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之歌

孟法师

继父之歌

继父慢慢融化在了并不属于他的三口之家
因为户口本上只有母亲和我的名字
慢慢融化无人知晓，他似乎预感到了死亡
趁母亲出外探亲时便顺理成章地离去


临走前特意嘱附勿告知亲人，他的
老母亲先逝的那年，我还没有出现在
这场家族盛宴中，我也还是一个小鸭子
见谁都叫一声好，他的老父亲约摸八十岁


位于老城区昏暗的屋檐下看电视
看着比他还要古老的电视里的旋转的黑洞
已经不再需要语言，因为妻子先于他而逝
正如而今继父又先于我母亲离去


继父，我总是只叫他叔叔，这很正常
哪怕见到檵木我也会想起这称呼，于是闪开
他的死是一种“孤独死”，死于
虽非自己所有却也打理了多年的屋子


他讨厌医院，曾经逃走过
但在医院里是他替我母亲的父亲
送了最后一程，为他换衣穿衣
仿佛专业的入殓师，无言、迅捷


刚从他母亲的去世的悲痛中缓过来
于是拥有了这一门生疏手艺
我们只在周围默默，时而抽泣和偷觑
关于他的兄弟姐妹——这不是一个形容词


而是实在的，他确实拥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仿佛一朵花的花芯
而今花朵中空，花瓣仍在四周，对于他的
兄弟姐妹来说，似乎并不曾减少原有的称呼


只有他丧失了整个词语的序列，被无限包围
象他的父亲进入到旋转的、洒满雪花的
断了电的电视机里，此刻已不再有人追念他
只有我，这个从不为他所喜的螟蛉之子


而我天生不为万物所喜，包括我的父亲
我们的任何一种家庭似乎总是缺乏温馨
也许已经流逝的岁月将证明我的谬误
除非我能溯流而上，倾听每一个寂静的时日


产生的那翁翁的回声，如同玻璃上的冰纹
那样美丽，淡淡地躲藏，而说到继父
他与父亲有同样的属相，属牛
只是他比父亲长得逊色但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一个在外人眼里老实巴交的人，无非如此
小时候放学还要去山上给弟妹捡柴禾
逃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但时常念叨
见到了伟大领袖，最远只去过包头


顶着四十度高烧坚持骑车上班去锅炉厂
也离过婚且有一个跟随妻子离去的儿子
——且也曾自语式地念叨着他，一个厨师
一个似乎定格在了某个时刻的儿子


后来，我以虚位的方式在他的葬礼上见到
照片中他的儿子离去的背影，红色的外套
此外便毫无消息，这是我们两个同龄人
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交集，我在家中是另一只老虎


理应早日强壮、像他那样离家出走
如果不是卷土归来，那便是死在远方
犹如划江而治，而今继父忽然死了
他的城市真空，但我仍继续呆在远方


继父死了，从死的时候开始他又鲜活起来
在他人亦已歌中，成为我的歌中曲调
如一具面人终于等来了眉目，穿上新衣服
摩挲着我为他准备的摆满一溜工具箱的新家


他在我梦中不再喜怒无常，微笑有加
继父的那些阳间的书籍和他的所有
笨拙的摆件一样羞涩，他曾听过的那些
早期音乐磁带连环画技术手册和嗣后那类


我永远都能找到的黄色录像带
现在都已获得永恒的净化，死与梦使他变得
被诗歌记忆，被永恒等候着归来
尽管他的龛位几经周折，由超山转到玲珑山


当我的父亲与他的女人谈论起我的
继父的死，也不禁叹息道，罪过啊罪过[ 《杭州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释“罪过”意：1，可怜，2，受到冤枉时的辩辞，3，表示不敢当，谦辞，4，过失。]
呵，这无神的世界偏有许多做作
这旧日子的坟土又已松动，被沉稳地吞噬


2025.2.7



二稿



继父之歌

一

继父慢慢融化在了并不属于他的三口之家
因为户口本上只有母亲和我的名字
慢慢融化无人知晓，他似乎预感到了死亡
趁母亲出外探亲时便顺理成章地离去
临走前特意嘱附勿告知亲人，他的
老母亲先逝的那年，我还没有出现在
这场家族盛宴中，我也还是一个小鸭子
见谁都叫一声好，他的老父亲约摸八十岁
位于老城区昏暗的屋檐下看电视
看着比他还要古老的电视里的旋转的黑洞
已经不再需要语言，因为妻子先于他而逝
正如而今继父又先于我母亲离去

二

继父，我总是只叫他叔叔，这很正常
哪怕见到檵木我也会想起这称呼，于是闪开
他的死是一种“孤独死”，死于
虽非自己所有却也打理了多年的屋子
他讨厌医院，曾经逃走过
但在医院里是他替我母亲的父亲
送了最后一程，为他换衣穿衣
仿佛专业的入殓师，无言、迅捷
刚从他母亲的去世的悲痛中缓过来
于是拥有了这一门生疏手艺
我们只在周围默默，时而抽泣和偷觑

三

关于他的兄弟姐妹——这不是一个形容词
而是实在的，他确实拥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仿佛一朵花的花芯
而今花朵中空，花瓣仍在四周，对于他的
兄弟姐妹来说，似乎并不曾减少原有的称呼
只有他丧失了整个词语的序列，被无限包围
象他的父亲进入到旋转的、洒满雪花的
断了电的电视机里，此刻已不再有人追念他
只有我，这个从不为他所喜的螟蛉之子
而我天生不为万物所喜，包括我的父亲
我们的任何一种家庭似乎总是缺乏温馨
也许已经流逝的岁月将证明我的谬误
除非我能溯流而上，倾听每一个寂静的时日
产生的那嗡嗡的回声，如同玻璃上的冰纹
那样美丽，淡淡地躲藏——

四

说回继父
他与父亲有同样的属相，属牛
只是他比父亲长得逊色但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一个在外人眼里老实巴交的人，无非如此
小时候放学还要去山上给弟妹捡柴禾
逃过了三年自然灾害但时常念叨
见到了伟大领袖，最远只去过包头
顶着四十度高烧坚持骑车上班去锅炉厂
也离过婚且有一个跟随妻子离去的儿子
——且也曾自语式地念叨着他，一个厨师
一个似乎定格在了某个时刻的儿子
后来，我以虚位的方式在他的葬礼上见到
照片中他的儿子离去的背影，红色的外套
此外便毫无消息，这是我们两个同龄人
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交集，我在家中是另一只老虎
理应早日强壮、像他那样离家出走
如果不是卷土归来，那便是死在远方
犹如划江而治，而今继父忽然死了
他的城市真空，但我仍继续呆在远方

五

继父死了，从死的时候开始他又鲜活起来
在他人亦已歌中，成为我的歌中曲调
如一具面人终于等来了眉目，穿上新衣服
摩挲着我为他准备的摆满一溜工具箱的新家
他在我梦中不再喜怒无常，微笑有加
继父的那些阳间的书籍和他的所有
笨拙的摆件一样羞涩，他曾听过的那些
早期音乐磁带连环画技术手册和嗣后那类
我永远都不怕找不到的黄色录像带
现在都已获得终焉的净化，死与梦使他变得
被诗歌记忆，被永恒的太阳守望
尽管他的龛位几经周转，由超山挪到玲珑山
当我的父亲与他的女人谈论起我的
继父的死，也不禁叹息道，罪过啊罪过[ 《杭州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8）释“罪过”意：1，可怜，2，受到冤枉时的辩辞，3，表示不敢当，谦辞，4，过失。]

六

呵，这无神的世界偏有许多做作
这旧日子的坟土又已松动，被自身沉稳地吞噬

202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