生宫闭关。
  年方十六的翠杏十分独立,不但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还常常上山给符十二公送资粮,也拜会她自幼拜师的“坤门”女道,正因为这层因缘,才结识了当时有心学道、常常上山的柳岚烟,两人情投意合,符十二公还有意收他入赘,接管符家家业。
  无奈柳岚烟最终决心出家修真,中断了婚约,翠杏还痛苦了好一段日子,不愿上长生宫,免得碰见他。
  在长生宫接受“三堂大戒”后,依他出家前所习道术的特色,柳岚烟正式被收编入“艮门”门下,追随艮门资深道士司华容学习。对于翠杏,他自知理亏,因此在长生宫分外用心侍候原本要当他岳人的符公,符十二公也不责怪他,只说:“世间情爱毕竟是修真养性的障碍,老夫也不会怪你。”
  后来翠杏又恢复了上山探父,每个月都会跟符十二公小聚,对柳岚烟也不那么避忌,见面依然点头微笑。
  某一天,柳岚烟觉得翠杏似乎好久没上山了,才忽然发觉符十二公也不在长生宫了,问遍了观中道人,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柳岚烟心疑不已,下山到符家寻访,发现符家家业已散,老宅也易主,符十二公恍如在人间消失。
  柳岚烟满腹疑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担心是因为他的关系,令翠杏有何不测,却又无处可寻觅答案,这令他内心更为痛苦。
  直到那日清明庙会,符十二公突然在大殿用密音传耳呼唤他,这些年来的疑问才有了个端倪,却又引出了更多的疑问:翠杏生下的是谁的孽种?为何会为那人生子?为何有人要杀这孩子?为何符十二公必须离开长生宫?为何翠杏下落不明,无法照顾亲生儿子?
  不管怎么样,阿瑞是翠杏的儿子,他一定会悉心教导长大!
  目前除了守门道人,尚无人知道阿瑞的存在,于是柳岚烟当下决定先带阿瑞去见他的艮门业师司华容,向他呈报。那是他进入长生宫时必须建立的师徒关系,他必须被纳进“长生八门”之一。
  长生八门依八卦命名,其中坤、离、坎、震、艮、兑、巽七门各有业师、子孙,唯“干门”已断嗣,无再传承。有人说干门乃源自长生宫创始人仙人范长生,不设干门是为了尊重祖师,知情者则知晓长生宫在百年前有一场恶斗,干门中人或死或出走,此是另一脉故事,且先不谈。
  长生宫原是较小的“子孙庙”,原名“长生观”,一般上“观”比“宫”的规模小。观中的道士是出家的,自无子嗣,为了有人继承,自然必须收徒,于是有师父、徒弟、徒孙等一脉相传以确保后继有人,所以这种形态的寺庙、宫观被称为“子孙庙”。然而,如果子孙庙扩大,分支便随之增加,组织也必须愈加完备,就变成类似大型“十方丛林”的复杂制度,而称为“子孙丛林”,如此就有资格进行传戒仪式,也有能力收容挂单寄住的云游道人了。
  那位带阿瑞进来的守门道人,正是外地来的挂单道人,这些云游十方的道士居无定所,不热中宫观中的琐事,所以应该不会马上将小男孩的事报告给住持听才是,柳岚烟要在住持得知以前,先报告自己的业师司华容。
  他带小男孩离开守门道人留守的小厅房,避开一般人常走的廊道,又专走风雪较容易吹入的路线,他估计没人会在大雪天出来遛达的。好不容易,柳岚烟才来到司华容的小室,敲门之后,待门内有人应答了,才推门而入。
  门一开,火盆子传来熊熊的暖意,热风袭面而来,而司华容正端坐在蒲团上读书。
  司华容年近五十,不胖不瘦,体态硬朗,目光刚直,显是平日专习外家拳者,其面容红润,唯头发渐白悄悄泄漏了年纪。他见柳岚烟进来,马上放下手中经书,笑逐颜开,但一见到身边有位来历不明的男孩,则拉长了脸:“这孩子是谁?”
  “师父,我正是为这男孩而来。”柳岚烟说,“他叫阿瑞,是我一位远房表亲的孩子,自幼相熟,如今他父母相继过世,因此托我照顾。”
  司华容打量了一下男孩,又打量一下柳岚烟的眼睛,展眉颔首道:“你报告住持了吗?”
  “尚未。”
  “你打算如何收留他呢?”司华容又问。
  “弟子受戒五年,稍有所成,不知可否收徒?”艮门这条分支上有了司华容、柳岚烟师徒,要收个弟子当徒孙,令子孙庙一脉相传,也是合理。
  “这也得请示住持。”
  “师父能否作主?”
  司华容觉得好奇,为何柳岚烟一直想避开住持。
  说真的,他本人也不太喜欢住持,该人是个笑面虎,极难从脸上看出心事,按理说学道之人务求清静寡欲,此人却热中于政治,常常结交教内教外道俗人物,颇有要做一番事业的气势,或许说管理偌大一个道观就需要此种人物,但他的野心恐怕不仅于此。
  “家有家规,”司华容说,“这男孩也不是借宿一两晚,住持这一关在所难免。”
  “如此……”柳岚烟踌躇着道,“可否容我思考三两日,待这雪天过了再做决定?”
  “你要师父瞒着众人?”
  柳岚烟揖手道:“还请师父成全。”
  司华容低头不语,拿起经书别过头去,良久才说:“什么样的大雪天?冷杀人,这种天气会上山的人准是疯了。”说着,轻轻扬了扬手,示意柳岚烟和阿瑞离开。
  柳岚烟会意,拱手作揖道:“谢谢师父。”便拉了阿瑞出去。
  多年后,阿瑞已忘了他到长生宫的那一晚,毕竟很少人能保有三岁的详细记忆,而且当时他已经冷得无法言语,心里想的只有食物,还一直惦念着那位说要去拿食物的守门道人,依稀还记得外公跟他说,迟些会来接他走。
  自有意识以来,他就只接触过外公和阿母,阿母无法照顾他,而外公会带着他在山林中觅食。
  当他还幼小走路不稳时,外公会用布条将他系在背上,待他可以在崎岖的山间走路后,外公便教他走得更快、更敏捷的方法。
  他不知道,外公符十二公是江湖中奇门之术的高手,然奇门之术在有明一代属于禁学,私学者有被杀头的可能,又由于奇门乃兵学秘术,在天下动荡之际,有心谋天下者,更会将符十二公视为奇葩以据为己有。
  然而,符十二公并不擅长于武功。
  他懂得在山林中求生,但无法保护外孙日后不被人杀害。
  所以他必须找一位可以信赖的人,教导阿瑞如何保护自己。
  这一切阿瑞并不知晓。
  不仅如此,只不过两年后,他还完全遗忘了这位自他出生以来就照顾他、呵护他的外公,更加不会记得外公说要回来接他的承诺。
  若是要阿瑞回忆最早的记忆,他会说是小时候跟业师柳岚烟学“青城十八式”时,每天早上摸黑起床,在院子里一步一式的练习。小孩子贪睡,晨起是苦差事,何况是寅时(凌晨三点至五点)就爬起床?因为师父要在卯时参加早课,只好这么早就练拳。
  师父告诉他:“凡是要练‘武功’的人,都应该吃饱睡足,但要练‘道功’的人则相反,必须吃得少、省着睡。而且不论是武功或道功,练成之后,尤其必须压抑自己,不轻易使用。”
  年幼的他不明白:“不使用的话,练来干嘛?”
  师父摸摸他的头:“刀剑乃杀人利器,要是你手上有一把剑,你要不要去杀个人试试?”
  阿瑞摇摇头:“无怨无仇,哪可轻易杀人?”
  “正是,这种道理五岁小孩也懂!”柳岚烟道,“武功乃修性之术,古人云:‘学武一道,非有坚忍不拔之志者,难得有大成功;非忠义纯笃者,难得有大造就;非谦和恭敬者,难得有好善终。’你看学武之人若是横行霸道、自恃高强的,有几个是好下场的?”
  “可是,”柳岚烟又说,“五岁小孩不懂的是,即使有怨有仇,也不许杀人。”
  “为什么?”阿瑞不解的歪头,“我听师父说的故事里面,人家不是都要报仇的吗?”这也难怪,中国自古崇尚报仇,尤其为父母报仇,特别受人赞许。
  “因为没有人希望死。”
  阿瑞低头想了一下。
  “即使是虫蚁也不愿死。”柳岚烟又说,“咱们学道之人求的正是不死,与天地同寿,是不是?”
  “是。”
  五岁的阿瑞当然不会想到,这一段对话将影响他一生,尤其是二十年后当他面临抉择的那一刻,决定了他将英年早逝抑或年老善终。
  阿瑞也不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朱九渊的那一天。
  朱九渊是长生宫的住持,还在壮年就力排众议,接管了住持之职,据说是他的“离门”业师极力推荐之故,而他也果然不负所望,将长生宫整治得有声有色。
  司华容跑去见他,说为徒弟找到了一位徒弟,继承艮门家业。
  “什么来历?身家清白吗?”朱九渊依例问道。
  “实不相瞒,是个我家的远房表亲,幼失父母,年纪才三岁。”
  “既是司老修行的亲人,当然没问题,”朱九渊知道司华容德高望重,自然会卖人情,“不过人才三岁,还不便受戒,需等到立冠方可。”
  于是,阿瑞没有马上见到朱九渊,再者住持公务繁忙,也就没有执意非见到阿瑞不可。
  如此一晃眼就到了次年的五月初一“延生节”,传说当天是太上老君传“三天正法”给张天师的日子,青城山又曾是张天师降魔驱鬼的地点,山上各宫观也免不了庆祝一番。
  这时,住持朱九渊特别召集了长生宫所有道人,讲了一番《道德真经指归》的道理,那是西汉时代解释《老子》的书,将老子“自然无为”与儒家“仁义道德”统一的作品,目的在讲述经世治国的帝王之术。朱九渊最后结论说:“可见老君所说自然,也并未置民生疾苦于不理,这层道理,张天师最懂,所以才能代代相传,至今五十二代焉!”
  “住持所言何义?贫道不懂。”有位年轻道人如此问道。此人乃“坎门”弟子,专习内功,以拂尘为武器,道号“明镜使”,取自禅宗六祖慧能《坛经》典故:“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
  朱九渊点头道:“可记得第三代天师张鲁?其时西汉,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张鲁以我教率领民众,杀官攻城,雄据汉中,令四川一带民生安乐,达三十年。诸位同道,道法自然,张鲁所为,焉不自然?”
  众道人之中,有人缓缓点头,也有人垂目养神,朱九渊精目一扫,便已心里有数,随即又船过水无痕似的慈目微笑道:“是以今日延生节,感谢老君传法于天师,令天下庶民,得永生大法。”
  众道人谢过了住持讲经,正起身退出,朱九渊瞄了一眼柳岚烟身边的阿瑞,指着问道:“柳爷,那位可是你徒弟?”
  柳岚烟作揖道:“尚未正式入门,端看他日长大,有无出家意愿,再行定夺。”
  “甚好。”朱九渊低首转身,又忽有所感问道,“徒弟什么名字?”
  “小名阿瑞。”
  阿瑞直看着朱九渊,没开口说一个字,因为师父要他不说话,怕说了话会惹祸,这些年来,他也习惯没需要就不多说、有需要也不需说了。
  “阿瑞,”朱九渊面对他道,“你将来想出家吗?”
  阿瑞依旧眼愕愕的望着他。
  朱九渊也不强迫他回答,顺口再问:“几岁?”
  “四岁。”阿瑞很快回答。
  朱九渊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僵了一下,眼神中竟掠过丝毫杀意。
  柳岚烟一直在暗中观察众人,当他看见朱九渊的脸色乍变时,心里也吃惊了一下。
  事实上,当柳岚烟获知住持召集众人在延生节集会时,他就打定主意带阿瑞过去,让他露个脸,瞧瞧看会引起什么反应。
  他没有料到是朱九渊。
  回房之后,柳岚烟不断思考符十二公告诉过他的事……
  某一天,翠杏上山找父亲,符十二公正好不在,他到山林中演练奇门阵法,研究不同的布阵组合会有什么样的效应。
  符十二公回到长生宫时,守门道人匆匆忙忙告诉他:“你女儿来找你,却忽然发狂,已经伤了几位道兄了!”
  符十二公大吃一惊,仍能够冷静的分析状况,这是研习奇门之术者必然具有的沉稳。他让女儿自幼拜师长生宫“坤门”女道冼幻真,也知道翠杏学武甚有天分,得到冼幻真道长“禽翔五行指”真传。由于女子体质比男人弱,学拳、掌皆吃亏,因此便在以内劲为重的指功方面充分发挥。
  这时候,只有坤门的师父能压制她了。
  “有去找冼道长帮忙吗?”符十二公问守门道人。
  “马上有人去叫了,冼道长已制住令嫒,此刻正在坤门院落里头。”
  符十二公谢过守门道人,飞步奔向坤门院落。
  出家道士不宜男女混居,因此女道特别列入长生八门中的“坤门”,住在另一个隐蔽的角落,门禁森严,鲜少与观中道人来往。
  符十二公才来到坤门院落大门,守门的女道一见是他,马上放他进去,并指示另一位女道带他到寮房去。
  坤门院落跟长生宫其他地方不同,花树的种植位置经过细心安排,山石、凉亭、水池的布置分外雅致,然而符十二公心急如焚,哪有心情欣赏。
  他被带到寮房,见到爱女躺在床上,鬓发缭乱,眼珠子翻白,口角流涎,两爪在空中乱挥,像是要赶跑什么东西,口中还呢喃不清,发出像是幼犬般的哀号声。
  符十二公心如刀割,他极力忍着怒吼的冲动,问在旁照顾的冼幻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冼幻真冷冷的说:“这是你们男人那边的事,他们叫我去帮忙,我去了,就看见我心疼的小徒弟这副模样了。”
  “她上次来看我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这个样?莫非是上山时碰着邪物了?”看着翠杏疯狂的面容,符十二公手足无措,无助的像个小孩。
  “翠杏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不过,我刚才顺势帮她把了个脉。”
  “脉?”
  “是喜脉。”
  符十二公晴天一个霹雳,登时傻在当场。
  “翠杏肚子里有了孩子,恐怕已经有四五个月了,你可知道是谁的?”冼幻真的语气带有责问。
  符十二公楞楞地摇了摇头。
  “我看着翠杏从小长大,她不是蠢孩子,处事非常得体,岂会轻易失身予人?这件事恐怕非同小可。”
  “非同小可?”符十二公猜想不可能是柳岚烟藕断丝连,最有可能是翠杏在山下理家时发生的事,他刚刚还自责自己只顾修行,将家业交给独女照料,实在是太自私了,可是“非同小可”是什么意思?
  冼幻真道:“脉象显示,翠杏并非单纯的失心疯,此非心病,而是昆仑受创。”昆仑,在道教“内丹术”术语中,指的就是脑袋瓜。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别再卖关子了。”
  “翠杏是受到攻击了。”
  当下,符十二公明白了,谁会在长生宫攻击翠杏呢?除非是那位令她有孕的人,不欲令人知道这个秘密!
  那个人就在长生宫!
  究竟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翠杏发生了什么事?长生宫里住的是一堆出家道士,谁人能令翠杏献身予他?
  冷静下来的符十二公,眼神又回复了往日的平静:“冼道长,符某有一不情之请。”
  “请说。”
  “可否令翠杏暂住坤门数日,代我照顾她?”
  冼幻真哀伤的点点头,她也知道,眼下只有坤门能真正保护翠杏了。
  这就是符十二公告诉柳岚烟的经过了。
  符十二公没说的是,数日之后,他携着爱女离开长生宫,从此在青城山的山林中隐居。
  符十二公说的这件事,柳岚烟思考多年,想过好几个可能。他知道翠杏的“禽翔五行指”非属等闲,能攻击她以致脑袋受伤的,会可能是何许人呢?
  他从来不敢怀疑朱九渊,因为他是住持,代表整个长生宫,应该很注重名节,不敢做这种人神共愤的事。
  但转念一想,或许正因为他是住持,为了保住前途,才狠下毒手。
  柳岚烟不动声色,这些只是在他心中转过的念头,到头来可能只是瞎猜而已。
  然而,自此以后,他就分外留心朱九渊。
  朱九渊又何尝不是如此?
  去年的大雪天,朱九渊当然知道有位老太婆带了个小男孩来到长生宫,他要求守门道人每日向他报告进出人等,虽然他觉得在大雪天送小孩来道观不太合理,然而江湖中卧虎藏龙,也无需去追根究柢。
  再者,四川地方乃有名的“十里不同天,一山分四季”,气候变化很大,搞不好人家上山时没下雪呢。
  守门道人来报告时,说老太婆是来找柳岚烟的,数日后,却是司华容来告知收容了一位小男孩,还说是自己的远亲,朱九渊还在猜想,那位守门道人说不定是搞混了,弄不清艮门的两位道人谁是谁。
  但是,当他真的看见那男孩时,心中立时寒了半截,责怪自己太大意了。
  他明明知道柳岚烟跟符十二公关系匪浅,岂能轻忽?符十二公乃奇门术者,易容变貌根本不是难事。
  当他看见男孩的眼睛那么像翠杏时,他几乎已经百分百肯定,阿瑞就是翠杏之子!一想到此,他就浑身不自在。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翠杏的那天,是她刚跟柳岚烟分手,伤心欲绝的上山来向父亲哭诉。
  十七岁的少女,虽非美若天仙,却在举手投足间,处处散发出少女特有的气息,看在朱九渊眼中,只觉春风袭人,心旷神怡,不禁被她深深吸引。
  出家道士重视清修,少近女人,以免眼见心动,然而朱九渊向来不拘条规,他心想龙虎山的天师一系尚且娶妻生子,将天师一职代代相传,全真派又何苦禁欲?
  看倌需知,这中国道教最著名的派别,乃张天师一系的“正一派”,但大部分丛林道观都是主张出家的“全真派”。朱九渊在长生宫力争上游,好不容易当上住持,骨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方便直说,但从他特别开讲《道德真经指归》,还刻意提起张鲁事迹来看,其用意不言自明。
  朱九渊心计颇深,他故意亲近符十二公,又在他们父女俩见面时出现,顺便坐下来喝茶谈话,加深翠杏对他的印象。
  某次在翠杏下山时,他刻意在山路上等候。
  翠杏遥遥望见朱九渊在山路旁,背手沉思,似乎心事重重。
  她平日认识朱九渊,见他剑眉精目,相貌威严,又态度诚恳,对他印象不恶。她见朱九渊愁眉不展,便上前关心问他:“朱道长为何独自在路边?在等人吗?”
  朱九渊假装吃了一惊,抬头望她:“哦,原来是符姑娘。”眼中还闪烁着泪光,接着便重重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等的不是别人,苦候多时,等的就是符姑娘您。”
  “不知朱道长等我,有何要事?”翠杏依旧懵懵不明。
  她自恃身怀武艺,不畏独自上山下山,即使碰上盗贼,她也有长生宫的“仙人步”,可轻易在山林间飞窜逃跑。但这次朱九渊要逮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她的心。
  “九渊自从见过姑娘,魂不守舍,每日早晚课,脑中尽是符姑娘。”
  翠杏吃惊不小,她哪料到一观之长竟会向她倾诉爱意!
  入世不深的十七岁少女,难有逃脱的机会。
  “道长,请自重,”翠杏拉下笑脸,一脸不悦,“您贵为住持,小女子担当不起。”
  “九渊当然知晓道门戒律,但九渊日复一日思念姑娘,已至茶饭不思、形销骨立的地步,再不见上姑娘一面,我这住持,不当也罢!”
  翠杏自生以来,几何有男子对她说过这番话,即使跟她有过婚约的柳岚烟,也没对她说过这么甜蜜的话,她脸上虽严肃,实则已被朱九渊的话语撩得芳心大乱。
  她仔细打量朱九渊,觉得他高大英挺,处处流露成熟男人的自信,脸庞禁不住飞红。但是,对方是长生宫的住持!毕竟不成体统!
  “那么,如今道长已见过我一面,那又怎么样?”翠杏叉腰道。
  朱九渊见机不可失,上前轻握翠杏的手,翠杏吓得忙缩开手,惊惶的倒退几步。朱九渊并未追上去,只对她轻柔一笑,将手掌捂上鼻子,珍惜的嗅着手上余馨。
  翠杏正在不知所措的当儿,朱九渊忽然回身离去,轻盈的快步上山,留下翠杏愣愣的立在路旁,一颗心儿猛烈的撞击胸口,心思儿千丝万缕。
  翠杏不知,这一招师父没教,叫做“欲擒故纵”。
  自此以后,每逢她上山探望父亲和师父,朱九渊都会在她下山的路旁守候,翠杏不理他两次之后,也渐渐放松了心防,跟他聊起天来,况且朱九渊一路伴她下山,也令她对人烟稀少的山路感到更为安心。若听到人声,他便暂时避入林中,两人如此暗中交往,压根儿没被人窥破。
  某次翠杏上山寻爹,才刚下山,就飘起鹅毛般的大雪。
  这雪比往年来得早很多,翠杏本来为了避开下雪天,才提早数日上山,不想天不作美,还是给遇上了。四川天气本来就多变难料,尤其自从万历二十八年以来,气候变得特别寒冷,连地处南端的云南都发生九月秋雪,何况四川高海拔之地?自翠杏有记忆以来,都是秋末就下雪了。
  这场大雪始料未及,朱九渊于是建议道:“不如先回长生宫躲一躲雪。”翠杏只好同意了,因为大雪天走山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九渊没带她走正门,反而拐到了侧门。
  朱九渊拥着翠杏的腰,施展轻功,轻轻一跃便翻过了墙,那儿没人守门,他俩在别人不知不觉之下就回到了观中。
  翠杏心觉有异,却没多说半句,只默默的尾随朱九渊,小心翼翼的避开其他人,来到了他的方丈室。
  “为何带我来此?”她试探着问。
  “这里比较暖和,”朱九渊微笑道,“我俩可慢慢谈心。”
  朱九渊在室内生起火盆,将外头刺骨的寒意驱走,翠杏觉得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她望着朱九渊忙碌着生火的背影,胸中禁不住升起一股暖意,感到皮肤表面拂过一片电流,仿佛预感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她的心房,感觉上,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男人更了解她的人了,在数个月的交往中,她向他透露了许多私事,甚至是极深的心事,比如娘刚过世时的心情、小时候如何调皮在爹珍藏的墨宝上乱画等等,有些事是连爹都不知道的。
  这男人令她觉得放心,仿佛可以将一切付托给他。
  不过,她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不放心。
  “我们不该这样子偷偷摸摸的,”她咬咬下唇,心有不甘的说,“你若真心喜欢我,该向我爹提亲才是。”
  朱九渊听了,一脸懊恼:“我何尝不想?”他皱眉的模样,教翠杏看了也心疼,“我需要勇气,挑战长生宫千年的戒律。”
  “何必挑战?”翠杏道,“当道士不一定非得出家不可,你还俗当个火居道士,以你的才华,还不一样德高望重?”
  朱九渊怜爱的望着她,轻轻的将她搂进怀中:“我的好娘子,为了你……”话未说完,他已经用双唇紧紧封着翠杏的朱唇,翠杏心中漾起一阵涟漪,没多久就渐渐平息,完全放松了身子,像柔软的绣花枕头般,倒在朱九渊的怀里。
  朱九渊的手轻轻解开她的衣带时,她没有拒绝,在意识模糊之中,她错觉以为朱九渊已经答应她的要求了。
  当朱九渊的手伸入她的小衣时,她没有反抗,在她心中,少女的探险意识完全推开了理性,忘却了平日的深思熟虑,对于此一人生重要时刻的来临,她期待又羞涩的接受了。
  在秋末初次的大雪中,长生宫方丈室中,两条赤裸的肉体,炽热得融化掉周遭的积雪。
  每当朱九渊忆起那一天,他也有些失忆,不记得当时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曾经想过许多事,像是符十二公若成为他岳人,那符十二公的奇门术便可为他所用,令他可如张鲁一般,在大明乱世中雄据一方。他又想过他好奇不已的房中术,利用男女交媾来实现炼丹意境,如何逆精回脑、如何炼得内丹等等。
  当他终于得到翠杏的身体时,在极度欢欣之后,在他总算冷静下来之后,他突然后悔了。
  他忽然了解到,这将会是他无法收拾的一个局面。
  他苦心经营,好不容易登上的住持之位,这个让他能在未来雄据天下一隅的垫脚石,在他进入翠杏体内的那一刻起,变得岌岌可危。
  他发觉自己无路可退。
  翠杏在被单中翻了翻身,纤细的手指触上他的胸口,边轻抚边问:“在想什么?”
  温存后的翠杏格外娇美动人,他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但在他得到少女最珍贵的红丸后,心中的那团欲火已没那么灼热。他的脑筋飞快转动了一下,说:“待会,你去冼道长那边挂单好了。”
  翠杏想了想,了解他的意思,同意道:“也对,咱俩的事,还是先别惊动众人才好。”
  朱九渊松了一口气,轻抚她光滑的肩膀:“在我预备好以前,先别声张,好不好?嗯?为了我好,也为了我们将来?”
  翠杏点点头,然后问:“连爹也不能说?”
  “不能,若是有个万一,长生宫必定大乱。”
  “也是,”翠杏同意说,“只要是我的事,我爹性子就会突然变得很急。”
  “冼道长也不能说。”坤门宿老冼幻真向来待翠杏如亲生女儿,朱九渊必须也排除这个可能才行。
  “那么的话,我应该早一点去冼道长那边才好,否则她会疑心我,为何大雪下了那么久,才折回来挂单呢。”
  朱九渊暂时放心了,至少他争取到缓冲的时间了。
  接下来,他就应该让翠杏逐渐离开他了,一如当初柳岚烟离开翠杏那般。
  可是,这次翠杏不会打算放手。
  因为朱九渊走得太深,走到柳岚烟未曾到过的境地了。
  “你要有耐心,”朱九渊安抚她道,“终有一日,我俩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理她。
  然而,两个月后,翠杏冒着大寒天上山,借口送寒衣给符十二公,硬是找朱九渊见了面,先不怨他推说观中事忙,避不见面,一劈头就告诉他:“自从那次之后,我那个一直没来。”
  “什么没来?”朱九渊丈二金刚,他不懂女人的月事,书上没教过。道经上虽隐喻的提到过月水,却从未交代女人每个月的周期是怎么样发生的。
  “我有了,”翠杏只得说白,“我肚子里有你的骨肉了。”她红着脸,预期看见朱九渊高兴的脸。
  朱九渊只觉晴天霹雳,一时手脚冰冷,脑袋瓜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啦?”翠杏见朱九渊的反应很奇怪,心底先是沉了一下。
  “这是好消息哇,”朱九渊即刻转道,“我……我听了都傻住啦,我要当爹了,高兴都来不及呢!”
  朱九渊内心慌得团团转,但依然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让翠杏平静下来,劝服她离去,下山好好养胎。如今,他只觉得翠杏是他未来事业的最大敌人,对她已经没有一点爱慕或幻想,他懊恼当初为何处心积虑想得到翠杏,现下心里头想的只有如何解决掉这个问题。
  他翻查藏书库丰富的收藏,好不容易找到了极为阴毒的资料:“断胎方”。不但堕胎,还永断生机,令人终生不孕,下药够重的话,甚至可令其残废。
  唯断胎方中有一味“水银”,并不易觅得。
  人家以为道士会炼丹,一定容易找到水银,尤其“黄白术”中常用上水银,不过那其实是唐宋时期的往事了,由于炼丹时常有中毒的危险,后来道士们摒弃了化学提炼法,内化成利用身体来炼丹的“内丹”。
  所幸,身为一观住持,他知道长生宫保存了过去炼丹留下的器具、书籍,甚至部分矿物类材料,如雄黄、云母、慈石之类。
  他知道里头就有水银,是藏在一个小漆盒中,圆滚滚的银色珠子,状如水珠,可分散成小珠,又可重新融合,却不会濡湿,放在漆盒中百年不变,怪不得古人以为服之可长生不死。
  然后,他将药方拆开两半,在不同时日托不同的人下山采买。
  他将药方制成丸子,以便随时让翠杏服用。
  丸子外还包裹了一层芬香药料,好瞒过里头的邪恶成分。
  于是,万事俱备,只等翠杏吞下去了。
  当时正是严冬时分,上山危险,朱九渊预料,春日一融雪,翠杏必再上山。
  整个冬季,翠杏听朱九渊的话,在家中悉心养胎。
  家中并无亲人,只有平日侍候的五位仆僮,包括一位负责伙食的中年妇人、一位帮忙打扫的小女孩、一位负责打水劈柴平日不能进屋的壮年汉子、一位年纪不小的帐房先生,以及一位帮忙打理产业的老管家。
  没人知道她有身孕的事,她的一切养胎药方也不假手他人,因她自幼随长生宫冼幻真道长学过些医方理论,也常随父亲上山采药,所以自行查医书开药方、自行诊断调剂、自己熬药,皆非难事。
  她衷心期盼春天的到来,届时已怀胎五月,胎儿已经稳定,她只要施展“仙人步”上山,就不容易动了胎气,她还计画穿上较宽松的衣服,不令他人知觉她的怀孕,然后在朱九渊的方丈室中,让他瞧一瞧她隆起的小肚子。
  一切安排得如此完美,可惜的是,身边独缺胎儿的爹,她感觉寂寞得很。
  亲娘过世之后,爹又只顾镇日研究五行,感觉孤形吊影的她,好不容易有朱九渊给她关心和温暖,她希望此刻是躺在朱九渊的怀中取暖,而非依靠冬日的火炉。
  她苦笑,她知道她得忍耐。
  好不容易,院子里的绿草战战兢兢的冒出头了,春天的讯息出现了,翠杏迫不及待的准备酒食,上山要见朱九渊。她喜孜孜的准备好一篮精致的小点心后,才想起也该准备给爹的东西。
  她嘲笑自己的健忘,于是走进符十二公的书房中,寻找去年爹要她带上山的一部抄本书。
  她大约知道爹的收藏的位置,于是先去翻查书架,寻找爹要找的《奇门断》。这种书为朝廷所禁,只靠手抄本流传,所以不会摆放在明显的位置。爹在长生宫找到《奇门断》的另一份手抄残本,文字与他的藏本似乎有些出入,所以才托她带上山以资对照。
  翠杏拿走书架上的一叠书,露出书架的内板,她将手指伸入缝隙,挑开隐藏的小钩子,才取开木板,看见里面的一堆手抄秘笈。她取出所有秘笈,找到爹要的书之后,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朱九渊问过她的一本书。
  她再翻查一下,果然,有这本书!
  书本泛黄,装订的棉线已断,章卷脱散,封面上的书名被蠹鱼的蛀痕爬过,但仍掩不了浑厚有力的隶书四字:“灵龟八法”。
  翠杏将两本书分别用油纸包好了,打算叫朱九渊自己抄一份,待下一趟上山时再交回给她。她预期朱九渊看见书时,会非常高兴,想到此,她自己也忍不住一笑。
  对了,此趟还有一件要事,就是要朱九渊替孩子想个名字,不管是男孩或女孩,总之各想一个名字好了。
  翠杏提着竹篮高兴的上青城山,说她高兴,其实心中又存有一丝不安,她女人细腻的心思注意到朱九渊的遣词用字,跟以往每次陪伴她下山回家时,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少了一点关心,多了一点自卫性的字眼,带了些许逃避的意味。
  不,她不能再接受这种伤害,她打从心底不愿想像这种可能性,她刻意去忽视朱九渊的疏离,或许那本《灵龟八法》可以展示她的重要性,也可以将朱九渊的心紧紧巩固。
  翠杏走到山门,敲门等守门道人来开门,道人来了,一见是她,便道:“令尊一大早出门了。”
  “可有交代何时归来?”
  守门道人摇头道:“没有,但他平常出门,晚课前必定回来。”
  翠杏点点头,说:“我带了酒食前来,可否让我到家父房中等候?”
  “符姑娘是熟人,应该不会麻烦的。”守门道人笑道,便扬手请她进去,回头合上山门。这初春时分,山路尚未通畅,长生宫尚未开门迎客,因此山门是不轻易开启的。
  守门道人正欲带路,翠杏忙说:“我知道路,自个儿去便行了。”
  “也行。”守门道人点头道,便回守门小寮去了。
  翠杏穿过大殿,走入后进厢房,她没去符十二公的房间,而是循着少人通行的小径,来到朱九渊的房间,推门进去等他回来。
  她想给朱九渊一个惊喜。
  她不知道朱九渊将在何时进来,于是在房中东看西瞧,但不乱碰东西。她看见柜子上摆了几本道经,翻了翻来看,无非对神仙歌功颂德,没什么趣,又放回柜子上,不经意见到柜中有一个用红绫包好的小东西,便好奇的拿起来看,毕竟女生对可爱小巧的事物特别有兴趣。
  她打开红绫,露出一个小漆盒,掀开盒盖,里头有四颗壁虎蛋大小的丸子,飘出甘草香,还夹有细细的花香,可是……不,不对,这里头还有其他成分。翠杏颇知药性,因为父亲常说山、卜、医、相、命这些“五术”之中,唯“医”者能自救兼救人,最为重要,非学不可。
  于是,她凑近鼻子去嗅一嗅,嗅出了包裹在糖衣之内的数种成分,不禁蹙了蹙眉,忖道:“这是毒鼠药,还是防虫剂?”若是,何须如此劳神费事包装?
  她不置可否,反正男人都是奇怪的动物,一如她父亲,终日沉迷研究古术,一听说何处有奇书高人,便不理家中事务,失踪几天。她的男人朱九渊想必也是如此,有一些怪癖嗜好,总之见怪不怪就好啦。
  翠杏想着想着便笑了,她用红绫将漆盒重新包好,搁回柜子上。
  她实在闷得慌,便拿出带给爹和朱九渊的书,想了一想,决定翻看《灵龟八法》,因为那本是有些名气的医书,而爹的什么奇门遁甲,她真的是没啥兴趣。
  一翻开《灵龟八法》,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一幅“铜人图”,却不标出所有穴位,仅点出全身经脉上的八个穴位。翠杏细看一番,便知道这是连贯人体内两套经脉系统的八个交会点,这两套系统分别是“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而《灵龟八法》正是计算八个交会穴道的开启时间,当它开启时,下针更易开通得气,特别有疗效。
  “原来如此……”翠杏一边读,一边频频点头,不觉一页页的翻阅过去,不久,觉得大拇指内侧有阵阵酸麻,手腕附近的“列缺”穴忽然有被掏空成洞的感觉,紧接着一道暖气从指尖窜流手臂,下体的会阴部猛然涌现一股热流,直直往上灌注体内,穿过喉头,直至下巴,冲入脸部,整张脸顿时发烫。
  翠杏大吃一惊,刚才“手太阴肺经”和“任脉”相通的“列缺”穴忽然疏通,一股真气在两条经脉奔流,一时舒畅无比,可是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这种现象?书上画的不是经络图,而是一头牛跟一位牧童,她还正感到奇怪,好端端的医书怎么会跑出牛跟牧童,还每幅图都题了一首禅诗,而且不做任何说明?
  她再仔细一读,只见封面写著书名的纸条上还有一行小字:“牛□禅师□本”。
  “这本究竟是什么书?”一边狐疑,她一边翻看下一幅图,才看没多久,尾指末端猛地一热,她的整条背椎顿时有如烈火燎原,舒畅非常,那股热力越过头顶“百会”,流下脸部,霎时之间产生一道暖流,由前面流到后面,又由后面流到前面,循环不停。
  翠杏从未感觉这么舒服、这么愉悦,这就是传说中的打通任、督二脉,怪不得人们称之“小周天”,体内气流的确周循不止,快乐如登天。她自认不曾苦习内功,却能在顷刻之间达至小周天的境界!
  哦不,冼师父教的“禽翔五行指”不也包含了内功吗?不也需要存思、用意念导气循行吗?
  这些图能导气!
  它们能打通《灵龟八法》中提到的八个经穴,无须依照时辰,就能令全身二十条经络互相贯通,通行无碍!
  若非内功高人,什么人有本事画得出这些图?
  有本事画出来的人,必定也有这番内功造诣!
  翠杏将这本残破的书前后翻看,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书封上缺字的“牛□禅师”透露出些许存在于过去某个时空的讯息。
  此时,翠杏心中不免产生了一连串疑问:父亲如何得来这本书的?又,朱九渊要是得到了这本书,会怎么样?
  翠杏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隐隐的不安一直挥之不去。
  忽然,朱九渊回来了,他一推开门,便惊讶的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翠杏轻柔的笑道:“人家想你嘛。”一面装作没事一般,将手上的书用油纸包起来,尽量不引起朱九渊的注意。
  朱九渊另有心事,没注意到翠杏手中的书,他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有人见到你吗?”
  “放心,他们只知道我是来找爹的。”
  朱九渊心中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翠杏身边,一手轻抚她的肩膀:“我真不希望你上山,山路崎岖不平,容易扰动胎气。”
  翠杏从竹篮取出酒食,道:“人家还特地为你准备了你爱吃的菜呢。”
  “呵,对了。”朱九渊两指一弹,走到柜子去取来一个用红绫包裹的漆盒,“我也为你准备了好东西。”
  “哦,这是什么?”
  “是我祖传的养胎方,对胎儿很好的。”他打开漆盒,露出四颗香气扑鼻的丸子,“正好你带酒来,用酒服下更佳。”
  翠杏望着那些药丸,心中五味杂陈,她终于明白她是如何的一厢情愿,她终于能够接受过去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实:朱九渊不耐烦的表情、敷衍的态度、闪烁的言语、谨慎精确的遣词,处处显示她不再被欢迎,她肚里的孩子也不会被欢迎。
  朱九渊根本不可能放弃长生宫住持之位,任何正常人都明白这一点!只有她,这位心眼儿被自己蒙蔽的蠢女孩不能明白!
  翠杏忍耐着,不让脸上显露出心事,她冷静的微笑道:“你真贴心……”伸手将漆盒的盖子合上,把漆盒置入篮中,“我回家再吃。”
  朱九渊上前,将她轻拥入怀:“这是我精心炼制的,得来不易呀,我想看着你吃下去,心里才安。”
  翠杏的身体第二次有抗拒他的拥抱的反应,第一次是去年夏天,当他首次抱她时。
  细心的朱九渊也感觉到了。
  “哎呀,”翠杏轻呼一声,藉机推开朱九渊的手,“天色不早了,我是来找爹的呢,要是他找不着我怎么办?”说着,她拎起竹篮,起身要走。
  “翠杏,”朱九渊急了,稍稍在她肩上使了点力,想迫她坐下,“此养胎方不宜久置,否则会失效,要是你今日不上山,我还想托人送下去呢。来,听话,赶紧吃了吧。”
  一滴泪珠从翠杏的眼角冒了出来,她知道,今天朱九渊是不会放过她的了。
  “怎么了?”
  “没事,”翠杏摇摇头,“我很高兴有人关心我,可是,爹知道我来,要是找不着我就糟了,我真的该走了。”
  翠杏忍着满腹的痛苦,抑制着内心将要爆发的哀伤,拎起竹篮,匆忙的走向房门,正欲推门而出时,感觉到后方冲过来一团热气。
  奇怪了,春暖已至,这方丈室内一直都通风凉快得很,何来的热气呢?
  困惑的翠杏转头去看。
  她看见一只通红的手掌正朝她扑过来,手掌后方是面目狰狞的朱九渊。
  这是离门的独门绝技“火犁掌”!
  翠杏从未听说过,但直觉告诉她,她的生命已受威胁!于是脚下随即运起轻功“仙人步”,避开朱九渊一击,一手慌忙去推门。
  朱九渊比她更快,他足下展开只有正规道士能学的“青城步罡”,抢到门前,两只火红的手掌分两侧击向翠杏,将她逼回室中。
  翠杏知道这是生死交关的时刻,她心中却骤然闪过许多纷乱的念头:想再见到爹、想生下孩子、旁人将怎么看待私生子、如何逃出去、冼师父的脸孔,还有,不能让朱九渊得到《灵龟八法》!
  刹那间,她意念清澈,目标明确,即时用空出的一手施展“禽翔五行指”,两指并拢,以意导气,气凝指尖,娇啼一声,以声运力,迅雷般刺中朱九渊左眼窝下方“四白”穴,朱九渊立时泪水横流,左眼以下脸面麻痹,连嘴角都翘不起来。
  他没料到翠杏有此一着,他从来不知翠杏的武功层次,他不知道这是翠杏有生以来初次真正与人实战交手,更不知道她刚读过《灵龟八法》,刚刚才打通任、督,功力大增。
  吃惊不小的朱九渊,没时间懊悔自己的疏忽,他忍不住弯下身子,痛苦的用手掩目。翠杏抢到空间,飞奔到门口,用身体去撞门,却只将已拴起的门撞开了一道缝。
  “贱人!”朱九渊怒吼一声,右手运起火犁掌,掌心灼热得连四周的空气都丝丝作响。
  翠杏忙举起竹篮挡身,火犁掌击中竹篮,整个篮子“噗”的一声起火燃烧,连带油纸包住的两本书也焚烧起来,吓得翠杏慌忙丢下竹篮,两手运指,摆出“青城十八式”的护身式“拨云见日”迎敌。
  “青城十八式?”朱九渊心中轻蔑的冷笑,这是长生宫人人皆晓的基本套路,有何难哉?
  但左眼下的极度麻痹,令他忆起刚才着了翠杏的门道,又不禁心中一寒。
  “翠杏,我的好翠杏,”朱九渊柔声说道,“你把药吃下去,然后什么事都解决啦,我们就当一切从来没发生过。”一侧嘴角麻痹的他,说起话来显得更加狰狞。
  翠杏不想多说,眼下的她只想保命,活下去再说!
  她迅速转身打开门栓,却因为她刚才的撞门将门栓撞歪了,一时卡住开不了,朱九渊乘她慌乱,机不可失,双掌齐运,使出火犁掌夺命招式“赤牛耕日”,直取翠杏心、肝二处。
  翠杏反身迎战,她身形娇小,又比朱九渊矮一个头,一式“燕子低飞”轻盈的绕身而过,避到朱九渊侧边,猛然一式“投石问路”,一记五行指直刺他肋骨之间,顿时痛得他冷汗直冒,火犁掌一个失准,击中房门,木制的门框立时烧出焦痕,纸糊的窗棂则熊地一声着火,烧出阵阵臭烟。
  朱九渊怒不可遏,他反手一记“飞龙回首”,一把抓住翠杏的头,一股热烘烘的火力直逼入头颅,瞬间煮热颅中的脑袋瓜,翠杏登时惨叫,手中下意识的乱点,一连串的真气通过“禽翔五行指”透入朱九渊的乳头、鸠尾、肋胁等致命穴点,朱九渊痛入骨髓,泪水横流,眼前一抹黑,居然昏绝倒地。
  翠杏的每一击都是致命点,她化身形的不利为优势,专攻眼前最接近的死穴,这是冼幻真所教导,身处弱势的女子保命之道。
  然而,朱九渊的“火犁掌”在顷刻之间烧毁了她的部分脑袋,她的意识刹那间模糊了,清澈的思路霎时间如断线的风筝,失去了凭据,十八年的记忆突然消失了大半,剩下的也如同四散无序的书页。
  她永远陷入了刚睡醒那一刹那的朦胧。
  她撞落起火的门扉,一边狂叫,一边奔跑出去,她记得:有东西遗漏在大殿了,必须马上去取回来,是冼师父吩咐的吗?不,是爹爱喝的乳酒,不晓得三清像有多久没擦拭了?
  如斯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纠缠,她忽然又生起极大的恐惧,想起自己要逃离恐怖的猎人,逃命要紧,但眼前的景象十分混乱,四周人声喧哗,她似乎看见万万千千的猎人要追捕她、撕裂她,她只好反击,不停的反击。
  不知过了多久……“翠杏。”一把十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声音好慈祥,令人放心,是谁?会是谁?
  正犹豫间,翠杏的后脑被重压了一下,她马上一阵晕眩,倒地酣睡。
  她睡得很香甜,不知不觉中,被数名女道扶起身子,慢慢扶进了“坤门”院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上半身被抬起来,然后又被放下,躺入一个人的怀中,一只粗厚的手伸过来,怜爱的抚摸她的头发,好熟悉的气味,好令人安心的手,好久好久没躺在这怀里了,是谁呢?想不起来了,总之不用担心,遇上这个人就不必担心了。
  符十二公疼惜的抚摸爱女的头发,满布红丝的两眼不停打量女儿身上,希望找出一点攻击者的蛛丝马迹。
  他不停的自责,就是因为他晚回长生宫了,才让爱女发生这种事!但是更令他震惊的是,冼道长竟告诉他说翠杏有了身孕!真是匪夷所思!他完全无法想像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是他疏忽女儿太久了,还是他太信任女儿的自主能力了呢?
  正在狂乱之际,他注意到有股异味,十分淡薄的气味,却十分突出,不可忽略。
  是了,那是头发的烧焦味,那种气味十分特殊,不会错的。
  他翻弄爱女的头发,却没见到一根焦发,又令他不禁疑心是不是嗅错了。
  他不知道,“火犁掌”的热力可以不伤表皮,直透内脏,要不是朱九渊被翠杏攻击得阵脚大乱,符十二公会连那一点焦味都闻不到。
  符十二公找不着焦味的来源,又查不到明显的伤痕,一时之间六神无主。
  对了,去问守门人,守门的道人想必知道些什么。
  他将翠杏交给冼幻真照顾,迳自走到山门去询问守门道人。
  “令嫒说自个儿去你房间等候,这种事原本不合规矩,可令嫒是常来的,我也由她去了。”
  符十二公回自己房间去看,他有依奇门阵术排列房中各物,然而各种小物都未被移动分毫,房中还弥漫着一股久未有人住的淡霉味。
  而且,翠杏平日会带上山的篮子、酒菜、干粮、钱币等物一律不在房中。
  如果不在房中,那一定在某处!
  如果翠杏没进来,那她一定去了某处!
  他希望自己是只鼻子灵敏的猎犬,能嗅到翠杏身上余下的行凶者气味,能嗅到翠杏走过的路线,他恨不得马上找到行凶之人!
  符十二公在观中明查暗访了两天,一无所获。
  他又下山回家,质问仆人,小姐近来有何异状没有?
  仆人们面面相觑,沉默无言,又不敢问小姐去了何方?直到负责伙食的中年妇人告诉他,小姐这几个月频频熬药进补,还专求乌雌鸡煮汤,这是往常所没有的习惯。
  “你可知她用的什么药材?”
  伙头支支吾吾道:“无非是寻常药材,小的没多大注意。”
  “那说几样你知道的来听听。”
  “呃,人参、当归、生姜、甘草、阿胶、黄岑……还有些干花,小的认不出。”
  “可以了。”符十二公要仆人们退下,让他静静想一想。
  那些大都是寻常热性或温性药材,怀孕忌寒,寒性之物会下胎,如此翠杏是想安稳住胎儿,表示她很期待这孩子的诞生。
  什么人?能令翠杏完全没露过口风,将他女儿骗得服服贴贴,还要动手杀人?
  他决定如爱女的愿,让小孩平安产下。
  这是他身为父亲唯一能弥补的了。
  于是,他唤来帐房老先生,吩咐他变卖了家业,遣散了仆人,结束符家百年来的经营。
  他还有一个疑问。
  他在离开老宅之前,取走他珍贵的秘密藏书,发现短少了两本。
  一本是他以前要翠杏带给他的《奇门断》,另一本是少林寺不传之秘《灵龟八法牛棚禅师注本》,是他原本打算将“啸法”好好研习之后再用的书,据传可令功力在短时间内剧增。
  他估计是翠杏拿走了,带上山去给另一个人。
  现在两本都不见了。
  这表示,得到这本书的人,将会是一个比现在更可怕的人物!
  他在长生宫附近研修奇门之术时,曾在山林中发现几个隐密的岩穴。岩穴终年干燥,冬暖夏凉,是个避雪躲雨的好地方,平日累了,他还会在岩穴里小憩。
  如今,岩穴终于派上用场,他将岩穴整理干净,往上开了条通风的管道以利生火通烟,又将菜刀、锅具等用品搬入岩穴之后,便把翠杏接来居住。
  眼前是敌明我暗,敌强我弱,为了保住性命,还是先远离长生宫的好。
  他回长生宫去接翠杏时,冼幻真告诉他:“我为翠杏更衣沐浴时,顺便检查她身上,有没有伤痕?或是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有没有?”符十二公一时屏息,紧张的问。
  冼幻真点点头:“指尖,有干掉的血迹,指甲中还有些皮肉之屑。”
  “那么说……”
  “她用过禽翔五行指,而且对方也伤得不轻。”
  “她有反击……”符十二公一想像到当时的可能情境,脖子都粗大了起来。他想像爱女惊慌的表情,不,他宁可是夺力应战的坚毅表情,翠杏有求饶过吗?有痛骂过对方吗?愈是想像,符十二公的脑袋愈加混乱,表情痛苦万分。
  “符兄。”冼幻真见他心魔迷惑,好言劝道,“你是研习兵法之人,兵法首重沉着,不是吗?”
  一言点醒,符十二公登时冷汗淋漓,清醒了八九分,忙谢道:“冼道长说得是!”
  他抚了抚翠杏的头发,冼幻真已经把翠杏的一头秀发洗净、梳平,正散发出少女独有的怡人香气。她半睁眼一下,在符十二公怀中扭了扭身体,伸个懒腰,呢喃不清的说:“爹……今晚要早点儿回家哟……”符十二公热泪盈眶,那是翠杏六、七岁时常说的话,她总是期盼晚餐的桌旁有父亲的身影。
  他柔声道:“乖,以后爹每一天、每一天都会陪着你。”
  他将翠杏背到背上,告别了冼幻真,从“坤门”院落的侧门离开长生宫。
  走入山林的路上,他一路布阵,用手中的小斧头劈斩树干,将随手捡来的石块摆放在特定的方位,如果他后方有暗中跟监的人,他们定将迷路,一时三刻之内也转不出符十二公布下的迷阵。
  好不容易,符十二公将翠杏背到岩洞,将她安顿好,洞外有掩盖了草叶的竹架,很不容易被人看穿虚实。像这一类的岩穴,在多年后发生“张献忠屠川”,四川人口几乎被魔王张献忠全灭时,曾经拯救过不少川民,让他们平安度过好几年的兵燹之灾。
  翠杏平日不太疯,只是像不太懂事的小女孩那般,对四周的一切都表现得很有兴趣。她也不随意走动,符十二公要她乖乖待在岩洞时,她也可以静静的自己跟用草捆成的娃娃玩上一整天。
  只是,自从搬到岩穴后,她就不再说话了。
  “发生了这种事,长生宫里头不可能没有动静,害惨翠杏的人,迟早会蠢蠢欲动的!”符十二公这么想着,于是每天晨夕都会在长生宫附近的山坡地,居高临下的监视山门。
  他知道观中规矩,观中的出家道士若要下山,必须预先告知下山事由、登记在册,且在傍晚以前就得回观,因此要下山就得一大早下山,否则会赶不及在黄昏回观。是以要监视进出长生宫的人,只需在清晨和夕照时分留意便得了。
  监看了数日,一无所获,他愈来愈感到焦虑。
  他担心日子愈久,答案就会距离愈远,线索就会被愈冲愈淡。
  观察了约莫半个月,某个清晨,他看见一位相熟的道士出门,道士姓洪,平日担任知客,也就是招待来客的职责,通常由样貌端正、言语谨谦的出家道士担当。
  符十二公忖着,数数日子,近日正要开始忙于接待香客,身为知客的老洪理应留守观中,不知为何下山?
  符十二公没作多想,继续观察,不久,他看见山门再度开启,又步出一位樵夫,顶着个大竹笠,背后还背了一担柴。
  他心中大奇,因为眼前的情景,有三个不合理。
  一者,日头刚出,树枝露水未干,还不是樵夫斩柴的时间。
  二者,从来只见樵夫担柴进观,空担出观,岂有担柴出观的道理?
  三者,他在太阳还未冒出头就守住山门了,之前并未见樵夫进观,又何来樵夫出观?
  除非这樵夫不是樵夫,而是直接从长生宫出来的人!
  “有古怪!”
  说不定,久候多时,那人终于忍不住露出马脚了。
  可是符十二公不敢妄动,他知道自己没习过轻功,走路跟踪一定很容易被发觉,他也知道自己并非武功高手,一旦动手说不定会命丧当场。
  此时,他不禁思考奇门术的局限。
  最古老的奇门术,乃用于计算用兵的最佳方位和时辰,是处于“被动”的占算应用。后来据说诸葛武侯发明了化被动为主动的方法,藉由利用地形、改变布置,而达到隐蔽兵力的功能。
  奇门之术能令敌方无法发现阵式里头的实际情况,这叫“隐”;或诱敌入阵以迷惑之,再一举歼灭,此谓“陷”。然而,奇门阵式只能影响一定的范围,超出阵式的影响范围,奇门之术就毫无作用了,也就是说,这些阵式都是不动的。
  “兵阵”就不同了,那是一群人的集体行进移动,而符十二公需要的,是一个可随着他的身体移动的“个人阵式”。
  他搜索脑中对奇门术的所有知识,没有这种阵式。
  无论如何,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人有古怪!他不能错过这难得的发现,一定得跟踪他!
  “且慢。”他想,奇门术不能用,他还有其他方法,是他平常绝不用上的,那只是他纯为学术而做的研究,并没打算实战应用的。
  自张子房立下“奇门十八局”以来,奇门术有时会跟其他方士法术一同使用,以达到更好的效果,比如诸葛武侯之借东风、延命灯,都属此类,是以符十二公遍访奇门专家时,也顺便学过这些与奇门术相辅相成的法术。
  没想到,这些他平日不屑使用的杂术,而今不得不派上用场了!
  符十二公念头一起,当下取出腰际的小斧头,削下一片树皮,在上面刻出简单的五官,又割下一小撮自己的发梢,插入树皮缝隙中,吐上两口唾液,口中念了数遍秘咒,接着如法炮制了八个一样的树皮人偶,塞到缠腰的布带备用。
  接着,他循着捷径跑到一片竹林中,这竹林的竹子唤作“月竹”,竹身较细,可作笔管,符十二公用小斧头随手斩断一根竹子,取一节食指粗细的竹节,劈开两端,成了一根小竹管。
  经过这一番折腾,当他赶到捷径的末端时,那樵夫已经远离,身影也模糊了。符十二公知道,这条长生宫众人平日下山惯用的路,乃顺着山势左弯右拐,他只消沿着山岗,走直线的捷径,定能赶到那人前头去。
  符十二公很熟悉这片山林,所以他不担心,他再抄另一条捷径,希望赶到那人面前,一窥他的庐山真面目。他穿过竹林,从高处眺望,见那樵夫正遥遥走来,心想这次总算追上了。
  只见那樵夫脚步轻盈,身形十分快捷,显然是会家子,不可小觑。
  符十二公取出一片树皮人,先让它随着轻柔的山风飘下山坡,随即取出小竹管,口含一端,吹出一道尖尖细细的气流,吹到树皮人身上,控制它飘动的方向,直到它落入山路旁的草丛为止。
  寻常之人怎么可能把气吹得那么远?看倌需知,符十二公这一手法乃从平日练习“啸法”所得。
  所谓“啸法”,乃御气之法,可分“气啸”和“歌啸”两种,后者类似今日蒙古的特殊声乐发声法,平日在山林中啸叫,把声音练得又远又长,或广或细,出神入化,唐朝时甚至有孙广编写的《啸旨》一书专论此术,一共总结了“行啸十二法”。
  符十二公精通啸法,在“气啸”方面,他能利用竹管控制气流方向,如细线一般远远的控制树皮人,而在“歌啸”方面,他后来练成了“密音传耳”,将声音控制得能够只让某一定点的某人听见,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话说符十二公将竹管凑在唇间,见山路上的樵夫尚有十来步远,口中忙念咒语,轻轻一句“如律令”后,马上吹了一道气,路旁的树皮人倏地划过山路,钻入对面的草丛中,果然那樵夫警觉的止住脚步,凝视路面。
  方才那么眨眼之间,樵夫仿佛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穿越山路,依那黑影大小,绝不可能是寻常小动物,他担心有埋伏,下意识的把手按在腰间,不知想取出什么,却没真的亮出招子来。
  符十二公见他没中计,又抄出两片树皮人,念了咒语,朝两个方向投出。他先吹出一道气流,让一片树皮人滑下山坡,滑过路面,闪入草丛,他同时吹出另一道气流,让另一片树皮人飞跃空中,翻了个觔斗,再斜斜插入草丛。
  没想到,那樵夫居然沉住气,继续行走,压根儿不理会眼前情景。
  事实上,樵夫的确有看见两条人影,一条穿过路面,另一条身手敏捷飞空而过,种种迹象都像是有高手挑衅,但他只是一位樵夫,照理是不应该有反应的。
  如果他应该只是一位普通樵夫的话。
  樵夫快步走过了刚才黑影越过的路面,令山坡上远眺的符十二公十分气恼,因为那樵夫甚至没抬起头来,脸孔完全被挡在竹笠底下。
  符十二公忙再取出一片树皮人,口中急急念咒,“如律令”刚过,立刻吹动树皮人,它飞身下坡,直冲樵夫后方。
  樵夫身形只稍稍一晃,脚步一刻也没停下,只见有一道白影在他背后绕了一圈,树皮人立时裂成两段。
  符十二公迸出一身冷汗,他完全看不清楚樵夫做了什么事!
  但是,他也不能让对方瞧出他的把戏!于是,他火急吹出两道气流,赶紧令裂开的树皮人弹向空中,飞入远远的草丛,消失无踪。
  其实樵夫也纳闷得紧,刚才后方明明有股杀气直迫而来,明明有人要攻击他,他一使出独门兵器,对方竟被轻易的裂断身躯,断了的身体还能飞身消失!这恐怕不是人类所为,或许是山中鬼狐之类在愚弄他,这些嘛,可比人类难对付多了,还是少惹为妙。
  樵夫环顾四方,只见山路两旁古树参天,林叶茂密,即使是大白天也弥漫着蒸蒸雾气,阳光昏暗,湿气寒骨。樵夫不欲久留,于是赶忙加快脚步,匆匆下山去完成任务。
  符十二公也不敢穷追,他坐在一棵银杏树下思索,方才那人用的是何等武器?长生宫里头有人使用吗?他根本想不起来!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忖着,赶忙动身追过去,抄走山林间不为人知的小径,赶过樵夫前头。
  符十二公率先走到山脚,山下正是驰名中外的千年灌溉系统“都江堰”,如今刚好河床干枯,只因河水被阻断,以进行每年的例行修缮,要到清明才会放水。
  他在路边布下一个小阵,将自己隐蔽在阵中,看着那樵夫走过去,确定他的方向了,再走捷径到下一个地点,同样布阵、隐藏,如此数次,最终确定他要去的是都江堰旁的县城“灌县”。
  樵夫背着一篮柴薪,摇摇摆摆的走进灌县城门,混入来往的人群中。
  符十二公坐在城门外的大石上等待樵夫出来,心中挂念着翠杏,担心她会不会自己准备食物?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找不到爹而害怕?不知那樵夫会何时出来,如果他一直不出来怎么办?
  等了约莫两个时辰,太阳早已过了中天,正沿着黄道朝西边斜斜滑去,灌县四面多山,山丘挡了大部分的阳光,阴凉得很。符十二公吃完了随身干粮,喝了点用竹筒装的天露水,继续牢牢盯着通往城门的大路。
  此时,那樵夫再度现身在大路上,符十二公遥遥望见,一骨碌跳起,紧盯着他。樵夫背后的篮子空了,脸庞依旧藏在竹笠的阴影下,大路上仅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
  符十二公估计樵夫会沿着来时的路回头走,正欲动身回青城山埋伏,却见一位中年妇女匆匆跑来,奋力朝樵夫挥手,似乎在呼唤樵夫。
  符十二公停下来观看。
  樵夫好像没听到妇人的呼叫,脚步一直都没歇下的意思,直至一处林边的转弯,樵夫才仿佛略有所觉,止步回头,那妇人见他停步了,也缓下脚步,边喘气边走上前去。
  符十二公瞧见妇人递出一张纸,然后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樵夫也取出一张纸交给妇人,她谢过之后,便回头往县城走去。
  樵夫盯住妇人的背影,慢慢从腰间解下一条长长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符十二公觉得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但人在远处,又不知那樵夫意欲何为?他犹疑不决,唯有按兵不动。
  正踌躇间,只见樵夫手中一挥,一道白影掠过,妇人的脖子登时被紧紧缠住,完全无法呼救,她下意识用两手拉扯颈上的东西,却徒劳无功,樵夫两臂一抽,妇人便硬生生被拖入路边林中。
  事情发生得过于迅速,符十二公始料未及,整个人顿时冷了半截,下意识告诉他要奔出去救人,但理性却令他迟疑不敢跑出去,因为从樵夫刚才所露的那一手,他知道他完全不是那人的对手,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妇人被拖走。
  他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因为他距离那里太远了,他的“气啸”无法到达这么远!
  忽然,他从眼角望见有人在路上走来,转头一瞧,认出是洪道人!长生宫的知客!他记得清晨时分是洪道人先下山,之后樵夫才出现的。
  只见洪道人行色匆匆,心烦意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经过转弯角,渐走渐远。
  不久,那樵夫也从转角旁的林中钻出来,他抖抖背上的篮子,站立不动,凝望洪道人的背影,手中那条长长的东西,在斜阳下泛着银泽的光芒,符十二公见了不寒而栗,打了个冷颤。
  难道樵夫也想对洪道人下毒手?
  如果是,那他还在犹豫什么?是在斟酌对方的能耐吗?
  说时迟,那时快,樵夫提起脚,轻点着足尖,小步朝洪道人奔去。
  “不妙!”符十二公情急之下,火速念咒,抛出两片树皮人,竹管吹出一道细流,树皮人擦过山坡上的草皮,朝樵夫直冲过去。
  樵夫听见草地上有异声,手中赶忙一挥,正好卷中一片树皮人!由于距离太远,符十二公难以控制,还来不及将其吹入杂草之中,就被对方揭穿了把戏。樵夫瞧了一眼手上的树皮人,便扔进背后的竹篮。
  这一阵骚动,也惊动了前方的洪道人。
  洪道人回身看见一位樵夫,竹笠压得低低的,显然正紧盯住他身上的每一寸,手中垂着一条精钢冶炼的长炼,浑身迸发着杀意。
  洪道人直视着樵夫,歪头想了想,好一阵子才问道:“这位兄台,是冲着贫道来的吗?”
  樵夫不答,嘴角冷峻的下垂,沉默得令四周的空气荡漾着阵阵寒意。
  “若是强人剪径,那么贫道一身清贫,所有不过几枚铜钱,兄台若要,可资生计,不妨拿去,无需强取。”
  樵夫依旧默不作声。
  洪道人一步步想确认对方的目的,终于不得不问最后一道了:“贫道俗姓洪,自问生平不喜惹是生非,与人素无过节,兄台确定没认错人吧?”
  樵夫再不打话,手中长炼一挥,他周围方圆一丈的地面瞬间划出了一道圆圈,连洪道人的衣角也被削破了一方。
  “这是何苦?”洪道人长叹一声,不得不打起精神迎战。
  他平生云游四海,现在只是暂时落籍长生宫,当初想说四川是道教源头,青城山是第五洞天福地,长生宫是千年古观,谁料在此地竟会有杀生之祸?谁知今日竟是明年忌日?
  他也曾拜师学武,一意只求防身,不在伤生,谁知竟遇上高手欲取其性命?
  这一遭,只怕凶多吉少了!
  洪道人长叹一口气,随即曲膝半蹲,两掌摆在腰际,沉吸一口气,同时气贯双掌。看倌需知,此乃“预备式”,为接下来所有招式的基础。
  樵夫心想,方才偷袭不成,被不知什么人坏了好事,从树皮人的样式看来,分明不是鬼狐,而是有人在搞鬼。他自怨不够谨慎,被人盯梢了还不知觉,现在只好速战速决,解决了这洪道人,再去解决那施术捣局之人!
  只不过,这位洪道人在长生宫挂单经年,却从未见他露过什么手段,还以为他不谙武功,如今见他蹲个马步,两掌各踞左右,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的预备式,虽然未知斤两,但是应该很快就能解决掉啦。
  樵夫赫然踏前,长炼破空扫向洪道人,没想到,洪道人竟伸出肉掌,硬生生抡向长炼,钢与肉接触之际,“当”的一响,恍若击中两块金属互击,顿时化解长炼来势。
  樵夫惊愕万分,凡被他长炼扫到的人,无不皮开肉绽,从未见过有人以皮肉相迎,还能势均力敌的!这洪道人使的不只是硬功,也是柔功!能使对立的两种特质水乳交融,端的是刚柔并济,天下何处有此种武功?
  洪道人心中也兀自纳闷不已,长炼这种独门兵器闻所未闻,显然是因为学习困难,所以罕有传承者,回想过往,他又何曾结识过使用这类兵器的人?还一心要杀他?
  两人一招交手,心中千回百转,各怀心事,然性命相搏,岂容分毫迟疑?
  转念之间,樵夫猛再出手,将长炼舞了个灿烂,把空气削得咻咻有声,誓要将洪道人给杀个稀烂。
  洪道人也不犹豫,他不慌不忙,两手如轮,使出“风雷倒卷”,将长炼连续拨开,每一出掌,有猛风之势,雷霆之力。他三两步便抢入长炼舞成的圆圈之内,樵夫一时鞭长莫及,被洪道人一式“风雷踞顶”从上方捶击他的右肩,樵夫一阵心寒,眼见右臂将废,忙用右手收炼,长炼回卷,左手接住另一端,炼条对折,正好夹住洪道人的脖子。
  樵夫两手朝反方向扭转,长炼一紧,眼看要扭碎洪道人脖子。
  洪道人脚下一沉,双掌如铁,直拍樵夫胸膛,樵夫只觉胸口被千斤锤重击,心脏仿佛刹那停顿了一下,两手顿时软掉。洪道人乘机挣脱长炼,赶忙抚揉脖子,方才被长炼缠住,差点儿断气!
  樵夫不停喘气,意图令心脏正常跳动,洪道人本来就无心缠斗,今见樵夫无力还手,便欲乘隙回身逃跑,然性命交关之时,最忌失去先机,樵夫奋然利用余力挥动长炼,上下舞动如蛇,卷住洪道人脚踝,将他一把拉得仆倒在地。
  樵夫大吸一口气,先稳住了心跳,马上一抽长炼,扫过洪道人右腕,洪道人来不及爬起,登时被割断手筋,血流如注!
  这洪道人向来避谈来历,他其实是武当弟子,学的是“两仪风雷掌”。两仪者,阴阳也,刚柔也。其“预备式”置两掌于两侧,象征太极中的阴阳两仪,其练习方法乃以意导气,用两掌在铁砂中抡、砍、摔、拍,练成之后,一出掌则气势骇人,有风雷之势。
  可是,“两仪风雷掌”重在两掌,手腕反而成了弱点,在数招之间已被樵夫看出,一逮到机会,他就马上攻击洪道人手腕,断其手筋,手筋一伤,任凭你铜皮铁肌,也再使不上力!
  洪道人右腕已废,惊惧之余,忙滚地避开,但滚地又怎快得过长炼?霎时间背部又被扫中,皮肉深裂,血水沾染了长袍。
  忽然,一道巨大的黑影掠过樵夫面前,乱了他的步调。
  又是那个树皮人!他愤怒得直想大喊:“别再装神弄鬼,有种滚出来!”但他不能作声,否则很可能会被人认出来,因为他在长生宫是很多人认识的人物。
  树皮人在他身边飞窜,身形高大,但樵夫知道,一经卷下,它便只不过是一小片脏兮兮的树皮。
  洪道人忍住疼痛,奋力爬起,没命似的往青城山冲去,所幸樵夫避忌他的风雷掌,先伤他手腕,让他还有一双健全的腿来逃跑。
  樵夫不理骚扰他的树皮人,拔腿追过去,树皮人的黑影倏地划过,锋利的边缘在他手背上割出一道血痕,樵夫大怒,挥炼要击碎树皮人,可树皮人左闪右避,甚难对付。他望着洪道人,见他跑得飞快,距离愈来愈远,一时心慌意乱,挥炼的招式也乱了手脚。
  洪道人的身影刚刚在山脚弯道消失时,树皮人便忽然失去动静,飘然落地,樵夫楞了一下,赶忙卷起链子,直奔过去。他猜想,操纵树皮人的家伙一定是刚刚溜走了,他必须追上去!
  此刻,符十二公在山坡上奔驰,藉着山林的掩蔽,不被樵夫发现身影。他必须比樵夫更快,于是他直线穿过一条捷径,飞跑向山的另一面,那儿便是来程中经过的干枯河床。
  此时,洪道人也正好从大路赶至河床,见有人从山上跑过来,整颗心凉了半截,以为死期到了。
  “是友非敌!”符十二公远远嚷道,赶快跑进河床,移动河床上的鹅卵石,“洪师兄!你如果相信我,请站在我身边!”
  “你是符十二公?”洪道人一时不敢相信,他不明白突然现身的符十二公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符十二公忙着摆置鹅卵石的当儿,抬眼一瞧,樵夫已追过弯道。
  樵夫远远看见有人与洪道人在一起,先是楞了楞,马上猜出这人就是操纵树皮人的人,立时怒火中烧,杀意大起。
  没想到,他这么楞了一下,让符十二公抓到时间摆好最后一块鹅卵石。
  “完成了。”符十二公松了一口气,叹道。
  “完成什么?”洪道人愕然道。
  “相信我,等他过来。”符十二公低声说着,忙取出手巾围在脸上,好让樵夫瞧不见他的脸。
  樵夫大步迫近,咬牙切齿的紧握长炼,他的眼睛遮在竹笠下,却掩盖不住他慑人的杀意,挡不住他凶狠的气焰。
  洪道人开好马步,身体一沉,打算用他仅存的一臂应战。
  “不必,不必,”符十二公轻拍洪道人,两眼不敢离开樵夫,“我一拉你,你就要跟我走。”
  樵夫一脚踏入河床,打算一举杀死眼前二人。
  “现在!”符十二公轻声道,拉着洪道人往“生门”的方向踏出。
  樵夫正欲挥炼,不禁当场傻住。
  眼前的两人影子才那么一晃,就消失了。
  不特此也,他也听不见任何声响,四周看起来没有变化,却在刹那间陷入一片静谧,静得他连耳道中的血流声都听得见,耳中嗡嗡作响。
  他才刚回头,四周忽然一片飞沙走石,狂风怒吼,什么也看不见。
  他赶忙向前跑去,风沙乍停,眼前却隆起一片大山,挡住了去路。
  樵夫又惊又怒,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又觉得有被戏弄的感觉,不禁怒吼一声,胡乱挥炼。
  洪道人不敢相信他这么容易就逃脱了,而且还看见樵夫在河床上东奔西跑,发疯似的在挥动长炼,似乎被困在河床,无法挣脱那方圆一丈大小的空间。
  想当年,刘备占据四川,诸葛武侯在川东河边用圆石摆布“八阵图”,困住吴将陆逊,正是一种奇门阵式,如今符十二公不过效法孔明。他心知这阵式需再一个时辰才会自解,他们尚有足够的时间逃逸。
  符十二公带洪道人朝青城山逃去,叮咛他不可再回长生宫:“你且先随我去养伤,之后要去何处,再行定夺。”
  洪道人拱手道:“感谢符兄救命之恩,弟只是不明白,为何遭来此祸?”
  “我还正想问你,没想到你也不知道?”
  “小弟委实不懂。”
  符十二公告诉他:“我看见,这厮在意图杀你之前,才刚杀了一名妇人。”
  “妇人?”
  “我见她从路上追来,唤住这厮,手上拿着一张纸,两人才交谈了几句,妇人就被暗算了。”
  洪道人沉默了。
  他们一路走上山坡,洪道人都不再说话。
  符十二公不走寻常山道,专带洪道人走小径,以免万一敌人有同伙在路上。良久,洪道人才喃喃说道:“打从今早,就有些蹊跷……早课之后,一位吕师兄托我下山办事,说是住持的吩咐,他给我一张药方,说要抓药,又给我一笔钱,要我进城去找一个人。”
  “所为何事?”
  “城里那个人给了我一本书。”说着,洪道人从怀中取出一本书,符十二公翻看了,不过是抄写的《邸报》,那是宫中将大事、诏令、官员升迁公布天下的报纸,有人欲追踪这类消息的,读书人会帮他们抄写,按期收费。看来,长生宫住持朱九渊对政局变化很有兴趣呢。
  “那么,药方呢?”
  “没了。”洪道人说:“药方没了,药还在。”他又从腰囊摸出一包药来,符十二公接过药包,凑近鼻子仔细嗅了嗅,闻不出个所以然来。
  洪道人又说:“这里头有个奇处……”他叙述如何遇上稳婆李阿好,如何托她抓药,然后费了不少时间才查到邸报抄写员的地址,回头去寻稳婆时,李阿好又如何弄错了另一人拜托的药方。“同一日之内,凑巧有两人拜托她抓药方,而且,李大嫂弄错的那张药方,我拿在手上瞧过,那纸,是长生宫自制的桑竹纸,我是万万不会认错的。”
  符十二公胸口发烫,血丝慢慢布遍了眼白,他怎么都觉得这件事跟翠杏有关系,却无法厘清个中玄机:“你可记得另一张方子写了哪几味药?”
  “记得,”洪道人也脸色凝重了起来,“我心里将两张药方凑在一起,那是极之寒凉的方子,说不上有什么用途。”洪道人将药方告诉了符十二公,两人边走边沉思,不知不觉,已随符十二公抵达一间小道观。
  洪道人抬头一瞧,没匾也没额,这小道观没名字。
  符十二公敲了敲门,回头向洪道人说:“这里头住的是一位正人君子,路见不平必定挺力相助。”
  观门“叽”的一声开启,一位道士探头出来,看他不过三十来许,却似饱经世故、满脸风霜,眼神坚毅,似乎对世事早已看穿、看透。
  “朱兄。”符十二公拱手道,“此人乃长生宫知客,方才在路上被人追杀,手腕已伤,朱兄可否为他疗伤?”
  那道士瞧了一眼洪道人,便慢慢的走出来,拿起他受伤的手腕端详,好一会才说:“手筋断裂,贫道有一金创药,祖上传说可续骨,虽无十分把握,不妨一试。”说着,他走回观门,摆一摆头,示意洪道人进去。
  洪道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符兄……?”
  那位朱道人进去了,符十二公才小声说:“他姓朱,名朔,朔望的朔,他的祖上,就是本朝开国太祖。”
  “哦?”洪道人不禁惊叹。
  “说来话长,总之你尽可将一切告诉他,放心就是。”
  眼下再也回不了长生宫,洪道人只有相信符十二公,两人道别后,他也踏入那无名道观去了。
  符十二公在山林间穿梭,心急得很,他已经有一整天没照顾翠杏,担心着翠杏会有什么不察。
  赶回父女俩栖身的岩穴,只见翠杏瑟缩在洞中,安静的闭着眼。当她一看见父亲回来,马上冲过去抱住他,两手怜惜的拍着符十二公的背,表达她想念了一整天的心情。
  “对不起,翠杏,爹迟回家了。”符十二公柔声说着,一面轻抚翠杏的头发。翠杏的肚子微微隆起,顶住符十二公腰囊中的药包,为了避免翠杏不舒服,他将洪道人给他的那包药从怀中取出,打算放去地面。
  在他怀中的翠杏忽然僵硬了一下,眼睁睁的盯住他手中那包药。
  “怎么了?翠杏。”符十二公察觉有异。
  翠杏将药包轻轻从父亲手中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捧到鼻子去嗅,忽然情不自禁的流下两行泪水。
  “怎么了?翠杏。”
  她记得这气味,但她不记得为什么,只记得这气味令她心碎,伤心得仿佛马上要死去一般。
  “到底怎么了?”符十二公不停探问,试图勾出翠杏的记忆,但那一块记忆已经受损,留下的只有影子和痕迹,翠杏也无法拼凑出全貌。
  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藏身在岩穴和奇门阵式之中的翠杏,一直没被朱九渊找到。翠杏的肚子日渐隆起,符十二公也不知道女儿何时会生产,因为他不知道女儿到底怀孕了多久,随着肚子愈来愈大,他也愈来愈紧张,生怕翠杏突然生产时,他会措手不及。
  终于,在夏天的一个晚上,翠杏开始阵痛了。
  符十二公的第一个念头是:“为何偏偏选在晚上?”这个不该来的孩子,选在不该选的时间来到这世上。
  翠杏紧蹙眉头不停抚摸肚子,她感到肚里一阵阵有规律的抽搐,渐渐的愈来愈强烈,节奏也在慢慢的加快中。
  “翠杏,乖女儿,”符十二公抓住女儿的两肩,“你不用害怕,爹会找人来,你千万别乱走。”
  翠杏困惑的望着他,眼中带着慌乱,似乎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等爹回来!”说罢,符十二公提了灯笼,回身要走,被翠杏一把拉住衣襟。
  她两唇抖颤,仿佛想要说话,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字。
  自从那天以后,符十二公只听女儿说过一句话,之后就没再说过一个字,但此刻他无心等待翠杏说出话来,比这更重要的是她的性命。
  符十二公温柔的捧着她的脸庞,怜爱的凝视她的双瞳:“翠杏……”他想叫她放心,但他的眼神已经比言语传达了更多的关爱。
  翠杏松开了手。
  符十二公即刻转身跑出岩穴,在岩穴外布阵,这阵式名唤“五行金甲阵”,乃保护阵中之人兵燹猛兽不侵,任凭外头风雨交加,阵中之人丝毫不觉。布下五行金甲阵后,他又在外围布下一层“参毕迷魂阵”,不论人兽,一近此阵则无路前进,不由自主的绕道而行。
  布完了两层阵式,他不放心的再看了一眼,随即提灯走下山去,走的是他常走的林径,循着熟悉的路线,比较不容易发生意外,此刻他绝不能有意外,否则翠杏该怎么办?
  翠杏孤零零的守在穴中,凝望洞穴的入口,期待父亲再从那里出现。
  父亲留下足够的灯油、明亮的烛火,将洞里照得黄澄澄的。当疼痛突如其来时,她屏着息,等待痛觉散去,当她轻轻一运息时,一股暖气会周流她的任、督二脉,顿时令她减少许多痛楚。
  外头安静得很,岩穴就如同安全的子宫,她感觉不到有任何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的抽痛频密得像心跳一样急促,终于连运息都快抵抗不住时,岩穴外头有了动静。
  父亲的头探了进来。
  翠杏紧绷的心忽然松弛下来,强烈的阵痛顿时冲了上来,她痛得哀叫出声,符十二公马上拉进一位中年妇人,指向翠杏说:“快,快帮忙。”
  中年妇人虽然满脸惊惶,但仍然走向翠杏,熟练的探视她的情况,伏耳听听她的肚子,用手背探她的额头,然后转头问符十二公:“是头一胎吗?”
  “是。”符十二公焦虑的不停跺脚。
  妇人要他去烧热水、准备干净的布等等,待一切妥当之后,又忍不住转头问符十二公:“你们是人吗?”
  符十二公楞了一下,他的脑袋急速思考了一下,当下决定不回答,只是神秘的、淡淡的摇了摇头。
  妇人打了个寒噤,慌忙帮翠杏接生。
  符十二公曾经注意过,山脚下有个挑夫人家,生养众多,或许可以去拜托他家女人上山帮忙接生。可是夜晚的山路极其危险,山路崎岖不说,野兽也会在夜间出没,人家一定不会答应。
  于是,他带了足够令他们心动的银两,说服挑夫夫妇两人随他上山,条件是挑夫必须在洞外守候。
  直到天亮,翠杏母子俩沉沉睡去,妇人也教导了符十二公产后的照料方法,他才护送挑夫夫妇下山。
  “奇怪的是,”挑夫后来向别人聊起那晚的奇遇,“我下山时才想起,灯笼忘了在洞口了,可是我循着原径走回去,却怎么也寻不回那个洞穴。”
  “敢情是鬼怪,”另一位挑夫插嘴说,“他们自己不也招了吗?”
  众挑夫们聚在山脚等待客人上门时,免不了聊起他们在山野的遭遇,几乎每一位挑夫都有满肚子这类故事。
  说着说着,一位挑夫远远望见一位妙龄女子走来,于是一骨碌立起:“客人来了,准备上路。”
  “嘿,那女子就是上山寻母那位吗?”
  “正是。”
  “有下落了吗?”
  “说不好的,早已化成山林野鬼了。”言毕,挑夫忍不住低吟了一句“阿弥陀佛”。
  山上的故事口耳相传,山夫传给客人,客人传给家人,家人传给友人,如此辗转流传,不过几天工夫,便经由一个人的口带给了朱九渊。
  朱九渊对内宣称闭关了三个月,在那之前,他左眼下方的脸部一直都在麻痹,说话时嘴角一直提不起来,他的肋骨也断裂了几处,连呼吸也会疼痛,好不容易才养好部分的伤,勉强出外见人。
  那天,当他晕绝在地时,一位二十来许的年轻道人进入方丈的院落,来通知他外头大殿有女子闹事,赫然发现住持重伤倒地,连方丈室的门扉都烧毁了一片,当下便明白了个大概。
  年轻道人不动声色,扶了朱九渊上床静息,整理好散了一地的酒菜、纸灰,用纸糊好破损的木门,又煮了安神养气的汤药,专等朱九渊醒来。
  朱九渊惊醒之时,发觉身边侍候着一位年轻人,由不得又是一惊,心中彷徨不安。
  年轻道人忙道:“住持勿惊,我乃‘震门’弟子,素来赞同住持的见解,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事,晚辈都不知道,晚辈以外的人,更是不知道了。”
  朱九渊端详了这年轻人一会,认得他果然是平日较为合契的同道,即时放心不少:“你姓吕,对不对?”
  年轻道人颔首道:“晚辈吕寒松,是‘震门’于道长门下。”
  “于道长,莫非使一件独门兵器白长炼那位?”
  “住持好记性。”
  “你看到了什么?”
  “我整理了一下,收拾了一下地面的碎纸残片,有些可能还有用,我搁在桌上了。”
  “碎纸?”朱九渊忖着,狐疑着吕寒松在说什么。
  往后一直是吕寒松在照顾他,直到他能下床了,翻看桌上那堆烧剩的碎纸,才知道那天翠杏曾经带给他什么,而他居然错过了。
  恨意一起,他的创伤更痛了。
  他命令吕寒松再度下山调药,还要四处搜寻翠杏下落,待一找到,一定要令她服下。
  他不能让孩子被生下,却也不能害死翠杏,因为他还期望终有一日要利用符十二公,翠杏依然是最好的棋子。
  他不过问吕寒松是怎么去调药的,吕寒松也没报告洪道人被人救走的事,他只知道翠杏恍如在人世失踪了一般,吕寒松屡次在山上山下搜查,都没半点她的消息。
  直到山夫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传入他耳中为止。
  “翠杏生下那个孽种了……”得知这消息之后,朱九渊的心中浪涛澎湃。
  他有后代了,他当爹了,但这孩子将成为他的诅咒,将影响他未来的千秋功业。
  他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是好。
  哪里知道,有一天这孩子竟大胆的回到他身边,仿佛在讽刺他似的,那孩子仅有阿瑞之名,以无姓之儿在长生宫成长、习道、学武。朱九渊偶尔还抱存着希望,想像有朝一日父子相认,但一想到翠杏,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了。
  更何况,这孩子天生就埋下了反对他的种子,在他与张献忠的结盟中,那孩子不断的反对,还伙同长生宫其他道人一起反对他。
  有一天,他终于痛下决心要除去这个孽种,于是,他以欺师灭祖之名,对那孩子施予“五绝”之刑。
  五绝之刑,专由“离门”施刑,事实上就是以“火犁掌”的热力烧毁对方脑子,残酷至极,因此鲜少施行,五百年来也仅用过四次而已,而阿瑞是纪录上的第五位。火犁掌乃由道家修行“雷法”演变而来的独门内功,用于驱魔除妖,如今却变成杀人之术。
  但是,阿瑞在行刑之前逃掉了,逃得无影无踪,直到吕寒松奉朱九渊之命与东厂太监结交,才远在千里之外的广东佛山意外相逢。
  朱九渊知道阿瑞的逃跑绝非侥幸,必定有人相助,而这个“有人”除了柳岚烟与符十二公以外,不作他人想。
  吕寒松也在山林中发现过翠杏,她以猿猴般的敏捷身手在林间飞窜,却能在顷刻之间消失身影,这种情况,也仅有符十二公的奇门之术有可能办到。
  吕寒松成了他的斗犬、他在外头的耳目与刀刃,专门替他联络、侦查、杀敌。
  吕寒松也果然不负所托,花费多年,终于找到翠杏的藏身处,虽然他无法突破重重奇门阵式,但已足于威胁符十二公为他服务。
  这些人,符十二公、翠杏、吕寒松、明镜使等等这些人,都是他迈上权欲之路的重要棋子,一如万物皆有阴阳两面,善用阴阳,则如《孙子兵法》所云“奇正相生”,妙用无穷。
  由于符十二公的妙用无穷,加上翠杏也暂时没有死亡的必要,她才得以在林中自在生活。她懵懵懂懂的活了许多年,饥餐野果,渴饮清泉,累了则回到有重重奇门阵式保护的岩穴睡觉。
  外头的世界发生了巨变,她一点也没有知觉,因为那些都是人类的事,而她忘了自己是个人类,或者更正确的说,她没有自己是人类或任何种类生物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是自己,如此而已。
  这种情形,一直到那年八月才有改变。
  那年,京城的龙椅被好几个人的屁股坐过。
  首先,坐了十七年的那位皇帝爷在自家后山上吊了。
  然后,逼死皇帝爷的李自成匆匆称帝,才坐了一天就逃跑,因为北方的胡人正来势汹汹呢。
  最后,是北方胡人坐稳了,一坐就坐了两百多年。
  就在那年八月,翠杏一如平日在林中游戏完了,回到岩穴。
  她还在奇怪,这几天爹都没回来,不,不是几天,不知有多久了,反正她也没观念,再者,爹总是会回来的,无需忧心。
  当岩穴外有动静时,她还以为是爹回来了。午后的林子十分宁静,因为不论是早起的野兽或夜行的野兽,都在休憩中,因此岩穴外头杂草的窸窣声格外清楚。
  她屏息期待着阿爹现身。可是,闯进来的却是一名年轻男子。
  她知道要穿过爹布下的阵式,应该从何方进入、如何转弯等等,都有一套规矩,而这名陌生男子竟轻易的进来了。更令她自己吃惊的是,她一点也不担忧这名男子的闯入。
  因为他看起来好亲切。
  在午后阴晦的阳光下,那男子一看见她,眼中马上泛现泪光,泪水后方是期待多年后终于崩解的思念:“阿母……”他说,“是阿母吗?”
  阿母?什么意思?没有概念。
  “是阿母吗?”
  什么是阿母?虽然不懂,但听了这声呼唤,为什么眼睛突然湿了?为什么那么湿?湿得连视线都模糊了。
  男子徐步走过来,紧搂着她,放声大哭。她没反抗,任凭男子的热泪洒在她脸颊上、沾湿她破烂的衣服、流下她杂乱打结的蓬发。她发抖着伸出手,小心轻抚男子结实的背肌,颤抖的两唇间好不容易吐出了几个韵母,终于,她想起了一个合适的字。
  她怜爱的抚摸他的头发,说:“乖……”

  第六章 桑女志

  ※  ※  ※
  时地: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年)八月中旬/四川青城山长生宫
  彩衣没有自己的房间,因为她尚未受戒,还是个女道童,必须跟师父同寝。
  她从小就希望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不为什么,只因为她想要有个能保有自己小小秘密的地方。
  比如说,她有一个小小的锦袋,上面绣了只小蜘蛛、小蜈蚣、毒蛤蟆、壁虎之类的毒虫,记得这叫“五毒袋”,小孩携在身上当成护身符,表示以毒攻毒的意思。
  她十分珍惜这个锦袋,因为里头装了几件重要的东西。
  那几件事物,保存了一段永远不复返的过去。
  如今,这个现在,又即将成为过去。
  “从今天起,你就搬来这间厢房。”来通知她的不是师父,而是另一位不太熟的女道长。
  她终于拥有自己的房间了,但她感觉很不安,因为这是她不该拥有的。
  她每日被个别供应较好的食物,还有个从来没见过的妖艳妇人,来教她化妆打扮,还教她一些体面的应对说话、如何摆出婀娜的体态之类的,根本不是学道之人该做的事儿。
  没人告诉她,为什么应该学习这些事情。
  不特此也,她还发觉平日较常来往的某些人,似乎很少见到她们了,很显然,她们已经刻意被隔离了。
  她感到十分纳闷,这一连串不寻常的事件,背后究竟抱有什么目的?周围的人好像都知道,却都瞒着不告诉她。
  彩衣没来由的想起,小时候跟父母兄弟住在一起的时光。
  那时候,每天都过得很忙,可是很快乐。
  他们的家跟川北的许多人家一样,周围种植了很多桑树和柘树,做为养蚕的叶料。
  每年清明刚过,去年收藏好的蚕卵遇到天气变暖,便会自然孵化,家人就忙着收集桑叶和柘叶准备喂蚕。彩衣年纪小,虽然桑树已经修剪得低矮,她依然摘不到,阿母便会将盛满了叶子的陶瓮交给她,叫她拿进蚕室去换一个新的空瓮。
  她很乐意帮忙,因为她想当一个有用的孩子,因此跑来跑去找些她可以插手帮忙的地方,忙个不亦乐乎。
  阿爹会用稻秆扎成砧板,在上面把叶子切成细条,做为初生蚕的第一餐。
  她很想帮忙喂蚕,可阿母不准:“叶子只许嫩不许老,放得太多又会堆积粪便,蚕儿容易生病,这些你们小孩儿都不懂!”
  这养蚕抽丝是一家人的活计,岂容小孩乱玩,影响一年生计?
  “嗯……我很想帮忙……”小彩衣央求道。
  “你们只管在旁边乖乖的看,等长大了再帮忙!”
  他们来不及帮忙了。
  正当蚕儿结茧的时候,一群响马闯进他们的村子。
  多年以来,他们小孩子都有听大人在提起,各地都有响马在流窜的事,没想到,他们家也会有遇上的一天。
  小彩衣会逃过一劫,是因为她偷偷走进平常大人不准她进去的蚕室。
  四川地方穷苦,养蚕的方法没有嘉兴、湖州那么专业,那里会在蚕儿吐丝时用炭火加高室温,令蚕儿吐丝更勤快,也不会四处乱爬动,因此结出来的茧较密实、干燥、经久不坏;反之,四川穷家给蚕乱爬,在屋角、梁柱、秆把、箱匣四处胡乱结茧,丝的品质当然差多了。
  不过,就因为这样,小彩衣才没死。
  响马冲进她家时,她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号惨叫声,吓得不敢离开蚕室。
  蚕室的大门被推开时,探头进来的强盗看见周围结满了乱七八糟的蚕丝,一时眼花撩乱,没看见躲在一堆笼子后方的小彩衣,便啐了一口痰离去。
  一直等到人声都没了,四周万籁俱寂,她才悄悄地步出蚕室,看着一地散乱的器皿,看见哥哥倒在家门,流了一地白滑滑的肠子,看见阿爹横卧在篱笆旁,头断了半截,只剩一片皮肉连着。
  “阿母……”她抱着一线希望,轻声呼唤。
  她在家里找到阿母,身上的衣服被撕成碎片,两腿大张,雪白的身子上少了个头,小彩衣在水缸旁找到阿母的头,她不知道水缸里还沉了刚学步不久的弟弟,因为她的高度还不到水缸边缘。
  她抱着阿母的头,呆坐在篱笆旁,陪着她的一家人。
  她等不到邻居来关心她,平日隔壁的大娘会来摸摸她的头,然后用她的大嗓门问:“小娃怎么啦?待在外头,当心给老虎吃了!”可是,今天她的邻居们全都死光光了,连村子里的鸡鸭狗猪全都被抓走了。
  她呆坐了一整天,阿母的头的血腥味慢慢转成腐败味,直到入夜,流萤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微光照在尸体上,令她错觉以为家人又会动了起来,害她还期待阿母会做饭给她吃。
  夜行的野兽们闻到腐尸味,发觉村子没有昔日的火光,于是大胆闯进来大快朵颐。
  篱笆外传来狼嗥声,小彩衣害怕的紧抱阿母的头颅,期望阿母能像平日一般保护她。
  狼的脚步轻轻的,鬼鬼祟祟的踏步而来,小彩衣听得愈来愈恐惧,感到愈来愈难喘息,终于忍不住放弃阿母的头,跑回当初保护过她的蚕室去,几只狼听到声音,机警的止步聆听,恰好给小彩衣有时间躲入蚕室。
  尸体的气味过于浓烈,狼群闻不清楚那稀薄的生人味,也不在意有没有活人,反正今晚饱餐一顿是绝无疑问了,天亮前,它们还可以拖几具尸体回老窝当储粮呢。
  小彩衣在蚕室昏昏沉沉的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饿醒,她才放胆走到室外去,确定外头没狼了,才到厨房去翻找,却找不到一丁点儿食物。
  忽然,她想起屋外的桑树结果了,每年她都很期待吃桑椹的。她端了张凳子到桑树下,拿了根棍子,站上凳子拨弄树叶,拨下了好一些桑椹,可这些小小的浆果填不饱肚子,且废了好些力气,才不过拨下那么一点。
  她知道,她已经是失去父母庇佑的孩子,眼下她必须想出活下去的路子,这是动物的求生本能。
  她决定到邻村去,邻村有专门收买蚕壳外浮丝的老太婆,阿爹送过浮丝去,那条路她跟阿爹走过一次,依稀还记得。
  临走前,小彩衣到蚕室去随便抓了几个蚕茧,放入阿母给她的小锦袋去,锦袋中装了带有芳香味的药草,可以驱赶害虫,免得草地中恙虫之类的侵害她。蚕茧被放入这些药草中,里头的蚕儿就活不了了,永远也化不成飞蛾了。
  想到此,彩衣将五毒袋中的蚕茧倒出,原本就是黄色的蚕茧,如今已经变得深褐色了。
  她摇动蚕茧,拿近耳边聆听,里头的蚕儿已经干萎,在茧壳中卡啦卡啦的响。
  现在,她自己也跟这蚕儿差不了多少。飞不出,逃不掉,迟早也要干枯。
  为什么他们要软禁她呢?
  当送饭的老太婆进来时,她偷偷央求老太婆:“我想见师父。”
  老太婆慌张的摆手道:“嘘……!我不准跟你说话的!”
  “求求你,我师父名叫樊瑞云,您认得的。”彩衣小声说道。
  老太婆是位无亲无故的寡妇,发心想修行,长生宫收留她在观中帮忙,算是照顾她晚年的意思,观中的道人,她大多数都认识,就连彩衣,也是老太婆看着她长大的。
  可是老太婆赶紧放下餐盒,挣脱她的纠缠,逃也似的离去。
  彩衣落寞的望着餐盒,上头摆了精致的碗筷和食物,但她一点也提不起食欲,她想见师父,她只想见师父,只有师父能安住她恐惧的心,一如当年。
  当年,她把好不容易采集来的那点桑椹装进阿爹的布袋,带着上路去邻村。那布袋是阿爹装工具用的,她记得里头有打火石和小刀,途中应该用得上的。
  她小小的身躯走过曲折的山路,磨穿了草鞋,磨破了脚底,待她脚步蹒跚的抵达邻村时,发现那里臭气冲天,屋里屋外横七竖八的遍地死尸,都已高度腐烂,流了一地尸水,显然这里还比她的村子更早遭到屠杀。
  小彩衣正惊愕于眼前的景象时,才发觉她已经被几只狼包围了。
  狼只低声咆哮着,发出恐怖的威胁声,小彩衣两腿发软,下意识的念起“观世音菩萨”,她常听阿母念,阿母也教她念,说是会保佑她的。
  狼只忽然吠了一声,小彩衣才惊觉,这些狼不是狼!是狗!这些本来由人饲养的狗,吃过了人肉,断绝了狗跟人的主从关系,回复远祖的狼性了!
  野狗们连日吃腻了腐肉,如今看见活生生香喷喷的小女娃,忍不住垂涎三尺了起来。面对熟悉的人类,它们也不妄动,小心翼翼的缩小包围,直到为首的野狗一声吠叫,其他野狗猛地一起冲上前去。
  忽然,野狗哀哀惨叫,撞上小彩衣,她紧闭两眼,不停念观世音菩萨,等待被野狗痛咬一口。
  奇怪的是,野狗撞上她之后,竟不再动了。
  小彩衣悄悄张眼,看见一只野狗瘫在地上,肚子爆出了一团白油油的肠子,其他野狗也不再盯住她,而是狠狠的怒瞪她的后面。
  小彩衣回头一看,是位劲装打扮的剑客,竹笠上遮了片薄纱,嘴前挡了片黑巾,形貌诡异,看不清面容。只见他将手中长剑横在眼前,似乎在凝视着野狗的一举一动。
  一只野狗猛吠三声,足下一动,旁边的野狗马上也有动作,剑客骤然出剑,迅雷般刺向最先吠的野狗,一剑穿入它的咽喉,登时了帐。其他的野狗见状,忙后退几步,不敢再乱动,它们又再吠叫了几声,便退入屋中,偷偷的远眺,静待变化。
  剑客知道,凡是野狗聚集,必有一只首领,只消宰了首领,它们便会知难而退。
  小彩衣大劫刚过,吓得软倒在地,想站却站不起来。那剑客上前来扶她,轻声问:“娃崽没事吧?”是女人的声音!
  剑客取下竹笠,翻开黑巾,让小彩衣看见样貌,原来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小彩衣看了,顿时放心不少。
  心头大石一落,连日来的紧绷、不安瞬间放下,她才开始发起抖来。之前她一直在忍耐着,不教自己害怕,而今这一放松,沉积的压力瞬间爆发,全身居然发抖得停不下来!
  她两手紧握在胸前,癫痫似的乱抖,连嘴唇都在抖动,豆大的泪水涌个不止,喉中哽咽着,却哭不出声来。
  那女人跪下来,将她搂入怀中,轻抚她冰冷的背:“甭怕,没事了,没事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女人名叫樊瑞云,是青城山长生宫的女道士,为怕女身在江湖上行走不便,才乔装男人的。
  尔时天下大乱,四川各地皆有土贼,他们来历复杂,有的是地方土豪,有的是弃耕的农民,或逃兵、工匠、书生、流氓皆有之!他们四处流窜,只顾杀人劫物,遇上女人就强暴。其时大明朝廷终日忙着内斗,根本无力镇压土贼,事实上也无心镇压,若是大明官兵缺粮,也会劫村、劫镇,一个样的杀人强暴。
  不管是朝廷的官兵、地方的土贼、张献忠的大军、北方的女真人,总而言之倒楣的是老百姓,充作刀俎鱼肉,动辄就被人灭门、屠村、屠城。
  活在这种时代,樊瑞云还敢只身行走,也算艺高胆大。
  她紧抱着小彩衣,温暖她小小的身躯,发觉她不但浑身寒颤,肚皮也扁扁的,显然是饿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樊瑞云带她走进一间房子,看看厨房灶炉还行用,大缸有储水,于是打开窗户,拖走尸体,生火煮水,用热水配她随身带的面饼吃,给小彩衣暖暖身子,才止住她不停发抖的身子。
  待小彩衣不再发抖了,樊瑞云才问她:“你家人呢?”
  她想起阿母的头,于是摇摇头。
  “没了?”
  她点点头。
  “你住在哪里?”
  她空出抓着面饼的一只手,指向远远的山外。
  “你不是本村人?”樊瑞云颇为惊讶,“那你怎么过来的?”
  “阿母死了……”小彩衣很小声很小声的说,“阿爹也死了,哥哥和弟弟都死了,我过来找老嬷嬷……”
  “一个人?自个儿走来?”
  小彩衣微微点头。
  樊瑞云不敢置信的盯着这小女孩,讶异她顽强的生命力。
  然后,她陷入了沉思。
  “今天我们能见面,想必是注定的缘分。”樊瑞云叹道,“你长途跋涉走来,我又凑巧路经此地,若非缘分,就是天意。”
  小彩衣忙着啃面饼,没仔细听她说什么。
  “既是天意,那我只好带你随行,你愿不愿跟我走?”
  小彩衣慌忙用力点头,如果不跟这位武艺高强的大娘走,说不定活不过今晚。
  决定之后,樊瑞云在屋中四处寻找,找到一些男孩的衣服,替小彩衣换了,才带她上路。
  “当今乱世,咱们身为女子,根本是歹活,”一路上樊瑞云告诉她许多道理,“所以要存于乱世,女子必须身有武艺,方能自保!”于是,每当她们找到破庙、荒村过夜时,樊瑞云便会教她一些基本功法。
  一路上,小彩衣都没问她要去哪里。
  “我们去青城山的长生宫,”有一天,樊瑞云告诉她,“那里的住持朱九渊赫赫有名,这些年来在江湖上很得人望。长生宫之中还有专供女道居住之处,住在那儿,比住在只有女道的道观安全多啦!”
  这是小彩衣首次听闻朱九渊的名字。
  彩衣聆听门外,门外坐着那位送饭的老太婆。
  老太婆把门合上之后,就坐在门外守着,天气早就开始凉了,教一个老太婆在外头吹风,真不知是谁的主意。
  但是彩衣知道,守着她的可不只一个老太婆,她的房间前后还各有一人,躲在阴蔽处,预防她逃走。这两个人躲得住身影,可躲不过她敏锐的耳朵!
  她终于明白,她被安排住在这房中,可是别有用心,这房间前后容易被人从外面监控,只消两个人就能完全掌握。
  问题是,这两个人是男的!他们竟然让男人进来长生宫“坤门”的院落!
  她不知道这两个男人是谁,她能对付得了他们吗?
  彩衣解开缠腰的布巾,从布条皱折取出一颗颗小小的东西,那是师父教她养成的习惯,平日就这么藏在皱折中的,因为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
  她将这些小颗的东西排在桌上,计算数量。
  铁蒺藜三十颗,铜珠二十颗,就这么多了。
  这些沉重的暗器,造价不赀,何况战乱之时,铜、铁价格高昂,恐怕这一批用完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暗器可用了。
  彩衣摸摸发髻上插着的簪子、耳垂上挂着的银耳环……还有餐盒上的竹筷、套毛笔的铜笔盖、挂闱帐的铁勾子……她环顾房间,原来,还有许多东西可用。
  她不确定逃出去是不是更好,但要不逃出去,她确信还有更糟的事情将会发生。
  这时刻,她好希望可以看见师父,她感到无助的时候,总是希望师父在身边。
  不,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总是出其不意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她取出一块陈旧的布,上头绣了只小虫,她凝视着小虫,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那天,樊瑞云带着小彩衣,好不容易从川北走到青城山,抵达长生宫时,小彩衣已经是满脸风霜,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长大了不少。
  樊瑞云知会过监院,告知要增加一名女弟子,安排要拜见住持批准。
  监院告诉她们:“天晚了,也快过堂用斋了,不如先带女孩去吃饭吧。”樊瑞云应声是,带小彩衣随长生宫大众去斋堂。
  用膳之前,住持朱九渊先率领大众敬拜神鬼,樊瑞云便偷偷指着朱九渊,告诉小彩衣:“这位就是住持了。”小彩衣见住持英姿挺拔,过去在川北乡下,何曾见过这等人物?心里由不得仰慕起来。
  用膳时,大家恭敬的坐着,等待“行堂”为大家打饭、打菜。“行堂”是轮流值日的,他必须注意何人用完了饭菜?需不需要添加?道众面前有两个碗,左碗盛饭、右碗盛菜,吃完了还想添菜时,就用筷子指一下右碗,行堂便会走过来,一切以动作表示,不许开口出声令斋堂噪聒。
  那天打菜的是一名男孩,身材不高却看来十分硬朗精壮,小小个子提了个大菜盆,用勺子将菜肴放到每位道众碗中。分菜分到小彩衣时,男孩瞄了她一眼,特别从杂菜中多挑了一块豆腐给她,还故意盖了一片菜叶掩人耳目。
  小彩衣好久没吃过豆腐了,她跟师父樊瑞云在山林和小镇间赶路,小心翼翼,生怕遇上土贼,一路上有空就啃干粮,幸运的话可以找到地瓜、野菜、水果,根本没好好安闲的吃过一顿饭。来到长生宫,她总算有了安全感,见到必须费时费力才能制作出来的豆腐,她细细的咀嚼,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
  真希望,阿母也能尝到这一口美味的豆腐啊!
  男孩不能吃饭,他必须等大家用完膳退堂了,才能享用剩菜。他遥遥望着微抖身子偷偷掉泪的小彩衣,见她吃到豆腐那么感动,便往菜盆看了看还有没有豆腐。
  一见小彩衣吃完了菜,不等她举筷,他赶忙走上前去,欲将剩下的豆腐碎全部掏给小彩衣。
  小彩衣轻轻摇手,口中不作声的说了句“谢谢”,男孩见了,也忍不住对她微笑,然后就回到他的岗位去,继续留意谁需要他打菜,不过时而会把视线飘过来,注意这位新来的女孩儿。
  膳后,樊瑞云带她在斋堂见过了朱九渊,便带她进入“坤门”的院落,那是一处专门被隔离在长生宫边缘的区域。
  长生宫依八卦分成八门,所有人都必须纳入八门之一,不仅为了方便管理,也为了武功和道术的传承,而女道士单独被纳入“坤门”一门,其实坤门中含有几支流派,不像其他都是一门一派。
  比如樊瑞云一派专精剑术、冼幻真一派专精医术及“禽翔五行指”、聂凝雪一派专精暗器等等,无论哪一派,弟子们通常会互相学习,不存门户之见,只因她们知道女人身在世间有种种不自由,多学一项,便能多保护自己一点。
  樊瑞云带小彩衣进入坤门的院落后,叮咛她早点睡:“明儿一早还得做早课,你可以睡迟一些,可师父不能偷懒。”不需叮咛,其实小彩衣早已经疲累极了,连月来的赶路和提心吊胆,如今终于有个可以安心睡觉的地方,她和着衣,一如平日跟樊瑞云一同赶路时那般,卧在地面,倒头便睡,连床单都还来不及铺好。
  樊瑞云拍拍她,见唤她不醒,摇头叹道:“可怜的孩子。”便将她轻轻抱上床去,为她盖上被单。
  这是小彩衣全村被屠杀以来,第一次睡得那么香。
  乡下孩子习惯早起,所以天还没亮,小彩衣便爬了起来,见师父不在,记得她说要去早课,小彩衣等了一会,不知师父会什么时候回来,于是推开房门,看看外头是什么光景。
  一开门,她由不得吓了一跳,门外的地上种满了桑柘,跟她的村子一样。
  她情不自禁的上前去,怀念的摸摸桑树。
  “你起床啦?”一把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问她。
  小彩衣吓了一跳,见是昨天那名打菜的男孩,正抬头摘桑叶,身边装满了一个个竹笼的桑叶,竹笼上都加了盖子,以免叶片干掉。
  昨天师父说过,男人不能进来坤门的地方的,这男孩竟然大剌剌的站在桑林中,令小彩衣好生困惑。
  “我才十二岁,”男孩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主动说道,“明年正式受戒之后,我就不准进来帮忙,要调到菜园子去了。你呢?你几岁?”
  “九岁。”男孩亲切的态度,令她一点也没有防备之心,她回答得就像日常聊天一般。“你为什么要采叶子?”
  “这是用来养蚕的,清晨沾有露水的桑叶最可口了。”
  原来这里也有养蚕,跟她家一样呢。
  男孩又装满了一笼桑叶,将竹笼推去一旁,问她:“你要不要去瞧瞧?”
  “要。”
  男孩提了竹笼,示意她跟着走:“你叫什么名字?”
  “彩衣。”
  “我叫阿瑞。”
  他没问小彩衣姓什么,也没再告诉小彩衣,除了阿瑞两个字之外,他完整的名字是什么。
  后来小彩衣才知道,他真的就只叫“阿瑞”,不像她,至少还有个姓。
  在坤门院落之中,一大片的区域是用来养蚕的,女道士们合作植树、养蚕、煮丝,将生产的生丝卖给中盘商,赚取坤门日用之资。道观的经济来源有朝廷补助(只有大型道观才有)、信众捐助、还有替人举办法事等等,除此之外,道众们也自行生产商品,否则是入不敷出的。
  四川地方也生产丝绸,虽然色泽较差、较不耐用,品质没“湖绸”那么好,也依然是全国几个重要的丝绸生产地之一,所以许多人家都会投入上游的生产工作。
  到了蚕室,小彩衣只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原来蚕室中生起了一个个火盆,她还见到蚕茧都结在一个个篮子之中,井然有序,跟小彩衣的家乡让蚕儿胡乱吐丝压根儿不同。原来,长生宫引入了嘉兴、湖州地方的养蚕法,可以令蚕丝结得更加坚韧密实。
  “那一边还有未吐丝的蚕儿,”阿瑞指着一个架子,“喂饱了这一餐,眼看这几天也该吐丝了。”
  “我……可以喂它们吗?”
  “可以呀。”
  小彩衣充满期待的抓起一把叶子,这是过去阿爹不准她做的,好像是因为哥哥曾经喂食过量,叶子堆积太多,闷死了很多蚕儿,阿爹才不再让他们帮忙的。如今可以喂蚕,小彩衣又不禁十分落寞,因为她的家人全都死了,眼看也该腐烂化骨了,想到这里,豆大的泪水马上夺眶而出。
  阿瑞见状,忙将她拉开:“你哭归哭,别让泪水滴上蚕儿啦。”
  “对不起……”
  “没关系。”阿瑞递过来一块布,给她擦拭眼泪,“别哭了,你昨天晚斋时也在哭……再怎么哭,也挽不回来的。”说得好像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彩衣一直没把那块布还给阿瑞。
  后来另一位女道聂凝雪教她刺绣后,她在那块布上绣了一只蚕儿,不仔细看,还以为布上面真的黏了一只蚕。
  她看着布上的蚕儿,小时候与阿瑞初见的情景历历在目。
  阿瑞,阿瑞,你会再回来吗?
  上个月,你为什么又忽然闯进长生宫,造成这么大的骚乱?你离开多少年了?在外头过得如何?那天的惊鸿一瞥,你瘦了,也长壮变黑了,你的心还是没有变吗?
  人家说你是叛徒,说你欺师灭祖,又说飞虹子前辈是你杀害的,我不相信。本来我信的,但那天你逃走时望着我的眼神,依旧像以前那般清澈,有这种眼神的你,是不可能做那些坏事的。
  难道大家都错了吗?不可能两边都对,一定有一边是错的。
  到底你发生了什么事,必须逃离这个你自幼长大的长生宫呢?又为了什么,令你冒险回来呢?是为了我吗?我希望是……如果是的话,你能不能再闯进来一次?不过这次,请带我一同离开。
  长生宫变了,不再安全,不再是女人可以安心留下来的地方。
  那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不知鬼鬼祟祟的在进行着什么?听说为首的是一个太监,其他的都是宫廷侍卫之类的。这些人千里迢迢的跑来青城山干嘛?搞得整个长生宫风声鹤唳,每个人皆噤若寒蝉,纪律混乱,连早晚课都不定时,甚至不每日进行。我们英明的住持大人,究竟在忙什么?
  彩衣愈想愈不安,她走到窗口,出其不意的打开窗户,把窗外的一个红色身影吓了一跳,倏然闪到树丛后方,但彩衣已经认出来了,那人并非长生宫道士,而是那群凶神恶煞之一。
  那些人到底想对我做什么?
  彩衣合上窗户,取出针线盒,回到茶几前,为一堆绣花针穿上白的、红的、蓝的、青的、黄的种种色线,煞是可爱。
  忽然,彩衣一失手,一根绣花针不小心掉落下地,直直插在地面。
  彩衣将绣花针捡起来,这不是寻常绣花针,小小一根放在指尖,可以感受到它的沉重,因为针里头灌了铅。
  这也是聂凝雪传授给她的。
  初见聂凝雪,是在坤门的蚕室。
  小彩衣负责喂养蚕儿,还必须时时注意叶子会不会堆积太厚、粪便会不会积得太多,这些都会令蚕儿生病的。
  有一批蚕儿被另外隔离,只喂柘叶,不喂桑叶,小彩衣记得在老家也有柘树,但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
  聂凝雪正好跟她一同工作,告诉她:“吃柘叶的蚕儿,吐出的丝特别坚韧,可以用来做弓弦。”
  原来如此。
  聂凝雪顿了一下,见左右无人,便从发髻中抽出一根绣花针,针上穿了一根细细的黑线,要不凑近看,会以为只是一根头发。
  “你瞧。”聂凝雪悄声说着,三指夹针,小小一挥,绣花针笔直飞向屋梁,没入阴影中。
  “哇!”小彩衣惊叹不已,“那枚针去了哪里?”
  聂凝雪得意的对她笑笑,原来黑线仍在她手中,她使个暗劲拉回来,轻轻接住了绣花针,针头穿过了一只蜘蛛,还在挣扎的扭动八只脚。
  聂凝雪笑道:“只要会吃虫的,不管是蜘蛛还是鸟,都不准让它们进来。”她将线的一端递给小彩衣捻捻,“你瞧这线,就是用这种吃柘叶吐出来的丝纺成的。”
  小彩衣见她使了这一手,好生敬佩,回去不停的跟师父樊瑞云赞美。
  樊瑞云故意脸露不悦:“先别说他人厉不厉害,你跟我学的剑术怎么样了?”
  “师父也厉害!”毕竟那是救过她的剑术,“可是……我只能用木剑练习。”
  “当然啦,剑那么锋利,怕伤了你,也怕伤了人,待你出师之日,师父就会送你一把。”
  “可是……”小彩衣偷瞧师父的表情,“一把剑很贵吧?”
  樊瑞云楞了楞,轻轻叹了口气,忖着:“这孩子真懂事,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处处都会顾及到钱。”小彩衣曾跟她长途跋涉走了一个多月,才抵达长生宫,这些日子形影不离的生活,也清楚她有多少盘缠,也跟过她去打铁户,知道铁器的价钱若干,所以小彩衣才有此一问。
  樊瑞云摸摸小彩衣的头:“你想跟聂道长学暗器吗?”
  小彩衣低下头:“我不敢说。”
  “那你就是想啦,我替你去跟聂道长说一说,如何?”
  小彩衣高兴得满脸通红,却忍住不笑出来。
  樊瑞云心想:“学暗器也好,暗器适合女子防身,也无须在身上带这又长又重的兵器。”念头一转,正色道:“可是,我教你的剑术,你也得好好学习!”
  “一定的,师父!”小彩衣灿烂的笑了,她已经好久没这样笑了。
  于是,聂凝雪答应成为她的第二位师父。
  聂凝雪出身于成都府的绣工人家,绣技甚巧,成都一带的“蜀绣”乃“四大名绣”之一,聂凝雪擅于各种暗器,自然而然将蜀绣针法融入了暗器之中。
  “要将针这么细的东西射出去,得先学抛重的东西。”她首先教小彩衣扔小石头,磋磨力道、控制方向,然后还得教她人身穴位、谋略兵法,“暗器之所以为暗器,不明示人也,不像刀剑枪棍明明白白的亮出来,是以明暗不仅相克,其实也相生,善用明暗、虚实,暗器才能得逞!”
  原来,暗器还不是扔出去就算了,扔出去之前,还必须要能掌握人的心理。
  以前她年纪小,还不懂。
  现在她必须派上用场了。
  老太婆再送晚餐进来时,她没事似的坐在茶几前,手中练着写字。老太婆见她上一餐都没动过分毫,不禁摇头叹气,将上一餐的餐盒拿出去。
  “您坐着吃了吧。”彩衣怜悯的说。
  老太婆楞在门边,困惑的看着彩衣。
  “这些菜肴看来不便宜,但是我着实没胃口,若您原封不动的搬回去,不但交不了差,也暴殄天物,您何不坐着吃了,岂不方便?”想到这两天老太婆在门外吹冷风,彩衣实在于心不忍。
  老太婆咽了咽唾液,她的确想吃,这两天将这些山珍海味端入端出的,美食在前又不能送入口,惹得她心绪大乱,还埋怨这年轻女子不识好歹,心里头正恨着呢。
  “姑娘你不饿吗?”老太婆轻轻踱回来,悄声问道。
  彩衣摇摇头:“快吃了吧,待太久可疑。”外头还有人在监视呢。
  老太婆喜孜孜的放下餐盒,大口将最好吃的先往嘴里送,她老早知道外面有人监视,却没察觉彩衣也发现了,所以她只想吃掉最好吃的就离开。
  彩衣也不是不饿。
  不过,她在九岁那年早已尝过饿上一日一夜,跟随樊瑞云回长生宫的路途中,也往往有一顿没一顿的,所以这两天的饿,还不算什么。
  老太婆吃了一阵之后,为免在房中待太久会惹人起疑,便收好餐盒,赶忙跑出去。
  一见老太婆出去,彩衣忙翻出收藏好的暗器,准备练习投暗器的手法。
  她有预感,时间已经愈来愈迫近了。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声。
  彩衣警觉的跳起来,走去窗户,悄悄将窗牖开了一道缝偷看,远远看见老太婆仆倒在地上,餐盒和食物散了一地,一名红衣男子正半跪在她身边,探视她的呼吸,然后狠狠的往彩衣房间一瞪,吓得她赶紧关窗。
  “食物有问题!”彩衣担心,会不会连饮水都有问题?不会,她喝过那水了,并没出问题,她不吃那些食物是因为它们太过奢华,非学道之人分内应得,她也习惯了粗茶淡饭的养生之道,况且来者不善,所以才不愿意去吃的。
  “怎么办?”门外有人悄声说话,那男人低沉的声音滑过清凉的空气,溜进她敏锐的耳朵。
  “那丫头不肯吃,也不碍事,郑公公有令,今晚要成事了。”
  彩衣听得一阵心惊。
  她悄悄取出一枚铁蒺藜,运一口气,瞄准旁边的茶几要抛过去,没想到,一抛之下,整只手竟软弱无力,铁蒺藜脱手落地,比没学过暗器的人还惨。
  彩衣心中焦急不已,她再试着运一口气,顿觉气血凝滞,此刻她才惊觉:“饮水还是有问题!”
  她在房中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若有任何人攻击她,她根本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她不停搜索自己的记忆,寻找拯救自己的方法:“事不宜迟,事不宜迟了……”
  彩衣走进自己的床,拉上闱帐,轻薄的闱帐透入淡淡的光线,不过已经足够了。
  她解开衣带,脱下衣服,令身上只剩下一件内衣。
  然后,她取出针线,开始缝自己身上的内衣。
  缝了第一件之后,她穿上第二件,也用线细细密密的缝起来。
  她很专心的将自己缝起来,完全没理会外头发生了什么变化,虽然如此,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忍不住不断浮现阿瑞的身影。
  “阿瑞……救我……”她不知不觉的低喃道,手中交叉运针,像蚕儿吐丝一般,将自己层层包扎得紧紧的。
  这是她唯一自救的机会了!
  “为什么要取丝,就必须杀死蚕儿呢?”有一天,小彩衣突然问。
  樊瑞云楞了一下,回道:“因为天生万物以养人呀!五谷令人有力气、牛马帮人耕田载物、种棉养蚕令人有衣穿,这是天地自然的大道理呀!”
  小彩衣看着师父煮开稻灰水,将蚕茧倒进滚沸的水中,再捞出蚕茧,抛入盛有清水的盆中,先用两手大拇指,在水中把茧顶开,一边取出水,一边慢慢用内劲顺势将蚕丝拉宽,在水滴干之前,迅速又熟练的套在小竹弓上,准备煮丝之用。
  滚热的稻灰水杀死的蚕儿,来不及化蛾,卑鄙的瑟缩着身体,掉落一地,小彩衣看着狼狈的地面,令她忆起村子被屠杀后的景象。
  不,她不能接受师父的答案。
  “为什么不等它们出蛾了之后才取丝呢?”
  “出蛾之后,茧壳就破了,丝绪断乱,不能取丝,就只能用来做便宜的丝棉啦。”
  她跑去找阿瑞,对他提出相同的疑问。
  阿瑞已经不能再进入坤门的桑园,他在菜园子里工作,晒得黝黑又结实。
  他将果菜全浇上水了,才回答小彩衣说:“道法自然,我常常在想师父的话,什么才叫‘道法自然’?”
  小彩衣在菜园子旁的树荫下,歪着头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蚕儿吐丝结茧,化蛾出壳,这才是自然,不是吗?咱们杀生取丝,是硬生生干扰了自然。”他坐去小彩衣身边,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抹去汗水,“总之,我们人,就爱为所欲为,不是吗?”
  “师父告诉我,天生万物以养人。”
  阿瑞用手指向西北方:“那边有个皇帝,老百姓交税养皇帝,咱四川人也交税养那个蜀王,”蜀王是明朝朱姓亲王,被派来四川世袭爵位的,“难道说也是天生万民以养皇帝吗?”
  阿瑞有此想法并不奇怪,四川曾在三国时代被刘备占领,土酋屡次反抗,往后中国历代都以四川为粮食生产重地,而四川土酋也常常反抗,不愿被中原统治、同化,甚至在距此百年前的万历元年,川南还发生“九丝之战”,明政治大举出兵镇压,将反抗了两百多年的古民族“都掌蛮”灭族。
  “总之,蚕儿好可怜,”小彩衣感伤的说,“努力吐了丝,一心想变成飞蛾自在飞翔,却在睡梦中被人煮死了。”
  “它们想也没想到。”
  “不知道它们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大概还在想着好吃的桑叶吧。”
  “我常常在想,我哥哥死的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瑞闭着嘴不多说了,他知道过去发生在小彩衣身上的悲剧,每次她一提起,就会陷入无尽的哀伤之中。
  “他们的死好忽然,根本来不及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死得最惨的一定是阿母了,只不过身为女人,就会被人家……”
  “彩衣,”阿瑞截道,“别再说了。”
  “可是,我忘不了……”她的双眼已经溢出了泪水。
  “别再说了。”阿瑞温柔的说道,一只手轻轻的盖在她的唇上。
  小彩衣不小了,十四岁的她顿时粉脸飞红。
  她轻柔的握着阿瑞掩在她唇上的那只手:“阿瑞……”
  “嗯?”
  “我死的那一刻,希望在我身边的,会是你。”她将脸靠在阿瑞的手上,感受它的温暖。
  “我不会让你死的。”阿瑞说得很小声,但字字清楚,斩钉截铁。
  大门忽然破开,一个面色苍白、扁瘦如无常鬼般的男人冲了进来。
  彩衣大吃一惊,还来不及说话,男人的手一扬,彩衣毫无预防的大吸一口气,一阵呛鼻的甜味直窜脑底,只觉眼前一晃,整个人便仆倒在地,她意识还清楚得很,四肢却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男人。
  男人狰狞的笑道:“谅你也敌不过‘泥人散’!”
  “少自吹自擂了!”一把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阴阳怪气的,彩衣抬不起头,看不见他,只听他问:“端木雄,这次你用了多少心机,才弄倒这姑娘?”
  “郑公公莫怪,只怪她不肯吃东西,属下先用了‘愁眉弱’,再用‘泥人散’才将她药倒。”
  原来那些日子以来,在长生宫里肆无忌惮的这班男人,是来自宫中的太监和锦衣卫。
  “哼哼,也罢,”郑公公道,“这姑娘也非等闲之辈,快叫人来替她更衣!”
  “是!”
  那名教她仪态的妖艳妇人摇着腰走进来,手中拎了个大布袋,先对郑公公和端木雄行了个万福,再将彩衣从地上扶起。
  “小心侍候‘娘娘’,”郑公公对那妇人说道,“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小的知道。”妇人嗲声嗲气的回答。
  一名锦衣卫匆匆跑进来,报告说:“公公,吉时快到了。”
  郑公公瞟了彩衣一眼:“将就些,先把外面的披上去吧!”
  “是!”妇人解开布袋,取出一件大红衣裳。
  彩衣心中一惊。娘娘是什么意思?红衣是什么意思?
  男人们全退出房间,还有礼貌的轻轻带上门。
  “来更衣吧,娘娘。”妇人笑盈盈道,“今儿可是您大喜之日,日后有什么好处,可别忘了我呵。”
  由于时间仓卒,妇人只帮她脱下外衣,便穿上喜袍,梳好头发,插上些漂亮的头饰之后,就开门呼唤:“娘娘好了。”
  一名小宦官上前来,道:“我们一块儿带娘娘上大殿。”这小宦官正是郑公公的亲信忠儿。
  彩衣很清楚周围发生什么事,心里焦急万分,却一点也无法自主,又口不能言,只能像娃娃一般任人摆布。
  小宦官忠儿把彩衣背在背上,那妇人帮忙扶着,两人在锦衣卫的护卫下,走出坤门的院落,穿过走廊,进入长生宫的大殿。
  一进入正殿,彩衣便听见人声鼎沸,只见大殿的三清像前摆了两张沉重的椅子,椅子面前挡了一面高大的屏风,所以虽闻人声,却看不见大殿上有些什么人。
  忠儿和妇人把她放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摆好她的姿势了,将她两手叠放在大腿上,然后把一块红纱布盖在她头上,遮住半张脸。彩衣只有眼珠子能够滚动,如今视野被遮了一半,她只能看见自己的两手了。
  “诸位少安勿躁,少安勿躁!”彩衣听到郑公公的那把尖嗓子在屏风前响起,大众马上安静了一些。
  随即,有人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站在那边说话?”“住持呢?住持去了哪?”也难怪,多日没进行日常的晚课,他们还以为敲钟召集大众是为了做功课呢!“只有住持能敲钟召集大众,怎么却来了个太监?”彩衣认得最后一把声音,那是阿瑞的业师柳岚烟的声音。
  几个锦衣卫登登登的走出去,列在屏风两旁,威风凛凛的望着大众。
  事实上,郑公公在一个月前折损了好几员锦衣卫中的大将,如今他能支使的人已经不多了。
  “住持吗?你们不该再称他住持了。”郑公公先卖了个关子。虽然看不见他的人,彩衣光听声音就知道郑公公是笑着在说的:“大家想必知道,大明江山已经亡了!眼下群雄四起,争当天下新皇帝,北有女真清人、东有李自成、张献忠,难道大家都忘了大明的恩泽吗?”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许多人在想:大明有何恩泽?大明从未停止过镇压四川,税目繁重,老百姓喘不过气来,又放任酷吏杀人,朝廷又整天内哄,只顾私斗,错估敌军形式,以致天下大乱。历史上改朝换代屡见不鲜,前朝做不好,换人做做又有何不好?
  他们不知道,接下来的数十年,女真满清人四处征伐,最终统一天下,镇压更血腥,不只是四川,连汉人都被当成次等人种,奴役逾三百年。
  没人回应郑公公,只等他说下去。
  郑公公声嘶力竭的喊道:“大明正嗣不能断!我们应该再扶立一位朱姓天子,复兴明朝!”
  彩衣有点明白他想干什么了。
  “长生宫住持德高望重,名震四方,以保佑苍生为己任,最重要的是,他是太祖十五世孙,”这句是假的,“我们此番上山,正是为了拥立他为皇上,诸位!你们说对不对?”
  “拥立皇上!”大众中马上有人响应,众人惊视那人,原来是吕寒松,正是朱九渊最得力的亲信。
  “拥立皇上!”又有人随着叫嚷,接着同一句口号此起彼落,许多老早被说服的人,被保证将来有个朝廷命官可当,此刻当然是迫不及待的表现一番了,也有人见风转舵,见有利可图,也不落人后的纷纷作喊起来。
  郑公公在意的,是那些交叉着手、冷眼旁观的道众。
  “参见皇上!”郑公公一叫,朱九渊被几个人推了出来,一件黄袍不知打哪儿蹦了出来,要往他身上披去。
  “贫道何德何能?”朱九渊半推半就,懊恼的说,“以天下苍生为念,未必要当皇帝的。”
  “皇上请勿推辞,”郑公公高声道,“众人被你德行所感,天下必定归心!”
  朱九渊推辞了几次,最后不得不摇头叹息:“既然是为了天下苍生,贫道只好接受。”
  彩衣只觉头昏脑胀,因为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住持要当皇帝?这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如此,有皇上不能无百官,”郑公公高声道,“各位同道与皇上共处多年,而今复兴大明,诸位正是中流砥柱!今晚,咱们就列出名册,分班列队,明早上朝。”道众们听了,有人用力鼓起掌来,其他人听了,也纷纷跟随着举起两手,拍起掌来。
  大殿中洋溢着一股矛盾的气氛,有的道众完全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见别人都那么应和着,受到群众压力的影响,也只好人云亦云。另一些人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的,郑公公住在长生宫的半个月中,拉拢了一批有意思当官的道人,老早就应承了他们当上大将军、御史之类的朝廷命官,如今就由这批人高声应和,迫所有人就范。
  朱九渊高兴的红着脸,兴奋的说:“贫道当皇帝,必以苍生为念,救民于水火。”
  “当了皇上,已非出家人,不该再自称贫道,应该自称朕,或称寡人。”郑公公道,“一国之君必有皇后,一如天有日月,今日我们大家都有拥立之功,不如再推举一位皇后,以为天下母仪!”
  “阴阳交感,乃天地之道,公公说得是!”众人中有不少附和的。
  “长生宫是出家的道观,有女人要嫁他吗?”柳岚烟冷冷道。
  “道长无须担心,”郑公公得意的笑道,“我已问过她本人,这里有一位深明大义,愿意当皇后的姑娘。”
  说着,两边锦衣卫拉开屏风,彩衣只觉眼前光亮了许多,听见众人小声的议论纷纷:“是谁呀?”“遮了半张脸,我们认识吗?”彩衣很想大喊:是我是我!但此刻,她只能垂着头,静静望着自己的手。
  她完全无法想像今天会发生这种事。
  初经来潮时,小彩衣感觉到有些惊慌,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不再是女孩,而是真正的女人了。
  大约来经一年后,师父樊瑞云告诉她:“彩衣,你已经到了加笄的年纪啦,师父该帮你整整头发啦。”在这以前,小彩衣的秀发是被束起垂下的,﹁加笄﹂的意思就是要绾起长发,夹在一顶布帽中,标示已经具有生殖能力,可以准备嫁人了。
  樊瑞云语重心长的说:“师父带你来长生宫,但从来没问过你要不要出家?如果你打算找个好人家嫁了,师父也不反对的。”
  小彩衣摇摇头:“彩衣知道,嫁人有生产之苦、有持家之苦,又必须跟一堆从来不认识的人一块生活,自古的女人都很有勇气,也逃不过嫁入陌生人家的命运,彩衣若有得选择,宁愿留在长生宫,当个修真的女冠。”
  樊瑞云沉思了一下,表情有些安慰:“你身负我‘金蝉剑术’血脉,又有聂道长暗器一脉,这两支在江湖上恐怕都已经是单传,我还怕今后会失传,如今,师父可宽心些啦。”
  “师父放心,”小彩衣正色道,“将来的事,彩衣不知,但您和聂道长的苦心教导,我是万万不会忘恩的!”
  “大难临头,你们还有心情搞这种事?”大殿中忽然回响着一把意料之外的声音。
  彩衣陡地从回忆中惊醒,那是谁的声音?
  “呵呵呵,”郑公公冷笑道,“这小子怎么都学不乖?又来送死?”
  彩衣很想抬头,想知道声音的来处,但她压根儿动不了,她知道是谁!她知道是谁!
  “各位师长,”那声音顿了一顿,“晚辈多有冒犯,请先勿怪,晚辈冒死前来,必有要事,师长们请先听我一言,若然不信,再判我五绝之罪不迟。”
  彩衣心中一忧一喜:“阿瑞来了!”喜的是盼他果然盼来了,忧的是面对这么多位武功高强的道众,阿瑞插翅也难飞!
  “废话少说!”郑公公正吼道,话犹未尽,道众中有人截道:“你怎知他要说的是废话?”
  有人紧接着说:“若是废话,何必冒死前来?”
  “让他说了,再逮他不迟,”另一人接腔说道,“他逃得掉吗?”
  郑公公根本来不及答腔,阿瑞已经说了,他指向大殿外头:“外边那儿,张献忠正一路杀来,见城屠城,不留一个活口,三天前,才刚攻陷了成都府,也屠城了,咱青城山距成都府不过咫尺之远,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兵临山下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问。
  “‘丈人观’的高道姜人龙,集结了各路好手,正在保卫灌县的都江堰,几天前我才刚跟他一同对抗张献忠的同伙,四川各地都有人逃来此地,加入姜道长的阵容,前天,才有成都府逃来的梅师父告诉我们城陷了,所以我知道。”
  大殿中一阵骚动,大众人心惶惶,议论纷纷。阿瑞这一捣局,为郑公公的立君大计增加了许多变数,道众的心动摇了,因为张献忠的恐怖手段无人不知,被他攻陷的府城,没几个是有留下活人的。
  “还有另一桩事,”阿瑞又说了,“我当年反对住持与张献忠结盟,被认定欺师灭祖,才被判五绝之罪,大家不会忘了吧?”若是一个人一旦被宣布有罪,世人一般上只记得他有罪,却忘掉他当初是怎么得到罪名的,所以阿瑞不得不提醒大家,“事到如今,还有人同意当初跟张献忠结盟吗?”
  “阿瑞无罪!”柳岚烟率先作声,“你们想想,他有先见之明,如此何罪之有?”
  “张献忠麾下,还有一位长生宫的高手,就是人称符十二公的老前辈!”阿瑞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符十二公是传说中的人物,竟然会去帮助张献忠?“他临死之前告诉我,有人威胁要杀他女儿,他才不得不屈从的!”
  “翠杏?”柳岚烟失声叫道。他知道阿瑞是翠杏之子,而翠杏的父亲是符十二公,听见翠杏的生命受到威胁,他不禁激动起来。
  朱九渊站在三清像之下,一直不动声色,他观察现场的人心变化,心中只想着如何能保住皇帝位!
  当初郑公公跟他提议当皇帝时,他还很感激自己跟明太祖同姓,如今时机成熟,正是发挥他雄才大略的大好机会,却在半路又杀出阿瑞来!他气得牙痒痒,恨不得马上就杀了阿瑞,他真后悔为何没早点除掉这孽种?
  郑公公的脑袋也在不停运转,如今他心中一忧一喜。
  喜的是,成都府本来就有位朱姓亲王“蜀王”,当初他选择不去推蜀王当皇帝,是因为不熟悉蜀王周围的官僚系统,才斗胆找朱九渊冒认大明子孙的,现在张献忠攻下成都府,蜀王必死无疑,朱九渊当皇帝再无可议。
  忧的是,长生宫这批天真的道众,该怎么稳住他们才好?
  郑公公低声吩咐锦衣卫,先悄悄将朱九渊和彩衣送进后面厢房,这里就交由他解决吧。
  他们将彩衣扶起时,她脸上的红巾忽然掉落,众人看见,随即骚动了起来,只听樊瑞云大喊道:“彩衣!是彩衣!你们把我的徒儿怎么了?”
  彩衣一点表情也没有,她连表情都无法自主,她看见师父在道众中企图冲上来,她也终于看见,原来阿瑞就站在大殿上方的横梁上,怪不得他们没有马上攻击他。
  她感到好欣慰,原来她关心的人一直都在,即使她看不见。
  接下来大殿上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也无从知道,因为她已经被人快速架走,送到一处安静的厢房,远离了大殿的嘈杂声。
  她被摆在床上,一同跟来的妖艳妇人和小宦官退了下去,房门被合上,四周变得更安静了。
  她仰视着床上方的天花板,望着闱帐上刺绣的仙鹤和祥云,全身依然动弹不得,只能聆听自己的呼吸声。
  不,还有另一把呼吸声。
  房中还有一个人!
  那人小心的控制着呼吸,轻步走近,谨慎的走到她床边,俯视着她。
  是朱九渊!他想干什么?
  朱九渊慢慢低下身子,将脸凑近彩衣,彩衣想起年幼时初见朱九渊,如见天人,不知多么仰慕!现在,她却觉得他像个可怕的老混帐!她很想别开脸,但她完全阻止不了朱九渊将双唇印上她抹了胭脂的朱唇。
  “现在,”朱九渊轻声说,“让你真正成为朕的皇后吧。”
  阿瑞眼睁睁看着彩衣被带走,心中兀自震撼不小。
  彩衣要嫁给朱九渊?他感到内心动摇了,彩衣真的变了吗?变得那么陌生了吗?
  “还我徒儿!”樊瑞云的喊叫声惊醒了他。
  数把锦衣卫的大刀挡住三清像后方的长廊入口,不让樊瑞云追过去。
  樊瑞云拔出长剑,脑海中尽是小时候的彩衣,她无助的被野狗包围,两只小手合什,紧闭双眼,低着头默念菩萨圣号。
  她要救这可怜的小女孩!
  “喝!”她长啸一声,抡起长剑,银光乍现,要在锦衣卫之间杀出一条路。
  阿瑞从这一条横梁跳去另一条横梁,但如果他再跳下去,就必须跳到三清像头上,这是大不敬!他正犹豫间,听见下方“当”的一声,一轮寒光飞转上来,一把利剑正好插到梁柱上。
  阿瑞定睛一看,是樊瑞云的剑!
  “监院在此!岂敢造次?”
  阿瑞瞧看是谁说话,是吕寒松,他什么时候当上监院了?
  “住持”乃一观之长,是精神领袖,而“监院”才是实际上的管理人,主掌整个道观的事务。吕寒松能够当上监院,当然跟朱九渊脱不了关系。
  吕寒松一身白袍,身形飘逸,手中却握了寒冰冰的一条长炼,他刚才站出来挥击樊瑞云,阻止她攻击锦衣卫,樊瑞云冷不防遭到同道攻击,铁剑被打得脱手,纤手顿时皮开肉绽,如今还在麻痹不已地微微发抖。
  “吕道长!”樊瑞云怒道,“你也是走狗?”
  吕寒松没回答,倒是郑公公说话了:“出家之人,说话好难听,”他尖声笑道:“吕道长乃识时务者,贵为立国功臣,日后史册上列为忠臣,怎么会是走狗?”
  “公公,妇人之见,不必理会。”吕寒松浅笑道,“让皇上好好享受春宵吧。”
  阿瑞怒气冲天,脚下运起“仙人步”,拔出梁柱上的铁剑,低声道:“师尊得罪了。”便飞身扑向三清像头顶,打算抄近路到后间厢房去救彩衣。
  吕寒松哪里肯让他通过?他吸口清气,奔向大柱,足踏“青城步罡”,竟能笔直跑上大柱,乘着余势未完,反弹到横梁上,手挥长炼,平扫向阿瑞面门。
  阿瑞的身体凌空,措手不及,赶忙在空中转身挥剑,长炼击中剑身,顺势卷住长剑,阿瑞飞跳向三清圣像不成,直直坠下,长剑拉住铁炼,吕寒松一个重心不稳,也被阿瑞拉下横梁。
  柳岚烟奔出来想救阿瑞,可是阿瑞还没碰到地面,就在半空硬生生停住了,原来吕寒松俯抱住横梁,不让自己跌下去,手中还紧紧拉住长炼,不愿放开自己重要的武器,又不能让阿瑞把自己拖下去!
  阿瑞的脚还差一点就碰到地面了,但他也不愿放开樊瑞云的长剑,他悬吊在半空,扭动身体,企图扯断长炼,可吕寒松的长炼乃精铁打造,韧性特强,再三四个阿瑞的重量也拉不断它。
  阿瑞又转动手腕,意图削断铁炼,却顶多把剑刃给弄钝。
  “把那碍事的小子给毙了!”郑公公一声令下,数名锦衣卫冲向阿瑞。他们的伙伴们上个月刚吃了阿瑞的亏,有的被削去了尾指,有的被山林血蛭所伤,而今正是复仇的好时候。
  柳岚烟首当其冲,见状大惊,他身上向来没兵器,面对锦衣卫的大刀,他唯有以肉拳相搏。
  阿瑞和柳岚烟情同父子,他知道业师专心于道术,对武功不甚在乎,因此武艺不精,为免害了业师,他口中大叫:“师父!快离开!阿瑞没事!”说着,另一只空着的手也抓住长炼,沿着长炼往上攀去,这无疑给吕寒松增加了更大的重量,急得他直喊:“你们快点解决他呀!”
  他眼睁睁看着阿瑞朝他爬上来,心中焦急不已。
  这位后辈可不是等闲之辈!三个月前,在广东佛山一味堂,阿瑞只用了长生宫人人都会的基本武功“青城十八式”,就硬生生折断了他一根肋骨,经过药敷多时,至今依然疼痛得很!害他无法好好发挥长炼的厉害。
  吕寒松吃力的紧拉长炼,肋骨被阿瑞折断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他不想再吃眼前亏,主意已决,于是不再紧抱横梁,反而翻身坠下!
  阿瑞还正在攀爬上去,长炼忽然失去支持,他急忙运上一口气,足施“仙人步”,缓和落地的力道,同时猛抽缠住剑身的长炼,在落地的同时一举打中迫近他的锦衣卫。
  吕寒松怒不可遏,这后辈居然利用他的武器伤害他的同伙!他两足一着地,竟从宽袖中抛出一把飞刀,飞刀末端系着更细的长炼,直朝阿瑞射去。
  阿瑞大惊之余,赶忙一个翻身,错开飞刀,不想吕寒松将细长炼一拉,飞刀竟然会转向,眼看要割伤阿瑞手臂!他紧握樊瑞云的长剑,不舍放手,再者也不愿该剑落入他人手中,反而成为攻击他的兵器,可是眼前若不放手,必为飞刀所伤!
  说时迟,那时快,樊瑞云推开众人,冲上前去,在阿瑞落地的一刻,已冲到他面前,当飞刀回转时,樊瑞云已握上剑柄,向阿瑞说:“我来。”阿瑞马上放手。樊瑞云的手刚被吕寒松所伤,兀自流着血,只见她仍面不改色,手握长剑,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瞬息之间,长剑竟自层层铁炼交缠中抽出!
  阿瑞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一时之间大为叹服,但此刻不是请教的时候,他赶紧退下,抽出腰间两把庖刀,与包围他们的锦衣卫交战。
  这边厢,樊瑞云的长剑迎向飞刀,轻轻一搭,飞刀竟似黏上了长剑,她挥转长剑,飞刀驯服的伏在剑刃上,仿佛一条安静的小鱼。她转身一圈,将剑朝吕寒松指去,飞刀脱离剑身,飞射吕寒松,由于细长炼一时拉不紧,吕寒松无法控制飞刀,他心急之下,抽动脱离了长剑的铁炼,将自己的飞刀打落在地。
  樊瑞云与阿瑞背贴着背,应战四方来敌。
  “樊道长,”阿瑞边战边问,“您露的一手可是‘金蝉剑术’?”
  “不然还有什么?贫道就这一招半式。”说着,她将长剑换去没受伤的左手,反身黏去一个锦衣卫的大刀,锦衣卫竟控制不了手中的大刀,任由她摆布,她将剑身一绕,锦衣卫的大刀自然脱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金蝉剑术,取自金蝉脱壳之意。
  剑分二式:阳蝉及阴蝉。
  “阳蝉”者,求自己脱身,且战且退,樊瑞云将剑脱离铁炼的方法便是。“阴蝉”者反向行之,脱他人之物,专解他人之兵器。
  这种以退为进的剑法,对女子或体质较弱的男子最为合适,不求伤人,而求保全性命也。
  樊瑞云卸下锦衣卫的刀,反身让阿瑞去对付,阿瑞的庖刀一面对那位锦衣卫,他马上后退,也顾不得掉在地上的大刀了,因为他还记得不久前同伴被阿瑞削去尾指,那么接下来的人生就没戏好唱了。
  他们两人目标一致,要到后面的厢房去救彩衣。
  但是眼前寸步难移,周围的道众又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不愿伸出援手,他们心急如焚,生怕再拖一些时间,彩衣就会被朱九渊玷染了!
  郑公公冷眼看了一阵,对吕寒松打了个眼色,吕寒松马上跑过去。
  “你是长生宫的监院,要在这儿坐镇,”郑公公附耳道,“可是我对后头皇上那儿十分放不下心,你有什么人可以过去照看一下?”
  吕寒松阴沉的回道:“当然有。”
  “那叫他去吧。”郑公公吩咐完了,便向大殿中的锦衣卫们喝道:“蠢材!停手!”
  锦衣卫们楞了一下,纷纷垂下大刀。
  阿瑞和樊瑞云暂时松了一口气,狐疑的看着郑公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们这些草包,朝廷养出来的饭桶,”郑公公指着锦衣卫们骂道,“怪不得保不住大明社稷!如此,以后怎么保卫我们的新皇上?”
  阿瑞讥讽道:“师弟,骂得好。”
  郑公公瞪他一眼:“小子,你要耍嘴皮子也得趁现在了,因为待会儿,你口里就会塞满沙土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会叫人把你下葬。”说着,郑公公的五爪渐渐迸出一股寒气。
  阿瑞警戒的举起庖刀。
  其实郑公公心里也纳闷得很。
  他跟阿瑞无怨无仇,命运却让他们三番两次碰面,他觉得,这小子是他天生的克星,此刻若不除掉他,恐怕接下来还会再被他搞砸什么事。
  “公公!您玉体重要呀!”锦衣卫中有人嚷道,“这小子交由我们动手就罢了!”
  “你们要真有本事的话,还需我动手吗?”郑公公言犹未毕,脚下一移步,寒爪直朝阿瑞挥去,口中同时下令道:“把那婆娘也给我毙了!”
  锦衣卫们即刻反应,五把大刀同时劈向樊瑞云。
  “彩衣!”樊瑞云咬牙举剑,面对层层刀光,心中生起一股寒意。
  她最担心的彩衣,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大殿后方的厢房,是长生宫住持的方丈室,如今变成了皇帝的御寝,张灯结彩,红灯围绕,在深山的朦胧月色下,显得喜气洋洋。
  方丈室外,数名锦衣卫防守着,等待朱九渊完成他的“大事”,还有那名妖艳的妇人在门外守候,准备随时进去帮忙,而郑公公的心腹小宦官忠儿,也在门外神气的站着。
  彩衣僵硬的平躺在床上,不安的眼睛只能直愣愣的瞪住床边的闱帐。
  她年轻的身体散发出阵阵少女独有的芬香,朱九渊贪婪的打量她,一时口干舌燥。他摇摇头,讥笑自己学道多年,凡心却有增无减,如今连皇帝都当上了,九五之尊,人中之最,神仙又算得了什么?
  他先脱下自己的黄袍,露出壮硕的身体,然后伸手解开彩衣的腰带,脱下她的大红喜袍和外衣,将她一层一层剥开。
  “咦?”
  彩衣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了起来。
  “怎么搞的?”
  彩衣的内衣之下尚有内衣,而且还用五色线密密麻麻的缝了一重又一重,彷如迷宫图,看得朱九渊十分恼怒,更加是欲火焚身!
  他早就注意彩衣很久了,这女孩年轻可爱不说,而且气质清灵,比当年翠杏不知迷人多少倍。当郑公公提议他当皇帝时,他内心兴奋异常,这个提议,可以将他多年的好几个梦想凑合在一起,一次完成!他不希望有任何事情阻止他完成梦想。
  他抓住内衣的衣领,口中道:“今晚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彩衣没有流泪,她的呼吸愈来愈快,她的心情愈来愈紧张,心跳强烈撞击着胸膛,撞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她在期待。
  朱九渊将她的内衣奋力一扯,五色线纷纷被拉紧,线絮被暴力撕裂、断开,产生强劲的弹力,数十枚铁蒺藜和铜珠瞬间从衣服中飞射而出,朱九渊哪里料到有此一着,他看见眼前彷如烟火爆开一般,脸部、胸部和肩膀被重重击中,他惨叫一声,卧倒在地。
  成功了!彩衣心中暗忖。
  她还是爬不起来,只好奋力将眼珠转去一角,希望能看见朱九渊的情形,但彩衣看不见他。
  朱九渊倒在地上,没发出声音。
  “快动吧!”她催促自己,“快动吧!”已经过了多久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动?
  他们找个妖艳妇人来教她妩媚之术,她料想要的必定是她年轻的肉体,她灵机一动,利用了聂凝雪结合刺绣技巧的独创暗器手法。
  她必须利用“蜀绣”的技法,如斜滚针、切针、参针、蓬铺针、柘木针等表现凹凸、闪光、水墨晕染效果的手法,把小颗的暗器用坚韧的细线缝在衣服内层,细线交织扣住暗器,当衣服被撕裂时,不论从哪个方向撕裂,她都准备了对应方向的细线,细线被强力拉紧断开时,断裂的力量便会使暗器飞射而出。
  问题是,这方法只能用一次!
  “臭丫头……”地面上传来朱九渊忿怒的低吟声,恐惧倏然笼罩上彩衣的心房!她无路可逃,急得快哭出来了!
  朱九渊吃力的扶起身体,狼狈的站起来,口中恨恨的说:“你看你,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彩衣陡然一惊,这才看见朱九渊的左眼变了一摊血洞,正不停的溢出血水,身上还插了几枚暗器,深陷皮肉。
  他伸出手,小心不令五色线拉紧,慢慢扯开彩衣的衣服,露出光洁雪白的青涩胴体,正是刚刚成熟饱满,尚未被男人寸指玷染过。但是,眼眶的剧痛已令朱九渊失去欲望,他低头用仅存的一眼浏览她完美的身体,任由自己的鲜血滴落在彩衣身上。
  他看了一会,说:“我改变主意了……”熊的一声,朱九渊的掌心刹那变得通红:“我要你生不如死!”彩衣大吃一惊,她从来不知道住持有什么武功,对于这种诡异的武功更是闻所未闻。
  朱九渊的手掌迫近彩衣,彩衣只觉一股热力愈来愈靠近脑袋瓜,她甚至开始嗅到自己头发的焦味。
  彩衣闭上眼睛。
  “阿母、阿爹……”她忖着,“我来黄泉会你们了。”
  “我常常梦见阿母,”小彩衣告诉阿瑞,“在梦中,她的肚子没有破,阿爹的头也好好的,弟弟也安静的躺在阿母怀中,哥哥还是很调皮……”她叹了一口气,“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大概活得很快乐。”
  虽然已经加笄了,有男女之防了,小彩衣依旧常跑到菜园子去找阿瑞,两人在树荫下倾谈心事。
  “我也梦过自己的阿母。”阿瑞说。
  “哦?”小彩衣颇感兴趣。
  “不过,她的脸是空白的……”
  小彩衣觉得好诡异,于是蹙眉道:“那是因为你没见过她吧……她还在吗?”
  “我不知道,”阿瑞不在乎的说,“我不知道她是谁?没见过她,所以完全无法想像,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每个人一定有父有母,不可能像石猴一般,平空蹦出来的吧?”
  小彩衣听了,微笑道:“我说不上来谁比较幸福?我还记得我的家人,但他们已经绝对不可能复生了,你呢?你不记得他们的脸,但是,只要你一天还活着,你就有可能再遇上他们的,不是吗?”
  阿瑞忍不住微笑了,他轻轻颔首:“谢谢你,彩衣。”
  房门砰的一声撞开来,一名锦衣卫飞扑进来,重重落地,痛苦地呻吟不已。
  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她驼着背,四肢像猿猴般不安的乱动,紧张的四处张望。朱九渊用仅存的右眼看着这疯子般的女人,楞在当场:“这是什么东西?”
  彩衣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她的脖子无法转动,看不到闯进来的人,只看见朱九渊惊愕的侧脸,忽然变得恐慌:“难道……是你!”电光石火之间,朱九渊两掌暴然通红,迅速朝彩衣的脸孔直击过来,打算先毁了彩衣再说。
  彩衣只觉烈焰扑面而来,下意识的赶紧闭眼,只闻耳边一声怪叫,热气忽然从她脸上消失,她睁眼一瞧,朱九渊已不在眼前,身边传来激烈的打斗声,而那疯女人不断的在嚎叫。
  原来,朱九渊的“火犁掌”还来不及碰到彩衣,疯女人就已经扑了过来,发狂似的攻击朱九渊,迫使他甩下彩衣,回身反击。但他一目刚刚失明,眼眶奇痛无比,一招击出,竟发觉自己根本看不清对方,他惊恐之际,慌忙退避几步,暂时避开疯女人。
  疯女人见机不可失,忙抢上前来,一把拉起彩衣被扯开的衣服,想把她抬起来逃走,原来她目的不在攻击朱九渊,而是要夺走彩衣。朱九渊见了,怒吼着冲上来,疯女人只好先将彩衣用力拉下床,回头再战。彩衣跌在地上,歪歪躺着,让她看清这一场恶斗!
  朱九渊一目失明,却一点不减凶焰,他出招奇快,招招狠绝,热烘烘的两只“火犁掌”轮流攻击疯女人,但失去一眼的视野令他难以判断远近,频频失准,只好以快取胜。那疯女人也不简单!两手各伸出食指、中指二指,也是招式飞快,不停地认准朱九渊身上禁穴指去,两人缠斗,速度太快,谁也占不了上风,彩衣只看得眼花缭乱,根本分辨不清他们出了什么招数。
  疯女人的模样十分骇人,彩衣看她一半似人一半似兽,若非身上穿着破烂的人类衣裳,还真不会把她当人看。她一时还没想到,这疯女人可能就是人们传说中的“女山猿”,而朱九渊一开始就想到了。
  而且,朱九渊老早就知道,传说中的女山猿就是符翠杏!这是吕寒松追查出来的,也正因着这条线索,他藉以威胁符十二公为他做事,否则他们将发动猎户搜山捕猎“女山猿”,对翠杏不利。
  这位被他用火犁掌烧毁了半个脑袋瓜的女人,眼瞳失去了昔日的清秀,只剩下野兽般的警觉眼神。他想也没想到,疯了的翠杏竟胆敢闯入长生宫,而且还选在他荣登帝位的关键时刻!
  他不禁责怪自己的妇人之仁,要不是希望借助符十二公的才能,他早就把翠杏灭口了。但是,这次张献忠攻川,派人来要求履行几年前的盟约,逼他出借符十二公,反而令不想再跟张献忠有瓜葛的他左右为难。
  总而言之,今天,他一定要解决二十二年前铸下的大错!
  今天,非杀了这祸根不可!
  “女人果然是祸水!”他咬紧牙关,足踏“青城步罡”,使出火犁掌“后羿射日”,连取翠杏面门、喉头、胸口三点一线。
  翠杏见灼热的手掌迎面而来,勾起她记忆深处的恐惧和愤怒,二十二年来,她脑海中不停重播当时的画面,不论在睡梦中、在树上发呆时、在任何时候,她都会不断想起那只滚烫的手掌紧抓她的头颅、将她灵魂摧毁的那一刻。在反覆又反覆的回忆中,她一次又一次跟梦魇对峙,而今,她已了无惧意,因为这跟她在梦境里遇上的差不多,何况她也分辨不清梦境和真实。
  于是,她伸出手指。
  “金鹤捕鱼。”她下意识的覆诵师父教她的“禽翔五行指”式名,圆瞪杏目,面迎火掌,两手各出两指,分路点上朱九渊的两只手腕。朱九渊大吃一惊,两手赶忙收式,改“子牙焚琴”避开翠杏的攻击,一手防护,一手同时拍向她脸颊,翠杏也不示弱,一式“采和散花”化开他的攻式,同时攻向他的虎口。
  如此一来一往,没人占得了便宜,他们两人都知道,绝对不能让对方得逞一次,否则接下来就是全盘输尽。
  朱九渊暗自心惊,当年他小看了翠杏,才会大意失手,如今她更显精湛,看她运招行云流水,如此顺畅,说不定那本烧毁了的《灵龟八法》,她老早就读过了!想到此,朱九渊更加是牙痒痒的,为了这本《灵龟八法》,他差使吕寒松循着线索到京城寻找,却一点踪影也没见着。
  他的恨意愈加浓烈,手段愈是残酷,他眼中充满了怒火,燃烧着翠杏的身影,啊!他恨不得翠杏在他眼前活生生化为灰炭!
  要不是他一只眼睛瞎了,翠杏哪里还能活到现在?想必老早就被他粉身碎骨了,很明显的,即使她读过了《灵龟八法》,在正常情况下依然不是他的对手!想到这里,他喉头冒出一股嗜血的欲望,很想很想看见翠杏变成一具尸体。
  朱九渊却不使出杀着,他晃了一式虚招,先摸清翠杏的路数,待他诱敌深入,再连接数招,夺其性命。
  他一见有机可乘,便祭出“地火明夷”,五指大展,拍去翠杏小腹,翠杏大惊,肚子一缩,下盘立刻不稳,朱九渊见机不可失,沉腰下马,一招“哪吒转轮”,两掌翻滚横扫翠杏腰际,翠杏闪避不及,臀边衣裳冒出一股橘黄色的火焰,她忙后退拍熄火焰,感到臀边皮肤烫烫辣辣的,愤怒的咆哮起来。
  翠杏不但不惧怕,反而冲向朱九渊,五指并拢如鸟喙,使出以小攻大的搏命招式“雄鸡扑鹰”,奋不顾身的猛攻朱九渊的眼睛和脖子,朱九渊心中一寒,忆起当年被翠杏两指刺中眼窝“四白”穴,半张脸麻痹了许久,如今他已失去一目,不敢再冒险被她伤害另一只眼睛!
  朱九渊两掌翻转,用的是长生宫基本功“青城十八式”中的护身式“拨云见日”,翠杏见了,也使出青城十八式的“千叶白莲”,两掌一展,化解了他的护身式。
  朱九渊屡屡无法得逞,不禁咬牙怒道:“这臭娘儿!”两掌通红,一式“烈焰腾空”将翠杏眼前的空气烧得滚热,在她面前爆发出一股高温,翠杏忙举臂护面,被朱九渊乘机一式“赤牛耕日”击向胸口,还来不及重击,翠杏怪叫一声,已经后退数步,她低头只见胸前两片焦黑,还在冒着焦臭味,所幸女人胸前有脂肪组织,挡去了大量热量,否则就会伤害到心脏了!
  翠杏怒红了眼,喉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脚下缓缓移动,两眼在朱九渊身上溜转,寻找可以攻击的部位。朱九渊也谨慎的足踏罡步,还不忘用仅存的一眼瞟了一下彩衣。
  彩衣躺在地上观看这场殊死之战,看得触目惊心。她想,朱九渊缺了一目依然勇猛,如果两眼俱全岂不所向披靡?不,朱九渊对那疯女人也有顾忌,出招虽狠却不忘自保,反之那疯女人根本置生死于度外,很显然,疯女人不只是为了救素未谋面的彩衣,她还恨透了朱九渊!
  彩衣一点办法也没有,阿瑞呢?阿瑞会来吗?还是,他被困在大殿了?他一个人面对那个太监和锦衣卫,还有敌我不明的长生宫道众,他能活着出来吗?
  只听疯女人尖叫一声,两人再度缠斗,疯女人已被朱九渊击中两次,虽然都化险为夷,不过很显然的,如今仍是朱九渊占了上风!
  这时,彩衣突然发觉房门外有动静,一个脑袋瓜正鬼头鬼脑的窥探着,她认得出是刚才背她的小宦官,名叫忠儿的,大概只比她小几岁,一脸伶俐的模样。彩衣再仔细瞧,掀开的房门外似乎躺了人,说不定是方才护送她的两个锦衣卫,已经被疯女人给收拾了。
  忠儿也被眼前的恶斗吓傻了眼,他窥看了一阵,回身到外头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是他从锦衣卫身上摸来的,他拿不动大刀,就只好拿匕首了。
  他两手握刀,双目直瞪瞪的注视着疯女人,伺机要下手。
  彩衣急了,心中直喊“不要”,她好希望自己能动,即使只有一根手指可动,她也能够想办法让自己爬过去!
  忠儿一见翠杏转身,正好侧身向着他,便马上奔跑过去,将匕首朝翠杏腰际刺去。刚才翠杏见这孩子不谙武功,没攻击他,没想到现在竟遭他攻击!她不得不分心挪出一手,五指并拢,一刺忠儿眉心,忠儿闷呼一声,便往后直直倒地,僵直的躺在地上,两手依然紧握着匕首。
  朱九渊见翠杏分心,忙再展出杀着“赤牛耕日”,经过之前的经验,他不再攻击胸口,而是双掌朝下,分取翠杏肝、脾二处!
  又是这一招!翠杏猛然醒悟。
  这不正是翠杏在恶梦中不断地不断地对峙的那一招吗:“十二年来,她在梦中不停的哀号、反抗、倒地,一波又一波的恐惧每晚纠缠着她,往往在尖叫中惊醒。然后,她鼓起勇气尝试反击,渐渐的,她摸清了这一招是怎么伤害她的,终于,她在梦中不再害怕了,她能一次又一次的击倒梦中的恐怖黑影,在梦醒时大汗淋漓,放心的松一口气。
  她在梦中想过不下一百种对付它的方法。
  于是,她当下选了其中一种。
  翠杏正面迎击,一式“丹凤朝阳”,两手伸出两指直刺朱九渊掌心,一刺之下,朱九渊灼热的两掌竟然好像残烛遇风,骤然熄灭,两掌在刹那之间忽然冷却。
  朱九渊大骇!他从未想过会有这种事发生!甚至他的业师都没告诉过他火犁掌会有这个弱点!
  他惊骇未完,接着两臂忽然变得沸水般滚热,在他还来不及了解发生什么事以前,两臂肌肉刹那爆裂,喷出血红的水蒸气。
  他一时控制不了反扑的热量,竟将自己的手臂炸熟了!他惊恐的狂叫,不停大叫。
  翠杏运一口气,奋力将仍然插在朱九渊身上的铁蒺藜猛压进去,铁蒺藜没入皮肉,深深插进几个穴位,朱九渊瞬间哑然失声,仆倒在彩衣面前。
  朱九渊到底不明白他是怎么输的,即使他的业师从墓中爬出,也不会明白,因为火犁掌是秘技,江湖上罕与人交手,虽然武功高强,却缺乏对战经验。况且他们从未遇见过读了《灵龟八法》且打通身上经脉的人,能将一股强大的真气直灌入他的掌心,瞬间阻挡血流,使热力刹那飙高超量!
  房中忽然变得十分宁静,只剩下翠杏的喘息声,还有朱九渊自两臂肌肉间流出的沸腾血水,还在地面冒泡。
  喘息了一阵,翠杏望向地上的彩衣,彩衣见她眼中的狂乱已经消失了,充满慈爱的望着她。
  翠杏走过去帮半裸的彩衣整好衣服,将彩衣一把抬起,挂在她肩上,脚步轻盈的快步走出房门,直往大殿行去。彩衣被挂在肩上,斜眼看见昏暗灯光下躺在地上的两名锦衣卫,还有那妖艳妇人瑟缩在墙角发抖。
  彩衣莫名的一阵兴奋,因为她快要见到阿瑞了!
  “不准你再去见阿瑞!”
  “为什么?”师父的阻止,令小彩衣伤心不已。
  “因为你们已经长大了,应该男女授受不亲了,”樊瑞云急躁的说,“何况这儿是清修的道观,要是你们……”师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弄出什么事来怎么办?”
  “我们会弄出什么事?”小彩衣觉得师父太不了解她了,“阿瑞和我……”
  “住口!清规难违!为师容忍已久,以为你自己会醒悟,如果再不阻止你,惹人说话了,莫说你会被逐出长生宫,连我也没脸待下去了!”
  小彩衣紧闭着唇,豆大的眼泪瀑涌而出,她转身推门,要跑出去。
  “站住!你要去哪?”
  小彩衣吸了吸鼻水,强忍着泪水说:“我要去见阿瑞最后一次,可以吗?”
  樊瑞云低头不语,算是默许,彩衣于是推门出去,回头轻轻合上门。
  阿瑞在菜园子忙着施肥,见小彩衣闷声不响的坐在树荫下,便暂时停下手上的工作。
  走上前去,只见小彩衣手中正把玩一个红色的香包袋:“那是什么?”他随便找个话题,希望纾解她的不乐。
  小彩衣仍旧闷不吭声。
  “什么人惹毛你啦?”阿瑞陪着笑脸坐去她身边。他总是很高兴彩衣能来菜园子找他,如果她哪天没来,他还会一整日怅然若失,觉得这一天都白过了。
  可是今天小彩衣硬是扁着嘴,不肯说话。
  阿瑞讲了一堆废话,就是引不出她的一句话头,在无计可施之下,阿瑞瞧了瞧她手上的红色香包,一把抢走,跑到另一棵树下去,想引小彩衣追过来。
  “你……”小彩衣只讲了一个字,一骨碌的站起来,远远望着阿瑞。
  “想拿的话,就过来追我啊!”阿瑞一边逗她,一边爬到一棵古松树上去,将香包塞到树干交叉的缝隙中。
  他回头一瞧,彩衣已经离开了。
  “彩衣?”没人回应,小彩衣静悄悄的离去了。
  阿瑞一直深深感到抱歉,他以为是他弄得彩衣不高兴了,因为自此之后,小彩衣一直就没再来菜园子找过他了。
  他在早晚课或斋醮时看见彩衣,但两人分别列在乾道(男道士)、坤道(女道士)之中,无法相见,连说上一句话也不能够。
  彩衣变了,变得不再是他熟悉的小彩衣。
  他不明白,其实小彩衣是无法向他说出道别的话。
  小彩衣无法忍受,两人明明住得那么近,就在同一个道观里头,却似遥远得无法见上一面。
  昔日的美好时光,终究来到了终点。
  翠杏背着彩衣,直朝大殿奔去,她急着要让儿子看看这女孩,她急着想看见儿子高兴的样子。阿瑞原本没要她跟来的,可是她害怕阿瑞一去不回,就偷偷跟在后面,当她看见彩衣被人带走,阿瑞马上慌乱起来时,她便又偷偷的跟去后院,想将这女孩儿带回来给儿子。
  但是才走没几步,她就在庭院停下了脚步。
  彩衣垂挂在翠杏的肩膀上,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比夜风还冷峻,却是字字清澈入耳:“可恶,还真的出事了。”他的每一个字都不带感情,仿佛一个超脱于化外的高道。
  彩衣甚至可以感觉到疯女人在微微颤抖。
  这男人是长生宫“坎门”的一位高道,平日孤高冷傲、不苟言笑,长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手中常执拂尘,人称“明镜使”。
  他站在翠杏面前,气势凌人,有如一座高山挡住去路,翠杏沉住气不发一言,背着彩衣硬闯,绕过明镜使身边时,他轻轻举起手中拂尘,挡住翠杏的去路。
  翠杏低吼一声,正俟使出禽翔五行指,明镜使的拂尘仅淡然一拂,竟在翠杏的手指上割出了十余道血痕。
  翠杏怪叫一声,拔腿就跑。
  “哪里跑!”明镜使提起一口清气,登时足下凌空,飞赶到翠杏身边,手中拂尘被灌入一股真气,细毛根根竖起,硬如铁针,刺向翠杏背后的彩衣。
  翠杏不让他伤了彩衣,身体突然回转,明镜使的拂尘划破她的袖子,裂成丝丝细絮。
  翠杏见状,哈腰急转,以极快的速度远离明镜使,令他大吃一惊,讶异人类竟能以这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在奔跑中转弯,而且背上还挂着一个人。
  他哪知道,这名传说中的“女山猿”习惯在山林穿梭,寻常走的路线是从一根树枝跃到另一根树枝,已经练就了一身凡人练不成的身手。凡人居的是屋、走的是路,而她的屋是林荫岩穴,路是山径枝干,她的一切反应都是兽性本能。
  明镜使不敢小觑,也马上拐弯追上,可是那疯女人东窜西逃,根本无法预料她下一步要去的方向,不知不觉中,已经让她逃入了长廊。
  一进入长廊,彩衣便听见喧闹的人声传入耳朵,渐渐的愈来愈大声。
  翠杏背着她从阴暗的穿堂奔出大殿,忽然被大殿的声音包围,彩衣只觉豁然开朗。
  守在三清像旁的锦衣卫们惊骇不已,因为他们很清楚朱九渊是要逮彩衣去“御寝”做什么事的,如今彩衣被一个状似山猿的疯女人救出,岂不表示朱九渊凶多吉少?
  二话不说,众锦衣卫纷纷拔刀!
  须知郑公公从京城前往南方时,带在身边的锦衣卫不多,不过是寻常较信赖的二十多位,先前与阿瑞、赛流星对峙中又折损了几员,而今只剩二十名左右,却统统是刀口上见惯鲜血的人员,专擅抄家灭族之事,要控制长生宫百来位不擅武斗的道众,依然绰绰有余!
  因此,当他们看见疯女人背着彩衣出现时,训练有素的他们马上分批行动,一批拔刀要将彩衣抢过来,一批赶往后面厢房探查朱九渊的情形,还有一批刀未出鞘,却手扣刀柄,眼视大殿正中,准备随时抽刀助阵。
  大殿正中,阿瑞和郑公公恶斗正炽,虽有柳岚烟助阵,依然节节败退,那边厢樊瑞云和数名锦衣卫对峙,由于手腕有伤在先,力不从心,渐渐败弱。
  翠杏看见儿子被欺,直生气得咻咻作声,愤怒的大吼一声,旋转身体环顾四周,彩衣被她荡来荡去,眼角看见大殿之中有数人缠斗不休,但她看不清是谁,只注意到周围道众全都在做壁上观!也难怪,只不过半个月前,“巽门”高道飞虹子被住持和明镜使联手击杀,虽然在现场的少数几人被下令禁口,但这种可怕的事,岂能禁得住流传,是以道众们都不敢出头,免得白白送命。
  与此同时,五名锦衣卫已杀到翠杏眼前。
  翠杏马上把彩衣扔到地上,冲入锦衣卫的刀阵之中,气运指尖,一式“孔雀开屏”,连点五名锦衣卫握刀之手,他们只觉虎口一麻,连刀都握不住,五把大刀掉落大殿地板,发出响亮的铿锵声。
  一招得手,翠杏穿出包围,冲向郑公公。
  同一时间,一名一直不出声躲在人后面的锦衣卫,突然倒地。
  彩衣看见了,那名倒地的锦衣卫脸如无常鬼,就是人称端木雄、朝她撒粉的那位,如今他的面色更是惨绿,他倒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根短竹筒,另一手紧抓住喉头,发出诡异的“喔喔喔”声。
  “彩衣!”奔过来的是聂凝雪,她扶起彩衣,指着端木雄,道:“这厮想向人家吹针,我刚刚送了他一记。”原来,聂凝雪躲在道众中不动声色,一直在留意端木雄的一举一动,因为端木雄鬼鬼祟祟的藏在锦衣卫们后方,手中还隐藏了一根细竹筒,通晓“暗兵器”的她马上注意到此人,当疯女人攻击锦衣卫时,端木雄也将细竹筒凑到嘴前,她即刻射出一头飞蝗石,击中端木雄的喉结。
  这时候,聂凝雪才发觉,她怀中的彩衣全身无法动弹。
  “彩衣你怎么了?”她摇了摇彩衣,不知所措,只好先将彩衣抱回众女道士之中,交给她们保护,然后,她做了一件刚才一直忍着不做的事情:朝樊瑞云的方向连抛五个铁蒺藜。
  只听“噢”、“咦”数声,包围樊瑞云的锦衣卫们竟吭声倒地,太阳穴处流出鲜血。
  此时,翠杏已扑到郑公公后方,母子两人联手攻击郑公公,柳岚烟在旁见了,心中一动,攻势更猛!柳岚烟一直感到亏欠了翠杏,他不停的自责,认为翠杏之所以有今日,全是因为他解除了婚约,如今是他赎罪的时候到了,虽然他深知自己技不如人,但只要能救得了阿瑞,即便死在翠杏面前,也是值得的。
  樊瑞云被聂凝雪的暗器解围,赶忙跑了过来。
  “彩衣怎么啦?”她问聂凝雪。
  “不知怎么,不像是被人点穴。”点穴乃她们学暗器必习的功夫,她试着按弄几个穴道,毫无反应。
  “彩衣?”樊瑞云发现彩衣的眼珠子在滚动,不断转去某个方向,“谁?”
  聂凝雪观察了一下彩衣所视的方向,便指着倒在地面的端木雄问道:“那厮?”
  彩衣急忙上下滚动眼珠。
  “好哇!”聂凝雪站起来,狠狠的瞪着端木雄,一步步走向他,“看来这厮是专门用毒的,咱徒儿彩衣恐怕是着了他门道啦。”
  锦衣卫们怕聂凝雪伤了端木雄,赶忙上前扶起端木雄,要带他躲去一旁,端木雄慌张的挥手表示不要,但他口中只能发出“哑哑哑”的声音,他的伙伴们没想太多,一心只想把他带走,端木雄被逼走了几步路,整张脸突然发黑,整个人像突然断线的木偶垂挂在同伙臂弯中,呼出最后一口气,还从他口中吐出一团乌青色的薄雾。
  “死了!”他的同伴慌张的放下他,探视他的鼻息。
  他们不知道,方才端木雄欲用“煮豆螫针”阻止疯女人扑向郑公公,却被使惯暗器的聂凝雪眼尖发现,当下一记飞蝗石飞射去他喉头,端木雄冷不防被狙击,一口要吹出来的气往里反吸进去,“煮豆螫针”直从吹针筒吞入口中,插在咽喉,想吐也吐不出来,惊惶不已的他被同伴拖行七步,当场命绝。
  聂凝雪见端木雄已死,也不知他身上有没有解药,即使有,也认不出,于是只好回到彩衣身边。“怎么办,彩衣?”她想不出,长生宫之中,有谁能救得了这位徒儿?
  “阿母!当心!”只听大殿正中,阿瑞忽然作喊,彩衣心中陡地一惊,道众们也惊奇不已。
  “那疯女人是谁?为何阿瑞要叫她阿母?”众人正议论之间,坤道中一位老者高声叹道:“作孽啊!”众人一瞧,是坤门中最有威严的道长冼幻真。
  冼幻真一跃而出,告诉身边的资深女道士们:“那是翠杏啊!你们认得吗?那是翠杏啊!”她老泪纵横,不敢相信二十年前失踪后再没消息的弟子,竟成了这副野兽般的模样,更不敢相信翠杏已生下的孩子,竟在长生宫中长大,而她一点也不知情。
  “贫道不能坐视了!”冼幻真加入战围,四人一起对付郑公公。
  “郑公公!”锦衣卫中有人嚷道,“我们要过去帮你了!”他们担心郑公公会应付不了。
  “放屁!”郑公公狞笑道,“你们去看好皇上,这几只蚁虫,我才不放在心上!”说着,他五爪一伸,硬生生削去柳岚烟颈项一片皮肉,柳岚烟闷呼一声,顿时全身发寒,忍不住软倒在地,不停发抖。
  当柳岚烟和阿瑞师徒二人合战郑公公时,两人的长短拳轮番攻击,配合得水泄不通,郑公公还有些惊奇:“长短拳这种寻常武功,也能跟我过招这么久。”待翠杏加入战局,她疯狂的攻势反而捣乱了步调,阿瑞和他的业师大受干扰,郑公公瞄准了柳岚烟是最弱的一环,对战经验显然不足,于是先攻柳岚烟。
  没想到,随即加入的冼幻真,年虽老迈,出招却与疯女人同一模式,一疯一老,虽然都是女人,攻势却是更加凌厉!郑公公大吃一惊,不敢小觑,认真应战。
  “翠杏,小心他的爪子!”冼幻真一边攻击,一边提醒。
  郑公公的五爪包裹着一层黑雾,迸发出一股阴寒之气,甚是骇人。
  “阿母,你回去,我来对付这妖怪!”阿瑞决定要潜入长生宫时,叮咛翠杏要乖乖待在岩穴中,不知母亲竟尾随他闯入长生宫,因此十分慌张。他又担心彩衣的情形,方才他惊鸿一瞥望见“娘娘”竟是彩衣时,顿时心急如焚,彩衣被人带走时,他拔腿追过去,却被吕寒松和郑公公阻挡,无从脱身。
  他专心迎战,还没发觉,彩衣已经安全的坐在大殿一角,正热切的望着他,心中不停的想着:“阿瑞找到阿母了!阿瑞找到阿母了!”她替阿瑞感到高兴,她更高兴的是,救她的人就是阿瑞的母亲!
  翠杏有两位至亲作伴,她的眼神少了许多疯狂,她毫无惧意,微笑出招,粗糙的二指并拢,紧盯郑公公的手掌心。
  郑公公的武功并无固定招式,难以捉摸,令冼幻真师徒一时还摸不着他的路数。
  “你的师父是谁?”冼幻真一边出手,一边忍不住好奇问道。
  郑公公不回应,连续两招攻击冼幻真的脖子,企图一击置死。
  “嗯,你的招式中有青城十八式,是长生宫的路数,”冼幻真不慌不忙,一面接招还一面思考,“不仅如此,还有一路……很熟悉……”
  郑公公感到很气恼,觉得这老女人不当他是一回事,他积极的要杀她,她却不慌不忙的在研究他的武功。
  “八仙迷阵拳!”冼幻真突然说,“你使的是八仙迷阵拳!少林寺圆性大师的一百零八式套路!没错,果然,这招是,”她接了一招,反手又接一招,“这招也是。”
  八仙迷阵拳?少林寺?那是什么?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郑公公从来不知道义父王用教他的是什么拳路,只知道是防身健体的好方法,他自幼在宫中学习,每天只照着套路打,久而久之,已经是像走路、吃饭的动作那般自然。他身上的少林八仙迷阵拳和长生宫的青城十八式两种套路,经过《灵龟八法》的洗礼后,自然融合,变化万端,自成一格。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武功来历,却被一位不相识的老坤道说出来。
  他忽然间发现,其实他并不认识他自己。
  他不禁想起了好久没想起的义父。
  “你吃过香喷喷的白米饭吗?”小时候,义父王用这么问他。
  他当然没吃过,幼时在小斗村吃的是碎米、小米、玉米之类混合煮烂的杂粮粥,进了宫中,吃的粮更差了,以前在小斗村还有浓粥配野菜地瓜,在宫中只有白水稀粥,还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往往饿得头昏眼花。
  他摇头。“没有最好,”王用说,“一旦吃过了,你就会惦记着它的香气、它的滋味,觉得其他的都是咽不下口的粗食了。”
  “难道义父吃过吗?”
  王用不说话了,只低着头凝视自己的脚趾头,良久,才说:“我不想记得,不然日子会很难过的。”
  回忆往往令人分神,才稍不留意,他的乳突穴被翠杏的禽翔五行指刺中,一阵麻痹,胸口闷了一下,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从回忆中惊醒的郑公公忖道:“我要锦衣玉食!我才不要再回到过去!”他发狂似的加速连攻两人,意图让这一切早点了结。
  翠杏方才一招得手,心中不禁在想,刚才堵住朱九渊的掌心,就能破解他的火犁掌,如今不妨也依样画葫芦,对付郑公公阴冷的毒爪。
  郑公公二爪对四手,毕竟会应接不暇,稍一不慎露出破绽,翠杏便抓紧机会,一式“丹凤朝阳”攻击郑公公掌心。
  没想到,翠杏惊呼一声,忽然翻身倒地。
  “阿母!”阿瑞惊叫出声,忙冲过去把翠杏拖走,将她放到柳岚烟身边。
  翠杏跟柳岚烟一般,不停地在哆嗦,如同浸泡在寒冰之中。
  一位是亲如生父的业师,一位是亲生母亲,阿瑞见他们双双中了毒爪,心中不忍,却无计可施。
  其实,郑公公也吃了一惊,翠杏的一指的确令他掌心发麻了那么一下子,阴寒之气骤然倒灌,直迫胸口,所幸他的周身经脉早已被《灵龟八法》打通,那股阴气马上被导开,才没伤害到他自己。而从他掌心自然迸流的阴寒之气,只要一遇阳气,对方的阳气便如水往低流,直灌他的体内,因此翠杏的真气瞬间大量流入郑公公掌心,顿时虚脱倒地。
  郑公公吃惊之际,稍微迟疑了一下,冼幻真便也顺势歇手,两人各自调息。
  冼幻真拱手道:“贫道跟你其实无仇无怨,只为救徒儿而来。”
  郑公公嗤道:“老太婆!你们学道之人,倒是很会见风转舵。”
  “学道本就不该干涉世事,”冼幻真道,“贫道刚刚破了发誓要守的戒,咱们不如就此罢手?”
  郑公公哼了一声,垂首观察四方,审度情势,赫然看见彩衣坐在大殿一角,心中由不得一惊,暗知朱九渊必定出事了。
  彩衣与郑公公四目交接,胸口陡地一紧:“他知道了!”彩衣心想,此人能以一敌四,其中一人还是阿瑞之母,她能打倒朱九渊,却无法制服郑公公!感觉上,这人似乎是只要想得到什么,就没有得不了手的!
  郑公公也不作声,他不知道大殿中已经有多少人注意到彩衣的出现,要是发现了,他们的心念必然会动摇,而他却完全不清楚朱九渊发生了什么事。
  他需要消息!消息!
  “郑公公!”一名锦衣卫适时从大殿后方奔出,他机警的穿过众人,跑到郑公公耳边轻声说:“皇上已遭到毒手,兄弟们说是那疯女人干的。”
  “还活着吗?”这才最重要。
  “一息尚存,但不乐观。”
  “有人在护住他吗?”
  “使根拂尘的那位长生宫道士在守着。”
  原来明镜使追逐翠杏时,见翠杏进入了大殿,心想在大殿不乏人对付那疯女人,便折回方丈室察看朱九渊的情形。
  郑公公点点头,拱手向众人道:“皇上宣召,本官去去就来。”他快步走向大殿后廊,经过其他锦衣卫时,低声令道:“盯住那疯女人和她儿子,别让他们走了。”
  冼幻真见郑公公离去,马上松了一口气,赶忙查看翠杏和柳岚烟的情况。
  阿瑞焦虑地望着郑公公的背影,担心彩衣遭遇不测,想追过去,又不愿甩下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母亲。忽然,他看见彩衣了!彩衣就在大殿三清像旁不远的角落,由一众女道士和她的两位师父陪着呢!阿瑞大喜过望,他赶紧跑过去,看见彩衣两眼关爱的望着他,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身上也不见任何动作。阿瑞吃惊的问两位师父:“彩衣怎么啦?”
  “她中毒了!”聂凝雪无奈的说,“显然施毒者已经死啦!”说着,她指向端木雄的尸体,端木雄已经完全僵硬发黑,像一块被衣服包着的黑炭,而且看起来还有点缩水。
  阿瑞焦急万分,他心目中三个重要的人全陷于不幸,又无能为力!郑公公随时又要回来,怎生是好?
  此时,冼幻真看察完翠杏和柳岚烟,吩咐门下弟子速速准备“四逆汤”,并先取来生姜片,给两人各含一片,然后才走向彩衣,轻声道:“我看看。”樊瑞云和聂凝雪恭敬的让开身子,给冼幻真为彩衣把脉。
  冼幻真将三指轻按在彩衣手腕寸、关、尺三点,细心诊脉,沉吟了一阵子,道:“要说是中毒了,脉象又十分正常,”她弄开彩衣的嘴巴,观看了一下嘴唇和口内的黏膜,“没有发黑、发红,颜色也正常……却是四肢无法运动,只有眼珠子能转动。”
  樊瑞云急道:“长老识多见广,可知是何种方外奇毒?”
  冼幻真蹙眉道:“奇毒不说,能使人四肢不动却一切正常者,莫非是蛊毒?”她拉起彩衣的衣袖,想看看她细白的手臂上有何种迹象,一拉衣袖,便掉出一个陈旧的小锦袋,上面绣了蜈蚣、蜘蛛等五毒之物的简单图案。
  “这是什么?”聂凝雪拿起小锦袋,袋口松开,掉出几个深褐色的蚕茧。
  冼幻真眼睛一亮,捡起其中一个蚕茧,它跟蚕茧其他大为不同的,它的丝结得乱七八糟,纷乱的蚕丝松垮垮的,像一团毛球。
  她用两根大拇指扯开蚕茧,从里头掉出一团灰黄色的东西,是个蜷缩起来的蚕宝宝,已经干燥,揉起来还有点弹性。她拿起来端详了一阵,看见蚕尸身上包裹着一层粉状物,近看像一片细白的短毛,冼幻真顿首道:“蚕儿呀蚕儿,你虽死,也死得很有价值呀。”说着,冼幻真将蚕儿撕成碎粒,令人取来一碗温水,帮彩衣吞下蚕尸碎粒。
  “那是什么?”女道士之中有人好奇问道。
  “僵蚕,”冼幻真回道,“蚕儿受到感染,一般上来不及结茧就僵死了,这个比较特别,竟能在垂死之际挣扎结茧,它大概还幻想自己能变成蛾吧。”
  僵蚕者,又叫天蚕,是蚕儿感染了白僵菌,通体被真菌菌丝侵占,类似冬虫夏草,不过冬虫夏草是另一种蛾的幼虫被另一种菌所感染,两者药性不同。四川有出产冬虫夏草,但“僵蚕”在江苏、广西一带才有,也不知是何天意,十多年前,彩衣家的蚕儿染上了白僵病,还有一只被她随手收进了五毒袋。
  冼幻真把彩衣扶直坐好了,帮她按摩背脊上几个穴位,按摩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只听彩衣喉中“咯”的一声,手指尖微微弹了一下,樊瑞云高兴得握住她的手不停搓揉,忘了自己的手腕上还泌着血。
  “继续帮她按弄这里。”冼幻真指点他们帮彩衣按摩了,又跑去看看翠杏,见她与柳岚烟两人皆不再发抖了,才转向阿瑞,说:“现在你放心了吧?”
  阿瑞忍住在眼眶角落打滚的泪水,不停地向冼幻真道谢。
  “那么,你刚才说的张献忠怎么办?”冼幻真凝视他的双眼,问道。
  阿瑞擦拭眼角的泪珠,奋然起立,走到三清像前,面对大殿中所有道众,高声说道:“诸位长辈!阿瑞再重申一次,这一次上山,不为别的,只怕大家遭到张献忠伤害!特别上山通知,成都已经沦陷,希望大家早避风头!”
  道众中有人道:“历来兵燹,不伤寺庙,张献忠再厉害,也敬天畏神,我们何惧之有?况且观中还有大明朝廷中来的能人呢!”
  阿瑞气急道:“住持的皇帝大梦,诸位千万别迷惑了,一同颠倒起舞!”
  此时,所有人都注意到彩衣了,由不得议论纷纷,猜测朱九渊发生了什么事?
  “那么,你想怎么办?”阿瑞一瞧,是师叔吕寒松,他外貌虽然稍显狼狈,依然不失身为监院的风范。
  “我要去帮助丈人观的姜人龙道长,阻止张献忠破坏都江堰。”
  “这岂不是螳臂挡车?”
  “个人福祸个人担,”阿瑞不齿道,“师叔就不必关心了。”一句话说得吕寒松脸色发白,别开脸去,此时他已失去攻击阿瑞的理由,如果他再动手的话,他在长生宫众人心目中的地位就尽丧无余了。
  “阿瑞言尽于此,只望诸位吉人天相。”阿瑞摇头叹息,天下纷乱,众人不是明哲保身,就是乘机建立事业,他无法教导别人该怎么做。
  阿瑞不希望夜长梦多,于是将彩衣小心抬起,对樊瑞云和聂凝雪说:“彩衣就交给我了,好吗?”
  彩衣胸口一阵火热,脸上不禁一阵飞红。
  “你能确保她安全吗?”樊瑞云不放心的问道。
  “能。”阿瑞用力点头。
  樊瑞云不舍的轻抚彩衣的头发:“这孩子是我从尸体堆中捡回来的,我却无力保护她。你不许再让她受惊惧怕了,行吗?”
  阿瑞再度用力点头。
  彩衣的眼眶刹那间湿了,她好想向师父道别,但此刻还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候,没人注意到,原本守在三清像旁的锦衣卫们,正悄悄的退去三清像后面的穿堂走道。
  渐渐地,锦衣卫们一个也不留,连端木雄的尸体也被悄悄搬走,不见踪影。
  “那些朝廷的人呢?”有人忽然这么问,大家才注意到锦衣卫们全都不见了。
  穿堂的走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在烛火下看不清来人的面貌,直到他走到灯火下,众人才知道是明镜使。
  只见明镜使一脸悠然,扫视了一遍凝视他的道众,大家像等候有人赏根骨头的狗儿般,等着他说些什么,于是,他说了:“咱们住持……”
  大家屏息以待,彩衣更是绷紧了神经,她是目睹一切发生的人,但是她还说不出话,而阿瑞的阿母则是不说话。
  “……他不当皇帝了。”道众们安静了下来,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尤其是那些被说服要当官的人。
  “明镜使,怎么回事?”倒是被郑公公吩咐留在大殿镇住道众们的吕寒松,不安了起来。
  “住持叫你去后头看看呢。”明镜使的语气没透露出半点讯息,如轻风拂叶般不留痕迹。
  吕寒松一跃而起,飞奔到后进的院落去。
  明镜使望着吕寒松离去的背影,回想起刚才的一幕。
  他不追赶疯女人,折回头去看朱九渊的情形,见他躺在地上,两臂肌肉裂成肉条,还冒出煮熟的肉香,血水在地面凝结成块,脸上原本应该是左眼的部位变成了一个血洞,半边脸上披了一层血污,照这情形看来,这位曾经享誉青城山的住持,如今只不过是……废人一个!
  明镜使小心将陷入朱九渊皮肉的铁蒺藜一一拔掉,朱九渊的喉头随即发出咯咯声,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明镜使猜想,那些铁蒺藜说不定压着他什么穴位,现在才解除了。
  “住持。”他呼唤了一声,可是朱九渊没反应,他在吸了那口气之后,就一直没再有动静,如果不是他血迹斑斑的模样十分吓人,他看起来应该只像是一位安详入睡的老人家。
  不久,郑公公也率领几位锦衣卫前来了。
  郑公公一来竟先不理会朱九渊,而是蹲下身子,抱起小宦官忠儿。
  忠儿的眉心陷下一个凹洞,仿佛被人挖去了一小块骨头。他两眼翻白,嘴角流出白沫,四肢无意识的抖动着,对眼前的众人视而不见。
  郑公公忍住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的轻抚忠儿的眉心,生怕一个不小心,那眉心的凹陷就会整个洞开,冒出脑浆。
  “依你看,”郑公公两眼泛红,转头问明镜使,“这孩子还有救吗?”
  明镜使淡然道:“贫道对医理认识不深,不敢贸然回答。”
  郑公公端详了一下忠儿的脸孔,慢慢拨开忠儿的手指,取出他手中紧握的匕首,将刀尖抵在他心脏的部位。
  “这样子活着也没意思了。”郑公公犹豫了一下,“对吗?”
  没人敢回答他。
  那个时代没人能理解,翠杏的禽翔五行指一股真气灌入忠儿眉心,强大的震波穿透额叶,一直到碰到头壳后壁的枕骨才停止,这一路上经过的脑组织,全被震波冲裂捣碎,忠儿已经成了一位没有情绪、无法自主、对外界完全失去反应的皮囊肉袋了。
  忽然,忠儿的胯下冒出一股臭味,他甚至控制不住二便,流了一裤裆都是。
  郑公公的眼角冒出一滴泪珠,在眶里打滚了一阵,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他静静的将匕首深深没入忠儿的胸口,忠儿只“呃”了一声,翻白的眼慢慢转了回来,四肢也停止了抽搐,然后瞳孔慢慢放大,变得比平日更加清澈。
  郑公公吩咐锦衣卫:“与我取来床单,包了下山。”
  锦衣卫马上去取来“御寝”上的大红被单,将忠儿娇小的身体包扎起来。
  明镜使冷眼观察这一切,他注意到郑公公根本没上前来瞄一眼朱九渊,或许情况太明显了,没有必要再确认朱九渊的死活。
  “你要下山了?”明镜使还是忍不住想确定一下。
  郑公公没搭理他,只顾吩咐锦衣卫们,把留在大殿的弟兄们悄悄叫过来,大家从后面翻墙下山。
  郑公公功败垂成,他还不至于心灰意冷,但眼前有更大的威胁从成都迫近,他们在长生宫已经折损了太多战力,无谓再消耗在无用的事情上,保存实力才最重要。
  不过,他还是很在意阿瑞。如果,这小子真是他的克星,此时此地不除掉阿瑞,难保日后有再见的机会,说不定会再度破坏他的好事。
  可是他清醒的脑袋告诉他,他已经无力再承担接下来可能的任何损失。
  他咬咬牙,决定还是下山,避开张献忠的风头再说。
  他转向明镜使:“这位道长……”
  明镜使还有些惊讶,这还是郑公公首次比较客气的称呼他。
  “从哪个方向下山,才是西方呢?”
  明镜使站在大殿上,环顾一殿大众,想起锦衣卫们抬着两具同伴的尸体,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
  反观长生宫的道众们,聚集在大殿的三清像下,一点也没有离开或逃走的意思。
  大殿中挤满了长生宫道众,却是宁静得很,他们全都凝视着明镜使,似乎在转息之间,他变成了所有人的希望,因为好像只有他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只有阿瑞,他将彩衣背到背上,忿忿不平的两眼直视明镜使,明镜使也在望着他,却故意满脸不在乎。
  “请问……”一位老道人出声了,“既然住持不当皇帝了,有没有说……明儿是不是还要做早课?”老道人在长生宫待很久了,他对这些日子道观中的混乱情况觉得非常不安,尤其是每天大家共修的早晚课,几乎都荒废了,这一点最令他感到不安。
  “哦,”明镜使说,“那么大众请早些儿歇息吧,否则早课会起不来呢。”
  道众们喧闹了起来,有的人松了一口气,放心着明天又是跟往常一样,不会有扰乱他们心性的事情发生,有的人在为刚才拥护朱九渊当皇帝的言辞找下台阶,总之众人纷纷往大门散去,各自回到自己的寮房。
  “我也有问题。”阿瑞大声说。
  明镜使觑他一眼。
  “师叔飞虹子的坟墓何在?”
  “哦,”明镜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不过是寻常之处,你知道的,长生宫有谁羽化了,都葬在那边。”
  阿瑞感到一阵心寒,再看了明镜使一眼,才回身说:“阿母、师父,请跟阿瑞走吧,我们到山上避难去。”
  柳岚烟点了点头,他受伤的脖子上敷了金创药,他跟翠杏两人也喝下了冼幻真叫人准备的四逆汤,身子回暖了不少,但两腿仍有些虚虚的。
  四人慢慢的步出大殿,朝山门的方向行去。樊瑞云、聂凝雪、冼幻真等一干女道士陪他们走去山门,打算为他们打开山门,才向他们道别。
  一路上,明镜使远远目送他们踏着蹒跚的脚步离去。他知道,他放过阿瑞一马,是应该的。现在不是同门厮杀的时候,因为山脚下还有更凶猛的敌人。
  何况,朱九渊能不能活过今晚,还很难说呢。什么当皇帝?当初说得那么轰轰烈烈,就不能耐一耐性子,安然度过今晚,如今下错一子,则满盘皆输。
  明镜使看看阿瑞等人消失在黑夜中了,才回到后进的方丈室去,他要告诉吕寒松,别去追杀阿瑞,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留得青山在,再说吧。
  当时,没有人知道长生宫的劫难,在数日后马上就会发生,而在接下来的三年,张献忠将大肆屠杀佛寺、道观,将僧道杀尽,这是后话。
  既然是后话,眼下都还不重要。
  眼下重要的是,彩衣的手逐渐恢复了知觉。
  她尝试动动手指,动动手臂,然后,她试着把手抬起来,把挂在阿瑞胸前的两臂,轻轻圈着阿瑞的脖子。
  再过数日就是中秋,月如脸盆,圆溜溜明晃晃的镶在云间。
  阿瑞的心情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因为他见月圆人亦圆,他日思夜想的女孩,正依偎在他背上,他至亲的家人,全都在他身边,往他们在深山的岩穴避难所行进。
  他心底涌起一股温暖,流遍周身,驱走了山林潮湿的寒意。
  即使知道不可能,他仍然希望,这一刻将是永恒。
  后记
  九年一梦庖人志
  曾经,联合报的文学奖每年换题目,二○○一年的题目是“武侠”。
  还记得,一九九四年未出版小说时,曾将《云空行》投稿某大报副刊(姑忘中国时报抑或联合报了),结果被原封不动的退回。写作的人当然想弄个明白,于是去电报社,询问退稿的原因,以及有何改进的空间。
  结果答案是:“我们不收武侠小说。”
  “咦?”我楞了一下,“我那篇不是武侠小说,是宋朝的道士……”
  对方也不多说:“总之我们不收武侠小说。”
  我有一种被人未审先判的感觉,写《云空行》时,主题在中国古籍中的妖异纪事,刻意不写武打,只有极少数篇幅涉及武打,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看见故事背景放在古代,就叫武侠小说了?
  所以,当我看见他们居然会举办武侠小说比赛时,便想写一篇去凑热闹,这一次不但要通篇武打,而且绝无新意,尽用以前的人写过的元素,哦不,我看腻了争秘笈、争宝物、争武林盟主、争天下第一的内容,所以,带有反讽意味的,就争一个粗糙的神像吧,那是广西土族的祖神像,一般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但却是他们重要的信仰之物呢。
  于是,我日夜赶稿,炎夏七月,赶在截稿之日,抱了手提电脑到在板桥工作的牙医诊所,一没病人就狂写,中午休息时回家去列印,请老婆帮忙寄出。
  结果,入围评语是:没有新意,点子多是别人写过的(十分赞成),而且,争个看来没用的神像干嘛?(故事中交待得很清楚,是宫中娘娘要收集的。)
  该届冠军作品是以现代城市武侠为题的作品,恰好评审也刚出了一部以现代城市武侠为题的作品。(说真的,那位评审的作品我读得津津有味,除了不停跟女人缠绵的那段之外。)
  次年四月,我那篇入围作品要在北美《世界日报》刊出,我又再修改了一次,以修补当时赶稿匆忙未尽之处。(往后数年,〈庖人志〉四易其稿,方为今日面貌。)那一年稍后,我离开待了十一年的台湾,回到马来西亚。
  我以前一直在想:锦衣卫跟太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常常写他们狼狈为奸?
  为什么武侠小说的男女主角没有收入,还能四处游荡,浪迹江湖?
  为什么电视剧中的武侠人物老是装扮怪异,他们能走在街上见人吗?
  那个年代的女孩子适合行走江湖吗,岂不十分危险?
  他们怎么解决吃饭和大小二便问题,怎么故事中提都没提?
  我读过的近代武侠小说,其人物都不是社会上正正常常的人物,他们成群结党、用武力解决问题,那跟黑社会有何两样?
  反观武侠小说鼻祖,汉代司马迁在《史记》中写的〈刺客列传〉及〈游侠列传〉,乃至于唐代《虬髯客传》、明代《水浒传》及历代笔记小说,其武侠人物皆有各自的职业,或屠夫,或军人、小贩、工匠等,只不过其共同点是,以武术行侠义之事。
  二○○一年写〈庖人志〉时,已经设下了一个模式:故事中要出现多种职业的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懂得武艺。
  写完〈庖人志〉之后,这个故事在我脑中纠缠多年,像是一首未谱完的曲子,只不过写了序曲而已,尚有许多动机和乐段未曾发展……直到完成了《诸神灭亡》和《明日灭亡》,将“灭亡三部曲”结束之后,我才在二○○五年二月开始写续篇〈山夫志〉,但是,中间不断遇上瓶颈,写写停停,短短两万多字,竟写了一整年,到次年一月才完成。
  之后,很想写一写郑公公的故事,一时灵感如泉,紧接着花了不到一个月,就完成了〈中官志〉。因此这一篇虽然最为复杂,也最为流畅。
  乘着〈中官志〉一鼓作气的余势,二○○六年四月,我马上着手写〈弈士志〉,主题是“都江堰保卫战”。没想到,都江堰的地理、历史资料是如此稀少,故事进行到此,转折又是如此困难,中间还曾经失控,越写越长,完全可以开展出另外一部长篇故事。后来我及时煞车、修改,磋磨两年,竟写到二○○八年六月才收尾!
  〈阿母志〉的题目是跟〈弈士志〉同时订下的,我一直想写阿瑞的来历,直到完成〈弈士志〉,又花了半年,才在二○○九年一月写完。
  多年前告诉过皇冠出版社的主编春旭,我在写武侠,她听了就面露担心貌:“武侠吗?不好卖呢。”写了五篇之后,乘着二月访台参观国际书展,我将原稿交给她看看,也交给皇冠退休了的陈主编(发掘我处女作《云空行》的恩人)以及平云先生看看,结果他们的意见一致:“还有第六篇吗?”
  “有,筹备中。”
  “你会写彩衣吧?”
  他们都知道,我很少写男女之情,因为我会觉得爱情是个人十分私密的一部分,下笔时会有在大众面前赤裸裸的感觉,令我退却。
  “会,其实我也一直想写彩衣。”
  彩衣,这位五年前在〈山夫志〉中惊鸿一瞥的人物,这趟我花了五个月为她立传,是为〈桑女志〉。
  前面说过〈弈士志〉在漫长的两年书写中曾经失控,并且删掉一大段,而这些被删掉的部分,则成了下一部小说的主题。
  那是一段十分恐怖的历史,也是阿瑞等人必须去面对的可怕未来。
  我希望,这一次我不会再用个九年去写第二部。
  看倌们,欲知后事如何,留待下一部《蜀道难》为您分解。
                                   
  (全书完)
     Q群7649715中华武侠小说群,  轩辕一校于2025.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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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20 21: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分享!我有了这三部曲很久,到现在还没开始看。您看过没有?怎么样?我知道林保淳先生赞美这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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