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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烟雨·楼台·出鞘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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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7 21:27: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狂云 于 2025-2-8 19:06 编辑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作者简介:
阳朔,又名“金庸新”。1964年出生于吉林,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活跃于90年代初期的大陆,与令狐庸、龙骧子合称“三剑客”。1994年,创作发表的《九阴九阳》曾风靡全国,推动了后金庸时代的大陆武侠小说的发展,发行量超过四百万册(其笔名就是金庸新)。1997年,时代出版社出版发行了《剑圣风清扬》《大侠风清扬》《射月英雄传》《血煞魔君》。《大侠风清扬》和《剑圣风清扬》均创当时武侠小说销售之最,发行量超3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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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29:18 | 显示全部楼层
  烟雨·楼台·出鞘剑
  作者:阳朔
  作品简介:前有“香帅”,后有“剑侯”,一前一后,双璧辉映。剑侯如香帅一样,在江湖中正如日中天时突然退隐,激起了世人无限的渴慕和向往,不过十五年后……名满江湖的剑侯花含香失踪了十五年后又重现江湖,他重出江湖的目的是替“日出烟花楼”赴“天府五煞星”的剑门关之约……花含香仍如十五年前一样,疾恶如仇,有求必应,为一言之诺,杀身亡躯在所不惜,即便明知陷阱在前,也蹈之不顾……他的剑也如十五年前一样:剑不出鞘,出剑封喉……剑门关一役,天府五煞星死了,他没有救出要救的人,却有两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把是“鬼刀王”的唯一传人白飞扬的刀,此刀惊鬼泣神,白飞扬活着的唯一目的是跟花含香公平一战,这是花含香根本没有把握战胜的一把刀!第二把刀是江湖上最神秘最恐怖的“刀尊”的刀,这把刀,也是花含香无法战胜的……
  第一章:剑门关一役
  剑门山如一具婆娑的裸女侧身嘉陵江畔。
  连山绝险,巨石嶙峋。
  山崖断处,壁峙如门,这就是剑门关。
  此时正值大寒之日,西风劲吹,刮得山道上尘沙与黄叶齐舞。
  飞岩峭壁,剑阁横空,岩上“剑门关”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铁划银钩,不知何方高手所为。
  寒风呼啸,仿佛剑门山横笛自吹。
  就在呼啸的朔风里,有人在山道旁的一块青石板上一字摆好了五个空碗,然后从腰间摘下酒囊。酒囊里的酒刚好盛满五个空碗。
  酒囊已空。
  酒香顿时被劲风刮走。
  他把酒囊丢掉,然后转身,面对狂风站立。
  这时候才看清楚,他是一位中年剑客,他的脸神坚毅而又透着冷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犹如用刀子在岩石上刻出来似的。
  他的身材不是很魁梧,但是,他这一站,迎面而来的风沙黄叶便被他挡住了。
  风又大又冷,沙子击打着他的身体和脸庞,却没有一粒沙一片叶落到他身后的酒碗里。
  他是谁?为什么要在如此恶劣寒冷的荒岭上设酒?
  这五碗酒是给谁喝的?
  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酒绝不是给他自己喝的。
  如果他要喝酒,完全可以找一个简陋的客栈一醉方休,或者在马车里喝得不省人事。
  那么,这酒究竟是给谁喝的?
  是朋友?
  还是敌人?
  风依旧很大。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在等。
  此乃入蜀要道,可是在这年关将至的大寒之日,山道上杳无人迹。
  当然,他要等的人没有出现。但他相信他要等的人很快就会出现。他迎风而立,酒在他身后。
  忽然,他闻到了一股酒香。
  酒香醉人。
  他知道,他要等的人终于到了。
  但他仍旧没有动。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犀利的目光如刀片似的,比寒风更冷。
  其实,他早就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只是奇怪,以他们的轻功,原是片刻间就能赶到这里,为何却花了这么多功夫?
  他是在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之后才开始倒酒的,他原以为,要将酒囊里的酒倒完也有些困难,没想到,他竟等了他们半个小时。
  闻到酒香,他不由心中一紧,仿佛背心已被五柄刀尖抵住。
  他忽然明白他们走这么慢的原因——他们肯定是担心他另有帮手埋伏,由此在方圆里许作了搜索,确信没有其他高手,他们这才现身。这真是一群狡猾的“野兽”!
  他明白,他的对手野兽一样狡猾,却比野兽更凶残,更贪婪!
  他更明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使任何江湖高手一命呜呼!
  他们便是令人丧胆的“天府五煞星”!
  对手就在身后,可他还是没有转身。
  天府五煞星也只能看见他的后背。
  风更大……他闭上双眼,冷漠的脸神罩着严霜。
  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股杀人的欲望。不过,欲火很快熄灭了,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们都来了。”
  没等他们说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为你们每人准备了一碗酒,算是你们临死前的饯行。”
  他的话再明白不过,他要杀他们。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出,他已经下了决心,而且把握十足。
  原来这五碗酒是给天府五煞星喝的!
  天府五煞星大声发笑——
  他们在江湖上横行了十五年,从没有人能伤及他们的一根小指头。
  他们的刀锋由于杀了太多的人而变得更加锋利,他们向来所向无敌,没有谁敢直撄其锋,就是江湖中的名门大派,也从不敢小觑他们,这个人居然口出狂言要杀他们,怎不令他们感到有趣?
  然而,他们在开口大笑的一瞬间,又马上噤声了——
  他们默默地盯着那人腰上的剑鞘,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剑鞘,或许是长时间没有用手握它的缘故,剑鞘显得很旧,没有丝毫光泽,就像一截被掏空了的枯树枝,再也经不起青锋的凌厉一拔!
  可正是这普普通通的剑鞘,令天府五煞星的狂笑变成了寂静。
  因为这是江湖传说中最神奇的花剑侯的剑鞘!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呼啸。
  他们仿佛也是猛然间才发觉,他们面对的不是一般的高手,他们的这个对手,已经十五年没有杀过人,所以,他们至今还没有看到过这个人杀人的手段。
  十五年没有杀人,并不等于不会杀人。
  相反,这个人杀人的手法很干脆,江湖传言,他的剑要么不出鞘,出鞘就封喉,绝不拖泥带水。
  他的剑下至今没有一个生还者。
  面对这样的一个剑客,天府五煞星无论如何笑不起来。
  但他们并不恐惧:
  他们之所以杀人无数还能好好活着,并不是说他们的武功修为已经到了天下无敌的地步,而是他们拥有一项令人惊异的天才——
  无论对手的武功多高,只要一出招,他们就能看出对手招式里的破绽。
  凭借这独步天下的禀赋,每次决战,他们都有惊无险,自己活着,而对手死去。
  今天,他们面对的是名满江湖的“剑不出鞘,出鞘封喉”的剑侯花含香,他们还能如愿吗?
  呼啸的朔风忽然停歇了。
  天地一片沉寂。
  空气凝固。
  杀气弥漫。
  酒香依旧醉人。
  天府五煞星的刀也还在鞘中,他们的五指间已扣满暗器。
  如果他们的暗器射出,天下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就算有人能躲得开他们的暗器,那么,紧随而至的五刀合击的那一招“阴风血雨”,对手无论如何逃不掉。
  “刀风起,血雨飞溅”,这是天府五煞星绝对有效的杀人规则。
  他们没有喝酒,也没有拔刀,而是问:“刀谱带来了吗?”
  花含香说:“没有。”
  天府五煞星中的“鬼煞星”卜天算尖声道:“为什么不带来?”
  花含香静静道:“惊魂刀谱乃是山家的祖传神技,怎能落在你们手上。”
  天府五煞星声音立变:“没有刀谱,你也敢来!”
  花含香叹了口气,手指剑门关左侧壁立的一面岩石,淡然道:
  “你们看那是什么字?”
  那是西晋文学家张孟阳《剑阁铭》中的八个字:兴实在德,险亦难恃。
  只听花含香接着说道:“山家的惊魂刀法确是天下一绝,可是你们想以此做到天下不败,乃是痴心妄想。”
  “天煞星”卜灵栖冷声道:“花剑侯,废话少说,刀谱究竟有没有带来?”
  花含香背对着他们,但他的话却像尖针一样刺痛着天府五煞星:
  “我虽然十五年没有踏足江湖,可我知道你们这十五年所做的每一件事。
  “你们凭借天生的异禀为非作歹,以卑鄙的手段逼迫别人交出祖传的武功秘笈,还不守诺言,既得秘笈又杀人质。
  “你们树敌太多,担心自己会横尸荒野,所以想掠取山家的惊魂刀谱,以此自保,可你们错了,刀谱根本救不了你们的命……”
  “住嘴!”
  “地煞星”卜摇吼道:“花含香,既然你替烟花楼来赴约,就该带刀谱来,不然,你就替山清欢收尸吧。”
  “我要的是人。”
  花含香缓缓道:“你们知道,我已经十五年没有杀人,我不想杀人……”
  “哈哈哈!哈哈哈!”
  天府五煞星忽然又同时笑了起来。这回,他们没有立即止住笑,而是肆无忌惮地足足笑了两分钟,才听见一个生涩的声音说道:“花侯爷,我看你是糊涂了。”
  说话的是“魔煞星”卜飘。
  花含香一字一字地:“我清醒得很,你们送信的人是小寒那一天到的日出烟花楼,今天是大寒,刚好十五天,而这里正是你们约定的剑门关。”
  天府五煞星笑得更厉害了。
  但杀气更浓。
  天空仿佛在结冰!
  花含香忽然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犹如野兽身上的咸涩,又似狐狸的骚气,这两种异味与碗里的酒香一混合,竟变成了淡淡的清香!
  这是一种比梅花还要淡的清香——
  在如此荒山野岭,哪来梅花的清香?
  花含香微吃一惊,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花含香的喷嚏刚打完,天府五煞星的狂笑声戛然而止,“人煞星”卜连心阴阴说道:“花侯爷,你现在明白我们这么久才到剑门关的原因了吧?”
  “魔煞星”卜飘马上叹声接道:
  “可惜现在明白已经太晚,淬花冰毒奇毒无比,花侯爷只能葬身剑门关了。”
  花含香的心往下沉。
  此时寒风已止,可他的整个躯体变得冰冷。
  他们说得没错,他已经中毒,他的小指“少冲穴”似被尖针刺了一下。
  他第一次听见“淬花冰毒”四个字,他不知道中了淬花冰毒会变成怎样,但他刚才无缘无故打喷嚏,鼻孔里似有一条多脚毛虫在蠕动,这肯定是中了淬花冰毒的缘故。
  他一直在怀疑刀法绝顶的山清欢怎会落入天府五煞星之手,现在他相信了,看来,天府五煞星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他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太轻视对手,他早就应该想到,天府五煞星之所以走得这么慢,绝不是害怕他埋有帮手,像他们这种人,根本不在乎对手是谁。那么,他们走这么慢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们在寻找和制造杀机!
  花含香心念如电,想道:“天府五煞星对剑门关的一切了如指掌,包括大寒之日这里的风力变化情况……”
  应该说,花含香对天府五煞星的底细还是有所了解的,他知道他们的暗器和刀很厉害,但他知道他们的毒更厉害,他们的用毒方法甚至比五毒门还要高超,令人防不胜防。
  花含香这一生经历过的战役不下百次,各式各样的用毒方法他都见识过,为提防天府五煞星的毒,他甚至考虑过对手可能会把毒藏在自己的嘴里……
  把致人死地的毒藏在嘴里,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花府以前的师爷就曾告诉过他,世上有些东西含在嘴里没毒,而一旦随着气息呼出来,就会变得奇毒无比。
  他来剑门关之前,把应该想到的和可能出现的情形都作了设想,当他来到剑门关,他才疑虑顿消.
  因为剑门关朔风怒号,只要他迎风而立,只要那几碗酒(这是他十五年前养成的习惯,他总是给那些与他决斗的人准备一碗酒,不管对手喝不喝)摆在他身后,那天府五煞星便无用“毒”之地!
  然而他还是算漏了一点:剑门关的怒风会突然停止。
  天府五煞星的毒果然在嘴里,他们呼出来的气息也没有毒,但是这些气息与酒香混合则会变成剧毒……他们早已算准剑门关的风什么时候会停,因此才走得这么慢!
  花含香已经输了一着,他已经中毒——
  他的“少冲穴”突突直跳,而且又连打了两个喷嚏。
  “鬼煞星”卜天算桀桀道:“花侯爷,你能死在天府五煞星的手上,也不枉此生了。”
  花含香冷冷道:“现在就说这话,未免太早了吧。”
  “魔煞星”卜飘笑道:“都说花剑侯剑不出鞘,出剑封喉,你何不拔剑杀了我们!”
  花含香道:“人呢?”
  “人?你是说日出烟花楼的楼主山清欢吗?”
  卜连心大笑道:“你没带刀谱,怎能见到他!”
  “我没带刀谱,却带了另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剑法。”
  “花家剑法?”
  “对,出鞘封喉的剑法。”
  花含香道:“只要你们放了山清欢,我就将花家剑法奉上。”
  “哈哈哈……花侯爷,你已经中了淬花冰毒,淬花冰毒的解药很难提炼的,我们已剩下不多,如果你想活命,只有拿花家的剑谱来交换,至于山清欢,除了惊魂刀谱,任何东西都不行!”
  卜飘声音一变,森森道:“凡是中了淬花冰毒的人,最多只能活半个月,你还是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花含香冷笑道:“我看你们是太贪心了,要知道,贪心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卜天算道:“花侯爷,天府五煞星贪心也贪了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好下场不需你操心,剑谱呢?”
  “剑谱在剑里,不知你们有没有能耐拿。”
  花含香声音冷如寒冰:“在我拔剑出鞘之前,你们还有机会改变主意。”
  卜天算吼道:“花含香,死到临头,还这么狂!”
  卜灵栖叫道:“花含香,就让我先来领教领教花家的剑法,看是否真如传说的一样厉害!”
  花含香仍旧背对着他们,淡淡道:“好,那你出刀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卜灵栖的双目立时变得死气沉沉。
  但他并没有拔刀,也没有射出手上的暗器,而是弯腰拿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花含香虽然背对他们,但背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他没想到卜灵栖出刀之前会先喝一碗酒,正惊讶,只听“砰”的一声,卜灵栖已将那只空碗重重地摔在青石上——
  碗碎成无数片。
  碎片如刀,呼啸生风。
  与此同时,卜灵栖手中的暗器已然射出,寒芒点点,直奔花含香后脑!
  暗器无声,凌厉骇人。
  更要命的是碗的碎片,由于贯注了卜灵栖的内力,每一块碎片,都是一件致命的武器!
  卜灵栖的意图很明显,他要引花含香出招,然后以他们神奇的天赋看出花含香剑招中的破绽,五刀齐出,将花含香斩于“阴风血雨”之下!
  在这样的情形下,花含香想不出招已经不可能了!
  于是,花含香的手动了。
  在卜灵栖的暗器和碎碗片就要将花含香射成马蜂窝时,花含香的剑出鞘——
  剑光如虹。
  剑势如风。
  绚烂。
  飘忽。
  剑锋从鞘中闪现,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又消失于鞘中,迅逾闪电!
  一柄平平常常的剑,一到花含香手里,就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神奇力量!
  卜灵栖只觉得寒光一闪,攻向花含香的暗器和刀一样的碎碗片顿时消失,不知去向。他的右手刚刚握住刀柄,他想抽刀朝花含香剑招中的破绽直劈进去!
  然而,他却不知道花含香刚才这一剑的破绽在哪里!
  花含香的剑实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议。
  卜灵栖还来不及抽刀,花含香的剑已经入鞘。
  剑在鞘中,仿佛没有出鞘。
  剑风从卜灵栖的咽喉处掠过。
  他在心里赞道:
  “好快的剑!”
  同时又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花侯爷的剑已经出鞘,可他未能杀我,我终于打破了花侯爷‘出剑封喉’的神话……”
  卜灵栖正要狂笑,正想大声喊叫:“花含香,你再出招,我定会找到你的破绽!”
  可他一阵恶心,闻到了一股血的腥味。他扭头,望着旁边的四位兄弟,脸神惊疑,仿佛在说:“你们也没有看出那一剑的破绽?”
  他想张口,眼前一黑,人已倒地——
  这时,一支血箭,自卜灵栖咽喉射出!
  “剑不出鞘,出剑封喉”。
  这就是花含香的剑。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花含香说着转身,他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天煞星”卜灵栖和剩下的四煞星。
  四煞星同样看见了花含香冷漠而自信的脸。四煞星脸色煞白。
  他们不相信世上竟有这么快的剑。
  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对手的招式面前看不出破绽。
  在花含香面前,他们天生的禀赋居然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目露凶光,眼里跳跃着仇恨的火焰。
  卜飘在五兄弟中年纪最小,可他的手段最是歹毒阴险,所以,在“魔鬼天地人”五煞星中,“魔煞星”排名第一。他一直盯着花含香的剑柄,阴阴道:“花剑侯的剑真快。”
  然后又道:“花剑侯在中了我们的淬花冰毒之后仍能发出如此快的剑,天下已无第二人,这么快的剑,竟从江湖中销声匿迹十五年,真是可惜。”
  花含香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卜飘道:“我想说,这么快的剑,早就该见到了,真好。”
  花含香道:“早见到早死,有什么好?”
  卜飘道:“早见到或许早死,可是现在见到,绝对死不了。”
  花含香道:“难道你已经找到了刚才一剑的破绽?”
  “没有。”卜飘忽然笑了笑,道:“花侯爷的剑太快了,在我们看来,刚才那一剑根本没有破绽。”
  花含香也笑道:“如果我说,就算淬花冰毒马上发作,我也可以一剑杀了你们,你们信不信?”
  “当然信。”
  卜飘收起笑,道:“可惜花侯爷永远没机会杀我们了。”
  花含香不语,只见卜飘苦着脸,黯然道:“因为我们决定把解药给你。”
  花含香闻言一怔,卜飘已从怀里摸出一只绿色小瓷瓶,说:“这是淬花冰毒的解药,里面有三种颜色不同的药丸,早上服红色,中午服蓝色,晚上服白色,连服三天,体内的剧毒自然会解。”
  花含香冷冷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不会上你的当了。”
  卜飘苦笑道:“你以为这解药是假的?”
  花含香仰天道:“不管是真是假,我都不会要,我说过,我是来要人的。”
  卜飘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他盯着花含香,忽然道:“可是山清欢死了。”
  花含香又一怔,随即大笑道:“你们当我是谁,刀谱没有到手,你们怎敢杀了山清欢。”
  “人煞星”卜连心这时喉头滚动,他额头青筋暴突,发出的声音有如蛇的腹语:
  “花含香,你也把我们当谁了,我们杀了山清欢,照样有人会乖乖的将刀谱送上门来,天府五煞星向来不守承诺,这一点,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嘿嘿嘿……今天你就是杀了我们也没有用。”
  卜飘接道:“花侯爷,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给你解药,你走,我们兄弟四人今后不再向你寻仇,至于烟花楼的惊魂刀谱,我们也不打算要了。”
  花含香逼视着他们,缓缓道:“你们真的什么都肯做?”
  卜天算道:“任何东西哪有性命重要。”
  卜摇道:“花侯爷名满江湖,绝不会赶尽杀绝,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对不对?”
  花含香鼻孔里又有东西蠕动,他眼中模糊,马上就要打喷嚏——
  他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良心发现,原来这是一个阴谋,原来他们在等待杀他的机会。
  因为,人在打喷嚏的时候,不仅眼里会充盈泪水,而且眼皮会无法控制地眨一下,对他们来说,眼皮一眨就已足够,他们的刀会在眨眼的一瞬致对手死地……
  卜飘还在说:“从今以后,我们兄弟四人一定会洗心革面……”
  “阿嚏!”
  天府四煞星等的就是这一瞬,他们算准花含香不会对他们立下杀手,也算准花含香会打这样一个喷嚏,他们好像心有灵犀,也仿佛早有预谋,在花含香打喷嚏的时候一齐出刀!
  他们本来站成一条直线,出刀的同时,身形飘掠,刀光耀眼,已分四个方向砍向花含香。
  四个人,四把刀,四个方向。
  他们的刀快得无法形容,一刀好像就是千万刀。
  又好像是千万刀凝聚成一刀,没有多余的变化和浪费。
  一刀。
  实实在在的一刀。
  绝不浪费体力的一刀。
  所有功力都集中在这一刀上,他们清楚,这是性命攸关的一刀。
  他们抽刀,脸上已现出凶残的狞笑,因为,他们抽刀出鞘,花含香的手还没有动。
  刀出鞘。
  刀无声。
  可他们仅仅是抽刀出鞘,仅仅是刀光耀眼而已,刀锋没能掀起“血雨阴风”,因为,就在这时,另一道炫目的寒光闪现,寒光顿时掩盖了刀光。
  天府四煞星只觉得咽喉一凉,寒光已然消失。
  他们抽刀的动作立时僵住,如遭雷击。
  他们不是不想抽刀,而是全身的力气已经被寒光抽走!
  他们没有感觉剧痛,整个人好像被寒光融化。
  尽管他们已经见过花含香出剑的速度,他们仍是无法相信,刚才的寒光就是花含香出鞘的剑——
  任何人在打喷嚏的时候,他的剑绝不可能使得这么快这么准!
  花含香不屑地望着他们,缓缓道:“我说过,就算淬花冰毒发作,我也可以杀了你们,何况刚才那个喷嚏,并非淬花冰毒所致,而是我……”
  “魔煞星”卜飘还剩最后一口气,惨道:“花含香,原来你也会使诈……”
  话未说完,已仰身跌倒。卜天算、卜摇、卜连心三人也同时倒地。
  花含香喃喃道:“对付你们这些野兽,何须……”他这时无法忍耐,打了个喷嚏。
  睁眼,面前多了一人。一个黑衣人,背对着他一语不发。
  花含香微吃一惊,马上明白,此人定是在他打喷嚏闭目的一瞬间出现的。
  他是谁?
  他的速度如此之快,如果他刚才偷袭自己,自己又怎么能避开?
  如果避不开,刚才岂非已死过一次?
  ……花含香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对手。
  花含香说道:“刚才你为什么不杀我?”黑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
  “刚才为什么要杀你?”
  花含香不说话,转身就走。
  可是他一转身,黑衣人又拦在他前面,仍是背对着他。
  花含香道:“你不想杀我,为何又拦住我?”
  黑衣人道:“我不是天府五煞星,我不会在你打喷嚏的时候出刀。”
  花含香的心一沉,道:“你想与我公平一战?”
  黑衣人冰冷道:“是的。”
  这时,剑门关,风又起了……
  花含香忽然想喝酒,可他还没有弯身拿酒,黑衣人说道:“酒里有毒,你不能喝。”
  说话间,黑衣人手一扬,飞出一只小鸟。
  那鸟落在青石上,跳跃着,吸了几口酒,马上引颈发出一声凄叫,不一会,鲜活乱跳的一只鸟已变成了一滩血水,羽毛则被风卷走了。
  花含香大吃一惊,道:“他们什么时候下的毒?”
  黑衣人道:“在你杀卜灵栖的时候。”顿了顿,黑衣人接下去道:
  “你说得没错,他们是一群野兽,一群狡猾的野兽,他们知道你不会浪费一滴酒,所以在酒里下了毒,就算你杀了他们,就算他们的淬花冰毒不能致你死地,但是你一旦喝了毒酒,必死无疑。”
  花含香冷哼道:“他们也太小看我花含香了。”
  黑衣人道:“花侯爷的嗅觉天生灵敏,任何毒酒也逃不过你的鼻子,可是,淬花冰毒却能令你的嗅觉失灵。”
  花含香这才怔住,叹道:“看来是我小看了他们。”
  黑衣人道:“可他们都死在了花侯爷的剑下。”
  花含香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不待他回答,自语道:“难道就为了与我一战?”
  “是的。”黑衣人沙哑的声音隐隐一变,道:“为了与你一战,我已经等了十年,怎会让这些野兽破坏我们的决斗。”
  为某一件事可以等待十年的人,这人一定很有耐心,而且一定很可怕。花含香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与我一战?你究竟是谁?”
  花含香问了两个问题,黑衣人一个也没回答,而是说:“你一定认识鬼刀王。”
  花含香道:“认识,十五年前,我就败在鬼刀王的刀下。”
  黑衣人冷冷道:“可你还活着,鬼刀王却死了。”
  花含香茫然道:“鬼刀王死了?”
  黑衣人沙哑的声音里多了一层酸涩,只听他说道:“都已经十年了,师父临终时唯一遗憾的是没能与你再战。”
  花含香这才知道黑衣人乃是鬼刀王的传人,默然道:
  “我是他手下败将,何须再战。”
  “可天下人眼里只有你剑侯花含香。”
  “不管天下人怎么看,在我花含香眼里,永远只有一个鬼刀王。”
  “真的没有别人了?”
  “没有。”
  “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花含香咬了咬牙,说出一个字:“是。”
  黑衣人的左肩微微抖了一下,这点细微变化一般人难以察觉,却逃不过花含香的眼睛,他问道:“鬼刀王是怎么死的?”
  “我师父是无疾而终。”黑衣人道:“你答应师父不再拔剑出鞘,是不是?”
  花含香脸神有些痛苦,道:“是。”
  黑衣人道:“你既然已经拔剑出鞘,就没理由拒绝我的挑战!”
  花含香心里一阵刺痛,道:“十年来,你一直在等我的剑出鞘?”
  黑衣人一直背对着花含香,说道:“我答应过师父,我绝不会迫你出手的……我自信十年前就能与你一战,今天终于被我等到了。”
  花含香终于说道:“你用什么跟我决斗?”
  “刀。”
  “刀呢?”
  “刀在手上。”
  “你的手上什么也没有。”
  花含香见他两手空空,惊疑道。
  “你只看见我的手。”黑衣人说:“就像我,只看见你的剑鞘。”
  花含香忽然觉得一丝寒冷,黑衣人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手上没刀,而他整个人就是一把刀。
  一把变幻莫测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刀。
  一把人刀。
  刀有刀锋,人刀也不例外,只是人刀的刀锋藏在人的身体里。
  花含香觉得黑衣人任何一个地方都藏着刀锋,而且,每一道刀锋都足以致人死地!
  花含香道:“只要你转身,就能看见我的剑。”
  黑衣人道:“你已中了淬花冰毒,我不想占你的便宜,就像你不想占卜灵栖的便宜一样。”
  花含香注视他良久,说:“我这一生,从未在别人背后拔过剑。”
  黑衣人马上道:“可我要的是公平一战,否则,我早就已出刀,你早已死了。”
  花含香的心渐渐收紧,他明白,黑衣人说得没错,黑衣人有好多次机会杀他。
  他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振奋。
  他已经十几年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这是一种只有面对真正可以一战的对手时才有的感觉。
  高手寂寞,没有对手的高手更加寂寞。
  所以,高手只要遇到真正可以一战的对手,往往可以不顾一切,生与死已变得毫不重要。
  由于有了对手,高手将不再寂寞。
  可是花含香的剑没有出鞘。
  他叹道:“你背对着与我决斗,可我们的决斗还是不公平。”
  黑衣人毫不犹豫道:“怎样才算公平?你划出道来便是。”
  花含香微微道:“为今天一战,你等了十年,是输是赢都无遗憾,而我却不一样。”
  黑衣人道:“你有遗憾?”
  花含香道:“我答应过一个人,无论怎样都要回去见她一面……如果我输了,就回不去了。”
  黑衣人道:“你是说日出烟花楼的楼主夫人曲眉?”
  花含香点头道:“是的。”
  黑衣人道:“还没比,你就知道会输?”
  花含香道:“正因为没有比,所以我不敢保证一定会赢。”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道:“好,那我们另约日子,一月之后,在此决斗。”
  花含香道:“为何定在一月之后?”
  黑衣人道:“从这里到杭州的日出烟花楼需要半月,来回只需一个月。”
  花含香笑道:“要是路上耽搁了呢?”
  “天下没有人可以阻挡花侯爷的脚步,下个月的今天,我在此等候大驾。”
  黑衣人说着头也不回往前走,花含香忽然叫道:“你不用等我了!”
  黑衣人站住,嘶声道:“为什么?”
  花含香道:“因为我中了淬花冰毒,最多只能活半个月了。”
  黑衣人笑道:“别信他们的鬼话,淬花冰毒根本没有剧毒,只能毁坏你的嗅觉让你流鼻水打喷嚏而已。”
  这是黑衣人第一次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声音不仅不沙哑,而且还很是悦耳动听。
  花含香愣了愣,他还想说,人有旦夕之祸,谁也不能担保自己还能活多久,要是我一个月后不来,你就别等了,可他抬头,黑衣人的背影已消失于寒风里……
  花含香一阵茫然。他的鼻孔里又有东西蠕动,而且一股鼻水流了出来,他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暗暗苦笑,到目前,除了会难以控制地打喷嚏外,他还没有别的不适症状出现……难道真如黑衣人所言,淬花冰毒没有剧毒?
  想到这里,他心情略舒。
  但他马上又想到,对别人而言,多打几个喷嚏一点事也没有,可是对他来说,一个喷嚏有时会是生命的代价。
  他没有仇人,可杀他的人却很多。很多人想杀了他而一夜成名。
  他有破绽。可从现在起,他又多了一个破绽:
  打喷嚏的时候,他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眨一下,有人便可在他眨眼的一瞬间出招!
  当今武林,能杀人于眨眼之间的高手,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九个。
  鬼刀王的传人无疑就是其中一个……
  花含香暗叹一声,默默地穿过剑门,踏着石道,缓缓前行。
  剑门关外,山道奇险,谷底激流喷涌,清泉涤荡,两岸则悬崖夹峙,峭壁千仞,青天一线。
  花含香惊叹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由吟诵起杜甫的《剑门》诗:
  “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岩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珠玉走中原,岷峨气凄怆。三皇五帝前,鸡犬各相放。后王尚柔远,职贡道已丧……”
  花含香边吟边行,不觉在山道上行了许久,曲折而下,石后林边,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虽然不是很华丽,但是看见它,花含香心里就升起一股温暖之意,因为他正是乘这辆马车来到剑门关的,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马车也缓缓迎了上来。
  马车里铺着地毯,靠椅则垫着裘皮。
  此刻,马车已掉头,花含香坐在垫着裘皮的靠椅上。
  马车的车厢用厚厚的木板钉死,不留一丝缝隙,冷风钻不进来。
  车厢的四周挂满了酒囊,只要他伸手,就能取下来。
  车厢里还有一张茶几,茶几上有碗。茶几很小,桌面比脸盆大不了多少。
  可是茶几上的碗却很大,比脸盆也小不了多少。
  车厢本来就不是很宽敞,如果茶几太大,里面就会显得拥挤,而花含香喜欢用大碗饮酒,通常是一口气饮一大碗。
  花含香伸手去摘酒囊。
  可酒囊是空的。
  他接着去摘另一个酒囊,也是空的。
  他这时才记起,最后一囊酒已经留在了剑门关了。
  想起那浪费的四碗酒,花含香轻轻叹了口气。
  车夫是个精悍的老者,他的胡须被风刮得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说:
  “侯爷,也许前面就会有酒店。”
  但马车在山道上奔驰了近一个时辰,翻过了数道山岭,道旁哪有酒店的踪影?
  马蹄笃笃,惊醒一片片寂静。
  老者又道:“侯爷,前面有岔路,一条朝南,一条向西。”
  花含香在车厢里答道:“向西。”
  老者一边纵马,一边又问:“侯爷,真的要去魔鬼窟?”
  花含香说道:“九叔,要是山清欢没死,一定在魔鬼窟。”
  老者道:“侯爷,我们只是来赴剑门关之约,如今天府五煞星已死……”
  花含香打断老者的话:“九叔,想不到天府五煞星如此贪心,我以花家剑谱交换山清欢,他们居然不允。见不着山清欢,曲眉会很痛苦的。”
  老者叹道:“侯爷,你这是何苦……”
  说话间,马车已拐弯上了向西的道路。这条道很窄,刚好够一辆马车行驶。
  路面也比较糟糕,坑坑洼洼,马车颠簸得厉害。
  可白马的速度并没有因此慢下来。
  花含香在马车里不停地打着喷嚏。
  老者知道花含香中了毒,因此才会不断打喷嚏,他默默说道:
  “侯爷,要是师爷还活着就好了。”
  他说的当然是花府的师爷,师爷乃是解毒圣手,十八年前,花含香中了一种据说是没有解药的毒,师爷还是研制出了解药。
  可惜师爷死了。
  地上马车奔驰。
  天上风云突变。
  天空忽然下起了雪。隆冬时节,任何时候下雪都是可能的。
  雪一开始就很大,飘飘洒洒,大地很快就变得银装素裹。
  老者明知花含香清楚天气的变化,可他还是说道:“侯爷,下雪了。”
  雪来得猛,停得也快。仿佛就为着给大地披上一层银装。
  但马车不能停,老者明白,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魔鬼窟”了。
  偏偏这时,马车前面出现了一个人。
  这个人走在道路中间,虽然与马车同向而行,可他走得太慢,仿佛十分疲惫,每走一步都相当吃力。
  按理,这人早就该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轮的滚动声,但他并不往路边让一让,好像有意要使马车无法通过。
  老者有些恼怒,他当然有能力勒缰立马,可他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马车急驰,老者的手里不知如何多了一条软鞭。
  只剩五米,行人还不闪避,马蹄就要当空踩下,老者手里的软鞭蛇一样吐了出去。
  软鞭长达三丈,又快又准,“呼”的一声,缠住行人的腰身,然后用力一扯——
  老者的内力用得妙到毫颠,击鞭、卷腰、回扯,这几个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马蹄落地,那人已被抛向半空!
  其实,老者并不想重创他,只想将他从车顶抛过去,免得被马车轧死。
  然而,就在老者将那人凌空抛起,欲撤鞭放人时,那人竟牢牢吸在鞭梢,无法甩落!
  要不是他心怀恻隐之心,未使全力,恐怕早已被鞭梢那人反扯下马了。
  老者大惊失色,运功再抖,此时他已用上了“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还是未能将那人弹开!
  便在此时,空中那人身形急转,以身体为轴心,转瞬间已将三丈长的软鞭绕在自己的腰上,同时举臂,化掌为刀,劈向老者面门!
  掌刀挟风,威猛骇人。
  老者猝不及防,人在马车上无处闪避,又不甘心将软鞭撒手,眼看就要在掌刀下毙命——
  “砰!”
  一声闷响。
  车帘掀处,里面闪出一条腿,一脚正中那人的胸口!
  那人发出一声呼叫,身如陀螺,急旋着飞射而逃。
  马车没有停下来,仍疾驰前行……驰出很远,老者才说道:“侯爷,多谢你那一脚。”
  花含香道:“九叔,要杀人的时候,绝不能手软的。”
  老者道:“我并不想杀他。”
  花含香道:“你不杀他,他差点杀了你。”
  老者喃喃道:“不知此人是谁,为何要杀我?”
  花含香问道:“九叔,你有没有看清他的脸?”
  九叔这才回想刚才那惊心的一幕,说道:“侯爷,那人的脸很奇怪,半边黑半边白,可他的掌刀却是骇人至极。”
  “九叔,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叫谢醉。”
  “侯爷,你是说江湖人称‘两面三刀’的谢醉醉三刀?”
  “没错,正是他。”
  “我跟他素不相识,也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偷袭我?”
  “谢醉乃是山清欢的好朋友,他定是赶赴魔鬼窟去救山清欢。”
  花含香沉吟道:“或许他已走得太累,见有马车经过,便想劫了去快些赶到魔鬼窟。”
  九叔骂道:“想劫侯爷的马车,他真是瞎了狗眼。”
  花含香却忧虑道:“但愿我那一脚不会跟他结下梁子。”
  九叔恨恨道:“侯爷,难道你还怕他不成!”花含香不语。
  约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九叔说道:“侯爷,魔鬼窟到了。”
  花含香从车厢里出来,不由呆住了: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虽然没有夕阳斜照,但白雪遍野,雪光相映,四处都是一派天然美景,就在这美丽的雪景中,却出现了一片由残垣断壁组成的废墟!
  这就是魔鬼窟?
  魔鬼窟怎么会变成废墟?
  花含香身形飘掠,伫立在废墟里,陷入沉思。
  很明显,这里是被一场大火烧毁的,而且,从废墟不远处就有积雪的情形看,大火肯定发生在下雪之前……大火是谁放的?
  魔鬼窟高手如云,难道他们……他正寻思,只听九叔叫道:“侯爷,你来看!”
  他急步掠到九叔跟前,不禁又吃一惊:只见一根被烧焦的木柱下面,躺着三具尸体!
  这三个人,胸腹相离,被人一刀当胸砍断!
  他们的手中都握有兵器,但从他们的手势看,他们根本没有与人搏斗……其中一个双目圆睁,仿佛临死之前看到了什么令他惊异之事,其他两个则已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了。
  看来,杀人者的刀法集快、狠、凶于一体,“一刀断胸”,这是何其凶残的刀法,又是何其快疾的刀法!
  九叔蹲身,从一具尸体的胸前捡起一物,此物甚小,状如莲花,又似荷叶,惊疑道:
  “侯爷,这是什么东西?”
  花含香凝视良久,蹙眉道:“从此物的形状看,好像是垂莲子,可垂莲子乃是一般女子寄予相思之物,这些江湖中人怎么会挂着相思物?”
  九叔从另两个死者胸口又拾起两件同样形状的垂莲子,说道:
  “侯爷,这些人是在大火之前被杀,而他们身上的垂莲子,却是易燃易毁的丝布织就,又是大火之后才放上去的。”
  花含香点头道:“九叔说得没错,不知杀人者和放此物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两人在废墟中徘徊良久,又发现了三十四具尸体,这些尸体部分都已被烧得面目不清,男女不辨,但相同的是,每个人都是被人一刀砍断胸膛,而且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朵垂莲子。
  九叔看得心里发悚,说:“侯爷,垂莲子一定是某个凶残的杀人组织的杀人标记。”
  花含香沉思道:“从死者致命的伤口判断,这些人乃是死于同一种刀法同一个人之手,江湖中谁的刀有这么快这么狠这么凶?”
  九叔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侯爷,几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刀客,据称此人轻功超绝,踏雪无痕,刀法更是出神入化,无人可敌.
  “人们将神秘刀客称为刀尊,意思是刀中至尊,也有人因为神秘刀客神龙不见首尾,而且狂妄嚣张,便称之为狂无首。”
  “刀尊……狂无首?”
  花含香自语道:“九叔,上次你曾提起,洛阳正义门门主一家五口被害,当时传言也是神秘刀客所为。”
  “是有这么回事。”九叔不解道:“神秘刀客既然连正义门门主也要加害,我想他必是宵小之徒无疑了……
  “可今日他又杀了魔鬼窟这帮该死的野兽,可说是替武林除了一害,神秘刀客是正是邪,真是难以判断。”
  花含香微微道:“这只是江湖传言,谁也不知道江湖上究竟有没有刀尊这个人,再说,就算真有狂无首这个人,魔鬼窟的人是不是他杀的也是个谜。”
  九叔道:“这倒也是。”
  “放眼江湖,除了刀尊狂无首,天下无第二人有如此快的刀法。”身后有人接道。
  花含香和九叔均吃了一惊,此人能无声无息来到他们身后,轻功修为,自是非同小可。
  但他们均未转身,花含香微微笑道:“醉三刀的脚程真快。”
  他已经听出此人正是半路偷袭九叔的那个人。
  “哈哈哈!剑侯花含香果然厉害,只听见我一次发音,便牢牢记住了,佩服!佩服!”
  说话间,一人已飘到他们面前,只见此人身材修长,蓝衫飘飘,只是他的脸很不谐调,半边黝黑,半边白皙,一张脸,两副面孔,不是谢醉是谁?
  九叔方才险遭他暗算,见了他,生怕他突施偷袭,不由后退一步。
  谢醉对九叔一笑,说道:“适才我实在走得太累,很想借你的马车一用,莽撞出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九叔却不望他,说道:“阁下的刀法可真是出神入化。”
  谢醉并不谦让,而是道:“醉三刀虽然不是出刀杀人,但是也绝不无功而返,这是第一次。”
  花含香这时插道:“若不是你留着功力对付我那一脚,九叔的脑袋或许已被你切下了。”
  谢醉道:“花侯爷的剑法天下第一,没想到脚上功夫也是天下第一。”
  花含香也没有谦让,沉默了一会,问道:“谢大侠刚才说此乃刀尊所为,不知凭的是什么?”
  谢醉手里拿着几朵垂莲子,说:“就是这。”
  “这是女人的相思之物。”
  “这正是刀尊杀人的标记。”
  谢醉接道:“花侯爷十五年未涉江湖,对江湖中发生的一些事情恐怕不甚清楚,刀尊出现江湖五年来。
  “每隔半年就会制造一起惨案,比如洛阳的正义门,金陵的张家书苑,京城的紫衣帮以及大理的风云寺惨案,这些惨案的间隔都是半年……”
  花含香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谢醉道:“在大理风云寺惨案半年后,又发生震惊武林的白金门灭门事件,正是从这次惨案开始,神秘刀客在每一个被杀者身上留下标记垂莲子。
  “而且,神秘刀客在白金门的祭祖台上写下了十六个血字。”
  “十六个什么字?”
  “一刀断胸,刀中至尊;西风狂人,神龙无首。”谢醉道:“从那以后,江湖中人便将神秘刀客称为刀尊狂无首。”
  花含香重复了一遍:“一刀断胸,刀中至尊,西风狂人,神龙无首。”
  九叔说道:“这十六字四句话,前两句和最后一句都好理解,就是‘西风狂人’不知表示什么?”
  花含香道:“西风狂人,我看他是在表达一种残酷的手段,他要像西风扫落叶那样干净利索地杀人。”
  谢醉道:“花侯爷说得没错,刀尊杀人真的就如西风扫落叶,不仅干净利索,而且从不失手,见过他的刀法的人都已入了地狱……”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从上次黄河铁船帮被刀尊重创至今,算来差不多半年左右,而且从杀人的刀法和标记看,定是刀尊无疑。”
  花含香沉吟不语。
  谢醉又道:“自从出现了神秘刀客,江湖上人人自危,睡觉也担心刀尊会突然出现,正因如此,山清欢才决心除掉刀尊。
  “他寻找刀尊已半年多,未能找到丝毫线索,一个月前,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刀尊可能会在陕、甘、蜀三省交界处的雪龙山出现。
  “于是只身前往,欲与刀尊一决生死……不料途中却被天府五煞星暗算,落在他们手中……”
  九叔道:“谢大侠好像对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九叔见笑了,在下只是身在江湖,对江湖中发生的事听得多一些罢了,至于跟山清欢,不瞒两位,我们虽非兄弟,却是兄弟一般,凡事都能彼此照应,甚至可以为对方牺牲一切。”
  谢醉言语间流露出自信,也因为自己有山清欢这样的朋友而感到自豪。
  九叔冷冷道:“山清欢有你这样的朋友,曲眉何苦还要侯爷来赴天府五煞星的剑门关之约。”
  花含香厉声道:“九叔,别多嘴!”
  九叔退到花含香身后,不再说话。
  谢醉一怔,惊道:“什么剑门关之约?”
  花含香道:“天府五煞星半月前遣人送信曲眉,要她带烟花楼的惊魂刀谱于大寒之日到剑门关换回山清欢。”
  谢醉忽然跳了起来,叫道:“今日正是大寒,你们……”
  花含香叹道:“我们正从剑门关而来。”
  谢醉顿足道:“曲眉只是告诉我,山清欢落入天府五煞星之手,生死未卜,我便连夜兼程赶来,侯爷,山清欢呢?”
  花含香摇头道:“我根本没见到他。”
  “那么,天府五煞星呢?”谢醉急道:“他们有没有到剑门关?”
  “他们死了。”花含香道。
  “怎么会死的?”
  “是我杀了他们。”
  “你?”
  谢醉有些不信道:“侯爷是去赴约的,没有见到山清欢,怎么就杀了他们?”
  花含香静静道:“谢大侠一直身在江湖,对天府五煞星也该有所了解,他们贪婪成性,又蛮不讲理。
  “往往是先杀人质,然后再向别人要挟,得到他们觑觎已久的武功秘笈,对山清欢也一样。”
  谢醉沉默半晌,忽然叫道:“你骗人!天府五煞星这些年来树敌太多,急需得到惊魂刀谱,在刀谱未到手之前,他们绝不会,也不敢杀了山清欢!”
  “我也不相信,所以才会到魔鬼窟来。”花含香依旧说得平静:
  “可是在剑门关,他们亲口说,他们已杀了山清欢。”
  “不可能,不可能的!”
  谢醉瞪视着花含香,后退了几步,冷笑道:“花侯爷,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花含香道。
  “是你杀了山清欢!”谢醉一字一顿道。
  “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杀了他,你就可以将惊魂刀谱据为己有。”
  花含香淡淡道:“谢大侠,你错了,我这次来赴约,根本没带上惊魂刀谱。”
  谢醉似愣了一下,继而道:“花侯爷,你当我是白痴,没有刀谱,你凭什么来赴约,凭什么换回山清欢!”
  “没错,天府五煞星的信中是要求带惊魂刀谱到剑门关换人,可曲眉根本不知道刀谱藏在什么地方,我有没有带刀谱,谢大侠只要一问曲眉便知。”
  “既没刀谱,为何还要来赴约?”
  “我来赴约,当然有我的理由,第一,因为山清欢是曲眉的丈夫,我不希望曲眉变成寡妇,第二,我相信我有一样东西可以令天府五煞星动心,从而换回山清欢。”
  “什么东西?你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烟花楼的惊魂刀谱?”谢醉一副不屑的样子。
  花含香缓缓道:“烟花楼的惊魂刀法虽然冠绝天下,但花家的剑法也不差。
  “只要练成剑法,绝对出剑封喉。”
  “花家剑谱?”
  谢醉仿佛这才想起眼前这人乃是名满江湖的“剑不出鞘,出剑封喉”的剑侯花含香,而花家剑谱则被江湖上誉为“天下第一谱”,他怔怔道:
  “你想以花家剑谱换山清欢?”
  花含香叹道:“可惜天府五煞星贪心不足,既想要剑谱,又要刀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过,我不想曲眉变成寡妇。”
  “你知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得到你的剑谱?”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花含香冷漠道:“我只知道,想得到我的剑谱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重要的东西,你却要给天府五煞星?”
  “跟曲眉的幸福相比,剑谱根本不重要。”花含香默然道:“没有山清欢,曲眉就不会有幸福。”
  谢醉冷声道:“曲眉的幸福值得你舍弃一切?”
  花含香听出谢醉说话声有些不对,但他还是答道:“是的。”
  果然,谢醉冷笑道:“花侯爷,我看你搞错了,曲眉的幸福应该由山清欢给的,而不是你。”
  花含香的脸神现出痛苦之色,他点头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惜一切想救出山清欢,可惜……”
  谢醉讥笑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明里是救人,其实是来杀人,因为只有杀了山清欢,你才有机会得到曲眉……”
  “住嘴!”
  一直没说话的九叔喝道:“看在你是山清欢的朋友的分上,侯爷才不跟你计较,若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了!”
  “哼,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心中有鬼!”
  谢醉仍不屑地冷笑道:“花含香,我们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你的大名我却是如雷贯耳,你的剑法天下独一无二,你喜欢女人的方法也是独一无二,你是不是喜欢过别人的妻子?”
  花含香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但他没有发怒,说道: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曲眉是山清欢的妻子。”
  “可你很快就知道了。”
  “我知道她是有夫之妇,很快就离开了日出烟花楼,至今未见她一面。”
  “说的好听,你在离开烟花楼之前,为何还要留下一只火翎鸟?”
  “我当时已决定退隐江湖,留下火翎鸟是希望烟花楼遇到危难时我能助上一臂之力。”
  “这么说,在你心里,你是巴不得烟花楼有危难发生了?”
  花含香一时无话。
  谢醉道:“花侯爷,这一天终于被你等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花含香苦笑道:“十五年前,我心灰意冷,是曲眉拯救了我,我才没有自暴自弃,能为曲眉做一件事是我最大的心愿……”
  谢醉刻薄道:“你为什么不说,让曲眉投入你的怀抱是你的最大心愿。”
  花含香脸色铁青,谢醉刻薄的话语还不停歇:“现在,楼主死了,你最大的心愿马上就可以实现了。”
  九叔终于忍无可忍,斜跨一步,手中软鞭卷向谢醉!
  谢醉自非等闲之辈,足尖一点,腾身避过,冷冷道:
  “你们的阴谋被我识破,是不是想杀人灭口。”
  九叔不说话,内力一透,“呼”的一声,软鞭又拦腰扫去。
  这一招虽少了几分鞭的灵动,却增了几分刚硬威猛,颇似刀法中的“劈”字诀!
  谢醉不看软鞭,从劲风中已知力道奇强,不敢托大,倒地一滚,堪堪避过。
  九叔恨他无理指责侯爷,下手竟不留情,见对手避过,鞭在空中,梢尖一弯,去点谢醉的“肩井穴”,认穴之准,仿佛短兵器一般。
  谢醉早料到有此一着,右肩一抖,左掌斜切过来。
  九叔在这条软鞭上已浸淫了数十年的功力,软鞭虽长,但使来却得心应手,变招之快,犹如自己的手臂,眼见谢醉左掌切来,鞭梢一闪,倏忽间已到谢醉的下盘,直击膝盖下“合阳”穴。
  谢醉弹身直立,双掌一挫,便要来夺软鞭。谢醉号称“醉三刀”,掌刀自是非同小可,掌影霍霍,似有刀光闪现。
  九叔识得厉害,招数一变,使开“粘”字诀,“突”的一下,鞭梢径往谢醉脖子上缠去。谢醉一缩头,伸掌去抓,软鞭却已到了他背后——
  软鞭神出鬼没,或刚或柔,或猛或软,谢醉居然无法从鞭影中脱身。
  猛然间,谢醉呼啸一声,一鹤冲天!
  软鞭随影跟去,可是谢醉这一冲之势,却比软鞭更高。
  九叔的软鞭已经笔直,他正要旋起鞭梢,封住谢醉的下坠之势,不料谢醉忽然翻身,已然抓住鞭梢。
  九叔一抖,哪里甩得开!
  只听谢醉沉声又喝一声,九叔只觉一股力道沿鞭撞向胸口。
  若不是软鞭长达三丈,谢醉的功力传到他身上已散失了不少,这一撞,九叔势必会软鞭策脱手。
  饶是如此,他仍退了三步,一脸凝重。
  谢醉身在空中,倒立鞭梢,软鞭挺直,仿佛铁棒银枪。
  九叔的脸神越发凝重,他忽然觉得从软鞭上传来的功力无比强大,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他又不能撒手抛下软鞭,他若撒手,对手凌空一击,那样他会更惨……九叔只有跟谢醉比拼内力。
  花含香一直没有看他们过招,这时他看了看九叔,又看了看空中的谢醉,叹口气道:
  “九叔,我们还要赶路,走吧。”
  他说着,手臂轻轻一挥,一股无形内力撞向已呈笔直状的软鞭。
  但见软鞭微微一弯,然后一弹,谢醉已然先行撒手,团身翻了数个筋斗,方才落地站稳。
  九叔已收起软鞭。
  谢醉恨恨道:“花含香,有种的你就杀了我。”
  花含香苦笑着摇头道:“我不会杀你的,你走吧。”
  “花含香,不杀我你会后悔的。”谢醉尖笑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笑声未已,人已不见,速度之快,匪夷所思。
  花含香这时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像是已经忍了很久。九叔道:
  “侯爷,我还以为淬花冰毒不再发作。”
  花含香侥幸道:“幸好谢醉已走,不然,要是被他看出我已中毒,可就不妙了。”
  九叔道:“侯爷,刚才为何不杀了他?”
  “你以为谢醉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吗?”花含香忽然变得沉重起来:
  “现在还不敢肯定谢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武功绝对比我们想象的要高,刚才你至少已经使了九成功力,可他最多只使了五成。
  “他一直保留着更强大的内力用以应付意料不到的袭击,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对手。”
  九叔道:“刚才侯爷拆招时也只用了几成的内力,谢醉便知难而退了。”
  花含香道:“如果我需用七成以上功力方能化解你们那一招,他恐怕就会向我发难了。”
  “他真有这么可怕?”
  “他绝对是那种眨眼之间取人性命的高手。”
  就是说,如果花含香打一个喷嚏,眼睛一眨,他就有机会杀了他。
  九叔长长吁了口气,重复不久前说过的那句话:“要是师爷还在就好了。”
  他的话也很明显,要是师爷没死,就能解了侯爷的淬花冰毒,只要他关键时不打喷嚏不眨眼,就不会给对手任何机会了。
  花含香笑了起来,道:“九叔放心,如果他真的想杀我,我完全可以在打喷嚏眨眼之前封了他的咽喉。”
  九叔道:“侯爷,咱们走吧。”
  话音未落,猛听得白马嘶鸣,看时,马车已狂奔而去。九叔以为白马受惊,软鞭一抖,“啪!”当空发出一声脆响。
  以往白马受惊,听到鞭响,便会立刻停下,此时白马犹似未闻,还是往前疾奔。
  九叔大骂一声:“你这畜牲!”身形急掠,发足追去。
  “他的速度,显然要比马车快许多。
  然而马车已驶出很远。九叔要追上,也得下一番功夫。
  马车和九叔俱已从花含香的视线里消失,他才淡淡说道:“醉三刀,我说过,如果你要杀我,我会在打喷嚏眨眼之前封了你的咽喉。”
  花含香身后有一堵残壁,一人慢慢站了起来。
  他正是刚才逃走的“两面三刀”谢醉!
  谢醉缓缓走到花含香身前,他面无表情,在暗淡的黄昏里,他的半黑半白的脸显得有些阴森恐怖,他足足盯了花含香几分钟,才说道:“真的?”
  花含香则干脆道:“不信的话,你可以试一试。”
  谢醉果真缓缓地将右手提至胸前,蓝衫的衣袖已经滑到腕际,花含香于是看见了他的手掌。
  这是一只奇特的手掌,掌心没肉,掌背筋脉突出,手掌很薄很小,手指却很细很长,五指并拢,真的就像是一把刀。
  掌刀!
  谢醉的掌刀对准花含香的鼻尖,然后缓缓下划,直到腹部,好像要把花含香的人切成均匀的两半。
  花含香没有动,当然,没有打喷嚏,也没有眨眼。
  这是谢醉的第一刀。
  很快,谢醉又劈出第二刀。
  第二刀不是慢慢划出来的,而是非常快速地劈出来的。
  由于太快,根本看不出他的掌刀已经动过。
  看不见,但花含香却感觉到了,他的脸颊上有冷风拂过,冷风是谢醉的掌刀带起的。
  谢醉的掌刀在花含香的腹部停了一会,然后放下,手臂垂直,衣袖遮住了谢醉的手和掌刀。
  花含香仍旧没动。
  谢醉也没有劈出第三刀。
  两人足足对峙了一刻钟。谢醉在等,他在等花含香打喷嚏,他要等花含香打喷嚏的时候才出第三刀。
  因为第三刀才是真正的取人性命的一刀!
  因为这一刀绝不能失误!
  第三刀迟迟没有发出。
  他没有把握。
  他的额头渐渐渗出汗,汗凝成珠。
  又过了许久,谢醉连退三步,这才说道:“花含香,你的剑为何不出鞘?”
  花含香哈哈大笑:“我还没有拔剑,你已经害怕了,何须出鞘!哈哈哈……”
  他的笑舒心、爽朗,同时又充满了自信。这笑声,不仅代表了力量,而且使对手的信心崩毁!
  谢醉几乎不敢正视花含香,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全神戒备,又退了两步,双足一蹬,飞射逃去……
  谢醉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花含香还在笑,直到他打了一个喷嚏,笑声才戛然而止。
  此时暮色四合。
  天地间一片沉寂。
  脚下的废墟变得凄惨而悲凉。
  谁也不会相信,江湖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魔鬼窟竟然已成废墟!
  这一切真是刀尊所为?
  山清欢呢?
  他真的死了吗?
  他是从哪里得到消息,刀尊会在青川小筑出现?
  刀尊会在青川小筑出现吗?
  ……花含香缓缓地从废墟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想着。
  废墟里残垣断壁,尸首横陈,废墟外则白雪皑皑。
  走出废墟前,他又蹲下,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令他觉得奇怪的事情。
  这是九叔最先发现的三具尸体,三具尸体都是被人一刀断胸,其中两具尸体已被火烧得面目模糊,另一具却是完好无损。
  就是在这具完好的尸体上,他发现了异常:尸体的咽喉处有一个血洞!
  这一发现令他疑窦顿生。
  他一直以为尸体的致命之伤是被人一刀断胸,既然一刀断胸,为何又要再在死人的咽喉处戳一个洞?
  这不是多余了吗?
  魔鬼窟高手如云,杀人者有时间在死人身上戳洞然后再去杀另一个人?
  不可能!那么……
  花含香皱着眉头思索,忽然心念一闪:对了,杀人者不止一个!
  如此一想,他马上去查看其他死尸的伤口,果然发现了十三具尸体的咽喉处留有被利器戳出的致命伤口。
  从伤口的形状分析,或许他们是被一支极细的铁笔穿喉而死。
  现在可以肯定,杀人者绝对不是一个。
  为了造成乃是刀尊一人所为的假象,另一刀是后来补上去的。
  为证明这一点,花含香又仔细查看了穿喉而死的人与断胸而死的人的伤口,伤口果然有所不同。
  跟刀尊一道杀人的是谁呢?
  还是刀尊本来就是两个人?或者更多?
  花含香徘徊良久,始终想不出所以然,这时他鼻子里酸酸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不由黯然想道:
  “剑门关之约我已赴过,我将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我已尽了力,山清欢是死是活,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缓缓步出废墟,置身雪野,满眼是茫茫的白,在这一瞬间,他感觉一丝恍惚,而恍惚间。
  一张柔媚而清晰的脸孔浮现,这是一张令他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脸,目光如水,笑靥如花……这张脸的浮现令他感到一阵晕眩。
  每次都这样,只要他想起这张脸,他的头就会晕眩,尽管这样,他还是忍不住要想。
  仿佛她已经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他显得异常痛苦,嘴里喃喃着:
  “琴心……琴心……”
  忽然间,一阵马蹄踏响。
  他立时惊醒,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镇定而冷漠,心说:
  “九叔怎么现在才追回马车。”
  现在已是日暮。如果不是因为下过一场大雪,田野白茫茫一片,或许已经看不清道路了。
  此时却好,路面的雪已融化,而路边草木上仍旧覆着白雪,所以,那条黑漆漆的便是道路。
  花含香坐在那张厚厚的裘皮上,暖意很快将他全身包围。
  他感觉有些累,但是没酒喝,他怎么也睡不着。
  马车摇摇晃晃,他不用担心白马会将他拉到何处。
  车厢里已经没有一丝光亮,可他的双眼仍是静静地睁着。
  他莫名地想起了剑门关那个黑衣人,那个鬼刀王的传人——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十年前就准备与我一战,这十年间,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师父如何死的?”
  “他怎么知道淬花冰毒没有剧毒?”
  “他如何得知我会在剑门关出现……”
  黑暗中他不知想了多久,忽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他好像闻到了一股芳香,这不是胭脂香,不是酒香,而是女人身上散发的体香。
  于是他问道:“九叔,这是什么地方?”
  九叔没有马上回答,他似乎在想怎样回答。
  花含香又说道:“九叔,没有酒的地方,就不要停下来。”
  九叔终于说:“侯爷,前面有一株桃树,而且开满了桃花。”
  “寒冬腊月,怎么会有开花的桃树?”
  花含香闻言吃了一惊,掀开车帘,探头,果然看见了一株桃树,一树的桃花。
  第二章:桃花香榭
  桃树就在路旁不远。桃树一边矗立着一根高高的树杆,树杆上挂着一个大灯笼。
  黑夜,白雪,大灯笼灯光四散,将雪地里的那树桃花衬得缤纷灿烂,眩眼耀目。
  树边,两个绿衣女子,长袖飘长,向着桃树乱舞。
  桃树上的积雪随着飞舞的衣袖纷纷坠地,现出一朵朵的桃红。
  白雪。
  红花。
  绿衣。
  天地间一幅奇妙绝伦的美景。花含香看得痴了,几疑这是在梦中。
  忽然间,眼前身影晃动:两个绿衣女子以一种极美极快的身法飘到马车跟前,莺声说道:“这位可是花侯爷,桃花姐姐久等了。”
  花含香注目看去,这是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脸上绽放着稚气的笑容。
  她们虽然未施粉黛,可是在雪光灯火的映照下,她们美得有些妖冶。
  刚才花含香闻到的淡淡的芳香便是从她们身上散发的。
  九叔也是见了桃花觉得不可思议才勒马停车,此时见两个少女身法奇快,怀疑其中有诈,大喝一声:“让开!”
  长臂一探,软鞭卷风,直击过去。
  他这一击,尽管手下留情,但也如一道黑色闪电,凌厉惊人。
  然而,绿衣少女并不惊慌,软鞭响处,她们还彼此对望一眼,然后双袖齐出——
  她们的衣袖很长。衣袖破空,隐隐有金戈断玉之声,不偏不倚,她们的长袖正好击在软鞭的鞭梢上!
  九叔的软鞭功夫非同小可,见对方的衣袖有些门道,力透鞭梢,就要将少女的衣袖击穿几个洞。
  可奇怪的是,绿衣少女长袖一触软鞭,身形已然飞起,身姿翩翩,恰似绿衣仙子!
  九叔的一鞭已落空!
  他呆了呆,第二鞭没有立即挥出。
  两个绿衣少女落地,一人咯咯笑道:“江湖传说,天下没有人比花侯爷更懂怜香惜玉,料不到他的车夫是个粗鲁的奴才。”
  九叔脸色微变。
  未见他如何作势,软鞭又即出手。这回,威势更甚,直击那个取笑说话的少女。
  九叔心中恼怒,看起来,他这一鞭已是毫不留情,使全了功力。
  鞭在空中,乌黑的鞭梢由于速度过快而呈现出炫目的白,而且又无声无息!
  绿衣少女花容失色,她们似未料到这一鞭的来势如此迅疾凶猛,眼看软鞭就要击中少女要害,马车里花含香传来一声叹息:“九叔,她们还小。”
  九叔的软鞭倏的顿住。
  看时,鞭梢离少女的咽喉只有几寸。
  软鞭乃柔软兵器,可是在九叔手里,软鞭已成钢枪,坚挺无比,枪尖直指对手咽喉。
  只听花含香又说道:“如果九叔不懂怜香惜玉,你们早已香消玉殒了。”
  绿衣少女又互望一眼,忽然又露出天真的笑容,齐声说道:“多谢九叔手下留情。”
  九叔沉声道:“让开吧。”
  绿衣少女道:“桃花姐姐叫我们在此等候花侯爷,倘若花侯爷不去,桃花姐姐会责罚我们的。”
  九叔不说话,他在等侯爷说话。花含香在车厢里说道:
  “通常你们会受到怎样的责罚?”
  绿衣少女连忙答道:“通常桃花姐姐会罚我们一天不准离开房间,可这次不同,要是我们请不动侯爷,桃花姐姐也许会砍了我们的双腿,让我们一辈子也离不开房间。”
  花含香道:“她这么凶残?”
  绿衣少女道:“桃花姐姐一点也不凶残,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不过这次不同,因为侯爷不去,桃花姐姐会一辈子痛苦的。所以,她这样责罚我们一点也不过分。”
  花含香道:“既然她一定要我去,为何不自己来?”
  绿衣少女道:“桃花姐姐实在太忙了,她没有时间在这里等侯爷。”
  绿衣少女仿佛担心自己的话使他不高兴,又接着说道:“侯爷见了桃花姐姐之后,就会明白她实在是脱不开身,侯爷也决不会怪她了。”
  花含香沉默了一会,问道:“现在她人在哪里?”
  绿衣少女马上笑道:“就在前面不远的桃花坞。”
  她们说完转身往前走,好像断定马车会跟她们一起去。花含香果然叹道:
  “九叔,那我们就去看看桃花姐姐吧。”
  马车从桃树边经过,九叔已经看出来,这些桃花是假的。
  谁都清楚,大寒之日,桃树是绝对不会开花的。九叔心里想道:
  “这么多的假桃花,是如何栽上去的?”
  绿衣少女前面带路,马车跟在后面。
  九叔知道,桃花坞绝对是个陷阱。可九叔更知道,为了别人,侯爷明知是陷阱也不会拒绝的,这就是花含香。
  为了别人活得更好,他可以不顾一切。好像别人的性命永远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为此,花含香已经吃过不少的苦头,要不是他的剑总能在最危险的时刻出鞘,他纵然有九条命,也已经没了。
  本来,现在他最重要的是找个大夫,看能否解掉体内的淬花冰毒。
  如果淬花冰毒没有解药,他至少应当明白,自己最多还能活几天,这样,他就可以在所剩的日子里去完成最重要的事……
  可他没这样做,当他知道有人会因为他不去而一辈子痛苦时,他就决定前往桃花坞,而不管绿衣少女是否在骗他。这就是剑侯花含香。
  马车很快来到一座山谷。
  九叔只觉得眼前一亮,谷中多了许多灯笼。灯笼很大,都挂在矗立的树桩上,每一只灯笼下面是一株桃树,灯火照着桃花。
  树上没有积雪,桃花缤纷。
  马车就在桃林里穿行。
  绿衣少女这时说:“这里便是桃花坞了。”
  九叔冷哼道:“你们说的桃花姐姐呢?”
  少女说:“桃花姐姐在前面的桃花香榭里。”
  九叔望着灯火中这满树满树的假桃花,忽然想起了那个制作假桃花的人来:
  千姿百态的桃花可以做得如此逼真,那该是一双多么奇妙的手……这样的一双手,天下任何事情恐怕都难不倒她……
  如果这双手用来杀人呢?
  也许寒风冰冷,九叔的心在收紧,可他的额头却有汗沁出……
  这时,右边的山坡上传来了琴声!
  琴声悠扬,清晰悦耳。时而舒缓,时而清越,琴弦颤动,仿佛连空气也被弹拨得目眩神迷。
  雪夜琴音,应是一派清远意境,可九叔听来,却觉得有些恐怖和可怕,他朝山坡上望去,天空漆黑,白雪朦胧,什么也看不见。
  马车穿行,琴声一直没有停歇。
  又行片刻,只听前面的少女说道:“到了。”
  一堵高墙,横在眼前,高墙有洞门,洞门上挂着两个灯笼,只见墙上写着四个字:
  “桃花香榭。”
  这是一个富有诗情的名称,看来房子的主人乃是儒雅之士。
  “不知这满树的桃花是不是出自桃花香榭的主人之手?”九叔正想着,绿衣少女已喊道:“桃花姐姐,桃花姐姐,花侯爷来了!”
  门应声而开,门口出现了一个胖老头。
  老头垂手而立,嘎声说了一个字:“请。”
  门很宽,马车径直到了院内。
  门随后关上。
  院子里却没有灯,没有雪,也没有桃树,一片漆黑。
  绿衣少女和胖老头黑暗中不知去了哪里。
  马车就停在庭院里,四周很静,只有山坡上的琴声仍旧。
  不一会,黑暗中传来沉重的开门声,由远及近,不知打开了几重门。
  最后一道门打开,九叔便看见了一人提着灯笼从深洞一样的重门里走出来。
  灯笼不是很亮,但可以照见那人的脸——
  原来这人就是刚才开门的胖老头。
  老头走到马车跟前,说道:“桃花姐姐正在桃花坊,跟我来。”
  九叔怒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老头表情全无,道:“桃花姐姐真的很忙,只得劳驾花侯爷了。”
  九叔还待说什么,花含香已出了马车,笑道:“九叔,桃花姐姐如此难得一见,定然美貌如仙,能见到美人,自是咱们的福分,走吧。”
  九叔道:“侯爷,我留在这里。”
  花含香道:“既来之,则安之,九叔,桃花姐姐说不定准备好了酒菜招待我们,你怎能错过。”
  胖老头道:“花侯爷说得对,桃花姐姐是准备了许多美酒。”
  于是,花含香和九叔跟在老者身后,穿越重门,马车就留在庭院里。花含香这时才发现,胖老头的左脚有点瘸,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当他们迈过第十八道门槛时,老头说道:“这里就是桃花坊了。”
  ——两扇紧闭的红漆木门,门上两个铁环,状若桃花。
  老头用左手食指轻敲木门三下,朗声说道:“桃花姐姐,花侯爷求见!”
  九叔觉得好笑,花侯爷明明是被他们请来的,如今却变成了“求见”?
  花含香这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时,他不由得眨了眨眼。眨眼之际,木门已打开。
  花含香不由瞪大双眼,他看到了一幅令人惊异的情形:
  一间大房子,房子里点着八根蜡烛,每根蜡烛都有水桶那么粗,燃烧的烛火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就在烛火的映照中,桃花散得满地都是。
  桃花是从一双纤纤的玉指间滑落的。
  一个低眉的女子,端坐于桃花堆里,淡白的裙衫让人觉得她就是桃花仙子。
  这满屋的桃花,有的含苞,有的待放,有的盛开,有的已显出凋谢之意,有的生机盎然,仿佛每一片花瓣都喷张着鲜红的血脉.
  桃花的颜色也各不相同,有深有浅,有的白里透红,有的则潜藏于绿叶当中……真是千姿百态,令人叹为观止。
  很难想象,这一朵朵看上去鲜活逼真的桃花,竟是一把小小的剪刀剪出来的!
  她的头顶悬挂着十几种色泽的锦绸丝缎,在她的剪刀开合之间,一朵桃花便诞生了。
  桃花的花瓣重重叠叠,一刀就能剪成这样,这一刀的速度可想而知。
  有些花,需要几种颜色掺合一起,而她,剪刀也只是那么一下。
  仿佛剪刀只是不经意地在布匹上轻轻一划。
  一朵桃花她只剪一下,绝不剪第二下。
  无论多复杂的搭配都一样,剪刀一开一合就是一朵桃花,无论这朵桃花是含苞待放或是怒放盛开。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刀法?
  九叔和花含香都看呆了,他们盯住她纤细嫩白的手指和那把玲珑小巧的剪刀,心里均想:
  如果她的剪刀突然来剪自己的要害,自己能不能躲开?
  她这时又飞快地剪了几朵桃花,这才抬眼,眉目间顾盼生辉,莺语道:
  “多谢花侯爷赏脸看我剪花。”
  花含香微微道:“桃花姐姐剪花的样子好看极了。”
  她莞尔一笑,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更添妩媚,说道:“侯爷如此称呼可要折杀小女,叫我姑娘就行了,若是侯爷喜欢看我剪花,桃花一定天天剪给侯爷看,不过,今天已剪得差不多,只剩最后一朵了。”
  花含香道:“姑娘不仅剪花的样子好看,而且刀法也令人大开眼界。”
  桃花笑道:“侯爷见笑了,这是女人家的活计,怎么能算刀法?”
  九叔说道:“如果女人都有小姐这手活计,我看天下的男人都得做鬼了。”
  桃花道:“为什么?”九叔道:“因为剪刀除了剪花,还可以用来剪脖子。”
  “是吗?”桃花一直没看九叔,说道:“可我的剪刀只剪花,最多也只剪剪男人的胡须,绝对不剪脖子。”
  她显然是在讥讽九叔,因为这里只他长着一撮胡须。九叔的胡须虽然不是很多很长,但他偏偏很喜爱它,九叔冷冷道:
  “男人的胡子可不是轻易能剪的,剪胡须不一定比剪花容易。”
  桃花这才看了九叔一眼,抿嘴笑道:“你的年纪不小,可胡子却这么少,看来是经常被别人剪掉的缘故。”
  九叔顿时恼怒,银光一闪,袖中软鞭无声击出!
  他虽然惊叹她剪刀的神技,但她的剪刀毕竟长不足五寸,而他的软鞭有三丈长,他手腕一抖,鞭梢已攻到她要害之处。在九叔看来,这么远的距离,她要伤他是万万不能的!
  九叔软鞭出击,花含香想拦已是不及。
  只听“嚓”的一声脆响,攻向桃花的软鞭竟被她的剪刀剪掉一截,接着,桃花身如闪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快,缘软鞭疾进又退,九叔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她已重新坐回桃花堆里,淡淡说道:
  “你的胡子有一股汗臭,我就在你胸前剪了一朵桃花。”
  她的手心,果然有一朵桃花。
  只是,这是一朵黑色桃花。
  九叔穿的正是黑色衣衫,他刚才隐隐觉得胸口处有异动,低头看,果被剪出了一个洞。
  九叔僵住,面如死灰。
  他明白,她无论要剪胡子还是脖子都是轻而易举,他刚才已经死过一次。
  “世上可没有黑色的桃花。”
  她说着,轻轻朝手上吹了口气,手心的那朵花便朝烛火飞去,“哧”的一声,便成灰烬。她收起剪刀,小心地将剪刀放入衣袖,说道:
  “今天我已经剪了一万八千九百十八朵桃花,侯爷想看我剪花,只得等明天了。”
  花含香道:“你一天只能剪一万八千九百十八朵桃花吗?”
  桃花展颜道:“一天剪这么多桃花,我已经累了。”
  花含香道:“我看你还能剪很多。”
  桃花顿住笑,道:“也许我真的还能剪,不过,剪出来的就不一定是桃花了。”
  她马上又笑了起来,接着说:“可这里是桃花坞,需要的是桃花,要是我剪出了梨花,就浪费了。”
  花含香注视着她,她的刀法之快,出乎他的想象,他内心忽然升起莫名的亢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如此美妙精准的刀法了,他很想试试自己的剑能否快过她的刀……
  可他轻叹一声,道:“你请我来,一定准备了许多美酒,酒呢?”
  他话未说完,就飘进来一股酒香,同时响起少女的声音:
  “花侯爷,美酒来啦!”
  两个绿衣少女,一人捧着酒坛,另一人则端着一碗酒,飘飘而来。
  碗是大碗,酒是美酒。
  她们不仅知道花含香喜欢用大碗饮酒,而且也知道他已很长时间没喝酒,所以,她们一边走一边打开酒坛倒了满满一碗酒,一到他身前,端碗的少女立时双手奉上:
  “花侯爷,请。”
  花含香见碗里的酒跟碗口齐平,稍一倾斜,酒便会溢出,他微微一笑,左手一伸,托住碗底,便接了过来。
  其实少女在放手的一瞬间,已在碗上使了内力,倘若花含香没有准备,或者功力稍稍不济,碗口势必会倾斜,酒也将洒出来。
  花含香却是什么事也没有似的,那碗在他掌上稳稳当当,他张嘴,“咕嘟咕嘟”一口气便将酒喝掉。
  另一个绿衣少女马上举坛倒酒。
  花含香一连喝了三碗,才抹抹嘴角道:“好酒!好酒!”
  桃花一直看着花含香喝酒,她显得很高兴,笑道:“想喝就多喝几碗。”
  花含香道:“多喝几碗怎么够,我还要将马车里所有的空酒囊都装满。”
  桃花眯了眯眼道:“就是装满马车我也不会反对。”
  花含香大笑道:“九叔,既然姑娘如此大方,咱们就不用客气了。”
  九叔垂首道:“是,侯爷。”
  桃花道:“小鸾小吹,你们带九叔到酒窖装酒,然后叫管家好好招待九叔。”
  “是,桃花姐姐。”原来这两个绿衣少女一个叫小鸾,一个叫小吹。
  小鸾、小吹和九叔三人离去后,花含香自己倒了一碗酒,但他并不喝,而是望着桃花。
  桃花眨了眨眼,道:“怎么不喝了?”
  花含香不答,而是问了一个早该问的问题:“刚才你为什么不剪九叔的胡子?”
  桃花道:“九叔说得对,剪胡子并不比剪花容易。”
  花含香盯着她,道:“可是你刚才可以轻易剪光他的胡子。”
  桃花叹道:“九叔是个很珍爱自己胡子的人,一旦我剪了他的胡子,他一定会跟我拼命的。”
  花含香道:“你怎么知道九叔珍爱自己的胡子?”
  桃花道:“因为喜爱胡子的男人,总是会经常清洗胡子,每时每刻使胡子保持清洁,九叔正是这样的男人。”
  花含香道:“你是说,九叔的胡子刚刚清洗过?”
  桃花点头道:“他的胡子在两个时辰之前洗过。”
  花含香道:“你好像对男人的胡子做过独到的研究?”
  桃花的脸上现出忧伤,缓缓说道:“没错,我就是一个喜欢胡子的女人。”
  花含香道:“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胡子?”
  桃花道:“别的女人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所有女人都喜欢胡子,我也不喜欢。”
  花含香不解道:“刚才你不是说喜欢胡子的?”
  桃花道:“我爹活着的时候,我确实十分喜欢胡子,可现在我爹死了。”
  花含香见提到了她的伤心处,便不作声。
  桃花却自己接下去道:“我爹的胡子不仅很粗很浓,而且很干净,绝没有臭汗的气味,因为他每天好几次用清水洗胡子,我非常喜欢闻我爹胡子的味道。”
  花含香忍不住道:“胡子也有味道?”
  桃花道:“天下万物其实都有味道,只是有些闻得出有些闻不出罢了,就像花侯爷,你可以闻出任何毒酒的味道,而我就不能。”
  花含香道:“那你为什么又不喜欢胡子了?”
  桃花道:“因为除了我爹,天下男人总是不习惯经常洗胡子,我闻到胡子的臭味,不仅会恶心,还会把他们的臭胡子齐根剪掉。”
  顿了一会,她接道:“九叔是三年来第一个到桃花香榭而没有被我剪掉胡子的人。”
  花含香见桃花说得极是认真,绝不似骗他的样子,不由想道:
  “九叔平日很喜欢自己的胡子,可他并没有经常洗胡子的习惯呀?
  “也许是他碰巧刚刚用雪洗了胡子……”
  如此一想,便道:“你没有剪九叔的胡子,可也用不着剪破他的衣服。”
  桃花道:“我可以赔一件新衣服给他的。”
  花含香微笑道:“这还差不多。”
  桃花道:“现在你可以喝酒了。”
  花含香道:“我把这坛酒全喝光了,你真的不心疼?”
  桃花笑道:“酒酿起来本是给人喝的。”
  “说的也是,不过。”花含香道:“拿人手软,喝人嘴软,在不知道你叫我喝酒的真正原因之前,我想还是少喝为妙。”
  桃花笑得更好看了,说:“其实,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喝酒。”
  花含香也笑了,道:“这种好事,还是第一次落到我头上。”
  “是不是很意外?”
  “可小鸾小吹说,我若不来这里,你就会痛苦一辈子。”
  “如果不这样说,你肯来吗?”
  “其实,她们只要说这里有酒喝我就会来的。”
  花含香笑着,这才喝了第四碗酒。
  桃花走过来,她是踩着“桃花”过来的,她走过,居然没有一朵“桃花”被她踩得变形,她的轻功也是匪夷所思,她过来替花含香倒满第五碗酒,然后双手捧碗递上。
  她跟他相距这么近,花含香不敢注视她娇媚的脸,但她白嫩的双手仍令他怦然心动,他没有马上去接,只听桃花道:
  “其实,小鸾小吹和叶管家对你说的都是真的,并没有骗你。”
  她叹了口气,幽幽地:“如果你不来,我真的会痛苦一辈子,本来,我应该自己在路边等你.
  “可我实在太忙,我一天要剪一万多朵桃花,因为桃花坞上百株桃树每天都有花开花谢.
  “小吹小鸾和叶管家明天凌晨就要将这些新的桃花补充到已经凋谢的树枝上去,只有这样,桃花坞才会一年四季开满桃花……
  “所以,我不得不每天关在桃花坊里不停地剪,所以才要侯爷到这里来见我,请侯爷不要责怪小女……”
  花含香接过酒,说道:“现在我来了,你是不是一辈子不会痛苦了?”
  桃花马上绽开笑靥,道:“侯爷喝了我的酒,我想我永远不会痛苦了。”
  花含香奇道:“姑娘的痛苦怎么跟酒有关?
  “是不是你的酒实在没人喝,所以才痛苦?”
  桃花道:“你错了,天下有很多人想抢我的酒喝。”
  花含香怔了怔道:“既然有人喝,为何非要给我喝?”
  桃花道:“因为这是娘给我酿的女儿红,我是不会轻易给人喝的。”
  “女儿红?”花含香闻言,马上放下酒碗,急道:“你说我刚才喝的是女儿红?”
  桃花还未回答,花含香脸色已变,他注视着桃花,有些不解,又有些恼怒地:
  “这是你出嫁时才开坛的酒,怎么能给我喝?”
  桃花也注视着花含香,目光中充满了迷蒙的醉意,随着她的笑意泛起,脸颊上的酒窝显现,这是一张媚而不俗,美而不艳的脸。她没有说话。
  花含香仿佛被蜂蜇了一下,他几乎要跳起来,叫道:“那我不喝了!”
  桃花静静道:“你已经喝了。”
  花含香又叫道:“喝了我可以吐出来的!”
  他说着嘴一张,一副要将肚子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的样子。
  可是,他的喉咙里“噢噢”了好几声,一点东西也吐不出来。
  脸色已变得铁青,很是狼狈。
  桃花用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侯爷,吐不出来就不要折腾自己了。”
  花含香摇头道:“不行,别的东西我可以不吐,姑娘的女儿红我是非吐出不可的。”但是,仍旧不行,花含香连苦水都流出来了,就是吐不出一滴酒。
  “我娘说过,任何男人喝了女儿红,都是吐不出来的。”桃花柔声道:“我娘还说,我的女儿红不管被什么男人喝掉,就算他是一个瘸子、瞎子、骗子,我都得嫁给他。”
  花含香抬头,再次注视她,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脱俗的仙子,好像突然之间,她变成了一个柔弱无骨和担惊受怕的女子,她的眼中盈满了忧伤和期望——
  这哪是刚才那个有着惊人刀法和轻功的高手!
  只听桃花接着说道:“母亲生下一个女儿,就得为女儿酿一坛酒,你知道这坛酒为什么要叫女儿红吗?……
  “因为女儿的血是红的,我娘说,一个女人可以为一个男人流三次血。
  “第一次是女人成为男人妻子的那一夜,第二次是女人为男人生孩子的时候流血,第三次是为男人而死时流血,这个男人,一定是要喝过你的女儿红的男人。”
  花含香天生嗅觉比别人更灵敏,他可以感觉出天底下任何毒酒,但他却闻不出女儿红。
  桃花还在说:“侯爷,你已经喝了我的女儿红,今后我便是你的妻子了,我可以为你流三次血,甚至更多……”
  她紧挨着花含香,她散发的淡淡的体香几令他晕眩,她的体香令他想起许多年前一个人的体香,他心中一痛,冷冷道:
  “我喝了你的酒,欠了你的情,你可以要我还,但我不需要你为我流血,别说三次,一滴也不要。”
  “为什么?”
  桃花的眼里闪烁痛苦的神色。
  花含香不看她,他的声音变得苍凉而空洞:“因为我有妻子,我的心已被她带走。”
  桃花激动道:“你胡说,琴心已经死了,曲眉也是别人的妻子!”
  花含香没有因为她提到琴心而失去理智,他平静道:
  “天下人都以为琴心死了,其实,她一直活在我的心里,没有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
  “至于曲眉,她很像琴心,她美丽、善良、纯洁,她是山清欢的妻子,在我最消沉的时候,曲眉成了我的寄托,她使我坚定地活了下来,我永远感激她,我也会永远离开她的……
  “我的一生,是注定为了思念琴心而生……”
  他的平静表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大脑的深思熟虑,而非一时冲动,桃花不由绝望,她忽然旋身,飘身坐回原来的位置,声音也恢复了开始时的冷傲:
  “花侯爷,看来我看错了你!”
  花含香淡然道:“在姑娘眼里,我是怎样的人?”
  “江湖传言,剑侯花含香乃是一个对自己的言行绝对负责的大侠,只要别人有所求,他绝不会拒绝,想不到……哼,原来却是一个敢做不敢当的人。”
  桃花又变得高高在上,不知何时,那把小巧的剪刀又在她手上,她又开始剪花,她的刀法仍旧是那么娴熟,那么不可思议。
  花含香默默地注视她剪花的手,花一朵朵从指间滑落,落花的形状已不再是桃花。
  花含香默然一笑:“谁说我是大侠!世上哪有像我这样的大侠?
  “世上的大侠都是一言九鼎的大丈夫,真君子,他们永远不会做错事,他们常常是有求必应,他们无所不能,就算做错了事,也是别人的错……
  “哪会像我这样,明明喝了别人的酒,却想要吐出来,这是地痞无赖小人的行为,如果要说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一个贪杯的酒鬼而已……”
  桃花冷笑道:“花侯爷,不管你是小人还是酒鬼,我可以告诉你,你就是把肠胃都吐出来,也吐不出女儿红的,因为女儿红已经在你的整个身体里了。”
  她继续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世上本来有两个人知道,可是母亲死后,天下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花含香不由问道:“什么秘密?”
  “女儿红的秘密。”
  “女儿红还有秘密?”
  “当然有。”
  桃花忽然开心地大笑起来:“你已经知道,一个男人喝了我的女儿红,我就得嫁那个男人为妻,而那个男人,一旦喝了我的女儿红,他就得永远受我的控制。
  “因为,母亲在酿女儿红的时候,就已经掺入了毒药,这种毒药在酒里无色无味,只有在男人的体内才会发作,而解药,只有酿酒的人才有。”
  花含香道:“这么说,我已经中了女儿红的毒?”
  桃花点头道:“是的。”
  沉默。
  房间里一片寂静。
  桃花也不再剪花,她静静地望着花含香,她希望从花含香脸上看到他内心的变化。她说了女儿红的秘密,花含香并没有出现惊恐惧怕之色。
  寂静中,只有山坡上的琴声在飘荡。
  其实,琴声一直没有停歇过。俩人很长时间没开口,仿佛他们在仔细欣赏这低徊的琴声。
  良久,桃花说道:“侯爷听见这琴声了吗?”
  花含香道:“我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弹了。”
  桃花道:“冰天雪地,有人为什么要在寒冷的夜里弹琴?”
  花含香道:“这个问题应该我来问。”
  “好,那我回答你。”
  桃花道:“这人是弹琴给我听的。”
  花含香微觉意外,道:“你很喜欢听人弹琴?”他话一说出,又觉不妥,接道:“姑娘喜欢听琴声,也该叫那人进屋来弹才是。”
  桃花摇头道:“不是我喜欢听琴,而是他一定要弹给我听,他想用琴声打动我,希望我的女儿红为他打开。”
  “他就是你说的很多想抢你女儿红喝的人当中的一个?”
  “是的。”
  “一个人可以在冰天雪地里一停地弹琴取悦对方,我看他是真的喜欢你。”
  “男人在没有得到想得到的女人之前,通常都会这样做。”
  “听得出,他的琴声很忧郁,也很摄人心魄,究竟为什么你的心没被他感动?”
  “他的琴声确实很美妙,而且,半年之中,他的琴声已勾去了六个女人的魂魄。”
  “他就是销魂一指?”
  “侯爷早已退出江湖,没想到对江湖中的人还是了如指掌。”桃花道:“对,他就是弹一指。”
  花含香沉默了一会,才道:“我也是最近才听说销魂一指这个人,据说他是五十年前便成名江湖的大漠双鬼的徒弟,他销魂的琴声背后往往是夺命的暗器。”
  “侯爷说得对。”
  桃花道:“所以,我的女儿红若被他喝了,我岂不是要痛苦一辈子?”
  花含香道:“可是我也听说,弹一指想要得到的女人,很少得不到的。”
  桃花道:“以前是这样的,可现在不同,现在你已经喝了我的女儿红。”
  花含香痛苦道:“我说过,我喝了你的酒,欠了你的人情,你可以要我还,但你永远不会成为我的妻子,因为,你根本不配与琴心抢男人。”
  桃花咬着嘴唇,粉面阴寒,冷冷说道:“好,那我就要你还我的人情。”
  “怎么还?”
  “杀了弹一指。”
  “你真的这么讨厌他?”
  “因为我答应今夜给他喝女儿红,他绝不会放过我的。”
  “桃花说得对,是你自己答应今夜给我喝女儿红,要是耍我,我当然不会轻饶你的。”随着话音,门口出现了一个白衫人。
  只见他怀抱弦琴,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六七岁,他抱琴的姿势也很优雅,俊秀的脸上充盈着笑容。
  乍一见,没有人会以为这个俊美的年轻人便是“追命销魂”的弹一指。
  空气凝固了一瞬间。
  花含香这才发现琴声已经消逝。
  桃花忽然叹了口气,黯然道:“弹大侠,你来迟了。”
  弹一指睨眼看着桃花,笑道:“现在正是大寒之日的午夜十一点,十天前你说的便是这个时间,我一刻也没有提前。”
  桃花道:“可我的女儿红已经被别人抢先喝了。”
  她所说的“别人”当然是指花含香。花含香苦笑了一下,没有解释。
  弹一指道:“不要紧的,我可以杀了他。”
  桃花马上道:“你杀不了他的。”
  弹一指也很快接道:“弹一指还没碰到杀不了的人。”
  桃花幽幽叹道:“弹大侠可以一指销魂,可他的剑却是出鞘封喉。”
  也许是“出鞘封喉”四个字令弹一指微微一震,他这时才转脸向着花含香,阴冷一笑道:“原来阁下便是花剑侯。”
  弹一指的身上透着阴森之气,他好像一直没把花含香放在眼里。
  花含香淡淡道:“你的琴弹得很好。”
  弹一指道:“我是弹给桃花听的。”
  花含香忽然长长吁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在这位姑娘面前替你讲了许多好话,可是这位姑娘仍旧没对你动心,看来你是一个不讨女人欢心的男人。”
  弹一指没说话,花含香又接下去说:“如果我是你,就会识趣地从姑娘的眼前消失,而且永不出现。”
  “可惜我不是你。”
  弹一指似笑非笑,道:“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在不喜欢我的女人面前消失,只会让那个女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就是女人讨厌你的原因。”花含香道:“在我的剑出鞘之前,你还有机会改一改自己的脾气。”
  弹一指收起不屑的表情,目露寒光,冷冷道:“花侯爷真的要替人出头?”
  花含香缓缓点头:“我喝了她的酒,欠她的人情。”
  弹一指默默注视着花含香,忽然笑道:“你以为自己还是十五年前的那个出剑封喉的花含香吗,你已经十五年没有杀人了,不仅你的剑锋会迟钝,而且感觉也会迟钝!
  “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老了,不要忘记,十五年前,你已经二十六岁!
  “花含香,你的巅峰状态已经过去,而我,我刚好二十六岁……”
  “我刚刚杀过人,剑门关,天府五煞星刚刚死在我的剑下,我的感觉还像当年一样,绝对出鞘封喉。”
  花含香的话令弹一指立时噤声,他不信地:
  “十五年没拔剑,拔剑的感觉一点也没生疏?”
  “不信,你可以试试。”
  花含香说了这几个字,竟然不再看弹一指,一脸的冷漠。
  良久,弹一指也不说话。
  寂静中,琴声骤起。
  弹一指一边弹琴,一边说道:“这是李白的一首《将进酒》,世上会弹此曲的人不止我一人,可花侯爷若是拔剑出鞘,不论是你一剑封喉,或是我一指销魂,你都永远难再闻听此声了……”
  花含香虽是一名剑客,但他甚是佩服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天才,也许是自己豪饮不羁的缘故,他经常将李白视为酒中知己,数百年前诗仙放浪的形骸以及寂寞的心情仿佛可以在他身上找到。
  李白那些绝妙篇章他能倒背如流,琴声响处,他低低吟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吟到这里,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天真烂漫,笑容可掬的把酒问月的酒仙。
  琴声不断,他接着吟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心念一动,想道:“我总是在杀人之前给对手准备一碗酒,难道弹一指在杀人之前却要请对手听他弹奏一曲?”
  琴声忽如铁蹄踏冰,忽如冷刀割风,忽而又似春江水暖,月色清朦……花含香心内明白,弹一指并非真的弹琴给他,而是在寻找杀机。但琴声确实优美,令他如醉如痴——
  便在这时,只听“铮”的一声,弦断,琴声寂灭!
  数道寒芒,闪射而出!
  花含香目光如电,只见寒芒射向桃花。
  桃花早有准备,他没有像花含香那样沉浸在琴声里,手中剪刀在绸缎上一划,花朵纷飞,当空舞出:
  “噗噗噗噗噗噗噗!”
  但听得沉声七响,七朵桃花被弹一指射出的暗器钉在墙上!
  弹一指的“销魂一指”果然厉害,桃花只拦截了七枚暗器,第八枚暗器她已无能为力,因为,在弹一指射暗器的一瞬间,桃花最快的速度也只能剪七朵桃花。
  暗器乃是小小的喂毒银针,见血封喉。
  银针无论射入桃花哪个部位,桃花立时会中毒而死。
  尽管桃花算准花含香会出手,但她仍是花容失色,因为,就算花含香拔剑杀了弹一指,也绝不可能在杀了弹一指之后再打落暗器,她不相信世上有这么快的速度。
  所以,她剪刀挥出时,心已冰冷。
  她认为自己死定了。
  但她没死。
  她看见了一只手,两个手指。
  手指一夹,就将那枚头发丝那么细的银针夹住。
  夹住银针的当然是花含香。花含香明明跟她相距甚远,可不知怎么,他的手就那么快地伸到了她的身前,而且,两指轻轻一夹,便不可思议地夹住了本可取她性命的暗器。
  桃花气未喘出,又惊呼一声——
  因为,她发现第九枚银针正无声地射向花含香的后脑!
  原来弹一指使的乃是声东击西之计,花含香右手接暗器,此时再去拔剑肯定晚了一步,只见他周身不动,指尖一颤,内力陡吐,但见寒芒一现,被他夹住的银针激射而回,听得细细的一声响:“叮!”
  两枚银针空中对击,落在地上。
  同时,花含香也已退回刚才站立的墙边。他飘身、接针、吐针、退回,几个动作在同一瞬间一气呵成,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花含香脸上看不出喜怒,沉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则是《将进酒》的最后几句。
  花含香脸色一顿,道:“抢喝女儿红的是我,为什么要杀她?”
  弹一指面如死灰,他忽然叫道:“花含香,你为什么要重出江湖!为什么要不顾性命救这个婊子!”
  花含香没有理会他,而是倒了一碗酒,冷冷道:“这碗酒是给你喝的,你喝了它,我的剑就会出鞘。”
  他说着,竟转过身去,不再看弹一指。
  弹一指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白,喃喃道:“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好,花含香,我就喝了这碗酒,然后与你再一决生死!”
  他捧起碗,一饮而尽。
  “呼”的一声,将空碗抛到脑后,扔出门外。
  他嘴角抽搐,双眼充血,他已经变成了一头凶猛的困兽,但绝对冷静!
  他缓缓举起那把微弯的琴。
  弦已断,琴无声。
  可花含香分明听到了一种声音。
  金戈断玉的声音,硬木碎裂的声音,以及刀风破空的声音!
  花含香一直没有转身。
  桃花却看得明明白白:
  只见弹一指举起弯曲的琴,琴就碎了,琴碎,现出一把弯刀,这把弯刀很薄,薄得几乎透明!
  如此薄的刀,无论在空中劈出的速度有多快,都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桃花甚至想,就算这把弯刀把人的脖子砍断,瞬息间也不会感觉到痛。
  无疑,弯刀的速度比刚才射出的暗器快得多。
  而比弯刀更快的,是一支箭。
  一支酒箭。
  酒从弹一指的嘴里吐出。
  弹一指刚才喝的是女儿红,而女儿红喝到男人的肚子里是吐不出的,显然,弹一指并没有将最后一口酒咽下!
  他早有预谋,他把酒变成了致命的武器。
  武器有许多种,每一种武器都有杀伤力,但是,只有对手没有想到的武器才会是致命的武器!
  桃花一直盯着弹一指,都没料到他有此一着,花含香背着对手,他能想到吗?
  薄刀。
  酒箭。
  酒箭后发先至,直射花含香后颈!
  更令人意料不到的是,酒箭离花含香仅五寸处,突地爆开,变成了漫天酒雨!
  酒箭顿成酒针!酒阵!
  奇怪的是,酒箭激射,无声无息,而酒针纷乱,却是“哧哧”劲响。
  薄刀依旧飞快。
  弹一指见花含香此时还没动,脸上已露出狞笑。他知道这一战自己赢定了,对方就算能避开数百枚酒针,也无法闪过他的弯刀一切。
  这一切,一个花含香会变成两个。
  然而,弹一指的狞笑刚刚泛起,就凝固了。
  因为这时,花含香的剑出鞘——
  花含香的剑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的剑一出鞘,那漫天的酒雨立时消散无踪。
  而且,当剑光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刀就仿佛遇到了无比强大的阻力,再往前推进一点点都不可能。
  他甚至看出,只要他的刀再往前推一点点,就可以杀了对手。
  但是不能。
  他只觉得咽喉一凉,刀已僵住。同时僵住的,还有他的心和血脉。
  再看花含香,剑还在鞘中,仿佛根本没有动过。
  他这才知道,赢的不是自己……
  他的目光吃力地从剑鞘移到花含香的脸上。
  花含香的脸仍是痛苦和冷漠,根本没有胜利者的喜悦和微笑,他忽然有许多话想问:
  你为什么不笑?
  为什么会痛苦?
  你的剑是如何劈开酒阵避开弯刀的?
  “出剑封喉”这个神话真的没有人能打破……
  可惜,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刀脱手,人倒地……
  花含香默默转身,缓缓道:“弹一指死了,我是否已不欠你的人情?”他说着就往门外走。
  桃花道:“你要到哪里去?”
  花含香道:“到哪里去我不必告诉你,我只想离开这里。”
  桃花道:“现在是半夜。”
  花含香道:“每一天都是从半夜过来的。”
  桃花道:“可今夜天寒地冻。”
  花含香道:“年年都有天寒地冻的时候。”
  花含香不看桃花,他一边回答,一边往外走。
  桃花道:“可你喝了我的女儿红。”
  花含香站住,他没有回身,冷冷地:“你想说话不算数?”
  桃花叹道:“这是事实。”
  花含香仍静静地:“你说,我还欠你什么?”
  桃花道:“你是不是什么都肯给?”
  花含香点头:“什么都可以给,但有一样不能给。”
  桃花道:“什么?”
  花含香道:“爱。”
  桃花怔了怔,她的眼里忽然闪出寒光:“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花含香毫不犹豫道:“给你。”
  桃花又沉默了一会,道:“你宁可不要命,也不会对我动心?”
  花含香干脆道:“是的。”
  桃花道:“你替我杀了弹一指,为何还要给我机会?”
  花含香道:“虽然我已不欠你,但你可以先欠我的。”
  桃花忽然笑道:“可我也有一个习惯,从不愿欠别人的。”
  她的笑声,听起来很是悦耳。
  花含香道:“既然这样,那我走了。”
  桃花马上顿住笑,道:“要走可以,但得带上一样东西。”
  花含香摇头道:“我不需要任何东西。”
  桃花急道:“别的东西你或许不需要,但这样东西,你非要不可,因为这是女儿红的解药。”
  她原以为,只要她说出这句话,花含香会立即止步,没想到他根本没反应,继续往前走,声音出奇的平静:“如果我接受了你的解药,岂不是又欠了你?”
  桃花愣住。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开心的笑声。
  听到笑声,花含香却停住了。他不仅停步不前,而且还转回身——
  因为他已听出,发出悦耳笑声的不是桃花。可是房间里明明只有他跟桃花两个人,除了桃花,还会是谁呢?
  还能有谁呢?他可以不要女儿红的解药,但他一定要明白这个冷笑的女人是谁?
  他站住,转身,很快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看见她,花含香一怔,他感觉什么地方见过他,却一时难以想起。
  她的美丽,丝毫不亚于桃花。她是从桃花头顶的绸布间徐徐飘下来的。
  屋里四周都点着巨大的蜡烛,烛火通明,她却能够隐身其间不被发觉,这份身手,可想而知。
  连花含香也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可怕女人。
  桃花脸色已变。
  她并没有飘身落地,而是悬在半空,离地丈余。
  原来她坐在一条黄色的绸带上,绸带系在屋顶,她就空中飘来飘去。
  她见花含香停住回身,便顿住笑,说道:“花侯爷的剑还是二十年前一样快。”
  花含香其实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他在心里想:“她最多不超过十七岁,她绝对不可能看到我二十年前拔剑出鞘,她到底是谁呢?”
  桃花却一直盯着她,冷声道:“你是谁?”
  她在绸带上荡来荡去,一副开心的样子,说道:“你的剪刀虽然令人大开眼界,但你最多只能接弹师弟的七枚暗器。”
  弹师弟
  ?难道她跟弹一指是同门师兄妹?
  可是,弹一指已二十六岁,她却是他的师姐?难道她的武功更胜弹一指?
  花含香、桃花闻言都觉惊诧。
  只听那女人咯咯笑道:“你们一听我是弹一指的师姐,是不是都害怕了?”
  桃花这时轻叱一声,右臂一展,衣袖挥处,小剪刀闪出。
  剪刀虽小,但寒芒蓬勃,仿佛满屋都是剪刀的光芒。花含香目光一瞥,正好瞥见那剪刀似开似合,疾向那女人的绸带剪去。
  那剪刀剪的方位恰到好处,离女人的头顶五尺处,就算她举臂,也难以击挡。
  女人嘴角冷笑,眼见剪刀一开,就要剪断绸带。绸带这时往后微微一荡,“喀”的一声,刀刃剪空。
  桃花的剪刀功夫也是出神入化,一剪不中,速度不减,当即疾飞跟进,双刃一合,又是“喀”的一剪。可惜还是不中,绸绳又是往后一荡。
  “喀喀喀喀喀!”
  剪刀脱手,仿佛还在桃花的掌握之中,缠住绸绳不放,连剪五刀!
  女人见绸绳一荡再荡,终是难以摆脱剪刀,冷哼一声:“你的剪刀果然有些门道。”
  话落,就听得“叮”的一声细响,屋内剪刀的光芒顿逝。
  花含香看得分明,女人袖口一动,一只银环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套住剪刀的刀刃,刀刃一被银环套住,便难再开启,倏的退回桃花袖中。
  桃花再轻叱一声:“还给你!”
  袖中又一道银光激射——
  乃是银环。
  女人面容不改,疾伸左手,五指盘曲如莲,一旋一勾,掌心似有一股极强的吸力,银环径直飞回她的掌中,“锵”一声套回她的小指上。
  原来她的五指上都套满了银环,烛光下,显得银光闪闪,阴森恐怖。
  桃花从没见到过如此奇怪的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她原本再行出击的剪刀没有击出。
  那女人接回银环,手马上藏回衣袖,手法之奇之快,直如鬼魅。
  花含香一瞥之下,冷冷道:“鬼手寒灯,原来你还没死!”
  “哈哈哈!”
  女人一阵尖笑:“花剑侯,亏你还记得我。”
  桃花听到“鬼手寒灯”四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目中露出惊恐之色。
  “鬼手寒灯”究竟是什么人?
  居然令桃花如此害怕?
  五十年前,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漠双鬼”鬼公鬼婆,因为这对“鬼夫妻”不仅武功高得深不可测,而且杀人成性,不论是黑道白道,只要被他们碰上,都没有机会活命。
  因此,黑白两道的高手都怕他们,也恨他们。
  终于,二十年后,黑白两道抛开一切偏见,联手向“大漠双鬼”发难。
  那一战在沙漠之中进行,由于“大漠双鬼”此前杀人从不留活口,所以江湖中人只知他们武功超绝,却从未见过他们的杀人手段。
  而“大漠双鬼”却对江湖中各门派的武功了如指掌,那一战,黑白两道数百位高手不仅未能诛灭双鬼,反而死伤大半,血染黄沙。
  不过,那一战后,天下人总算熟悉了双鬼的杀人路数……此后几年,“大漠双鬼”不再放肆杀人,而是销声匿迹,藏了起来。
  这样过了十年,正当天下人认为“大漠双鬼”已然毙命而欢欣鼓舞时,江湖中腥风再起,“大漠双鬼”重现江湖,此时他们杀人的手段更加狠毒和残忍,十年前参加过诛灭行动的高手几无一人幸免。
  此次“大漠双鬼”重出江湖与天下人作对,还多了一个帮手,这就是他们的女儿寒灯。
  寒灯时年十四五岁,但她已得父母的真传,杀人手段比之父母犹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她的一双手,洁白如葱,却能令对手毫无知觉而死,江湖中便咒她为“鬼手寒灯”。
  其时花含香已经在江湖上崛起,他的剑“出鞘封喉”,被誉为“天下第一剑”。
  天下英雄被“魔鬼一家”搅得人人心慌,都希望花含香能杀了“鬼手寒灯”,花含香当然知道“鬼手寒灯”一日不除,江湖上便无宁日,于是他四处追踪,斩杀“魔鬼一家”。
  三年后,花含香终于与武林公敌相遇……
  那一战,花含香记忆犹新。
  那是在秦岭之巅,鬼公鬼婆正在教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练武功,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小魔头”鬼手寒灯则在一边练她的“追命环”和“夺魂针”。
  只见她手指屈伸,银环纷飞,钢针飘忽,云间野鹤被她击得千疮百孔,坠入深崖,寒灯的武功当真邪奇异常,但花含香并不惧怕,他见到他们,就相信自己能战胜他们。
  这一战,或许将成为江湖中的经典一战,然而,就在花含香拔剑出鞘之前,情形出现了谁也想不到的变化:
  大漠双鬼一掌将女儿寒灯打下悬崖,然后自废武功,求花含香饶他们一命,花含香一时心软,见他们已无力再祸害武林,便放了他们一马。
  几年后,花含香因为琴心之死而退出江湖,没想到他十五年后竟又遇见被打落断崖的鬼手寒灯,而且,寒灯看上去仍旧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容貌没变,声音也没变……
  寒灯冷笑道:“花侯爷,没想到是我吧?”
  花含香道:“你的命真大。”
  寒灯道:“在没有报仇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花含香淡淡道:“你也有仇人?”
  寒灯道:“我的仇人就是你。”
  花含香道:“我向来不怕任何人报仇,但我并没有杀死那两个老魔鬼。”
  寒灯道:“是你逼得我爹我娘自废武功,而且,你杀了我的弹师弟。”
  花含香微微道:“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师弟?”
  寒灯道:“十九年前,你已经见过他,只不过,那时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
  花含香忽然记起,当年在秦岭之巅的那个小男孩,叹道:
  “早知他长大后会祸害武林,当年就该杀了他。”
  寒灯幽幽道:“要是你当年杀了他,就不会有今日之祸了。”
  花含香道:“当年大漠双鬼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这才将你打下悬崖,今天你照样不是我的对手。”
  寒灯道:“没错,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只要有你花含香在,就不可能有我寒灯的天下,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藏在茫茫大漠里不敢出来,我要等你死了之后再大开杀戒,这一天终于被我等到了。”
  桃花忽然插嘴道:“可惜,你等到的只是自己的死期而已。”
  “住嘴!你这个小妓女!”
  寒灯不知为何大叫一声,身形一动,飘落弹一指的尸体旁,神情变得忧伤而绝望,喃喃道:“弹郎,你死了,你终于用不着我牵挂和伤心了……”
  她刚才称弹一指师弟,现在又叫他“弹郎”,难道他竟是她的情郎?
  尽管她不知学了什么驻颜武功看上去仍旧像十七八岁,可她至少已是三十六岁……只听她低低的又说道:“弹郎,我说过你会死在女人的手上,你不听,这就是报应……不过你放心,师姐会替你报仇的。”
  她说着抬头,冰冷的目光直视桃花:“小婊子,你为什么勾引弹郎又要杀了弹郎?”
  她面若桃花。
  但寒气逼人。
  杀机已现。
  桃花又打了个冷颤,但她心机透明,见寒灯刚才的神情,已知她与弹一指定有隐情,,便道:“我并没有勾引他,是他见了我就跪下来求我。”
  寒灯果然脸色大变,叫道:“你胡说!弹郎从大漠逃出半年来,虽然他喜欢过好几个女人,却从未向任何女人跪过。
  “你也一样,他知道你有女儿红,于是千方百计想喝你的女儿红,弹郎武功很好,可他从不逼迫他喜欢的女人,他只是在别人要杀他的时候才杀人。”
  桃花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寒灯道:“我当然知道。”
  她说着蹲身,将弹一指的尸体翻过来,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声音居然有些哽咽:
  “弹郎,我们在沙漠城堡里不是很幸福的吗?
  “你说过一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人的,为什么要偷偷跑出来?
  “难道是我对你不好?还是你无法忍受寂寞?
  “我知道你很想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我已答应帮你,但是,你答应过我爹,一定要等花含香死后你才离开城堡的,你真的如此厌倦了我?”
  她说得很明白,她跟弹一指一直生活在一个沙漠城堡里,她痴爱着他,可他却厌倦了她而逃离了城堡。
  寒灯悲切道:“弹郎,那个漆黑无月之夜,我睡得很沉,你悄悄离开城堡,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这十几年来,我们形影不离,你已变成了我的生命,你离开我几十米,我心里就会有感觉……
  “你离开城堡,我一直暗中跟随着你,你见到了并且喜欢上了更多的漂亮女人,我不愿你一次又一次地躺在别的女人的怀里,所以我控制不住地杀了她们……
  “弹郎,原谅我,我杀了你喜欢的女人,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她们没有一个比我更漂亮,她们的武功也远远不及我……”
  她说着缓缓起身,接道:“弹郎,当你喜欢上桃花坞的臭婊子的时候,我不得不现身与你相见,而这时,你居然已经变了心……弹郎,你这是自讨苦吃。”
  花含香没想到昔日的魔头竟有这样一段情感经历,不由问道:“弹一指离开你不过半年,会变得这么快?”
  寒灯表情消失,道:“花剑侯,你看这小妓女有哪一点比我好,可弹郎他居然对我说,如果我杀了她,他永远不再理我,而且会恨我一辈子。”
  花含香叹道:“看来他真是一个无情的人。”
  寒灯恨恨道:“他原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孤儿,我爹见他乃是学武的料子,便从小收他为徒,当年爹将我打下悬崖所幸没死。
  “我在谷中秘洞的石壁上无意发现了数百年前天方神尼研创的驻颜神功《方外宝典》,练成后毁了石壁,出了绝谷。
  “后来在沙漠中找到了爹娘,爹娘死后,我一心授他武功,以期花剑侯死后两人再出江湖称霸武林。
  “那些年,他弹琴,我舞剑,虽然沙漠荒凉,可过的却是神仙的日子……
  “没料到他离开城堡半年就变心,哼,你要背叛我,我要你乖乖地回到我身边来。”
  桃花道:“可他再也回不到你身边了。”
  寒灯又盯住桃花,道:“弹郎,你喜欢而又娶不到的贱女人,我会让她痛苦一辈子。”
  桃花笑道:“鬼手,我的女儿红已经被我心仪已久的花剑侯喝下,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没痛苦了。”
  寒灯阴阴道:“小妓女,我说要让你痛苦就一定会让你痛苦的。”
  她一指花含香,接道:“你不是很喜欢这位花剑侯吗?
  “你心甘情愿把女儿红给他喝,不是很想做他的妻子吗?
  “告诉你,你这是在做梦!”
  桃花道:“鬼手,刚才你躲在屋顶,难道没听到侯爷的话,我们已两不相欠。”
  寒灯道:“小贱人,我很佩服你的心机,花侯爷喝了你的女儿红,解药在你手里,只要花侯爷不死,你就会有机会,对不对?”
  桃花坦白道:“对。”
  寒灯尖笑道:“贱人,你永远不可能有机会了,因为花含香中了毒,马上就要死了!哈哈哈……”
  她笑得很开怀,也很放肆。
  桃花也笑道:“侯爷中了女儿红的毒,我会给她解药的。”
  寒灯道:“你的解药只能解女儿红的毒,可是对一品红却毫无用处。”
  桃花道:“什么一品红?”
  寒灯道:“一品红是我鬼手寒灯的独门毒药。”
  桃花道:“那又怎样?”
  寒灯道:“花侯爷中了我的一品红,你说会怎样?”
  她说着冷笑不止。
  桃花道:“你当花侯爷是什么人,他会中你的一品红?”
  寒灯笑道:“花侯爷的嗅觉乃是江湖一绝,任何毒药都骗不过他,可今天不同,他的嗅觉已经被淬花冰毒毁了。”
  寒灯笑得很美,很迷人。
  桃花怔住。一脸惊愕。
  花含香却已知道,寒灯并没骗他,他确实已经中毒。
  但不知道是中女儿红的毒,还是一品红的毒,总之,他觉得腹部阵痛。
  他这才想起,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打喷嚏了。
  他的鼻孔里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虫痒也已经消失。
  他微一运气,腹痛就加重,然而,他为了试一试中淬花冰毒后的症状究竟是否完全消失,便忍着剧痛,真气贯注小指的“少冲穴”,只觉气流顺畅,不由心中一喜,寻思道:“淬花冰毒不可能无药自解,难道是因为喝了女儿红的缘故?”
  花府的师爷乃是解毒高手,师爷告诉过他世上有一种最危险也是最有效的解毒方法,那就是以毒攻毒。
  他又寻思:“如果他此前没有中天府五煞星的淬花冰毒,那么,任何毒酒都瞒不过他的嗅觉,女儿红也一样。
  “淬花冰毒毁了他的嗅觉,而女儿红的毒又解了淬花冰毒,那真是太奇巧了……
  “可是,既然以毒攻毒毒自解,那他为何又腹痛难忍呢?难道是寒灯的一品红在发作?自己什么时候中了寒灯的一品红?”
  他还在想,寒灯已将答案说出:“我的一品红就在酒坛里。”
  此言一出,桃花更是目瞪口呆。
  花含香此时腹痛更甚,但他运气强忍,内心的疼痛丝毫不表露在脸上。
  只听寒灯道:“小贱人,你想知道我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将一品红放入酒缸的吗?”
  桃花仿佛稍稍醒悟,她忽然道:“不可能的!你怎么可能在我的女儿红里放毒!”
  寒灯笑道:“只要我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桃花仍是无法想到寒灯用的什么方法。
  寒灯问道:“桃花香榭的酒窖很大,里面摆着八百七十七坛一模一样的酒,对不对?”
  桃花道:“是的。”
  寒灯又问:“这八百七十七坛酒只有一坛是女儿红,对不对?”
  桃花道:“女儿红当然只有一坛。”
  她接着反问:“这些坛不仅看上去一模一样,而且酒的分量也完全相同,你是如何知道哪一坛是女儿红?”
  寒灯摇头道:“我怎么知道。”
  桃花惊道:“你不知道?”
  寒灯道:“我不知道,但是你知道,你知道就等于我知道。”
  “哦?我知道怎么会告诉你?”
  桃花说完,似想起了什么,猛然叫道:“小吹!小鸾!”
  寒灯微微笑道:“别叫了,她们此时早离开了桃花香榭。”
  桃花颓然道:“你用什么办法收买了她们?”
  寒灯道:“很简单,这个世上,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办任何事。”
  桃花又叫:“小鸾!小吹!”
  寒灯道:“我给她们的银票,足够她们开钱庄了。”
  寒灯转脸,望着花含香,她的笑容里弥满了得意:“花剑侯,二十年前你迫我爹娘将我打落悬崖,而且自废武功。
  “今日你却要死在我的手上,真是报应,这怪不得别人,只怪你被这个小贱女看上,又给你喝了女儿红。
  “本来,我是想以此教训弹郎这个负心人,让他狗一样回到我身边来,只可惜,唉,天意如此,这样的结局是谁也想不到的,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死在我手上……哈哈哈!”
  花含香此时痛如刀剜,但他明白,倘若被寒灯看出他确已中毒,那她一定会马上发难,这样便糟了,说不定他真的会死在鬼手寒灯的手上,他知道她心里忌怕自己,想吓走她。
  “于是静静道:“是呵,这样的结局真的没想到,就像当年在秦岭之巅,我决心要为江湖除害,结果一时手软,留下后患,没想到今天还有机会弥补当年的遗憾。”
  寒灯一直盯着花含香,她想从他的表情中发现异样的变化,只要有机可乘,她就会立施杀手!
  然而,花含香镇定自若的神情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桃花也已看出寒灯此时用意,她之所以没有出手,是因为她还没有等到最佳的出手时机。
  经过刚才那次交手,桃花自知不是寒灯的对手,同时她也知道,不管寒灯所言是真是假,但是花含香中了女儿红的毒却是千真万确的,要是女儿红的毒发作,而寒灯突然发难,她根本无力阻止。
  她心念急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你这个老鬼婆,你以为你的钱真的那么管用吗?”
  寒灯正寻思要不要攻击花含香,听桃花这一说,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桃花哼道:“我是说,就是用金山银山,小吹小鸾也不会动心的。”
  “哈哈哈!”
  寒灯笑道:“当她们未到桃花坊就开启酒坛,我就知道她们已经动心了。”
  桃花道:“为什么?”
  寒灯道:“因为女儿红的塑封已经被我用一根头发丝戳破,虽然这个小孔重新被湿泥堵上,但泥土的颜色稍有不同。
  “桃花坊烛火通明,而且你的眼睛又很亮,若是将酒拿到这里启封,肯定会被你看出破绽,她们真是聪明,在路上就打开酒坛,看来,只要有钱,人也会变得聪明。”
  桃花呆了呆,继而道:“这两个狗……”
  寒灯接道:“这两个狗奴才该不该死?”
  “出卖主人的奴才当然该死。”门外传来略带沙哑的声音。
  声音落处,只见两个人从外面飘了进来——
  俩人身着绿衣,花容月貌,正是小吹和小鸾。
  花含香听到这个声音,已知道来的人是谁。而且,他还知道小吹小鸾一定是死了。
  只见小吹小鸾风一般飘进来,旋起的冷风刮得烛火摇曳不定。
  她们在桃花跟前站住,她们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刀划破,露出洁白耀眼的肌肤,一道刀痕,浅浅的印在肌肤上。
  好像,她们是在疾速奔回屋里时,被人从后面追上来划了一下。
  杀她们的刀很薄,刀划过,血也没有喷出来。
  刀痕暗红。
  不知有多深。
  桃花冷冰冰地:“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小吹小鸾说道:“我们错了,姐姐。”
  她们的声音也很冷。
  桃花说:“现在知错,已经晚了。”
  小吹小鸾恐惧道:“姐姐,我们挨了一刀,看还有没有得救?”
  她们说完转身,背对桃花。
  桃花于是看见了她们背上的刀痕。
  桃花说:“你们的刀痕很深,一定是伤及心肺,已经没救了。”
  小吹小鸾的脸上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肌肉开始抽搐。
  她们一动不动地僵住,生怕稍稍一动,背后的刀口会突然爆裂!
  然而恐惧已经攫住了她们的心。
  她们不可控制地打起颤来。
  突然间,她们大叫一声:“都是你害的,还我们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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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29: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风雪之夜
  小吹小鸾把一生的功力都集中在双袖上,双袖如链,飞击寒灯。
  她们恨极了寒灯。
  然而,她们的双袖只是舞起,内力就一泻千里,她们只觉得自己胸腔里发出一下细微的“波”的轻响,紧接着眼前一黑,连寒灯也看不见……
  她们仆倒在地,背上的刀口已裂,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她们雪白的肌肤。
  所有的人——花含香、桃花、寒灯——都怔怔地盯着她们的伤口,他们不相信世上有这么高超的刀法——断骨伤筋,却不致命。
  这一刀虽然没有立时夺命,却比一刀夺命要难上百倍!
  这是一把怎样的刀?
  这一刀划出,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山崩地裂?
  电闪雷鸣?
  还是无声无息?
  花含香没有见过这一刀,但他知道出刀的这个人是谁。
  他抬头,门外,站着一个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依旧背对着他,他依旧无法看清黑衣人的脸,就像在剑门关一样。
  这时,寒灯幽幽叹了口气,道:“阁下的刀法,看来不错。”
  寒灯面对花含香,却与黑衣人背对而立,但她知道黑衣人就在门口。
  只听黑衣人道:“我的刀法不是给你看的。”
  寒灯忽然道:“可是我看到了,你的刀很薄很快,而且比当年鬼刀王的刀更胜一筹。”
  花含香发现黑衣人在听到寒灯说出“鬼刀王”三个字时左肩微微一颤,然后听他说道:“天下没有什么人的刀能快过鬼刀王。”
  寒灯道:“如果鬼刀王还活着,他也会像我这样说的。”
  黑衣人左肩又是一抖,问道:“你是谁?”
  寒灯道:“我叫寒灯。”
  寒灯马上又接着道:“只要你转过身,就能看见我。”
  黑衣人淡淡道:“你是一个会说谎的女人。”
  寒灯道:“我从不说谎的。”
  黑衣人道:“你背我而站,就算我转身,也是看不见你的,难道这不算说谎?”
  寒灯这才呆住。看来,这个人不仅刀法不可思议,他的感觉也是不可思议。
  她向来以为自己的感觉无人可比,她背对着黑衣人,就能感觉到黑衣人脊背朝她,没想到黑衣人的感觉并不逊她。
  黑衣人道:“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寒灯道:“你叫谁走?”
  黑衣人道:“你。”
  寒灯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黑衣人道:“你不走,我就杀了你。”
  他的话没一个多余的字。
  寒灯沉默了好久,才说道:“好,我走。”
  “走”字说完,人已掠起,她没有从门口掠走,而是轻轻一跃,左手一搭悬垂的那根绸绳,身若灵燕,从屋顶消失……
  寒灯离去后,花含香道:“你以为她杀得了我?”
  黑衣人道:“她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可是这两个出卖主人的奴才说,你已经中了她的一品红。”
  花含香道:“就算真的中了她的一品红,我一样能杀她。”
  黑衣人道:“我知道花剑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出鞘封喉,不过,我也知道,中了一品红的人,绝对活不到一个月。”
  花含香笑道:“你怕我不能赴约?”
  黑衣人道:“我们的决斗谁也不能阻止。”
  然后道:“你有没有中毒?”
  花含香摇头道:“没有。”
  黑衣人的声音似乎也变了变:“我来是想让寒灯交出解药,但她是个会说谎的人,你说没中毒便是她没下毒。”
  花含香道:“那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可以走了。”
  黑衣人说着,就缓缓地往前走。一直走进黑暗中。黑衣人刚走,桃花就看到花含香的脸神充满了痛苦,他实在忍不住刀绞一般的腹痛。
  桃花飘到他身边,关切道:“怎么啦?”
  花含香道:“我已中了寒灯的一品红。”说话时,额头已冷汗冒出。
  桃花惊道:“刚才你还说……”
  花含香道:“如果他知道我中毒,一定会奋力去追寒灯,为我追来解药,然而,我已答应跟他决斗,今日若欠他人情,他日交手,我便不能全力以赴……”
  顿了一下,花含香又接道:“他的刀法,确实已经胜过了当年的鬼刀王,我很想跟他全力一战,不管是输是赢……”
  桃花道:“他是谁?”
  花含香道:“他是鬼刀王的传人。”
  他说着望向门口,不知何时,外面又下起了飘飘大雪。
  花含香喃喃道:“他刚刚走,这么大的雪,又没马车,他会很冷的。”
  桃花道:“你自己已中毒,还这样关心别人?”
  花含香道:“他也是为了我,才在冰天雪地里来去,不然,他可以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睡觉,唉,其实我已经欠了他……”
  而这时,黑衣人仍站在远处的黑暗中,花含香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他在黑暗中又站了许久,双肩已落满雪花,暗叹一声,才倏然消失……
  寒风起。
  寒风裹雪。
  雪从门口刮进来,雪落在尸体上。
  风刮得蜡烛火乱摇。
  桃花衣袖轻挥,雪和尸体被扫出桃花坊,木门随后“砰”的一声关上。
  花含香此时盘膝而坐,以花家的内功心法抵御体内剧毒。
  约一刻钟后,腹内阵痛渐渐平息,他睁眼,桃花正脉脉地注视着他。
  花含香道:“多谢桃姑娘在我运功镇毒之际替我把门。”
  桃花道:“现在感觉怎样?”
  花含香道:“好多了。”
  桃花忽然道:“刚才你在想什么?”
  花含香道:“什么也没想。”
  桃花笑道:“你不怕我在你运功逼毒时剪断你的脖子?”
  花含香道:“如果你要剪,现在也可以。”
  桃花顿时不笑了:“你以为我真的会剪你脖子?”
  花含香却笑了,说道:“要是怕你剪,我敢这样吗?”
  俩人相视,好一会不知接下去说什么。
  黑衣人在雪中行走。
  虽然是黑夜,但茫茫白雪还是映出了一点天光。
  黑衣人的速度很快,轻功也很好,若不是此时大雪纷飞,一定可以看出,他从雪上走过而不留脚印。
  他已经到了踏雪无痕的境界。
  他漫无目的地走。天很冷,可他心里却有一股暖流。
  他已经十年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了。已经十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让他感动。可是现在,他却感动了。
  而感动他的,只是花含香说的一句话——
  花含香担心他在大雪里会冷!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了!
  他是一个苦命的人,特别是他的童年,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一个冬天他是穿鞋过的,他一年四季都赤着脚,就是在结冰的日子,他也是光着脚而且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
  他还记得,有一个春天,他二十八天没有饭吃,他从不去要饭,而是到山上去抓树根吃,那一年,他才八岁。而他父母已经死去四年零三个月了。
  八岁的时候他所吃的苦是许多成年人都难以想象的,但他却奇迹般挺过来了。
  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生活使他的筋骨比十八岁的人还坚韧,他的意志比岩石还要坚硬,当然,他的力气很大,身手也很敏捷。
  当他九岁生日那天在树林里用尖利的石头打死了一头野猪,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山里人”,成了“人兽”。
  如果不是在十岁那年遇到鬼刀王,他也许会变成一头真正的野兽!
  鬼刀王把他带出森林。
  鬼刀王给他爱、关怀和温暖。
  当然,鬼刀王还给他力量,把惊世的鬼神莫测的刀法传授给他。
  他只字不识,但悟性惊人,他的刀法当然精进神速,连鬼刀王也不得不承认,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超过自己。
  五年以后,他的刀已经跟师父一样快,差的只是火候而已。
  鬼刀王本想带他到江湖上见识世面,不料就在前天夜里与人决斗,尽管那次师父赢了,可他知道,师父已受了严重的内伤。
  就因为这一战,他没能离开森林,后来他才知道,师父那一战的对手是花含香。
  那一年,他十五岁。
  从那时起,鬼刀王更严厉地训练他的刀法火候。
  他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就从一个不懂得出刀的男孩,练成一个出刀无影的一流刀手,然而,直到五年后师父咽气前,师父还对他摇头,说他的火候还差一点点。
  从此,他又变成了一个没人关怀没人爱也没有温暖的人。
  要不是师父临终前嘱咐他不可逼花含香出手,他十年前就该找花含香决斗了。
  这十年,他独行江湖,深藏不露,他在等待与花含香的一战。
  他从不以武林高手的面目出现,而江湖中的秘密事件他却知道不少。
  不久前他在杭州,无意间得到消息,日出烟花楼的楼主山清欢落在天府王煞星手中,楼主夫人曲眉请求花含香重出江湖前去剑门关赴约,于是他便隐藏剑门关,欲在花含香拔剑出鞘后与他一决雌雄……
  没想到天府五煞星狡猾非凡,不仅未带山清欢到剑门关,还令花含香中了他们的淬花冰毒。
  现在他才知道,师父为什么说他的刀还差一点点火候,那是针对花含香的剑而言的。
  花含香的那一剑令他心碎,同时也令他心醉神迷。
  他觉得,任何人死在花含香的剑下都不应该有遗憾,因为那一剑实在太完美了。
  他不承认自己的刀没有花含香的快,但有一点他承认,他出刀时没有花含香拔剑时那么从容。
  这就是火候。
  他承认自己的火候不及花含香。
  但他并不害怕,也不退却,他不认为自己没有取胜的机会。
  他已经看出了花含香的弱点。
  花含香不仅多管闲事,而且容易上当。
  尽管他还没有认认真真看过花含香一眼,但他已断定花含香是一个多情的人,只要别人有求,花含香就会欣然答应,他好像从不愿令人失望。
  师父曾告诉他,野兽中最难对付的不是凶猛的老虎,也不是残忍的豹,而是狼,因为狼冷酷而智慧。所以,师父一直训练他的冷酷和智慧。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匹冷酷、智慧、战无不胜的狼。
  所以,他认为他能战胜花含香。
  在剑门关,他甚至愿意背对花含香与之决斗!
  然而,当花含香示弱,他却觉得他的对手愈强!
  他变得亢奋!
  对他来说,这一战是输是赢他已无遗憾,重要的是像师父所说能够与花含香再战!
  在他的一生中,与花含香决斗已成了他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要做的事,任何人也不能阻止他向花含香挑战,在决斗之前,谁也不能伤害花含香,尽管他刚才没有绝对的把握杀死寒灯,但他说得很坚决。
  应该说,他是一个冷酷的人,对这个世上的人,除了师父鬼刀王,他没有任何感情的牵挂与纠葛,他的心里只有一把刀,他要用这把刀与花含香一战,除此之外,便是空白。
  他在江湖上独行十年,他没有交一个朋友,也没有树立一个敌人。
  他仍然是十年前那只冷酷而智慧的狼。
  师父对他的关怀也渐渐被他淡忘,仿佛他是一个从未被人关爱过的人。
  正因为这样,花含香那一句关怀的话语令他感动,一下子勾起他内心深处的许多东西。这些东西,由于经年未曾想起,一经勾起,却显得格外的亲切和感人。
  他当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花含香关心他的冷暖,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关心他!
  那一瞬他完全忘记了关心他的人三十天后就要跟他作生死决斗……他一边想一边借着天光往前飘掠。他已好多年没这样回忆过了……
  寒风刮在他脸上,雪花落进他脖子里,他丝毫不觉得冷,胸中流淌着暖意使他浑身发热。
  忽然,他警觉地停住——
  他听到雪地里有脚步声!
  他有狼的冷酷和智慧,也有犬的灵异听觉。
  ——如此深更半夜,又大雪纷飞,谁会像他一样在雪地中行走?
  他侧耳听了一会,已清楚在雪地中行走的有两个人,那两个人正朝他迎面而来,只是现在,他们相距至少还有二百米。
  他绝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可今夜,他却想知道这两个人为何不在被窝里睡觉。
  于是,他静立了一会,待那两人渐近,便悄无声息地从左侧绕到他们的身后。
  他们的听觉显然没他灵敏,他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居然毫无知觉。
  借着天光,他发现了前面两个身影,一高一矮。
  他正要起身点了他们的穴道,只听前面一人说道:“二哥,你看这雪啥时能停了?”
  另一人马上说道:“阿彪,今夜虽然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但堂主交给咱们的这个差事亦非苦差,倘若刀尊今夜来杀人,咱们可就万幸了。”
  黑衣人早就听说过江湖上这个据称是刀中至尊的神秘刀客狂无首,此时听他们又提起,便不下手,徐徐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还说些什么。
  又听一人说:“刀尊真的会来吗?”
  黑衣人看不清说话的是谁,但他已记住这人乃是被另一人称作二哥的人。
  只听阿彪说:“刀尊向来神出鬼没,刀法天下无敌,千朵门看来在劫难逃了。”
  二哥说:“千朵门什么时候得罪了刀尊?”
  阿彪说:“谁知道呢?”
  二哥说:“阿彪,你看刀尊这回能灭了千朵门吗?”
  阿彪没有立即回答,二哥自己接着说道:“我看未必。”
  阿彪说:“二哥,你是说只要能见到花剑侯,刀尊就会倒霉?”
  二哥说:“现在咱们还不能保证一定能见到花剑侯,我是说,就凭千朵门的实力,刀尊也许就会有去无回。”
  阿彪说:“何以见得?”
  二哥说:“阿彪,千朵门有多少高手?”
  阿彪说:“前天天山三怪投入千朵门下,千朵门除门主及五位堂主外,在武林中能称得上高手的已有一百零一位。”
  二哥说:“刀尊一把刀,能敌得过千朵门一百多位高手吗?”
  阿彪说:“刀尊出现江湖这么多年,制造了这么多惊骇江湖的惨案,从未失过手,这次他既然敢来,而且把杀人的标记钉在千朵门的大门上,他肯定有必胜的把握。”
  二哥笑道:“阿彪,你知道堂主的武功有多高吗?”
  阿彪说:“不知道。”
  二哥便说:“连我们都不知道堂主的武功有多高,而门主的武功比堂主更高,刀尊如何就有必胜的把握?”
  阿彪忧虑道:“既然这样,门主为何还要去请剑侯花含香?”
  二哥一时语塞。过了一会,阿彪说:“二哥,听说花剑侯退出江湖已十几年,门主怎么知道花含香今夜会在桃花坞?”
  二哥说:“门主做事向来出人意料,而且从不落空,门主说花剑侯在桃花坞就一定在桃花坞。”
  跟在他们身后的黑衣人一听,想道:“花含香确实在桃花坞,千朵门门主是如何知道的?”
  这时阿彪说:“二哥,你说花剑侯会帮千朵门吗?”
  二哥说:“帮不帮是人家的事,不过,江湖传言,花剑侯乃是一个急人所急的大侠客,只要有人求他,他从不拒绝。”
  阿彪说:“那么全天下的人都有求于他,他如何忙得过来?”
  二哥道:“花大侠向来行踪不定,就算有人有求于他,也不可能轻易找到他的,就像咱们,就算咱们有天大的困难要求花剑侯帮忙,又如何能知道花剑侯今夜在桃花坞?”
  阿彪说:“说得也是。”他接着又说:“可是,万一同时有好些人请他帮忙,他又该如何?”
  二哥沉默了一会,说:“这个问题,只有去问花剑侯了。”
  阿彪嘻嘻一笑,仍道:“二哥,你说花剑侯见了我们,会不会问我们是什么人?”
  二哥道:“堂主吩咐,只要我们将千朵门即将遭劫之事告诉花剑侯就行了。”
  顿了一下,又道:“据说花剑侯从来不问求他的是什么人。”
  阿彪说:“如果求他的人是坏人,而且是想害他的人呢?”
  二哥说:“想害他的人求他,他也一样会帮忙,不过……”
  阿彪说:“不过什么?”
  二哥说:“最后总是害他的人死在他的剑下。”
  阿彪叹道:“这才叫做害人先害己。”
  这两个人在大风雪里疾行,很快掠过了几座山坡。
  黑衣人一直跟着他们,黑衣人的脚步很轻,他们根本无法发觉他。
  但从他们行走的速度判断,他们的轻功也属一流,黑衣人想:“武功决胜负虽不以人数为凭,但千朵门能笼络到一百多位一流高手,看来这个门主实非寻常人物……”
  忽然,黑衣人打了个冷颤!
  这冷,不是来自于风雪,而是他感觉到了风中有杀气!
  好强的杀气!
  他浑身所有的毛细血孔立时偾张,他真是比狼还要警觉!
  但他前面的两个人却丝毫没有感觉,他们仍旧边行边说话。
  杀气来自于前方。黑衣人根本不想提醒他们,他冷酷地想:
  “就让前面的杀气杀了他们,谁让他们是给花含香添麻烦的!”
  再往前行了数十米,杀气忽然消失,黑衣人一怔,立时往后掠了十几米。
  便在这时,黑暗中亮起一盏灯笼——
  在绝无先兆的情形下亮起灯笼,这让阿彪和二哥这两个夜行人大吃一惊,同时他们也意识到,灯笼的出现定是针对他们。
  此人既然能在风雪里等到他们,那他们想避是避不掉的——
  于是,他们站住。
  除了灯笼,他们还看见了一个雪人。
  当然,他们也完全暴露在灯光里。
  雪飞舞。
  灯光暗淡。
  但他们周身十米,仍被灯光照亮。如果黑衣人没有适时后掠,那他也将在灯光里现形。现在,黑衣人站在灯光之外,望着灯光里的三个人。
  千朵门的两位高手背对着他,从他们喘息的声音判断,他们一定很惊恐。
  同时,他看见了一张脸。
  这是一张比雪还冷的脸。
  因为他的脸很奇怪,一半黑,一半白。黑的比黑夜还黑,白的比白雪还白。
  在暗淡的灯光下,这样的一张脸显得又可怕又恐怖。
  难怪千朵门的高手会怕。
  四个人都一动没动,只有雪在飘飞。
  谁也没说话,天地寂静,只有落雪的沙沙声。
  可是谁都知道,寂静的对峙中,正酝酿无情的杀机……
  桃花坊依旧烛亮如昼。花含香想起自己不应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他已暂时将毒逼入带脉,一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便再次向桃花道了谢,要走。桃花说:
  “侯爷真的不愿在桃花香榭住一晚?”
  花含香摇头道:“弹一指已死,剩下的半坛女儿红你也该好好藏起。”
  桃花凄凄道:“女儿红既已开坛,怎能重封?
  “这女儿红的解药,我留着也没用了。”
  听得“噗”的一声轻响,看时,桃花手里的小瓷瓶已被捏得粉碎,瓷片与解药一起纷纷洒地。
  花含香道:“桃姑娘,你这是何苦?”
  桃花直望着他,她的眼里盈着幽怨,说道:“花侯爷,你既不肯接受我的解药,也不肯承认我是你的妻子。
  “从今天起,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的幸福也跟你不相干,你走吧?”
  见她一副伤心的样子,花含香有些不忍,便道:“桃姑娘,咱们萍水相逢,你却救了我一命……”
  桃花马上冷笑道:“花侯爷,江湖上谁不知道你不肯受任何人的点滴之恩,我若救你一命,你怎会离我而去!”
  花含香痛苦道:“桃姑娘是说我忘恩负义?”
  桃花道:“侯爷为我而来桃花坞,又因我而中毒,你中毒才是我恩赐的。”
  花含香道:“不瞒桃姑娘,我喝了女儿红,并未中毒,而且你的女儿红还解了我此前身中的淬花冰毒。”
  桃花闻言,立刻面露喜色:“真的?”花含香点头。
  桃花又自责道:“就算女儿红解了你的淬花冰毒,可是你仍然中了寒灯的一品红,这也是因我而起……”
  花含香笑道:“桃姑娘要怎样才肯安心让我走?”
  桃花不假思索地:“我要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等了你五年。”
  花含香诧道:“你等我五年?”继而道:“为什么?”
  桃花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道:“侯爷,你知道陶公陶半仙这个人吗?”
  花含香眼睛一亮,道:“你是说燕山陶鹤?”
  桃花道:“除了他,还会有谁?”
  花含香叹道:“我当然知道,陶公乃是先父恩人,我虽未与他见面,可先父临终前一再嘱我要设法找到陶恩公。
  “我行走江湖多年,始终没有恩公的半点消息,十五年前我退出江湖,心里一直惦着陶公,桃姑娘,你有陶公的消息吗?”
  桃花道:“你想不想见陶公?”
  花含香脱口道:“想。”
  桃花微微一笑,道:“那你跟我来。”
  说着,飘身掠到另一面墙边,顺手一推,墙壁上原来有一扇门。
  花含香并没有动,说道:“桃姑娘,你先回答为什么在这里等了我五年?”
  桃花已经从那扇门闪身而进,花含香怔了怔,终于还是紧跟而去。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旁点满蜡烛。这些蜡烛没有桃花坊里的蜡烛粗大,但是排得密密的,将走廊照得极亮。
  雪飘落走廊环抱的院子。
  寒气逼人。
  走廊尽头又是房子。桃花推门而入。花含香跟进。
  这是一间比桃花坊还要高还要宽阔的房子。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悬挂的布匹,也没有满地的桃花。
  这间房子很大,但是只点着两根小小的蜡烛!
  门一关,里面显得非常昏暗。
  那两根小蜡烛仿佛不堪黑暗的重负,在桃花关门的一瞬,烛火似乎变得更小了。
  花含香还是看清了,大房间里有一个小房间。
  两根小蜡烛就在小房间的门口!
  花含香问道:“陶公呢?”
  桃花幽幽道:“陶公就在这间房子里。”
  花含香四望,屋里除了黑乎乎的一个小房间,并无他人,他轻声唤道:
  “陶公,陶公。”没人应答。
  桃花缓缓朝那两支蜡烛走去,花含香一边往前走一边又问:
  “桃姑娘,陶公究竟在……”
  “哪里”两个字未出口,人已僵住——
  因为这时,他已看清昏暗的烛火里浮现出六个字:
  燕山陶鹤之墓。
  原来屋里黑乎乎的小房子是一座坟墓!
  短暂的沉寂后,花含香惊疑道:“桃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桃花淡淡道:“陶公死了。”
  花含香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桃花道:“人有一生,就有一死,有什么不可能的。”
  花含香忽抬头,道:“桃姑娘,陶公是你什么人?”
  桃花没回答,她从烛台上拿起蜡烛,凑近墓碑,只见墓碑下端写着一行小字:
  “女儿陶桃花立于卯年春日。”
  花含香仿佛没想到桃花会是陶公之女,呆了半晌,才说道:“桃姑娘,这……”
  桃花插回蜡烛,从怀里掏出一物,说道:“花侯爷,你看这是什么?”
  花含香见桃花手里拿着一块绿玉翡翠,烛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彩,不由浑身一颤,说了声:“花家翡翠!”也从身上掏出同样的一块绿玉翡翠来。
  桃花默然道:“这是花家的御赐翡翠,现在我在爹的坟前还给你。”
  花含香近前,接过翡翠,跟自己手上的翡翠一合,浑然一体,翡翠的正面写着一个“花”字,背面则是一朵花的图案。
  ——这正是天子赐给花家的翡翠!
  只听桃花说道:“花侯爷,你看清楚了,这块玉是不是四十五年前你爹送给我爹的那块?”
  花含香又将玉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块递了回去,说道:“这确实是花家祖传的御赐宝玉,不过,先父既然将它赠给陶公,我岂可收回?”
  桃花并不接,无奈一笑,说:“你爹临终前嘱你找到我爹,难道不是叫你收回宝玉?”
  花含香道:“桃姑娘错了,我爹是有句话叫我转告陶公。”
  “什么话?”桃花问。
  “爹要我当面告诉陶公,如今陶公已死,便不需说了。”花含香道。
  桃花没再追问。
  花含香道:“陶公是怎么死的?”
  “爹死的时候,我才五岁。”
  桃花沉思道:“但是我爹惨死的情形我一直铭记在心,那也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爹从外面撞门而入。
  “那时我在娘的怀里熟睡,撞门声把我惊醒,我看见爹仆倒在地,背上一道刀痕,血喷似箭。”
  “陶公是被人背后砍了一刀,但没有立时倒地,而是回家之后才死?”
  “是的,就像小吹小鸾死的情形一样。”
  花含香忽然问:“桃姑娘,你今年几岁了?”
  桃花道:“二十一。”
  “就是说,陶公死在十六年前?”
  “没错。”
  “十六年前,天下最快的刀应该是鬼刀王的刀。”
  桃花点头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鬼刀王为什么要杀我爹。”
  花含香道:“现在明白了?”
  桃花道:“是的。”
  花含香道:“为什么?”
  桃花盯着花含香手里的翡翠,一字一顿道:“因为我爹有花家的宝玉。”
  然后又道:“因为天下人都知道,谁拥有花家的宝玉,谁就有机会叫花侯爷做一件事,更因为十六年前,小侯爷已经名满江湖,青出于蓝。”
  花含香道:“你是说,鬼刀王想从陶公身上得到花家翡翠,然后叫我替他做一件事?”
  桃花道:“你认为我说得不对?”
  花含香低头想了想,说:“四十五年前,我爹被山中瘴气所困,差点丧命,幸好陶公相助,才得以死里逃生。
  “我爹将祖传宝玉一分为二,相赠恩公,不料却害了恩公,唉,真是罪孽……”
  桃花道:“爹临死前只对娘说了两个字:还玉……在爹看来,这花家的宝玉,是祸不是福……”
  花含香面色微变:“姑娘这话什么意思?”
  桃花冷冷道:“我爹当初就不该接受花家的宝玉,而且,你爹知道宝玉是祸根,就不应以此相赠。”
  花含香脸色很快恢复平静,他淡然道:“四十五年前,我爹大难不死,当时他身上仅有这一样值钱之物,因此以此相赠。
  “事后他也明白这或许会给陶公添麻烦,便到燕山去寻过陶公三次,可惜都找不到……”
  桃花道:“事情已经过去,我爹死了也十六年,过去就别提了。”
  花含香凝视手中绿玉,道:“桃姑娘等我五年,难道就为了将它归还于我?”
  不等她说话,又接下去:“你将它还给我,想叫我替你做一件什么事?”
  桃花摇头。
  花含香道:“这是花家祖训,姑娘若不想花某替你做事,就请你暂时保管这块宝玉。”说着又将玉递了过去。
  桃花仍不接,道:“我不要花家的玉,也不要你做事,行不行?”
  花含香道:“不行。”
  桃花犹豫了片刻,说道:“如果我说了你做不到呢?”
  花含香道:“我会尽力去做。”
  桃花道:“侯爷,我说的你一定做不到,还是别难为自己了。”
  花含香显然已猜到桃花所说何事,便道:“那你就再行保管花家翡翠。”说完,就将宝玉扔了过去。
  宝玉不疾不徐,正朝桃花手掌落下。
  便在这时,烛光闪处,墓碑后面伸出一只手,极快地抓落:
  手抓翡翠!
  快。
  准。
  而且出人意料。
  桃花大惊,左手去抢翡翠,右掌变刀,往疾伸出来的手腕斩去。
  然而,她的掌刀刚切出一半,就觉胸口一滞,劲力全消,双手软绵绵地垂下,眼看翡翠要落入他人之手!
  这一瞬,桃花觉得很冷,脑子一片空白,只剩大雪寒风在呼啸……
  而在风雪中,阿彪终于开口说道:“为什么要拦住我们?”
  提灯笼的人说:“因为我想。”
  二哥说:“为什么要想?”
  提灯笼的人说:“因为我不想你们去桃花坞。”
  阿彪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提灯笼的人说:“我不想知道。”
  二哥忽然笑了起来,说:“那我告诉你,我们是雪龙山万寿峰千朵门梅花堂的高手,他叫阿彪,我叫……”
  他的人这时动了动,他的脚以不可思议的快,踢对方的灯笼。
  他不踢人,反踢灯笼,好像灯笼才是他的致命敌人。
  黑衣人在灯光之外看得清楚,二哥连踢了九腿,速度之快,黑衣人也为之瞪目。
  二哥的九腿,就是套深奥复杂的武功,他把灯笼当人,每一腿都是致命的。然而,二哥瞬息万变的九腿,居然连灯笼也碰不到!
  因为,在二哥抬腿的时候,提灯笼的人腾出左手,仿佛不经意地劈了一掌!
  这一掌,就将二哥凌厉的一路腿法悉数化解,同时他微微叫了一声:
  “追命九郎!”
  追命九郎已不再动,他被提灯笼的人刚才那一掌震住了,他也惊道:
  “阁下乃是醉三刀!”
  “追命九郎腿法超群,眼光也不赖!”
  谢醉冷冷道。
  黑衣人心想:“原来此人乃是烟花楼主的挚友醉三刀,听说他杀人从不超过三刀,看来他的刀法果然与众不同。”
  因为黑衣人已然看出,刚才他以掌为刀,随随便便劈出,若不是手下留情,追命九郎的一条腿恐怕已被斩断。
  黑衣人又想:“醉三刀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呢?”
  这个问题一闪现,他马上自己作出了回答:肯定是谢醉心有顾虑……可谢醉顾虑什么呢?
  难道是追命九郎还有更厉害的杀着?还是……他的目光落在阿彪身上:
  对!也许谢醉忌惮的是阿彪!
  阿彪是谁?阿彪只是千朵门梅花堂的高手,如果阿彪也能令谢醉不敢轻举妄动,那千朵门真的太可怕了。
  风仍旧。
  雪仍旧。
  风雪满天。
  谢醉肩上的积雪更厚,连灯笼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
  果然,只听谢醉说道:“阿彪,你为什么不出手?”
  阿彪说:“我为什么要出手?”
  谢醉说:“等我出手,你们就没命了。”
  阿彪冷冷道:“那你还等什么?”
  是呵,醉三刀在等在什么呢?
  黑衣人想。
  绿玉翡翠乃是御赐的宝玉,拥有宝玉者便可要求花侯爷做任何一件事,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然而,桃花内力始吐即消,便已明白自己遭了暗算,心一沉,目光掠处,墓碑后闪出一张脸——
  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原本就很胖,由于得意而使脸上的肌肉堆积挤压,鼻子变得扁平,眼睛成了一条缝,连眉毛也十分好看地弯曲着……
  屋里烛光暗淡,而暗淡的烛光下,原是不可能将这张脸看得如此清楚的——
  因为就在这时,桃花的眼前现出一道闪电!
  风雪之夜,哪来的闪电?
  桃花很快明白:这不是闪电,而是剑光。
  花侯爷的剑光!
  墓碑后面的手还没有抓住翡翠,花含香拔剑出鞘——
  剑光耀眼。
  一篷血光飞溅,浇熄了一支蜡烛。
  尽管剑光一闪而逝,尽管蜡烛只剩下一支,桃花还是看清了这张脸的变化:
  转瞬间,得意的脸已经变得僵直、绝望和漆黑!
  桃花伸手,接住翡翠,淡淡道:“叶管家,原来是你。”
  叶三宝惊呼一声,倒纵退开。他的一条手臂掉在地上。
  但他并没有破门而逃,而是盯着花含香。
  屋里烛光更暗。
  只听叶三宝惊恐道:“花含香,你已中毒,为何还能拔剑出鞘?”
  叶三宝说了这句话,自己也怔住:
  因为,花剑侯向来出鞘封喉,为什么如今只砍了他的一条手臂?
  难道刚才一剑,他已经用了全力?
  难道他中的毒这时才开始发作?
  既然他已不能出鞘封喉,那么,自己是否还有机会?……
  叶三宝心念如电,他本来一步一步往后退,想到这里,便不再退,狞笑道:
  “花剑侯,你既已出剑,为何不封喉?”
  桃花闻言,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花含香走到桃花身边,关心道:“桃姑娘,这块花家翡翠还得烦你保管,等你想叫我做事的时候再还我也不迟,只是千万小心,别让人抢走了。”
  说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地上叶三宝的那条手臂,接着叹道:
  “桃姑娘,如果再遇到有人抢你的宝玉,手下绝不要留情。”
  “哈哈哈!”
  叶三宝忽然笑道:“你们都已中了我的梵香毒,花含香,你砍了我一条手臂,我还有一条。”
  叶三宝缓缓往前,从黑暗中走进烛光里,他脸上又重新堆满了得意的笑!
  花含香不觉有些吃惊:叶三宝断了一臂,居然可以做到若无其事,这份忍耐,实是匪夷所思!
  桃花怒道:“叶三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暗算我!”
  叶三宝笑道:“桃花姐姐,你不要生气,我之所以甘心做你的奴才,为的就是花家的宝玉,今天是我最后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不会放弃的。”
  桃花冷冷道:“你如何知道今天有机会抢到我的宝玉?”
  叶三宝的双眼又眯成了缝,说道:“你不要忘记,花剑侯大寒之日替烟花楼赴约的消息是我得来的。
  “我知道你在此苦等五年,为的就是见花侯爷一面,将花家翡翠归还主人,所以,要夺翡翠,今天便是最后的机会。”
  桃花寒着脸,道:“你如何知道我有花家宝玉的?”
  叶三宝道:“我叶三宝论刀法不及你桃花姐姐,论剑法更是不及花剑侯,但我既然能在江湖上混,就有我的门道,不论是歪门邪道还是旁门左道,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他笑了笑,继续道:
  “我叫三宝,当然有三件法宝,第一件法宝是我的耳朵特别长,天下别人不知道的消息我知道。
  “五年前,我得知有人要杀我,于是逃到了桃花坞,结果,仇人非但杀不了我,而且被你剪断了脖子。
  “第二件法宝是我向以小人自居,因为我是小人,所以不需知恩图报,我可以忘恩负义,也可以恩将仇报。
  “我说过,我耳朵长,别人不知道的我往往知道,我知道你有花家的翡翠,花剑侯名满江湖,出鞘封喉,如果能叫花剑侯替自己做一件想做而又做不成的事,那真是妙极了。”
  桃花道:“你有什么事做不成?”
  叶三宝道:“我做不成的事何止一件,但我最想做的事只有一件。”
  桃花道:“什么事?”
  叶三宝笑道:“我一直有个心愿,想亲手杀了花剑侯。”
  花含香淡淡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叶三宝顿住笑,道:“杀人的理由很多,不一定要有仇。”
  花含香道:“你是什么理由?”
  叶三宝盯着他,道:“很简单,我想杀了你一举成名。”
  花含香道:“你想做名人?”
  叶三宝道:“谁不想做名人?”
  桃花接道:“你想抢了我的宝玉,然后叫花侯爷做一件事,就是杀了他自己?”
  叶三宝摇头道:“我不会这么傻,尽管花剑侯向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但我还是不会叫他杀了自己,我可以随便叫他去做一件事,而这正是我设下的圈套,只要他进了圈套,我就有把握杀了他。”
  桃花叹道:“可惜你还是抢不到宝玉。”
  叶三宝道:“现在,宝玉对我已没有用。”
  桃花道:“为什么?”
  叶三宝道:“因为你们都已中了我的梵香毒,我自己就能杀了花侯爷。”
  他咧着嘴,仿佛沉浸在兴奋当中,接着道:
  “我的第三件法宝便是毒,我研究了江湖上许多人的用毒方法,取长补短,最终形成了我的独门毒药——梵香毒。”
  花含香道:“其实,你的梵香毒也并不特别,只是将毒附在蜡烛上,通过烛火的光照传到人身上使人中毒,对不对?”
  叶三宝点头道:“对,我所见识过的人用毒,或多或少都有缺陷,诸如受天气、风向、温度等因素的影响。
  “而我的梵香毒则不同,就是风再大,就是你站在逆风的背面,仍旧免不了会中毒,因为风再大,总不可能将烛光也吹走。
  “所以,只要烛光照到你,你就会中毒,而一旦中了梵香毒,内力在几个时辰内便会尽失……”
  花含香叹道:“就算你的梵香毒天下独一无二,可你今天遇到的是我,而我的嗅觉又天生灵敏,我知道什么毒对我有危害,什么毒对我毫无用处。”
  叶三宝大声道:“花含香,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的嗅觉早被天府五煞星的淬花冰毒毁了。”
  花含香道:“刚才你也听到了,我中的淬花冰毒早已被桃姑娘的女儿红解了。”
  叶三宝笑道:“就算女儿红解了你的淬花冰毒,你体内还有寒灯的一品红。”
  “没错。”
  花含香微微含笑:“你应当知道,世上最简单的解毒方法是以毒克毒。
  “我身中一品红之毒,又中你的梵香毒,两毒相攻,正好将两种毒都消得无影无踪。
  “所以,我才剑下留情,只砍你一条手臂,以感谢你为我解毒。”
  叶三宝哪里肯信,说道:“绝不可能,我的梵香跟天下数百种毒药混合做过试验,根本不会成为任何一种毒药的解药!包括寒灯的一品红。”
  花含香道:“可你有没有试过,将淬花冰毒、女儿红、一品红和梵香四种毒药同让一人服下的效果?”
  叶三宝这才愣住。
  显然,他并没有试过这四种毒药在一起的效果。
  既然没有试过,他就不敢断定花含香所说是真是假。
  桃花这时伸手,冷声道:“拿来!”
  叶三宝退了一步,道:“什么东西?”
  桃花道:“别装蒜!解药呢?”
  叶三宝怔了怔,忽道:“解药当然有,不过,你把宝玉给我,否则,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解药藏在哪里。”
  桃花此时已是内力尽失,自知叶三宝所言不假,倘若没有解药,只有一死,便转脸望着花含香。
  花含香道:“既然他如此想要花家翡翠,你就给他吧。”
  叶三宝似有些意外,忙叫道:“快拿花家翡翠来!”
  桃花看着手中绿玉,迟疑不决。
  叶三宝又叫道:“要解药,就快点拿来!”
  桃花默默地看了良久,忽然将它放入袖中,说道:“我不给你!”
  叶三宝哼道:“难道这块翡翠比你的命还重要?”
  桃花幽幽道:“爹嘱我一定要将它亲自还给花剑侯,岂能落在你这个卑鄙小人的手里。”
  “说得好!”
  花含香接住桃花的话,朗声说道:“像他这种卑鄙小人,早就该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叶三宝脸色一变,后退了一步,嘎声道:“花剑侯,看来你也是一个卑鄙小人,人家为保住花家的宝玉,连性命也不要,你却在说这种风凉话。”
  花含香缓缓道:“叶三宝,你给我听着,我并非说风凉话,而是认真的,我要杀了你。”
  叶三宝打了个冷颤,他的那只断臂仍在滴血,但他没有感觉到伤口的痛,他的声音也变冷了:“花含香,杀了我,桃花只能死路一条。”
  花含香笑道:“解药就在你身上,桃花怎么会死?”
  叶三宝冷笑道:“花含香,你不要自以为聪明,我又不是傻瓜,这么重要的解药,我怎么会放在身上!”
  花含香盯住叶三宝,道:“正因为重要,所以你才不会将它藏在别的地方。
  “因为,像你这样的人,除了自己的身体,你是不会相信任何人和任何地方的。
  “叶三宝,现在,只要你交出解药,我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叶三宝嘴角的肌肉抖动,目中杀机闪现。
  很快,杀机隐去,他平静道:“没错,解药是在我身上,有本事,你来拿。”
  叶三宝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连花含香也觉得有些意外,但他以比叶三宝更平静的声音说道:“这次,我再也不会砍你的手臂了。”
  桃花却望向叶三宝,她想道:
  难道叶三宝忽然间发现了对手的破绽,找到了对付花侯爷的方法?
  还是他还有一件制胜的法宝……
  谢醉慢慢地将灯笼交到左手,腾出了右手。就在他两手相交的一刹那,黑衣人的眉心跳了一下,如果他是阿彪或是追命九郎,他肯定已经出手了,因为他看出,这是攻击谢醉的最好时机。
  但阿彪和追命九郎谁也没动。
  黑衣人无声摇头,他觉得他们浪费了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实在是太可惜了。
  谢醉缓缓将右手提至胸前。
  衣袖滑下,露出手掌。
  他的手掌像一把奇特的刀。
  黑衣人明显地感觉到,阿彪和追命九郎微微抖颤了一下!
  听得谢醉说道:“千朵门高手如云,何惧区区一个刀尊。”
  谢醉又说:“为什么要请花剑侯帮忙呢?”
  阿彪开口道:“桃花坞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已经赶了一夜。”
  追命九郎说道:“千朵门纪律森严,我们这样回去,只有死。”
  谢醉说:“以你们的武功,不回千朵门,照样能过得很好。”
  阿彪说:“千朵门的耳目遍天下,我们最多能躲三个月。”
  谢醉说:“多活三个月,也是好的。”
  追命九郎忽道:“千朵门杀人的手段很残忍,肯定没死在你的刀下痛快。”
  谢醉叹了口气,说:“你们又没在我刀下死过,怎知就死得痛快?”
  黑衣人这时觉得,阿彪和追命九郎实在不应该死在谢醉的手上,因为花含香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助人为乐的人。
  如果他知道有人需要他帮忙而他没能帮上,他会因此而内疚的。只要他心有内疚,那么,一个月后的决斗,也许花含香就无法发挥百分之百的威力。
  黑衣人希望谢醉能明白这个道理。黑衣人决定替阿彪和追命九郎接下这一仗,可是,黑衣人刚迈出一步,就看谢醉一刀划出——
  刀仍是掌刀。
  这一刀划得很平淡,看起来没一点气势。
  也不算快。
  但阿彪和追命九郎却避不开。
  他们只觉得胸口一凉,谢醉的掌刀已经收回,手臂下垂,衣袖遮了他的手掌。
  阿彪和追命九郎在谢醉收掌的同时往前冲了三步,又即僵住。
  他们低头,借着透过灯笼昏淡的烛光,看到胸前的衣服已被划破,胸脯上有一道刀痕,仿佛被猫爪抓破一般,不是很痛,只觉得口干舌燥。
  黑衣人却听到了一阵清晰的撕心裂肺的刀声。
  他知道谢醉一刀已伤及他们的心肺。谢醉这一刀的速度和力量出乎黑衣人的意料,他明白,自己过去已经于事无补,所以在迈了一步之后便站住。
  谢醉这时喊了一声:“还不快去,小心赶不到桃花坞!”
  阿彪和追命九郎闻言,如遇敕令,往前飞逝……
  一刀伤及心肺,却还给人留下提气飞奔的力量,这样的一刀,黑衣人也能做到,可是,当他眼看着别人这样做的时候,就觉得不可思议。
  他很想跟谢醉比刀……
  灯笼缓缓移近。
  终于照见了黑衣人。
  谢醉看见了一个肩上头上落满白雪的黑衣人。黑衣人的身材修长,脸色苍白。
  他并没有过分靠近黑衣人,只是黑衣人整个在昏淡的烛光里,他便站住,然后问:
  “你是谁?”
  “白飞扬。”
  黑衣人答道。
  谢醉重复了一句:“白……飞扬?”
  接着又说:“我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白飞扬说:“你是除我师父之外第一个知道我名字的人。”
  谢醉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你问我。”
  白飞扬的回答令谢醉呆了呆,说:
  “你知道我是谁了?”
  “知道。”
  “你看见我杀人了?”
  “看见了。”
  “既然你不希望我杀他们,为何不出手阻拦?”
  “想拦,但拦不了。”
  “我杀他们的时候,原是你最好的机会。”
  “是的,但我不想杀你。”
  “你也知道我那一刀没令他们致命,至少他们可以赶到桃花坞见到花剑侯说完想说的话?”
  “知道。”
  “你也曾这样杀人?”
  “是。”
  “我一直认为,天下只有醉三刀能这样杀人,没想到还有一个白飞扬。”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开始的时候。”
  ——开始?什么时候是开始?
  白飞扬没问,而是说:“所以你迟迟没敢出刀?”
  谢醉叹道:“其实,阿彪虽然是个瞎子,但他的剑很快,要不是我提着这个灯笼,根本不敢面对他。”
  白飞扬这才知道追命九郎为什么一味攻击灯笼,但他知道在风雪中疾行的阿彪竟是个瞎子时,仍不免吃了一惊。
  只听谢醉说道:“如果不是你,我绝不会让他们去桃花坞。”
  “为什么?”
  “花剑侯在千朵门出现,刀尊也许不敢现身。”
  “你希望刀尊出现?”
  “山清欢就是跟刀尊决斗才生死未卜,他也许能告诉我山清欢是生是死。”
  “别人的生死对你这么重要?”
  “任何人的生死我都可以不管,但山清欢不一样,他救过我的命。”谢醉说:“在见到刀尊之前,花含香有最大的杀人嫌疑。”
  白飞扬道:“不可能。”
  谢醉道:“一个人为了女人,任何事情都会做。”
  白飞扬道:“任何人会因为女人而失去理智,花含香不会。”
  谢醉道:“你这么了解他,你们是朋友?”
  他们是朋友吗?白飞扬孤独的内心掠过一丝苦涩,他冷冷道:“刚才那一刀,你应该杀了他们,根本不必向我展示你的刀法!”
  白飞扬说完,身形一飘,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醉仍自语道:“要是我一刀杀了他们,你的刀就不会忍到现在不出手了……”
  寒风中,他的手一颤,挑着灯笼的竹端一团雪抖落进灯笼,将蜡烛熄灭……
  叶三宝的身躯肥大,但他的动作却非常敏捷。桃花一直望着他,她很想知道他用什么法宝对付花含香。
  可是,忽然间,叶三宝身躯一晃,竟从她的眼前消失!
  桃花大吃一惊——
  叶三宝在桃花香榭五年,她居然没发现他的轻功是如此令人不可思议!
  四望,烛影里哪有叶三宝的身影!
  ——他不可能遁地而走。
  ——也不可能真的消失。
  ——显然,他是藏在屋里哪个黑暗的角落里。
  桃花此刻内力尽失,她尽管握着剪刀,这剪刀曾令多少高手惊魂失魄,但此时,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抵挡叶三宝的一击,因此,她凝神静气,又惊恐又害怕。
  猛然间,听得身后风声响动,急回头,叶三宝闪电般袭向自己!
  叶三宝的速度实在太快,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风门”穴似已被他拂中!
  风门穴在二椎之下,两旁相去脊中各一寸五分,属足太阳膀胱经,乃是人身大穴,此穴受制,难再动弹。
  桃花整个人已僵住,她以为这次死定了。
  然而,几乎同一瞬间,剑光闪过——
  花含香的剑出鞘!
  剑不出鞘,出鞘封喉!
  ——这就是花剑侯的剑。
  永远如此!
  绝不例外!
  剑光绕过桃花,又从叶三宝的咽喉穿过。
  剑光起,蜡烛更暗。
  叶三宝本想制住桃花,投鼠忌器,岂料还是慢了一点点:
  他的手指刚刚触及桃花的穴道,已不能动,真力也一泻千里……
  他眼珠突出,肌肉抽搐……
  他好像这时才感觉到那条断臂的钻心疼痛……
  可是很快,疼痛也凝固了。
  叶三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被彻底抽走……
  桃花这时才惊叫出声,而且退了一步。
  花含香走过来,从叶三宝身上搜出一个红色的小瓷瓶。
  叶三宝仿佛不愿被人拿走小瓷瓶,最后一口气说出四个字:
  “还我解药……”訇然倒地。
  花含香将解药给了桃花,桃花忙打开瓷瓶吞下一颗解药,过了一会,她笑道:
  “没错,果真是解药。”
  她又道:“侯爷,你真的没事?”说话间将解药递过来。
  花含香道:“我有事,刚才岂能拔剑?”
  桃花道:“有人说,只要侯爷还有一口气,就能拔剑出鞘。”
  花含香笑道:“只要我能拔剑出鞘,就算中毒又有何妨!”
  桃花幽幽道:“刚才侯爷救我一命,我已欠了侯爷……这块宝玉,你还是收回去吧。”
  花含香大声道:“祖先有训,收回宝玉,一定得替还玉者完成一件心愿,桃姑娘……”
  他还没说完,只听得“咴咴咴”一阵马鸣,接着一个声音响起:
  “花侯爷,在下是雪龙山万寿峰千朵门属下,今奉门主之命前来邀请侯爷,千朵门大难将临,刀尊狂无首随时会来灭门……”
  这个声音似是有人用内力从远处发出来的,但话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好像力气用完,又像被人一刀斩断。
  花含香和桃花均大吃一惊,双双从屋里跃出,然后循声来到院子里,只见墙边倒着两个人,胸口汩汩流血,已是死了。
  花含香乘的那辆马车仍在院子里,九叔也在,他说道:
  “侯爷,我装满了所有的空酒囊,吃了叶管家准备的酒菜,刚给白马喂完料,就看见这两个人撞门而入,惊得白马嘶鸣。
  “他们一进来就喊,可没喊几句就倒下了,不知是什么人。”
  桃花借着灯光看清了死者的伤口,喃喃道:“这两个人显然早已受伤,但他们仍是坚持到了这里,他们的伤口跟小吹小鸾一样,难道也是黑衣人所为……”
  花含香皱眉道:“他们是奉千朵门门主之命,请我去共同对付刀尊,黑衣人为什么要杀他们……”
  桃花发现一个死者的手中似乎握着什么,掰开手指,取出一物,灯光下,只见此物非花非叶,花含香心中一动,沉思道:
  “这垂莲子正是刀尊的杀人标记,不知他们从何得来。”
  桃花惊道:“你说这是刀尊狂无首杀人的标记?”
  花含香不置可否,微微道:“江湖如此传言,刀尊每次杀人,都要在死者身上留下这样一件东西。”
  他说着接过垂莲子,细看,跟他不久前在魔鬼窟见到的垂莲子一模一样。
  九叔也道:“没错,正是它。”
  桃花道:“看来这两个人乃是刀尊所杀。”
  花含香愤然道:“刀尊乱杀无辜,丧心病狂,且不管千朵门是什么样的组织,既然门主有求于我,我就得助他一臂之力。”
  他转身对九叔道:“九叔,马喂饱了没有?”
  “饱了。”九叔答道。
  “那我们走。”花含香边说边走向马车。
  桃花惊道:“侯爷,现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明日一早再走也不迟。”
  花含香已然进了车厢,说道:“桃姑娘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救人如救火,门主既然连夜派人来,或许火烧眉睫,我也正想见识见识这位神秘的刀客。”
  桃花见留不住他们,便道:“你们可知万寿峰怎么走?”
  九叔答道:“我曾去过一次雪龙山,相信一定能找到。”
  马车缓缓驶离了院子。
  雪很厚,马蹄踏下,不发出任何声响。
  马车早已从桃花的视线里消失,她仍旧站在门口,任凭寒风大雪扑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在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娇嫩更加苍白。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枯瘦的老头来到她身边。
  她恍若未见。
  老头将院门关上,风雪不再进来。院子里便暖和了许多。老头叫了声:“小姐。”
  桃花叹了口气,道:“他们走了。”
  老头说:“小姐,你服了解药,感觉怎样?”
  桃花说:“我的功力已经恢复了。”
  老头道:“真的?”桃花转身,忽然,她衣袖微晃,白光闪动,伸手,掌中已多了一朵桃花。老头穿着黄袍,她手里的桃花也是黄的。
  老头笑道:“小姐的功力果然已恢复了。”然后他又说道:“公公请小姐过去。”
  不一会,俩人到了桃花坊,这时桃花坊里满地的桃花已然不见,老头道:
  “小姐,小人已经将这里整理过了。”
  桃花不语,她又从一堵墙穿过,然后经过长廊,来到“墓屋”。
  墓屋里仍是两支暗淡的蜡烛。
  但叶三宝的尸体已不见。
  老头无声地跟在桃花身后。
  俩人在墓前站定,桃花叫了一声:“公公。”
  坟墓里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小姐太大意了,差点死在叶三宝的手上。”
  这个声音,不仅冰冷,而且有些变调,好像夜莺的声音从石缝中滚出来似的,在阴暗的墓屋里,显得分外恐怖,但桃花显然已听惯了这种声音。
  她脸上没有表情,说道:“叶三宝太可恶了,他一直在骗我,他想得到花家的翡翠。”
  这是燕山陶鹤的坟墓,那么,里面的人是不是陶鹤?
  坟墓里怎么会有活人?
  坟墓里的声音又道:“花含香有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话?”
  桃花道:“他的话你也听到了。”
  坟墓里的声音道:“我只听到他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桃花没说话,里面的声音接道:“只有从表情上才能看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桃花忽然道:“公公,他是一个很容易上当的人。”
  “你错了。”
  坟墓里的声音道:“在他杀了叶三宝之前,他一直在考虑你是不是陶鹤的女儿。”
  桃花道:“公公怎么知道的?”
  坟墓里的声音道:“我感觉到他在拔剑的一瞬间犹豫了一下,似乎在作什么选择。”
  桃花道:“可他还是杀了叶三宝。”
  坟墓里的声音这时笑了笑:“看来是你的美貌在起作用。”
  桃花并不开心,而是道:“我在他眼里,根本不屑一顾。”
  “你又错了。”
  坟墓里的声音恢复先前的阴冷和恐怖:“如果我没猜错,他沉睡十五年的情欲已被你唤醒,他不肯收回翡翠,正是想再次见到你。”
  桃花微微一怔:“是不是他看出了什么破绽?”
  坟墓里的声音道:“不可能,他很快会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寒灯和黑衣人根本坏不了我们的大事。”
  桃花道:“公公,接下去我该怎么做?”
  坟墓里的声音道:“下一步行动,剑盲会告诉你的。”
  桃花身边的老头躬身道:“是,公公。”
  原来他是剑盲。
  剑盲,并不是不可救药的人。
  而是对剑的痴迷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剑盲说:“公公,要不要杀了寒灯?”
  公公说:“这个不用你们操心,我已安排血鱼对付她,将来她还有用。”
  第四章:剑盲
  马车驶出桃花香榭,又驶离了桃花坞,九叔才说道:“侯爷,真的要到雪龙山?”
  花含香在喝酒。
  外面寒风呼啸,车厢里却暖意融融,厚厚的裘皮使花含香觉得有如躺在被窝里一样温暖。
  车厢里没有蜡烛,但他还是非常准确地摘下酒囊,倒一碗喝一碗。
  听见九叔问他,他“嗯”了一声。
  九叔又说:“侯爷,千朵门可是一个十分凶残的杀人组织。”
  他的意思是,这样的一些江湖败类,值得同情,值得出手相助吗?
  花含香于是问道:“九叔,你以为千朵门的人都该死?”
  九叔怔了怔,说:“据说千朵门势力极大,门下设有梅花、荷花、雪花、落花、牡丹五个堂,每位堂主都有一门武功绝学,每个堂都有不同的分工。”
  车厢里花含香没吭声,九叔便接下去说:
  “比如梅花堂,负责清除一切对千朵门构成威胁的敌对势力和所有暗杀行动。
  “梅花堂的高手通常在三十五个左右,这些人都是千朵门花重金收买的一等一的武林好手,这些人大都杀人不眨眼。
  “再如落花堂,它的职责是在千朵门遭到突然袭击时保护千朵门的安全,它的人数跟梅花堂差不多,但武功往往比梅花堂的高手更高……”
  “那么荷花堂呢?”花含香问。
  “荷花堂只有十个人,他们负责清扫千朵门的枯草落叶。”
  九叔说道:“千朵门主非常喜欢花草树木,所以,千朵门像一个大花园又像一座小森林。
  “听说这十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栽花剪草和扫地,由于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做同一种活,每个人都悟出了一套武功。”
  “雪花堂呢?”
  “雪花堂比荷花堂多五个人,但这十五个人比荷花堂的十个人还要忙,因为千朵门主绝不吃菜市场的菜和店铺里的猪肉,所以,这些人就负责门主吃的蔬菜和猪肉。”
  “牡丹堂又负责什么?”
  “最有能耐的当数牡丹堂的人,这些人个个美貌无比,但她们时刻都得掌握门主的喜怒哀乐,如果门主想高兴而她们没办法使门主高兴,那么门主就会杀掉一个人。”
  “看来这些人实在都死有余辜。”花含香黑暗中喝了一碗酒,叹道:
  “九叔,你每年到江湖上转一圈,也是不虚此行,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千朵门真的没一个不该死的人?”
  “如果有,也只有一个。”
  “谁?”
  “千斤。”
  “千斤是什么人?”
  “千斤是千朵门主唯一的女儿,今年才八岁。不过……”
  “不过什么?”
  “千斤虽然才八岁,相信她一定学会了不少杀人的手法。”
  “你是说,等她长大了,也许是一个比千朵门主更凶残的人?”
  “侯爷说得对。”
  “为了千斤,我们也得去万寿峰。”
  “侯爷的意思……”
  “我想,刀尊就算心狠手辣,说不定也会对一个小女孩心慈手软。”
  九叔立时明白花侯爷的意思,他不再说话,在马背上拍了一掌,马车飞快地往前疾驰……
  次日清晨,马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花含香在车厢里睡了一觉,这时刚刚醒来,就听见九叔在跟谁说话:
  “请问这位兄弟,雪龙山往哪个方向走?”
  过了一会,又听九叔说:“不会吧,我们正从那边过来的。”
  马上有个声音道:“你有毛病,不相信我还要问我。”
  话落,一阵“吱吱”的踏雪声,显然那人已走远。
  花含香明白:昨夜,他们可能迷了路。
  但他没问九叔。
  又过一会,听得左边有人踏雪而来,从这人行走的速度判断,显然是个会轻功的。九叔待那人走近,问道:“这位老伯,请问……”
  他还没说完,那人说道:“什么,你叫我老伯,难道我很老了吗!”
  九叔解释道:“老伯,我……”
  那人叫道:“还叫我老伯,我打你的头!”
  就听“呼”的一声,那人朝九叔一拳打了过来。
  九叔以为他开玩笑,见拳头直奔脑门,头一低,并不还手,哪料那人的拳头变化奇快,九叔低头的一瞬,“砰”的一声,一拳正中九叔的胸口。
  九叔没曾防,竟被那一拳打得直飞出去,摔在雪地上。
  “哈哈哈,这么不经打,还叫我老伯,要是我跟你一样年轻,这一拳非在你身上留下一个洞不可!”那人笑着,似是很开心,也很得意。
  花含香听得出,九叔刚才那一摔是借力故意摔出去的,对他一点伤害也没有,但他却装出受伤很重的样子,哼哼唧唧从雪地上站起来,痛苦道:“老……”
  他不敢再叫他老伯,换了一个称呼道:“老前辈,我有个问题想……”
  “请教”两个字还未出口,那人笑道:“对!这才像话,人越老越不中用,前辈可是越老越值钱,你说,什么问题想问我?”
  九叔没问,一个老太婆的声音飘过来:“只有古董才会越老越值钱,你是人,当然是越老越贱!”
  老太婆说第一个字还在数百丈开外,话说完,人已到了马车跟前,花含香心中一动:
  “好快的速度!”
  他很想看看这老太婆是谁,可他懒得动一动。
  只听老太婆嘻嘻一笑道:“你有什么不明白问我好了,他可是老不正经,小心上他的当!”
  老汉喊道:“小繁,你别乱说话,我又没老,怎么会老不正经!”
  老太婆道:“你还叫我小繁。”
  老汉道:“我四十年来一直都这样叫的。”
  老太婆道:“四十年前我才二十岁,你当然可以叫我小繁,可今年我已六十岁。”
  老汉道:“六十岁照样是小繁,像我,已经六十八,可人家还是叫我小贡。”
  “呸!”
  老太婆叫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叫你小贡,我也要叫你老贡,人都快要死了,还能算小吗!”
  “好呵,你在咒我死!”
  老汉道:“师父在世时一再吩咐我们要彼此照应,没想到师父死了才三十年,你就开始咒我死了!”
  老太婆道:“爹不是这样说的,爹叫我们要相亲相爱,你做到了没有?”
  老汉道:“小繁,我的心还像四十年前一样,怎么没做到?”
  老太婆道:“可我们成亲这么多年,你还没叫过我一声老婆。”
  老汉道:“我是不希望你老,所以才叫你小繁。”
  老太婆忽然幽幽道:“老公,你怎么就不明白,岁月不饶人,我已经老了。”
  老汉也缓了缓声音,道:“小繁,在我眼里,你还是四十年前一样,你年轻貌美,而我已是一个丑八怪。”
  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忘了九叔有问题要请教他们,花含香觉得好笑,想道:
  “看来,这是一对活宝夫妻。”
  只听老汉忽道:“小繁,这个老头有话要问,你告诉他吧,我先走了。”
  “嗖”的一声,有人从马车旁掠过。
  “等等我,老公!”
  又是“嗖”的一声,老太婆哪顾得跟九叔说话,大叫一声,紧追而去。
  花含香欠了欠身子,掀动车帘:车厢外,太阳正从地平线升起,红光满天,雪光耀眼。马车停在路口的正中,四野空旷,不见人迹。
  九叔一脸的茫然,说:“侯爷,昨夜可能走错了路。”
  花含香微微一笑,说道:“不要紧。”然后又问:“刚才两个是什么人?”
  九叔道:“太行活宝。”
  花含香道:“他们的轻功看来很特别。”
  “是的。”九叔道:“他们的轻功特别,武功特别,脾气更是特别。”
  花含香放下车帘,靠着背椅,轻轻地“哦”了一声。
  九叔道:“这太行活宝乃是一对夫妻,男的叫贡飞,女的叫繁春,繁春就是太行怪兽繁天风的女儿,贡飞则是繁天风的唯一弟子。
  “三十年前繁天风死于关东十八虎之手,这夫妻二人脾气古怪,据说贡飞从未叫过繁春一声老婆,繁春总以为贡飞对她用情不专。
  “随着岁月流逝,繁春认为自己已年纪不小,希望贡飞别再叫她小繁,而应改口叫老繁,而繁在作姓氏时念作婆,贡飞死活不叫。
  “贡飞似也不愿意妻子叫他老公,他总说自己没老,希望妻子还像四十年前那样喊他贡师兄,可繁春自成亲后,从未喊过一声贡师兄,无论什么场合,他们都这样疯疯癫癫,大家便称他们为太行活宝。”
  花含香沉默了一会,叹道:“我看天下只有活宝才能活得开心。”
  顿了一下,又道:“九叔,既然走错路,往回走吧。”
  九叔道:“我想问问有没有捷径。”
  花含香听见马车的西面又有人来,便道:“九叔,若是没有捷径,只有辛苦白马了。”
  九叔不一会也听到了脚步声,喜道:“侯爷,有人来了。”
  花含香道:“来的还不止一个两个,共有四个人。”
  不久,果然有四个人来到马车前,九叔见他们都是三十来岁的青年人,开口问道:
  “劳驾问一声,往雪龙山哪条路最近?”
  那四人见九叔发问,面露喜色,不回答,却低声对自己人说道:
  “那疯老头说,要救云儿,除非马车里的人了。”
  另一个接道:“疯老头还说,要是车夫有话问我们,便错不了。”
  这四个人相顾了一下,忽然都跪了下来。
  他们跪在雪地上,一齐说道:“花侯爷请救云儿一命!”
  九叔一愣,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那四人长跪不起,又道:“请花侯爷救云儿性命!”
  车帘掀动,花含香已自车厢出来,他手掌一抬,一股内力将跪地的四个人托起,淡淡道:“有事求我,也不用如此大礼。”
  那四人久闻花剑侯大名,却从未见过,此时见面前这人,身材修长,面色平和而略带忧郁,临风而立,不由一怔,一人惊问:“敢问阁下便是剑侯花含香?”
  花含香点头道:“你们要我救云儿性命,这是怎么回事?”
  这四人虽是男子汉,花含香刚问完,其中一人便垂泪道:“云儿乃是师父遗孤,五年前师父师母同时殒命,便托我们四弟子将他抚养成人,不料昨晚却被千朵门掳走,说是做千朵门的乘龙快婿。”
  “千朵门?”
  花含香心中一动,问道:“云儿多大了?”
  “十岁。”一人答道。
  花含香皱了皱眉,道:“才十岁的小孩,怎能做千朵门的乘龙快婿?”
  另一人忧伤道:“千朵门高手如云,凭我们四个人,别说救回云儿,恐怕连千朵门的门也进不去。”
  花含香忽然道:“你们师父都教了你们些什么武功?”
  四个人似没想到花含香有此一问,呆了呆,忽然轻喝一声,四个人,八只拳头,一齐往花含香周身要害打来!
  九叔站在他们与花含香之间,他只觉得身形晃动,他面前的四个人眨眼间闪到了他身后,身手之快,出乎他的意料。但他并不担心他们的拳头会打中花含香。
  然而,只听“砰”的一声响,他们的拳头仿佛打在一个人的身上。
  九叔大吃一惊。
  他的脸变得很难看。
  转身,果然见八个拳头都打在花含香的身上——
  “砰”的一声,正是八个拳头打在花含香身上发出来的!
  八个拳头从八个方向击向花含香,而且,一拳击中,不肯收拳,好像要将花含香整个人震碎!
  花含香生生受了他们一拳,却面不改色,过了一会,那四人的手臂都从他身上滑下,脸色苍白,似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
  花含香微微道:“你们的师父是不是姓胡?”
  四人面面相觑,一人道:“没错,师父是姓胡。”
  花含香又道:“你们师父是不是在黄河边打鱼划船?”
  “花侯爷怎么知道这样清楚?”一人惊疑道。
  花含香笑道:“十五年前,我曾经跟胡艄公对过一掌,你们四人的功力,跟胡艄公确实相差甚远,唉……”
  那四人一听,脸色又变,他们原是求花含香救人,不料花含香却跟他们的师父有一掌之仇,一人急道:
  “花剑侯刚才已见识过师父教我们的武功,凭我们的这点功夫,绝计救不回云儿。
  “师父师母五年前横遭暗算,云儿实在可怜,望侯爷不计前仇,救云儿一命……”
  花含香道:“我虽与胡艄公对过一掌,但他于我有恩,如今他儿子有难,我怎会袖手不管。”
  一人忙道:“这么说,侯爷是答应救云儿了!”
  花含香道:“你们刚才也说,千朵门高手如云,要救云儿,可非易事。”
  “只要侯爷肯出手,云儿一定有救的。”
  花含香苦笑一声,九叔昨晚告诉他千朵门的详细情况后,他就清楚,刀尊绝不敢对千朵门轻举妄动,他甚至想,对付刀尊,千朵门根本用不着他。
  如今,要他从千朵门救回云儿,又谈何容易?
  但云儿既然是胡艄公的儿子,他就不能置之不理。
  因为胡艄公于他有恩,十五年前,琴心的猝死令他心灰意冷,后来曲眉又给了他活下去的信念,他于是决定退隐江湖,当他来到黄河边,他已是身无分文,幸好遇到胡艄公,胡艄公不取分文便将他渡到对岸。
  为了感谢艄公,他与他对了一掌,这一掌,花含香虽是将胡艄公打晕,但他却输了三成功力给胡艄公。
  他的三成功力足以令胡艄公一生受用不尽,他还是将胡艄公视为自己的恩人。
  刚才花含香听到四个青年人行走的声音已怀疑他们跟胡艄公的轻功路数极是相似,这才让他们出手,试一下他们的武功,一试之下便不再怀疑,因为,他们使的正是花家的内功……
  他缓缓道:“你们师父是怎么死的?”
  一人答道:“师父师母死于五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那夜我们四人在院内织网,师父抱着师母撞门而回。
  “月光下,只见师父的背上被人砍了一刀,而师母则是被人一刀砍在胸口,师父回来,拜托我们好好照顾云儿,叫我们离开黄河岸边,师父没来得及说出仇人是谁,就倒地身亡了。”
  另一人道:“我们不知道谁杀了师父,但一定是个刀法奇高的人。”
  花含香叹道:“这样的刀法,已是出神入化,就算真的找到他,又能怎样?”
  四人又面面相觑。
  九叔这时道:“你们怎么知道侯爷在马车里?”
  一人道:“昨天半夜,云儿失踪,我们连夜找遍了方圆数里,今天早上才发现云儿的房间墙壁上写着一行字,才知是被千朵门掳走。”
  九叔道:“那行字怎么写的?”
  “云儿去做乘龙婿,千朵门下好福荫。”一人道。
  “呸!什么乘龙婿,好福荫,千朵门乃是臭名昭著的杀人组织,云儿若是在千朵门下,就算将来不是门主的女婿,也会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师父地下有知,也不会原谅我们的。”另一人激动道。
  “我们发现了千朵门留在墙壁上的字,三位师弟立时要找千朵门算账,可我知道千朵门高手如云,我们四个若是贸然前去,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就劝大家想个万全之策,于是大家便大骂千朵门阴忍凶残,同时也骂自己武功差不中用。
  “这时进来一个老头,他看上去老不正经,但他告诉我们,要救云儿只能求花剑侯帮忙。
  “我们当然知道,花剑侯没有办不成的事,可花剑侯已很多年没在江湖露面,谁知道在哪里?
  “老头又告诉我们,说花剑侯就在前面十字路口的马车里,他还说花剑侯有求必应,只要我们请求,云儿就有救了。
  “老头说完就走,轻功高得惊人,简直是来去如风,我们一刻不停就按他的指点而来,果然……这真是天意,也是云儿的福分……”
  这位大师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其他三位师弟连连点头,脸上欣喜不已。
  花含香寻思道:“千朵门不是大难将临吗,怎么又要掳走胡艄公的儿子?难道是怕我不肯相助?
  “就算是,他们又怎么知道我们会迷路到了这里?
  “就算他们算准雪夜会迷路到这里,又如何晓得胡艄公当年曾对我有渡江之恩?
  “那太行活宝怎么知道我在马车里?
  “他们将我迷路到此的消息告诉胡艄公的四个徒弟,是巧合还是……”
  他反反复复地想,总觉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其中定有缘故,究竟可疑的是哪一个环节,他却难以明白。
  心中又想:“自己此次重出江湖,决意替曲眉救回山清欢,失去山清欢,曲眉将从此失去欢乐,如今却连山清欢的影子也没见到,以山清欢的武功,刀尊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如果山清欢没死,他或许会在刀尊出现千朵门时现身……
  如果他遭天府五煞星暗算被囚禁在另一个秘密之处,那天下恐怕就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了……不可能的,要是这样,天府五煞星何必又要声称杀了他呢?……
  他真的被天府五煞星杀了吗?
  也不可能,天府五煞星要的是山家的刀谱,就算不想让山清欢活着,也不应该在得到刀谱之前便杀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山清欢究竟有没有死?……”
  花含香想得思绪纷乱,一抬头,见阳光清冷,静静地照着雪地,远处一排树,昨夜落满了雪花,阳光下显得晶莹纯洁,赏心悦目,大地一片美丽的情景,根本没有冰冻时节的寒冷。
  他脑子顿时变得清静和旷阔,纠缠他的一些疑问烟消云散,他猛然醒悟道:
  “如果是阴谋,只能迷惑我一时,终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如此一想,便心明如镜,笑道:“你们要救云儿,该知道哪条路到万寿峰最近?”
  其实这句话,九叔一开始就问过他们了。
  一人应声道:“此去万寿峰,若是骑马,不用一天的行程。”
  花含香微微道:“可惜我的马车太小,不然……”
  那个大师兄忙道:“我们怎敢乘侯爷的马车,三师弟,你去备马。”
  “是。”
  一人答了一声,拔腿往来时的原路急掠,他的身影很快消失。
  不一会,就听得一阵马蹄声,四匹马飞驰而至。
  这乃是四匹雄健的黑马。
  九叔赞道:“好马!”
  花含香笑道:“好马先行!”
  于是,四匹黑马在前,马车在后,往东南方向奔驰而去。
  黑马和马车离去后,路边的雪地忽然动了动。
  一夜的寒风,雪已被冻出一层薄冰。
  雪一动,就发出轻微的细响。
  这声音,就像是种子拱破泥土。
  只是,拱雪而出的,不是种子,而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白衣的人,从雪地里站立起来。
  他伏在这里多久了?
  从雪面上平整而不露痕迹的情形判断,他应该在下雪之前就伏在这里了。
  这么说,他伏在这里已经整整一夜了。
  天寒地冻,他为什么要伏在这里?
  为什么他不早不晚,在花含香的马车离去后就现身?
  难道就为了等花含香?或者偷听花含香的说话?他是什么人?
  ——能够在冰雪下面趴伏整整一夜的人,绝不是个简单的人!
  他站起来,在阳光下机械的一抖,身上便“稀里哗啦”抖落许多碎冰——
  一夜的趴伏,身上的暖气结成冰。
  冰落雪地,缤纷耀目,使得他刚刚睁开的双眼又微微闭上。
  他的脸白得没一丝血色。
  就像这清晨阳光下的雪。
  然而,他的嘴唇却鲜红。
  红得像血。
  这鲜红绝不是嘴唇原有的颜色,而是故意涂上去的。
  因为,他的身体几乎没有温度,除了他运用独特的内功使血液流动,他的躯体几乎变成冰。
  也只有冰,才能在天寒地冻的雪下一动不动地趴伏一整夜。
  他把身上的冰抖落,就变成一个会活动的人。
  他一开始会动,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包袱一层层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只小鸟。
  他把嘴唇对准小鸟呵气,小鸟居然叽叽叽叫了起来!
  听到小鸟的叫声,他立刻露出笑。不过,笑容很僵硬、很冷。
  但他笑了。鲜红的嘴唇里是一排白牙。
  他一边笑,一边双手一扬,小鸟扑翅高飞——
  小鸟冻了一夜,居然展翅便飞,这一定是经过特殊训练的鸟!
  小鸟愈飞愈高,眼看飞得比那排大树还要高——
  就在这时,其中一棵树晃了晃,一颗雪弹子从树上飞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弹中那只鸟。
  奇怪的是,雪弹击碎,那只小鸟居然没被击落,它摇摆了几下,接着往高处飞。
  然而,它没能飞多远,尖叫一声,颓然坠地。
  白衣人的笑容已经不见,他的脸不仅苍白,此时变得阴冷,他明白,已经有对手盯上了他。
  一刹那,他又变成了冰。
  只有他的嘴唇依旧鲜红。
  他手中有昨夜凝成的冰碴,只见他手一扬,数粒冰碴激射!
  冰挟寒风,寂静的早晨响起凄声呼啸!
  冰碴钉子似的钉入刚才那棵大树树身——
  大树猛然一抖,树上的雪花纷纷扬扬。
  一夜的积雪,就在这一抖之中落了个干净。雪落,树上现出一个人!
  白衣人与大树相距十几丈,他随手一掷冰碴,竟将满树的雪花震落,这份威力,实是非同小可。
  他的声音比冰还冷:“下来吧。”
  树上藏着一个红衣人。
  显然,刚才用雪弹击打小鸟的便是红衣人。
  红衣人也一定是在下雪之前就躲在树上,他在树上冻了一夜,就为了用雪弹击落白衣人的小鸟?
  白衣人已经发现他,他为什么还不下来?
  是不是他已被冻住,不能动弹?
  若已被冻住,刚才击落小鸟的雪弹又是如何射出的?
  红衣人没动,旁边两棵树却动了。
  树动,雪落。
  每棵树上又现出一个红衣人!
  这一变化令白衣人微吃一惊:
  红光闪处,两个红衣人已飘然飞落他的跟前。
  第一个红衣人仍在树上一动没动。
  白衣人的脸变成了死鱼的脸。
  眼睛变成了死鱼的眼睛。
  只有他鲜红的嘴,仍像吃人的嘴。
  也许震慑于这张吃人的嘴,两个红衣人才没有立刻攻击。
  三人对峙了五分钟,白衣人才冷冷说道:“你们一定要死!”
  说完这句话,他闪电般朝两个红衣人各各攻出八掌。
  由于太快,这八掌就像是一掌。
  红衣人早有准备,但他们显然还是估计不足,他们闪身的同时迟滞了一下。
  尽管他们闪身的速度也是奇快,由于一瞬间的迟滞,他们终究没能避开白衣人的第一掌。
  避不开第一掌,就避不开接下来的八掌。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红衣人每人击中八掌!
  白衣人的掌奇寒无比,只要是功力稍弱之人,中了一掌,就会立时冻僵。
  可红衣人连中八掌,非但没冻僵,反而连退八步。
  白衣人出掌只在瞬间,而红衣人退步则在白衣人收掌之后,红衣人退了八步,就将白衣人的寒光御去。他们说道:
  “好冷的掌!”
  身中八掌还能说话,这是白衣人头一回遇到,他不由得退了一步。
  刚才他一连拍出十六掌,显然消耗了不小的内力,退步间身形微晃,只听红衣人又说道:
  “你也接我们一掌!”
  红光闪动,红衣人果真只拍出一掌。
  简简单单的一掌。
  一掌,却比白衣人的八掌还要凌厉!
  红衣人的手掌也是红的,一人击白衣人的左胸,一人击白衣人的右胸,平平推出——
  这一掌虽然简单,白衣人却不知如何闪避,他竟然呆在原地!
  “篷篷”两响,红衣人打个结实。
  然而,白衣人纹丝没动,红衣人却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雪地上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两个老人。
  却是“太行活宝”贡飞和繁春。
  他们替白衣人接了一掌。
  红衣人落地站稳,一脸的惊愕。
  一人冷冷道:“你们疯了?”
  贡飞一本正经道:“没疯。”
  另一红衣人道:“你们想造反?”
  繁春道:“不想。”
  两个红衣人齐声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杀他?”他们目露凶光,直视白衣人。
  贡飞道:“他们知道他是谁?”
  红衣人道:“他伏地一夜,花剑侯刚走,他就放鸟报信,肯定的打探花剑侯行踪之人,堂主吩咐,多管闲事者,一律斩杀。”
  听他们言谈,太行活宝跟红衣人居然是一伙的!
  繁春笑道:“可是从现在起,我们不仅不用再听梅花堂的话,而且还跟他是自己人。”她说着看了白衣人一眼。
  白衣人面无表情,始终一言不语。
  他们原来是千朵门梅花堂的杀手!
  红衣人闻言脸色大变,忽然间双双掠动,衣袖舞处,数点寒芒,直射太行活宝!
  他们相距极近,这暗器又无声无息,眼看就要射中,只见眼前黑影一晃,疾劲射出的寒芒被黑影收走——
  红衣人陡觉有异,飘身后掠,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后颈一凉,已着了道儿。
  雪地上又多出一人。
  一个黑衫老者。
  老者很瘦,颧骨凸出。
  他的背看起来有些佝偻,他衣袖一抖,九枚乌黑的暗器落在雪地上。
  红衣人根本没有看清老者用什么手法将暗器尽收袖底,他们只觉后颈麻痒,忍不住用手使劲抓挠。
  然而越抓越痒,一人叫道:“这是什么鬼玩意!”
  老者淡淡道:“这是慈悲符,只要你们不抓,便不会痒。”
  红衣人停手,后颈果然不痒了。
  只听老者又道:“不过,如果你们不听话,下次痒起来,就没办法了。”
  “听话?听谁的话!”
  他们虽然后颈不痒,但已觉不妙,脱口叫道。
  “当然是我的话。”
  老者道。
  “你是谁?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红衣人又叫。
  老者并没有拐弯抹角,直接答道:
  “我姓严,但大家都习惯叫我剑盲,你们要听我的话,因为只有我才能替你们讨得慈悲符的解药。”
  红衣人顿时变得安静,他们明白,自己已受制于人,已没有反抗的余地。
  但他们很想知道剑盲为什么要这样做,于是问:“你究竟看中了我们的哪一点?”
  剑盲道:“你们能在如此寒冷的夜里一动不动呆一整夜,你们的忍耐力并不比慈悲堂的血鱼逊色。”
  红衣人一指白衣人道:“他就是慈悲堂的血鱼?”
  “是的。”老者道:“他可以在冰雪下面呆三天三夜。”
  “如果他是死鱼,还可以呆三年。”红衣人道。
  老者道:“你们的意思是,尽管他耐寒,但武功不是你们的对手?”
  “难道我们说错了?”
  “没错,要不是太行活宝替他接你们一招,他已死在你们的掌下,不过,人有所长也有所短,慈悲堂的血鱼武功也参差不齐,分好几个档次。”
  “以我们的武功,在血鱼中可排在哪一流?”
  “按武功论,慈悲堂有一流、二流、三流之分,你们自己觉得可排在哪一流?”
  “一流。”
  红衣人不假思索地答道。
  “凭什么这么自信?”
  “凭我们是天山三怪。”
  原来这三个红衣人乃是刚刚加盟千朵门的天山三怪。
  这天山三怪是“天山飞豹”秦冲,“天山飞鹰”姜岩,“天山飞狐”邱冷。
  这两人乃是秦冲和姜岩,那么树上那人便是“天山飞狐”邱冷了。
  剑盲听到“天山三怪”几个字,并不惊讶,而是静静道:“天山三怪确有常人难及的过人之处,不过,以你们目前的身手,在慈悲堂中,仅属三流而已。”
  “三流。”
  秦冲和姜岩脸色微变。
  剑盲指着远处的大树,说道:“有人躲在树上,你们可以掏空树心,又不惊动树上的人,然后杀了树上的人吗?”
  “掏空树心却不让树上的人发觉……”
  姜岩喃喃着,摇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的……”
  剑盲笑道:“怎么不可能!”
  他说毕,右腿在雪地上踢了一脚,一团雪疾飞出去,直击十几丈外的大树。大树摇晃,树上的红衣人直直的摔下来!
  秦冲和姜岩大惊,他们一直不明白邱冷为什么躲在树上不下来,原是死了。
  他们掠过去一看,果见邱冷的咽喉处插着一柄短刀,显是断气多时。
  天山三怪转眼剩下两怪。
  “天山飞狐以冷静和敏捷著称,可是有人掏空了树心他也不知道,最后只有一死了。”
  剑盲也来到树下,只见邱冷脸上已无血色,但也无惊讶之色,像是在毫无知觉中被人封喉而死。
  秦冲惊道:“你说这棵树身已被人掏空?”
  他说着就要一掌劈去,看这棵树是否空的。
  他刚刚举掌,只听“哧——”的一声,一柄刀穿树而出,接着刀锋一转,极快地划动,下斫,左切,上拉,右横,然后“噗”的一声轻响,合围的树身被割开一个洞门,洞内伸出一张脸,苍白得如死鱼一样的脸,而那嘴唇,却鲜红如血。
  树心果然是空的!
  树心有人!
  血鱼!
  血鱼掏空树心,又杀了冷邱!
  天山三怪情同手足,秦冲、姜岩见杀害邱冷的凶手正从树洞钻出来,杀机陡生,俩人出其不意,使出绝招,欲将树心的血鱼斩于拳掌之下——
  秦冲的一招叫做“豹冲九天”,这乃是一招拳法,只见他的拳头似握非握,五指盘屈,坚硬如石,仿佛有棱角的铁锤一般。
  他将全身功力集于一拳,这一拳下去,就算是石碑,也将被砸得粉碎!
  更何况,他的拳头对准了血鱼的脑袋!
  姜岩的一招叫“鹰击长空”,乃是掌法。
  姜岩的这一掌对准血鱼的腰肋切下去,掌锋如刀,若被切中,血鱼就会变成两个!
  秦冲和姜岩的一拳一掌几乎同时发出,时机也掌握得恰到好处,正是血鱼从树洞飞身而出之时!
  太行活宝各各惊呼一声!
  秦冲的拳头和姜岩的掌都打中血鱼的要害——
  拳击中脑袋!
  掌斩于腰肋!
  然而,血鱼的脑袋没有在开山裂碑的重拳下开花;血鱼仍是一个血鱼,姜岩的掌刀也没能将血鱼切成两个!
  血鱼仍是血鱼。
  苍白的脸。
  鲜红的唇。
  站在雪地上。
  秦冲和姜岩却已跌倒,一脸的痛苦、茫然和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已击中对手,受伤的为何仍是他们?
  如果血鱼的脑袋比岩石还硬,刚才秦冲一拳击中,为何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武功?
  而从血鱼身上反击的内力,却已将秦冲和姜岩创成重伤!
  剑盲缓缓道:“在慈悲堂的高手当中,他只能算是二流,但他能够掏空树心杀了天山飞狐邱冷,你们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只能算是三流角色。”
  秦冲面如死灰。姜岩也是如此。
  剑盲忽然问:“在千朵门梅花堂,你们算是几流角色?”
  秦冲和姜岩没有回答,贡飞答道:“也是三流。”
  剑盲并不觉得意外,微微道:“这么说,千朵门的力量并不比慈悲堂弱?”
  繁春道:“目前是这样。”
  剑盲转脸望着她,说:“将来呢?”
  繁春道:“将来,这个世上将没有了千朵门。”
  剑盲道:“为什么?”
  繁春道:“因为千朵门做错了一件事。”
  剑盲不语,在听她说。
  “千朵门不该掳走云儿,以千朵门的实力,原本可以对付一个刀尊,如今加上花剑侯,千朵门真的是大难临头了。”繁春说。
  剑盲点头。
  “就算千朵门侥幸得以生存,也是元气尽毁,在江湖上,最多只能算是三流的组织而已。”繁春道。
  剑盲道:“有道理,接下去说。”
  繁春道:“不说了。”
  剑盲道:“为什么不说?”
  繁春的脸色间略有忧虑:“因为没发生的事,说得再好再坏也没有用。”
  剑盲叹道:“你说得对极了。”
  秦冲、姜岩这时已站了起来,姜岩道:“她说错了。”剑盲道:“哦?”
  秦冲接道:“梅花堂主派我们五个人在这里,目的就是要引花剑侯前去。”
  姜岩道:“门主一直想杀了花剑侯。”
  繁春道:“可是门主根本杀不了花剑侯。”
  姜岩道:“我们连门主都没见到过,你怎么知道门主不是花剑侯的对手?”
  繁春道:“我是没见过门主,也不知道门主的武功,可我见过花剑侯的剑。”
  秦冲道:“十五年前?”
  “不,就在昨天晚上。”
  繁春一字一顿道:“在桃花香榭。”
  就在这时,只见从雪地下拱出的血鱼忽然倒在地上,他用手抓自己的脖子和头发,口中不停地喊道:“解药!解药……”
  他刚才还异常冷静,转眼间性情大变,像个疯子。
  不一会,他的脖子上、脸上都被自己抓出条条血痕,头发也一撮撮被拔下,白雪被染得血迹斑斑!
  姜岩、秦冲见此情景,已猜出血鱼为何会这样,但姜岩还是问道:
  “他……这是怎么啦?”
  剑盲叹了一声,道:“今天正是他慈悲符发作的日子。”
  秦冲道:“那解药呢?”
  剑盲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绿色的药丸,摇头道:
  “解药我是帮他要来了,只可惜……”
  血鱼在地上叫苦打滚,他忽然跃起,箭一般射向剑盲,来抢解药。
  剑盲轻轻一闪,血鱼扑空摔在地上,他马上跪着爬向剑盲,脸神痛苦之极,嘶声求道:“严管家,求你给我解药,我要死了……快给我……求求你,我不想活了……快杀了我……”
  剑盲冷冷道:“做慈悲堂的血鱼,是永远不能失败的,这次你失败了,等下次成功了再给你解药。”
  血鱼连跪着的力量也没有了,他不仅大把大把抓落自己的头发,连耳朵也扯掉了,衣服撕破,在雪地上打滚呻吟,显是难受之极!
  剑盲似起了怜悯之心,说道:“看在你为慈悲堂效力多年的分上,如果你能在我面前静静的跪上一分钟,我就把解药给你。”
  可是血鱼哪里做得到,他双腿跪地,上身刚刚直起,马上又瘫软下去,不住打滚,将自己全身抓得鲜血淋漓,别说跪一分钟,就是半分钟也难以做到!
  一个可以在雪地下一动不动趴伏一夜的忍者,现在居然连跪半分钟也做不到,足见慈悲符发作时的可怕程度。
  见此情景,除了剑盲,所有人都惨然变色,吓得心惊胆颤。
  剑盲说道:“既然做不到,这颗解药就作废了。”
  说罢,食指和拇指夹起绿药丸一捏,药丸已成粉末,随风洒落。
  冰雪湿冷,粉末一落雪地,便消逝无踪。
  血鱼却扑滚过来,双手在地上乱扒乱挖,时不时把手指塞进嘴里,张口一咬,却将手指咬下一截,可他浑然不觉得疼痛,仍旧乱扒乱挖,仿佛解药在地底下!
  这情景凄惨而恐怖——
  血鱼已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脖子上多处抓破,血流如注,但他没有力气将喉管捏碎!
  他的十指都被自己咬断而只剩下一双肉掌,没有手指的肉掌!
  地上的坑越挖越深,血鱼整个人已在坑里。
  寒冬,泥土坚硬,血鱼以掌代铲,鬼哭狼嚎,神志已然不清……
  渐渐的,嚎叫声愈来愈轻,从深坑里往外扔出的泥石块愈来愈少,最后一切都停歇了。最后,“轰”的一声,坑壁坍塌,泥石又将深坑填平……
  谁都清楚,血鱼死了。
  没人说话。
  冬天的这个早晨显得很寂静。
  阳光无力,雪野伸展着自己洁白的裸体。
  血鱼自己挖坑埋葬了自己。
  秦冲和姜岩望不见坑里的血鱼,他们忽然明白:
  血鱼也许知道自己末日已至,他不愿暴尸荒野,所以才挖了这样一个坑来埋葬自己。原来他不是在找解药!
  ——这真正是自己为自己掘墓!
  ——天下能做到这一点的有几人?
  ——天下谁又愿意做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早晨,曾经出现了这样惨不忍睹的一幕?
  谁又能感受到,一个人在死亡之前,会经历如此巨大的折磨?
  对死者来说,一切都已经过去,而对生者来说,特别是中了慈悲符的人来说,最痛苦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连剑盲也一样。
  这样的情形他经常会看到,每看到一次,他的心就增添了几分脆弱。
  他的心越脆弱,就越不敢同情和徇私。
  因为,他也是身中“慈悲符”的人,如果他不按照慈悲堂的戒律办事,他也会得到同样的下场!
  所以,不该给解药的时候,他绝不敢将解药给血鱼。
  为了自己,他只能做一个冷酷的人!
  一个永不失败的人……
  秦冲终于忍不住问道:“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当然是指那个被自己埋葬的血鱼。
  剑盲淡淡道:“我说过,慈悲堂的血鱼,是永远不能失败的。”
  秦冲又问:“就因为邱冷击落了那只小鸟?”
  剑盲点头道:“他没能将鸟放飞,就是失败。”
  姜岩道:“那只鸟有这么重要?”
  “任何事情没有重要与不重要之分,只要是堂主吩咐下来的事,哪怕是打死一只苍蝇,也绝不能失败,在慈悲堂,失败就是死!”
  剑盲没肉的脸这时动了动,接着说道:“本来,这只鸟是要飞到香尘客栈去的。”
  秦冲道:“就是雪龙山脚下的那个香尘客栈?”
  “是。”
  “那是一个大客栈。”
  “那是慈悲堂开的客栈。”
  “小鸟也识路?”
  “小鸟不仅识路,还会告诉香尘客栈的主人想办法阻止花剑侯上万寿峰。”
  秦冲道:“你们不想花剑侯上万寿峰?”
  “是。”
  “为什么?”
  “我们担心他上得去,下不来。”
  “花剑侯的生死对你们很重要?”
  “对,因为我们还要利用他。”
  姜岩想了想,道:“花剑侯中午才能赶到香尘客栈,现在再放一只鸟,也许还来得及。”
  剑盲忽然笑了起来:“天山飞鹰其实也不笨。”他刚说完,从树心穿出的血鱼已从怀里掏出一只鸟,手一扬,小鸟扑愣愣地,直飞天空。而且很快没了影子。
  秦冲一直望着鸟儿消失,这才喃喃道:“既然还有办法挽回,就不能算失败,严总管……”
  剑盲转眼脸色阴沉:“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姜岩道:“慈悲堂的律令真的这么森严?”
  剑盲没答。
  秦冲道:“对不起,严总管,我们今天刚刚加入慈悲堂,有些问题想问得清楚一点。”
  “有些问题是应该问清楚,不过,你们应该知道,贡飞和繁春加入慈悲堂已经一年零四个月,可他们加起来的话也没有你们的一半。”剑盲冷冷道。
  姜岩和秦冲呆了呆,秦冲道:“严总管,对不起,我们事先并不知道这些。”
  “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
  “可惜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剑盲说完这句话,没肉的脸上闪过一丝冷酷的笑。
  秦冲、姜岩知道不妙,他们没有多说一个字,身如脱兔,往前掠出——
  他们两个起伏,人已在二十丈开外。他们转身,见剑盲和血鱼并没追来,不由心中一喜,他们自信,只要让他们先逃出二十丈,天下就没有人能追得上他们!
  这是天山三怪能活到今天的重要保证。
  然而,就在他们回身的一刹那,却惊愕了:明明还在二十丈开外的剑盲,他们一转脸,却已拦在他们前面。
  惊愕之中,他们忘了换个方向再逃,而是怔怔地盯着剑盲。只听剑盲说道:
  “你们逃什么?”
  姜岩和秦冲面如死灰,半晌,秦冲说道:“慈悲堂的律令太森严,我们实在承受不起。”
  剑盲叹道:“其实,像你们这种角色,要不要你们,慈悲堂根本无所谓。”
  “严总管,让我杀了他们。”
  血鱼也无声来到他们身后,声音冰寒。
  剑盲道:“他们虽然怕死,但他们敢于怎么想便怎么说,也是难得,杀他们之前,再允许他们问几个问题。”
  剑盲说得很平静,在他眼里,好像他们已经是死人。
  天山二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恐之色反而褪去,秦冲忽然盯住太行活宝,缓缓道:“刚才若不是他们提醒胡艄公徒弟,花剑侯也许不会去万寿峰,他们做错事,为何没得到惩罚?”
  剑盲道:“你们错了,太行活宝并没做错,要不是他们,花剑侯根本不会迷路到这里。”
  姜岩冷笑道:“太行活宝虽然武功奇特,但他们还不能摆布花剑侯。”
  太行活宝笑而不语。
  剑盲说道:“他们当然没有能力摆布花剑侯,但他们摆布花剑侯的车夫,却是绰绰有余。”
  秦冲惊道:“九叔已被你们收买?”
  “不是收买,而是制服。”剑盲道:“尽管他没看见刚才恐怖的一幕,但他明白‘慈悲符’绝不是什么慈悲之物。”
  天山二怪恍然道:“原来如此……”
  剑盲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已明白梅花堂主为何知道花剑侯会在此出现了?”
  秦冲迟疑道:“还是不甚明白。”
  姜岩道:“不仅不明白,而且更加糊涂了。”
  剑盲道:“为什么?”
  秦冲道:“既然一切都在梅花堂主的掌握之中,为何……”
  他说了一半,忽然明白了什么,愕道:“难道梅花堂主也是你们的人?”
  剑盲点头。秦冲马上又道:“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你们不愿花剑侯上万寿峰,为什么还要刻意安排,让花剑侯去救云儿?”
  剑盲叹道:“这叫做真真假假,实实虚虚,只有这样,才能骗得了一些人。”
  秦冲仍摇头道:“如此,谁又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
  剑盲笑道:“如果连你们也知道我说的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这回,他笑得有些开心。
  秦冲和姜岩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他们刚刚张嘴,咽喉已被飞刀割断——
  出手的当然是血鱼。
  血鱼在他们身后,可他的飞刀却不知怎么到了他们的前面。
  飞刀很短,但足以致人死地!
  天山三怪称雄几十年,如今同时死在慈悲堂一个血鱼手上,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倒下。
  剑盲道:“他们似乎还有话说,为何这么急着杀了他们?”
  血鱼没说话,剑盲又道:“今后你要记住,杀人之前,一定要让对手把话说完,也许他们会看出我们的破绽,这可以让我们永远保持不败。”
  血鱼点头,终于说道:“严管家这样做,这想让他们寻找漏洞?”
  剑盲若有所思:“但愿他们没有看出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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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30: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鬼手寒灯
  风冷。雪飘。夜寒。
  花含香的马车迷了路却意外地得知胡艄公的儿子被千朵门掳去,于是决意前往雪龙山。而这一夜,还有一段不得不叙述的故事在风雪中发生……
  白飞扬有些累。
  醉三刀的刀法令他觉得累。
  以前,他从不愿意看别人杀人,他一直认为,那种一刀致命的刀法并非真正的好刀法,好刀法应该像他的那样,断筋裂骨但不立取性命。
  他一直以为,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掌握这种刀法。
  而今夜,他却看到了醉三刀。
  传说醉三刀杀人最多只用三刀,而最厉害的是第三刀。他只看见谢醉的第一刀。
  他无法想象,谢醉的第三刀会是怎么样。
  所以,他觉得累。
  因为累,所以沉重。
  但他没有因为心情沉重而放慢脚步。
  风卷狂雪扑打他的脸,使他的脸变得更冷。
  他野兽一样在雪地里疾行,他耳边莫名其妙地又响起花含香的那句话:
  “这么大的风雪,又没马车,他会很冷的。”
  他在心里大声道:“不用你关心!不用你关心!”
  他加快脚步,耳边呼啸生风……
  可是,隐隐的一个念头袭向他:“这样的夜里,坐在马车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样的念头一闪现,他立刻冷酷地告诫自己:
  白飞扬,你是一头野兽,你的一生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度过,你根本无法躲过花含香的出鞘一剑!
  他在雪地上不停地疾走,他要不断提高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如果说花含香是一个十分爱惜体力的人,花含香无论到哪里都是坐马车,从不用自己的体力行走,而白飞扬却是一个践踏体力的人,他只有在筋疲力尽之后才会感到一丝痛快……
  他已经很累。
  但他仍旧施展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不肯将脚步踏重。
  终于,他停住了,他的脚,深深陷入雪中……
  无边而寒冷的雪野中,他听到了一丝声音。他警觉地浑身的神经紧绷,仿佛野兽嗅到了猎手的气息。
  他在雪地上凝立了一会,已然听出那是女人的呻吟。
  呻吟声似是十分痛楚。
  他最怕女人,他想从另一个方向立即逃开,可不知为什么,他仍旧没动。
  他忽然闪出一个念头:
  如此漆黑寒冷的风雪之夜,这个女人为什么没被冻死?
  于是他循声缓缓前行。
  不久,漆黑中他看见了一点亮光。
  雪在飘,亮光显得很黯淡。
  呻吟就来自亮光处。
  白飞扬在看见亮光的一瞬迟疑了一下,要是平常,他只要知道呻吟的来处便会掉头离去,他不想知道得更多,因为他清楚,在这个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跟他无关,他的目的是跟花含香一战,其他的人和事他一概不关心。
  可是今天,他凝望着寒夜里的这点亮光,内心升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他很想知道女人为什么呻吟,亮光为什么彻夜不熄……
  呻吟愈来愈轻,却愈来愈清晰。
  白飞扬已经来到亮光跟前。
  原来,这里有一座草房,亮光就是从草房的小窗射出来的。
  有房子就是家。
  有家就有女人。
  女人在自己家里呻吟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这时,呻吟已然消失。
  白飞扬无声叹息,离草房而去,就在他转身离去时,他的目光正好从窗口掠过,他有意无意地往草房里瞥了一眼,这一眼,竟使他无法再移动半步!
  就算屋里是凄惨冷酷的决斗,他绝不会止步!
  哪怕是死尸遍地,他也不会止步!
  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如果仅仅是一个女人,他不仅不会止步,反而会更快地逃离,因为他害怕女人。
  可是,他看见的女人全身赤裸,而且美艳无比!
  美丽的女人他经常看到,可是裸露的女人他却是第一次看见。
  他已经三十岁,女人的胴体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一个神秘莫测的谜。
  只要是谜,就渴望解开。白飞扬也不例外。因为,他也是男人。
  尽管他很孤独,但作为男人,他完全正常,而且他还是一个精力旺盛的男人。
  他站着,他的目光也没有从女人的身体上移开。
  可他眼神平静,冷如严霜,没有贪婪的欲望,也没有燃烧的激情,仿佛非常智慧而冷静地在解读一个谜。
  雪仍在飘。
  风仍在呼啸。
  黯淡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脸。
  外面寒风大雪,屋里却十分温暖,这个美丽的女人不穿任何衣裳也不觉得冷。
  她就躺在地毯上,那盏昏暗的灯将她的躯体照得一览无遗,她的胸,她洁白的乳房,她的光滑耀眼的臀,甚至她浓密粗黑的寒毛也显得无比清晰。
  她双腿匀称,双臂修长,她用柔若无骨的手指摩挲自己每一寸肌肤……她已不再呻吟,就在地毯上翻来覆去……
  良久,她仰身不再动弹。
  灯光也静止。
  白飞扬孤独而平静地注视着这具诱人的裸体,女人的谜已然揭开,他正欲再次离去,忽然,只听“砰”的一声,草房的门被什么东西撞开,寒风顿时刮进屋里,刮得灯火摇曳不定……
  白飞扬吃了一惊,他很快明白,门是被冷风撞开的。
  他发现女人的裸体在寒风进来的刹那间浑身一颤,但她仍旧躺着,像是已经晕过去了。
  白飞扬皱了皱眉头,目光移动,见她脸神痛苦,额头有豆大的冷汗渗出!
  ——她是不是病了?
  ——屋里只她一人,她没有力气起来关门,这一夜的寒风,会不会把她冻死?
  ——要不要帮她将门关上?
  ——她得了什么病?
  ——为什么会得病?怎么没人照料?
  ——她的家里人呢?
  ——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白飞扬从没有同情过一个人,多少年来,他一直在训练自己的“无情”,他要用“无情”和“冷酷”击败花含香,花含香为别人的幸福而活,他则完全为了自己,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抛弃了他,他跟这个世界已无任何关系。
  从鬼刀王也离他而去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发誓,只要完成师父的遗愿,他一生不再离开森林。
  可现在,他却对这个女人动了恻隐之心。也许,是她让他看到了女人最神秘的一切,他竟对她产生了莫名的感谢,他不想她死。
  这个念头一闪现,他就风一样无声地绕到草房前,伸手将门关上。
  然而,此时寒风更猛,他刚把门关上,又“砰”的一声被风撞开。
  如此三次,皆是如此。
  白飞扬索性站在门口,双手抓住门环。
  门环冰冷,寒意很快从手上传遍全身。
  风好像有意跟他作对,一直不停地猛刮,他的手不能放开冰冷的门环,渐渐的,他的双手变得麻木。
  雪打在他背上,由于风大,雪花沾在身上竟不飘落!
  更由于天寒,雪花很快也结成了冰!
  他的脚开始麻木……
  躯体也渐渐僵硬……
  不知过了多久,白飞扬感觉风小了些,他可以松手,风不会撞开门了……可是,他的手已不听使唤……
  他恐惧起来。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恐惧!
  十岁时面对一头饿狼,他也没有这样恐惧过,今天,他的刀法已无人能敌,却感到了恐惧。
  因为他明白,此刻,任何人都能够杀他。他并不是怕死。
  但在没有与花含香决斗之前,他绝对不想死。也不能死!
  可他偏偏在这时闻到了杀气!
  杀气来自屋里。
  杀气透过木门直逼而来——
  他顿时明白,自己中了这个女人的计!
  这时,门“吱嘎”一声被打开,他整个人已经冻僵,双手扣在门环上,随着开门一扯,他不由得直直扑了进去。
  灯依旧昏淡,女人依旧美艳无比,可她已穿好了衣裳,不再裸露。白飞扬正好扑在她的怀里……
  白飞扬已经在屋里。
  他并没有死。
  他坐在地毯上。
  屋里温暖如春。门也关上,而且用木栓拴着。
  美丽的女人就坐在他对面,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加媚人。
  白飞扬清楚,这是一个卑鄙狠毒的女人,不然,她不会用这种方法令他上当。
  她一直笑,不言不语。
  白飞扬孤独而冷酷地与她对视,她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她说:“这么寒冷的夜里,你却为我守门,你想我怎样报答你?”
  她一说话,白飞扬马上知道她是谁了。
  他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白飞扬冷冷道:“花剑侯明明中了你的一品红,你却说没有。”
  她笑脸未变,说道:“你真的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鬼手寒灯。”
  白飞扬道。
  她并不吃惊,承认道:“没错,我是寒灯。”
  接着又道:“这么说,你便是杀小吹小鸾并要跟花含香决战的人?”
  白飞扬道:“我叫白飞扬。”
  寒灯笑道:“听你的名字,应该是意气风发逍遥快活的人,可你却很无情。”
  白飞扬道:“我恨自己。”
  寒灯道:“为什么要恨自己?”
  白飞扬不说话,一脸漠然。
  寒灯缓缓道:“你恨自己没有断然离去,却把命送在我手里,是不是?”白飞扬仍不说话。
  寒灯双膝着地,在地上跪行几步,跪在白飞扬身侧,细腻的手抚着白飞扬的脸,柔声说道:
  “白飞扬,尽管你很无情,眼看我病情发作却无动于衷,但我不会杀你的,你怕我被寒风冻死,自己却被冻成这样,这份恩情,我寒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她柔声细语,双手嫩滑温热,她的体香和唇息缠绕着白飞扬。
  屋里四个角落生着四个火炉,暖意融化白飞扬身上的冰雪,他的知觉渐渐恢复,四肢百骸剧痛难忍。
  可他脸上依旧冷漠孤傲,淡淡道:“你真的有病?”
  然后又道:“可惜我不是大夫。”
  寒灯的手开始抚摸他的脖子,她幽幽道:“你不是大夫,你是一个出刀奇快的刀客,不过,你是男人,是男人就可以治好我的病。”
  她的手从白飞扬的领口伸进去,相对白飞扬冰冷的躯体,她的手掌犹如两块烙铁,熨着他的胸膛,她怜惜道:
  “白飞扬,你为了我全身冻得冰冷,我会给你补偿,让你与我一样温暖的……”
  由于她温热手掌的抚摸,他麻木的知觉因为恢复过快而更加剧痛!
  这种剧痛,世上能够不露声色忍耐的人一定不多,白飞扬就是其中一个。
  寒灯的手在他的身上抚摸,她的眼光却没有从白飞扬的脸上移开过——
  她似乎在期待白飞扬的脸神出现某种变化!
  可是没有。
  白飞扬像是石头做的,根本不会将躯体的剧痛表现在脸上。
  寒灯知道,白飞扬不是石头,不是石头,就不可能对躯体的剧痛毫无知觉,既然这样,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白飞扬根本没有剧痛。
  有人可以忍断臂之痛,可没有人能够忍耐冻僵后恢复知觉的那种痛楚!
  只要是人,就不会例外,白飞扬也一样。
  所以,寒灯想:白飞扬没有被冻僵,他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她的手指就在白飞扬的胸口诸大死穴间来回,只要她内力一吐,白飞扬便会一命呜呼,但她没敢这样做。
  白飞扬也许不想杀她,但她若要杀他,他就会反戈一击。
  他既然敢将自己的死穴让她抚摸,那他一定是胸有成竹,一定有非常可怕的后发制人的绝招……这样想着,她缓缓将手抽出来……
  白飞扬道:“如果要杀我,可以出手了。”
  寒灯笑道:“为什么?”
  白飞扬道:“过一会我的知觉恢复,你就杀不了我了。”
  寒灯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白飞扬道:“你要杀花剑侯,必须先杀我。”
  寒灯点头道:“没错,花含香杀了我师弟弹一指,这仇我一定要报!”说话的时候,她眼里射出仇恨。
  不过,他很快又露出媚笑,她手抚着他的脸道:“可是,刚才你救了我,我怎舍得杀你呢?”
  她的嘴唇几乎触到了他的耳朵,她的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他可以感觉到她一起一伏的胸脯,如果不是因为整个躯体都在剧痛当中,如果他能够行动,他早已逃离了她。
  只听寒灯在他耳边娇声道:“白飞扬,你知道我刚才得的是什么病吗?”
  不等白飞扬反应过来,她已接下去说道:“我这病已经十几年了,以前,每当我犯病时,师弟弹一指便会将我的病情控制住,从没有出现过像今天这样昏死过去的情形。”
  她叹了口气,道:“今夜若不是你,我恐怕真的会冻死。”
  白飞扬冷冷道:“你还想骗我?”
  寒灯马上明白白飞扬的话,说道:“你以为我勾引你让你上当?”
  白飞扬不语。
  寒灯笑道:“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会明白我没骗你。”
  接着又幽幽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每次都这样,要是弹郎不在身边,我就自己折磨自己。
  “如今弹郎死了,而今天的寒风又这么大,幸亏有你……白飞扬,你真是一个狠心的人,你在窗外看着我昏死过去也不来解救我……幸亏我没死,不然,做鬼我也会来找你的……白飞扬,难道我真的不值得你解救……”
  她说得如同梦呓,忽然抓住白飞扬的双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喃喃道:
  “白飞扬……白……白郎……这是什么?
  “这……不是男人最……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白飞扬知道寒灯在试探自己到底有没有冻僵,他的手在她雪白而滚烫的胸脯上,他差点因为惊悸而窒息,但他只有不露声色,任由她把持着自己的双手在她的裸体上滑行……
  她重新解开扣子,他的双手沿她的身体一直往下,往下……
  她开始呻吟起来……
  白飞扬的表情依旧木然,脸依旧苍白,没有任何变化。
  可他的内心,除了浑身剧痛,更有不安、焦虑和羞愧,他的手微微抖颤起来,因为,他的手正慢慢向她最隐秘的部位……
  他不能抽手,他一使内力,就会被她识破。
  她的眼睛已闭上,呻吟道:“白郎……我饿……我……”
  白飞扬再也坚持不住,就在他的手触到她柔软的花心的刹那,猛然抽手——
  寒灯跃起,退了三步!
  几乎同时,寒灯衣袖内银光一闪,银环射出,“噗”的一声,正中白飞扬腰肋处的“章门”穴,银环一击而中,又飞回寒灯手上。
  她果然是别有用心!
  再看白飞扬,脸色已变,一张脸涨得通红,怒目注视着寒灯。
  寒灯“哧哧”娇笑,一边扣上钮扣,一边说道:“白飞扬,原来你真的这么傻,会因为我而冻僵自己,今日你死在我手上,怪不得别人了。”
  白飞扬冷哼了一声,恢复刚才的平静。
  寒灯阴阴道:“白飞扬,你刚才救过我一命,我本不该杀你,可是,花含香杀了弹郎,你又不肯在我病发时解救我,我只有杀了你再去找花含香报此彻骨之恨!”
  白飞扬微微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寒灯道:“你冻僵的筋脉并未完全畅通,如今又被我点了章门穴,你去死吧!”
  “吧”字甫落,寒灯左臂一挥,八道银光激射而出——
  银光乃是她的“追命环”!
  八枚追命环虽然同时射出,但速度不一,分八个方向朝白飞扬当头罩下!
  白飞扬筋脉未舒,别说八枚,就算一枚,他也难逃此劫!
  然银光闪处,一动不动的白飞扬这时却动了动。
  动的,其实是他的手。
  左手。
  他的左手一动,衣袖里立时闪出一片刀光!
  刀光很冷。
  就像一朵雪花。
  又像一丝寒风。
  风裹雪花,极快地一吐一收,闪逝间只听一声脆响——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刀光闪逝,由于快,八声脆响就像同声一响。寒灯的八枚“追命环”被白飞扬一刀斫断,跌落在地毯上……
  不可思议的一刀!
  寒灯的笑容顿时凝固,这是她一生当中看到的最快的一刀。
  她清楚,如果白飞扬要杀她,她肯定死了,他为什么不杀她呢?
  她没问,白飞扬淡淡道:“刚才我只能斫断你的追命环。”
  寒灯一怔,茫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飞扬道:“我是说,如果刚才你的夺魂针一起出手,我已经没命了。”
  寒灯再次愣住,道:“你没骗我?”
  白飞扬微微道:“我从来不会骗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
  “机会已经被你浪费了。”
  “你是说,现在我的追命环和夺魂针一起出手,也伤不了你?”
  “是的。”
  “我要不要试一试?”
  “这是你的事。”
  白飞扬轻叹一声:“如果你不在乎生或死,当然应该一试。”
  寒灯注视白飞扬良久,终于道:“我还是不试了。”
  她一步一步往门口退,开门,外面竟出乎意料的平静,一丝风也没有,但雪还在下,沙沙响。
  寒灯一只脚已迈出去,她的脸仍在屋里,说道:“白飞扬,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白飞扬道:“什么问题?”
  “我的指环有没有点中你的章门穴?”
  “有。”
  “不骗我?”
  “你的点穴手法虽然独特,但是最多不超过二十四个时辰,我一定能找到解穴的方法,而且,你点了我的章门穴,只是令我无法行走,根本不能阻止我出刀,为何要骗你?”
  寒灯闻言,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脸上又有了笑容。
  白飞扬道:“我说过,就算你的追命环和夺魂针一起出手,也伤不了我。”
  寒灯笑道:“我不想拿性命开玩笑,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白飞扬道:“我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寒灯道:“这可不是闲事。”
  白飞扬道:“别人的事都是闲事,你走吧。”
  寒灯道:“别人的事是闲事,可花侯爷的事就不是了。”
  白飞扬沉默了一会,道:“什么事?”
  寒灯笑道:“雪龙山脚有一个客栈叫香尘客栈,如果我没有估计错,今日中午时分,花侯爷将到达香尘客栈,在那里,他会有一场大劫难,或许,他永远也出不了香尘客栈。”
  顿了一下,又道:“你想知道香尘客栈的掌柜是谁吗?”
  “谁?”
  “洪雷。”
  “你是说苏州洪门的绵里藏针洪雷?”
  “没错。”
  “那又怎样?”
  “洪雷的四位哥哥都死在花含香的剑下,洪雷做梦都想杀了花含香。”
  “哼,那四条狗作恶多端,花含香杀了他们一点也不冤枉。”
  “你好像对十六年前发生的事很清楚?”
  “有关花剑侯的事我都清楚。”
  “有关洪雷你又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要不要我告诉你?”
  “不要。”
  “那么,你知不知道花剑侯一生中最好的朋友是谁?”
  “闲云寺的首座弟子苦心大师。”
  “你知道苦心大师死在谁的手上?”
  “不知道。”
  “苦心是洪雷杀的。”
  “洪雷杀人跟我无关。”
  “可是下一个洪雷要杀的人是花剑侯。”
  白飞扬“哼”道:“如果洪雷也能杀死花剑侯,那他十五年前就死了。”
  寒灯阴阴道:“没错,洪雷的武功根本不及花剑侯,但他是一个卑鄙小人,小人害人是那些大英雄们绝对难以提防的,就像苦心大师一样,他的嘴唇只碰了一下茶杯,就送了命。”
  白飞扬道:“花剑侯并不喜欢喝茶。”
  寒灯道:“只要人有嗜好就有弱点,无论他喜欢喝茶还是喜欢饮酒。”
  白飞扬脸神变了变。
  寒灯又道:“如果你也像洪雷一样卑鄙,花含香早已死在你的刀下了,我说得对不对?”
  白飞扬沉默,他承认她说得对,如果他不是要跟花含香光明正大的公平一战,他确实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花含香。
  所以,花含香也并非天下无敌。
  只听寒灯道:“这十五年来,洪雷一直在研究花含香的弱点,他一定找到了对付花含香的万无一失的方法。”
  顿了顿,继续道:“依我猜,洪雷在雪龙山脚下开客栈,就算定花含香有朝一日会前去雪龙山。”
  白飞扬冷冷道:“你以为洪雷是神仙?”
  寒灯道:“其实,不是神仙也能想到,因为雪龙山千朵门在江湖上恶名远扬,跟几十年前我们一家差不多。
  “花含香总有一天会为了武林的安宁挺身而出,只是这一天到来的迟早问题,要不然,洪雷怎么会将香尘客栈开在前往雪龙山的必经之路上?”
  白飞扬这时笑了笑,道:“可是据我所知,洪雷根本不认识花剑侯,花剑侯从客栈经过他也未必知道,就算他有通天的害人本领又有什么用!”
  他满脸的孤独,笑起来时却像个孩子,寒灯不由心中一动,但她很快也笑道:
  “这个你放心,我的白郎,洪雷害人的手段很高明,我的手段也不错,我们俩人一起害人,花含香有三条命恐怕也保不住了,哈哈哈!”
  “你!”
  “我现在就出发,一定可以在花含香之前赶到香尘客栈。”
  “我……”
  白飞扬显然有些愤怒。
  “白飞扬,你二十四个时辰方能解开穴道,到那时……哈哈哈,我看你们的决斗就等到下辈子吧!”寒灯大笑着,娇媚无限地,扭身飘掠而去……
  寒灯离去后,白飞扬忽然说道:“出来吧,小心冻僵了。”
  雪野寂静,草房无声,他在跟谁说话?
  难道,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在冰天雪地里,还躲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藏在哪里?
  很快,答案就出来了——
  只见门口的雪地慢慢往上拱,越拱越高,然后出现了一个人。
  昏暗的灯光照着这人的脸。
  苍白的脸,没一点血色!
  但这人的嘴唇却鲜红。
  红得心惊。
  红得怪异。
  这人的嘴唇很薄,就像是女人的嘴唇。
  然而,这人一开口说话,就知道他是个男人,他说:“我出来了。”
  白飞扬道:“进来吧。”
  这人马上迈开灵活的脚步,走进草房,然后将门关上。
  白飞扬内心吃惊不小,他其实在关门的时候就发觉地下藏着一个人,这个人在冰雪下藏了这么久,不仅没冻僵,且看起来对他的行动毫无妨碍,只是他满身结着一层薄冰。
  白飞扬道:“你好像被冻成了冰。”
  他说:“我本来就是冰人。”
  “冰人是什么人?”
  “只知道杀人的人。”
  “你要杀我?”
  “是的。”
  “你也跟花剑侯有仇?”
  “没有。”冰人道:“我杀你,是因为你要跟花剑侯决斗。”
  “你是花剑侯的朋友?”
  “不是。”
  冰人的鲜红嘴唇一张一合:“至少现在不是。”
  “将来呢?”
  “也许是,也许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还没结果,很难说。”
  “结果已经明确,让我告诉你吧。”白飞扬道:“花剑侯永远不是你的朋友。”
  “哦?为什么?”
  “因为你很快就会死去,死人是不可能跟花剑侯做朋友的。”
  白飞扬又孩子似的笑了。
  冰人道:“死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不,是你们!”
  明明只有一个冰人,白飞扬为什么说“你们”?
  难道屋里真的不止一个冰人?
  冰人听了白飞扬的话,没有血色的脸仿佛掠过一丝红晕,没等白飞扬说完,他忽然浑身一颤——
  这一颤,不是因为冷。
  也不是因为害怕。
  是冰人的一招杀人招式。
  天下杀人招式很多,可白飞扬从未见过有人用一“颤”来杀人!
  从未想到一“颤”也能杀人!
  现在他看到了——
  冰人一颤,满身的薄冰在他怪异的武功催发之下,雨花般飞溅!
  薄冰顷刻间变成了锐利无比的杀人武器!
  这些武器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杀武功很高的人!
  在雨花尖冰的倾覆之中,更有一双冰手,鬼影般闪击白飞扬胸腹!
  没有人会怀疑:白飞扬就算能躲开这无数的冰的武器,绝对避不开这双冰手的一击!
  更要命的是——
  就在薄冰激射,冰手闪击的同时,从白飞扬身后的墙壁里,无声射出一道乌黑的寒芒!
  原来墙壁里也暗藏杀手!
  而且,墙壁里的一击才是最最致命的!
  难怪白飞扬会说“你们”!
  既然白飞扬已经知道不止一个对手,那么他应该早有准备,但是,薄冰、冰手、寒芒,这么多阴险凌厉的杀人武器,他能够对付得了吗?
  他的“章门穴”已被寒灯的独门手法点中,他的下肢无法移动。
  幸好他的手还能动。
  他的手一动,刀就从袖中飞出。
  飞出的其实是刀光。
  根本看不见的刀。
  刀太快,旋起一股凌厉的劲风,倾覆而来的薄冰和那道乌黑寒芒俱被刀风悉数荡开!
  刀从冰人的胸膛划过,又贴着墙壁忽闪了一下,最后隐入白飞扬的袖中——
  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出刀。收刀。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一切复归平静。
  冰人睁大双眼,不信地望着白飞扬。
  他说了四个字:“好快的刀!”
  然后又浑身一颤。
  这一颤,不是杀人的招式,而是因为冷。
  冰人是不怕冷的,他怕冷,那是因为他死了。
  白飞扬叹道:“我说过,你不可能做花剑侯的朋友。”话落,冰人已仰身倒下。
  白飞扬转头,借着昏淡的灯光,看见墙壁上多了一道刀痕,刀痕处被鲜红的血渗湿了一大片。
  白飞扬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有话要问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躲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对付我,而是要杀寒灯,他们为什么要杀寒灯?
  以他们的武功,应该杀得了寒灯,为什么在我到来之前不动手?
  刚才冰人说,他们杀我的原因是因为我要跟花含香决斗,显然,他们是不愿意我伤害花含香……他们既然不是花含香的朋友,为何又要阻止我跟花含香决斗?
  他们死了,所有问题都变成了谜。
  本来,他可以把握刀法,从容出刀,使冰人有足够的力气回答他的话,可是,就在他出刀的一刹那,他听到草房的屋顶有一丝异样的呼吸。
  他有一双特别灵敏的耳朵,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他都能听到。
  他不知道屋顶躲着什么人,惊诧之际,刀已出手,出刀稍稍重了点,冰人只说了四个字,墙壁里的人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他要留意屋顶那人的偷袭,所以,冰人和墙壁里的人他只能一刀致命!
  现在,屋顶的人还是没有出手。
  呼吸声也已经听不见。
  寂静。
  雪已停。
  忽然,有人轻声说道:“真是一把好刀。”
  白飞扬微微转身,面对窗口,他看见了一张脸。
  这是一张奇特而熟悉的脸。说它奇特,因为它半边黑半边白,白飞扬刚刚不久前见过这张脸,所以很熟悉。
  尽管熟悉,他还是吃了一惊,冷冷道:“醉三刀,原来是你。”
  窗外的人,正是“两面三刀”谢醉。
  谢醉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白飞扬的一刀当中,说道:“白大侠刚才那一刀,真可算得上空前绝后。”
  白飞扬并不得意,而是道:“你看见了?”
  谢醉道:“没有,可我听到了。”
  白飞扬道:“你什么时候躲在屋顶的?”
  谢醉道:“在你冻僵的时候。”
  白飞扬道:“刚才为什么不出手?”
  谢醉道:“没有机会,我怎么出手?”
  白飞扬道:“我出刀时便是你的机会。”
  谢醉沉思一会,道:“我不想回答你曾对我说过的话。”
  “我对你说过什么话?”
  “你曾说,你不想杀我。”
  “那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说,你不应该让寒灯走,她说的没错,洪雷确实是个害人不留痕迹的人,再加上寒灯,花含香肯定凶多吉少。”
  “你以为我拦得住寒灯?”
  “拦不住她,但你可以杀了她。”
  “杀她不难,但我绝对不能同时对付冰雪下和墙壁里的人。”
  “你也怕死?”
  “不,我是不想死。”
  “你跟花含香决斗,肯定会是武林中的经典一战,到时候我一定观战。”
  “你终于相信花含香没有杀山清欢?”
  “我相信你的话。”
  “那你是不是应该马上去香尘客栈阻止洪雷害人?”
  谢醉摇头道:“不。”
  白飞扬不解道:“难道你不想看我跟花剑侯的最后一战?”
  谢醉道:“花剑侯香尘客栈受阻,正好给我弄清一件事的机会。”
  他在窗外晃了晃头,接道:“刀尊很快会在千朵门出现,现在只有他能告诉我山清欢的下落。”
  白飞扬道:“你有几分把握能赢刀尊?”
  “一分把握也没有。”
  谢醉道:“可我只能这样做。”
  白飞扬道:“为别人而死,值得吗?”
  谢醉道:“难道你没有一个肯为之而死的朋友?”
  “没有。”
  白飞扬茫然道:“我没有一个朋友。”
  谢醉叹道:“没有朋友的人是可悲的,当你有那种朋友的时候,就会明白我这样做是值得的。”
  他说着就走,白飞扬叫道:“等一等!”
  窗外已没了谢醉的脸,他已飘出十几丈,站住,不回来,也不说话。
  白飞扬知道他没走,说道:“醉三刀,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谢醉仍旧没说话,但他却回到了窗前,白飞扬又看到了他那张黑白分明的脸。
  这张脸上已多了一层笑意,他说道:“多一个朋友,就会少一分自己,你可要想清楚。”
  白飞扬在江湖上独行了十几年,尽管他还没一个朋友,对朋友的真正含义也不是完全理解,但不知为什么,他很想交醉三刀这个朋友,他也笑道:
  “你放心,我不会要你作为我而死的那种朋友。”
  谢醉干脆道:“好,从今以后,我醉三刀又多一个朋友了。”
  两个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窗外,相视而笑。
  良久,谢醉先叫道:“白兄弟!”
  白飞扬从小苦命,鬼刀王死后又 孤独寂寞,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料今夜结交了生平第一个朋友,不由得心潮起伏,听到谢醉叫他白兄弟,激动不已,嘎声叫道:
  “谢大哥!”
  人活在世上,结交朋友乃是极其平常之事,可对白飞扬来说却是非同寻常,“谢大哥”三个字虽叫得生硬,可他内心激情汹涌,眼眶也不觉潮湿了……
  谢醉在窗外说道:“白兄弟,如今咱们是朋友,本应找家酒店痛饮一场,可我得即刻动身前往千朵门,因为刀尊随时都会出现,要是我侥幸能赢刀尊,咱们再相约一醉方休。”
  白飞扬其实心里一直想看如何才能阻止洪雷暗害花剑侯,听谢醉如此说,便道:
  “谢大哥执意要去,请多加小心。”
  谢醉笑道:“白兄弟放心,谢某向来命大,不会有事的。”
  白飞扬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谢醉道:“白兄弟,我知道你担心花剑侯,告诉你,这次花剑侯或许可以逢凶化吉。”
  白飞扬道:“谢大哥刚才不是说他凶多吉少?”
  谢醉哈哈道:“刚才我们非敌非友,我的话当然不是全真的。”
  白飞扬愣了愣,谢醉接道:“昨日我在杏林庄遇到苦心大师的师弟苦禅,得知他乃是寻洪雷报仇,相信苦禅已然知道师兄是被洪雷所害,今日中午之前,苦禅定能赶到香尘客栈,天意也帮花侯爷,你就不用担心了。”
  白飞扬吁了口气,道:“如此说来,就算我二十四个时辰之内悟不出寒灯的独门解穴法,也不用担心花剑侯会死在别人的手上了。”
  谢醉道:“这就是多一个朋友的好处,不过有好处就会有坏处的。”
  白飞扬道:“什么坏处?”
  谢醉微微一笑:“到时候你就会明白的,白兄弟,我走了。”谢醉说完,踏雪而去。
  这回,谢醉没作任何停留。
  天亮之前,寒灯已到了雪龙山脚下。
  她提着一盏油纸灯笼,幽灵似的来到香尘客栈门前,她没有越墙而进,而是抓住客栈铜门的铁环,“笃笃笃”敲起门来。
  静夜。
  敲门声显得很响。
  过了好久,才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
  一会,门无声打开一条缝。寒灯举起灯笼,看见门缝里一张狭长而阴暗的脸。
  当然,里面的人也看见了寒灯的媚笑。寒灯先说道:“请问这里是不是香尘客栈?”里面的人用惊疑的目光打量着寒灯,并没说话。
  寒灯又道:“请问这里的掌柜是不是姓洪?”
  里面的人还是没说话,但门缝开大了点,足以容人进去。
  寒灯从门缝间闪身进去,里面的人将门关上,然后无声地拴上门栓。
  寒灯这才看清,开门的是一个驼背的老人,老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颔下一撮胡须。
  里面是客栈的大厅,黑暗中错落摆放着十几张四方桌和几十根长凳子。
  老人说:“这位姑娘,天还没亮呢!”
  寒灯虽然三十好几,但她由于在断壁绝谷中意外修炼了天方神尼的驻颜奇功,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所以,老人叫她“姑娘”,她也丝毫不足为怪,说道:
  “香尘客栈难道有规定天亮之前不准来投宿?”
  老人道:“这个倒是没有。”
  寒灯道:“既然没有,还不将大厅上的蜡烛点燃,先给我弄点酒菜,然后再为我准备一间上房。”
  “这……”
  老人显然很为难,他眼睛揉了揉,打个呵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寒灯笑道:“要是老伯做不了主,麻烦你去叫洪掌柜来,我跟他说去。”
  驼背老人见这位姑娘美艳如花,却孑然一身,而且天亮之前前来投宿,想必一定大有来头,不是凶残阴毒的女魔头,就是哪个武林世家的千金小姐。
  他朝寒灯连连躬身,他本来驼背,这一躬,真的弯成了一张弓,说道:
  “这位姑娘,不瞒你说,天亮之前,下人是绝对不敢去叫醒洪掌柜的。
  “这样吧,我给你准备间房,你还是先睡一觉如何?”
  寒灯将灯笼放在桌上,坐下,道:“我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一夜,已经很饿,不吃东西,哪里睡得着。”
  驼背老人苦着脸道:“可是姑娘,现在客栈里真的没东西吃呀!”
  寒灯道:“客栈里怎会没东西吃?老伯,要是你不去叫洪掌柜,我要大声喊了。”
  驼背老人慌忙摇手道:“不要,千万不要叫醒掌柜!”
  急得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耸起的驼背像一座小山,显得又滑稽又沉重。
  “李七,有你这样招待客人的吗?”
  随着话音,一人从黑暗中缓缓踱了出来。
  灯笼很暗,它的光线只能照见方圆丈余,所以,这个人出现时,其实就在寒灯面前。这人能够毫无知觉地来到寒灯面前,轻功自是匪夷所思。
  驼背老人脸上露出惶恐之色,退了两步,叫了声:“洪掌柜。”
  洪掌柜身形瘦长,长衫笔直,直垂到地上,将他的鞋也遮住了。
  洪掌柜看起来也五十来岁,挺直的腰杆自有一份掌柜的气派和威严,他对驼背老人道:“李七,还不将蜡烛点上。”
  驼背老人姓李,叫李七。
  李七道:“是,掌柜。”
  别看李七驼着背,而且岁数也不小,可他的动作很快,手脚相当麻利,大厅里十二支大蜡烛,他只划了两根火柴。蜡烛一点燃,客栈大厅顿时明亮。
  寒灯并没有将灯笼里的小蜡烛吹灭,她朝洪掌柜一笑,说道:
  “洪掌柜,天还没亮,就把你吵醒,真是不好意思。”
  洪掌柜根本不像刚刚睡醒的样子,他目光犀利,没有半点惺忪疲倦,他只是瞟了寒灯一眼,道:“姑娘是客人,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能满足的一定满足你。”
  寒灯道:“我在雪地里走了一夜,已经是又饿又累,很想吃一顿再睡一觉,可刚才这位老伯说,你们客栈里没东西吃,是怎么回事?”
  洪掌柜没有回答,反问道:“冰天雪地很冷,姑娘为了什么事一夜不睡觉?”
  寒灯道:“我真的很饿,已没有力气回答你的问题。”
  洪掌柜道:“你的答案很长,一时之间很难说清楚?”
  寒灯点头道:“是的,说来话长。”
  洪掌柜道:“那你就简单说吧。”
  寒灯道:“简单说,我是来送信的。”
  “给谁送信?”
  “你。”
  “什么信?”
  “今天花侯爷要到这里来。”
  寒灯以为洪掌柜听到这个消息,无论是紧张或是兴奋,肯定会神情大变,不料他却面不改色道:“就为这,你在寒冷的雪地走了一夜?”
  寒灯反倒愣了愣,说道:“为了这个消息,难道我不应该连夜赶来?”
  洪掌柜道:“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要姑娘这般费心费力?”
  寒灯干脆道:“我怕你杀不了他。”
  洪掌柜仍旧漫不经心道:“我等了他十六年,你根本不用为我担心。”
  寒灯道:“可你并不认识他。”
  洪掌柜道:“他杀了我四位兄长,凭感觉我就能知道谁是我的仇人。”
  寒灯道:“洪掌柜,你不要失之大意,花侯爷可不是苦心大师。”
  提到“苦心大师”四个字,洪掌柜这才变了脸色,沉声道:“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寒灯冷笑道:“洪掌柜,你先别问我是谁,我想知道你准备用什么方法对付花侯爷。”
  李七一直站在洪掌柜身边,他这时说道:“姑娘,洪掌柜问你话,你一定要回答。”
  寒灯不屑地望了李七一眼,道:“如果我不回答呢?”
  李七道:“姑娘若不回答,就请离开香尘客栈。”
  洪掌柜道:“李七,不要对客人无礼。”
  李七躬身说:“是,掌柜。”然后不满地盯了寒灯一眼。
  寒灯道:“洪掌柜,苦心大师是否死于一杯清茶?”
  洪掌柜道:“是的。”
  寒灯又道:“其实苦心大师至死也没有碰过茶杯,对不对?”
  洪掌柜诧道:“你怎么知道的?”
  寒灯道:“江湖传言,苦心大师死于一杯茶,我就知道他并非喝了毒茶而死。”
  “为什么?”洪掌柜问。
  寒灯道:“因为苦心大师素以茶道闻名天下,毒茶根本不会入口,更不要说毒死他。”
  “那么……”
  “世上有一种毒药,泡在茶里无色无味无毒,可是随着开水冒出的热气却奇毒无比。
  “苦心大师虽然精通茶道,但他却没有想到茶的热气有毒,所以,他没有碰一下茶杯,人已经死了。
  “更妙的是,茶一凉,毒已挥发干净,因此,任何制毒高手都查不出毒来自何处,尽管毒死苦心的那杯茶一直在他的禅房里……”
  洪掌柜越听越心惊:“你……”
  寒灯接下去道:“由于洪掌柜的害人手段高超,十五年来苦心大师的师弟苦禅才一直没有找到凶手,花侯爷乃是苦心生前最好的朋友。
  “要不是他十五年前退隐江湖,他或许会悟出其中奥秘,我却知道,毒死苦心大师的毒药叫做‘蓝雾’,对不对?”
  洪掌柜额头突出,好像十分惊恐。
  李七见掌柜这模样,怒道:“姑娘休要再胡说八道!”
  寒灯道:“我哪里有胡说八道,我还知道洪掌柜毒死苦心大师的‘蓝雾’是二十二年前‘大漠鬼公’送给他的。”
  洪掌柜忽然杀机毕露,目光如刀,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寒灯却微微一笑,道:“难道你真的猜不出我是谁?”
  洪掌柜盯着寒灯,喃喃道:“大漠鬼公当年曾说过,普天之下,这蓝雾的秘密只有魔鬼一家知道,原来他是骗我的……”
  寒灯道:“他并没骗你。”
  洪掌柜冷哼道:“现在你不仅知道毒药的秘密,而且,还知道鬼公二十二年前……”
  寒灯道:“我是他的女儿,我当然知道。”
  洪掌柜闻言惊住!
  良久,才摇头道:“不可能的,大漠双鬼的女儿鬼手寒灯十八年前已经死了……
  寒灯冷笑一声,突然左臂一挥,袖中银环射出,十二道银光,分射十二支蜡烛——
  屋里十二支蜡烛摆在不同的方位,银环“哧哧”有声,只觉眼前闪电一晃,烛光不摇,却是骤然同时熄灭!不用问,蜡烛是银环击灭的。
  寒灯挥手间熄灭屋里所有蜡烛,方位之准,不可想象!
  如果她刚才的银环分射十二个人,十二个人也已经毙命!
  她的“追命环”果然非同凡响。
  银环一击而回,全部套回她的五指间。洪掌柜和李七看得呆了,他们还没喝彩,十二支蜡烛忽地又重新点燃。
  原来刚才她将银环飞击的力量掌握得恰到好处,将烛火摄走,却不完全熄灭!
  蜡烛重燃,寒灯这时右臂一晃,闪出一道光芒——
  光芒闪射,蜡烛再次熄灭!
  这次,蜡烛没有在光芒消失后重新点燃,屋里变得暗淡,只有那盏昏沉沉的灯笼。
  洪掌柜茫然道:“追命环,夺魂针,难道……你真是鬼手寒灯?”
  寒灯幽幽叹道:“十八年前,花剑侯为武林出头,我爹娘被迫将我打下断崖,然后又自废武功,花侯爷这才饶了他们一命,幸好天不亡我,又给我报仇的机会!”
  洪掌柜惊道:“你十八年前已是十七岁,如今算来当有三十五岁,为何看起来仍是个小姑娘?”
  “那是我在绝谷中无意修炼了天方神尼的驻颜宝典之故。”
  寒灯似笑非笑,接道:“当年我绝处逢生,又在沙漠中找到了爹娘,此后没离开沙漠半步,直到半年前才重行江湖,我听到苦心大师死于一杯清茶时,就断定他一定是中了‘蓝雾’而死,而天下有此毒药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洪雷。”
  洪雷就是洪掌柜。
  寒灯继续道:“因为这种毒药极难炼制,我爹一生也只炼制出两颗‘蓝雾’而已,一颗二十二年前送给了你,另一颗他放在我身上,却在那次落崖之中丢失,因此,苦心大师必是洪雷所杀无疑。”
  灯笼虽暗,却能看见洪雷脸上有汗滚落。
  寒灯道:“只要我不说,就算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就是害死苦心的凶手。”
  洪掌柜凛然道:“你想怎样?”
  “我来,是想帮你。”
  寒灯阴冷道:“花含香逼我爹娘自废武功,又杀了我师弟弹一指,不杀他,难消我心头之恨,可他的剑实在太快,我担心你杀不了他,所以连夜赶来……”
  洪掌柜吁了口气,如释重负,道:“既然如此,一切就由你安排。”
  寒灯展颜一笑,道:“这十五年来,你一定研究了不少对付花含香的方法,咱们联手配合,定教花含香有来无回!”
  洪掌柜也笑了。
  李七这时道:“洪掌柜,我去给寒姑娘收拾房间。”
  寒灯脸一顿,道:“我说过不吃东西是不会睡觉的。”
  洪掌柜道:“寒姑娘,李七说得没错,客栈里真的没东西吃。”
  寒灯不满道:“洪掌柜,香尘客栈是这样待客的?”
  洪掌柜无奈道:“寒姑娘不要见怪,这是香尘客栈的规矩,头天的剩饭剩菜全部都喂猪。
  “当天必备的油盐米菜是伙计们天亮时到二十里外的小镇上采购的,现在天没亮,伙计们还没起床,所以客栈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李七接道:“就算现在就天亮,伙计们从小镇上来回,至少也得两个时辰,寒姑娘最好先睡一觉。”
  寒灯这才不作声。
  这时,黑暗中传来鸡啼。
  李七说:“天亮了,伙计们该起床了。”
  他说着,飘身去打开铜门,果见漆黑的天幕现出了一缕晨光。
  但屋里依旧很黑。
  不知何时,寒灯周围忽然多了许多人。
  这些人竟弥散着杀气!
  寒灯吃了一惊,目光掠去,看清周围一共多了十二个人,洪掌柜和李七却已退到了这十二个人的身后。
  这十二个人以不同的方位围住寒灯,无形中组成了一个厉害的杀人阵势!
  寒灯看不清所有人的脸,只觉得自己无论攻击谁,其他十一个人便会给她致命一击!
  她没有出手。
  那十二人也没动。
  良久,寒灯叹了口气,转身,将桌上那盏灯笼的纸罩取下。
  灯笼没了纸罩,里面的蜡烛忽地明亮了许多。
  烛光照着那十二个围住寒灯的人……
  寒灯缓缓转头,看清了十二张脸。
  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寒灯忽地又叹了口气,说道:“洪掌柜,你想用这些脓包对付花含香,真是做梦!”
  一边说一边将那个纸罩慢慢罩回去,烛光又暗。
  她刚才取下纸罩,仿佛就为了看清这十二个人的脸。
  而就在这时,十二个人动了。一齐动。一齐出招。
  他们的招式是拳头。
  每人一拳,快疾无比地击向寒灯!
  十二个人组成的本来就是杀人阵势,十二拳击出,声势骇人——
  他们虽是一样的拳头,但速度不一。
  虽然速度不一样,可这一拳的威力却是任何人也不敢小觑!
  如果说寒灯一开始有些轻视他们,等到他们的拳头出击,她立刻发现自己错了:这简简单单的一拳所产生的奇异变化和莫测的力量竟是她前所未遇,她有把握化解十一个拳头,但最后一个拳头只要击中她,她仍是难逃一劫!
  她还是没有出手。
  她甚至没看攻击她的十二个人,只是瞥了洪掌柜一眼,见他嘴角泛起得意的冷笑……
  “鬼手寒灶”素以阴忍凶残而著称,此刻有人要取她性命,难道她竟然无动于衷,坐以待毙?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她闲暇以待,定是早有预谋!那么,这十二个人一出拳,就会遭殃!
  站在洪掌柜身侧的李七似是想到了这一层,他大叫一声:“住手!”
  然而,那十二个拳头快如闪电,变幻着击向寒灯!
  就在李七的大叫声中,快如闪电的十二个拳头倏然顿住!
  可是李七明白,他们收住拳头,并不是听到了自己叫声的缘故,他们一定是中了对手的暗算!
  果然,只听寒灯说道:“洪掌柜,这些人根本不是花含香的对手,我杀了他们,你不会介意吧!”
  寒灯的“追命环”和“夺魂针”并未出手,她用什么杀人?
  可是一会,这十二个人就痉挛起来,然后倒在地上。
  他们死了。
  她用什么方法杀了他们?
  她的杀人手段真是太可怕……
  晨曦从门口射进来,照着洪掌柜苍白的脸,他缓缓道:“寒姑娘,你的毒是不是在蜡烛里?”
  寒灯点头道:“是的。”
  接着问:“你的十二天罡阵是用来对付花含香的?”
  洪掌柜没有说话。
  李七答道:“没错。”
  寒灯摇头道:“他们的拳头太慢了,这么慢的拳头,如何敌得过花剑侯的快剑?”
  洪掌柜忽然道:“他们的拳头虽然慢了点,但是如果你不是用毒,刚才已经死在他们的拳头下了。”
  寒灯道:“可惜他们的对手不是我,而是花剑侯。”
  洪掌柜道:“花含香是决不会用毒的。”
  寒灯仍是摇头,道:“十二天罡阵虽然能出奇制胜,令人防不胜防,可是以他们的速度,在花含香拔剑的一瞬间,他们的拳头最多只能击出一半。”
  洪掌柜微微道:“这么说,要使他们的拳头能打中花含香,速度至少得再快一倍?”
  寒灯点头。
  洪掌柜转身问李七:“你训练的十二天罡阵,他们出拳的速度有多快?”
  李七道:“他们比这些伙计的速度至少要快两倍。”
  洪掌柜笑了起来,道:“他们的拳头打在人身上会是什么情形?”
  李七道:“他们的拳头没有打过人,有一回我让他们打过一个石狮子。”
  “结果怎样?”
  “石狮子变成了石粉。”
  “人跟石狮比,哪个更硬?”
  “除非铁狮子,人根本不能跟石狮比。”
  “这么说,他们的拳头打在人身上,人至少也会变成一堆肉浆?”
  “我想是的。”
  洪掌柜与李七一问一答,显是说给寒灯听的。
  寒灯听得心惊,插话道:“他们在哪里?”
  李七道:“在一个秘密山洞里,只是山洞离这里很远。”
  他马上又道:“不过我现在动身,中午或许能回来。”
  寒灯沉思了一会,抬头,见外面天已大亮,曙色从门口漫进来,她忽然道:
  “那你还不动身!”回头,屋里已没了李七。
  洪掌柜道:“李七已经动身了。”
  寒灯呆了呆,继而道:“但愿他能赶在花含香之前回来……”
  一个女人的声音接道:“就算李七不再回来,我们也要想办法要花侯爷的命!”
  随着话音,从里屋走出一个女人,只见她一脸浓妆,唇膏鲜红,蛇腰款款。
  她走到洪掌柜身边,柔媚地倚着他,细声道:“洪掌柜,你说对不对?”
  洪掌柜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自在地:“小秦,你怎么这样说?”
  女人道:“洪掌柜,你不是早就想跟我在一起了吗?”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洪掌柜挪了一步,直了直身子,想推开她,说道:“小秦,我跟李七是好朋友,朋友妻,不可欺,我怎能做对不起朋友之事?”
  原来她是李七之妻,看她这副妖模样,最多不过二十五岁,她缠住洪掌柜,嗲声道:
  “洪掌柜看得起我家李七,才会当他是朋友,可李七也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对我说过,只要你用得着我秦孙,他是绝没有二话的。”
  洪掌柜正色道:“小秦,你为香尘客栈做的已经不少。”
  秦孙见洪掌柜如此,只得直起腰,说道:“洪掌柜,我在这里住客栈的房吃客栈的粮,只是有客人的时候为客人吟唱几曲,我觉得欠客栈太多,而客栈是你开的,欠客栈的就等于欠你的。”
  寒灯一直盯着秦孙红红的樱桃小嘴,忽道:“你是不是很想帮帮洪掌柜?”
  秦孙马上望着寒灯,道:“刚才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今天那个非常厉害的花剑侯要来,你们也还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
  “别说不知道李七能否赶在花剑侯之前回来,而且花剑侯也不是客栈的伙计,寒姑娘的毒不一定对他有用,我欠客栈这么多,很想尽点力。”
  寒灯道:“你最擅长什么?”
  秦孙笑道:“凡是听过我唱歌的人都说我唱得很好的。”
  寒灯道:“他们有没有说好到什么程度?”
  秦孙道:“他们说,我简直把他们迷住了。”
  寒灯道:“你确实很美,但是要迷住花剑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秦孙道:“只要对男人,我就有信心。”
  然后又道:“只要我迷住花剑侯,令他失魂落魄,你们就一定能得手了。”
  寒灯默默注视秦孙好久,终于道:“洪掌柜,既然她有信心,就该让她试一试。”
  洪掌柜显得一点没信心,面无表情。
  寒灯对秦孙道:“我也做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也有一些迷人的诀窍,待会一一教给你。”
  秦孙笑道:“那我就更有信心了。”
  雪野,马匹奔驰。
  四匹黑马在前。
  白马在后。
  这无疑是花含香一行,他们正前往雪龙山。
  花含香一路在不停地喝酒。
  马车颠得厉害,可他仍旧将碗倒得满满的,然后一饮而尽,从不让一滴酒溢出。
  此刻,他已喝了整整两囊酒,车厢墙壁上多了两个空酒囊。
  这些酒是九叔从桃花香榭盛的。
  应该说,这些酒无论从入口还是从品质都称得上一流。
  他在喝酒的时候,不免又想到了桃花——他喝了她的女儿红酒,心里总有一丝歉疚,他眼前总是浮现出他离开桃花香榭时桃花那无奈和失望的眼神,以及她那神奇的剪花的刀法。
  从昨晚到现在,他明白自己可能已陷入某种阴谋,可他一时看不出真正的破绽在哪里,他只知道:
  桃花绝不会是陶鹤的女儿,桃花手里的那块玉也不是花家祖传的御赐翡翠!
  桃花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是陶公对花家有恩,父亲赠玉给陶公一事她又如何知道?
  她为什么要说陶公死于十六年前,而且是死在快刀之下……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刚才胡艄公的徒弟也说胡艄公死于快刀,而且同样是背上中刀,这是巧合还是有某种联系?
  倘若是真的,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人?
  十六年前,五年前,谁的刀有这种惊人的速度……他静静地坐着,随着马车的颠晃,厚重的车帘微微掀动,耀眼的雪光映着他的脸。
  他的心情渐渐平息,不去想那些想不通的事。
  他只是担心,这次又见不到胡艄公的儿子……他远离江湖十五年,尽管他的剑仍旧出鞘封喉,但他对十五年后的江湖上的人或事,已然觉得十分陌生。
  然而,凭借他敏锐的直觉,他预感到武林中正酝酿着腥风雪雨……如果不是为了云儿,他也许不会踏上千朵门之路,尽管他还不知道能否救出云儿,可他得试一试。
  胡艄公的这四位徒弟叫高武、蒋明、岑荒和唐万。这四人中,高武年龄最大,今年二十九岁,蒋明和岑荒都是二十七岁,唐万最年轻,才二十六岁。
  早上花含香有意挨过他们一拳,他已试出,唐万年纪最小,可功力最深。
  唐万告诉他,他们四人原来是黄河岸边一个叫做“水晶宫”组织里的杀手,十二年前,“水晶宫”被强仇毁灭,他们四人跟“水晶宫娘娘”的一个叫杜兰的丫环侥幸得以逃脱,后遇胡艄公,便拜胡艄公为师。
  杜兰后来成了胡艄公的妻子,次年生下儿子胡云。
  五匹马一路狂奔。
  忽然,花含香听到空中传来一声鸟的凄鸣,接着“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前边。
  九叔已然勒马。
  雪地上,一只小黑鸟。
  小黑鸟的身上还留着一支细长的利箭。
  利箭穿喉!
  九叔说道:“侯爷,这只鸟是被箭射死的。”
  花含香心里“咯噔”了一下,想道:
  自己刚才未听到箭响,鸟儿定然是被射中后又飞了很久才发出这声凄鸣的……
  ——利箭穿喉而鸟不死,这人的箭好快!
  高武等四人在前面奔驰,回头见马车停住,便拍马回来,见了雪地上的小鸟,惊奇道:“是谁射死了这只小鸟?”
  话音刚落,就听得远处马蹄声溅起——
  第六章:香尘客栈
  不一会,只见四骑马电掣而来。
  马蹄踢起的雪花犹如一条白色狂龙——
  在这四匹快马当中,有一匹枣红马分外醒目,仿佛雪地上的一片红枫叶随风劲飘!
  四匹马在死鸟前立住。
  九叔、高武等人这才看清楚:四匹马上都坐着一位白衫女子,这四人生得花容月貌,冰肌玉骨,或许是纵马急驰的缘故,每个人的脸上都白里透红,美丽动人,光彩照人!
  枣红马上除了白衫女子,多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只有六七岁的模样,身着碎花红衫,一张嫩脸粉红而可爱。
  她像是同乘女子的孩子,俩人甚是亲昵,女孩笑道:“二娘的箭法真准!”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这四匹马的背上都挂着银弓箭篓。
  她们根本不理会面前还有五匹马和一辆马车,也不理会马背上和马车里的是什么人,只听一人笑道:“玉儿,接着!”
  话音起处,左边马上的白衣女子长袖一挥,着地一卷,就将那只小鸟卷起,抛向女孩。
  小孩不慌不忙,伸手接住。
  阳光下,她笑得更开心,连鸟带箭,一齐放进马背上的一个布袋,笑着说道: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布袋里已经有十三只鸟,再射两只就可回去了。”
  一边说,一边扯动马缰,掉转马头,急驰而去。
  四匹马来得快,去得急,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美的瞬间!
  高武等人眼睛看得直了,直到她们消失,蒋明喃喃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出来打猎……”他一拍马,往前冲出。
  高武、岑荒、唐万三人紧随而去,九叔的马车则缓缓在后。
  阳光照耀雪野,雪开始融化。
  花含香在车厢里听到有流水的声音。
  马车沿江堤而行,这本是一条宽阔的河流,由于干涸,河床已裸露,雪水汇成涓涓细流,一直往低处淌。
  五匹马沿堤行了不久,又左转上了茫茫的雪野。
  花含香在马车里问道:“九叔,什么时候能到雪龙山?”
  九叔答道:“雪龙山脚有座香尘客栈,到了客栈就能看见雪龙山万寿峰。”
  花含香又问:“那什么时候能到香尘客栈?”
  九叔道:“中午时分。”
  过了一会,花含香道:“九叔,这附近有什么大户人家?”
  九叔不知花侯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呆了呆,只听花含香又道:
  “九叔,四个娥娘陪一位小孩出门打猎,这算不算大户人家?”
  九叔皱皱眉,道:“刚才那些马都是大宛名马,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可是,我却不记得这附近有什么商贾巨富。”
  花含香忽然道:“那小孩长得怎样?”
  九叔笑道:“长得又天真又可爱,简直是人见人爱!”
  花含香不语,车厢里传来他一声轻叹……前面一座山岗,四匹黑马早已撒蹄翻坡而去,九叔便在马背上拍了一掌,白马会意,飞快地紧追……
  路边,一株树。
  孤零零的一株树。
  由于没一片叶子,枯树上也没停留多少昨夜的雪,此刻已被阳光化成雪水。
  在白茫茫的雪野,这棵枯树显得很耀眼。只见它盘曲斜伸,虽然枝杈不多,非常简单地或纵或横,但已是极具气势,仿佛原野挥舞笔墨恣意书写出的一个刚劲大字!
  花含香的马车已从这株树下过去了好久,一个和尚不疾不缓,从山坡的另一侧,来到树下。
  树下有一块青石,青石上的雪也已化尽。
  和尚将袈裟拢在胸前,便坐在青石上,靠着枯树休息。
  和尚穿着布鞋,他不知从哪里捡了块防水的油纸包在脚上,这样,尽管他在雪地里行走了很久,他的布鞋仍丝毫不湿。
  树上有一鸟巢,和尚刚在青石上坐下,就从巢里钻出一只乌鸦,在和尚的头顶呱呱乱叫!
  和尚也不心烦,默然端坐。
  这只乌鸦好像不让和尚在此歇脚,聒噪了一会,见和尚仍一动不动,居然尾巴一翘,对准和尚的脑袋拉了一粒屎!
  眼看那屎就要掉在和尚头上,和尚脑袋一晃,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鸟屎虽没落在头上,仍落在和尚的肩膀上。和尚抬头,笑道:
  “鸟儿鸟儿,你把屎拉在我身上,居心何在?是不是你也想欺负我这个出家人?”
  和尚没有起身将乌鸦赶走,乌鸦“呱呱呱”一直在头顶叫个不停。
  和尚歇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说道:“鸟儿鸟儿,我见你孤孤单单,本想多陪你一会,既然你这般讨厌我,我这就走。”
  乌鸦又“呱呱”叫了两声。
  和尚笑道:“什么?我走你巴不得?”
  和尚正待迈步,听得有人说道:“二娘你看,那儿有只鸟。”
  和尚望去,见不远处一匹枣红马正踏雪无声,缓缓接近。
  马背上的白衫女人正挽弓搭箭。
  和尚急忙喊道:“施主请勿杀……”
  “生”字还未出口,那边箭已离弓,疾劲射出。
  幸好乌鸦在和尚喊叫时已然惊飞——
  “喀”的一声,长箭将刚才乌鸦立足的树梢射断!
  和尚双手合十,口中道:“善哉!善哉!”
  然而,就在乌鸦高飞时,又有两支利箭急如闪电,射向乌鸦!
  这两支利箭一前一后,一追一截,无论乌鸦怎么飞,都难逃厄运——
  它似也感觉到了灾难将临,双翅猛拍,同时哀鸣一声,像是求救,又像绝望的凄叫!
  和尚目光如电,食指一弹,一粒石子疾射上天!
  他不看天上,说道:“两位施主何苦一定要鸟儿性命。”
  说话的当儿,空中传来“噗”“叮”两声细响,接着听到乌鸦“呱呱呱”三声脆鸣,急飞逝而去。
  刚才“噗”的一声,乃是石子击中银箭尾部,银箭被石子一撞,方向改变,竟将另一支利箭击落!
  那“叮”的声响,正是双箭互击发出的。
  ——和尚的弹指神通当真非同小可!
  他刚才指头一弹的力道掌握得恰到好处,石击箭,箭撞箭,尽管用的不是一石二鸟的手法,却比一石二鸟要难得多。
  他这手功夫一露,令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马上四人均吃一惊。
  然而她们仍将和尚围住,二娘喝道:“臭和尚,为什么赶走我们的鸟!”
  另外三人则每人骂了一句:
  “多管闲事的秃驴,为何要挡我的箭!”
  “死秃驴,难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睁开狗眼看看,我们是什么人!”
  别看她们长得美艳动人,却是一个个口出污言,狂妄嚣张。
  和尚面容依旧,一个字也不说,往前就走。他脚法迥异,闪身就从四匹马的间隙穿过,只听小孩哭了起来:“我的鸟,大师赔我的鸟……”
  女孩虽小,可她说话却比四位娥娘礼貌得多,称和尚为“大师”。
  和尚也许不忍使小孩哭,他停步转身,望着小孩道:“小施主,莫哭,莫哭。”
  小孩哭得更伤心了,一边用手擦泪一边说道:“那只鸟是我先看见的,大师,你惊走了它,就应该你赔我……”
  和尚心里一怔,想道:她小小年纪,讲话怎也如此没道理……于是笑道:
  “小施主,刚才那只乌鸦是贫僧的好朋友,你们怎能射杀它呢?”
  小孩似是没想到和尚会这样回答,马上停住哭,惊奇地说道:“乌鸦怎么会是你的朋友?”
  和尚身子一侧,用手一指自己肩膀上的鸟屎说道:“小施主请看,这是刚才那鸟的屎,我们若不是好朋友,我岂能容忍它将屎拉在我身上?”
  小孩呆了呆,不知该怎么说,和尚转身又走了。
  可他没走几步,四匹马已拦在他前面,一字排开,决意不想让和尚走。
  二娘道:“没有玉儿的允可,你不能走!”
  和尚面不改色,双掌一合,吟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让一下。”
  四匹马没动。
  和尚叹道:“好马不挡道……”
  三娘喝道:“放肆!”
  只见她衣袖挥动,袖如匹练,径击和尚的“肩井”穴!
  和尚身形一摆,便即避开,他也不动怒,微微对小孩道:
  “小施主,你要怎样才肯放我走?”
  小孩露出天真的笑容,说:“这位大师,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和尚道:“当然可以。”
  小孩说道:“乌鸦既然是你的朋友,你肯为它做一件事吗?”
  和尚又答:“当然肯。”然后道:“什么事?”
  小孩仰脸,望着树上那个鸟巢,笑道:“那么你就将这个巢打掉。”
  和尚道:“这是乌鸦的巢,我若打掉它,乌鸦不就没巢了?”
  接着道:“这怎么能说是替乌鸦做事?”
  小孩干脆道:“大师是打还是不打?”
  和尚没见过如此古怪的小孩,便道:“打怎样?不打又怎样?”
  小孩道:“打,我们马上让道让你走,不打……”小孩故意停住不说。
  “不打怎样?”和尚问道。
  “不打也让你走。”
  小孩说完,开心地大笑。
  和尚倒是被她的话怔了一下。
  四匹马在小孩说话时退到两边,一边两匹。
  和尚微微道:“那贫僧就走了。”
  他从枣红马跟前走过时,小孩咯咯笑道:“大师为何不问问我这样做的原因?”
  和尚觉得这个小孩表面看天真可爱,内心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邪气,他果然站住了,但他道:“我为什么要问?”
  小孩道:“你应该知道,如果打与不打都是同一个结果,我是不会给两个问题让你选择的。”
  和尚淡淡道:“两个问题一个结果,为什么不可以?”
  小孩眯了眯眼,做出一副无邪的样子,摇头说:“不可以的,我爹说过,说话就像杀人,要干净利落。”
  和尚吃了一惊,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一点也不会惊讶,而出自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之口,就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他马上道:
  “善哉!善哉!你爹怎能这样教你……”
  小孩立时表情全无,说道:“大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爹!”
  和尚见小孩性格怪异,刁钻多变,不由惋惜道:“四位施主,佛语有云,人心向善,方有德加身,小施主玉儿聪明伶俐,切不要被聪明误了前程,贫僧告辞!”
  可是小孩一抖缰,枣红马电闪拦住和尚,她叫道:“大师还没回答我的话!”
  和尚不想跟她们纠缠,便道:“我已经回答了小施主的问题。”
  小孩道:“没有回答。”
  和尚道:“没有回答便是回答。”
  佛语曰:无便是有,有便是无。没有回答其实就是回答。
  小孩生性刁钻,应变机智,她虽不懂和尚的回答之妙处,却也应道:“没有回答也能算回答,那么,我拦住你就是没拦住你了。”
  “小施主说对了。”
  和尚身形晃动,往右飘掠,已到了枣红马的身后,说道:“小施主不仅聪明,而且悟性极高,只可惜……”
  小孩打断和尚的话,说道:“大师,让我告诉你吧,你若是打掉那个巢,你走,我们也走,放你那乌鸦朋友一马。
  “你若是不打,我们便在这里等,这里有乌鸦的巢,它一定还会回来的,不过,要是被我们等到,你那乌鸦朋友就难逃二娘的一箭了。
  “所以,你打掉巢不不光是替你朋友做事,而且是救它一命,打还是不打,大师自己做决定吧。”
  和尚本已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她们,听小孩这一说,不由沉吟道:
  此子真是可恶,别看她小小年纪,天真烂漫,可她肚子里的坏点子却常人难及,她知道佛门不能杀生,偏偏要逼我将鸟巢打掉。
  鸟没巢,这天寒地冻的,也许一夜就将它冻死了,如此,乌鸦虽不是我亲手杀死,跟我杀它又有何区别……
  要是我不打,乌鸦回来,也是难逃一死……此子如此生性,若不从小管教,长大后岂不变成一个害人精?
  想到这里,和尚一脸的威严,说道:“看来几位施主是一定要我那乌鸦朋友的命了!”
  小孩不语,二娘冷笑道:“臭和尚,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你既是乌鸦的朋友,当心我们将你当乌鸦一箭穿喉!”
  三娘、四娘、五娘三人在马背上同时笑了起来。
  和尚单掌立胸,口中道:“阿弥陀佛,四位施主,人非人,鸟非鸟,你们执意要杀生,贫僧就只能领教各位的高招了。”
  她们适才见过和尚的身手,对他实是心存忌惮,可她们的行动似乎得听从小孩的吩咐,她们都望着小孩。
  只听小孩道:“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冰天雪地鸟儿都躲了起来,如今布袋里才十四只鸟,眼看中午将至,这最后一只鸟不知何时能打到。”
  二娘道:“玉儿放心。”
  三娘道:“玉儿,这和尚惊走我们的鸟,你说该怎么办?”
  小孩道:“大师说要领教各位娥娘的高招,你们千万别让大师失望。”
  “是,玉儿。”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四人同时飘身下马,将和尚围住,她们挽弓搭箭,对准和尚。小孩扯了扯马缰,枣红马一步一步后退,退出七八步才站定。
  和尚不语,心里却道:这小孩长大成人,定将祸害武林……
  四位娥娘劲弓已满。
  但箭未射出。
  阳光照着和尚光亮的脑袋。他凝立不动。
  他不敢大意。他知道她们并非简单的猎手。
  他的脸神有些凝重——
  他并不是害怕她们,他隐隐觉得,她们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势力,今日他若得罪了她们,从此便会结下强敌……
  他不怕任何强敌,但仇家宜解不宜结,此子虽然可恶,但毕竟幼小,尚有改造之机,岂可因为她而多生浩劫……
  周围很静。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鸟鸣,小孩欢叫道:“乌鸦回来了!”
  不用看,和尚已听出,这正是刚才惊飞逃走的那只乌鸦。
  它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
  难道就因为它舍不得这个巢?
  人恋家。
  鸟恋巢。
  然而,它应该明白,杀它的人还没走,它这时回来,无异于自投罗网。
  如果这样,不如刚才就不逃走!
  乌鸦在枯树上空盘旋了一会,又“呱呱”叫了两声,然后朝鸟巢直冲下来——
  就像一块黑色的石头,快速下坠!
  和尚依然目光平和,但他的心却在收紧:
  四支利箭的箭尖使他觉得有点冷!
  他知道,她们绝不会错失射杀乌鸦的机会。
  他更知道,自己一有闪失,别说保护不了乌鸦,自己的性命也将难保……
  他瞥见枣红马上的小孩笑得无比开心。
  他的食指已悄悄扣着一粒石子。
  他忽然听见鸟巢里传来微弱的叽叽喳喳的声音!
  他顿时明白乌鸦不顾一切回来的原因——
  因为巢里有小鸟!
  因为它每天都这个时候给小鸟喂食!
  它知道小鸟会饿!
  知道小鸟饿了会叫,而小鸟一叫,就会被别人发现……所以它回来了,它要让射杀它的人满意离去,这样,或许可以保住巢里的鸟不受侵害,因为那是它的孩子!
  在空中乌鸦的鸣叫声中,巢里的小鸟也叫得越来越响。
  就在这时,四支利箭离弦射出!
  四支利箭三个方向。
  两支射向和尚。
  一支射乌鸦。
  一支射巢。
  箭声破空!
  快!
  容不得和尚细想!
  但和尚还是在一瞬间作出了选择——
  在乌鸦和小鸟之间,他必须放弃一样!
  他决定救巢里的小鸟!
  他已听出巢里的小鸟不止一只!
  心念闪处,他右手一抄,射向自己咽喉和眉心的两支利箭抄在手中,同时左手食指一弹,石子疾如寒星弹射而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将射向鸟巢的利箭撞歪,箭直没树干!
  就在他右手抄住利箭的一瞬间,劲力陡吐,两支银箭以更快的速度回射直奔乌鸦的那支利箭!
  抄箭,弹石,回射三个动作几乎同时完成,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石头一样下坠的乌鸦被一箭穿喉,和尚反射的箭这才赶到,“叮叮”两响,射穿乌鸦的银箭生生一撞,又被激出,溅飞几滴血!
  乌鸦斜斜坠落,枣红马抢奔数步,小孩伸手,接住乌鸦,将它放入布袋之中,笑道:
  “娥娘,如今布袋里已有十五只鸟,可以回去了!”
  四位娥娘畏惧和尚的弹指神功,飘身上马,一夹马肚,马蹄急响,转眼离去……
  和尚怔怔地望着树上的鸟巢,好久,才摇头苦笑道:“小鸟,小鸟,是我害了你们。”
  鸟巢里传来一阵“叽叽”声。
  和尚明白,这些还不会飞的小鸟,注定活不到来年的春天。他一边摇头,一边缓缓离开枯树,往前而去。
  中午时分,花含香一行到了香尘客栈。香尘客栈就在绵延的雪龙山脚下,这是一处大客栈,客栈的房子里三层,外三层,而且,这些房子都是飞檐画栋,极具气势,根本不像客栈,而是像一处达官显贵的府邸!
  客栈的周围绿树环抱。此时树上的积雪已溶尽,树下则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派清静幽雅。
  若不是路口矗立着一块岩石,岩石上写着“香尘客栈”四个字,肯定没有人敢进来打扰这个清静之地!
  花含香一行的到来,打碎了这里的清静。
  五匹马刚刚踏上客栈门前的林阴道,就闻到一缕幽香扑鼻而来。
  冰冻霜冷,这缕幽香显得更是清晰。
  高武笑道:“香尘客栈果然名副其实,未进客栈先闻花香。”
  客栈大门洞开。
  众人已到客栈门口,却不见有伙计出来迎客。
  众人觉得有些奇怪,高武最先下马,他冲客栈里喊道:“伙计!伙计!”
  连喊两声,仍不见伙计出来,客栈里静悄悄的,只有那股幽香。
  唐万嘀咕道:“难道这是一座空客栈?”
  高武等四人将马拴在客栈门前的两排树桩上,然后等花含香从马车里出来。
  花含香一路上都在喝酒,他一从马车里出来,就可闻到他满身的酒气。
  花含香望见远处雪山连绵,白峰耸峙,知道那就是雪龙山,听到唐万的那声嘀咕,便说道:“既然是一座空客栈,大家就不要停留了。”
  他说话时,九叔已经卸了马车,说道:“侯爷,若真是空客栈,我们便休息一会,让马也歇歇。”
  花含香一听有理,不再说什么。
  大家系好马,还未走进客栈,只见客栈里匆匆出来一个头扎方巾,模样似伙计的老汉,他朝花含香等人摆手道:“六位客官,请止步!”
  众人一怔:客栈开门做生意,这伙计怎不让他们进去?
  见他们个个不解的样子,老伙计解释道:“六位客官,本客栈今天不做生意了。”
  高武大声道:“为什么?”
  老伙计两手一摊,皱眉道:“客官少问,总之是今天难做生意。”
  高武不理他,当先要往客栈里走。
  老伙计叹道:“你们进去了也没东西吃,不如省点力气别进去。”
  高武站住,他以为这伙计在消遣他,怒道:“你是不是怕我们没钱!”
  老伙计摇头道:“客官别发火,我说的可是真话。”
  高武叫道:“我问你,这里是什么地方?”
  伙计道:“是香尘客栈。”
  高武道:“既是客栈,怎会没东西吃!”
  伙计看了一眼高武,又看了看花含香等人,说道:“各位客官,大家也许是第一次光临香尘客栈,香尘客栈为了给每位客人享受最新鲜的东西。
  “每天天一亮就叫伙计们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买回刚从地里采的蔬菜,刚宰的猪牛肉,刚从塘里抓的鱼以及刚刚碾好的米。
  “头天就算有东西剩下也全部倒掉喂猪,包括油盐酱醋,也绝不留着第二天招待客人。
  “本客栈有规定,凡是客人吃到任何不是当天购买的东西,都可获得十两银子的赔偿。”
  大家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客栈,但他们知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并没显得特别吃惊,唐万说道:“现在已是中午,天一亮就出去的伙计早该回来了。”
  伙计苦笑道:“难道伙计们还在睡懒觉不成?”
  伙计叹道:“他们是在睡觉,但不是睡懒觉,而是永远睡去,不再醒来,……因为所有伙计都死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怔。
  岑荒忽道:“你在撒谎!”
  老伙计道:“我长这么大,从未撒过谎。”
  岑荒道:“你没撒谎,为什么你没死?”
  老伙计明白岑荒的话,说道:“这位客官,我说客栈里所有十二个伙计都死了,并没说我也死去,因为我不是伙计,而是这里的老板,姓洪,洪水的洪。”原来他就是洪掌柜。
  岑荒一愣,无言以对。
  九叔这时抱拳道:“洪掌柜,我们在马背上奔波了一个上午,你就随便弄点东西,只要能填肚子就行,还有我们的马,也很累了。”
  洪掌柜苦笑道:“这位客官,实不相瞒,现在客栈里真的是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
  他顿了一下,接道:“你们要是还怀疑我刚才说的话,你们到左边围墙的树下去看看,十二个伙计就堆在那里。”
  高武、唐万两人忙奔过去,一会,他们回来。从他们惊疑的脸神可以看出,洪掌柜并没有骗他们。
  花含香一直注视着洪掌柜,他觉得这香尘客栈定有古怪,但他没能从洪掌柜的表情中看出任何破绽,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揭开一切秘密的人,他相信顺其自然,正想叫大家走,九叔问道:“伙计是怎么死的?”
  洪掌柜吁了口气,脸上立时现出一副害怕的样子,说道:“这事说来也奇怪,今天一大早,天还未大亮,伙计们刚刚从马厩里牵出马车,还未动身前往集市买米买菜。
  “却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也是奇怪,她孤单单一个女子,却说在雪地里走了一夜,问我们有没有吃的,我开客栈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早的客人。
  “我就对她说,现在什么东西也没有,最早也得两个时辰后等伙计们从集市回来才能烧给她吃,她没再说什么,就把灯笼放在大厅里的桌子上。
  “然后趴在桌子上,竟呼呼睡着了……唉,瞧她困成这样,想来也是一夜没睡了。”
  “后来呢?”高武问。
  “后来,伙计们做好了上集市的准备,可他们还未上马车,就一个个头晕起来。”
  洪掌柜的目光凝成一束,接道:“只一会功夫,所有伙计便倒地死了。”
  岑荒不信道:“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死去?”
  “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死了,尸体你们也已见过。”
  洪掌柜道:“我从未到集市买过东西,这些活向来都是伙计干的,这十几年来,伙计们跟集市上的小贩们混得很熟。
  “他们每天都从固定的贩子手上拿货,贩子们知道客栈要的是当天的新鲜货,为了长期的生意,他们绝不会做假。”
  蒋明道:“伙计都死了,为何还开着大门?”
  唐万则道:“不如关门大吉。”
  洪掌柜伤心道:“香尘客栈已经开了十几年,怎么忍心关门呢?”
  然后道:“幸好伙计们死了,还有一个厨师没死,厨师曾跟着伙计们到集市去逛过几趟,而且,客栈一天需要哪些东西他也清楚,于是,我把厨师叫醒……”
  岑荒道:“买菜是伙计的事,厨师肯去吗?”
  洪掌柜道:“厨师在香尘客栈也已十年,他姓李,不仅手艺好,而且人也厚道,他没有二话,就同意去买菜,只不过他提了一个要求。”
  高武道:“他是不是要你给他加工钱?”
  洪掌柜道:“他要求我跟他一道上集市。”
  蒋明道:“你一去,客栈岂不是变成了空客栈?”
  “我也这么想。”洪掌柜道:“可是李厨师的话也有道理。”
  唐万道:“厨师怎么说?”
  洪掌柜道:“他说小镇上的菜场很窄很拥挤,马车只能停在菜场外边,需要的东西得一样一样买,要是没人守着车,买好的菜定会被人抢走的。
  “这样一来,别说两个时辰,就是天黑了也不一定能赶回客栈。
  “我一听,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高武笑道:“所以你就跟他去了?”
  洪掌柜摇头。
  蒋明道:“厨师说得一点没错,他一个人是不行的。”
  花含香这时道:“要是没那个提灯笼来的少女,洪掌柜肯定去了,客栈可以暂时关门,却不能留一个陌生人在里面。”
  高武道:“客栈里连头天吃剩的东西也不留半点,留一个陌生人在客栈又有何妨?”
  花含香笑道:“客栈里没有吃的东西,但值钱的东西一定不少,洪掌柜,你说对不对?”
  洪掌柜道:“这位客官,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花含香道:“我是说,天下值钱的东西莫过于银子。”
  洪掌柜马上道:“你是说香尘客栈有很多银子?”
  花含香点头道:“香尘客栈难道没银子?”
  洪掌柜道:“客官何必说这种话?”花含香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九叔接道:“没错,香尘客栈每天倒掉的东西都是用银子买的,倘若今天掌柜拿出去二十两银子买菜而没一个客人来。
  “第二天这二十两银子便白白浪费了,一个没银子的客栈是不会这样做的。”
  岑荒道:“对呀!”
  蒋明道:“要么香尘客栈价钱特别贵。”
  洪掌柜叹道:“客官说的是有些道理,不过,我可以告诉大家,香尘客栈的价格绝对公道,决不宰客。
  “所以,这十几年来,香尘客栈天天在浪费,就算我当初有一万两银子,到今天也浪费得差不多了。”
  岑荒惊讶道:“洪掌柜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唐万道:“你既然已将万两银子浪费得差不多,何不跟厨师一道去买菜,本来今天可以从我们身上赚几两银子去。”
  洪掌柜道:“不瞒你们,香尘客栈已有好些天没来客人了,今天贵客临门却出了这等事,十二个伙计莫名其妙都死了……
  “我本来要跟李厨师一道去集市,于是叫醒那熟睡的女子,想叫她照看一下客栈,不料她宁肯跟去买菜也不愿帮我照看客栈。”
  高武诧道:“为什么?”
  洪掌柜道:“她说万一有客人来,她不知如何招呼。”
  蒋明道:“她走了一夜,不是很饿了吗?”
  洪掌柜道:“我也这样跟她说,让她在这儿睡一觉,她却说没吃东西睡不着。”
  唐万道:“刚才她不是还在睡觉吗?”
  洪掌柜呆了一下,道:“对呀,我怎么没问她这个问题!”
  九叔微微道:“结果你留下,她跟厨师去买菜?”
  “没错。”洪掌柜道:“她的那盏灯笼还在客栈的桌上呢,你们看。”
  众人朝客栈里望去,果见桌上有个灯笼,由于现在正是白天,看不出灯笼里的蜡烛是亮是灭,不过,这么好半天,灯笼里的蜡烛应该点光了。
  只听洪掌柜又叹道:“厨师跟她去买菜,我就自己动手扫掉门前的积雪,如今已是中午,怎么还不回来?难道是迷了路……”
  蒋明忽然想起什么,道:“洪掌柜,既然客栈一向生意清淡,为什么还要十二个伙计?”
  洪掌柜愣了一愣,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十二个伙计一直在我手下干活,十四年前,我在福州开的酒楼被人一把火烧掉,于是便在这里造房子开客栈。
  “这些伙计与我相处这么多年,不忍离我而去,大家一起到了这里,没想到……
  “唉,他们会不明不白的死去,早知会这样,不如……”
  他一副伤心悲痛的样子,垂首道:“六位客官,实在对不起,这次香尘客栈令你们失望,下次来,一定好好款待你们,让你们满意的。”
  岑荒道:“还会有下次吗?”
  洪掌柜道:“怎么会没有?如果我没有猜错,六位是到雪龙山万寿峰去的。”
  蒋明道:“洪掌柜猜得真准,你知道我们去干什么么?”
  洪掌柜道:“不用猜也知道,各位是去赴宴的。”
  高武、唐万诧道:“赴宴?赴什么宴?”
  洪掌柜道:“小人听说三天后是万寿峰千朵门主的女儿八岁生日,你们既然去万寿峰,难道不是……”
  他见花含香等人的反应,知道自己猜错了,便道:“就算各位不是去赴宴,而是去打猎,这里乃是进山出山的必经之地,到时候你们还得从这里经过的。”
  九叔笑道:“洪掌柜说得没错,就算我们不是去打猎,而是去杀人、救人,总会再从这里经过,洪掌柜可要备好酒菜。”
  听到九叔说“杀人”两字,洪掌柜脸色大变,吃惊道:
  “你们……要去万寿峰杀人?”
  高武得意道:“我们不仅要到万寿峰杀人,而且还要让无恶不作的千朵门从此在江湖上消失。”
  或许有花含香撑腰的缘故,高武说得信心十足而且得意非凡。
  洪掌柜却害怕道:“千朵门高手如云,而且个个杀人不眨眼,你们……”
  高武大笑道:“他们撞在花侯爷手上,活该他们倒霉!”
  花含香不满地道:“高武!”他向来不喜欢张扬,而且,他觉得高武也说得太多了。他又道:“九叔,马儿歇得差不多了,咱们走吧。”他说完转身,朝马车走去。
  洪掌柜忽然跑到花含香面前,竟“扑通”一声跪下。
  所有人都被洪掌柜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只听洪掌柜磕头道:
  “花侯爷,小人有眼无珠,花侯爷请留步……”
  花含香右手做出一个“请”他起来的手势,一股无形掌力送出,洪掌柜不得不在这股掌力之下站起身。
  洪掌柜满脸涨得通红,显然是跟花含香的掌力作过一番抗衡,花含香淡淡道:
  “洪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
  洪掌柜憋红脸道:“花侯爷,小人有一事相求。”
  花含香道:“什么事?”
  洪掌柜直望着花含香,惶惶道:“小人有事相求,侯爷会不会帮我?”
  花含香淡然道:“那要看什么事,帮不了的事我怎么帮?”
  洪掌柜忙道:“只要侯爷肯帮,一定帮得了。”
  花含香笑道:“洪掌柜再不说什么事,我可要走了。”
  洪掌柜脱口道:“有人杀了香尘客栈十二个伙计,我想花剑侯帮我严惩凶手。”
  “你知道凶手是谁?”
  “知道,就是那个提灯笼来的女子。”
  花含香并没有问他如何断定那女子便是凶手,而是说道:“她能够在不知不觉间使十二个伙计死于非命,那她杀人的手段定是高深莫测,我也不一定是她的对手。”
  洪掌柜急道:“不会的,花侯爷剑不出鞘,出鞘封喉,只要侯爷肯帮,凶手插翅难逃!”
  “既然洪掌柜看得起我,我就试一试。”
  花含香如此干脆地答应,不仅出乎洪掌柜的意料,连九叔、高武、唐万等五人也大惑不解,九叔道:“侯爷,我们……”
  花含香抬头看看天空,道:“李厨师就算买不起东西,此时小镇的集市早该散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洪掌柜既然要请我们帮忙,至少会请我们吃一顿的。”
  洪掌柜喜出望外,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便在这时,听得马蹄声响起,只见三匹白马,一匹枣红马,直奔客栈而来。
  须臾,四匹马已到了客栈门前。
  九叔、高武等人早已认出,这四匹马,五个人,正是不久前射死小鸟的四位娥娘和小孩。
  她们纵马疾驰,然后急勒马缰,马匹前蹄微扬,口中发出一阵“咴咴咴”的嘶鸣,稳稳停住。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四人一齐翻身下马,四娘叫道:“小二,小二!”
  洪掌柜此刻恢复平静,迎上去道:“几位客官,小店今日暂停营业。”
  也许是这几位女子长得实在美丽,洪掌柜说话的时候,禁不住一一看了她们一眼。
  五娘柳眉一动,冷声道:“什么?快叫掌柜的出来说话!”
  五娘显然是将洪掌柜当成了客栈里的伙计,她的样子很凶。
  洪掌柜躬身道:“在下就是这里的掌柜,姓洪,洪水的洪。”
  他刚说完,马背上的小孩立时笑道:“姓洪水的洪,名字是不是叫猛兽的猛?”
  洪掌柜脸色微愠,但见是一个小孩,不好发作,瞪了她一眼道:
  “姓洪的不一定就是洪水猛兽,你该回去好好问问爹娘和先生。”
  小孩笑得更是开心:“我爹说过,洪水猛兽并非人人都能做得的。”
  洪掌柜竟一时语塞。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同声发笑,三娘道:“玉儿说得没错,你能做得猛兽吗!”
  五娘道:“你最多只是一个小客栈的小掌柜而已!”
  二娘则道:“客栈里有些什么吃的东西?”
  洪掌柜没好气道:“什么东西也没有。”
  小孩稚气而甜美地冲洪掌柜笑了笑,说道:“客栈里若是什么也没有,不如一把火烧掉算了。”
  花含香闻言,想道:“这小孩满脸稚气,说话却如此歹毒而不讲理……”
  洪掌柜冷哼道:“客栈里真的只有一堆烧火的干柴!”
  “有干柴就够了!”
  小孩马上叫道:“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咱们快去烧鸟吃!”
  小孩说完,已从马背上跳下,手里拎着个黑色布袋,飞快地跑进客栈,四位娥娘也紧跟而进。她们在客栈门口与掌柜说话时,居然没有正眼瞧过花含香他们一眼。
  ——是她们目空一切,还是任何人都不放在她们眼里?
  ——她们是什么人?
  洪掌柜没有阻拦她们进客栈,但他也没有进去,还是跟花含香等人站在客栈门口。
  过了一会,仍不见她们叫他进去搬柴火,觉得有些奇怪,进屋一看,只见她们已经找到柴房并搬了许多干柴在大厅里。
  花含香等六人也进了客栈。
  柴火开始点燃。
  花含香扫了整个客栈大厅一眼,见大厅里摆着十几张桌子,靠窗的一张桌子被她们占据,小孩正从布袋里将一只只带箭的不带箭的鸟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从另一窗口,花含香看到了后院栽种着好几株腊梅,梅花正放,斑斑点点,恰似雪花。梅花幽香,使他想起“玉瘦檀轻”四个字。
  现在他明白香尘客栈暗香浮动的原因了。
  后院很大,从窗口根本看不到尽头,好像后院深处仍有许多房子。
  她们开始烤鸟。
  不一会,烤野味的香气弥满屋子。
  但梅花的暗香仍旧。
  在屋里西侧靠墙的那张桌上,有盏灯笼,洪掌柜过去,拿起灯笼,将它挂在窗外。
  干柴燃烧。
  鸟很快烤熟了。
  那小孩只吃鸟的翅膀,其他的她一律不吃。
  只见她将鸟翅扯下,然后将鸟身递给身边的娥娘,一会她说:“二娘,这只你吃。”
  一会又将另一只扯了翅膀的鸟递给另一位娥娘说:“四娘,这只你吃。”
  五个人,津津有味地吃着。
  干柴燃烧的火光映照着屋里每个人的脸。
  花含香、九叔、高武等六人便眼睁睁看着她们旁若无人地吃。
  蒋明忍不住说了声:“什么味道这么臭!”
  三娘马上瞪着蒋明道:“你说什么?”
  蒋明其实是因为自己肚子饿,烤野味的香气差点令他流出口水,这才出言损她们。
  他嘿嘿笑道:“我说这屋里好像有一股奇臭无比令人作呕的臭味!”
  三娘正欲发作,那小孩笑道:“三娘,别理他胡言乱语,你瞧他口水都流出来了,正巴望我们扔给他一点骨头尝尝呢!”
  她们顿时大笑。
  花含香没看小孩,他心事重重地想道:“这小孩不仅歹毒,心计也超乎常人……”
  蒋明本想激怒她们,使她们吃不安宁,有花含香在一起,他根本不担心她们武功有多高,不料反被她们取笑,不由一拍桌子,喝道:“你们笑够了没有!”
  没曾想他这一声喝,她们先是呆了呆,然后脸色大变,接着她们手中吃剩的鸟都跌落地上——
  一副恐惧的样子!
  ——她们目空一切,为何陡然间吓成这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花含香也觉得纳闷。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们之所以惊惶失措,绝不是因为蒋明的这声断喝!
  那小孩也意识到什么,天真的脸上笑意全无,她摇着她们的手,大声道:“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你们怎么啦?”
  她们的目光变得阴冷,死死盯住洪掌柜,然而只一瞬,又变得茫然而绝望。她们还没有回答小孩的话,外面突然响起马蹄声,很快有人叫道:“掌柜!掌柜!我回来了!”
  听到这声音,洪掌柜立时露出笑容,口中说:“是李厨师回来了。”
  一边说一边往门口走,四位娥娘欲起身阻拦,可她们站立,却迈不开脚步,只得又颓然坐下,对小孩道:“玉儿,咱们遭了人家的暗算……”
  花含香、九叔、高武等六人坐着没动。
  花含香心中一动,寻思道:“提灯笼的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发现洪掌柜从他面前经过时看了他一眼,眼中含有忧虑。
  他明白洪掌柜为何忧虑:杀伙计的凶手回来了,不知这一战谁赢谁输……
  可花含香目光却瞥向四位惊呆的娥娘,想道:她们究竟遭了谁的暗算?
  洪掌柜没跨出客栈,外面的人已经进来。
  进来的是十三个人。
  这十三个人中,有十二个都手拎肩扛着大包小袋,有四人还捧着大坛的酒。
  他们穿过大厅往里面走。
  这十二个人,根本没跟花含香照面。
  只有一个面孔狭长而略显黯淡的驼背空手。
  洪掌柜说:“李七,怎这么久才回来?这些客人都等半天了。”
  原来他便是洪掌柜所说的厨师李七,李七道:“洪掌柜,我一人买这么多东西回来,已是最快的速度了,而且,掌柜说过今天可能有贵客临门,我特地从镇上为客栈雇了十二个伙计,如此一来,也耗了不少时光。”
  洪掌柜愣了一下,道:“就是刚才那些人?”
  李七道:“他们都是在镇上各个小酒店干活的伙计,我好歹才说服他们来香尘客栈的。”
  洪掌柜仍在往门口张望,李七道:“洪掌柜,外面已没人,十二个伙计我叫他们将东西搬进厨房里。”
  洪掌柜压低声音道:“同去的人呢?”
  李七道:“哦,她在镇上遇到了熟人。”
  洪掌柜回头看看花含香,若有所思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李七道:“这个她没说,她只说她会到客栈来取灯笼的。”
  李七说着,走到花含香桌前,问道:“客官久等了,你们要些什么,我这就给各位烧去。”
  花含香见李七面带微笑,隐隐的却有一丝杀气,不由一惊。
  洪掌柜先说道:“李七,这些是我的朋友,你尽管多弄些好吃的。”
  “好嘞!”
  李七转身,见地上那堆干柴还在燃烧,就对她们道:
  “这几位客官,一定饿极了,想吃些什么?”
  她们脸容愤怒,却是谁也没吭声。
  李七回头看看掌柜,不知发生什么事,径直进了里屋。
  李七进去不久,伙计就端菜出来。
  先是牛排、红烧肉、羊肉、鸡腿、卤鸭等荤菜,接着又麻辣豆腐、青椒、芹菜、土豆丝以及花生米,每个伙计端一样菜出来,就站在客厅里不回厨房。
  十样菜,客厅里便多了十个伙计。
  第十一个伙计提着两壶酒。
  第十二个伙计则捧着一个托盘,托盘里六双筷子六只碗,他将碗筷摆在花含香等人面前,提酒壶的伙计便将碗斟满,然后站在一边,好像他负责给他们斟酒。
  岑荒、蒋明、唐万等人很想将酒一饮而尽,可他们见花含香没动,只能坐着,不敢先拿筷子。
  洪掌柜自李七回来后显得笑容增多,他这时对花含香等人道:
  “我饿了大半天,也去填填肚子,大家慢用。”
  那小孩却将他拦住,手一伸,说道:“拿来。”
  洪掌柜还以为小孩要吃东西,便道:“你们想吃什么,跟伙计讲就行了。”
  马上一个伙计过来,说:“小朋友,要吃什么?”
  小孩仍盯着洪掌柜,说:“要解药。”
  洪掌柜不解道:“什么解药?”
  小孩道:“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都中了毒,毒是你下的,解药一定在你身上。”
  洪掌柜吃惊地注视着四位娥娘,然后笑道:“她们不是好好吗,怎么会中毒?”
  小孩的眼里忽闪着仇恨的光芒,声音也变了:“你究竟拿不拿解药!”
  她的声音居然毫无商量的余地。
  洪掌柜觉得这小孩很有趣,顿住笑,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
  “你说我下毒,有什么证据?”
  小孩也一本正经道:“如果我说出证据,你就交出解药?”
  她好像掌握了洪掌柜下毒的证据。
  洪掌柜毫不犹豫道:“要是我下的毒,当然没二话。”
  接着问:“你说,我是如何下的毒?”
  小孩稚气的脸上多了几分持重,说道:“你把毒药涂在干柴上,干柴一燃,毒性就散发出来,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吃了毒火烧的鸟,自然就中毒了。”
  高武等人本想举碗饮酒,闻言吃了一惊,望着洪掌柜。
  洪掌柜听罢,收起笑容,忽地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小小年纪,知道的似乎不少,可惜你还是说错了。刚才那些干柴都是你们自己到柴房拿的。
  “我根本没有机会下毒,况且,要是我真的在干柴上下了毒,你的手还能抓牢鸟翅吗?”
  没错,她的手上确实还抓着两只小鸟翅。
  ——如果四位娥娘因了中毒而无力,那么她的小手也抓不牢任何东西!
  可是小孩却道:“我之所以还能吃鸟翅,是因为我不懂武功,没有内力的缘故。”
  “哦?”
  洪掌柜淡淡一笑道:“不懂武功没内力的人中了毒还能吃东西,而懂武功内力深厚的人中了毒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天下有这种毒吗?”
  “当然有。”
  小孩十分肯定道:“我爹说过,天下有一种毒,这种毒无色无味,只有到了一定的温度之后才会散发毒性,而这种毒性在人的体内也不发作,只有运功时才会催发毒性。”
  洪掌柜似也当了真,道:“你很聪明,能想象出天下有这样一种毒药。”
  花含香此时心中一动,寻思道:这种毒药可不是小孩想象出来的,桃花香榭叶三宝的梵香就是这样的毒……
  想到梵香,心念忽地一闪,目光瞟了瞟刚才被洪掌柜挂在窗外的那盏灯笼,若有所思。
  听得洪掌柜又说道:“就算如你所说,我在干柴上下了毒,但是干柴到现在还在烧,这屋里的人都应中了毒才对,怎么中毒的偏偏只你的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呢?”
  他说话时睨视了四位娥娘一眼,她们已是花容失色。
  小孩似早料到洪掌柜会有此一问,她指着花含香、高武等人说道:
  “他们其实已中毒,只不过他们没有运功,还未感觉而已。”
  洪掌柜转身,望着花含香微微道:“你们说她讲的有没有道理?”
  花含香未回答,只听一声喝:“打!”
  高武、蒋明、岑荒、唐万四人拳头齐出,闪电般去向洪掌柜——
  他们在拳头上的功夫非同小可,这一拳,足可把洪掌柜打成肉浆!
  洪掌柜僵住。
  他目瞪口呆。
  他从未见过这么有力的拳头。
  他没想到高武等人会突然袭击自己。
  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挨他们的一拳,甚至连他们的拳风也经受不起!
  他因了恐惧而脸神扭曲!
  不知是忘了闪避还是无法闪避,他一动不动,等待拳头将他打成肉浆!
  然而,高武等人的千钧一拳只击出一半,手臂便软软垂下,仿佛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
  他们的脸神——
  惊诧。
  恐惧。
  绝望。
  比洪掌柜的脸神难看得多!
  显然,他们已经中了毒!
  花含香的心往下沉。
  但他脸神平和。
  这一惊变,难道他早就预料到?
  既然料到,他为何还要上当?
  为何不出手阻止?
  或许,连他也无法阻止?
  九叔怒视洪掌柜,他长身而起,正待作势,花含香叹道:“九叔,既然洪掌柜的毒不运功便不会发作,你就坐着不要动。”
  九叔果然坐了回去。
  高武、蒋明、岑荒、唐万四人也颓然坐下。
  洪掌柜退了一步,说道:“花侯爷,你也相信这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的话?”
  他的话其实已多余。就算小孩的话不可信,高武等人功力尽失已是事实。
  洪掌柜还在为自己辩解:“这样不能证明我在干柴上下了毒。”花含香不语。
  小孩却哼道:“你还不承认?”
  洪掌柜摇头道:“要是真如你所说,这些伙计也应该中了毒,对不对?”
  小孩道:“他们事先服了你的解药,当然不会中毒。”
  洪掌柜道:“他们是李七刚从二十里外的小镇上雇来的,我在这里半步没离开,哪有机会给他们解药?”
  花含香忽然道:“洪掌柜的话若是真的,他们一定也中了毒。”
  洪掌柜叹道:“花侯爷,你怎么也说这种话?”
  花含香道:“他们有没有中毒,试一下就知道了。”
  洪掌柜沉默了一会,道:“你是想让他们也打一拳试试?”
  花含香点头道:“是的。”
  洪掌柜道:“我没下毒,他们也没中毒,他们十二个人每人一拳就是十二拳,这里没有人能够受得了他们的一拳。”
  他环视屋里每个人,犹豫道:“这一拳究竟该打谁呢?”
  十二个伙计面无表情。
  小孩和四位娥娘则面面相觑。
  九叔再次长身而起,可他还未开口,一个声音飘了进来:
  “阿弥陀佛,就让贫僧挨他们一拳。”
  花含香心头一震:此人好快的身手,居然能无声无息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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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31: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苦战
  随着话音,一个和尚飘然而进。
  这个和尚方面大耳,慈眉善目,正是枯树休息的和尚。
  四位娥娘见了和尚,心道:“我们射杀了臭和尚的乌鸦,这下可要糟糕了……”
  和尚却看也不看他们,仿佛不认得她们似的,小孩见了和尚也有些害怕,她退到二娘身侧,朝和尚一笑道:“我们又见面了。”和尚微微点头。
  洪掌柜显然看出这和尚身手非凡,他赔笑道:“大师请坐。”
  和尚说道:“贫僧来了,当然会坐。”
  说着坐下。谁都可以听出,这和尚话中有话。
  洪掌柜道:“大师吃点什么?”
  和尚道:“贫僧什么也不吃。”
  洪掌柜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顿感有些不妙。只听和尚又道:“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洪掌柜,你快叫你的伙计们打我一拳。”
  那十二个伙计飘身围住和尚。
  洪掌柜叹道:“这位大师误会了,请大师评个理。”
  他说着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冤枉似的苦着脸道:“大师请评一下,这小孩一定说我下了毒,问我要解药,我没下毒,哪里来的解药?”
  和尚平和地望着洪掌柜,说道:“以我说,此事确实蹊跷。”
  洪掌柜道:“我说没有便没有解药。”
  和尚道:“真的没有?”
  洪掌柜道:“我可以发誓。”
  和尚缓缓道:“这么说,这毒药根本没有解药或解药不在你身上?”
  他的意思很明显,毒是洪掌柜下的。
  洪掌柜怔了怔,叫道:“大师不要胡说八道!”
  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从不打逛语。”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刀一样冷冷盯住洪掌柜,忽然道:
  “洪雷,你可认得贫僧?”
  洪掌柜便是洪雷。
  这和尚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们见过面?
  花含香一直默默静坐,听到洪雷两个字,不由多看了洪掌柜一眼。
  洪掌柜茫然道:“这位大师是否记错了,洪某从未见过大师。”
  和尚声音一变,冷冷道:“洪雷,你不认得贫僧,一定认得苦心大师。”
  苦心大师乃是花含香最好的朋友,这和尚忽然提到苦心,令他颇觉惊奇,想道:
  “这和尚是苦心的什么人?”
  洪掌柜却浑身一颤,但转瞬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不认得。”
  和尚忽然凄惨道:“洪雷,你害死了我师兄,拿命……”
  “来”字未出口,和尚身形晃动,扑向洪掌柜。
  原来这和尚便是苦心大师的师弟苦禅。
  就在此时,围住苦禅的十二个伙计未得到任何人的指令,忽然间也动了——
  他们每人挥出一拳!
  这一拳,看上去很笨拙,很简单。
  但是十二个人同时出拳,十二个拳头组成了一个妙奇而凌厉的阵法!
  苦禅本来就在这十二人的包围之下,只见拳影憧憧,仿佛周身所有大穴要害俱在对手的拳影笼罩之下!
  苦禅顿时明白——
  洪雷原来早有准备!
  苦禅不明白的是——
  这十二个人并非一流高手,可他们简简单单的一拳为何如此厉害:
  只觉拳影,不闻拳风,这是什么拳法?
  论武功,苦禅当可排名天下二十位之列,而除了一些退隐的或绝不问江湖世事的武林名宿,在江湖上走动的高手之中,苦禅至少排名前十位。
  他的武学、见识非同寻常,可是这十二个伙计的一拳却令他愣了一下!
  一愣之际,十二个拳头闪电般在他身上!
  “砰!”
  这十二天罡阵刚中带柔,奇妙而威力无穷,可以将石狮子击成粉末,这十二拳若是打在人身上,谁能受得了!
  苦禅生生受了一拳,口中那个“来”字吐出,身形竟不停滞,仍射向洪雷!
  然而,由于十二天罡阵这一阻,洪雷已自窗口逃走——
  洪雷居然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闪身如电,比箭还要快!
  他从窗口射出,衣袂带风,将后院的梅树搅动:树静而梅香不止!
  苦禅紧追而出。
  他掠出后院,见西边屋顶人影一晃,已然消失,便喝了一声:
  “哪里走!”起落间,人已掠上屋顶……
  客厅里一切恢复平静。
  那十二个伙计怔在原地,他们的内心惊诧不已:
  十二天罡阵足以开山裂石,苦禅中了十二拳,竟然还能行走如飞,难道苦禅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
  天下真的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武功?
  花含香也没有动,他一片迷茫——
  苦心大师十五年前与他一别,没想到竟已作古,而且杀苦心的人便是香尘客栈的洪掌柜洪雷!
  对他来说,洪雷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十六年前,苏州洪门五兄弟中的四个拦截花含香,结果这四个江湖败类被花含香一剑封喉。
  花含香杀了洪门四兄弟之后,才知道洪门原来是五兄弟,只是最小的兄弟洪雷与四位兄长截然不同,洪雷武功虽然最高,但是却从不跟兄弟长们一道干坏事。
  花含香杀了洪门四兄弟后,一直都等待洪雷的报仇,可在他一年后退出江湖,洪雷也未曾去找他。
  没想到的是,十五年后花含香重出江湖,他最好的至交苦心大师却死于洪雷之手!
  苦心大师的武功已臻化境,洪雷岂能杀他?
  洪雷是如何杀了苦心的?
  花含香看了看九叔,在他退隐江湖的这十五年,江湖中的所有消息都来自九叔,因为九叔每年都要到江湖上走一遭,花含香仿佛是问九叔:
  这是怎么回事?
  他相信九叔。
  他相信九叔的能耐。
  九叔虽然每年在江湖上的时间不多,但九叔绝对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江湖上这一年发生的重要事件,以及武林中涌现的神秘组织和高手了解得一清二楚,九叔从来没有令花含香失望过。
  可是这一次,花含香有些失望——
  九叔不应该将苦心的死讯瞒着他,尽管他知道苦心的死讯会非常痛苦。
  九叔懂花含香的眼神,他点头道:“侯爷,苦禅大师说得没错,苦心大师死了。”
  花含香的脸色忽然变得很苍白,他没问九叔为何不告诉他这个消息,而是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叔道:“咱们到荒莱岛的五个月。”
  花含香道:“这么说,苦心大师死了已十四年多了?”
  九叔静静道:“是的。”
  花含香没再说话。
  只听九叔又道:“苦心大师死于自己的禅房,当时,他的禅房里有一杯茶。”
  他望了望花侯爷,接下去说道:“致苦心死命的可能就是这杯茶。”
  花含香终于道:“这杯茶有毒?”
  九叔摇头道:“苦禅对这杯茶进行试验,结果证明茶根本没毒。”
  客厅里的人都在倾听他们一问一答,十二个伙计也一样。
  九叔这时说道:“侯爷,苦心之死成了江湖中最大的悬案,我想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侯爷,免得侯爷……”
  花含香打断九叔的话道:“你怕我得知苦心的死讯后,呆在荒莱岛上也不安心?”
  九叔点头承认。
  花含香忽然激动道:“可是等到凶手练成了无可匹敌的十二天罡阵再告诉我,就算我知道凶手又有什么用!”
  九叔已经为花含香赶了二十多年的马车,他从未见过花含香对自己发脾气,于是不安道:“侯爷,我……”
  花含香叹道:“九叔,我也知道你为我好,可是,刚才你也看到了,他们的十二天罡阵简直是无懈可击,要不是苦禅以他的金刚不坏之躯挨了他们一拳,唉——”
  他说着抬头,望着十二个伙计道:“你们的十二天罡阵,是不是为了对付我?”
  十二个伙计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九叔盯着伙计们,忽然,他手臂一挥,袖中软鞭闪电击出!
  这条软鞭伴随九叔一生,多少次使他化险为夷,他在这条软鞭上已浸淫数十年的功力,鞭挟凄风,凌厉无双!
  软鞭虽是极柔之物,但在九叔使来,有如流星寒芒,神出鬼没——
  鞭梢漆黑,分击十二个人胸口要害!
  花含香想拦已经不及,他的软鞭已经击出。他将全身功力集于这一击。
  然而九叔忘了——
  他已经中毒。
  他不能运功。
  他一运功毒性便会发作!
  蛇信般的鞭梢刚刚吐出,就颓然曳地——
  十二个伙计笑了起来,他们脚下移动,变幻着位置将花含香、九叔、高武等六人围住。
  十二个人犹如一个圆圈,他们排列疏密不一,却浑然一体。
  这正是十二天罡阵的阵形!
  花含香当然知道十二天罡阵的厉害,但他面色不改,淡淡道:“我不想杀你们。”
  十二个伙计又暴出大笑,因为他们认定花含香已中毒。
  他根本不可能再拔剑伤人。
  小孩、四位娥娘、九叔、高武、唐万等人在伙计的大笑声中感觉头微微发晕。
  一个伙计笑着说道:“花剑侯,你的剑号称天下第一剑,今天就让我们见识见识!”
  另一个伙计笑道:“花侯爷向来剑不出鞘,出鞘封喉,看这江湖神话能否延续!”
  “哈哈哈!哈哈哈……”
  花含香一直看着他们,让他们笑。
  让他们肆无忌惮。
  让他们得意非凡。
  如果花含香此时拔剑,一定可以杀他们措手不及。
  可他没有拔剑。
  没有动。
  他们的笑声里充盈着杀气。
  他们企图用笑搅乱对手的心志。
  他们其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但他们正酝酿最后的一击……
  花含香的心往下沉——
  尽管他没有感觉到丝毫中毒后的痛楚,他却可以肯定,干柴上的毒药既然能够令九叔、高武、唐万等人功力尽失,对自己也绝对有效!
  或许,自己能够拔剑出鞘。
  而且有信心杀了这十二个伙计。
  但他没有把握再次拔剑。
  他明白,除了这十二个伙计,还有更强的对手。
  如果他只能杀了这十二个伙计,那么最终输的人将会是他!
  所以,他要等。
  他要等最强的对手出现。
  并且杀了他们。
  ——这就是他至今不败的诀窍。
  ——他从不不明不白就拔剑,哪怕是胜券在握!
  也许,天下能拔剑封喉的高手不止一个,但是,花含香绝对只有一个。
  他拔剑,不仅仅为了封对手的生命之喉。
  最重要的是赢。
  赢。
  赢得一切!
  这十二个伙计的十二天罡阵虽然厉害,但绝对不是一切。
  最重要的人还没出现。
  就算他不是最后出现的人的对手,他也要等,等到最后的人出现!
  因为最后出现的人往往隐瞒着最重要的秘密,他要等到最后的秘密揭开才拔剑……
  最重要的人是谁呢?
  当客厅里出现另一张面孔的时候,十二个伙计就停住了笑。
  看见这张面孔的时候,花含香觉得屋里的梅花香浓了一点。
  这点浓香,肯定是她带进来的。
  她是一个美女。
  美得惊人。
  美得晕眩。
  白而清晰的脸,使光线也显得模糊而黯淡。
  她的白和清晰,完全是因为她的嘴唇的缘故。她的嘴唇:
  薄,弯曲而且鲜红。这红,像燃烧的火,又像冰冷的血,嘴唇还没开口说话,所有的人都已在聆听——
  她只说了四个字:“女子秦孙。”
  秦孙是什么人?
  秦孙为什么会在香尘客栈?
  秦孙这个时候出现是不是早有预谋?
  秦孙说了四个字,就微微笑了。
  如果说秦孙的笑摄人心魄一点也不过分,她的笑不仅能摄男人的魂魄,也能摄女人的魂魄,还能摄小孩的魂魄。
  客厅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所有人的思维在一瞬间都凝固了!
  她裙裾拖地,缓缓走了进来。
  她说的第二句话是:
  “洪掌柜叫我来吟唱一曲为各位助助酒兴。”
  她径直走到花含香的桌前,又道:“各位的酒都是满满的,是不是没有歌声,美酒也难咽?”
  高武、蒋明、岑荒、唐万不敢直视秦孙的美丽,他们只注目她的裙裾。
  九叔怔怔地坐着,望着桌上的酒菜。
  只花含香静静地注视着她,也只有他看清了她脸颊上的浅浅的酒窝以及那层薄薄的粉黛。
  秦孙莞尔一笑,对花含香道:“花侯爷,小女子就唱一曲秦观的《浣溪沙》如何?”
  不待花含香有所表示,便轻启朱唇,唱道:“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一声快。
  一声慢。
  直将秦观的《浣溪沙》唱得哀怨曲折,离愁衷肠也成缠绵情怀,一曲未了,众人已是痴了。
  满屋寂静,只留秦孙的歌吟。
  她反复吟唱最后一句“宝帘闲挂小银钩”三遍,情绪稍变,接着唱道: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这乃是秦观另一首词《如梦令》,这本是秦观贬官处州时为遣心中愁苦而写,在秦孙唱来,却显得凄楚而含蓄,听来情愁万千,美丽动人,真的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嗓音圆润,如一百双纤纤巧手,令闻者如痴如醉,屏住呼吸,眼皮也不忍动一下——
  如果说天下有杀人的声音,秦孙的声音便是。
  在如此悦耳的声音里,如痴如醉的人对杀人的刀子也可以视而不见。
  既然她的声音可以杀人,就算她不杀人,别人也不会放过!
  伙计们终于觉得,他们可以出手了——
  因为花含香已完全被秦孙迷住了!
  他的目光已变得散淡!
  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施展他们的十二天罡阵——他们依旧击出一拳。
  这一拳,没有特别的气势,也没有特别的速度,就那么平平常常打出去。
  好像花含香是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打倒的人!
  花含香仍痴痴地盯着秦孙,他毫不在乎四面八方打过来的十二个拳头。
  他只想盯着秦孙的嘴唇,也不愿看一眼足能置他死地的拳头!
  秦孙嘴唇的开合似乎有一股魔力,牢牢吸住了花含香的目光。
  而伙计们的拳头这时突然变了,变得气势惊人而速度奇快,更令人想象不到的是,他们的指缝竟钻出刀锋——
  刀锋寒冷。
  刀锋杀人。
  十二天罡阵奇幻奥妙而威力无比,拳头变刀,威力倍添!
  十二把刀,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攻向花含香。
  花含香可以对拳头视而不见,可是对刀,他绝不会这样做。
  他知道刀比拳头厉害。
  所以,花含香眨了眨眼——
  眨眼之际,他的手动了。
  手动,剑也动。
  剑本来在鞘中,手一动,剑就出鞘。
  剑在鞘中,剑光隐没。
  剑出鞘,剑刃大放光芒。
  剑光很快。
  多快?
  谁也说不出,只觉得它比伙计们的刀快了一点点。
  其实,快一点点就够了——
  剑光在伙计们的刀砍中花含香之前从他们的脖子上绕过:
  剑光过处,伙计们便僵住,他们的刀也难再往前递一寸!
  当十二个伙计都僵住的时候,剑光便消失,消失于剑鞘。
  “剑不出鞘,出鞘封喉。”
  花含香的剑已经出鞘,又已经回鞘。
  再看他们,十二个伙计,他们僵住,但他们的眼睛还在动,尽管动得艰难。
  十二个人,二十四只眼,慢慢移向花含香的剑,茫然望着剑柄,仿佛在问:
  刚才它真的出鞘了吗?
  他们没力气开口问。
  也没人回答他们。
  接下去动的,是他们的躯体。
  ——他们倒下。
  最后动的是他们的血。
  血不是汩汩流出来,而是迸溅而出。
  从他们的咽喉处,十二支血箭,书写十二天罡阵的无奈和失败!
  秦孙的歌声已歇。
  九叔、高武、蒋明、岑荒、唐万、玉儿、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俱从歌声中惊醒,十二个伙计的死令他们惊愕不已,只听花含香长长叹了一声。
  秦孙说道:“你已破了十二天罡阵,为何还要叹息?”
  花含香黯然道:“我的剑已经出鞘,可最强的对手还未出现。”
  他刚说完,就听得后院传来一阵冷笑,随即一人慢慢走了进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厨师李七。
  李七冷笑道:“花侯爷,谁是你最强的对手?”
  李七驼着背,看起来连走路也很吃力。
  可花含香却说:“是你。”
  花含香明白,十二个伙计只是李七的十二颗子,十二天罡阵是李七手中的牌,卒死了,牌打完了,最后的人便出现了。
  这在花含香的意料之中,有一点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最后的人竟是李七。
  李七一直在笑,他的笑虽然没有秦孙迷人,但却绝对吸引人!
  李七的笑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他隐藏在笑容背后的仇恨——
  把仇恨隐在笑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仇恨?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
  别人也许只看见李七的笑,花含香却看到了仇恨。他还感觉到:
  李七对他的仇恨似乎已经刻入了骨头!
  他为什么对花含香怀有刻骨的仇恨?
  花含香不解。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今天是找花含香报仇的。
  刚才,花含香的剑已经拔过一次,能否再次拔剑出鞘?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因为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点发闷且腹部有阵痛产生。
  他清楚自己中毒不浅,他至今不明白他中的是什么毒:
  淬花冰毒?
  女儿红?
  一品红?
  梵香?
  还是洪掌柜涂在干柴上的毒?
  很难想象,名满天下的剑侯花含香一天一夜间居然被这么多人暗算!
  但这是真的。
  天下人可以不信,花含香却不能自欺欺人,其实,每次拔剑之前,他都不敢保证剑能否顺利出鞘。
  十二天罡阵总算破了,可是李七这一关,花含香能过吗?
  如果不能过,他仍旧难逃一死。
  李七已慢慢走到花含香跟前,他的驼背像一座沉重的山。
  又像一口锅。
  李七什么也没说,只有仇恨的笑。
  他盯着花含香,眼睛也不眨。生怕一眨眼,就会将花含香脸神的变化错漏——
  难道他算准花含香的脸神会起变化?
  他应该知道,脸并不能杀人,杀人的是剑,他应该盯住花含香的剑才对。
  花含香道:“我们有仇?”
  李七点头。
  花含香道:“你要杀我?”
  李七又点头。
  花含香道:“那你动手吧。”
  李七冷冷道:“我会的。”
  但李七没动手,还是盯着花含香。
  花含香道:“你在等?”
  李七道:“是的。”
  花含香道:“你在等我体内的毒发作?”
  李七道:“看你能撑多久。”
  李七话音刚落,就现出惊喜之色,因为他发觉花含香确实已经中毒。
  尽管花含香的脸神看上去仍旧平和安宁,但李七却从他说话时嘴唇的一张一合间察觉他正忍受着内心的剧痛——
  只有中了毒,才会产生剧痛!
  这一发现令李七狂喜,他脸上的仇恨消失了,只有笑。他十分清楚,花含香只要中毒,绝不是自己的对手,而他杀了花含香,不仅报了仇,而且会名扬天下。
  花含香当然明白李七这笑的含义,所以,他无需忍耐无需隐瞒,他的脸上顿时现出痛楚之色!
  腹中剧痛!
  本来,他坚持不让痛苦表现出来,还可以做到镇定自若,一旦明白无需坚持,就觉得腹内疼痛更甚!
  九叔、高武等人尽管早已中毒,但他们一直希望花侯爷没有中毒,只有花侯爷才能确保他们离开这里!
  现在,眼看花侯爷神情大变,他们更是绝望!
  “哈哈哈!”
  李七得意大笑道:“花含香,今日我要让你死个明明白白!”
  说话间,身躯一挺,竟然暴长了一尺多——
  原来李七的驼背是假的!
  他腰背挺直站立,居然比花含香还要高!
  所有人都瞪大双眼,惊恐不已,连秦孙也花容失色,她显然也没想到李七的驼背是假的。
  只有花含香的脸上仍旧是痛楚,对眼前的突变竟毫不吃惊!
  李七笑得更得意——
  如果刚才他还不敢确信花含香真的中毒,现在他可以百分之百相信,花含香不仅中了毒,而且中毒很深!
  杀机顿起!
  李七算尽心机,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绝不会错失良机——
  他要出手!
  要杀人!
  他要用什么手法什么武器杀人?
  ——没有人会怀疑,无论他用什么武器,绝对可以一招致命!
  李七的笑容已经消失,出手前的一瞬,他的内心实在太兴奋,忍不住得意道:
  “花含香,十六年前你杀了我四位兄弟,今日我杀你报仇,令我名扬天下,这真是天意!”
  就在这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如果这么容易杀花侯爷,我早已名扬天下了。”
  说话的人好像离客栈很远,可是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屋里。
  众人只觉眼前一晃,多了一个艳丽女子。
  她只有十七八岁。
  但她的轻功,非同寻常。
  她的武功也一样。
  她就是寒灯。
  鬼手寒灯。
  花含香因了剧痛而脸神扭曲,可他见了寒灯,还是忍痛说道:
  “你来取你的灯笼了?”
  此言一出,九叔、高武、蒋明、岑荒、唐万五人均大吃一惊:
  难道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便是洪掌柜所说的,天未亮就到香尘客栈,又不知不觉杀了客栈十二个伙计的杀人凶手?
  花含香怎么知道灯笼是寒灯的?
  寒灯果然笑道:“灯笼是我的,我当然要来取。”
  她走到窗口,取下灯笼,然后对李七道:“洪掌柜,我走了。”说着径往门口走去。
  洪掌柜?
  他不是厨师李七吗,寒灯怎么叫他洪掌柜?
  眼看寒灯要出客栈,李七喊道:“等一等。”
  寒灯站住,回头道:“什么事?”
  李七道:“你不能走。”
  寒灯道:“为什么?”
  李七道:“难道你不想知道,花侯爷是如何知道这灯是你的?”
  寒灯迟疑了一会,真的往回走,但她不敢过分靠近花含香,问道:
  “花侯爷,你能告诉我吗?”
  花含香忍住剧痛,他显得很镇静,说道:“很简单,你用蜡烛的烛光毒死了香尘客栈的十二个伙计,烛光杀人,这种毒叫做梵香,对不对?”
  寒灯脸色微变。
  花含香接下去道:“我不仅知道你有梵香,而且还知道梵香是谁给你的。”
  “谁?”
  “叶三宝。”
  花含香缓缓道:“为了试制一种对付我的毒药,叶三宝才会用他的梵香换你的一品红,对不对?”
  寒灯疑惑道:“你……叶三宝他……”
  花含香道:“他曾对我使用过梵香毒,他以为我中了你的一品红,而梵香又不会以毒攻毒解了一品红,所以,他以为我死定了……可惜死的人是他。”
  寒灯茫然不语。
  花含香又道:“涂在干柴上的,也是梵香毒。”
  寒灯仍旧不语。
  不语就是承认。
  花含香忽然话题一转,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李七不是李七?”
  寒灯道:“十六年前,你杀了苏州洪门一家四兄弟,为四兄弟报仇的,当然只有洪雷了。”
  “你想跟他联手,一并杀我?”
  “是的。”
  “还不动手?”
  “我不想死。”
  “我已中毒,你们还没把握?”
  “我不会上你的当。”
  “你以为我的痛楚是装出来的。”
  “难道不是?”
  “不是。”
  “就算不是,你在到达这里之前,已经中了天府五煞星的淬花冰毒、桃花的女儿红,叶三宝的梵香和我的一品红,但刚才你的剑还是出鞘了。”
  “你们的十二天罡阵就是想试试我能否拔剑出鞘?”
  “是的。”
  “刚才出鞘,现在不一定能。”
  “我从不拿性命做赌注,尽管我很想将你碎尸万段。”
  花含香忽地笑了:“你不怕我杀了你?”
  寒灯也妖冶地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再次拔剑出鞘。”
  花含香马上不笑了,道:“没错。”
  “所以,你根本不会跟我赌。”寒灯道:“因为你的命比我值钱。”
  花含香摇头。
  寒灯阴寒着脸道:“我就得不对?”
  花含香叹道:“命无贵贱之分,我只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已。”
  寒灯默默注视着花含香,一边往门口退,一边一字一顿道:“那么我走了。”说完最后一个字,人已出了客栈,飘忽不见。
  洪雷还是没有出手。
  如果寒灯没有出现,他肯定已经出手。
  寒灯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越听越心惊——
  一个人在中了淬花冰毒、女儿红、一品红、梵香等四种剧毒,居然还能拔剑出鞘,面对这样的人,他哪里还有勇气敢出手!
  花含香静静地望着洪雷。
  洪雷刚才还得意非凡,自以为胜券在握,此时他的额角竟渗出冷汗!
  他从花含香的眼中看到了可怕。
  他知道花含香不会跟寒灯拿性命作赌,但花含香绝不会这样对他——
  果然,花含香静静问道:“洪雷,苦心大师是不是你害的?”
  洪雷一颤。
  花含香又道:“你最好说实话。”
  洪雷仍没说话。
  花含香缓缓站了起来,道:“你应该知道,苦心大师是我最好的朋友,既然你害死他,我也要你死。”
  洪雷沉默片刻,忽然叫道:“花含香,你不讲理!”
  花含香道:“害人偿命,我哪里不讲理?”
  洪雷道:“你杀了我四位兄弟,我都没有要你偿命,苦心只不过是你的朋友……”
  “这不一样,你四位兄弟作恶多端,坏事做尽,是死有余辜,而苦心大师则是德高望重,况且,没有人阻止你向我报仇。”花含香淡淡道。
  洪雷心一横道:“不要以为我真的怕你,你不一定就能拔剑!”
  花含香好像忘了腹痛,他抬头望着屋顶,坚定道:“就算我不能拔剑出鞘,我也要试一试。”
  他的手,慢慢移向剑柄。
  剑在鞘中。
  只要他的手一触到剑柄,剑就出鞘!
  剑不出鞘,出鞘封喉。
  这就是花含香的剑!
  他的手离剑鞘很近。
  越来越近……
  洪雷的目光凝固:他死死盯住花含香的剑鞘,他已经见识过鞘中剑的威力,恐惧终于摧毁了他的信心,他嘶声道:
  “花含香,你不能杀我,毒药不是我放入苦禅的茶杯,毒药也不是我的,你没有理由杀我!不能杀我!”
  花含香的手垂下。
  其实,他刚才也是在赌。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次拔剑,或许,剑未出鞘,自己已死在洪雷的手上,可是为了朋友,花含香可以赌性命,他不能退!
  而洪雷,他不敢为了四兄弟而豁出去,这就是花含香与洪雷的差异之处。
  只听洪雷颓然道:“毒药是二十二年前大漠鬼公给我的,他最怕的两个人是苦心大师和花剑侯,他给我的毒药叫做‘蓝雾’。
  “这种毒无色无味,但它一旦随着茶的热气蒸发就变得剧毒无比,而茶水一凉,毒性便完全消失。
  “任何人也查不出来……鬼公嘱我寻找机会向苦心大师下手,我一直没有机会,直到十五年前,才收买了闲云寺的烧火头陀,这才……”
  “你为何要害苦心大师?”花含香悲伤道。
  “这都是你造成的!”
  洪雷大声道:“谁叫你杀了我四兄弟,谁让苦心是你的朋友,要不是你,苦心也不会死!”
  花含香脑子一醒,眼前却迷茫起来,对自己道:“没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杀人,是我不该交苦心大师这个朋友,苦心大师是我害死的……”
  洪雷见花含香默然不语,以为他又酿杀机,急忙叫道:“花侯爷,我已经把真相说出,毒药是鬼公的,下毒的是闲云寺的烧火头陀,凶手是他们!不是我!你不能杀我!”
  花含香此时显得出奇的平静,道:
  “我暂且相信你的话,留你一条命,若是你敢骗我,上天入地,我也会杀了你,以祭苦心大师的在天之灵。”
  洪雷闻言,如释重负,竟信誓旦旦道:“如有半字说谎,天打雷劈!”
  花含香不看他,道:“那么解药呢?”
  洪雷怔住,他道:“什么解药?”
  花含香冷冷道:“梵香的解药,难道不在你身上?”
  洪雷顿时惶恐起来,不知该怎么说。
  花含香哼道:“你不要说解药在寒灯身上。”
  洪雷阴沉着脸,嚅嚅道:“没错,解药只寒灯才有。”
  九叔、高武、蒋明、岑荒、唐万,还有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原本还心存希望,此时闻言已面如土色。
  玉儿叫道:“你撒谎,你们是一伙的,岂会没有解药!”
  她拾起一支利箭,便要冲过去。
  二娘说道:“玉儿,你还不是他的对手,你只要记住他,将来长大了再杀他。”
  玉儿眼中燃烧着愤怒,粉脸已变得青紫,恨恨地瞪着洪雷,说道:“二娘,我记住了,你们谁也不许杀他,等我长大了亲手杀他,替娥娘们报仇!”
  洪雷听了小孩的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花含香心道:“这孩子的仇视之心如此强烈,说不定将来会是个凶残的女魔头……”
  洪雷绝望道:“我说没解药就是没有,杀了我也没有!”
  洪雷说完,一人接道:“谁中了梵香之毒,解药我有。”
  除了花含香,其余的人都眼睛一亮,循声望去,又见一艳丽女子款款而来,步入客栈。此人面若桃花,风情万千,九叔愣了愣:“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别人,乃是桃花香榭的主人桃花!
  桃花怎么会到这里来?
  花含香听到她的声音就已知道,他不想见到她,她偏偏在他身边停下,柔声道:
  “侯爷,你是不是中了梵香之毒?是不是腹痛难受?”
  花含香不与她的目光接触,道:“我说过,我不想再欠你的人情。”
  桃花却双目含情,道:“侯爷,性命重要还是人情重要?”
  花含香道:“这不关姑娘的事。”
  桃花早就料到花含香不会要她的解药,无奈道:“侯爷既然如此坚决,我也不勉强。”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又道:“这里谁想要我的解药?”
  “我要。”
  九叔、高武、蒋明、岑荒、唐万五人同声道。
  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却没吭声。
  桃花便从瓷瓶里倒出药丸,递给他们每人一粒。他们不问这解药是不是真的,急忙放入嘴里咽下。
  过了一会,九叔、高武等五人脸颊渐生红晕,双目也渐渐有神……忽然,他们同时发一声喊,高武、蒋明、岑荒、唐万四个人的拳头一齐击向洪雷!
  声势虽不骇人,但也虎虎生威。
  他们服了药丸,这么快就恢复了五成功力,显然,他们服下的确实是梵香的解药。
  可惜,他们的一击都落空了,洪雷轻易避开,但没有反戈一击。以洪雷的武功,要是他反戈一击,功力原本就远不及对手的高武等人哪是洪雷的对手,但他忌惮花含香。
  高武等人正要再次出招,花含香道:“既然拣了性命,就不该轻易丢掉。”
  花含香又道:“九叔,咱们走吧。”
  他分明是告诉他们,他们不是洪雷的对手。
  九叔道:“是,侯爷。”
  花含香不理桃花,往外就走,九叔等五人跟在后面。
  身后,听得玉儿对桃花说道:“这位姐姐,请给娥娘们一粒解药。”
  桃花笑道:“刚才为何她们不开口?”
  玉儿道:“姐姐,刚才娥娘不知道是真是假。”
  桃花道:“现在已经晚了。”玉儿道:“姐姐……”
  二娘道:“玉儿,别求她了,求她不如求花侯爷。”然后又道:
  “花侯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花含香放慢脚步,但没有停下。
  “花侯爷,求你带上玉儿。”二娘说道。
  “你知道我们去哪里吗?”
  “雪龙山万寿峰千朵门。”
  “玉儿也去千朵门?”
  “是的,她是门主的女儿,玉儿是她的乳名,真名叫千斤。”
  花含香身形滞了滞,但仍没停步——
  “花侯爷,我们中了梵香毒,注定回不了千朵门,千朵门的人就算个个都该死,玉儿也是无辜的,她还未满八岁。”
  花含香没停步,也没说话——
  “花侯爷,我们就要死了,你就答应我们的请求吧,因为我们答应过门主,无论怎样都会将玉儿平安带回千朵门的。”
  花含香迈出客栈大门——
  “花侯爷,你见死不救,玉儿死了,便是你杀的。”
  他终于站住,说了两个字:“好的。”
  玉儿一直没说话,听了花含香的话,她叫道:“不!我不走!”
  花含香道:“要怎样你才肯走?”
  玉儿道:“我要跟娥娘们一道走。”
  花含香道:“她们已经不会走了。”
  玉儿道:“只要你求这位姐姐,她就会把解药给娥娘的。”
  花含香不再说话,又往前走,一直走到他的马车前,道:“玉儿,我答应你一定把你送回你爹娘身边,你若不走,我们可要走了。”说着就进了马车。
  玉儿有些慌了,说道:“能不能扶娥娘上马,我不想她们死在这里。”
  马车里传来花含香的声音:“高武、蒋明、岑荒、唐万,你们帮忙扶一下吧。”
  高武等人一声应答,将她们连背带扶推上她们的马背,然后翻身上了自己的黑马,九叔已掉转马车,“笃笃笃”踩着青石小径驶出小树林……
  客栈里只剩下桃花、洪雷和秦孙三人。
  桃花痴痴注目着花含香一行消失,喃喃道:“这么容易上当的人,哪里能到达千朵门……”
  谁容易上当?
  上谁的当?
  桃花是怎么知道的?
  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提醒花含香?
  洪雷也一直注望花含香一行离去。
  其实,当花含香答应将娥娘一并带上的时候,他就开始笑。
  他的笑容里重新掺杂进仇恨。而且此时的仇恨比刚才更甚!
  他恨花含香。
  花含香杀了他四个兄弟,他绝不会放过花含香。
  他刚才没有出手,没有跟花含香赌,并不是他害怕。
  他不怕死。
  他还有最后的杀着。
  所以,他不需要拿自己的性命跟花含香赌。
  他最后的杀着是什么呢?
  他笑。
  冷笑。
  带着仇恨的笑。
  胜利者的笑。
  桃花早已收回了目光,洪雷仍旧出神地想着什么。
  桃花问道:“你在想什么?”洪雷似没听到,没有反应。
  桃花又道:“他们已经走了。”洪雷还是没听到。
  桃花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低低道:“花含香一辈子都在上别人的当,可他还是好好地活着。”
  洪雷终于听到了,他将目光移向桃花,微微道:“你说什么?”
  桃花道:“我说他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洪雷笑道:“你放心,他很快就活不成了。”
  桃花道:“你以为她们能杀得了他?”
  洪雷道:“你知道她们是谁?”
  桃花坐下,道:“她们是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千朵门牡丹堂的高手。”
  洪雷这才显得有些吃惊,他这时才想起来问道:“你是谁?”
  “桃花。”
  桃花回答得很干脆。
  洪雷皱了皱眉头,他在记忆中寻找“桃花”这个名字,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你怎么会有梵香的解药?”
  桃花这次没有很快回答。
  她提起右臂,然后抬了抬。
  衣袖滑入腕际,露出玉手。
  也许经年不见阳光的缘故,手很白,白得让人心悸。
  玉手摊开,掌中,是一把小小的剪刀。
  洪雷正惊诧她为何给他看掌中这把小小的剪刀,只见剪刀微张,径直朝他飞了过来!
  剪刀微张,洪雷就看见了刀锋。剪刀的刀锋。
  他忽然明白,小小的剪刀也可以杀人!
  剪刀飞向他,就可以杀了他!
  他的念头其实在剪刀微张的同时就产生,但是,剪刀很快。比他的念头还要快!
  他还没有做出反应,只觉下巴一凉——
  剪刀已飞回她的掌中,她手臂一垂,衣袖将手遮盖……
  寂静。
  他听到自己的胡须飘落的声音……
  “你的胡子又脏又臭,我把它剪了。”桃花说。
  可是忽然间,桃花愕住了——
  洪雷的胡须飘落到胸腹之时,仿佛遇到了一股巨大的罡风,骤然改变方向,刺向桃花!
  虽然只是一撮胡须,但千丝万缕,数也数不清!
  胡须贯注了内力,有如银针暗器!
  桃花根本想不到有此一变,退避已是不及,不禁惊呼出声!
  眼看桃花要被胡须扎出千疮百孔,一道寒光从窗外直泻进来——
  寒光一现,那千百缕射向桃花的暗器般的胡须,俱被寒光吸去!
  寒光是一柄剑!
  剑非磁铁,却能令任何利器失去威力,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寒光一闪而逝。
  没有人能看清楚。
  洪雷的脸又变了——
  虽然他没看清这是什么剑,但他已经猜到这是谁的剑!
  除了剑盲,天下谁有如此奇妙而威力无比的剑!
  他不理桃花,掠到后院:
  一株梅花下,站着一个枯瘦的老者。
  老者虽瘦,却不怒自威——至少在洪雷看来是如此。
  此人正是剑盲。
  慈悲堂的严总管。
  后院雪已融尽,梅花飘香。洪雷觉得寒意顿生,颤声道:“严总管。”
  洪雷怎么认识剑盲?
  而且对他如此恭敬和畏惧?
  原因只有一个:洪雷是慈悲堂的人,是杀人的血鱼!
  桃花也来到后院,剑盲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小姐。”
  剑盲都对桃花如此恭敬,刚才洪雷却要杀她……洪雷又打了个寒颤,“扑通”跪在桃花脚下,磕头道:“属下该死!属下冒犯小姐,九死难赎一生!”
  桃花淡淡道:“那你就去死吧。”
  洪雷愕然抬头,他茫然望着剑盲。
  剑盲道:“洪雷,你应当知道慈悲堂的规矩,做错事就得死。”
  洪雷惊道:“严总管,我并未做错事。”
  剑盲道:“花含香呢?”
  洪雷道:“走了。”
  剑盲道:“难道你没接到慈悲鸟?”
  洪雷一怔道:“没有。”然后叫道:“秦孙!”
  秦孙一直在客厅里没出来,但后院里的说话她听得清楚,听到洪雷叫她,她从火堆旁捡起一只小鸟,小鸟没被烤熟,一支长箭穿喉。
  秦孙走到后院,还没说话,剑盲已看到她手里的鸟,道:“谁射杀了慈悲鸟?”
  桃花说道:“是千朵门牡丹堂的高手。”
  秦孙僵僵地站着,不敢多说一个字。
  不用问也知道,秦孙其实也是慈悲堂的血鱼。
  剑盲道:“就算你们没接到慈悲鸟的信息,不能想办法留下花含香,也不可以让千朵门的人离开客栈!”
  洪雷惶然道:“总管,要带走她们的人是花含香,他破了十二天罡阵,根本没有办法留住他……”
  剑盲叹道:“洪雷,本来你这次不出错,我可以给你解药,可惜……”
  洪雷连连磕头,口中道:“总管,属下并未做错任何事,求总管饶属下一次。”
  桃花这时淡淡道:“不管你跟花侯爷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也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对付花侯爷,但你不可以瞒着我们勾结千朵门……”
  “不……”
  洪雷脸色大变,额头已冷汗滚落!
  “不是你勾结她们,便是你背叛了慈悲门!”
  桃花又道:“牡丹堂四位高手根本没有中毒,因为她们事先已服了寒灯的梵香解药,对不对?”
  洪雷忽然目中射出凶光,他明白一切已败露——
  他纵身而起,扑向桃花。
  桃花此时已有防备,手臂一挥,袖中剪刀飞出!
  桃花的剪刀刀法奇异,快疾无比,不知有多少高手在她这一刀之下丧身!
  然而,洪雷身在空中,食指弹出一股罡风,竟将桃花这势在必中的一刀撞歪!
  然后五指一曲,抓向桃花脑袋——
  他的招式身法,比剪刀还要怪异!
  桃花的身侧有一株梅花,她疾退三步,手中剪刀再次挥出。
  这次,剪刀不是飞向洪雷,而是飞向梅花树。
  只听得一阵细碎声响,好好的一株梅花树,千万张树叶合着花粉溅起,射向洪雷!
  树叶如雨。
  如刀如箭。
  顿时将洪雷罩住!
  桃花这一招“天女剪花”使得惊心动魄!
  洪雷的招式之怪,也是匪夷所思,只见他左掌轻轻拍出,漫天树叶被击得纷纷坠地,右手已是由爪变刀,切向桃花脖颈!
  桃花正欲再使一招“月剪清风”,洪雷的左掌拍落树叶,掌风一荡,直迫过来。
  掌风令桃花胸口一滞——
  那招“月剪清风”便没使出。而此时,洪雷的右掌又由刀变拳,击向桃花的“肩井”穴。
  洪雷拳击穴道,使的乃是少林神功“达摩点穴拳”!
  桃花陡然间见洪雷使出怪招,吃了一惊。
  少林神功博大精深,洪雷使来却是阴毒狠辣,原来这一招叫做“杨枝遍洒”,是达摩点穴拳二十四招中的第五招。
  洪雷自觉制胜之道在于变,因此,本来以左拳打穴,他却改用右拳,神功奇招,果令桃花呆住!
  “肩井”穴虽非死穴,一旦击中却也非同小可。
  桃花大惊之余想退,身子却被他掌力吸住!
  他使的什么妖魔邪功?
  洪雷拼尽全力在此一搏,他只要能在剑盲出手之前制住桃花,或许可以以此要挟,逼剑盲给自己解药,如若不然,只有一死!
  与其等死,不如一试,所以,他一出手就是奇招怪式。
  也许,他可以一招致桃花死地,但他清楚,杀了桃花他根本得不到解药。
  不杀桃花又要制服桃花,这绝不是一招之间便能做到的。
  桃花退不开,她的剪刀这时却已飞出——
  洪雷绝不敢轻视桃花的剪刀。
  他身形一闪,配合奇怪微妙的脚步,不知如何竟闪到了桃花的身后!
  桃花还未转身,寒光起,剑盲已出手!
  剑盲的剑笔直挥出,剑光划出一道弧线——
  只听一声惨叫,桃花飘开,回头看,洪雷的两只手掌已被剑盲剁掉,鲜血淋漓。
  洪雷神情恐怖,还要扑出,剑盲挥手,一道闪光没入洪雷左胸。
  这是一道慈悲符!
  霎时,洪雷打个寒噤,然后倒地抽搐不止!
  他的脸上,除了恐怖,还有痛不欲生的绝望!
  他体内的慈悲符毒性发作!
  凄惨而不忍目睹的一幕,可怕而骇人的一幕,就在桃花、剑盲、秦孙三个人面前发生和结束。
  洪雷足足挣扎了半个小时,他的手掌虽然被剑盲斩断了,但他还是用没有手掌的臂膀在地上挖了一个一尺多深的坑,惨绝之情形,可想而知!
  当洪雷扭曲着爬进深坑不再动弹,剑盲才叹道:“他的身法实在太奇怪,我不敢贸然出手,生怕伤了小姐。”
  桃花刚才死里逃生,犹有余悸,说道:“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跟花含香一搏的。”
  接着又道:“他从哪里学得少林寺的达摩点穴拳?”
  剑盲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洪雷死了,没有说出是他勾结了千朵门的高手,还是他背叛了慈悲堂……总之他死了,一切都结束,所有的罪过因了死而了结……没有了结的,是没有死的人……
  桃花转身,对秦孙笑道:“刚才你都看清楚了?”
  秦孙吓得说不出话,嚅嚅道:“我……我……”
  “有什么话,赶紧说。”
  剑盲说道。
  秦孙一张嘴,在自己的掌中吐出一个鱼胆模样的东西。
  桃花道:“这是什么?”
  秦孙道:“毒胆。”
  “毒胆?”
  桃花眉头微蹙,沉思了一会,道:“你就是想用这个令花含香中毒?”
  “是的。”秦孙点头道:“寒灯叫我在唱歌时咬破毒胆,里面的毒对我没丝毫作用,可是花含香却能中毒。”
  “这叫什么毒?”桃花问。
  “寒灯没有告诉我,她只是说,这种毒天下只她一人有解药。”秦孙道:
  “而且,她还说,这种毒天下只有对花含香一个人有效,只要花含香中了这种毒,他最多只能拔一次剑。
  “你为什么不咬破它?”
  “因为我不想花含香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见他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花含香不能死。”
  桃花又问了一个为什么。
  秦孙道:“小姐要我说实话?”
  桃花不满道:“当然。”
  “因为花含香是那种令我心动的男人。”
  秦孙幽幽道:“我实在不愿意让他死在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桃花的眼神微微一变,闪现出忌妒和不屑的目光,只是秦孙和剑盲都不是注视她的脸,因此未能发现她的这一变化。
  一会,她静静道:“你喜欢他?”
  秦孙摇头道:“不,我恨他。”
  “为什么?”
  这是桃花问的第三个为什么。
  秦孙道:“花含香一生只喜欢两个女人,一个是琴心,一个是曲眉。”
  桃花忽然笑道:“你不能成为他第三个喜欢的女人,所以才恨他?”
  秦孙居然点了点头。
  剑盲这时冷冷道:“就算花含香会喜欢你,你也没有机会了。”
  秦孙显得很平静,说道:“严总管,我不想为自己辩解。”
  剑盲道:“那你想怎样?是不是想我给你解药?”
  秦孙仍旧那么平静:“不,我只求死得痛快些。”
  剑盲道:“你真的不想活?”
  秦孙叹道:“从加入慈悲堂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竭尽全力使自己不出错,但我还是做错了事。”
  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完全有能力在寒灯不防备的情形下将她制服,逼她交出毒胆的解药,这样,慈悲堂就有了控制花含香的办法。”
  剑盲道:“这确实是个绝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你确实该死,不过,凡是做错事的人,是不可能痛痛快快死的。”
  不能痛痛快快死,就得像洪雷一样慈悲符发作而亡——
  秦孙面色微变,她一只手拿着毒胆,另一只手中却有一只鸟,鸟上连着利箭,她就用这支利箭,猛然直扎自己小腹!
  ——她害怕慈悲符发作时的痛苦。
  ——她要自杀!
  她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死意已决,她的动作很快,然而,比箭还快的,是桃花的剪刀,只听“喀”的一声,剪刀竟将利箭剪断!
  桃花淡淡道:“做错事的人,是不能如此痛快去死的。”
  秦孙脸惊得煞白,惊恐地瞪着桃花。
  桃花又道:“严总管,给我一颗解药。”
  剑盲道:“小姐,你是不是要把解药给她?”
  桃花以一种命令的口吻道:“少废话,拿来!”
  剑盲果然不敢再说什么,拿出一颗解药交给桃花。
  桃花道:“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剑盲虽有些不愿,但他还是走了。
  后院只剩下桃花和秦孙,桃花道:“这颗解药是你的,不过我暂时替你保管。”
  秦孙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惊疑道:“小姐,你?”
  桃花道:“刚才你说希望成为他喜欢的第三个女人,也不该恨他。”
  秦孙茫然道:“为……什么?”
  桃花缓缓道:“最恨他的人应该是我,因为他喝了我的女儿红。”
  秦孙并不笨,她明白桃花这话的意思,说道:“小姐,你要属下怎么做?”
  桃花又道:“从今以后,你就跟我在一起,我会告诉你做什么。”
  秦孙道:“是,小姐。”然后道:“小姐救命之恩,属下铭记在心。”
  “我们走吧。”
  秦孙没问去哪里,默默跟在桃花身后,出了后院,又出了香尘客栈……
  除了一些死尸,香尘客栈已空无一人。
  不知哪里飞来两只乌鸦,在客栈的屋顶“呱呱呱”大叫。
  过了好久,一个和尚从南边疾掠而来。他冲进客栈,见到屋里这么多死尸,没作停留,又飘到了后院。
  后院只有一个人。
  一个死人。
  洪雷。
  和尚喃喃道:“洪雷,虽不是你亲手害死我师兄苦心,但你也活该有此下场。”
  原来这个和尚便是苦禅。
  苦禅被假洪雷所引,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追上假洪雷,假洪雷轻功超绝,武功却是一般。苦禅在杀他之前,才知道他是假的。
  他原是崆峒派弟子,十三年前被逐出师门,后与洪雷结识,便被洪雷所诱,在香尘客栈假冒洪雷当客栈老板。
  洪雷这样做,是担心有朝一日苦心的师弟苦禅或好朋友花含香会找他算账,他二人沆瀣一气,倒也相安无事过了这么多年。
  他把一切真相告诉了苦禅,苦禅本不想杀他,不料在苦禅转身离去时,他竟要出手偷袭并欲致苦禅死地。
  苦禅忍无可忍,这才出手废了他的武功,然后匆匆赶回香尘客栈。
  在得知真相后,苦禅也并非是一意要杀洪雷,他只是担心客栈里的花含香会遭李七——真正的洪雷的暗算!
  不料此时客栈里已是空无一人……
  乌鸦在客栈上空盘旋,它们的叫声显得有些凄惨。
  苦禅仰望天空,寻思道:“花含香会去哪里呢?”
  雪龙山上雪未消。
  花含香此刻坐在马车里,马车正缓缓驶入雪龙山,朝万寿峰前进。
  高武、蒋明、岑荒、唐万四匹黑马又行在最前面,中间是千朵门四娥娘的三匹白马和一匹枣红马,九叔驾着马车又在最后。
  进山的路有些崎岖,有些曲折,但还是能容马车通过。
  花含香是一个非常爱惜体力的人,马车可以过的地方,他绝不愿走路。
  花含香还是一个爱喝酒的人。
  他喝的酒越多,想的问题也越多。
  在香尘客栈,尽管洪雷没有出手为自己的兄弟报仇,他明白这绝不是洪雷的软弱和胆小,他敢肯定,洪雷绝对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可以拿任何东西作赌注的狂徒!
  为了报仇,他完全可以不惜一切!
  那么,洪雷为什么没出手呢?
  这个问题花含香已经想了很久,一直没想通,这时,又一碗酒下肚,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没错,洪雷之所以没有拿性命跟我赌,是因为他觉得他不需要花这么大的代价就能要我的命!
  要我性命的人是谁呢?
  躲在哪里?
  花含香又困惑了……
  第八章:血字
  马车前行。
  雪龙山连绵不绝,横亘数十里。
  山道愈来愈奇险,但仍能容马车通过。
  花含香从香尘客栈出来,只喝了一囊酒,便不再喝。
  他开始珍惜起这些酒来。
  九叔知道,花侯爷不会浪费一滴酒,但也不会吝啬到舍不得喝的地步,除非这些酒不合他的口味。
  于是,九叔说道:“侯爷,是不是这些酒不好?”
  花含香在马车里说了一个字:“好。”
  九叔便不再问,但他的眼里似掠过一丝不安:
  既然是好酒,侯爷为何不再喝,是不是他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对?
  马车继续前行——
  越往雪山深处,越觉得冷。连阳光也是冷的。
  花含香的心已然平静。
  在香尘客栈,当他拔剑破了十二天罡阵,杀了十二个伙计,他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拔剑出鞘,他的体内毒性发作,如果洪雷出手,死的人一定是自己!
  如果不是寒灯出现,洪雷或许已经出手……寒灯为何要阻止洪雷出手呢?
  他不知道发作的是淬花冰毒、女儿红、一品红、梵香还是在香尘客栈又中了什么毒,可是当他喝了一囊酒,他沮丧的心情很快振作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能拔剑出鞘了。
  不是说他真的没力气拔剑,而是他重新找到了拔剑的自信。
  这绝对是他喝了酒的缘故。
  他也没想到酒对他竟有如此大的帮助。
  所以,他要节俭一些,不再狂喝滥饮,他盘算着车厢里的酒能坚持喝到杭州的日出烟花楼见到曲眉……
  一路上,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因没得到桃花的解药,一直都昏昏沉沉,浑身无力,趴在马背上,玉儿仍是与二娘同乘枣红马,她不时喊着四位娥娘,显得很焦急。
  前面山势变得平坦,朝南的山背上有一座石亭,高武等四人行在最前面,他们叫道:
  “九叔,要不是在石亭里休息一下!”
  花含香闻言心中一动,想道:山上造石亭,定是给行人休息的,不然,也必有缘故……于是他答道:“好,那就休息一下。”
  石亭很大,有人在八根粗大的石柱上雕着龙蛇怪兽,极具匠心。
  石亭四周内筑石凳,显是为到此歇息的人准备的。
  众人将马停在道旁,高武等四人将二娘、三娘、四娘、五娘扶下,让她们每人靠着石柱而坐。
  花含香站在亭中四望,见四周雪峰耸立,山上林莽披雪,一派冰清玉洁,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只觉肺腑间流淌的血液畅快多了,九叔站在花含香身后,他喃喃道:“这实在是一个美妙的世界。”
  “能葬身如此美妙的世界,你们也该心满意足了。”
  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自头顶飘落!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连昏昏欲睡的四位中毒的娥娘也皱了皱眉头。
  亭中已多了一人。
  她笑得很得意。
  花含香却没有转身,他淡淡道:“寒灯,你来了。”
  这个人正是鬼手寒灯,她藏在亭上!
  寒灯阴阴一笑,道:“花侯爷,你杀了我师弟弹一指,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花含香道:“我知道,可是,在客栈你为何要救我?”
  寒灯冷笑道:“因为我不希望你死在洪雷的手上。”
  然后顿住笑,缓缓道:“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你。”
  “那你就出手吧。”
  花含香仍未转身。
  九叔、高武等人明知自己不是寒灯的对手,没说话,也没动。
  寒灯退了一步,她脸上杀机已呈——
  她清楚得很:
  花含香已然中毒,他已不能再拔剑。
  但她没有立即出手。
  她不是害怕。
  她要在杀人之前再说几句话,可她还未开口,花含香先说道:
  “寒灯,如果你不敢出手,马上离开,我不杀你。”
  “哈哈哈!”寒灯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你错了。”
  “哈哈哈!”寒灯仍大笑不止。
  “你应该知道,只要还有拔剑的力气,我就不怕任何人。”
  “可你现在一定连拔剑的力气也没有了。”寒灯笑道。
  花含香又道:“那么你应该马上出手。”
  寒灯摇头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没力气拔剑?”
  花含香道:“当然想知道,可是,你不怕我知道之后你再出手就已经晚了?”
  “不会的,这一次,你永远没机会再拔剑了。”
  “这么有把握?”
  “是的,因为你已经中了我的毒胆。”
  说了这句话,寒灯笑得更得意。
  “还有,普天之下,毒胆的解药只有我一个人有。”
  “这么说,我的命已掌握在你的手上?”
  “当然。”
  寒灯道:“一个人的命一旦掌握在别人手里,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乖乖的听话,一种是死。”
  花含香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叫我选择?”
  “不。”
  寒灯冷冷道:“别人可以有选择,而你却没有,你只有死。”
  花含香沉默了一会,道:“我什么时候中了你的毒胆?”
  “这正是我想让你知道的。”寒灯忽道:“秦孙的歌好不好听?”
  “好听。”
  “好听的歌声是要代价的。”
  “你说毒胆在秦孙嘴里?”
  “没错。”
  寒灯道:“秦孙唱歌之际咬破毒胆,毒气随声音飘荡,只要听到歌声的人就会中毒。”
  高武等人脸色大变,唐万惨道:“这么说,我们也……”
  寒灯哼了一声,道:“你们也配中我的毒胆吗?”
  刚才她说听到秦孙歌声的人就会中毒,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只听寒灯接下去说道:“毒胆虽是我鬼手的独门毒药,但它对一般的人却是毫无用处。”
  高武忙道:“那对什么人有用?”
  寒灯不屑地瞧了他一眼,但还是答道:“毒胆只有遇到中了我一品红之毒的人才有用。”
  花含香曾在桃花香榭中了寒灯的一品红,九叔怒视着寒灯,恨恨道: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寒灯笑道:“我从来就不是正人君子。”
  花含香这时又叹道:“可是世上永远都是邪不胜正。”
  “今天我就要让全天下都知道,卑鄙无耻且无恶不作的鬼手寒灯在雪龙山的石亭杀了名满江湖的侠客花剑侯,哈哈哈……”
  大笑声中,她又退了两步,便要出手——
  寒灯的致命武器是她的双手。
  她的手中有“追命环”和“夺魂针”。
  不知有多少高手丧身她的手下。
  她的手是鬼手。
  魔鬼的手。
  夺命的手。
  花含香已然中毒,他能逃脱鬼手的夺命一击吗?
  他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死一瞬间拔剑出鞘吗?
  这是一个谜。
  花含香从来不会先发制人,就算是他面对面杀的人,他也会等对手先出招,他再拔剑。
  所以,只有寒灯出手,这个谜才能解开。
  谜底只有一个:
  能或不能。
  结果却会截然相反——
  能拔剑,出鞘封喉,寒灯死。
  不能拔剑,鬼手夺命,花含香死。
  无论能或不能,总有一个会死!
  而在谜底揭开之前,谁也不知道答案。寒灯在出手的最后一瞬犹豫了一下:
  她忽然明白这一击实在太重要了!
  就在她犹豫的一瞬间,有人抢先出手了——
  抢先出手的不是花含香,而是中了毒一直昏昏沉沉的四位娥娘!
  谁也想不到出手的人会是她们!
  她们奄奄一息,居然出手如电!
  四个人。
  四个方向。
  如四支利箭——
  无
  声
  射
  出
  !
  寒灯瞪大双眼,四位娥娘无声闪射,每人手中多了一柄阴寒短剑!
  她们已将花含香出招的方位完全堵死,无论花含香使什么招式,都难逃四剑合绞!
  她们的动作很快,她们以身代箭,也绝不比寒灯的“追命环”或“夺魂针”慢!
  寒灯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优柔寡断,将最后的机会让给了别人。
  ——就算她此刻出手,也绝做不到后发先至!
  然而,她马上又为自己的犹豫而庆幸:
  因为,就在她们的短剑刺入花含香要害之前,花含香终于拔剑出鞘。
  尽管花含香好像十分勉强十分艰难拔出腰中长剑,剑光随即闪耀——
  剑光一现,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四柄短剑立时停止前进!
  四个人也从空中摔下!
  毫无疑问,她们已被花含香出鞘之剑封了喉!
  但她们还从地上站了起来,她们的咽喉处,有一道并不显眼的剑痕。
  她们不信地盯着花含香。
  花含香背对她们拔剑,他这时已转身,对她们说道:“你们的计谋万无一失,可惜忘了一点,就是邪永远不能胜正。”
  她们嘴唇嚅动,仿佛想问花含香,他究竟是如何发现她们的阴谋的?
  她们未能说出一个字,再次仆地!
  谜底揭开:花含香还能拔剑。
  可寒灯没死。
  四位娥娘成了寒灯的替死鬼。
  花含香长吁了一口气,道:“寒灯,现在出手还不晚。”
  寒灯一步一步后退,美丽的脸变得僵硬……她终于退出了石亭,然后转身,惊逃而去。
  高武等四人被突然的变化惊呆,还未回过神,九叔道:“侯爷,为何放她走,她一定还会再暗算侯爷的。”
  花含香叹道:“不是我放她走,而是她放了我。”
  九叔怔道:“怎么?”
  花含香没有回答,他自己清楚,他已无法拔剑,至少目前是这样。
  如果寒灯出手,他不敢想象后果,以寒灯的凶残的个性,她是绝不会放过这里任何人的,包括勾壑的女儿勾千斤。
  尽管勾千斤将来也许会变成一个比勾壑更冷酷的杀人魔头,但他已答应要送她回千朵门,他要说到做到。
  可从寒灯刚才所言,花含香似乎并没有中她的毒胆——
  因为他还能拔剑出鞘。
  他心下寻思:这是为什么?是寒灯吓唬他,还是……他的脑中立时浮现出香尘客栈的美丽女子秦孙……
  众人出得石亭,各自上马。
  勾千斤不肯跟高武、蒋明、岑荒、唐万等人同乘一骑,便坐花含香的马车。
  五匹马沿山道前行,翻过前面的山梁,只见远远的一峰耸峙如削,壁立千仞,整座山峰居然郁郁葱葱,竟没有丝毫积雪,与周围的雪峰形成鲜明的对比。
  只听九叔说道:“侯爷,对面就是万寿峰。”
  花含香掀开车帘,见马车停在绝壁石道上,石道绕山,不滑不陡,显是花了不少的功夫才修筑而成。
  马车停立之处与对面的万寿峰看上去很近,但两峰两离,白雪如雾,前面的山道不知是否直通万寿峰。
  花含香凝视良久,心道:“这真是一个凶险之地……”
  此时中午刚过,天上无云,阳光照耀雪峰。
  如果雪山之中有这样一座绿树成荫的山峰不足为怪的话,那么,峰腰间有一座花园似的城堡,无论如何该有些奇怪了。这座城堡就是千朵门。
  千朵门在江湖中崛起只是十四年前的事。
  那时候,剑侯花含香因为伤心而退出江湖。
  没有了花剑侯的江湖开始混乱,邪恶的势力和杀人的组织又开始猖狂,千朵门便是其中的一个。
  谁也不知道千朵门的门主究竟使什么武功,是怎样一个人,只传言这个人姓勾名壑。
  江湖还传言,见过千朵门门主真容且还活着的人,这世上不会超过二十个。
  千朵门以凶残和阴险而著称。
  十几年来,千朵门已经成为江湖上无人不晓且谁也不敢小觑的大组织。
  尽管千朵门在经历过的大小上百次战役中死伤了无数高手,可是留下来的这一百多人,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些人,无论谁都能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
  段爷就是其中一个。
  段爷是梅花堂的堂主。
  段爷的名字叫段谋。
  可是除了门主,谁也不能叫他的名字,只能叫他段爷,或叫他段堂主。
  段爷年纪并不大,才三十二岁。
  三十二岁就能做千朵门梅花堂的堂主,肯定有他人难及的过人之处。
  他手下虽然只有三十个人,可是这三十个人在江湖上都有响当当的名声,段爷能够让这些人乖乖听他的话,他的手段也一定不简单。
  段爷有一座自己的小客楼。
  小阁楼高三层,第二层是他的卧室,顶层则是他养鸟的地方。
  段爷喜欢鸟有两个原因,一是门主喜欢绿树红花,一年四季把千朵门打扮得春意盎然,他养鸟可以让花树间多些鸟语,以便讨得门主欢心。
  二是他最初的恋人就是一个喜欢与鸟为伴的人。他的恋人叫黑莺,十年前死了。
  黑莺是段爷的师妹。
  黑莺死的时候,他正在小阁楼二层的一个小房间里喝酒。
  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在这个房间喝酒,喝酒的时候就想起他那多情的心爱女人黑莺。
  黑莺死后,段爷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
  千朵门的人都说段爷是一个有情的男人。
  现在,段爷又在这个房间喝酒。
  他喜欢独饮。
  他的身后与对面都是窗子,窗外是阳光。
  他从窗外望出去,看见许多树、房子和远处的雪峰。
  阳光下,雪峰很白,很清晰,仿佛离他很近。
  而窗外的树,叶子婆娑着,闪动着阴影,好像离他很远。
  房屋与房屋之间,有树。
  树与树之间,有花。
  花跟草长在一起,将千朵门点缀成一座山中花园。
  段爷喝的是白酒,竹叶青。
  他喝酒的时候,又喜欢在桌子上多放一个空杯子,好像随时会有人进来陪他喝酒似的。
  事实上,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进入这座小阁楼,更别说到这个房间里来。
  他自斟自酌。
  一瓶竹叶青很快只剩下了半瓶。
  不过,他今天想的人不是黑莺,而是刀尊。
  ——他担心刀尊随时会出现。
  同时,他还在想另一个人——
  花含香。
  剑侯花含香。
  他已经奉门主之命,于昨天派阿彪和追命九郎到桃花坞去请花含香。
  他在想:
  花含香什么时候来?
  能不能来?
  他放下酒杯,转身往身后的窗口张望,看见了千朵门高大的城墙,墙角是一排杉树,被修剪成一支支林立的矛。
  左边有两栋矮房,那是梅花堂的高手们的住处。
  段爷知道,现在,矮房里没有一个人,他们都前往参与截杀行动了。
  而就在孤零零的小阁楼前面的空地上,静静站着一个瘦长的黑衫人。
  段爷注视黑衫人良久,忽然叫了声:“顾影!”
  在他的叫声中,只见黑衫人无声掠上阁楼。从他的身手判断,他的轻功非同凡响。
  他行走如风,无声无息,真的有如“影子”。
  很快,段爷的房门被推开,顾影无声进入,躬身道:“段堂主。”
  段爷一指对面的座位,说:“陪我喝几杯。”
  说话间已将对面的那只空杯斟满。
  房里生着一个大火炉。
  温暖如春。
  酒香盈室。
  顾影没在位置上坐下,而是跪在地板上,先喝了一杯,然后说:“多谢段堂主。”
  段爷微微道:“顾影,你觉得怎样?”
  顾影一怔,似没听懂堂主的话,但他说道:“好酒。”
  段爷将他的空杯子又斟满,道:“我是说,刀尊会来吗?”
  顾影道:“依属下之见,刀尊是不敢来了。”
  段爷又问:“阿彪和追命九郎有没有回来?”
  顾影道:“没有。”
  接着又道:“以他们的速度,三个时辰之前就该回来了。”
  段爷道:“这么说,他们定是出了意外?”
  顾影道:“是的。”
  段爷道:“喝酒。”
  他眼看着顾影将酒喝下,又道:“他们以前从未发生过意外。”
  顾影道:“如果属下猜得没错,他们已经死了。”
  沉默了一会,段爷又问:“天山三怪呢?”
  “没回来。”
  “活宝呢?”
  “也没有。”
  “按理,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
  段爷蹙眉道:“他们现在都没回来,是不是也回不来了?”
  顾影没说话。他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的话。
  段爷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虽然是段爷的手下,可段爷从不像对别人那样对他呼来唤去,段爷甚至很听他的话。
  并非顾影比他年长十岁的缘故,在梅花堂的高手中,有人比他年长二十多岁。
  他之所以听顾影的话,是因为顾影以前有许多建议曾令他受益匪浅。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才智和武功甚至不如顾影,不过,顾影向来都恭恭敬敬,绝不会在他面前卖老。
  说实话,段爷对顾影是存有戒心的,他担心顾影有朝一日会取代他的堂主之位。
  可是段爷已经对顾影有了依赖之心,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他总要听听顾影的意见。
  他明白,如果不是顾影在前几次的行动中提醒他,或许,他的错误早已使门主生气。
  门主生气不仅脸色难看,而且会杀人。所以,千朵门没人敢惹门主生气。
  所以,尽管段爷对顾影有戒心,他也不会让顾影去执行危险的有性命之忧的任务,他怕失去他。
  有时候,有些事情,他干脆让顾影来作决定——
  比如在截杀花含香一事上,他就觉得顾影的推测非常正确。
  昨夜,门主召见他,让他派人到桃花坞请花含香上山,当他把门主的意图告诉顾影,顾影就说,门主表面上是叫花含香帮忙对付刀尊,其实门主是想利用花含香的弱点引他上山杀了他。
  顾影还说,花含香乃是门主的一块心病,以千朵门的实力,花含香只要上了万寿峰就会有来无回,假如梅花堂能除掉花含香,门主定会欢心不已。
  段爷想想也是,因为,如果为了对付刀尊,门主根本用不着别人帮忙,花含香的弱点是有求必应,门主利用花含香的弱点请他上山,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另外,段爷如此相信顾影的话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跟随门主多年,深知门主的秉性,只要门主盯上的人,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铲除目标!
  花含香重出江湖,门主便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从这一点判断,门主确实是要除掉花含香。
  如果梅花堂真的能杀了花含香,梅花堂主无疑是头功一件,于是,段爷就放手让顾影布置截杀花含香的行动,顾影向他保证:就算花含香能到雪龙山,也绝上不了万寿峰!
  在这次截杀行动中,段爷身为堂主,但他只建议设伏了天山三怪及太行活宝繁春、贡飞等五位高手。
  他相信顾影。
  他只等着花含香的死讯和死尸,以便向门主请功。
  段爷并非贪功之人,他向门主请功还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原因——
  他想看一眼朱穆。
  朱穆是牡丹堂的十二娘,也是门主最心爱的女人。
  段爷不敢跟门主争女人,他只是想多看她一眼。
  她的美丽令他无法释怀。
  一年当中,门主召见他的机会不多,而每次门主召见,他也只偷偷地看朱穆一眼,决不敢看第二眼。
  段爷是一个感觉很灵敏的男人,他每次看见朱穆,发觉朱穆同样以一种诱惑和挑逗的目光看他,渴望他多看她几眼。
  可他不敢,他不敢惹门主生气。
  他甚至不敢找借口去见门主。他明白,他的任何私心杂念都不可能逃过门主的眼睛。
  ——如果梅花堂真的杀了花含香,那么,他就可以堂堂皇皇去向门主报讯,同时就能看一眼美丽的朱穆了。
  他注视着顾影,他担心截杀行动可能会有纰漏,问道:“真的万无一失?”
  没等顾影回答,他又解释道:“我是说,这次花含香真的死定了?”
  顾影没看他,但说得坚决:“段堂主放心,花含香能离开香尘客栈,也不可能离开石亭,就算他能侥幸离开了石亭,绝没机会到达万寿峰的城墙!”
  段爷虽不明白顾影在香尘客栈和石亭布下什么天罗地网,但他没问,他满意地点点头,淡淡道:“喝酒。”
  花含香等五乘马沿山道缓缓前行,勾千斤虽坐在马车里,却始终未说一句话,花含香笑道:“你在想什么?”勾千斤没答话。
  花含香又道:“你知道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为什么要杀我吗?”她仍不吭声。
  花含香道:“你爹一定在路边等你了。”
  勾千斤这时说道:“你杀了娥娘,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花含香苦笑道:“是她们先要杀我的。”
  勾千斤道:“你趁早杀了我吧,不然,将来你会后悔的。”
  花含香轻叹一声,他真不明白这么小的孩子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于是说道:“你这么小,又没武功,怎么能杀我?”
  勾千斤道:“我会长大的,长大一定会练成绝世武功,到时候我会像你杀娥娘一样杀了你的。”
  花含香道:“武功是用来杀坏人的。”
  勾千斤马上道:“世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该杀的人。”听她的话,哪会相信她只有八岁。
  花含香想说什么,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
  这时,马车正拐过一面石壁。
  高武、蒋明、岑荒、唐万四人走在前面,他们忽然叫道:“侯爷,快来看!”
  叫声甚是惊讶。
  九叔拍马,见高武等人已然下马,目注石壁,一脸惊疑。
  只见石壁上写着一行字:花含香止步!
  花含香未下马车,他掀开车帘,看见了石壁上的五个字:
  这几个字乃是用人的鲜血写就,一笔一画间血还在往下淌!
  血的腥味令人作呕!
  血字!
  这是谁的血?
  醮血写字的人是谁?
  为什么要写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唐万从石道上拾起一物,走到马车前,道:“花侯爷,这是什么?”
  花含香接过一看,见此物非花非荷,却是他在魔鬼窟死尸身上见过的垂莲子!
  花含香审视片刻,心念一闪:这是刀尊的杀人标记。
  难道刀尊真的要前来毁灭千朵门?
  他算准千朵门会请我帮忙,故此……花含香再次凝视手中之物,确信它是刀尊的垂莲子,寻思道:
  我原以为千朵门故弄玄虚想设计暗算我,如此看来,刀尊真的已到了雪龙山,只不知这几个字是不是刀尊所写?
  如果是的话,石壁上血迹未干,刀尊也是刚刚离去不久……可这一路之上,并没有人赶超到我们前面,难道刀尊也像寒灯一样早已躲在附近,待我们渐近时再写下这几个字?……
  不对,既然刀尊已到雪龙山,为何不先下手?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来想去,花含香想不通这些字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真是恐吓他叫他止步,那么,此人应当知道他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就算明知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止步的,这样的恐吓又有何用?
  既然没用,为何又要写?
  花含香暗暗道:“你要跟我玩游戏,我就跟你玩一玩。”
  想毕,他忽然道:“九叔,咱们下山。”
  九叔素知花含香脾性,他要做的事,别说这五个字,就是千军万马也不一定能拦得住,所以,他闻听此言,比看到这几个血字时更加吃惊,茫然道:“侯爷,这……”
  花含香没再说话,放下了车帘。
  九叔虽然心中惊诧,但他还是在前边一处较宽阔的山道上掉转马车,高武等人也只得掉头,都是一脸的不解。
  马车刚刚往回转过石壁,就又停住了——
  “侯爷,这边……”
  九叔说话的口气都变了。
  “什么事?九叔。”
  花含香在车厢里问道,他脑子一直在想刚才那行字的用意。
  九叔吃惊道:“侯爷,刚才过去时,石壁上明明没字,现在却……”
  花含香已猜到发生了什么,一股腥味钻进车厢,他静静道:“石壁上写着什么字?”
  “来了何必走。”九叔答道。
  ——来了何必走!
  显然,这是针对花含香一行而言!
  花含香蹙眉沉思,他并不是在思索这五个字的含义,而是在想——
  既是血字,这血,要么是自己的,要么是别人的,转眼之际,这石壁上无声无息多了一行字,写字的人再厉害,也绝不可能杀了人再用死者的血写字,更何况,雪山荒寂,何来人迹?
  答案只有一个:用自己的血写字!
  ——砍了自己的手指在石壁上写字,此人的忍耐力,可想而知。
  ——此人这样做的用心,更是匪夷所思!
  九叔忽然“咦”了一声,跃下马车,说道:“侯爷,这里还有血。”
  车帘掀动,花含香出了车厢。
  他首先看到石壁上那行血字——来了何必走。
  阳光下,血字显得既鲜艳又恐怖,浓浓的血腥在空气中弥散。
  只见九叔蹲在前边的石道上,喃喃道:“这些血滴,肯定是写字的人留下的。”
  由于这里刚好是山道的狭窄之处,马车一停,后面的高武等四人便无法到前边来,急得岑荒在马车后面喊道:“九叔,什么字,让我们也看看!”
  花含香前行几步,走到九叔跟前,见石道上果然滴着血。山道一边是石壁,一边是悬崖,有几滴血正好滴在悬崖边上。
  九叔道:“侯爷,我看此人定是躲在悬崖下。”
  悬崖突出如檐,人躲在崖下,上面的人根本看不见。
  花含香暗惊:此人能吸在突岩之下,武功和胆识非同小可……
  因为,突岩下便是万丈深渊,稍一不慎,便会坠下悬崖粉身碎骨!
  花含香正寻思如何使岩下之人现身,忽听石壁上似有风声响起!
  抬头,不由大吃一惊——
  笔直矗立的石壁竟向他压了过来!
  声势骇人!
  石壁上的五个血字,仿佛张开血盆大口,又仿佛夺人性命的阴森森的剑,顷刻间就要将九叔和花含香吞咽而下!
  花含香来不及细想,他见九叔仍浑然不觉,右手一掌,将九叔往前推出,自己则往后疾退——
  飘身后掠的同时,花含香心念如电,他知道石壁不会无缘无故倾倒,肯定有人触动机关!
  他的注意力仍在突岩下,他算准在石壁的突压之下,伏击之人会闪射而出!
  果不其然,花含香身形刚动,就见突岩下一道银光射出,紧跟着一条人影倏忽一闪,侧击而来!
  银光破空,乃是暗器。
  暗器在先,杀手在后。
  一切均在花含香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惊呆了——
  不是暗器的速度太快,也不是杀手的招式太狠,他吃惊,仍是因为那面石壁!
  石壁倾覆!
  从石壁的裂缝间,一人灵蛇般闪出,比石壁崩倒之势更快、更猛地击向花含香!
  花含香绝没想到石壁里会有人!
  他推开九叔,自己身在空中,石壁里的人没有用兵器,而是用掌,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朝他撞来——
  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不可能有回击之力!
  他腹背受敌,更有暗器和石壁夹击,他的生死系于一发!
  但他是花剑侯。
  他的剑天下第一,他可以在绝不可能的情形下拔剑出鞘!
  剑不出鞘,出剑封喉!
  花含香身在空中,他的目光在空中滞了滞,极短极短的一瞬,花含香发现左侧静立的石壁似有变化,寒光一抖,剑已出鞘——
  剑锋迎着阳光折射出炫目的光彩!
  难以形容的一剑!
  简简单单的一剑!
  暗器的银光顿失,剑光已缠向伏击者的咽喉!
  长剑出鞘入鞘只在瞬息之间,可是这次,他的剑从伏击者的咽喉绕过,并没有回鞘,而是“锵”的一声,没入左侧的石壁!
  轰!
  倾覆的石壁砸在山道上,又发出惊人的声响,呼啸着滚下悬崖!
  伏击者已死,竟是一男一女!那女的右手食指中指只剩半截,血正往外涌。
  原来,断指写血字的是她。
  她正是躲在突岩下伏击花含香的杀手。
  另一个男的似未咽气,他盯着花含香插入石壁的长剑,挤出三个字:“你的剑……”
  花含香脸神平淡,走到石壁前,伸手拔剑——
  剑拔出,一支血箭,从剑孔喷出!
  原来石壁里还埋伏着杀手!
  花含香长剑入鞘,喃喃道:“你的绵掌虽然能无声穿石,却瞒不过我……”
  顾影已离开小阁楼,他重新回到阁楼前的那块空地上。
  他站在这里,为的就是随时听候段堂主的吩咐。
  他很感激段堂主,尽管他也觉得,段堂主的武功和智慧并不比自己高多少,段堂主却有机会见到门主,他却没有,但是,他还是很感激堂主,因为堂主从不让他去执行危险的任务。
  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只要他不离开千朵门,就不会死。
  只要还活着,他就相信门主有朝一日会召见他。
  他曾经听段堂主说起,门主的卧室里有一个让人动心的美丽女子,他很想有机会见见这个美丽女子。
  他站在这里,除了随时听候堂主的吩咐,另一个目的就是开门。
  开城墙的门。
  千朵门被高高的城墙围住,轻功再好的人也不可能翻墙而进。
  所以,无论有人要出去或者想进来,都得打开这扇门。
  这是一扇石门。
  石门很重,足有几吨。
  如果不懂得使用机关,功力再好的人也推不开这扇石门。
  顾影离石门只有几十米,这个距离,刚好他能够听清外面的敲门声。
  顾影的任务是开门,就算有人要来毁灭千朵门,听到敲门声,他也得去开。
  至于打开石门,仇人进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这不是顾影的事,仇人再强,自有落花堂的高手去对付。
  如果有人对千朵门不利,这个人在城墙之外,就算他杀了所有梅花堂的人,落花堂的高手也不会出去帮忙,而这个人一旦进入千朵门,踏进石门一步,则他的任何行动都将在落花堂的高手严密监视之下,一有异动,便会全力出击,将之诛灭!
  顾影双目转动,尽管他不知道落花堂的高手埋伏何处,但他知道千朵门任何角落里都可能埋伏着落花堂的高手。
  所以,他相信,任何企图对千朵门不利的人,绝对是进得来,出不去。
  包括刀尊。
  包括花含香。
  也正因为这样,门主才定下这样的规矩:任何人敲门,都得开门,而不需问他是谁。
  除了开门,顾影唯一要戒备的是,万一遇到仇人敲门,他在开门之后要躲开仇人的第一招,只要躲开第一招,仇人第二次出手,落花堂的高手便会出现。
  顾影对自己的轻功很自信。
  他甚至想:就算是刀尊的刀,花含香的剑,也不一定一招便能杀了他……他微微转身,抬头,目光与太阳对视。
  冬天的太阳显得苍白,但它的箭矢却绵密而无限,他不由眨了一下眼睛——
  他忽然觉得,当他面对太阳眨眼,世界会变得更黑更冷!
  他莫名地想起这次截杀花含香行动的细节:
  他认为,收买香尘客栈的洪雷以及利用牡丹堂四位娥娘是这次行动中最关键的一步,从香尘客栈到千朵门,他为花含香准备了三劫,第一劫是香尘客栈的十二天罡阵。
  这十二个伙计虽不是梅花堂武功最好的,但他们组成天罡阵却是威力无比,花含香绝不能轻易逃过此劫。
  就算花含香侥幸不死,四位娥娘的突然一击定让他猝不及防……
  花含香剑不出鞘,出剑封喉,倘若他能躲过四位娥娘一劫,无论如何难逃石壁之灾,因为,崆峒怪人张铁山的绵掌神功可以无声穿石。
  他藏身石壁,花含香连他的人影也看不见,如何封他的喉……顾影不由微微冷笑,暗自道:“如果花含香能逃过三劫,我便只有打开石门,也辜负了堂主对我的信任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段堂主的小阁楼,风摇楼前树,树弄光影,小阁楼则显得落寞和孤单……
  段爷独自喝酒。
  每次,他都只喝一瓶竹叶青。现在,一瓶竹叶青只剩下最后一杯了。
  段爷还有一个习惯,就是喝酒之后要到花树间去散步。
  就在他伸手拿杯子时,只听楼上传来一声异样的鸟鸣!
  段爷终日跟自己的鸟在一起,它们的叫声他已相当熟悉,听到这声异样的鸟鸣,段爷脸色微变,顾不得将最后一杯酒喝下,急步直上三楼,到了三楼,段爷大吃一惊——
  只见一只小灰鸟在悬挂的鸟笼间纵跃,利喙闪动,竟已将笼中十几只鸟啄死,鲜血溅得满笼皆是。
  哪里来的恶鸟!
  恶鸟每啄死一只笼中鸟,就鸣叫一声,仿佛在欢庆它的胜利。
  段爷右手一掌,掌风绕过鸟笼,“啪”的一响,将鸟打晕。
  他过去,伸手在鸟翅下一摸,居然摸出一小纸团,急忙展开看,见纸上写着一行字:
  送侯爷下山。
  他皱眉低吟了两遍:“送侯爷下山……”
  然后一揉纸团,内力一吐,纸已变成碎屑,纷纷洒落,天下谁也不知道这纸上曾经写着什么字。
  段爷其实是慈悲堂的血鱼。
  这只小灰鸟是慈悲堂经过特别的训练的用来传递信息的慈悲鸟。
  段爷望着晕在铁笼里的小灰鸟,口中喃喃道:“送侯爷下山,花侯爷还未上山,如何送他下山……”
  他忽然悟道:“既要让花侯爷下山,就是说不能让他死在万寿峰……可是梅花堂的高手已悉数出动,截杀计划只顾影一人知道……”
  ——顾影曾向他表示,此次截杀行动万无一失,定教花含香死无葬身之地,若是这样,岂非……
  想到这里,段爷大惊失色,再过一个月,他体内的慈悲符就会发作,而如果他此次失败,慈悲符的解药他便不能得到!
  没有解药,他只有死路一条!
  刚才,他还在做着美梦,等待花含香的死讯向门主请功,而且为能见到令人心动的朱穆而庆幸……现在,慈悲堂传来信息,要他保护花含香,一时间,段爷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他匆忙下楼。
  他尽管还不知道该如何保护花含香,但他明白,现在应该做的是了解顾影的截杀计划。
  段爷坐回刚才的那个座位上,心情已经平静。
  小阁楼前,顾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段爷像平时一样的口气叫道:“顾影!”
  以前,只要他这两个字出口,顾影就会推门而进。可是这次,过了好一会,也不见顾影进来。他转身望窗外,顾影仍站着没动。
  段爷心中稍有不快,沉声再叫:“顾影!”
  顾影还是没动。
  段爷愠道:“顾影,上来!”
  见顾影仍没动静,段爷由愠变怒,心道:“好你个顾影,这么多年在我面前老老实实,今日却卖起老来!”
  他起身,推窗,人飞掠而出——
  段爷刚好飘身落在顾影跟前,见他并无异状,不由怒道:
  “顾影,你好大胆子,居然目中无人!”
  顾影却静静道:“段堂主,叫属下何事?”
  段爷道:“难道你没听到我的话!”
  顾影道:“听到了。”
  段爷再道:“听到了为何不上来!”
  顾影道:“段堂主,属下实在是有心无力。”
  段爷身为梅花堂堂主,属下向来都对他唯唯诺诺,从不敢违背,喝道:
  “混账,你竟敢这样对我说话!”
  他说完,隐隐想到了什么,他发觉顾影今日的口气跟往常大不一样,便又问道:
  “什么叫做有心无力?”
  顾影道:“因为我的背上被人砍了一刀,深及心肺,我已不能再动,一动就会死。”
  段爷闻言大惊,身子一晃,飘到顾影身后,果见他的背上被人砍了一刀,刀痕鲜红,触目惊心!
  他呆住。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在千朵门,顾影的轻功称得上数一数二,可有人竟能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形下砍他一刀!
  而且,这一刀,虽深及心肺,却并不立取性命,给他留下几分说话的力气!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刀法?
  这一刀的速度、力量掌握得何等精妙!
  天地间谁能砍出这样的刀?
  顾影平静道:“段堂主,有什么话快问吧。”
  段爷竟嚅嚅道:“是谁,谁暗算你……”
  顾影的声音开始变了:“没人暗算我,是我技不如人……段爷,你……别问了……我没时间回答你的问题……”
  很明显,顾影的生命已快到尽头——
  段爷猛然惊醒,急问:“顾影,截杀花含香的计划你是如何安排的?”
  顾影微微道:“段堂主,你放心……这次截杀行动……绝不会失败……”
  段爷打断他的话,大声道:“顾影,我不要成功,花侯爷不能死,你说怎么办?”
  顾影瞪大双眼,无神的眼中放出光彩,说道:“段堂主,花含香一死,你大功一件,门主不仅会重赏你,你还能见到那美丽的女子,为什么不要成功?”
  段爷见顾影这光景,知道这乃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回光返照,他随时都会咽气,叫道:
  “顾影,你听清楚,我要这次行动失败,是失败,不是成功,你说,快说!”
  顾影茫然摇头:“为什么不要成功,为什么……”
  段爷急得大喊:“别问为什么,我是堂主,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要失败,知道吗?失败!快回答!”
  顾影呆了呆,终于明白了段爷的意思,但他仍旧摇头,声音越来越微弱:
  “段……堂主,为什么……现在才说,一切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改变……”
  段爷再次打断他的话:“顾影,快说,他们埋伏在什么地方!”
  顾影目光一散,双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段爷吼道:“快说!”
  吼声中,顾影一颤——
  一颤。
  人已倒地。
  躯体几成两截。
  血暗红。
  凝住。
  同时凝住的,还有段爷的血。
  ——顾影一死,没人知道梅花堂的截杀计划。
  ——计划成功,花侯爷必死。
  ——花侯爷死,则他失败。
  ——他不能失败,失败便是死。
  ——这是慈悲堂的杀手最终的下场!
  顾影倒地的一瞬,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末日……
  当他从绝望中惊醒,另一种恐惧又攫住了他的心——
  他注视着几成两段的顾影的尸体,自语道:“一刀断胸,刀中至尊,西风狂人,神龙无首……”
  难道,杀人者是刀尊?
  刀尊已到了万寿峰?
  除了刀尊,谁还有如此快的刀?
  如此神奇的刀?
  如此凶残的刀?
  段爷缓缓转身,四顾,日光清朗,微风摇树,哪有别的动静!他惊魂稍定,这才想起,石门未开,刀尊如何进来的?
  另外,刀尊既已进入千朵门,而且杀了顾影,落花堂的高手为何不现身?
  他静立一会,确信周围没有动静,便欲前往落花堂,忽见小阁楼上人影一闪,他飞身急掠,跃上二楼——
  就在他喝酒的小房间里,就在他刚才饮酒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
  一个蓝衫人。
  蓝衫人背对着段爷。
  段爷不愧是梅花堂主,他刚才还惊恐不已,此刻已镇定自若,他知道此人定是杀了顾影的刀尊,他冷静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说话的同时,全神戒备,蓄势待发,提防刀尊惊人的一刀。
  面对刀尊,他能如此镇定,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他说了那句话,就在桌边坐下。刀尊依旧背对着他,说道:“我闻到这里有酒香,所以就来了。”
  段爷这才发现,刚才自己没喝的那杯酒,此时已成了空杯。
  段爷还发现,刀尊的声音远没有他的刀法令人心惊。
  “可惜这里已没有酒。”
  段爷说。
  “酒已喝过,我在等人。”
  刀尊说。
  “等谁?”
  “刀尊。”
  “刀尊?”
  “是。”
  “你不是刀尊?”
  “不是。”
  “那顾影……”
  “他是我杀的。”
  段爷微微一怔:“你是谁?”
  “谢醉。”
  段爷目中闪过一丝阴冷,他心内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段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
  这是一种杀人的感觉。
  他想杀人。
  杀谢醉。
  可他能杀得了谢醉吗?
  谢醉叹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谢醉背对他,他的杀意已被他发觉。段爷又是一怔,道:“我还没出手,你就知道?”
  “有些事是不用试的。”谢醉道。
  段爷的瞳孔开始放大:“这么说,我死定了?”
  谢醉道:“我不一定会杀你。”
  不一定,那就是说,谢醉也可能会杀他。
  谢醉又道:“你的武功虽然比顾影高,但我绝不需要用第二刀。”
  段爷的瞳孔不再放大,他的杀意消失,黯然道:“你要我怎样?”
  “我想见胡云。”
  “什么胡云?”
  “胡艄公的儿子。”
  “我根本不知道胡艄公是谁?”
  “段谋,你应该明白,就算胡云在你手上,你也不可能对付花侯爷。”
  段爷叹道:“你究竟知道多少?”
  谢醉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段爷默默注视谢醉的背影,忽道:“你不是等人吗?”
  谢醉道:“我等的人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花侯爷将在万寿峰出现,刀尊绝不敢来。”
  “你说花侯爷会到千朵门?”
  谢醉冷笑道:“如果顾影的计谋也能杀得了花侯爷,花侯爷早就死了。”
  段爷闻言,不由一阵心喜。
  谢醉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段爷道:“我为什么要高兴?”
  谢醉道:“因为有人不想花侯爷死。”
  段爷道:“谁?”
  谢醉道:“我正要问你。”
  顿了一下,又道:“刚才,那只鸟是从哪里飞来的?那张纸上写着什么?”
  段爷的瞳孔开始收缩,他的脊梁上似有一柄冷刀划过,他屏住呼吸,静静道:
  “你可不可以不问这些?”
  谢醉干脆道:“可以。”
  段爷对谢醉如此干脆颇觉意外,但他的瞳孔已不再收缩,他也干脆道:
  “好,我带你去见胡云。”
  他说着已起身,谢醉却道:“等一等。”
  段爷愕住,他以为谢醉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谢醉道:“有人敲门,你知道石门的机关吗?”
  石门厚重,有人在城墙外敲门,敲门声只能传出几十米,按理,在阁楼里根本无法听到外面的敲门声,段爷正疑惑,谢醉又道:
  “一定是梅花掌的高手回来向你报告情况,你去开门吧。”
  段爷出了阁楼,一会,只听石门轰响。
  待段爷回到阁楼,谢醉问道:“来人怎么说?”
  段爷不知是忧是喜,淡淡道:
  “花侯爷两个时辰后就到千朵门。”
  “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香尘客栈的十二天罡阵失败了,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也死了,还有,张铁山的绵掌神功根本伤不了花侯爷一根毫毛。”
  “那么他呢?他怎么没死?”
  “他也死了。”
  “死人也能说话?”
  “说话的时候没死,说完话就死了。”
  段爷好像这时才知道害怕,声音开始发抖:“就像顾影死的时候一样。”
  谢醉终于转身。
  段爷看见了一张奇怪的脸:半边白,半边黑,黑白分明。
  一个人,仿佛有两张面孔——
  两面三刀。
  醉三刀。
  他的声音忽然冷如刀锋:“他也是被人砍了一刀?”
  “是。”
  “他是谁?”
  “梅花堂第一高手杜心。”
  谢醉沉思半晌,道:“我们走。”
  他话音未落,有人接道:“大敌当前,段堂主怎能临阵脱逃?”
  声音居然来自楼上。随着说话声,一人沿楼梯缓缓而下。
  这是一个面容枯瘦的老者,他的脸上只有骨头没有肉,但双目精光四射,显是极厉害的内家高手。
  段爷见了此人,脸色一变,然后怒道:“枯无骨,你竟敢偷偷躲在我的楼上!”
  此人脸上只有骨头没有肉,段爷却叫他无骨。
  枯无骨嘿嘿冷笑道:“段堂主,你是不是昏了头,落花堂的人哪里不能去?”
  原来枯无骨乃是千朵门落花堂的高手。
  枯无骨已然下楼,他哼道:“段堂主,别说是你的阁楼,就算是门主的卧室,我们也能自由进出,这是落花堂的责任!”
  段爷道:“这么说,你一直在楼上?”
  枯无骨摇头道:“我上楼时,你跟谢大侠都已下楼,只不过,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段爷怒视着枯无骨,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枯无骨道:“我说过,这是落花堂的责任,只要在千朵门,任何人的行动我们都有权监视。”
  段爷身形一晃,堵住了房门。
  枯无骨木然道:“段堂主,你想怎样?”
  段爷阴沉着脸,道:“你老实回答,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你准备怎样?”
  枯无骨道:“我会秉公办事,将听到的如实告诉落花堂主。”
  段爷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枯无骨叹道:“段堂主,你应该知道千朵门的规矩,失责便是死。”
  谢醉一直站着没动,也没开口,他这时说道:“这么看来,枯前辈是一个尽责尽守的人,不过……”
  枯无骨没有表情。
  谢醉道:“刚才你已经失责了。”
  “没有。”
  枯无骨阴阴道。
  段爷冷笑道:“如果你尽守责职的话,你就应该……”
  “对,我应该出手杀了谢醉。”枯无骨精光射向谢醉,道:
  “现在杀他也还不算失职。”
  谢醉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笑声一顿,道:“我刚才杀顾影那一刀枯前辈看清了?”
  枯无骨冷冷道:“看清了。”
  “看清了你还敢说这种话?”
  谢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枯无骨没答话,他双臂一抬,从衣袖里露出两只枯瘦的手,瘦如鸡爪。
  只见他漫不经心的十指微动——
  段爷叫道:“小心他的拈花指!”
  拈花指乃是极厉害的内家功夫,可以隔空伤人。
  枯无骨十指微动,一股阴柔的内力已成无形之剑,不知不觉射向谢醉,倘谢醉没有防备,待他发觉,已然太迟,轻者内脏受损,元气大伤,重者全身瘫痪,武功尽失!
  幸好谢醉早有准备,就在枯无骨十指颤动间,他也是左臂一挥——
  掌刀闪现!
  其实,段爷只看见谢醉的手掌。刀一样的手掌。
  枯无骨却看见了谢醉的刀。
  谢醉的刀像手掌。
  刀光柔和。
  有些冷。
  但他觉得,谢醉的刀还是比他的指剑稍慢。
  他在想,以这样的速度,谢醉的刀根本不可能在他的指剑之前砍中他!
  刀剑闪现只是一瞬间,枯无骨还未来得及高兴,只觉内力一泻,无形的指剑顿时消失!
  谢醉一直在笑。
  他这时已放下手掌。
  枯无骨不信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谢醉微微道:“枯前辈,你已经中了我一刀,现在你还有力气下楼。”
  枯无骨脸露惊恐,喃喃道:“这是真的……”
  不知他是怀疑自己已真的中刀,还是不相信中刀之后还能下楼,他说话间往前迈了两步,走得很稳,他怒视堵住门口的段爷,吼道:“你让开!”
  段爷看看枯无骨,又看看谢醉,飘身移开。
  枯无骨一步一步走出房间。
  段爷看见,枯无骨的背上,果然中刀,好几层衣服都被划开,一道刀痕,显得阴森恐怖——
  段爷惊道:“枯无骨,你真的已经中刀!”
  枯无骨身子一滞,然后飞奔下楼。
  段爷伫立窗前,往外望去,只见枯无骨离开阁楼,往前去,看他的身形,仿佛根本未受致命之伤,他很快掠出前面的竹丛,消失于花树间……段爷惊恐道:“他……”
  “段堂主放心,枯无骨就算能见到落花堂主,他也绝对说不出半个字的。”谢醉说。
  段爷见过谢醉的刀法,他的话,段爷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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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31:3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狂云 于 2025-2-7 21:34 编辑

  第九章:刀尊
  可是谢醉说错了。
  他低估了枯无骨。
  枯无骨不仅能开口,而且他在临死之前将听到的话全都告诉了落花堂主。
  落花堂主姓方,叫方小矛。
  方小矛有个习惯,中午吃过饭总要小睡一会。这个习惯是从五年前开始的。
  他吩咐自己的手下,在他午睡的时候,任何人也不准吵醒他。
  枯无骨当然知道现在正是方堂主午睡的时间,可他不能等,他甚至没有等方堂主来开门,就一脚踹开方小矛卧室的门。
  他也没等方小矛起床,更没解释自己为何踹门而入,就将自己在段堂主的小阁楼里听到的话一气说完。
  枯无骨说完,方小矛才穿好最后一件衣服。
  枯无骨最后看了一眼方小矛,他希望从方小矛的脸上看到赞赏的目光。
  不料,枯无骨从方小矛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反应,却看到了方小矛的床上有一头长发。
  长发是女人的长发。
  有长发就有女人。
  堂主的床上另有女人。
  枯无骨很惊讶,因为没人知道方堂主有女人。
  他很想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在堂主的床上?
  也许他一直监视别人的缘故,他的好奇心特别强。可这次,他的好奇心并没得到满足——
  他死了。
  他仰身倒下,躯体跌出方小矛的卧室。
  他倒下时,带起一股风,“嘭”的一声,竟将他刚才踹开的门又关上。
  床上的女人慢慢起身。
  她有些慵倦。
  但很美。
  长发披肩。
  肌肤雪白。
  她靠在方小矛的胸前,呢喃道:“是谁吵醒了我们的美梦?”
  方小矛道:“枯无骨。”
  她轻叹一声:“他吵醒了我们,死得活该。”
  方小矛搂住她的双肩,忧虑道:“七娘,还有两个时辰,花剑侯就到千朵门,你说该怎么办?”
  她露出懒懒地微笑,说道:“方堂主,既然段堂主不能独得此功,你应该一试,倘若门主高兴,说不定会让奴婢服侍堂主一辈子的。”
  “七娘。”
  方小矛轻唤一声,又道:“段堂主显然已起了异心,他被人收买,最后时刻才得知不能加害花侯爷,还有谢醉,看样子也想利用胡云控制花侯爷。
  “既然花侯爷对他有用,他当然不想花侯爷死,花侯爷神剑非凡,再加上醉三刀,落花堂的三十几位高手,恐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顿了一下,方小矛接道:“我看此事还是禀告门主好。”
  七娘道:“此时正是门主温泉练功之时,如何能见门主?”
  方小矛叹道:“七娘,你得想想办法。”
  七娘道:“门主的练功石室机关在里面,根本没人进得去。”
  “那……”方小矛忽道:“七娘,你是牡丹堂堂主,能否借你的人手一用?”
  七娘摇头道:“方堂主,二娘、三娘、四娘、五娘配合顾影的截杀行动,我是请示过门主,得到门主同意的,没有门主同意,牡丹堂的姐妹谁也不准离开万花楼。”
  方小矛一时心急,道:“那么你呢?”
  七娘睁开双眼,注目着方小矛道:“方堂主,我擅自离开万花楼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若非门主此时一意练功,我哪敢出来跟堂主……方堂主,你既这样说,那我马上回万花楼去。”
  她说着便要起床。
  方小矛搂住她道:“七娘,别走,我只是心急,若不及早布置,等花含香一到,就来不及了。”
  七娘并非真的要走,方小矛一搂,她连被子也没掀,七娘道:“堂主别怪我,这是千朵门的规矩。”
  方小矛兀自一脸的焦急,他道:“七娘,花侯爷一到,千朵门或许就会有灭门之灾,到时候你我都成他的剑下之鬼,我们再也……”
  七娘媚笑道:“我们再也不能这样在一起了,对不对?”
  方小矛点头道:“七娘,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意?”
  七娘双目半闭,她又将头靠在方小矛胸前,柔声道:“方堂主,我怎会不懂你的心意,你以为我舍得离开你吗?
  “这五年来,除了中午我们有机会在一起,其他时间,我做梦都梦见自己跟你在一起……如果我犯了门规私自作主,就算伏击花含香成功,门主也会杀了我,如此一来,我岂非要永远离开你,我死,你会痛苦吗?”
  方小矛道:“七娘,你……”
  七娘道:“我知道你会痛苦的,与其痛苦一辈子,不如……”
  方小矛道:“不如怎样?”
  七娘抬头,她的目光闪着狡黠,道:“不如趁此机会,远离千朵门,过我们的幸福生活。”
  方小矛瞪眼道:“七娘,你疯了。”
  七娘直起身,她望着他,平静道:“我没疯,我是说真的,我早就想离开千朵门了。”
  方小矛仍不信地瞪着她。
  七娘接着道:“自从五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我就想,只要有机会,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方小矛道:“可是……”
  七娘道:“你不想走?”
  方小矛道:“七娘,以前也有人背叛过门主,结果还不是被找到最后尸陈荒野?”
  七娘道:“可这次不一样,你说过,花侯爷一到,千朵门就会有灭门之灾,我们留下也是一死,何不趁此机会溜掉?
  “……还有,从今以后,千朵门已经从江湖上消失,就不必担心被抛尸荒野了。”
  “这……”
  方小矛起床,他在卧室里来回踱步,犹豫道:
  “现在一切都没发生,谁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七娘在穿衣服,她道:“一切有了结果,就没机会了。”
  方小矛还在犹豫,七娘遂将穿了一半的衣衫重又脱下,幽幽道:
  “如果你真的不走,我也不走,方堂主,来,趁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快来……”
  她的眼中燃烧着欲望。
  她显得光彩照人。
  方小矛注视良久,他没动,忽然道:“好,七娘,听你的,我们走。”
  七娘伸手刚要去拿她的衣衫,却僵住——
  窗外一人说道:“女人的话,是听不得的。”
  方小矛也僵住。
  有人躲在窗外,他居然毫无知觉,此人的武功定然深不可测。
  窗口糊着一层白纸,只让人感觉外面有个影子。
  方小矛很想推窗看看那是谁,但他不敢接近窗口,沉声问道:“什么人?”
  窗外那人答道:“奉劝你的人。”
  七娘这时道:“你劝他不要听我的话?”
  那人道:“是的。”
  七娘道:“他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那人道:“因为你的话一派胡言,他若听信你,便会断送自己的前程。”
  方小矛已恢复镇定,道:“我决定跟七娘走,并非一时冲动。”
  那人道:“方堂主,就算七娘说的没错,千朵门从此不复存在,你们不会抛尸荒野,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能活着离开千朵门吗?”
  方小矛怔住。
  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想过。
  窗外那人又道:“七娘,你身为牡丹堂堂主,却不守门规,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总有一天会被门主发觉,所以很害怕,所以你想逃离千朵门,对不对?”
  七娘粉脸发青。
  那人接下去道:“七娘,其实你触犯门规并不是五年前与方堂主幽会,而是八年前的一个春夜……”
  七娘浑身一颤,厉声道:“你住嘴!”
  方小矛却道:“那年春夜怎样?”
  七娘道:“堂主别听他胡说!”
  窗外那人道:“那是一个无星无月的黑夜,一位蒙面的武林高手潜入了万花楼崔兰儿的房间。”
  方小矛惊道:“门主夫人崔兰儿?”
  “正是。”
  那人道:“蒙面人潜入的正是勾夫人的房间,那时,七娘乃是勾夫人的丫环。”
  方小矛看了七娘一眼,见她呆呆的,似回忆什么,他问道:“后来呢?”
  “后来发生的事,七娘都亲眼看见,你问她吧。”窗外那人嘿嘿冷笑。
  方小矛茫然道:“七娘,你说……”
  七娘突然叫道:“原来你就是那淫贼!”
  叫声中,七娘右腕一抖,她的那件长衫竟如风帆般脱手,罩向窗口!
  同时随手从枕下抽出一剑,身如利箭,直射过去——
  七娘虽是女子,可她这一掷衣之势,劲力之强,仿佛少林寺的袈裟功!
  她紧随而至的一剑,快而且无声。
  她的意图很明显:先用衣衫遮挡对手的视线,她身剑无声,只要对手撩开她的衣衫,她的剑就能刺中对手!
  衣在先。
  剑在后。
  仿佛一招二式。
  简单。
  实用。
  方小矛料知七娘的这一招绝难奏效,他惊呼了一声:“不要!”侧身一掌,朝七娘斜拍过去。
  他这一掌,不是伤人的招数,而是想阻滞七娘,令她不要送死。
  七娘射得极快,方小矛侧身一掌,她的身形在空中果然一滞,衣衫已罩住窗口,就在这时,只听一声轻微的“哧”响,一枚黯淡之物,击透衣衫,穿喉而过。
  喉是七娘的喉。
  衣衫滑落。
  七娘坠地。
  方小矛看见,穿喉而过的,竟是一枚小小的牙签!
  七娘的咽喉处一点红。
  一点鲜红。
  血却不渗出。
  七娘长剑拄地,并没倒下。
  但方小矛清楚:
  七娘死了。
  七娘身上,穿着薄薄的睡袍。
  自从五年前方小矛与七娘在这个房间里偷偷幽会,他们没有间断过一天。
  七娘的似水柔情令他陶醉,七娘的肉体更令他销魂,他曾不止一次地对她发誓:
  如果她死了,他绝不独活。
  当然,七娘也曾发过这样的誓言。
  现在,眼看七娘死了,方小矛却没有任何死的念头。
  方小矛不想死。
  他想杀了窗外那个人。
  可他没有立即出手,他不是害怕。
  七娘死了,生命对他来说已不重要,他根本不怕死。
  他之所以没有立即出手,是想弄清楚八年前那个夜晚的事情。
  良久,还是窗外那人先说道:“你为何还不出手?”
  方小矛冷冷道:“请你告诉我后来的事。”
  那人道:“等我说出后来的事,你就不可能出手了。”
  “不会的。”
  方小矛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枪头。
  这是他的看家武器,
  如果有人告诉你,他的这个枪头从来不会无功而返,只要出手,就能立取对手的性命,你就不会小看这个枪头了。
  现在他拿出枪头,只等那人讲完八年前春夜的事他就出手。
  “好,那我就告诉你。”
  那人道:“蒙面人潜入勾夫人的房间,在她们发觉之前点了她们的穴道,蒙面人强奸了她们。”
  方小矛胸口似被人扎了一刀,但他淡淡道:“这不是七娘的错,怎能算触犯门规?”
  “千朵门门规第五条是什么?”
  “孝忠门主,绝不隐瞒私情。”
  “她们被蒙面人强暴之后,谁也没有告诉门主,而且,她还利用勾夫人被人强奸而怀孕这一把柄要挟勾夫人,逼勾夫人将牡丹堂堂主之位让给她。”
  那人道:“她的这一行为犯了门规第十五条,同门兄弟姐妹不得勾心斗角。”
  “勾夫人被人强奸而怀孕?”
  方小矛惊道:“这么说,千斤不是勾门主亲生的?”
  那人叹道:“七娘正是利用这一点,使勾夫人于怀孕的第五个月,将堂主之位让给她。”
  “这……不可能的。”
  “方堂主,你是聪明人,你也不想想,七娘只是勾夫人的丫环,若非如此,她有何资格做牡丹堂的堂主。”
  那人接道:“更可恨的是,七娘居然害死了崔兰儿。”
  方小矛道:“勾夫人不是因难产而死的吗?怎是七娘害的?”
  那人道:“其实,勾夫人难产,但并没有力竭而死,而是七娘在给勾夫人喝的那碗参汤里做了手脚。”
  方小矛摇头道:“七娘死了,你不要把什么罪都往七娘身上推。”
  那人道:“这一切是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方小矛忽然明白了什么,道:“你是不是那个蒙面人?”
  过了一会,那人答道:“是。”
  “那么,千斤她是……”
  “千斤是我的女儿。”
  “你骗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
  “如果千斤是你女儿,你会眼睁睁看着七娘害死勾夫人?”
  “我当然不愿意女儿没有娘,可是,有人愿意自己的妻子死,我还能做什么。”
  “你说七娘害死勾夫人,门主他也知道?”
  “是的,门主知道参汤里有毒。”
  方小矛茫然道:“门主为何要这样做?”
  “很简单,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儿不是他的,只要崔兰儿一死,天下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
  “那七娘为什么要害夫人?”
  “原因也很简单,要是崔兰儿无意泄露秘密,门主一定会使她生不如死。”
  窗外那人冷笑道:“八年前的事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以出手了。”
  方小矛将枪头夹在拇指和食指间,但他没出手,他又问了一句:
  “五年前,七娘为什么会找我?”
  那人道:“这个原因更简单,因为,七娘做梦都担心门主发现当年的事,很想逃离千朵门躲避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可是要离开千朵门并非易事。
  “落花堂是她要过的最重要的一关,因为没有你的许可,她想出城门都难,她诱惑你,只是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方小矛嚷道:“不是的!七娘是真心喜欢跟我在一起才会这样做的!”
  那人缓缓道:“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如果你真的想陪她死,就出手吧。”
  方小矛的脑子里出现了瞬间的空白,瞬间的空白之后,居然产生了恐惧。
  尽管他不相信那人的话全是真的,可恐惧又使他产生了犹豫……
  人是很奇怪的,瞬间之前,你或许能做出干脆的选择,瞬间之后,你的选择会变得无比艰难……无法选择,是因为慎重。
  无论生。
  无论死。
  一种信念动摇。
  另一种信念会撑起生命的蓝天。
  方小矛最后选择了生。
  他不想让那人的牙签穿喉而过,他把枪头放入口袋,颓然道:“你到底是谁?”
  那人道:“你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方小矛道:“那你要我怎么做?”
  那人道:“再过一个多时辰,花侯爷即到千朵门,落花堂若能杀了他,我可以叫门主不计你的过错。”
  方小矛心内在想:
  你到底是谁,难道门主也会听你的话?
  口中迟疑道:“以落花堂的实力,恐怕不是花剑侯的对手。”
  那人道:“落花堂人手不够,荷花堂、雪花堂、牡丹堂的高手任由你调派。”
  方小矛道:“没有门主命令,他们怎会听我的话?”
  “你放心,只要有门主的令牌,他们谁敢不从!”
  那人话音未落,窗口无声打开,方小矛看见,窗外站着一个白衫人,白衫人背对室内,只听他又冷声道:
  “我把门主的令牌交给你,倘若你仍拿不下花含香,小心自己的脑袋!”
  话落,白衫人已闪逝不见。
  窗上,多了一物。
  此物漆黑,却闪着亮光。
  方小矛拿在手中,凝视良久,确信它正是门主的随身令牌,迷茫道:
  “他是谁?怎么会有门主的令牌?”
  方小矛紧紧握着令牌。
  它对他很重要,它将决定他的生死……窗外阳光斜照,午时将过……
  午时三刻,正是勾壑开始练功的时候——
  一面石壁。
  石壁间一股泉水涌出,哗哗哗注入一个大水池。
  随着泉水涌流,水面上热气袅袅。
  泉是温泉。
  水是热水。
  热气满室缭绕——
  这是一个石室。
  一个大石室。
  石室在洞中。
  洞更大。洞中石室林立。
  石室无门,无墙,周围数重曳地白纱垂挂。
  石室里衣衫狼藉,这边一件,那边一件。
  ——哪里的衣衫?
  ——谁的衣衫?
  这时,水池里现出两个人,一男一女。
  很显然,石室里的衣衫是他们的。
  从衣衫丢弃的情形看,他们定是在下水之前一边嬉闹一边将身上的衣衫一件一件除去而随手丢在地上的,不然,衣衫不会这么凌乱。
  他们在水中游动。
  温泉一刻不停地注入水池,水池里的水始终没有溢出,这表明水池另有出水口。
  此时虽是午时,但石洞无窗,洞内漆黑,石室里终日点着蜡烛。
  热气袅袅,烛光便显得昏淡,有如迷离的白雾。
  如梦如幻……
  但他们的脸是清晰的,因为他们离得很近,而且正彼此注视——
  他的脸稍长,五官端正。
  尽管他露着微笑,还是显得有些威严。
  他的目光中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
  他望着她。
  她的睫毛长而粗,眉毛细而密,薄薄的略带曲线的嘴唇始终在笑。
  她的眼睛、额头、鼻子,包括被长发半遮掩的耳朵都有一种令人心动的美。
  令人赏心悦目。
  他曾无数次注视过这张脸,此刻他还是看得痴了!
  他的目光不由缓缓下移——
  从眼睛到鼻梁。
  从嘴唇到下巴。
  再到嫩白的脖颈……
  往下,水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暗示也没有,她已明白了他的愿望,她知道,他的欲望已被她激起。
  于是,她隐在水下的身体慢慢浮出水面——
  白雾一般迷离的水汽中,显现出她丰满而诱人的乳房。
  许是她在温泉中嬉戏好久的缘故,她的双乳显现出隐隐的红晕,顺着乳沟,他看见水珠正往下流淌……他痴痴地,忽然在她的乳房上舔了几下。
  她便扭动躯体,伴随着“咯咯咯”的娇笑。
  面对如此不胜言状的尤物,他心旌摇荡,欲火开始焚烧……
  每当这时,他就会抱住她在她身上狂吻,而在他忍无可忍,即将崩溃的边缘,他推开她,拒绝她,并竭力使自己镇定……
  而她,由于她的欲火也被他点燃,她就缠绕着他挑逗他,她渴望与他交欢和做爱……
  这是任何男人都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是男人,他能吗?
  开始的时候,他确实不能。
  可是后来,他做到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第一次拒绝跟她做爱是十年前。
  十年前,她十九岁,还是一个少女。
  成功之前,他失败过,他把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女人。
  他告诉她,她的职责是诱惑他。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在做一种游戏?
  还是练一种武功?
  她从没问过他。
  她只知道,自己绝不能惹他生气,他怎么说,自己怎么做,他生气就会杀人。
  他告诉过她,在过去的四年里,有八个女人因为没听他的话而被他杀了。
  她不想死。
  而她的生死由不得自己。
  幸好这十年来,她未曾惹他生气。
  他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尽管他每次都拒绝她。
  他满意,她却从未得到过满足。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也许是最大的遗憾,可是,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活着。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美丽,她隐隐觉得,他已经迷恋上了自己……
  现在,她的欲望已被他完全唤醒,她的手臂环绕过去,她的整个裸体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她缠着他,用她那充满弹性的双乳,用她柔滑的手指,以及她那弥散芬芳的唇,她极尽所能,不能自己,呼唤他的回应……
  他静立水中。
  他此刻也是欲火焚身。
  他在忍,在抗拒。
  他要在她的诱惑之中凝神敛气,用他无与伦比的毅力将奇筋八脉中散失的内力一点点汇聚起来——
  他在修炼“混元神功”!
  十年来,他自觉内力日渐深厚,可“混元神功”始终未能大功告成。
  他修炼混元神功是为了对付一个人,一个看不见的,却又随时可能出现的人!
  这个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修炼混元神功来对付这个人?
  ——这是一个秘密,谁也不知道。
  雾气缭绕中,她的身体变得滚烫。
  她的要求变得热烈而迫切。
  她嘴里喃喃的私语变得勾魂摄魄。
  她的矜持与美丽已不复存在,她此时已变成了一个浪荡的只求满足的淫妇!
  甚至她的脸也开始变形——
  那是因为她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
  她蛇一般扭动躯体,她的门户微张,呼吸急促,她半闭的双眼闪烁另一种媚态……
  相反,他的情绪渐渐平息,他目光平和。
  对于她的诱惑,他已有充分的把握予以抗拒,他的目的是在抗拒的过程中使自己的功力更上一层……她的美艳,她的丰腴的肉体正是他修炼“混元神功”必备的条件。
  她越美艳,他就越无法把持,只有忍受欲望的炼狱,他的“混元神功”才会有朝一日大功告成……所以,他在抗拒她的诱惑的同时,又希望她能够将他引诱到崩溃的边缘——
  所以,他不能对她无动于衷。
  他不能麻木。
  不能没有丝毫回应。
  他灵敏的感觉无时不在感受她的变化。
  ——他要在感受中抗拒!
  ——只有这样,他的目的才能达到!
  她的身体水一样柔软,仿佛无处不在。
  他已经分不出她身体的哪些部位跟他缠在一起,仿佛他们已结合在一起,又仿佛他被她融化了!
  这种感觉他已十年未曾有过!
  他微吃一惊,再看她——
  她的表情也有些异样:
  美艳被痛苦代替!
  双目中的柔媚也成了贪婪……
  他又是一惊!尽管他十年没见过这种表情,但他十分熟悉这种表情,那是女人在欲望得到满足的情形下才会出现的表情!
  她的贪婪就像无底的深渊,竟令他的目光无法移开,他没有动,一阵无比美妙的畅快传遍全身,他只觉自己已进入她的体内,而且,在她的呢喃梦呓里,他开始微微抽动……
  雾气无声。
  水声作响。
  她口中道:“门主,要了穆儿吧……”
  他是门主勾壑。
  她是牡丹堂十二娘朱穆。
  勾壑双目失神,低低道:“不……不……”
  他还没完全崩溃。
  但他恐惧。在她的诱惑下,他如履薄冰,每缓缓抽动一次,十年前刻骨铭心的交欢感受便向他袭来!
  他多次抗拒,甚至闭上双眼,然后凝聚功力,仍旧无法摆脱欲魔的纠缠!
  欲望是“魔”。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
  这是与生俱来的,当你无法抗拒它时,便只能做它的俘虏!
  勾壑绝望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还在坚持:“不……不能功亏一篑……我要战胜,我不能永远受人控制……”
  可是,“魔”的力量越来越强大!
  欲望最后吞淹了他——
  他忽然紧紧抱住朱穆,他的手掌牢牢抵住她的丰臀,他要把她挤平!
  压扁!
  他快速而有力,仿佛将十年的忍受在一瞬间发泄!
  ……终于,在一阵颤栗中,勾壑僵住……一泻千里——
  两个人都没有动。
  他们紧紧相拥。
  朱穆想挣脱,他居然不忍。
  朱穆幽幽道:“门主,你终于又要了奴婢了。”
  勾壑这时才清醒过来,他猛地推开朱穆,茫然道:“穆儿,这是怎么回事……”
  他推开朱穆,身子不由一抖,仿佛体内真气被她摄走!
  朱穆脸上丝毫没有倦意,她眼中闪射异样的光彩,比先前更加楚楚动人,说道:
  “奴婢只是依照门主吩咐,极尽所能,门主对奴婢的表现是否满意?”
  勾壑试着暗运功力,哪料丹田之内空空如也,十年间聚集的混元神功不知散失何处,他忽然吼道:“穆儿,你毁了我苦练十年的神功,我要杀了你!”
  勾壑举臂,一掌拍去!
  若是以前,他这一掌拍出,朱穆哪里还会有性命,可今天,他的手掌软绵绵毫无力量,掌击水面,却是水波不惊。
  勾壑脸神痛苦,摇头道:“没了,真的没了,我的混元神功……”
  朱穆惊道:“门主,你说什么?”
  勾壑沮丧道:“我练了十年混元神功,如今却前功尽弃。”
  “混元神功?”
  朱穆诧道:“门主,你说你这十年是在练功,而且,你练的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混元神功?”
  勾壑叹道:“穆儿,若不是为了练混元神功,我何必要忍受如此的煎熬,只可惜,唉……”
  他游到朱穆跟前,他的手在她的胸脯抚摸,动情道:“穆儿,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投奔千朵门的?”
  朱穆道:“记得,十年前奴婢的爹娘被镇上的恶霸所杀,是门主将奴婢救到千朵门的。”
  勾壑望着她,道:“你知道我为何救你?”
  朱穆道:“奴婢不知,门主侠义心肠……”
  勾壑道:“不,我哪有什么侠义心肠,我是因为喜欢你才救你的。”
  朱穆不信道:“门主身边美女如云,怎会喜欢奴婢?”
  勾壑苦笑一声,道:“我身边是美女如云,她们能够满足我的欲望,却不能令我心动。”
  他顿了一下,接下去道:“十年前,我在雪龙山冰峰峡谷的悬棺内发现了昔年司徒狂侠借以纵横江湖的混元神功秘笈,练此神功,需要一个令练功者心动且百看不厌的美丽女子,所以我四处寻觅这样的女子……”
  朱穆仍似信非信,道:“奴婢真的能让门主动心?”
  勾壑注视她道:“穆儿,这还用我说吗?”他口气稍变,接着道:“穆儿,你是让我又爱又恨的人,你助我练功,令我功力大增,最终却又毁了我的功力……”
  朱穆楚楚道:“门主,是奴婢不好,杀了奴婢吧。”
  勾壑怔怔地,摇头道:“穆儿,你以为我真的忍心杀你吗?
  “没了功力,可以重新练,杀了你,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穆儿了。”
  他说着,又拥住她,将自己的胸脯贴在她的胸脯上,她的胸脯还是那么滚烫。
  朱穆道:“以门主的武功完全可以纵横天下,为何还要练混元神功,十年来如此冷淡奴婢?”
  勾壑动容道:“因为我只有练成混元神功,才有机会对付那个人。”
  “门主要对付谁?”
  朱穆惊讶道:“以门主的武功,难道……”
  勾壑打断她的话,道:“跟那个人比,我的武功根本不值一提。”
  “那是什么人?”
  朱穆急问。
  半晌,勾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朱穆大惑不解。只听勾壑接道:“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感觉到他时时刻刻都在我附近,他随时都会出现,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
  勾壑一脸的恐惧,仿佛变成了一个完全无助的人。
  “千朵门难道对付不了一个人?”
  “你根本无法对付他,他来去无踪,他的武功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还有……”
  “还有什么?”
  “其实我不是门主。”勾壑静静道。
  朱穆呆住,这实在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自从她十年前来到千朵门,勾壑一直都是发号施令的门主,怎么突然间他会不是门主呢?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穆儿,这是真的,我只是那个人的傀儡。”
  勾壑缓缓道:“表面看,千朵门的所有行动都出自我的命令,可是他躲在幕后,千朵门的任何行动都是他的意图。”
  “这么说,设计引花侯爷上万寿峰并欲置之死地的也是他?”
  “是的。”
  “他为什么要杀花侯爷?”
  “不知道。”
  朱穆想了想,问道:“门主,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勾壑道:“十四年了,我连他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
  朱穆道:“难道你不想知道?”
  “当然想,可是……”
  “你没有试过?”
  “没有。”
  “为什么不试一试?”
  “因为我不想死。”
  “没试过,怎么知道会死?”
  “有些事,是根本不需要试的。”勾壑默然道:“我知道自己的武功跟他相差太远,所以,十年前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开始练混元神功。
  “穆儿,刚才你也看到了,如今我不仅苦练十年的混元神功前功尽弃,而且原有的功力也不复存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朱穆道:“为什么?”
  勾壑道:“因为在修炼混元神功的过程中,自身的功力将完全消失,若是练功失败,就得从头开始。”
  朱穆道:“练混元神功既然如此冒险,门主为何……”
  勾壑道:“如果我不练混元神功,一辈子也休想有机会逃脱别人的控制,修炼混元神功虽有风险,但是也有机会,只可惜……”
  “只可惜你练了十年,最后却成了废人一个。”
  石室里另一个声音冷冷接道。
  勾壑、朱穆大吃一惊!循声望去,只见水池边伫立着一个白影。
  缭绕的热气中,白影忽隐忽现,有如幽灵。
  朱穆明显地感觉到,白影出现的一刹那,勾壑浑身一颤!
  她明白,白影就是勾壑刚才所说随时都会出现的那个幕后人!
  洞门的机关在洞内,外面的人根本无法进来,白影是如何进来的?
  只听白影说道:“朱穆,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谁?”
  朱穆心中一紧,她清楚白影在石室中已经很久,她刚才说的话他都已听到,于是心一横,道:“是。”
  白影冷笑道:“我可以让你知道我是谁,可是,见过我的人都得死!”
  朱穆盯着白影。白影背对水池,她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忽然,她箭一般射了出去——
  她全身赤裸。
  像一支裸箭,射向白影!
  她的速度之快,出乎勾壑的想象。
  勾壑一直以为,朱穆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勾壑挑选朱穆陪他练混元神功,除了朱穆的美貌令他动心外,更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她不懂武功。
  牡丹堂的女人个个美貌动人,可是她们都有一身武功,尽管她们平时对他俯首帖耳,可他怎么也不敢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她们手中……
  没想到朱穆也有如此惊人的武功!
  她从水中射出,十指微弹,指尖的水珠同时射向白影!
  水珠贯注了她的内力,已成箭矢。
  嗤嗤劲响,分击白影身后十大要穴——
  水珠代指,仿佛陡然间她的手指暴长数丈,隔空点穴!
  勾壑完全惊呆了。
  谁也不能小视朱穆的水珠!
  ——水乃至柔之物。
  ——至柔却能致命。
  十滴水珠,如果白影以刀劈之,就会变成二十滴,同样射向持刀者!
  刀再劈,水珠再变,持刀者仍是无法逃过此劫!
  更要命的还是朱穆的手,她的手会在白影挥刀削落水珠的同时插入对手的要害!
  白影微微动了动。
  他一动,就闪出一片白光。
  白光阴寒。
  勾壑看见,那是一柄刀。
  白影的刀。
  刀并没有去劈水珠。
  而是刀光一现,箭矢般对准白影要穴的水珠,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刀发出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逼迫水珠消失!
  白影没有转身。
  他的刀在空中一滞——
  朱穆已然射到!
  她坚信天下没有人敢轻视她的水珠,而白衫人无论以什么兵器,也无论他的速度有多快,只要他出招应付凌厉的水珠,她就有把握得手!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白衫人刀光一现,居然无需招式,就将她的水珠之箭化解!
  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她并没有轻视他。
  她明白,一个能控制勾壑十四年而不露任何形迹的人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可她觉得自己也不是个简单的人,所以,她想试一试。
  她还是低估了对手——
  惊愕之际,她看见了他的刀在空中一滞!
  她知道,刀在寻找她的破绽。
  刀还有变数。
  刀这一滞便是她的机会。
  唯一的机会。
  她的速度很快,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想改变方向已经不可能,可她竟然身躯一扭,身形一变,避开刀锋,侧击白影!
  这一变化似乎也出乎白影的意料,他微微转脸,未见他如何动作,空中那刀招式未变,突然一横,朱穆便生生朝刀锋撞去!
  朱穆反应再快,此时变招已是不及,只听“噗”的一声,刀锋从她小腹划过。
  冷刀。
  冷刀如风。
  冷刀划过,她滚烫的胸脯刹那变得冰冷。
  冷刀其实一闪而逝。
  惊魂夺魄的一刀!
  此时,在空中停滞的是朱穆的裸体。
  她在扭身时看见了白衫人微微转过来的脸:
  一张棱角分明且极具个性的脸,他的五官虽没有勾壑长得匀称,可他的脸更有诱惑力——
  冷酷。
  沉着。
  微微发笑。
  朱穆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可她一时想不起来,她已经没有时间想了,她只觉得胸口一痛,低头,见自己的下半身已跟她分离……
  “扑通”!
  朱穆的裸体重新坠入水池,人已成两截,鲜红染红了大水池。
  勾壑眼睁睁看着朱穆被砍作两截,他并没有惊惶失措。
  他清楚,如果白衫人要杀他,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他更清楚,白衫人得知他偷练混元神功欲与他对抗,他绝不会轻饶他。
  既然要死,害怕又有何用?果然,白衫人道:“勾壑,你不想做门主,尽管对我说,何必去修炼什么混元神功,差点害了自己。”
  勾壑听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吭声。
  白衫人道:“你也许还蒙在鼓里,要不是我,你已经死在朱穆手上了。”
  勾壑道:“穆儿怎会杀我?”
  白衫人道:“勾壑,朱穆十年来被你所迫陪你练功,她从未得到过满足,她其实恨透了你,她一直在找机会杀你。”
  勾壑道:“穆儿又怎能杀我?”
  白衫人阴阴道:“勾壑,刚才你也看到了,以朱穆的武功,你是不是她的对手?”
  勾壑默然,他承认,如果朱穆刚才那一招攻向他,他无论如何难以抵挡,可他不明白的是,朱穆原本不懂武功,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厉害?
  白衫人哼道:“你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你练混元神功的同时,她也在练一种奇怪的武功。”
  勾壑不由道:“穆儿练的是什么武功?”
  白衫人冷冷道:“你练混元神功,她练吸阳大法。”
  “吸阳大法?”
  勾壑惊道:“这是什么武功?”
  白衫人笑道:“吸阳大法就是通过阴阳交合,将对手的功力尽数吸走。”
  勾壑想起刚才的情形,如梦方醒,喃喃道:“难怪她……”
  “终于知道原因了。”
  白衫人阴冷道:“勾门主,我知道练混元神功很有风险,一旦失败,自身原有的功力都会消失,可是一旦练成,不仅原有的功力会恢复,而且神功无敌,到时说不定我就得听你的吩咐了……”
  他顿了一会,笑道:“其实,你的混元神功刚才已经练成,只不过你的神功被朱穆的吸阳大法吸走,由于朱穆原本没有功力。
  “所以,她吸了你的混元神功,仍不是我的对手,要是以你的功力,再加上混元神功,我恐怕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勾壑绝望道:“穆儿为什么要这样做?”
  白衫人道:“因为你曾在四年间杀了八个女人,她担心你会杀了她,所以……”
  勾壑叫道:“不!我没有杀人,她们都是你杀的!”
  “可大家都知道杀人的是千朵门门主勾壑。”
  白衫人说着冷笑不止。
  勾壑盯着白衫人的背影,忽然道:“你到底是谁!”
  白衫人道:“我当然是人。”
  勾壑脱口道:“你不是人!是魔鬼!”
  “魔鬼能砍出刚才那样的一刀么?”
  白衫人一直背对着水池,他这时吟道:“一刀断胸,刀中至尊,西风狂人,神龙无首。”
  勾壑凝视水中朱穆的尸体,失色道:“你……你是刀尊狂无首?”
  白衫人并没否认,道:“你看我的刀能否算刀中至尊?”
  白衫人果然就是刀尊。
  正邪难分的刀尊。
  神秘的刀尊。
  勾壑呆了片刻,茫然道:“这么说,三天前千朵门的垂莲子……”
  刀尊道:“那当然是我留下的。”
  勾壑道:“千朵门乃是你的心血,你却要毁了它?”
  刀尊冷笑道:“十四年前我决定组织千朵门,并幸运地选择了你做千朵门的门主,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勾壑摇头。
  刀尊一字一顿道:“因为我要利用千朵门杀了花含香。”
  他的话中似充满了怨毒。
  勾壑道:“你跟花侯爷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住嘴!”
  刀尊喝道:“我杀人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接着又笑道:“从今以后,我要天下人都知道,刀尊才是天下第一!哈哈哈!”
  勾壑已平静,他道:“你既要证明自己,何不堂堂正正找花侯爷决斗,却要组织什么千朵门,并让它在江湖上臭名昭著?”
  刀尊道:“我十五年前就向他挑战过,可他并没有接受我的挑战。”
  “为什么?”
  “因为他怕输。”
  “花侯爷出剑封喉,他也会害怕?”
  “哼,那只是江湖传言,他不仅不敢接受我的挑战,而且还退出江湖,他不给我证明的机会。”
  “花侯爷十五年前退隐江湖,据传是因为一个女人,怎么……”
  “那是他的借口。”刀尊冷声道:“他怕死,他怕死在我的刀下,因为他一死,就再也见不到他喜欢的女人了,于是他躲了起来。”
  刀尊继续道:“可是我知道,花含香总有一天会重出江湖,而且,这一次,不用我去找他,他也会来找我。”
  “你让千朵门在江湖上多行恶事,为的就是激怒花侯爷,引他重出江湖?”
  刀尊道:“没错,我组织千朵门的用意正在于此,可是,花含香此次重出江湖,却不是为了铲除千朵门。”
  勾壑道:“那你如何确信他会前来?”
  刀尊道:“花含香的弱点是有求必应,千朵门将被刀尊灭门,梅花堂已派人向他求救,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勾壑叹道:“就算花侯爷有求必应,可千朵门乃是一个杀人组织,江湖中人人痛恨,他岂会相助?”
  刀尊道:“千朵门人人该死,可是有一个人却是无辜的,为了这个人,花含香也会来。”
  “谁?”
  “勾千斤。”
  勾壑沉吟半晌,忽然道:“其实,千斤也该死。”
  刀尊一怔,道:“为什么?”
  勾壑缓缓道:“因为千斤从小被我灌输了非常邪恶的思想,她若长大,定是非常凶残的女魔头。”
  刀尊冷冷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勾壑道:“因为我根本不希望千斤有一个好下场。”
  刀尊猛然转身,勾壑便看见了他冷酷而沉着的脸,他脸结寒霜,嘎声道:
  “千斤是你的女儿,你竟然要害她!”
  勾壑道:“你错了。”
  “住口!”
  勾壑果然不说话了。
  刀尊道:“就算千朵门真的人人都该死,花含香也会来,他可以不救千斤,却绝不会不救胡云。”
  他在水池边踱了两步,接道:“因为胡云是胡艄公的儿子,因为胡艄公于花含香有渡江之恩,而花含香不是一个忘恩的人。”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当然,我要杀的人,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刀尊微微道:
  “还有半个时辰,花含香就该到了,他此次前来,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着又冷笑不止。
  勾壑闻言,害怕道:“难道段谋他……”
  刀尊道:“梅花堂哪里截得住花含香,如果我没有猜错,梅花堂的行动已完全失败。
  “所有伏击的高手都死了,只剩千斤跟花含香一道前来万寿峰……”
  勾壑脸色苍白,双目一闭道:“你杀了我吧。”
  刀尊干脆道:“好,我就杀了你。”
  可他久久没有动手。
  他的刀没有出现,他好像在等什么。
  勾壑也在等,他在等刀尊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
  他心怀恐惧。
  他在想,自己会断成两截吗?
  刀尊会让他痛痛快快死吗?
  刀尊已胜券在握,他不再需要自己,他为何还不出刀?
  明知自己将死,而等死,却是比死更难受的煎熬!
  勾壑不怕死,却无法忍受死亡的恐怖——
  他终于哀求道:“可不可以不杀我?”
  刀尊同样很干脆:“可以。”
  方小矛已经布置停当。
  有了门主的令牌,他的话没有人敢不听。
  他把千朵门除门主勾壑和朱穆以及不知去向的梅花堂主段爷外的六十六位高手重新安排了一番,万寿峰虽然很大,但每一个险要的或是出人意料的地方,他都设了埋伏,单等花含香前来送死。
  本来,还应该有六十八位高手,可是雪花堂的屠夫庖丁一早就不见了,雪花堂主花麻子就派人去找庖丁,结果现在也没找到,所以,方小矛便少了两位可以利用的高手。
  屠夫庖丁的身手在千朵门可说是人人佩服的。
  庖丁其实不姓疱,而是姓丁,叫丁丁。
  有一回,丁丁杀了一头大水牛,他的刀法令旁观者叹为观止,不知谁想起庖丁解牛的故事,便脱口称他为庖丁。
  丁丁从此就变成了庖丁。
  至于他的刀法如何精妙,方小矛却没见识过。
  不过,从没有人怀疑过庖丁的刀法,有人甚至说,庖丁的刀法可以跟天下最厉害的刀法相抗衡。
  方小矛想,宰牛跟杀人其实也没什么两样,如果一个人可以游刃有余地宰牛,那么,他要杀人,也该游刃有余。
  方小矛本来打算让庖丁守最后一关:埋伏在门主寝室的花园外。
  现在,他只有另外派人。
  因为那是最后一关,他派了四位高手,他知道,那四位高手绝对抵得上一个庖丁。
  花侯爷名满江湖,出剑封喉,这一点,方小矛是早有所闻,但他不相信花侯爷能活着离开万寿峰……
  他的嘴角微微冷笑,他一遍又一遍地考虑其中每一个细节,他认为自己的安排是最合理最有效的……
  他告诫他们,每个人都要尽职尽守,无论发生什么事,不能自乱阵脚,不给对手以可乘之机……
  六十六位高手按照方小矛的指令各就各位。
  方小矛在万寿峰逡巡,他抬头望天,心道:还有半个时辰,花含香就要到了……他要在花含香未到之前,重新检验他的计划是否无懈可击。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他吃了一惊,心念电闪:现在这时候,所有人都已依计而行,会是谁呢?
  他往前又行,那脚步声不即不离,一直跟着他。
  方小矛寒毛倒竖,他不敢转身去看,他知道一定不妙——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右边的梅园走去。
  为了阻截花含香,他在梅园里布置了九位高手!
  他不知道跟踪他的人是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绝对是入侵者!
  无论什么人——
  无论什么时候——
  入侵者都得死!
  方小矛的右手已经伸入口袋,他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他的致命武器——
  枪头。
  他准备给跟踪者以致命一击!
  可是,跟踪者仿佛知道他的武器,也知道他枪头的厉害,始终没有进入他的攻击范围。方小矛的心收紧,这个人太可怕了,他的可怕不在于武功有多高,而是在于他的冷静!
  也许,他一出手就能杀了方小矛,可他并没出手。
  他没出手,也没给方小矛出手的机会。
  这样的人,说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方小矛微微加快了脚步,他不再掩饰,他要让那个人知道,他已经发现了他。
  方小矛想引他出手。
  方小矛快,他也快,他们间仍是那样的距离。
  梅园就在前面。
  方小矛心道:“你再不出手,进了梅园就没机会了。”
  那个人不仅没出手,反而说了一句:“你不用怕,我不会很快杀你的,我还有话问你。”
  声音好像就在方小矛的耳边。
  方小矛这一惊非同小可,那人明明在他身后数丈,可是瞬息间,已无声到了他身边,这种速度,实在骇人——
  倘若那人想杀他,他焉有命在?
  幸好这时已到了梅园,方小矛双足一点,从九棵梅树间掠过——
  方小矛的速度也很快。
  快得也有些骇人!
  这是九棵老梅树,至少有百年树龄。
  梅树很粗,都有水桶那么粗。
  可是梅树的枝叶并不繁茂,只是稀稀落落斜伸着,表明它们都还活着。
  方小矛飞掠,身后的人也飞掠。
  他不会让方小矛逃走,因为他还有话要问方小矛。
  可是他飞掠紧随,正中方小矛下怀——
  九棵梅树突然裂开,树中射出九个人!
  九个一等一的高手!
  刀风破空!
  在绝无防备的情况下,任何人都难以抵挡九位一流高手的突然袭击!
  所以,方小矛掠过梅林,便落地回首,他想看一看跟踪他的人怎样被剁成九块!
  然而,方小矛看到的只是一张陌生的脸。
  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也已经掠过了梅林。
  黑衣人的身后,是九具尸体。
  ——这是方小矛安排这里截杀花含香的高手!
  ——他们都死了。
  ——刀还在他们的手上。
  ——从他们握刀的姿势看,他们已经砍出了一刀。
  只是,他们的刀没能砍中对手,对手却要了他们的命!
  要他们命的,当然是这个黑衣人!
  黑衣人是在飞掠的过程中杀了九个人,他紧随方小矛,他们相距不足五尺!
  方小矛仿佛看到了魔鬼,他的头脑和手都僵住了,不然,五尺的距离,正是他枪头攻击对手的最佳距离!
  他的手僵在口袋里!
  黑衣人淡淡道:“我说过,我不会杀你,我还有话要问你。”
  他的话似乎极具分量,方小矛不由道:“什么话?”
  黑衣人道:“我想知道千朵门的人都藏在什么地方。”
  方小矛摇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黑衣人道:“你应该明白,我做事向来很干脆,你真的不说,我就杀了你。”
  方小矛道:“我说了,你同样会杀我的,是不是?”
  “不是。”
  黑衣人话音未落,就见前面人影一晃,“哧哧”两响,两枚暗器劲射而来,凌厉之极!
  黑衣人识得厉害,不敢用手去接,左袖一挥,短刀劈出!
  他这一刀极是精准,迎着射来的暗器,寒芒冷凝,身形不动,只听得一声微响,竟将暗器剖成两半!
  细看,乃是一枚小小的牙签。
  黑衣人一怔,抬头,人影已然无踪。
  再看方小矛,也已被牙签穿喉而死……
  第十章:万寿峰
  冬青园。
  冬青园里满是冬青。
  千朵门有十三座园林,梅园是其一,冬青园也是其一。
  三个人在修理冬青。
  冬青有大有小,大的高达三丈,小的不足三尺。
  大冬青这边一株,那边一株,零零碎散散,错落无序。
  小冬青密密匝匝,排成一列,由于经过了精心修理,一列列冬青或曲或直,在园中纵横舒展,它们所组成的图案精致而奇旷,栽种和修理这些小冬青的人定然修养极高,眼光独到,不然,绝不可能有如此完美的造型。
  三个人手里各有一把刀。
  修理大冬青的人拿着大剪刀,大剪刀足有五尺长。
  大冬青高达数丈,要修理它,只能高高跃起,跃起的一瞬,大剪刀喀喀作响,将需要剪掉的枝叶毫不留情地剪掉。
  冬青需要极完美的造型,所以,在修理大冬青的时候,人不能踩在树上,不能在完美的造型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有一株冬青实在太高,那人无法跃得这么高,就剪刀出手,剪刀飞去飞回,还是干净利落地将需要修剪的剪掉。
  修理小冬青的人拿着小剪刀。
  这是相对大剪刀而言,因为小剪刀虽小,也有三尺多长。
  这个人剪刀从不离手,一开一合也极快,沿着小冬青飞速前行。
  人过处,冬青的造型虽没改变,但仔细看,刀锋间细碎的枝叶末梢飞溅而出。
  第三个人也拿着一把小刀。
  这不是相对而言,他的刀确实很小。
  只有三寸长。
  他的刀不是剪刀,而是一把剃须刀。
  剪刀无法处理的地方,他就用剃须刀修理。
  他修理得很仔细。
  很细心。
  就像是给人剃胡须一样。
  忽然,他的手抖了一下。这一抖,剃须刀划破了冬青的树皮。
  他的手怎么会发抖?
  如果他现在真的是给人剃胡须,那么,他的刀已经划破了那个人的脸。
  他看见一个黑衣人缓缓走进冬青园。
  黑衣人一副落寞的神情,但他可以感觉到,黑衣人周身弥散着杀气。
  正是这杀气令他微微一颤!
  另外两个人也看到了黑衣人。
  他们没有停下来。他们的剪刀依旧喀喀作响。
  黑衣人一直走进来。
  他站在了拿剃刀那人的身后。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好像在看那人替冬青剃须。
  他看得很认真,很专注。
  好像他到冬青园来,就是专为看他剃须似的。
  当然,绝对不是!
  他到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三个人。
  他站在那人的身后,杀气已经消失。
  另外两个人终于停下手中的活,他们来到黑衣人的身后。
  三个人成三角之势,将黑衣人围住。
  拿剃刀的人这时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里不是轻易可来的地方。”
  他的话好像是命令,话落,三个人同时合击!
  三把刀,分三个方向攻击黑衣人。
  大剪刀看上去很笨,可使用者却得心应手,十几年来,他就用这把大剪刀修理冬青,他想把冬青修理成什么形状,冬青就会变成什么形状,哪怕是需要再剪掉一片叶子,他也能做到精确无误,绝无偏差。
  现在,他把黑衣人当成了冬青树,他不是要修理黑衣人,他的剪刀脱手,发出的乃是致命一刀!
  小剪刀同样也是!
  大剪刀威势惊人,小剪刀则灵敏得多,双刃微张,青锋闪烁,竟分不清它是攻黑衣人的上盘,还是攻黑衣人的中路!
  剃须刀却不脱手。
  剃须刀在那人的手上,反手一刀,径直划向黑衣人面门。
  这一刀很简单。
  没有过多的变化。
  但很快。
  如果黑衣人躲不开,剃须刀完全可以在大小剪刀击到之前将黑衣人的面门剖开!
  不过,他心里清楚,黑衣人一定有能力躲开他的剃须刀,这一点,他在没有出刀之前就想到了,他的剃须刀根本伤不了黑衣人。
  伤不了对手,为何还要出刀?
  他已然出刀。
  坚决。
  毫不犹豫——
  他正是算准了黑衣人能躲开这一刀,所以才出刀。
  因为,黑衣人在躲他这一刀的时候,另外两把刀准确无误地将黑衣人绞杀!
  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他们的三把刀曾杀死过许多他们认为无法战胜的人!
  这三把刀就像一个奇异的刀阵,蕴藏无穷的力量!
  可他还是算错了,他低估了黑衣人的武功。
  黑衣人的速度是他一生中所见的最快的速度,不仅避开了他的剃须刀,还避开了几乎同时击到的两把剪刀,黑衣人从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从他们的刀阵中钻了出去!
  就在黑衣人钻出刀阵的一刹那,他也回敬了一刀。
  他的刀在他的衣袖里。
  刀是短刀。
  刀不在长短,而在刀锋。
  只要刀足够锋利,在对手的致命处轻轻一划就够了。
  黑衣人的短刀不仅锋利,而且快。
  在对手移动之前,短刀从他们胸前轻轻划过——
  黑衣人不再回头,他相信自己的刀。他缓缓离开了冬青园……
  一片竹林。
  竹很密,竹叶遮住了阳光。
  黑衣人走进竹林,他觉得有点冷。
  凭直觉,这片竹林有问题。
  他刀一样的目光掠过整片竹林。
  没有风。
  竹林很静。
  可他知道杀机就埋伏在寂静中。
  他在竹林中行走。
  他马上就要走出这片竹林,预料中的事还是没有出现。
  他站住。
  他没有再迈步。
  他的嗅觉比野兽还要灵敏,他嗅到竹林中有人的气息——
  他知道这些人是用来对付花含香的。
  这是一些卑鄙的人,同时也是一些有着非凡武功的人。
  他清楚,这些人绝不可能是花含香的对手,可是,花含香杀他们需要时间,他不想花含香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他只想花含香做完自己想做的事。
  然后离开万寿峰前往杭州的日出烟花楼,然后,花含香信守诺言地到剑门关与他决斗……
  他与花含香有一月之约。
  他是鬼刀王的传人白飞扬。
  白飞扬知道花含香会来万寿峰,他也知道千朵门引花含香前来是一个阴谋,他不会让千朵门的阴谋得逞。
  他可以不管千朵门做过多少坏事杀过多少人,但是他们要杀花含香,他却不能不管。
  他觉得,天下有资格杀花含香的人只有他。
  无论他是不是花含香的对手,他都要跟花含香一战。
  所以,想杀花含香的人,都得死。
  竹林中明明有人,为什么不出现?
  白飞扬只要再迈步,就出了竹林。
  可他没迈步,反而退了一步。
  退步间,他觉得脚下有异动——
  白飞扬心念一闪,不惊反喜!
  他知道伏击者在地下!
  他从来不惧任何人!
  他足尖一点,人已腾空,只听得“噗噗噗噗噗”五声轻响,刚才他立足之处,竟有五支长枪破土而出!
  若非他人已离地,长枪定已将他牢牢钉死!
  长枪破土,紧接着五位高手出现!
  五位高手一手持枪,另一手朝空中一洒,五蓬暗器追击白飞扬!
  白飞扬身在空中,左手一搭竹杆,衣袖一挥,刀光闪现,所有暗器俱被刀光劈落!
  五位高手并未被白飞扬骇人的刀法惊呆,他们口中轻喝一声,长枪脱手,夹着凌厉劲风,欲将对手杀于落地之前。
  他们担心白飞扬从空中逃走,长枪脱手之际,每人朝巨竹斜推一掌,五根毛竹居然竹尖齐弯,在空中纠缠一起,仿佛织成了一张网,网住白飞扬!
  白飞扬衣袖再挥——
  挥手间,刀光再现!
  同时衣袖划了一圈,将疾射而来的五支长枪卷起,发力一送,长枪更快地劲射而回!
  五声闷响。
  五位高手死于自己的枪下。
  而刀光已将缠结的竹尖齐齐削断!
  竹断。
  网破。
  白飞扬人不落地,在竹尖一借力,身躯已飘出竹林……
  一道石径。
  两排梧桐树。
  微风中,梧桐叶一片片飘落。
  落在石径上。
  一个头发微白的老者,背微驼,拿着扫帚扫树叶。
  老者在石径上来来回回,每有梧桐叶飘落,他就赶紧过去,将枯叶扫出石径。
  因此,尽管梧桐叶一直飘落,石径上却不留一片枯叶。
  这时,有两片梧桐叶同时飘落,一片在东,一片在西。
  老者先将东边那片扫掉,然后转身回来。
  可是等他回来,这片树叶已被一只脚踩住——
  老者盯着这只脚,说:
  “别踩住梧桐叶。”
  这只脚没动。
  老者又说。
  “抬一下你的脚。”
  这只脚仍是一动没动。
  老者叹道:
  “要不要我连你的脚也一并扫掉?”
  老者说了三句话,始终没抬头看一看这只脚究竟是谁的。
  不过,老者并没有立即将这只脚扫掉。
  他好像明白,这并不是一只可以轻易扫掉的脚。
  尽管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铁扫帚。
  老者还明白,这只脚既然可以对他的话无动于衷,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胸有成竹。
  老者终于抬头,他看见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的脸孤寂而落寞。
  黑衣人嘴角露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老者愣了一下,他没料到这是一个年轻人。
  他看了看年轻人的脸,又重新盯住他的脚,再次说:“像你这么年轻,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脚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黑衣人说道:“这也是最后一次。”
  老者道:“你这么自信?”
  黑衣人道:“我已经杀了三十二个人。”
  老者微微一震。
  黑衣人道:“你是第三十三个。”
  老者退了一步,道:“那你还不动手?”
  黑衣人淡淡道:“我在等你动手。”
  老者道:“你不愿占我的便宜?”
  黑衣人道:“是的。”
  老者不再迟疑,铁扫帚一抡,朝黑衣人拦腰横扫——
  他在铁扫帚上浸淫了数十年的功力,这一扫,势若雷霆!
  招式未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劲风直逼黑衣人,令黑衣人胸口一滞!
  同时罡风激荡,仿佛在周身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寻常刀剑,根本破不了他的护身罡气。
  俩人尚未交手,老者已立于不败之地!
  铁扫帚势沉力猛,黑衣人若被扫中,势必成两断!
  黑衣人并不躲避,眼看铁扫帚迎风劈至,袖中短刀一闪!
  “嚓!”
  金戈断玉般的一响。
  击向黑衣人的铁扫帚竟被短刀割成两截——
  短刀不停,划向老者!
  老者目光犀利,他眼看对手的短刀割断了自己的兵器,又折了个弯,划向自己胸口。
  这并不是他所见过的最快的刀。
  可是,这绝对是一流刀法!
  短刀破了他的罡气,自上而下,从他胸前划过!
  老者打了个寒颤,他不相信黑衣人这么容易就破了他苦练数十年的护身罡气!
  他不相信自己会死!
  然而黑衣人已然收刀,转身,他对自己的一刀无比自信。
  他的自信粉碎了老者的侥幸,老者顿觉寒意从胸口迅速扩散……
  眼看黑衣人走到了石径尽头,老者才问道:“这是什么刀?”
  黑衣人答道:“这是鬼刀王的刀。”
  “鬼刀王……”
  老者喃喃着,他的眼中闪着惊恐。可是很快,惊恐消失,换之以一副坦然的表情:临死之前,他终于知道自己死在了谁的刀下……
  “能死在鬼刀王的刀下,你不该有遗憾了。”
  黑衣人转过最后一棵梧桐树,老者也颓然倒地……
  白飞扬出了石径,往前,是一条碎石小路。
  他抬头看,万寿峰快到顶了。
  碎石小路在前面一折,往右拐去。
  他不假思索,沿小路往前走。
  走不多远,前面是一道石门。
  石门宽不足五尺,高不到三米,小路从石门穿过。
  这道石门建在山势较平之处,两边则是苍松翠滴,绿草茵茵。
  在雪山重围之中,竟有这样一处奇妙之峰,连对身外世界从不存好奇心的白飞扬也惊讶不已。
  但他不敢分心。
  他明白,这里任何一个角落都有高手埋伏,只要他一疏忽,对手就能置他死地!
  脚下的石头,身边的树,甚至那美艳无比的花丛,都藏有无形杀机。
  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从小,没有人关心他,自己也不关心自己,他从不去想明天的自己还能否活着。
  那时,生命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那时,活着就意味着他还要忍饥挨饿。
  那时,他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要活下去。
  现在,他忽然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觉得自己应该活着。
  尽管没有人要他这样做,可他自己觉得,他这样做是为了一个人——
  花含香。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为别人做事!更没想到会为自己的对手做事!
  心甘情愿。
  不让对手知道。
  他想活下去,不仅仅为了能与花含香一战,而且想替花含香做更多的事!
  在他几十岁的生命中,这样的感觉是头一次出现。
  他不禁想起谢醉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谢醉说没有朋友的人是可悲的……难道,他是因为有了谢醉这样的朋友心情才开始改变?
  还是他把花含香也当成了他的朋友?
  不可能的!
  他怎么会把花含香当成朋友?
  他苦练刀法,为的就是能战胜花剑侯,他们注定是对手!
  他为什么不顾性命为花侯爷扫清障碍,难道仅仅就因为自己的决斗机会?
  他耳边又响起谢醉说过的话:“当你有了那种朋友的时候,就会明白我这样做是值得的……”
  “他说的那种朋友是可以为之牺牲生命的朋友,我有这种朋友吗?”
  白飞扬一边沉思一边前行,他正经过石门。
  刚才奇怪的感觉令他产生强烈的活下去的愿望,此刻,他的生命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威胁来自石门!
  来自石门的两壁!
  原来石壁是空的,石壁里有人!
  就在白飞扬从石门经过时,石壁里的人向他突然夹击——
  两刀两剑,无声穿石!
  刀剑穿石,不可能无声无息。
  可是,因为快,被夹击者发觉这声音时,刀剑已穿石而出。
  白飞扬身陷绝境!
  两刀,一刀在前,封住去路。
  一刀在后,堵住退路。
  两剑,一剑自下而上。
  一剑横削。
  不能进。
  不能退。
  双剑顷刻间就可将他绞成四块。
  白飞扬已是在劫难逃!
  就在刀剑穿石的一瞬间,白飞扬其实已听到了异样的风声,以他的野兽一般的嗅觉,以及他无与伦比的敏捷,他原本可以在刀剑穿石之前穿过石门!
  然而,由于他刚才被自己奇怪的感觉迷惑,他的反应居然稍稍迟缓!
  这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当他惊醒,他明白自己已不能动!
  他明白自己将死!
  疏忽。
  致命的疏忽。
  白飞扬没有遗憾,他的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自己是为花含香而死……
  但他并不等死,电光石闪的一瞬间,他的刀还是出手了——
  他的短刀无数次从袖中飞出,每次飞出,绝不会无功而返,可是这次,他也没有把握,他的生命从未遇到过如此严重的威胁,生死已在眨眼之间。
  他不知道自己的刀,发挥到极致是什么样的速度!
  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刀才能发挥到极致!
  阳光在石门之外,刀光比阳光更绚烂!
  只听得一阵金戈断玉的脆响,紧接着又是“噗噗噗噗”四声闷响,两刀两剑齐断,两面石壁也被划出一道刀痕!
  不可思议的一刀。
  完美无缺的一刀。
  刀光隐去,白飞扬缓缓踱出石门——
  他的脸依旧落寞而冷淡。
  他的眼中却露出了一丝惊喜:
  对于刚才这一刀,他自己也很满意,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刀竟有如此的潜力!
  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石壁上的刀痕很均匀,血从刀口渗出……就在他回头时,远处树梢微晃,一个人影一闪而逝,没入丛林……
  很快就到了峰顶。万寿峰绿树覆盖,峰顶处却花树渐少,四周怪石嶙峋,中间是一片开阔地,一道仅一人多高的围墙将开阔地圈围起来。
  乱石穿径。
  白飞扬来到围墙门前,忽然闻到了一股花香。
  不用看,花香来自墙内。
  围墙木门虚掩。
  推门,里面果是一个花园。
  除了花,没有亭台及树木。
  花香逼人,花朵满园。
  置身其间,直让人感觉这是花的世界。花园里一座小楼,造型别致。
  白飞扬绕着小楼一圈,发现小楼只有窗,没有门。
  他心下惊疑,暗暗寻思:“没有门,如何进得小楼?”
  他正想着,忽听一个脆音响起:
  “门主寝宫,闲人莫进!门主寝宫,闲人莫进!”
  白飞扬飞身一掠,到得小楼另一侧,不见有人,却见花间一只鸟,在花枝上纵跃。
  原来,这是一只会说话的鹦鹉。
  鹦鹉一边纵跃,一边叫道:“门主寝宫,千万莫进!门主寝宫,千万莫进!”
  白飞扬看看太阳,心道:“此时将近下午三时,花侯爷差不多也快到了,这里既是门主寝宫,花剑侯必会来此,我且离去……”
  他一边想,一边从花园里退了出来。
  鹦鹉一直在叫。
  叫声清脆,声声叩击他的心。
  就在他退出木门时,鹦鹉叫声一变:“乱闯寝宫,死得活该!乱闯寝宫,死得活该!”
  白飞扬怒道:“你这死鸟,竟敢咒我死!”
  他正欲飞刀杀了这只鹦鹉,鹦鹉已钻入花丛不见了。
  风吹,花香扑鼻,白飞扬忽觉一阵恶心,头微微发晕!
  白飞扬大吃一惊——
  此乃中毒之先兆!
  他从小在深山野林长大,有一次不知吃了什么毒果,差点送了性命,后来又被毒蛇所咬,一个人在山洞里整整躺了四天四夜,他以为这次肯定在劫难逃,不料到了第五天,他居然又可以走路了。
  也许是他吃了什么不知名的解毒灵药,每次中毒,他都能涉险过关。
  头晕目眩之时,他立即明白令自己中毒的肯定是花园里的花香!
  他当即闭气。
  退出花园。
  然而,胸中恶气翻涌,竟令他脚下踉跄了几步!
  白飞扬知道自己中计,他料到周围还有埋伏,足尖一点,身形往后急掠,想快速离开花园——
  可就在这时,天空一黑!
  一块大黑布自头顶直罩下来!
  黑布四个角都有人把持,犹如一个大布袋,在白飞扬站稳之前,已将他罩住!
  白飞扬心念如电,只觉周身有数道劲风直袭过来!
  眼前漆黑。
  他双目不能视物,只能听风辨器——
  短刀出手!
  叮叮叮叮叮叮六响,短刀将袭击而来的六样兵器削断!
  可是黑布乃是柔韧之极的牛筋所制,十二件断兵器被黑布一弹,在布袋中纷纷乱射!
  白飞扬短刀再次出手,十二件断兵器变成了二十四件!
  仍旧朝他激射!
  白飞扬短刀接二连三出手,耳边割金断铁之声不绝!
  他每一次短刀出手,布袋中的兵器都增加一倍!
  对他来说,每次出手都是一次威胁;他不能保证,下一次还能万无一失!
  但他又不能不出刀!
  如此下去,等待白飞扬的只有一个结果——
  死!
  白飞扬曾试着破袋而出,可他失败了,他的刀可以划开任何高手的胸膛,却割不破布袋!
  当他第十一次出刀,他觉得左肩一痛,仿佛利器刺破了肩上的肌肤!
  他凝神敛气,觉得周身都是致命的武器,他竟不知往哪个方向出刀,他叹道:
  “没想到我今日真的要葬身此处……”
  陡然间眼前一亮,头顶的黑布现出一道裂缝。借着亮光,只见布袋里的利器被他削得细如飞蝗,密密麻麻,激射生风!
  他不及细思,也不想这裂缝是不是陷阱,短刀朝空中疾挥!
  刀劈利器。
  人跟着射出。
  身在空中,目光瞥处,见将他罩住的那四人撒了布袋想逃,白飞扬轻喝一声:
  “哪里走!”
  刀光又现!
  那四人一步也没迈出,便一命呜呼,仰身倒地……
  白飞扬落地四望,一脸的惊疑,暗道:“是谁在暗中帮我呢?”
  他见周围并无异状,便独自下山而去。
  白飞扬刚刚离去,乱石间就出现了一个身影,其实他一直站在岩石背后,白飞扬的一举一动他看得清清楚楚,可是白飞扬却没有发现他。
  他走出乱石,也想离去,身后有人微微道:
  “为什么要帮他?”
  “他是我的朋友。”
  “你什么时候有了他这样的朋友?”
  “昨夜。”
  “他是谁?”
  “白飞扬,鬼刀王的传人。”
  “刚才如果不是你从外面一刀划破了牛筋袋,白飞扬已经死了。”
  “是的,他的左肩已经受了伤。”
  “他是我所见到的最难对付的刀客。”
  “是的,他的刀法很奇怪,也很实用。”
  “你不该救他的。”
  “他只有我一个朋友,我不救他,就没人救他了。”
  到目前,白飞扬只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便是谢醉。
  那么,躲在岩石背后的人就是他了。
  他身后的人是谁呢?
  “他活着,我们就多一个对手。”
  “他的对手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花侯爷。”
  谢醉说。
  他身后那人叹道:“他过石门那一刀,简直不可思议。”
  谢醉道:“你也看见了?”
  身后那人道:“他的刀若能跟花侯爷的剑决斗,那必将是江湖上空前绝后的经典战役。”
  谢醉道:“他们的一战定在下个月,地点仍是剑门关。”
  身后那人没答,隔了半晌,才道:“你以为花侯爷能活到下个月的今天吗?”
  谢醉也没有回答,而是问:“今天还有机会吗?”
  身后那人道:“有,至少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谢醉道:“如果最后一个机会也失败呢?”
  身后那人稍微停顿,道:“那就照我们事前的商量,你把胡云还给他。”
  谢醉点头,没说话。
  身后那人又道:“为了给胡云治病,他一定会前往百毒谷找医圣,在那里给他找个葬身之地。”
  谢醉道:“白飞扬一定也会去的,从他最后一刀看,花毒对他根本没用,还有寒灯,她也要亲手杀了花侯爷替情郎报仇,我们要杀花侯爷,绝非易事。”
  身后那人道:“你是不是后悔?”
  谢醉道:“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宁可死也不后悔。”
  身后那人笑道:“算我没看错你。”
  谢醉始终没有回身,这时他往前走去,一会消失于乱石当中……从他们刚才的谈话中,听不出他身后的人究竟是谁。当然,他心里肯定知道这人是谁。
  这是谁呢?
  他们为什么要杀花侯爷?
  他们能杀得了花侯爷么?
  今天,他们的最后一个机会是什么?
  花含香终于到了万寿峰,千朵门的城门大开,花含香让九叔将马车停在高墙外,吩咐他在此等。
  千斤仍是一语不发,她早已出了马车往里跑去。花含香、高武等五人跟在千斤身后。
  千斤对千朵门的地形极是熟悉,一路上,横七竖八躺着那么多尸体,千斤一点也不恐惧,仿佛这乃是司空见惯之事。
  反倒是花含香暗暗纳闷:这些人是谁杀的?
  花含香从死者的刀口判断,杀人者绝不是刀尊。
  从死者的表情和姿势判断,他们都是出手攻击对手时被对手一招致命的。
  杀人者高超的刀法令花含香惊叹不已,高武、唐万等四人则面露凝重之色,全神戒备,提防有人出其不意袭击他们。
  当花含香从石门经过时,他终于明白杀人者是谁了——
  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这一刀是如何割断对手的兵器又杀了石壁里的人,但他能想象出这一刀的惊心动魄以及它的神奇和完美,他知道,天下只有鬼刀王才能砍出这样的一刀……鬼刀王死了,那么,杀人的一定是鬼刀王的传人。
  花含香暗叹一声,心道:“他这样做,为的是能让我赴他的一月之约,可是我却已中了那么多的剧毒,随时都可能毒发身亡,他这是何苦呢……”
  很快就到了峰顶。
  他们看见了花园,闻到了花香。
  花含香一路默记,鬼刀王的传人一共杀了六十六个人。
  他知道,这些人原本是用来对付他的;他不知道,如果这六十六人对付他,他还能否来到峰顶。
  众人来到花园里,千斤喊道:“爹爹!爹爹!”
  花丛里一只鹦鹉飞上了花枝,叫道:“千斤回来了!千斤回来了!”
  随着鹦鹉的叫声,那座没有门的小楼一面墙缓缓移动,从楼内走出一人——
  此人脸狭长,五官端正。
  正是勾壑。
  千斤叫了一声:“爹!”
  便飞快地扑了过去。
  勾壑抱住千斤,也亲昵地叫了声:“玉儿。”
  千斤立刻回头,手指着花含香说道:“爹,是他杀了二娘、三娘、四娘、五娘,你杀了他,替娥娘报仇。”
  勾壑摇头道:“玉儿,爹不是他的对手。”
  千斤道:“爹,那等玉儿长大了,练好武功,亲手杀了他。”
  勾壑点头道:“好,玉儿今后要记住,杀人不可以心慈手软,要杀就杀得干干净净。”
  千斤认真道:“爹,玉儿记住了。”
  她说着又回头,充满怨恨地看了看花含香。
  只听勾壑又道:“玉儿,你还要记住,天下的人都该死,都该杀。
  “而且,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再聪明的人,都会被人骗的。”
  对他后半句话,千斤显然听不懂,她一脸的疑惑。
  花含香见到勾壑时,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发现勾壑并非想象中的那种恶魔,他甚至从他流露的眼光中看出无奈和忧虑,一个杀人组织的魁首,怎么会有这种情绪?
  不过,花含香并不想知道他不明白的事,他只想知道胡云在哪里。
  于是他冷冷道:“胡云呢?”
  勾壑好像现在才回过神来,他望着花含香,说了一句:“你真的来了?”
  花含香道:“是你叫我来的。”
  勾壑道:“可你来晚了。”
  花含香道:“你并没有死。”
  勾壑道:“有人把千朵门的高手都杀光了,而把我留给你。”
  花含香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勾壑道:“因为我骗你,我想把你骗上山,然后一路上埋伏杀手要杀了你,难道你会放过我?”
  花含香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勾壑道:“因为千朵门作恶多端,你绝不会让这样的组织在江湖上存在的。”
  花含香道:“早知没有好下场,何必……”
  勾壑叹道:“你也是江湖中人,你该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
  花含香道:“千朵门杀了那么多人,其实个个都该死。”
  勾壑忽然摸了摸千斤的脑袋,道:“花侯爷错了,千朵门人人该死,玉儿却是无辜的,她还没过八岁的生日。”
  花含香道:“正是为了她,我才决定来的。”
  勾壑道:“你是来杀她,还是让她变成杀人的魔头?”
  花含香道:“我答应让她见到亲人,她虽小,我也不愿失信于她。”
  千斤问道:“爹,什么是魔头?”
  勾壑道:“把该杀的人都杀掉的人才是魔头。”
  千斤道:“爹从小教玉儿杀人,玉儿长大了一定把该杀的人都杀掉。”
  在她眼里,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和寻常的事,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花含香道:“勾壑,胡云呢?”
  勾壑笑道:“胡云当然在万寿峰,你是不是想救他?”
  花含香沉声道:“勾壑,你的目的是引我上山,现在我来了。”
  勾壑仍笑道:“花侯爷你放心,我是担心你不来,所以才掳了胡云,现在我已经失败,当然会放他,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放了胡云,你不杀我。”
  “你不配跟我讲条件。”花含香冷冷道。
  勾壑脸色一变,沉默了一会,忽然用一种哀求的口吻道:“我不是跟你讲条件,我不配,我是求你,如果你不杀我,我可以废了自己的武功。”
  花含香想了想,说道:“好,我答应你。”
  勾壑马上道:“跟我来。”
  他说着出了花园,在石林间左转右转,花含香、高武、蒋明、岑荒、唐万五人跟在他身后。
  前面一面石壁,勾壑不知如何触动了机关,人来到石壁前,只听“轧轧轧”声响,石壁间启开了一扇洞门。
  洞内漆黑。
  勾壑道:“胡云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高武道:“侯爷,别上他的当。”
  勾壑冷笑不语。
  唐万道:“侯爷,这定是他的诡计,千万别进去。”
  花含香默默注视勾壑一会,淡淡道:“好,我进去。”
  话落,人已进了黑洞。其实,洞内并非漆黑得不能视物,除了自洞口射进的暗淡天光,洞壁间还点着细小的蜡烛。
  蜡烛隔着十几丈点一支,昏淡的烛光足以让花含香看清洞内的一切。
  洞很长,却是笔直往里。
  花含香心中默数,约走了三百米光景,前面忽然灯火大亮——
  六支火把。
  一个人。
  一把刀。
  刀在人的手上。
  火把围住那人。
  那人坐在地上,他一直在玩手中的刀,对于花含香的到来,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甚至没有抬眼看花含香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在刀上。
  这是一把尖刀,一把杀牛的尖刀。
  花含香见洞已到了尽头,他转身要走,那人笑道:“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
  花含香果然站住。
  那人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告诉你,我姓丁,叫丁丁,千朵门的人都叫我庖丁。”他独自笑了笑,接道:“因为我杀牛的手段很不错。”
  花含香轻叹一声,道:“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叫你庖丁了。”
  庖丁道:“怎么会?”
  然后又道:“我杀的牛越多,手段只会越来越不错。”
  花含香道:“千朵门的人快死光了。”
  庖丁怔了怔,火光照耀,他的脸上似有阴云掠过,但他很快恢复常态,哈哈笑道:
  “花剑侯,你知道我为何要点六支火把吗?”
  花含香道:“你想看我的剑?”
  “不!”
  庖丁道:“我要你看清楚我的宰牛刀法!”
  花含香摇了摇头,不语,往前缓行。他摇头,是不想看他的刀法?
  还是不想让庖丁看他的剑?
  庖丁眼露凶光,忽然喝了一声:“看刀!”
  刀出手!
  这一刀出手,一头活牛将被宰割得骨头是骨头,肉是肉。
  这样的一刀,用来杀人,会怎样?
  刀速不是很快,却很奇特。
  他的刀不是径击花含香,而是击在石壁上!
  石壁坚硬光滑,尖刀蹦起,又击在另一面石壁上——
  “叮叮叮叮……”
  响声中,火光飞溅!
  尖刀每一次碰壁,刀速便加快一倍!
  花含香没有停住,也没有拔剑。
  庖丁的尖刀在他身后左边石壁一撞,此时,刀已变成了不可思议的快!
  快速一刀,击向花含香后脑——
  这一刀若被击中,花含香的脑浆定会从头骨分离而出!
  花含香仍未停步,他的步伐只是稍稍滞了滞,一滞之间,他的剑已然出鞘!
  花含香已走出了火把的亮光。
  但他的剑光仍旧炫目。
  剑光一闪而逝。
  出鞘入鞘。
  庖丁根本看不清花含香的剑如何出鞘又如何入鞘,他只看见自己那把尖刀在剑光里突然改变方向,“锵”的一声,击在右边的石壁上,然后直奔自己咽喉!
  庖丁想避,可刀实在太快。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刀也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只是,这一刀杀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刀从庖丁的咽喉穿过,鲜血迸溅,浇熄了六支火把……
  花含香走出石洞。
  高武见花侯爷一人出来,朝勾壑一拳打过去,口中道:“你竟敢欺骗花侯爷!”
  高武原以为勾壑的武功定然高深莫测,哪料到这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背上,“嘭!”,勾壑摔出很远,额头撞在岩石上,立时起了个大包。
  勾壑居然丝毫不会武功,众人均大惑不解。
  “爹!”
  勾千斤叫着跑过去,扶住勾壑,双目无比怨毒地瞪着高武,道:“你为什么打我爹!”
  勾壑已吃力地站起,苦笑道:“玉儿,是爹不好,爹骗了他们。”
  千斤道:“爹说过天下的人都会骗人,他打你,玉儿总有一天会杀了他的。”
  勾壑点头道:“玉儿真乖,真是爹的好心肝。”
  花含香走过来,冷冷道:“胡云到底在哪里?”
  勾壑道:“里面没有?”
  “没有。”
  “这里没有,就在另一个地方。”
  “你不要再耍花样。”
  “不会的,跟我来。”
  勾壑又在石林里转了一会,前面又一个石洞。勾壑道:“就在这里了。”
  岑荒道:“侯爷,别信他的话。”
  蒋明道:“侯爷不要进去。”
  他俩人话音刚落,就听洞里传来哭声。这是小孩的哭声。高武、蒋明等人神情一变,高武叫道:“云儿,别怕!”四人同时抢进洞去。
  不一会,四人出来,高武抱着一个小孩。
  这小孩眉清目秀,哭得双眼红肿,此刻已是睡去,趴在高武肩上。
  花含香乍见小孩,隐隐觉得他跟胡艄公很有些相像,确信他便是胡艄公之子胡云无疑,心下大慰,不理勾壑,正要下山,忽听胡云“哇哇”哭醒!他哭声尖利,但双眼失神。
  而且,转眼间胡云的脸颊有如柿子一般透红。
  花含香吃了一惊,手触胡云脸颊,却觉冰冷。
  再看胡云手掌,粉嫩的肌肤已呈紫黑色!
  此乃中了剧毒之症状!
  花含香猛然转身,怒视勾壑。
  勾壑脸露惊恐,道:“花侯爷,这不关我的事。”
  花含香脸色阴寒,嘎声道:“胡云中了什么毒?解药在哪里?快说!”
  勾壑绝望道:“我真什么都不知道。”
  高武、唐万、岑荒、蒋明四人围住勾壑,怒目而视。
  胡云惊哭一阵,又昏睡过去。唐万、岑荒、蒋明三人三拳,一齐击向勾壑。
  拳在途中,勾壑叫道:“花侯爷,你说话不算数……”
  花含香衣袖微动,一股罡风,倏然而至,将唐万等三人的拳势化解,勾壑这才说出后半句话:“我已把胡云还给了你,你们却要杀我。”
  花含香注视勾壑良久,对高武等人道:“我们走。”
  唐万道:“花侯爷,千朵门无恶不作,他是罪魁祸首,不能放了他!”
  花含香道:“他的武功已废,今后再也不能作恶了。”
  顿了顿,又冷冷道:“他作孽太多,我们不杀他,很快有人会来杀他的。”
  原来,刚才花含香衣袖卷风,已试出勾壑全无武功。
  岑荒恨恨道:“今日暂且寄下你的脑袋!”四人退到花含香身后。
  勾壑笑道:“花侯爷果然信守诺言。不过……”
  唐万怒道:“不过什么?你是不是又想死!”
  勾壑道:“只要花侯爷不想我死,天下谁还能杀我?
  “只不过,花侯爷答应千斤的事却没有做到。”
  蒋明道:“放屁!侯爷答应她的已经做到!”
  勾壑得意道:“侯爷答应千斤见到她的亲人……”
  唐万喝道:“住嘴!你不是她的亲人么!”
  勾壑大笑道:“哈哈哈!天下传言,花含香无所不能,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事!”
  花含香此行的目的是救出胡云,他不知胡云身中什么剧毒,不想在此多呆片刻,转身下山,只听身后勾壑还在大笑:
  “你们听着,花剑侯无所不能的神话是被我勾壑打破的,花剑侯说话不算数,他答应玉儿见到亲人,却无能为力,一走了之,你们听着,我根本不是千斤的爹,千斤根本不姓勾!”
  花含香已走出很远,听到这里,他心念一动,想道:
  “勾壑为何要这样呢?他说的是真是假……”
  又听勾壑大声道:“花侯爷,你再也没机会取信千斤了!”
  花含香听到了拔刀的声音。
  他猛然站住,回头,只见勾壑袖中刀光一闪,一柄短刀,直捅千斤!
  花含香大惊——
  此时他距他们很远,要救千斤,哪里来得及!
  勾壑为何要杀千斤?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难道,千斤真的不是勾壑的女儿?
  如果真的不是,那么,千斤的亲人是谁?
  花含香答应让千斤见到自己的亲人,如此……那……花含香不及细想,正要拔剑击刀,耳边传来一声沉吟:“阿弥陀佛!”
  吟声中,只见千斤斜斜飞出,岩石后飘出一个僧人,抱住千斤。千斤从亲爹的刀下逃生,惊悸不已,瞪着恐惧的双眼,失声道:“爹,爹……”
  勾壑被僧人浑厚的掌力震落短刀,身躯趔趄,倚靠在一块岩石上,他凄然道:
  “不要叫我爹,我不是你爹!”
  千斤在僧人手中,兀自在叫:“不,你是我爹,是我爹!”
  花含香、高武等人已返身回来,众人发现,僧人乃是苦禅大师。
  苦禅对花含香微微颔首,继而转脸道:“勾施主,就算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何必要杀她?”
  勾壑苦笑道:“我杀了她,花侯爷就……”
  苦禅打断他的话:“阿弥陀佛!勾施主,小孩是无辜的,你说你不是玉儿的爹,那么,请问勾施主,谁是玉儿的爹?”
  勾壑摇头道:“玉儿的亲娘已经死了,这个世上,玉儿的亲人只剩她的爹,可是,谁也不知道谁是玉儿的爹……花侯爷,就算玉儿不死,我看你也没办法让玉儿见到亲人,哈哈哈……”
  便在此时,一枚牙签,快疾无声,直射勾壑!
  花含香拔剑削去,牙签虽被削为两截,但内力劲贯,半截射偏,另半截直没勾壑咽喉。几乎同时,苦禅双足一蹬,纵身朝牙签的来处掠去!
  勾壑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咽喉,有血渗出。
  那半截牙签,穿透他的喉咙,又插入他身后的岩石,偷袭者的功力,真是不可思议。勾壑双唇嚅动,吐出最后几个字:“你……说话不算数……”
  花含香盯着勾壑的喉咙,忽然想起魔鬼窟那些死者的伤口,寻思道:
  “难道此人便是刀尊的同伙?还是……”
  很快,苦禅回来了,他惊疑道:“此人的身手好快,我只看见一个背影。”
  他见勾壑死于小小的牙签,更惊,喃喃道:“此人一支竹签便胜过宝刀利剑,世上谁有此功力……”
  千斤已从苦禅怀里挣脱,扑在勾壑身上,哭道:“爹!你怎么啦!怎么啦!”
  她摇了摇勾壑躯体,显然已明白发生了什么,反倒顿住哭声,可人的小脸平添了几分寒意,指着苦禅、花含香、高武等人,说道:
  “是你们杀了我爹,我一定会杀了你们为我爹报仇的。”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敌意。
  苦禅走过去,柔声道:“玉儿,杀你爹的人已经逃走了。”
  千斤忽道:“他不是我爹!是他亲口说的,他不是我爹!”
  苦禅道:“玉儿,那你知不知道谁是你爹?”
  千斤表情变得很委屈很茫然也很无助。
  苦禅道:“玉儿,我替你找到爹,好不好?”千斤不语,眼里的敌意稍减。
  苦禅道:“玉儿,咱们走吧。”
  花含香道:“大师,我答应让她见到亲人的。”
  千斤脸色大变,尖声道:“是你杀了二娘、三娘、四娘,五娘!”
  花含香道:“玉儿,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能做到的。”
  千斤叫道:“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走!”
  苦禅道:“花侯爷,我看胡云所中之毒很深,你还是先想想办法替他解毒,不然,他的小命恐怕难以活过七日。”
  花含香做事向来干脆,略一沉思,道:“好,那就先劳大师,待我解了胡云之毒,一有她爹的消息……”
  苦禅笑道:“侯爷放心,我在松云寺等你的消息。”
  花含香、高武五人下山而去。
  花含香原以为,此次与千朵门定有一番恶战,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简单。
  胡云虽然中了剧毒,毕竟,救活胡云的机会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心中主意已定,决定前往百毒谷,请“怪医”上官无垠替胡云解毒……
  唯令花含香感到沉重的是勾壑临死前说的那些话:
  千斤若真的不是勾壑的女儿,此中是否还有其他的惊人秘密?
  他说谁说话不算数?
  他还有多少秘密没有说出?
  花含香有一种预感:
  真正控制千朵门的人并没有死……因为,勾壑全无武功,他根本不可能控制千朵门的这么多高手……除非……花含香心念闪过:除非勾壑原是绝顶高手,此前被人废了武功。
  那么,废他武功的人会是谁呢?
  是不是鬼刀王的传人?
  花含香暗自摇头,从万寿峰顶花园外那四具尸体的刀痕判断,鬼刀王传人的内力似乎已经消耗殆尽,他杀人已是十分勉强,在这种情形下,他绝不可能废了勾壑的武功……正想着,胡云又从昏睡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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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33: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受阻
  一片枣林,由北而南。
  一架马车,由南而北。
  这时已是第三天的中午,朔风不吹,空气将阳光凝固,感觉更冷了。
  湖水不皱,也似冻住。
  马车在结冰的道路上笃笃前行。花含香已经很长时间没喝酒了。
  他坐在又硬又冷的椅子上,他把椅子上的那张裘皮裹在胡云身上。
  昨晚,他从客栈里买了两床被子,盖在胡云身上。
  尽管如此,胡云醒来还是喊冷。
  胡云还是原来那样,浑身忽冷忽热,花含香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花含香相信,只要见到百毒谷主上官无垠,胡云就有希望。
  上官无垠无毒不精,天下没有上官无垠不能解的毒。
  他还相信,到达百毒谷之前,胡云绝不会死。
  花含香明白,令胡云中毒的人,目的就是要他前往百毒谷。
  或许,那人已经收买了上官无垠准备共同对付他;或许,在前往百毒谷的路上,那人已布置了重重陷阱……无论怎样,为了救活胡云,花含香绝不退缩。
  就在昨天落日之前,花含香已经将高武等四人留在了客栈。
  他看出,高武、蒋明等四人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他们对胡云怀着深深的情意,从他们眼神中表露出的焦虑是那么真实,他们希望中毒的人是他们而不是胡云,他们可以替胡云死。
  但花含香还是点了他们的穴道,使他们无法同行——他不想他们死!——因为,很少有人能活着从百毒谷出来。
  ——江湖传言,找上官谷主的人很多,找他的人都死了。
  ——那些找上官谷主的人,不是中了剧毒求他救命,就是想从他那里学到一些制毒秘方用来害人,而上官无垠,他总是无一例外地令他们死在了百毒谷……
  马车沿着枣林向北行。
  花含香估算,天黑之前能赶到百毒谷口。
  九叔从早上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他阴沉着脸,他的胡子因了马车的震动而微晃。
  他好像有话要说,可他始终一语不发。
  “九叔,你好像有心思?”
  花含香在马车里道。
  九叔还是没说话。
  “什么心思?”
  花含香又问。
  九叔这才说道:“侯爷,我看不要天黑就能赶到谷口的百毒庄。”
  “那就好。”
  花含香道。
  “好什么。”
  九叔叹道:“侯爷,我看我们这一次肯定是中计了。”
  顿了一会,接道:“我总觉得,千朵门之行太顺利,而胡云又……我们前往百毒谷,正中下毒者的圈套。”
  “既然有人为我们设了圈套,我们就得去钻一钻,不然,岂不辜负了那人的一片苦心。”花含香苦笑道。
  九叔笑了笑,欲言又止。
  “九叔,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花含香看不见九叔的表情,却知道他的心情。
  “侯爷,我们能不能不去?”九叔果然还有话说,他说这句话,似下了很大决心。
  他向来只听侯爷的吩咐,从不对侯爷的决定提出异议。
  这次,花含香不说话了。
  “侯爷,据说上官谷主就算救了人,也不会让人活着离开百毒谷的。”
  花含香仍不说话。
  “况且,我们应该先赶回杭州,曲眉正等侯爷的消息。”九叔道:“她一定算计着剑门关之约后的分分秒秒,我们……”
  花含香打断九叔的话,淡淡道:“不能。”
  他说的不能,是指“不能不去”。
  为了胡云,他不能不去百毒谷,哪怕百毒谷是龙潭虎穴!
  九叔便不再说什么。
  事实上,九叔十分了解花侯爷的脾性,他清楚花侯爷是一个永远只为“现在”活着的人,只要他认为“现在”需要做什么,将来的事,他可以置之不理。
  而现在,他唯一要做的便是救活胡云。
  普天之下,除了下毒的人,只有上官无垠才能救胡云的命,所以,他一定要前往百毒谷。
  可是这时,马车却停住了。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花含香听到车厢顶上似有粉尘飘落的声音。
  只听九叔说:
  “侯爷,又下雪了。”
  花含香没有掀开车帘看雪,他想着细如粉末的雪在无风的天气里如烟如雾笼罩天空。
  他也没有问九叔,为什么要停下马车,雪是不可能阻止马车前进的。
  花含香没问,因为他知道,九叔停下马车一定有他的道理的。
  忽然,垂悬的车帘微微晃动,一股寒冷袭进车厢。花含香不由打了个冷颤!
  花含香向来不是个怕冷的人。
  他怎么会因了袭进车厢的这点寒冷而打颤?
  他打颤,绝不是因为冷!
  ——随着寒冷袭进车厢的,有一股浓浓的杀气!
  他害怕这股杀气?
  杀气来自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站在道路中间,拦住了马车。
  大雪如雾。
  九叔的软鞭正要出手,黑衣人冷冷道:“我不想杀你。”
  九叔怔了怔,软鞭便没出手。
  花含香这时道:“你想杀我?”
  黑衣人道:“是。”
  花含香道:“你这么有把握?”
  黑衣人道:“没有。”
  花含香道:“我不想杀你。”
  黑衣人重复花含香刚才的话:“你这么有把握?”
  花含香稍稍停顿,然后道:“没有。”
  大雪无声。
  大雪弥漫。
  黑衣人的身上和头上很快积了一层雪。
  马车也一样。黑衣人没有让开,马车没有前行,就在大雪里停着。
  过了好久,花含香道:“我们的一月之约还没有到。”
  原来,花含香已知道黑衣人是谁。
  花含香道:“请你让开。”
  黑衣人道:“如果让你过去,我们的一战将成泡影。”
  花含香道:“怎么会?”
  黑衣人道:“没有人能活着离开百毒谷。”
  花含香诧道:“你知道我要去百毒谷?”
  黑衣人道:“这条路直通百毒谷,踏上此路者,往往有去无回。”
  花含香道:“这么说,这是一条死路?”
  黑衣人道:“是的。”
  花含香道:“你为何也踏上此路,难道……”
  黑衣人道:“我只想阻止你。”
  花含香道:“你以为你能阻止我?”
  黑衣人道:“我想试试。”
  花含香忽地叹了口气,道:“对很多人来说,百毒谷乃是死谷,可我不一样。”
  “你当然不一样。”
  黑衣人道:“你是名满江湖的花剑侯,很多人想杀了你而一夜成名。”
  花含香道:“你也这么想的?”
  黑衣人道:“是。”
  “可我现在还活着。”
  “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是让你回杭州的日出烟花楼。”
  “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要以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做到。”
  “做不做得到,只有做过才知道。”
  “如果我不让你去做呢?”黑衣人道。
  花含香笑道:“你不让我去做,就不用帮我杀了那么多千朵门的高手。”
  黑衣人冷声道:“我杀他们,并非为你。”
  “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该死,因为他们不配。”
  大雪依旧。
  花含香缓缓道:“你以为我不是上官无垠的对手?”
  黑衣人道:“上官无垠的武功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花含香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黑衣人道:“可你一到百毒谷,就永远没有机会拔剑了。”
  花含香道:“天下还没有人能阻止我拔剑。”
  黑衣人道:“如果为了胡云呢?”
  花含香沉默。
  黑衣人又道:“如果他救活胡云,唯一的要求是要你永不拔剑或永不出百毒谷,你会答应吗?”
  花含香点头道:“胡云乃是故人之子,我岂能见死不救。”
  黑衣人的声音变了变,有些沙哑:“可是,我已经等了你十五年。”
  “既然已等了十五年,何必在乎二十几天?”
  花含香道。
  “那么你保证,一定活着离开百毒谷。”
  黑衣人一顿一顿道。
  “这我无法保证。”
  花含香道:“我只能说,如果我活着,一定到剑门关与你一战。”
  黑衣人的声音冷如刀锋:
  “那我不会让你走,我要在这里与你决斗。”
  起风了,雪尘急旋,拍打着车厢。
  风的呜咽仿佛快刀出鞘。
  刀在哪里?
  花含香感觉风中的杀气更浓。马退了一步。
  车厢里十分暗淡,裹在裘皮里盖在被子下的胡云的脸模糊不清。
  花含香凝视着胡云模糊的脸,他的心在收缩——
  他没有把握抵挡黑衣人的一刀!
  十五年前与鬼刀王的一战,是他至今为止最值得怀念的一战,他很想重新目睹鬼刀传人那一刀的风采!
  可是,兴奋之中又有些害怕——
  怕什么?
  花含香自己也说不清……
  如果黑衣人要出刀,没有人能够阻止。
  这一点,花含香十分清楚。
  但他没有从车厢里出来,他一动不动坐在冷冰冰的木椅上。
  风雪中,黑衣人已向马车逼近了一步……
  九叔这才看清,黑衣人原来背对马车……他无法看清黑衣人的脸,但他可以想象出,在如此冷的天,黑衣人的脸一定被冻得紫而苍白……
  黑衣人只退了一步,九叔便觉得无形的杀气令他呼吸不畅!
  黑衣人垂手而立,他两手空空,没有任何兵器。九叔忽然在心里笑了:
  他不相信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能敌得过侯爷的剑!
  可是,花含香的话令九叔大吃一惊!
  花含香道:“你已遭人暗算,何必还要背对我……”
  “没错。”
  黑衣人道:“我是在万寿峰顶中了花香之毒,可它已经不碍事,我背你而立,因为我的一刀可以全无顾忌,而你却要为胡云分心,所以,我们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花侯爷,小心我的刀!”
  风渐渐止了,雪也停住。
  空气比石头还要沉重。
  黑衣人的刀一直没闪现,他已成了一个雪人。
  他是不是在等待出刀的最佳时机?
  花含香在冰冷之中感到了一丝暖意:
  这是从胡云身上散发的暖意。
  他的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他忽道:“你赢了可以替我做一件事吗?”
  黑衣人的肩膀似乎微微一抖,他冷冷道:“你现在就认输?”
  花含香道:“我是说如果。”
  黑衣人道:“输的人也许是我。”
  花含香道:“你输了,我可以替你做最想做的一件事。”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道:“好,你说。”
  花含香道:“你赢了我之后,请你带胡云到百毒谷,求上官谷主替他解毒。”
  黑衣人道:“可以。”
  花含香马上道:“那么你呢?你输了,你要我做什么?”
  黑衣人又沉默了,他一生中最想做的一件事是打败花剑侯,花剑侯能答应他打败自己吗?
  花含香道:“失败乃是遗憾之事,有遗憾便有所愿,要是你没想好,就且让开……”
  黑衣人道:“你愿为我做任何事?”
  花含香道:“是。”
  然后道:“什么事?你说。”
  黑衣人没再开口。
  他真的没有未完之愿?
  还是他害怕失败?
  九叔一直盯着黑衣人的背影,他曾经听花侯爷说起鬼刀王那把独一无二的鬼刀,他很想看看令花侯爷佩服的鬼刀是什么样的一把刀。
  可是九叔的眼睛都盯得酸痛,鬼刀仍未出现。
  雪再次下大的时候,黑衣人已然不见——
  “侯爷,他走了。”
  九叔说。
  车厢里的花含香又听到车厢外雪尘飘落的声音……
  雪一直下。
  田野早已是银装素裹。
  道路上两条深深的车辙显得明晰。
  大雪下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止住。
  雪一止,太阳又出来,雪光刺眼。
  马车前行了不久,又停了下来。
  挡住马车的,不是人,而是一个大雪球。
  一个直径足有五尺的大雪球!
  ——九叔看见了大雪球,就勒住了马缰。
  其实,这条路很宽,马车完全可以绕过雪球前进,可九叔还是勒马,他觉得这个雪球很奇怪!
  ——如此细碎的雪尘,是绝不可能滚成如此大的雪球的。
  ——而且,九叔有种预感,如果马车从雪球旁边经过,一定会发生意外!
  是谁?用什么方法滚成了这样一个大雪球?
  大雪球为什么要拦住马车?
  九叔在勒住马缰的同时,已想好了对策:击碎它!
  所以,九叔的长鞭灵蛇一般,鞭梢如电,朝雪球直击过去!
  然而,九叔的软鞭刚刚出手,还未击到雪球上,雪球却“噗”的一声,裂成了四个!
  雪球一分为四,在地上一滚,已成四个小雪球!
  四个雪球,从四个方向,直撞马车!
  停车、击鞭、球裂,这几下变化几在同时完成。
  九叔原以为雪球只是有人用来声东击西,他软鞭虽出,却留意周围的变化,不料变故却在雪球本身,大惊之余,手腕一抖,鞭梢跟着回卷,左右一晃,“啪啪”两声,击中两个雪球!
  九叔在软鞭上的功力可谓是非同小可,只要被鞭梢击中,哪怕是一块岩石,也会变成粉末,何况雪球?
  可哪里料到,鞭梢击中雪球,雪球生出一股反弹之力!
  九叔大惊失色,运鞭如风,一吐一收,便去击另外两个雪球——
  这时怪事又生:
  九叔软鞭未撤,刚才被击中的两个雪球却生出粘力,在软鞭的收势之下整个地飞起,凌空旋舞!
  九叔呆了呆,另外两个雪球,已滚到了马前!
  阳光下,九叔只觉白光耀目——
  只见地上的雪球里倏地钻出两把尖刀,砍向马蹄!
  九叔毕竟老到,惊而不乱,内力陡吐,鞭梢一挫,便去阻击砍向马蹄的尖刀——
  而就在此时,又听得“哧哧哧”数声劲响,空中旋舞的两个雪球内射出数枚暗器,劲力之强,令人咋舌!
  再笨的人也明白了:
  雪球藏人!
  且藏着一流高手!
  暗器不射人,不射车厢,单射拉车的骏马!
  骏马只要挨一枚暗器或中一刀,便难活命,骏马一死,花含香在天黑之前恐怕难以赶到百毒谷口的客栈。
  如此冷天要在野外过夜,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天寒地冻,胡云身中剧毒,谁能保证不发生意外?
  九叔当然不能让骏马死!
  但九叔已经无能为力,尖刀和暗器,他一样也无法阻止!
  他的软鞭慢了一步——
  本来,如果他不犹豫,他完全可以阻止地上的两把尖刀,再击落空中的暗器,可是当暗器的“哧哧”声响起,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便失去了所有机会,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坐骑被尖刀和暗器杀死!
  九叔的脸上似被毒蜂蜇了一下,神情沮丧……
  可骏马还是没死。
  在九叔的软鞭犹豫的一刹那,阳光忽然闪耀了一下!
  仿佛黯淡的烛芯突然被人拨亮!
  九叔明白,烛芯可以拨亮,太阳却是不可能的!
  ——是什么使太阳闪耀?
  下意识里,九叔心念一闪——
  是侯爷的剑!
  只有侯爷的剑,才会有如此耀眼的光芒!
  也只有侯爷的剑,才能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削落暗器和尖刀,让骏马活着!
  是侯爷的剑么?
  九叔在惊愕间,看见一个黑衣背影一闪而逝!
  比黑衣背影更快的,是刀光。
  刀光!
  不可思议的刀光。
  无边无际的刀光。
  一刹那充满了整个天地间!
  美而绝艳的刀光,令阳光也黯淡!
  如此美艳的刀光,九叔还是第一次看到!
  刀光里,暗器和尖刀消失无踪,就像雪花遇到了火焰!
  空中的雪球颓然坠地……
  刀光和背影一闪而逝,但九叔还是认出,黑衣背影正是不久前在大雪中拦住马车的黑衣人,鬼刀王的传人!
  一切在瞬间静止!
  四个雪球被刀光剖成了八个,每个雪球里是一个人。
  一个人变成两个,那只有是死人。
  九叔看见,雪球里的人都是男人,可他们的双唇都涂得鲜红……
  九叔凝视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侯爷,刚才……”
  花含香在马车里道:“那不是我的剑。”
  九叔道:“他的刀……”
  花含香道:“除了他,天下谁还有这么快的刀?”
  九叔茫然道:“那侯爷……”
  花含香冷笑道:“如果我刚才出剑,现在就没机会拔剑了。”
  九叔心头一震,还未明白花侯爷此话何意,听得身后微响,回头,只见雪地拱起,慢慢从地底钻出一个人。一个苍白的、浑身散着冷气的人!
  要不是这人会动,谁都会把他当死人!
  他的眼睛也像死鱼一样毫无生机!
  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活人!
  而且是一个杀手。
  他要杀谁?
  这人的声音也死气沉沉,阴冷而麻木:“花含香,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九叔瞪大双眼,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轻喝一声,一鞭横抽——
  “啪!”
  那人不躲,九叔劲透梢端的一鞭正中那人腰肋处,那人连眉头也不皱一皱。
  九叔软鞭滑荡,第二鞭正要抽去,那人眼皮一翻,死鱼般的眼中忽然射出一丝冷光,接着说道:“若要杀你,你早就没命了。”
  九叔的第二鞭抽出一半,听了他的话,生生收鞭。
  花含香冷冷道:“今后你恐怕再也没机会杀人了。”
  那人忽地咧嘴一笑,笑声特别,简直比哭还难听!
  这一笑,九叔发现他少了四颗门牙,其他牙齿却十分整齐。
  九叔斜眼一瞥,觉得他这口牙齿很奇怪,灵光一闪,忽然叫道:“侯爷,小心暗器!”
  喊声中,数点寒光,自那人的门牙缺口处激射而出——
  他的暗器藏在嘴里!
  暗器快而无声,射向车厢!
  对于锋利的暗器而言,厚厚的木板薄如纸,暗器能把车厢撕碎!
  他的目标在车厢里!
  车厢里有花含香和胡云两个人,他的目标又是谁呢?
  暗器因为无声而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苍白得几乎透明,他手里的兵器任何人也想不到:
  竟是一根长达两尺的银发!
  银发乃是极柔之物,在他手里,银发却变成了阴毒无比的银枪!
  就在暗器射出之际,他的银发飘忽不定,仿佛伺机截击自车厢内窜出之人!
  九叔定睛望去,阳光下银发闪着绿光,显是浸了剧毒!
  九叔正要提醒,车帘微晃,车厢内闪出一道柔光。
  柔光悦目。
  不像刀光耀眼。
  但柔光却有着无坚不摧的锐利——
  柔光一现,阴寒的暗器顿时变了方向,两尺长的银发也寸断!
  柔光从那人的脖子绕过,然后消失。
  九叔当然知道,柔光乃是侯爷的剑光。
  九叔再看那人,那人的眼睛不再死鱼般混浊,却充满了惊恐,讶异……他的脖子上有一抹鲜红,那是侯爷的剑光留下的。
  九叔抖了抖马缰,那马便迈开四蹄。走了很远,九叔才道:“他为什么要杀侯爷?”
  花含香道:“他要杀的人其实不是我。”
  车厢里除了花含香,只有胡云,那人的目标乃是胡云,他为什么要杀胡云?
  九叔自语道:“这些人先是想杀我们的马,又要杀云儿,难道是想阻止我们前往百毒谷……”
  花含香淡淡道:“谁也别想阻止我们。”
  九叔一鞭抽在马背上,马车在雪中飞驰……
  一路上都是荒山野岭,没有村庄和人家。
  那马一口气跑了四五十里,似跑累了,方才慢下来。
  天起微风。
  风虽小,却有一种刺骨的冷。
  很快,微风从西南方向吹来大片的云层。乌云不久就遮住了太阳,天地变得乌蒙蒙、灰沉沉,世界的面孔仿佛变了,变得凌乱不堪和模糊不清。
  不一会,天上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只几分钟,就将此前一个多时辰积起的雪融得干干净净。
  道路开始泥泞。
  马车缓缓前行。
  九叔一直在想刚才鬼刀传人的那一刀以及花侯爷柔和的剑光,他在心里反复掂量:
  炫目的刀光与柔和的剑光,究竟谁更快?
  谁能取胜?
  想得多了,竟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若是错过他们之间的一战,那将是最大的遗憾……不过,九叔相信,花侯爷与鬼刀传人的一战他定能看见……
  忽然,九叔闻到了一缕香味。
  从早上到现在,一路上未遇一家酒楼饭店,早已饿了,闻到香味,九叔不禁精神一振,可是四望,视线所及,看不见一座房子,一柱炊烟。
  九叔隐隐有些失望。
  但香味却是真实的。
  香味随风飘送,九叔辨了辨风向,极目望去,断定这香味来自前面的一棵大树。
  九叔拍马急行,到得大树跟前——
  好大一棵树,一棵大樟树。
  风吹树叶,哗哗轻响。刚才远远的还闻到一缕香,此时到了树下,却是什么也闻不到了。
  九叔越发失望,他以为自己闻到的是樟树的香味。
  他正要打马从樟树前过去,花含香道:“九叔,咱们买几个煮鸡蛋。”
  “煮鸡蛋?”
  九叔马上勒住马,诧道:“哪里有煮鸡蛋卖?”
  话虽这样说,可是经花含香这一提醒,九叔醒悟过来,自己刚才闻到的正是煮鸡蛋的茴香味。
  九叔刚说完,就听一人接道:
  “煮鸡蛋当然有,就看你们买不买得起!”
  随着话音,从樟树后面转出一个老太婆——
  这是一个黄脸婆。
  待看清她的模样,九叔简直想吐:
  只见她头发蓬乱,衣服肮脏,脸好像有几个月没洗了,眼角还留着眼屎。
  九叔看了她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可黄脸婆盯着他,嘴一咧,露出两排牙齿。她的牙齿长得很整齐,也很白。
  九叔心道:“这么好的两排牙齿长在她的嘴里,真是太可惜了。”
  老太婆手里拎着一个小火炉,火炉上一口锅。
  锅里便是煮鸡蛋。
  九叔这时又闻到了那股茴香味。
  老太婆盯着九叔道:“我的煮鸡蛋又香又好吃,不过很贵的。”
  九叔肚子虽饿,可他不想吃如此肮脏的老太婆煮的东西,于是没好气道:
  “又香又好吃的鸡蛋全留着你自己吃吧!”
  老太婆笑道:“你这人年纪不小,道理却懂得不多。”
  九叔不想理她,老太婆接着道:“卖鸡蛋是不吃鸡蛋的,你们没钱买,别人自会买,怎会自己吃!”
  九叔见老太婆说话有些古怪,不由多看了她一眼,道:“看见你的鸡蛋我都恶心。”
  九叔皱了皱眉头,若不是花侯爷让他停车,他早已拍马离去了。
  只听老太婆又道:“你也不问问,你的主人是不是看见我的煮鸡蛋也恶心?”
  马车里花含香答道:“你的煮鸡蛋又香又好吃,我怎会恶心。”
  老太婆笑道:“看来,我的煮鸡蛋再贵,你也要买了?”
  花含香道:“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买。”
  九叔听侯爷似是话中有话,便对老太婆道:“黄脸婆,你的鸡蛋怎么卖,我统统买了。”
  老太婆没搭理九叔的话,而是接着花含香的话说道:
  “买几个鸡蛋,哪用得着倾家荡产,只是……”
  九叔道:“只是什么?你的鸡蛋又不是金子做的,怕我们带的银子不够?”
  老太婆道:“当然不是。”
  接着道:“鸡蛋就是鸡蛋,如果是金子做的,那应该叫金子而不叫鸡蛋了。”
  九叔不耐烦道:“少废话,拿来!”
  说话时,手中软鞭无声挥出,卷向老太婆手里的小火炉。
  他的这一鞭出其不意,想把老太婆手里的小火炉连煮鸡蛋一并卷过来,免得她啰嗦。
  可九叔出其不意的一招居然落了空!
  老太婆只是斜斜退了一步,怒道:“你这人好没规矩,居然想抢我的鸡蛋!”
  九叔这才知道黄脸婆并非寻常之人,他怔了怔,心念急闪,软鞭顺势又横扫过去!
  刚才九叔只是想夺她手里的鸡蛋,根本未用全力,此时却已用足了七成功力!
  没料到老太婆左手衣袖一拂,上身一仰——
  别看她老态龙钟,身躯却是极其柔韧,上身向后翻仰,几与地面平行,“唰”的一声,九叔快疾的一鞭从她胸脯滑过,连她的衣服也没沾上!
  九叔吃惊不小!
  他明白老太婆定是有备而来,专在此等候他们,一不做,二不休,未等第二招用老,鞭梢一沉,横扫之势立成回马枪,疾击老太婆后腰!
  这一招叫做“引线穿针”,乌黑尖利的鞭梢飘忽不定,令人防不胜防。
  老太婆直仰的上身还未有变化,鞭梢回击的方位她又难以分辨,眼看九叔的软鞭就要穿腰而过——
  忽听得“叮”的一声响!
  九叔只觉手腕一麻,仿佛鞭梢击在了坚硬的铁板上!
  老太婆身躯一飘,几乎在原地,做了一个后空翻!
  她仍旧拎着小火炉,锅里的水一直在滚,却未溅出!
  九叔没看清老太婆用什么手法破了自己的“引线穿针”,手腕虽麻,但是来自对手的反击之力也并非大得出乎他的意料,未等对手站稳,鞭身一摆,正要再使一招“投径问路”,老太婆尖声道:“再不住手,花侯爷便没命了!”
  原来她知道车厢里的人便是花含香。
  九叔呆了呆,软鞭一滞,又听“叮”的一声——
  这一次,由于九叔内力含而不吐,从软鞭上传过来一股极强的弹力,震得他半条手臂酸麻!九叔收鞭,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老太婆嘿嘿道:“还好你识相,不然,侯爷的命……”
  九叔悚然一惊,寻思道:“瞧她有恃无恐的样子,难道侯爷真的着了他的道……”他不由回头看了看车厢。
  车帘垂悬,车厢里没有任何异样。
  ——在九叔与老太婆交手过招时,花含香未出一声,此时也没出声。
  九叔冷冷道:“你早知道我家侯爷要买鸡蛋,还不拿过来!”
  老太婆低头望着锅里的煮鸡蛋,自语道:“我卖了这么多年的鸡蛋,第一次遇见有人敢抢我的鸡蛋,你的鞭法虽好,但还不足以能从我手上抢走鸡蛋。”
  她忽然抬头,一双惺忪的眼望着九叔,轻叹道:“就算我将煮鸡蛋扔到阴沟里,也绝不会让你抢走的,要是我真的将煮鸡蛋扔进阴沟里,你家侯爷就没得救了。”
  花含香这时说道:“你为什么不把煮鸡蛋扔进阴沟里?”
  老太婆道:“这个问题,不用我回答,你也应该知道。”
  花含香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煮鸡蛋便是解药?”
  老太婆马上道:“是的。”
  说了这两个字,老太婆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竟然有些迷人。
  九叔立时明白:
  方才他们闻到的煮鸡蛋的茴香味是一种毒药!
  不由又惊又怒,喝道:“你敢——”
  手中软鞭一扬,风一样卷了过去——
  鞭在半空,花含香淡淡道:“九叔,听她把话说完。”
  九叔在软鞭上的造诣,已达随心所欲的境地,花含香话音未落,他已收鞭。
  老太婆笑道:“我的煮鸡蛋虽是解药,但只能解花侯爷一个人的茴香毒。”
  这么说,她已承认花含香中了茴香毒。九叔刚才也闻到过煮鸡蛋的茴香味,那么,他一定也中了毒,可她为什么说解药只能解花侯爷一人的毒?
  九叔握鞭在手,脸神已变。
  老太婆瞟了九叔一眼,挪揄道:“你用不着害怕,因为你根本没有中毒。”
  九叔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但在侯爷面前被她揶揄,震怒道:
  “黄脸婆,不把鸡蛋留下,今日你休想走!”
  老太婆笑道:“我说过你没中毒,这般紧张干什么?”
  九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太婆接道:“普天之下,煮鸡蛋的茴香之毒只对花侯爷一个人有用。”
  花含香道:“要怎样你才肯把鸡蛋卖给我?”
  老太婆叹道:“其实,煮鸡蛋不是我的,我根本无权将它卖给你。”
  花含香道:“可它现在在你手里。”
  老太婆道:“我只是将它拎在手里,却不能卖给你。”
  花含香道:“如果我不给你银子,就不能算你卖了。”
  老太婆道:“以你的武功,要抢我手里的煮鸡蛋当然是绰绰有余,只不过……”
  九叔接道:“不过什么?”
  他环视周围,忽笑道:“就算你想把煮鸡蛋扔进阴沟里,可是要找到阴沟却不容易。”
  老太婆幽幽道:“你说得没错,在我找到阴沟之前,我的煮鸡蛋早已到了花侯爷的手中,可惜……”
  她朝九叔翻翻白眼,道:“你们得到煮鸡蛋,却解不了茴香之毒。”
  九叔又怔住。
  老太婆继续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知道吃多少鸡蛋才能解了侯爷的茴香毒。”
  九叔道:“谁?”
  “跟我来,很快就会知道的。”
  老太婆说着,拎着小火炉径直往前走。
  九叔没有征询侯爷的意见,拍马跟在老太婆身后……九叔知道,侯爷永远只为现在活着,现在,他最应该做的是解了体内的茴香之毒。
  因为,茴香之毒不解,他也许就到不了百毒谷,而到不了百毒谷,胡云便没救了。
  救胡云,是花侯爷下决心要做的事。
  九叔还知道,既然老太婆带他们去见掌握解药的人,那么,在见到那人之前,侯爷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九叔相信,只要见到那人,侯爷一定有办法让那人说出解毒的方法……老太婆似乎也确信九叔会跟她走,她转身之后便没再回头,走过一片枯草丛生的荒野,又拐上一条小路……
  约半个时辰光景,前面出现了一片烟雾。
  道路一直通向烟雾处,不久,九叔就看见,烟雾升起的地方,一堵堵的残垣断壁,连成一片。
  九叔心道:“这里原是一座废城。”
  近了,发觉烟雾来自废城堡的深处。城堡的外围,耸立着厚厚的高墙。
  高墙间还保存着拱门。
  拱门乃是青石所造,也是极有气势。
  拱门两侧有两尊石像,似虎似狮。显然,城堡未废时,这里住的定是达官显贵。
  可惜现在,拱门的排门也不见了。
  老太婆就站在拱门下,她笑眯眯地道:“你们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马车穿过拱门。
  老太婆在废城堡里七转八转,转了好长时间,才到得一处空阔平坦、像是院子似的地方。院子中间,许多木头堆在一起焚烧。
  木头被雨淋湿了,所以焚而不烧,只见轻烟缭绕,不见火光。
  就在这堆木头旁边,一个老者身穿灰色对襟长衫,手里拿着一柄旧蒲扇,向着火堆直扇,仿佛想将木头扇得燃烧起来,可是他怎么扇,终究扇不起半点火星。
  烟雾滚滚。
  老太婆拎着小火炉站在他身边好久了,九叔的马车也停在一边。
  老者一边扇,一边不停地咳嗽。
  其实,这人的咳嗽声,九叔很早就听到了。
  这人咳嗽起来很厉害,双肩抖动,背脊也弯下去,就像一个将死的痨病鬼。
  不过,他在咳嗽的时候,手中的破蒲扇却不停下来。
  马车就在他对面,可他始终没抬眼。
  他就是九叔和花含香要见的人吗?
  他到底是谁?
  终于,老太婆说道:“花侯爷来了。”
  他一阵剧咳,咳嗽牵动双肩往胸前挤,身躯变得更小。
  这一次,老者接连咳了二十多下,方才止住,他手里的破蒲扇也不扇了,抬眼看了看马车,说道:“来了就好。”
  说了这四个字,又连咳七八下。
  九叔心里暗暗纳闷:这样一个痨病鬼,难道也想对付侯爷?
  老者转身,很快转入前面的一堵断墙。
  不一会,老者出来,说道:“来吧。”
  这次,他没上次说话时咳得厉害,只咳了两下。
  马车便跟在老者老太婆身后。幸好废城里道路宽敞,马车能到得任何一个角落。
  绕过四面残壁,眼前忽然现出一座房子,房子前还栽着一排翠绿的柏树。
  风这时改变了方向,浓烟直吹过来,很快将这所房子笼罩在烟雾之中。
  浓烟。
  寂静。
  九叔隐隐觉得一丝不安,他左右环顾,转眼间老太婆和那老者却不见了。
  九叔心慌起来——
  浓烟遮目,别说找到他们,能否出得这迷宫一般的旧城堡也是一个谜!
  正慌乱之际,只听“吱呀”一声——
  有人开门!
  九叔循声望去,看不到门口,却见浓烟往一个方向涌去。
  九叔还在惊疑,花含香微微道:“九叔,就算那是地狱之门,我们也要进去。”
  于是,马车就沿浓烟涌去的方向前行。
  当“吱呀”声再次响起,门关上,浓烟不再进来,九叔才发现,马车已到了一个大厅里。
  大厅里虽然也涌进了不少浓烟,屋里的一切总算能依稀辨认——
  他首先看到一个小火炉。
  火炉上一口锅。
  锅里有煮鸡蛋。
  ——这正是那个老太婆的煮鸡蛋!
  可是小火炉并不拎在老太婆手里,而是放在了大厅中央。
  火炉边站着一个女子,她身材窈窕,虽看不甚清楚,但绝不是那个头发蓬乱,面孔肮脏的老太婆。九叔闻到了一缕异香——
  这不是煮鸡蛋的茴香,而是从女人身上散发的幽香!
  九叔心中一动,他竭力想看清女子的面目,可大厅里烟雾缭绕,就像给眼睛蒙上了一层纱,怎么也看不清!
  正在这时,九叔忽觉眼前的烟雾席掠,仿佛被狂风急卷,又像一股强劲的吸力将浓烟吸走!
  屋里怎么会起狂风?
  不到一盏茶功夫,屋里的浓烟竟消失殆尽!
  九叔早已看清——
  火炉边的女子长发乌黑,脸庞光洁明丽,一身淡绿的丝袍显得优雅脱俗!
  跟那个肮脏恶心的老太婆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尽管身陷险境,九叔还是看得入了神!那女子朝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娇媚迷人的笑容。九叔一怔,他发现她的笑容跟老太婆竟有些相像!
  九叔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女子开口道:
  “看清楚了没有?我煮的鸡蛋,你还会不会恶心?”
  九叔差点晕倒——
  这个优雅脱俗的女子正是那个肮脏恶心的老太婆!
  那女子又说道:“你年纪不小,却像第一次看见女人似的。”
  她说着“咯咯”直笑。
  九叔不敢再看她,目光转处,却见大厅的角落里缩着一个老者,正是带他们来此的痨病鬼!他脸神痛苦,连咳不止,咳而无声!
  他的破蒲扇仍在扇动,挥动间,一阵阵劲风直拂九叔脸面。
  九叔顿时明白:屋里的浓烟原是他扇走的!
  果然,他说道:“我妹妹快三十岁了,从未有人说看见她恶心,你知道你这样说我妹妹她有多伤心吗?
  “现在,我让你看清了她的真容,你还恶不恶心?”
  他说着又咳,咳得喘不过气来。
  九叔知道今日遇到了两个怪人,生怕自己言语不当,他们便不给侯爷解药,于是缄口不语。
  那女子道:“哥哥,他刚才不是说看见我恶心,而是说看见我的煮鸡蛋恶心。”
  老者不说话时不停地咳,开口说话就口齿清晰,他说道:“他说看见你的煮鸡蛋恶心明明是指桑骂槐,你尚未出嫁,此话若是传到江湖上去,对你岂非大大的不利?
  “我定要教训教训这个糟老头。”
  他顿住话,连咳两声,马上接下去说道:“妹妹你放心,你本就长得美貌如仙,他的话等于放屁,待会做哥哥的索性帮你杀了他。”
  他说完,又咳。
  咳声中,花含香道:“你哪有机会杀九叔?”
  他立时止住咳嗽,道:“花侯爷以为我杀不了他?”
  花含香淡淡道:“青海劳家的暗器和飞刀乃是江湖一绝,九叔当然不是你们的对手,但,我是说你没有机会。”
  老者一阵急咳,道:“花侯爷果然无所不知,连我们这些无名之辈都还记得。”
  “青海劳家,怎能说是无名之辈!”
  花含香哼道:“二十一年前,九重岭一战,劳关山以一柄飞刀射死血奴帮三大高手。
  “十九年前,同样是劳关山,又以一面铁牌重创南花镖局,劫走价值连城的观音玉像。
  “十七年前,独家堡遭两个蒙面人袭击,死伤十八人,家中珍宝丢失无数,如果没有猜错,独家堡悬案便是你们劳家父子所为。”
  九叔听花含香这一说,大是吃惊,十七年前独家堡惨案轰动江湖,曾经有许多侠义之士追查真凶,一直没有结果,想不到竟是青海劳家父子所为。
  只听花含香冷冷道:“劳无病,我说得对不对?”
  原来,这个痨病鬼一样的老者便是劳关山的儿子劳无病。
  据称,劳无病原来的名字叫劳世雄,他一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周岁之内便得了伤寒咳嗽,到处求医而不治,幸好劳关山终年以内力助儿子抗病,使儿子奇迹般活了下来。
  不过,儿子虽捡了条性命,却病根难除,一天到晚咳嗽不止,眼望儿子如此艰难在生存,劳关山便将儿子改名叫无病,希望他今后不要再得其他病症,不然,儿子的小命难保。
  随着劳无病渐渐长大,咳嗽的病症丝毫未有好转。
  劳关山本不期望他能继承劳家的武功,所以一直未传授他武功。
  也许是劳关山一生做坏事太多的缘故,他妻子生了一个病儿子后,从此不再怀孕,劳关山先后娶了三个小老婆,仍是不能替他生下半个崽子。
  直到十五年后,此时劳无病咳嗽病越来越严重,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痨病鬼”,劳关山绝望之余,抱着死驴当活驴的心态教无病练武,没想到劳无病悟性极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许多武学上的疑难,他总是一点即通。
  劳关山大喜,有三年时间,他足不出户,悉心调教儿子。
  三年后,劳无病武功进步神速,家中的护院武师居然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次年,劳无病十八岁时,劳关山的小老婆吴氏才替他生了个女儿,叫劳迟,是来迟的意思。后来,劳迟懂事后,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于是将“迟”改成了“池”,劳池。
  劳池就是劳无病的妹妹。
  劳无病并不否认,道:“江湖上那么多人查了那么多年,始终查不出我们,你一猜就中,真是佩服。”
  花含香道:“要不是我十五年前就不问江湖世事,我早就到青海来找你们了。”
  劳无病笑道:“如今我们在这里相逢,省得你长途跋涉,你是不是应该谢谢我?”
  花含香未答话,九叔怒喝道:“你们两个卑鄙小人,使这种下流手段,识相的,快快解了侯爷的茴香之毒!”
  劳池嘻嘻一笑,道:“我说过茴香毒的解药便是这煮鸡蛋,吃了煮鸡蛋,花侯爷的茴香之毒自解。”
  九叔软鞭挥出。
  仿佛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转眼间,小火炉已在九叔手上。
  九叔原以为劳无病兄妹定然会出手阻拦,不料却轻易得手,正自暗喜,花含香道:
  “九叔,你干什么?”
  九叔诧道:“侯爷,这……解药……”
  花含香道:“我并没中毒,要什么解药。”
  九叔闻言:又怔住。
  劳无病这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花含香静静道。
  “没想到名满江湖的花剑侯也会玩吓唬人的伎俩。”劳无病笑道。
  “花剑侯一样是人。”
  花含香道:“不过,我却不想吓唬你们。”
  劳无病在咳嗽。
  不说话的时候,他总在咳嗽。
  他咳嗽,并非不能说话,而是不想说。
  花含香道:“难道我说错了?”
  “你是说错了。”
  劳无病说话时便不咳嗽,而且说得清清楚楚:“你说错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说我没机会杀九叔,第二句是说你没中毒。”
  他的意思是,他有机会杀九叔,而且,花含香已经中毒。
  劳无病说着,从大厅的角落缓缓踱了出来,踱步的当儿,不说话,也不咳嗽,距马车三丈处,他站住,接下去说道:
  “劳家的武功虽然多用于偷盗和抢劫,但是对一个中了毒的人,我们没有十分把握,也有九分。”
  顿了一会,又说道:“杀了你,谁还能阻止我们杀九叔,所以,你的话……”
  花含香接道:“我并没有说错。”
  劳无病又开始咳。
  花含香道:“劳家的暗器和飞刀虽是江湖一绝,劳家的毒却不入流。”
  劳池笑道:“劳家使毒的手法很拙劣,可劳家还有一项家传绝学。”
  “哦?”
  “一个人有没有中毒,绝对逃不过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劳池道:“侯爷你无所不知,应当知道家父与百毒谷主交情不错,在用毒方面,只要百毒谷主稍加点拨,便可受用不尽。”
  劳无病阴阴道:“花侯爷一开口说话,我们便听出你已中毒。”
  花含香叹道:“就算你们讲对了,可你们还是忘了一点。”
  “哪一点?”
  “我还在跟你们说话。”
  “那又怎样?”
  “只要我还能开口说话,就能拔剑出鞘。”
  花含香一字一顿道:“而花剑侯的剑向来出鞘封喉。”
  劳无病、劳池兄妹俩这才愕住了。
  九叔兀自拎着小火炉,他发现劳家兄妹的身形稍有变化,劳无病连退三步,双脚不丁不十,而劳池则前跨一步,右腿微屈。
  九叔虽不知道他们这一变化背后的杀机,可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寒意!
  好久,劳无病不咳,也不说话。
  沉寂。
  大厅里空空落落。
  杀机渐浓。
  忽然,花含香一声叹息,车帘掀动,他从车厢里出来。
  花含香修长的身材,平淡而从容的脸神,他的眼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虑。
  他的这丝忧虑,别人难以觉察,九叔却察觉到了,他寻思道:
  侯爷为何忧虑?难道……
  花含香往前走了五步。
  劳无病又退五步。
  劳池没有变化,她只是转动头颅,眼睛死死盯住花含香的剑。
  其实,劳池看见的只是花含香的剑鞘和剑柄。
  剑未出鞘。
  剑在鞘中。
  花含香在大厅中一站,浓浓的杀机便荡然无存。
  劳无病的脸色阴沉而黯淡,他第一次与花侯爷面对面,尽管他知道江湖上有关花侯爷的所有传说,当他与花侯爷面对面时,他还是吃惊不小——名满江湖的花剑侯怎么如此平常,看不出任何惊人之处?
  但他的心在收紧!
  他明白,最厉害的人往往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人!
  而不令人生畏的人正是最可怕的!
  他自己正是这样的人——
  他病态。
  在他咳嗽的时候,谁都会以为他明天就会死去。
  谁又能想得到,一个连挥动扇子的力气都没有的人,突然间会发出致命的一刀?
  无疑,花含香是一个平常的人,他的剑也是平常的剑,可是,他的剑没有出鞘,谁也无法想象剑的威力有多大!
  劳无病的瞳孔开始收缩!
  他想咳嗽,居然咳不出来!
  这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事。自从十七年前与父亲一道洗劫了独家堡之后,他杀人不再感到紧张,可是今天,面对花剑侯,他紧张得将全身所有神经都集中起来!
  他害怕花剑侯突然拔剑!
  他要在花剑侯拔剑之前找到最佳时机发出致命的一刀!
  他的手里只有一柄破蒲扇。
  他的刀在哪里?
  什么时候才是他最佳的出刀时机?
  花含香就那样站着,他没有拔剑。大厅里静得只剩下锅里煮鸡蛋的水滚动的声音。
  九叔已将小火炉放在地上。
  从瓦缝间照射下来的光线使屋里变得斑斑驳驳。
  白马似耐不住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它甩了甩脑袋,脖子上的铜铃发出一阵响。
  铃声响过,仍是寂静。
  劳无病确信花侯爷已中毒,但他不能确定花侯爷能不能拔剑。
  他喉咙滚动,这种欲咳不能的滋味令他十分难受,他忽然眼前一亮:
  花侯爷这么长时间未出声,是不是已无法说话?
  既已无法说话,那他定然无力拔剑……
  想到这里,劳无病灰暗的目光一闪!
  出刀的时机已到!
  但他还是犹豫了一刹那:在出刀之前,他瞥了一眼劳池——
  每次面临强敌,兄妹俩总是同时出马,劳无病的飞刀、劳池的暗器,他们心有灵犀,配合得天衣无缝,无论对手多强,每次都能在险中取胜。
  这次,也许面临的对手非同寻常,劳无病只怕妹妹稍有闪失,因此破例瞥了她一眼……一瞥之下,他发现妹妹比他还要沉着冷静!
  劳无病这才放心:
  自己的生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劳池,而不在于对手……他可以放心出刀了!
  青海劳家的飞刀暗器乃是江湖绝技,花含香业已中毒,他能逃过此劫吗?
  第十二章:一夜风花一夜情
  就在这时,花含香轻轻吁了口气,说道:“劳无病,你妹妹的暗器根本救不了你的命。”
  花含香显然已明白劳无病刚才那一瞥的用意。
  劳无病终于咳出声,但他的飞刀却不敢出手——
  花含香还能说话,就能拔剑出鞘!
  “剑不出鞘,出鞘封喉!”
  劳无病多年来总想粉碎花侯爷的这一神话,现在,他害怕了。
  他咳得很厉害,他的身子一直弯下去,他的头几乎碰到了自己的膝盖!
  仿佛一口气接不上来,就会颓然死去!
  劳无病当然不会死,他在咳得无声之时,忽然直起了腰,对花含香道:
  “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花含香叹道:“你们兄妹做的坏事不少,可是替别人送死,总是不值得。”
  劳无病哼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花含香道:“难道我又说错了?”
  劳无病顿了顿,才道:“没错。”
  接着道:“你还知道什么?”
  花含香微微侧身,注视着劳池,道:“我还知道叫你在树下卖煮鸡蛋的人是谁?”
  劳池不由问道:“谁?”
  花含香没有回答。
  劳池道:“你为什么不说?”
  花含香道:“没必要说,为什么要说。”
  劳无病道:“什么叫做没必要?”
  花含香淡淡道:“因为那个人很快就会出现了。”
  劳无病道:“很快是什么时候?”
  花含香道:“你们出手之后。”
  劳无病的刀终于出手——
  只见他手里的破蒲扇轻轻一挥,一道寒光激射!
  他的刀原来在蒲扇里!
  由于快,根本看不清刀的形状。
  甚至连刀飞行的线路也看不清楚!
  只觉得刀光炫目。
  只觉得刀最终的方位乃是花含香的致命之处!
  劳无病出手的同时,妹妹劳池也动了动——
  一面狭长的铁牌疾飞而出!
  这正是劳家的成名暗器!
  九叔一直留意着劳池,竟然没看清她的铁牌是如何出手的!
  但九叔明白一点,在大樟树下,劳池正是用这面铁牌抵挡了他软鞭的致命一击!
  劳池虽比劳无病出手稍晚,但她的铁牌却比飞刀快了许多!
  九叔瞪圆双目,眼露惊骇。
  劳池的暗器,不是射向花含香,而是挟着劲风,劈向劳无病的咽喉!
  这一着任何人也想不到!
  劳池又露出迷人的笑容,她眼里幻出这样一些情景:
  劳无病飞刀出手在先,花侯爷拔剑出鞘在后,花侯爷的剑比劳无病的飞刀更快,劳无病的刀还未伤及对手,对手的剑已来封劳无病的咽喉……
  照理,劳无病必将死在对手的剑下,可是,劳池眼前又幻出另外一些情景:
  就在花侯爷的剑抵达劳无病的咽喉之前,一面淬火冷铁已护住了劳无病的脖子,这面淬火冷铁乃是劳家的祖传宝物,硬韧无比,任何刀剑也休想穿透它!
  花侯爷的剑也一样,他的剑被铁牌一阻,劳无病的刀已经得手……
  很多次都是这样,飞刀与暗器联手,总是万无一失。
  这次,死的人也一定是花含香。
  劳池与兄长劳无病的配合当真是绝妙无伦,一出手,便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情形也正如劳池所料。
  ——劳无病飞刀在先。
  ——花侯爷拔剑在后。
  ——花侯爷的剑比劳无病的刀快得多。
  ——照此情形,劳无病的刀根本伤不了花剑侯。
  劳池的笑脸更迷人,她期待着转机的出现:
  此时,她的淬火冷铁已经出手,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速度飞向劳无病的咽喉……如果她的铁牌能赶在花侯爷的剑之前护住劳无病的咽喉,那么,一切就会如她所愿……
  可惜,她的铁牌慢了——
  她看见一缕柔和的水一样的轻风从劳无病的咽喉划过。
  轻风悦目,有如飞逝的透明的翅膀。
  又如空中的云彩投下的暗影。
  待她明白,风是无形无色的,她才醒悟:
  她看到的绝不是风。
  不是风,是什么?
  什么从劳无病的咽喉处划过?
  只有花含香的剑!
  ——她看到的不是风,而是剑。
  风一样的剑。
  水一样的剑。
  翅膀一样的剑。
  云彩一样的剑。
  这就是剑侯花含香的剑!
  剑光从劳无病的咽喉划过,劳池的铁牌才堪堪赶到!
  此时护住脖子,又有什么用?劳池的反应还算快,她一觉不对,纵身便逃,可是,她提起的足尖还未落地,只觉脖子一凉,真气疾泄,身躯僵住,哪里还动得了分毫!
  劳池曾无数次杀人,当她看着别人的鲜血迸溅或颓然死去时,她想:临死一刹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也见过死的各种表情:有恐惧的,有痛苦不堪的,有脸神扭曲丑陋无比的,也有猝然死去坦然安详的……
  她睁大双眼,她想看一看自己留在世上的最后的表情——
  她果然看见了一张脸:
  一张充满了绝望和失望的脸。
  这张脸上,枯萎的肌肉在抽搐。
  血色正江河一样迅速退去。
  而在眼神中泛滥的,是燃烧过后的灰烬!
  这是自己的脸吗?
  自己的脸怎么会这样?
  她努力转动眼珠,接着看见这张脸的下面,脖子上的一道血痕。
  血痕耀眼,就像落日一样辉煌!随着喉结的滚动,血正一丝一丝往外渗……
  她清醒过来:她看见的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劳无病的脸。
  她有些失望。
  她的目光开始模糊。
  她听到花含香说道:“我的话,你们总是不信。”
  花含香的声音很遥远,劳池想看看花含香的表情,她的头已无法扭动。接着,她又听到一个艰难的声音:“我们已经出手,你说,那个人是谁?”
  她知道说话的是她哥哥无病,此时,她已看不清哥哥的脸,可她神志尚存,她清楚无病问的是那个叫她在大樟树下卖煮鸡蛋的人。
  她也很想知道,花剑侯是不是真的知道那个人,他凭什么猜出那个人是谁……她不相信花剑侯真的无所不能……过了好久,没有听到花含香的回答,她不知是失望,还是欣喜,在心里道:“天下根本就没有无所不能的人。”
  很快,她体内传来一声水珠滴在岩石上的声音。
  水珠碎裂,声音四散。
  须臾便无声无息……
  劳池死了。
  她没有听到花含香的回答。劳无病听到了——
  花含香答道:“那个人便是鬼手寒灯。”
  劳无病的咽喉已被割断,听了花含香的话,脸部一阵抽动,犹如又被砍了一刀!
  他忽然弯腰急咳起来,一边咳一边说道:“剑侯花含香,果然名……不……虚……传……”说完这句话,已然缩作一团。
  片刻,咳声骤止,气息已断。
  “嘿嘿嘿!嘿嘿嘿……”
  劳无病气息刚断,就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冷笑不止。
  九叔闻得此笑声,脸色一变,他已听出,冷笑的正是鬼手寒灯!
  刚才花含香称自己并没中毒,九叔心下稍安,如今听到寒灯的笑声,他顿时明白,花侯爷刚才是骗他的——
  寒灯对花侯爷恨之入骨,她的手段又是阴毒无比,令人防不胜防。
  在煮鸡蛋的茴香里放毒,这种恶毒的点子,普天之下,只有寒灯才想得出来!
  九叔仍在马车上,他忽然俯身,左臂一探,极快地去抓地上的小火炉——
  火炉上有煮鸡蛋!
  煮鸡蛋是侯爷的解药!
  可是九叔快疾的一抓,却落了空。火炉被一股无形内力所吸,往左侧飘了过去!九叔一声低喝,软鞭急挥,朝火炉直卷过去。
  眼见鞭梢就要搭上火炉,“哧”的一声劲响,一道银光流星闪至,不偏不倚,正好击在鞭梢上!
  “叮!”
  软鞭被一股柔韧的内力反弹,居然反击九叔。
  九叔一侧身,腕力顺势斜扯,才不致被自己的软鞭击中。
  寒灯的追命环果然非同小可!
  一试之下,九叔知道自己绝非寒灯的对手,眼睁睁看着火炉从侯爷身边飘过,“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火炉撞得粉碎,锅里的煮鸡蛋散落一地。
  九叔飞身下马,他要去捡煮鸡蛋,花含香道:“九叔,算了,不要去捡。”
  九叔向来很听侯爷的话,他站住,茫然道:“为什么?”
  花含香微微道:“我已经用不着它。”
  “哈哈哈!”
  随着笑声,大厅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美丽的女人。她就是寒灯。
  鬼手寒灯!
  寒灯的眼里闪着妩媚而得意的笑,在如此的冷天里,她穿的并不多,粉红的裙衫衬托出她优美的身段,她款步来到花含香身前,柳眉一挑,笑道:
  “花侯爷说得没错,就算你吃了所有煮鸡蛋,也没有用了。”
  花含香没动。
  他这时感到一阵晕眩,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他体内的毒正在发作。
  刚才他拔剑杀了劳家兄妹,已用尽可利用的功力。
  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过,他相信,除了他自己,别人是看不出他已到了力竭的境地。
  不然,寒灯绝不会这样站着,她早已出手。
  寒灯这时缓缓抬手。
  她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
  十指如葱。
  雪白。
  细嫩。
  这样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竟然能够追魂夺命!
  但她没有发出恐怖的“夺魂针”和“追命环”,而是在花含香的脸上轻轻抚摸,口中幽幽道:
  “花含香,你知道我多么喜欢我的弹郎,你杀了他,你有没有想过我会多痛苦?”
  九叔素知侯爷自爱,若非无能为力,他是绝不会让女人碰一下的,九叔怒道:
  “贱女人,放肆!”说罢,一掌击去。
  寒灯眉头一皱,右臂一甩,长长的衣袖正好拂在九叔胸口。
  九叔气血翻涌,竟被撞得踉跄后退,还未等他站稳,寒灯手指一弹,一枚指环飞出,“突突突”在九叔的胸背疾跳,霎时点了他“气户”、“秉风”、“肺俞”三处穴道。
  幸好九叔正退到马车旁,三处穴道被封,斜倚马车的横木上,喘息不已。
  寒灯不理九叔,仍幽幽对花含香道:“花侯爷,你知道我会用什么方法杀死你?”
  花含香摇了摇头。
  寒灯道:“那么,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花含香还是摇了摇头。
  寒灯叹道:“你是不是还没有力气说话?”
  花含香答道:“是。”
  寒灯展颜一笑,道:“看来你不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
  花含香道:“是。”
  他向来爱惜体力,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寒灯顿住笑脸,道:“可是你刚才却撒谎了。”
  花含香道:“没有。”
  寒灯道:“刚才你说,花侯爷只要有力气说话,就能拔剑出鞘。”
  花含香道:“是。”
  寒灯道:“现在你还在开口,也能拔剑吗?”
  花含香道:“不能。”
  寒灯忽地又笑了。
  花含香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况且,刚才我已经证明了。”
  寒灯道:“那现在呢?”
  花含香道:“现在无需证明。”他稍顿片刻,叹道:“因为我并没拔剑。”
  寒灯道:“你真的是没力气拔剑?”
  花含香道:“是。”
  寒灯道:“你不是在耍花招迷惑我?”
  花含香道:“不是。”
  寒灯默默地盯着花含香好久,道:“难道你不想活了?”
  “想活。”
  花含香道:“可是像你这样的人,最多只会上一次当,你怎会再错过杀我的机会?”
  寒灯望着他,似在分辨花含香的话是真是伪。
  花含香又道:“其实,在雪龙山的石亭里,你就能杀了我。”
  寒灯忽恨恨道:“秦孙这个小贱人,她一定是喜欢上你了,这才……”
  花含香道:“她给了你亲手杀我的机会,为何还要恨她?”
  寒灯不解地瞪着他,道:“你不让我恨她,是不是你也喜欢她了?”
  “这是事实。”
  花含香淡淡道:“如果秦孙当时咬破毒胆,你在石亭里永远等不到我,更别说亲手杀我。”
  寒灯这才笑了:“看来你说得有道理,下次找到秦孙,我给她一个痛快的死法。”
  花含香摇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好好谢谢秦孙。”
  “可惜我不是你。”
  寒灯双眼一眯,道:“从今天起,江湖上再也没有花含香这个人了。”
  “你出手吧。”
  花含香说了这四个字,闭上眼睛,他在等死。
  寒灯目中闪出寒光,她退了两步,此刻,只要她抬手,无论是“追命环”还是“夺魂针”便能立取花含香的性命。可她并没出手。
  她很兴奋,她确信花含香已无力拔剑,所以,她并不急于下手。
  她又露出得意的微笑。
  但是隐隐的,她心里似有一丝遗憾。
  她还有什么遗憾?
  手刃仇人,她应该十分痛快才对!
  她望着花含香,花含香虽然在闭目等死,但他自若的神态令寒灯有些刺痛:她杀人无数,可她从没有让人如此自若地死去!她要让对手恐惧!
  对手越恐惧,她就越满足!
  花含香为什么不恐惧?他难道一点也不怕死?
  他说过想活的,想活的人在临死前应该十分恐惧才对!
  花含香为什么不呢?难道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想到这里,寒灯微微一颤,不由又退半步。
  花含香睁眼,诧道:“怎么我还没死?”
  寒灯冷冷地盯着他。
  花含香忽笑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寒灯不语。
  花含香道:“就算你不相信我的话,也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寒灯退后半步的脚这时收了回来,她脸神一变,咯咯笑道:“想不到天下还有你这样的傻瓜!若不是你提醒,我真的会丧失信心。”
  花含香再次道:“那你还不出手。”
  这次,他说完话并不闭目,而是直直地望着寒灯。
  寒灯似乎轻松了许多,道:“你还有没有话要说?”
  “当然有。”花含香马上道。
  寒灯笑了,她从花含香的话中听出了恐惧,她笑道:“花剑侯原来也怕死。”
  “是人就会怕死。”
  花含香无奈道:“人活着总是一件好事。”
  “可是无论怕死还是不怕死,要死的时候只能死。”寒灯道:“有什么话,快说吧。”
  花含香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叫劳池在路旁卖鸡蛋?”
  “很简单。”寒灯道:“你们中饭没吃,此时一定饿了,老远就会闻到煮鸡蛋的茴香味。”
  “茴香里有胆毒?”花含香道。
  “是的。”
  寒灯道:“我说过,我的胆毒只对中过我的一品红之毒的人才有用。”
  花含香道:“你如此信任劳家兄妹?”
  “他们做梦都想除掉你。”寒灯道:“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你错了。”寒灯愕了一下,道:“我哪里错了?”
  花含香道:“你不担心劳池也像秦孙一样?”
  寒灯道:“不,劳家兄妹明白,总有一天,你会找上他们,所以,他们想活下去,只有杀了你。”
  花含香摇头道:“你还是错了。”
  寒灯道:“这么说,你并没中茴香之毒?”
  花含香道:“是。”
  寒灯并不惊讶,而是道:“其实,我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做。”
  花含香诧道:“哦?”
  寒灯道:“因为天下每一个想杀你的人总想亲手杀了你。”
  花含香沉默了一会,道:“你怎么断定我会跟着劳池来这里?”
  “因为你是花侯爷。”
  寒灯笑道:“你一定很想知道用如此拙劣的方法就想骗你的人到底是谁。”
  “其实我早就猜到是你。”
  “可你还是来了。”
  寒灯笑了笑,接道:“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
  “这么说,劳池有没有在煮鸡蛋里放胆毒都一样?”
  “一样。”
  寒灯笑得更迷人:“因为你一到这里,便休想再出去。”
  “你把毒胆混入木头的焚烟之中?”
  “没错。”
  “既如此,何必要劳家兄妹白死?”
  “他们的飞刀暗器虽然一般,但他们得自百毒谷主的识毒手法却绝对一流。”寒灯道:“我只想知道你是否真的中毒。”
  “现在你满意了?”
  “满意了。”
  “好,你可以出手了。”
  这是花含香第三次叫她出手。
  一个已经没有还手之力的人,一次又一次催对手出手,放眼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
  花含香说了这句话,没有闭目等死,也没有注望着对手,而是转身朝马车走去。
  花含香很绝望——
  他的腹内似有一百只蚂蚁在咬。
  剧痛使他的脊背冷汗直淌!
  他想喝酒。
  酒在车厢里。
  他朝马车走去,走得很稳,他用凝聚的真力压制住体内剧毒的发作!
  车厢里,除了他很想喝的酒,还有故人胡艄公的儿子胡云,他知道寒灯绝不会让他回到车厢再出手!
  可是,他相信,就算寒灯立时出手,就算他停止呼吸,他也能够回到自己的马车里……
  果然,寒灯出手了!
  花含香转身只走了两步,就觉得身后的空气一颤——
  他此时正好与九叔的目光对视。
  一向遇事冷静的九叔,充满了恐惧和惊慌,好像看见了自己的末日!
  鬼手寒灯。
  寒灯玉指如葱,她的“追命环”和“夺魂针”能在无声无息间取人性命,江湖上不知有多少高手在她的鬼手之下丧身!
  花含香的剑“出鞘封喉”,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力气拔剑!
  在空气的一颤之际,他明白寒灯的“追命环”和“夺魂针”同时出手,自己至少有十三处致命要害被“追命环”和“夺魂针”罩住!
  人的致命要害只要一处被击中,便会一命呜呼,何况十三处!
  难怪九叔会充满恐惧和惊慌,因为他不相信花侯爷在这种情形之下还能不死!
  他更知道,花侯爷一死,自己的末日很快就会到!
  他不想花侯爷死!
  可是,就算他穴道未封,他也救不了花侯爷!
  九叔痛苦地闭上双眼,他不指望还有奇迹出现……
  奇迹会出现吗?
  会!
  当然会!
  就在寒灯的追命环和夺魂针将花含香的十三处要害罩住时,大厅里的光线骤然一亮,一片刀光从车厢里掠出!
  刀光很白,很亮。
  雪一样白。
  阳光一样耀眼。
  刀光弥漫。
  无处不在。
  只听一阵“叮叮叮叮”的细响,寒灯的六枚追命环和七根夺魂针俱被刀光砍断,掉在地上——
  是谁发出如此惊人的一刀?
  车帘掀动,走出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车厢里怎么会有黑衣人?
  寒灯神色已变,低低呼道:“白飞扬,是你!”
  白飞扬表情木然,道:“是我。”
  寒灯的脸有些扭曲,叫道:“你不是要杀他么,为何要救他!”
  白飞扬道:“杀他的人应该是我,不是你,你不配。”
  寒灯嘶声道:“你这个疯子,你知道我多恨他,他杀了我的弹郎!”
  白飞扬不看寒灯,静静道:“刚才那一刀,我原是可以杀了你。”
  寒灯叫道:“你为什么不杀我?是不是下不了手!”
  白飞扬脸色微微起了变化,说道:“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看清的女人,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白飞扬这十几年来除了与师父为伴,没有一个朋友,更没与女人交往,风雪之夜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
  他对寒灯竟生出莫名其妙的眷念与向往,但是,他对异性的渴望毕竟不及与花含香决斗的念头强烈,他绝不能让任何人在他们决斗之前伤害花含香!
  寒灯听他提起那夜之事,生怕他在他人面前说得更露骨,她也自知今日无论如何杀不了花含香,便恨恨道:“我走。”
  花含香当然不知道那个风雪之夜的事,但他是男人,凭男人的感觉,他知道白飞扬刚才“看清”两个字另有他意。
  花含香已然站住。
  若不是白飞扬那一刀,花含香已经死了。可是花含香并没有道声谢谢,而是说:
  “原来你叫白飞扬。”
  白飞扬道:“你是除我之外第三个知道我名字的人。”
  “第一个是谁?”花含香接着问道。
  “谢醉。”
  白飞扬答完,转身就走。
  花含香道:“一天之内,你已经帮了我两次忙。”
  白飞扬不吭声,继续往前走。
  花含香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白飞扬背对花含香,站住。
  “你什么时候躲进车厢里?”
  “在你离开车厢的时候。”
  “你在车厢里帮我照看胡云?”
  “是。”
  “谢谢你。”
  白飞扬道:“我救了你一命,你都没谢我,我在车厢里照看胡云,你却要谢我?难道胡云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
  花含香道:“是的,要是解不了胡云的毒,我会难过一辈子。”
  白飞扬这时右手一扬,九叔只觉得被寒灯封住的三处穴道一跳,血脉已然畅通。
  白飞扬背对九叔,隔空解穴,方向竟然也是奇准。九叔深深一揖,道:
  “多谢白少侠帮在下解穴。”
  白飞扬不作声,手臂又一挥,前面大厅的排门“嘎”一声打开,他缓缓往前,口中道:“此去百毒谷,一路上恐怕还有很多凶险,花剑侯可要小心。”
  此时太阳西斜,日光从门口照进屋来,白飞扬正要跨出去,花含香忽道:“等一等。”
  白飞扬道:“还有什么要问?”
  花含香笑道:“一定非得有话要问,你才肯稍留片刻?”
  白飞扬还没说什么,就闻到了一股酒香。
  花含香一手拿酒囊,一手拿大碗,走到白飞扬身前,道:
  “你可不可以陪我喝一碗?”
  白飞扬似乎怔了怔,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道:“这么香的酒,我想不喝也不行了。”
  “好!”
  花含香倒了满满一碗,递过去,道:“这里不是酒店,只一只碗,你喝碗里的,我喝囊里的。”
  白飞扬这下没有犹豫,接过去,“咕咚咕咚”,一气喝完。
  花含香又给他倒了一碗。
  当白飞扬喝到第三碗,囊里的酒已空。
  花含香道:“我们再喝一囊!”
  白飞扬道:“酒是好酒,可酒是你的,我不想再喝。”说罢,看也不看花含香,迈步离去。
  花含香目送白飞扬离去,内心生出一丝莫名的同情:
  他独来独往,这么多年来只为与我一战,他却哪里知道,我随时都可能毒发身亡……
  直到白飞扬的背影消失,花含香兀自出了一会神。
  九叔道:“侯爷,咱们走吧。”
  花含香这才上车。
  他喝了酒,腹痛已消失,内力也渐渐凝聚。马车出了大厅,九叔凭记忆在废城堡中绕来绕去,废城堡有如迷宫,最后总算出得城堡。
  这时夕阳满天,空中的云朵奇形怪状,荒野沉寂。
  寒风吹过,泥泞的道路已经冻结了。
  九叔望望天空,他明白,天黑之前,他们无论如何赶不到百毒谷口的客栈了,看来,这一夜又得在冷风中度过了。
  他并没有提议在周围就近找家客栈,而是径往百毒谷方向急行。
  马车奔出数十里,天渐暗。
  九叔道:“侯爷,感觉怎样?”
  他知道侯爷中了寒灯的胆毒,他为侯爷担心。
  花含香道:“不碍事。”
  九叔伤心道:“侯爷,都怪老奴,要不是我带回消息,侯爷就不会替日出烟花楼赴剑门关之约了。”
  花含香不语。九叔接道:“侯爷先是中了淬花冰毒,接着又中女儿红、一品红及梵香等毒,如今,唉……”
  花含香微微道:“九叔放心,我虽然不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可它经历了那么多次劫难,都有惊无险,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九叔非常清楚花含香传奇而惊险的一生,可此次身中数种剧毒,实难预料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忧虑道:
  “就算正如侯爷所说,女儿红的毒无意解了淬花冰毒,一品红与梵香也是以毒攻毒,可是这胆毒……”
  花含香道:“既然我的体内已有了这么多的剧毒,再多一样又何妨!”
  他说着笑了起来,继续道:“说不定寒灯的毒胆会将我体内所有的剧毒解去,这样的话,下次遇到寒灯,我得好好谢谢她才对。”
  他说完,忽然打了个喷嚏!
  九叔一惊——
  这是侯爷中了天府五煞星的淬花冰毒之后的症状,可他已经好几天不出现这种症状了,难道……
  花含香笑道:“九叔,刚才这喷嚏打得好舒服,一定有人在记挂我们哩!”
  九叔心里一阵酸楚,打马疾行。他哪里会不知道花含香的脾性,花含香只会一个人承担所有的艰难和痛苦,而不会让关心他的人为他担心。
  行了一会,九叔道:“侯爷,白少侠他……”
  花含香道:“什么?”
  “白少侠既然肯出手相助,他明明知道侯爷中了寒灯的毒胆,他……”
  “知道又怎样?”
  “以他的武功,一定能逼寒灯交出解药的。”
  花含香道:“九叔,你错了。”
  九叔一怔,道:“看得出,寒灯是一个怕死的人,她绝不是白少侠的对手,以解药换她一命,她不会不答应。”
  花含香道:“也许毒胆根本就没有解药呢。”
  九叔又一怔,道:“她说过天下只她一人有解药。”
  花含香叹道:“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九叔听不懂花含香的话,正要问,花含香道:“也许,她的解药才是真正致命的毒药。”九叔喃喃道:“这么说,就算她给你解药,你也不敢吃……”
  他这时才明白,花侯爷曾说过的解药对他根本没用这句话的意思……
  九叔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马车驶进暮色,留下一串悦耳的铃声……
  天已黑。
  夜色如铅。
  荒野在冷风中极不情愿地舒展。今夜是腊月初十,一弯细月如钩,在云层间忽隐忽现。
  弯月本就没有多少光华,被云层一阻隔,天地间一片模糊。
  但是模糊的月光还是照见了荒野一个疾行的身影。
  这个身影已经在荒野上疾行了很久。
  一开始就是这么快的速度,好像还要一直这样疾行下去。
  好像前方不远就是目标,又好像目标遥不可及。
  他从不停下来稍停片刻。
  他的体力再好,如此狂奔下去,总是要力竭的。
  是谁,如此不爱惜自己的体力?
  除了白飞扬,天下还有谁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体力?
  借着模糊的月光发现,疾行狂奔的果然是白飞扬!
  他已经奔跑了几个时辰。哪怕是一匹马,也应该跑累了,可是他没有累。
  就算真的累了,他也不会停下来,他要在极限之中考验自己。
  由于他奔得过快,冷风如刀,割着他的脸和脖子,他并没有因为大运动而流汗,相反,由于大运动消耗了太多的热量,使得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但他没有冻得僵硬,而是显得矫健敏捷!
  ——这简直就像一个奇迹!
  这奇迹只有在白飞扬身上才会出现!
  从十年前的一个漆黑之夜开始,白飞扬就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法训练自己。
  那一夜,师父鬼刀王离他而去。
  那一夜,他忽然觉得这个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悲伤、绝望、他在山林之中狂奔了一夜,几次力竭晕倒,醒来后又继续狂奔!
  可惜,他没有追到师父……他知道师父死了。
  师父告诫过他,一个真正的刀客,就必须训练出天下无双的爆发力,杀人的诀窍只有一个字:
  快。
  只有无与伦比的速度,才会带来不可想象的胜利,而速度是靠爆发力来完成的。
  师父从收留他的那一天起,年复一年只教他出刀收刀一个动作,而他,也从这个非常简洁的动作中感受到了莫大的愉悦!
  可是直到师父临终前也没有告诉他,应该如何训练人的爆发力。
  白飞扬曾经很疑惑:师父的刀法称雄天下,他不可能不知道如何训练爆发力,他为什么不把训练方法传授给我……
  他苦思了几天几夜,最后从师父的遗言中悟出了道理——
  师父念念不忘与花剑侯再决胜负!
  他一直以为,师父的刀法天下无敌,最后才知道,原来师父根本没有打败花剑侯!
  师父没有打败花剑侯,一定是认为自己的爆发力不够,所以,要打败花剑侯,只有摸索另一套更有效的训练方法!
  白飞扬在武功上的悟性奇佳,可他一直想不通如何训练爆发力,使得自己的一刀达到无敌境界!
  他痛恨自己。
  继而惩罚自己。
  他以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无休无止地消耗体力,他要像野兽一样,在高明的猎手追击之下累死在丛林里!
  没想到,奇迹就在自虐中产生,他不仅没有累死,反而使他的刀更快,刀光更耀眼!
  他曾经对自己的刀充满信心。
  当他见到花含香出鞘的剑光,他的信心又开始动摇。
  花含香拔剑出鞘一刹那的姿势,令他心仪。
  花含香的爱惜力气与他不惜体力的做法乃是两个极端,他有时寻思,花含香是不是将节省下来的力气都用在了拔剑的一刹那,他的剑才拥有了如此神奇的力量?
  可是,白飞扬并不绝望。
  他并不认为自己完全没有机会。
  他甚至想,他们决斗,胜利的一定是他。
  他做梦都想赢花含香,但他要堂堂正正地跟花含香决斗。
  在大厅里,如果他不出手,花含香已经在寒灯的夺魂针下丧身,而如果他的那一刀砍向花含香,花含香肯定死在了他的刀下。但他没有这样做。
  他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侠客,他活着只有一个目的:
  杀死花含香!
  其实,要完成这个目的很容易,机会也很多。
  在剑门关,他就有机会实现梦想,可他却鬼使神差地与对手订下了一月之约……本来,他既不是一诺千金的大侠,他随时都可以食言可以改变主意,他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然而,花含香身上似乎有一种比他的剑更神奇的力量感染了他,他不仅心仪他的剑,又被他的为人处事所迷惑——
  在他看来,花含香也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却令人费解:
  他退隐江湖十五年,为了红颜知己,毅然重出江湖。
  有人告诉他,一个人会因为他不前往而痛苦一辈子,他没有二话就前去桃花坞;别人的一句话,他就会轻易上当;他身中剧毒,却要独上千朵门;为了故人之子,明知有人布下陷阱,设计害他,他也不改初衷。
  他把别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天下有那么多人欲杀他成名,他却谈笑涉险……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样做需要多少勇气?
  他的勇气来自何处?
  白飞扬更不明白,一个如此轻易便会上当的人,怎么能活到现在?
  就算自己已帮了他几次忙,可是在自己之前呢?
  白飞扬对一切世事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可是对这个谜,他竟生出兴趣,他很想知道花含香是如何活下来的……
  白飞扬的目光兀鹰般犀利。
  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在有人的地方,他总是目光散懒,表情木然,而一旦独处,他的神经就会绷紧,目光锐利,感觉灵敏,周身十几丈之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从野兽的身上学到了这种本能。
  天更冷。
  月光完全被乌云遮住。
  黑暗丝毫不影响白飞扬奔跑的速度,更不能使他停下来!
  以前,白飞扬奋力奔跑,脑子很少想,今夜却不一样,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过,他的眼前还不时出现花含香朗笑着给他倒酒的那一幕——
  除师父之外,第一个关心他的人是花含香。
  第一个请他喝酒的人也是花含香!
  而花含香,注定是他的对手,他要战胜的人!
  白飞扬虽然只喝了三碗酒,但他觉得,这是他十年来喝得最痛快的一次!
  花含香的笑脸在眼前晃动,白飞扬惊疑道:
  花含香自知中了寒灯的胆毒,为何还要陪我喝酒?
  他显然知道,以我的武功,一定可以逼寒灯交出解药,他为何不让我……
  想到寒灯,白飞扬心中一动,那个风雪之夜重新浮现!
  美女。
  娇躯。
  裸体。
  白飞扬对女性除了原始的冲动外,从未产生过特殊的欲望,可是女人的胴体在他心底仍旧激起了巨大的震荡!
  他竟不忍心杀寒灯!
  尽管他那天夜里差点死在寒灯手上!
  夜色漆黑,寒灯诱人的胴体始终在他眼前闪动,使得他浑身燥热起来!
  白飞扬吃了一惊,他的身体从未有过如此的变化……他立时摈除杂念,不再去想那一夜的事。
  渐渐的,他又变得冷静。
  可内心仍有一股热流在躁动,一时无法平息。
  白飞扬惊疑不定,暗自道:“难道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
  忽然,白飞扬疾行的身躯凝住,他的耳朵野兽一样竖了起来——
  他似乎嗅到了周围对他不利的气息!
  从极快到静止,一般人极难做到这一点,可是对他来说,这就像迈步一样容易。
  疾行时,尚能看到他的身影忽隐忽现,此时一动不动,身体仿佛消失于夜色中。
  他体内的燥热也在瞬息之间冷冻!
  并且,他很快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沙沙……沙沙沙……
  他果然听到了细碎而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由远而近。
  在离他五六丈处,脚步声突然消失。
  黑幕重重。
  静。
  白飞扬看不见影子,也听不见呼吸。
  他也没动。
  他在等。
  只要那个脚步声再次响起,他就会出刀。
  可是脚步声一直没有响起——
  是他听错了?
  还是那个人忽然死了?
  白飞扬只是心念一闪,马上意识到这两种猜测都是不可能的:
  他不会听错,那个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忽然死去,那么……白飞扬心头一寒,他立即想到第三种可能——
  对手也在等,等他先动。
  他一动,对手就能发出致命一击!
  他们之间的距离,定是对手最擅长的截击距离!
  第三种可能很快又否定了——
  如果那人有把握令他致命,为何还不出手?
  如此,只剩最后一种可能——
  那人根本不想杀他!
  想到这里,白飞扬轻叹一声,道:“你究竟是谁?”
  黑暗中那人马上接道:“我姓严。”
  白飞扬道:“我不认识姓严的人。”
  “可我认得你。”
  那人声音苍老,显然年纪不小,说道:“你是纵横江湖无敌手的鬼刀王的传人白飞扬。”
  白飞扬冷冷道:“不错。”
  那人道:“我们可不可以交个朋友。”
  白飞扬很干脆地说了一字:“不!”
  那人道:“为什么?”
  白飞扬道:“偷偷摸摸的人,我不仅讨厌,而且很想一刀杀了他。”
  那人道:“你杀不了我的。”
  白飞扬发觉那人的声音飘忽不定,却听不到脚步移动的声音,此人的轻功,显然不在白飞扬之下。
  白飞扬心下暗惊,他确实没有把握一击而中,他忽然冒出一句:“好狗不挡道。”
  “我并没挡你的道。”
  那人居然无声无息到了白飞扬的身后。
  白飞扬心惊,但没动,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想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慈悲符。”
  白飞扬不问“慈悲符”是什么东西,而是叹道:“别人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要的。”
  那人也叹道:“可是这样东西,你想不要都不行。”
  那人说这句话时,声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仿佛空气一样缠绕白飞扬周身!“行”字未落,白飞扬忽觉脑后寒风浸体,左侧又有薄刃劈风之声——
  白飞扬虽然没有神功护体,但他的感觉异于常人,周围一有变化,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就会做出反应!
  他的反应就是出刀!
  只要他一出刀,所有的变化就会停止!
  凭感觉,他知道薄刃是剑,寒风是暗器。
  无论是剑,还是暗器,只要他身中其中一样,也许就会永远受制于人。
  所以他出刀。自然而然的一刀,本能的一刀,简单的一刀——
  这一刀虽简单,但绝不盲目!
  只听“叮”的一声响,白飞扬一刀挥出,又已经收回。
  他微微一怔:
  自己的一刀只击落脑后的暗器,左侧的剑锋,竟在他出刀的一瞬消失无踪!
  对手的剑已劈出!
  ——出剑易。
  ——收剑难。
  没有人能够在白飞扬出刀之后仍能收剑,这个人却做到了。
  白飞扬僵住,此人的剑术,出乎他的想象!
  良久,老者阴阴道:“鬼刀王的刀法果然惊鬼泣神,白飞扬,后会有期!”
  老者说到最后一个字,身形已在数十丈之外……
  白飞扬在黑暗中伫立,默默道:“天下还有如此厉害的剑客,他为何要送慈悲符给我?
  “这慈悲符究竟是什么东西?”
  伫立片刻,正欲疾行,黑暗中传来轻歌——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歌声委婉飘忽,嗓音低沉,在静夜中,听来自有几分诱人与销魂……
  更已深。
  夜愈寒。
  荒野茫茫,这歌声是唱给谁听的?
  白飞扬心知这歌声定有古怪,可是歌声仿佛有一股魔力,竟令他不知不觉循声而去——
  穿过一片密林,白飞扬眼前蓦地一亮,无边的黑暗之中,一灯如豆,散着昏淡的亮光。
  亮光昏淡,可在黑暗中,显得分外醒目!
  白飞扬注目望去,亮光来自一个窗口,歌声也是从窗口飘出的。
  更近时,他看清这是山坳里的一间草房。
  他蓦地一惊,猛然想起那个风雪之夜:
  也是这样的灯光,这样的冷天,这样的草房。
  那一夜的亮光里,有美女、娇躯和裸体,今夜的草房里,除了歌声,还会有什么?
  他感到一丝莫名的害怕,这时,只听歌声唱道:
  井底引银瓶,
  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
  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
  似妾今朝与君别……
  此时的歌声变得哀怨悲痛。
  白飞扬不由得心中迟疑,脚步也稍稍放慢,歌声又唱道:
  妾弄青梅凭短墙,
  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
  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
  暗合双鬓逐君去……
  歌声唱的乃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诗,此诗就叫《井底引银瓶》,诗中倾诉了一个少女与情郎相知结合最后终被拆散的悲伤故事。
  白飞扬从小未读诗书,可是歌声还是深深感染了他——
  为君一日恩,
  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
  慎勿将身轻许人……
  歌声虽然幽怨,有时黯然如泣,但歌者的柔情,足以令天下男人神伤。
  白飞扬有狼的冷酷。
  有野兽的坚毅。
  但他是男人。
  男人有男人的本性,男人无法抗拒的东西,他也一样无法抗拒。
  白飞扬到了窗前。
  歌声已歇。
  他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独自坐在床上。
  床前一盏灯,照着她的脸。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
  白飞扬第一次看见流泪的女人。
  他第一次发现,女人流泪比不流泪还要动人!
  她为什么流泪?
  是不是半夜三更想起了伤心的往事……这个念头一闪现,白飞扬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冷酷无情的野兽,想不到还会去关心和同情别人……
  草屋的门这时打开了。
  门口站着流泪的女人。
  白飞扬想逃。
  他很惊恐,他好像看到了一件致命的武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击向他!
  女人的睫毛刚刚被眼泪洗过,湿湿的,又黑又粗,她盯着他,低低道:“你别逃。”
  白飞扬果然没有逃走,他居然问道:“你为何要哭?”
  女人又垂泪道:“我的命好苦。”
  白飞扬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他看上去很冷漠,他又想起了那夜的裸体,流泪女人的体香唤醒了他的热望,但他只是木然地望着她。
  她用袖子擦了擦泪,哽咽道:“我姓秦,叫秦孙。”
  “秦孙……”
  白飞扬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提起自己的身世,女人泪流不止:
  “我原是农夫之女,三年前嫁到高枫岭王家,没想到那负心汉骗了我又弃了我,我虽有父母兄弟,又有亲朋故乡,无奈出了这不耻之事我无颜归家,只得孤零零一人独处野岭,一生只得与寂寞为伴了。
  “今夜梦中又见那没肺没肝的负心汉,这才惊醒,想想往日的甜言蜜语竟如饮了毒药一般,真是悲从中来,怎么也抑制不住,索性将那苦闷吟唱出来,不料惊扰了公子,真是,真是……”
  她说得凄凉,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样子凄楚动人。
  一个在陌生男人面前流泪的女人,就算她没有阴谋,也有某种企图。
  白飞扬却丝毫了不疑心秦孙,说道:“你怎么会被人骗了?”
  秦孙抽泣道:“当初悔不该留他过夜,悔不该拿酒款待他……他……他竟仗着酒兴欺负我……”
  听她讲到酒,白飞扬便又想起花剑侯请他喝酒的情景。
  秦孙继续道:“在家时有爹娘疼我,我原以为这一生会幸福无比,哪想到他……”
  她站在门口,而穿着又不多,说到这里,忽打了个寒颤,她说道:“公子,外面冷,进屋说话吧。”
  白飞扬仍未拒绝。
  木门关上,感觉温暖了许多。
  昏淡的灯光也显得明亮了许多。
  白飞扬扫了屋里一眼,草房虽小,除了一张床,生活必需的锅碗盆勺等物一应俱全,但一点也不凌乱,所有东西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还散着淡淡的郁香。
  ——这是一个爱清洁而又很细心的女人。
  她已不哭。
  她流泪的时候很动人,不哭的时候,照样也动人。
  屋里没有椅子,白飞扬一直站着,他的脑子里这时空空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屋。
  秦孙坐在床上,
  她的目光中流露着渴望,羞道:“公子,今夜这么冷,就别走了。”
  白飞扬没说话。
  秦孙幽幽道:“公子,你我能相遇,说明我们还有些缘分,一夜很快会过去,天亮时,你我已各西东……”
  白飞扬的眼睛像饿狼一样阴沉。
  秦孙开始脱衣裳……
  当她只剩最后一件粉红内衣时,白飞扬终于道:“是谁叫你这样做的?”
  秦孙好像早就料到白飞扬有此一问,她并没有停止解内衣扣子,仰脸道:
  “我自己。”
  她胸脯一起一伏,圆润丰实的乳房散着炫目的白光。
  白飞扬忽吼道:“你休想骗我!”
  秦孙道:“我没有骗你,也无需骗你。”
  她重新将内衣穿好,展颜一笑,一笑生百媚。
  “你信不信我会杀了你?”白飞扬声冷如霜。
  “不信。”
  秦孙媚笑道:“很多人都说要杀我,结果没一个下得了手。”
  “你……”白飞扬哼道:“原来你是一个妓女。”
  “不,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被人遗弃的女人。”
  秦孙的笑容在泪痕上,闪烁着另一种妖冶:“我会让你记住今夜,记住这张床。”
  白飞扬开始燥热起来……突然,屋里的灯光摇了摇,白飞扬手臂疾挥,点了秦孙的两处穴道……
  灯熄……
  天地沉寂,香汗渐生……
  一夜很快过去,黎明还未降临。
  白飞扬醒了,他隐隐听得一个声音对他说:“你会永远记住我吗?”
  睁眼,秦孙站在窗前,灯光沐着她的长发。
  她背对着他。
  白飞扬大惊:“你……”
  他记得自己点了她的睡穴。
  秦孙道:“你累了睡去时,我就解了自己的穴道。”
  接着道:“你是我所见的最贪的也是入睡最早的一个男人,我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你。”
  他茫然道:“你为何不杀我?”
  秦孙皓齿一露:“我怎么能杀你?”
  他慢慢的从床上起来,暗运内力,毫无异状,心下稍安,冷冷道:
  “现在天已亮,你不该还在这里。”
  秦孙道:“我一定得等你醒来。”
  白飞扬道:“你在这里等我醒来杀你?”
  秦孙点头道:“是。”
  白飞扬怔怔地:“是谁逼你这样做的?”
  她摇头道:“是我自己。”
  她说着转身,灯光里她的容颜更显娇艳动人,他仿佛又看见了她的泪痕。她迎着他的目光往前走了三步。
  三步,就已到了他的跟前。她微仰着脸,颊上的一抹粉红令他怦然心动——
  他闻到她的体香,昨夜的一切暴风雨一样掠过。
  她的缠绵与温柔使他颤栗不已!
  他竟然不敢看她:“你究竟要我怎样?”
  秦孙静静道:“要你杀了我。”
  “杀了你?”
  白飞扬一连叨念了三遍,凝聚如刀的目光渐渐涣散,颓然道:
  “我……怎忍心杀你……”
  秦孙道:“既然不杀我,就该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人。”
  “谁?”
  “胡云。”
  白飞扬似被毒蜂蜇了一下。
  秦孙已转身,她朝门口走去,口中道:“在我离开这间草房之前,你还有选择,还可以杀了我。”
  门已打开。
  冷风进来。
  外面尚漆黑。
  灯影里飘着花朵。
  花朵不是花。
  是雪。
  门外,雪很厚。
  显然下了一夜。
  秦孙走出草房,消失在风雪中,白飞扬仍站着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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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百毒香筑
  厚厚的雪,表面上结着薄薄的一层冰。
  秦孙在雪冰上疾行,她穿过密林,回望,雪中的草房已不在她的视线里。
  清晨寒冷,秦孙的背上却在沁汗,白飞扬没有出刀,她还活着。
  直到这时,她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的表情有些复杂,微弱的光线映着白雪,使她的目光变得迷离。
  她稍立片刻,转身消失于雪野之中……
  另一座山坳。
  雪照样把一切有色彩的东西覆盖,只有无边的迷茫无边的白。
  秦孙来到这座山坳里,她在白雪中发现了一栋房屋。
  房屋被雪覆盖,墙也是白的,若不细心,根本看不出雪中还有房子。
  秦孙的轻功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也是一流,她从雪冰上飘过,不仅无痕,而且无声无息。
  她飘身来到雪屋门前,还未敲门,门已无声打开。
  显然,屋里的人已经听到了秦孙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老者。
  老者面容憔悴,身体有些佝偻,但他双目清澈,似一潭清水。
  秦孙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严总管。”
  原来,他就是剑盲。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小姐一直惦记着你。”他说完,把身子让过一边。
  秦孙这才闪身进屋。
  屋里铺着地毯。
  香樟木和垂帘将房屋分割成好几间,樟木的沉香与淡淡的幽香混合出一种醉人的气息。
  在一间小卧室里,一个女子正对镜梳妆。
  这是一面贵重的铜镜。
  镜子里的人玲珑小嘴,面若桃花。
  这个国色天香的女子,便是桃花香榭的主人桃花。
  桃花用纤手织辫,满头的青丝已被她织出几十根辫子。
  她的纤手可以在刹那间剪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但她织起辫子来却显得很笨拙,她织得很慢。
  这么慢的速度,几十根辫子,她该花了多少时间?
  她知道秦孙在垂帘外,欠欠身子,道:“秦孙,进来吧。”
  她开口说话,织辫的手便停了。手一停,青丝又散开。
  秦孙掀帘进来,她看见小姐那织得粗细均匀的几十根辫子,就知道小姐一夜没睡,她轻轻说了声:“小姐,我回来了。”
  桃花转身道:“严总管来了之后,我就更替你担心了。”
  秦孙道:“小姐,白飞扬并没有杀我。”
  桃花却道:“严总管说,白飞扬是他所见的刀法最好的人,他根本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秦孙道:“他的刀很短。”
  “你看见了他的刀?”
  剑盲这时也进来,他的声音略显激动。
  “是的。”
  秦孙答道:“他的刀只有普通的筷子那样长。”
  “你有没有发现刀上的破绽?”剑盲已然平静。
  “没有。”
  秦孙道:“他的刀很平常,就藏在他的衣袖里。”
  顿了顿,疑惑道:“难道那把平平常常的刀就是江湖上传说的惊鬼泣神的鬼刀?”
  剑盲忽然欺近秦孙,出手如电,啪!打了秦孙一个耳光。
  秦孙的颊上指印立现,她惊恐道:“严总管……”
  剑盲怒道:“你居然敢骗我们!”
  秦孙马上跪下,颤声道:“属下不敢。”
  剑盲哼道:“你根本就是逃回来的!”
  秦孙叩头道:“禀告总管,属下不是逃回来的,属下叫白飞扬杀了我,白飞扬不忍杀我,属下就叫他替我杀一个人。”
  剑盲冷冷道:“白飞扬简直就是一头冷血动物,他会不忍心杀你?”
  秦孙抬头,道:“在属下眼里,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普通男人。”
  剑盲眼角射出一丝异样的冷光,道:“秦孙,我知道你妖,你媚,你可以迷倒天下任何男人,可是,你不该忘记,被你迷过的人都想杀了你,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秦孙道:“可是白飞扬不一样。”
  剑盲道:“怎么会不一样?在他眼里,你不过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秦孙脸上泛起红晕,道:“恕属下斗胆一问。”
  “说。”
  “属下命薄,负心郎弃我如弃粪土,可属下仍对那负心汉刻骨铭心,日夜咒他死,又不希望他死,因为他是属下的第一个男人。”
  秦孙幽幽道:“属下斗胆问总管,天下男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是否也是这样?”
  剑盲愣住。
  他没有想到武功如此厉害的白飞扬,居然从未碰过女人!
  桃花微微道:“严总管,如果我没有记错,每年的十月初五,你都要到姑苏庵见闲弃师太一面。”
  剑盲面色微变,他最初乃是采花盗出身,再加上他生性残忍,被他破身的女子往往难逃他的一剑,唯独第一个委身于他的闲弃师太至今仍旧活着。
  桃花道:“秦孙,起来吧。”
  秦孙起身,她走到桃花身后,替桃花织辫。
  桃花道:“秦孙,你真的有把握?”
  秦孙点头。
  桃花又道:“他没有杀你,不一定就会杀胡云。”
  “就算他会去杀胡云,也不一定杀得了。”
  一个冰冷的,夜莺一样变了调的声音传了进来,声音仿佛来自地底,又仿佛在头顶。
  桃花听到这个声音,站起身来,叫了声:“公公。”
  秦孙脸露惊恐,垂手而立。
  飘忽的声音又说道:“杀了胡云,花含香才会死了到百毒谷之心,可是要杀胡云,并非易事。”
  剑盲躬身道:“公公,他的刀确实天下少有。”
  阴冷的声音道:“他的刀比你的剑还要快?”
  剑盲道:“我不敢以身试刀,但至少,他的刀不会比我的剑慢。”
  那声音道:“你试过多少刀?”
  剑盲道:“天下的刀,我全都试过。”
  那声音道:“只要有一把刀没试过,就不能说全部。”
  剑盲一凛,道:“回公公,除了白飞扬的刀,我只有一把刀没试过。”
  “那是谁的刀?”
  “刀尊的刀。”
  “为什么不试一试?”
  “没有机会。”
  “那么白飞扬的刀呢?”
  “有机会,但是不敢。”
  “不敢试与没机会试,你说,你更怕谁的刀?”飘忽的声音令人窒息。
  剑盲的额头渗出冷汗,极不自然地说出两个字:“刀尊。”
  飘忽的声音仿佛就在门帘边:“万寿峰其实也是一个局,千朵门掳了胡云,目的就是引花含香上山,如今千朵门已经灰飞烟灭,胡云未死,圈套还在继续。”
  剑盲问:“那么段谋呢?”
  “死了。”
  那声音道:“一定有个神秘人在幕后操纵,欲置花剑侯于死地。”
  “公公也不知道神秘人是谁?”
  “不知道,神秘人不仅武功极高,而且极有谋略,我想极有可能便是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刀尊。”
  一刀断胸,刀中至尊;西风狂人,神龙无首。
  ——这就是江湖中杀人无数而又神秘莫测的刀尊!
  如果刀尊设下圈套诱花含香前往百毒谷,谁能阻止?
  阻止花含香入谷的唯一手段就是杀了胡云,白飞扬能杀得了胡云吗?
  要杀胡云,白飞扬不仅要过花剑侯一关,还要过刀尊这一关!
  空气冷凝如冰。
  桃花道:“公公,这么说,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花侯爷入谷了?”
  剑盲道:“刀尊既然能一步一步将花剑侯引入百毒谷,他或许已经有万无一失的准备,花剑侯一入谷,便休想活着出谷。”
  “想来也是如此。”
  那声音道:“不过,堂主已经传令,限我们在一个月之内,无论用什么方法,务必笼络到武功和轻功都是天下第一的高手。”
  说到这里,那声音也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当今天下,武功和轻功都数第一的,除了花含香还能有谁?”
  剑盲恨恨道:“可是他却要因为胡云而到百毒谷去送命!”
  那声音道:“要阻止他入谷,也不是毫无办法。”
  “什么办法?”
  桃花、剑盲同时道。
  那声音道:“小姐,那块花家翡翠呢?”
  桃花道:“在我身上。”
  那声音道:“现在正是还他的时候。”
  桃花道:“公公是说,还他翡翠,叫他做一件事?”
  那声音道:“没错。”
  “可是。”
  桃花道:“叫他做的事,必须……”
  “必须对得起天下人,必须对得起良心,必须对得起整个武林。”那声音阴阴笑道:“小姐真的想不出叫他做什么事?”
  桃花没说话,她在想。
  那声音叹道:“有些事,你应该向秦孙讨教。”
  桃花还是不解:“这……公公……”
  那声音叫道:“秦孙!”
  秦孙颤道:“属下在。”
  那声音道:“你务必将引男人上床的功夫悉数传授给小姐。”
  秦孙颊飞云彩,但她不得不答道:“是,公公。”
  桃花这才明白公公的意思,心乱道:“公公,我……”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这……”
  “美丽的女人,没有男人能拒绝。”
  “可是……”
  “冷血动物也会为秦孙杀人,何况多情的花含香。”那声音已微微在笑。
  “这不一样。”桃花道:“秦孙是白飞扬的第一个女人,而花侯爷,他已经有了琴心。”
  “为了另一个女人,他可以不惜重出江湖。”
  “我……”
  “小姐,这是堂主的命令。”
  那声音又恢复先前的阴冷与尖利:“一个月之内,若小姐还是无法令花含香乖乖听命,你也休想得到解药!”
  话音落处,一点寒光,透帘而入,径奔桃花眉心。
  桃花没料到有此一变,衣袖挥出,银剪微开,朝寒光剪去——
  桃花的剪刀神技已经是出神入化,尽管出手稍慢,还是将寒光的袭来之路封死!
  嚓!
  一声脆响,剪刀迎击个正着!
  寒光一分为二,改变方向,射向两边。桃花剪刀甫合,那两道寒光出人意料地一蹦,仿佛撞上了铁壁,反弹激射!
  寒光反弹的速度惊人,桃花欲伸剪迎击,已经来不及——
  桃花只觉后颈一凉,寒光已溶入她的肌肤!
  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刹那间,整个身躯竟被冻住!
  冻住她的,不是寒冷,而是恐惧。
  她知道这抹寒光便是可以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慈悲符”!
  她张口结舌,花容失色。
  门帘后阴冷的声音道:“对不起,小姐,堂主也是觉得无计可施,才会出此下策的。”
  寒意很快消失。
  桃花很快明白:一切已经无法改变……能改变她命运的,只有花侯爷,花侯爷会因她而改变吗?
  一个月之内,她能令花侯爷乖乖听命吗?
  桃花没有把握。但她没有选择。
  她静静道:“我们现在动身,还来不来得及?”
  良久,门帘后那声音没再响起。
  剑盲道:“公公走了。”
  屋里三个人,只有剑盲听到了公公离去的脚步声。
  桃花道:“说不定此刻花侯爷已经入谷了。”
  剑盲道:“不会。”
  他马上解释道:“花侯爷有马有车,可是昨夜一场雪,花侯爷的马车定然会迷路,要是我们此刻动身,至少能赶在花侯爷之前到达百毒庄。”
  桃花叹道:“那你马上飞鸽传书,叫人在百毒庄找家干净点的客栈。”
  剑盲道:“此事小人早已办妥了。”
  见桃花目露惊疑,剑盲接着道:“在百毒庄,最干净的客栈莫过于百毒香筑,我已吩咐太行活宝在百毒香筑预订了房间。”
  在江湖中,百毒谷是个很有名的地方。
  百毒谷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它可怕。
  据民间流传,这百毒谷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以前,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只要进到谷,就会没命。
  百毒谷周围原来也有村子,后来由于百毒谷中经常有毒蛇出来伤人,老百姓都逃走了,方圆近百里,都变成了荒山野岭,常年炊烟不见,人踪难觅。
  直到一百五十年前,一位叫郭旭峰的人来到谷中。
  郭旭峰原是江湖郎中,擅毒,听说百毒谷无毒不俱,便只身前往。
  他在百毒谷中一住数十年,终日研究谷中之毒,临终前写了一本《毒经》传于后世。
  在《毒经》的最后一页,郭旭峰竟写了一句遗言:
  得此经者务入百毒谷,穷尽谷中之毒。
  后来这本《毒经》被一姓石的青年所得,他按遗言住进了毒谷。
  数年后,姓石的青年不仅掌握了《毒经》上记载的数百种毒药相生相克的原理,还运用所掌握的疗毒之法,为误入毒谷被毒所伤的行人治病解毒。
  再后来,他每年除了花五个月的时间在谷中潜心研究外,其他时间他离开毒谷,为天下百姓行医祛毒,他的善行得到天下百姓的赞誉。
  此人便是被人称作“医仙”的石善行。
  或许是因为石善行的缘故,百毒谷方圆百里之内又有人居住,有些中了莫名剧毒的人,不远百里千里,慕名前来求石善行医治。
  有时恰逢“医仙”云游天下,便在谷口搭棚住下,等候石善行归来。
  有些人病好了,索性在谷口住了下来。
  年复一年,百毒谷口便形成了一个村庄。
  大家便叫这个村庄为百毒庄。
  百毒谷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们的姓名各不相同,但一个共同之处是精通百毒。
  江湖上还流传这样一句话:天下没有百毒谷主解不了的毒。
  三十年前,上官无垠成了百毒谷新的谷主。
  上官谷主开始还承袭了前代谷主的风气,治病救人,行善积德,后来,不知怎么,上官谷主性情大变,他终年不出谷,有中毒者冒死入谷求他医治,有时他竟见死不救。
  几年后,上官谷主性情又变,入谷求他解毒者,他必会将其治好,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百毒谷。
  这样一来,前来求他解毒的人渐渐少了。
  百毒庄当然少了很多热闹。
  不过,百毒庄客栈的生意并没因此而清淡下去,这里客栈反而越开越多,不足千人的百毒庄之内,居然有十八家客栈!
  此中原由,其实也简单:那些远道而来的求救者,不敢轻易入谷,只有在谷外苦等,不待身上的银子花光,冒险入谷还是失望而返,他们是不会轻易决定的。
  还有,随着百毒谷在江湖中名声大噪,一些别有用心的江湖肖小之人,仗着自己的武功,总想从上官谷主身上学到一些害人的毒术。
  如此一来,百毒庄便鱼龙混杂,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之人齐聚,受益的当然是这里的客栈。
  在所有十八家客栈中,最有名的当数“百毒香筑”。
  百毒香筑之所以有好口碑,不因别的,就因为它干净。
  另外十七家客栈其实也很干净,只是做得没“百毒香筑”好。
  百毒香筑很小,只是一栋两层的楼。
  百毒香筑干净不在楼内,而在楼对面的小巷。
  百毒庄每条大街小巷都取了名字。
  百毒香筑门前的小巷叫草飞巷。
  草飞巷虽不宽敞,但笔直,站在巷口望去,就能看见小巷尽头的一座小楼和“百毒香筑”四个字。
  百毒香筑上下两层一共八个房间。
  除去两个房间,一个当餐厅,一个做雅座,可供客人投宿的只有六个房间。
  这些房间很小,每间最多只能摆两张床,这样,就算客栈住满,也只十二个人而已。
  住的客人少,赚的钱当然也少。
  百毒香筑的主人当然明白这一点。
  百毒香筑的主人姓庸,他的父母给他取了个很平庸的名字:
  庸碌。
  意思不言而喻,就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庸碌已经四十八岁,他的父母早已死了。
  庸碌三十三岁时,娶了个妻子,叫玲珑。
  光听名字,一定以为玲珑是一个小巧美丽的女人,事实上,玲珑很胖,胖得连走路也吃力。
  自从“百毒香筑”树起口碑后,百毒庄便流行一句不知是褒是贬的顺口溜:庸碌不庸碌,玲珑不玲珑。
  庸碌明白百毒香筑想赚更多的银子,只有少花多进。
  少花是少请伙计。
  多进是多吸引客人。
  庸碌实非平庸之人,他果然做到了这一点:
  少花,他只请了一个伙计。
  他请了这个伙计,并不是叫伙计端茶送饭,招待客人,而是只叫他扫地。
  而且,楼内的地,庸碌也不叫伙计扫。
  伙计扫的,是那条用青石板铺就的草飞巷。
  庸碌第一天就给伙计下了死规定:任何时候,草飞巷都不能有一片枯叶!
  他规定的任何时候是指天亮之后天黑之前。
  当然,伙计也做到了这一点,任何时候,草飞巷看上去都一尘不染,干净无比!
  就因为这,百毒香筑很快声誉鹊起,自然就达到了多进的目的。
  除此之外,诸如打扫楼内卫生、招呼客人、炒菜送饭等一应杂事,皆由庸碌夫妻两人来做。
  有人给他们算过一笔账,他们十年前开了客栈,至少已经赚了五缸银子。
  有人则暗暗地希望,有朝一日,横祸飞临他们的头上……总有这样一些人,自己赚不了钱发不了财,对别人日有金进总是忿忿不平,巴望人家倒霉。
  不过,庸碌一直没遇到过倒霉的事,百毒香筑的生意一向很好。
  直到两天前,客栈里的老客人忽然全都离去,而且没有一个新的客人到来。
  一向贵客盈门的百毒香筑,变得冷冷清清起来。
  庸碌对此大惑不解,他还以为百毒庄这两天没人来过,出去一打听,事情并非如此,别的客栈里这两天至少住进了二十几位客人。
  哪里出了问题?
  草飞巷依旧枯叶不见,黄土不沾,百毒香筑这几个字依旧招惹人眼,怎会没客人来呢?庸碌百思不得其解。
  那些巴望他倒霉的人暗暗心喜。
  庸碌却很镇静,吩咐伙计像往常一样细心打扫草飞巷。
  庸碌相信,倒霉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的,草飞巷一定会响起客人的脚步声。
  这天半夜,庸碌在熟睡,却被窗外呼啸的寒风惊醒。
  天冷,可被窝里暖融融的,枕着妻子的手臂变得酸麻,他想抽出来,妻子醒了。他说:“玲珑,今夜好冷。”
  玲珑翻了个身,庸碌顺势抽出自己的手臂。
  玲珑呼呼大睡。
  庸碌大睁着眼睛,居然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把妻子推醒,说:“玲珑,天下雪了。”
  玲珑口中嘟哝着不知说些什么,她把庸碌的双手拢在自己的胸前,她的双乳又肥又大,暖意融融。
  以前,庸碌醒来,总喜欢在玲珑的臀部抚摸,今夜却没这样做。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开门的声音——
  庸碌知道,这是伙计出门扫地去了。
  尽管一夜间草飞巷积雪很厚,可庸碌相信,天亮时,草飞巷肯定会变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庸碌对这个平时不爱说话又很勤快的伙计感到相当满意,伙计到百毒香筑快六年了,六年来,伙计加起来也许还没有说一百句话。
  他有时想,伙计又不是哑巴,为什么那么长时间不说话?
  是不是有别的企图?
  他也怀疑过伙计,对伙计进行暗中监视,结果发现,伙计根本没有别的企图,纯粹是不爱说话而已……庸碌只听见伙计开门的声音,一直没听到他关门,庸碌在等,等关门的声音……可关门声迟迟没有响起……
  庸碌本想起来看看,可这时睡意袭来……
  天终于亮了。
  庸碌醒来,玲珑已起床,她正对着镜子描眉画唇。
  她从镜子里看到庸碌醒了,回头一笑,说:“庸哥,你醒了。”
  玲珑身材不好,可是她这一笑,在庸碌眼里却是天下最美的。
  玲珑递过衣衫,庸碌忍不住在玲珑的右颊上亲了一口,玲珑娇娇地“嗯”了一声。
  俩人出得卧室,不由吃了一惊——
  客栈大门敞开,门前的草飞巷白雪茫茫!
  伙计居然没把草飞巷的雪扫掉!
  庸碌铁青着脸,他足足盯了门前的白雪十分钟,终于吼道:“小剑!”
  小剑是伙计的名字。
  可以想象,庸碌乍见满巷白雪时的愤怒心情,照理,他是连一分钟也无法忍耐的,为何过了十分钟才大吼出声?
  原来,情急之下,庸碌居然记不起伙计的名字!
  六年来,庸碌从未叫过伙计的名字!
  伙计第一天到来,他问伙计叫什么名字,伙计说:“我叫小剑。”
  此后的六年中,由于伙计很少说话也很听话,根本用不着他指指点点,所以,现在他足足想了十分钟,才想起伙计叫小剑。
  庸碌的吼声很响,整条草飞巷都听到了,只是雪天清早,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小巷两边的屋内没人探头张望。
  小巷很静。
  小剑没有在吼声里出现。
  玲珑说:“庸哥,小剑是不是没起床?”
  庸碌道:“我听见他起床的。”
  玲珑说:“那么,随他吧,我们做自己的事。”
  庸碌气恼道:“草飞巷积着厚厚的雪,客人如何进来!”
  玲珑叹道:“庸哥,别的客栈向来都是只扫门前雪,百毒香筑……”
  庸碌打断玲珑的话:“百毒香筑连门前雪也没人扫!”
  玲珑说:“庸哥,一大早别生气。”
  庸碌仍脸色铁青,道:“玲珑,你也看见了,这个该死的小剑,我吩咐他任何时候草飞巷都得干干净净,现在连门槛上都满是雪。这……叫人如何不生气!”
  他越说越气:“我看他老老实实,说话不多,还道他会死心塌地做事,真是人不可貌相!”
  见他如此生气,玲珑说:“庸哥,我去扫吧。”
  庸碌大声道:“玲珑,你说什么!别说你是百毒香筑的老板娘,不能去做伙计的事,就算让你扫,这满街的雪,你要扫到什么时候!”
  庸碌忽然噤声——
  他看见草飞巷的那一端,有两个人踏雪而来。
  这是两个陌生人。
  一大早,陌生人朝客栈而来,不是投宿,也是用餐。百毒香筑已经两天没有来客人,庸碌顿时脸露欣喜,悄声对妻子道:“玲珑,有客人来了,你去接一下。”
  玲珑身躯移动,还未迈出门槛,就又站住了。
  她不是不想去接,而是脚未迈出门槛,那两个客人已经到了门口。
  一个老太婆,一个老汉。
  他们明明还在巷口,转眼之间怎么就到了门口?
  尽管百毒庄经常有江湖异士或武林高手出没,可是像他们这么快的速度,玲珑和庸碌还是第一次看到。
  所以,玲珑呆住了,她忘了让开身体。
  庸碌也忘了提醒她。
  透过玲珑与门框的夹缝,庸碌看见草飞巷白雪如初,雪中竟没一个脚印!
  没有脚印,这两个客人是如何过来的?
  难道,他们生了翅膀?
  还是他们有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
  好一会,玲珑没动。她身躯肥胖,只要她站在门口,外面的人便休想进去。
  直到老汉说道:“你还让不让我们进去!”
  玲珑这才惊醒,她一侧身
  ——请……
  “进”字未出口,老太婆和老汉身形一晃,已飘进屋里。
  老太婆和老汉一进屋,便说个不休。
  “小繁,我说过听我的话没错。”
  “呸!”
  老太婆道:“你说过什么话?”
  老汉道:“我说百毒庄最干净的客栈是百毒香筑。”
  老太婆道:“这是你说的吗?”
  老汉道:“难道是你说的!”
  老太婆道:“别的客栈天没亮就将门前的雪扫掉,跟雪比,地上再干净也是脏的。”
  老汉道:“不错,我也这么想。”
  老太婆又“呸”了一声,道:“你若这么想,就不会白花十两金子了。”
  老汉道:“什么叫白花十两金子?”
  老太婆道:“我们要在最干净的客栈预订房间,可你迫不及待在刚才的客栈就预订了一个房间。”
  老汉道:“我们已经找了十六家客栈,结果每家客栈都将门前雪扫掉一大片,只有那一家,仅仅将门槛上的雪弄掉。”
  老太婆道:“这儿连门槛上的雪也没动过。”
  老汉道:“所以这里最干净。”
  老太婆道:“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讲。”
  老汉道:“为什么要你讲?”
  老太婆道:“因为这是我的主意。”
  老汉道:“你只是一个劲埋怨我决定得太仓促。”
  老太婆道:“那你为何不听我的话?”
  老汉道:“那家客栈只剩最后一个房间,若不预定,别人抢了先怎么办?”
  老太婆道:“结果呢?”
  老汉道:“我花十两金子预定房间,你还在埋怨,我就说,那我们就到百毒香筑去看看,结果,发现这里最干净。”
  老太婆道:“呸!”
  老汉道:“小繁,我们商量好的,若是我对,你叫我一声贡师兄的。”
  老太婆又“呸”了一声,道:“老贡,我们在路上就已讲好,如果百毒香筑最干净,你便叫我一声老婆的。”
  老汉道:“小繁,别耍性子。”
  老太婆道:“老贡,你再这样老不正经,一辈子也休想指望听到一声贡师兄。”
  老汉道:“小繁,我还没老,叫我贡师兄吧。”
  老太婆道:“你不老,我可老了。”
  老汉道:“你老你的,我小我的。”
  老太婆道:“这么说,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不是夫妻了,呜呜呜……”
  老太婆居然真的哭了起来,还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说道:
  “你这没心肝的,我爹死了才几十年,你就将他的养育和授艺之恩忘得干干净净……呜呜……算我繁春瞎了凤眼,看上你这条恶虫,呜呜……”
  原来,这两人乃是“太行活宝”繁春和贡飞。
  庸碌和玲珑听得他们说话有时后语不答前言,年纪一大把,似孩子一般的脾性,又听他们说预定一个房间花了十两金子,心道:
  “谁会这么傻?怎会拿十两金子去订房间……原来他们是两个疯子……”
  只听贡飞道:“小繁,别哭了,我怎会忘记师父的恩情?百毒香筑最干净,咱们就在这里订个房间……”
  贡飞话未说完,繁春已“扑哧”笑出声,道:“你承认百毒香筑最干净,就该照路上讲好的,叫呵——”
  她说着,张开双臂朝贡飞扑去。
  贡飞一闪身,繁春便扑了空。
  繁春笑道:“你敢赖账!”
  正欲再扑,贡飞左脚一旋,绕过玲珑,掠了出去。
  “别走!”
  繁春笑声清丽,拔身追去。
  可她身在空中,陡觉眼前一晃,一物疾击而来!
  繁春身形一滞,便将那物抄在手中。
  一看,乃是一锭金子。
  与此同时,前面传来贡飞的笑声:“小繁,这是预定房间的金子,劳你交给掌柜!”
  不待身子落地,繁春已将金子掷向庸碌,口中道了声:“掌柜的,收好定金!”
  只见她右脚在草飞巷右边的墙壁上一蹭,左脚在草飞巷左边的墙壁上一点,身体划着曲线,竟然足不点地,片刻间便掠出了草飞巷。
  庸碌和玲珑瞪大双眼,他们从未见过此等轻功,庸碌喃喃道:
  “他们原来不是疯子……”
  玲珑道:“庸哥,先看看他们的定金。”
  庸碌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衣口袋有些沉,伸手一掏,惊道:“玲珑,果然是一锭金子。”
  玲珑眼露喜色,颤声道:“庸哥,这锭金子起码有十两。”
  庸碌开了十年的客栈,从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他双手握住金子,激动得声音变调:
  “玲珑,老天有眼,前两天一个客人都没有,今天一大早就有财神驾到……快点,玲珑,你先去收拾好一间上房。”玲珑应声离去。
  “预订一个房间就要十两金子,如果我要包下整个客栈,不知得多少银子?”
  一个冷漠、生硬的声音在玲珑离去后响起。
  庸碌愕然抬头,看见了一个年轻人。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他冷寞。
  表情木然。
  但庸碌可以从年轻人的脸上感觉到沧桑和风霜。
  庸碌只看了年轻人一眼,就去看草飞巷的雪——
  白雪上,一行细密的脚印,从巷口一直通到门口。
  年轻人正是踩着这行脚印来到门口的。
  庸碌有些茫然:如果年轻人像刚才那两个人一样施展绝顶轻功转瞬即至,他一点也不会意外,可现在,年轻人分明是踏雪而来,一步一个脚印,他居然毫无知觉……
  年轻人见他没回答,又冷冷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庸碌将目光从雪上收回,重新落在年轻人的身上,他从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股可怕的力量。
  他当然听到了年轻人的话,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就算百毒香筑十年来从未遇到有人要包下整个客栈,就算庸碌一时算计不出包下整个客栈需要多少银子,他也应该很快回答年轻人的话——
  因为,有人已经预定了房间,他已经收了别人的预订金。
  就算年轻人出再高的价,他也应该马上拒绝。
  但他没有拒绝。
  看来,庸碌是一个很贪心的人。
  他还在犹豫。
  年轻人很有耐心地道:“如果你不能决定,可以跟老板娘商量商量。”
  在年轻人说话的时候,玲珑回到了庸碌身边。
  如果玲珑不是贪心的女人,她完全可以替庸碌拒绝这个年轻人的要求。
  可惜天下的老板娘大多是贪心的,而玲珑又是这大多数当中的一个。
  玲珑说:“这种事用不着商量。”
  年轻人说:“可掌柜拿不定主意。”
  玲珑道:“这种事,做掌柜的是不好拿主意。”
  年轻人说:“那谁来拿主意?”
  玲珑道:“你。”
  “我?”
  年轻人似没料到老板娘会这样说,微微一怔,道:“我拿什么主意?”
  玲珑道:“你有必要包下整个客栈吗?”
  年轻人道:“废话。”
  玲珑道:“包客栈比住客栈可要贵得多。”
  年轻人又道:“废话。”
  玲珑道:“无论花多少银子,你也要包下百毒香筑?”
  年轻人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点头,脸神依旧落寞冷寂。
  玲珑忽然笑了,尽管她还不清楚年轻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但她相信他绝对不会是吝啬的人,说不定他会一掷千金。
  千金与十金,玲珑当然明白孰重孰轻。
  于是她说道:“你自己出手好了。”
  年轻人一直站在门外,玲珑说了这句话,他便一脚跨进屋里,好像他等的就是玲珑的这句话。
  玲珑和庸碌瞪大双眼盯着年轻人,他们想象年轻人从怀里掏出大把的金子或银子。
  他们的目光充满了贪婪。
  年轻人的左手果然伸进怀里……只是,他从怀里掏出的不是金子,不是银子,而是一个黑色的仅手掌大的小布袋。
  他把小布袋递到玲珑跟前,说道:“我把所有的家财都给你。”
  玲珑看到年轻人掏出小布袋时,心里一凉:布袋不仅小,而且轻飘飘的,里面根本不似有金锭银锭的样子。
  可是年轻人的这句话又令她兴奋起来:
  小布袋里装的既然是他的所有家财,说不定里面有许多银票,或者价值连城的传世之宝……
  她接过布袋,着力一捏,觉得里面乃是硬物,心中暗喜:
  果然是宝物……
  可是待她打开布袋,不由呆了——
  布袋里不是金锭银锭,更不是银票和传世珍宝,而是一两碎银!
  刚才有人用十两金子预订了一个房间,这个年轻人却要用一两碎银包下整个客栈!
  玲珑和庸碌的脸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白。
  然后,他们的脖子开始变红变粗……庸碌忽暴喝一声:“你以为你的银子是什么!”
  庸碌喝了一声之后,嘴角微微抽搐。
  玲珑握布袋的手开始颤抖。
  年轻人淡淡道:“我的银子是银子。”
  他的话刚说完,玲珑的手不再颤抖,庸碌的嘴角不再抽搐,他们的眼中射出可怕的目光,他们真想一口吃了他!
  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失去控制,与对手拼命!
  可玲珑和庸碌没有与年轻人拼命,因为这时,另一个声音冷冷接道:
  “你的银子是银子,难道我们的金子就不是金子么?”
  不用问,来的是“太行活宝”贡飞、繁春。
  年轻人转身,他看见自己刚才站过的雪地上,多了两个人,一个老太婆,一个老汉。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老太婆和老汉一眼,目光便投向他们身后的草飞巷。
  草飞巷雪依旧。
  雪中的那行脚印依旧。
  年轻人道:“如果你们的金子是金子,就不会用十两金子预订一个房间。”
  “太行活宝”向来嘻笑无常,此时却一本正经,繁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年轻人道:“一个不知道珍惜金子的人,才会如此浪费金子。”
  繁春道:“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年轻人的目光变得散淡,说道:“拥有金子是一件十分不易的事,你们不珍惜金子,就是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繁春道:“这我更不懂了。”
  年轻人将散淡的目光聚拢起来,声音如常,道:“这么说你们还不懂,我也只有说到这里了。”
  繁春看了看贡飞,道:“师兄,他不说,我们又不懂,那该如何?”
  若是以往,繁春叫贡飞师兄,贡飞定会喜形于色,此时他连表情也未改变,说道:
  “看来,我们应该让他知道,花十两金子订的房间是给谁住的。”
  年轻人道:“我不想知道。”
  贡飞道:“你到底想怎样?”
  年轻人道:“百毒香筑已被我包下,你们还是到别处去吧。”
  贡飞道:“你说过,拥有金子十分不易,我们花了十两金子,怎么能轻易就走?”
  “如果你们真的不想到别处去,只有……”
  年轻人的目光这时又扫了他们一眼,顿住没说。
  贡飞道:“只有怎样?”
  年轻人道:“我们只有来打个赌。”
  繁春道:“打什么赌?”
  年轻人道:“如果在你们离开草飞巷之前我还杀不了你们,你们留下,我走。”
  繁春道:“要是杀了我们呢?”
  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他们死了,年轻人想怎样便怎样,谁也无法阻止他。可年轻人还是答道:“如果我杀了你们,我留在这里,你们走。”
  走?
  到哪里去?
  死了,还能到哪里去:地狱!
  没有人愿意到地狱里去!
  繁春和贡飞脸色已变,也许是年轻人的镇定使他们觉得不妙,贡飞握住繁春的手,说道:“老婆,我们走。”
  死活不肯叫繁春老婆的贡飞,这时居然也开口叫了一声“老婆”。
  繁春的目中闪出少有的柔情,与贡飞相视一笑,道:“贡师兄,我们走。”
  他们早已心有灵犀,繁春“走”字未落,俩人身若飞鸟,竟向空中射去!
  他们与年轻人打赌,要活着离开草飞巷!
  他们为何射向空中?
  他们飞身而起,年轻人还在屋里,但他已经往外走,只是,他的脚还没有跨出门槛。
  年轻人的表情依旧木然,他的目光,刀一样冷。
  他看见他们挽着手,老太婆在左,老汉在右,他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身法,手脚并用,在草飞巷两旁的墙壁上疾点,身形有如急旋的转盘,飞旋疾升!
  年轻人从未见过这种轻功,但他知道,只要他出手稍晚,他们就会从草飞巷消失!
  如果他们活着离开草飞巷,那么,离开这里的人应该是他。
  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草飞巷。
  因为他要在这里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年轻人右脚跨出门槛,马上就出手了——
  他的武器是刀。
  一把短刀。
  短刀在他的衣袖里。
  他的手臂微微一动,短刀就飞了出去!
  但就在年轻人出刀前的一瞬,情形又变——
  贡飞与繁春身形急转,旋出一股飓风,竟将草飞巷两边的屋瓦掀起,呼啸着射向年轻人!
  瓦片几乎将草飞巷上空的光线都遮住,直有铺天盖地的气势!
  数百片屋瓦,就像数百件暗器!
  年轻人纵然有能力将满天的屋瓦击落,但屋瓦只要能将年轻人的刀阻挡片刻,他们就能出得草飞巷!
  年轻人的刀还是出手了!刀光乍现,整条草飞巷骤然一亮!
  刀光从遮天蔽日的屋瓦中穿过——
  与此同时,年轻人的另一条手臂“疾”的一声划出弧圈,罡风激荡!
  年轻人的短刀上附有神力,去而复回。激射而来的屋瓦被罡风一撞,纷纷落回原处。
  一切静止。
  什么也没变。雪还是雪,草飞巷还是草飞巷,雪地上还是那两个人:
  繁春、贡飞。
  他们从空中重新落回地上!
  变的,是他们的脸色!
  还有,他们背上多了一道刀痕:他们的背上各各中了一刀!
  无疑,他们背上的这一刀是被年轻人砍的。
  年轻人这时收回了那只刚刚跨出门槛的右脚,冷冷说道:
  “打赌,我赢了,你们应该走了。”
  他赢了,就是说他杀了他们。
  他既然杀了他们,他们还能走吗?
  繁春扭头,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惊疑和绝望,她的声音像将死的绵羊在挣扎时发出的叫声:“我们的金子是金子,那个房间是给一个美丽的女子预定的。”
  她说完这句话,眼神已然黯淡。
  “老婆,我们走。”
  贡飞拉住繁春,拔足往前疾奔,一直奔出草飞巷,才双双倒地……
  这一幕,庸碌和玲珑全都看在眼里,他们浑身开始变冷,年轻人的刀法令他们如入冰窟,玲珑颤声道:“这位公子爷,我已经……替你收拾好了……一间上房……”
  年轻人淡淡道:“我不是公子爷,我姓白,叫白飞扬。”
  第十四章:鬼刀一现
  贡飞和繁春狂奔而出,草飞巷的雪地上多了两行脚印。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雪还没有融化。
  玲珑颤抖着将手中的小布袋递回,说道:“白公子,这银子……”
  白飞扬道:“别叫我白公子。”
  玲珑道:“那……叫你什么?”
  白飞扬道:“什么也别叫。”
  玲珑一时语塞,她脸神惊恐,生怕白飞扬一生气便给他们一刀,他的一刀,可不是那么容易消受的。
  但玲珑也不敢收下白飞扬的银子,尽管只有一两。
  “我知道这一两银子是少了点,但它确实是我的所有家当。”白飞扬的目光又变得散淡,接下去道:“除了这两银子,我连喝一碗酒的钱也没有了。”
  本来,玲珑以为白飞扬拿一两银子是仗着自己的武功拿他们开玩笑,他这样一说,就更不敢要了那两银子,她正不知怎样说,庸碌道:“那我们请你喝酒。”
  白飞扬瞥了庸碌一眼,冷声道:“我凭什么要喝你的酒?”
  庸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说道:“就凭你的这两银子。”
  身旁的玲珑马上理会了丈夫的意思,接道:“对,客官既然包下了百毒香筑,吃的喝的当然包括在内。”
  他们想讨好、巴结白飞扬。
  白飞扬未说话,庸碌道:“除非你不想包我们的客栈了。”
  “好,给我打三斤黄酒。”
  白飞扬这次不再客气。
  见他不再拒绝,庸碌和玲珑这才吁了口气,玲珑还将那两银子收了起来。
  庸碌道:“玲珑,你去打酒,送进雅座里。”
  玲珑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身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庸碌从墙上摘下一块小木板,上面写着“客满”两个字,他把木板挂在大门口,然后就去关门,白飞扬道:“别关门。”
  庸碌不解道:“客官,既然……”
  白飞扬道:“小剑还没回来。”
  “小剑……”
  提到小剑庸碌就有气,他还没明白白飞扬的话,就忍不住骂道:
  “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他还敢回来?
  “他若回来,我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正骂着,白飞扬道:“我叫小剑到庄口去等一个人。”
  庸碌愕住了。
  白飞扬缓缓接道:“我告诉小剑,只要那个人一到百毒庄,就叫他到这里来。”
  庸碌很快明白他的话:“你包下客栈,就是因为那个人?”
  “是。”
  “他是谁?”
  “花含香。”
  “就是那个名满天下的剑侯花含香?”
  “你知道天下有几个花含香?”
  雅座其实是一间很小的房子。
  雅座里只有一张小圆桌。
  可是雅座里相当暖和,雅座的四壁生着火炉,火炉里的炭明明灭灭。
  雅座里虽暖和,但一点也不觉得闷,显然,雅座里的通风条件相当好。
  白飞扬刚刚在小圆桌旁坐下,玲珑就拎着酒壶进来了。
  一同进来的,还有庸碌。
  玲珑将酒壶放在桌上,问道:“客官,你是用碗喝酒还是用杯子喝酒?”
  白飞扬没有回答。
  庸碌问道:“客官,你喜欢用什么菜下酒?”
  白飞扬仍旧没回答。
  他好像没听到他们的话。
  良久,玲珑说道:“要是客官再没别的吩咐,我先出去,有事喊我的名字,我叫玲珑。”
  玲珑走后,庸碌也说:“客官,什么时候想要下酒菜,麻烦你喊一声,我叫庸碌,就是庸庸碌碌那两个字。”
  庸碌也走了。
  雅座里又只剩白飞扬一个人。
  玲珑和庸碌走后,白飞扬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没动,然后,他才嘴就着酒壶开始喝酒。
  这只是一壶平常的黄酒,跟他以前所喝的黄酒没有任何两样。
  其实,在白飞扬喝酒之前,就已经知道这壶酒绝对没问题。
  庸碌和玲珑并没有在酒里做过手脚。
  江湖险恶,白飞扬从不相信任何人。
  在白飞扬眼里,庸碌不是客栈的老板,玲珑也不是老板娘,他甚至怀疑他们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装的!
  尽管他还不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但他绝不相信他们。
  他曾很多次被毒酒暗算。暗算他的人并不是他的仇人,而是那些把他看作很有钱的人,不过,每一次,都是他从小练就的野兽一样的抵抗力和灵敏的嗅觉令他化险为夷。
  他很快将一壶酒喝完。
  这壶酒,没有三斤,最多只有一斤。
  而白飞扬要的明明是三斤。
  他放下空酒壶,正要喊玲珑的名字,玲珑进来了。
  玲珑先开口说道:“客官,你是不是还要喝?”
  白飞扬皱了皱眉头,他觉得玲珑的话问得多余。
  玲珑又说:“客官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这样问?
  “因为,你要的是三斤黄酒,而酒壶里只有一斤。”
  白飞扬终于抬头,他用他那散淡的目光,看着玲珑。
  玲珑微微一笑,道:“其实我这样问是有道理的。”
  白飞扬这才道:“什么道理?”
  “刚才你说你叫小剑到庄口去等一个人?”
  “是。”
  “你包下客栈也是因为那个人?”
  “是。”
  “这么说来,你跟那个人一定是朋友?”
  白飞扬沉默了一会,道:“是。”
  “这就对了。”
  玲珑道:“朋友相见,是否还应痛饮一番?”
  白飞扬的脑海里立时浮现出昨日在废城堡中花含香给他敬酒的情形,他木然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答道:“是。”
  玲珑道:“所以,我问你现在还要不要喝。”
  白飞扬道:“这就是你的道理?”
  玲珑道:“难道你真不明白?”
  白飞扬道:“你不说,我怎会明白。”
  玲珑道:“我的意思是,你先喝一斤酒,另外两斤等你朋友来了再喝。”
  白飞扬的表情看起来更舒畅,道:“客栈里没酒了?”
  “百毒香筑怎会没酒?”
  玲珑道:“我只是担心,你现在喝了三斤酒,你朋友来了,却一滴也喝不下了。”
  白飞扬忽然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很天真,他一边笑一边说:
  “你以为我只有三斤酒的酒量?”
  玲珑诧道:“难道你连自己有多少酒量都不知道?”
  白飞扬笑道:“我从未喝醉过,怎知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大。”
  玲珑道:“就算你以前喝过三十斤酒而未醉,今天,你最多只能喝三斤。”
  “谁说的?”
  “你自己说的。”
  “我?”
  白飞扬愣了愣。
  “对。”
  玲珑道:“一个人的酒量跟心情有关,我看你的刀法很干脆,想来你也是个很干脆的人,刚才你脱口只要三斤黄酒,因此,我知道以你今天的心情,最多只能喝三斤酒。”
  白飞扬不笑了,他发现玲珑仿佛变了个人,先前的惊恐和不安已完全不见。
  她面对的是同一个人,相隔不久,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
  不用问,其中肯定有问题。而问题肯定出在有变化的那一方。
  只听玲珑接道:“我在这里开了十年的客栈,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有些人武功远远不及你,酒量却大得出奇,我不明白,今天你为何只有三斤的酒量?”
  “你也有不明白的事?”
  “按理,与朋友相见,应该是痛饮千杯也不够,你为何只能喝三斤?是不是有心思?”
  “因为我还活着。”
  白飞扬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人活着就会有心思。”
  玲珑笑道:“我也活着,我为什么没心思?”
  白飞扬冷冷道:“因为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白飞扬说了这句话,雅座里暂时沉寂。
  壁炉里一粒炭火弹开,“噼”的轻轻一响。
  “以你的武功,要杀我是绰绰有余,不过……”
  玲珑这时眯了眯眼,道:“我可是个有夫之妇,你要杀我,我丈夫怎会答应?”
  白飞扬冷冷道:“我要杀人,不需任何人同意。”
  玲珑忽叹了一声:“其实,以你的武功,我丈夫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是今天不一样……”
  她说了半句,顿住不说。
  白飞扬没问。
  “你为什么不问我,今天为什么不一样?”玲珑道。
  “会说的,不用问你也会说,不会说的,问了也白问。”白飞扬道。
  “你真是个聪明人。”
  玲珑道:“今天有两点不同,正因为这两点不同,死的人就变成了你。”
  “哪两点?”
  “第一,我是他妻子,而且他非常爱我,你要杀我,我丈夫一定会竭尽全力跟你拼命。”
  她顿了一下,道:“我丈夫虽然十年来从未跟任何人过意不去,可是人一旦拼起命来,就会变得很可怕。”
  “还有呢?”
  “第二点,你已经喝了这壶黄酒。”
  玲珑得意道:“因为这是一壶毒酒。”
  白飞扬脸露鄙夷之色,他知道刚才喝的绝不是毒酒。只听玲珑接着说道:
  “百毒香筑的黄酒跟其他客栈的黄酒一模一样,任何人喝了百毒香筑的黄酒都不会有事,唯独你不能喝。”
  白飞扬不屑道:“我怎么不能喝?”
  “因为你几天前中过花香之毒。”
  白飞扬这才呆住——
  自己在万寿峰中了花毒没第二人知晓,她怎会知道?
  看来,他们实在是非常可怕之人!
  “中过花毒之人喝了百毒香筑的黄酒,不仅会功力消失,从此再没机会站直,而且七天之内,肚肠寸烂,痛苦而死。”玲珑堆满肌肉的脸开始笑。
  白飞扬暗运内力,体内真气果然无法凝聚丹田,他大吃一惊,但并不掩饰,说道:
  “你的话没错。”
  玲珑笑道:“现在你还可不可以杀我?”
  白飞扬如实道:“不可以。”
  玲珑依旧笑:“你不仅很聪明,而且很老实。”
  “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什么事?”
  “既然喝了酒我就功力消失,你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那不是废话,你只有开口说话,酒性才会渗入你的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样。”
  白飞扬本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就算面对死亡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今天,他却想问个清楚:“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玲珑道:“你想知道?”
  白飞扬道:“是。”
  玲珑却道:“我不告诉你。”
  白飞扬无所谓地:“不说也一样。”
  玲珑道:“不说怎会一样?”
  白飞扬道:“你们会放过我吗?”
  玲珑道:“不会。”
  白飞扬道:“你们准备怎样杀我?”
  “你猜呢?”
  “你们还没有杀我,我怎么知道。”
  “杀了你,你还能对我说?”
  “死人也会对你说的。”白飞扬道:“就像刚才,我杀了两个人,但他们还是奔出了雪巷。”
  “我们的刀法怎能跟你比。”
  “这么说,你们也是用刀杀人的?”
  “是的。”
  “刀呢?”
  “在我手上。”
  白飞扬这才注意她的手。她摊开手掌,掌心果然有一把小刀。
  这是一把比剃须刀更薄更小的刀。
  在玲珑又大又厚的肉掌上,小刀闪着寒光。
  刀身映着暗红的血影——
  就像纯洁的婴孩身上一块醒目的胎记。
  玲珑手掌一握,小刀已在她的拳心。
  若不是白飞扬亲眼所见,他怎会相信她的拳头里捏着一把杀人的刀!
  玲珑幽幽道:“自从十五年前我用这把刀杀了欲取代花剑侯的剑客江满天,就一直没让它见过阳光。”
  她的话令白飞扬微微吃惊:
  十五年前,花剑侯从江湖上消失不久,就有一个名叫江满天的青年剑客,扬言他的剑法更胜花含香。
  那时白飞扬刀法已成,他决意找到江满天,想领教江满天的剑术,可是时隔不久,江湖上就传出在长江上游发现了江满天的尸体。
  江满天死得很奇怪,不是被人封喉而死,也不是被人震碎内脏,而是手脚上的筋脉被极薄的刀片割断……见过江满天剑术的纷纷惊叹:
  武林中将出现一位空前绝后的刀客!
  可是杀人的薄刀从此不在江湖上出现……没想到这位空前绝后的刀客竟是玲珑……
  “你一直捏着这把刀?”
  “是的。”
  “任何时候都是?”
  “是,它在手上并不妨碍我做事。”
  “你随时都想杀人?”
  “没错。”玲珑道:“可是十五年来一直没有值得我杀的人。”
  “你不担心刀会割断自己的筋脉?”
  玲珑笑道:“我的刀只割别人的筋脉。”
  “你就想用这把刀将我四肢筋脉割断,然后把我的尸体抛到长江里喂鱼?”
  “对。”
  “可你有没有想过,十五年未杀人的刀是很难再杀人的。”白飞扬说着缓缓站了起来。
  玲珑瞪大双眼,她盯着白飞扬看了很久,忽然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白飞扬道:“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
  玲珑惊恐地:“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白飞扬道:“我从来不骗人。”
  “可你……”
  “我刚才力气全失,现在才有力气站起来。”白飞扬道:“我忘了告诉你,我从小在深山野林长大,命贱,对天下的毒物却天生不怕,几天前在万寿峰顶中的花毒或许早已在我体内了。”
  玲珑变得很难看。
  “花剑侯只要有力气说话,就能拔剑出鞘,而我,只要还能站着,就能出刀。”
  白飞扬哼了哼,道:“我的刀虽然不能像花剑侯的剑那样出刀封喉,但只要我出刀,就能在对手身上留下一道刀痕。”
  玲珑退了一步,她不敢再看白飞扬。
  她害怕。
  她见过他的短刀留下的刀痕。
  ——那是天下最可怕的刀!
  “十五年才等到一个值得你杀的人,我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先出刀。”
  白飞扬说话时根本不看玲珑,他望着桌上的空酒壶。
  玲珑已经镇定下来,她的声音有些嘶哑:“白飞扬,你不要后悔。”
  她缓缓抬起右手,衣袖里露出一个拳头。
  拳头里有刀。
  小刀。
  致命的割脉刀!
  她与白飞扬相距极近,只隔着一张小圆桌,她手臂一抬,拳头距白飞扬的胸口尚不足三尺!
  这么近的距离,玲珑先出刀,白飞扬能躲开吗?
  可是玲珑举着拳头,始终没有出刀。
  她是没有勇气?
  还是在等待机会?
  白飞扬落寞地,他的眼皮显得很沉重,仿佛昏昏欲睡。
  ——他也在等。
  ——等玲珑出刀。
  他不想食言:在玲珑出刀之前,他是绝不会出刀的!
  空气窒息!
  白飞扬却慢慢合了双眼……现在,对他来说,眼睛已经没有用。
  他知道,这么近的距离,他不能用眼睛去看,而应该用感觉。他相信自己的感觉。
  尽管他闭上了双眼,但玲珑出刀的一刹那,他一定能够感觉到!
  玲珑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白飞扬,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是非常细微的变化。
  可是没有,白飞扬始终是同样的表情,没有悲,没有喜,没有惊恐,没有紧张……
  只有对自己绝对有把握的人才会这样!
  玲珑开始紧张……
  她的拳头开始微微颤抖……
  “砰!”
  雅座的门被一物撞开!
  空气为之一颤——
  几乎同一瞬间:玲珑的拳头张开,薄薄的小刀飞向白飞扬。
  跟小刀一样快的,还有玲珑的身躯,刀出手,她的身躯同时后掠。
  别看她身体肥胖,平时连走路也吃力,此时却闪身如电,往墙边疾退!
  玲珑的刀身有暗红的血痕,她的刀飞出,应该划出一道夺目的彩虹,十五年前,江满天就是在这样的彩虹下被割断筋脉的。
  可是今天,玲珑没看到夺目的彩虹——
  她只看见一道白光。
  白光很冷。
  冷得使眼睛生痛!
  这种冷和白,只有冰封了千百年的雪山上才有!
  雅座里怎么会有又冷又白的光?
  玲珑心念一闪,马上想到:
  难道这是白飞扬的刀?
  刀光一闪而逝。
  玲珑退到了墙角,白飞扬仍站在桌边。
  撞门而入的是一个黑色包裹。包裹落地,散开,里面竟是一个人头!
  人头仿佛是活的,眼睛在人头落地的一刹那居然左右转动了两下!
  看见这个人头,玲珑忽觉一阵恶心,她想吐,一张嘴,吐出的竟是一口鲜血!
  便在此时,一人疾风般冲了进来,口中叫道:
  “玲珑,这个该死的小剑,我终于杀了他了。”
  冲进来的当然是庸碌。
  用人头撞门的当然也是他。他快如疾风,可是在即将撞向桌子之前,硬生生收住身子,铁钉似的站稳。
  他进来,刚好看见玲珑吐了一口鲜血——
  他显然被惊呆了,僵住没动,惊恐道:“玲珑,你怎么啦?”
  “我吐血了。”
  玲珑凄惨道。
  庸碌还未惊醒过来:“玲珑,你怎么会吐血的?”
  玲珑绝望道:
  “庸哥,我被他砍了一刀,你看……”
  她说着慢慢转身——
  庸碌看见,玲珑的背上赫然印着一道刀痕!
  背上的衣服已破,但不知刀痕是深是浅!
  只听玲珑害怕道:“庸哥,你看刀痕有多深?”
  庸碌的声音已经变调:
  “玲珑,这一刀……”
  “这一刀怎样?”
  “它深及心肺,看来已没得救……”
  玲珑霍然回头,她刚才被信念支撑,未觉痛楚,庸碌这一说,她只觉心口冰寒弥漫,迅速将躯体冻结!
  她双目已失神,颓然道:“庸哥,这……是真……的……”
  庸碌痛苦道:“玲珑,我几时骗过你。”
  “庸……哥,你……杀了他……”
  一口气没接上,玲珑已无声。她显然死了,可她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庸碌,像是想看着他杀死白飞扬。
  玲珑是他的妻子,妻子死了,他一定会为她拼命的。
  一个人只要拿出拼命的勇气,那么,他的力量也许是平时的好几倍。
  庸碌肯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高手拼命,那是极其可怕的。
  眼看着玲珑咽气,庸碌没有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要将愤怒的力量倾泻到白飞扬身上!
  白飞扬睁眼,抬头,他注视着庸碌:庸碌的这一击,也许是他前所未遇的!
  可是,庸碌并没发出倾尽全力的一击,而是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庸碌没有为玲珑拼命,却要离去!
  玲珑不是说他很爱她吗?
  难道,夫妻间的情感可以在一瞬间变得淡如云烟?
  白飞扬以为庸碌在耍什么花招,他不相信他会就此离去……眼看庸碌抬脚就要走出雅座,白飞扬说道:“你别走。”
  庸碌立时站住。
  白飞扬道:“你这么怕死?”
  庸碌道:“没有人愿意死。”
  “可是,我杀了玲珑。”
  白飞扬冷声道:“她是你最心爱的女人。”
  “不。”
  庸碌这时才转过身来,白飞扬发现,庸碌已变得十分冷静,脸神没有丝毫愤怒与悲痛,他说: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这些年来,是她一直逼迫我,我早就想杀了她,可我的武功不及她,而且,她连睡觉时也握着杀人的刀。”
  庸碌长长吁出一口气,接道:“现在你杀了她,我不仅不会跟你拼命,还会给你去烧几个下酒菜来。”
  白飞扬虽然在江湖上流浪了这么多年,但他一心只等着与花含香一战,对女人从未产生过任何的念头。
  自从无意间窥到了寒灯的裸体,昨夜又跟秦孙一场风花雪月,这才初谙男女之事,他的思想由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若是以往,他会毫不理会庸碌这种人,随他怎样,可现在,他忽然痛恨起眼前这个欺骗女人的人。
  他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她会死不瞑目?”
  没想到庸碌道:“我就是要让她死不瞑目。”
  白飞扬不禁呆了呆,庸碌接下去说道:“这十几年来,我听她的话,给她最大的满足,可她从不关心我,我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
  他脸露痛苦,继续道:“成亲之后我才知道,她不仅是个凶狠毒辣的女人,而且,她杀过很多人,她的仇人随时都会杀了她的。”
  “杀了她,你不是很高兴?”
  “现在我们是夫妻,她的仇人只要找上门来,定会连我也杀了。”
  “既然怕仇人找上门,为何还要开客栈?”
  “这也是她的主意。”
  “她不怕仇人,你怕什么?”
  “她怕,正因为怕,所以才要开客栈。”庸碌道:“她对我说,一个人只要做了老板娘就会大变样,而一变样,她的仇人就不会认出她了。”
  “结果呢?”
  “自从开了百毒香筑,她果然大变。”
  庸碌缓缓往回走,道:“她原本生得小巧玲珑,一年后就变成了大肥婆,连我也不记得她以前的模样了。”
  “连你都忘了以前的她,天下还有谁会认出她?”
  白飞扬道:“如此,你还担心她的仇人会连你也杀了?”
  庸碌苦笑道:“可是六年前,她的仇人还是找上门来了。”
  白飞扬道:“你是说小剑?”
  庸碌道:“你怎么知道的?”
  白飞扬道:“他说他已在百毒香筑扫了六年的地。”
  庸碌点头道:“对,是他,他便是江满天的弟弟江小剑。”
  白飞扬道:“江湖上从没听说江满天还有一个弟弟。”
  庸碌道:“那是江家老爷在外拈花惹草留下的野种,江小剑从小在青楼里长大,后来也练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
  “他怎么没把你们杀了?”
  “江满天死前曾画下玲珑的画像,六年前玲珑模样大变,小剑只依稀觉得她与画像中人有些相像,却不能确定,于是在客栈做了扫地的伙计。”
  “他不想杀错人?”
  “对。”
  “六年时间,江小剑也没认出玲珑?”
  “没有。”
  庸碌道:“六年来,江小剑找遍客栈任何一个角落,甚至连地底他也挖过。”
  “他在找东西?”
  “是的,他想找到那把割断江满天筋脉的薄刀。”
  白飞扬叹道:“玲珑将刀藏在自己的拳心,江小剑如何找得到?”
  “所以我们还能活着。”庸碌道:“这些年来,我们度日如年,这都是玲珑引起的,我不知有多恨她。”
  “你不会早点杀了他?”
  “能杀他,就不会等到今天了。”
  “你是说你们以前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是的。”
  “可你今天杀了他,江小剑。”
  白飞扬说着,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头。
  庸碌这时又说了一句令白飞扬吃惊的话:“江小剑不是我杀的。”
  他明明说自己杀了该死的小剑,怎么忽然之间又改口呢?
  不是他,会是谁?
  庸碌道:“如果我没猜错,杀江小剑的人,应该是刀尊。”
  刀尊?
  白飞扬闻言一怔。庸碌已接道:“你说小剑在庄口等花剑侯,玲珑便催我赶到庄口,等我到时,小剑已被人杀死。”
  他顿了顿,惧怕道:“江小剑的剑术虽非天下第一,但是能将他一刀砍作两截的人,恐怕只有刀尊狂无首。”
  “江小剑被人砍作两截?”
  白飞扬有些不信。
  白飞扬虽然没试过他的剑术,可是他们却对过一掌,这一掌,江小剑也只是略逊一筹而已。
  江小剑自认不是白飞扬的对手,这才听从白飞扬的吩咐,在庄外等一辆马车……以江小剑的武功,武林中能一招打败他的高手已屈指可数……
  正因如此,当白飞扬看到江小剑的人头,对庸碌便不敢丝毫大意,不料杀小剑的竟是神秘的刀尊!
  “江小剑是被人当胸砍断的。”
  庸碌回想道:“庄口白雪很厚,江小剑就在百毒庄唯一的路口,我看见他时,他的人还好好站着,我喊他,他不应,我用手拉他,他才颓然倒地……
  “一刀断胸,刀中至尊,西风狂人,神龙无首……”
  “玲珑为什么要让你去庄口?”
  “玲珑说,不要让花剑侯到百毒香筑来。”
  “那是我要等的人。”白飞扬哼道。
  “玲珑说,你死了,你的朋友就不必来了。”
  白飞扬冷冷道:“我怎会死。”
  庸碌道:“玲珑也想不到你不会死。”
  白飞扬道:“难道她就没想到过死的人也许是她自己?”
  “这一点,玲珑倒是想到了。”
  庸碌道:“玲珑对我说,如果她死了,要我替她报仇。”
  “可你……”
  白飞扬叹道:“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们十几年的夫妻,竟然形同路人。”
  庸碌低头,似在想白飞扬的话,良久,他起到玲珑的尸体旁,默默道:
  “玲珑,尽管我心中恨你,巴不得你死,但我们是十几年的夫妻,你死了,我也不该独活。”
  他说着转身,恨恨道:“白飞扬,你杀了我吧!”
  白飞扬的内心忽然生出一丝莫名的怜悯,他觉得庸碌实在太可怜了,如此可怜的人,活着不如死了。
  于是他道:“我当然会杀了你。”说着,白飞扬斜跨了一小步。
  庸碌见状,脸神又变,他跪下去,哀求道:“白大侠,不要!不要杀我……”
  白飞扬嘴角冷笑,他不知道庸碌在耍什么花样,一会想死,一会又求他……如果他刚才觉得庸碌可怜,那么,现在,庸碌令他感到厌恶!
  一个人如果令别人厌恶,那他就会有不断的麻烦。
  一个令白飞扬厌恶的人,只有死。
  庸碌只有死!
  但庸碌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是无声的:
  笑意写在他的脸上。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还会笑么?
  一个有勇气笑对死亡的人,是绝不会跪下向对手求饶的!
  但他真的笑了。
  他笑的同时,人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因为他这时看见,白飞扬无力地坐下,他的冷漠的脸也变得苍白。
  白飞扬只要有力气站着,就能出刀。
  只要出刀,就能在对手身上留下一道刀痕。
  现在,他没有力气站,他还能出刀么?
  突然间,白飞扬怎么会连站的力气都没有?
  庸碌笑道:“白飞扬,你已经中了我的毒!”
  白飞扬不解:因为,庸碌根本没机会下毒。
  庸碌又道:“其实,我的毒就在黄酒里。”
  白飞扬更不解:因为,就算黄酒里有毒,致命的毒性也已经过去。
  白飞扬的脸仍旧苍白,阵痛使得他腹部及背上的肌肉抽搐不止!
  他第一次露出迷惘的神色,他觉得很奇怪,但他没力气开口,只有听着庸碌说——
  “你一定很奇怪,黄酒的毒性已发作过一次,为何还会再次复发?而且,这次比上次严重得多?
  “白飞扬,你一定很想知道我在黄酒里下的是什么毒,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那毒叫什么……”
  庸碌得意非常:
  “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因为,只有真话才会让你相信,才会使你在毒发之前不杀我……哈哈哈!”
  他在白飞扬面前踱着步,笑道:“现在我才相信,百毒谷主上官无垠是真正的天下用毒第一人。
  “他的毒药神奇无比,再灵敏的嗅觉也休想识穿它……告诉你吧,白飞扬,今天你一到百毒香筑,这里便注定是你的葬身之处。”
  白飞扬忍痛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们是谁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庸碌道:“但我们知道你跟花剑侯定下一月之约,我们还知道凡是对花剑侯不利的人,你都要杀,你这样做,为的是给自己一个成名的机会。
  “只要杀了花含香,就会扬名天下……可是你这样做,太自私了,你不给别人机会,别人也不会给你机会的。”
  他渐渐的收起了笑容:“要杀花剑侯,必先杀你。”
  白飞扬腹痛难忍,他还是不屑道:“你们也配杀花剑侯?”
  “难道花剑侯就配你杀!”
  庸碌阴沉着脸,忽地从他的长衫里抽出一把圆形弯刀,刀锋透着寒光,阴冷道:
  “白飞扬,现在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白飞扬咬牙道:“那你还不动手,再迟就来不及了。”
  庸碌又笑道:“上官谷主交代过,此毒再次复发,一个时辰内,你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白飞扬被腹痛折磨,额角已渗出汗珠。
  “我根本无需急着杀你。”庸碌退了两步,侧身对着玲珑的尸体叹了一声,道:
  “玲珑,你别怪我,怪只怪你自己太笨了,这么多年来,其实你也清楚我心里有多不满。
  “你明明知道我有许多快乐是假装的,我在欺骗你,你应该知道,这次我也会骗你,你怎么可以相信我的话……”
  他左手拿刀,右手食指轻轻抚着弯刀,接下去说道:
  “百毒香筑的黄酒原本可以令中了花毒的白飞扬功力消失,可我在黄酒里偷偷下了毒,这毒,无色无味,人喝了它不会立即中毒。
  “正是我的毒药解了酒性,才使玲珑失算……不过,我曾告诫过玲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何时下手要听我的吩咐……唉,她偏偏不听我的话……”
  这些话,庸碌当然是说给白飞扬听的:“玲珑的脾性我很清楚,她支我到庄口去叫小剑,我就知道她等不到我回来就会到雅座来。”
  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道:“玲珑以为,我也许会死在小剑的剑下,至少,我不可能很快回来。
  “事实上,小剑死于刀尊的刀下,我割了小剑的人头马上返回,早就在门外了……
  “要不是我用小剑的人头撞门而入,玲珑或许在酒毒复发时也还不敢出刀。
  “而你说过,你要给她一个出刀机会,让她先出刀,她不出刀,你也不会出刀,所以……”
  白飞扬喘息道:“所以,你就撞门而入,令她猝然出刀?”
  “是的,我要借你的刀杀了她。”
  庸碌道:“然后,我用弯刀杀了你。”
  白飞扬虽然痛得全身酸麻无力,但脑子却清醒得很,他隐隐觉得,他们只是别人手中的一颗子,真正的主谋深藏未露。
  他们要杀的人是他,而他们背后的主谋要对付的人才是剑侯花含香!
  庸碌缓缓走近白飞扬,他的脸上透溢近乎灿烂的笑容。
  他当然高兴——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只要他弯刀出手,就能割了白飞扬的头颅!
  杀了花含香可以令人一夜成名,他杀了鬼刀王的传人,他的名字同样会传遍江湖!
  一个想成名的人,当他看到成名的机会降临时,很少有人能非常冷静地回想这个过程中是否还有漏洞。
  庸碌可以算是很少几个人当中的一个,他看到白飞扬无力坐下时,脑子就一直在分析和判断,白飞扬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额角的冷汗,他都要将这些细节跟整个过程联系起来。
  他之所以跟白飞扬说这么多,之所以没有立即出刀,就因为他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他现在说的也都是真话,只有真话,才能看出对手的变化……当他觉得这个过程万无一失,他的最后一击绝对有效时,他的弯刀就慢慢的向白飞扬的脖子递过去——
  直到这时,庸碌才真正兴奋和激动起来!
  人在兴奋时往往会忽视一些东西,而激动的心情又会使人的感觉变得迟钝起来。
  如果说庸碌此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那么,最后一刻他做错了:
  他不应该兴奋,不应该激动。
  他应该一直冷静。
  如果他冷静,就会听到雅座外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如果他听到有人正朝雅座而来,他就会加快弯刀的速度,这样,他完全可以割了白飞扬的头!
  由于他太兴奋了,他根本听不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得意地笑着,他盯住白飞扬,他的弯刀一点一点往前递,他要看清楚白飞扬临死前的恐惧和绝望!
  他激动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白飞扬却很冷静。
  尽管他已经听到了意外响起的脚步声,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还听出,那渐近的脚步声是两个人发出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
  弯刀离白飞扬的脖子越来越近……
  庸碌的瞳孔逐渐放大,几乎兴奋到了极点,他的弯刀却慢了下来……忽然,他的脸上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
  他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当他听到脚步声,脚步声已经在门口!
  这时,他的弯刀离白飞扬的脖子只剩七寸!
  他的弯刀突然变速,往前撞去——
  弯刀泛出寒光,裹向白飞扬脖颈!
  七寸距离。
  这么快的刀。
  没有人会相信,白飞扬还能保住自己的头颅!
  当!
  就在寒光泛起之际,另一道银光,更快地射向白飞扬。银光后发先至,但它并不是取白飞扬性命,而是撞在庸碌的弯刀之上!
  银光与寒光碰撞,两样兵器在白飞扬的眼皮下一滞!
  这一滞,白飞扬已然看清——
  银光乃是一柄小剪刀发出的!
  小剪刀双刃微张,与弯刀的寒光一撞,立即弹开,而弯刀则被剪刀撞歪,贴着白飞扬的肌肤划过!
  剪刀弹开,又划出一道银光。
  银光如弧。
  从庸碌的喉结处闪过……
  “你……”
  庸碌一句话也没说出,他惊恐地后退,不小心踩在小剑的人头上,仰身跌倒,一支血箭,“噗”的一声迸溅而出。
  白飞扬抬头,看到的果是两个人——
  两个女人。
  两个他都认识的女人。
  桃花。
  秦孙。
  白飞扬并没有因为死里逃生而露欣喜之状,也没有向桃花道谢救命之恩,只是吁了口气,淡淡道:“你们怎会在一起?”
  ——一个是桃花香榭的主人,白飞扬在桃花坞见过她的面,一个是有家不能归的弃妇,他跟她有过一夜的温柔,她们的身份完全不同,怎么会在一起?
  秦孙不敢看他,答道:“她是小姐,我是奴婢。”
  奴婢当然跟小姐在一起,可是昨夜,她却对他说……白飞扬正想,只听秦孙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
  白飞扬其实早就感觉到秦孙在骗他,她绝不会是她所说的那样可怜的女人,可是,她的美丽是真的,那一夜的疯狂和柔情也是真的,尽管他不知他是她的第几个男人,但她却成了他的第一个女人!
  就因为这,他答应了她的要求:在这里截杀胡云……在他的心底,响起另一个声音:
  “徒儿,你要记住,天下的女人不可信,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得到的女人就得杀掉,只有对第一个女人,你可以替她完成一个心愿,然后再杀她……”
  他不敢违背师父的话。也因为这,他才来到这里。
  可是,他没有回答。
  他望着桃花,桃花跟秦孙一样美丽,她的五官所组成的脸美得惊人!
  秦孙的脸神间似有一丝忧虑,而她的脸上充盈的则是天真,这是两种美丽,但一样令人心动。
  白飞扬此时腹痛渐止,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你就是在这里预定房间的美丽女人?”
  桃花微微笑道:“是的。”
  接着她问:“谁是这里的掌柜?”
  “这里已经没有掌柜。”白飞扬道。
  桃花看了看地上的庸碌和玲珑,道:“掌柜的跟老板娘都死了,不知他们死前有没有为我准备好房间。”
  “老板娘说,她已经准备了一间上房。”白飞扬道。
  桃花满意地笑道:“看来在百毒香筑预定房间还是对的。”
  桃花和秦孙一直站在门口,她说完,转身要走,白飞扬道:
  “这间上房本来是为你准备的,只可惜……”
  桃花诧道:“可惜什么?”
  白飞扬道:“可惜老板娘已经收了我一两银子。”
  桃花开心道:“你也在这里定了房间?”
  白飞扬冷冷道:“我已经包下了百毒香筑。”
  桃花怔了怔,道:“这么说,今天你是这里的主人?”
  白飞扬道:“应该是的。”
  桃花不再离去,回身道:“那么,我们能不能在这里住一天?”
  白飞扬干脆道:“不能。”
  桃花似没想到白飞扬会拒绝,笑容敛了敛,但她马上又笑了,笑得比刚才更甜美,秦孙这时说道:“要不是我家小姐,刚才你已经死在弯刀下。”
  “没错。”
  “如果你死了,别说我们在这里住一天,就是住十天,也没人会说不。”
  “是的。”白飞扬道:“你们可以在这里住十年,可是今天不行,我要在此等一个人。”
  秦孙道:“我家小姐在此预定房间也是为了等人。”
  白飞扬道:“百毒庄还有许多客栈。”
  秦孙道:“可是我家小姐要等的跟你等的是同一个人。”
  白飞扬微微吃惊道:“你们也等花剑侯?”
  桃花幽幽道:“他喝了我的女儿红,至今没有给我答复……”
  白飞扬沉默良久,缓缓起身道:“好,那你们在这里等,我走。”
  他走出雅座,从桃花跟前经过时,忽站住,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桃花笑道:“我跟秦孙亲如姐妹,她喜欢的男人我怎能袖手!”
  白飞扬瞥了秦孙一眼,发觉她也望着自己,目蕴温情……他心中一热,快步出了百毒香筑。
  外面已是太阳高挂,阳光照射。
  草飞巷的雪已融得所剩无几,铺地的青石被雪水一洗,显得光洁明净。
  客栈门口多了两匹马,白飞扬心想:
  这定是桃花和秦孙的坐骑。
  白飞扬经过,另一匹白马忽然“咴咴咴”长嘶一声,把白飞扬吓了一跳。
  他侧脸望去,却看见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憔悴的老者正给白马梳理鬓毛,白马无故嘶叫,也许是老者梳鬓时弄痛了白马。
  白飞扬的感觉向来灵敏,不仅能准确无误判断出周身十丈内任何人的呼吸,而且,凭呼吸还能感觉出那人是面对自己还是背对自己。
  可是刚才,不知是因为中毒后的缘故,还是老者在他出来之前就已屏住了呼吸,他居然没有发现他!
  他不由多看了老者一眼,发现老者竟隐含无形的杀气!
  但他没有理会老者,径直往前走。
  草飞巷并不长,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巷外响起了铃声。
  铃声清脆悦耳,又有些悠长。
  白飞扬不由心神一振——
  他熟悉这铃声,这是从一匹剽悍的白马身上发出的!
  而这匹白马,一定拉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便是他要等的人。
  白飞扬的心情在刹那间达到了沸点,可他马上又冷静下来,他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往巷外走去……
  巷口有一株槐树。
  槐树叶已落光。
  枝丫间的白雪还未融化。
  一只老鹰立在树巅,不叫,不动,像一块黑的石头。
  清脆的铃声里,一辆马车从左边驶过来,驶到槐树下,白马没有停顿,就要拐向草飞巷——
  这时,白飞扬刚好走到巷口。
  白马差点撞到了白飞扬。
  马上的老者一惊,急扯缰,白马倏然停住。
  白飞扬没有抬头,那老者已认出了他,叫道:“白少侠,原来是你!”
  这老者乃是九叔。
  车厢里立时响起笑声,车帘一掀,花含香已经出来,笑道:“九叔说百毒香筑又干净又实惠,想不到还能遇见你,白兄弟,你要去哪里,再陪我喝几碗酒!”
  白飞扬不语,仍低着头。
  九叔接道:“白少侠,一路上侯爷还在说,他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喝过酒,下次要再遇见白少侠,非得请你一道痛饮一回不可……”
  白飞扬抬头,正好与花含香的目光对视,他木然道:“我再也不会陪你喝酒了。”
  花含香觉得白飞扬的眼神有些不对,正要出言询问,只见白飞扬手臂微晃,一道刀光,劈向车厢。
  刀光耀眼。
  又冷凝如冰。
  花含香一时惊呆——
  他做梦也想不到白飞扬会突然出刀!
  而且,这一刀不是砍向自己,而是劈向车厢!
  车厢里还有胡云!
  昨天,白飞扬担心有人暗算,曾在车厢里守护过胡云,他知道胡云在车厢里的位置,所以,他的这一刀,绝对不会砍偏,绝对可以杀了胡云!
  他为什么要杀了胡云?
  花含香心念如电,但是他的心念却赶不上白飞扬这一刀的惊变!
  他想拔剑也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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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34: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冤家路窄
  雪。
  大地。
  天空。
  老槐树。
  马车。
  人。
  一切都沉寂,静默无声。
  连刀也是无声的。
  刀锋破空,却无声无息,这就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鬼刀!
  叮——
  寂静中响起金属相击的声音。
  白飞扬的一刀,居然砍在另一把刀上!
  那也是一把独特的刀,天下只一个人有这样的刀:掌刀!
  谢醉的掌刀!
  白飞扬看到了一张黑白分明的脸,此人正是两面三刀谢醉!
  醉三刀!
  原来谢醉躲在槐树背后。
  白飞扬这一刀倾尽全力劈出,被谢醉的掌刀一挡,陡觉胸口一痛,手臂一麻。但他并不就此住手,短刀顺势往左一带,又迅疾无比地砍向车厢。
  车厢若被他砍中,定会拦腰而断,车厢里的胡云也难以活命!
  可是,又听得“叮”的一响,他的这一刀还是砍在谢醉的掌刀上!
  两刀再次相击,白飞扬腹内真气翻涌,胸口郁闷,脚下踉跄,竟后退了三步!
  谢醉凝立不动。
  白飞扬忽然短刀脱手,刀光划出弧线,绕过谢醉,仍射向车厢!
  此时花含香已有足够的时间拔剑,可他没去拔剑,眼看着白飞扬的鬼刀流星闪击!
  谢醉没有动,但他的掌刀突然间也前递一尺,极快地画了个圈。掌刀寒气迫人,空气刹那被冻住了,白飞扬脱手的短刀,仿佛遇到了一股强大的粘力,方向一变,居然被掌刀吸了过去——
  “锵!”
  两刀第三次撞击,吸附一起!
  谢醉的脸色在阳光下一变,同时轻喝一声:“回去!”
  短刀挟着凄风劲射而回——
  白飞扬踉跄的身形甫定,一抄手,接住自己的短刀。
  他已连续出了三刀。
  三刀均落空!
  第四刀,白飞扬蓄势不发。
  ——谢醉已挡了他三刀,他担心谢醉挡不了第四刀?
  ——谢醉杀人向来不超过三刀,他的第四刀是不是凌厉无比?
  ——白飞扬是不是害怕谢醉的第四刀?
  白飞扬收刀,只说了三个字:“谢大哥……”
  就见谢醉嘴一张,“哇哇”连吐两口鲜血!
  白飞扬表情木然,他怔了良久,忽然大吼一声,狂奔而去……
  槐树上的老鹰也被白飞扬的吼声惊飞,箭一般刺空飞走。
  花含香没有追击白飞扬,而是飘身到了谢醉跟前,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谢醉刚才被白飞扬的三刀震伤,口吐鲜血,气息还未缓过来。
  花含香已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过去道:“这是花家补药,你受了内伤,正好服它。”
  然后又道:“这次只带了一包,谢大侠请收下。”
  谢醉不接,花含香便将补药塞到他手中,触手之际,花含香觉得他手掌冰凉,显然受的内伤不浅。
  谢醉因他受伤,花含香甚是过意不去,他原想输内力给谢醉,助谢醉疗伤,但转念一想:
  谢醉乃是江湖成名高手,定然不愿受别人的内力,若强行助他疗伤,他闭气相抗,反而于他不利,因此才将花家补药给他。
  没想到谢醉连补药也不肯收,花含香刚把它塞到手里,谢醉便用力推回,真气一动,“哇”的又吐了一口血,身躯摇晃起来!
  花含香将他扶住,叫道:“九叔,快到前边客栈打碗酒来!”
  九叔飞身奔向百毒香筑,片刻,端着一碗酒回来。
  花含香将那碗补药倒入酒中,补药乃是米黄色的粉末,遇酒即溶。
  此刻谢醉暂时呈昏迷状态,他吐了三口鲜血,已是嘴干舌燥,花含香将药酒送入他嘴唇,他“咕咚咕咚”一气将酒喝了。
  一会,谢醉醒来,闻得自己口中隐隐有一股香甜味,斜退一步,说道:
  “刚才你们给我喝了什么?”
  花含香道:“花家的补药虽然不是什么仙丹妙药,可你服了它,很快就会恢复元气的。”
  谢醉被白飞扬的三刀震得真力涣散,这时暗运内功,只觉丹田之内真气渐聚,心中虽喜,口中却冷冷道:“花家补药号称灵芝之王,你为什么要给我吃?”
  花含香道:“谢大侠言重了,你救云儿一命,区区补药,何足挂齿。”
  谢醉仍冷冷道:“我救的又不是你。”
  花含香道:“救云儿比救我更重要。”
  他见谢醉正慢慢恢复功力,放下心来,问道:“谢大侠如何知道车厢里还有人?”
  谢醉道:“我不仅知道车厢里有人,还知道车厢里的人已中毒,而且这毒,只有百毒谷主上官无垠才能解。”
  花含香暗暗吃惊:
  谢醉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难道他也像白飞扬一样一直跟踪着自己?白飞扬跟踪我是希望我能活到下个月的剑门关之约,谢醉跟踪我,是希望我活下去?
  还是想我死?
  ……难道他还以为山清欢是我杀的?
  如果他认为是我杀了山清欢,那么,他应该找机会杀我才对,为什么要救云儿呢?……
  白飞扬杀云儿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不希望我到百毒谷冒险。
  那么,谢醉救云儿的目的何在?
  ……花含香心念忽闪:
  只要云儿不死,我就会前去百毒谷,难道……
  花含香没再往下想。因为,如果一切真如他所想,那么,谢醉肯定是另一个人,一个对他不利的人。
  现在,谢醉救了云儿,他不应该把他想象成一个坏人……不过,花含香还是想问他一个问题,于是道:“谢大侠怎么也在百毒庄?”
  谢醉并不拐弯抹角,答道:“你经过的地方,刀尊也许会出现,所以我两天前就到了这里。”
  花含香道:“天下人对刀尊唯恐避之不及,你却在找他?”
  谢醉道:“是的,也许只有刀尊才知道山清欢的下落。”
  花含香道:“在这里,有没有发现刀尊的踪影?”
  “有。”
  谢醉道:“刀尊在百毒庄口杀了一个人。”
  然后又道:“进庄时你一定也看到了?”
  “你是说那个被砍作两截的无头尸体?”
  “尸体原本是有头的,后来被百毒香筑的掌柜割走了。”
  “他为什么要割死人的头?”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便跟随他到了这里。”
  “你怎么想起来躲在槐树背后?”
  “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会看见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谢醉说这句话时,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笑意。
  花含香没问他看到了些什么,而是道:“既然你救了云儿一命,我一定会到百毒谷求上官谷主解了他的毒。”
  “我救云儿正是要你前往百毒谷。”
  谢醉说完,径自转身,入西去了……花含香表情复杂地望着谢醉,眼看他一直往前,到了另一棵大树下,闪身不见,他才上车,问九叔道:
  “九叔,我们是先在此稍息,还是就去百毒谷?”
  九叔道:“侯爷,咱们原本是不该再耽搁了,可有人在客栈里等了你好久。”
  花含香诧道:“有谁会在这里等我?”
  九叔还未回答,草飞巷飘来轻悠的歌声:“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花含香道:“九叔,在此歇歇再走。”
  “是,侯爷。”
  九叔上马,马车缓缓驶入草飞巷,洒下一串铃声。
  谢醉在百毒庄内左拐右拐,来到大街旁边一家名叫“重聚”的客栈。
  在百毒庄的十八家客栈中,重聚客栈是规模最大的一家。此时天近中午,街上人来人往,客栈里的人也进进出出。
  谢醉就住在这家客栈。
  他穿过客栈的庭院,直上二楼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上好的单人间,房间虽不是很大,但隔成两间,外面是小小的会客室,里面才是卧室。
  谢醉推门进去,卧室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
  等他的是一个白衫人。
  白衫人背对门口,看不清容貌。
  可谢醉知道白衫人是谁,他一进去就说道:“你说得对,白飞扬果然在这里忍不住下手了。”
  白衫人淡淡道:“他差点就得手了。”
  谢醉一愣:“刚才的一切你都看见了?”
  白衫人道:“白飞扬砍第一刀原是你最好的反击机会,第二刀你也还有机会,第三刀,你只有吐血。”
  谢醉沉默了一会,道:“花家补药果然奇妙无比,这么短的时间便帮我恢复了元气。”
  白衫人却接着自己刚才的话往下说道:“如果他再砍一刀,你已经没命了。”
  谢醉道:“我知道他不会,也不敢砍第四刀。”
  白衫人道:“醉三刀杀人向来不超过三刀,谁也不知道你的第四刀是怎样的。”
  谢醉道:“要我跟白飞扬公平一战,我绝不是他的对手。”
  白衫人微微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绝对公平的事。”
  谢醉叹道:“可他一定要跟花剑侯公平一战。”
  “那是他无知。”
  白衫人道:“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生存法则,他这样做,只会惹祸上身。”
  谢醉道:“在千朵门他差点下不了山,今天也几乎出不了百毒香筑。”
  白衫人冷冷道:“倘若他还是执迷不悟,一定叫他比花含香先死。”
  谢醉又叹一声,道:“他虽然冷酷,但并不无情,他见我口吐鲜血,乃是伤心而走。”
  “看来他已将你当作真正的朋友。”
  白衫人轻轻笑了起来,道:“谢大侠杀人不过三刀,骗人也只需三言两语。”
  白衫人始终没有转身,他走到卧室窗前,窗口挂着一块白色纱帘,只听他缓缓道:
  “只要花含香进了百毒谷,纵然杀不了他,也叫他一辈子不能出谷。”
  谢醉道:“白飞扬不能阻止花剑侯进谷,相信他也会暗中尾随……”
  白衫人声音一变,道:“他进得去,就出不来。”
  谢醉道:“他实在是个比花剑侯还要可怕的人,上官谷主的毒药居然毒不死他……”
  白衫人已恢复平静,道:“庸碌和玲珑这两个狗娘养的,这种时候居然还算计着夫妻的恩怨,他们死得活该。”
  从他们对话中可以断定,庸碌和玲珑乃是白衫人有意安排的,白衫人到底是谁呢?
  俩人沉默了一会,谢醉道:“跟桃花香榭的主人一起的那个糟老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他是什么人?”
  白衫人道:“我只知道跟桃花一起的女子叫秦孙,至于那个病老头我也一无所知,不过有一点可以猜到,他们肯定是什么组织里的人。”
  谢醉稍显沉重地:“他们好像也对花剑侯感兴趣,会不会对我们的行动不利?”
  白衫人没回答。
  这时,有人敲门。
  “谁?”
  “是我,小二。”
  “什么事?”
  “是这样的,有一个叫白飞扬的人想找客官,不知客官想不想见他?”门外小二说道:“如果客官不想见他,我就对他说你不在。”
  谢醉道:“我明明在,怎能说不在。”
  小二道:“小的这就去带他来。”
  白飞扬进来时,白衫人已然不见。
  白飞扬脸神很难看,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谢大哥,你为什么要骗我?”
  谢醉呆了呆,笑道:“白兄弟,我哪里骗你啦!”
  白飞扬木然道:“原来你就是那个神秘的幕后者。”
  “你说什么?”
  谢醉不解道。
  白飞扬道:“花剑侯中了别人的圈套,不得已才只能前往百毒谷,而你,就是那个圈套的设计者。”
  谢醉道:“白兄弟……”
  “不要再叫我白兄弟,我也没你这个朋友。”
  白飞扬阴沉着脸,道:“你想杀了花剑侯,但是又担心不是花剑侯的对手,因此设下圈套将花剑侯骗入百毒谷,对不对?”
  谢醉心中暗惊,只听白飞扬冷冷道:“可是花剑侯已经跟我订下一月之约,在我们决斗之前,任何人想杀花侯爷,只有死!”
  谢醉还是没说话,他心念如电: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我的一切,不……不可能的……
  白飞扬继续道:“本来,刚才我就能杀了你,但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我饶你一次,现在,我是来杀你的。”
  谢醉还在寻思,他在想自己所做的一切有没有破绽,最后,他没有发现漏洞,于是他静静道:“你不会杀我的。”
  “我说过,要花剑侯死的人,我绝不会让他活着的。”
  “我并没要花剑侯死。”
  “云儿不死,花剑侯就会不顾一切到百毒谷,你救云儿,正是要花剑侯到百毒谷去送死。”
  “你错了。”
  谢醉从容道:“到百毒谷并非送死。”
  “这么你年来,江湖上还没有人能活着离开百毒谷。”
  “对别人来说也许是这样,可花剑侯不一样,他永远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这我知道,天下或许没有人能杀得死他,可是为了胡云,他会不顾一切。”
  白飞扬道:“只要上官无垠肯救云儿,花剑侯一定会答应任何条件。”
  “包括牺牲自己的生命?”
  “是的。”
  “忽然之间,你好像对花剑侯了解了很多。”
  “他是我唯一的对手,我当然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他。”
  “既然这样,你还要去杀云儿?”
  “云儿死了,他才会死心。”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做是很危险的。”
  “要不是你,云儿已死了。”
  “你又错了。”
  “我没错,当时花剑侯根本来不及拔剑阻挡。”
  “花剑侯来不及挡你的刀,可他的剑,却可以封你的喉。”
  谢醉说得不紧不慢:“你说过,为了云儿,他不惜做任何事。”
  白飞扬似愣了愣:
  他只想着花侯爷来不及拔剑挡他的刀,却未想过自己能否躲开花侯爷的出鞘一剑……
  只听谢醉又道:“天下至今还无人能躲过花剑侯的出鞘一剑,你也不会例外。”
  白飞扬无法反驳谢醉的话。
  “如果我不能在花剑侯拔剑之前挡住你的刀,那么,我将失去一个朋友。”谢醉注视着白飞扬道。
  “朋友……”
  白飞扬迟疑道:“要是我再砍一刀,你还能不能挡住?”
  “不能。”
  谢醉道:“我只能挡你的三刀。”
  然后又道:“可我知道你不会出第四刀。”
  白飞扬道:“为什么?”
  谢醉道:“因为我们是朋友。”
  白飞扬道:“要是我出第四刀呢?”
  “我就会死在你的刀下。”
  “那你岂不死得太冤?”
  “不冤,为朋友而死,我从不会后悔。”谢醉道:“你杀胡云,是为了花侯爷活着,我救云儿,是为了你活着。”
  白飞扬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眼中闪烁柔和的光。
  “白兄弟,我知道你不愿花剑侯到百毒谷冒险,因为,与他公平一战是你最大的心愿,可是,花剑侯要做的事,天下没有人能够阻止。
  “杀了云儿,尽管可以达到阻止他入谷的目的,但你会永远丧失与他公平一战的机会。”
  白飞扬明白谢醉说得没错,人一死,便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在乎你是生是死,当你没一个朋友的时候,你可以随心所欲,有了朋友就不一样了。
  “因为你的生死已经跟朋友联系在一起,你的朋友会关心你所做的每一件事,而如果你做得不对,朋友就会阻拦你那样做,这就是我以前对你说的有朋友的坏处。”
  谢醉苦笑道:“现在你一定体会到了有朋友的坏处?”
  白飞扬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天真而纯洁,摇头道:
  “现在我才体会到有朋友的好处。”
  谢醉道:“这么说,你还要我这个朋友?”
  白飞扬笑道:“你这样的朋友,一辈子只要一个就够了。”
  “为什么?”
  “因为人只能死一次。”
  “你愿意为我死?”
  “你能做到,我也能。”白飞扬说得毫不犹豫。
  “朋友总是越多越好。”谢醉道:“因为朋友多了,才有比较,只有比较才能发现,谁是真朋友,谁是假朋友。”
  白飞扬不解道:“朋友还有真假之分?”
  “当然有。”
  谢醉正色道:“有些朋友,现在是朋友,将来不一定是朋友;有些朋友,表面上是朋友,实际上不是朋友;还有些朋友,不仅不是朋友,也许还是敌人……”
  白飞扬茫然道:“同样一个人,既是朋友,怎会是敌人?”
  谢醉道:“这样的人天下很多。”
  白飞扬道:“交上这样的朋友就倒霉了。”
  谢醉这时打开房门,大声喊道:“小二,拿一坛酒来!”
  白飞扬道:“谢大哥,拿酒干什么?”
  谢醉笑道:“我们哥俩还没一起喝过酒,今天在此一醉!”
  白飞扬道:“我酒量有限,喝不多的。”
  正说着,小二已端了一坛酒进来。谢醉又叫小二去拿两个碗。
  不一会,碗拿来了,白飞扬也不客气,两个人你一碗,我一碗,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将一坛酒喝掉。
  谢醉叫小二再拿一坛,喝不多时,白飞扬道:
  “谢大哥,这是我第二次如此痛快地喝酒。”
  谢醉喝了一碗,问道:“第一次跟谁喝的?”
  白飞扬答道:“花剑侯。”
  两人喝了两坛酒,白飞扬脸现酡红,便起身告辞,谢醉也喝得差不多了,不加挽留。
  白飞扬离去后,谢醉就躺到了卧室的床上,他觉得头有点晕。
  谢醉有些奇怪:以他的酒量,喝一坛酒是绝不会头晕的,难道这酒有问题……
  一想到酒有问题,他的背上似被人划了一刀,猛然坐了起来,卧室里,那个白衫人不知何时又出现了。
  白衫人仍是背对着他,谢醉道:“白飞扬的酒量也是大得惊人。”
  白衫人笑道:“他的酒量再大,此时也会像你一样头轻脚重,找个地方抱头睡上一觉。”
  谢醉脑袋微晃,眼前的白衫人变作好几个白影。
  “如果不胜酒量喝醉了,一觉醒来便会没事,最麻烦的是喝了有毒的酒,一觉睡醒,不仅头晕依旧,而且还会头痛欲裂。”
  白衫人道:“一个头晕又头痛的人,他的刀再快,也只是一条狗而已,再也不足为虑了。”
  谢醉喃喃道:“你在酒里做了手脚?”
  白衫人道:“这是上官谷主最新研制出的毒药,此毒可在人体中潜伏十几年,发作时只是头晕头痛,浑身乏力,并不会致人死命。”
  谢醉吃惊道:“我也中了这种毒?”
  “不用担心,谢大侠。”
  白衫人道:“你只要喝了茶几上的那杯开水,就会没事的。”
  谢醉果然看见床边的茶几上有只杯子,他眼光模糊,只见杯子,看不清杯子里到底是什么,拿起来便喝,杯里果是开水,开水冰凉,入肚极是舒服。
  开水入肚几分钟,谢醉便神清目明。
  惊讶之余,谢醉叹道:“上官无垠的制毒手法真是越来越高超了。”
  白衫人道:“谢大侠骗人的方法也不赖,三言两语,白飞扬就舍得为你而死。”
  谢醉自己道:“不然江湖上怎会称我两面三刀。”
  他这时想起了什么,问道:“胡云中的是不是这种毒?”
  白衫人诡秘地笑了笑,不语。
  片刻,白衫人又阴冷道:“不过,花含香想救胡云,我一定要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说完,又倏然不见。
  谢醉在屋里踱着步,心道:为了胡云,花剑侯真的愿意牺牲自己么……
  花含香已经到了百毒香筑。
  他吩咐九叔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自己一个人进去。
  花含香从车厢里出来时,看见门外另一匹白马和一匹枣红马,以及那个病恹恹的老头。
  老头此时已不在梳马鬓,他不经意地抬眼望了望花含香。
  花含香当然没有在意,他以为老者是百毒香筑的老伙计。
  花含香走进客栈,听得那歌声从楼上飘下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歌声柔细,余韵依依。
  花含香曾在雪龙山脚的香尘客栈听过秦观的这首小词,他记得歌者也姓秦,叫秦孙。
  为了秦孙,他才最后决定在此歇歇再走。
  他当然还记得秦孙的美丽:她的嘴唇薄而弯曲,唇膏红得像燃烧的火,又像冰冷的血,她的笑摄人心魄,她裙裾拖地,恍若从梦中走出来……
  但是,花含香决定在此歇息,并非想重睹秦孙的美丽。
  若不是他后来从寒灯嘴里得知,秦孙在香尘客栈曾帮过他的忙,他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想起秦孙这个人。
  花含香不是个容易忘恩的人。
  他可以无怨无悔地为别人活着,不求任何人的报答,可是只要别人帮了他一点点的忙,他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所以,当他听到秦孙的歌声时,他就决定前去跟她说声谢谢。
  尽管他觉得在这里听到秦孙的歌声很奇怪,而且,他也不清楚,秦孙当初是在何种情形下帮他的,她是否也有自己的目的?
  尽管他知道天下很多人帮别人是为了自己,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上了客栈的二楼。
  歌声就来自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
  花含香到得门口,房间里歌声刚歇。
  房里的人已经听到了花含香的脚步声,他还没有敲门,门无声打开——
  开门的,正是秦孙。
  花含香先是闻到了一缕淡淡的脂香,然后听得秦孙说道:
  “花侯爷,我家小姐等你多时了。”
  于是,花含香又看见了另一张脸:这张脸娇美动人,艳若桃花。
  她便是桃花。
  看见桃花,花含香真的吃了一惊,他的反应跟白飞扬看见她们时一样:
  她们怎么会在一起?
  花含香一只脚刚刚迈进房间,看见桃花,正要抽脚,桃花说道:
  “侯爷,我又不会吃了你。”
  花含香迟疑了一会,还是进了屋。
  这是一间完全为女子准备的套房,里面的布置温馨雅致,恰似闺房。
  桃花就坐在一张椭圆的雕着花纹的木桌旁。
  秦孙开了门,早退回桃花的身后。
  花含香进屋,面对两位女子,一时无语。
  桃花一指桌子对面的软椅道:“侯爷请坐。”
  花含香坐下,桃花便笑道:“侯爷一定没想到我跟秦孙会在一起?”
  花含香眼望着秦孙,秦孙道:“我的命是小姐救的,我只愿一辈子侍奉小姐。”
  桃花接道:“侯爷一定是听到秦孙的歌声才进来的。”
  花含香点头,他承认。
  桃花道:“侯爷是不是想当面向秦孙道谢?”
  花含香又点头。
  “可是。”
  桃花道:“你有没有想过秦孙为什么会帮你的忙?”
  “没有。”
  花含香摇头,道:“要不是秦孙帮忙,我已经死在寒灯的夺魂针下。”
  “这么说,她是救了你一命?”
  “是的。”
  “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人,你会不会杀她?”
  “不会。”
  “无论她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都不会?”
  花含香肯定道:“不会。”
  桃花道:“如果我告诉你,是秦孙叫白飞扬来杀胡云的呢?”
  花含香闻言脸色微变,但他很快道:“对一个救过自己又想再帮我的人,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杀她。”
  桃花道:“侯爷以为秦孙又在帮你的忙?”
  花含香望着秦孙,道:“难道不是?”
  秦孙道:“不是。”
  花含香诧道:“你叫白飞扬杀云儿,不就是想阻止我前往百毒谷吗?”
  秦孙道:“我叫白飞扬杀胡云,是想借花侯爷的剑杀了他。”
  花含香呆了呆,不解道:“为什么?”
  秦孙道:“我恨他。”
  花含香更不解,他知道白飞扬一直独来独往,从不理会身边的人身边的事,秦孙怎会恨他?
  只听桃花道:“因为白飞扬强奸了秦孙。”
  花含香愣住,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他绝不相信!
  “这是真的。”桃花道:“以白飞扬的武功和个性,他不会给任何人做事,也许是秦孙的美丽打动了他,也许是他不忍心杀死自己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他答应为秦孙完成一个心愿。”
  花含香盯着秦孙,沉思道:“就算你恨不得白飞扬死,可是怎知我会杀他?
  “而且,我已答应他一月后在剑门关公平决斗。”
  秦孙道:“花侯爷向来把别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你肯为胡云独上千朵门,又不顾生死前往百毒谷,白飞扬要杀胡云,你怎会放过他?”
  “是的,谁加害云儿,我必杀谁。”花含香缓缓道:“可惜白飞扬并没有杀了云儿。”
  桃花道:“他已经出刀,你为什么不拔剑?”
  花含香道:“我根本来不及拔剑。”
  桃花道:“你没想到白飞扬会出刀?”
  “是的。”花含香道:“幸好有人挡了白飞扬的刀。”
  “是谁?”
  “谢醉。”
  “两面三刀谢醉?”
  “天下除了谢大侠,恐怕没人能挡白飞扬的刀。”
  秦孙这时幽幽道:“这么说来,要白飞扬死是件很难的事?”
  花含香道:“是很难。”
  秦孙道:“连你也没有把握?”
  花含香道:“没有。”
  然后道:“借剑杀人,这就是你帮我的目的?”
  秦孙黯然道:“难道这还不够……”
  花含香觉得她们的话中有许多破绽,但他不想跟她们多加辩解,以免耽搁太多时间,他心里一直牵挂着云儿,巴不得立时进谷,找到上官谷主,求他替云儿解毒。
  但花含香自喝了桃花的女儿红,一直觉得欠她什么,而且,桃花身上有花家的御赐翡翠,她随时可以要求他为她做一件事,只要她要他做的事不悖花家祖训,他就得立刻去办……
  此时最重要的是设法解了云儿体内之毒,万一桃花此时提出还他宝玉怎么办……花含香心内不由有些焦急,但他并非喜怒盈溢于脸色之人,他的焦急相信她们一点也看不出来。
  桃花这时叹了一声,说道:“侯爷,我们已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一定为胡云心急如焚,你走吧。”
  花含香即刻想走,可听桃花这样说,忍不住道:“姑娘还没有说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桃花就等他这句话,马上道:“我在此等你当然有事,可你……”
  她这么一说,花含香只得道:“桃花姑娘,有什么事尽管说。”
  桃花便从衣袖里掏出一物,放在桌子上,道:“侯爷,我想把它还给你。”
  这正是花家的御赐翡翠。
  花含香暗叫“糟糕”,口中道:“姑娘不肯替我再保管一些时日?”
  桃花干脆道:“不想。”
  花含香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这件事,他硬着头皮,静静道:
  “那么,姑娘请说,需要我替你做一件什么事?”
  桃花悠悠道:“是不是任何事情,只要我说出来,你都会做?”
  花含香急道:“花家自古有祖训,姑娘要我做的事必须……”
  花含香知道桃花这是有意消磨时间,便道:“桃花姑娘,你想了这么多天,定然已想好要我做的事,还是先说出来吧。”
  桃花道:“不行,要是我说了出来,你该做而不做,却借口违背了祖训,那我不就白说了?”
  花含香无奈道:“好,我说,花家祖训言道……”
  他刚说了两句,桃花打断道:“算了算了,侯爷,我还玉给你,并非一定要你做什么事。”
  花含香认真道:“上次我便对姑娘说过,姑娘若暂时没有需要我做的事,就请再保管宝玉。”他说着将翡翠推到桃花面前。
  桃花皱眉道:“你们花家的祖训真是奇怪,叫你做事,又不得这样不得那样,不叫你做事,又不肯收回宝玉。”
  她顿了顿,又道:“在你们花家眼里,这天子赐的东西便是无价之宝,可在我们看来,它可是祸根,我爹便是因了它而丧命的。”
  花含香沉默片刻,起身道:“姑娘真的没什么事,我要走了。”
  桃花了站了起来,道:“要走,把玉带走。”
  她说完,竟离桌往外走,显然是决意不要宝玉了。
  花含香没料到桃花会这样做,想也不想,脱口道:“桃花,等一等。”
  桃花站住,道:“你有什么事?”
  花含香道:“我收回翡翠,但一定要替你完成一件事。”
  桃花道:“我要你做的事,你肯定做不到,又何必要我说?”
  “花家还有一条祖训。”花含香道:“如果不能替还玉者完成心愿,那么……”
  他顿住没说,桃花道:“不能完成心愿那又怎样?”
  花含香从桌上拿起翡翠,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块同样的绿玉,两块玉相互吻合,浑成一体,翡翠的正面是一个“花”字,背面则是一朵花的图案,柔和的光线下,翡翠发出温和的碧绿色彩。
  花含香凝视着玉翡翠,沉声道:“这是唐太宗李世民为奖赏花家先祖而亲赐的,数百年来,花家以此为荣,精心珍藏,生怕稍有损坏,虽然几次遗失,但花家祖先都能替还玉者完成心愿……
  “花家祖训言道,要是花家后人有谁不能替还玉者完成心愿,那么,花家便不配再拥有宝玉……只能碎玉……”
  桃花惊道:“你要将玉翡翠打碎?”
  “是的。”花含香道:“姑娘请说,如果我真的无法完成,那么只有将玉翡翠打碎。”
  “这……”
  桃花有些迟疑。
  “桃花姑娘放心,只要不悖祖训,任何难事,我花含香也绝不会皱眉头的。”
  “就算我现在就要侯爷的命?”
  “姑娘若要,就请拿去。”
  花含香口气平静。
  桃花忽然笑了起来,道:“我是跟侯爷开玩笑的,我不仅不会要侯爷的命,而且绝不会让侯爷死。”
  花含香听到这句话,脸神一变,仰天叹道:“花家宝玉流传了数百年,今日却要毁在我的手上……”
  桃花转身道:“侯爷何出此言?”
  花含香道:“姑娘适才所言,一定是叫我别入百毒谷,云儿之毒,只有上官谷主才能解,我岂可不顾故人骨肉而不入毒谷?既如此,便只有毁了宝玉……”
  桃花笑道:“侯爷自以为聪明绝顶,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中,这次你却错了!”
  花含香一怔间,桃花已接下去道:“我不仅不会阻止你入谷,还会叫你立即动身前往。”
  花含香大喜过望,道:“真的?”
  桃花道:“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就是带我一道去。”
  “你?”花含香又呆住,他知道百毒谷凶险无比,进得去很难出得来,为什么要她一道去送死?
  桃花幽幽道:“要是你不答应,这两块写满了花家荣誉的翡翠只能让它毁于一旦了……”
  花含香沉思良久,终于答应。
  三人出了百毒香筑,门口,除了花含香的马车,另两匹马也还在,那个老头却已不见了踪影。
  桃花、秦孙翻身上马,花含香则进了马车,众人缓缓驶出了草飞巷。
  巷口槐树上的那只老鹰不知何时又飞回来了,马车经过时,发出一声长鸣。
  花含香想起刚才白飞扬惊人的那一刀,心道:“谢醉被鬼刀震得口吐鲜血,白飞扬不知有没有受伤……”
  白飞扬没有受伤,但他已经中毒。
  他走出重聚客栈时,就开始觉得头有些晕,很想找个地方睡一觉。
  他根本没去想酒会有问题。
  他以为自己喝醉了。
  也许是他体内从小练就的神奇免疫力发挥了作用,白飞扬不仅出了百毒庄,而且朝百毒谷方向疾行了十多里,还坚持着没有躺下。
  当他进入前面的一片山林时,他感觉整个人飘飘然,眼皮也打起架来……后来跟一棵大树撞在一起,摔倒在地,他想起身再走,却怎么也起不来,呼呼睡去……
  醒来时,白飞扬只觉眼前一片黑暗——
  他吃了一惊,他还记得自己是跟一棵树相撞后才昏睡过去的,寻思道:
  “从百毒庄出来时还不到中午,现在怎么就到了黑夜,自己的一觉怎睡了这么久?”
  然后又想:“不好,我在此睡了这么久,花剑侯一定到了百毒谷,我得暗暗紧随才对……”
  想到这里,白飞扬便想一跃而起,哪料微一发力,才知自己的手脚似被什么东西捆住,丝毫动弹不得!而且头痛欲裂!
  白飞扬这一惊非同小可!
  但他很快告诫自己:
  要冷静!
  不能乱!
  凭借特殊的本能,白飞扬判断出自己正身陷一个洞穴之中。
  他的脑子在飞转:
  这是什么地方?
  是谁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
  花剑侯有没有前往百毒谷?
  百毒谷凶险异常,花剑侯能否平安出谷……
  他想到花剑侯极易上当,又暗暗道:有人设计引花剑侯到百毒谷,分明是欲置他死地,花剑侯在明,那人在暗,此次定然凶多吉少……想到此,不由心中焦急。
  眼前漆黑。
  白飞扬睁大双眼,眼前竟浮现出花侯爷那赏心悦目的极美的一剑!
  那是无法形容的,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一剑,这一剑生出的不是寒冷,而是温情。
  想起那柔和的剑光,白飞扬焦急的心渐渐缓和,同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天下没有人能够阻止花剑侯,花剑侯既然答应跟他一战,花剑侯绝不会失约……
  白飞扬这时为自己担心:我能够从这里出去吗?
  以前,白飞扬从不会为任何事情担心,他甚至对自己的生死也漠不关心。
  就因为他与花剑侯有着一月之约,他才开始珍惜自己的生命!
  ——在与花剑侯决斗之前,自己绝不能发生意外。
  ——更不能死。
  可是现在,意外已经发生,他会死吗?
  想到死,白飞扬隐隐感到一丝恐惧和害怕!
  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也会恐惧和害怕?
  他暗运内力,想挣扎一下,丹田之内却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白飞扬还没想到是那坛酒害了自己,他以为正是那个把自己弄到这里来的人将他暗算成这样的……他不由大声骂道:“快出来,是哪个王八蛋……”
  他还未住口,一个声音冷冷接道:“你又没死,叫什么!”
  随着这声音,只听得“喀喀”两声,不远处有人划亮火石,然后点燃了一支火把。
  火光映照下,白飞扬看见了一张美丽而天真的脸。
  白飞扬吃惊道:“原来是你?”
  “没想到吧。”
  此人竟是鬼手寒灯!
  寒灯长着一张少女的脸孔,声音却阴冷可怕。她在白飞扬周围又点燃了数支火把,火光将洞穴照得亮如白昼。
  白飞扬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被捆绑在一根粗大的石柱上!
  寒灯的手里,拿着一柄刀。
  此刀长不足一尺。
  火光下,刀锋闪着寒光。
  白飞扬叫道:“别碰我的刀!”
  寒灯把玩着短刀,阴阴道:“你老实说,以前你杀人用的就是这把刀?”
  白飞扬知道寒灯手段毒辣,自己落在她手里,恐怕已没了生路,他漠然地望着她,不语。
  寒灯“嘿嘿”一笑,叹道:“若非亲眼所见,做梦也想不到惊鬼泣神的鬼刀竟然是如此平常的一把刀。”
  白飞扬忍不住接了一句:“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呢。”
  “没错,是有很多事我没想到。”
  寒灯眼中忽生媚意,道:“想不到世上有人居然可以面对我的裸体无动于衷。”
  白飞扬一天前还是童子之身,寒灯的裸体是他第一次窥见了女人的所有隐秘,听她这一说,不由脸上一热。
  寒灯已发现他的脸色变化,她走到近前,用手轻抚白飞扬的左颊,笑道:
  “白少侠身负惊世刀法,真没想到你还是个小男孩。”
  “呸!”
  白飞扬气道:“你这个淫妇!”
  寒灯摇头道:“你看我像淫妇吗?”
  她顿了一会,又道:“如果我是淫妇,你便不是小男孩了,你会变成天下最大的淫棍!哈哈哈!”
  寒灯大笑一阵,接道:“不过,你很快就会什么也不是,不是小男孩,也不是大淫棍,而是一个死人。”
  白飞扬刚才还有一丝恐惧,现在面对寒灯,自知无望再活下去,反倒变得镇定自若,不屑道:“要杀便杀,何必如此婆婆妈妈。”
  “鬼手寒灯杀人向来干净利索,可是你不一样,我不能让你毫无知觉地死去,我一定要让你醒来后再杀你。”
  寒灯笑道:“因为你是看过我身体的男人。”
  白飞扬只想早点死,他寒着脸道:“可我已经醒了。”
  寒灯道:“你醒了我也不会立即杀你的,你已在我的掌心,我根本不用担心你会逃走,我要在杀你之前问你一些问题,然后,根据你的回答再决定用什么方法让你死。”
  白飞扬道:“这个世上什么事都会发生,趁现在我还在你的掌心,你应该抓住机会才对。”
  “你还奢望会有人来救你?别做梦了。”寒灯道:“这里人迹罕至,没有人知道这个山洞,就算有人无意间发现它,我在洞口布下了毒网,闯入者根本到不了这里,所以你放心,不会有事发生的。”
  白飞扬道:“这么说,我真的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半点也没有!”
  寒灯道:“通常,那些回答令我满意的人,我会让他们死得痛快,而对那些不合作的人,我会让他们生不生死不死痛苦十天十夜。”
  白飞扬没说话。
  寒灯道:“现在,你是不是有点后悔昨天没有杀我?”
  “有一点。”
  “后悔什么?”
  “要是杀了你,我就不会被绑在石柱上,我可以去做另外一件事。”
  “好,你的回答我很满意。”寒灯道:“我再问你,你知道我要杀你,是不是很恨我?”
  “不恨。”
  “为什么?”
  “因为要不是我,你或许已经杀了花侯爷替你的弹郎报了仇。”
  “很好,我真想给你痛快一刀。”
  “为何不出手?”
  “当然是还有话要问,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寒灯道:“你第一个看见的女人裸体是我的裸体?”
  “是。”
  “我的裸体是不是很诱人?”
  “是。”
  “为什么你无动于衷?”
  “你很诱人,但是并不迷人。”
  “男人喜欢迷人的女人?”
  “是的,男人遇到迷人的女人,就会无法把持。”
  “你是不是也遇到过迷人的女人?”
  “是的,我遇到过。”
  “她叫什么名字?”
  “秦孙。”
  寒灯似呆了一下,接着道:“你遇到秦孙是在看见我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她把你迷住了?”
  “我实在无法拒绝。”
  “那后来呢?”
  “我上了她的床,她成了我的第一个女人。”
  白飞扬见寒灯露出茫然之色,道:“你不满意我的回答?”
  “满意。”寒灯脸上又呈媚笑,吃吃道:“跟迷人的女人上床,是什么滋味?”
  “那是一种愉悦和满足的感觉。”
  “只是一种感觉吗?”
  “是的,当时,秦孙要杀我,我不会有任何痛苦。”
  “她为什么不杀你?”
  “因为她还要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胡云。”
  “你是不是答应她了?”
  “是,不过我没有做到。”
  “她分明是想借花侯爷之手杀了你,你竟然会答应她?”
  “我当然明白她的用意,可是,她给了我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满足,我不想让她失望。”
  寒灯注视白飞扬良久,道:“看来你是喜欢上秦孙了。”
  白飞扬没有回答,而是道:“现在你可不可以给我痛快一刀?”
  “你是我所遇到的最令我满意的人,不过我还是不能让你痛痛快快地死。”
  “你要我生不生死不死痛苦十天十夜?”
  “不会。”
  “那你还要怎样?”
  “我只想跟你多说一会话,我现在才发现,跟你谈话心情也很愉悦。”
  “可你不要忘记,你给我太多的时间,我的酒一清,想杀我便很难了。”白飞扬道:“到时候你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哈哈哈!”
  寒灯笑道:“你以为你昏睡在地是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
  “难道不是?”
  “喝醉酒只会暂时失去体力,而你,你的丹田之内已毫无真气。”
  白飞扬道:“如果我功力尽失,你为何还要如此将我绑在石柱上?”
  寒灯一时怔住。
  一会,寒灯轻叹道:“本来我还想让你多活一会,可想想在洞里耽搁的时间已不少,说不定花剑侯此时已动身前往百毒谷,我得在他入谷之前杀了他替弹郎报仇……”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走近白飞扬。
  白飞扬忽然打了个冷颤!
  白飞扬打冷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他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异样的微风掠过。
  微风中,夹着更加不易觉察的异味!
  寒灯显然也感觉到洞里的微风,但是风中的异味,她却毫无察觉!
  她只是稍稍迟滞,很快走到白飞扬面前,说道:“看在你刚才的回答令我满意的分上,我就用你自己的刀杀你,这样,也让你少一份遗憾。”说着,慢慢举臂——
  她手中的短刀普通寻常,可它是江湖中惊鬼泣神的鬼刀!
  白飞扬一直用这把刀杀人,他还想用这把刀打败花含香!
  现在,他却要死在自己的刀下!
  白飞扬被结结实实绑在石柱上,动弹不得,只要寒灯的手臂一送,白飞扬的胸口就会留下一个透明的窟窿!
  可是,寒灯的手臂忽然凝住了——
  她闻到了那缕异味!
  寒灯何等聪明,她闻到异味就知道洞中情形有变!
  尽管她不清楚洞中的变数对她有利还是不利,她立即做出了决定:
  白飞扬已被她捆在石柱上,她要把手中这一刀先用来对付别人。
  白飞扬这时说道:“我说过这世上什么事都会发生,你在洞口布了毒网,有人却从洞里出来……”
  寒灯面色一变,睁眼望向洞内的黑暗处。
  没多久,果然听得洞内黑暗之中有脚步声传来——
  从脚步声判断,来人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人未至,声先到,只听一人说道:“石兄弟,此人好耳力,这么远就听出了我们的声音。”
  另一个道:“关哥,咱们跟谷主学了这么多年,今日才有机会得以试验这红木耳是否灵验。”
  这两人只说了两句话,人已在亮光中出现:
  一胖一瘦。
  两个老者。
  寒灯早已凝神静气,蓄势待发,见一胖一瘦两个老者出现,未见她如何动作,手中短刀已闪着寒光向老者射去!
  刀虽不是寒灯最擅长的杀人武器,但这一刀的速度,仍是惊骇之极!
  那两个老者却对寒灯的这一刀视而不见,仍是缓步向前,待那刀射到,身形瘦小的老者一抄手,便将短刀接住。
  也许是寒灯这一刀的力道非同寻常,尽管老者轻易将刀接住,身子不由得一滞。这一滞,便落后了胖子半步。
  白飞扬目睹这一幕,以下暗惊:
  寒灯的这一刀虽不及自己,但刀的速度已是相当惊人,老者居然轻而易举便将它接住,老者的武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胖子道:“石兄弟,你今天怎么啦,连小姑娘的一刀也让你退了半步。”
  其实,瘦老者并没有退,而是胖子比他快了半步而已。
  瘦子道:“关哥,你知道这小姑娘是谁吗?”
  胖子诧道:“是谁?你这样怕她,总不会是你奶奶吧?”
  瘦子道:“是我奶奶就不会怕她了,她可是见人杀人的寒灯。”
  胖子倏然止步,道:“她便是鬼公鬼婆的魔女鬼手寒灯?”
  瘦子忽然道:“她化作灰我也认得她!”
  洞中有人,已是怪事。洞中人居然认得寒灯,更是不可思议!
  寒灯双目精光一闪,她已从老者的话中听出敌意,知道他们是敌非友,双袖齐挥,便要射出那令江湖上闻之色变的“追命环”和“夺魂针”,欲取对手性命!
  然而,寒灯双袖挥出,致命的武器却未闪现——
  在一瞬间,寒灯居然无法催动内力!
  大惊之余,她正要再次催力,双足一软,已跌倒在地!
  胖子笑道:“石兄弟,我们又成功了。”
  白飞扬这时才看清楚,胖子的手中托着个小花盆,花盆里居然栽着一朵红色的木耳,不知何意。
  瘦子也欣喜道:“这红木耳的药性正如预想的一样,只要有人闻到它的气息,便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
  白飞扬心道:“原来这红木耳乃是有毒的。”
  他想起刚才闻到微风里的那缕异味,疑惑道:“那奇异的气息一闪而逝,如今它离得这么近,为何又感觉不到……”
  白飞扬原本头脑有些迷糊,自那阵微风后,他的头脑好像清醒了不少。
  只听胖子道:“石兄弟,咱们带这两人去见谷主吧。”
  瘦子恨恨道:“这魔女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真想一刀杀了她!”
  胖子道:“石兄弟,你这仇恨在心里已这么多年,就等见过谷主再杀她也不迟。”
  说话间,胖子已过来替白飞扬解开绳子,白飞扬问道:“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
  瘦子道:“关哥,你来背这魔女。”
  他走到白飞扬身前,单手一托,已将白飞扬扛在肩上,冷冷说道:“带你去见百毒谷主上官无垠!”
  第十六章:上官谷主
  上官无垠为自己居住的地方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
  风月楼。
  其实,风月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由于上官无垠非常喜欢这个人,便将这座小楼改了名称,本来,这座小楼叫行善楼,是从毒谷第二代谷主石善行的名字中演变而来的。
  风月是上官无垠的妻子。
  虽然他们没有在双亲的主持下拜堂成亲,可他们曾经对月发誓,终此一生,只爱对方一人。
  风月成为上官无垠的妻子是十五年前的事,那一年,上官无垠秉承历代谷主的遗风,离开百毒谷到天下为百姓治病解毒。
  在烟雨迷离的江南水乡,上官无垠遇到了被毒蛇咬伤的风月。
  当时风月已是奄奄一息,上官无垠从死神手里救回风月的命。
  后来上官无垠才知道,风月从小是个孤儿,跟爷爷相依为命,她牧羊,爷爷砍柴,艰辛度日。
  三天前爷爷病死了,她伤心过度,这日放羊时哭得昏睡在山坡上,以致被毒蛇咬去也不知道。
  若不是上官无垠恰巧从这里经过发现了风月,风月肯定死了。
  风月有着风一样的柔情,月光一样的肌肤,是个令人心动的女孩。
  这年上官无垠已经三十八岁,而风月才十九岁。他救风月并没奢望过什么,可是风月却决定一辈子跟随他。
  就在那片长满青草的坡上,在微风和月光交织的夜晚,上官无垠和风月结成了夫妻。
  令上官无垠感到刻骨铭心的,并不是风月的美丽,而是她的善良和多情。
  上官无垠也是个多情的男子,他们结成夫妻后,为表示自己的决心,上官无垠服下了“绝命穿肠丹”!
  他告诉风月,这种绝命穿肠丹每年毒发一次,若没解药,便会烂肠而死。
  然后,他把“绝命穿肠丹”的解药全部给了风月,他是把生命都交给了风月了。
  风月感激不尽,也要上官无垠给她服下毒药,上官无垠哪里肯答应。
  可是就在当天夜里,风月趁上官无垠睡觉时从他的百毒袋中偷偷拿了毒药服下以表白自己的忠贞之心。
  风月服下的竟是厉害无比的“消骨散”!
  若非上官无垠及早惊觉,风月的双腿肯定已瘫痪……
  “消骨散”乃是至阴之毒,一旦浸体,永远无法根除,唯一能阻止毒性蔓延的方法是一年服四次解药!
  上官无垠原来只想感谢风月的知遇之恩,不料却弄成了这样,自责不已。
  回谷后,上官无垠日夜陪伴风月,俩人柔情蜜意,享受人间最真挚美满的生活。
  可他们的幸福生活只过了半年便结束了。
  不是他们之中有人起了变心,而是他们不能长久地厮守一起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上官无垠醒来,发觉身边的风月已经不见。
  他找遍了行善楼,哪有风月的影子?
  就在他绝望时,一个蒙面人神秘地出现了——
  蒙面人告诉他,风月在对面的山上。
  上官无垠怒不可遏,欲与蒙面人拼命,可他虽精百毒,却不懂武功,而蒙面人的轻功出神入化,来去如风,他连蒙面人的衣服也碰不到。
  两天后,蒙面人带上官无垠到对面山上的一个洞穴里看了风月。
  那个山洞在峭壁之上,蒙面人提着上官无垠还能如履平地,蒙面人的武功,令他既佩服又害怕。
  风月果然在山洞里,而且有两个丫环前前后后服侍她,蒙面人告诉他,如果他不乖乖听话,从此他们再也别想见面。
  于是,上官无垠同意听蒙面人的吩咐。
  从此,上官无垠与风月只能隔谷相望。
  为排遣心中的忧思,上官无垠便将行善楼改作风月楼。
  每年,上官无垠只有一次与风月见面的机会,而每一次,都是蒙面人提着他纵跃上了峭壁。
  蒙面人之所以给他见风月的机会,是他每年需要服一颗“绝命穿肠丹”的解药,不然,他会死。
  上官无垠并不是怕自己死,他是不愿风月死。
  如果风月不服消骨散的解药,半年后全身瘫痪,一年后就会死去。
  风月也是怀着同样的想法。
  所以,尽管他们隔谷相望,日夜心碎,但他们还是都活着。
  上官无垠不知道风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十五年来,他的日子可是苦不堪言。
  他不仅默默承受内心的相思之苦,而且还得处处受蒙面人的摆布,蒙面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
  为了风月,任何不愿做的事他也得做,包括坏事,包括伤天害理的事……
  他不知道蒙面人为什么要他这样做,也不知道蒙面人到底是谁。
  现在,上官无垠就在风月楼前发呆。
  这十五年来,上官无垠没再出过百毒谷,他日复一日的事情就是从上百种毒草或草药中挑选出几种或十几种,将它们掺和一起放入砂罐煎煮,以研制出各种毒药或解药。
  上官无垠已经练就出一种神奇的识毒能力,随便给他一株草,他不仅一眼就能看出草是毒草还是可制解药的药草,而且还知道制成的解药对哪种毒最有效。
  有时候,他沉迷其中,会连续几天几夜坐在瓦罐前煎药。
  他从不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因为一有空闲,就会想起风月。
  他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风月会从心里消失,可事实恰好相反,只要他一想起风月,就会心痛不已。
  只有今天,他才会让自己闲着,坐在楼前的石凳上发呆。
  也只有今天,他想起风月才不会心痛——
  因为明天他就可以见到整整一年未见过的风月了。
  风月还像以前一样吗?
  她瘦了?胖了?
  她有没有流泪?有没有哭?
  我让她别想我,想起我也不要伤心,她做到了吗?
  她有没有为当初的决定后悔……
  明天是他体内的“绝命穿肠丹”发作的日子,蒙面人会像十五年前一样带他到对面的山洞里去见风月,风月会给他一颗解药。
  蒙面人只给他大约一个时辰的重聚机会,所以,今天,他要把想说的话都想好,以便见面时把最想说的先说完……
  每一次,他还有满腹的话未说完,蒙面人已带他下山……
  他真希望“绝命穿肠丹”一年发作十次,这样,他就可以见风月十次了。
  想起明天便可见到风月,上官无垠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
  他从石凳上起身。
  前面不远就是悬崖峭壁。
  风月楼就造在峭壁上。他前行几步,站在悬崖边,低头,可见谷底一条山路蜿蜒曲折,半山腰林木葱葱,树上还有昨夜的雪未融。
  悬崖上垂着一条长长的软梯,上来或下去必须通过这条软梯。
  以前,上官无垠经常从软梯上下,他要到山外去买粮食,还得到谷底去采草药,可自从十五年前与风月隔谷相望,买粮食采草药这些事都由别人代他去做了。
  他知道这些年的粮食都是蒙面人给他准备的,而替他采药的人则有十个。
  他当然知道这十个人的名字,他们是:
  关云山、石应发、徐天文、张横刀、姜玉、小湘、潭明镜、钟潜、陶霞及南宫一剑。
  这十个人都是中了毒以后到毒谷来找他的。
  最先到毒谷的是关云山和石应发。
  提起这两个人,江湖中无人不知,这关云山据称是关公后裔,一杆银枪神出鬼没,二十岁时就考中武状元,虽一直身在官场,在江湖中也赫赫有名。
  他不满官场黑暗,四十多岁便找到托辞告老还乡,不料,还乡不到三年,居然中了不明之毒。
  石应发乃是关云邻村人,年龄也相仿,石应发也中了毒,两人的症状也几乎一样。
  他们请了好几个治毒高手,却没人知道他们中的是什么毒。其中一人提醒他们:
  要想解得此毒,除非百毒谷主上官无垠。
  于是,俩人便前来百毒谷。
  上官无垠看到他们的中毒之状,不由得大惊失色。
  因为,他们体内所中的毒正是他不久前研制的!
  他马上明白这是蒙面人下的毒,因为,他研制的每一种毒药,蒙面人都有!
  而且,除了他,天下只有蒙面人知道每一种毒的性能!
  就在他为他们解毒之前,蒙面人果然又出现了,他怒不可遏大声责问蒙面人为何要这样做。
  蒙面人冷冷的告诉他,他一个人要采药又要试制速度太慢,关云山和石应发是来替他采药的。
  蒙面人还说,关云山、石应发武功和轻功俱是一流,以前他从未到过的没办法上去的地方他们都能去,蒙面人要他在他们的协助下试制出更多更奇异的毒药……
  于是,在蒙面人的摆布下,上官无垠在解了他们的毒之后,又给他们服下另一种毒药,控制了他们的思维,令他们永远出不了百毒谷。
  两年之内,蒙面人以同样的手段,将另外八人引进毒谷,又将他们留在谷内,替谷主采药。
  在江湖上,这十人都非泛泛之辈,蒙面人能令他们中毒,确实也不简单。
  十人中,姜玉、小湘乃是极其阴毒的女魔头。
  潭明镜是“湘西大侠”潭林的二公子。
  最值一提的是一百年前在武林中崛起的飘香楼主南宫一剑。
  飘香楼曾与快刀王李弃儿一战而名扬天下,再加上倚天寒仗剑行侠,使飘香剑法成为武林中三大剑法之一。
  到了南宫一剑,飘香楼的声誉渐呈衰败之势,但他的飘香一剑仍是任何高手也不敢小觑的。
  上官无垠尽管不是武林中人,也不懂武功,但他经常行走天下,对江湖中的人和事也知道不少。
  当蒙面人提前一天告诉他,明日也许飘香楼主南宫一剑会来求他解毒时,他忽然明白,蒙面人一定是在实施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可是为了风月,他还是照蒙面人的话去做了。
  有十位武林高手帮他采药,更由于他们个个轻功不凡,许多生长在悬崖陡壁上的草药也被他们采来,他很快试制出几种意想不到的毒药,而且都配制出了解药。
  这十位武林高手在江湖上叱咤风云,但由于服了上官无垠的一种特殊的迷魂毒,在上官谷主面前,他们像一个个听话的小孩,叫他们向东,他们绝不会向西。
  上官无垠不知道蒙面人会利用他多久,他知道,如果蒙面人的阴谋得逞,他一旦失去利用价值,蒙面人一定会杀他的……他伫立崖边,遥望对面——
  对面也是山峰,山势奇险,怪石与树木相间,大约与风月楼相应的高处,一面巨岩光洁如镜,巨岩周围峰石林立,有如天造地设的奇门怪阵!
  遥遥望去,山中的巨石怪阵只似嵌于山腰的一些点缀,而若是近前,每一块石峰都高不可攀。
  上官无垠遥望良久,喃喃道:“风月,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我们一定要像以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他一会伫立不动,一会又不安地走动,仿佛一个重大的抉择等待他做最后的决定——
  十五年前他已经被蒙面人完全操纵,他还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他还有选择,何必要等到今天?
  他的目光拧成了一根丝线,他的眉头也变得冷凝。
  明天天明之前,蒙面人会如期前来,带他去见风月。
  而他的决定,必须在今天做出!
  他对自己道:
  再不能犹豫了,也许这次是最后的机会!
  他要做什么决定?
  一个声音似乎对他说:
  要救风月,只有杀了蒙面人!
  另一个声音马上响起:
  蒙面人的武功实在太高,他来无影去无踪,要杀他谈何容易?
  先前那个声音又对他说:
  天下本来就没有随随便便就能成功的事,只有置之死地,才能绝处逢生……
  另一个声音则说:
  可是,倘若冒险失败,死的不仅仅是你,也不仅仅是风月,还有那十位高手。
  先前那声音说:
  蒙面人也是人,十位高手合力,难道还不是蒙面人的对手?
  另一个声音说:
  蒙面人既能不露痕迹将十位高手引至毒谷为他所用,他定有把握战胜他们……
  两个声音同时有胸中回响……
  他又喃喃道:“除了利用十位武林高手,趁天明之前在风月楼前伏击蒙面人,我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
  凭他自己,他永远没有机会杀死蒙面人!
  他终于下了决心——
  下决心后的第一件事是:
  到谷底找到十位采药的高手!
  他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他们。
  对于这十位高手,他很有把握,就算他要他们在冰天雪地里埋伏三天三夜,他们也会不折不扣照他的话去做!
  他并非要他们埋伏在冰雪里,而是让他们躲藏在风月楼周围,给蒙面人以致命的一击!
  他虽然做了决定,但脸神并没有因此而激动和紧张。
  他又走到悬崖边,沿着软梯刚刚下得三五步,就听得一个声音冷冷道:
  “上官谷主,你要到哪里去?”
  听到这个声音,上官无垠浑身一颤,差点松手从软梯摔下!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说话的正是蒙面人。
  他呆呆地、僵在软梯上。
  只听蒙面人又说道:“上官谷主,你先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上官无垠只得上来,他这时抬头,见风月楼前站着一个白衫人。白衫人背对着他。
  从十五年前开始,上官无垠看到的蒙面人都身穿白衫,而且,白衫人从来都是背对着他,他从未见过白衫人的脸。
  其实,他也不知道白衫人是否蒙着脸,但,既然白衫人不愿将真面目给他看,他的脸一定是蒙着的。
  上官无垠上来,竭力以镇定的口气道:“你有什么吩咐?”
  白衫人道:“你先回答我,下去干什么?”
  上官无垠生怕白衫人察觉自己的异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白衫人道:“你现在下去,一定是去找那十位高手,想叫他们今天夜里埋伏在风月楼周围,等我到来时一齐动手杀了我。”
  上官无垠的心机被识破,脸色微变。
  白衫人吁了口气,叹道:“上官谷主,我劝你还是别费心机了,就算他们十人联手,也不是我的对手。”
  上官无垠也叹道:“你怎么猜到我会这样做?”
  白衫人微微笑道:“我使你们隔谷相望,你一定很想杀了我,明天是你唯一的机会。”
  上官无垠道:“这样的机会年年有。”
  白衫人道:“以往的今天,你会呆呆的在石凳上坐一天。”
  上官无垠道:“若是我想这样做,十天前就可以吩咐他们,何必要等到现在?”
  “上官谷主,你知道我刚才从什么地方上来的?”
  白衫人忽然问了一人奇怪的问题。
  上官无垠呆了呆,摇头。
  白衫人笑道:“你连我从何处来都不知道,还有勇气冒险么?
  “何况,以目前的情形,你每年至少有一次机会见到风月,而万一冒险失败,你这辈子也休想再见到她了。”
  白衫人顿了顿,接下去:“对你来说,要做这样的决定实在太难了。”
  “那你凭什么说我已做了这样的决定?”
  “很简单,你担心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白衫人口气忽然一变,道:“而且,这确实是你最后的机会。”
  上官无垠一怔,很快明白了白衫人的意思,惊道:“你……想要怎样?”
  白衫人往前踱了两步,冷冷道:“上官谷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十五年来,我利用你只为一个目的,这个目的一旦实现,我是绝不会再让你活在世上的,这一点,相信你也早已明白。”
  上官无垠心内惊怕,但他自知没有力量反抗,便静静道:“你的目的已经实现?”
  “现在还没有,不过,你只要按我的话去做,我的愿望很快就会实现。”白衫人道。
  上官无垠听了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觉得你很可笑,所以便笑。”
  “是吗?”
  “是的,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
  “我很清醒。”
  “你要是清醒,就不会在实现愿望之前告诉我要杀了我。”
  “我不说,你不是也清楚吗?”
  “那是不一样的。”
  “这么说,你是不会听我的话,帮我实现愿望了?”
  “我不会这么傻的,只要你的目的没达到,就不会杀我的。”
  上官无垠笑得有些得意。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唯命是从,从未反抗过一句,生怕蒙面人对风月不利,今天,蒙面人已经向他摊牌,他便无所顾忌。
  “我也不会这么傻的。”
  白衫人道:“如果我没有把握让你乖乖听话,我会向你摊牌吗?”
  “除非一死,你还能把我怎样?”
  “你死了,风月怎么办?”
  “风月在你手里,就算我活着,也无法改变她。”上官无垠道:“与其让她痛苦地活着,还不如你杀了她。”
  “十年前,风月就已经说过同样的话。”白衫人淡淡道:“可她现在还活着,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官无垠心中一动:
  他每年见到风月,风月总是告诉他,她为他幸福地活着,她说,为了相见的这一天,所有的日子她都过得很充实……现在听蒙面人的话,风月似乎十年前就有过寻死的念头……
  他不由道:“为什么?”
  白衫人道:“你以为风月活着是为了你?”
  上官谷主怒道:“难道风月还会为别的男人活着!”
  “男人可以为女人而活,但女人是不会为男人活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衫人的声音有些苍凉,好像忽然间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上官无垠叫道:“不!别的女人会见异思迁,风月绝不会!”
  白衫人挖苦道:“要是她肯为你而活,十年前就不会割脉自尽了。”
  上官无垠愕住:
  他一直以为风月为他而活,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为风月而活下去,想不到风月十年前就要弃他而去……
  他坚定的心理一下子垮了下来,他变得灰心丧气,道:“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休想摆布我做任何事,你杀了我吧!”
  “当心爱的女人不再把男人看得最重,这个男人活着是没什么意思了。”
  白衫人道:“不过,你还没有知道风月为谁而活,你要是知道,就不想死了。”
  上官无垠道:“除了风月,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活的。”
  白衫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你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你还会不会不想见她就去死?”
  “女儿?我的女儿……”
  上官无垠的心仿佛被利刃刺中,他僵在原地,甚至连呼吸也停止了!
  “女儿,我的女儿”这六个字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地从他的嘴里吐出。由于震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你跟风月的女儿,就因为自己的女儿,风月才活到今天。”
  白衫人静静说道。
  也许是白衫人镇静的口气使他清醒,他竟然不怀疑他的话,急道:
  “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白衫人道:“你不怀疑我这是在骗你?”
  上官无垠又一怔,惊疑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白衫人笑道:“上官谷主说得对,我根本没必要骗你!”
  是的,如果白衫人要用这种方法来骗上官无垠,那么,他不如在达到目的前什么也不说!
  上官无垠的心此时才狂跳起来,但他已然平静,他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道:
  “快带我去见女儿,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我肯定会让你们父女相见的。”
  白衫人道:“不过,你还会不会照我的话去做?”
  “会。”
  上官无垠道:“你要我怎样做,我都会答应!”
  “这样就好。”
  白衫人舒了口气,道:“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我的愿望就能实现,上官谷主,你可要考虑清楚,我的目的一达到,就会杀了你的。”
  上官无垠坚定道:“只要能见到女儿,千刀万剐也心甘。”
  白衫人道:“你也不问问我要你做什么事?”
  上官无垠道:“不用。”
  “你不问,我还是要告诉你。”
  白衫人道:“我要你救一个人,杀一个人。”
  要救人又要杀人,上官无垠不解,便问道:“救什么人?杀什么人?”
  “救胡云,杀……”
  白衫人顿了一会,才道:“杀花含香。”
  花含香名满江湖,天下谁人不知。上官无垠茫然道:
  “这么多年来,你的目的就是杀了花含香?”
  白衫人冷冷答道:“是。”
  然后道:“再过几个时辰,花含香就会来到百毒谷求你替胡云解毒,你若肯依计而行,我可破例先让你见女儿一面。”
  上官无垠想了想,道:“好,我要见女儿。”
  上官无垠和白衫人离去后不久,从风月楼悬崖的软梯上来两个人。
  一胖一瘦,两个老人。
  正是关云山和石应发。
  他们的肩上各扛一人:白飞扬和寒灯。
  他们的轻功确实非同一般,扛着一个人,上软梯时仍是轻松快速。
  他们刚刚上得悬崖,先将肩上已经晕去的白飞扬和寒灯扔在地上,然后喊道:
  “谷主!谷主!”
  风月楼全无动静。
  关云山道:“石兄弟,上官谷主不在。”
  石应发又大叫两声“谷主”,风月楼里还是没动静,他便皱眉道:
  “谷主会到哪儿去?”
  关云山道:“谷主向来不出谷,难道是出事了?”
  石应发不满道:“关哥胡说八道,谷主怎会出事!”
  关云山道:“是不是在睡觉?我到楼上去看看。”
  说完,将手中的花盆放在一块青石上,急步走进风月楼。
  风月楼乃是一栋三层的阁楼,谷主的卧室在二楼。
  一会,关云山从风月楼出来,道:“楼上连谷主的影子也没有。”
  石应发皱眉道:“没有人哪里会有影子……”
  “这里就是你们谷主住的地方?”一个含糊的声音响起。
  石应发道:“正是,你问这个干嘛……”
  他话音未落,先自怔住——
  因为,这里除了关云山和自己,就只有寒灯和白飞扬,而寒灯和白飞扬已然晕去,不能开口,说话的,除了关云山,还能有谁?
  可是,刚才说话的,却不是关云山!
  关云山显然也吃惊不小,他盯着白飞扬,见白飞扬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按理,以关、应二人的武功修为,只要听到声音,便能判断出声音的出处!
  他们其实早就判断出说话的是白飞扬,但他们不相信,他们不相信有人中了“红木耳”晕倒后还能说话!
  石应发与关云山对视一眼,过了好久,他们见白飞扬没再说话,关云山道:
  “石兄弟,真是奇怪。”
  石应发道:“什么奇怪?”
  关云山道:“据谷主的《毒经》所载,我们培植出的红木耳只能给中毒者一次运功的机会,一旦晕倒,至少在十二个时辰之上。
  “这个年轻人现在就能说话,是不是咱们施肥的毒汁不对,还是罡风未能催出红木耳的毒性?”
  石应发道:“不可能的,魔女的中毒之状跟《毒经》上记载的一模一样。”
  关云山道:“可刚才……”
  石应发见白飞扬只说了一句话,放下心来道:“关哥少担心,这小子或许是在鬼门关里说梦话呢!”
  他刚说完,方才的声音接道:“进了鬼门关的人是不会说梦话的。”
  这一下,关云山、石应发都已发现,开口说话的正是白飞扬。
  白飞扬只是嘴巴微动,眼未睁,人未动,身子直挺挺躺在地上。
  关云山、石应发俩人身形飘掠,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将白飞扬夹在当中,脸神凝重。
  又过了好久,白飞扬不仅不说话,还眼皮也不动一下。
  可此时,他们已不再怀疑白飞扬在耍花招,石应发道:“小子,你别装蒜了!”
  白飞扬道:“我并没装蒜。”
  关云山道:“既然能说话,为何说了一句便不说?”
  白飞扬道:“我已知道这里是上官无垠的住处,何必还要多问。”
  石应发怒道:“你这小子说话莫名其妙,什么知道是谷主的住处便不需多问!”
  白飞扬道:“我找的正是谷主。”
  关云山道:“你也是找谷主解毒的?”
  “我又没中毒,解什么毒!”白飞扬道:“我等人。”
  他这句话说得更是莫名其妙,关云山、石应发同声道:“你怎么到百毒谷来等人!”
  “因为我要等的人很快会到这里来。”
  白飞扬始终只是嘴唇微动,全身上下,丝毫不动。
  他是不能动?
  还是在耍什么花招?
  石应发、关云山又惊又疑,始终无法肯定。石应发冷冷道:
  “那你后来为何又开口了?”
  白飞扬道:“我想告诉你,我还没死。”
  石应发忽然怪笑道:“你还没死,要是我给你一刀,就会死了。”
  他虽这样说,但并没见他出刀。
  白飞扬道:“你也喜欢用刀杀人?你的刀是不是很厉害?”
  “你有没有听说过十三路飞刀绝技?”
  “没有。”
  “连十三路飞刀绝技都没听说过,你知道什么刀?”
  “鬼刀。”
  白飞扬说着,睁眼,人也跟着坐了起来。
  关云山和石应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发现白飞扬翻身坐起的一刹那,他的手上多了一把刀。
  石应发更惊,因为,白飞扬手里的刀,正是寒灯那把欲置他死地的短刀,他记得自己抄手接住短刀后,随便将它扔在洞穴里,它怎么会在白飞扬手里?
  白飞扬注视着自己手里的刀,说道:“我只知道自己手里的刀。”
  他的短刀长不过一尺,刀锋阴寒。
  关云山和石应发这时又笑了起来——
  他们本来对白飞扬顾忌不小,听了他这句话,顾虑顿消,他们认定白飞扬这是在装腔作势:
  因为,他们虽然没见到鬼刀王惊鬼泣神的鬼刀。
  但鬼刀王与花剑侯的一战轰动武林,尽管没有人知道那一战究竟谁胜谁负,可是鬼刀王却是花剑侯唯一出剑未能封喉的人。
  后来花剑侯莫名其妙退出江湖,天下人便纷纷猜测花剑侯退出江湖乃是跟鬼刀王一战有关,鬼刀王使花剑侯意识到自己的剑尚有缺憾……
  这虽是猜测,但鬼刀王的刀由此便成了武林中最神秘的刀法之一……这个年轻人居然说他的刀就是鬼刀……
  白飞扬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道:“你们不相信?”
  他们仍在笑。
  白飞扬道:“你们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
  石应发终于道:“你想怎么样证明?”
  白飞扬冷冷道:“我闭着眼睛,也能杀了你们。”
  “哈哈哈!”
  关云山也不由笑道:“年轻人,你要说大话,最好也先看清对方是谁。”
  “我不是说大话,我是杀人。”
  白飞扬根本不看他们,接道:“而且,我杀人从来不看对手是谁。”
  看他的表情,寂寞而认真,绝不似在开玩笑。
  石应发沉声道:“小子,你也许就是谷主所说的天生不怕毒的人,你侥幸捡得一命,应该趁谷主不在向我们求饶。
  “或许我们可以放你一马,你还如此大言不惭,既然你有如此把握,那就出刀给我们看看!”
  白飞扬哼道:“我并非天生不怕毒,而是你们的毒药没毒。”
  石应发见白飞扬顾左右而言他,以为他不敢出刀,更加相信他在耍花招,冷笑道:
  “小子,在老爷们面前,你还是嫩了点,你不出刀,我可要出刀了。”
  “我正是在等你出刀。”
  白飞扬始终没抬头,接道:“我杀人向来没有规矩,可你们刚才救了我一命,所以,我让你们先出招。”
  关云山、石应发不由看了看昏睡不醒的寒灯,俩人目露杀机,可就在他们迟疑之际,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崖下传来:“关老头、石老头,你们不要动手!”
  声音刚落,一人自崖下飘了上来——
  此人披着长发,身穿墨绿衣衫,乃是四五十岁的老妇人!
  她的手中持着一剑,剑身上却沾满了泥巴的印痕!
  声到人到,这老妇人的身手,显然非同一般。
  关云山道:“小湘,你上来做什么?”
  原来此人便是昔日臭名远扬的女魔头小湘。
  小湘妖媚一笑,道:“我采了药回来,在崖下听得你们要杀人,便上来了。”
  石应发道:“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
  小湘立即苦着脸道:“两位老哥,你们就可怜可怜小湘吧,我已经这么多年没杀人了,就让我杀他吧。”
  石应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杀不了他?”
  小湘道:“谁不知道石大侠十三路飞刀绝技天下无敌,小湘怎会这样想?”
  她转脸又对关云山道:“关状元的神枪更是高深莫测,比之当年的关公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杀鸡焉用牛刀,这点小事,就让小湘替你们来做。”她说着瞥了一眼白飞扬。
  关云山这时道:“你知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刀?”
  小湘一怔,道:“什么刀?”
  石应发道:“他说他手里的刀是鬼刀,你怕不怕?”
  石应发说完大笑起来。
  小湘闻言先是一呆,见石应发大笑,以为他乃是取笑自己,身躯一掠,长剑指住白飞扬,尖笑道:
  “这么多年来,我的宝剑挖草采药,剑锋已被泥土沾满,想不到今天又能让它喝一喝新鲜的血!”
  她手腕一抖,长剑发出一声龙吟,剑身的泥土印痕消失,剑锋露出寒芒朵朵。
  ——这竟是一柄宝剑!
  白飞扬缓缓地从地上站起,他脸神毫无变化,不看小湘,而是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说道:“既然你想死,我就先杀了你。”
  他也没有出手。
  他看去那么落寞,那么单薄。
  从背后看,他的双肩也显得消瘦……
  风月楼前很静。
  小湘慢慢转动剑锋——
  剑锋在日光下就像一截不融的冰。
  朵朵寒芒聚成一线。
  在剑锋的转动下,寒芒已经移到白飞扬后背,然后又缓缓移到他的后颈……
  白飞扬背对小湘,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致命要害已被对手的剑锋罩住!
  他更不知道,小湘的宝剑曾饮过多少人的血!
  他只知道一点:他要杀了她。
  他要让他们相信,他的刀就是鬼刀!
  关云山、石应发各各后退一步,他们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念头:
  江湖传言,小湘的宝剑在杀人时会幻出一片奇异的光彩,他们想证实一下传言是不是真的……他们盯着她的剑……
  小湘的剑凝固了片刻之后,终于动了——
  剑锋吐寒芒。
  寒芒原本冷凝如冰,剑锋一动,寒芒散开,舞出一片绚丽的光华!
  就在这片光华里,小湘迅疾如风,人剑合一,无声地射向白飞扬!
  她的动作实在太快,仿佛长剑脱手,又仿佛瞬息间持剑的手臂暴长了数丈!
  光华灿烂,一现间已将对手包围在剑势当中!
  仿佛她一出手,就注定了对手的命运——
  死!
  只有死。
  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任何事情都有意料不到的变数:
  在剑的光华就要吞没白飞扬的时候,出现了另一道亮光!
  这道亮光,比剑光更快更白,更耀眼!
  像闪电!
  闪电是无情的,那是一种凄冷的白!
  剑的光华被凄冷的闪电撕破,刹那间消失……
  小湘石头一样僵立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关云山、石应发刚才只盯着小湘的剑,他们根本没看到白飞扬出刀。
  他们只看见那道闪电。
  他们不由抬头望天,他们以为天起惊变,然而天色依旧。
  哪里来的闪电?
  既有闪电,当有惊雷,惊雷呢?
  他们惊疑不定,惊雷便随之而来:
  “你的刀……好快!”
  在他们听来,小湘的这五个字直如惊雷轰顶!
  他们立时明白:那道凄冷的白光不是闪电,而是刀光!
  而出刀的,正是这个中了毒的年轻人!
  惊鬼泣神的一刀!
  无法形容的一刀!
  除了鬼刀,还有什么刀能发出如此惊人的一击?
  他们也僵住!
  但他们的目光移到了小湘身上,他们看见小湘胸前的衣衫已被划开,一道刀痕,赫然在目!
  ——如果刚才出手的是他们,那么,这道刀痕,应该在他们的胸口!
  小湘脸露惊恐,一步一步往后退,一步踏空,惨叫一声,掉下了悬崖……
  白飞扬转身,冷漠道:“现在你们是不是还有怀疑?”
  关云山、石应发哪里还能说话!
  只听白飞扬又道:“你们适才讲,中了红木耳的人最多只有一次运功的机会,我已出刀,你们何不再试试?”
  石应发脸色又变,他忽然轻喝一声:“小子,你别太张狂!”
  身形微动,双臂轻挥,但觉眼前光影乱颤,十几把飞刀,劲射而出!
  石应发的十三路飞刀绝技几十年前就扬名江湖,这十五年来虽然在谷中为上官谷主挖草采药,很多心思用在了识毒辨药上,但飞刀神技却从未荒废,此时陡然使出,刀风凄狂,凌厉无比!
  只是,他的十几把飞刀,不是射向白飞扬,而是射向晕在地上的寒灯!
  寒灯距他很近,他一出手,十几把飞刀,同时击向寒灯的死穴,只要一把飞刀击中,寒灯立时就会一命呜呼!
  寒灯已然中毒晕倒,他为何还要向她下手?
  鬼刀又现——
  一串“叮叮叮”脆响,石应发的飞刀撞在白飞扬的短刀上,竟皆断成数截,纷纷四射,刀锋折射出日光,犹如满天花雨!
  石应发面如死灰。
  他一向对自己的飞刀神技十分自负,可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的飞刀居然毫无用处!
  白飞扬冷冷道:“她已经没有还手之力。”
  石应发铁青着脸,心里似很愤怒,他憋了良久,终天吼道:
  “你知不知道,我一家九口就是死在她们魔鬼一家手上的!”
  白飞扬道:“我不想知道你们以前的恩怨,只知道你不能杀她。”
  石应发的脸色这时变得苍白,绝望道:“你……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不杀她,会祸害无穷的……”
  白飞扬淡淡道:“我不想知道她以前及今后是什么样的人,我绝不能看着她死。”
  石应发呆呆道:“那你杀了我吧。”
  白飞扬道:“现在我也不想杀你们了。”
  石应发颓然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白飞扬道:“刚才我说在这里等人,现在,我想你给我做一件事。”
  石应发道:“除了谷主,谁也别想摆布我!”
  白飞扬目光一寒,杀机已现:“我只想你带我去找上官谷主,你若真的不肯,我只有杀你。”
  ——谁也不会怀疑,他说得到,做得到。
  石应发痛恨白飞扬阻止他杀寒灯,但白飞扬的武功实在太高,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原以为白飞扬会迫他做自辱之事,不料却是叫他去找谷主,脸色稍稍缓和,仍是极不情愿地道:“百毒谷如此之大,哪里去找谷主?”
  白飞扬寒着脸道:“那是你的事,一个时辰内,你若找不到谷主,我一样会杀了你。”
  石应发叫道:“那你还是杀了我吧!”
  白飞扬冷笑道:“我这个人向来说变就变,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关云山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他听出白飞扬已起了杀机,连忙道:
  “白兄弟,能多活一个时辰也是好的,况且,说不定谷主便在谷底,你就带这位少侠去找找吧。”
  石应发何尝不想活,他苦着脸道:“关哥,你也知道谷主除了禁宫,从来不会到别处去的。”
  白飞扬听到“禁宫”两个字,心念一动,道:“什么禁宫?那是什么地方?”
  关云山道:“禁宫就是除谷主外,任何人也不能进去的地方。”
  白飞扬心喜,但丝毫不露声色,冷冷的注视着关云山。
  关云山接下去道:“谷主每年也只去禁宫一次,而且明天才会去。”
  白飞扬不想再问,他转脸对石应发道:“你就带我去禁宫。”
  石应发道:“我当然可以带你去禁宫,不过,谷主在不在里面我可不管,而且,禁宫里我是绝不踏进一步。”
  白飞扬道:“少废话,走吧。”
  关云山道:“要不要我一道去?”
  白飞扬道:“你在这里看着寒灯,她若少了什么,我会找你算账。”
  白飞扬说着转身,他此时已然想好,只要不让她离开百毒谷加害花剑侯,他宁愿她活着。
  两人刚刚走到软梯旁,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凄叫。
  回头看,只见寒灯的咽喉插着一把尖刀,随着这声凄叫,鲜血从刀口处溅出!
  白飞扬没料到关云山会下杀手,微微一呆,关云山的第二把尖刀对着自己的胸口飞了过来,速度绝不比石应发的飞刀和小湘的剑慢!
  但他的尖刀终究快不过白飞扬的鬼刀——
  白光一闪,关云山的胸脯上便多了一道刀痕!
  鬼刀一现,一刀致命,谁也无法幸免!
  关云山也一样!他发出的尖刀虽然速度不减,但白飞扬挥手出刀之际旋起的无形罡风改变了尖刀的方向,坠入悬崖。
  关云山惨笑道:“石兄弟,十五年来我们在谷中情同手足,我知道你一生的愿望是杀了魔女寒灯为家人报仇,这位少侠说变就变,说不定到了禁宫他就会杀了你,现在我替你报了此仇,你……该不会怨我吧……”
  话落,人也跟着倒地。
  “关哥……”
  石应发叫了一声,往回急走两步,又猛然站住,脸神复杂。他迟疑了片刻,忽然足尖一点,身形掠起,居然跃向悬崖!
  悬崖深达百丈,石应发坠下,定会粉身碎骨!
  ——他显然是万念俱灰,以求一死!
  白飞扬同时掠起,右手疾伸,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绝妙手法,抓住石应发的左臂腕际,然后一扯,欲将他扯回——
  他不想石应发死!
  可是,就在白飞扬抓住石应发手腕之时,石应发的身躯在空中一曲一伸,右腿膝盖直顶白飞扬小腹!
  而且,石应发的膝盖间竟然射出一柄飞刀!
  此时俩人身在空中,身下便是百丈悬崖,稍一疏忽,俩人便会同归于尽!
  惊变!
  猝不及防!
  白飞扬左臂一展,右手内力在极不可能的情况下,借石应发的身体一收一吐,借力的同时,身躯一滚,奇迹般躲过石应发的飞刀!
  石应发被白飞扬一扯,虽未扯回,但整个身躯因此在空中滞了滞。
  白飞扬却身子急坠,快速落到石应发的身下!
  白飞扬刚才舒展左臂,无形罡气将悬崖上的软梯吸得急荡起来,他眼疾手快,左手抓住软梯的绳子,右掌一推急坠而来的石应发,两人双双上了悬崖……
  适才一幕,真是惊险万分!
  石应发算准白飞扬不会让他死,他决意与白飞扬同归于尽,可是刚才死里逃生,一张老脸吓得煞白。
  良久,石应发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白飞扬道:“我说过,我不是来杀人的,而且,你还没有把我带到禁宫。”
  石应发迷茫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还有一把刀?”
  白飞扬淡淡道:“你既然有十三路飞刀绝技,肯定有十三柄飞刀,刚才你杀寒灯时只用了十二柄。”
  石应发叹了一声,道:“现在我才真正佩服你,好……我这就带你去禁宫。”
  禁宫其实就在对面的山峰间,就是上官无垠经常在风月楼遥望的那片石林。
  石应发将白飞扬带到石林外沿,道:“这里就是百毒谷的禁宫,除了谷主,任何人也不得入内。”
  白飞扬见这里乱石穿空,仿佛迷宫一般。
  石缝间荒草萋萋,石高路窄,料想不是个简单的去处,但他要在花剑侯到达之前找到上官谷主,便顾不得其他,对石应发说了声:
  “现在已没你的事了。”
  从两块巨石的夹缝间穿过,进了石林……
  上官无垠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在见到女儿前,上官无垠像去年一样,在白衫人的带领之下,穿过那片奇妙的石林,然后来到石壁上的山洞里。
  尽管他每年都有一次机会穿过石林,可是他丝毫不识石径,若不是白衫人引路,他根本到不了这面巨壁前……
  每次,白衫人将他带到山洞口,就会告诉他,一切听从小叠的吩咐,然后,白衫人就会消失,就像空气一样,令你无法看到他,又时时处处感到他就在身边……
  今天也一样,白衫人对他说:“一切听从小叠的吩咐,不然这是你们父女最后一次见面。”说完这话,便倏然消失。
  不久,漆黑的洞里便会亮起一支支蜡烛。
  上官无垠就会看见小叠。
  小叠是白衫人用来侍候风月的两个丫环中的一个。
  十五年前他第一次看小叠时,小叠还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现在,小叠已经人老珠黄。
  按理,小叠跟风月的年龄差不多,可是看起来,小叠却比风月老得多。
  每次见到小叠,上官无垠都会想:
  小叠怎么会有这么大改变?
  她是否承受着太多的不幸?
  不过,这仅仅是见到小叠时心里闪过的念头,他根本没有时间询问小叠,因为他跟风月见面的时间很少,他不可能在小叠身上浪费任何时间。
  这次,他见到小叠,小叠比去年更老了。
  小叠每次出来接他,开口的第一句总是:“上官谷主,你终于又能见到风月了。”
  今天,小叠对他说:“上官谷主,你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女儿了。”
  小叠的这句话令上官无垠又兴奋又恐惧。
  上官无垠跟着小叠,穿过长长的用地毯铺就的通道。
  一路上,小叠会将刚刚点起的蜡烛都吹灭,所以,前面烛火通明,回头看则又是漆黑一片。
  通道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曲曲弯弯,少说也有三百米。
  以往,在经过长长的通道时,上官无垠和小叠都是默不作声,上官无垠一路上还在想见到风月第一句话该怎么讲,这时候,就算小叠问他话他也听不见。
  然而今天,上官无垠最想见的是从未见过的女儿,他虽然兴奋不已,但心乱如麻,根本想不到自己见到女儿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他听见小叠问他:“上官谷主,你有没有想到能见到自己的女儿?”
  上官无垠马上回答她:“做梦也想不到。”
  小叠又说:“上官谷主,见到女儿前是不是很激动?”
  上官无垠立即点头道:“当然很激动。”
  小叠说:“为了女儿,你是不是愿意做任何事情?”
  上官无垠说:“愿意。”
  小叠叹了一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做谷主的女儿真是幸福。”
  也许就因为小叠这一声叹息,上官无垠感觉出她的话中似有许多忧思,而且,小叠的声音有些特别,好像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塞住,她的声音不是自然轻松地流出来,而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以前,尽管小叠见面时都会跟他说一句话,可他从未感觉出她说话原来这么累……他不由得心念一闪,寻思道:“她连说话都这么累,难怪会老得这么快……”
  他见小叠在前面走路的样子也有点蹒跚,想到风月虽然跟他隔谷相望,但是为了他,为了女儿,她忘掉了一切忧愁和悲伤生活着,她的脸上还散发着容光神采。
  从这一点上讲,风月比小叠快乐得多轻松得多……他很想问问小叠,她是不是活得很累?
  可是,他不知道该不该问,又该如何开口?
  小叠这时又说:“上官谷主,这么多年来,你跟夫人隔谷相离,一年只为一次相见而活,是不是很累?”
  上官无垠说:“只要风月活着,哪怕是几年见一次面,我也会活下去的。”
  小叠说:“在你心里,她真有这么重要?”
  上官无垠毫不犹豫地说道:“是的,我的生和死都为了风月。”
  小叠正好要去吹灭一支蜡烛,可她双肩一颤,竟吹了三次才将蜡烛吹灭,上官无垠见她似乎浑身乏力,不由生出一丝同情。
  小叠说:“可是夫人十年前就因忍受不住分离的痛苦而割脉自杀。”
  上官无垠已从白衫人口中得知了此事,小叠说来,他还是感到十分悲痛,一会,他默默道:“小叠,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叫小叠的名字,小叠的双肩似乎又一抖,说:“为什么要谢我?”
  上官无垠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照顾风月,我从没谢过你。”
  “哦……”
  小叠的声音似变得含糊,说:“主人有没有吩咐过,在这里……一切要听我的话?”
  “是的,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上官无垠听小叠说话有些吃力,便道:“小叠,我听你说话好累,就别说了。”
  小叠声调一变,说:“上官谷主不想听见我说话?”
  “不是的。”上官无垠马上说道:“我是担心你的喉咙……”
  小叠苍凉地:“我的喉咙十五年前就是这样,只是谷主没听出来。”
  上官无垠发觉小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很愿意跟她说话,便问:
  “小叠,那十五年前你说话是不是这样的?”
  “这……”
  小叠居然一时答不上来。
  上官无垠微微笑道:“我可以猜出来,你以前肯定不是这样的,你说话的声音一定很悦耳动听,对不对?”
  小叠没再回答。
  上官无垠以为自己勾起了她的伤心往事,心内歉疚,便也不说。
  往前又行片刻,小叠说:“上官谷主,夫人和女儿就在房间里等你,你进去,我就在门外等。”
  小叠说的房间只是洞中之洞。
  每次来,上官无垠都是走到这里为止。
  但他知道,这里并非洞的尽头。
  前面不再点着蜡烛,漆黑一片,不知洞还有多深。
  更不知黑洞中还隐藏着什么。
  现在,洞里只剩下一支蜡烛。
  就在这支蜡烛旁边,垂挂着一块厚厚的帘布。
  上官无垠知道,帘布后面是一个斜生出去的小洞,而就在这个小洞里,住着她朝思暮想的风月。
  这个小洞就是小叠说的房间,帘布就是房间的门。
  上官无垠伸手拉开帘布,小叠就俯身吹熄最后一支蜡烛,她的整个人也随之隐在无边的黑暗当中……小叠吹灯时,上官无垠无意瞥见了她的脸,他发现她的脸神充满了凄苦……
  他掀帘进去时,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当他放下帘布,就看见有人开始点灯。
  小洞狭长,里面的摆设和布置跟风月楼他的卧室一模一样,淡绿的地毯,粉红和米黄相间的几重透明的纱帘,散着淡淡的暖意。
  透过纱帘,里面有一道樟木制成的雕花围栏,围栏有门。
  在围栏与纱帘之间,一个妇人正将五盏油灯点亮。
  上官无垠认得,这个妇人正是侍候风月的第二个丫环,叫紫云。
  紫云十五年前就已三十二岁,如今看上去,她好像比小叠还要年轻。
  紫云点完灯,从纱帘出来,对上官无垠说了声:“上官谷主,你来了。”径自出洞去了。
  上官无垠心潮起伏,他无声地走到围栏边——
  在纱帘外,根本看不清围栏里的人。
  尽管上官无垠知道围栏里有他心爱的女人风月,可他并没有推门而入,而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点一点呼出来,然后,他将脸慢慢凑向围栏的花格窗张望——
  他要先看女儿一眼!
  他当然看见了自己的女儿!
  虽然他第一次看见女儿,可是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他的一颗心似乎要蹦出来,他确信他就是自己的女儿!
  当上官无垠看见自己的女儿时,他的心底闪过一个强烈的愿望:
  从今以后,他一定要全家人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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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7 21:35: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毒谷风云
  上官无垠推门,门的轻响惊动了里面的两个女人。
  她们都抬起了头。
  这两个女人,一个平静,一个惊愕。
  平静的是风月,惊愕的是女儿。
  显然,风月已经知道了今天将会提前见到自己的男人,而他的女儿,则瞪大双眼,惊恐的望着这个不先敲门就闯进来的男人,她对风月说:
  “娘,他是什么人,怎么可以进来的?”
  听到女儿叫风月“娘”,上官无垠的心又是猛然一颤,她的声音跟风月年轻时一模一样!
  一种对骨肉之情的天生的感动使上官无垠终于抑制不住,颤声道:
  “女儿,我是……”
  他的语音竟有些发抖!
  风月已平静地接道:“女儿,他就是你爹。”
  女儿比刚才显得更惊,她躲在风月的身后,说道:“娘,你骗我!你不是说……”
  风月牵住女儿的手,道:“我以前对你说爹死了,其实你爹还活着。”
  女儿叫道:“不,他不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
  她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女儿,听话,快叫爹。”风月说。
  “不!他不是我爹,我不叫。”女儿喊道。
  上官无垠原以为女儿会非常欣喜地扑进他怀里,没料到女儿竟不认他这个爹,他怔怔地站着,一片茫然。
  风月叹道:“你怎样才会相信他真是你爹?”
  女儿却喊道:“不!我不相信!我只要娘,不要爹!”
  上官无垠的胸口似被扎了一枪,他猛然转身,便要离去——
  “上官哥哥!”
  风月叫了一声,又幽幽道:“你忍心这样走吗?”
  他忍心就此离去吗?
  不!
  绝不可能!
  女儿的话使他痛苦,但,他已经痛苦地活了十五年!
  如果他会就此离去,他便不是上官无垠!
  当他转回身,他的脸色已然平静。他把门关上,缓缓地走到风月和女儿面前,说道:
  “风儿,你有没有把一切都告诉女儿?”
  风月摇头道:“我想等着你来告诉她。”
  上官无垠于是不管女儿在不在听,愿不愿听,将自己与风月如何相识,如何结为夫妇,又如何在十五年前被人隔开之事详细说出,最后叹道:
  “十五年来,我从未尽过任何做爹的责任,我实在不配做爹……”
  而此时,女儿已经流泪。
  她问风月:“娘,他说的都是真的?”
  风月似也忆起了这些年来的辛酸,眼圈也红红的,哽咽道:
  “真的,都是真的……这么多年,我们还能母女相依为命,你爹最苦了……”
  女儿从风月背后走出来,噙着泪,低低叫了一声:“爹。”
  这声“爹”使上官无垠欣喜无限,刹那间他胸中填满了幸福,他觉得现在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跨了两步,一把抱住女儿,抚着她的脑袋,激动道:“女儿,我的宝贝女儿!”
  她适才不肯承认他是她爹,如今确信他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狂喜之情,无法控制,就扑在父亲肩上痛哭,泪水将上官无垠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上官无垠双手捧住女儿的脸,久久凝视,从她的脸上,看到了风月和自己昔日的影子,他不由大笑道:“我上官无垠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儿!”
  喜极而泣。
  他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终于顺着脸颊流下……
  父女喜相逢,想到这喜相逢很快会变成伤离别,风月暗暗的伤心落泪。
  她低头拭泪,谁也没有发现,低头时,她的眼中忽然闪射出一丝残忍的目光!
  这样的时刻,风月为什么会有这种目光?
  上官无垠心中虽喜,可他明白,不知什么时候,小叠就会进来把他带走。
  小叠的话他不敢不听,小叠叫他走,他就得走,他懂得时间的珍贵,他要在极有限的时间里跟她们说更多的话,问更多的问题,所以,他捧住女儿的脸问道:
  “女儿,快告诉爹,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了一下,说道:“爹,女儿没有名字。”
  上官无垠诧道:“娘一直没给你取名字?”
  风月道:“女儿的名字应该由爹来取。”
  上官无垠放开女儿,在屋里踱了几步,沉思道:“我们在烟雨濛濛的江南结识,就叫女儿烟雨怎样?”
  “烟雨……烟雨……”
  风月呢喃了两遍,舒眉道:“这个名字不但有诗意,而且有特别的意义,就叫上官烟雨吧。”
  上官无垠在椅子上坐下,女儿便依过来,笑道:“谢谢爹。”情不自禁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风月道:“有了爹,就不要娘了?”
  上官烟雨马上转身,在风月脸上也亲了一口,说道:“女儿要爹,也要娘!”
  三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这真是和美幸福的一家子!
  可上官无垠不愿在笑声里浪费有限的时间,他对风月道:
  “风儿,十年前你曾想割脉自尽,你真是太傻了。”
  风月叹道:“不是我傻,而是我没有勇气活下去……”
  上官无垠道:“不是为我,也要为咱们的女儿活下去。”
  风月悲伤道:“上官哥哥,十四年前我生下女儿,就被小叠和紫云抱走了,不久紫云对我说,咱们的女儿夭折了,那些天,我悲痛欲绝,若不是想到你的绝命穿肠丹的解药在我身上,十四年前我就死了。”
  “可你……”
  “我实在无法忍受漫长的等待和煎熬,一年只见一次面,而且见面的时间又那么短……”风月无奈地接道:“五年后,我实在难以忍受痛苦和寂寞的折磨,于是割脉自杀……”
  上官烟雨失声叫道:“娘!”惊怕地抱住风月的头。
  风月继续道:“记得那是半夜,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料小叠救了我……那个将我们拆开的神秘人怕我再次寻死,才告诉我,咱们的女儿并没有死……为了女儿,我才能活到今天……”
  上官无垠握住风月的手,默默道:“风儿,这么多年,真让你受苦了。”
  他正想去看看风月割脉的伤口,她抽手,牵过上官烟雨的手,笑道:
  “看见烟雨,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
  她顿了顿,又道:“这十年来,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们有一个女儿,你会原谅我吗?”
  上官无垠深情道:“风儿,我怎会怪你,你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恨只恨那个神秘的蒙面人……”
  风月叹道:“小叠说,只要我透露有关女儿的一个字,从此别想再见到女儿。”
  上官烟雨忽然道:“娘,十年前,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你的女儿的?”
  风月道:“自己的女儿我怎会不认得?别说母子连心,一见面就能感觉出来,你身上有很多东西,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上官烟雨缓缓点头。
  只听风月接下去道:“你的左手没有小指,而且,你的臀部有一块暗红的胎记……”
  上官无垠拉过女儿的左手,见她的左手果然有缺陷,只有四个手指。
  上官烟雨生怕自己的缺陷会使爹爹伤心,笑道:“爹,你看我的手,又白又光洁,一定比我娘年轻时还要好看。”
  他哪会不懂女儿的心思,但心里仍不免一阵难过,放下她的衣袖,连声道:
  “是的,烟雨的手是天下最好看的手。”
  然后怜惜地将女儿揽在怀里,轻声问道:“见到娘之前,你是如何过来的?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吧?”
  上官烟雨忽然脸色大变,害怕道:“伯伯杀人了!伯伯杀人了!”
  风月和上官无垠不知女儿何以这般害怕,忙道:“烟雨,怎么啦?”
  上官烟雨看了看风月,又看了看上官无垠,这才心神稍定,拧着眉毛道:
  “女儿从小在山里的一户人家长大,我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在我五岁的那一年,一个伯伯来接我,婶婶对我说,就是这个伯伯把我送给他们家的……
  “那个伯伯在婶婶家喝了酒,准备走的时候,那个伯伯……他……”
  上官烟雨情绪又变,好一会,才平静下来,说道:“他把婶婶一家人全杀了……姐姐、哥哥……他们死得好惨……后来我就到了娘身边……”
  三个人都不作声。
  良久,上官无垠咬牙道:“一定是那个蒙面人丧尽天良!”
  上官烟雨道:“爹、娘,那个坏蛋将我们一家害得这么惨,总有一天我们要杀了他!”
  上官无垠道:“那个人的武功深不可测,我们如何是他的对手。”
  “爹,那女儿就去拜师学艺,等武功学成,再找他报仇。”上官烟雨恨恨道。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们哪里还有机会……”上官无垠苦笑。
  “难道……”
  上官烟雨急道:“我们一家人,什么时候才能生活在一起!”
  “我们很快就能生活在一起了。”
  风月忽然说道。
  上官无垠一时没明白风月的话,叹道:“现在我们在一起,可是那个人很快又会把我们拆开,要想重聚,只得等到明年了。”
  “爹,我不要你走!”
  上官烟雨拉住他的手,仿佛他现在就要离去似的,喊道:
  “爹,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
  她一转脸,对风月道:“娘,你刚才说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你一定想到了什么办法?”
  风月点头道:“没错,我是想到了办法。”
  上官无垠大喜,道:“风儿,你快说,什么办法?”
  风月道:“一切全是蒙面人的阴谋,杀了他,我们便能自由。”
  上官无垠以为风月想到什么妙计,原来却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摇头道:
  “我们连蒙面人的脸也无法看清,如何能杀他……”
  “我们当然杀不了他。”
  风月道:“可现在我们有机会杀他。”
  上官烟雨惊喜地瞪圆了双眼在听。
  风月却没有说是什么机会,而是对上官无垠道:“上官哥哥,按理,你明天才能到这里来,因为你的绝命穿肠丹明天才会发作,对不对?”
  “对。风儿,是神秘人破例让我提前一天来看你们。”
  “他为什么会破例?”
  “因为他有事求我。”
  “你答应了他,所以他就让你来了?”
  “是的,他要我救一个人,杀一个人。”
  上官无垠道:“他说,几个时辰后花含香会到百毒谷求我替胡云解毒,他要我救胡云,杀剑侯。”
  风月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花剑侯?”
  上官无垠一怔,道:“我哪里是花剑侯的对手!”
  风月道:“既然不是花剑侯的对手,你为何会答应他?”
  上官无垠叹道:“他要我依计而行,我知道,他只是利用我而已,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机会杀花剑侯。”
  风月忽露出笑脸,道:“他可以利用你杀人,难道你不可以利用别人杀人?”
  “利用别人?”
  上官无垠惊疑道:“我能利用谁?”
  风月缓缓道:“剑侯花含香。”
  “这……”
  上官无垠仍是迷茫不解。
  上官烟雨问道:“娘,花含香是什么人?”
  风月道:“花含香是天下最厉害的高手,他的剑术无人能敌,出鞘封喉。”
  上官烟雨喜道:“爹,你怎么还不清楚,娘的意思是让你叫花含香一剑杀了那个可恶的神秘人。”
  “烟雨,你道爹是什么人,花含香怎会听我的话?”上官无垠仍是苦笑。
  “爹,刚才你说花含香过几个时辰会求你替胡云解毒,他求你,你求他,这很公平的。”上官烟雨道:“倘若他不答应,你也不答应。”
  “可是。”上官无垠刀眉紧蹙,道:“不知胡云是花含香什么人,他肯为胡云冒险吗?”
  “肯。”
  风月道:“刚才小叠告诉我,她说花剑侯肯为胡云做任何事,就算你要杀了他,他也会答应。”
  上官无垠闻言,再次想起神秘人所说的要他救胡云杀花剑侯,喃喃道:
  “原来是这样……”
  风月接着说道:“小叠还说,她主人正是要你解了胡云的毒,然后要你杀了花剑侯。”
  上官烟雨忽然道:“娘,万一花含香出尔反尔,待爹解了胡云的毒,他反过来杀了爹呢?”
  “不会的。”
  风月道:“花剑侯名满江湖,言出必行,绝不会食言,神秘人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利用你爹令花剑侯就范。”
  “哦……”
  上官烟雨忽又露出钦佩的神色,道:“爹,娘,一个人肯为别人牺牲自己,而且言出必行,他应该是个好人。”
  上官无垠道:“爹从未见过花剑侯,只是江湖传言,花剑侯乃是天下任何邪恶者的死对头。”
  “若是这样,爹如果杀了花剑侯,岂不是令邪恶者拍手称快?”上官烟雨道。
  “所以,绝不能让神秘人的阴谋得逞。”风月对上官无垠道:
  “神秘人既然要利用你达到目的,显然,神秘人自知不是花剑侯的对手,你正可以利用花剑侯杀了神秘人,如此一来,便是一举两得。”
  上官无垠迟疑道:“神秘人在暗,而我在明,万一失败,那我们……”
  风月道:“可是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
  上官无垠还在犹豫。
  风月道:“就算失败,大不了一死,与其痛苦地活着,不如死了干脆。”
  上官无垠终于下了决心,他抬头道:“好,那我们就舍命一搏!”
  “嘿嘿嘿……”
  上官无垠刚说完,一阵阴冷的笑声自地底传来。
  风月、上官烟雨大惊失色!阴阴的笑声一顿,冷冷说道:“上官谷主,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破例让你们父女重逢,你竟然不识好歹,想利用花剑侯杀我,你做梦!”
  上官无垠已听出说话的正是那个神秘人,惊恐不已,颤声道:
  “你把我们害成这样,你……你……”
  上官烟雨却是全无惧色,说道:“你这个坏蛋,天良丧尽,总有一天会报应的!”
  “哈哈哈!”
  那声音又笑道:“你这个小贱人,你虽有骨气,可惜你投错了胎,没有人会保护你……”
  上官烟雨仍丝毫不惧,大声道:“偷偷摸摸的狗贼,有种的就出来!”
  “好一张伶牙俐嘴,看我怎样割了你的喉咙!”
  冷笑声中,同时又有一阵刺耳的轧轧声响起,壁上开了一扇石门,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小洞!
  原来洞中有洞!
  冷笑声就从洞里传出。
  上官无垠急步前移,挡在女儿前面,厉声道:“你不能伤害烟雨!”
  “嘿嘿嘿!上官谷主,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吗?”
  话音未落,听得一阵凌厉的风声,一条白练自黑洞中射出,啪的一声,将上官无垠撞开,然后裹住上官烟雨的细腰,白练一收一扯,上官烟雨有如风筝一般,被白练扯进洞去!
  上官烟雨惊叫:“爹!娘!救我!”
  风月、上官无垠疾往洞口扑去,不料洞内一股劲风将他们撞得仰身跌倒!
  待他们爬起来,壁上的石门已关上!
  上官无垠、风月用力拍打石壁,叫道:“烟雨!烟雨!”
  听不见烟雨的回答,却听那个阴冷的声音响起:“上官谷主,如果你还想烟雨活着,就乖乖听小叠的话,不然,我不仅会割了烟雨的喉咙,让她变成一个哑巴。
  “还会把她卖到妓院去,让她变成千人骑万人爬的妓女……哈哈哈,上官谷主,风夫人,你们再好好想一想吧……”
  笑声渐远,无论上官无垠怎样说,里面全无回应,想是已经离开了。
  夫妻俩茫然相视,上官无垠一脸的愤怒和悲伤,风月已是泪流满面。
  上官无垠先开口道:“风儿,怎么办……”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风月无语。
  上官无垠见到女儿不到半个小时又生死难知,不由得悲从中来,脑中一片空白,喃喃道:“烟雨,是爹不好,爹不该来看你的……”
  风月这时道:“上官哥哥,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照他的话去做了。”
  上官无垠茫然道:“就算照他的话去做了,也不知烟雨能不能回到我们身边。”
  风月道:“他这种人可是说得出,做得出,难道你愿意烟雨做妓女吗……”
  也许是“妓女”两个字令他心神一惊,他大呼道:“我们怎能能让女儿去做妓女!”
  他大声说话又令自己清醒过来:
  如今烟雨在蒙面人手中,自己能为烟雨做什么呢?
  风月凄楚而无助地望着他。
  上官无垠默默道:“风儿,为了烟雨,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你是没有选择了。”
  随着话音,一个人推门而入。
  进来的,是小叠。
  上官无垠和风月同时吃了一惊!风月先开口道:“小叠,你进来做什么?”
  小叠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上官无垠叹道:“风儿,小叠一定是来叫我走的。”
  风月忽然口气一变,怒道:“小叠,你给我出去!”
  上官无垠发现风月发怒的样子有些可怕,他还没说什么,小叠已说道:
  “我来告诉上官谷主应该怎么做。”她的声音也是冷冷的。
  风月哼道:“小叠,难道你敢不听主人的话?”
  小叠沙哑的声音道:“我正是听从你主人的话,才活到今天的。”
  上官无垠脑中极乱,听得小叠的话,心念一闪:
  原来小叠真的承受着难言的伤痛……转念一想,顿觉不对:
  她说听风月的主人,风儿哪有主人,这是怎么回事?
  他抬头看风儿,见风月脸色又变,声音也更凄厉:“小叠,你究竟想干什么?”
  小叠冷笑道:“我想把一切告诉谷主。”
  风月喝道:“你敢!”
  小叠道:“我有什么不敢,除非你杀了我。”
  风月目闪青光,道:“你不要后悔。”
  上官无垠一直注视着风月,见她几次变脸,其表情居然像个陌生人一般!
  只听小叠吃力地笑了几声,说道:“今日要是不说出来,我才会后悔。”
  他对风月道:“风儿,小叠要说什么,就让她说吧。”风月寒着脸,不语。
  小叠静静道:“上官谷主,我想告诉你,她不是风月。”
  “什么?”
  上官无垠直视风月,道:“风儿,她,她……”
  风月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终于道:“她说的是真的。”
  上官无垠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瞠目结舌,退了一步,颤声道:“那你……是谁?”
  小叠道:“她才是真正的小叠。”
  风月这次很快道:“她说得没错。”
  上官无垠显然已被惊呆,他机械地转身,盯着小叠道:“那么你……”
  小叠沙哑的声音此时有些打颤:“谷主……不,上官哥哥,你……真的没认出我?”
  灯光下,小叠的脸衰老疲倦,没有生机。
  她的目光平淡地注视着上官无垠。
  上官无垠心中一动:小叠怎么改口叫他上官哥哥?在他的记忆中,只有风月才叫他上官哥哥,难道……他忽然觉得一阵晕眩,茫然道:“你……”
  他身后那个真正的小叠忽暴出一阵尖细的冷笑,一边笑一边说道:
  “上官谷主,你真是个薄情之人,居然连自己的妻子也认不出来……哈哈哈!”
  上官无垠有如五雷轰顶,踉跄几步,差点站立不稳,眼前的一切在刹那间也变得模糊!
  然而只一瞬,他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眼前的这张脸又很快变得清晰——
  这张脸还是那么苍老。
  那么疲倦。
  可是,此时这张脸上已有了生机,她的双眼不再枯涩,而是盈满了泪水。
  在灯光下,泪水使整张脸也显得动人。
  她低低道:“上官哥哥,我才是你的风儿……”
  她的声音低得只有上官无垠才能听见,因为轻,声音已不沙哑,上官无垠浑身一颤:这正是风儿年轻时的声音!
  原来,风月是小叠。
  小叠才是真正的风月!
  风月和上官无垠并没有久离重逢的喜悦,他们的喜悦已经被伤痛代替……谁能说,在这样的情形下夫妻相见是一种幸福?
  上官无垠嘎声道:“风儿,这些年,你……”
  风月道:“上官哥哥,别的什么也不要说,所有的痛苦和不幸都已经过去了。”
  上官无垠现在才明白风月如此衰老的原因……他呆呆地站着,大声道:
  “风儿,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风月道:“上官哥哥,只要我每年能见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上官无垠猛然想起什么,不安道:“风儿,那我们的女儿……”
  “这一点,她没骗你,烟雨是我们的女儿。”
  讲到女儿,风月的脸色有了容光,接下去说道:“虽然烟雨并不知道我才是她的亲娘,可是我每天看见她,就能活下去。”
  上官无垠这才稍稍感到踏实,毕竟,女儿不是假的。
  小叠冷笑道:“上官谷主,风夫人,如果你们不听我的话,这辈子也休想再见到女儿,而且,你们的女儿会变成一个千人骑万人爬的婊子!”
  顿了顿,她又道:“就算你们死了,烟雨也会恨你们一辈子的。”
  风月茫然道:“烟雨并不知道我是她亲娘,她要恨,也只会恨你!”
  小叠摇头道:“不会的,她是你的女儿便是你的女儿,当她变成一个被人唾弃的婊子时,我就会把一切真相告诉她,我要让她一辈子痛苦,比你们还要痛苦十倍百倍!”
  “你这个魔女!”
  风月愤怒地向小叠扑去,她虽不懂武功,但这一扑之势,却也是又快又猛。
  小叠若是被她扑到,非撞翻不可。可是小叠侧身游走,左臂横挥,正中风月脊背,风月一个踉跄,几乎撞在石壁上。
  上官无垠见小叠从身前而过,不声不响,一拳打了过去。
  这一拳,正好打在小叠的左肩。
  “喀嚓!”
  上官无垠手臂一酸,腕际剧痛难忍,这一拳有如打在墙上!
  小叠冷冷道:“上官谷主,看在你我这么多年‘夫妻’的分上,我饶你一次,不然,刚才你这条手臂早已废了。”
  小叠乃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上官无垠忍痛,扶住风月,关切道:“风儿,你怎样?”
  风月望着他道:“上官哥哥,就算死,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这时,紫云从外面进来,她在小叠耳朵低语了几句,小叠脸罩寒霜,说道:
  “上官谷主,我家主人说,剑侯花含香已经进谷,你若是听话,他答应让你们一家团聚。”
  风月道:“上官哥哥,别听他们的鬼话,他们都是说话不算数的卑鄙小人!”
  “风夫人,你的喉咙已经割了一刀,是不是还想再割一刀!”小叠冷声道。
  “有种的,你就杀了我!”
  风月嘶哑着喊道。
  “风儿,原来你……”
  上官无垠这才知道风月的声音为何会变成这样。
  “上官哥哥,他们为了骗你,就找了这么一个相貌和声音跟我差不多的人,他们不敢杀我,生怕小叠骗不了你,于是就在我喉咙里割了一刀。”
  风月指着小叠,平静道:“你虽然骗得上官哥哥,但你们的阴谋终究还是难以得逞的。”
  “嘿嘿嘿,风夫人,没有主人的吩咐,我是不敢杀你,不过,你要想清楚,烟雨可是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女儿,现在只有你们才能救她。”
  小叠接着道:“上官谷主,对你来说,解毒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只要你解了胡云的毒,花剑侯一定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主人原来要你杀了花剑侯,但他考虑到你未曾杀过人,说是你只要逼花剑侯毁了自己的剑便可。”
  上官无垠似有些动心,道:“只要我要求花剑侯折剑,烟雨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小叠点头道:“主人向来说话算数。”
  “不行!上官哥哥,你千万不要答应,花剑侯没了剑,他们就能杀了他!”风月喊道。
  “可是……”
  上官无垠道:“我们的女儿……”
  “上官哥哥,你好糊涂,这只是他们骗人的把戏。”
  风月激动道:“你忘了他们是如何将我们拆开的,还有烟雨,你只有眼睁睁看着他把女儿抢走,他们凭借自己的武功,可以为所欲为,我们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但是,他们害怕花剑侯,因为花剑侯向来只为天下的正义,如果你今日帮他们实现了阴谋,那么,天下会有更多的灾难和悲惨……”
  小叠冷笑道:“想不到风夫人居然是绝情之人,心甘情愿看着自己的女儿进入火坑!”
  她一转脸,对上官无垠道:“上官谷主,你知道风夫人为何如此无情吗?她是记恨你的女儿烟雨……”
  风月道:“你胡说!”
  小叠道:“不是我胡说,而是你若非记恨女儿,天下根本不会有你这样的亲娘。”
  上官无垠好似真的糊涂了,居然问小叠道:“风儿为何要记恨烟雨?”
  小叠冷冷一笑,道:“上官谷主不是女人,当然不知做娘的心理,风夫人十月怀胎,烟雨十年来却从未叫过她一声娘。
  “天下的亲娘都爱自己的女儿,可惜风夫人早已因爱生恨,恨不得这个女儿从世上消失……”
  上官无垠怔怔地听着。
  小叠继续道:“上官谷主,刚才烟雨不肯认你这个爹,你便要伤心绝望不顾一切离她而去,风夫人十年来天天见到女儿,却不能相认。
  “更得不到女儿叫她一声娘,她的绝望之情甚你百倍千倍,你说,她会不会因此变得无情……”
  上官无垠品味小叠的话,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小叠还在说:“上官谷主,风夫人早已不把烟雨当自己的女儿,所以她才会如此不关心女儿的幸福,难道你也不把烟雨当女儿?”
  上官无垠终于道:“不!烟雨永远是我的女儿,我绝不能让她恨我!”
  小叠道:“这么说,你答应听主人的话了?”
  他沉默。
  沉默就是答应。
  他低着头,不敢看风儿。
  他知道风儿绝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
  果然,风月失望道:“上官哥哥,你真的要做对不起天下人的事?”
  上官无垠已下了决心,他忽然抬头,怒道:“风儿,我不管什么天下人,我只要对得起女儿!”
  风月一脸的倦态,她退了一步,摇头道:“烟雨都知道讲花剑侯是个好人,要是她知道你杀了好人,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管!我不知道什么是好人!我只知道我的女儿不能做妓女!”
  上官无垠脸色苍白,他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大声道:
  “风儿,你可以不爱女儿,我做不到!”
  “上官哥哥,你……你怎能这样说我?
  “我怎会不爱女儿……你,你……”
  风月伤痛至极,她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极快地扎向自己的胸口——
  她绝望得想死!
  上官无垠大惊,呼道:“风儿,不要!”
  忽听“叮”的一声,小叠手中弹出一粒石子,石子劲道极强,将风月的剪刀震落!
  随后,小叠闪身掠到风月跟前,疾伸手指,“哧哧哧”三指,点了风月三处穴道,免得她再次寻死。
  上官无垠伤心道:“风儿,你这是何苦……”
  风月身子已无法动弹,她凄凄道:“你既已不听我劝,就让你自己活着。”话虽这样说,眼中仍是落了泪。
  上官无垠近前,替她拭泪,说道;“风儿,不是我不听你劝,我身为百毒谷谷主,历代谷主都奉行救死扶伤、行善积德这八个字。
  “我何尝不知道花剑侯一生行侠仗义,专杀邪恶之人……可是,风儿,我欠你实在太多,这么多年来,我什么也没给你,连女儿也没有叫你一声娘……”
  风月无语,泪已洗面。
  “风儿,其实,我来这里之前,神秘人就告诉过我,他的目的就是杀了花剑侯,花剑侯一死,我再没有利用的价值。
  “他也绝不会再让我活在这个世上,可是为了见到女儿,我便答应了他。”
  上官无垠默默道:“当初,我也是想见女儿心切,只想骗一骗他,等见到了女儿,心中再无遗憾而死……我已经见到了女儿。
  “而且烟雨也叫我爹了,我本来可以死而无憾,可现在,我又有了遗憾……这遗憾不弥补,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风月垂泪道:“你还有什么遗憾?”
  “我想在死之前听到烟雨叫你一声娘。”
  上官无垠坚定道:“为此,我不惜做任何事。”
  “可是,就算你逼花剑侯毁了宝剑,又能保证见到女儿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风儿,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会带烟雨来见你的。”
  风月还想说什么,上官无垠已跟小叠、紫云一道出洞而去……
  白飞扬在石林里转了好久,他转来转去,好几次转回原来的地方,好像石林根本没有尽头。
  他心下惊疑,知道这片石林定有古怪,说不定乃是一个神秘的石阵。
  他仔细观察或横卧如牛或竖立如刀的各种奇形怪石,并未发现异状,石道里的野草也是极自然地生长着,丝毫没有被搅乱过的痕迹。
  他仰头望天,在巨石的夹峙切割下,天空也只变成窄窄的一条,飘带似的。
  他又转了一阵,仍是没有收获,便顺着原路返回,想出得石林。
  然而奇怪的是,他往回走,怎么也出不了石林。
  白飞扬苦叫一声:“糟糕,自己上了当了!”
  他想跃上石峰,无奈这些岩石都是又高又光滑,且壁峙如刀,哪里上得去!
  “如此看来,自己岂不是被困在石林里了?”
  正自叫苦不迭,忽听得前面传来嘤嘤哭声。
  白飞扬心中一喜,循声寻去。那声音听起来就在前面不远,可是沿着石道前行,那声音忽然又变得在身后了,如此折返来回,终于发现,少女的哭声竟来自其中的一块巨石!
  石头里怎么会有哭声?
  难道石头竟是空的!
  白飞扬沿巨石绕了一圈,不仅未发现石头有洞,连一条石缝也没有!
  这就奇怪了,里面的人从哪里进去的?
  白飞扬捡起一块数十斤重的石头,用力敲击巨石,欲找到天衣无缝的石门,可他敲遍了任何所及之处,却是什么异状也没有!
  他这一阵敲击,里面的哭声也停止了。
  白飞扬喊道:“里面是什么人!”
  过了好久,不听回音。
  他又喊:“里面的人是不是出不来了,要不要我帮忙!”
  还是没有声音,白飞扬以为里面的人已走了,正要离去,那嘤嘤的哭声又响了起来。白飞扬耳朵贴在巨石上,哭声便清晰了许多。
  他听出在里面哭的显然是年轻的女子,暗暗道:“难道这女子是被人锁在石头里的,哭得如此伤心?”
  只听那女子一边哭一边说道:“你是什么人?是不是坏人?”
  白飞扬一听,就觉里面的女子很单纯,心道:“你这样问,就算我是坏人,也会就是好人。”
  他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他的回答显然出乎那女子的意料,她立时顿住了哭,说道:
  “你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好人?”
  白飞扬道:“因为我不是好人。”
  那女子道:“不是好人,就是坏人啦!”
  白飞扬道:“我也不是坏人。”
  里面的女子隔了好一会才又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姓白,叫白飞扬。”
  白飞扬答道。
  那女子的声音稍轻:“我并不认识你。”
  白飞扬心中好笑:“你当然不会认识我了,不然,怎么还会问我是谁?”
  他也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叫上官烟雨。”里面的女子答道。
  “上官烟雨……”白飞扬叨念了一遍,笑道:“你这个名字真好听,喂,你怎么会在石头里的?”
  白飞扬这一问,上官烟雨又哭了起来。
  白飞扬叫道:“上官烟雨,你别哭,告诉我你是从哪里进去的,我救你出来!”
  上官烟雨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这里,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白飞扬听她哭得这样伤心,不知道如何安慰,又问:“烟雨姑娘,就你一个人么?”
  “我本来跟我爹我娘在一起,是一个坏蛋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上官烟雨悲伤道:“我今天才知道自己的爹并没有死,刚刚见到爹,这个可恨的坏蛋就又把我们拆开了!”
  也许是上官烟雨跟百毒谷主上官无垠同姓的缘故,白飞扬心中一动,问道:
  “烟雨姑娘,能告诉我你爹是谁吗?”
  上官烟雨答道:“我爹就是百毒谷的谷主。”
  白飞扬闻言大喜,紧接着问:“烟雨姑娘别着急,告诉我你爹现在在哪里,我去叫他一起来救你!”
  里面的声音又没有了。
  白飞扬以为上官烟雨没听清他的话,他嘴巴凑近石壁说道:
  “姑娘快说,你爹在哪里!”
  里面传来上官烟雨伤心的声音:“我哪里知道我爹现在何处,只知道我们在一个山洞里,山洞里有一间房子,我就在那间房子里被坏蛋抓走的……
  “那个坏蛋,就是十五年前拆散我爹和我娘的人,而且,他要利用我爹杀掉花剑侯……现在,不知那个坏蛋又把我爹我娘怎样了……”
  尽管白飞扬早就猜到引诱花剑侯到百毒谷乃是有人设下的圈套,料不到阴谋的设计者迫不及待欲借上官谷主置花剑侯死地,不由心中大急,恨不得立时找到上官无垠——
  因为他知道,为了救胡云,上官无垠无论要花剑侯做什么,他都会答应,哪怕是要他的命!
  所以,他一定要在花剑侯入谷前找到上官无垠。
  他甚至想,如果上官无垠不能按他的话去做,他就杀了他。
  只要谷主一死,虽然胡云性命难保,他与花剑侯的一战却得以保证……
  可是现在,他被困在石阵之中,找不到上官烟雨所说的山洞,也出不去,心中虽急,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的四周尽是不可逾越的巨石,奇怪而无规则地排列着,白飞扬对着石头道:
  “烟雨姑娘,你且在里面等着,我四周再找找看,找到你爹马上来救你!”
  上官烟雨道:“白叔叔,你可要小心,千万别被那个坏蛋撞上,他的武功高得很!”
  白飞扬听烟雨姑娘竟称他“叔叔”,感到好玩,但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顿时一热,说道:“烟雨姑娘放心,要能撞上那个坏蛋我可求之不得。”说着,又在巨石间寻找起来……
  这片石林于山腰处,而就在峰顶,有两个人临风而立,石林里的一切尽在他们眼里,石林里的人却看不见他们。
  这两个人,一个是神秘的白衫人,一个是谢醉。
  白衫人在前,谢醉在后。
  谢醉只能看见白衫人的后背。
  白衫人好像永远只能让别人看见他的后背!
  谢醉道:“白飞扬好像并没有中毒。”
  白衫人冷冷道:“是的。”
  谢醉道:“可我们喝的是一样的酒。”
  白衫人道:“也许他天生不怕毒。”
  谢醉道:“不可能的,在万寿峰顶,他中了花毒差点丧命。”
  白衫人不解地道:“可是,如果销魂丹对他有用,此刻他一定还在睡觉。”
  他悠悠叹了口气,接道:“也许,他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谢醉道:“你在酒里下的是销魂丹?”
  “是的。”
  白衫人道:“这是上官谷主刚刚试制出来的,你们是第一个受用者。”
  “你看白飞扬在干什么?”
  “他一定在找上官谷主。”
  “他怎么知道上官谷主在这里?”
  “一定是上官烟雨告诉他的。”
  “上官烟雨?”
  “就是上官谷主的女儿。”
  “她不是一直都没名字的?”
  “我将她关进石牢前,她爹刚刚给她取的。”
  谢醉沉思了一会,道:“刚才白飞扬伫立很久的大岩石就是石牢?”
  白衫人道:“是。”
  “外面的人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是。”
  “那么将她关在石牢,岂非暴露了?”
  “这里是禁宫,没想到白飞扬会来。”白衫人冷冷道:“不过,就算白飞扬知道一些秘密,他也没办法找到那秘密山洞,更没办法将石牢里的人救走。”
  “也许你说得对,白飞扬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厉害。”
  谢醉道:“他喝了销魂丹,竟然还能神不知鬼不觉来到禁宫,千万不能对他掉以轻心,别人找不到的说不定他能找到。”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
  “怎么办?”
  白衫人前行了两步,道:“方才南宫一剑来报说,花剑侯已然入谷,不用半个时辰就能到达这里。”
  谢醉道:“这么说,上官谷主不久就得出禁宫?”
  “对。”白衫人道:“所以,一定要让白飞扬离开禁宫,而且……”
  “而且使他无力阻止谷主的行动?”
  “没错,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大功告成。”
  “可是这并非易事。”
  “虽非易事,但也并非绝无可能。”白衫人淡淡道:“我可以让那八个人帮你的忙。”
  “八个人?”
  谢醉微微吃惊:“你是说那十个替谷主采药的高手?”
  “是的,但我说的不是十个,而是八个。”
  白衫人道:“关云山和石应发并不会听我的话。”
  谢醉惊疑道:“他们不是只听谷主的吩咐吗?”
  白衫人笑道:“他们先是听我的话,然后才是听谷主的话。”
  “他们……”谢醉仍是迷惑。
  “他们入谷求上官无垠解毒前就已经被我收买了。”
  白衫人淡淡道:“开始,我打算让上官无垠解了毒再说服他们,可关云山和石应发始终不为所动。
  “所以从徐天文起,只有他们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才让上官谷主解毒,这一招很灵验,其实,真正听上官谷主的只有石应发和关云山。”
  “十五年前你就想到会有今天?”
  “我只是多做了些准备,一直没想到会用到他们,所以,这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白衫人道:“你会不会怪我?”
  “不会。”
  “那么,你们只需如此……”
  白衫人身形一闪,以极快的速度飘到谢醉身后。
  由于白衫人的速度实在太快,他到了谢醉身后,谢醉没看到他的脸。
  白衫人在谢醉脑后轻语了几句,最后道:“倘若白飞扬把你看成真正的朋友,如此定能令他就范。”
  谢醉的脸色有了一刹那的凝重,很快变得平和,他往前行了几步,忽站住,问道:
  “胡云中的是什么毒?”
  “蝶莺斜阳。”
  白衫人道:“这是一种以具有剧毒的蝶与莺的毒粉制成的毒药,中此毒者昏迷不醒,一月内不服解药必死。”
  谢醉道:“此毒有解药吗?”
  白衫人道:“没有。”
  谢醉怔怔地:“没有?”
  白衫人道:“你放心,上官谷主既能制成天下最厉害的毒药,只要他还想再见到女儿,就算没有解药,他也一定能够使花剑侯心甘情愿毁了自己的宝剑。”
  谢醉道:“万一失败呢?”
  “这次不可能失败的!”
  白衫人笑道:“花剑侯已经进了百毒谷,他休想活着出去!”
  谢醉静静道:“我是说万一……”
  “万一失败,你必须赶在花剑侯之前,将我所有的朋友召至家中。”
  “你要跟花剑侯力拼?”
  “天下除你之外,我怎能让别人知道要杀花含香的人是我,你只要照办就行了。”白衫人冷笑两声,人已不见。
  白飞扬在石林里乱转一番,又是毫无发现,他正要返身回到烟雨姑娘的那块石壁前,忽见前面石缝间的几株枯草紧贴石壁,仿佛被身体挤压所致。
  他心念一动,便急步过去。
  待他到得这几株枯草前,前面又立着一块刀削巨石,将石道分成左右两条更狭小的石径,左边石径上,又有数株枯草似被人踩扁……白飞扬心喜不已,暗道:
  “终于被我摸着门道了!”
  他正待踏入左边石径,忽听得石林外传来一阵刀剑撞击之声和数声喝斗声!
  从碰击声判断,相斗的乃是一流高手!
  白飞扬刚刚在石林中找到门道,不想再管闲事,却听得有人沉声道:
  “醉三刀,今日看你往哪里逃!”
  听到“醉三刀”三个字,白飞扬猛然吃一惊,寻思道:
  “谢大哥跟人打斗,我可不能袖手不管!”于是折身返回。
  石林里道路纵横曲折,一时之间,白飞扬哪里出得了石林!但听在林外“叮叮当当”之声不绝,喝骂声也不断:
  “谢醉,乖乖的挥刀自刎吧!”
  “醉三刀,我看你一百刀也没用!”
  “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这些喝骂之人内力充沛,显然武功极强。
  白飞扬心中大急:“谢大哥被众多高手围困,自己若稍迟片刻,恐怕不利。”
  幸好石林外响声不绝,白飞扬左转右拐,径往响声处奔去……不一会,终于出得石林,他循声一望,不禁又吃一惊:
  只见山间一片树林里,四个人围住一人,招招夺命,朝被围之人狠下杀手——
  被围者脸孔独特,半黑半白,不是谢醉是谁?
  谢醉的身上已是血迹斑斑,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对手的血!
  除了围住谢醉的四位高手外,一旁还有三人兵器在手,随时准备助阵!
  白飞扬一声尖啸,大叫道:“谢大哥,我来帮你!”
  身形一展,犹如兀鹰,几个起伏,已到了树林之中!
  然而,白飞扬还是慢了一步——
  他刚刚从树巅落地,谢醉也躺倒在地!
  战斗已经结束!
  那七位高手,退到了谢醉身后!
  白飞扬僵住:他不知道谢醉是死是活!
  他离谢醉还不到五米,却来不及救他!
  他盯着那七位高手,脸结寒霜,一句一顿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他们谁也没有回答。
  他们不屑回答。
  对这个年轻人,他们根本无所畏惧。
  白飞扬的目光渐渐变得散淡而无神——
  凡是见过白飞扬出刀的人都知道,只要他露出这种目光,他的刀就要出现!
  鬼刀一现,天下谁能阻挡?
  然而,白飞扬的鬼刀没有出现,因为这时,地上的谢醉动了动!
  谢醉还能动,就没死。
  只要他没死,白飞扬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查看谢醉的伤势。
  因为,谢醉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全然不理一旁的七位高手,他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急跨几步,扶起谢醉,见他左肩上中了两刀,鲜血还在流淌。
  他运气屏指,在伤口周围连点数下,封住受损的血脉,止住流血,然后叫道:
  “谢大哥,谢大哥!”
  谢醉缓缓醒过来。他在醒来之前,显然已经听出了白飞扬的声音,他一睁眼,便微微笑道:“白兄弟,是你。”
  白飞扬见谢醉似是只受了外伤,并无性命之忧,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他让谢醉背靠一棵大树坐着,冷冷道:“谢大哥,你先坐着,看我一个个将他们杀掉!”
  谢醉连忙说:“白兄弟,不要!”
  白飞扬道:“谢大哥,你怕我杀不了他们?”
  谢醉叹道:“白兄弟,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谢醉指着一个银须白发的剑客,道:“他就是飘香楼主南宫一剑,还有,他左边的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姜玉,他右边的是湘西大侠的儿子潭明镜,还有……”
  白飞扬打断他的话:“谢大哥,我杀人从来不问对手是谁!”
  谢醉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道:“白兄弟,你快走!快离开这里!”
  白飞扬漠然道:“谢大哥,别说我根本不怕他们,就算我真的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也不会走。”
  谢醉急道:“我的好兄弟,你不要在此枉送性命,他们不仅个个武功不凡,而且跟百毒谷主学得一身使毒功夫,你……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白飞扬冷声道:“为了朋友,就算命丧毒谷又有何妨!”
  “可是你……”
  白飞扬不理谢醉,他缓缓起身,他已动了杀机——
  为了谢醉,为了他唯一的朋友,白飞扬决意不顾一切!
  可是白飞扬的鬼刀还未闪现,只听谢醉一声痛叫,竟然又昏了过去!
  南宫一剑冷笑道:“谢醉的毒已发作,你若想他马上死,就出手吧!”
  白飞扬一怔,他不惧他们,也有把握杀他们,但他绝不愿谢醉死!
  他不是嗜杀成瘾之人,他杀人的目的是为了救谢醉!
  他见谢醉脸色已呈紫黑,正是中毒之征兆!
  南宫一剑又冷冷道:“谢醉中的乃是‘七色洪荒’剧毒,中此毒者半个时辰内不服解药,立死!”
  白飞扬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厉声道:“快拿解药来!”
  女魔头姜玉道:“为何要给你解药,有种的你就杀了我们!”
  白飞扬又急又怒,他见他们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显然胸有成竹,算准他不会不管谢醉。
  事实上,为了谢醉,他确实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有一个朋友,他不想他的朋友在他眼前死去!
  南宫一剑嘿嘿道:“我们的解药是绝不会给你的,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办法,你只要以内力将谢醉的毒逼出脾经的大包穴,心经的极泉穴以及膀胱经的大杼穴,他或许还可以活上五天。”
  白飞扬不遽有诈,想也不想,转身扶起晕倒的谢醉,双掌齐出,左掌抵住心经的极泉穴,右掌抵住膀胱经的大杼穴,内力刚刚送出,便听得身后凄风响起!
  白飞扬听风辨器的功夫已是出神入化,凄风刚起,他就知道这乃是剑锋疾刺所致!
  他此时已是背对七位高手,可他从凄风的方位判断出,出剑袭击的,正是南宫一剑!
  他心中冷笑——
  其实,白飞扬之所以强敌在侧仍要替谢醉逼毒,是因为他有把握,他相信自己的刀!
  发觉异动再出刀,也来得及!
  但他有一点没想到:当他听到风声欲出刀时,他的双掌竟被谢醉的身体吸住!
  白飞扬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心念电闪,立时明白这是自己的内力激起谢醉体内功力的缘故!
  尽管他瞬息间便摆脱了谢醉的吸力,出刀还是稍慢——
  剑风从他背后划过,“哧哧哧”三声细响,他背上三处穴道已被对手的剑气封住!
  顿时动弹不得!
  南宫一剑笑道:“世上还有如此傻瓜,为了朋友,竟然会如此轻易上当!”
  谢醉这时又醒了,他颓然道:“白兄弟,你何苦为我……”
  白飞扬自出道以来从未受制于人,如今受制,不能动弹,却也毫无惧色,说道:
  “谢大哥,你说过,为了朋友,应该不惜一切的。”
  南宫一剑哈哈笑道:“可是谢醉中的并非什么七色洪荒剧毒,而是一般的迷药,从我的剑气渗进他的伤口,根本不会有性命之忧!”
  话刚说完,白飞扬只觉剑光一闪,南宫一剑剑势飘忽,极快地从谢醉身后掠过,又是“哧哧哧”三声微响,南宫一剑以剑代指,也点了谢醉三处穴道。
  “谢醉,我要你们慢慢死!”南宫一剑得意非凡。
  谢醉脸上的紫黑之色已褪去,他苦笑道:“白兄弟,我知道花剑侯要来百毒谷,猜想刀尊可能也会在百毒谷出现,所以……唉,想不到在此碰到仇家,还连累你……”
  白飞扬道:“谢大哥,咱们既是朋友,何必还说这些。”
  谢醉道:“可是你跟花剑侯的决斗……”
  他还未说完,南宫一剑大笑道:“花剑侯马上就要命丧此处,你们就到阴曹地府去决斗吧!”
  便在这时,白飞扬看见石林里走出三人,一男二女。
  那三人还未走到跟前,南宫一剑等七人同时躬身叫道:“上官谷主!”
  这一男二女,男的便是百毒谷主上官无垠。
  二女乃是小叠和紫云。
  白飞扬正想告诉上官烟雨之事,却听上官无垠说道:
  “大家依计而行,定叫花剑侯有来无回。”
  白飞扬心一沉,忽听一阵铃声随风飘送,他熟悉这样的铃声,他知道:
  花剑侯来了。
  第十八章:生死一瞬间
  一辆马车,在百毒谷底缓缓行驶。
  这是花剑侯的马车。
  马车后,还有一匹白马和一匹枣红马,马背上分别是桃花和秦孙。
  谷底的道路沿着山势蜿蜒,两边山高奇险,路面却是用小石子铺就,这么长的道路,用小石子密密麻麻铺就,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石子路虽然没有多少人行走,但风雨和洪水经年冲刷,路面上干干净净,没有尘土和腐叶。
  马车一直往前,山谷里留下一串清脆悠长的铃声。
  最后,马车在四根石柱中间停下。
  四根石柱在道路中间,一字排开。石柱之间相隔不足五尺,仅容马匹通过,马车却被卡住了。
  马车停下,花含香从车厢里出来。
  花含香极爱惜自己的体力,马车能到的地方,他是绝不愿用脚走路的。
  九叔翻身下马,他想到车厢里抱出胡云,桃花说道:“侯爷,这毒谷看来一时走不到尽头,索性推倒一根石柱,马车就能过去了。”
  花含香摇头笑道:“我是来求人家的,这点路还不应该走!”
  桃花忽道:“侯爷,这四根石柱好像埋在这里不久。”
  她发现石柱边有刚刚翻出的新土。
  花含香当然也看出来了。
  九叔道:“侯爷,这石柱埋得有些奇怪,不宽不窄,正好不让咱们的马车过去。”
  桃花接道:“就像有人丈量过车厢的大小。”
  花含香笑道:“我还担心找不到谷主,既然谷主知道我要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九叔心里却“咯噔”了一下,迟疑道:“侯爷,我们的怀疑没错,胡云中毒,真的是有人设的圈套。”
  花含香坦然道:“我们钻进那人的圈套,现在,那个人一定十分高兴。”
  九叔忧虑道:“他高兴,我们就无法高兴了。”
  桃花这时也笑道:“说不定那个人就躲在两边的树林里。”
  九叔连忙往两边的山上张望,忽然脸色一变,用手一指右边山上,惊道:
  “侯爷,你看!”
  花含香、桃花、秦孙转脸望去,果见山林间有个人影飘掠而来——
  桃花脸色微变,低声道:“看来我们真的中计了。”
  说话间,那个人影已然飞奔至跟前,倏地立住,大声叫道:“来人可是剑侯花含香!”
  花含香见此人银须白发,腰悬长剑,刚才疾行如风,轻功自上非凡,还以为他便是百毒谷主上官无垠,抱拳道:“在下正是花含香。”
  老者左右打量了桃花、秦孙、九叔等人,最后望定花含香,冷笑道:
  “想不到名满江湖的花剑侯,也会前来百毒谷。”
  花含香道:“在下想请上官谷主替云儿解毒。”
  “天下之毒,谷主莫不能解。”
  老者道:“不过,求谷主解毒,说容易很容易,说不容易便比登天还难。”
  花含香这才知道老者不是上官谷主,他见老者至少比自己大二十岁,且刚才见他轻功不凡,便道:“这位前辈……”
  他未说完,老者道:“不敢当!在花剑侯面前,谁敢称前辈。”
  花含香心想,要见谷主,也许得过他这一关,于是赔笑道:
  “烦前辈向谷主通报一声。”
  老者笑道:“刚才花剑侯是否听懂了我的话?”
  花含香一愣。
  桃花轻叱道:“在侯爷面前,休得放肆!”
  她衣袖一挥,袖中剪刀疾飞而出,径剪老者的银须!
  桃花此行的目的当然是希望花含香能顺利出得百毒谷,但她也知道胡云中毒乃是一个阴谋,为了救胡云,花含香会不惜一切。
  她并不担心百毒谷能困住花含香,而是担心上官谷主解了胡云的毒,要花含香答应对她来说极为不利的条件。
  所以,她猝然出刀,为的是惹怒此人,最好是将他杀了,使得上官谷主一怒之下不救胡云……
  她突然出刀,这一刀乃是倾其全力,因此快疾无比。
  只觉寒光一闪,剪刀已闪至老者面门。
  以剪刀之势,定可剪了老者的银须,又能剪断他的咽喉。
  花含香也未想到桃花会猝然出刀,但他立即明白了桃花的用意,不禁轻呼一声!
  那老者遭遇突变,却是脸不变色,左手极快地一握腰间剑鞘——
  “锵!”
  长剑吐着寒芒,倏然出鞘!
  “叮”的一声,长剑在胸前一竖,正好拦截住疾飞而来的双刃微张的剪刀!
  精准无比!
  同时长剑荡起真气,将那剪刀斜斜震飞,桃花自马背上一跃落地,接住剪刀。
  老者剑已回鞘。他长剑出鞘回鞘,快到了极点。就在长剑回鞘的瞬间,众人隐隐闻到了一缕奇香!
  花含香惊道:“飘香剑法!”
  老者哈哈大笑:“花剑侯的眼光果然精到,老夫已有十四年未出剑,没想到一出剑便被你识破!”
  花含香道:“原来前辈便是飘香楼主南宫一剑。”
  南宫一剑笑道:“正是。”
  花含香由衷道:“飘香剑法名扬天下,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
  南宫一剑道:“跟花剑侯的剑相比,老夫的剑可难登大雅之堂。”
  桃花刚才突然出刀,却不能得手,知道对手的武功比自己高出许多,想杀他已是不能,只有以言语激他:“你年纪一大把,脸皮倒也不薄,居然想跟花剑侯的剑相提并论。”
  南宫一剑又是哈哈一笑,道:“你这姑娘,长得如花似玉,心肠也忒是歹毒,你偷袭不成,又想激老夫与花剑侯在剑上争一长短,是也不是?”
  桃花笑道:“我说的可是真话,你的剑要跟侯爷的剑相提并论,至少还得苦练二十年。”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看你最多不过还能活上个十年八年,所以,你永远休想追上侯爷!”
  南宫一剑并不动怒,道:“老夫虽老,自知之明倒是还有,一开始便不敢受用‘前辈’两个字,更不想与花侯爷在剑上争长短,所以,姑娘的心机都枉费了。”
  桃花还待取笑,花含香说道:“南宫前辈,刚才我没有听懂你的话。”
  南宫一剑道:“你没听懂,我可以再说一遍,求上官谷主解毒,说容易很容易,说不容易比登天还难。”
  花含香皱眉道:“在下还是不解。”
  南宫一剑道:“我说的容易,是指只要谷主同意,任何毒药,谷主都能药到毒解,我说的不容易,是谷主在解毒之前,要问你一个问题。
  “你若是不肯答应,任你怎样,就算是杀了谷主,也不可能帮你解毒。”
  花含香还以为是多大的难事,一听笑道:“谷主是不是让前辈来问在下?”
  南宫一剑道:“正是。”
  花含香笑道:“什么问题,前辈请说。”
  南宫一剑道:“上官谷主想问剑侯,他若是替你解了毒,你能否答应谷主的任何要求?”
  花含香没有回答,桃花抢先道:“这算什么问题,他什么要求都没讲,叫侯爷怎么答应!”
  南宫一剑静静道:“谷主让我过来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花含香向来言出必行,他隐隐有种预感,倘若自己答应,便会有一场大灾难!
  因为,自己一答应,就等于把命运交给了百毒谷主!
  他还不知道上官谷主是怎样一个人,更不清楚背后还有什么样的阴谋……
  他还在迟疑,桃花急道:“侯爷千万不能答应!谁知道谷主会提什么要求,万一他叫你死……”
  花含香这时已下了决心,说道:“好,请前辈告诉谷主,就说我答应了。”
  南宫一剑喜道:“任何要求?”
  花含香点头道:“是,任何要求。”
  九叔素知侯爷脾性,一言九鼎,他答应的事便难改变,惊道:“侯爷,你要三思……”
  花含香摆手道:“九叔,不必劝了,我已经答应了。”
  南宫一剑大笑道:“久闻花侯爷出言如山,果然名不虚传!”
  话落,口中发出一声长啸!
  南宫一剑内力充沛,这一声长啸,整座山谷都有回声,余音不绝——
  余音尚未消失,就见前面山谷里转出一群人!
  这一群人,居然有十一个之多!
  他们是:上官无垠、小叠、紫云、徐天文、张横刀、姜玉、潭明镜、钟潜、陶霞、白飞扬和谢醉。
  其中两个人被绳索捆绑着。
  花含香目光如电,远远的,就已认出被捆绑的两人竟是白飞扬和谢醉!
  花含香暗暗吃惊——
  白飞扬和谢醉的刀法当今天下已是少有人敌,他们居然双双被捆,看来百毒谷远非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九叔、桃花见这么多人齐来,神情稍显紧张。
  秦孙则挡在桃花身前。
  片刻之后,那群人便已到了马车跟前,距马车约两丈处停下。
  南宫一剑退了几步,站到一个皓眉黑发老者的身后,说道:
  “上官谷主,花侯爷已答应了谷主的任何要求。”
  老者颔首点头,跨出两步,小叠、紫云紧随其后,也跨了两步。
  老者微微道:“我便是上官无垠。”
  花含香抱拳道:“在下花含香。”
  上官无垠道:“花侯爷,你尚不知我会提出什么要求,居然也肯答应?”
  花含香平静道:“其实,我来此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上官无垠笑道:“那你现在想不想知道我要提什么要求?”
  顿了一下,马上接道:“你现在还有机会后悔。”
  花含香道:“不想。”
  “真的不想?”
  “不想。”
  “为了救胡云,看来你是什么都舍得了。”
  上官无垠忽然叹道:“胡云是你什么人?”
  “故人之子。”
  “故人?”
  上官无垠道:“是生死之交?”
  “不是。”花含香道:“他曾经帮过我一次忙。”
  “只是帮了你一次忙,你就甘为他的儿子舍弃一切?”
  “受人点滴恩,当涌泉相报。”
  “可是,你这样做的代价,也许是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
  上官无垠叹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人家帮你一次忙,你就愿意为之舍弃一切,我救了胡云,你当然会答应我的任何要求。”
  花含香默默道:“我答应谷主的要求,也是有条件的。”
  “哦?”
  上官无垠道:“你是第一个求我帮忙又跟我讲条件的人。”
  花含香道:“我的条件很简单,就是你必须解了云儿的毒。”
  “那是当然。”
  上官无垠笑道:“这样的条件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得……”
  可是,上官无垠的笑容很快凝固,他的脸在一刹那变得难看和僵硬,他的后半句话也因此而显得生硬:“简单得……我实在无法同意。”
  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九叔已经从车厢里抱出了胡云。
  ——从他的语气和脸色可以判断,上官无垠显然发现了不可置信之事!
  ——他无法同意,就是不能解胡云的毒!
  ——他是百毒谷主,他若不能解,天下谁还能解!
  他的话有如针尖,刺痛了花含香,他茫然道:“上官谷主,你……真的不能……”
  上官无垠颓然道:“我不能解,你应该高兴才对。”
  花含香一听,更是如入冰窟,哪里还能高兴!
  桃花却拍手道:“哈哈,原来百毒谷主也有不能解的毒!”
  上官无垠白了桃花一眼,道:“我不能解毒,你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
  桃花笑道:“侯爷,既然上官谷主都无能为力,咱们走吧。”
  九叔已将胡云抱回车厢。
  花含香神色忧郁,道:“谷主真的没有办法?”
  桃花大声道:“上官谷主原想要了你的性命,他若有办法,岂肯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上官无垠身后一人,见桃花如此幸灾乐祸,心中大怒,手一扬,“哧哧”两声,两枚暗器激射桃花胸腹!
  桃花见发暗器的是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妇人,听风声强劲,不敢小觑,正要挥剪刀将暗器击落,斜斜伸出一只玉手,上下一翻,已将暗器接住——
  接暗器的乃是秦孙。
  秦孙将接住的暗器反手掷回,口中道:“暗器伤人,不要脸!”
  那人原是女魔头姜玉,她见桃花身边的丫环便如此厉害,虽然自己这边人多势众,但花剑侯并未答应谷主什么,便收回暗器,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冷冷道:
  “你们不要忘记,这里可是百毒谷。”
  桃花原来是想搅乱局面,惹百毒谷主不救胡云,如今听说上官谷主也没法解毒,心中大喜,不想再生事,只想离开毒谷,便也不再作声,扬眉冷笑。
  这时,只听上官无垠说道:“胡云中的乃是‘蝶莺斜阳’之毒,这种毒虽不霸道,不会立取性命,但它却是阴毒无比,中毒者整天昏迷不醒,茶饭不进,对不对?”
  花含香听他说得一点没错,面露喜色道:“谷主说得没错。”
  上官无垠道:“这‘蝶莺斜阳’是用一种极少见的有毒的蝴蝶和夜莺以及十五种阴性毒草配制而成,若是中了这种毒,一月之内不服 解药,便会内脏尽烂而死。本来还有办法,可惜……”
  花含香急道:“胡云中毒并没一个月,仅三天而已。”
  “不用你讲,我也看得出胡云中毒最多不超过三天,只是……”上官无垠乃是一副遗憾的样子。
  “只是什么?”
  花含香道:“谷主是否担心我不守诺言,不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花剑侯一言九鼎,我怎会担心这个。”
  上官无垠叹道:“如果他中毒的当天便来找我……”
  花含香隐隐听出有些希望,单腿跪地,道:“万望谷主想想办法。”
  上官无垠沉默良久,道:“看你一片诚心,我可以答应尽力而为,但,我不敢保证。”
  花含香道:“就算有一分希望,也请谷主一试。”
  上官无垠道:“那我就勉为其难,不过,我的条件你照样得答应。”
  桃花叫道:“侯爷别上他的当,他既没把握,你切不能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花含香却道:“上官谷主,刚才我说过的话全部算数。”
  上官无垠笑道:“这才是英雄本色!”
  九叔见事已至此,又从车厢里抱出胡云。
  上官无垠回头道:“张横刀。”
  一个年约四旬的青衫汉子跨步而出,躬身道:“上官谷主,有何吩咐?”
  上官无垠一指胡云,道:“你先将他抱进风月楼里。”
  张横刀走到九叔跟前,便要来抱胡云,九叔不肯,惊道:“你要抱云儿到哪里去?”
  张横刀怒道:“难道你没长耳朵,谷主说让我抱进风月楼。”
  九叔仍是不肯,道:“把解药拿这里服不就得了!”张横刀被九叔说得一怔。
  上官无垠道:“如果有解药,当然可以拿到这里来服,可我现在还没有解药。”
  桃花大笑不止。
  上官无垠道:“你笑什么?”
  桃花笑道:“你没有解药,如何替云儿解毒!”
  “没有解药,我可以配制。”
  上官无垠道:“对我来说,配制一种解药最多只需一个月的时间。”
  桃花顿住笑,冷声道:“胡云最多只能活二十七天了,等你一个月后配出解药,早已死了!”
  上官无垠叹道:“所以,刚才我说我不敢保证。”
  花含香忽道:“上官谷主,你曾经最短多少时间可配出解药?”
  上官无垠道:“三天。”
  花含香便对九叔道:“九叔,把胡云给他。”
  九叔吃惊道:“侯爷,你……”
  花含香淡淡道:“九叔,听我的话。”
  九叔极不情愿的将胡云交给张横刀。
  张横刀抱着胡云,先是在谷底前奔了数十米,然后掠上左边高山。
  高山险峻陡峭,张横刀抱着胡云行走如飞,看得九叔目瞪口呆。
  花含香吁了口气,道:“上官谷主,我已把胡云交给你,可以说说你的要求了。”
  上官无垠显得很得意,道:“花剑侯,你为何这般相信我?”
  “因为你是百毒谷主。”
  花含香道:“如果连你也解不了胡云的毒,那天下便没人能解了。”
  上官无垠微微点头,然后又摇头道:“我还是不解。”
  花含香道:“你以为我这样做不值?”
  上官无垠道:“天下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做的。”
  花含香笑道:“因为天下只有一个花含香。”
  上官无垠注视着花含香,忽然露出异样的目光,道:
  “可惜你这样做,只会让仅有一个花含香也消失。”
  “你想要杀我?”
  “是的。”
  花含香的脸色阴沉下来,虽然他有最坏的心理准备,可是当他确信上官无垠要他死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阵悲哀。
  花含香虽然是独一无二的,毕竟他也是人。
  是人就渴望活着!
  况且,他还有许多事没做完!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可他不愿带遗憾死去!
  如果还有想做而未做完的事,就会有遗憾!
  如果这样死去,不仅愧对自己,也愧对别人!
  在他的面前,就有一个应该愧对的人——
  白飞扬!
  他跟白飞扬有一月之约。他答应他在剑门关公平一战。
  如果他现在死了,他便无法实现自己的诺言。
  可是,他又是一个只为“现在”而活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是一个不守诺言的人,他答应曲眉无论如何会回到日出烟花楼,又答应跟白飞扬公平一战,现在,为了胡云,他又答应上官谷主任何要求,如果上官谷主要他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他不敢看白飞扬,他的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这点变化被上官谷主察觉了,他笑道:
  “原来花剑侯也怕死。”
  花含香淡淡道:“每个人都怕死。”
  上官无垠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死吗?”
  花含香道:“不知道。”
  上官无垠恨恨道:“因为你不死,我的女儿就会变成妓女!”
  花含香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肯定是有人挟持了他的女儿逼迫他。
  只听上官无垠悲伤道:“我刚刚见到自己的女儿,她那么美丽纯洁,我怎忍心让她去做妓女……”
  花含香道:“我死了,你女儿就不会变成妓女了?”
  上官无垠一呆,道:“我也不知道。”
  “这么说,你也是在赌?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做的最后结果?”
  “是的,但我必须这样做,为了女儿,我一定要这样做!”上官无垠道。
  “我不会怪你,为了女儿,做任何事都应该的。”花含香道:“上官谷主,你能在我死之前对我说真话,让我知道自己的死对另一个人有帮助,我会觉得自己死得更有价值,更安心一点……”
  “你真能死得安心吗?”一人冷冷接道。
  说话的是白飞扬。
  他一直没说话,这时说道:“如果你死得安心,便不是花剑侯!”
  南宫一剑骂了一声:“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伸指点了白飞扬的哑穴。
  白飞扬哑穴被点,涨红着脸,怒目瞪视南宫一剑,若非双手被绑,早已鬼刀出手了。
  花含香心里一阵难过。
  他清楚,白飞扬是为了他才会落到百毒谷这帮人手里的……
  还有谢醉,他知道谢醉一直没有消除对自己的怀疑,在没有得到山清欢的可靠消息之前,谢醉始终把他当成凶手,所以,他一直暗暗跟踪自己……
  尽管他不知道他们如何会落在百毒谷这帮人的手里,他们这样做也非他所愿,但他心里觉得内疚。
  他觉得愧对他们。
  特别是白飞扬。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在雪路上跟白飞扬一战……
  花含香的脸神变化又被上官无垠发觉了,他笑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花含香马上惊醒过来,他叹道:“一个人如果经常要后悔,那么他这辈子什么事也做不成。”
  上官无垠道:“这么说,你也会做一些后悔的事?”
  “是的。”
  花含香道:“我会做一些后悔之事,但绝不后悔。”
  “这样就好。”
  上官无垠说完,张横刀已经如飞一般回来,对他躬身道:
  “上官谷主,我已将胡云放在风月楼谷主的卧室里。”
  上官无垠点头,然后对花含香道:“花剑侯,虽然我没有十分的把握救胡云,但我已答应救人,你放心,我绝不会食言的,那么现在,我可以要求你做自己答应过的事么?”
  花含香道:“可以。”
  上官无垠瞪视着花含香,他反倒有些紧张起来,一时竟说不出话!
  花含香微微道:“上官谷主,你不用担心,我说过,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照做的。”
  上官无垠嘎声道:
  “你真的什么都肯做?
  “就算叫你去死……”
  花含香点头。
  “那么,我就叫你……”
  上官无垠顿住,他盯着花含香,他要观察花含香脸色的变化。
  他知道花含香向来言出必行,可他更知道,花含香的剑绝对出鞘封喉,如果他发现稍有不妥,便当不说……可是,花含香脸神平和,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人都凝神敛气。
  空气变得刀一样冷,石头一样重。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知道上官无垠没有说出的那个字是——
  死!
  上官无垠乃是受人操纵,他是别人的一把刀。
  一把杀人的刀!
  没有刀锋却绝对锋利无比的刀!
  花含香已经承诺,他向来一诺千金,他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摆在木砧上,只等上官无垠用刀去砍!
  既然他是别人的刀,那么,刀柄在别人的手中,花含香只有死!
  可是,上官无垠并没有说出那个“死”字。
  而是道:“你毁了自己的剑。”
  “你毁了自己的剑。”
  上官无垠这七个字说得很清晰,一字一顿,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每个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只要花剑侯毁了自己的剑?
  一瞬间的惊呆之后,每个人又都清醒过来:
  剑侯没了剑,便无法施展出鞘封喉。
  他不能封对手的喉,对手就能取他的性命!
  ——这一招很毒。
  ——杀人不见血!
  ——没血也封喉!
  花剑侯当然明白此中的道理。
  剑是他的生命。
  如果没有剑,他早已死了。
  剑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可以坦然去死,却不可以把剑丢掉!
  他会毁了自己的剑吗?
  要毁剑,不如死!
  可他们又都猜错了——
  只听“喀嚓”一声,花剑侯的剑连鞘带剑,断为两截!
  所有人的眼珠突出,花含香毁剑比拔剑自刎更令他们惊愕!
  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宝剑,很多高手把打败它视作毕生的愿望,现在,它被毁掉了!
  这柄剑曾令多少人心动、心仪、心惊、心怀恐惧。
  现在,它已不复存在!
  多少人想毁了它,因为它的存在令邪恶者胆颤!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能毁了它!
  现在,它却毁在花剑侯的手上!
  这一刹那,又有多少人为之心痛?
  多少人欢喜?
  多少人忧?
  断剑落地,又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当”声……这声音仿佛在整个山谷回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听到了这声脆响……所有人的脸色都随着这声脆响而改变,就像看到了一个骄傲的巨人,一个不可战胜的英雄,不可思议地倒下……
  他们眼里的巨人和英雄便是花含香!
  可他们惊奇地发现,巨人和英雄并没有倒下,花含香并没有因为毁了自己的宝剑而沮丧!而痛苦!
  花含香神情坦然,脸色平和。
  他第一个开口说道:“上官谷主,我已经毁了自己的剑,接下去该怎么做?”
  上官无垠似乎还没有从惊变中清醒,喃喃道:
  “我做了我要做的,你做了你该做的,接下去……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自山上飘下。
  众人惊愕地抬头,见左边山上的小树丛里,站着一个白衫人。
  或许是白衫人站在树丛里挡住了视线,或许是白衫人背对众人,白衫人跟他们虽不甚远,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白影。
  谁也没有注意白衫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花含香暗暗心惊:“此人来得无声无息,他的轻功真是匪夷所思……当今天下,难有这等身手……”
  那人内力充沛,一字一句入耳清晰:
  “上官谷主,你不知道该做什么,不会问身边的小叠吗?”
  上官无垠茫然道:
  “花侯爷已自毁宝剑,还想他怎样……”
  小叠疾伸食指,点了上官无垠的穴道,然后尖笑道:“上官谷主,你真是蠢笨,花侯爷不毁了自己的剑,我们哪有把握杀了他!”
  “你们!”上官无垠脸色铁青,怒道:“你们出尔反尔,不讲信义!”
  小叠笑道:“讲信义能杀得了花剑侯吗?”
  上官无垠气得说不出话。
  桃花恨极了上官无垠,花剑侯没了剑,能否出得百毒谷便成了未知数,这一切均拜他所赐,她一边在心里暗暗盘算,一边假装镇定,讥笑道:
  “上官谷主,如此看来,你女儿注定得做妓女了。”
  上官无垠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可怜地望着小叠,他希望小叠对他说:
  “你如此听话,就让烟雨回到你的身边。”
  可是小叠却问他:“上官谷主,你知道我是谁?”
  上官无垠迷惘道:“你……不是小叠?”
  “她当然叫小叠,不过,”一旁的紫云嘿嘿道:“谷主或许不知道,在苏州,有一间很有名的青楼叫做‘粉尘翠叠’,小叠便是老板娘。”
  上官无垠听到“青楼”两个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只听紫云接下去道:“烟雨长得花容月貌,人见人爱,如果她到了‘粉尘翠叠’,不仅会使‘粉尘翠叠’名扬苏州,或许还能名扬天下哩。”
  上官无垠眼中喷火,双唇已被牙齿咬出鲜血。
  小叠笑道:“不过,这都是杀了花剑侯之后的事。”
  她手一挥,南宫一剑、张横刀等高手便将花含香、九叔、桃花、秦孙等四人围在当中,人人兵器在握,眼露杀机!
  上官无垠叹道:“花剑侯,我一生做过的错事不少,可今日之事是我错得最厉害的一次,你虽不是我所杀,也是因我而死……”
  花含香宝剑已毁,可他的表情却是丝毫未变,他抬头,见树丛后的那个白影依旧在,他忽然又说了一句让众人吃惊的话:“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也不会死!”
  山上又传来一阵冷笑,树影里的白衫人笑道:“花剑侯,你已经没有了制胜的武器,难道还能不死!”
  花含香凝视白影,他听出,白衫人说话时用的仿佛是假的嗓音。
  他心中一动,想道:
  此人为何要用假嗓音说话?
  难道是怕我听出他是谁……他皱皱眉头,接着又寻思道:
  此人显然便是幕后操纵者,他如何要致我于死地?
  她不用自己的声音说话,又不敢面对我,难道我认识他?
  他究竟是谁?
  此时日头西斜。
  又近黄昏时的阳光并不浑混,它显得清澈而辉煌。
  山峰的最高处尚有白雪,仿佛云一样浮在山巅。
  花含香以一种似答非答的口吻说道:“人之所以活着,并不是因为他的手中有制胜的武器。”
  白衫人笑道:“如果没有那柄剑,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花含香淡淡道:“人总是会死,不过,我死,绝不是因为手中没剑的缘故。”
  白衫人道:“那是因为什么?”
  花含香道:“在我愿意死的时候,我才会死。”
  白衫人又笑了,道:“那你现在愿不愿意死?”
  花含香干脆道:“不愿意。”
  “哈哈哈!”
  白衫人的笑声里充满了讥讽,道:“花侯爷,如果你手中有剑,天下没有人敢怀疑你说的每一句话,可现在你已自毁宝剑,你的话已唬不倒任何人。”
  白衫人尽管在山上,跟花含香至少有数十丈远,但他内力充盈,你一句我一句,就像俩人面对面一般。
  南宫一剑、张横刀、徐天文、姜玉、潭明镜、陶霞、钟潜、小叠、紫云九人围住花含香等人,但他们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仿佛在等待谁的命令。
  花含香这时也笑了起来,他笑得很舒心。
  白衫人冷冷道:“死到临头,你还笑得出?”
  花含香马上道:“如果你觉得这一次已经万无一失,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白衫人冷笑不语。
  花含香继续道:“你不敢这样做,那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把握杀得了我!”
  白衫人停住了笑声。
  花含香则笑道:“在我还不愿意死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杀我。”
  在江湖中,花剑侯的名字实在太神奇,就算他手中已没了制胜的武器,他的话,也没人敢怀疑!
  他的话说完,南宫一剑等九位高手一齐后退了一步。
  山谷里一片寂静。没有鸟鸣,没有风。
  静得只听见夕阳滑落的声音。
  白衫人没有离去。
  他似乎在思索花含香的话。
  小叠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愿意死?”
  她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问得实在太可笑了,天下之人,谁愿意死?
  花含香的回答更绝,他说:“因为我还活着。”
  白衫人终于又开口了,他的声音明显地增了几分激动:
  “现在我才明白,什么时候你才愿意死!”
  花含香笑道:“你说,什么时候?”
  白衫人声音一变,变得冷而锋利:“当然是死的时候!”
  他的声音就像一把刀,足以割破人的肌肤!
  同时,他的声音又是一道指令——
  余音未消,围住花含香的九位高手同时出手!
  他们手中皆有兵器,但他们不使兵器,而是各各出掌,凌空拍出!
  这九掌,有刚有柔,有强有弱,却配合得妙到毫巅,就像是训练有素的掌阵!
  花含香见他们每一掌错落有致,仿佛暗含玄机,飞身迎击,几乎同一瞬间,九叔、桃花、秦孙也各自瞅准了一个对手,闪身迎战!忽听上官无垠叫道:“小心有毒!”
  花含香内力最是深厚,听到叫声,立使千斤坠,牢牢钉在地上不动。
  可是九叔、桃花、秦孙三人收掌不及,各自与对手对了一掌!
  “嘭!嘭!嘭!”
  与九叔、桃花、秦孙三人对掌的分别是张横刀、姜玉、徐天文。
  三声闷响,张横刀、姜玉、徐天文三人被震得连翻两个跟斗,方才跃起站立。而九叔、桃秦孙三人则稳稳地站着。
  也许他们听到上官无垠那声惊呼,对过一掌,忙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他们的掌心沾着一朵淡黄的菊花!
  这朵菊花还散着奇异香味!
  他们心知不妙,一抖手掌,想甩掉菊花,可是一抖一甩,菊花仍在掌心。
  他们便用另一只手去抓,一抓之下,却是什么也没有。
  原来,这朵菊花乃是印在了掌心!
  刚才还无感觉,被手一抓,掌心顿时麻痒无比!
  他们大惊失色,怒吼一声,刚刚举掌,还未拍出,内力运处,手臂一酸,变得气力全无!
  花含香知道他们中了毒,伸指在三人身上各点了五处穴道,防止毒性攻心,然后道:
  “你们且坐下,什么也别管,这真气护心。”
  九叔、秦孙闻言坐下,桃花却不肯,她恼怒道:“侯爷,待我杀了这群卑鄙小人!”
  花含香怕桃花盛怒之下乱了真气,无奈又点了她三处穴道,其中还点了她的哑穴,免得她大叫。
  南宫一剑等人见对手一下子三人中毒,开怀大笑。
  小叠道:“上官谷主的毒菊花果然奇妙无比。”
  紫云笑道:“那是当然,不然怎称得上百毒谷主!”
  姜玉道:“这毒菊花也真奇怪,在我们掌中无毒无色无味,一旦被对手的掌力催发,就会变得有色有味而且有毒,谷主若是能收我们为徒,教我们各种制毒方法,那真是太好了!”
  上官无垠“呸”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忘恩负义之徒,我解了你们的毒,救了你们的命,你们竟这样对我!”
  张横刀笑道:“谷主,别生气。”
  姜玉道:“好心本来就不会有好报,你原想替胡云解毒,救他一命,结果怎样?”
  山上传来白衫人的冷笑:“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机会替人解毒了!”
  上官无垠叫道:“你这个魔鬼,有种的现在就杀了我!”
  白衫人笑道:“你别急,我一定会杀你的。”说话之际,白衫人身形掠起,几个起落,已到谷底,身手之快,见所未见。
  他仍旧背对众人,在前面数丈处站定,冷冷道:“现在我要杀的人不是你,是花含香。我想让你看看,我是如何杀死花含香的。”
  他还是用假嗓音说话,不同的是,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南宫一剑等高手立时退在两侧。
  “花含香,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不等花含香说话,白衫人接着沉吟道:“一刀断胸,刀中至尊,西风狂人,神龙无首……”
  花含香吃惊道:“你就是神秘的刀尊?”
  白衫人仰天道:“没错,我是刀尊,我的刀便是天下至尊!”
  花含香此时已平静,淡淡道:“你杀我,是不是想证明自己的刀天下第一?”
  白衫人道:“花剑侯,现在你承不承认自己已经失败?”
  花含香摇头道:“不承认。”
  白衫人不屑道:“你空手也能抵挡我的刀?”
  花含香平静道:“不能,只要你出刀,我就会死。”
  白衫人冷声道:“那你为何不承认失败?”
  花含香道:“因为你还没有出刀。”
  顿了顿,马上又道:“只要你还没出刀,我就没有失败。”
  “哈哈哈!”白衫人笑道:“你以为现在还有人可以救你吗!”
  白衫人说着,一步一步缓缓后退。
  他后退,其实就是前进,一步一步逼近花含香!
  他仍未转身。众人仍只见他的背影。
  花含香忽道:“出刀前,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可以。”
  白衫人停止后退。
  花含香道:“山清欢呢?”
  白衫人不假思索地:“他死了”
  “你杀了他?”
  “没错。”
  “好,你可以转身了。”
  “为什么要转身?”
  “尽管我没有武器,但没有人敢背对我出刀。”
  “现在你愿意死?”
  “不,现在是你最佳的出刀距离,此时不出刀,更待何时!”
  “哈哈哈!不愧是花剑侯!
  好,我就成全你——”
  白衫人果然在转身,他确实不敢背对花含香出刀!
  只是,他转身的动作太慢——
  好像转身时还在思考:自己要不要转身?
  该不该转身?
  十数双眼睛一齐盯着白衫人,只要他转过身,刀尊的神秘面纱就会揭开!
  可惜,刀尊的面纱未被揭开!
  谁也没看见刀尊的真容!
  因为,就在白衫人转身的过程中,又发生了一系列的惊变——
  首先是一柄剑从花含香的马车底下射出。
  没有人会想到车厢下面会射出剑。
  而且,这柄剑的速度惊人的快。
  尽管剑的出现使空气一颤!
  尽管这里每个人都是武林高手,空气颤动令他们猝然惊醒!
  但是,剑实在太快,当大家惊醒过来,这柄剑已经无比精准地割断了绑住白飞扬和谢醉双手的银丝绳!
  接着,那柄剑又向白衫人的后腰击去。
  就在剑击白衫人的同时,白飞扬和谢醉的刀出手。
  鬼刀一闪,小叠、紫云的胸口多了一道刀痕!
  掌刀连劈,姜玉、钟潜、张横刀猝然倒地!
  白衫人这时才出刀。
  他虽然背对突袭之剑,但他的刀却惊骇之极,未见刀光,只听得一阵金戈断玉的脆响,竟将那柄快速无比的剑断为数十截,坠了一地!
  其实,车厢底下神秘之剑射出,到割绳,到白飞扬的鬼刀和谢醉的掌刀连杀五人,再到白衫人刀光断剑,这一系列的变化几乎在瞬息间完成——
  然后,鬼刀再现,陶霞和徐天文也命丧黄泉!
  谢醉三刀连杀三人,第四刀并没有砍向南宫一剑,而是劈向白衫人!
  谢醉的第四刀比前三刀更快、更狠!
  但这一刀还是落了空,白衫人疾如流星,一跃掠出了数丈——
  谢醉怒喝一声:“别走!”
  拔身追去!
  这两人都是轻功绝顶,眨眼之际,在山腰只剩下两个模糊的人影……
  惊变突如其来,上官无垠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有人一剑刺到!
  这一剑飘忽,寒冷,隐隐还有异香——
  飘香剑!
  南宫一剑反应最快,但他直到最后一个同伴徐天文在白飞扬的刀下丧身,他才出剑。对他来说,鬼刀再快,在白飞扬连杀四人之际,他完全有机会出剑!
  而且,在出剑之前,他还有许多选择:
  花含香、九叔、桃花、秦孙、上官无垠或者白飞扬,在这六个人中,他可以随便选择一个攻击目标!
  但他迟滞了一下,他想看看车厢底下的人究竟是谁——
  这一迟滞,鬼刀连闪,只剩他最后一个了!
  白飞扬的鬼刀出乎他的意料!
  他这才选定攻击目标——
  上官谷主!
  虽然南宫一剑未能看见车厢底下的人,但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因为,只要杀了上官谷主,中了毒菊花的三人会性命难保,而且花剑侯也会因为胡云之死痛苦一生……哪怕是死了,自己一命换四命,再加上花剑侯的痛苦,死也值得!
  南宫一剑对眼前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算准上官谷主无论如何逃不过他的飘香一剑!
  眼前的情形是这样的:
  九叔、桃花、秦孙三人中了菊花之毒又被花剑侯点了多处穴道,这三人根本无法动弹。
  白飞扬鬼刀虽快,可是鬼刀正划向徐天文,在徐天文倒地前,他的剑完全能够刺中上官无垠。
  花剑侯已经自毁宝剑,也没有办法阻挡他的飘香一剑……所以,南宫一剑认为自己的这一剑十拿九稳……
  可是南宫一剑身剑合一,一剑刺出时,才发觉自己算漏了一点:
  他没有算车厢底下的人!
  待他一剑刺出,只见车厢底下,一个黑影箭矢般射出,速度居然并不比他的飘香剑慢!
  人影不是射向他,而是射向上官无垠!
  人影身在空中,左臂一挥,朝上官无垠拍了一掌。
  南宫一剑在人影挥掌的同时,心念一闪,已然明白空中的人影不愿上官谷主死在自己剑下,他的一掌正是想推开上官无垠!
  但空中那人似乎忘了一点,上官谷主乃是被小叠点了穴道,身体不能够动,他一掌拍去,上官无垠只是身体晃了晃,并没移动。那人这才猛然惊醒,左掌跟着一掌推出——
  那人身在空中,无处借力,这两掌全凭消耗自身内力发出,因此,身体在第二掌推出时便急坠!
  南宫一剑自知这一剑将落空,索性剑锋一偏,在极不可能的情形下,直刺急坠的人影!
  叮叮叮叮叮!
  人影伸出中、食二指,连夹五下,竟将南宫一剑的长剑折断了五截!
  当他第六次伸指,南宫一剑剑势一沉,他两指夹空,“噗!”断剑刺入他胸口!
  南宫一剑同时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紧,俩人同时坠地!
  上官无垠被人用掌力一撞,身体往右边平移五尺,然后一跤跌坐于地!
  他刚跌倒,空中二人同时摔下,就摔在他跟前。
  这二人,一个是南宫一剑,另一个则从未见过,乃是一个面容憔悴的老者。
  他又惊又恐,但这一系列在瞬间发生的惊变,已令他变得麻木,一副茫然的样子。
  花含香也大吃一惊——
  躲在他车厢底下的竟是在百毒香筑门口见到过的老者。
  老者吸在他的马车底下,他竟然丝毫不觉!
  以老者的武功,如果老者猝然偷袭自己,恐怕难以幸免……想到这里,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现在,老者已颓然倒地,他的胸口,插着一柄断剑,血已染红了他胸前的大片衣襟。
  南宫一剑也倒在地上,的喉咙已经被老者捏碎!
  而这时,徐天文正好在白飞扬的鬼刀下萎身倒地……
  南宫一剑已死。
  老者却还有一口气,他艰难地将头转向桃花,十分吃力地说了五个字:
  “小姐,一个月……”头一歪,也死了。
  他虽然只说了一句话,白飞扬却已听出,这个老者正是那夜想杀他又想送他“慈悲符”的杀手!
  他是慈悲堂的严总管,人称剑盲。
  花含香替上官无垠解了穴道,上官无垠马上从怀里摸出一瓶药丸,倒出六颗,给九叔、桃花、秦孙三人每人两颗,说道:“这是菊花毒的解药,现在服下还来得及,不然你们的手臂可就废了。”
  三人依言服下解药。花含香又解了他们三人的穴道。
  桃花哑穴刚解,便骂道:“都是你这毒谷主的罪过,若不是你研制出这样那样的毒药,我们怎会中毒,被他们害成这样!”
  她将“百毒谷主”故意说成“毒谷主”,心中对他乃是不满。
  上官无垠低头道:“姑娘只说对了一半。”
  桃花骂他原只为出出胸口的闷气,不料他却当了真,便道:
  “我怎么只说对了一半?”
  上官无垠道:“我研制的毒药如果用来害人,那是祸害不浅,可是毒药也可以用来救人的。”
  桃花奇道:“毒药也能救人?”
  “你们刚才服的便是一种叫做百毒生浸的毒药,如果有人服了它,三个时辰内人的肌肤就会变成毒水,可它却是毒菊花的解药。”
  上官无垠道:“所以,凡事都得一分为二看待。”
  九叔、桃花、秦孙三人一听自己刚才服的是毒药,脸色稍变,九叔道:
  “你有没有骗我们?”
  上官无垠道:“你们是花剑侯的朋友,我怎会骗你们,服了百毒生浸,毒菊花的毒立解,你们看看自己的掌心。”
  三人同时伸出刚才中毒的手掌,掌心的菊花印已不见,手臂也无麻酸之感,顿时欣喜无比。
  可桃花还想损他几句:“你让花侯爷毁了自己的剑,是何居心!”
  上官无垠苦着脸道:“我说过是被逼的……”
  桃花仍不饶他:“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会不会是你们串通一气坑害我们!”
  “这……这……”
  上官无垠急得不知该说什么。
  白飞扬这时道:“我相信上官谷主说的话。”于是将他在石林里无意遇到上官烟雨一事说了,众人听得甚是惊奇,上官无垠已是满面凄惨。
  便在此时,听得一人大声惊呼:“上官谷主!上官谷主!”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山上一人狂奔而下!
  白飞扬认得,此人便是带自己到禁宫去的石应发。须臾,石应发奔至上官无垠面前,他脸色苍白,喘气如丝,显是刚才一路狂奔将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似的。
  上官无垠刚才差点死在南宫一剑手中,见了石应发,惊恐地退了几步,颤声道:
  “你要干什么?”
  石应发忽然呼吸急促起来,道:“上官谷主,我……看清了白衫人,他原来是……”
  众人齐道:“是谁?”
  “是……是……”
  石应发说了两个“是”,一口气接不上来,一头栽倒在地。
  倒地后才发现,他的背上有一道刀痕,从他的背后,伤及心肺……白飞扬知道,天下还有一个人能砍出这样的刀法,这个人就是谢醉。
  上官无垠此时对白衫人是谁已不关心,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女儿,他恨不能立时见到自己的女儿。
  可他知道,如果没有白飞扬的帮助,别说找不到那块关着烟雨的巨石,就算找到了,也救不出女儿,他怔怔地望了白飞扬好一会,忽然双膝一跪,凄然道:
  “白少侠请救救我女儿……”
  白飞扬一抬手,一股无形掌力使上官无垠不得不起身,他漠然道:
  “上官谷主不用多礼,我已答应烟雨找到你就去救她出来的。”
  上官无垠大喜过望,急步往前,道:“白少侠,那我们走吧。”
  白飞扬忽道:“上官谷主,你先走,在禁宫前等我。”
  上官无垠诧道:“你……”
  “我有点事需要同花剑侯作一了结。”白飞扬冷冷说着,转身对花含香道:
  “花侯爷,我想跟你在此决斗。”
  花含香摇头道:“白兄弟,我们……”
  白飞扬道:“花剑侯放心,我要的是公平一战,你毁了自己的剑,我也不会用刀。”
  花含香笑道:“白兄弟,你何必这般心急。”
  “我担心我们的一战会成泡影。”白飞扬冷笑道:“现在我才相信,你是一个随时都肯把性命交给对手的人,你可以轻易为他人去死,却不把我们约定放在心上。”
  “你是不是后悔当初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
  “是。”白飞扬道:“我很后悔。”
  “我也是。”花含香道。
  白飞扬一怔,道:“你也后悔?”
  “是的。”
  花含香认真道:“你知道刀尊出刀前我在想什么吗?”
  白飞扬不语,他在听。花含香道:“我在想,我不应该答应你当初的约定。”
  “你不想还是不屑跟我决斗?”白飞扬的眼中似闪过一丝痛苦。
  “不。”
  花含香缓缓道:“我后悔自己没能跟你一战。”
  “真的?”
  “绝不骗你。”
  白飞扬注视花含香良久,终于又露出他那少见的微笑,说道:
  “我等你。”然后转身,要走。
  花含香叫道:“等一等。”
  白飞扬并没回身,道:“还有什么事?”
  花含香道:“我想把我们的决斗地点改在百毒谷。”
  白飞扬道:“为什么?”
  花含香道:“我们的一月之约尚有十五天,我在十五天之内,一定赶回百毒谷,而你,则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白飞扬思索了一会,道:“你是为了胡云。”
  花含香道:“是的。”
  然后道:“有你在,我才放心。”
  白飞扬没有回答,同上官无垠走出好远,才听他说道:“你可以放心走啦。”
  花含香走到剑盲身边,默默道:“九叔,他救了我们大家,找个地方埋了他吧。”
  于是四个人一齐动手,将剑盲埋在山脚的一堆乱石里。末了,花含香才问桃花:
  “桃姑娘,他到底是谁?”
  桃花道:“他姓严,但我们都叫他剑盲。”
  花含香道:“是你叫他藏在我车厢下的?”
  桃花点头。
  花含香道:“谢谢你。”
  桃花道:“不用谢。”
  花含香道:“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桃花道:“我想跟你一道去杭州。”
  花含香默默注视她,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对她,他有很多话想问她,她就像一个谜,她的背后一定隐藏着很多秘密……
  可他不是一个喜欢从别人嘴里得到答案的人,他喜欢凭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揭开真相……
  他微微一笑,道:“此去杭州,路途遥远,且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凶险,你们跟着我,不怕把命送掉。”他这样说,其实是同意了。
  九叔掉转马车,空寂的百毒谷又响起悠长而清脆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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