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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武侠作家阳朔作品集之龙刺之金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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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10 12:0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注:本人校对仅是个人爱好,本作品仅供侠友学习交流之用,严禁一切商业途径使用,如有侵权,请联系本人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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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刺之金百合
  作者:阳朔
  作品简介:马如龙为了查清暗算他及峨嵋派的背后势力,与峨嵋派新掌门许靖雯联手歼灭五毒教,单挑蜀中唐门,力拼三十年前崛起传奇人物风婆婆,在搭救四象门三娘子的过程中,金百合秘密组织逐渐浮现出来。金百合秘密组织为称霸武林,几十年来精心计划并逐步设施金百合计划,用施恩方式来帮助人实现一个最大愿望的手法钓取各派的重要人物,并成功的塑造了凌峰、金顶上人、五毒教主和唐门唐铃,最成功地策划就是那次宫廷政变,使得奕琛提早登上皇位。马如龙的出现打乱了金百合计划,摧毁了海盗船,击毙凌峰、扳倒了金顶上人,歼灭五毒教,并使唐门低头,迫使金百合秘密组织的首脑从幕后走向前台。


金百合.png
 楼主| 发表于 2025-2-10 12:1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一枚旗花火箭在夜空中炸开,放射出璀璨的光芒,旗花变幻着图案,在夜空中凝聚,久久不散。
  其实并非新年,更非任何节庆,孤单单一枚旗花,虽然艳丽无比,却益显寂寞,然而所有看到这枚旗花的人,都明白它代表什么:
  那是绝望的求救信号。
  一个人头发披散着,身上的衣服也凌乱不堪,显是为躲避攻击,在地上翻滚所致,脸上身上也沾满泥土,手执一对鸳鸯短刀,兀自苦苦支撑,在旗花的光亮中可以看出是个女人。
  围攻她的是四名男子,脸上都是凶悍的神情,看着圈中的女子,仿佛在看一个婉转娇啼于魔掌之中的猎物,四对凶悍的眼睛里都渐渐燃烧起了淫欲。
  其中一人不怀好意地道:“三娘子,你还是放下刀吧,你的同门已被我们杀的一干二净。没人来救你了。”
  那女人已看出他眼中的淫邪之意,呸了一口,可惜她口中早已干得没有唾液了,她也知道那人说的是实情,不会有同伴接应救助了,所有人都已死于乱刃之下,只有她逃了出来,却又被围在这里。
  她放出那枚旗花火箭只是想要扰乱对手的心理,寻个破绽,突出围去。看来这法子并未奏效,她也就难逃一死了。
  而今她心里已彻底绝望,所想的只是怎样能拼个清白的死法,从这四人眼中可以看出,她就算死了,他们也未必会放过她。
  那人被她呸的火冒三丈,长剑一挺便欲攻上,看到她手上那对雪亮的鸳鸯短刀,又改了主意,口中低喝一声,四人又绕着三娘子走起圈子来。
  三娘子的耳朵猎犬似的竖立起来,谛听着四人发出的动静,两口短刀不断变幻着方位,身体重心也不断从一条腿移至另一条腿上,对应着不同的招式。
  她的双刀刀法原是从道家两仪剑法化出来的,转换为刀法,两柄刀兼具阴阳、攻守、开阖诸般功效,便如两人使一套刀法。
  围攻她的四人用的是四象剑阵。
  太极、两仪、三才、四象不过是顺序有先后,并无境界高下之别,然而道家崇尚用剑,道家功夫除拳脚外,也以剑法为上,许多精微奇妙之意也只有在剑上才能展现出来,转化为刀法是便不免损失大半。
  况且围攻的四人一人只需攻其一点,四人便是四个方位,而三娘子则需兼顾八方,这就是剑阵的先天优势,虽然练武的人都号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但观和听是一回事,而要抵御四面八方一齐杀到的招法,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也是峨嵋派七星剑阵,少林寺罗汉大阵无敌于天下的道理。
  是以双方一交手,三娘子便已屈居下风,天时地利尽失,人和也无从谈起,只有豁出一条命来拼。
  她的地趟功夫比刀法更为精熟,那四人几次合击,均被她在地上疾滚翻腾,险险避过,几个回合后,她也摸到了四象剑阵的一些门路,往往出其不意,突起反攻,倒令那四人险像还生,不得不加意防范,攻击时也有些畏手畏脚,剑阵的威力也减少两成。
  是以双方缠斗了一个时辰,竟成相持不下的局面,然而三娘子无法破围而出,那四人依然稳操胜券,三娘子的支撑也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四人游走不停,并不急于出招,这四人平日里虽也是悍勇之徒,但此时鱼已入网,他们也不想拼命,他们此时心里又多了番坏心思,要找机会制住三娘子,然后拖到前面的森林里好好淫乐一番,这种先奸后杀的事他们干得多了,先杀后奸的事也没少干。
  三娘子微微阖上眼帘,以免被对手的快速游走扰乱心智,前面两百步远处便是森林,她只差几个起落便可逃进去,只消一入森林,追兵便无奈她何了,她绝望地想着:
  自己永远到不了那里了。
  那四人愈走愈快,已看不出个数,仿佛是盘旋疾转的一条黑带,三娘子身体里的每条弦都绷到了极点,两柄短刀也愈来愈快地变换着方位,她只能纯取守势,不敢抢先发动攻击,剑阵一经发动,便首尾贯通,一气呵成,一点遭到攻击,其他点便会自动反击,制敌死命。
  三娘子已在这点上吃够了苦头,倘若不是那四人剑阵火候尚嫌稚嫩,她的地趟功夫早已登堂入室,早就一命呜呼了。
  而当那四人发动攻击时,却是剑阵暂停的一瞬间,这并不是四象剑阵的缺陷,而是这四人功力欠缺所致,而这一瞬间,便是她反守为攻的唯一机会。
  “铮”的一声轻响,那时四人中为首一人发出的攻击信号,随即四道剑光刺向三娘子前胸、右臂、左腿和左肋,他们放弃了不易击中的上盘,而专攻中下盘。
  “铮铮”两声轻响,三娘子双刀已架开刺向前胸和右臂的两剑。身体贴地疾滚,避开刺向左腿和左肋的两剑,同时双刀舞动,罩住自己头颈胸腹,两脚分踢两名对手。
  她这几招使得极险,刺向她左边的两剑只是瞬间之失没刺中她,却紧贴着她的肋部和小腿穿过,锋利的剑刃在她身上刺破两道口子,鲜血涔涔流出,她踢出的两脚却走了空。
  两脚一走空,她登知不妙,借助两脚摆荡的力道,身子再度疾滚,可惜已晚了一刹那,那四人剑阵练得不够纯熟,临敌经验却极丰富,三娘子这一招已使过一次了,他们也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先前发动的攻击正是逼她使出这一招来。
  四柄剑如影随形,已锁定三娘子四肢要害,她二次疾滚过后,四柄利剑已当空刺下。
  她此时身形力道均已使至极致,无力再变,恰好是四肢摊开横躺地上,仿佛为了迎凑对手的招式一样,眼见四柄利剑要把她钉在地上,她闭上了眼睛,也明白等待着她的是怎样悲惨的命运,嚼舌自尽也无法避过。
  四人正喜得手,不禁发出一声狂叫,然而剑刺下去却觉得不对,定睛一看,剑底游魂已消失不见,四柄剑却深深刺入地里,他们用力过猛,剑已弯成弓形。
  三娘子正欲嚼舌自尽,忽感两脚一轻,身子已贴地滑出,便如躺在光滑的冰面斜坡上一样,睁眼看时,面前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
  “你受伤了。”那人怜惜地说,扶她坐起来,撕破她左肋的衣服,便像大夫似的为她敷药包扎,手法纯熟老练。
  三娘子有些害羞地扭扭身子,本想推开他碰到自己皮肤的手,但看到那人微笑的眼神,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知道自己得救了,这一刻,她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四个凶神恶煞。
  那四人愣怔怔地看着几尺远处的景象,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会有人在一瞬间把一个大活人从他们剑尖下拖走?而他们竟尔毫无所觉,毫无所见?不可能。
  他们又揉揉眼睛,几疑身在梦中。
  那人麻手利脚地把伤口包扎好,这才回过神对那四人道:
  “你们这几人怎么搞的,比武过招讲究个点到为止,怎么把人刺伤了?
  “还险些弄出人命来,可见学艺不精,要不要我点拨你们几招”
  四人憬悟过来,为首那人险些气炸了肺,跳脚吼骂道:
  “哪里钻出来的野小子,跑到老子头上撒野火来了,你活腻了怎地?”
  他旁边的一人却搞清点儿状况了,来人既能把人从他们四人的剑下救走,武功也许比他们还高,忙换副笑脸道:
  “兄弟,你可能有所不知,我们不是比武过招儿玩,是在办正经事,你若是看上了这妮子,就闪到一旁,等我们制住了她,快活够了,她就是你的了。”
  那人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杀机,冷笑道:
  “打劫奸淫,这就是你们要办的正经事儿?”
  为首那人吼道:“少跟他废话,兄弟们并肩子上,把他也当兔爷一起办了。”长剑一挺,便扑了过来。
  他还没踏出两步,忽感胸口一痛,整个人被股大力撞了回去,他低头一看,却吓得肝胆俱裂,一柄短刀正直贯自己心窝,正是那对鸳鸯刀中的一把,这也是他最后的清醒意识,随后仰身倒地,硬挺挺死去了。
  另外三人算是彻底明白状况了,登时汗如雨下,想逃却又不敢逃,一人躬身抱拳,哆哆嗦嗦道:
  “请……请教阁下尊名?”
  那人恍若未闻,俯身对正看得目瞪口呆的三娘子道:
  “借用你的刀,没先和你说一声,莫怪。”
  三娘子看得心花怒放,把另一柄刀也塞到他手里,连哭带笑道:
  “杀,你再用这把刀杀,把他们全杀光,为我师傅,为我同门兄弟姐妹报仇!”
  她的音调越来越高,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了。
  那人诧异失声:“你师傅,你同门兄弟姐妹?”
  三娘子泣道:“都被他们杀害了,他们是些杀人魔鬼。”
  说完,想到那些惨遭屠戮的同门,失声痛哭起来,那人脸上肌肉可怕地扭曲着,两指夹着那柄短刀,回身扫视着那三人。
  武林中人虽然每日里打打杀杀,其实有许多限制。
  你可以打劫财物,但不能使用伤肾损阴绝人后嗣的招式。
  你可以与一个门派斗勇斗狠,但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巨恶,你就不能屠门灭户。
  诸如此类的很多,也是秉承先贤凡事不可做绝,处处留有余地的良法美意,是以绿林道山杀人放火却不犯色戒的强盗也会被人赞许为硬汉子,名门正派中的人倘若过了界,也同样会遭人所不耻。
  那人已从三娘子的刀法上看出她出自两仪堂。
  两仪堂原是一位地趟拳名家李振堂所创,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本两仪刀法秘籍,又改习刀法,把刀法和拳法融为一炉,嫌地趟名字太土,便自立两仪堂门户。
  当年两仪堂也曾一度跃居武林中等门派之列,排名仅在华山之后,自他之后,两仪堂却是一代不如一代,而今传到第三代上,仅仅挣扎着没被逐出流外,在上中下三等九流门派中,浮沉于八流和九流之间。
  两仪堂声名虽微,在江湖中口碑一向不错,这一代传人宋品堂为人谨小慎微,授徒自给,很少过问江湖中事,被人称作“宋棉花”,讥笑他柔懦胆小。
  那人原以为是这位姑娘单身赶路,被四个见色起意的歹徒拦劫,并没当作大事,只要把姑娘救出来,对那四人略施薄惩,此事就算了结了,不意竟听到柔懦如棉花的两仪堂遭人屠灭的惨事,不禁怒气填膺,睚眦欲裂。
  那三人中的两人被他眼中射出的杀机所慑,两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另一人眼中早瞄着两百步处的森林,竟起了三娘子当初的心思,他把手中剑奋力一掷,对准的却是坐在地上的三娘子,然后转身疾奔,冲向那座森林。
  那人冷笑一声,手势轻扬,手中的短刀已闪电般射出,他跨前一大步,已抓住飞掷而来的长剑剑柄,短刀如劲弩般破空而至,射入那人后心,他扑倒在地,手已摸到了林子的边缘。
  “好!”三娘子站起来,使劲鼓掌。地上那两人却嗒然若丧,面色如土,更绝了逃跑的心,那人杀了两人,心中怒气发泄不少,看着地上两个瑟缩如待决囚犯的家伙,叹了口气道:“滚吧。”
  那两人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快滚!”那人加重语气道,那两人如得大赦,立马站了起来,三娘子却尖叫一声:
  “不能放过这两个畜生!”
  她一个虎扑,已到那两人跟前,两腿一起,两脚分踢向两人,这两人平时单打独斗也绝非她的对手,此时胆气已丧,毫无还手之能,堪堪被踢中太阳穴,两声惨叫同时叫出来,人也倒在地上死去了。
  那人眉头微皱,对已弃械认输的人动手,绝非侠士所为,但转念想到她的惨痛遭遇,便又释然。
  三娘子亲手了结仇人,心中大快,她从另两人的尸身上起出短刀,在尸身上擦干净,然后插回腰间,她走回来,对正定睛观瞧她所为的那人躬身一礼道:
  “请前辈鉴谅,晚辈身负山一般的血仇,不能遵从前辈的话。”
  那人闪身避过,不肯受她的礼,却吃惊地道:
  “前辈?这位大姐,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说着不禁摸摸自己的脸。
  三娘子一直没仔细看过他,但从他随手掷出两柄短刀的手法上看,不在刀法上浸淫二三十年,决不能到此境界,便认定他是四五十岁的前辈高人,更不敢直视他的脸,此时听了他吃惊的话,才抬起头定睛观瞧,不禁闹个大红脸,好在有夜色和脸上的尘土掩饰,不怕被对方看出,对方只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说他是老成少年也未尝不可以,只是在夜晚不易看清,三娘子忸怩道:
  “对不起,看错了。不过你叫我大姐,我有那么大吗?”
  说着,仰起脸让对方好好观察。
  那人仔细一看,也笑了。
  他只是听那几个人叫她三娘子,便认为她是三十岁上下,已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仔细看后,也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他失笑道:
  “这可不怪我,谁叫你起了这么老的名儿。”
  三娘子也笑了:“父母给起的名儿,我有什么办法,我在家中姐妹里排行第三,就起了这个名。
  “我们这儿起名就是这个风俗,男孩子叫二驴子、三驴子什么的,我这名儿还算好听的呢,对了,你叫什么?”
  那人淡淡道:“马如龙。”
  他说的轻松随便,两眼却睁大了,等着看三娘子脸上惊骇的神色。
  他自以为这名字只要一亮出,对方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就是惊骇震动,殊不意三娘子只是淡淡应声:
  “哦,这名字倒很神气。”
  马如龙微感失落,转瞬间却又欣欣然自得,自他无意间将五毒教从江湖除名后,他心里始终有种负罪感,更以为自己已成为江湖中恶名昭彰的人物,弄不好还会被扣上顶“辣手恶魔”的帽子,现今看来这消息传布还不广。
  他听出三娘子嗓音里有种沙土音,不从自己放在地上的行囊里取出水壶递给她,三娘子也不客气,一口气喝下多半壶。
  马如龙又撮唇一声清啸,不远处立时传来得得的蹄声,须臾一匹黑色骏马在半明的夜色里向他们冲过来。
  “你的马?”三娘子好奇地看着,马如龙点点头,他在几里外看到那枚旗花火箭,便拨转马头,疾驰而来,半途上他嫌马跑的还不够快,拎起行囊,从马上射出,把轻功提至极致,这才在那四人的剑下把三娘子拖了出来。
  马奔到马如龙面前,打着响鼻儿停下,一张大嘴在马如龙身上摩擦着,说不出的亲热,三娘子看着,心里没来由地一热。
  “上马吧。”马如龙对三娘子道,三娘子却倔强地摇摇头:
  “你的马,还是你骑吧。我走路走惯了,多远的路都能走。”
  马如龙笑道:“别硬撑着了,你的伤口又出血了,你要是不想让这条腿废了,就乖乖坐上去,咱们得找个地方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三娘子羞涩一笑,她极力掩饰,不意还是被马如龙看穿了。
  她腿上伤口几已见骨。
  当时敌人就在背后,马如龙只能简单处理一下,倘若坐着不动,倒也无大碍,她过后又用连环腿踢死两人,这一下不单牵动创口,而且波及筋脉,她却一直硬撑着,不肯在人前示弱,马如龙点穿后,她才不情愿地抬腿上马,孰料左腿一抬,却是剧痛穿心,一个趔趄险些栽倒,马如龙伸手扶住,如举婴儿般把她放到马鞍上,顺势点了她伤口附近的穴道。
  三娘子羞不可抑,马如龙动作极快,她想抗拒也不能。
  自十岁起,她不仅能完全照料自己,还要伺候师傅,照料比她更小的师弟们,受人照料还是第一次,一霎间,她浑身上下都有种燥热感,额上已微微汗出。
  “你要去哪里?”马如龙牵马走了几步,才回头问。
  三娘子脱口道:“我要去青城。”
  马如龙惊讶叫声:“川中青城?”
  三娘子急忙道:“马大哥,前面有个小镇,你把我送到那里就成。你就忙你的吧。”
  马如龙笑道:“不是,你误会了,这倒是巧了,我要去成都,你要去青城,倒是同路。”
  三娘子狐疑道:“真的恁地巧?马大哥,你不必为照料我跑那么远的路,别误了你自己的事。”
  马如龙道:“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巧,我要拜访唐门,你要去拜访青城,就算没刚才的事,我们也会在路上遇到。”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前面的青水镇。镇里只有几十户人家,也只有一家小客栈,马如龙要了两间对门的客房,重新为她包扎了伤口,又为她服下一粒专治红伤的药丸。
  这一次三娘子没有羞涩的感觉,她看着熟练地忙乎着的马如龙,倒疑心他是位专治红外伤的妙手郎中。
  “好了,这回你满地蹦都没问题了。”马如龙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艺,不无夸耀地道。
  “那我洗澡行吗?”三娘子仰脸问道,她调皮的神态说明她自己也知道这是在得寸进尺,但她真的渴望能洗个澡,洗去满身满头的泥土。
  马如龙搔搔头,想想道:“你还是忍忍吧,得一个对时伤口才能收口,那时才能洗澡,三天之内你还不能和人动手。”
  三娘子也见到了自己伤势之重,听说一个对时伤口即能收口,惊讶的难以自信。
  但她自己都能闻到身上发出的混合着灰尘汗水的不雅的味道,倘若她只是一个人,也未必真的很在乎,现今与马如龙同行,她却觉得难以忍受。她无奈地叹息一声。
  马如龙却听懂了这一声叹息所包含的一切,他虽觉得有些可笑,心里却又一阵酸恻,他从背囊里拿出两块胶皮似的物事,粘在已包扎好的伤口外面,三娘子没问,他也就没说这是两块人皮面具。
  他在四周按实,以免被水渗进去感染伤口,他的手按在三娘子白嫩结实的肌肤上,并无异样感觉,三娘子却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又忙解释道:“好痒。”头却低了下去。
  马如龙感觉到了什么,随之又把这种感觉驱散,笑道:
  “已经好了,现在你可以洗澡了,只是动作一定要轻要柔。”
  他出去叫醒躲在柜台里睡觉的老板,让他拿来浴桶,又提回两桶热水倒进浴桶里。
  把一切准备好停当后,他便回到自己的房里,他不敢大模大样地睡觉,只在地上铺张熊皮,坐在上面打坐,听着对面及周围的动静。
  他听着三娘子插好门闩以及洗浴时的水声,他的心却已进入空明状态,只要没有外界事物触动他的警兆。
  他便会一直处于入室中,却又能听到周围的风吹草动,这种入定法只是半入定,功效减半,却又不失为一边休息一边监听的好办法。
  天将破晓时分,他被三娘子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出定,他一跃而起,冲出房门,肩膀一顶,对面的门闩便断作两截,他随之冲了进去。
  他没看到最担心的有人破窗而入,发起偷袭的景象,窗子完好无损,在稀微的晨光中,只看到穿着大红抹胸的三娘子坐在床上捧着头尖声叫着,马如龙明白她是做恶梦了,走过去拍拍她肩头道:
  “醒醒,醒醒。”
  三娘子看到面前的马如龙,也知道自己是做了恶梦,但梦中的景象太可怕了,比死神临头还可怕十倍,即便知道是梦,却也无法一下子从可怕的梦境中脱身出来,她一下子抱住马如龙,便如一个栽倒的人要抓住手边的一根柱子一样,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仿佛身体里有一根上足了发条的弹簧。
  “没事,别怕。什么事也没有。你是安全的。”马如龙把她搂在怀里,如哄婴儿般,“我梦……梦到了……”
  三娘子伏在他怀里,眼睛还不敢睁开,她梦到的既是可怕的,更是羞耻的,也是无法说出口的,她嘤嘤啜啜泣起来。
  “狗男女!”窗外一声冷哼,窗纸上有两个指头捅破的窟窿,却又被一对被妒火烧得发红的眼睛堵上了。
  三娘子一听到那个声音,打个激灵,这才完全醒过来,发现自己半裸着伏在马如龙怀里,登即羞不可抑,反身趴在床上,拉起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
  窗外那人心里的妒火已快焚穿头顶,挥起醋钵大的拳头便欲砸烂窗子,口中又怒骂一句:
  “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刚骂出口,两缕劲风透窗而出,正从他双眼中射入,击在他后脑骨上,轰然迸碎,把他的脑浆炸成一团乱泥,他永远不会知道,那只是两粒普通的骰子。
  马如龙低声道:“他们追来了,你快穿好衣服,咱们马上得走。”
  他掀开窗子,看看左右没人,只有窗下那具尸体,那人两声“狗男女”激得马如龙动了杀机,他回身窜到走廊里,几个房间里已有人伸头探脑,见他凶神般的样子,全都缩回头,把房门关的紧紧的。
  马如龙踢开自己的房门,把背囊拎在手里,眼睛却紧盯着对面房间那扇窗户,他已听到客栈周围有杂沓的脚步声和一声声的低喝,听上去人数还不少。
  三娘子此时已穿戴整齐,两柄短刀在手,英姿飒爽,只是左腿和左肋衣服已被撕裂,走动时飘闪着,比丐帮弟子还要狼狈。
  在夜里还不觉得怎样,此时看上去却格外乍眼。她也注意到了马如龙的眼光,却只能羞涩而又无奈地苦笑一下,她只身逃出,并无替换衣服。
  马如龙把背囊背上,又把她手里的双刀拿在自己手里,叮嘱道:
  “三天之内你不能和人交手,这些人我来对付,你看看我的刀法怎样?”
  三娘子点点头,低声道:“你为了保护我可闯下大祸了,你刚才杀的那人是四象门主的儿子。”
  马如龙不屑道:“就算杀了四象门主也没什么,莫说他的儿子,只要他们该死,我都愿意他们超度。”
  三娘子看他轻松自如的神态,却感受到他身上发出的那股坚不可摧的力量,不禁靠近了他,似乎想他的身体里汲取那股力量。
  两人并肩走着,身体靠在一起,便如一个臃肿的双头人,一间房门蓦然打开,未见人影,两道剑光已分袭马如龙脖颈和右肋,三娘子一声惊呼尚未出口,马如龙右手刀上撩下斩,铮铮两声,一柄长剑刺到了房顶上,剑柄犹颤摇不已,另一柄剑却哐啷一声掉落在地。
  房门里的两个人手臂几欲脱臼,眼中满是惊愕恐惧之色,怔立当场不知所措,三娘子那声惊呼却改成了惊叫:
  “这是‘开天辟地’,你怎么会用我们的刀法?”
  其实马如龙用的乃是两仪剑法中的首式“混沌初开”,被转化到刀法上时却改成了“开天辟地”,招式两仪堂极相似,运使招式的心法却截然不同,其威力也如天壤之别。
  这类道家流派的武功在马如龙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便如豪富人家中过多而又无用的摆设,但对一些小门派而言,每个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世奇珍,在武林各派中,武功的“贫富”差距较世俗间财富的差距尤为突出。
  马如龙看着那两个目瞪口呆、进退不得的人,冷哼一声:
  “回去告诉张四驴子,要找场子自己来。”
  三娘子又惊呼一声:“你还知道他们门主的名字?”
  马如龙不屑道:“四象门主张四维,自称张四象,江湖人称张四驴子,他也敢兴风作浪,自不量力。”
  那两人被羞得无地自容,低着头一步步退了回去,走廊尽头站着两个人,他们是负责截击的,但亲眼目睹这一幕后,出鞘的利剑却无力地垂下,脸上也是惊愕恐惧的神态,他们既不敢冲过来,而未经交手临阵脱逃又要受门规严惩,他们心中战逃两股意念在激烈交锋,但哪种都不敢选择,只能愣怔着站在那里,如泥雕木塑一般。
  马如龙和三娘子走过来,那两人眼中恐惧之意也愈来愈浓,在相隔五步远时,这两人已全然忘了森严的门规,突发一声喊,弃剑而逃。
  三娘子心胸欢畅,仰着头望着马如龙,两眼闪着泪花道:
  “你真威风。”
  马如龙却略显无奈地叹息一声,对付这等小角色实无任何荣耀可言。
  掌柜的早已逃得不知去向,结账也不可能了,两人径直走出门去,却见街道两边各聚集着十几个人,都用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们。
  “四象门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只是没见他们的门主。”三娘子看着这些在昨晚屠戮她满门的仇敌,眼中都冒出火来。
  马如龙扫视两眼,面无表情,他从马厩中牵出马来,便沿着出镇的方向走去,他面前的人随着他的走动后退着,身后的人却跟了上来,他一停下,两边的人也立时停住,住户们早已被吓得关紧门窗,躲在屋子里。
  三娘子几次欲张口让马如龙把这些人都杀光,为她师傅和师兄弟们报仇,但她从小到大,从未求过人,她和马如龙又素昧平生,马如龙救了她并且保护着她,她已感到欠下终生无法偿还的人情,无法再求他做什么了。
  马如龙却看穿她的心思,低声道:“我留着这些人不杀,是让你以后亲手报仇。”
  这其实也是托词,不管这些人犯下怎样的罪孽,他毕竟没亲眼所见,而他的原则一向是: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手染血腥,他心里已有了在路上好好调教三娘子的武功,日后好手刃仇敌。
  结果虽一样,他却能做到“君子远庖厨”。
  他无法敉平江湖中无尽的血腥仇杀,只能尽量躲得远些。
  正走着,后面队伍中忽然有一人大声喊着:
  “喂,三娘子,你从哪儿拉来个野汉子帮你?既然豁出脸去找野汉子,衣服怎么都让人家撕烂了?”
  正喋喋不休间,马如龙并未回头,手中的刀却出手了。
  蓦见白光袭来,有几人挺剑拦截,他们剑势甫出,那道奔雷御电般的白光已没入说话人的咽喉,几柄剑尽数走空。
  马如龙随后向后奔跑,如同骏马展足一般,后面的人已被他一刀之势慑服,见他过来,都唬得散开了。
  当街只留下一具咽喉插着短刀的尸体,马如龙拔出刀,擦干净后作势欲挥,逃到远处观望的人一下子便逃得没影了。
  前面的人见他离开一段距离,以为有机可乘,意欲趁机杀掉三娘子。
  三娘子手中无刀,不免气馁,慌乱中只喊了声:
  “马大哥!”
  她话音未了,两道刀光已从她两旁飞过,“啊,啊”两声惨叫,两个冲在最前的人已仰面倒地,马如龙也已奔回三娘子身旁。
  刀光一起,那些人便蓦然止步,眼见两人应声而倒,都已唬得魂飞魄散,再见马如龙已出现在眼前,仿佛他根本没离开过似的,这些人不用告诉该怎样做,转身拔足狂奔,眨眼间已逃出了镇外。
  三娘子看得热血沸腾,拍手道:“好,好。我什么时候也能学会这一手就好了。”
  马如龙只是随手挥洒,连个招式都没有,他从没练过刀法,更未练过飞刀,那一式“混沌初开”,他是借短刀施展剑法,手掷飞刀不过是暗器手法,他看着三娘子羡慕渴望的神情,笑道:
  “好啊,你拜我为师,一个月包教包会。”
  三娘子睁大了眼睛:“真的?”
  马如龙笑道:“假的。先不谈这个,前面是家成衣铺,你这身行头说什么也得换了。”
  三娘子大为失望地叹息一声,她也知道自己奢望太过,在江湖中,你可以求人助拳,也可以向人求助钱财,却绝不能向人求得三招两式的武功,武林中人对武功的吝啬远比世上的守财奴尤甚。
  到了前面,马如龙几乎是砸开了那家成衣店的大门,把二两碎银子拍在柜台上,连哄带劝,才使得哆哆嗦嗦的成衣铺掌柜稳住心神,为三娘子选了几套内外衣服和鞋袜。
  三娘子换了一身,又把其余的打在一个包裹里,背在背上,她已吃够了没衣服换的苦头,虽心性好强,还是一言不发地接受了马如龙的好意,却暗暗记住银子数目。
  到了镇外,却见二十多人雁翅排开,拦住去路。正是从镇里逃出的那些人,雁头处一人负手而立,国字脸上虬髯纠结,脸上更是杀气腾腾。
  三娘子有些紧张了,拉住马如龙衣袖悄声道:“马大哥,前面那人就是四象门主。”
  马如龙认识张四维,他初入江湖时曾和此人在一张赌桌上赌过钱,他的眼睛并没看张四维,而是盯着张四维左右站立的两人,那两人虽也是负手闲立,眼睛也没向这面看,却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势。
  马如龙看到这两人,心里已明白许多,先前他一直怀疑,四象门和两仪堂实力只在伯仲间,四象门怎能一口吞下两仪堂,原来是有外人相助。
  三娘子也看到了那两人,却像看到了魔鬼。急忙抓住马如龙的手:
  “你快走,那两个恶魔也来了,你斗不过他们,快骑上马走吧,不要管我。”
  马如龙拍拍她的手背:“你什么都甭管,只管看着就是。”
  张四维看到马如龙也是大吃一惊,他犹豫片刻,便走过来,呵呵笑道:
  “这不是马三公子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第二章
  马如龙也微笑道:“张门主,真是久违了。我路过宝地,并未招惹你们,你为何一再指使手下刁难我,我以前是赢过你几百两银子,也不至于如此啊。”
  张四维笑道:“误会。赌桌上的事儿我早忘了,你马三公子我可是从未忘过。来,愚兄为你接风,晚上咱们再大赌一场。”
  他的五根手指蛇一般悄然袭向马如龙的脉门,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张四维压箱底的绝活并不是四象剑法,而是三十六式小擒拿,他曾自称,只消被他的手指搭上,金罗汉也甭想脱身。
  马如龙佯作不知,任他搭上脉门,张四维正喜得手,用力扣下,不意马如龙的手腕滑如浸油泥鳅,从他指下滑出,旋即周身一麻,他的脉门反而被扣住了。
  “马三公子……”张四维惊得目瞪口呆,马如龙笑道:“张门主太客气了,兄弟还有急事要办,接风酒宴就免了,你送兄弟一程吧。”
  张四维小命被捏在人家手里,只好从命,两人并肩向前走去。
  两边的人看到门主和敌人把手同行,好不亲热,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人人心中思忖:赌桌上的交情再厚,也抵不过亲生儿子被杀的仇恨哪?但门主既无号令,也只能肃立观望。
  三娘子称之为恶魔的两人看出了门道,两人互视一眼,一齐走过来,马如龙眼角瞥处,看到张四维眼中现出哀恳之色,那是在求这两人让开道路,那两人却视若无睹,走到中途,呛啷一声,拔出剑来。
  马如龙也顺手拔出张四维腰间长剑,脚步不停,迎向那两人,张四维唬得亡魂皆冒,情知那两位仁兄是要牺牲他了,两腿一软,身体像烂泥般瘫了下去,马如龙只好停下脚步。
  四象门的人总算看明白了,门主不是和敌人把手叙旧,而是受制于人了,立时鼓噪起来,也向这边蜂拥赶来,人人拔剑出鞘,气势倒也颇为可观。
  “且慢!”马如龙大喝一声,左手一提,把张四维放在马鞍上,长剑横在他咽喉,“张门主叫你的人退开。”
  张四维接触到前面走来那两人凌厉的眼神,已知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
  莫说这两人不会听自己的,就算他们肯听,自己放走了上面要抓的人,自己的命运会比死还要惨,再想到儿子已死,顿感生无可恋,他张口凄厉地喊了一声:
  “大家并肩子上啊!”
  马如龙怔住了,没想到此人倒是不要命的角色,他并无杀他之意,一时间反而不知所措,他身后的三娘子早想一刀了结仇敌的狗命,只是怕给马如龙带来危险,才强忍住没有动手。
  而今听他一喊,立时怒火填膺,拔出短刀刺入张四维的命门要害。
  张四维一声惨叫,头垂了下来,正架在马如龙长剑上,两边的人看上去,却以为马如龙割断了他的咽喉,都大喊一声:
  “师傅。”
  舍生忘死地冲过来。
  马如龙知道局势已然失控,再不犹豫。
  他抓起张四维的尸身向面前两人掷去,然后抓住三娘子的手臂,喝道:
  “上马!”
  三娘子如腾云驾雾般被他扔到马鞍上,他随后一跃上马,两腿轻夹马腹,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前面两人已进入长剑攻击距离,正欲发招抢攻,孰料一具血淋淋的尸身横扫过来,急忙后跃避开,一人出掌一拨,把尸身抛到了左侧,此时马的四蹄已踏将过来。
  出掌拨尸体那人出招不及,只得贴地横向疾滚,避了过去,另一人长剑径向马颈刺去,意欲给这匹马来个大开膛,马如龙的身子探下来,手中剑一挑,刺向马颈的剑已被撩开。
  不知这马是否已通人性,对他的敌对行为恼火之至,前蹄一扬,正踢在他眼窝里,头骨均喀喇作响,旋即后蹄又踏在他另一个眼窝上。
  此人惨呼连连,并非因为创痛,而是恐惧,那马的一踏终止了他的惨叫,他已变成了脸上多了两个塌陷的黑窟窿的尸体。
  这匹马虽做出了令一名武林高手毙命的踢踏动作,奔驰之势并不稍减,在两边人被惨叫惊骇得驻足齐观时,已冲了过去。
  三娘子在马上攥着拳头挥舞着,脸涨红得如同树上熟透的苹果,她拍着马颈高喊:
  “踢得好,踢得太好了!”
  那马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是嫌自己跑得太慢。
  蓦然加速,三娘子从未骑过马,一直是马如龙抓住她左肩,才能稳坐鞍上,马如龙见马奔跑之势平稳,便放开手,回头去看已被甩在后面的那些人,孰料三娘子以错误的方式刺激了马,她又在马上手舞足蹈着,一个不防倒栽下去。
  幸好马如龙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她,把她身体扳了回来,三娘子前栽后仰之势过于剧烈无法坐稳,身子仰靠进马如龙怀里,马如龙轻勒马缰,马奔跑之势又变得平稳了。
  三娘子有些头晕,却依然兴奋得无可自制,仰脸望着马如龙道:
  “对不住,我太高兴了,就是那两个恶魔,昨晚杀死了我师傅和师兄们,若不是师傅和师兄们拼死保护我,我也得死在他们剑下。”
  说着有已是泪花莹莹了,脸上却是一团喜气,相形之下益发凄楚动人。
  马如龙心中蓦然一动,如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却只是点点头,三娘子有些羞涩地道:
  “我没骑过马,有些坐不稳,我就这样靠着你行不?”
  马如龙笑着摇摇头,三娘子却从他眼中读出了正确答案,娇羞道:
  “你这人坏死了,就想看我掉下去的笑话。”
  她觉得靠着还不够牢靠,索性一转身,上身完全扭过来伏在马如龙怀里,两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马如龙不禁叹服她腰肢之柔软,浑若无骨一般,这已是第二次两人如此紧密地搂抱在一起了,第一次的场面犹为香艳,马如龙心中却无丝毫绮思遐想。
  初见时,她是十足的难女形象,浑身的泥土就好像是从土堆里钻出来似的。
  衣服上随风飘荡的两个破洞里却是肌肉翻卷,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伤口,这情景便是禁欲三年的色情狂看到,也不会产生情欲之念。
  在他心中却引起了十足的怜悯痛惜,即便洗净尘土,换了身衣服后,她也不过是稍有姿色的村姑,与天星的倾国倾城,许靖雯的尊贵冷艳都无法相比,更不消说在他心中一直占据天人地位的新月了。
  然而肢体的紧密接触最易激发出人类潜在的情感,在马如龙而言,只是悲悯情感的增强,他搂着已完全伏进他怀里的三娘子,不由得想到用翅膀翼护着雏鸡的母鸡,想到这里,不禁笑了。
  “你还在笑我?”三娘子抬起头,娇嗔道。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情感已变得混沌不清,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情感激流在她身体里四处冲撞他的心房常常在这种撞击下颤栗着。
  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却也无法抵御。
  若是一天前,她想象自己这样偎依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羞也会羞死,然而她的身体却常常有种渴望,渴望紧密地靠在马如龙身上。
  这似乎是违背她内心的,也是她羞于承认的,最令她不解的是,身体怎会不通过内心而自己产生渴望,而且是如此强烈。
  她靠住、搂住马如龙都是身体服从这种渴望的反应,而内心则滞后半步,尽管这些行为都有说得通的理由,但她自己知道,这些理由只是表面的,实际起作用的却是那种渴望,如同沙漠上干渴的人渴望一眼清泉一样。
  羞涩、兴奋、幸福、眩晕这几种感觉交融一起,这就是她此时的感觉。
  马如龙笑着把他想到的母鸡翼护鸡雏的情景说了一遍,三娘子羞涩道:
  “好啊,你也生出一对翅膀,我就躲在里面。”
  她的脸贴在马如龙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仿佛在感受生命的节奏,她同时感受着后背上马如龙有力的搂抱,感到自己的身体都不复存在了,好像化成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空中。
  骏马奔跑之势虽然平稳,毕竟是天星亲手为马如龙挑选的千里马,一个时辰也跑出百里开外,马如龙回头望望,早已没有追兵的影子,看来是彻底摆脱了。
  他一直惦记着她的伤势,唯恐剧烈动作下创口又裂开了,此时正经过一片丛林,便勒住马缰,笑道:
  “你累了吧,咱们歇一下。”
  三娘子却蓦地怔住,近乎恐慌地道:
  “不,我不累,别停下,就这样走下去。”
  她险些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她只愿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天涯海角。
  阻止她泄漏心声的不是理智,而是本能的羞涩,那些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怎样也不会说出口。
  马如龙道:“别怕,那些人追不上来,对没骑过马的人来说,骑马是又苦又累的事,你别硬撑着,再说我还得检查一下你的伤口。”
  他先跳下马,然后让她扶着自己的肩下来,三娘子本来一跃即可下马,此时却乐于如此。
  马如龙领着她走进林子里,任马儿在附近吃草。
  两人在厚厚的落叶上坐下,马如龙先撩开她衣襟,查看她左肋的伤口,或许是那块贴在上面的人皮的关系,创口并无挣裂现象,他心中一喜,却犹豫着要不要查看她左腿的伤口,假如要查看,就得让她脱掉外面的裤子。
  虽说“病不讳医”,他却无法对一个少女说出“脱下裤子”的话,三娘子看出他的心思,若无其事地脱下外面的裤子,她自己都感到诧异,怎会一点儿都不感到害羞。
  马如龙又看看腿上的伤口,点点头笑道:
  “还不错,到了晚上伤口就能愈合了。”
  三娘子现在已完全相信他的话了,赞道:
  “你真是神医。”
  马如龙道:“走江湖的人谁都会两手治疗跌打扭伤乃至红外伤的简单招法,日日在刀尖剑刃上闯荡,没人敢保证自己不会受伤。”
  三娘子道:“那你受过伤吗?”
  马如龙道:“至今还没有,也许是我总随身带着最好的创伤药吧。”
  三娘子笑了,她的目光四处巡视着,小声问道:“这里不会有人吧?”
  马如龙也巡视一周:“除我们两个,再无别个,半里远处有个小松鼠,藏在洞里呢。”
  三娘子半信不信道:“这也能听出来吗?”
  马如龙道:“只要你用心听,当然能听出来。”
  三娘子又觉得难以置信了,她也不想弄明白,小声道:“你帮我看着人好吗?我想把里面这套衣服脱下来,不然总觉得窝窝囊囊的。”
  马如龙忙转过身,笑道:
  “好吧,你慢慢换,不用急,若是有人走过来我看不到也会听到。”
  三娘子把那一套被刺穿两个窟窿,又沾满血渍尘土的衣服脱下来,急忙穿上一套早晨从成衣铺买来的中衣,然后才穿上刚脱下来的外衣,感到身上清爽许多,“转过身吧。”
  马如龙转过身,见她把那套破衣服整整齐齐叠好,要放到包裹里,忍不住道:
  “扔掉吧。”
  三娘子道:“洗干净了补补还能穿。”
  马如龙道:“上面的血渍是洗不掉的,一套衣服没什么可惜的。”
  三娘子还是觉得有些可惜,她师傅每年只给弟子们买一套衣服。
  她虽是唯一的女孩子也不例外,至于换洗衣服,则是师傅穿旧的给大的弟子,大的弟子穿小了再给更小的弟子,她却只能用以前的衣服穷对付。
  马如龙坐下来,看她对这套破衣服恋恋不舍的样子,有些心疼,从她手上夺了过来,柔声道:
  “这里还有几套粗布衣服,你先将就着穿,等到前面的市镇里,再给你买几套好的。”
  三娘子难为情地道:“你会把我宠坏的,这些衣服足够我穿的,干嘛还要买,你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马如龙朗声大笑道:“你说对了,我的银子真是大风刮来的。”
  他的银子大多是从赌场中赢来的,而他在赌场中的麻烦不是赢不到钱,而是要控制自己别赢的太多,赢那些呆头呆脑的家伙的银子,在他而言真如呼吸一般自如。
  所以他从来没缺过银子花,而此番他从金陵出来,天星唯恐他路上短了盘缠,硬把两万两的银票塞进他的荷包里,他已是腰缠万贯的富翁了。
  其实除了这两万两的银票,他荷包里还有一笔巨款,那是唐家向雷武买霹雳子母弹的五十万两银票,是从雷武和唐八身上得到的。
  这笔巨款如何处理他也没主意,还给唐家自然不可能,霹雳堂主雷霆又不肯收,他也只好暂时收藏着。
  三娘子听他说了几件赌场趣闻,既觉好笑又无法理解,她想不明白怎会有人捧着大把银子到赌场里送给别人,但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马如龙在说另一个世界的事。
  马如龙打开背囊,拿出一个油布包裹,里面还是他昨天中午在一间酒楼买的大饼和酱肉,他用大饼卷着酱肉递给三娘子,又把水壶放在她手边,自己也卷了一张,一边吃着,一边喝一个锡壶里的酒。
  三娘子真的饿了,虽是小口小口地吃,速度倒不慢,马如龙吃完后,她也吃掉了那张大如锅盖的饼,里面还卷着半斤酱肉,她自己都不知道胃口怎会这样好,吃完后又喝了半壶水,叹口气道:
  “我从没吃过这么多,这样吃下去会把你吃得精穷。”
  马如龙把东西收拾起来,笑道:
  “放心吧,赌场里有无数呆子等着为咱们付账呢。”
  三娘子也笑了,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你下次去赌场,能不能带上我?”
  马如龙微微一怔,随口道:“那有什么不行,我没事时教你几手,你也可以靠这个过活了。”
  三娘子忽然面罩寒霜,嗔道:“你这人坏死了。”
  马如龙不解地看着她,满脸的无辜,三娘子又转嗔为笑道:
  “你是纯心要把我教坏。”
  马如龙点头道:“正是,至少要把你教得跟我一样坏。”
  三娘子蓦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嘴里还嚷着:
  “你真的好坏,专逗人家笑,不得了,吃得太多了,肚子疼。”
  马如龙看着她,感到莫名其妙,他想想自己的话,没什么可笑的,真不知她怎样想的,不过他知道,这世上最笨的事莫过于去猜测女孩子的心思,他早已放弃了。
  三娘子是被他脸上那种坏坏的神态逗笑的,他那副神态就好像真要一本正经地去做一件很坏的事似的。
  马如龙在她眼中一直是救星,是天人,是高山。
  她也就像刚过门的小媳妇面对严厉的公婆一样,束手缚脚的,此时却发现他也有她附近那些坏男孩的一面,感觉和他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
  马如龙待她笑过了,话锋一转,正色道:
  “你们两仪堂究竟和张四象他们结的什么梁子?”
  三娘子兴奋的神情黯然下来,她想了一会,叹口气道:
  “具体的事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好像还和我有关。”
  她的头低下去,脸却羞的一张红布似的,马如龙不解道:
  “和你有关?”
  三娘子小声道:“大前年,张四维便派人来给他儿子提亲,要娶我过门,我师傅说他那个儿子太不成气,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一口回决了。
  “自那以后我们两家就结了仇,四象门的人总是骚扰我们,还……还说了师傅许多坏话……。”
  马如龙静静地听着,他能猜出那些阴损恶毒的话,三娘子稍停又继续道:
  “我几个师兄和他们打了几架,却都受了伤,我师傅见不是事,便找了什么人从中调解。
  “四象门的人便老实了。”
  马如龙问道:“是青城派出的头吗?”
  三娘子想想道:“不是,我不知道师傅找的是谁,但肯定不是青城派,这事本来也就过去了。
  “谁知前些天张四维又派人来给他儿子提亲,和师傅在屋子里说了好一阵话,师傅把那人撵走了,还在院子里大骂什么人不讲信用。
  “我从没见过师傅发那么大的火,师傅第二天就出去了,两天后才回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门里,什么人也不让进。
  “我给他送茶送饭都只能放在门口,昨天下午,他把我叫进房里,说他被人骗了,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让我去找青城派掌门,请青城派为我们出这口气,还给我一封信,叫我贴身收好,千万不能丢了。”
  “你们和青城派有什么关系吗?”马如龙问道,青城派的武功属道家流派,派中人都是道俗混杂,也许是与唐门、峨嵋为邻的缘故,派中人也个个是狠戾角色,在江湖排名虽在华山之后,却是比华山派更难招惹。
  青城派掌门华阳子贪酒好色,声名不佳,实难相信两仪堂会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三娘子道:“我们和青城派也没什么关系,前几年青城派掌门曾路过我们那里,师傅请他吃了顿饭。
  “过后还高兴了好几天,脸上很有光彩似的,过后再没什么联系了。”
  马如龙只感啼笑皆非,一饭之交便想求人家为你流血拼杀,真不知这宋棉花是怎么想的,脑子里都是棉花抑或是被对手逼疯了?
  三娘子续道:“当天晚上,四象门的人就把我们围住了,只是他们我们也不怕,谁知他们请来那两个恶魔。
  “他们一上手就把师傅打伤了,还口口声声骂师傅是叛徒。”
  马如龙截口道:“叛徒?”
  三娘子垂泪道:“他们就是这么骂的,还骂了许多难听话,好像是说师傅加入了什么组织又退出了。
  “而他们那个组织是不允许退出的,退出就是叛徒,就该死。
  “他们一上门,师傅以为他们是来抢亲的,把我藏到柴房里,外面人声嘈杂,我听的也不是很清。”
  马如龙问道:“那两人没说是什么组织?”
  三娘子想了半晌,摇头道:“没有,我在柴房里看到几位师兄都被那两个恶魔杀死了,我也想冲出去和他们拼命。
  “我一出门就被他们发现了,他们就向我冲来,一直躺在地上的师傅却把我推回去,只说了三个字:‘去青城。’
  “自己便挡在门口,我一回身问,师兄师弟们都已被他们砍倒了,我从后门出去。
  “杀了四象门的一个人,逃了出来,却又被他们追上,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说完,两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耸动着。
  马如龙明白了个大概,一定是她师傅为保住她投身一个帮会组织中以求庇护。
  过后四象门也加入了这个帮会,张四维可能比她师傅更受重视,这个帮会便又强逼宋品堂把徒弟嫁给张四维的儿子。
  “宋品堂感觉上当受骗,一气之下退出这个组织,却又被当作叛徒来诛杀。
  “这事并不新鲜,江湖中所有帮派组织都是许进不许出的,退出者必死!
  他想不明白的是这是一个怎样的组织?
  江湖中不仅有大大小小的门派、家族,也有形形色色的帮会组织,而且不是像丐帮、湘西排教这种帮会,而是多个门派或家族的组合。
  有的以帮会形式出现,更多的则像一种组织,或紧密或松散,有的长逾百年,更多的则是昙花一现。
  最典型的就是少林丐帮峨嵋这三派的组合。
  表面上看三派各自独立,并非帮会和组织,实则不管三派之间有任何矛盾摩擦,对外则是步调一致。
  同进同退,共荣共辱,变为江湖中最令人畏惧的超大组织,尽管它连个名目都没有。
  江湖中类似的帮会或组织有很多,或为对抗敌对门派,或为扩展自己的势力。
  马如龙起先怕触到三娘子的伤心事,一直没问四象门和两仪堂这场火并的起因和过程。
  他也不想介入其间,他适逢其会救出了三娘子,把她保护好送上青城的,此事便算了结。
  然而他却在三娘子称之为恶魔的那两人身上发现了令他过后颇为震惊的现象。
  当他抛出张四维的尸体,骑马向前冲的一瞬间,那两人中的一人出掌拨飞了张四维的尸体,另一人出剑刺马,被他用剑隔开。
  当时他心里便蓦然一动,只是急于突围,无暇细思,一路上他不断回想,反复推算,才敢确定:
  出掌拨尸体的那人用的是华山派的掌法。
  那一式正是“拨云见日”的上半招,或许是怕被马踢到,后半招没有使将出来,而另一人出剑刺马的招式则是嵩山派的剑招“举火撩天”,他当时并没认出来,但却不自觉地使出了破解招式。
  他本想将那人手中剑绞飞,却仅能将之隔开,两剑相交的一瞬间,他已能感觉出对手内力颇具火候,剑法亦纯熟老练,但此人也正因全力对抗自己,才死在了马蹄下。
  华山派和嵩山剑派都是一流门派,他们怎会介入八九流门派之间的争斗中?这就是令马如龙既感震惊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还有一件令他困惑不解的是:
  他们为何穷追三娘子这条漏网之鱼不舍,若说那两人会真的来帮四象门抢亲,那是天大的笑话,只有一种解释:
  三娘子身上有他们急欲追回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三娘子身上只有她师傅给青城掌门的信,难道他们是怕这封信到达青城派掌门手里?
  然而青城派虽然狠戾,也不敢轻易招惹华山派和嵩山派,宋品堂一定是不知真正对手是何方神圣,才出此下策,然而那两人又惧怕什么呢?
  三娘子哭了一阵儿,也就止住泪,张四维父子和那两个恶魔中的一个已经死了,她还亲手杀了张四维,这仇也就报了一大半了,她抬头看马如龙冥思苦想的样子,出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
  马如龙把他想不明白的事说了一下,三娘子也唬了一跳,她虽见闻短浅,华山派、嵩山派还是如雷在耳,愧疚地道:
  “都怪我,把你卷了进来,你要是……”
  马如龙握住她的手,笑道:
  “我只是想不通,觉得蹊跷罢了,你以为我真的怕他们,走吧。”
  两人出了林子,那匹黑马一见马如龙,撒着欢儿地跑过来,马如龙拍拍它的头,又摸摸它那张大嘴,它才安静下来。
  “这马是你自小养熟的吧?”三娘子看着马和他无比亲热的样子,既觉有趣又不禁有些嫉妒。
  “不是,是朋友的马借我用用,倒也陪了我几天了。”马如龙笑道,他也不知这马和他怎地对上了缘分,从第一天起就对他亲热异常。
  他先前也骑过几匹马,却从无这种事,也许是他改用这个名字的缘故吧,他常常这样自我解嘲。
  三娘子手按马背,便欲一跃上马。
  马如龙却拦住她:“别这样,小心伤口。”
  一定要她扶着自己的肩上马,然后自己上马坐在后面,马鞍宽大,倒也容得下两人。
  马一走动,三娘子便头靠着马如龙,闭目不知想些什么,却是满脸陶醉的神情,想着想着,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马如龙诧异道:“怎么了?”
  她仰脸笑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然后又调皮地一笑道:
  “我又想钻到你翅膀里了。”
  马如龙点头微笑,两臂上举,模仿鸟的双翼,三娘子上身又是一拧,完全转过来,伏到他怀里。
  在她仰脸微笑的一刹那,他才发现她也是很美的,那微笑仿佛是自她心田绽放出的花朵,其光芒也直射入他的内心。
  在那一刻,他明白她眼中的泪水的含义了,他的眼睛也湿润了,那含义就是:
  感动与幸福。
  马如龙绕开村镇,只拣荒郊野外处行,中午也没停下打尖,路虽跑了不少,直线距离上走的并不远,他是为了避开路人的耳目。
  这倒不是因为三娘子伏身在他怀里,而是想把四象门的人彻底甩脱,他可不想让那些人像苍蝇似的在周围嗡嗡不休,杀之不忍,赶之不走,简直没法了局。
  绕来绕去,他却发现自己迷路了,他只好问三娘子,三娘子却从未出过她那个村镇,可谓问道于盲了。
  到了晚上,他才找到一个小镇,不禁哑然失笑,按正常行程计算,他在中午时就应该穿过这个小镇了。
  他找家客栈安顿下来,吃过饭后便为三娘子查看伤口,正在此时,一件他万万想不到,几乎令他痛悔一生的事发生了。
  过后他常常回想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怎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从中得出的结论就是:
  “他太骄傲,太大意了。”
  他撩起三娘子的衣襟查看她左肋伤口时,也许是因为二人行迹亲密,三娘子认为已无需避讳男女之别,索性脱去外衣,只着大红抹胸露出赤裸白腻的后背。
  马如龙当时已觉不妥,却没说什么,他只能让自己的眼睛盯在伤口上,别向其他地方游移,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做到这一点。
  三娘子倒是落落大方,在她以为,早晨时自己更为不雅的样子都落入他眼里,因此也没什么可避讳的,这样可以让他检查得方便些。
  马如龙揭去包扎的那层人皮和里面的白布,看到伤口果然如他预期的那样完全愈合了,心中一喜,他清除伤口上那些药饼和残留的胶渍,三娘子又痒又痛,嘻嘻笑着叫了起来。
  恰在此时,门被撞开了,马如龙一怔,反应便慢了半拍,他和三娘子都背对门口,闯入者看到的景象可足够刺激的,而且也无法联想到很正常的地方去。
  “淫贼住手!”闯入者一声大喝后,手中剑已刺向马如龙后背。
  马如龙左手抓起衣服,披在三娘子身上,事情发生得太快,也太突兀,她还没反应过来,马如龙右手已拔出她腰间的短刀,向剑刃上砸去。
  这本是板爷的招式,并不适宜轻盈的短刀,但在马如龙手上使将出来,这柄短刀已有开山大斧的赫赫声威。
  使剑那人不防之下,剑脊被砸个正着,手臂一酸,长剑几欲脱手飞出,那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马如龙原拟砸开刺向自己的剑后,手中短刀便脱手,直取对手咽喉,待看清对手竟是一位少女时,不禁微感惊愕,刀没有脱手,却顺势顶在她咽喉上,他的气却消了些,一个女孩子看到这种场面,难免会误会。
  “你是什么人?为何破门而入?”他看到那扇被撞得歪歪斜斜已掉了半边的房门,火气又窜上顶门。
  “要杀便杀,多问作甚?”那少女倒是凛然不惧,火气比他还大。
  “是你想进来杀我,不是我想要杀你,难道你敢下手杀我却不敢说出理由吗?”马如龙收回刀,冷冷地道,少女被激将不过,脱口道:
  “你是淫贼。”
  马如龙怔住了,这才憬悟到她并非进屋后心生误会,同时也明白一定是四象门在背后捣鬼,叹息一声道:
  “你大概也是刚出道的,你被人骗了,以后凡事自己查清后再出手,不要尽信人言。
  “另外记住,进别人房门前要先敲门,淑女是绝不会踹人家房门的。”
  那少女惭忿交迸,眼见马如龙转过身去,已是下了逐客令,她手中剑兀自在手,却也无意再试一次,被人用刀顶在咽喉的滋味她可不想再尝一次了,但羞刀难入鞘。
  她知道她此时只有把剑插回鞘中,回身走人,偏生这两者她都做不到,她怔立片刻,忽然大叫道:
  “师傅,你怎么还不出来呀?”
  把剑一扔,双手捂脸,放声大哭起来。
  马如龙心头一惊,蓦然转身,心中思忖:
  好啊,居然还有埋伏!
  耳朵立时竖起来,谛听四周的动静,三娘子早已穿好衣服,手里握着刀,却不知该做什么。
  那少女骂马如龙“淫贼,”她脸上仿佛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火辣辣的,恨不得跟那少女拼命。
  但看了那少女凌厉的一剑后,却也知道自己没有拼命的本钱,而今见她嚎啕大哭,心中畅适无比。
  她走到马如龙身边,只等他的示意。
  过道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在家时我怎么和你说来着?手上技艺不精,出来就得处处受人欺负,你总是当作耳旁风。
  “督促你练点功夫,你就跟受虐待似的,这回怎么着?吃瘪了吧?”
  这段长长的话唠叨完后,门口才现出一个人,灰白的头发,风干如桔子皮的脸,矮小的身躯,初看上去,就跟街头卖栗子的老太婆似的。
  马如龙却是心头一懔,他听到声音传来的路线,却没听到脚步声,以他的耳力却听不到脚步声,那就不仅仅是轻功了,他心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道:
  “风婆婆?”
  风婆婆近乎一个传奇,三十年前曾崛起一位异人,在武林中掀起血雨腥风。
  三年时间里,两个门派别被连根铲除,十几名高手被杀,其中五人是宇内排名前十的。
  一时间人人恐慌,各门派联手缉凶,却没能找出凶嫌,只有一位受害者,当年排名海内第三的混元太极门掌门尚世雄熬到被人发现,却也只说出“风婆婆”三字便死了。
  混元太极门中人悉数罹难,他们是最后一批受害者,自此之后凶手忽然销声匿迹。
  这场风波却过了十年才渐渐平息,武林各派几乎查遍每个角落,也没能查出这位“风婆婆”是谁?
  从被害者身上也查不出丝毫蛛丝马迹,凶手所用的武功涉及十几个门派,而且尽皆是各派不传之秘,但从手法上看却是出自一人,至于凶手怎样盗取各门派武功,并且练的出神入化,更无人知晓了。
  更令人惊诧的是在所有现场找不到凶手的足迹,似乎凶手真能御风而行,当年参与调查的是海内前十名榜中剩余的五人,结论是无可置疑的,尽管结论就充满了疑问。
  近二十年来,也有些人莫名其妙被杀了,只要找不到凶嫌的便也都归到风婆婆的账上,风婆婆也就成为武林中最令人生畏的名字。
  “风婆婆?”那位婆婆冷笑道,“小兔崽子,你师傅没教过你要敬重老年人吗?老身是老了,却没疯。”
  她的音调并不高,但声音里却有种令马如龙不寒而栗的森冷味道,他只有在海盗船上面对凌峰时才有过这种感觉,现今是第二次。
  “婆婆,晚辈是说您来无影、去无踪,好像轻风一般,岂敢说您老疯了。”马如龙急忙改口,他也不能断定面前这位比风鸡多不了多少水分的老太婆就是三十年前那位凶魔。
  但从她那听到“风婆婆”三字的惊诧甚至有些恐慌,旋即又转为肃杀的眼神中明白他猜对了,但他却宁愿自己猜错了。
  风婆婆眼中森冷的杀意淡了许多,她面貌虽老,声音却依然圆润如少女,听上去仿佛不是从她那干瘪的胸腔里发出的。
  “小子,你倒会说话,更会欺负女孩子,我徒儿一个照面就被你欺负哭了,看来那些人说的话不假。”
  她听到来无影、去无踪时,眼神又变得而是针一般尖锐,直刺马如龙肺腑。
  马如龙手里捏了把汗,心里却疑窦丛生,假如面前这位真是风婆婆,她为何忽然在这里现身?
  风婆婆绝非爱管闲事的人,四象门那些人绝不可能挑动她来对付自己,武林中也没人能请得动她的大驾。
  连少林丐帮都不能,更何况不会有人知道她的身份,自己脱口道破还险遭灭口之祸,四象门的人更是做梦也梦不到风婆婆三字
  “哪些人?他们说什么?”马如龙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以免再无意中触到这位凶魔的霉头。
  “好多人都这么说,他们说你……呸,我还说不出口。”那位捂脸大哭的少女一见师傅现身,马如龙便跟避猫鼠似的,心里总算找回了平衡,她把剑拾起插回鞘中,听马如龙一问,便抢先答道。
  风婆婆平平淡淡地道:
  “他们说你趁这位姑娘落难之际,强行霸占了她,强暴一个落难孤女可比采花淫贼还要可恶百倍。”
  “胡说。”三娘子再也忍不住了,在她眼里这个枯瘦的老太婆并无可怕之处,“你们都是胡说,马大哥只是救了我,保护我,并没做什么,我们之间是清白的。”
  风婆婆道:“小丫头,我并没说你不清白,你是被迫的,虽然失了身也还是清白的,你放心,老身为你做主。”
  “胡说!”三娘子脸被气得清白了,“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败坏人家的名誉?
  “如果别人硬说有人强暴了你的徒弟,你会高兴吗?”
  “放屁!”那少女冲上来便欲抽三娘子的耳光,马如龙早提防在先,迅即出掌,把她震退回去。
  出掌的同时,他却一直盯着风婆婆。
  他看到她眼神里那种可怕的变化,登时他心中警兆大作,左臂一圈,把三娘子送到左面屋角里,同时暴退三步。
  他并没看清风婆婆是怎样出手的,只感到一股汹涌的海潮袭来,压得他透不过气,他看不清对方的招式,几乎是本能地出手相抗。
  所能判断出的只是身体各部位承受压力的强弱,四周空气的激荡旋转,出江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尽展所学,拳、掌、爪、指、肘锤在压力下源源而出,尽成精妙招式,身法更使至极致。
  他感到自身仿佛变成了在各种激流冲撞中的泥鳅,在狭小的缝隙里依然游刃有余。
  风暴不是自强渐弱,而是倏然而起,倏然而收。
  马如龙不知自己斗了多久,仿佛是一个漫长的世纪,然后身周的压力瞬间消失,他看到风婆婆依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却在微微喘息,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
  马如龙更为惊诧,他看到风婆婆干枯的身躯暴长了许多,她那满布皱纹的脸庞也丰润如少女,只是那头灰白的头发没变,她的徒弟在一旁却是目瞪口呆,依然是张口欲呼的神情。
  “小子,你究竟是谁?你居然一口气接得下我一百零四招,几十年来只有一人接住我五十招,我却在五十一招上杀了他。”风婆婆尖厉地叫道,神情依然骇异。
  “在下马如龙。”马如龙也感到疲惫不堪,心中更认定面前这位就是三十年前的风婆婆,他催运内力准备再战。
  “你不是,我要的是你真实的身份。”风婆婆气急败坏地道。
  马如龙看到她的身躯在一点点瘦小,脸上的皱纹也一条条出现,他已不感到惊诧了,却宽心许多,这说明风婆婆已经准备罢手了。
  他调皮一笑道:“我就是马如龙,就像您不是风婆婆一样。”
  风婆婆听得出他的话外音,悻悻地哼了一声,牵着徒弟的手走了。
  第三章
  马如龙险些坐倒在地,对头在前,他还能勉力支撑,对头一走,心里一放松,这才感到周身关节肌肉无处不酸疼,腿上肌肉更像被撕裂一般,他知道自己并没受伤,这是内力耗损到危险地步的征兆。
  他急忙从胸口一个锦囊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火红色的药丸,吞了下去,这是他师傅炼制的大补真气的灵丹。
  他服下药后,闭目调息须臾,药力迅即布满全身,荣卫经络,以防经络因真气接济不上而受损甚至崩绝。
  此时他才察清内力只有两成了,假如风婆婆再出十招,自己恐怕就撑持不住了。
  他心中暗道侥幸,回头却发现三娘子兀自躲在墙角里,身体瑟索成一团,两手紧捂着眼睛,他走过去握着她冰冷的双手道:
  “没事了,她们已经走了。”
  三娘子看到了武林中最为凶险的决战,她看不清双方的招式,甚至看不清双方的人影,只有各种尖厉的划破空气的响声和一团旋转不停的光影。
  她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她从未见过人的招式身法能快至如此程度,而其凌厉凶险的气势却紧紧攫住她的心。
  看了一会儿,她就不敢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她的头都会爆裂,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的马大哥是在劫难逃了,没有人能抵抗如此猛烈妖异的攻击,那老太婆不是人,她是妖魔!她感到自己也已经死了。
  她听到马如龙的声音,放下手,看到了马如龙那张苍白的脸,仿佛是张死人的脸,她颤栗着道:
  “我们都死了吗?我们这是在地下又见面了吗?”
  马如龙微笑道:“不是,我们都好好地活着,你放心,只要我不死,没人能伤害你。”
  三娘子看到他脸上的微笑,仿佛看到满屋的阳光,只要还有阳光,就还是在阳间。
  她蓦然扑到他怀里,痛哭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我不该多嘴说那句话。”
  她紧紧搂着,好像怕她一下子凭空消失,她怕这一切都是幻象,必须抱住一个实在的身体来证实这一切并非虚幻。
  马如龙也是第一次有了劫后重生的感觉,他也紧紧抱住三娘子柔软的身体,在她耳旁道:
  “不怪你,她们就是要来杀我的,你说不说那句话都是一样。”
  三娘子哭道:“不是,你如果不救我,就不会遇到这种事,还是因我而起。”
  马如龙拍拍她肩膀道:“你别自责了,你没有任何错。”
  三娘子忽然抬起头,惶声道:
  “咱们快走吧,那老太婆不是人,她是妖精变的,是妖魔,她还会回来的。”
  马如龙道:“她不是妖精,而是一个可怕的高手。”
  马如龙也犹豫着是否马上换个地方,尽管很明显,此地不宜久留,他却亟需调息运功,以弥补耗损的内力。
  他心里评估着各种危险,风婆婆未能得手,应该不会杀回来,外面没有可能有人监视,但四象门那些鼠辈他根本无需内力就能对付。
  正思忖着,他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正向窗前快速移动着,“又有人来了,快走。”
  他一跃而起,抱着三娘子,顺手还拿起她的包裹,转身冲出门去。
  “喀喇”一声,那扇窗户已被砸的粉碎,几条人影从窗户里跳进来,马如龙无心恋战,随手关上房门,他身形一闪,又进了对面自己的客房,巡视一周,还好并无外人侵入,他把三娘子放下,随手提起地上的行囊,背在背上。
  “没有!”
  “屋里没人!”
  “在对面屋子里!”身后的房间里传来几声低喝。
  马如龙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子,想从后面溜走,却发现几棵树后都藏着人,月光把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地上,他们显然是要等他二人从窗户跳出时,予以迎头一击。
  这些人马如龙并不在乎,但有几人手里亮晶晶的东西却令他心惊胆战,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暴雨梨花针。
  他把窗户又轻轻合上,这条路走不通,即便在他功力全盛时,他对那亮晶晶的圆筒也是忌惮三分,而他现今只余两成内力,还要保护全无轻功根底的三娘子。
  “若是阿雯在这里多好。”他不禁想起许靖雯来,二人联手歼灭五毒教是他平生最为得意一战,“这些人手里怎会有暴雨梨花针?”
  他不禁打个冷战,立时明白过来,这些人并非四象门那些鼠辈,而是金百合组织的人,明白了这点他才意识到自己陷入怎样凶险的境地!
  房门又被撞开了,三个人冲了进来,过道上还有两人,他们的手尚未有所动作,马如龙已抢先双手连动,几点黑乎乎的物事已闪电般射出,闯进屋里的人只慢了一刹那,却永远没有机会出手了。
  “轰”“轰”两声巨响,霎时间火光暴起,恍若平地炸开两道霹雳,响声淹没了五人惊恐的惨叫,整座客栈都在微微颤动。
  马如龙看见三人手上握着暴雨梨花针,屋里有两个,过道有一个,他真要庆幸这种歹毒的暗器造得如此闪亮,在漆黑的夜里也不难发现,若是稀里糊涂撞到它的面前,倒是可以得到世上最快的死法。
  当然他用的暗器也不含糊,那是与暴雨梨花针齐名的“霹雳雷火弹”。
  这还是他从金陵上路时,雷霆偷偷塞进他的行囊里的,一共二十颗,装在一个皮囊里,相对它一颗一千两银子的昂贵价格,雷霆可谓大方之至。
  他若不是看到暴雨梨花针,也不会想动用它。
  他心里总隐隐觉得使用这两种暗器,不仅过于歹毒霸道,而且有违武者风范,对方既用上了暴雨梨花针,他也只好以霹雳雷火弹相抗了。
  但他还是估计不足,这三人破门而入的速度与凶猛都超出他的估算,他手中只握了两颗霹雳雷火弹,而在只有两成内力的状况下,他已没把握其余的暗器能一击致命,倘若漏掉一具暴雨梨花针,他就可能被射成刺猬。
  好在过道里那个握着暴雨梨花针的人被他两张牌九击在前额上,登时晕了过去,还有两人分别被两枚骰子从眼窝射进脑中炸开,这两枚骰子都是灌了铅的。
  亮光乍起,三娘子就不自禁地捂住眼睛,听着轰轰两声巨响,她以为自己连同房子都被炸飞了。
  马如龙疾步上前,先把地上的两具暴雨梨花针收起,又到过道上,把那人手指掰开,才拿到那具暴雨梨花针。
  此人显然意志无比坚强,虽被击倒,犹握着暴雨梨花针不放,马如龙看看他前额,不禁笑了,上面清晰印着一张八筒和一张二筒,恰好是个蹩十。
  “朋友,你的点儿太背了,别怪我。”他轻声道。
  此人虽然还未死,但额骨已然断裂,存活下来的可能性极小。
  此时客栈已乱成一锅粥,人们纷纷从房门涌出,争先恐后向外逃去。
  “这倒是个好机会。”马如龙思忖着,他想混在人群中冲出去,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假若对方发现他和三娘子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会被射杀。
  三娘子忽然惊叫一声,马如龙唬得亡魂皆冒,贴地滚进,手中已举起那具暴雨梨花针,屋里却无人侵入。
  他顺着她惊恐的眼光看去,明白了。
  她是看到了那两具胸腹被成一个大窟窿,五脏六腑流淌一地的尸体,移恶之气臭不可闻,这等惨像在屠宰场也很少见。
  三娘子转身扶着墙,大吐特吐起来,隔夜饭都吐了出来,马如龙叹了口气,这种场面任何人第一次见到,都会承受不住,他见过比这惨烈百倍的场面,已不以为奇了。
  他的眼睛忽然定住了。他看到一块烧焦的破布上却透着一种图案,那种图案又是他最为敏感的:
  金百合。
  他小心避过地上那些断成无数截的大肠小肠,撕开一人衣领,里面的衣领上果然有一枚金百合徽章。他迅即把另外几人外面的衣服都撕开,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想:
  只有三名握着暴雨梨花针的人戴着金百合徽章,而且穿着衣襟绣有金百合图案的衣服,他意识到这是某种不寻常的开端。
  “快走。”他拉着尚在呕吐的三娘子向过道里跑去,过道里的门都开着,各个房间里已空无一人,整座客栈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他闪身进到一个房间里,捅破窗纸向外看,四周影影绰绰都有人影闪动,那些逃出去的客人却一个也不见,大概是投奔别的客栈去了,他松了口气,他最怕他们拿那些无辜的客人做文章,假如他们推着这些客人做挡箭牌,进来杀他,倒还真不好办。
  三娘子也捅破窗纸向外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她低声道:
  “这些人什么来头?为甚也找我的麻烦?”
  马如龙道:“他们都是一个神秘组织的人,是要杀我,不是冲你来的,这次你要受我的连累了。”
  三娘子瞪圆眼睛道:“真的、你不是在哄我?”
  马如龙道:“真的,他们真是要杀我,我却不知为什么?”
  三娘子想了一会儿,却笑了:“一直都是我连累你,这次你也连累我一次,这样很好,我很喜欢。”
  她侧头在马如龙脸上亲了一下,脸却一下子发起烧来。
  马如龙心头一荡,暗道:“该死,着可不是时候。”
  此时一点亮光在他眼前闪了一下,他登知不妙,揽住三娘子向后倒去,右手打出一颗霹雳雷火弹。
  三娘子以为是自己那一吻引发了他这鲁莽的动作,又是害羞又是惊喜,嘴里还呢呢喃喃道:“不行,现在不行……”
  眼前却是白光骤现,千万道光芒从窗外射入,几乎是同时,窗外又是一声霹雳,震得屋子剧烈颤动,屋顶上的灰尘均簌簌而落。
  “又来了,这还有完没完哪。”三娘子心里一声悲鸣,但她同时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甚至身体里都有某种她既陌生又害羞的反应。
  马如龙振身而起,手里依然扣着一颗霹雳雷火弹,在不能耗损内力的境况下,它就是救命法宝了。
  外面一阵急促而又轻微的喧哗,马如龙细察来源,均在远处,他推开了窗子,先查看两边,确实没人,然后才查看窗下这具死尸,已然被炸掉了脑袋,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无头尸,三娘子从后看见,急忙又转过身去干呕起来,却只呕出一口黄水。
  马如龙提着尸体的脚拉了上来,他撕开尸体的外衣,取下衣领上的金百合徽章,然后又把尸体远远掷了出去。
  “马如龙,有种的出来受死,你不是想当武林霸主吗?为甚躲在屋里作缩头乌龟?”
  马如龙心里蓦然一动,此人的话触动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但却一闪而逝,他喊道:
  “外面叫阵的朋友报上字号来,你若想单打独斗,咱们就来比试一场。”
  他希望对方多说些话,让他多产生些灵感。
  “老子是……”话音忽然被堵住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马如龙,你不必费心打听我们是谁,说了你也不知道,你痛快出来投降,看在你是难得的人才份上,本堂不但尽捐前嫌,一定会委以重任。”
  “那你们是什么堂啊?”马如龙又喊道。
  “是天堂,也是要命堂,杀人堂。
  “马如龙,你少东问西问的。
  “要么出来投降,要么死在里面,我们有二十具暴雨梨花针对着你。
  “你带不了多少霹雳雷火弹,你想躲在里面跟我们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可打错主意了。
  “我只消放一把火,你就知道谁是猫,谁是鼠了。”
  “你等一下,让我想一想。”马如龙求饶似地大声喊着,“快一些,我的耐心可是有限。”
  那个苍老的声音中颇为得意骄矜。
  “二十具?”马如龙喃喃道,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句真话,否则那老家伙就不会底气十足了。
  他倒真想在客栈里和他们兜圈子,把那些暴雨梨花针都零打碎敲掉,霹雳雷火弹对暴雨梨花针,并无优劣可言。
  关键是比谁出手快,在出手快这点上,他敢和任何人比,但对手显然不想和他比试,只要点上把火,把客栈烧了。
  他只能不顾一切地冲出去,面对那二十具暴雨梨花针,他想不出有谁能在二十具暴雨梨花针的齐射下存活下来。
  他也没可能一招间敲掉二十个人,他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却是借地遁逃走了,这家客栈显然不会有机关秘道。
  “你……你不会……咱们宁可死也别落在他们手上。”三娘子言辞闪烁地道。
  马如龙笑了:“我骗他们的,我得静心想想怎么逃出去,事情越来越不好玩了,我宁愿受你的连累,死不了人,受我的连累却是死活难料。”
  三娘子眼中笑意盈盈:“那我也喜欢,马大哥,要是咱们一定得死,你抱着我死去好吗?我要死在你的怀里。”
  马如龙挑挑眉毛:“别瞎想,事情没恁地糟。”
  三娘子却不依不饶:“不,我只求你这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马如龙苦笑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外面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
  “马如龙,想好没有?你玩不出什么鬼把戏,我数到三,你还不出来,我就放火了。”
  “让他们放吧,咱们死在一起!”三娘子紧紧偎在他身上。
  马如龙忽然心生一计,搂紧她的肩膀道:
  “死也不能这么个死法,我想出个办法,只是要冒很大风险,你怕不怕?”他在她耳旁说了一遍。
  三娘子也不知这法子行不行得通,却毅然道:“我不怕。”
  外面已数到了三,几枚火箭射过来,客栈立时燃烧起来,那个苍老的声音喊道:
  “大家看仔细了,从里面出来的人格杀勿论!”
  马如龙出去把那三具尸体拖了进来,他举起一把椅子把窗户砸掉,外面立时一片喧哗:
  “他要出来了!”
  “大家看仔细了。”
  马如龙抓起尸体接二连三向外掷去,对着三个方向。
  “他出来了!”外面立时喊声一片,同时六团白光射向空中,准准地射中三具尸体,有人高喊一声:
  “别射,是咱们的人。”
  那个苍老的声音喝道:
  “住手,全都住手!”
  他喊声未落,马如龙已把三娘子掷了出去,他的心也一下子沉到了底,假如三娘子害怕,发出一点声音,或者那些人里有眼力特别好的,她落下地时就是一具全身插满银针的尸体了,但他也只能赌上一把了,赌注就是他们二人的性命。
  他转身一式“龙跃于渊,”也紧随着三娘子跃到半空,他故作四肢僵硬的死尸形状,在空中蓦然一转身,两脚一蹬,身体已如箭矢般转向射出。
  四周的人已经看到了,却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那声:
  “住手!”的禁令并未撤销,待他们醒悟过来时,空中目标已经消失了。
  马如龙抢先一步落了地,伸手接住从空中跌下来的三娘子,他的心也落了地。在空中虽只有短短一瞬间,却也是最危险的。
  他堪堪落在马厩前,这也是精心测算好的,带着三娘子,只能靠骑马冲出去,以他的两成内力,抱着一个人是冲不出去多远的。
  他转头一看,那匹黑马果然还在,正烦躁不安地踢着地上的乱草,看到马如龙,兴奋地嘶鸣一声。
  马如龙抱着三娘子腾身跃上马鞍,伸手解开缰绳,四周的人迅速围了上来,不少人手中握着令人胆寒的暴雨梨花针,他一时也点不清个数,三娘子抽出短刀,低声道:
  “冲不出去了,和他们拼吧。”
  马如龙低声道:“你放心,他们在我身上占不到便宜。”
  “马如龙,您这个诡计多端的混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双手抱头走出来,饶你不死。”那老者得意地笑道。
  马如龙双手笼在衣袖里,一动不动,一眼不发,他坐下的马似乎也感受到他的心情,凝立若泥雕木塑,三娘子握着刀的手都有些痉挛,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间怦怦跳动。
  “上,毙了这混小子。”那老者手一挥,二十几人又缓步而坚定地围上来,他们自恃手中有暴雨梨花针,却也知道马如龙有霹雳雷火弹。
  但从他扔出来的三具尸体并不是霹雳雷火弹炸死的来看,马如龙也许只有两颗,已经用完了,毕竟这种昂贵的暗器不能像廉价的毒蒺藜、梅花镖那样,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每人也只有一具暴雨梨花针,还不是每个人都有。
  “准备。”那老者举起手,马厩的正面已聚集了六具暴雨梨花针,准备来一次齐射,马厩里任何地方都会被银针覆盖,无处可逃。
  马如龙等的正是这一刻,他双手倏然从袖中伸出,十指连动,五颗雷火弹射向正面,其间还夹杂着数十枚骰子牌九,仿佛要来一场赌王大战。
  立时轰隆之声响彻原野,硝烟弥漫中一个个人被炸得飞起来,又倒下去,惨呼一片,马如龙双手不停,连续打出暗器,只要还有人手中握着暴雨梨花针,他就不敢贸然冲出。
  他又向左右和后面打出两颗霹雳雷火弹,二十多粒骰子或灌铅或灌水银不等,一副完整的牌九,他的暗器储备已消耗一半。
  暗器如潮水般向四面倾泻,但击中的人并不多,只有正面六个手握暴雨梨花针的人被悉数击毙,另三面的人早已有所防备,伏在地上,大多数暗器落了空,但也把他们打抬不起头来,马如龙要的也正是这个。
  马如龙两腿轻夹马腹,马立时冲了出去,他两眼巡视左右,只要有人抬起头来,他的暗器便会出手。
  黑马四蹄翻飞,穿过尚未散尽的硝烟,但从硝烟中却窜起一人,街尾直追,马如龙回身看去,正是那位为首的老者。
  这老者轻功提纵之术委实了得,几个起落已缩短了距离,按此估算,再有五个起落便可伸手揪住马尾了。
  马如龙倒也佩服他的轻功,有心下马与他比试一番,但看到他身后跟上来的十几人中有四具暴雨梨花针,便改了主意,甩手打出一枚暗器,意在阻他一阻。
  那老者已气得发了疯,铁了心要把马如龙拉下马,看清飞来的暗器并非雷火弹,便出掌击去。
  “砰”的一声,暗器炸开,一团烟雾弥漫开来,只听得一声惨叫。
  马如龙也大出意外,他勒住了马,拨转马头,他也不明白自己手上怎会扣着一枚五毒教的瘴毒丸,这种暗器是五毒教中人保命的法宝,用来阻遏追兵,但其散发的气体中只消吸入一丝,便成附骨之疽,扁鹊华佗也无力拔除。
  一段时间后便会周身肌肉关节麻痹,连手指尖动弹不得,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中人对它的畏惧犹在霹雳雷火弹之上。
  “马如龙,你这个下地狱的混蛋!”那老者狂吼着,在烟雾中狰狞如鬼,“快拿解药来。”
  马如龙歉疚地道:“老前辈,你应该知道,这种瘴毒是没有解药的。”
  若是有解药,他当真会给他,哪怕是敌人,中了这种瘴毒也是值得怜悯的。
  那老者一屁股坐在地上,竟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脸上涕泪纵横,他身后十几人都不约而同退后几丈,满脸恐惧地看着。
  “他怎么了?他也没受伤啊,干嘛哭成这样?是追不上咱们气的吗?”三娘子好生不解,马如龙只答以一声喟叹。
  那老者哭了一阵,站起身厉声吼道:“马如龙,老子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一回手,手中长剑割断咽喉,仰身跌倒。
  “他气性还真大。”三娘子唬了一跳,愈加不解,“追不上认输就算了,干嘛自杀呀?”
  马如龙惨然一笑,盘马回头,继续赶路,他心中笃定:
  不会有人敢追上来了。
  客栈已经烧成了平地。
  起先哭天抢地的掌柜没哭出几声,便转悲为喜,旁边一个人塞给他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交此好运。
  他那间偷工减料盖成的客栈顶多值五百两银子,还得碰上个脑袋大的,他赶紧躲了起来,唯恐这位天字第一号的大脑袋明白过来后把银票要回去。
  尸体早已被运走了,有四个人却依然在这片焦土前凝神看着,其中一位四旬上下,面目清癯的人似乎是头领,另外三人都毕恭毕敬地看着他,此人脑中一遍遍回想着十几名属下为他描述过的交战场景,还是不能明白怎会让两个大活人逃走了。
  “马如龙真的这般神勇?三十二名好手,二十四具暴雨梨花针,居然制他不住,而他只有两三成内力,还要保护一个又蠢又笨的丫头。”
  他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他勘察此地就是想弄明白对手究竟有多大本事,却越研究越心惊。
  “堂主,暴雨梨花针对他好像没多大作用。
  “五毒教的人不也说过嘛,他总是能抢在前头避开,而且反手击毙对方。
  “他手里有更厉害的霹雳雷火弹,弟兄们大多是折在这种歹毒火器上。
  “他怎会有恁多的霹雳雷火弹呀?”他左边的人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霹雳堂已被他纳入麾下,霹雳雷火弹还不是他自家产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位堂主冷哼道:
  “暴雨梨花针绝不比霹雳雷火弹差,关键在于出手,咱们的人出手总是慢了半拍。”
  他总算找到问题的根源了。
  “堂主,咱们对马如龙是不是估算错了?”
  他右边一位长了一张狐狸脸的中年人皱着眉头道,“他在海盗船上扳倒凌峰,咱们认为他根本做不到。
  “所以认为他背后一定有股庞大的势力支持他,他只是一个出头露面的傀儡人物。
  “五毒教整个毁在他手里,咱们又认为是他背后的势力做的,然而此次呢?
  “咱们的人可是亲眼目睹,就是他一个人毁了咱们十几个兄弟。
  “总不能说两仪堂那个丫头是隐藏在他背后的人吧?”
  “老杜,你究竟想说什么?”那位堂主也皱紧了眉头。
  “堂主,属下是说咱们不应该胡乱出手,以为杀死马如龙就会引出他背后那些神秘人物。
  “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个人,咱们盯了他几年了,也没见他背后有什么鬼影子。”
  那位堂主冷笑一声:
  “他背后若有神秘人物,我们应该杀了他引出那些鬼来。
  “这一切若都是他一人所为,他就更应该死了,因为他可能是我们最大的祸患。”
  那位老杜仰天叹道:
  “就怕杀不了他反而惹太多麻烦上身,唐门、五毒教栽了。
  “咱们骂他们是笨蛋、蠢才,现今轮到咱们自己了。”
  那位堂主沉思须臾,浩叹一声:
  “都是翁子扬擅作主张,我只让他盯紧,不要轻易动手。
  “他却想捡人家个现成便宜,结果连命也搭上了。”
  翁子扬就是那位刎颈自杀的老者。
  另三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漠无表情,心里却是同样的想法:
  这等好机会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不动手还待何时?
  幸好马如龙只有两成内力,身边还有个大累赘,否则这三十二人怕要全军覆没了,但也知道,行动失败了,总归要找个替罪羊,死去的翁子扬正合适,反正他也不会因此再死上一回。
  “那位老邪物还在城里吗?”那位堂主又问了一句,“在,就在附近。”
  他旁边那人笑道,那位老杜也想借机放松一下:
  “堂主,那老邪物当年真有那么血腥吗?看上去不过是个干瘪老太婆。”
  那位堂主神情肃然道:“咱们见到她可得小心些,那老邪物比你们听说的还辣手,一旦得罪了她,连主公也救不了你们。”
  三个人都点点头,想起听过的那些血腥恐怖的事,都不禁背生寒栗。
  那位堂主又叹息一声:
  “这位老邪物都未能得手,我现今有些相信凌峰是马如龙仅凭一人之力杀死的了。
  “可他怎能攻破凌峰的护身罡气呢?真叫人想不通,走吧。
  “咱们去拜访老邪物去,记住,见到她要像见到主公那样恭敬。”
  黑马在黑夜中穿行,仿佛黑夜中流淌的小河。
  两个时辰里,马如龙策马穿越四个村庄,两个小镇,最后来到三里铺。
  三里铺是半村半镇的地方,因离县城只有三里而得名,他曾在这里消磨了大半年的时光,假如不是新月在这里找到他,连激带骗,把他弄到洛阳,他可能还在这里厮混。
  三娘子早已伏在他怀里睡着了,马如龙拿一件貂皮大氅紧紧裹着她,心中充满怜惜之意。
  她闯入了她本不该闯入的世界,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颠沛流离和血腥凶险等着她。
  他自己也并不好受,腹中丹田内息鼎沸,仿佛一口烧开的锅,这在内丹学上是极度危险的现象,名曰:
  “烧丹”。
  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的内力已降至一成以下,就好像一口架在熊熊大火上的铁锅,水已快烧干,锅就会滋滋地响,而且水烧干的速度也会越来越快,一旦水干,铁锅就会融化,也就是丹毁炉崩,魂消魄亡。
  他突围时发射暗器的手法固然高妙,却也耗去了他两成内力的多半,而这两成内力却是保护内丹的最低限。
  他现在的状况比受到最重的掌伤还要严重,他最急切的莫过于找到一个隐蔽安全的处所调息运功,而且没有十天的时间不可能恢复过来。
  客栈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他不敢入住了,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就是他以前的家,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他老远从马上就看到了那座房子,心里竟有种浪子回家的激动感觉,虽然他离开时没想到自己还会回来,当初没把房子转卖出去,只是因为走的太急了。
  门上依然是锁头把门,钥匙他早已扔了,不过这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把三娘子叫醒,然后跳下马从头发里摸出一根铜丝,插进锁眼里轻轻一拨就开了。
  “这是谁的家呀?”三娘子睡眼惺忪地问,马如龙道:“我的家。”
  三娘子惑然不解,回自己的家怎么跟小偷似的,还要撬锁?不过她没问出口,和他在一起,怪异的事情太多了。
  进门后马如龙又把门顶上,然后撬开里屋的门锁,一切都和他离去时一样,只是蛛网尘结,仿佛已经废弃了一百年。
  “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点燃蜡烛后,三娘子唬了一跳,马如龙已有些撑持不住了答道:
  “有三年多了,这屋子是你的,你先收拾一下好好休息,我在对面屋里,在我出来前不要打扰我。”
  三娘子此时才发现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有时又红如火烧,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吓得点点头,不敢作声。
  马如龙进到屋里,便盘膝趺坐,开始调匀内息,四处乱窜的内息才渐渐平伏。
  他要恢复到能巩固根基的两成内力,就需要两个时辰。
  这段时间也是最危险的,他必须完全入定,对外界一切事物均无反应,即便一个小孩拿把割地的镰刀也能把他的头割下来。
  三娘子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睡意全被吓跑了,她呆呆出神半晌,才意识到他可能是与那老太婆交手时受了内伤,现正运功疗伤,这种事她只是在听师傅晚上大摆龙门阵、讲述武林掌故时才听说,过,究竟怎样确实她想象不出的。
  但她也听她师傅说过,此时的人如婴儿般无助,对外界的任何侵袭都无力抵抗。
  她想了想,便走到门前坐下,双刀拔出横放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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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10 12: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门环轻轻扣响两下,须臾里面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什么人?滚远点!”
  门外躬身等候的人笑道:
  “千颜妹妹,是我,烦请通报一声,我要拜见花老前辈。”
  里面的声音没好气地道:
  “我师傅忙着呢,没功夫。”
  门外的人不愠不恼,继续微笑道:
  “那我就拜见拜见我朝思暮想的千颜妹妹。”
  门立时开了,一个姑娘冲出来,劈头揪住门外那人的耳朵,拖了进去,怒叱道:
  “朱三,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房是不?居然敢欺负起我来了。”
  朱三后面的三人都窃笑不已,没想到他们的朱堂主也有今天。
  “耳朵,耳朵。”朱三夸张地叫着,“妹子,我不是敢欺负你,只是想骗你开门。”
  那姑娘怒道:“骗我?那不还是欺负我?这可是你自招的。”
  两人闹着已转过影壁,却见正房的门口倚着一个人,正是被朱三称为“老邪物”的老太婆。
  那姑娘心有不甘地松开手,朱三却整整衣冠,躬身施礼道:
  “花姨,朱三给您请安来了。”
  他身后但人也紧随着鞠躬如仪。
  这位老太婆委实不叫“风婆婆”,她姓花名容,与她的相貌大不相符,朱三的师门和她渊源颇深,知道她先前的许多事。
  五十年前,她曾是美艳绝伦的一代尤物,武林中那些大豪们为她都打破了头,但也因自己的花容月貌吃尽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痛楚。
  三十年前,当她在武林中掀起腥风血雨时,朱三只是七八岁的孩子,却从她的身上领悟到什么叫做美,当然决不要和她那些所作所为联系到一起,那时她依然是位美貌妇人。
  等他十年后再次拜见她时,“美”已从她身上流逝净尽,朱三从她身上认识到两点:
  造物者是个吝啬鬼,他创造生命时不吝赐予,过后却又偷偷地全部收回,点滴不剩。
  所以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二是绝不能听信武林中那些大人物所标语的“侠义道德”,要我行我素,这两点成了他的人生准则,至今不变。
  花容看着朱三,点点头道:“你自己进来。”转身进屋了。
  朱三把三名属下留在庭院里,自己走进屋里,花容在一张短榻上歪着,用手指指面前的一把椅子,朱三正襟坐下,如同严师面前的小学生,花容又轻声道:
  “颜儿,上茶。”
  那位姑娘也就是她的徒弟花千颜走进来道:“他不喝。”又转头问道:“你喝吗?”
  朱三忙道:“不喝,不喝,岂敢劳动妹子的玉手。”
  花千颜便坐在屋角的一张湘妃竹椅里,两眼直视,仿佛屋中无人。
  “你想打听什么?说吧。”花容轻声道。
  朱三折才听出她中气极弱,声音中好像有无数的空洞,而不是她这种高人应有的连绵厚重,但他没敢表现出来。
  这些年他和花容交往颇多,每次都感觉是光脚走到刀刃上,她早已被当年那些男人们折磨成偏激乖戾的性格,稍有触犯,杀手立下。
  她可不会和任何人讲什么交情。
  “花姨,我只是想您老人家了,来看看您。”朱三脸上保持最乖顺的孩子似的微笑,同时尽力想自己远方的老母亲,想在脸上表现出对母亲的思念之情。
  “朱三,好甜的嘴儿,你就不怕我掏出你肚子里的牛黄狗宝?”花千颜霍然站起,戟指怒道:
  “你骗我师傅和我到这一带来,说是有好玩的地方,你的属下又骗我们,说是马如龙趁那个姑娘落难之际,强行霸占了她,激我们出手。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姑娘落难就是你们的人干的,想强行霸占她的也是你的手下,你害我们丢尽了脸,还想要玩什么鬼把戏?”
  朱三任她数落着,并不辩解,花容却叹口气道:
  “我高蹈世外已久,本不欲重履红尘。
  “你主子千求万乞,让我为他出次手,这手我是出了,也算是还了他昔日的人情。”
  花千颜瞪大了眼睛:“师傅,原来您……”转身走了出去,花容苦笑道:
  “你莫见怪,这孩子在马如龙手下吃了瘪,连我都成了她的出气筒。”
  朱三故作讶异道:“马如龙真有恁地厉害,千颜妹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花容不悦道:“小子,你和我装蒜是不?若是千颜就能对付得了他,你主子还用豁出脸来求我?
  “我知道你是来打听马如龙武功根底,你算是白走一趟了。
  “他接住我一百零四招,我却连他的底儿都没摸到,他根本没用过一招他自己的武功。”
  “什么?”朱三真的震惊了,花容的武功他虽不知究竟有多高,但他武功大成之后曾得到她的指点,他在她手下只挨过了四十招。
  而那一次是他自认为发挥最好的一次,而且花容也并未出全力,过后花容还好生夸赞他一番,因为和她交过手的人中最高记录是五十招,而那人在当时武林中排名第三。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她的武功就天下无敌,当时排名第一的是少林寺前方丈苦禅大师,她也正是为了躲避他的追捕而归隐世外,她自料在已练成金刚不坏体的苦禅手下也挨不过五十招。
  马如龙从房间出来时已是中午了,他的内力已恢复了两成多,他看着坐在自己房门前的三娘子,失笑道:
  “门神什么时候变成女的了?”
  三娘子站了起来,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见他脸上又隐隐有神采流溢,眼睛涌出了泪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马如龙惊诧道:“你怎么了?”
  三娘子一下子哭了出来:“你进屋时的样子好吓人,我又不知道你怎么了,我坐在这里,却听不着你的动静,我怕你……却又不敢进去……。”
  她呜呜地哭着,马如龙没想到让她为自己担了恁多的惊吓,也明白她是在一直守护着自己,这虽然像小孩子想保护大人一样有些可笑,却也好生感动。
  他摸出一条手帕为她拭泪,歉意地道:
  “对不起,我不是想吓你,只是这事解释起来很复杂,我当时真的来不及了。”
  “我不要你向我道歉,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不用向我道歉。
  “我只是求你,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告诉我。
  “我知道我无能,帮不上你任何忙,可我至少心里有个底。
  “哪怕让我马上为你去死,也比这样好受。”她握着他的手,哭的更凶了。
  “好的,以后绝不会让你为我担心了,我保证。”
  马如龙把当时境况之凶险对她说了一遍,三娘子越听越是心惊,握着他的手也越来越紧,“那你现在没事了吗?你别哄我,告诉我真话。
  “你不会把我孤零零的抛下不管吧?”
  马如龙心中一阵刺痛,把她拥入怀中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完整无缺地交到青城掌门手上。”
  三娘子泣道:“我要的不是这个,我只要你好好的,如果一定要死,就让我为你去死,至少让我先死……”
  马如龙无言,只是把她搂的更紧了。
  她哭了一阵儿,忽然想起来,忙道:“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煮饭去。”
  马如龙笑道:“这里米面皆无,你可难为巧妇了。”
  三娘子道:“那我出去买。”
  马如龙沉吟须臾,他住在这里时一向是到外面的酒馆饭铺去吃,这屋里还从未开过火,不过带着三娘子出去吃,难免招惹流言,说不定会引来敌人,“好吧,我出去买,这里你不熟悉,想买也找不到地方。”
  他出去转了一圈,买来米面油柴和一应物品,他回来时,三娘子已把几间屋子收拾的点尘不染,他心中蓦然一动,这里倒真像个家了,比奢华富丽的金陵王府更有家的味道。
  “花姨,您为何只出了一百零四招呢?”朱三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
  “怎么了?”花容蓦地坐直了身子,“怪我没除掉你们的对手是吗?你主子只是求我出次手,我哪怕只出一招也算是出手了”
  朱三心胆一寒,硬着头皮强笑道:
  “花姨,这些年我就跟您的儿子似的,岂敢怪起娘老子来,我只是不敢相信,他怎会从您手下活出命来。”
  他心中祈祷这老邪物最好真把自己当儿子看待,而且虎毒不食子对她也同样适用。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们是对马如龙身后的人感兴趣,想要查明他的师门来历,我是没能查出,你们的人不也和他大战一场嘛,查明了什么?”
  朱三赔笑道:“花姨,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才岂能和您相比。”
  花容冷笑道:“甭净拣好听的说,实话早都告诉你们了,他和我斗过后,内力只剩下两成,又和你们大战一场,内力也耗的差不多了。
  “你们若不怕丢脸,还可以拣这个现成便宜,他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运功疗伤呢,没十天半月的恢复不过来。
  “在这十天半月里,你若能找到他,他就是你的了。
  “假如过了这十天半月,我劝你还是躲着他走,哪怕你身上挂满了暴雨梨花针。”
  告辞出来后,朱三神情振奋,他已能想象得出马如龙此时的狼狈状,他或许正躲在某个阴暗潮湿的洞穴里,跟一头冬眠的熊一般,自己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解决他。他丝毫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丢脸的。
  他回到作为他临时堂口的大宅子里,院子里警戒的人见了他都躬身喝诺,他笑着一一回应,这些人都是他亲手调教出的一代精英,也是他以后征战江湖的本钱。
  他进到厅堂里,却看见一位老者正踞坐其上,他诧异失声:
  “乐长老,您何时到的?”
  那老者慢慢站起来,淡淡道:“刚到,主子叫咱家把马如龙的人头带回去。”
  朱三不解道:“传送人头还要劳烦您老?”
  老者也失笑道:“那小子的首级在主子眼里就是国宝儿,为怕路上闪失,特命咱家前来护送。”
  朱三两手一张,笑道:“乐长老怕是来的太早了,那小子的人头还好好长在脖子上呢,不过您老一到,他的脑袋就快掉了。”
  他心下大是狐疑,不知主子此举何意,这位乐长老名广,乃是总舵刑堂长老,专司惩戒除奸之责,是以人们见到他,总不免汗毛竖立。
  据说他真是位太监,整日里咱家咱家的,他不仅是四大长老中权责最重的,也是主子心腹之一。
  看到乐广光滑无须的下颌,他又想到主子的一些可笑之处,一个江湖中人居然染上了帝王瘾头,妻妾们被封为嫔妃,还真重金买了十几位小宦者服侍。
  总舵虽早已建立,却没个名目,也不称教、派、帮、会。江湖中已悄然流传,说是有个金百合秘密组织,其实金百合只是徽标和信物,并非名目。
  乐广面色一冷:“朱堂主,这里究竟怎么搞的,乌烟瘴气。”
  朱三心中冷笑,这个老阉货又犯了惩戒的瘾头了,要找出责任者,他并不畏惧。
  他职司内堂堂主,与四大长老并列,刑堂长老无权处置他,不过他既衔命而来,也不能拂逆其意。
  他先命人上茶,然后与乐广分宾主落坐,这才把这里发生的事概述一遍。
  事情起因于几年前,两仪堂因和四象门争斗不休,便主动投身归属以求保护。
  这类低微门派他们本无意收服,但本着主子“海纳百川,不捐细流”的精神,也就收为藩属,并告诫了四象门。
  熟知两年后四象门也乞求投身归属,外堂专司招降纳叛的一个头目便也答应了,并收了张四维的一份厚礼,便裁定两仪堂的宋棉花必须把女弟子嫁给张四维的儿子。
  宋棉花不服,与那头目理论,却被逐出堂去,他愤激之下便扬言要退出组织,另求保护。
  那头目恼羞成怒,调动在附近的八十号和八十三号协助四象门铲除两仪堂。
  “该死!”乐广大怒,“调动这些人需要请示总堂,他一个微末人物怎敢擅自调动?”
  编号人物是组织在各门派中的内应,姓名身份都是最高机密,外堂负责联络这些人的共有二十几人,每人负责几个,以免一旦有人叛逃,机密全泄。
  而他们在总堂谈论这些人物,也不许提名字身份,只许说编号。
  三份完整的名单分别保存在外堂堂主、内堂堂主和主子手中,四大长老手中两仪堂没有名单,却有权调阅,所以组织内只有七人知道所有的编号人物。
  需要调动这些人物时,必须由内外堂主和仁堂长老协商裁决,以免得之不易的编号人物暴露身份,有些重要人物还需奏请主子裁定。
  因为这些人物在名单上只有编号,而无姓名身份,他们的姓名身份只在主子手中那份名单上。
  朱三冷笑道:“这混蛋以为可以做的天衣无缝。
  “灭掉两仪堂不过是举手之劳,谁知惹起这场纠纷的女孩子却被马如龙救出来了。
  “他们还不知自己面对的是谁,穷追不舍,不但损兵折将,张四维父子和八十号都死在马如龙手上。”
  “该死,全部该死!那个混蛋在哪里?”乐广霍然站起,擅自调动编号人物已然触犯堂规,折损了一位就更是死难偿责。
  “被我斩了。”朱三笑了笑,乐广追问道:“那四象门那些人呢?”朱三叹道:“他们既见过八十号和八十三号,我岂能留他们活口,只能挥泪斩之了。”
  “挥泪?”乐广被他逗得大笑起来,“朱堂主,你可真会说笑,不过,杀得好,事情就要做得滴水不漏,不过你没把八十三号也挥泪斩之了吧?”
  想到朱三杀了这么多人,他不禁手痒难熬,眼中竟露出艳羡之色。
  “无此必要,他虽然见过八十号,但八十号已经死了,我只命他立即返回本派待命。”朱三神色怡然地道。
  “好,朱堂主,这事你办得利落极了。”乐广赞赏道,他比朱三年长一辈,一向看不惯这些少壮人物,但在此事的善后处理上却极为佩服。
  朱三接着又说了花容出手无功而返,他手下一个分堂围攻马如龙,反被打得落花流水,损折过半的事,神色黯然下去,虽没甚可追究的,毕竟丢脸之至。
  乐广也面色凝重,他此番赶来的确是专程来接马如龙的人头的,总堂中一致认定,只消花容出手,马如龙的人头就是手到擒来。
  他负责护送,而朱三所率三个分堂负责查清马如龙身后隐藏的组织并予以痛击。
  “她不是有意放水吧?”乐广沉吟道,对花容他知道的比朱三多许多,她曾在三年里横扫武林,不单保持不败记录,而且无人能发现她.
  这种业绩他也是望尘莫及,而她居然搞不定一个后生小子?
  “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朱三叹息道:
  “主子对她也是礼让三分,我岂敢多嘴多舌地究根问底,我的脑袋可没马如龙的长得结实。”
  “她不是有意放水,也是未出全力,装样子敷衍咱们,咱家找她去。
  “若非主子这些年帮着她,她早被苦禅老和尚找到了,她能安然隐居三十年?”乐广又站了起来。
  朱三慌了,忙站起道:“乐长老,莽撞不得,要找她理论得有主子的旨意才行。”
  乐广怒道:“她分明是装装样子,然后骗咱们说耗掉了马如龙八成内力,子扬才会冒然攻击.
  “正撞到马如龙的刀口上,马如龙再厉害,只剩两成内力,子扬也不会都不过他。”
  朱三情知他是要为死去的分堂主翁子扬找回场子,翁子扬是他的师弟,若被人得知翁子扬的败绩,对他脸上也不光采,便迁怒到花容身上,这两人若是争斗起来,他可分解不开,伤了哪个他都吃罪不起。
  他横身拦住乐广:“乐长老,此事需禀过上头才能定夺,您无权擅自行动。”
  乐广森然道:“咱家衔命而来,有权处置任何事。”
  两人正相持不下,外面却突然传来呼叱打斗声,两人均是一惊:
  什么人敢杀进堂口重地?忽听得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
  “朱三,你这个王八蛋,给本姑娘滚出来。”
  朱三立时手足无措,真是怕谁谁来,自己正想法拦着乐广和她们师徒朝面,她却杀了进来,他急忙走出去,心里已乱成一团麻,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出房门,看见花千颜正站在庭院里,有两人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强忍疼痛,额上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他挥挥手让警卫们散开,失声道:“千颜,你这是为何?”
  花千颜嘶声道:“你这个王八蛋,你害死了我师傅,我让你拿命来偿。”
  她举剑便刺,朱三身形一闪,已然避过,右手扣住她的脉门,他心中的震撼却比挨了一剑尤甚,厉声道:
  “千颜,你好好说,花姨她……”
  花千颜无力地蹲下,泣不成声道:
  “师傅……她……过世了,都是你……害的……。”
  “扭身,出剑!”
  马如龙喊着,三娘子应声扭身出剑,她的上身整个扭转过来,剑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出。
  马如龙早发现了她的天赋异禀,她的肢体柔软得仿佛天竺那些瑜伽武士,几乎可以扭转至任何角度,稍加调教便可有不俗的造诣,马如龙崇尚剑术,便让她弃刀习剑。
  三娘子听马如龙要传她武功,喜得几乎跳起来,马如龙的教法也甚是奇特,他只是从各个刁钻古怪的角度进攻,让她反击,从而训练她的身法、步法、眼法和手法。
  这一刻没有招式名目,也没有前招、续招,刺来刺去只是一剑,但这一剑之中却是奥妙无穷,从蓄势、拔剑、扭身、刺出,每一段均辅以上乘的内息调运,最后凝聚全身力道刺出这一剑,不击则已,击则必中。
  三娘子拿着马如龙从箱子底翻出来的一柄长剑,左刺右刺,却总是不成章法,不是步法慢了半拍,就是身法不到位,眼神更是无法与剑尖保持一条直线。
  练了十几剑,她已是粉汗淫淫,收剑喘息道:“不成,我太笨了,练不好。”
  马如龙笑道:“这就不错了,一锹挖不出一口井,这一剑也够你练上十年二十年的。”
  他对自己新创的这招剑法很是得意。
  这招剑法已融合进一套极上乘的内功心法和身法步法,若练到火候,足以媲美世上任何一套一流剑法,而其出奇制胜的特点又是别家剑法所无,当然也只有三娘子才有禀赋修习,别人若想修习非先练上十年的瑜伽功不可。
  这招剑法还有一个特点,内功修习完全凭藉身法步法来完成,无需打坐入定,这就避免了上乘内功中无明师在旁护法而走火入魔的流弊。
  他用稻草扎了十几个草人,竖在院子里,让三娘子练习游走出剑,然后自己回到屋里调息入定。
  功行九周天后,他心境空明,和那位他以为是风婆婆的奇人交手的过程便清晰重现。在入定中,这段为时甚短却风狂雨骤的过程被拉长了,对手的招式清晰可辨,他自己的招式更无需说。
  这是他出道以来第一场真正的高手对决,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经受的考验,对他而言也是最为难得的实战经验。
  一名武者不经历多次实战并累积足够的经验,是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高手,而花容这种奇人为对手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入定中虽无喜怒哀乐诸般情感,但对事物的识别判断能力却大为增强。
  花容所使出的招式涵盖二十多家一流门派的武功,而且尽皆是各派秘而不传的杀招绝招。
  这一点不足为奇,三十年前,这些杀招在两百多名受害者身上分别显现出来,而一个天才人物假如机缘巧合,习会几十家门派的武功亦非难事,尤其是内力超凡入圣的绝顶高手,见到一门武功,稍加揣摩即可习成。
  马如龙并不是这种天才人物,但他师傅是,他也被灌鸭似地学会了几十门武功。
  他当时并不明白为甚要旁涉多门,因为他离本门武功大成的境界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师傅却告诉他,假如你先知道别人要怎样打你,你就不会挨打了。
  现今他终于领悟师傅的先知之明了,因为他当时不仅学会了这几十门武功,更学会了相应的克制招法,而他在花容鬼魅般飘忽、雷霆般猛烈的攻击中得以屹立不倒,只因他使出了每一招专门克制对手的招法。
  只因当时情势太过凶险,花容出手又太快,他连自己究竟是怎样出手的也没弄明白,纯系身体受花容招法的刺激而自动反击。
  正如一块石头飞来,眼睛会自动闭上一样,若等看清那块石头,眼睛可能永远闭不上了。
  花容的一百零四招清晰完美地一一重现出来,到最后马如龙却一惊出定。
  他唬了一跳,满头都是汗水。
  在入定中受到惊吓是很危险的,常常会因此走火入魔。他震慑元神,重新功行八脉,细查身体内每一条经脉脏络,还好并无受伤迹象。
  他不敢马上回想入定中得到的景象,站起身像熊一般在屋中缓慢走着,消散体内可能存在的滞气。
  走了八圈,丹田内息如无风的江面一般澄净,心头一片清凉,而周身内外每一处均如成熟的麦粒般饱胀开来,元气充盈,身体轻盈,直欲离地飞去。他这才放下心来,收功站立,微微吁出一口气。
  窗外三娘子依然在和那些稻草人大战不休,十几个草人都已散了架了,马如龙脸上露出赞赏之色,她虽没有“婉若游龙”的身法、“翩若惊鸿”的速度,却也已经章法谨严,有声有色了。
  他走出去笑道:“歇歇吧,饭是一口口吃的,功夫也得一天天练。”
  三娘子正练到兴头上,见他出来,转身一剑刺来,笑道:
  “师傅,看剑。”
  马如龙双手一合,夹住剑刃,脸上却笑容尽敛,沉吟不语。
  “怎么了?你怪我向你出手?我……”三娘子唬得脸都黄了,眼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马如龙忙笑道:“你别多心,不经我师傅恩准,我是不许收弟子的,所以你千万不能叫我师傅,这会害我触犯门规。”
  三娘子立时释然,转泣为喜,她一入两仪堂就被灌输门规大于王法,王法如网、门规如天。
  她歉意一笑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你传我武功不会害你触犯门规吗?”
  马如龙道:“这倒不会,我教你的剑法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不是我师傅教我的。”
  “可是你教我武功,就是我的师傅啊。”三娘子实心眼儿,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
  马如龙皱了皱眉:“是也好,不是也好,你只别叫我师傅就成。”
  在他耐心点拨下,她总算转过弯儿来了。
  她欢颜笑道:“好吧,不叫你师傅,那叫你……哥。”
  马如龙心头一荡,她的声音好像拨动了他的心弦,令他心旌摇荡。
  他更不敢对视她那充满深情的仰望。
  “来吧,我再告诉你应该领悟的窍要。”他吸一口气,镇住心神,然后挥剑慢慢刺出,口中讲解着诀要。
  在他讲解示范下,三娘子领悟得很快,她依法施为,一顿饭工夫后,这招剑法雏形已成,差的就是火候了。
  “很好,很好。”马如龙得意洋洋,比他自己的武功又有了突飞猛进更为兴奋。
  “你累了吧?累了就休息一下。”
  三娘子笑道:“不累,说也奇怪,刚开始练时,累得很,可是越练越有力气,也许是因为这是你教我的吧。”
  她侧着脸向他一瞥,眼神中已不是春天般的柔情,而是酷夏的火热了。
  马如龙这次没有回避,而是以平静的目光接住了,心中也未起波澜。
  他知道她越练越有力气是因为那套上乘内功心法的作用。
  他心中蓦然一动,在入定中令他一惊出定的场面,毫无朕兆地浮现在心中,那是花容击出最后一招,然后带着惊愕几近痛苦的神情向后退去的一幕。
  令他受到惊吓的不是这个,而是在她退后的一刹那,他竟然能看清她身体里的经脉脏络,而且十几个地方均破裂出血,在体内绽放出一朵朵血花。
  他摇摇头,想驱走脑中这幅怪异的景象,入定中经常出现各种幻觉,最常出现的就是各种鬼魂,或其他妖异的物事,佛家谓之“魔障”但他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
  风婆婆死了。
  他一时间竟感到些微的怅惘。
  屋里的天花板和墙壁上都是喷溅的血迹,花容的衣服上更是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朱三黯然失色,他不知道她怎会狂喷鲜血而亡、即使受了敌手重创,也不会喷出如此多的血。
  花千颜一看到那些血,立时昏厥过去。
  一路上她咬定是自己出屋后,朱三不知和师傅说些什么,把师傅活活气死了。
  朱三怎样解释她也不肯听,口口声声让他抵命,若非两名属下死死拉住她,她真能把他活活吃了。
  朱三命人把花千颜抬到别的房间去,和乐广一起勘查花容的死因。
  两人花了一个时辰才最后断定:她是因和马如龙交手,耗损内力过巨,又诱发多年前所受的十多处旧伤复发。
  她以残余的内力压住这些创伤,才能不漏声色全身而退,但在运功疗伤时,她耗尽了内力,而创伤并未愈合,反而因无内力的压制一齐迸发,在体内造成井喷似的现象。
  看到她死的如此惨,两人复想到自己还疑心她没有尽全力,心中均感负疚良深。
  现今才知道,她之所以只使出一百零四招,是因为她根本不可能使出第一百零五招了。
  乐广比朱三更了解她的底细,知道她那妖魅般的身法、快如闪电的出手是修习一种特异的内功心法而成,功效固然惊人,对自己身体的伤害也不小,与崆峒派的“七伤拳”颇相仿佛。
  这十几处旧创就是在三十年前十几次生死血拼中留下的。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就是这种内功心法的名目。
  “只出手一百零四招,内力怎会耗损如此之巨?”朱三纳闷地问。
  乐广叹道:“花大姐出手就是这样,别人使出一招时她能使出四招,但如此打法内力消耗的速度就不仅是一般打法的四倍,而是四十倍。”
  人已死,他也忘了适才对她的忌恨,反而充满敬仰之情。
  “四十倍?”朱三在心里盘算着,那就是以正常的速度打出四千招所消耗的内力,如此算来,她内力之雄厚已近不可思议之境地。
  “此事得立即上报总堂。”乐广沉吟道,“原来还指望她能帮咱们除掉马如龙,不意花大姐也栽在那小子手上。
  “那小子简直成了高手的克星,凌峰、金顶上人,这又添上花大姐。”
  “绝顶高手是这些,一般的高手他杀得更多。”朱三提醒一句,并且认为没必要重提五毒教的事,还有他那一个分堂的一半人马。
  “不过他现在也好不到那里去,只是咱们得尽快找到他。”
  他把花容最后对他说的话说了一遍。
  “是这样。”乐广眼中放光,好像发现了稀世珍宝,“朱堂主,你马上把人散出去,咱家估计他绝对跑不出百里开外,就在这方圆百里内搜索,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挖出来!”
  朱三心中不悦,乐广不过是位特使,并无指挥他的权力。不过他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点点头,出去吩咐属下。
  不多时,几十匹骏马向四面八方奔去,到了晚上,方圆百里内许多小门派小帮会都行动起来,要找到带着一位姑娘的马如龙。
  许多人不知道马如龙是何方神圣,还以为自己是在查一桩拐带案呢?
  第五章
  马如龙把三枚徽章放在桌子上,仔细参详着,这三枚徽章和他得自金顶上人和五毒教主的大不一样。
  这三枚是镀金而非纯金,后面也无数字编号,而且这三枚是用模子制作的,而不是像那两枚是用手工打造的,工艺也粗糙得多,这说明是大批量制作出来的。
  “好,你总算露出尾巴了。”马如龙心中冷笑,看来金百合组织还真瞧得起他,先是动用唐门和五毒教,现今则是出动自己的精锐来对付他了。
  “你看这些干什么?”三娘子送茶进来,随口问道:
  “没什么,这些人属于一个秘密帮会。
  “我想看看在这几枚徽章上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马如龙笑道,三娘子谛视那三枚徽章有顷,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那你查出什么了吗?”
  马如龙摇摇头:“没有。”
  “那就先别多想了,养伤要紧。”
  三娘子放下茶盏,以大姐姐的口吻说道,手却放到他的肩上,“那个天灾人祸的老虔婆,但愿她死了才好。”
  马如龙握住她的手,温馨笑道:
  “不要诅咒人,江湖就是生死拼杀的场所,你被人打伤了,甚至被人打死了,都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而不要埋愿自己的对手太强。”
  他说过后才恍然醒悟:
  这话是他师傅三天两头就对他说一遍的,他背得太熟,顺口溜了出来。
  “那也得分个好人坏人哪。”三娘子在他身旁坐下,另一只手也握住他的手,她并不想和他争辩,只是善恶观太强,随口说了出来。
  马如龙仰身靠在椅背上,笑道:
  “做人当然要分清好人和坏人,习武时却不能有这念头,而是要把所有人当成对手。
  “当有人打败你时,无论他是好是坏,都值得你去敬佩,不是敬佩他的为人,而是他的技艺。”
  三娘子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说的很对,但我做不到。
  “我永远也不会敬佩杀死我师傅和我同门师兄弟的那些恶魔。”
  她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马如龙凄然一笑,点了点头,假如有人伤害了天星、阿雯,他也不会很洒脱地敬佩那人的技艺,而是要和他拼命。
  “你说我是不是祸水?”三娘子忽然问道。
  马如龙诧异道:“你怎么这样想?”
  三娘子道:“我听镇上的教书先生常说女人就是红颜祸水,我们两仪堂和四象门因所谓有了冲突后,他在背后更常骂我是祸水。
  “结果后来真出了这天大的祸事,我常想我师傅若不是收我做徒弟,就不会有这等横事。
  “你若不是救了我,就不会被人伤成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马如龙皱眉道:“你怎么会相信这些话,这都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信口雌黄。这都是最无用的男人把责任推给女人来承担的说法。”
  三娘子泣道:“可是我怕,我已经对不起师傅和师兄弟们了,真恨不得我早些死了。
  “他们也就不会遭此横祸,我更怕你会有什么好歹,你不知道。
  “我都想去找到那些追杀你的人,跪下来求他们,任凭他们怎样折磨我,只求他们不再伤害你。”
  “你……”马如龙从未如此震惊,如此狂怒,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扳起来,三娘子脸上现出痛楚的神情,却强忍着没有叫出声。
  眼中反而隐约有一丝惊喜。
  马如龙被自己吓着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女人使用暴力,何况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他慌了神,松开手从椅子上滑下来,惊恐地道:
  “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哥,你慌什么?”三娘子感到有些好笑,“我又不是泥捏纸糊的,抓一把就会抓坏,我小时和师兄弟们打架,也常被他们抓头发的。”
  她也蹲下来,握住马如龙高高举起自感有罪的手。而看到他如此在乎自己,她更是甜滋滋的甚为受用。
  “不,我要向你道歉,而且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
  马如龙喘息道,他依然处于惊恐中,好像无意间窥见自己心里那阴暗丑陋的一面,对一个弱女子使用暴力,简直禽兽不如,他怎能出得了手?
  “不,我不要你这样讲。”三娘子晃着他的手,仿佛这样能让他头脑清醒些,“我不要你向我道歉,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因为……我是你……的人。”
  “不,你不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永远都是你自己的。”马如龙知道到了开诚布公说出来的时候了。
  “不过,你要先答应我,绝不要有刚才那种想法,更不用说去做了,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
  “我做了鬼在地下都抬不起头来,你那不是为我好,而是在羞辱我!”
  三娘子不意他反应如此强烈,点头道:
  “我答应你,绝不再那样想,更不会那样做了。”
  马如龙还不放心,“你要发誓保证。”
  三娘子只得举手郑重道:“我发誓:如果我再这样想,这样做,就是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的人。”
  马如龙终于放下了心,她的想法委实太可怕了,她倘若当真这样做了,这份耻辱是流尽一身的血都洗不清的。
  他又正色道:“咱们再说说这个恩字,你不要认为我救了你就是有恩于你,所以你一定要为我做什么来回报。
  “我做这事是我的本分,假如别人陷于生死危难之间,而我却不伸手去救,那我就真是猪狗不如。
  “所以救你是我的本分,这里没有恩字可言,现在保护你也是我的本分,在把你安全送到青城派前,你掉一根头发都是我的责任。”
  他说着,却看到三娘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仿佛被抽了一巴掌似的,他停住了。
  三娘子含泪道:“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了,你以为你救了我,所以我就要以身相许来还报,你想错了。
  “你救了我,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甚至可以为你当牛做马服侍你,但我绝不会以身相许,我还没那么蠢,我的身子也没那么贱。”
  马如龙看她脸上那种羞辱绝望的神情,心都缩成了一团,他还不知道她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哥,我没怪你。”三娘子握着他的手,凝神望着他,强忍着眼圈里的眼泪,“你没做错什么,是我错了是我自作多情,我自己也奇怪怎会做梦似的爱上了你,这和你救了我、保护我没有关系。
  “这几天我一直像在梦中过来的,脚都踏不着实地,感到自己幸福得都快要死了。
  “下午时我忽然想到了师傅和同门,想到他们都是被我连累死的,我怕再连累上你,我真的怕,怕的要命,所以我偷偷走了。”
  马如龙一震,下意识地握紧她的手,他知道那一定是他练功入定的时候。
  “我已经走到了镇外,”她的泪水静静流下来,“我的脚却再也走不动了,就跟被绳子绑住一样,我才明白自己没救了。
  “我根本离不开你,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她抽出手来,捂着脸嘶声痛哭起来。
  马如龙伸手想抚慰她,却又停在半空中,心道:
  “要忍住,一定要让她死了这份心。”
  他并非道学先生,也早放弃了为谁保持忠贞的想法,但她是自己救出来的,外面已有难听的流言,倘若自己把持不住,这事可永远说不清了。
  三娘子哭了一阵儿,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却笑着说道:
  “哥,我很傻很蠢吧,我知道你只是怜悯我,还以为保护我是你做大侠的责任。
  “我不能总靠人家的怜悯过日子,这比死还要难受。你的恩情我只有下辈子投胎再报了。”说着她站了起来。
  马如龙有些慌神:“你要干什么?”
  三娘子道:“我要走了,自己到青城去。”
  马如龙怔住了;“你不能走,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正在找你,你走不出一百里就会被人杀了。”
  三娘子冷笑道:“那倒是爽利,比在这里被人当作厌物强多了。”
  她转身便走,马如龙顿感手足无措,他知道自己必须把她留下来,但留下来此事该当如何了局?倘若放她走出去,等于把头白羊送到一群饿狼口上。
  三娘子拉开了门,又转身道:“哥,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练功时门窗都关紧些,不用为我担心,我小心些,你教我的武功也足够防身了。”
  她转身正要向外走,马如龙却如豹子般从地上弹射而起,伸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倒在地,回手关上了门。他俯身在她上面,瞪大眼睛看着她,却说不出话。
  “哥,这没用的。”三娘子静静看着他,“这扇门关不住我,你总不能强迫我接受你的怜悯和保护吧?
  “假如这能为你大侠的名头添加光彩,我也愿意做,可你得为我想想,想想我被人当成厌物的感觉。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自己的尊严,我已不敢奢望有尊严地活着,只想有尊严地死去,这也不成吗?”
  马如龙喘息着,手也在颤抖,心中依然交战不休,他想说什么,还是说不出来,三娘子两肘拄地,身子向后滑去,想要站起来,马如龙却一个前仆,又把她压在地上,他的脑子里已乱成一锅粥了。
  三娘子冷冷道:“你不让我走?”
  马如龙道:“不让。”
  三娘子道:“那你就愿意看着一个厌物整天在你身边转来转去吗?”
  马如龙咬着牙,费尽全身之力才说出来:
  “你不是厌物,我从未厌弃过你。相反,我喜欢你。”
  他心里一直有道坚固的防线,来阻止他和她的感情交融,而在这一刹那间,他原以为坚不可摧的防线却轰然坍塌。
  “骗人!”三娘子头向上抬起,谛视着他的眼睛,转瞬间她的眼神又温柔无限,伸手摸着他的脸,“哥,别苦自己了,妹子再没起色,也不会逼着你喜欢我。”
  “我是真的,不是骗你。
  “你根本不知道我每天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克制住对你的感情,尤其是我抱住你的时候。”
  他还清晰记得那天她在马上向他冁然一笑的情景,或许正是从那时起,他真的爱上了她,只是不得不强行压住这种感情。
  “你为什么要克制?喜欢我还是罪过吗?
  “我真的就是不能沾染受到诅咒的女人?”
  三娘子脸上又现出那种羞辱不堪的神情。
  马如龙只好实话实说:
  “因为我救过你,还一直保护着你,如果我那样做了,就有挟恩求报甚至是逼迫的嫌疑。”
  三娘子这才明白他心中的死结,追问道:
  “你说的是真话?你真的喜欢我?”
  马如龙点点头,她望着他澄澈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不禁笑着哭了,她搂住他的脖子,“可怜的人儿,你别怪我,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面颊,马如龙感到身体不知何时已膨胀开来,他却无力也不想去抑制了。
  他吻着她的脸颊,把她的泪水都吃进肚里,三娘子感受着他火热的唇,火热的舌头还有他口中能把她融化的灼热气息,全身都酥软了。
  她的手却把他搂得更紧,她喃喃道:“你说我是你的。”
  马如龙机械地道:“你是我的。”
  三娘子又喃喃道:“说你要我。”
  马如龙跟着说了一遍:“我要你。”
  三娘子的泪水又泉涌而出,她大声道:
  “大声些,我没听见。”
  马如龙大声道:“你是我的,我要你!”
  两人如冤家对头似地对视片刻,三娘子哭着叫道:
  “小冤家,我是你的,永远都是你的。我在这里,你把我拿去吧,全都拿去!”
  她抓住马如龙的手按在自己饱胀的胸脯上。
  魏德迈是镇上开赌坊的,也算是三里铺的头面人物了,外号“捣鬼手”,早年也是附近有名的“千王”,近些年却只开赌坊,自己绝不再赌,他收了四个弟子替他做庄,还有十几个弟子看场子,生意倒也兴隆。
  他正看着一个外地的丝商在一张赌台前挥汗如雨地下着注,此人是昨天赶到这里时天色已晚,来不及进城,便跑到赌坊来小赌几把,却把身上的银子都输光了,他输红了眼,把带来的一车生丝都押给赌坊,换了一千两的筹码,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吃了两顿饭,其余时间便都站在赌台前。
  魏德迈看他面前花花绿绿的筹码已经没几张了,叹了口气,想走过去劝他收手,留点回家的盘缠,他感到自己老了,已经有了慈悲心了,早年他可是最喜欢把人赢得精光。
  他刚走出柜台,他的一名弟子从外面跑进来,慌慌张张道:
  “师傅,向先生来了。”
  魏德迈一怔:“向先生?这个时候?你不是睡昏了头还在梦里吧?”
  正说着,门口进来几个人,当先一人儒士打扮,虽已是寒秋,他手里还摇着一柄泥金折扇。
  魏德迈急忙趋前施礼:“先生,您恁晚怎么来了?”
  心里一阵慌张:该不会是县太爷又闹钱荒,要打掉附近的赌坊妓院,好等着他们自动进贡吧?
  这位向先生名乾,是县里刑房师爷,手下有十几名捕快和几十名闲汉,是县里数一数二的狠角色。
  魏德迈十几年前认他作了师傅,向先生却只让他叫先生而不许叫师傅,他这家赌坊被向先生罩着,一向安然无事,当然赌坊的一半收入也都进了向先生的腰包。
  向先生左右看看喧闹叫嚷的赌徒们,面露厌恶之色,冷冷道:
  “找个安静地方,我和你有话说。”
  魏德迈忙把他让进自己的卧房去,屋里大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见他们进来,蓦然坐起,乌云乱挽,稣胸半露,倒也有几分姿色,她是魏德迈包养着一个暗娼。
  “懒婆娘,还不起来倒茶?”魏德迈粗声粗气喝道:
  “他倒忘了这个女人在屋里了,一边催她倒茶,一边奉向乾上坐,自己在旁站立侍候。”
  那女人刚要出门,一名乖巧弟子已端了两盏茶过来,她接过后,转身腰肢款摆,袅袅婷婷走过来,把茶盏放在桌上,娇声道:
  “先生请用茶。”
  向乾的眼睛被她的蛇腰吸引住了,大放光芒,去接茶盏时顺势捻捻她的手背,那女人怕痒似的嘻嘻笑着,魏德迈佯作不见,眼望屋顶道:
  “你出去找张台子赌几把,我和先生有话说。”
  女人出去后,向乾换了一脸正色,叫着他的小名道:
  “德子,我是来查一桩案子,这几天镇上可有带着一个姑娘的外乡人?”
  “外乡人?没有。”魏德迈想想道:
  “还带着一个姑娘?那就更没有了。
  “先生,您也知道这三里铺屁大点儿地方,莫说来个外乡人,就是来只外乡鸟也瞒不过大家的眼睛。”
  “这倒是。”向乾点点头,端起茶饮了一口,“我是受人之托,只好尽心办事,城里我都查遍了,忽然想到你这里,就出城来看看,你再好好想想,千万别漏了。
  “这事儿找到了有重赏,没有也没关系,若真是在你这儿藏着,咱们又没找出来,过后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魏德迈看他铁青的脸色,知道此事干系非小,但镇上的确没来外乡人,三里铺并没客栈,他这间赌坊就权充客栈了,没赶上进城的人可以在后面几间房子里将就一夜。
  “对了,那个外乡人叫马如龙。”向乾又提醒一句,魏德迈一拍额头:
  “会不会是马三呀?”
  向乾皱眉道:“马三?马三是谁呀?”
  魏德迈笑道:“是本镇的一个小混混,以前成天价长在这里赢银子花,他也没名字,大家都叫他马三。
  “前两年突然没影了,大家还以为他得罪了谁,被人家暗中给做了,这两天恍惚听说他又回来了,却没见到他的人。”
  门口站立的一个弟子进来笑道:
  “师傅,马三真回来了,卖柴的、卖米的、卖肉的都见到他的人了,还嚷嚷着这小子在哪儿发了财了,衣服光鲜,人模狗样的。”
  “那他带着一个姑娘吗?”向乾蓦然站起,“是有一个姑娘,人长得可俊儿了,跟画上似的。
  “昨天下午还出来过,好多人都看到了,大家都瞎猜马三一定是在外面把有钱人家的姑娘骗到手,携带回来。”
  “就是他了。”向乾大喜,“他和那个姑娘还在镇上吗?”
  那名弟子笑道:“怎么不在。晚上他家烟囱还冒烟呢,人却没出来过。”
  魏德迈有些绕不过弯儿:“可是人家要找的是马如龙,马三又不叫马如龙。”
  向乾羞恼道:“蠢货,马三算什么名字,也许他就是叫马如龙。
  “德了,你把赌场交给别人,你带几个人在那小子房子前后盯紧。
  “再派个人给我到城里送信,这小子若真是马如龙,人家愿出一千两银子的赏钱。”
  “一千两?”那名弟子眼中放光,“师傅,我带几个人把马三和那姑娘抓到这儿来不就成了?”
  “不行,你们只许盯着,他有什么动静马上回来告诉我,除此之外什么事都不许做。
  “若把事儿搞砸了,我亲手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
  魏德迈还从未见他如此凶相毕露,躬身道:
  “先生,弟子记住了。”
  他出去安排人看场子,又派一个人进城送信,然后选了五名弟子去跟他盯稍,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知道这事性命攸关。
  他料理停当后,又进屋看向乾是否还有别的交代。
  向乾大马金刀地坐着,甚是兴奋。
  若立下这等大功,自己以后晋身之阶就铺平了。
  魏德迈进来请示,他只挥挥手,示意赶紧办,然后淡淡道:
  “茶凉了,叫那女人再送杯茶进来。”
  魏德迈应喏退出,胸中却填满怒气,他走到正在赌台前赌得兴高采烈的女人跟前,蓦然有种一刀捅死她的冲动,那女人也感应到了,转身诧异道:
  “怎么了?我没输钱呀,干嘛这样看我?跟我背着你偷人养汉似的。”
  魏德迈怔立半晌,闷声道:“别赌了,给先生送茶去。”
  从她身后走了过去。
  朱三和乐广在灯下把酒对酌,桌上的菜肴早已撤去了,只有酒,一醉解千愁的酒。
  两人却都没有喝醉,而是越喝越清醒,两天来在方圆百里之内,查出了十多个携带一个姑娘的人,却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厮拐带使女私奔,结果撞到他们这张网里。
  马如龙却依然不见踪影,朱三甚至怀疑,他已逃到百里开外,他心里犹豫着是否把搜索范围再扩大一百里,但他的人手却不敷使用。
  这一带能动用的小门派帮会都发动起来了,倘若扩大范围便只好动用编号人物了,但必须先呈请总堂批准,等总堂批复下来,那就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他此番出动并非为了对付马如龙,而是为对付马如龙的花容师徒作外围掩护的。
  总堂一直认为马如龙身后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而且有许多绝顶高手,因怕花容师徒陷入他们围攻中,才让他率三个分堂的人马出动,孰料竟造成现在的局面。
  “朱堂主,你也甭烦了,这并非是你的错,是总堂料敌有误。”乐广喝了杯酒,见他愁眉不展,出言劝道。
  朱三叹口气,所谓总堂也无非是内外堂主、四大长老和主子,若说总堂料敌有误,他们两人也都有责任,他把动用编号人物的想法和他说了,乐广也沉吟许久,面露难色,最后一拍大腿道:
  “那就先斩后奏吧,主子会体谅咱们的苦衷的,只要能除掉马如龙,怎样都成。”
  朱三件左右无人,便移樽就教,悄声问道:
  “乐长老,主子为甚决意要除去马如龙?”
  乐广大睁双眼,诧异道:
  “你怎会不知道,还来问我?”
  朱三脸一红,嗫嚅道:
  “我是知道些,但总觉得还有背后的缘故,您老常参与主子帷幕密议,应该知道真正的原因。”
  乐广沉思片刻,笑道:“我知道的也不会比你多,你可是主子大力栽培的第一号红人,主子的心思会不对你说?”
  朱三坦言道:“主子从未对我说过,我还是从你们四大长老的议论中知道一些,您也知道,主子凡事只和你们四位元老商议,对我只是下命令。
  “我知道的就是主子怀疑马如龙背后有人支撑,决意要找出这些人,除掉马如龙也不过意在引蛇出洞。”
  乐广瞪视他半晌,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又笑了:
  “主子也真是怪,他既然想栽培你做他的衣钵传人,怎会什么也不对你说?”
  朱三苦笑着摇摇头,这一点他心里倒明镜似的,主子是喜欢他,也大力栽培他,却绝非有意将来把位子传给他,只是为了让他更卖力效劳自己,主子内功精深,自认为可长生不老,根本不会有培养接班人的心思,但他并不说破,这种误解对他在总堂的地位大有裨益。
  屋里虽然没人,乐广还是不放心,他出去吩咐侍卫退到远处,这才回来安然坐下,手执酒杯慨然道:
  “朱堂主,主子既未对你说,咱家本也不应对你说,但你不是外人,咱家就担些干系吧。”
  朱三道声:“多谢。”心里窃笑不已,这就是拉大旗作虎皮的好处,这老狐狸已预先巴结自己了。
  乐广道:“此事还需从头说起,三十多年前主子就有意建立武林霸业,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几百年来多少雄才伟略的人都栽倒在这条道上,这其中势力最大也最有可能一统江湖的当属百年前的魔教。
  “他们积聚几十年的人力物力,对中原武林发动攻击,最后却功败垂成。”
  朱三插口道:“有如此多的前车之鉴,主子为何还要重蹈覆辙?”
  乐广叹道:“主子天纵神武,这一点岂能不知,但他总结了所有前人失败的教训,却认为他们之所以失败。
  “不在于武功不高,力量不强,而是方法不对头,那些人都自恃强盛,威压武林。
  “而且都想一口吞下整个武林,此之谓鲸吞,所以主子欲反其道而行之,施恩而不结怨,吞食而不鲸吞。”
  朱三点点头,这两条战略他不仅知道,而且大部分行动都是他实施的,所谓施恩就是金百合计划,用帮助人实现一个最大愿望的手法钓取各派的重要人物。
  这方面最成功的例子就是钓上了金顶上人和五毒教主,唐门唐铃也是费尽心思钓上的大鱼,但因她已贵为主子的嫔妃而另当别论。
  用这手法他们已渗透了绝大多数门派,所谓蚕食行动就是先从那些弱小门派入手,一步步向上推移,对付这些弱小门派并不费力,只需掌握好恩威并施的火候即可。
  这项行动已悄悄进行了二十年,武林中那些大人物始终没有察觉。
  乐广续道:“二十年来咱们搞许多次行动,也可以说武林中每一件重大的事里咱们都插了一手,任何人如果知道,都会承认咱们干的妙极了,可惜他们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兴奋难抑,举杯相邀,两人为此干了一杯。
  乐广又道:“这些行动里咱们最成功的莫过于精心打造了凌峰这个人物。”
  朱三惊讶道:“什么?凌峰也是咱们的人?”
  乐广得意地笑道:“当然,他是天字第一号人物,但他不是钓上来的,而是主子精心打造的。
  “他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都是主子传授的,为的是和少林寺前掌门苦禅老和尚对抗。
  “否则崆峒派怎会出此不世豪杰,鸡窝里能飞出金凤凰,那时因为鸡窝里有凤凰蛋,这枚凤凰蛋就是主子放进去并精心孵育出来的。”
  朱三还是不明白:“你是说凌峰是主子的弟子,他进崆峒派也是主子安排的。”
  “正是。”乐广笑道,“不单如此,他走的每一步都出自主子精心安排,主子又让咱家把他安排到小皇上,当时还是太子的奕琛身旁。
  “他们两人倒是相得甚欢,过后主子又成功地策划一次宫廷政变,使得奕琛提早登上皇位。”
  “这事也是主子策划的?”朱三大惊失色。
  “当然,那晚皇宫的大门就是咱家亲手打开的。”乐广得意之极,格格怪笑着,此事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举,许多次都从梦中笑醒过来。
  朱三这才知道有太多的秘密连他也不知晓,主子心机之深沉委实无人可比,乐广参与此事倒真是适当人选,他本是阉人,很容易混入宫中,脱裤子验身都不会被识破。
  “小皇上登基以后,主子的死对头苦禅老和尚又一命归西,凌峰也顺理成章成为武林一代霸主,这时的江湖已是咱们的囊中物,伸手可取。
  “因为咱们金百合计划钓上的最大的鱼就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他欠咱们的情,会用皇上的权威全力支持咱们,而凌峰此时又已有号召武林的威望。”
  “可是我记得小皇上在位八年,咱们几乎是偃旗息鼓,什么事都没做。”朱三对他的说法大表怀疑。
  “那是因为出了岔子。”乐广叹息一声。
  奕琛虽在位八年,却因没得到调兵的玉符,一事无成。
  他们也不想功亏一篑,在奕琛无法动用皇上的权威弹压各派时冒险发动攻击,反正鸭子已在锅里,晚点吃也没甚要紧。
  “结果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朱三也叹息一声,虽然如此,听说小皇上也是他们的编号人物,凌峰居然是主子的嫡传弟子,他还是感到莫名的振奋。
  “然后马如龙出现在海盗船上,小皇上和凌峰双双罹难,那可是咱们建立武林霸业的最关键的两人呀,但凭这一点,马如龙就该死一千次。”
  乐广小小的眼睛凶光暴盛,咬牙切齿道。
  “死一万次都不够。”朱三也怒气填膺,把酒杯重重一顿。
  “最好活捉到他,把他放入一眼大磨盘里,把他磨成粉末。”
  “这小子从海盗船上消失了,再出来时是在金陵,又把金顶上人那老赌徒干掉了。”
  乐广继续道:“金顶上人是什么人?他可是咱们间接控制峨嵋、左右三大派的关键人物。
  “这小子好像瞧准了咱们的软肋,专找要害处下手,谁能说这小子只是凑巧赶上这两档子事。
  “又有谁能说他自己单身一人就能干得了这些?只有知道这些绝密的他才能策划出如此完美的行动。”
  朱三蓦然一惊道:“会不会是总堂出了奸细?”
  乐广叹道:“主子也怀疑过,而且彻底清查过,总堂的人都是绝对忠诚的,若真只是出了奸细倒好办了。
  “主子最怕的是有人像咱们喵着武林一样,始终瞄着咱们,所谓螳螂捕蝉、麻雀在后,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找出这只麻雀。”
  朱三彻底明白了,主子只严旨杀掉马如龙,却很少讲原因,既是有苦难言,更是因为事关小皇上和奕琛这项绝密。
  此事若外漏,他们就会成为朝廷斩尽杀绝的对象,莫说争霸武林,想做个丧家犬都难。
  两人陷入了沉默,好久没说一句话,朱三又想起一件事,问道:
  “乐长老,花姨也是咱们的编号人物吗?”
  乐广摇头道:“她不是,但她也欠了咱们许多情,她当年做那些血案时,是主子派人在外围做掩护,过后又为她扫平痕迹,才从没被人发现过。
  “后来苦禅老和尚查得太紧,主子又让咱们的人向苦禅做假证,说是从尚世难口中得知,这一切都是一个叫风婆婆的人干的。
  “苦禅信以为真,便花了十年时间,上穷碧落下皇泉地缉查咱们凭空捏造出来的风婆婆,武林中的也都闻风婆婆而色变。”
  他又笑出声来,露出一口老鼠似的细尖的牙齿,白森森的也令人胆寒。
  朱三心中疑窦尽除,胸襟舒畅,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想着组织这些年的光荣业绩,深以身为其中一分子而为荣。
  “堂主,有快马急报!”外面传来一位侍卫的喊声。
  “进来。”朱三大声答道,旋即一人快步走进来,躬身禀道:
  “堂主,发现马如龙。”
  朱三身子僵住了,一时间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乐广也猛然站起,却把酒桌带翻了,酒瓶酒杯在地上骨碌碌乱转。
  朱三须臾间便缓过神来,厉声喝道:
  “可查准了,别又是一对私奔男女,再弄上几桩,咱们就成了专查拐带私奔案的神捕了。”
  那人回禀道:“查准了,那女人是使双刀的,容貌也和两仪堂那女子相符。”
  朱三气得跺脚道:“叫你查的是马如龙,谁叫你去查那丫头了?”
  那人嗫嚅道:“天太黑,男的看不太清,他又用风髦掩着半边脸,不过从身裁上看就是他,而且他们骑的是匹黑马。”
  “那就不会错。”乐广尖声道,“这小子倒是个情种,已是泥菩萨过河,还死活护着那丫头。”
  朱三沉吟片刻,大声道:“全体出动。”
  第六章
  在些微的痛楚中,三娘子成为了女人。
  马如龙已不是鲁男子,虽然体内激情汹涌澎湃,似欲胀破皮肤而出,他依然尽量做到温柔体贴,仿佛怀中抱着的是精美易碎的瓷器。
  三娘子闭着眼,淹没在羞涩,惊喜却又有些恐惧的狂潮中。
  她不由自主地哭着笑着叫着,完全是无意识的,她只感到自己身体的大门被他撞开了,然后便像无比贪婪的强盗般把她体内劫掠一空。
  她感到自己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而内在的东西都被吸引到他的身体里去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却又很惊喜。仿佛自己的生命已经寄生在他的身体里了,于是她更贴紧了,也更狂爱这个身体。
  “拿去原来就是这样子?”她心里思忖着,她常听那些大嫂们在一起议论,女孩子成为女人就是被男人拿去了什么,于是便永远归属于这个男人,她真正体验到了这一过程。
  “你知道吗?”她幽幽道:
  “那天在客栈里,你和那老虔婆交手的时候,我以为必死无疑,你知道那时我在想什么吗?”
  马如龙笑道:“想记住她的模样儿,死后化作厉鬼找她索命。”
  三娘子扑嗤一笑,拧了他一把,嗔道:
  “人家和你说正经的哪,不过你可不许笑我,若不是已经成了你的人,还不好意思说呢。”
  马如龙心里喟叹一声,却道:“你说吧。”
  三娘子道:“当时我什么都没想,却忽然觉得自己还没活够。
  “我还没成为女人,还没长成真正的人,现在我是女人了,是你的女人,可以死而无憾了。”说完嘤嘤啜泣起来。
  马如龙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搂的更紧了,三娘子哭了一会儿,收泪道:
  “哥,你不会恨我吧?”
  马如龙诧异道:“恨你,为什么?”
  三娘子忸怩道:“我总觉得是我硬逼着你收下我作你的女人的。”
  马如龙笑道:“胡说,天底下还没人能硬逼我做什么。”话一出口,他就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假如三娘子反应不是那么激烈,这件事真的不会发生。
  这并不是说他不喜欢她,相反,他喜欢看她在身旁走来走去时壮健婀娜的身姿,喜欢抱着她在马上奔驰,感受着她丰腴的胴体和自己紧密贴合一处的感觉。
  那种女性的温柔正是男人梦想的天堂,这其实已经超越了正常界限,但还有种种理由,这也正是他想要保持的最后界限,不意却于瞬间崩溃。
  “我好像中了邪祟似的,自从和你在一起后,心中想的,口中说的和我自己做的,完全不像先前的我。”
  三娘子自言自语着,这些天来她和马如龙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羞的要不的,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腋窝里。
  马如龙不敢自命有花粉引蝶般的魅力,只能认为是因在逃亡途中,时刻受死神的威胁,一个人会有想象不到的改变,不管怎样说,他心里的负担又加重了一分。
  “是这里吗?”
  朱三打量着这座房子,心里已在想着如何潜入并突然攻进去,虽然按他的估算,马如龙的内力最多也只能恢复到四成,他还是不敢稍有怠忽。
  他们在两里外就已下了马,运使轻功到了这里,没发生一点响声,连附近的狗都没惊动,此时,五十个人已把这座房子围的水泄不通。
  一直守候在旁的一个年轻人郑重点点头,乐广轻声问道:“人确实在屋里吗?”
  年轻人压低声音道:“在,一炷香前我还听到那女人的叫声呢。”
  乐广皱眉道:“叫声?”
  那年轻人嘻嘻笑道:“当然是那种叫声了。”
  朱三狠狠横他一眼,在乐广面前提这种事,不是瘸子面前说短话吗?
  乐广不以为忤,这种事他可比一般人见多识广,宫闱的淫乱是外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出的。
  他轻声道:“朱堂主,依咱家看,此事不宜人多,据说那丫头的本事纯属庄家把式,聊胜于无。
  “咱们要对付的只是那小子一人,咱们两人足矣,等咱们在里面动上手,他们再冲进去,免得被那小子察觉了。”
  朱三原拟自己一人冲进去,独立丰功,乐广既说出口,他也不便拂送其意,点头道:
  “就依您老的安排。”
  他把人手都安排妥当,便和乐广轻手蹑脚地走过去,此时月亮钻进一块云里,夜色愈发浓暗,远处传来几声孩子的夜啼声。
  两人走到墙边,先静心听听里面的动静,然后相互点点头,一跃而起,轻松跃过足有两人高的红墙,高大的身躯竟如两片树叶向下飘落,正是上乘轻功中“落叶无声”的境界。
  两人伏身下蹲,尽量把身形缩至最小,片刻间已把庭院观察一遍,东西厢房显然没人,听不到任何声息,若是有人住着,至少能听到睡觉者的呼吸声。
  乐广做个手势,两人便如狸猫扑鼠般扑向正房,乐广忽然觉得自己腿上绊到了什么,他还没明白过来,一块黑乎乎的石头已从屋顶上向他飞过来,同时什么地方砰的一声,好像一个巨大的水瓶迸裂开来。
  “有埋伏。”乐广叫了一声,身形疾闪,避过石头,同时心里一凉,想奇袭是不可能了,只有强攻了。
  外面埋伏的人听到后,还以为这两人已破窗而入,迫不及待地翻身跃墙,从四面向那间正房冲去。
  蓦然间,屋顶上又射出两排弩箭,攻入的人猝不及防,有几人已被弩箭射中,惨呼惊叫声大作,旋即又是扑通扑通几声,哎哟哎哟的惨叫,有几个声音惊恐喊道:
  “有陷阱!有人掉陷阱里了。”
  朱三提气大喝一声:“大家小心,这里有机关埋伏!”
  刹那间他额上冷汗涔涔,脊背上的冷汗一直流到脚踵,精心策划的行动居然搞成一团糟,对方的人影儿尚未见到,自己已损伤多人。
  乐广捶地叹道:“早知这小子是机关消息的高手,咱们怎地忘了这岔儿了。”
  他不捶还好,一捶却捶出祸来,他伏身的地面突然动了起来,土下居然是一张大网,把他紧紧裹住,弹向空中,吊在一棵菩提树上。
  “乐长老!”朱三伸手去救,已然不及。
  他直唬得肝胆俱裂,若是这位长老在他的行动中丧生,他可真无颜复见总堂诸位大老了,他喘息惊恐地望着,还好网上并无倒钩,也再无其他消息发动,乐广只是被牢牢捆束在里面,成了一个硕大的肉球。
  庭院里的人望着这情景,既感好笑,更感恐惧。
  乐广一身童子功精纯无比,在四大长老中也是出类拔萃,这才荣膺刑堂长老之职,平素在这些人眼中,也是如天人一般,孰料被整的如此惨。
  他们都站在原地,既不敢进,又不敢退,唯恐掉进陷阱或触发什么机关。
  朱三不敢莽撞,他先细察周遭,查看有无隐藏的机关,迈出步子时更是用脚尖点地,小心试探,探明是实地才敢落脚。
  平时一跃可过的地段,他却费了一盏茶时才过去,他一跃而起,出剑割断绳子,然后提着渔网落在地上。
  他打开鱼网口,乐广钻了出来,他羞忿欲死,拔腿便要向前冲,朱三忙抱住他,“乐长老,莽撞不得,这院子里说不定有多少古怪呢。”
  乐广眼睛都红了,直欲喷出火来,低声恼怒道:
  “那你说怎么办?就站在这里喝西北风吗?”
  朱三安抚道:“要涉险犯难,也得我们这些晚辈来,岂能让您老打头阵。”
  乐广叹了口气,怒气稍平,惧意始萌。
  他还真不敢胡乱前冲了,倘若一个不防再出把洋相,真没法活了。
  朱三左右看看,手指向几个人点点,示意他们随自己一同前进,然后几个人便如趟河般试探着一步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是高抬轻落,试探虚实,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这一静心仔细观察,在荒芜衰败的枯草丛中还真发现一些细如发丝的线,巧妙地与衰草混合在一起,即便大白天也很难发现,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机关,只是小心避开,他们也发现几处掩饰得很好的浮土,下面显然就是陷阱。
  其余的人分成几路,跟在他们后面走,每一步都踩在前面那人的脚印上,一步也不敢乱迈,正房后面的人依然原地不动。
  正走着,乐广忽然拉住了朱三,朱三唬了一跳,脸都变色了,以为自己触到了什么机关,乐广道:
  “朱堂主,我觉得有些不对,那小子逃到这儿来是为了运功疗伤,哪来的工夫设恁多机关挖恁多陷阱?”
  朱三也是满腹疑窦,这座宅子遍地机关,处处陷阱,简直就是招惹不得的马蜂窝。
  马如龙从他们监控中消失也不过四天时间,若说在四天之内能完成偌大的工程,委实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如乐广如言,他急需运功疗伤。
  从内力上而言,他已经是被打残了。
  “也许这里是他们的一个避难所,这些机关和陷阱早都做好了。”朱三思忖有顷,只能这样解释,两边的人见他停下,也都驻足观望。
  这种解释倒也说得通,但乐广还是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此时距离那扇窗子已经很近了,只消再进前三五步,一个前冲就可以破窗而入。
  朱三挥挥手,示意继续前进,同时心也提了起来,他仔细研究过马如龙在客栈的出手,那些被他各种稀奇古怪的暗器一击致命的人,几乎都处于现今这个距离,他称之为致命距离。
  他如履薄冰般又走了两步,然后左脚一个垫步,身子已欲飞起,突然间他整个身子僵住了,眼睛惊愕地看着那扇窗户,那扇窗户不知何时推开了一道拇指宽的缝隙,从里面挑出一个铁蒺藜,那正是唐门的标志物。
  他明白过来,大喝一声:“停,”身子又恢复了站姿,高声道:
  “唐门哪位公子在此,请现身相见。”
  所有人也都惊呆了,那枚铁蒺藜说明屋里的人并不是马如龙,而是唐门中人,除非唐门和马如龙已串通一气,但这是不可能的。
  门开了,一个年青人探出头来,满脸警惕迷惑的神情,问道:
  “朱老板,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带着人打上门来意欲何为?”
  朱三和乐广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险些气得吐血,这哪儿是马如龙,分明是唐门的唐十。
  朱三大名朱广生,在外的身份是长安广生堂老板,广生堂是京城最大的药材铺。朱三在江湖中疏财好客,倜傥风流。
  与唐九唐十兄弟臭味相投,交情匪浅。
  当然他的真实身份连唐铃也不知晓,更不要说唐九唐十兄弟了。
  “十兄,你在这里作甚?”朱三虽然长松了口气,却有被戏弄之感,火气腾的窜上顶门,话中也是火药味十足。
  孰料唐十比他火气更盛,走出门来怒道:
  “朱老板,我做什么与你广生堂何干?我既没偷你家药材,又没拐你的相好的,你兴的什么师,问的哪门子罪?”
  朱三冷呵呵笑道:
  “你若是做了这两件事,我不过一笑置之,提都懒得提,此番事出误会,改日当摆酒向十兄赔罪。”
  唐十悻悻道:“这样说还差不多,朱老板,你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和朱三相交多年,却也知道朱三虽豪爽,却从不趟江湖中的混水,而今见他以武林健者的面目出现,亦不免惊诧。
  朱三心中的火气怒气全泄了,他知道唐十一定是和哪个女人在此鬼混,却被自己无意中撞破了好事,他一定是以为那女人的丈夫带人上门来捉奸,他在屋里不知受了多少惊吓,想到这里,他不禁莞尔一笑。
  “你笑什么?你成心的是不是?”唐十看到他一脸奸笑,火气又顶上来,朱三摆手道:
  “莫怪,莫怪,在下的是无心之过,岂有成心搅十兄好事之理。”
  他想到被弩箭射中,掉进陷阱的属下,复发一叹,这笔买卖是净赔了,想找回场子都不可能。
  乐广和唐十交情泛泛,但因唐铃的关系,也不好说什么,他不甘心此事就此罢了,他栽了个大跟斗,总得知道栽在谁手上,这满院子的机关陷阱绝对不可能出自唐十之手。
  他的眼睛向窗里巡视着,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窗纸看清里面的人,这当然也无可能,他干咳了一声,笑道:
  “十公子,你就让我们这么站着说话,也不请我们进屋喝杯酒?老朽可是口渴得很。”
  唐十早发现他那对老鼠眼不怀好意地向屋内窥探,强抑着没有发作。
  听他一说便知其意,正想冷颜拒绝,无意中却瞥见院子里有两人手持晶光闪亮的物事,心头一震,那正是他家造出来的暴雨梨花针。
  夜风吹过,掀起一人的衣襟,露出里面金线绣的百合花图案,他霍然醒悟,这才知道朱三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以及他们要干什么。
  瞬时间他便由愤怒转为恐惧,他强作镇静,喊了一声:
  “珊珊,拿几瓶酒出来。”
  屋里又走出一人,手里各提着两瓶酒,朱三和乐广都瞪大了眼睛。
  这是位三十上下的少妇,劲装结束,腰间挂的不是双刀,而是双排飞刀,他们都认得,此乃鲁家掌门人鲁仲迪的嫡孙女儿,嫁给了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甘虎。
  唐十居然勾搭上了她,真是色胆包天,假若事情败露,鲁家和十二连环坞都不会放过他。
  “朱老板,你贼忒兮兮地瞧着妾身作甚?莫不是想勾引妾身,这可不成,妾身只喜欢小弟弟,不喜欢大哥哥。”鲁珊珊巧笑盈盈地把酒递过来,丝毫不感到难为情。
  朱三心里一阵作呕,暗恨乐广多此一举。鲁珊珊出嫁十多年,已害成十多位“小弟弟”了。
  她因老夫少妇不安于室,几乎每年都要闹出一件风流韵事,鲁家和十二连环坞为掩家丑则联手追击,鲁珊珊因此也得了一个不雅的绰号“虎伥”。
  触之必死也。
  朱三接过酒瓶,正欲分给众人,鲁珊珊却好像听到了什么,面色峻变,横身挡在唐十面前,低声道:“快躲起来。”
  他正诧异间,只听得墙外负责警戒的人低声喝道:
  “什么人?不许入内。”
  两声金铁交击声过后,几道人影如大鸟般从墙上飞了过来。
  鲁珊珊一把抱住朱三,口里大嚷着:“朱郎,我家老鬼追来了,你快走”却死死抱住他不放,朱三仿佛毒蛇缠身一般,叫道:
  “你干什麼?快放手。”
  乐广笑吟吟地看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他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要朱三得到风流孽报,他便乐不可支。
  一位身着猩红披风的男子已站在朱三面前,眼睛直冒火星,厉声道:
  “好一对奸夫淫妇,看到老天还敢这般卿卿我我的。”
  朱三一看面前指认正是时而连环物的总飘把自感户,这才明白鲁姗姗是抓他替唐十顶缸。
  他对此倒无怨言,唐十自己不知道,他却明白唐十可是他们的国舅爷啊,他不再挣脱,反而顺势搂住鲁姗姗,笑道:
  “甘老总,我和令夫人可不是奸夫淫妇,而是青梅竹马,自小的交情。
  “若不是老爷子被你那不值钱的总瓢把子的名头迷住了心,珊珊早就是在下的拙荆了,轮得到你来吃醋?
  “告诉你,该吃醋的是我,你霸占了我的女人十二年。”
  甘虎气得浑身乱战,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哪里知道朱三招蜂引蝶的功夫海内一流,对付捉奸本夫的手段更是高起,十二连环坞根本没放在他眼里。
  他看到满院子的人,自悔人带得太少了,这番只怕捉奸不成反要丧身失命。
  他带来的八个人都是一向随他“捉奸”的精兵强将,几曾见过这等蛮横的“奸夫”,人人奋勇上前,没迈出两步,咽喉都被一柄锋利的长剑架住,方始明白“奸夫”的蛮横是有真实本钱的。
  甘虎见手下人均被制住,心头恐惧愈甚,强撑着架子作金刚怒目状,却既不敢动手,也说不出漂亮的场面话来
  朱三走到他面前,鼻尖几乎顶到了那副酒糟鼻上,森然道:
  “甘老总,此事就此罢了,你若敢多查问一句,我管教你十二连环坞片甲无存,你若不服,长安广生堂的大门天天开着,随时可以来找我。”
  甘虎象斗败的公鸡般垂头丧气,发了半天怔,才跺脚对鲁珊珊道:
  “贱人,还不随我回家去,还想在这儿丢人现眼吗?”转身向外走去。
  鲁珊珊乖顺地跟着他走,回头向朱三深情一瞥,眼中满是崇拜与爱慕的神情。
  朱三不再作呕,而是痛恨了,世上有一种女人,最喜欢看到男人们为争夺她而打得头破血流,甚至丧身失命,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大的满足。
  鲁珊珊就是这种女人,而甘虎也是男人中的另类,鲁珊珊每偷一次人,他对她的爱意白茫茫加深一层,老婆愈是偷人他便愈爱,夫妻二人堪称祸害俊俏后生的绝配
  这干人走后,乐广叹息一声:
  “鲁家历代积功积德,怎会出恁般不肖之女,真乃家门之玷”鲁家和青城墨家是武林各派中源流最为久远的,可上溯至春秋战国,那时这两大家族风光无限。
  “常常能左右一个国家的存亡兴衰,大秦王朝一统天下后,两家势衰力微,逐步退出权力斗争舞台。
  “鲁家沦为历代朝廷的御用工匠,墨家则始终秉承不为官府所用的宗旨。
  “在青城山苦心励志,清贫自甘,虽然如此,天下铁器大半出自墨家。
  “墨家没有官方背景,但在民间势力极为雄厚,若非墨家不喜名声地位,武林第一家非墨家不属。
  “少林丐帮犹当屈居下风,话虽如此说,墨家的人却都是出名的难打交道,所以在武林中以鲁家人缘最好,原因无他,财雄势厚,疏财好客也。
  唐十从屋里出来,连连作揖致谢,朱三苦笑道:
  “十兄,你也是聪明到家的人,怎么上这种当?她可是有名的虎伥啊。”
  唐十在这种事上从不忸怩脸红,坦然道:
  “朱兄,豚鱼剧毒,却最美味,女人也是一样,越是带刺的,越是有毒的也越有味儿,老虎肉我吃得不少了,虎伥的肉还没吃过哪。”
  朱三乐光都笑了,唐门兄弟个个也都是另类,乐广此时已心平气和,任谁在机关消息上栽在鲁家人手上,都不会感到冤枉,鲁家乃是机关消息的祖庭
  唐十走后,他们抬起死伤的弟兄又踏上返程的路,没走出五里,又有人飞马来报:
  发现马如龙!
  朱三对此已不敢轻信了,这趟差事已砸得无可收拾,假如再办上两三桩,没等见到马如龙的面,自己三个分堂的人马就都折进去了。
  乐广见他满脸狐疑,便亲自询问,觉得这次绝非谎报,但他无权指挥内堂人马,只得望向朱三。
  朱三沉吟须臾,知道即便扑空也得再走一遭,身旁可有刑堂长老监视着,万一被扣上顶贻误军情的帽子也是吃不消
  他挑选十个人随自己前行,其他人则抬死扶伤返回临时内堂,这一次死五伤二,几乎折了两成,鲁家的机关比唐门暗器杀伤力犹大。
  所幸鲁家人不能随身带着机关四处走,否则天底下的人都得被他们关在陷阱里,朱三心里恨恨地想着。
  初冬的阳光暖暖地照着街道,几条家犬卧在门前,用懒洋洋的眼睛不时左右看一下,却舒服得连生人从街上走过也懒得叫一声。
  “就是对门”朱三的属下指给朱三看,向乾和魏德迈等人知道他是大头目,都在后躬身屏息侍立。
  “见到人了吗?”朱三问道,他已打定主意,这次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到马如龙的真人绝不发动攻击,其实他心里已然认定这次又是望风捕影,否则也不会只带十个人
  他那名属下是负责在这一带利用各门派搜索马如龙的人,向乾并不是金百合的人,却欠着组织老大的人情,是以特别卖力。
  这名属下在县城得信后,立马赶到这里,眼睛都不敢多眨,却也没见到人,这也很正常,深更半夜的,不是患了夜游症的人,谁能出来到处溜达
  朱三件那名属下摇头,颇为不满,却没出言责怪,毕竟是他严令他们不许打草惊蛇,他又问道:
  “屋顶上安排人了吗?”
  他对这种只探头过墙来盯着房门的做法更为不满,这种做法无法盯住对面院子里的所有动静。
  那名属下诚惶诚恐道:“没有。怕对面的人看见心生怀疑。”
  朱三把手一挥道:“派人上屋顶,假装修装烟囱修房顶,一定要看清对面的人是不是马如龙”
  那名属下心悦诚服,这么简单的法子他居然每想出来,为将功补过,他自告奋勇地爬上了屋顶,朱三又安排几个在客栈和马如龙朝过面的人上了房,其他人则在院子里待命
  领头上房的是这间房子的主人,也是魏德迈的弟子,几个人在房顶上捅烟囱,揭房瓦,倒也煞有介事
  朱三陪乐广进屋休息,向乾派人买来早点,两人却都不想去碰,向乾和魏德迈也只好陪他饿着。
  朱三仔细向魏德迈打听了那位马三住在这里时的情形,却和马如龙的形象大相径庭。
  马三在当地人的眼中只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小赌徒,但他为人谦和又从不招谁惹谁,倒也没人憎嫌他。
  他只是特招大姑娘小媳妇的喜爱,这里的几个大户真动过招他当上门女婿的念头,均因他有赌博的“恶习”而打消了念头。
  “这要真是马如龙,可有得查了。”朱三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暗自想着。
  这几年,他们倾尽全力追查马如龙在江湖中所有行踪,却还不知他曾在这里住过,或许是当时查的人认为这个马三与马如龙绝不相干吧
  一个人悄然走过来,在他耳边道:“禀堂主,房顶上的兄弟打了信号,对面人正是马如龙。”
  “什么?”朱三腾地站起,身躯笔直,仿佛被什么物事在腰脊顶了一下,他面色凝重中带着些微的惊惶,看上去最不可能的居然是真的,他一时间竟有手足无措之感
  向乾和魏德迈更是目瞪口呆,他们眼中那个虽不遭人鄙视却也从没人重视的小赌徒竟尔是江湖中惊天动地的人物,直感匪夷所思。
  “胜子,你家烟囱堵了,还是房顶漏了,大清早上的穷折腾什么?”
  外面传来马如龙的声音,朱三和乐广并没听过他的声音,便向几个在客栈听他说过话的两人望去,那两人满脸骇惧之色,点了点头。
  一听到这声音,他们就跟被鬼附上身一般,向乾和魏德迈也点点头,意是正是马三的声音
  屋主李胜在屋顶上强作笑颜,也大声道:
  “马三,你这个混蛋,回来也不露露面,听说还在哪儿骗了个媳妇,一天到晚躲在屋里捣鼓什么呢?”
  马如龙站在屋檐下,和李胜开着玩笑,却把房顶几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认出了在客栈外围攻他的人。
  他心里一沉,知道该来的总归要来的,还在他已恢复了四成内力,尽可周旋,他回身对屋里的三娘子低声道:
  “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我不叫你时,你先在屋里躲着。”
  三娘子看到他的脸色,又望望对面房顶上的人,心中已然雪亮,点点头,便收拾起东西来
  马如龙又喊道:“胜子,请转告躲在你家的那些客人一声,请他们过来吧,若是迟了我可没工夫等。”
  无需他转告,朱三等人听得清清楚楚,朱三拔足冲了出去,知道被马如龙觑破了,其他人跟在后面。
  马如龙打开院门,恰好看到朱三从对面冲出来,两人瞬时间都怔住了。
  “马如龙,”朱三脱口喊道,这一声喊出后,双方都无需遮遮掩掩了,他身后的人迅速把守住街道两边,以防马如龙逃逸。”
  他们都料错了,马如龙根本没有逃的打算,相反,他正愁找不着他们呢,不过在只有四成内力的情况下,他倒也不希望和他们撞到一起
  “在下正是”马如龙应了一声,“请问阁下台甫?”
  朱三犹疑片刻,答道:“在下朱广生,江湖人称朱三的便是”
  他谛视马如龙有顷,见他脸上神采飞扬,说话也是底气十足,殊无内力匮乏迹象,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倘若这点上料错了,那可大事不妙。
  “请吧。”马如龙侧身肃客,他这一客气,朱三倒不好马上出手了,虽然他此番出动得到的指示只有一个:除掉马如龙。
  朱三向乐广望去,请他拿主意,乐广也没想到和马如龙之间还有言谈的可能,不过人家既以礼相待,自也不能出手就打,太煞风景,他点点头道:
  “马公子既诚意相邀,咱们怎好推却?他两袖一拂,飘然径入。朱三暗自佩服他的胆识气度,也随后走了进去。”
  马如龙搬出三把椅子,三人在院中坐下,朱三大不自在,觉得自己跟叫来受训的小学生似的,这几天他心里已构思出上百套找到马如龙如何发动围攻的计划,事到临头却尽数落了空。
  马如龙先不说话,而是伸出左手,掌心里托着三枚金百合徽章
  朱三和乐广面面相觑,不明其意,他们也猜得出这三枚徽章的出处。
  马如龙缓缓道:“不知该当如何称呼,贵派尚未开山门立堂口,但江湖中的事情你们却管得不少,这倒也无妨。
  “有人喜欢站在明处,也有人喜欢站在暗处,这是个人的喜好,别人管不着,在下诚心想请教的是:你们为何总跟我过不去,而且大动干戈?”
  朱三尚未答话,乐广抢先道:
  “咱家也正要向马公子诚心请教,马公子师出何门?贵派堂口在哪里?而且为何总和我们过不去?”
  马如龙冷冷道:“就因为金顶上人那桩事?我知道他是你们的人,而且他是自杀的,这件事和你们没有丝毫关系”
  “他真是自杀的?”朱三脱口问道,金顶上人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已成为武林不解之谜,排名仅在凌峰死因之下
  “他当然是自杀的。”马如龙道:
  “上人武功高超,地位尊崇,谁能杀死他也是天大的荣耀,在下还没恁地谦光”
  “假如是光明正大杀死他的自然是份不小的荣耀,假如是用阴谋诡计害死他的,就难免怕被人知晓了”乐广讥讽地道
  “老人家是想考较在下了?”马如龙站了起来,“请教老人家高姓尊名?”
  “咱家乐广。”乐广也站了起来,脚跟一磕,把椅子踢到后面,朱三随之站起,两手微提,蓄力于掌。
  “且慢”马如龙道,“咱们是文打还是武打,先划出道儿来,若是文打,是斗一场还是斗两场,使点到为止还是不死不休?
  “若是武打,你就招呼你们那些兄弟并肩子上吧。”
  划道儿自然是武林规矩,乐广和朱三却没和谁划过道儿,他们一向都是以霹雳手段突施攻击,得手后也不留活口,是以他们做的事虽不少,却没人知道是他们干的。
  朱三被挤兑住了,只好硬着头皮道:
  “咱们不是森林里的野人,那就文斗吧,点到为止,假若马公子承让一招半式,就请马公子随我们回去听候处置。”
  “听侯谁的处置?”马如龙问道,朱三道:“敝长上”
  马如龙追问道:“令长上又是谁?”
  朱三笑道:“这就不能和你说了”
  马如龙冷眼看着他,情知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只能划道儿挤兑他,便道:
  “假若在下赢了一招半式,阁下就要跟我回去,听凭我的处置了?”
  朱三摇头道:“不,你要是真赢了我和乐老,你可以走人,但这事还不算完,只能给你两个时辰先逃,随后我们还要追你,我们再见到面,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决斗了。”
  马如龙拂然道:“这划的什么道儿?假若你们赢了,我也给你们两个时辰先逃如何?”
  乐广仰天笑道:“马公子,你真会说笑,我们既然赢了,为何还要逃?”
  马如龙道:“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我既然赢了为何还要逃?”
  朱三道:“马公子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赢上一招半式跟制住对手是两回事,你就算招式上赢了,想要平平安安走出这院子也难。”
  马如龙和朱三对视半晌,各自打着算盘,从表面上看条件不对等,马如龙吃了很大的亏,但实际上文打对朱三毫无益处,他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人多,而文打这个优势就用不上了。
  马如龙只是顾忌三娘子的安全,才先拿话挤兑住朱三,朱三也绝非轻易上当之人,他答应文打只是想试试马如龙现在究竟有多少内力,只要有机可乘,文打的诸般限制对他毫无约束力
  马如龙笑道:“那就两场并作一场吧。”话音未落,他抡起椅子向两人头上砸去。
  二人不意他说打便打,只得闪身避开,马如龙切入二人中间,迅即向乐广踢出两脚,乐广不辨虚实,只得向后再退,朱三正欲处招,马如龙掌势虚晃,已向他连攻三招,朱三慑于他的威名,不敢贸然接招,身形连闪,避了过去。
  马如龙心中暗喜,他已不敢心存速战速决之念,那样会把他的内力耗尽,但他有人所不知的绝技,运用胎息功,他的气息无尽悠长,不必吸气换气,也就没有新力旧力之别,他只能倚仗这一点,打一场完全不耗内力的决斗。
  第七章
  朱三和乐广立时发觉自己已被逼处下风,马如龙的出手并非如暴风骤雨,而是轻飘飘浑若全不着力,但却迅疾无比,所攻击的角度更是诡异莫测。
  这正是马如龙先讲下“点到为止”的秘奥,他的出手虚飘飘不含内力,并无杀伤性,但只要被点到,对方便输了。
  朱三乐广一时不察,上了恶当,心里连珠价叫苦不迭,只得把他这些虚飘飘的招式当成重手法拆解,唯恐被沾上一下,如此拆解起来可谓功倍事半。
  五十招甫过,二人已感有些吃不消了。
  在这五十招间,二人纯取守势,兀自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最令他们吃不消的是马如龙出招的诡异莫测,乐广招式精纯,别家招法一式不取,这也正是武林中人所谓的“正路子”。
  但他见多识广,于各派招法无所不窥。朱三则是所谓的“野狐禅”,旁涉百家,贪多务得,却也尽得神髓,他原以为自己可谓“博杂”了,不意却碰上了马如龙这位“博杂”宗师。
  马如龙兼涉百家,却只是用其皮相,内力依然是自己师门嫡传,在内力上可是丝毫“杂”不得,各家招法在他手上使将出来,便往往变异常轨,看之似正,触之实偏,但两人都无法将招式接实,自也无法探明,只觉得他的招式诡异,难以猜解。
  若仅如此倒还罢了,更令他们心骇的是马如龙变招之诡异,他刚使出一招嵩山派的“开窗望月”,下一招顺势而成应是“雪拥蓝关”,朱三拆了一招“开窗望月”,心中、手上均已做好拆解“雪拥蓝关”的招法,不仅可拆解无误,且可顺势反击。
  孰料马如龙使出的却是峨眉派的兰花拂穴手,堪堪击在他使出的拆解招法的空门上。倒仿佛他看清了对手的招式,又把空门故意凑上去一样。
  他哪里知道马如龙的这套功夫就是按招法的生克练出来的,先使出一招,下一招必是针对破解这一招法的空门而发,是以前一招似乎是专为后一招而设的陷阱,如此循环往复,以致无穷。
  朱三拆了十几招后已明白其理,偏生他对百家功夫浸淫愈深,愈难摆脱其影响,见招拆招已成他本能的反应,而马如龙出招变招之快又不容他有想上一想的工夫,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头被牵着鼻子在沼泽里打转儿的笨牛。
  乐广虽以独门拳脚相抗衡,却比朱三也好不了多少,主因也在于他对马如龙所使招式的思维定式上,这种思维定式一旦固定,想改变难于登天,此时二人都暗恨自己对各派招法所知太多,倘若只练一门功夫,对别派招法懵然无知,到不致如此窘困了。
  马如龙转瞬之间又攻出十几招,这套功法他已使得纯熟无比,兴致酣然,挥洒之际将两名对手左右缠绕在一起,那一记记招式仿佛一条条看不见的蛛丝将二人紧裹其中。
  乐广额上早已见汗,情知再这样打下去,自己绝对无法撑过五十招,暗自心惊马如龙的气息怎会如此悠长,而他已有气息难以为继之感他牙关一咬,动了拼命的念头,拼上挨上一掌,用重手法反击,即使拼上两败俱伤,朱三却可乘机下手了。
  念头虽存心中,却一直无法实施,只因马如龙招式一出,他的身体便自动做出响应,这正是一流高手苦练多年才磨练出来的本能反应,此时却反成为阻碍。
  朱三也和他一般想法,但他陷得更深,难以自拔,但他内功不如乐广精纯,变招之际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间隙越来越长,若是他自己,早已喊停认输了,但此战事关两人颜面,他也只好苦苦支撑。
  马如龙左掌使出第九十二招“手挥琵琶”攻击朱三,五指如弹琵琶般抹向他的颈部,右手则是一记“花开富贵”,撞向乐广胸膛。
  朱三气息一滞,动作稍缓,马如龙五指已掠上他的咽喉,朱三忙不迭仰身闪避,避开咽喉要害,却被马如龙顺势拍在他的琵琶骨上,口中喊道:
  “承让。”
  朱三心头一凉,知道自己输了,一时间血脉偾张,发皆上竖,大喝道:
  “再比一场。”
  双掌蓄满内力,向马如龙击去。
  马如龙虽在朱三身上得手,攻向乐广的招式也不免迟缓,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的他总算抓住了机会,先后退后一步,避开马如龙的攻势,随后猱身直上,掌劈脚踢,攻向马如龙后背,和朱三同时发出。
  两人出招之后,却发觉失去了对手踪影,乐广掌劈向朱三的面部,那正是瞄准马如龙后颈的,脚却踢向他的下阴,招式凶狠阴毒,这类招式一向为女子所惯用,乐广作为阉人,却也和女子差不多,同属阴人也。
  朱三双掌原是击向马如龙小腹,现今却直奔乐广而去,这是他情极拼命的招法,真有渴骥奔泉之势。
  二人均大惊失色,招式全力而发,想收回亦已不能,电光石火间,二人的招式已击到对方,所幸二人功力超卓,内力已收回大半,却也拼了个两败俱伤。
  朱三避开了乐广踢向下阴的一脚,却被他一掌劈在脸上,打得鼻血长流,而乐广也被他双掌击在小腹,被击飞出去。
  马如龙闪身一旁,却也看得赫然心惊,他还不知这二人内力如此了得,幸亏他把二人引入比拼招式的圈套中,若真被他们缠上,比拼起内力,自己此时还真不是对手。
  朱三的属下早已进入院子观看这场惊心动魄却也眼花缭乱的比斗,他们一直看不清究竟谁占上风,也不敢出声叫好,待见到两位首领竟自相残杀起来,无不惊骇欲死,心中料定,这是马如龙暗施诡计使然。
  三位分堂主一见首领倒地,不待吩咐,一拥而上,把马如龙围起来,另有两人去扶朱三和乐广,另外五人都亮出暴雨梨花针,对准马如龙,虽事出仓促,这十人动作却丝毫不乱,显见训练有素。
  “住手!”一直提心吊胆在屋内观战的三娘子冲了出来,有两人欲上前拦截,却被她突出两剑逼退,一阵风般冲到马如龙面前,紧紧抱住他,要用身体保护他。
  众人均愕然不已,他们知道和马如龙在一起的是两仪堂的一名女弟子,两仪堂是什么东西,他们眼睛里根本没地方放,然而三娘子这一出手却让他们唬了一跳,哪儿又冒出一个高手?
  马如龙笑道:“别怕,他们不会动手的,朱先生,你不想食言而肥吧?”
  他心中笃定,这些他只是看住他,没有朱三的命令绝不会出手。
  朱三捂着鼻子,眼冒金星,他推开前来扶他的属下,摇晃一下站了起来,他不理马如龙的问话,而是走到乐广面前。
  乐广面色蜡黄,满脸沁出黄豆大的汗珠,显是强忍剧痛,他说不出话,只向朱三摇摇头,又点点头,朱三和他相处日久,已明其意,摇头是不让他发问,以免示弱,点头则是告诉他自己并无大碍,不必担心。
  朱三这才转过身,晃晃脑袋,手也从鼻子上放了下来,鼻血已经止住了,只是嘴角衣襟血迹斑斑,已无复内堂总堂主的形象,他看着马如龙,既痛恨又佩服,痛恨他使自己出乖露丑,但对他出手之迅疾无比、招法之刁钻诡异却也钦佩。
  “你赢了,马如龙。”他半晌才愤然道,“不过,如果我们不是单单比较招式,而是以真实本领相拼,我们不会败。”
  马如龙笑道:“或许吧,那只有下次比过才知道。”这场比试他打得随心所欲,酣畅无比,心中大感过瘾。
  朱三咬牙道:“你走吧,我不会食言。但你记住,只有两个时辰,你最好逃得远远的,藏得深深的,别让我们找到,否则躺在地上的就是你了。”
  马如龙怒气上涌,他推开三娘子,走到朱三面前,冷冷道:
  “你说的倒像我怕你们似的,有胆量就把你们堂口告诉我,我去拜会你们的令长上,我也不必你们给我时间逃命,你们现在就可以动手。”
  朱三不禁语塞,他还真不敢把总堂地址告诉他,那时天底下最大的机密,他冷笑道:
  “马如龙,你也甭嚣张,现在动手你也得不了好处,我只是不想食言,你有本事就在这里再呆两个时辰,咱们重新来过。”
  马如龙洒然一笑道:“本公子要呆便呆,要走便走,岂是你能管得了的。”
  他还真被将住了军,赶紧找个台阶下来,心里却痛惜机会丧失,他此番正是要想方设法查明金百组织,人家自投上门,他却只能逃避。
  朱三知道他是心虚,冷冷一笑,总算找回点安慰,他也是忖度单凭十一位属下,五具暴雨梨花针未必能毁掉马如龙,才肯故示大方,他和乐广也都需要两个时辰疗伤,他现今脑子里依然断裂一般剧痛,只是强忍着而已。
  马如龙领着三娘子,背上打好的行囊,牵着马悠然自得地走了出去,他刚出门,朱三便赶紧摸出药瓶,吃了两丸止痛的药,乐广那面也是赶紧服药,就在地上盘膝运功,疗起腹内的伤痛了。
  马如龙口中说得轻巧,心里可不敢有丝毫怠忽,骑上马如箭一般赶路,他现在才知道金百合势力有多大了,连镇上的小混混们都被他们纳入麾下,他是被先前的赌友出卖了,他心中反复回想着四个字:
  羽翼已成。
  他还需要六天才能功德圆满,那时就不知是谁要逃之夭夭了,但这六天他要躲在哪里而不会被他们发现,他简直想不出会有这样的地方。
  三娘子见他眉头紧锁,忙问道:“你又受伤了?受伤了可别撑着,咱们赶紧找地方疗伤。”
  马如龙摇摇头,三娘子不信:“那两人恁地厉害,都受了伤,你怎会没受伤?”她知道他有受了伤硬撑着的毛病。
  马如龙回想起适才那两场大战,兀自乐不可支,笑道:
  “想和本公子斗法,他们还嫩了点。”
  “嫩了点?”三娘子失笑道:“他们可够老的,那个老头子都是爷爷辈的。”
  她看到他眉开眼笑,少有的得意状,这才相信他没有受伤。
  “对,和他们斗法,我为什么要躲?”
  他心里仿佛突然开了一个窍,同时心里暗道惭愧,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那位“风婆婆”打得吓破了胆,一见强敌便先想到逃,虽说他仅有四成内力,但这四成内力也足可当得一流高手。
  “你怕不怕?”马如龙问道,“怕?怕什么?”
  三娘子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糊涂了,马如龙笑道:“我是问你怕不怕那些人?”
  三娘子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怕还是有些怕的,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马如龙又想起她使出的那两剑,虽尚嫌稚嫩,却已颇具威势,他果然没有看错,她先天禀赋极佳,先前练的武功虽俗不可耐,根基却扎的极牢,稍加调教造诣便已不凡,假以时日,成就也会相当可观。
  想到这里,他那马缰轻提,盘马向左,进入他已准备绕过的城里。
  一个时辰后,朱三和乐广两人已恢复如常,朱三还特地找来一面菱花镜,仔细观察自己有无破相,他一向风流自赏,对自己的容颜比女人犹为爱惜。
  桌上摆了一具沙漏,听着细沙一点点滴下的声音,乐广几欲发狂,他绕室彷徨,就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朱三劝道:“乐老您还是出去走走吧,您再盯着这劳什子,它也不会多滴一些。”
  乐广怒道:“那就砸了它,咱们为甚要遵守那见鬼的约定?它滴一下,那小子就能逃出十步,等它全滴完了,那小子还不逃到天边了?”
  朱三道:“乐老放心,我早已布好眼线了,他逃得再快,也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只是这小子诡计多端,能否除掉他倒是大问题了。”
  听他这样说,乐广心里安稳些了,他纵横江湖三十多年,鲜遭败绩,此次是头一次受伤又是伤在自家人手上,这火窝的大了,他厉声道:
  “下次见到这小子,不要和他废一句话,更不要和他订什么约定,划什么道儿,一见面就废了他。”
  朱三心中微愠,暗道:“道儿是我划的,约定也是我立的,可当初首先走进院子的就是你,你若那时见面就打,我又何苦多此一举?”
  乐广看出他的心事,忙道:“小朱,咱家不是怪你,这事咱家也有责任,咱爷们儿可被那小子整治惨了,这仇非报不可。”
  “那是当然。”朱三心中释然,旋即却又浮上一抹阴影,这次比斗马如龙虽说以巧取胜,却是完胜,况且这“巧”,也是实实在在的武功,并非投机取巧。
  假若他功力全复以后,即便不取巧,自己也会输得比今天还难看。
  还有十一天,他默默算着马如龙功力全复需要的天数,却不知实际上只需要六天。
  马如龙找到城中最大的酒楼,点了一桌最贵的菜,要了最贵的酒,他告诉掌柜的:“不要最好的,只要最贵的。”
  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便像使鬼推磨一般,掌柜的和几个伙计忙得都快飞起来了。
  三娘子始则目瞪口呆,继而诧异失声:“你这是作甚?可是要庆贺你赢了那两人?”
  马如龙笑道:“那没什么,我只是要冲冲秽气。”
  三娘子纳闷道:“秽气?你身上沾了什么秽气吗?我怎么没闻到?”
  马如龙道:“你不懂,我说的是心里的秽气。”
  三娘子摇摇头,她真的不懂,可看到马如龙摆出的这副好像明天就不过了的架式,还是不以为然,她节俭惯了,这一顿饭比她两仪堂一年总收入还要多。
  这一顿饭她吃的很多,一则早饭没吃,二则舍不得大把银子买来的精美菜肴扔掉,她从不饮酒,却也在马如龙的哄劝下喝了半碗,那可是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坛的百年老酒。
  一层楼上的客人都看着这一桌,却不免有些嫉妒,因为伙计们为了一千两银子,对这些客人都待搭不理的。
  “狗眼看人低。”一位少年客人冲着长了飞毛腿似的伙计骂道,伙计早被人骂惯了,只当没听到。
  这家酒楼自开张以来还未办过千两银子一桌的盛筵,能多赚银子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喜兆啊,说不定城里城外的乡绅财主会见贤思齐,以后每天都来办上一桌,那才叫财源滚滚,他好像看到神龛里的财神都开眼笑了。
  “老弟,你就甭生这闲气了,人情逐凉暖狗眼看高低,咱们走江湖的,还看不破这一点?”同桌一位长者感叹一声。
  那少年好事的人,因忿懑又多喝了两杯一拍桌子道:
  “这家伙是什么来头?敢如此张狂,是家里银子发霉了,还是没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他恼怒之下声音不免大了些,整个楼层的人都听到了,所有人的眼睛又立马盯在他身上。
  马如龙停杯笑道:“小兄弟,你是在说我吗?”
  那少年众目睽睽之下,岂甘示弱,站起身嚷道:
  “说你又怎样?我就是看不惯你这气焰。”
  “说得好!岂止看不惯,而且要打杀!”又一个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随即上来一位身着水绿色绵衣裙的姑娘,马如龙一见,头立时大了十倍心里叫苦不迭,三娘子也是花容失色,心里扑通通直打鼓。
  来人正是花容的弟子花千颜,她一见马如龙,正所谓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但她也知道不是马如龙的对手,并不急于上前拼命,她拣张空闲的桌子坐下,把腰间长剑往桌上一放,喝道:
  “伙计,给本姑娘来桌一千五百两银子的酒席,不要最好的,只要最贵的。”
  众人轰然叫好,那位少年更是拍掌加跺脚,恨不得多生几双手脚,他原本就被酒壮足了胆,而今有美女助阵,益发心雄胆壮。
  那位伙计被花千颜说的数目吓着了,虽说盼着这种事,却不敢奢望会来的这样快,他走过来打躬道:
  “姑娘,您说要来多少银子一桌的?”
  “一千五百两的。”花千颜响亮地重复一遍。
  “这个……”伙计迟疑一下,“小店有个规矩,凡一桌超过五十两的都要先付银子,还望您老鉴谅。”
  花千颜冷冷道:“怕我付不起?”伙计赔笑道:
  “不是,而是用料天多,也太贵,小店本小,垫付不起。”
  花千颜明知他是怕自己付不出银子,但也言之有理,她只是要和马如龙赌这口气,身边还真没恁多的银两。
  她稍一犹豫,伙计已经明白了,正想说两句风凉话,花千颜一挽袖子,把玉腕上一只赤金镯子褪了下来,拍在桌上。
  伙计掂掂那只镯子,虽是实心的,也不过十两左右,按金银以一兑十的比率,也不过抵得十两银子,但镯子做工精致,价钱能翻上一倍,也不过八十两上下,再高估也过不了百两,离一千五百两差了一大截呢,他面露难色道:
  “姑娘,您这镯子可值不了恁多呀。”
  “你眼瞎吗?”花千颜大怒,指着镯子中间嵌的珍珠,“这是东珠,这颗珠子就值五千两。”
  掌柜的忙走过来,拿起镯子端详一阵,赔笑道:
  “姑娘,小店不是珠宝店,不敢断定这珠子的价值,离这儿不远就有家珠宝行,您先去那把珠子当了,拿着银子再到小店来。”
  客人们大都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珠子并不陌生,眼见这只是颗一般的珠子,高估不过二百两,况且昂贵的东珠绝不可能嵌在镯子里,这也是珠宝的常识,这姑娘说值五千两,显然是放讹。
  马如龙走过来,拿起镯子故意装着行家的样子看了半晌,点头道:
  “这就是东珠,而且是东珠中的上品,姑娘说五千两太少了,应该值八千两。”
  掌柜的冷笑道:“公子,您说值八千两,那您掏银子把它买下呀?”
  马如龙举起镯子晃晃,喊道:
  “各位有没有出钱买的,这可是天底下最便宜的买卖,八千两的珠子只卖五千两,有没有,若是没有就便宜在下了。”
  他这一嚷嚷,众人轰然鼓噪起来,纷纷骂道:
  “骗子,”“骗子”,“托儿”,“托儿”。
  众人无不认定花千颜和马如龙是一伙的,两人故意在这里斗富,一唱一和不过是想把不值钱的珠子卖个天价,连被花千颜的出现弄得热血沸腾的少年也恨恨地看她两眼,坐了下去,江湖中局诈无数,这种骗局实属小孩子把戏。
  马如龙对喧嚣的叫卖充耳不闻,笑道:
  “姑娘,好像没人买,只好由在下买下了。”
  他掏出一叠银票,数出一张五千两和三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
  “哪个要卖你?”花千颜一把夺过镯子,戴在腕上,这镯子是她师傅的遗物,她焉肯卖掉?不过是和马如龙斗气,暂时用一下。
  “你们是自家人,你当然不会卖他,还是留着骗别人吧。”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起。
  “谁说的?站出来?”花千颜霍然站起,气得两手冰冷,眼含热泪,却没找到说话的人。
  马如龙的心思并不在花千颜和满楼客人身上,而是一直想找出那位“风婆婆”藏在哪里,上次他被打残了,这次可得用心周旋,万不能再和她对耗内力。
  众人都用冷漠蔑视的目光看着花千颜,她虽然蛮横惯了,对此也无办法,她强忍泪水,收起剑转身走去。
  马如龙大为诧异,看样子她真是一个人来的,他随口道:
  “姑娘,请代我向尊师问好。”
  花千颜身子蓦然一震,慢慢转过身来,已是满脸泪水,厉声道:
  “我师傅已被你害死了,你还假惺惺充好人?等我杀了你,你自己去地下问候吧。
  “马如龙,你记着,我花千颜和你没完!”说完腾腾腾下楼去了。
  马如龙如中雷殛,呆若木鸡,心里却念如电转:这怎么可能?我和风婆婆只交过一次手,而且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她怎会说我害死她师傅,但看她的神情不像有假,他晃晃头,直感匪夷所思。
  他生性不好记恨人,而且对武功高强的前辈都有种由衷的敬意,他意识到“风婆婆”真的死了,虽感轻松,却也蓦地感到一阵悲伤。
  真如汉高祖哭韩信,既喜且悲。
  楼上的客人们却用恐惧的目光看着他,又认为他是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纷纷脚底抹油,下楼结账后走了。片刻后,楼上只余他和三娘子两人。
  “哥,咱们走吧。”三娘子走过来挽住他的手臂,见他痴痴呆呆的样子,心中却潜生醋意,以为他是被花千颜的美貌迷住了,她对那妖怪似的老太婆的死可是心花怒放,当时的情景她至今思之,余悸犹存。
  “吉凶悔吝生乎动,诚哉斯言,我一向低调过活,而今张狂一次,就惹出一番是非。”他心中又是一番感慨。
  两人出了酒楼,马如龙先到一家银庄兑换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然后到一家成衣店,为他和三娘子买了几套衣服,还为三娘子买了一件昂贵的银狐皮风氅,几套行头就把一千两银子花得干干净净。
  三娘子不知他中了什么邪,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能使劲给他递眼色,马如龙却使眼色暗示她不要管,三娘子也只好任他“发疯”了。
  购了两竹箱的衣服,马如龙又到珠宝行,直接用银票买了五千两银子的珠宝,提着珠宝出去,他又买了一辆三驾马的轿式马车,让自己的马驾辕,而把原来那匹马退掉。
  三娘子为他算着,仅仅一个时辰,一个万贯家产已被他挥霍一光,却还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她心里忽然浮起一个不详的念头:
  难道他料定他们两人逃不脱,要在被人抓到前把身上的银子花个精光?想到这里,倒也坦然了。
  马如龙让她坐进马车里,自己赶车,出了城门,三娘子撩着帘子冲他喊道:
  “你究竟演的哪出戏?你再不告诉我,我的肚子都憋炸了。”
  马如龙回头道:“我一会儿就对你说。”
  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估算一下时间,约摸刚好两个时辰。
  经过一个小山坳,马如龙停下马车,提着他买的那些物事,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他先拿出一方铜镜,让三娘子照着,然后为她绞脸梳头。
  “你要把我嫁出去呀?”三娘子羞的要不的,女孩子嫁人前,都要用线绞去脸上的汗毛,谓之开脸,头发也要盘成云髻状,谓之上头。
  马如龙叹道:“你要嫁也只能嫁给我了,嫁出去是不可能了,我这是给你变变样子,让别人认不出你来。”
  他的手熟练地动着,比三娘子所见过的专门的梳头娘子还要灵巧,三娘子讶异地望着镜中自己形象的改变,对于他说的嫁不出去的话丝毫不在意,只是惊讶道:
  “你怎地还会这个?”
  马如龙笑道:“我不只会这个,会的多了。”三娘子心悦诚服,却还是轻嗔道:“吹牛。”
  马如龙又为她描眉画鬓,这些他真的学过,因为这是易容术里最基本的功夫,他随后又把那些头面首饰为她戴好,满头黄灿灿,白晃晃,黄的是金子,白的是珠子。
  三娘子惊呆了,她明知镜中人就是自己,却完全不认得了,她已由一个朴素的村姑变成一个雍容华贵的贵家少妇了。
  马如龙退后一步看了一会儿,却不满意自己,脸勾抹得还不够匀细,头面首饰安置得也不尽妥当,需要妥当,需要仔细加工的地方还有很多,但没有时间了,只能先马马虎虎将就着。
  他又让她穿上一套绣花裙袄,脚上换了一双缀有珍珠的绣花鞋,假若这一切不是尽出他手,连他也认不出就是三娘子了。
  “你这样妆扮我究竟为什么?难不成要演戏?”三娘子问道,马如龙道:
  “咱们是要演场好戏,那些人玩的是猫捉老鼠,咱们就演一出老鼠戏猫。”
  马如龙这一套也是临时想出来的,他有些相信许靖雯所说的玉海师太的判断:
  江湖中许多小门派小帮会都被金百合组织收买或降服了,自己无论藏在哪里,都难以逃过他们的耳目,也就只有易容改装一途了。
  他此番出来还真做好这个准备,行囊中有人皮面具,还有全套易容工具,一般的易容术并不神秘,梨园行那些化妆师傅便不乏易容高手,不过他却是跟师傅学的,只是从未用过,他面临的难题是:三娘子轻功不佳,一遇追踪,难以迅速摆脱;二是那匹马太显眼,他又不舍得丢掉,所以他重点是为三娘子易容,马无法易容,便套在马车上,有左右两匹马遮掩,一般人也不会注意,是谓“藏马于马”,与“大隐隐于市”是一样道理。
  他把这意思的大概对三娘子说了一遍,说话间已为自己易好了容,头发在后面用一枚金箍束住,前额带一勒额,勒额中间是一颗鸽蛋大小的东珠。
  那张人皮面具制作精巧,喜怒哀乐均能准确表现出来,不是那种死板僵硬的俗品,马如龙又在面具上粘上浓眉虬髯,面相粗犷,略显凶恶,三分像将军,七分像独脚大盗。
  他在外面穿上貂皮风氅,左手戴一枚黄澄澄的足有半斤的戒指,有手戴一枚碧玉扳指,他的宗旨就是:
  极尽招摇之能事。
  两人从山坳中走出后,三娘子忽然笑得弯下腰,险些岔气。马如龙问她笑什么,她笑道:
  “我觉得咱们两人像刚从山中变幻人形,准备出山吃人的小妖。”
  马如龙也笑了:“甭管大仙还是小妖,别给那群王八蛋认出来就成。”
  前行的有五里,后面烟尘突起,马蹄声,马如龙回头看时,四匹马已冲至近前,马上骑士看他一眼,便准备过去,一人却厉声问道:
  “车里是什么人?”
  马如龙尚未答话,那人已用马鞭挑起帘子,向里探望一眼,马上又放下了,道声得罪,四人策马呼啸而去。
  “哥,这些人是他们一伙的吗?”三娘子把头伸出帘子问道,马如龙道:
  “一定是,那个朱三倒很守信用,真过了两个时辰才发动人来找咱们!”
  他还真是高估朱三的信用了,其实他们一路上都有人跟踪,而且使用驿站传递的方式传达信息,是以他走到哪里,在做什么,朱三都一清二楚。
  他得以暂时逃脱朱三布下的眼线,其实是得力于花千颜。
  花千颜在酒楼上出面搅局,没把马如龙怎样,却把那些暗中盯着马如龙的人吓了一跳,他们都知道花千颜的师傅因与马如龙交手而身亡,朱三特意叮嘱属下保护好花千颜。
  谁知她一个人居然跑到这里来,倘若她有个闪失,可难以向上面交代,他们一面派专人火速回报总堂主,一面紧盯花千颜,准备在她遇险的时候出面救人,这一忙倒把马如龙忘了,等他们想起来时,马如龙已失去踪影。
  朱三闻报后,立即出动,再度搜寻,他们把那座县城翻了个遍,也没发现马如龙,只得发动起所有的下线门派帮会,把方圆百里内的地方全部监控起来。
  他既焦虑亦复惶然,他不知马如龙在酒楼大摆豪筵是何缘故,就他所知,马如龙处处低调,绝非喜好张扬的人,也正因这一点,令他们感到莫测高深,马如龙突出此举意味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便诚心向江湖阅历丰瞻的乐广请教,乐广沉吟有顷,说出了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判断:他是在求援。
  “求援?向谁求援?”朱三也吓了一跳,乐广道:
  “当然是在他后面给他撑腰的人,他故意一掷千金,为的是耸人听闻,他的消息便会很快传到四面八方,他是用这法子来传达求援信息。”
  朱三连连点头,暗叹姜还是老的辣。马如龙哪里是在摆阔,分明是烽火传警,想到马如龙或许有强大的后援突然出现,他益发焦虑,把他的部下一个个催得鸡飞狗跳。
  几队人马纵横交错,驰骤往还,这是朱三手下的信使在频繁传递着消息。
  马如龙悠然自得地赶着车,看着这幅景象心中暗暗发笑,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金百合组织的底层已被他引得浮出水面,虽只是一角,也可算是很大的收获了,这些也正是他想要查出来的。
  从县城到州府只有六十里路程,赶马车虽没有骑马快,黄府时分也进了府城,城门口也有人在鬼鬼祟祟盯着,这令他想起在金陵金五伦发动人马搜查唐八唐九的情形,只是声势规模上却有小巫见大巫之感,看来金百合组织与官府的联系尚不密切。
  他华丽而古怪的装束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在众人眼里,他既不像将军也不像大盗,倒像是豪门的豪仆,而一般人最瞧不起却也最不愿招惹的就是这号人,所谓狗仗人势。
  府城最大的客栈便是竹林客栈,这还是仰慕竹林七贤的州尊大人亲自命的名,京省下访的大员也大多驻节这里。
  马如龙包下一个单独的跨院,推说内眷偶染风恙,需在室内静养,不许人过来打扰,所订酒饭只许送到门口,掌柜的见他这副派头,出手又复豪阔,满口答应,客人只要肯掏银子,他才不管是宰相尚书还是大盗响马。
  客栈伙计们把马车卸了,把马牵进马厩,喂上上等豆料,又把车里的东西抬进房里,领,了一笔不菲的小费后,道谢退出。
  进屋后便躺在床上装病,还蒙上大被的三娘子一骨碌坐起来,嚷道:
  “快闷死我了。”
  朱三也把临时总堂迁进府城,他断定马如龙并没逃远,而是深藏在附近某处,他把手下所有人都放鹰一般放了出去,却依然没有马如龙的任何消息,他怎么也想不到,马如龙就在他身后两条街远的地方。
  他在灯下苦思良久,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愈理愈乱,他颓然一声长叹,站起身准备去看看花千颜,这又是令他担心的事,他虽风流好色,对花千颜却不敢稍存非分之念。
  花容虽已死,他对她的敬仰畏惧丝毫不减,绝不敢在她弟子身上乱动脑筋,况且他也不喜欢这种刚烈倔强兼且自小就被宠坏了的女孩子。
  下午他见到了花千颜,她却冷面相向,一言不发,他明白她是怪罪他们请她师傅出山对付马如龙而致殒命,或许她比恨没如龙更恨他们,但不管怎么说,他绝不能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出一星半点差错,否则他真无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良心?我还有吗?”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想到自己除了对主子一人保有忠心,还对另一人保有良心,油然而生自豪感。
  他步下门前的台阶,两名隐身暗处的侍卫走了出去,他们并不问他要去哪里,但不管他去哪里,这两人都会追随他左右,即便他在勾栏瓦舍买欢求醉,他们也会在门外充当门神。
  朱三走到十几步远的花千颜的房间前,轻轻敲敲门,里面却没有声音,他疑惑地看着他布置在房门前的一名侍卫,那名侍卫却肯定地点点头,意示她在屋里,朱三这才放下心,他怕她偷着跑了,从自己贴身侍卫中分出四人守住房子的四角。
  “妹子,是我。”他高声说了一句,砰的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房门上,朱三苦笑摸摸脸,他明白这是叫他滚开,看来她的心绪依然恶劣,这当口还是不进去招惹她的好。
  他正想离开,房门却突然开了,出现在他眼前的依然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秀眸中并没有痛恨,只是一团冰冷。
  朱三心中蓦然一痛,他倒宁愿她恨自己,甚至扑上来把自己痛打一顿,这也比她自己折磨自己好些。
  “妹子……”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竟尔哽咽住了,花千颜却转身走回,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笔直的后背一动不动,俨若雕塑。
  朱三看到地上有一个砸扁了的馒头,想必就是她砸门之物了,一名侍卫忙弯腰捡起,扔了出去,他走进去后,侍卫们不便把门关上。
  桌子上摆着一盘馒头,一碗米饭,四样精致素炒,一盆西湖莼菜汤,还有几碟干果蜜饯,都是她最爱吃的,却一样也没动,朱三可以想见,她进屋后一定就是保持这样的坐姿,一动不动。
  “千颜,你若想找马如龙报仇,就必须多吃饭,绝食抗议对马如龙没用。”他想刺激她一下,让她暴跳如雷,这也能舒缓她郁积之气,孰料也是没用。
  “花姨的事我和你一样伤心,”他叹了口气,已不指望能得到她的回答,只顾自说自话,“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咱们学武之人,就不要奢望能寿终正寝,否则就当老老实实务农种田。
  “但花姨也可算是善终了,她老人家是因旧伤复发才过世的,并非败在马如龙手上。
  “当时的情形你最清楚了,马如龙不单毫无还手之能,而且也丧了半条命,公平而言,这事儿还真不能怪马如龙。”
  他侧脸看看她,依然毫无表情,仿佛魂灵已远离这具美丽的躯壳,他无奈地叹口气,想不出还能说什么,眼角一瞥中,却发现床上有一本卷册,封面印着八个字: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他赫然一惊,冲过去拿起那本卷册,失声道:
  “你不能练,不能练这上面的功夫。”
  他尚未拿稳,花千颜已从后冲过来,劈手夺过,他近乎哀求地道:
  “千颜,你真的不能练,你会害死你自己的。”
  花千颜冷冷看着他,樱唇微启:
  “我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朱三头发均皆直竖,这套功法虽威力绝伦,且能速成,但对自身戕害极剧,花容的满身内伤均由练习这套功法而致,这套功法也没起眩惑世人的奇奥名目,而是借用一句俗话,却点明了其中害处。
  朱三知道花容早已决意不传授弟子这套功法,也只有被仇恨蔽塞的心窍的人才会练这种自杀功,与“偕敌同亡”也不过百步与八十步之别,连五十步的距离都没有。
  这套功法最奇妙也最诱人之处在于能化腐朽为神奇,能使平常浅俗的招法发挥巨大的威力,而且出招换招速度也快了十倍有余,是以又有点石成金的“黄金指功”的雅号。
  朱三厉声道:“不许,花姨早些年就对我说过,她撒手西归后,让我来照顾你,当时你也在旁,只要我不死,你就不许练这套功,否则就是有违师命。”
  花千颜自小和他嬉笑打闹惯了,从未见他对自己声色俱厉,她并不怕,倒很感动,叹道:
  “三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事你拦不住我,就算你烧了卷册都没用,我早已背熟了,除非你把我脑子劈开,把我记的都挖出去。”
  朱三颓然叹道:“你这是何苦,你不知道吗?你一练上这功,就等于踏上不归路,即便你能练成又怎样?
  “花姨也未能将马如龙毙于掌底,岂不白送一条性命。”
  花千颜道:“这事我早想过了,或者我杀了马如龙,或者他杀了我,我们两人不能一同活在这世上。”
  朱三跌足连连,情知难以劝转,她在花容门下早已被熏陶成了乖戾偏执的性格,这一点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苦笑道:
  “妹子,你想把命豁出去,也得值得呀,我说过,花姨的事并不能怪马如龙,罪魁祸首是这套功法,即便为花姨,你也不该走这条路。”
  花千颜冷冷道:“你错了,你以为我是想为师傅报仇吗?我是为我自己。”
  朱三诧异道:“为你自己?马如龙怎么得罪你了?”
  花千颜冰山般的眼神第一次喷出冰冷的火焰,吼道:
  “他羞辱我两次,这还不够吗?我还能让他羞辱我三次四次吗?”
  朱三惊得目瞪口呆,直感啼笑皆非,她说的这两次羞辱他也知道,无非是在客栈对马如龙出手受挫,继而在酒楼想摆马如龙一道,却被马如龙化解。
  以他的观点来看,这完全是正当防卫,而且绝无过分之嫌,根本称不上羞辱,她竟然因此细故而欲与马如龙拼命,看来她师傅的本事她没学到几成,她师傅的疯病她倒学了个十成。
  他张口想说什么,却看到她眼中的冰山融化了,变成炽热的火焰,她的声音嘶哑却含着深入骨髓的怨毒:
  “他羞辱我还不算,还是为了护着那个上不了台面的粗俗丫头羞辱我,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那丫头给我提鞋都不配,他却宠着她,羞辱我,分明是要把我一脚踩进乱泥里。”说完,她蓦然奔出。
  朱三恍然大悟:她竟是因自己的美貌没得到应有的仰慕而生怨毒,这世上的仇恨也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他急忙追上,却只看到花千颜的背影,门外的侍卫也不敢拦截,只是呆呆望着她,他跺脚道:
  “快追,还看什么?追上她,把她劝回来。”
  一名侍卫面露难色道:“堂主,这位姑奶奶发起脾气来,谁能劝得动?”
  朱三道:“那就跪下求她,叩头求她,再不成就抹脖子自杀,她吃软不吃硬。”
  四名侍卫得令,街尾追出,朱三松了口气,他对花千颜知之甚稔,这法子虽损些,却保管管用,只是苦了这四名侍卫了。
  他在院里踱着步,暗自思忖该当如何化解她心中的怨毒,却想不出适当的招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乐广在一名侍卫的引领下快步走了进来,他大惊道:
  “乐老,出了什么事?找到马如龙了?”
  他心头蓦然一喜。
  乐广叹道:“哪里,刚接到三个消息,咱们的三个兄弟被杀了。”
  朱三道:“在哪里,这一定是马如龙下的毒手。”
  乐广摇摇头:“不是,除非他有分身术。”
  他说出那三人死亡的时间地点,时间相差不多,地点却在东南北三个方向上,除非马如龙会筋斗云,否则不可能在相近的时间里,在相隔几十里的三个地方杀人。
  “不是马如龙。”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是这种肯定的眼神,这一带方圆几百里是他们的势力范围。
  所有江湖门派帮会,他们都了然于心,大多已经归附,即便有几个不肯归附的,也很难杀得掉他们派出的弟兄,这些人在马如龙手下固然不堪一击,但在江湖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我们要有番恶战了。”乐广沉声道:“看来马如龙的后援来了。”
  “哥,你明天能不能把我扮成别的样儿。”三娘子早已把外面衣服脱下,满头的首饰也拔的一干二净,她这才知道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也不是好当的。
  “你想扮成什么样儿呀?”马如龙还想在她的装扮上精益求精呢,不意她竟出言抗议,三娘子道:
  “什么样儿都成,就是不要这个样儿,这身衣服像绳子似的,绑得我动不得,这一头的头饰把我脖子都快压折了。”
  马如龙看看摊了半床的头面首饰,是多了些,却也不至于像她说的那样,她只是还未习惯罢了。三娘子又央求道:
  “你把我扮成粗手笨脚的小丫头好了,你坐在里面装少爷,我来赶车,你放心,我车赶的好着呢。”
  马如龙道:“这个以后再说,咱们在这里住上几天,我还要查些事儿,如果被他们看破了,就得马上走,那时再琢磨把你扮成什么样儿吧。”
  三娘子喜道:“那我在这里可以不穿那套衣服,不戴那些坠人的首饰了吧?”
  马如龙笑道:“衣服还得穿着,首饰戴上一两样儿就行了,虽说客栈伙计不会进来,也要防暗中有人窥探。
  “你明天也就习惯了,人家那娇怯怯的千金小姐头上戴的比你还多呢,也没见谁把脖子压折了。”
  三娘子没话说了,苦笑着扮个鬼脸儿,她只是心里觉得太别扭,穿戴上那身行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如中禁咒一般。
  收拾停当后,三娘子很快就睡着了,马如龙盘膝坐在一张软垫上运动调息,进入半入定状态。
  听说那位“风婆婆”已死后,他也不急于把功力恢复至全盛状态,只要恢复到五成以后,即便不运动,只消不迭遇大战,内力也会自动慢慢恢复,而今晚过后,内力便可恢复到五成。
  朱三的临时总堂内灯烛通明,他已下令派往各处的人紧急撤回,寻找马如龙的事只能托付那些下线门派了。
  “会不会是霹雳堂的人在暗中保护马如龙?”他在灯下思忖着,在已知的马如龙三大死党派系中,金陵王的人只能配在金陵作威作福,一进入江湖,连他那些下线小门派都不如。
  王家在江湖上势力虽然庞大,门下堪称高手的也不多,最具威胁的还是霹雳堂,就他所知,霹雳堂主雷霆对马如龙也最为忠诚。
  可他又隐隐觉得不对,假若真有人在暗中保护马如龙,在马如龙两次被围困住的时候,这些人不可能不现身相救。
  他想不明白,只好颓然而止,想到马如龙他不禁笑了,他承认自己其实很喜欢这个人,甚至引为同调,马如龙出现的地方,身边便会有一个姑娘,他只是替他感到些遗憾,这次的姑娘不够漂亮。
  他忽然感觉到什么,警觉地抬起头,巡视屋内,他手一按桌面,腾身而起,苍鹰攫雀般扑向一根梁木。
  甫至中途,一股劲风当头压下,朱三不敢怠忽,双掌齐出,掌风如涛撞了上去,两股掌风接实,发出一声闷响,如中败革,朱三上冲之势受阻便借反弹之力荡至后面一根梁木,单手吊住,这一式也是俊极。
  “什么人?”他大喝一声,却见一道黑影从梁上电射而出,稍一盘旋,已冲出门去。
  “什么人?”门外侍卫纷纷叱喝,旋即便是“扑通”几声,朱三心头凛然,情知遇上了高人,他已无暇为那些侍卫担忧,而是思忖着如此高人怎会甘心做梁上君子,他伏在上面窥探什么?
  “留下!”外面传来乐广的喝声,朱三心中一喜,身形一荡也冲了出去,但见院子里两名侍卫刚刚站起,身上沾满了土,显见摔得够结实的,他两个起落翻墙而出,却见大街上乐广正呆然木立,一道身影已闪进一条小巷,消逝不见。
  他微感惊愕,不意乐广也没能截住此人,乐广更是满脸愕然的表情,朱三已放弃追赶的念头,走到乐广面,问道:“是马如龙吗?”
  乐广摇摇头,那人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只能识别出不是马如龙,马如龙那双眼睛太特别了。
  他与那人过了三招,这三招可谓尽出全力,那人却轻飘飘避过,身法之妙令他叹为观止,他沉吟半晌,才吐出一句:
  “他比马如龙还厉害。”
  朱三也有同感,他与乐广虽被马如龙整治得够惨,但那是掉进招法的陷阱里,称不上是真实的较量,他和那人对了一掌,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内力较量,丝毫没有讨巧的余地,他却稍逊一筹。
  两人回到院内,侍卫们都惶然请罪,朱三大度地摆摆手,这委实怪不得侍卫,连他也不知被人在头顶隐藏多久才发觉。
  “这人潜伏进来究竟想干什么?”朱三和乐广心中都想着这个问题,入室行窃绝不可能,江湖中十大偷王他们都了如指掌,偷技固然高超,武功却均屈居二三流。
  况且这屋内也无任何机密或贵重物品可偷,若说是行刺,却也不像,且不说以那人的身手完全可以在他发觉之前得手,而且他也没有任何理由成为别人刺杀的目标,除非那人是想为马如龙解除困境,然而为何没有出手呢?
  “这是个警告。”乐广沉吟道,朱三一怔:“什么警告?”
  乐广道:“这是警告我们不要再与马如龙作对,这人分明是用这种方式向我们表明,他任何时候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们身后,而且能轻而易举地除掉我们。”
  “轻而易举?未必见得。”朱三不以为然,“我和他对了一掌,虽然不敌,但我是仓促出掌,若真个较量,也未必就逊于他。”说着他又豪情万丈。
  “那倒也许。”乐广也觉得自己太过灭自己威风了,忙改口道,“咱家是江湖走老,胆子变小。
  “小朱,你说这人会不会是打前站的,只是想来窥探我们的虚实。”
  朱三道:“那岂不是说他身后还有许多比他更厉害的人?这不可能,高手不是树林里的蘑菇,一夜之间会冒出很多。”
  乐广点点头,他倒不是完全认可他的说法,只是祈盼不要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第八章
  凌晨寅时,马如龙出定,他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心却终于落到实地,他的内力总算又恢复到了五成,有这五成内力,他就可以把一身武学发挥得淋漓尽致,而无需时刻担忧内力之匮乏了。
  内力有如银钱,银钱越少,花光的速度就越快,而当银钱积累到一定程度,只要不是狂赌浪掷,想花光也很难。
  银钱多了还能生钱,内力到了一定程度更能催生内力,而且比钱生钱还要可保险,不会有折本之患,这程度因人而异,对马如龙而言就是五成。
  早饭过后,马如龙又为三娘子描眉画鬓,顺便就把易容术的基本要领讲给她,这套法门说起来至为简易,想登堂入室也不比练成一项武林绝技稍易,和练武功一样,一半靠苦练,一半靠天赋。
  三娘子听得津津有味,但还是噘嘴嘟囔一句:
  “又要枷锁上身了。”
  马如龙知道她只是借题撒娇,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三娘子借势抱住他,把头伏在他怀里,温存了好一会才抬起头道:
  “你接着讲吧,我听着还蛮有意思的。”
  马如龙做完讲完,三娘子虽然不够冰雪聪明,但只要是马如龙讲的,每个字都会深刻到在她脑海里。
  上午,马如龙便在院子里教她那一式剑法,虽只回身出剑一个招法,但与身法步法结合起来,就变得繁复无比,马如龙初始也不过想教她一招保身绝技,教着教着才发现,这完全可以演化成一套上乘剑法。
  他把它大致归纳成一百零八式,然而与敌接触时,接近距离,接近角度千变万化,招法又何止千招万招,马如龙只是归纳出最典型的一百零八种实战状况而已,其他的只能靠她自己“神而明之”了。
  “哥,这套剑法是你创的,你给它命个名吧,总不能就叫无名剑吧?”
  三娘子练的兴致勃勃,她学这套功夫并非只为克敌制胜,而是这套功法本身就是内力修炼,使人愈练身体愈舒服,也愈有劲头,练上手后便欲罢不能。
  马如龙想想,说道:“你就叫玫瑰刺吧。”
  三娘子口中念叨着:“玫瑰刺”,脸却一下子红了,明白马如龙是把她比喻成玫瑰,略显忸怩,他的赞美就是她的天堂。
  这套“玫瑰刺”练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三娘子真成了浑身带刺的玫瑰了,不论从任何角度接近攻击她,都会遭到她回身致命一剑,然而这套功法也有致命的缺陷,只要攻击者脱离接触,不向她贴身攻击,也就没咒念了。
  马如龙知道这一点,并不以为意,他创出这套功法只是为了三娘子不致被人伤害,被人捉去,并非想让她主动攻击。
  他现今到担心另一件事了,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让柔弱的三娘子能在一招之间毙敌或伤敌以自保,这一剑便不免过于歹毒狠辣了,兼且出剑方位均是常人意想不到的,委实难防,假若传人心术不正甚或心地歹毒,反倒荼毒江湖。
  三娘子心慈面软,并无此虑,但她将来也会有弟子,焉能保其均如三娘子一般。
  他要三娘子发誓这套剑法只是自用,绝不传给别人,三娘子跪地发誓,毫不犹豫,她根本没想过自己将来也有收弟子的可能,马如龙心中颇有成就感,自己也算是创出一套功法的小宗师了。
  竹林客栈倒也名副其实,馆舍四周修竹森然,客栈的掌柜伙计也都身着魏晋服装,看上去怪模怪样,却也令人感受些魏晋“风韵”。
  在二楼的一个宽敞套间里,一个身穿锦袍,颌下留着三绺长髯的人望着窗外,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外面一根根修竹间挂满了小灯笼,煞是好看。
  他已在窗前站了半个时辰了,身后桌子上酒菜一样没动,还摆着四副杯箸,显然他要请的人都失约了。
  他身后站着一个小童子劝道:
  “师傅,您别望了,他们会来的,也许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一下,只要您让他们来,他们就算是爬也一定能爬来,除非……”
  他马上掩口,看了看师傅。
  锦袍人叹了口气,转过身来,他并非全神凝望,想看到他约的人到来,而是心里在揣度他们失约的原因和他们可能遇到的凶险,不知不觉出了神。
  “小君,你下午在城里转了一圈,打听到什么了?”锦袍人问道。
  小童道:“师傅,我在城里到处乱转,倒也碰对了几个地方,我听几个丐帮的人悄悄议论,说是马如龙马公子真的在城里,只是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他们一向消息最灵,不会错的,您让我找的那些人我也找到了,就在前面一个大宅子里,把门的人可凶了,不让我进去。
  “还直问我是哪家小孩,家里大人在哪儿?我假装又聋又哑,对他们连比划带指嘴巴耳朵的,他们就不理会我了。
  “我在门边坐了一会儿,听他们谈论说死了三个弟兄……”
  “三个?”锦袍人一怔,“是三个,开始时我也以为听错了,他们随后又说过几次,都是说的三个。
  “傍晚时我还看到三辆车进去,听那些人说车上就是那三人的尸体,对了,每辆车到的时候,那个朱大老板都会出来。”小童补充道。
  “朱三?他没发现你吧?”锦袍人一惊,小童笑道:
  “师傅,朱大老板看都没看我一眼,他看上去可怕极了,像是要杀人似的。”
  锦袍人松口气道:“他的手下被杀了,他当然想杀人了,朱广生,你终于露原形了。”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正说着,门上传来鸟啄似的敲门声,小童一喜,叫道:“他们来了。”跑过去开门,一个瘦长如竹竿的汉子走进来,先摸摸小童的头,然后抱拳道:
  “恩兄,小弟来晚了。”
  锦袍人拂然道:“景升,这称呼真得改一改,你一见我就恩兄长恩兄短的,岂不折我的寿命?再这样我永远都不要见你了。”
  那汉子感慨道:“大哥,你对小弟的恩德岂是一句恩兄所能表达,小弟每天都想着如何能报还万一,多亏大哥给了小弟这个机会,幸好没办砸。”
  锦袍人苦笑道:“景升,你是没办砸,却办得过头了,我叫你杀一个,你怎么杀了三个?
  “朱广生的手下可都是硬把子,万一失手,愚兄的计划可就全砸了。”
  那汉子叫徐景升,在黑道名气极大,绰号“黑手”,专门干黑吃黑的买卖,他愣道:
  “三个?大哥,我只杀了一个呀?难道是那两位兄弟下的手?”
  门上又传来敲门声,门开后进来一位身躯肥胖的人,却只三十不到年纪,走起路来左摇右晃,似乎那一对小船似的巨足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
  他也是先摸摸小君的头,然后抱拳施礼,跟锦袍人寒暄几句。
  锦袍人已知他们三人是一起到的,只是不想引人注目,才分开进入,徐景升和这位胖子对照起来太明显,想不让人注目都难,是以也没问什么。
  又过了一会,第三个人到了,他的身材个头倒像是前面两位的综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只是脸上一道从右眉到左颊的刀疤更令人过目不忘。
  锦袍人道:“三位兄弟辛苦,愚兄已备好接风庆功酒,可惜已经凉了,只能将就吃了。”
  他招呼三人入座,徐景升笑道:“大哥,杀个把人有何功可言,和大哥喝酒倒是人生快事。”
  三人入座后发现没有小君的位子,忙站起来让他,小君笑道:
  “我早吃过了,若等你们岂不饿瘪了肚子。”他笑一笑回里间去了。
  锦袍人把酒壶握在手里,凝神运功,须臾壶中酒已沸腾,三人看着,均露倾服之色,徐景升道:
  “大哥的火焰掌愈发精进了。”
  锦袍人笑道:“莫见笑,我可不是显摆,天凉了,冷菜不要紧,冷酒还是少吃为妙。”说着给三人斟满酒。
  徐景升看着另两人道:“二位兄弟,大哥说咱们人杀多了,我只杀了一个,两位兄弟也都下手了?”
  胖子和刀疤脸面面相觑,摇头不已,刀疤脸道:
  “大哥,我俩是按您的吩咐为徐大哥打策应,防止被人看破或盯上,好让他们认为是马公子做的,我俩没出手。”
  锦袍人点点头道:“这就奇了,你们只杀了一个,朱三的手下却死了三个,那两个是谁下的手?”
  徐景升道:“也许是马公子自己下的手吧,那些人到处找他,他也不会只躲着不出手。”
  小君从里间走出来,说道:“师傅,我才想起来,那三人不是死在一个地方,而是三个地方。”
  他把三个地名说了一遍。
  锦袍人举杯不语,仿佛被定住一般,半晌才开口道:
  “看来并不是咱们想帮马公子,还大有人在,可惜帮的多了,反倒穿帮了。”
  胖子酒杯已到唇边,忙又放下,不解道:
  “这是为何?帮的人越多不是越好吗?大哥说穿帮又是什么意思?”
  锦袍人把酒喝了进去,叹道:
  “愚兄的计划是每次只杀一个人,又要做得神鬼不知,让朱三那王八蛋以为是马公子做的,就会扑过去。
  “当然只会扑个空,咱们再换个地方再敲掉他们一个人,就这样引得他们兜来转去,他们就无法找到马公子了。
  “却不知是哪位朋友也和我一般心思,也干起同样的事,若只多杀两人还不要紧。
  “但在三个相距甚远的地方杀三个人,明知是狡诈似鬼,一眼就能看穿这不是马公子做的,岂不是穿帮了。”
  刀疤脸皱皱眉,脸上的刀疤便如山峦般隆起,说道:
  “大哥,马公子连凌峰都能斗得过,怎会被朱三这些人撵的到处逃?”
  锦袍人道:“马公子受伤了,朱三为了对付他,请出天字第一号的老杀星,三十年前的风婆婆你们都有耳闻吧?就是她!”
  那三人听后,心头一惊,都险些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小君在旁拍着小手笑道:
  “你们怕什么,那老杀星遇到克星了,马公子人称高人克星,那些绝顶高人遇着他,准没命活。
  “凌峰,金顶上人,五毒教主,又添上一个风婆婆。”
  徐景升苦笑道:“你也知道这么多呀?”
  小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听师傅说的,现炒现卖。”
  锦袍人笑道:“马公子是名家克星已属公论,不过这次似乎克的费力些,自己反受其害,但那老杀星也还是被他克死了。”
  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花容三十年前做了一系列令人发指的血案,以后虽隐迹消踪,其声名至今犹足以震慑武林。
  徐景升还有些不放心,追问道:“那老杀星真的死了?”
  锦袍人笑道:“怎么?你怕她剁了你的黑手?她是死了,确切无疑,不过她的弟子还活着,也到处找马公子报仇呢?”
  胖子喝了杯酒,三口两口把一条鸡腿吃净,兀自舔着手指上的油脂,含糊不清地道:
  “马公子的朋友对头可都不少,现在又聚在一座城里,这里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
  刀疤脸一直猛吃猛喝,此时才停住手道:
  “大哥,马公子确是人杰,可朱三那伙人也非善类,咱们为何要趟这混水。”
  锦袍人把三人酒杯添满,正容道:“三位兄弟只当为愚兄办事,不必多打听,我敬三位兄弟一杯。”
  三具尸体放在三张巨大的肉案上,胸膛已被剖开,血腥气味和臭气足以把人熏倒。
  朱三和乐广均屏住呼吸,仔细检视着,尸体运回后,他们马上着手检查,却没能查出三人致死原因,只好选择夜里剖尸检验。
  两人被臭气熏得不敢开口说话,只能以手势眼神交流,现今他们终于明白佛家为甚说人的身体只是一个臭皮囊,的确臭不可闻。
  检视完毕,两人逃也似地冲出屋去,嗅着外面清冽的空气,简直如登天堂,朱三贪婪地吸着,直到觉得把不得不吸入的臭气完全从体内清除,才开口骂道:
  “黑手这畜生,他吃了熊心豹胆了,也敢在咱们头上动土。”
  乐广道:“不足为奇,江湖太大了,咱们再苦心经营,也不可能把每个人都拉到咱们这边来。”
  朱三道:“黑手一向只干黑吃黑的买卖,从不趟任何混水,咱们和他之间毫无瓜葛,他怎会突然反了性,像疯狗似的乱咬起来?”
  乐广叹道:“咱们能在武林中一口口蚕食,别人也会,黑手向咱们下手,也一定是受人指使,未必出于个人原因。”
  剖开三具尸体,却只查出一个黑手,黑手也是刻意隐瞒自己的手法,但还是在内脏留下自己的独家标志——一只淡黑似的手掌印。
  而另两具尸体则内外均无伤痕,仿佛这两人被硬生生把魂魄凭空攫去了,只留下两具完好的皮囊。
  深夜寒风中,两人都感到身上有些发冷,朱三喊了一声:“酒来。”
  从廊下的阴影里立时走出一人,端着一张漆金盘子,上面是两壶已经煮好的老酒。
  两人拿起酒壶,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仰脖倒进嘴里,一口气喝干,朱三一用力把锡壶捏成一个扁块,向地上一掷,愤然骂道:
  “黑手,本堂定叫你活不过三天!”他那风流儒雅的面孔刹那间凶相毕露。
  一人独行在空寂的街道上,头已缩进衣颈里,脚步也歪歪斜斜,左手提着一个酒壶,走几步便仰脖喝上一口。
  守候在门边的两名侍卫早已看到了这个醉鬼,他身上的酒气在二十丈外便已飘了过来,好像他刚从酒坛里钻出来。
  两名侍卫看了几眼便没兴趣了,那人酒壶里飘出的酒香令他们腹内馋虫蠢蠢欲动,他们打定主意:一会儿换班后,一定到厨房偷两瓶酒喝。
  醉鬼愈走愈近,忽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酒壶也摔了出去,恰好骨碌到一名侍卫脚下,这名侍卫闲极无聊,正想逗弄一下醉鬼,伸脚踩住了酒壶。
  他对面的侍卫忙道:“别闹了,他一个醉鬼识甚好歹,小心闹起来他吐你一身。”这名侍卫笑道:
  “怕什么,等他走过来,我把他的酒壶踢飞,再让他摔几个跟斗。”
  说着,醉鬼已晃晃悠悠爬起,又左歪右斜地走着,一个踉跄险些又栽倒,那名侍卫脚踩着酒壶,只待他临近便踢走,对面的侍卫也饶有兴致地看着。
  醉鬼醉眼朦胧,醉态可掬,他又走前几步,一个踉跄栽向踩住酒壶的侍卫,侍卫脚下轻踢酒壶已飞出十丈开外,醉鬼却已栽向他肩头,他忙伸手推去,手甫着醉鬼肩头,蓦感后心一凉,立知不妙,张口欲呼,却发不出声音。
  他对面的侍卫也颇感有异,尚未反应过来,醉鬼已一头撞进他怀里,他也本能地伸手去推,却没看到醉鬼的长臂从他颈后传过来,伸手兜住他下巴,用力一扭,喀喇一声脆响,脖颈已被硬生生扭断,身体也面条似的瘫软下去。
  醉鬼抬起头望望四周,眼中醉意全无,比旷野中的狐狼犹为清醒,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贴在大门上,然后纵身疾奔,如一道青烟般消失不见。
  贴在门上的纸上赫然写着:马如龙敬拜。
  片刻后,大门打开,旋即尖锐的哨声大作,整座宅子变成了被捅的马蜂窝。
  “这是什么声音?”
  三娘子正偎依在马如龙怀里,享受着激情过后的温柔缱绻,被这阵蓦然发出的尖锐哨声吓了一跳,逃亡途中的人本就是惊弓之鸟,最易受风吹草动的惊扰。
  “别担心,离这儿远着哪。”马如龙爱抚着她绷紧的缎子似的皮肤,安慰道,心里却不这样想,城中的人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时候早都进入梦乡了,这种惊扰必有缘故,而且他本能地想到,这是冲他来的。
  三娘子本想起身着衣,一旦有人侵入,自己身无寸缕,想逃都费时间,但见马如龙若无其事,镇静自如,仿佛吃了颗定心丸,又闭上眼睛,把身子更紧地贴附在马如龙身上,在一种好像全身骨架均已散开的适意的慵懒中进入梦乡。
  马如龙等她睡实了,才抽身出来,看看她甜美娇憨的睡态,心中也如蜜一般甜,他为她掖好被子,以最快速度穿好衣服。
  穿外面衣服时,他犹豫一下,还是穿上了夜行衣,又戴上另一张人皮面具,这张面具上没有浓眉虬髯,而是须眉全无,还画着一块块翻卷的烂肉,活脱脱一副麻疯病人的面孔。
  他轻轻推开门出去,还是对要不要去查看一下犹豫不决,虽说只大约有两条街远,但他绝不放心让这座房子离开视线,他纵身一跃,上了屋顶,伏身屋脊上向四处观望。
  他看到哨声发出的地方灯火通明,他对声音有极强的定位感,只要听到声音,心里便会标出准确的位置,分寸不差,这是自小在接发暗器的训练中养成的,他凝运功力,目力大增,已可看到那座宅子里憧憧往来的人影,就像蜂房中忙碌的蜜蜂。
  “那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他微皱眉毛思忖着,随后也就不想了,只要没人对这里感兴趣,他就安心了。
  他忽然看到一个伙计从客栈大门中走出,走了十几步后便向两边张望,他又听到一个极细微的声音:“这里。”
  他运极目力看去,才发现一盏灯笼下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所谓“灯下黑”,果然不假。
  伙计走过去,也站在一盏灯笼下的阴影里,说道:“小的才看到召唤我的信号,上使召小的有何贵干?”
  上使哼道:“有何贵干?城里都闹翻天了,你知不知道?”
  伙计惶恐道:“小的听见哨声了,却不知何事,不敢擅自前往,再者也没有急情要上报。”
  上使微怒道:“急情?我们什么情都要,愈多愈好,马如龙的帮凶在三个地方杀了我们三个人。
  “半个时辰前竟然在我们面前杀了两个,还在门上贴了杀人拜帖,这不是上门欺负人吗?我问你这一个时辰内有没有人回客栈?”
  伙计道:“没有,今晚恰好小的守更,一个时辰前有人离去,却没人回来,也无人投宿。”
  马如龙听得啼笑皆非,他哪儿来的帮凶呀?还在三个地方?
  难道金五伦、雷霆和王夫人都派出了人?
  他摇摇头,假如是这样,他们不可能不来和自己会合,但他总算明白了那里出了什么事,什么人又冒充自己在城里杀人后又留拜帖?他心里又画了个问号。
  上使又道:“客栈里有没有可疑的人?我叫你盯的那一对男女有何动静?”
  伙计道:“客栈里住客三教九流都有,只是没甚可疑之处,住在跨院里那对男女自住进去后,根本没出来过。
  “我们只把饭菜放在门口,拉一下铃告诉里面,他们用过后就放到门边,我们再收回来,每顿饭菜都有人吃,说明他们也没偷偷离开过。”
  上使道:“这对男女很可疑,你给我好好盯着,我回去禀明上头,想个法子进去好好查查,你先回去吧。”
  伙计的头先探出黑影,向四周望望,却突然向下慢慢栽去,旋即他又听到一声沉闷的“啊”声,他入耳即知,那是被人捂住嘴后发出的惨叫声。
  他心头一惊,相距既远,目力耳力不能俱佳,他只顾提升耳力,目力便减弱不少,居然没看清这是怎样的变化,他忙把功力换到目力上,模糊的影像立时清晰了。
  伙计和另一个人——就是那个上使,被两人提在手里,那两人互相打了个手势,然后从灯笼下走出,疾步若飞,翻越客栈主楼旁的矮墙,到了后花园。
  马如龙更是一惊,这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均趋极端,偏巧他都认得,瘦高的是“黑手”徐景升,矮胖的是“肥屠”王锋,这两人显然是在帮自己,可这怎么可能?自己和他们风马牛不相及。
  黑手是黑道上的黑道,肥屠则是沂蒙山铁牢寨的山大王,但他并不抢劫行人,而是专门绑架贪官富商的亲眷,勒索巨额赎金,还自称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劫富他做到了,济贫却从未兑现。
  他为人极残忍,到期拿不到赎金,人质就会分成一块块突然出现在受害者家门前,“肥屠”称号即因此而来,官府通缉他也有十年了,白道也多次联手缉捕他,却均无所获。
  “这两人怎会走到一起?”马如龙还是想不通,黑手和肥屠非但不是朋友,而且是冤家对头,一次肥屠刚得到一笔巨额赎金,却被黑手劫了,而且把他派的弟兄杀得一个不剩,肥屠恨他入骨自不必说,道上的人都惊呼:
  黑手改性了,开始黑吃绿了。
  马如龙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却见两人到了后花园的荷花池旁,黑手找来两把铁锹,两人便迅速挖起来,须臾即已挖出一个大坑,他听到肥屠低声问:
  “要不要把他们大卸八块,兄弟对这个可在行。”
  黑手望望四周道:“算了,客栈人多眼杂,虽是夜里,也难保没人来,还是埋了,过几天他们就算找到,咱们也早到几百里开外了。”
  马如龙松了口气,他可不想看一幕屠夫的拿手绝活,心下暗自思忖:
  他们干的事也许与我无关,金百合组织吞并了许多门派,难免到处树敌,朱三认为他们是我的帮凶,不过胡乱攀扯而已。
  不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敌人的朋友还是敌人。”这一简单法则无论何时何地都适用,马如龙心里已把这两人看成自己潜在的同盟,他虽无正派领袖那种“道德洁癖”,但想到两人的背景来历,心里也有些别扭。
  他正想悄悄溜下屋顶回屋里,虽在屋顶,他也能听到三娘子平稳均匀的呼吸,联想到她的睡姿,心里一阵发热,他身子刚一移动,却又停住了。
  他看到左面墙角里竟然有一团黑影与墙下的阴影融为一体,若非用心辨别,还真看不出来,他其实也早看到了,只是心思全放在黑手与肥屠身上,没用心辨别,以为是墙角里堆放的什么物事,适才那黑影却动了一下,虽只一下,一条清晰的人影却呈现出来。
  此时黑手和肥屠正填埋大坑,浑然不知身后有人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马如龙不禁佩服隐伏在墙角的那人,黑手为人最为警觉,他最擅长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那些独脚大盗的后面,待他们做完案后,正洋洋得意之际,突起偷袭,每次均是一击得手,他怎会被人盯住而浑然不觉?
  言念及此,他脸上也是一热,自黑手肥屠在前院杀人,到后院埋尸,他也一直盯着,却没发现那人是何时隐身墙角的,那人当然不可能预知黑手肥屠要杀人埋尸,而预先埋伏在那里,他蓦然想到自己适才也动了一下,那人会不会也发现自己了?
  他凝运目力,欲辨清那黑影究竟是怎样的人,却连人影也看不清了,显然那人隐藏得更为巧妙了,他正琢磨该当如何把那人从阴影里轰出来,而又不致暴露自己的位置。
  眼角瞥处,却见前院又进来两人,左右张望一会儿,好像嗅到了什么,很快两人便找到了黑手肥屠杀人的地方,俯身察看须臾,抬起头后满面惊愕,两人从竹竿上摘下一盏小灯笼,照着地面,向后面走过来。
  马如龙更不敢乱动了,这三拨人中,黑手肥屠可算自己这面的人,墙角里那人却是敌友不明,后来这两人则大约可断定是金百合的人,三拨人分处前院后院,明处暗处,自己只消一动,难免会被三拨人中的一拨发现。
  黑手肥屠填完大坑,两人又在上面踩实,干得极为卖力,黑手突然停住,向肥屠一使眼色,两人迅即向墙边闪去,贴墙而立,肥屠虽然肥胖,这一闪却利落之至,比瘦竹竿似的黑手犹为敏捷,马如龙在心里暗暗叫声好。
  那两人已逾墙而过,左手提着灯笼,右手剑已出鞘,他们也听到后院有动静,已准备一战,孰料跃过墙后却什么也没看到。
  “咦?是这里吧?咱们没看错吧?”一人用灯照着,在地上寻找不知是血迹,脚印抑或别的线索。
  “没错,就是这里。”另一人肯定地道,他没有低头察看,而是警觉地巡视四周,他已经感受到了四周隐伏的浓浓杀机。
  “是这里。”先前那人道。夜里虽辨不清新土旧土颜色的差异,新土踩上去却虚浮柔软,他四下看着,寻找挖掘工具,恰好看到突出墙下阴影之外的铁锹头。
  他走过去想拿铁锹,他的同伴蓦然大叫:“回来!墙下有人。”伸手去拉,却没拉到,黑手和肥屠见已被觑破,双双扑出。
  殊不知去拿铁锹那人早就看破了,却一直没说,装着去拿铁锹,实际是想把藏在墙下的人揪出来,然而他却只看到肥屠一人,又错估了对手的能力。
  黑手一闪身,贴着此人刺出的剑刃而进,左手已扣向此人咽喉,这人大惊之下,应变稍迟,不及变招,只得使一式铁板桥功夫,后脑几欲触着地面,胸口却挨了重重一击,黑手的毒砂掌岂是好挨的,立时心脉崩裂,像条鱼般抖动几下便即死去。
  肥屠扑向的那人却有备在先,他攻出两剑,迫得肥屠左躲右闪,欲前不能,他的武功并不稍逊于肥屠,但见同伴已死,自己寡不敌众,绝不恋战,转身向前院逃去,他轻功也真个了得,身影只两闪,已扑上墙头。
  黑手行险侥幸杀掉一人,已尽全力,没能及时截断此人退路,再见此人身法,已知无法追上,肥屠更是望人兴叹,暗叹广生堂果然人才济济,连寻常小伙计也具如此身手。
  那人正自欣喜得以全身而退,蓦见一人站立墙头,他没发现这人是何时上来的,只一眨眼间,此人已站在那里,好像从墙里生出来的一般。
  他前冲之势迅猛无比,欲转向已然不及,眼见要与那人来个脸贴脸,却见那人脸上须眉皆无,烂肉翻卷,内中似乎有蛆虫蠕动。
  想到自己要贴到这张脸上,不由得心胆俱裂,狂吼一声,浑身酥软,从空中跌落下来,人最恐惧的不是死亡,也不是妖鬼,而是恶心。
  奇变陡生,黑手和肥屠均怔住了,肥屠最先反应过来,箭步冲上,单膝着地,伸手扣住跌落那人的咽喉,他的手一触及那人咽喉,便知无此必要了,此人已经死了。
  他不知此人是活生生吓死的,还是墙上那人出手所致,他和黑手向墙上看去,看到那张惨白丑陋能令任何人胃里翻腾不休的面孔,也不由得后退几步。
  马如龙是趁四人交手的一刹那动身从屋顶溜下,然后又攀墙而上,让人认为他是从外面进来的,他见自己手不伸,脚不动便吓死一人,心下好不得意。
  复见黑手肥屠的表面,更是欢愉,他眼珠一转,看到墙角那团黑影还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位老兄的耐性真是超一流的。”
  “阁下何人?为何要帮我们兄弟?”黑手抱拳道,他眼睛尽量只看马如龙肩部以下,马如龙飘然落下,轻若无物,迈步却如风舒云卷,概然有出尘之致。
  黑手肥屠不禁惶恐,来人武功究竟有多高,虽尚不知,武功境界与自己相比,已有仙凡之隔,马如龙前行几步,只是为了更好地盯住墙角那人,他站定后仰面向天,傲然道:
  “老夫与朱三那小子的主子有些过节,却遍寻他不着,故尔先拿这些小子们出出气,尔等与朱三作对,却是为何?”
  他故意把嗓子放粗,听上去还有嘎嘎之声,好像乌鸦一般。
  “朱三还有主子?”肥屠惊诧道,马如龙冷笑道:
  “当然,凭他小子那点儿能耐,能在江湖上掀起多大的风浪?”
  言下对朱三不屑之至。
  黑手和肥屠也都是成了精的人物,却一时不察,被他蒙住了,其实两人只消看看他那双瘦长有力而且光洁的双手,就能识破他假装麻风病的假象,然而这二人的目光却都本能地避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前辈,恕晚辈见识寡陋,请问前辈尊姓大名?”肥屠恭恭敬敬地问道,马如龙故作落寞之态道:
  “老夫遁世已久,故人凋落殆尽,识得老夫的人已寥寥无几了,老夫当年的万儿叫作……”
  “装神弄鬼。”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墙角暗处响起,黑手肥屠都吓得跳了起来,一个人也从墙角走了出来。
  马如龙拍手笑道:“哈哈,你终于挺不住了,我还以为你能一动不动藏到天亮呢。”
  笑过之后才醒悟:自己的伪装全露馅了,不过也不在意。
  黑手和肥屠脸上发烫,恨不得钻进适才自己亲手挖的坑里面去,后面咫尺之处藏着个大活人竟尔不知,又被面前这人摆了一道,真是栽到家了。
  从墙角出来这人三十上下年岁,虽在黑夜,却依然令人感到意气轩昂,他也哈哈一笑道:
  “你这家伙也忒阴损了,早知我在这里,却不点破,又装神弄鬼地激我出来。”
  两人笑着互击一掌,均有惺惺相惜之意。
  此人委实是被马如龙盯得实在熬不住了,才自动现身,激将云云不过是自己找个台阶下。
  他的身形虽被马如龙看破,马如龙却也被他钉牢在屋顶上,不敢稍动,说起来可称半斤八两,两人均欲摆脱对方,却都没能做到,经过这场无声无形的较量,也都佩服对方的实力与坚忍。
  第九章
  “在下梁子都,甘肃人氏。”此人向马如龙一抱拳,自报家门,黑手一惊道:
  “云行无影门的?”
  此人含笑道:“正是。”
  黑手一摸脑袋,想确定脑袋还在不在,江湖传说,被云行无影门的人割断了脖子,这人非但懵然不知,还会顶着脑袋走出二里地。
  肥屠却咧开厚厚的大嘴笑了,被云行无影门的人藏在身后而不知,并不算丢人。
  梁子都又把目光投向马如龙,马如龙略加思忖,伸手揭下面具,徐徐道:
  “在下马如龙。”
  三个人都惊住了,齐地谛视起来,好像珠宝店里的老供奉鉴别一件珠宝是不是赝品的样子,马如龙又笑了笑:
  “如假包换。”
  黑手肥屠都略感难为情,梁子都却盯着问道:
  “你真是马公子?”
  马如龙苦笑道:“马如龙已快成江湖上的丧家之犬了,冒充他有甚光彩?”
  梁子都虽然穿着夜行紧身衣,头上扎着黑巾,还是整肃衣冠,然后大礼参拜下去。
  马如龙原以为他要向自己动手,正全神戒备,他与“风婆婆”交过手后,参拜她的招式身法,招式固然源出多门,身法则来自云行无影门。
  云行无影门也是古老的门派,门中人更是自神其说,宣称自己是当年帮黄帝打败蚩尤的风神一脉嫡传,这就跟世上姓李的,姓孔的都不惜伪造族谱,冒充老子孔子嫡系子孙一样,全然不足采信。
  马如龙当然也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但“风婆婆”与云行无影门必有很深的关系,才能得到那套神鬼莫测的身法,是以梁子都一报家门,他便认为他是冲着“风婆婆”那档子事而来。
  孰料梁子都竟像参拜祖宗牌位一样大礼参拜,他唬了一跳,身子一闪,避开他的大礼,口中说道:“使不得。”伸左手去扶,右手则暗蓄杀招,江湖人心诡诈,借行礼拜叩之际出手刺杀对手的事虽属罕见,却绝非没有。
  他手拉到梁子都的手臂,感觉到他身上并未蓄力,这才放下心,双手把他拉起,真的惶恐道:
  “梁公子,你这是作甚?你这是咒我速死啊。”
  梁子都站起来,坦然笑道:
  “马大侠,您对我云行无影门有莫大恩德,受我一拜也是应该的。”
  马如龙心中疑惑,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有许多都是当事者懵然无知的,你做了某件事,可能一千里之外有人认为你对他施恩,也许就在你身后,有人认为你跟他结怨。
  江湖纷争之多,也大多是由这些没影子的恩怨而起,真如在天南种豆,却在天北结瓜,结的是西瓜还是冬瓜就很难说了,结个窝瓜也未尝没有可能。
  马如龙不知他意指谓何,斟酌词句道:
  “梁公子,在下与贵门英豪缘吝一面,至今方识英贤,恩德之说请莫再提起。”
  黑手和肥屠相视一眼,窃笑不已,心中暗道:
  “什么恩德?还不是想抱未来霸王的粗腿,白道中多的是吮痈舔痔之辈,反不若我黑道绿林道的弟兄,名声虽不佳,却铁骨铮铮。”
  这两人所想并非没有理由,大侠的称谓由来已久,早被人用滥了,每一个挎刀佩剑的赳赳武夫行走在江湖上,都会被人尊称为大侠,久而久之,大侠的称谓殊无荣耀可言。
  一些人又别出心裁地创出“英侠”,“伟侠”,“绝侠”等诸般名目,都没能流行开来,各大门派首脑率先摒弃大侠称谓,有职位者则以职位相称,无职位者,则以先生相称。
  江湖中人彼此问也不过“前辈”,“晚辈”,“兄弟”,“在下”这些称谓,几年后,“大侠”在江湖绝迹。
  凌峰荣登江湖霸主之位后,却让每个人都称他为大侠,自他一用,“大侠”之称便和圣庙里的冷猪肉一般变得尊贵无比,先前大家是不屑用,后来则是不敢用,并形成了共识:
  大侠者,霸主之谓也。
  梁子都自也孰知这些武林掌故,他称马如龙为大侠,不啻表明心迹:在他心目中,马如龙已是江湖霸主,马如龙之惶恐也与此有关。
  黑手冷冷道:“两位公子,这里可是杀人现场,不是久留之地,两位若想攀谈,还是换个地方吧。”
  他一向独来独往,除了他那位大哥,对任何人都不买账。
  马如龙点头称是,他邀梁子都翌日午时在城内鸿宾楼相见,因见黑手肥屠兴致不高,便没相邀。
  黑手肥屠先行告退,他俩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白道中人还是敌意殊深,梁子都提着两具尸体,越墙疾闪而逝。
  马如龙为防有人盯梢,在附近绕了两个大圈子,才回到自己住的跨院里,床上三娘子兀自香梦沉酣,他却睡意全无,想到自己已不再是孤军奋战,不由得神情振奋。
  他站在窗前出神半晌,才想起忘了问是谁假冒自己在朱三门前杀人留帖,此举用意为何,他直觉上认定一定是梁子都所为,他与梁子都初次相见,就有种对雷霆才有的亲近感,若非与三娘子在一起,他一定邀他作长夜之饮。
  想到长夜之饮,他又想喝酒了,他出去拿来酒杯酒瓶,一个人坐在窗下的矮几旁自斟自饮起来。
  三娘子醒过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又看看,不由得笑了:
  “你不好生睡觉,又喝的哪门子酒呀?”
  马如龙笑道:“你来陪我喝,我就对你说。”
  三娘子真个披衣下床,在他对面坐下,陪他喝起来,马如龙便对她说了事情的经过,三娘子听得张大了口无法合上,若非她对马如龙已到佞信的地步,真要以为他不是说梦话就是说醉话。
  “三个人,一个白道,一个黑道,还有一个是绿林道,怎能凑的这般巧?”三娘子犹感身在梦中一般。
  马如龙皱皱眉道:“可也是,我倒没想过。”
  听她一说,他也纳闷,三条道儿上的人怎会不约而同地对朱三下起手来。
  朱三派出五路人马在城内搜查凶手行踪,有四路无功而返,还有一路如石沉大海,朱三明白这一路是回不来了。
  自他调拨四个分堂随他出江湖,至今已整整损失了一个半分堂,还有一位分堂主自杀殉难,朱三并不在意这种损失,他手下一共有六十四座分堂,每个分堂三十二人,纵然四个分堂全折进去,也只是一个零头。
  自他成为内堂总堂主后,他的主子就告诉他:
  要做一代名将,最要重的就是能承受得住部下的死亡,爱兵如子只是为了让他们最勇敢地去死,将业就是建立在朽骨之上,为怕他印象不深,还找来太史公的《吴起列传》让他反复研读,让他学会吴起的慈与忍。
  朱三素以将才自许,他原先最崇拜的是韩信,反复研读《吴起列传》后才知道,吴起比韩信高明多了,他可以亲自为士兵吮疮,这是慈,而他驱使兵士蹈之死地却眼都不眨,这是忍,唯慈与忍相会,才能成就大业,韩信若有吴起的忍劲,天下绝非汉高祖所有,他也不致被斩首未央宫,还被做成肉酱遍传诸侯了。
  他派出五路人马,每路只派两人,实际是诱敌攻击的诱饵,哪一路人马出了事,就说明敌人是在哪个方向,虽不能确定具体位置,至少搜索范围大大缩小了,所以他一见派往竹林客栈一路的两人没回来,便马上派一名分堂主率六人前往“接应”。
  各分堂的弟兄们心里都热乎乎的:总堂主真是爱兵如子,时刻担心弟兄们的安危。
  “古怪一定出在竹林客栈里。”乐广在旁提醒他,“那一对形貌古怪的男女的身份还未查清,可自他们住进去后,对咱们的攻击就接连不断,咱家觉得那就是马如龙,这一切也都是他捣的鬼。”
  朱三出神不语,他起先也怀疑过,但府城不比乡镇,竹林客栈更非别处可比,他不敢公然上门察看,只能让客栈内的暗线盯紧,却始终没有消息,有人在他们前杀人留帖后,他马上就知道是假的。
  马如龙不会干这种没出息的事,一定是有人故意制造假象,让他认为马如龙还在城里活动,这就说明马如龙不在城里,但他心里又有种强烈的感觉:马如龙就在城里。判断和感觉起了冲突,他也不知该相信哪个了,所以他只好连续抛出诱饵,以查明真相。
  “乐老,那一对男女还在客栈里,这事会查清楚的。”朱三敷衍一句,却没对乐广说,他又调了四个分堂过来增援,在援兵未到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多生事端。
  砰砰两声,什么物事落到庭院里,两人一惊,交换一个眼色,迅即冲出屋去,灯笼火把照耀下,两具尸体被摔得面目狰狞,正是他派人接应的那两人,尸体的前胸粘着一张纸条,上写:
  伸头必死,马如龙敬拜。
  朱三真的被激怒了,他一跃上了房顶,游目四顾,四周屋宇深沉,沉浸在浓暗的夜色中,真个连鬼影子也没看到一个,他狂吼道:
  “马如龙,你这混蛋,你躲在哪里,有本事给老子出来。”
  乐广怕他有闪失,也跃上屋顶,站在他身旁,喟叹一声:
  “别骂了,这不是马如龙干的,杀人留柬绝不是他的风格,这人是想用骚扰战术把我们牵制在城里,马如龙也许真的不在城里。”
  朱三狂吼几句,胸中愤懑稍平,脑子里也冷静下来,他望着不远处的竹贤客栈,凝声道:
  “不,他在城里,而且就在附近,我都能感觉到他,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哥,哪个瘟灾的大半夜骂你?”三娘子停杯不饮,竖起耳朵听着,面色已然酡红。
  马如龙静坐不动,笑道:
  “还不是朱三那狗头,找不着我们急得快发疯了,俗话道鸡上树,狗上房都是要出祸乱的迹象,这城里可要热闹了。”
  三娘子掩口笑道:“哥,你真会骂人,都不带脏字。”
  马如龙正色道:“咱们可都是有身份的上等人,要讲究礼仪,保持风度,哪儿能骂人呢?”
  他尚未说完,三娘子已然绝例。
  马如龙脸上沉静,脑子里却念转如飞,想到各路朋友为自己彻夜奔忙,而且冒杀身丧命之险,自己却在这里安逸饮酒,未免说不过去。
  他对三娘子道:“你敢不敢一个人在屋里?”
  三娘子道:“你要去会会朱三?”
  马如龙点点头,三娘子道:“哥,你不用担心我,你教我的功夫也足够防身了,只是你的身体?”
  马如龙道:“我又不和他们死缠烂打,只要我想走,他们还没能耐留下我。”
  马如龙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叹道:“算了,改日再会他吧。”
  三娘子毅然道:“哥,你去吧,你保护我一时,也不能保护我永远,这些日子你为了保护我,东躲西藏的,受尽了窝囊气,这些我都知道,我不想让自己成为拖累你的累赘,那样还不如死了。”
  马如龙见她刚毅的神态,心中暗喜,他给三娘子留下三颗霹雳雷火弹和三筒暴雨梨花针,并教给她使用方法,好在这两样东西是专为武功低微的人打造的,使用简单方便,三娘子虽没用过,也是一教即会。
  马如龙又交代些注意事项,便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先在跨院附近转了一圈,确定无人盯着,才腾身疾掠,扑向朱三的临时总堂。
  朱三在灯下研究对照两种:“马如龙敬拜”的杀人留柬,字虽大小不同,笔迹则出自一人,他虽不是书画鉴赏家,也完全可以确定。
  乐广则在另一间屋子草拟一封信,写好后又亲手誊录一遍,装进信封封好,悄悄派自己的亲随弟子连夜送走。
  在信中他向主子汇报了这几天的情况,巨细靡遗,最后则请主子再派武功高强的人来对付马如龙,其实是暗寓请主子亲自出马之意,虽然他心里依然认定:
  以马如龙现今的状况,他和朱三联手,完全可以胜过,即便马如龙功力全复,他们二人率如此多人,手中有几十具暴雨梨花针,也足以制马如龙于死命。
  然而这都是理论上的推算,若按此推算,马如龙根本不可能从花容手底下逃生,这可是主子算定的,主子请动花容出山后,在总堂上大手一挥,当众宣布:
  花大姐一出,马如龙必亡,当时所有人也包括他对此均无异议,主子为郑重其事,专门派他为接回马如龙人头的大使,还派朱三率四堂人马作掩护,结果死的却是花容。
  若再照此推算,马如龙重创之下根本逃不出那家客栈,毕竟有二十多具暴雨梨花针对着他,而他和朱三侥幸把马如龙堵在家里,却被打得大败亏输,这股火至今还窝在心里。
  他这几天无事时反复推演,最后竟得出一个结论:他们无法杀掉马如龙,是因他气运太旺,非战之罪也,是以必须气运更旺的主子出马,才能压制住他。
  派出信使后,他松了口气,他已经把球踢给主子了,接下来就看主子怎样玩这个带刺的球了,他步出庭院,看到朱三的房子里依亮着灯,便走了进去。
  “乐老,您怎么还不歇着?”这些日子二人朝夕相处,朱三倒真心敬重这位元老来。
  乐广道:“老年人觉轻,倒是你们年轻人应该多休息,小朱,别研究那劳什子了,马如龙再嚣张,也不会跟我们玩这一手,更何况现今还不是他嚣张的时候。”
  朱三叹道:“我知道不是他,只是想研究一下,这可能是谁在捣鬼,用意为何,我总觉得这不像是马如龙同党所为,否则他们有更好的办法把我们调出城去。”
  乐广道:“凡事不可先入为主,你是先认定了马如龙在城里,才会这样想,如果正相反呢?”
  朱三道:“这一点我也想过了,假如马如龙真不在城里,咱们又已把所有人撤出来,他们绝无必要骚扰咱们,所以我觉得这一定是有人浑水摸鱼。”
  乐广默然点点头,朱三所说也不无道理,这些年朱三扫荡降服各大中小门派时,手段极其残忍,表面上是万邦臣服,却也大多是口服心不服,见他们围剿马如龙受挫,借机暗中反水也大有可能。
  马如龙先是溜上附近的房顶,察看了一会,便把院子里的警戒分布看得一清二楚,他轻而易举突破了三道警戒线,已潜入到朱三的窗下,听到屋里朱三和乐广胡乱猜测,心下暗笑。
  又听得乐广对朱三道:“小朱,有件事咱家没对你说就私自办了,想想还是告诉你的好。”
  朱三笑道:“乐老,您客气,您老做什么事,当然不必先对我说。”
  乐广道:“你不见怪就好,刑堂与内堂虽不相统属,主子命你在这里全权指挥,咱家做什么事也应先知会你一声才是,咱家怕你不同意,就经自办了。”
  朱三听他这样一说,倒狐疑起来,苦笑道:“乐老,您究竟做了什么事?”
  乐广徐徐道:“咱家给主子发信求援,请他老人家亲自出马收拾马如龙。”
  朱三不听犹可,一听之下腾地站起,失声道:“您……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乐广坦然道:“咱家知道和你一说,你必然如此,才先斩后奏,办了再说。”接着他把自己请主子出山的理由说了一遍,最后道:
  “小朱,咱家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才知道江湖中人虽然靠武功吃饭。
  “但也不是什么事都能靠武功解决得了的,气运才是最要紧的,咱们接连失手,就是因为这小子气运太旺。”
  朱三怒又不是,笑又不是,扎撒着两手说不出话来,心里有种被出卖的感觉。
  伏身窗下的马如龙蓦然间心跳加速,浑身燥热,激动得几乎无法自持,当然不是因为乐广夸他气运旺,而是因为他一直苦于无处寻觅的金百合组织的头领有可能现身了,他两手有些发抖,只得双手紧握在一起。
  乐广对朱三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继续道:
  “你也莫气恼,这事本来也不是我们的事,主子派你是打外围的,派咱家则是护送马如龙的首级的,花大姐失手,咱们就该呈报上面,请主子另行裁夺。
  “只因你听花大姐说那小子也不过两手内力,只要在十天半月里找到,伸手可捉,结果怎样?
  “咱们找到了,他也的确只有几成内力,咱俩却险些步花大姐的后尘。”
  朱三想到那一战,豪情顿消,乐广一生随主子参加过无数秘密行动,从未吃过瘪头,而他每次最多不过率两个分堂,扫荡江湖中众多门派,也是每战必捷。
  殊不料此番出师,损兵折将不说,每次都败的匪夷所思,最令他窝火的是一头撞进了鲁家的机关陷阱里,损伤十多人,是以他对乐广“气运”之说大表赞同。
  “气运?”马如龙在窗下暗自苦笑,他觉得自己的运气都衰到家了,居然还有人夸他气运旺。
  朱三沉默半晌,颓然叹道:“乐老,您这事还是办得急了些,我临行前,主子握着我的手对我说:
  “‘广生这次一定要把马如龙的人头给我带回来。’现今我何颜面对主子。”
  乐广笑道:“主子想马如龙的人头都想疯了,对谁都这样讲,咱家出来前,他也对咱家说,阿广,你一定要把马如龙的人头保留好,千万不能让它腐了,烂了。
  “现今人头在哪里?还在人家自己的脖子上,倒不劳咱家操心保管了,如果主子不出手,还能在那脖子上好好地呆上一百年,保管不会腐,不会烂。”
  朱三不禁笑了,窗下的马如龙却恨得咬牙切齿,他虽然从唐门和五毒教对他发动的进攻中感觉到金百合的目标是他,却还只是猜测,现今则从乐广口中证实了,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并无甚出奇之处,缘何有人像抢国宝似的想得到它。
  朱三笑了笑,有皱眉道:“主子出马,倒是能一了百了,可咱们把马如龙弄丢了,主子到来时,咱们却说不出他在哪儿,这也说不过去呀。”
  马如龙长身而起,推门进去,朗声道:“本公子在此。”
  朱三和乐广霍然站起,惊愕地望着他,马如龙冷笑道:“你们不是要找我吗?我自动送上门,看起来并不受欢迎啊。”
  乐广已回复镇静,笑道:“欢迎,欢迎。马公子若是知会一声,咱家一定列队相迎,马公子若是能把项上人头也自动送到咱家面前的桌子上,就更是欢迎之至了。”
  马如龙摸摸脖子,笑道:
  “这也不难,只是得你们主子出面,他想要我的脑袋,我也想要他的,请二位替我传个话儿,就说我约他见面。
  “来一场人头豪赌,地点任他选,道儿任他划,输家自动把脑袋割下来送给赢家。”
  朱三怒极反笑:“马如龙,你也忒嚣张得忘形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天王老子吗?你也配向敝长上叫阵?”
  马如龙冷笑道:“那你是说贵主子是天王老子了?”
  朱三傲然道:“犹在其上。”
  马如龙气得一声长笑,声震屋瓦,朱三和乐广也不禁失色,朱三不甘示弱,也发啸相抗,一则笑声隆隆,如同空中闪过一长串的霹雳;一则啸音雄壮如钱塘大潮,两人虽是对头,却都郁悒已久,借此一消胸中块垒。
  马如龙只是怒极而笑,无意间触动丹田气机,真气自丹田发动,逆胸而上,自舌发出,笑而成啸,朱三一出啸相抗,已变成两人内力对搏,马如龙催运内力,意欲一举压住朱三的啸音,他身在虎穴,不想和朱三对耗内力,只能速战速决。
  朱三伊始心头狂喜,他最不怕的就是对耗内力了,纵然他内力耗尽,还有乐广接力,绝无两人敌不过一人之理,更何况外面还有几十名手持暴雨梨花针的属下,马如龙真是自投罗网,毙杀此子就在此举。
  马如龙催运内力后,笑声由隆隆转为尖啸,令人闻之如中烈酒,头昏股栗,心悸手软,房子四周的侍卫们从第一声对话起,才知道被我们人潜入,个个惶恐不安,纷纷手持利器,占据各个位置,这次不是防外,而是防内,只是未得召唤,不敢冲进屋里。
  马如龙笑声一出,他们只觉得声音有些震耳,相顾失色而已,笑声一转为尖啸,他们就难受了,忙不迭运功相抵,功力稍弱的已感头晕目眩,烦恶欲呕,急忙盘膝坐在地上,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然而尖锐的啸音依然如细针般钻进耳朵里,难受无比。
  朱三催运内力相抗后,把马如龙的啸音大部分中和了,室外众人均感心头压力一轻,如得大赦,周围虽仍布满无数细锐的“音针”,但已能承受得住,头晕烦恶感已消失,人人心中均狂喜想到:
  是老总的啸音,老总压住马如龙了,有几个胆子大的挤到门边,观看这场动口不动手的“君子之战”。
  两股啸音不是在空中缠绕,而是布满整个空间,在每一个地方相冲相撞,相抵相消,但还是有无数尖锐的啸音冲破朱三啸音的屏障,在室内震荡回想,显示着咄咄逼人的威势。
  乐广在旁全神戒备,准备一俟朱三气力不继,便出啸接应,心中却暗生惧意。
  上次弄个文斗,把他俩缠绕得狼狈不堪,这次倒好,文斗都不要了,斗起口来,天知道这小子又会使甚伎俩?
  他心中已有又落入马如龙圈套的不详之感。
  马如龙来此不过是静极思动,并无拟好的方案,却不意从乐广口中得知了一个绝大机密,一时间神情振奋,出面相会,既无三娘子需要保护,也顿感周身束缚尽去,轻松无比。
  朱三啸音由盛而衰,气息已感不继,马如龙的啸音却毫无衰歇迹象,他心中大骇:
  马如龙气息怎会恁地悠长,却不知马如龙习得胎息功后,根本无需换气,气脉之悠长当世无人可比,他转头向乐广看去,意示求助。
  乐广却不想玩这把戏了,他阅历丰瞻,对敌经验更是丰富,深知对付马如龙绝不能上他的道儿,他要斗口,自己就得动手,他要文斗,自己就得武斗,一切反其道而行之,方始有取胜之望。
  他一掌拍出,阴惨惨笑道:“马公子,咱家领教你的掌功绝学。”
  马如龙可不愿和他对掌,一旦被他内力粘住,自己可就进退不得,他口中啸音不停,一指向乐广掌心点去。
  “乾罡指!”乐广大吃一惊,缩手不迭,唯恐被咬着似的。
  “乾罡指”乃是昔日昆仑派最杰出的掌门,有“一代天尊”之称的纯阳子所创,专破天下各种掌功及护身罡气。
  二百年前纯阳子以“乾罡指”横扫中原武林,并赢得“一代天尊”的称号,几十年后一场火并使得昆仑式微,派中几支进入中原以图发展,虽均归湮灭。
  乾罡指的绝学却流入中原,然而乾罡指至难习成,百余年来习成者三人而已。
  马如龙一指逼退乐广,口中啸声转盛,朱三一口气已竭,换气之际啸声止歇,刹那间四面八方均是马如龙尖锐的啸声,乐广忙出啸相抗,却晚了一刹那,正在门口观战的两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手中的暴雨梨花针脱手跌落,滚落到马如龙脚下。
  马如龙停啸不发,抬脚踩住那两筒暴雨梨花针,这可是他最忌惮的物事,远胜于任何高手,他也一直侧身对着门窗,防备有人暗地里下手。
  乐广也收住啸声,看着门口两位手下的惨象,已可想见其他人的情形,斗口也绝非安全打法,朱三看着那两人,更是恨不得过去踢上两脚,幸而啸声一停,已有人把这两人拖走,他们两人的目光又盯在马如龙脚下的暴雨梨花针上。
  马如龙脚尖一挑,一筒暴雨梨花针已握在手上,朱三和乐广的心一阵抽搐,表面却故作镇静,相距如此之近,马如龙假如发射,任谁也逃避不开。
  马如龙冷笑道:“贵长上和你们就想靠这东西称霸江湖吗?假如能的话,唐门早做到了,还轮得到你们?”
  朱三摊摊两手道:“这都是配给武功低的弟兄自卫用的,我等岂屑用之?”
  他这话倒也是实情,各分堂分堂主以上的人身上均不带此物,这物事无论功效如何惊人,用之也觉有损名家高手的颜面。
  马如龙冷笑道:“你们不主动攻击别人,别人就烧高香了,自卫从何说起?
  “这且不论,我只问尊驾一件事,望能如实相告,我以前从不认识你们,更无恩怨瓜葛,你们缘何不死不休地追杀我?”
  他说话间把玩着那具暴雨梨花针,无意间对准了朱三,朱三凛然不惧,挺起胸膛道:
  “你想用这物事逼供吗?怕是想拙了,朱三并非怕死之人。”
  刹那间门口现出两人,高举暴雨梨花针,窗子也被砸开,五具暴雨梨花针伸了进来,一齐喊道:
  “住手。”
  “放下。”
  朱三脑子里灵光倏现,这可是除掉马如龙的最好机会,当然他们两人也得殉葬,他向乐广望去,乐广点点头,两人眼中却有种舍生取义的壮怀义烈。
  “射!不许管我们,快射!”他厉声吼道。
  三娘子坐在矮几前,继续喝着瓷瓶中剩下的酒,她酒量很好,只是在两仪堂中却不敢喝,女人喝酒会被人笑话的。
  每年的年三十,她都会为自己藏一瓶酒,临睡前偷偷喝下,算是慰劳自己一年的辛苦,她现今也并不想喝酒,只是想着这是马如龙喝剩下的酒,喝起来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酒瓶告罄,身上亦感燥热,此时她听到了远处马如龙朗朗的笑声,她眼中忽然流出泪来,脸上却是欢愉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拖累他太多,令他无法大展拳脚,她甚至恨自己为他惹来恁大一场祸事,她并不知道金百合的存在,更不知马如龙与金百合的纠葛,她还一直认为这一切均是因她而起,虽然她也想不明白那些人拼命追杀她是何道理?
  “我该走了。”她自言自语道,眼中的泪却流得更多更快了,她起身环视室内,两脚又有被钉牢在地面的感觉,似乎屋里每样物事都变成一条条无形的细丝,把她捆绑在这里。
  “情丝。”她心里没来由地蹦出这个词儿,心里泛起羞涩的柔情,这股柔情却也令她更有毅力走出去。
  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裹,把马如龙为她买的衣服都打在里面,头面首饰却一件不取,她身上还有些散碎银两,足够她回家的。
  她心里微感愧疚,她一直没和马如龙说,她早已不想去青城山了,还在她到了小镇上马如龙的家的第一个晚上,她就把师傅让她送给青城派掌门的信拆开了。
  她当时也曾犹豫再三,但想到自己或许根本到不了青城,只想看看师傅还有何未了心愿,然后把信烧掉。
  孰料一看之下却令她倍感羞辱,师傅竟是把她送给好色的青城派掌门作妾,来换取青城派为两仪堂报仇。
  她当即把信放在灯上烧了,在床上用被蒙着头暗泣一夜,其实她早有预感时隔两年,她依然记得青城派掌门驾临两仪堂时,那一对色迷迷的眼睛在她身上溜来溜去的样子,过后好几天,她心里还残留着那种羞辱感。
  自她身体发育后,好色之徒的眼神她也见多了,有的令她讨厌,有的还令她很得意,那至少也是种赞美,而青城派掌门的眼神却不同,好色之中却有种歹毒的意味,虽没对她说一句风言风语,却已令她羞辱不堪。
  过后她也原谅师傅了,师傅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自己的女弟子给人家作妾也是两仪堂先刷不掉的奇耻大辱,但她当时也就下定决心:
  决不会到青城去,她人再贱也不会自动送上门去给人家做羞辱的玩物。
  马如龙传给她武功后,这种决心就更加坚定了,马如龙传她的武功之高,她先前做梦也不敢想象,她自忖已有复仇的能力,对青城之行更置之脑后了。
  “是该走了,我不能总是像鸡雏一样伏在他的翼下,我也要自己面对外面的风雨了。”
  她坐在桌前给马如龙留了封信,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最后只写了一句:
  哥,我走了,不用挂念我。
  她照镜理理妆,依旧是马如龙给她勾画好的样子,她也决定了:
  以后就一直这样化妆,一直到老,她背起包裹,挂好剑,再次打量一下屋内各种物事,推开门,走入夜幕中。
  马如龙的身体蓦然扑倒在地,手中的暴雨梨花针已然射出,站在门口的两人立时被射了个满脸花,连叫声也没发出,仰面摔倒,死了过去。
  站在窗前的五人也都本能地欲掀动按钮,但发现马如龙已失踪影,自己对着的正是总堂主和刑堂长老,一者如父,一者如煞神,手指焉敢按下。
  “快射!”朱三又厉声催喝一次,他没想到最听他话的居然是马如龙,叫射便射,迅捷无伦,这次又是马如龙最遵号令,左手一抖,三颗霹雳雷火弹已射向窗子。
  三声轰隆巨响,淹没了五声惨叫,有两人被炸去了半个头颅,一人胸口重创,边上的两人没逃过一劫,火药碎屑刺入眼中,眼睛已然烧盲。
  朱三和乐广见他两招间毁了七名弟子,不由得肝胆欲裂,双双扑向地上的马如龙,身形未至,两道掌风已然击出。
  第十章
  “人在这儿了。”
  两具尸体挖出,七个人都默默低下头,他们都认得其中一人就是他们的弟兄,还有一人虽不认得,他们也能猜到他是什么人,毕竟那位兄弟就是来这里和内应接头才失踪的。
  “大家散开继续找。”分堂主崔博挥手下令,他已预感到他要接应的那两位弟兄也一定躺在某处的泥土中了,他只能“接应”他们的尸身回去了,但不找到就无法回去缴令。
  他是朱三手下第二分堂主,也是人员建制保持完整到唯一分堂,只是今晚看来不太吉利,但愿这不是个倒霉的开端。
  他手下六名弟兄仔细踏勘完后花园,没放过一寸土地,连已干涸的荷花池也没漏过,却再没查出新挖过的地方。
  搜查过程中他们也听到了远处的笑声,心中虽感讶异,但并未影响他们正在干的活儿,有几人甚至大胆猜测:
  是不是抓到马如龙了,总堂里才会有如此欢畅的笑声?
  六个人一一回到崔博面前,谁也没说话,只是黯然摇摇头,眼神中也含有请示下一步该当如何的意思。
  崔博叹气道:“兄弟们再辛苦一下,咱们把这附近仔细搜上一搜,这名兄弟明显是在前面遇害,拖到这里埋的,这里足迹杂沓,又有打斗痕迹。
  “说明那两位兄弟不仅到过这里,而且和敌人交过手,也许他们寡不敌众,负伤逃走,正在某处等咱们救援呢。”
  六人都点点头,一人道:“分堂主,没的说,救援自己的弟兄义不容辞。”
  崔博也点头赞许,又叮嘱道:
  “咱们在明处,敌人藏身暗处,暗箭难防,每人都要加倍小心,多小心都不为过,咱们虽然分开搜索。
  “前面的人一定不要脱离后面兄弟的视线,每个人都要照顾到前面和后面,万一有人遭到暗算,至少也能让前后的兄弟发现是谁下的手。”
  六个人都神情凛然,手握在剑柄上,一名死难,两名失踪的弟兄和他们的武功也只在伯仲间,一旦遭遇突然攻击,他们也绝难幸免,只能希望敌人见他们人多,不敢出手攻击了。
  七个人把偌大的竹林客栈附近搜了个遍,这种首尾贯穿一气的拴蚂蚱战术倒是没遭到袭击,但搜索起来却是费时费力。
  最前面那人突然停下,向后打了个手势,意示发现敌情,后面的人又马上向身后打手势,并迅速跟了上来。
  “什么情况?”最后面的分堂主崔博已冲到了最前面,不用那人回答,他已经看到了,一位姑娘正走在街道上,而他从背影上也认出来正是在小镇上和马如龙在一起的那位。
  最前面那人向他指指那座豪华别致的跨院的大门,意思是说她正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崔博豁然明白:
  他们一直怀疑的那对衣貌古怪的男女果然就是马如龙和那位三娘子。
  她坐着不说不动别人看不出什么,这一走动就露出马脚了,他心头一阵狂喜:总算又找到马如龙的藏身巢穴了,这可是奇功一桩啊。
  他挥挥手,示意两个人去把三娘子捉住,扣在手里作人质也能使马如龙心有忌惮,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扇漆黑的大门,心里盘算着有无可能对里面的马如龙发动一次攻击,激奋之余,连三娘子缘何深夜中一人出走都没想上一想。
  两个人贴着墙角悄然快步跟上,三娘子也听到了身后细微的脚步声,她的心猛地缩紧了,脚步也慢了下来,手握在剑柄上,脑子里尽力回想马如龙教她练剑时的情景。
  最先发现她的那人已走到她左面,心里觉得还不落底,低低叫了一声:
  “三娘子。”
  三娘子侧头回眸,勉强一笑道:“你在叫我吗?”
  此人一听,再不怀疑,蓦然冲了过来,三娘子不是假装,而是真的慌了,转头就逃。
  “哪里逃?”此人心中一阵冷笑,捉恁地一个雏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孰料疾抓之下却走了空,人就在手边滑走了,他恼怒之至,身形再扑,右手指爪如铁钩,扣向三娘子右肩,他虽非专攻鹰爪功的,这一手鹰爪门下的名家耆宿见了,也会大赞一声好。
  这一爪已触到衣服,却依然被三娘子从指尖滑脱出去,其实三娘子的身法步法已比此人高明许多,本不致如此狼狈,只是心慌气馁之下,身法步法便不免凌乱些。
  躲过两爪后,三娘子已镇静许多,那人再度扑上,又恰好踏上她平时早已练熟的最佳攻击位置,她想都未想,本能地扭身过来,拔剑出剑,剑尖刺入小腹后斜斜向上,将心脏剖成两半。
  此人蓦感胸腹冰凉,还不知道自己已被他开了膛,只感自己凝聚的力量一下子都没了踪影,空张鹰爪却抓不下去。
  三娘子望着面前此人眼中一点点流逝的生命之光,心中却感到一阵快意,不是快意恩仇,而是她终于可以独自对付敌人了,她没想到出手杀敌竟如此简单,和马如龙与她对练时几乎一模一样。
  右面那人并未参与合击,而是先行到前面截断三娘子的退路,这在他以为也是多此一举,抓一名两仪堂的微末弟子绝对要比在水盆里抓条活鱼容易。
  他看到那位兄弟两扑走空,不禁皱眉苦笑,随后却又瞪大了眼睛,看到那位兄弟把三娘子整个上身扳扭过去,这和扭转颈项一样,会把腰骨拧断,人也会立时丧命,他不禁跌足长叹,上头要的可是活着的人质,而不是断成两截的尸身,旋即他却看到三娘子扭转过身子来,还冲他淡淡一笑,他登即毛骨悚然,心里叫了声:“鬼!”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直达头盖骨。
  三娘子提剑疾行,一滴滴血从剑尖滴落地上,才走了两步,后面尸身怦然倒下,前面那人才猛然憬悟,尖声打了个唿哨,发出警报,同时亮剑拦截,三娘子虚晃一剑,转身便走,那人虽然头皮发乍,还是从后追击,三娘子展开身形,左闪右躲,看似逃的慌张狼狈,实则是极上乘的身法。
  那人连出两剑,虽尽皆走空,胆气却壮了些,眼角余光瞥见两名弟兄提剑过来增援,心下又一急,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成,岂不让人瞧扁了?他还没明白地上那位兄弟是怎样死的。
  三娘子向左一闪,此人大喜,以为这妮子已被追得慌不择路,竟把整个背部卖给他了,他上步出剑,也不打算要活的了,剑刚举起,他却发现正对自己的竟然是三娘子正面上半身,随后才感到胸口微麻,他低头看看,一柄剑贯胸而入,他没有发出临死前恐惧的惨叫,脑子里兀自在想:她的身子是怎么扭过来的?她的剑是从何处发出的?还未想明白,头一低,已然死去。
  三娘子拔出剑,转身疾逃,她看到不仅两个人向她扑过来,还有三人也提剑向这面冲来,她这套“玫瑰刺”剑法连正面攻敌的能力都不足,实难以应付多人围攻。
  第一个人倒下时,崔博已感到不对劲儿了,脊梁骨也有股冷气在冒,他手下的弟子一个人足以荡平两仪堂,四象门这种末流门派,怎会捉个人还会失手受伤?
  他忙又派出两人查明情况,看到这两人打回的手势,他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名兄弟不是受伤,而是被杀,随后他又看到锋利的剑尖从另一名兄弟的背后凸露出来,他一跃而起,率先冲了过来。
  待看到两位兄弟的死状,更是惊愕万分,他想不明白这是怎样的交手过程,看上去两位兄弟倒像是束手待戮,全无反抗迹象。
  “小心,这死妮子会妖术,大家动手时要加意提防,咱们失踪的兄弟可能就是遭了她的毒手。”
  他感到一股冷汗从后背一直流到脚踵,妖术!也只有妖术才能解释这一切。
  “妖术?是什么妖术呢?”他先派出的两人中的一人道,“这两个兄弟都是和她动着手时就突然不动了,她是不是会定身法呀?”
  崔博道:“别瞎猜了,不管她会什么,也得找到她除掉她。”
  他长剑一抖,向三娘子消失方向追击下去。
  马如龙三颗霹雳雷火弹出手,两手在地上一按,身子已贴地飞出,冲出门去,咚咚两声,朱三和乐广两股掌风击实地面,砸得砖屑横飞。
  朱三和乐广不惜舍弃生命也要和他拼个同归于尽的做法既令他倍感震惊,也使他动了杀机,他敢单身潜入,既是有把握在朱三乐广两大高手的合击下全身而退,更是有把握能随时找到遮蔽身形的肉身盾牌,使得暴雨梨花针无用武之地。
  暴雨梨花针并非霹雳雷火弹可比,发射时银针会笼罩一两丈内的所有物体,暴雨梨花针号称无人躲得过也是因此。
  马如龙可谓与暴雨梨花针打交道的高手了,他躲过几次暴雨梨花针的射击,却也都是见机得早,身动在先,躲过几次过后,他更深知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种轻功比它更快,也没有任何一种护身罡气敢和它对抗。
  是以马如龙冲出门去,身形便混杂于麇聚庭院的侍卫中,他游走如龙,身形若电,专拣手上有暴雨梨花针的下手,掌劈拳捶,招招击实,招招致命。
  刹那间惨呼声从四面响起,一个个身体倒下,庭院中立时炸了营,每人均感到自己受到了攻击,却又不知攻击来自何处,眼看身边的人不时倒下一位,更有命悬一发之感。
  朱三和乐广追出门后,庭院里已是一塌糊涂,无可收拾,朱三蓦感椎心之痛,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耗费十几年的心血精心打造出的百战精师竟尔如此不堪一击。
  乐广较他沉着些,提气喝道:
  “掌灯!”院墙上登即挑起几盏灯笼,照得院中一片雪亮,却听得嗖嗖嗖几声急响,几块黑乎乎的物事又把灯笼打灭,院中重陷黑暗。
  “马如龙在那儿!快射!”灯亮虽只一瞬间,朱三却看见了藏身一人背后,飞石打灭灯笼的马如龙,戟指大喝。
  他话音未了,两筒暴雨梨花针已射了过去。
  三娘子身体笔直地贴在一户人家的院墙上,她刚逃出一条街,追兵的脚步声已到背后,她急忙闪进一条小巷里。
  小巷仅容两人并行,两边的院墙高耸,使得小巷比外边黑暗许多,一踏进去,便如掉进了浓得化不开的黑胶里。
  两个人的脚步声从巷口疾奔过去,须臾即又转回,与后边赶上来的三人会合,一人道:
  “头儿,前面没有,咱们不会是追错方向了吧?”
  崔博道:“绝不会错,她就是逃向这面来的,大家小心察看,她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说着,他抬头看见了几步远处的小巷,用手一指道:
  “那里查过没有?”
  前面两人不禁汗颜,追得太急了,竟没发现这条小巷,一人道:
  “我马上去查。”转身便要向巷子里钻,却被崔博拦住了。
  三娘子手心里都是冷汗,一颗心怦怦跳得如巨人擂鼓,她此时才想到这一点:
  小巷狭仄,根本不容她施展那套剑法,一旦被人发现,这里便是只能束手待毙的绝地。
  她依然紧贴着墙面,双脚一步步向右移动,心中祈盼着巷子的尽头不会是堵死的,她感到脚有些发软,膝盖也在微微颤抖,那种恐惧感又重新攫住了她,她只得靠住墙吸口气,尽力想着和马如龙在一起练剑时的情景。
  崔博先侧耳听听巷子里的动静,没听见风的对流声,说明巷子是死胡同,他再凝运功力谛听,便听到了脚在地上缓缓移动和衣服在墙壁上摩擦的细微声响,虽微细几不可闻,却绝不会听错。
  他回头得意地一笑,又向里面指了指,那四人都明白了,他又分派一下,让三个人进去抓捕,两人在前对付前面,一人在后防止有人从后夹击,这也是他们平时练熟的三人组合战术,他犹感不妥,又安排一人守在巷口,以防有人入内增援,他则飞身疾掠,绕到巷子对面,以防万一听错,巷子不是似的,好下手阻截。
  走在前面的两人丝毫不敢大意,两人也是紧贴着墙,用剑在前面探路,怕成为对手的靶子,他们也不敢用火折子照明,双剑交叉挥刺,可确保剑刺过的地方没有活物。
  两道剑风霍霍,寒光慑人,三娘子情知已被发现,加快移动,在黑夜里,又在狭窄的弄巷中,她倍感无助,恐惧更甚,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
  “别怕,他们没甚可怕的,我已经杀过两人了。”
  可全然无用,她脚下一慌,绊在一块砖头上,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在前面。”“就在前面。”后面两人喊了起来,不再搜索前进,而是飞奔上前,此时他们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看清了前面快速移动的身影。
  他们背后那人始终挺剑向后,倒退着前行,此时也转过身,燃亮一支火折子,想看清前面的情景,火折子照亮范围大小,他只能看到两位兄弟的背影,急忙拔足跟上。
  三娘子没命价逃起来,她并不会轻功,那套上乘身法步法只是左旋右绕,用来诱敌和抢占攻敌方位的,并不适合疾奔,好在她内功已有几分火候,先天秉赋又佳,身体虽不瘦弱,跑起来却身轻如燕,十几步就逃到了巷子的尽头,却又一下子怔住了,巷子是死的!
  她转过身,背靠堵住她逃路的那堵窄墙,便看见了火折子光下三张狞恶的面孔,她抽出剑,恐惧地喊着: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她面前那两人倒有些糊涂了,他们亲眼看见她杀掉他们两位兄弟时的利落与凶猛,堪称冷血,这会儿怎会怕成这个样子?
  莫非又在施展诱他们上套的“妖术”?心下也颇有几分忌惮,不敢立马攻上。
  他们身后举着火折子那人却狞笑道:
  “我们过去又怎样?你还能把我们的鸟儿咬下来不成?”
  三娘子羞怒交迸,身上也有了力气,嗖的一剑刺去,她全力刺出的一剑也颇有威势,她面前两人也不敢小觑,出剑招架,脚下却后退一步。
  三娘子想到评书中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老话“狭路相逢勇者胜,”现今她只有靠自己的勇气杀出一条生路了,她进步出剑,那两人又后退一步,她的勇气又回复了。
  那两人已从剑上感受到她的力道,并不出奇,这两招也是平平直直,并无玄奥,而且他们也感觉到她是尽了全力了,技不过如此而已,两人并刀回击一剑,分刺三娘子左右琵琶骨,端的是迅疾凶狠,虽只一剑,已见功力。
  三娘子退后一步,出剑拦封,明知与人斗力是她最弱的一项,而此地却绝无任何取巧回旋之地,也只好如此,三剑相交,她手臂剧震,身子也被震得仰跌出去。
  她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双腿也倒竖空中,那两人再不迟疑,进步出剑,这次并无要害部位可选,双剑经刺三娘子双臂。
  这两人身后那人却被三娘子这姿势弄得眼红心热,口中乱嚷着:
  “要活的,别弄死她。”
  他们没听到任何声音,蓦然间眼前眩光一闪,然后三人俱归无知无觉的黑暗地下了。
  三娘子没看到什么,却感到身下那阵震动,仿佛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脱离身体射了出去,她依然没想起是什么,她左手举起一柄短刀,已准备刺心而死。
  她的手没有刺下,也感觉到周围有了变化,双腿向后一荡,过顶着地,人已站了起来,左手刀护胸,右手剑刺了出去。
  眼前又是一片黑暗,她被火折子照了一阵,一时又无法适应,她连刺出几剑,前面什么也没有,她摸摸脑袋,心内疑惑:
  这莫非只是我做的一个梦?可我在客栈睡觉,又怎会在这儿做梦?
  她想起那个火折子的光亮,蓦然想起自己身上也有,忙把短刀入鞘,摸出火折子晃燃,照亮前面后,她身上一激灵,火折子掉在地上,兀自燃着,她却扶住墙大吐特吐起来,心里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马如龙临走时,唯恐她出甚意外,特地将三颗霹雳雷火弹放在她衣袖内,又把三筒暴雨梨花针绑在她腰上,随时可抽出发射,发射按钮均冲外,以免活动时碰到。
  她过后出了门,却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被逼至绝境也没想起来,只是她剧烈活动时,一筒暴雨梨花针却转了向,在她仰跌在地面时,一根椎骨压到了按钮,这筒暴雨梨花针便射了出去。
  在这仅容两人的弄巷内,暴雨梨花针的威力尽展无遗,不仅将前面两人刺穿,后面那人也被射杀,成为三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死尸。
  崔博早在窄墙那面谛听里面的动静,虽看不见,只凭里面的交手时和说话声已能想见,他已安心等着抬具尸体回去缴令了,但听到那声轰鸣,连他也感到脚下一阵震动,他一时间没能明白那是什么声响,随后却又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他的心又提到了嗓眼儿,凝聚全身功力谛听着,听到的却是三娘子急促喘息的声音,他渐渐明白了听到的是什么声音,也明白出了什么事儿了。
  他看看这堵结实的墙,奋起全力踹了一脚,胡同两旁住的是两位退隐林间的名公巨卿,围墙造的比城墙还结实,这一脚的力道足以踢死猛虎,踹在上面却毫无反响,却把他反弹出去,他又看看墙的高度,只好放弃翻墙的打算,又没命价向回跑去。
  三娘子把火折子拣起来,她实在不敢多看那三人一眼,小心跨越过去,然后也飞跑起来,一出巷口,斜刺里一剑刺出,这无声无息的一剑几乎要了她的命,她身形急转,剑刃擦着她颈旁大动脉而过。
  埋伏巷口这人意在必得,全力出剑,不意她疾奔之中转身换位犹如是之速,一剑走偏,方待回剑再刺,三娘子却背对着撞入他怀中,右剑反手从肘下刺入此人小腹,这一招利落之至,方位角度更是常人意想不到,深得这套“玫瑰刺”剑意之神髓。
  此人蓦然中剑,只吓得一声惨叫,三娘子旋身正对,剑刃向上一挑,又将他心脏剖开,那声惨呼也戛然而止。
  三娘子后退一步,抽出剑来,惨白的脸上又恢复几分红润,已失去的信心又找回来了,前两人都是她偷袭得手,这一次却是她在敌人偷袭下反攻得手。
  这说明她只消不和别人斗蛮力,拼内功,还是可以攻敌制胜的,想明白这一节令她勇气倍增,她还不知道死在她剑下的这三人每人都比那两个帮着四象门屠灭两仪堂的高手可怕得多,否则会更感自豪。
  她不再跑了,而是大步向前,挺直胸膛,心中的恐惧已一扫而光。
  崔博转过街角时恰好看到她搏杀的一幕,赫然心惊,那位兄弟的出手一点也不差,狙杀反成反遭杀手之祸,而这女子躲避出手之快,更让他吃惊,这哪里是两仪堂下的微末弟子,纵然马如龙出手也不过如此,他认定自己认错了人,或许是马如龙另一个女同伙,这小子风流得紧,谁知他究竟勾搭上了多少女子。
  他不敢大意,隐身街角,除见到马如龙一次,他已好久没有这种如临大敌的感觉了,他想了一会儿,还剑入鞘,以防剑刃反光暴露位置,他对巷内的三名兄弟已不敢心存侥幸了。
  三娘子刚走过街角,崔博一个饿虎扑食扑上去,右手擒住她右腕,左手扳住她右肩,除剑法外,擒拿是他的强项,三娘子大惊,伸手欲拨肩,手已被制住,她惊而不慌,左手去拔刀,却不防右肩被他一扳,整个人仰躺在地,又摔了个结结实实。
  崔博不意得手如是之易,脑子里有些迷糊,手脚却是一气呵成,三娘子刚倒地,他右膝已压在她小腹上,两手扣住她双肩,三娘子立时动弹不得,她满心祈盼身下压着的暴雨梨花针再射一次,哪怕射死自己也好,是以她拼命把身子向下压,却毫无反响。
  崔博已跪坐在她小腹上,脑子里还是想不明白她剑术恁地凶猛,手脚功夫怎会如此差,竟然一擒便着,毫无抗手之力,他死死按着她,恶狠狠问道:
  “我的三个兄弟呢?”
  三娘子冷冷道:“死了。”
  眼中闪出快意的光芒,她已经杀了六个人了,纵死也够本了。
  崔博谛视之下,认出她就是三娘子而非别人,只是与他上次见到时形貌大异,想到自己六名属下居然死在两仪堂中一名女弟子手下,他羞愤交加,仿佛大庭广众之中被个女人抽了六记耳光,其实他若换个角度想,那六人是死在马如龙的女弟子手上,就毫无羞辱可言了。
  一认定她是两仪堂的人,他便轻视加愤怒了,伸手抓住她头发,抓起来又向下摔,正反手抽了她两记耳光,口中骂着:
  “臭妮子,死婆娘,老子若不把你修理得让你后悔生出来,老子就不是男人。”
  三娘子被他连摔带打得眼冒金花,嘴角沁出血丝,她一口血沫吐在他脸上,崔博愈发怒不可遏抬手用胳膊一抹,两手顺势撕开了她的衣服,露出了雪白的胸膛。
  崔博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血液涌上头顶,怒火已转化成了兽欲,他双手抓住她的乳房,喉咙里像野兽般吼了一声,身子压上去,便在三娘子脸上乱啃乱咬起来。
  三娘子这次既没恐惧,也没惊慌,她一直想找机会取出袖中的霹雳雷火弹与敌同归于尽,两条手臂却被按得死死的,两腿也被他的双腿压住。
  崔博在她身上大施淫欲,身子前倾,三娘子双手依然不得自由,两腿却被放松了,她毫不迟疑,右腿抬起向后踢出,一记“倒挂金钩”,脚尖正踢在崔博后脑的玉枕穴上。
  崔博中此一击,两眼几乎突出眼眶,嘴角一歪,头已耷拉下来,三娘子一翻身像抖落物事般把他掀翻一旁,被人讥笑为庄家把式的地趟功夫也足以要高手的命!
  她站起身,掩好衣襟,头发脸上犹感火辣辣的疼,她怒火中烧,飞起一脚踢崔博死后歪斜的脸,口中骂着:
  “臭男人,死男人,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连踢带踏,几下子崔博的脸已成了烂柿子了。
  她出够了气,却也累了,坐在地上喘息须臾,从散乱在地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件外衣穿好又把包裹打好背在背上,此时才有工夫做一直想做的事儿,抽出背后的三筒暴雨梨花针一一检视,把射空的那筒扔掉,心里犹感心疼:
  五千两银子一下子就射出去了。
  坐了一刻钟,再不见有人来,她仔细回想她见过的人,确信是七人,这七人已经都死了,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舍弃安乐,偏偏喜欢随时随处都有可能送命的江湖生涯,手刃强敌的成就感和快感委实无可比拟,而且愈是冒着性命危险愈是刺激。
  她站起身向城门方向走去,她虽不熟悉城中道路,大致方向还能认准,多走了不少冤枉路,最后还是找到了城门,城门依然紧闭,城墙上也没有守城的士卒,她在城墙的雉堞里坐了半个时辰,天已大亮,才见两个士卒揉着惺忪睡眼开启城门。
  她走下城门准备出城,两个士卒却盯着她的脸看个没完,一人嬉笑着道:
  “喂,你的脸怎么了?”
  三娘子早知两颊肿起老高,像发面馒头似的,却也没办法遮掩,她白了那士卒一眼,恶狠狠道:
  “被死男人打的,你管得着吗?”
  另一个士卒笑道:
  “男人打老婆,天经地义,皇帝老子都管不着,你这是回家搬救兵呀,家里兄弟多吗?”
  三娘子知道这些丘八嘴里什么牙都能吐出来,不再搭茬儿,城门大开后,便向外走,护城河上的吊桥本应吊起,承平时久,连虚应故事都省了。
  她脚刚迈到吊桥上不,却听得身后有人轻唤一声:“娘子”,她以为又是那贫嘴恶舌的士卒占她便宜,但马上觉得不对,她回头看去,竟是马如龙站在城门口,微笑地望着她。
  她身子定住了,蓦感周身火热,也没用脑子想,两脚已飞奔起来,一头扑进马如龙怀里,哭着喊道:“哥,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来?”
  马如龙在她耳边道:“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三娘子哭成了泪人,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搂住马如龙,哪怕是梦境都好。
  两名士卒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一人评点道:
  “看这位兄弟多懂事儿,怕挨舅子的揍,巴巴地把老婆劝回去。”
  另一人接口道:“劝回去怎么办?”
  那人贫嘴道:“接着揍呗。”两人说相声似的你来我往,斗口取乐,倒也不怕马如龙着恼。
  马如龙也真不理会,他搂紧三娘子,在她耳边道:
  “走吧,咱们回家,我把这座城都翻了个遍,还以为找不到你了。”说着,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三娘子听着他的话,感觉到他的哽咽,哭得更凶了,脚下却老实听话地跟着他走,两人走回城里,一名士卒还在背后喊着:
  “兄弟,回去接着来,别跪搓板,丢了咱男人的脸。”
  马如龙领着三娘子进了一条胡同,警觉地看看两旁,然后才握着她的手飞奔起来,刚到巷口,一辆马车突然出现在巷口,马如龙拉开车门,把三娘子塞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飞快上车,拉上车门。
  三娘子正在惊疑问,从车窗看到两条人影又从小巷里跑过来,到了车前抱拳道:
  “马大侠,后面没有尾巴。”
  马如龙点头道:“多谢。”又咳嗽一声,马车立即启动。
  她感到有些不对,伸手摸摸马如龙的脸,这才放心,不是别人乔装易容的,问道:
  “哥,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人是谁?”
  马如龙笑道:“这一夜发生的事太多了,一言两语讲不清,这些人也都是我刚结识的朋友,咱们要换个隐秘的地方。
  “我要确保没有尾巴跟着,不仅是咱们,那里还有一些朋友,所以得加倍小心。”
  三娘子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但只要在马如龙身边,她就心满意足了,其他人事儿也懒得去想,她伏身在马如龙膝上,竟在马车的颠簸中睡着了。
  车一停,她猛然醒来,车门打开后,马如龙扶她下来,院子里站着五个人,一齐抱拳道:
  “马大侠。”
  马如龙抱拳还礼道:“有劳各位久候。”
  三娘子想到自己脸上的惨相,羞得抬不起头,马如龙领着她穿过外堂,走入内室。
  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马如龙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又仔细端详她的脸,虽知只是皮肉伤,还是心痛皱起眉。
  三娘子忸怩道:“别看了,没事的,过一天也就消了。”
  马如龙找出一种药膏,为她涂上,一种清凉的感觉直透心脾,马如龙又为她揉按一阵,红肿便消了,三娘子握着他的手,四目交融,都有千言万语,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许久,还是三娘子先开了口,流泪道:
  “你真是傻,为何要找我?我给你留了字条的,叫你不要担心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马如龙坐下来,盯着她的眼睛,叹道:
  “我只有看着你好好离开才能放心,你杀了他们七个人,他们不会放过你,你要回家报仇,正是自投罗网。”
  三娘子诧异道:“你都知道了?”
  马如龙道:“我都看到了,‘玫瑰刺’你学的是很到家了,可仅凭这点功夫就想闯荡江湖,也忒把天下英雄瞧扁了。
  “那几人也是没把你当成正点子来对付,才让你得手,若是正儿八经地对付你,你早把小命送了,学了这几招把式就想逃离师门,该打屁股。”
  三娘子被他硬装师尊威严的样子逗得直发笑,却也听得心服口服,严格说来她只用玫瑰刺杀了三人,可当那三人追进胡同时她就懵了,全无攻敌之策。
  若非暴雨梨花针救命,她早惨死在那漆黑的胡同里了,而被最后一人一招擒住,更说明她所学功夫之偏之弱,她杀此人乃是利用男人的致命弱点才得手,她故作害怕的样子道:
  “你要打便打吧,能不能不脱裤子打呀?”
  马如龙板着脸道:“不成,一定得扒掉裤子打。”说完自己倒先笑了,解嘲道:“这是什么好色师傅呀,难怪徒弟要逃。”
  三娘子满脸潮红,站起身偎向马如龙,猛然想起脸上还涂着药膏,忙出去找到脸盆和水,净面梳头,从镜子里看到双颊果然已平复如初,暗叹药膏之神效。
  她刚回屋,已被马如龙双关抱起,如抱婴儿般向床边走去,她探着头望向窗外道:
  “院子里还有人呢。”
  马如龙道:“他们只是警戒外围的,这附近只有我们两人。”她听后也便任其所欲了。
  第十一章
  风驰雨骤过后,三娘子又跟散了骨架似的,全身慵懒,双眼半闭,偎着马如龙,这也是她最享受的时刻。
  马如龙侧身端详着她,仿佛是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他摩挲着她的肌肤,从上到下,一寸一寸的,仿佛要把这种感觉刻在心上。
  “怎么了?”三娘子眼睛全睁开了,她已感觉到马如龙手指有些异样。
  马如龙苦笑道:“你这不辞而别不把我害苦了,我回到那里找不到你,就跟丢了心似的。
  “在整座城里找你,还求助那些刚结实的朋友们,请他们帮助找寻,明天江湖中就会传遍这样一个帖子:
  “马如龙不慎丢失女伴一名,望拾到者送还,定付重酬。”
  三娘子开心地笑了,旋即又怔住道:“你怎么了?哥,你怎么哭了?”
  马如龙真的哭了,哽咽道:“我只是后怕,真怕找不到你,从此就见不到你了。”
  三娘子心中酸恻,坐直身子,把他的头揽向胸前,如哄婴儿般,柔声道:
  “怎么会,我是你的人,永远都是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
  她抱着他的头,紧靠在自己柔软的胸膛上,轻轻晃着,不多时,马如龙竟睡着了。
  她把他轻轻放下,盖好被子,穿好衣服后轻轻爬下了床,她到外间重新净面梳头,还是按照马如龙教她的样子勾眉画鬓。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有些变样儿了,变得比先前好看了,“臭美”,她刮刮自己的脸,羞的脖子都红了。
  她推开房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和大人的呵斥骂声,她静静站了会,感受着天地间的宁谧与安详,欢乐与幸福却充斥胸臆间。
  她回到屋里,把剑放在桌上,触手可及,她从马如龙接她回来的警觉已感到,他们面临的状况更加糟糕了,她练习几遍把袖中霹雳雷火弹取到手中的动作,万一强敌奄至,她至少可以抵挡一时。
  做完这些,她安心地坐在床边,看着马如龙安然的睡姿,忽然有种要吻他双唇的强烈冲动,却又怕惊醒他,她握住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轻轻吻着手掌和指尖,回想着这只手摩挲自己肌肤的感觉,身子又酥软了,吻过了手,她又轻吻着他裸露在外的脚,她从没想过自己和做这个,而今却吻得如此忘情。
  她把脸轻贴在他的脚面上,她喜欢偷偷地用这种轻微的自虐来表达自己的爱,有时春心荡漾时,她竟想像着和马如龙睡在一张大床上。
  她睡在床尾,把马如龙的双脚抱在怀里,让他的脚底紧抵自己的胸膛,虽没做过,每一想到,都会令她难以自持,她并不为此感到羞耻,这不是淫荡,而是爱。
  此时她又想了,想的心头鹿撞,竟有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她侧着身爬上床尾,解开衣襟真个把马如龙双脚抱在怀里,紧抵着自己柔软丰满的胸膛。
  只一刹那,她感到全身绷紧,一股热流从两腿间喷出,感到自己的脸都扭曲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冲喉欲出的叫声,随即便瘫软在床。
  马如龙醒了,一缩足却被人抱得紧紧的,他一惊坐起,唬了一跳,看清后却又糊涂了,诧异道:
  “你这是作甚?”
  三娘子如偷嘴吃的孩子被大人当场捉住了,涨红的脸讷讷道:
  “天冷了,我为你暖暖脚。”说完才发现自己也甚有急智。
  马如龙真感到一股热流从脚底涌泉穴升起,散遍全身,却皱眉道:
  “我的脚不冷,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三娘子挺挺胸膛道:“我们这儿的女人都为自己的男人这样做,我也应该这样做,我也愿意这样做。”
  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勇气,捍卫起自己的权利来,之前她可从没反驳过他的话。
  马如龙摸摸头,竟也不知这一带是否真有这种风俗,男人在地里劳累一天,晚上女人为男人用热水洗脚倒是风俗。
  这一带的人生计维艰,用热水洗脚也是一家之主才享有的特权,原因无他,烧水费柴也。
  如此一想到也合乎常情,或许那些持家的女人们为了省柴,改用胸膛为男人暖足了,夫妻之间,何所不至,想虽想通了,他还是不喜欢。
  三娘子也曾要为他洗脚,他坚决不许,倒不是矫情,而是他生性受不得别人的半点服侍,倒是喜欢服侍照顾别人。
  他拉着她的手,缓缓道:“以后不要这样了,我就算赤足站在雪地里,也不会害脚冷的。”
  三娘子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窝,凝眸深情道:
  “哥,你的心我知道了,难道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马如龙一怔:“我怎会不知?”
  三娘子凄然一笑道:“你知道些,但不全知道,你对我的恩,待我的情,对我的好,就没的说了……”
  马如龙刚想开口,三娘子忙道:
  “哥,你让我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却没勇气,又碍着脸面,我现在若不说,以后又没勇气说了。”
  马如龙真有些诚惶诚恐了,看来自己负罪之处还真不少,说都得说半天,可见罪状之长,他点点头:
  “你说,愿闻其详。”
  三娘子道:“你待我的好就不必多说了,可你待我的好却像把我架在半空中,脚踏不着实地,我想贴近你时却又觉得你离我很远。
  “你可以舍弃性命保护我,也像对待小宝贝一样呵护我,可当我想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你却一把把我推开。”
  马如龙立时负冤叫屈:“我可从没推过你。”
  三娘子道:“我不是说真推,你若真推倒好了,我是说你的态度,忽而让我热得想把心都掏给你,忽而又让我来个透心凉,甚至让我觉得你是厌嫌我。”
  马如龙心里苦笑不已,他是一直刻意与她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状态,原以为做得很成功,现在才知道要多糟有多糟。
  三娘子继续道:“你上次生气的时候揪过我的头发。”
  马如龙举双手道:“认账,这是我大罪之一。”
  三娘子笑道:“你错了,那才见出你真心来着,我当时是痛在身上,喜在心里,你是把我当成你的人才会那样做的。
  “你不知道,当我想亲近你时你忽然会显现的那种冷淡比鞭子抽在身上还让我揪心,我宁可做错了事让你打我骂我。”
  马如龙真的猜不透女孩儿的心思了,自救出她以来,他无微不至地呵护她,抚慰她师门惨祸的伤痛,像待客人一样尊敬她,和她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伤害她,反而均有过无功,反而是一时的失控被她赞誉有加,这丫头是不是有受虐爱好啊?
  三娘子瞅了他一眼,笑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好歹,你的好我全记着呢,一辈子也说不完,就不说了,单说你的不好,怎么样?后悔把我找回来了吧?”
  马如龙笑道:“哪里,若不把你找回来,焉得闻此药石之言。”
  三娘子轻轻打他一下:“你这是反话当正话说,以为我听不出来,哥,我还有句不知好歹的话要说,说错了你可别怪我。”
  马如龙气道:“有话尽管说就是,说错了不怪你,打屁股,一次三板子,看来以后这家规也真得立起来了。”
  三娘子喜笑颜开:“这才是我的好男人。”
  旋即又正色道:“哥,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是天上神仙般的人物,我则是这地上的泥土。”
  她挥挥手止住他的插口,继续道:“我也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可不管我们能在一起多久,至少在一起的时候。
  “你就是我的男人,我就是你的女人,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你也得让我为你做女人为她男人应该做的事。”
  马如龙闭上眼睛不禁心潮涌动,这才是他自觉负罪之处,他也不知将来如何了局,或许真如她所言,根本没有结果,只成个不了之局,即便他能把她的后半生安排得妥妥当当,终难偿负其情,做个没心没肺的风流浪子也不容易。
  三娘子偎过去,靠在他肩头,幽幽道:
  “别多想了,我知道你一定有难处,心里也有苦处,我们在一起能多久就多久,有一天算一天,你别担心我,有你给我的这一切已足够我过完一生了。”
  马如龙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了两下,却说不出话来。
  两人靠在枕上都出神半晌没有说话,三娘子忽然想起来,急忙道:
  “你中午不是和人有约吗?还不起来准备。”
  马如龙闭着眼懒懒地道:“这个约昨晚提早会了,今天还有约,是在晚上。”
  三娘子放下心,也懒懒地歪在枕上陪他,心中却预感到,这种温柔慵懒的时刻以后怕是不多了。
  许久,三娘子忽然笑了,马如龙睁开眼,好奇地问:“你又想甚来着?”
  三娘子羞红了脸,贴在他耳边道:“我在想你叫我那声娘子,你不知道,当时那一声把我的魂儿都叫走了,你叫的真好听,以后一天叫我一声好不好?”
  马如龙点点头,三娘子立马来了精神,“那叫两声行不行?临睡前叫一次,早起时叫一次。”
  马如龙又点头应允,三娘子涎着脸道:“那三次成不成?”
  马如龙板着脸道:“不成。”
  三娘子碰了一鼻子灰,嘟囔道:“不成就不成,恁凶干嘛。”
  马如龙虎着脸道:“不是叫两次三次,一天叫你一千遍,一万遍,叫得烦死你。”
  三娘子笑得仰跌在床上,嚷着:“你叫吧,叫一次我应一次,保证不烦。”
  马如龙穿衣起床,梳洗后出去一次,不一会就提回两个食盒,放在桌上与三娘子吃饭,三娘子问道:“这又是伙计送来的?”
  马如龙道:“不是,是外面的兄弟准备好的,他们都是‘云行无影门’的,咱们现在是在他们的保护之下。”
  三娘子停下筷子,谛视着马如龙道:
  “哥,你这又是为我安排的吧?我真的不用别人保护,我现在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当然更不会去受什么的保护。”
  马如龙笑道:“你这倒是多心了。
  “咱们那个地方不能住了,我昨晚在城里折腾一夜,想马上找个安全的地方也不容易。
  “这里是他们的隐身所,暂时还算安全,咱们先住一住,然后再找地方。
  “人家的说法当然不是保护咱们,而是站岗放哨,我说受他们的保护是领人家的情。”
  三娘子点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吓我一跳?”
  马如龙诧异道:“受人家的保护又不是被人家关起来,你怕什么?”
  三娘子含笑道:“你的心性我还不知道,除非你又被人打残了,还要保护我,才会委屈自己受别人的保护。”
  马如龙望着窗外,出神半晌,叹道:“虽没被你言中,却也是好险。”
  三娘子一惊,身子僵了半边,手中筷子跌落桌下,马如龙伸手一抄,抓了回来,放回她手里,笑道:
  “我说好险,就是没有,你怕什么?”
  三娘子抓着他的手,急道:“昨晚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快和我说说。”
  马如龙道:“先吃饭,吃完饭慢慢说。”
  三娘子急得眼睛都快冒火了。
  “小祖宗,我怎么还吃得下饭,你快说是正经。”
  马如龙笑道:“好,娘子,倒酒。”
  三娘子忙给他斟了杯酒,马如龙一饮而尽,刚要开口,眼中笑意俱隐,现出沉重之色。
  昨晚就在三娘子在那条弄巷中被三个人追逐时,马如龙也遇到了凶险。
  他先机一步逃开,避过了射向他的两筒暴雨梨花针,至此他可谓春风得意,朱三的临时总舵重地把他出入如无人之境,搅得人仰马翻。
  他觉得给朱三的下马威也足够了,又惦记三娘子,心中已萌退意,他悄然闪身移向院门,准备趁混乱之际溜出去。
  离院门还有几步远处,却见院门外也溜进一人,宽袍大袖,脸上却系着面巾,马如龙原以为是和自己一路的,听到这里混乱进来浑水摸鱼,给朱三捣上一乱,他还打了个手势,暗示这里不好玩,快快退出为上。
  那人似乎领会错了,不退反进,正是这式身法令马如龙心生警觉。
  此人不是闪身疾行,而是大步迈出,这一迈却较常人运轻功一纵犹为迅疾,而且行进更远。
  马如龙若看清这一步的全貌,也就呜呼哀哉地到地下尚飨去也,但那人抬足之际,罡风激涌,犹如足踏风波,马如龙身体一感应到这股罡风,已自动做出反应,弹身极力向后飘去。
  “护身罡气!”马如龙心中大骇,“护身罡气”这玩意说起来玄乎,能练成的也真没几个。
  前些年只有凌峰一人练成此功,遂雄霸江湖,少林寺的“金刚不坏体禅功”也属此类,只不过又是护身罡气功夫的顶峰,武学不至一代宗师地位,想练成此功无望。
  马如龙一飘之际,更看清这一步的玄奥,雅称“户庭千里”,俗名“缩地为寸”,没见识过的人几疑是传说中物。
  传说地行仙早发东海,夕至苍梧,用的便是此功,这已不属轻功,而属仙功了。
  马如龙大骇之际,足尖方落地,借力一转,身子又飘向右边,才堪堪避过此人迈步一抓,内衣已被冷汗湿透。
  那人一抓未着,也“咦”了一声,眼中略现意外与赞赏之色,此时灯笼早已挑起,马如龙已无余力去打了。
  四周站立的人均瞠目而视,这一式交手他们已看得清清楚楚,无不惊魂消魄,朱三和乐广也交换一下惊疑的眼色,欲待有所动作却也呆立当场。
  此人一露面已有威慑全场的气度,马如龙更是感到周身均在其笼罩之中,犹如包天笼地,令人无所遁其形,这种感觉他还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初见宰相李石时,如见高山崇岳,大海汪洋,令人顿生景慕之感,而自感藐小如蝼蚁,那是久居庙堂,手执国家机柄,运转翻覆之际可定国家安危兴衰的柱石重臣才有的气度与威严。
  而面对此人,马如龙却感到每个毛孔中都刺着一枚芒刺,西汉柱石之臣霍光给皇帝的感觉大概就是如此吧。
  此人开口笑道:“马如龙,果然名不虚传,你这轻功俊儿得很哪。”
  他一开口说话,朱三和乐广再无怀疑,抢下台阶,扑通跪地道:
  “属下参见主子。”
  周围的人如梦方醒,也纷纷拜倒高呼:
  “参见主子”,动作却是参差不齐。
  马如龙心中一阵狂喜,他一直苦苦寻觅的金百合的头领总算现身了,立时抖擞精神,提聚功力,周身芒刺尽去。
  此人抬抬手,示意众人平身,显然也感到了马如龙身体内的变化,笑道:
  “马如龙,你莫紧张,我既到此,你也甭生逃走之念了,我忝在长辈,本不该先对你出手,不过我先出手还是你先出手并无差别。
  “我现今让还你十招,十招之内任你全力抢攻,我只招架不还手,十招之后咱们再凭真才实学打上一场。
  “你接住了花大姐一百零四招,你若接得下我一百零四招,江湖之中,我任你横行。”
  马如龙虽不知花大姐何人,对号入座也知道定是“风婆婆”无疑,或许是她的绰号吧,他不用比试也知道,自己莫说百招,连五十招也接不下,他微笑道:
  “这还不够。”
  那人一怔:“你是说我让的招数不够还是限定招数不够?”
  马如龙道:“你若是真心想公平一战,就让我五成功力。”
  那人得意一笑道:“那你是自认只抵得上我五成功力了?”
  马如龙道:“非也,只因在下现今也只有五成功力。”
  那人又是一怔,难道自己尽全力一抓,居然还让一个仅有五成功力的人从手边溜走了?
  乐广急忙近前道:“主子,莫信他的,这小子一肚子鬼点子,上次我和小朱已经困住他了,却让他施狡计逃脱,这次又打上门来,嚣张得没个形儿了,您还是先给他点儿苦头吃吃,也叫他知道人上有人。”
  主子微微一笑道:“任他满身都是鬼点子,在我手下也无使处,他说他只余五成内力,是真是假?”
  乐广踌躇片刻,倒不失名家本色,老老实实道:“他被花大姐打残了,功力降至二成以下,花大姐就因和他拼的太凶,旧伤复发以致不治,这些天他四处躲藏疗伤,按进度倒委实只能恢复至五到六成。”
  主子微微点头,拍拍乐广的肩道:
  “阿广,我一向讲究以德服人,若欲以力服人,二十年前这江湖就是咱囊中之物了。
  “我已到此,务必要使这小子输得心服口服,死后到阎罗殿上也叫不出半句冤来。”
  乐广躬身赞道:“主子英明神武,光并日月。
  “三光之泽,草木无遗,这小子能死在您手下,也算他祖上积德了。”
  马如龙听得直恶心,这不是皇上太监玩儿的把戏吗?同时心中一凛:
  这人真以帝王自居了?主子正是宫里太监对皇上的称呼。
  主子心里还真犯了难,他从马如龙闪避身法上已大致估算出他的功力,自信送他双翅膀也逃不出自己手掌,他已把马如龙视作主要对手,除掉他江湖就已入囊中。
  他知道这一战日后定会传扬江湖,甚至垂名以后,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声有丝毫污点,他还要借此战敲山震虎,使得少林峨嵋几大派不战而降,但招式可以明确,让出多少招,这功力若想准准确确让出五成却是甚难。
  朱三走过来笑道:“马如龙,你不是叫嚣着要和我们主子来场人头豪赌吗,这会儿怎地不叫嚣了?反而讨起饶来?”
  马如龙面不改色,微笑道:“诚然,这话现在依然作数,我也绝不讨饶。”
  “主子”一听“人头豪赌”四字,登时来了兴致,急问是怎么回事,朱三倒好记性,把马如龙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一遍,主子也是怒气上涌,暗道这小子欺我太甚,刚要发作,转念一想又心平气和了,笑道:
  “这小子是没见过我,自以为是人尖儿了,马如龙,你也真是当世奇才。
  “可惜生不逢时,有我在此,容不得你称孤道寡,你也配于无佛处称尊。”
  马如龙冷笑道:“这世上有没有阁下这号人物,在下均无此想。”
  “主子”见他虽处下风,却镇静自若,站立如渊渟岳峙,隐然已有一派宗师气像,也不禁心下赞叹。
  朱三又道:“马如龙,也无需划什么道儿,地点就是这儿,时间就是现在,我们主子和你手脚上见个高低。
  “你说过的,道儿全凭我们划,缘何又提出要我们主子让你五成功力?你若自认是出尔反尔之徒,这一节我们也就不追究了。”
  朱三很是阴险,若马如龙自认出尔反尔,则对出尔反尔之徒无需讲任何江湖规矩,也就不必被他提出的让五成功力难住。
  马如龙笑道:“好啊,阁下真要马上来这场人头豪赌?”
  “主子”一笑道:“有何不可?”
  马如龙拍手道:“好,公平一赌,我也无需你让我五成功力了。”
  “主子”半天不笑地看着他,不知他是真疯还是想速死。
  朱三和乐广相视一笑,这小子死期到了,自己的一身晦气也可消除了,若非“主子”神龙般突现,自己二人真要被马如龙气得吐血而亡。
  马如龙喊道:“朱先生,请抬张桌子过来。”
  朱三怔住了,狐疑道:“抬桌子,你要桌子何用?”
  马如龙道:“要豪赌当然要赌台,没桌子怎生赌?”
  朱三恍然醒悟,失声叫道:“你是要赌钱?”
  马如龙正色道:“不,赌命,赌人头。”
  乐广跳脚大叫:“我们要和你一战定胜负,赌人头,哪个要跟你在赌台上玩儿?主子,别答应他,这小子是出了名的赌棍。”
  马如龙笑道:“我说的就是人头豪赌四字,是赌而不是战,骰子牌九定胜负,而不是比试拳脚,舞刀弄剑。”
  朱三怒道:“马如龙,你又在设套儿害我们,若是赌又需划什么道儿?”
  马如龙故作讶异道:“朱先生,看来你真没进过赌场,寻常赌几把也得讲定赌大还是赌小,赌骰子还是赌牌九,这里面的道儿可比比武的道儿多的太多,焉能不先划道儿?”
  朱三和乐广恨的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只以为既划道儿就是比武,马如龙在他们面前怎样划道儿也还有这资格,若和他们主子划道儿比武岂非螳螂挡车,自不量力。
  焉知圈套设在那个“豪赌”的赌字上,他们二人再被套一次也就自认晦气了,但这次还连带上了主子。
  他们曾仔细研究过“海盗船”之战,马如龙掷骰子胜了船上赌场里的一位赌王,赢到一个名妓,转送给宰相李实,借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老皇上的圣旨和调兵的玉符合而为一,这是海盗船之战胜负关键的一环,马如龙的赌术也起到最关键的作用。
  过后他们认为:
  马如龙在赌术、机关消息两项已是绝顶高手,而武功方面却还深浅不明。
  凌峰死状有诸多疑点,最令他们不解的是,凌峰是被一头撞死的,而他们查遍天下各门派武功,也没一家是以头功撞长的,武功中虽也有“头缒”之类的,可若这种庄家把式就能撞死凌峰,凌峰就不是江湖霸主,而是头笨猪了。
  现今朱三和乐广对马如龙的武功也探不清底蕴,但至少比武稳操胜券,赌则必败无疑,他们还没自大到认为在赌台上能赢赌王。
  马如龙不理会朱三和乐广,转向那位“主子”,朗声道:
  “阁下适才说人头豪赌可以开始了,若是没这胆量,或自人不敌,也可以收回,只要阁下自认是出尔反尔之徒,这一节我也不追究了。”
  “主子”气得朗声大笑,他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黄金面具,金灿灿熠熠生辉,犹如庙中供奉的神祇。他谛视马如龙有顷,双眼寒光暴射,令人不敢仰视,他笑了几声,冷冷道:
  “马如龙,你还真有底气和我摆道儿?你知道吗,你的命就握在我的手里,我只要动动手就可以拿到,你还凭什么来和我以赌决生死?”
  马如龙也冷冷道:“你既这样讲,还有什么说的,手底下决生死就是。”
  他身子微侧,蓄势以待。
  “主子”倒狐疑不定了,马如龙忽而倨傲,忽而谦恭,突然又要和自己一决生死,他还藏着什么法宝不成。
  乐广忙在他耳旁道:“主子,这小子会使乾罡指,得防他一手。”
  “乾罡指?”“主子”也是一惊,脑子里迅速闪过近五十年里练成“乾罡指”的人名,两名已做古,只有一人活着,却也有二十年未现身江湖,而这并说明不了什么。
  “乾罡指”和金刚不坏体禅功一样,并非有师传就能练成,而是由修习者的先天秉赋而定,往往十几代无人修成,而下一代传人却不经意间轻松练成,而后继者却又无人。
  据他所知,就有十几个道家流派的门派存有此门绝学图谱,而且也不禁人抄传,是以由乾罡指并不能探明马如龙的师门渊源。
  不过“乾罡指”是世上能破护身罡气的几种绝学之一,马如龙既擅“乾罡指”,自己纵然功力高过于他,也并非全然有恃无恐了,但转念一想却又笑了,花容的功夫都在双掌上,马如龙若真会“乾罡指”,怎会被花容打残,他笑道:
  “阿广,你又吃他骗了,他若真会使“乾罡指”,花大姐早死在他手上了。”
  乐广如梦方醒,大叫道:“马如龙,你敢使诈骗我?”
  朱三道:“乐广,马公子是赌王,赌王也都是千王,哪有不出老千的。”
  他对此倒是心存疑虑,马如龙出指时,他亲眼看见他食指上有一层淡淡的紫气,那是“乾罡指”的独门特征,但“主子”说的有道理,他就不敢言其必有了。
  马如龙站直了,笑道:“三位慢慢聊,在下少陪了。”转身便向外走。
  “主子”讥讽一笑道:“老千被戳穿了,就急着逃命了?”
  马如龙道:“三位只顾自家闲聊,却把客人晾在一旁,这也是贵堂口待客之道吗?”
  “主子”两手一摊,对朱三乐广笑道:
  “看到没有,人家见怪了,要想让马公子死得心服口服,咱们还需做大量耐心细致的工作,小三,抬桌子出来,上好酒,我陪马公子对饮几杯。”
  马如龙暗自忖度:
  自己拔足一逃,他们未必追得上,这附近房屋鳞次栉比,非比平原大漠,“主子”的“缩地术”未必能发挥作用,然而自己好不容易见到他了,看上去他已把自己看成掌上物,并不急于动手,又何妨与他周旋一阵,也好摸摸他的底。
  朱三乐广虽见他要走,并不拦截,他们知道,主子既到此,周围定必是铜墙铁壁,马如龙就是变成苍蝇也飞不出去,两人亲自指挥属下抬来一张漆金方桌,两把花梨木椅子,一坛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主子”与马如龙对坐,乐广为他倒酒,朱三一见,只好为马如龙斟酒了,然后两人侍立主子身旁。
  “主子”望望左右,忽发感慨道:“阿广,我有多久未和人主宾相对了?”
  阿广想了想,躬身笑道:“主子,怕有二十年了吧。”
  主子叹道:“举世滔滔,竟无一人是知己好友,也无一人是相称的对手,高处不胜寒哪。”
  马如龙微笑道:“独夫民贼大都如此。”
  朱三乐广勃然大怒,喝道:“你……”
  “主子”摆摆手道:“让他说,他想说什么都成,临死之人的要求与愿望咱们应当尽量满足,杀人也要杀得仁慈。”
  马如龙不理他,把那杯酒喝了进去,品了品,赞道:“好酒。”
  “主子”也举杯相陪道:“好酒就多喝些,这也算是上路酒了,要不要来点猪蹄火腿的下酒?”关切之状溢于言表。
  马如龙笑道:“不必,只酒便好,在下倒有个迫切的愿望,望赐成全。”
  马如龙一谦恭,“主子”又兴奋起来,对朱三乐广笑道:
  “你们看马公子多乖巧,说的也动听,‘望赐成全’,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焉能不答应?”
  朱三乐广也帮衬凑趣道:“那是当然,马公子你尽管说。”
  朱三麻手利脚又为他斟好酒,都露出渴盼之色,他们明白主子千辛万苦得到了马如龙,不舍得一下子弄死他,要好好戏弄他一番才过瘾。
  作属下的焉能不尽心地帮衬,主子可是难得高兴一次。
  马如龙道:“在下临行之前想看看阁下的真面目,知道阁下的真实姓名,阁下想杀我的真实原因。”
  “主子”着实犯起难来,乐广如被一桶凉水浇在头上,薄怒道:
  “马如龙,你死到临头,还不忘下套儿?看来就算把你送到阎罗殿上,你对阎王老子也敢下上一套儿。”
  马如龙竖起两根手指,“主子”不明白,问道:“你还有第二个愿望,那先说这个。”
  马如龙微笑道:“不,我只是提醒阁下,你已两次出尔反尔了。”
  “主子”脸上蓦然间红光透射,转瞬间又冷静下来,沉吟道:
  “马如龙,你想激怒我一下子杀死你,我不会上当,我并非出尔反尔,我告诉你其中道理,我戴面具并非为遮掩面部,而是喜欢戴面具。
  “久而久之不想摘了,跟你说吧,我晚上睡觉都戴着这个,所以这就算是我的真是面目,至于我的真实姓名你要知道也不难。
  “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你的,你若是说出真名实姓,真实师承,我不单告诉你我的真名实姓,还告诉你我为什么要杀你,这个交换公平吧?”
  朱三冷笑道:“你别说你叫马如龙,那是新月公主为让你混上海盗船,让你假冒的。
  “真正的马如龙是当今马皇后的侄子,原康亲王府中军,现任大内御林军统领,这些我们早就一清二楚了,甭想蒙混过关。”
  马如龙心中暗惊,不意对方了解得如此透彻,脸上却不露声色,笑道:
  “在下改名了,以后就叫马如龙,这就是我的真名实姓,在下是被师尊逐出师门,流落江湖之人,无颜复称师门,这交换倒是无法完成了。”
  朱三乐广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反驳,“主子”却故作惊愕之状,问道:
  “果真如此?”
  马如龙道:“就是如此。”
  “主子”大发浩叹:“人不交不知心,谁能料想到人中之龙的马公子竟是位天涯沦落伤心客。
  “马公子,我虽栽培过不少人,却从未收过弟子,你若不嫌弃,拜我门墙之内,我虽不才,也还有几手绝活,我会倾囊传授于你。”
  “护身罡气,户庭千里缩地术,搜魂抓?”马如龙点出他适才一招间显露出的三项绝学。
  “主子”矍然一惊:“了不得,你都看出来了?”
  护身罡气不辨而能知,缩地术明眼人稍加分辨亦易知,他那搜魂抓却与一般爪法无大区别,常被误认为虎爪熊爪一类的功夫,而其厉害之处并不在爪法上,而在其五指射出的内力,无声无色,尖锐如刺,虚空一抓,便能致人死命,而又不留伤痕,是以人称搜魂抓。
  朱三乐广也是一惊,他们追随主子日久,而且有半师半徒的名分,然而主子现身时亮了一招,他们却也都疑似而不敢确定,马如龙的武学修为委实在他们之上。
  “主子”热切地问道:“怎么样?单凭这三项足堪为师之资吧?我还有几手玩意,到时一并传给你。”
  马如龙笑道:“好意敬领,在下武学根基已定,无法改习旁门,阁下还是另择俊彦吧。”
  “主子”略显失望,朱三和乐广却是腹内窃笑,马如龙已具江湖霸主声望,焉肯拜入别人门墙,主子这是想徒弟想疯了。
  他武功高绝,眼界却也绝高,择徒綦严,以凌峰资质之高,尚难全入他法眼,他精心打造了凌峰这位绝世奇才,却始终不肯正师徒名分,他而今竟欲收马如龙为徒,法眼固然无讹,却太不靠谱了。
  “主子”叹道:“此事以后再议,看来我若不能让你输得心服口服,和你商量什么事都难成,我且问你,你现今有五成功力,若欲恢复至十成还需几天?”
  马如龙道:“十天。”
  他故意多说几天,“主子”爽快道:
  “好,小三,给马公子收拾个房间,好吃好喝不论,他需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十天后我与你公平一战。
  “我现今不想要你的脑袋了,我要你这个人,我要让你心甘情愿拜我为师。”
  马如龙冷冷道:“阁下这是要软禁我?”
  “主子”微愠道:“软禁又怎样?马如龙,不管你有意还是无意,你坏我几桩大事。
  “我杀你一千次都不为过,现今杀头改为软禁,够宽大的了,这叫以德服人,先教你一手。”
  马如龙霍然站起,朗声长笑,朱三乐广和周围侍立的人均不禁失色,敢在“主子”面前如此猖狂,立毙无疑。
  朱三侧过脸去,心内一声喟叹,他虽与马如龙为敌,刻刻以杀之为念,此时却为他扼腕惋惜:
  奇才难得啊!
  “主子”稳坐不动,眼中亦无愠色,笑道:
  “你又想发啸吓唬人了?省省力气吧,这一笑又有何说?
  “我虽不才,几十年来恩泽布满江湖,以德服人四字当之无愧。”
  马如龙举起酒杯,一口喝干,双手据案,双目灼灼,冷笑道:
  “君岂不闻无心施恩者为德,有心施恩者为贼。”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百合,放在桌上。
  乐广一见大惊道:“你怎么也有这个?你快说明白,可莫大水冲了龙王庙。”
  马如龙冷哼道:“发你的春秋大梦吧,阁下,几十年来,你以此为钓具,利用人们心里的卑劣弱点,诱骗他们吞饵上钩,又转手成为你的御用工具。
  “你利用这些人刺探各门派消息,瓦解各门派心理,并预伏下你他日收拾各派的内应,这不是恩,而是贼,专事收买一些人肮脏灵魂的贼!”
  “说得好!”不远处一个声音喊道,同时有四五处掌声响起。
  朱三方欲动身查看,“主子”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动,同时四周无数人影闪动,周围屋顶上也现出憧憧人影。
  “接着骂。”“主子”大度一笑道,“已有三十年没人敢当面骂我了,偶尔听回骂也挺新鲜的,不过我告诉你,你骂错了,你先一起骂完,我再告诉你错在哪里。”
  朱三和乐广相视苦笑,主子今儿个怎地反性了,马如龙骂到头上他还不惊。真要以“德”感化他,收他为入室弟子不成?
  马如龙继续道:“几十年来,你处心积虑,从最小的门派一口口吞起,故意使每一桩事都互不关联,以求掩人耳目,积聚实力蚕食武林。
  “降者优赏,不服者屠戮,几十年来,因你一念之故死于刀下者有多少人,这也叫以德服人?我告诉你,盗亦有道的道都比你的德高尚许多。
  正说着,院门外闪进一人,急趋至“主子”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主子”坐不住了,站起身笑道:“马如龙,有几个搅局的,我要把他们揪出来,得先请你去休息了,你识相点,别让我多费手脚,我答应你的条件绝不变卦。”
  马如龙笑道:“我坐得乏了,先舒展舒展筋骨再歇着也不迟。”
  他一掌拍向桌上的酒坛,酒坛登时化成无数碎片,向四面八方激射,每一块碎片均不亚于一枝弩箭。
  “主子”、朱三和乐广三人齐地出掌一拨,射向他们的碎片分向左右,经他们掌风激荡,劲力更强,只苦了四周侍立的人,猝不及防之下,倒下一片,惨呼声四起。
  马如龙借此一掌之力的反弹,身子已射向院门,身后却有一股掌风涌至,喝道:
  “主子让你留下。”
  马如龙蓦然转身,一指伸出,一道紫色光芒从指上射出,如刀破竹般直透掌风而入,那人“嗷”的一声惨叫,左手捂着右掌蹲了下去,击出的刚猛掌风也如薄雾般散尽。
  “主子”已一步跨过来,却戛然而止,大惊道:“乾罡指”?那人满头冷汗,几欲虚脱,全凭一口气苦苦撑持未倒。
  他举起右掌,惨淡月光下只见掌心一点圆圆的白印,像是用白灰点了一下,只这点白印便是天下所有练掌功者的噩梦,被“乾罡指”点中,不是右掌受伤,而是一身武功尽废。
  不远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许士杰,你护身罡气与搜魂抓的克星来了,好好享受吧。”四面又有四五处凌乱的掌声,极尽嘲戏之能事。
  “主子”知道遇上高人了,而此人意在扰其心智,他只能置若罔闻,武功被废这人是他贴身十大护卫之一,武功犹在朱三乐广之上,岂意竟于一招间被废了武功,他狞笑道:
  “马如龙,我对你以诚相待,你却使诈待我,待我会会你的‘乾罡指’。”
  马如龙转身已旋出院门,院门外两大侍卫本已蓄掌相待,眼见同伴惨遇,忙不迭藏掌于身后,出腿横踢。
  他们一身功力大多在掌上,腿功却是平常,马如龙都懒得出招,身形一闪,已从两条腿间从容而过。
  虽然有“南拳北腿”之说,武林上流练器械大多是剑,练徒手大多是掌,剑乃君子之器,掌法亦尽风流之致,时尚所好,天下风靡。
  当然“乾罡指”并非只能破掌功,实际上练至化境举凡内家外家的功夫可尽破无遗,不论演化为拳脚上抑或施用于器械上。
  只因几位习成者已是绝顶高手,所对付的亦尽属绝顶高手之列,而这些人几乎都是掌功已臻化境,有的还练出护身罡气,“乾罡指”遂有护身罡气和掌功的“克星”美誉。
  马如龙还是在习通胎息功后,才开始暗中修炼“乾罡指”,这已是道家功夫的最高峰,不啻于佛家的金刚不坏体禅功,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被花容闪电霹雳般的一百零四掌打残后,他在入室疗伤后反复回想交手过程,并潜思克制方法,竟豁然参悟出“乾罡指”心法无上秘奥。
  他就是依据“乾罡指”的无上心法,糅杂自己师门的几项心法,才创出传授给三娘子的“玫瑰刺”剑法。
  当然以三娘子的修为,练上一辈子也练不出“乾罡指”来,但她习练几日便剑毙数名高手,足见“乾罡指”心法之威力绝伦。
  马如龙于这套指法也是初窥堂奥,习成的“乾罡指”也只是略具雏形,还是昨日功力已过五成后才敢亮出一试,更不敢对付“主子”这等绝顶高手。
  他若知道他一指所废的这名高手的真实功力,怕也不敢贸然出指,他以为只是名普通侍卫,便杀之以立威,身处虎穴狼窝,虚声恫吓亦属无奈之举。
  “乾罡指”对付掌功较诸其他功法更具功效,马如龙全力出指,果然一指奏功,然而此指耗损内力太大,一指过后他已有神疲力竭之感,忙忙逃了出去,不敢和“主子”周旋了。
  他一边左闪右窜,蹿高伏低,在众多侍卫的间隙中倒也游刃有余,一边从胸前摸出那个救命的宝瓶,服了三颗灵丹,服用药物助长功力对外家高手固属常事,对内家高手而言无异饮鸩止渴,他明知如此却也不得不如此了。
  “主子”和马如龙一样,在自己的众多侍卫中游走寻敌,他在外面布置如此多的侍卫并非防止马如龙逃逸,而是喜欢排场。
  他但凡出行,除十大贴身护卫外,一般侍卫也在百名开外,前导后拥,左右夹侍,犹自叹不得如皇上那般千乘前导,万骑簇拥的威势。
  而今这些侍卫一个个却成了树桩子,人丛变成了密林,两人仿佛玩一场丛林追逐战,他的户庭千里已无用武之地,为怕误伤属下,还把护身罡气收回体内,十步外可制人死命的搜魂抓更不敢乱施。
  马如龙并不急于逃出这座人肉密林,他在等药效发散,功力提聚上来,至少堪与“主子”一搏,他一边逃一边偷眼暗窥,越看越是心惊。
  “主子”宽袍大袖,游走之际却如水中灵鱼,人丛密集,这些人又如惊鸟一般乱窜,不时撞在一起,却无一人沾到他衣角,显见小巧身法亦臻化境,马如龙原拟和他玩玩贴身肉搏术,见此只好打消念头。
  “主子”早气得发疯,庭院虽广,也不过几亩地光景,若无人障,马如龙早已抓之在手,他对“乾罡指”虽不无忌惮,却坚信自己功力之精纯足以抵受一指两指的,只有五成功力的马如龙未必抗得住他神力一抓。
  他突然停步,冷眼睃着马如龙的身形,蓦然大吼一声:“趴下。”满院乱窜的侍卫们如闻圣旨,立时扑倒地上,有几人头脸相撞,铿然有声,兀自忍痛不敢出声。
  这一招真也灵验,站立不倒的马如龙立时如鹤立鸡群,突显出来,他方一愣神间,几缕锐风已然袭来,欲待闪躲已然不及,只好全力击出一掌,五缕指风却直透掌风而入,马如龙忙不迭复发一掌,才抵住这一抓,此时才发觉,自己和“主子”之间只有五步之遥。
  “主子”也微微一怔,“咦”道:“马如龙,你居然能挡住我一抓,果然了得,我先前与你赌招,让你接我一百零四招。
  “现在咱们变通一下,你既只有五成功力,只消接得下我五十抓,这江湖我拱手让给你。”
  马如龙一笑道:“江湖又不是你的,你凭什么让给我?”
  “主子”淡然一笑道:“这江湖早已是我的掌上物,只是上面有根刺,这根刺就是你,拔掉你这根刺,江湖就是我的了。”
  不远处那个声音又冒出来:“许士杰,你这无耻之尤,你是一代武学宗师,对一个后生晚辈居然偷袭暗算,一抓不中即当羞死。
  “还大言不惭让人家接你五十招,我送你块豆腐,你一头撞死算了。”
  “主子”再好的涵养也忍受不住了,他怒吼一声向声音发出处冲去,他听得很清楚,声音就在院墙外一尺左右处,而且绝非从地下传出,他一步腾空已跨出院外,便如长人巨足一般,丝毫不显费力,当真是“缩地”有术。
  他的十大贴身护卫中,有三名看守内庭院门,两名守在内庭外庭的屋顶上,还有五名负责搜寻这“声源”,早已被这声音弄得晕头转向,已辨不清东西了。
  “主子”赶到时,却见这五人呆呆地望着一块巨石发愣,声音就是从石头上清晰传出的,他们已发疯般找了一炷香的时候了,上面下面均没藏着人,倒似这石头真能开口说话一般。
  “主子”一看便泄了气,他委实不愧一代宗师,一看便知端的,这是有绝顶高手用传音入密的方式把声音凝化成内力,击在巨石上反射而出声音,他自忖也能做到,但要使声音如在口中发出一般清晰圆润,丝毫不走样儿,却也很难。
  他心中既羞忿复凛然,他不用名姓已久,“主子”似乎真成了他的名字,有时自己都忘了,想半天才能想起,而世上知道他真名实姓的人寥寥无几,此人竟能一口道出他的名字,显然深悉他的底细。
  “相好的,出来吧,你指使马如龙处处与我作对,无非也是想这个江湖,咱们一战定胜负。”
  他心中已认定,此人一定就是马如龙的幕后指使者,或许就是他的师傅也未可知,马如龙编的那套鬼话他自然一个字也不信。
  马如龙也知道有高人在暗中相助,神情振奋,他也凝运功力,想探测出声音的真正来源,此时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入他耳中:
  “傻小子,还不快逃,你现在不是他的对手。”
  他是个听劝的人,一言入耳,转身便逃。
  “哪里走!”朱三和乐广早已追了出来,截住他的去路,两人已不敢用掌,朱三亮剑,乐广亮出一根熟铜短棍,他既习练童子功,器械也趋少林一路。
  马如龙俯身拾起一柄剑,瞬息间攻出两招,分刺两人,朱三和乐广对他已心存忌惮,挺身拦截也只是想阻他一时,并非想和他放对厮杀,见刺向自己的一剑迅急凶狠,不敢直撄其锋,各自退后一步,但依然卡在要路上。
  只此一阻,“主子”已返身折回,那道高墙对他而言毫无阻碍,他已醒悟到那位隐身人意在调他离开,使得马如龙趁机逃脱。
  马如龙横身一飘,摆脱了腹背受敌的局面,但如此一来,逃向外面的路却被三人封死,马如龙冷笑道:
  “三打一吗?并肩子上吧。”
  “主子”挥挥手,让朱三和乐广退后,喝道:
  “我既在此,任何人不许插上一手,我看他能逃到天边去?”
  马如龙方欲出招,那缕尖细的声音又传入耳中:
  “傻小子,别和他硬拼,到后面来。”
  马如龙心中一振,手中长剑递出,喝道:
  “接招”。
  “主子”也不敢怠慢,凝神接招,马如龙“乾罡指”都练成了,剑上修为亦必大有可观,孰料马如龙手腕一缩,剑势方吐即收,身形一晃,又钻入内庭院内。
  “主子”心中一哂,伸足一踏已至马如龙身后,喝道:“留下。”伸手即抓,他心中已动杀机,意欲在马如龙后背开个天窗。
  马如龙身形蓦然疾转,一剑刺出,正是他创出的“玫瑰刺”剑法,他只是为三娘子自卫救命而创,而今自己也命悬一发,不期然间便使将出来。
  他的疾停转身,出剑时机方位在在出人意表,剑上更如毒蛇吐信般丝丝作响,一层淡紫色光晕从剑上氤氲生出,剑尖直透爪力而入。
  “主子”心中大骇,不意马如龙将“乾罡指”从剑上发出,若是寻常剑法,他大可不理。
  “搜魂抓”的指力足以摧金碎玉,但这一剑已是“乾罡指”的莫大威力,他不敢以身相试,脚下一错,身形又退了回去,便如根本未动过一般。
  马如龙凝聚全力一击,内力已耗大半,服用药物提聚起的闪力虽然刚猛,耗损却是正常时的数倍。
  他纵身疾冲,一步冲到了一名侍卫面前,“主子”既下令任何人不得插上一手,这些人便无人敢上前拦截。
  这名侍卫见马如龙冲到面前,茫然不知所措,高高举起双手,以免有“插上一手”的嫌疑,连自己都不敢,马如龙伸手取下他腰间的“暴雨梨花针”,笑道:
  “借用一下。”
  “主子”又已鬼魅般侵近他身后,这一次他没声张,意欲偷袭得手,然而他的护身罡气还是暴露了他的位置。
  马如龙身形疾转,暴雨梨花针正对着“主子”,他手指一按,笑道:
  “尝尝这个。”
  “主子”也唬得亡魂皆冒,他护身罡力再强,也不敢以血肉之躯抵受暴雨梨花针,这劳什子可比“乾罡指”还要可怕,他身手也真个了得,急迫之中避无可避,竟伸手一抓,生生握住了那枚圆筒,在圆筒中的针已启动尚未射出的瞬间将之捏扁。
  马如龙心中也拜服的五体投地,自忖自己绝无此能,他放手后跃,哈哈笑道:
  “佩服,佩服,阁下身手之快已无人可及。”
  那缕尖细的声音又传入他耳中:
  “傻小子,你长他人志气作甚?你师傅就高出他一头,只是你小子学艺不精,你到屋顶上来找我。”
  马如龙脸上不禁发烫,师傅的武学已至天人之地,只能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浩浩焉莫瓣涯际。”
  师傅坚持要他再学二十年,良有以也。
  “主子”握着那筒捏扁的“暴雨梨花针”,也是心悸不已,两手微微发颤,他一生抱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宗旨,凡事均谋定而后动,从不涉险犯难,这一次是他生平唯一险遇。
  马如龙腾身上房,却见屋顶上只有两名侍卫,一名侍卫见他上来,起身站立,也是惶恐不知所为,另一名侍卫却依然伏身不动,马如龙看出门道来了,一步跨过去,这名侍卫身旁的烟囱后闪出一道人影,悠忽间已贴上他后背,右掌按在他灵台穴上。
  马如龙虽明知此人绝无恶意,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被人一招间制住在他还是头一次,那缕尖细的声音又道:
  “怎么样?我的身手不比他慢吧,我助你一臂之力,你煞煞他的威风。”
  马如龙只感后心灵台穴上一股柔和浑厚的内力不绝涌入,登即如飘行云端,说不出的舒适受用,浑身毛孔皆张,呼吸吐纳。
  身后那人“咦”道:“小子,打通胎息功夫了,道行不浅哪。”
  那人索性把后背贴在马如龙背上,功力便从马如龙后背每个毛孔中传输过去,较诸单掌传输快了何止千倍,须臾间,马如龙已感功力全复,且更强盛,他脑中灵光一闪,豁然省悟:
  金刚不坏体禅功!他已知道此人是谁了。
  “主子”早已纵身上来,却望着马如龙微微发怔,他看不到马如龙身后那人,却能感受到他,他将护身罡气扩充过去,一到马如龙身旁便如冰入火炉,消释无形。
  那人又用传音入密的方式道:
  “小子,你先用三成力道打他一掌,诱他过来,然后用“乾罡指”对付他,你我内力并作一处,比他强过一头,不用怕他。”
  马如龙迫于内力匮乏,被人撵得东逃西窜,早已受够了这种窝囊气,此时竟贴上一个源源不断的内力输送库,登即信心百倍,意气轩昂,他伸手打出一掌,喝道:
  “我就接你五十抓。”
  金刚不坏体禅功乃世上第一等功夫,之所以“金刚不坏”即在于其内力修为已臻绝顶,再上一层就是仙佛之路,乃是世间内功修为的极致。马如龙虽是借用,威力亦凸显无遗。他只用上三成内力,已是罡风激荡,威势骇人。
  “主子”也出一掌抵住,他已知这两人在一起一定是作甚手脚,是以先掂掂斤两,探探虚实。
  那人能借石头发音,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制住他的一个贴身侍卫,而近在咫尺的另一人竟懵然无知,只此两端便证明此人功夫不会比自己差到哪里。
  再加上马如龙诡计多端,他也不得不防,适才便险些命丧当场,这可是一场斗智斗勇的好戏。
  他从马如龙掌风上已测知其力度。
  他估料马如龙不会是全力,他高估一些认为至少也该有五成,这已令他心内震撼。
  但他也并不太着意,纵然马如龙全力出击,依然比他差了一筹,何况此种内力传输法往往潜藏致命祸胎。
  内力传输远非外人向来那般容易,不同功法的内力往往便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借用过来非但不能助已,反而是引狼入室,自残脏腑,求死莫速于此途。
  高手为人疗伤,打通经络,往往自矜得意,其实对病人的经络亦损伤匪浅。
  但疗伤救命,亦属迫不得已,而以此种方法对敌,即便同门师兄弟甚至师徒之间也很难借用,否则人数众多的门派合力一处,岂非天下无敌?
  精擅此种功法的只有藏密高僧,以摩顶大法为人打通经脉,有益无损。但互融内力联合对敌的例子却也罕见。
  他心中冷笑,全力发出一抓。
  他已认定藏匿马如龙身后的神秘人不是他的师傅便是他的师兄,才得以借力为用。
  他只消尽全力攻击,无需获胜,马如龙因需借用内力太多,一旦脏腑经络承受不住,便会经脉崩绝,而他背后施术者亦会作法自毙,这也是事之必然。
  然而智者千虑,亦有一失,他千算万算,却没料到马如龙已练成胎息大法,在他背后的人练的又是独一无二的“金刚不坏体禅功”。
  胎息大法吸纳功力并非循经导脉,而是由毛孔一体吸入,周身受益,如河润大地,绝无堤岸溃决之虞。而金刚不坏体禅功乃是内力修为的最高峰,已至万法归一、殊途同归之境地,早已泯除门派畛域之别,否则此人焉敢随便施用。
  两大绝世功法一经调融,此人的内力马如龙便如自己的内力一般运使如意。
  而且此人非但有意补足了马如龙所欠缺的五成内力,汹涌而入马如龙体内的禅功还无意间依照精修此功的路子我马如龙伐毛洗髓,许多先前未曾打通的经脉一并豁然而开。
  不但使马如龙内力陡然提升一个境界,其血肉筋骨、脏腑经络受此洗练,与前相比已有仙凡之别这正是炼丹术家孜孜以求的“换仙骨”的境界。
  不过施术者不知,受者亦一时觉察不出,此乃因缘际会,可遇而不可求,足可抵马如龙山中十年苦修。
  马如龙精神抖擞,以六成内力拍出一掌,接住“主子”一抓,左掌犹蓄满内力,一俟右掌不敌,便双掌齐上。
  右掌之力果然略有不敌,他左掌一推,也只抵住这一抓便凝住内力,以免暴露实力。
  “主子”一见,心中暗喜,果然比自己还差了一截,他奋起神威,左一抓右一抓,疾风暴雨般抓出,意欲引得马如龙体内两股内力相撞,一举而毙两大劲敌。
  马如龙连连出掌抵住,每次都是略见势绌,引得“主子”一步步迫近,两股罡风在屋顶上相撞,犹如刮起一场飓风,屋上瓦片皆被掀去,抛掷远处。
  站在“主子”身后的侍卫亦感立身不稳,呼吸艰难,忙不迭跳下房去,那名被人制住的侍卫更是饱受罡风激荡之苦,一缕缕罡风刺入体内,真如刮骨割肉,不啻凌迟支刑。
  他张口呼痛,却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直感十八层地狱无此凄惨,好在时间不长,他也被激荡的罡风掀翻过去,如截枯木般从屋顶骨碌下去,下面早有人看见,出手接住,已是人事不省。
  四周众人均企足仰望,观看这场武林罕见的绝顶高手对决,眼见“主子”步步紧逼,节节胜利,无不欢呼忭舞,鼓掌喝彩为“主子”加油。
  二十年来,“主子”还是头一遭与人动手过招,即便朱三也从未见识过“主子”真实武功的丰采,无不看得心醉神驰,这等武学境界是他们梦里也不敢想望的。
  “主子”也是心喜不已,他能感觉到马如龙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消退,这说明马如龙的内力,马如龙的身体和借用的功力三者间已有难以调和的迹象。
  他继续出抓,这片刻间他已连出三十六抓,他当然不仅会这一门绝学,这种绝学他精擅的不下十种,只是“搜魂抓”也有攻破罡气的功效,以之对付两人合力而成的罡气正好,同时也兑现了他让马如龙接五十抓的话,现今看来,即便这两人合力,也接不住他的五十抓。
  “出指。”那缕尖细的声音喝道。
  马如龙毫不迟疑,伸指攻出,一道金色光芒从指上射出,透过漫天爪影,钻透“主子”护身罡气。
  “主子”心中大骇,知道又着了马如龙的道儿,他变爪为指,也以一指相抵,那道金光距他指端仅有两寸,他这一指也有骇人的名目“灭魄指”,但“乾罡指”的金光依然一点点攻进,既是因“乾罡指”和其他指法相比有先天优势,也是因两人合力已超过“主子”功力四成有余。
  他全力尽出,“乾罡指”的金光虽缓慢却坚韧地又攻进一寸半,眼见已将攻入指内,他心中一叹,身形一侧,借指端反弹之力旋出,身如陀螺般旋下屋顶。
  “走人。”马如龙身后那人喝道,两人也转身疾掠,踏上邻近的屋顶,转瞬间已过了三条街,前面那人才跳下屋了,在街上慢慢走着,便如普通行路人一般无二。
  马如龙始终没看到他的正面,他虽猜出是谁,却不敢肯定,因为那人早已“圆寂”了,他也跟在后面走着,体内依然激荡不休,这是涌入体内的功力尽行撤除后,他自己的内力在做调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转过一个街角,那人回过身来笑道:“好些了吧,马公子,久违了。”
  马如龙一怔,躬身道:“前辈认识我?”
  那人笑道:“你还没认出我?海盗船上,李相。”
  马如龙恍然大悟,他就是在海盗船与宰相李石寸步不离的神秘人,明白过后却又糊涂了,苦笑道:“可您……”
  那人截口道:“你想到的那人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复活的,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晚上你来找我,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了个地方,马如龙点点头。
  那人又听听适才离开现今却一片死寂的地方,又道:“你也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尽量不要去招惹许士杰,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和他有得斗哪。”
  马如龙点点头,他体内气息沸腾,不敢多说话,那人转身便走,刚走了一步却又停住,转身道:
  “你身边还带着个女孩子?”
  马如龙脸一红,躬身道:“弟子荒唐。”
  那人淡然一笑道:“救人怎能说荒唐?你带那个女孩子来见我。”说完徐徐行走,却又转瞬间不见了身影。
  马如龙回到住处,才发现三娘子不见了,心立刻悬了起来,他也发现了他和人打斗的地方,仔细检查后断定她还活着,就开始在整座城里找起来。
  云行无影门的人早已被惊动,只是慑于“主子”到后的强大阵势,不敢贸然潜入相助,交手过程他们在附近的藏身点却也大饱眼福,益发把马如龙视为天人。
  后见马如龙焦灼不安地四处寻觅,如失重宝,梁子都才现身相见,知道后便发动他带来的所有人帮着找寻起来,最后还是马如龙找到了三娘子。
  这其中过程虽长,马如龙只是简单概述一遍,三娘子却也听得双手都是冷汗,她问道:“那位前辈高人是谁?”
  马如龙道:“不经他老人家许可,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晚上你就见到了,你自己问他更好。”
  入夜后,马如龙带着三娘子悄悄来到那个地方,竟是三间早已废弃的草房,庭院间枯草萎地,破旧的门窗也是蛛网尘积。
  “是这地方吗?咱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这也不是人住的地方呀?”三娘子疑惑地问道。
  “小丫头,你说得很对,这里不是活人住的地方,我这死人住着正合适。”门口现出一人,微笑着道。
  “大师。”马如龙听此一言,再无疑虑,跪倒在地,叩拜起来,如拜师尊,三娘子也忙跪倒在地,扑通通叩起头来,她是拜谢此人对马如龙的救命大恩。
  第十二章
  苦禅大师坦然受之,笑道:“起来吧。”他知道马如龙已认出他,“金刚不坏体禅功”就是他的独门标志。
  “大师,您……”马如龙起身后望着苦禅,还是一脸迷惑,少林方丈圆寂与皇帝驾崩也差不多,怎会依然还在人间?难道是成为金罗汉后又返回人间伏妖降魔?
  苦禅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我会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又转向三娘子道:
  “小丫头,你就是三娘子吧?你现今可是和他齐名的人物了。”
  三娘子羞的满面桃红,身形一缩躲到马如龙背后了,她虽不知面前的人就是少林寺前方丈,却也知是武林中绝顶高人,她偷偷看着他,只见他方眉大眼,阔脸虬髯,但脸上灰蒙的便和寻常中年人无异,她却不知他已过古稀之龄。
  马如龙午饭后入定两个时辰,运功调转大小周天后,才知苦禅大师以力相助的功效,对苦禅可谓感激涕零。
  “屋里坐吧。”苦禅伸手肃客,两人进屋后,却见屋内倒还整洁,只是空袭四壁,一具短榻上并无被褥,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囊,地上也并无桌椅,只有三个陈旧的蒲团,除此再无别物。
  马如龙暗暗叹息,三娘子却失声道:
  “大师,这地方您怎么住呀?连张床都没有,也没法子烧火煮饭,哥,咱们把大师接过去住吧。”
  马如龙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发笑,亦复感叹,苦禅以少林方丈之尊荣,何求不得,他并非清苦自甘,而是他对俗世所需仅此而已。
  苦禅笑道:“好孩子,你心地慈善,一定多福多后,来世一定转为男身。”
  三娘子却深情地望了马如龙一眼,笑道:
  “大师,假如真有来世,我还做女人。”
  马如龙倒略显忸怩,苦禅道:
  “你不知道,我肋不着席已近二十年,床榻是无用之物,平日起居,只此一蒲团足矣,我绝谷已久,数日进一餐,也不过是干果鲜果充腹,也不用烧火煮饭。”
  三娘子听的张大了口,不敢相信真有人能这样活着,她望向马如龙,马如龙点点头,她这才相信了。
  三人在地上蒲团上盘膝坐下,其时已入冬,北风渐厉,从门窗的缝隙中呼啸而入,两人坐在苦禅身旁,却如沐春风,身上只感暖融融的,心境也平和无波,虽居寒室破屋,却恍然有遁身世外,万物皆遗之感。
  苦禅拉过马如龙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你师傅就是他吧?”
  马如龙一惊道:“大师真是神人,您怎么猜到的。”
  苦禅笑道:“这有何难?就如同你从我的功法中可以认出我。
  “我也一样,你和许士杰交手时我已猜出个大概,到你我合力对付许士杰时,我就确定无遗了,胎息大法也是你师傅的独门标志。”
  马如龙道:“大师,您和我师傅很熟吗?”
  苦禅拍掌笑道:“很熟?熟得都快烂了,你知道我为何要练这专门挨打的功夫吗?就是因为你师傅那老邪物。
  “小子,你别怪我当你的面骂他,我当他的面也是这样骂的,你是你,他是他,你这小子我还是从心眼里喜欢的。”
  马如龙笑道:“小子岂敢怪您老人家,您给我讲讲,也让我增长些见闻,我师傅对他当年的事可是只字不提。”
  苦禅笑道:“好吧,我就替他代劳,你师傅当年是亦正亦邪的人物,他有一个毛病,就是见不得人出名。
  “只要有人在江湖上以一技称雄立万儿,他立马找上门去和人家打斗,非打得这人认输消万儿不可、
  “当年也有好事者排出海内十大高手榜,一人独占高手榜十大席位。
  “大家虽输得心服,口却不服,送他个绰号‘老邪物’,那几年他可是独领风骚。”
  马如龙听得血脉俱张,他虽知以师傅的功夫当年在江湖上亦必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却不知如此风光。
  苦禅笑道:“这些事提起来依然恍若昨日,其实已过四十年了,我那时年方壮盛,也被好事者排在第三位。
  “结果我刚练成的大力金刚掌被老邪物打得一败涂地,我自然不服,两年后又练成千手观音掌,去寻他较量,还是被他一掌拍在胸口,吐血而归。
  “三年后我又练成了般若龙象门,辅以拈花指,结果又被他用乾罡指破了,好在他手下留情,没废我的武功。
  “我从那时起便开始苦修金刚不坏体禅功,说起来倒真要感谢他,若非被他打怕了,我还真不会练这门最苦最难却也只是抗打的功夫。”
  马如龙心中钦佩不已,苦禅二十多年前已成为武林第一高手,直至“圆寂”前无人能撼动其位置,而今自揭己短却笑语蔼然,可见对尘世荣辱得失早已视作云烟,武林高手大多对利字尚能淡然处之,却无人能逃脱名之牢笼。
  苦禅又道:“三十年前,他忽然息隐世外,就此不见踪迹,我练成这门笨功夫后,反成屠龙之术,无用武之地,他缘何突然退隐,我至今也想不通。”
  马如龙赧然一笑道:“他是忽然迷上仙道,才遁迹深山,苦修玄功,一心只想羽化成仙了。”
  苦禅矍然道:“原来如此,对了,我还有一事不解,你身为他的弟子,武功又如此了得,缘何对此讳莫如深,老实说,许士杰若知你是老邪物的弟子,还真不敢放手对付你。”
  马如龙便把师傅与他所约之事说了一遍,苦禅气得苦笑道:
  “这个老邪物,教弟子的方法这邪得离谱,哪有恁地难为弟子的道理,难怪你所用武功总是杂七夹八的,原来是为此。也难为你从哪儿学来这些。”
  马如龙道:“这只是一方面原因,我师傅在山中苦修,自称悟出另一个道理:
  世间最养人的是青菜豆腐,而不是珍馐美味;武学中最有用的也是最平凡的招式,而不是什么绝学,只要悟得万物相生相克的玄奥,便可化腐朽为神奇,我这些杂学大多也是师傅教的。”
  苦禅沉吟道:“这道理谁都懂,但要做到就难于上青天了,也亏你真能做得到。
  “但即便化腐朽为神奇,要对付许士杰就远远不够了,你大胆地把你师傅那些压箱底的绝学都施展出来。
  “有事我担着,大不了和他再打上一架,看他还有什么法子能把我打得吐血。”
  马如龙也笑了,旋即正色道:
  “大师,我是因使出那些绝学也无法胜过那位‘主子’,才没敢使出,以免自取其辱,而且会辱及师傅。
  “我原以为乾罡指就能吓住他,谁知他居然不惧,也是我功力太浅了。”
  苦禅笑道:“你也忒谦了,你才多大点年岁,有此功力已足以为荣了,大多数人一辈子也还达不到呢。
  “说句自夸的话,我年轻时也被视为少林二百年来仅得一见的习武天才,二十岁时造诣还不如你一半。
  “你师傅出江湖时已是三十有五,那时的他也不过比你略高一筹。”
  马如龙这才明白师傅缘何让自己再学二十年,并非横加刁难,而是让他达到自己出江湖时的功力,师傅当年在江湖中独领风骚,当然受不得自己教出的弟子屡遭败绩,甚至死在别人手上,他老人家的名头可就全毁了。
  苦禅随后又问了他和凌峰、金顶上人、五毒教和花容交手的经过,前两者已被列为武林两大不解悬案,马如龙也详述无遗,听到凌峰之死的经过,他抚掌笑道:
  “这正是天夺其魄,你莫以为占了他的便宜,这只是天假汝手毙其狗命而已,自我圆寂后,他雄霸武林八年,猖狂之极。”
  “圆寂?”三娘子惊得花容失色,她见闻再浅,也知道圆寂就是死,而不过是佛家人的专用术语,“大师,您圆寂过?”
  她不由得抓住马如龙的手,直以为眼前的人是鬼魂。
  “小丫头,你莫怕。”苦禅含笑道,便把当年皇上伤重垂危,被他救至少林,为完成皇上保护宰相李石的嘱托,他只好假装“圆寂”,以易筋经的功夫变换身形面貌,在李石身旁寸步不离八年之久,这才有海盗船上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情景。
  两人也是听得心骇神夺,马如龙虽参与其中,却不知背后隐藏着如此多,如此重大的变故,每一环节都较高手对决凶险许多,而其成败更关涉到千千万万人的性命。
  苦禅笑道:“小子,只此一件事已足可令你终身为荣,我对自身荣辱早已视作过眼云烟,但这件事却铭刻心怀,总觉得一辈子只做了这一件事,连当年和你师傅之争也尽属鸡虫之争,不堪一提。”
  马如龙却无此自豪感,知道事件的全貌后,他反而愈感自身之藐小,不过是整盘棋上的一枚过河卒子,恰好将上了军而已。
  三娘子问道:“大师,皇上都复位了,您为何不复位,当真还俗了吗?”
  苦禅道:“皇上是遭孽子篡位才要复辟的,我是自甘圆寂,难不成要回去篡我弟子的位吗?”说罢大笑起来,马如龙二人也笑了,笑过后苦禅又对马如龙叹道:
  “这丫头也说中了我的难处,我现今不能抛头露面,连像你这样换个假名都不成,一切只能暗中行事,多有不便哪。”
  马如龙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大师欲做何事,交给小子即可,小子虽功力浅薄,自信还不致砸锅。”
  苦禅击掌道:“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要你查清许士杰究竟在背后图谋什么?要除掉他你只怕尚无此能,你拿到真凭实据后我亲自下手。”
  马如龙道:“他图谋的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像凌峰一样雄霸江湖,他自己都招认了。”
  苦禅摇头道:“若只如此简单,我又何必出江湖。”接着他讲了件马如龙更为意想不到的事。
  皇上复位后,为防再出一个奕琛,太子之位悬而不定,九大亲王为争太子之位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几大亲王背后却不乏朝臣支持,已成党系,而其中大亲王背后更有一股潜藏的势力推波助澜,苦禅怀疑这股潜藏势力的源头就是许士杰。
  马如龙惊诧道:“他敢插手皇家夺嫡之事!他不想要命了?”
  苦禅叹道:“这种事他已干过一次了,当年奕琛的背后在在有他的影子,更不消说凌峰就是他的弟子,奕琛当年的孽行大半出自他背后的鼓动。”
  马如龙道:“那还用查什么?单凭这一点就可定他死罪。”
  苦禅道:“皇上复位后,为防人心动荡,正式下诏赦免奕琛党羽,一体更新,永不追究。
  “奕琛在位八年,攀龙附凤之徒遍及海内,若一一追究起来,那还得了。
  “因此之故,许士杰也无法追究了,更何况也拿不到任何真凭实据。”
  马如龙一听,却有些头痛了,他当初偷偷退下海盗船后,曾发誓绝不与皇家再有丝毫瓜葛,不意自己又卷入皇家纷争中了。
  苦禅神目如电,早已洞知其心事,微笑道:“我此次出江湖,一是要查许士杰,二是要找到你,不此事托付给你,这是李相的意思。”
  “李大人?”马如龙蓦感周身一热,他与李石虽只一面之交,却是终身服膺,犹在对师傅和苦禅之上。
  “李相虽为文人,其才调之美,韬略之雄诚为国朝第一人,以一身维系社稷安危已近二十年,我辈习武之人焉能及其万一。
  “李相曾对我说,他自少年登上仕途,阅人之多何止千万,能入他法眼的却也只你一人,他不希望你在江湖中厮混,他希望你能继他之后为国柱石,安稳万邦。”
  马如龙汗颜不已,苦笑道:
  “李大人嘱托之事我就是拼上命也会去做,其实这也正是我要去查的,不过我做此事只为报李大人知遇之恩,绝非是为皇家,他的期望,我却只能令他失望了。”
  苦禅哂然一笑道:“这也由你,李相说了,你便不愿做也绝不勉强。”马如龙忽然心生疑问:“大师,朝廷大内也是人才济济,李大人为何不调用这些人出来查?”
  苦禅道:“这里面有两个缘故:
  “其一:各大亲王争嫡,主要还是暗斗,皇上和李相也只能捂着盖着,不好公开调查。
  “若动用朝廷力量,一旦查实,涉如其中的王子便会被明正典刑,纵然不死也必然是圈禁高墙,终身禁锢。
  “易世之后仍难逃一死,骨肉相残的悲剧又将在皇家上演,皇上身体依然虚弱,决不能再受一次打击,李相苦思多日,也只有釜底抽薪之策。
  “暗中将各大亲王的党援一一拆散调开,各亲王便如折翅的小鸟,想扑腾也有心无力了,各王子也可得保全。”
  马如龙点头道:“好计策。”计策妙在哪里他也不知,但骨肉相残的一幕对他刺激太大了。
  “他始终认为:武林中人斗得残肢断臂,血肉横飞,两军在阵前杀得伏尸千万,血流成河,却算不得悲剧,唯有骨肉相残是世间最悲惨的,也是人所能犯下的最血腥的罪孽。
  苦禅又道:“是以此事由外人来查,而这外人实际又必须是最亲近的,这样查明后才不会泄密,而泄密与否关涉到两位亲王的性命。
  “还有此人必须有能力与许士杰周旋,才不致白送一条性命而又误事,想来想去,择人实难,你是唯一人选。”
  马如龙听罢,才知此事关涉之广,事体之巨迥出意想之外,办起来也必定棘手之至,一时间沉吟不语。
  苦禅叹道:“让你来与许士杰这等枭雄周旋委实有些强人所难,若非我有诸多不便,也不会让你担荷此重担。”
  马如龙叹道:“大师,蒙您相助,小子已功力全复,莫说与他周旋,即便与他对敌也无所畏惧,我只是不喜欢这件事里有太多的皇家恩怨。”
  苦禅道:“你可以把这层忘掉,你只消查明事端,后面的事李相和我来做,绝不让你卷进皇家恩怨的漩涡中。
  “说起来这也与你的目标一致,你此番不也是为了摸清他的老底吗?”
  马如龙苦笑道:“我只是想查明他究竟是谁,以及他为什么要杀我,可没想这么多。”
  苦禅道:“这两点我都可以告诉你,你若仅想知道这些,现在就可以退出了。”
  马如龙笑了:“大师,您不必激我,您说得对,此事即便与皇家毫无关联,我也会一查到底,绝不会半途而废。
  “到最后许士杰和我只能有一人存在于江湖,对了,大师,以他的武功之高,当年在江湖中必定是顶尖高手,大家怎会对他一无所知?”
  苦禅叹道:“我查他也近三十年了,至今尚不能完全摸清他的底细,只能略知大概。
  “三十年前他从经营京城广生堂起家,把中土珍贵药材香料贩往海外,又从海外购回珠宝,在中土销售,几年下来,便获利无数。
  “后来他的买卖便扩大了,不单药材香料,还向海外贩运丝绸、瓷器以及茶叶等等,在中土举凡可以赚钱的行业也都被他插上一手,十几年后,他当真富可敌国,王侯莫及。
  “他生活起居更奢侈如帝王,他举动虽如此之大,他却一直隐藏于幕后,所以莫说武林,即便商界也不知有他这号人物。”
  马如龙道:“大师,您为何要查这样一个人?”
  苦禅笑道:“我是因查花容的一系列案子才查到他身上的。”
  马如龙扬眉道:“花容是不是风婆婆呀?”
  苦禅道:“就是她,风婆婆并无其人,是许士杰跟我玩的一个障眼法,他以为我真的被他骗过了,其实我已经查明了。
  “只是花容身世至惨,所杀之人也大多有取死之道,此事若揭开,还牵涉到一些武林名家的荣誉,我只好自认无能。
  “但我却发现了隐藏于事件背后的许士杰,后来又发现,当时许多悬案疑案的后面都有他的影子,不过他做得极为巧妙,绝不会让你拿到任何证据。”
  马如龙想了想,不解道:“人为何这样做?”
  苦禅道:“当然是想收买人心,暗中积蓄力量,逐步掌控武林局势。”
  马如龙倒吸一口冷气:“他从三十年前就想独霸江湖了?”
  苦禅叹道:“或许还要早,那时他已经在做了。”
  一个干瘦的妇人骑着头青驴,抱着他游遍名山大泽,然后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
  “这一切都是你的,你要让他们臣服在你的脚下。”
  那时他仅有十岁,而这些情景也是四十年前的尘影,在他却依然清晰如目前。
  他至今依然能感受到母亲干瘦躯体的体温,里面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如同那些高山大川一样,他至今似乎依然能从已深埋冰冷地下的躯体中汲取所需的力量。
  许士杰眼角有些湿润了,这是他每次想起母亲便会有的情形,他对马如龙说的是真话:
  高处不胜寒,多少年来,他始终高高在上,玩的是控制与征服的把戏,每次也都能成功,却也把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主子”的荣耀光环里,也有太多难言的寂寞苍凉。
  乐广悄然走进来,他是无需敲门便可进入许士杰卧房的少数几人之一,即便许士杰正和心爱的女人在床上,对他也毫无忌讳。
  “主子,您何必为一战之得失而烦心,您毕竟把马如龙那小子打得狼狈逃窜,若不是他有同伙接应,也逃不掉,我和小朱可是被那小子整惨了。”
  许士杰偷偷拭去眼角泪痕,回头笑道:
  “阿广,我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吗?你和小三都是太大意了,才着了马如龙的道儿,不过他还算讲究。
  “若是他趁你们自相攻击的时候下手,你和小三的小命也就没了,单从这一点我倒要谢谢他。”
  两人一路追击马如龙以交手的情形,乐广在信中已写了不少,见面后汇报的更为详尽,许士杰听后无语,这些解不开他心中的重重疑团,这些疑团的中心是:
  马如龙为什么出江湖?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马如龙与皇家的恩怨他也知道,但他认为这恩怨不过是极拙劣的把戏,皇上复位后,大封功臣,马如龙名列功臣榜中第一位,爵封汾阳郡王,又是驸马的不二人选,以一异姓而封郡王,这是旷世奇遇。
  封的又是汾阳郡王,这分明是把他比作再造大唐的郭子仪了,当然这些都是沾了他驸马爷身份的光,不然绝不会受此殊荣,总而言之,皇上已把他捧上了天,恩厚无极,怨何从谈起?
  许士杰认为:人生天性就是喜富贵、爱荣耀、良田美宅,金珠贝玉、宝马香车、美人如云是人人心中的梦想,郡王世爵更是常人所不敢想望,马如龙非但弃之如敝屣,还惶惶逃之不暇。
  又逃出怨来,这分明是演的极拙劣的双簧,除非马如龙不是人类,这才说得通。
  所以唯一说得通的就是:马如龙是皇上派到江湖中对付他的御使,昨晚暗助他的人竟是宰相李实的私人保镖,李实和皇上可是穿一条裤子的啊!
  “许士杰是魔教中人?”马如龙惊诧失声,苦禅摇头道:
  “不,我是说他用的搜魂抓、灭魂指是当年魔教教主的两大绝技,魔教灭绝已过百年,绝无死灰复燃之理,但许士杰现今所建的组织却比当年魔教更为可怕。”
  马如龙困惑地看着苦禅,魔教与中原武林相争虽是百年前的事,后人记述却极为详尽,每一战都极为惨烈,令后人读之不禁掩卷叹息,同为人类,何苦相残如是?许士杰所建的组织才浮出水面,罪恶未彰,苦禅因何下此断言?
  苦禅解释道:“虽不知许士杰与当年魔教教主是何关系,但他起始想做的也不过当年魔教要做的事:
  “独霸江湖,只不过采取了截然相反的做法,当年魔教是从外部攻击,他却是从内部下手。
  “魔教是想一口吞掉中原武林,他却是不着痕迹地小口蚕食。
  “魔教唯利是视,他却是唯思是施,你莫小看这三点,当年魔教与中原武林之战连绵五十余年,魔教虽屡占上风,中原武林却也屹立不倒。
  “最后虽是两败俱伤,魔教却灭绝了,中原武林虽也元气凋丧,最后终得复苏,这倒很像你和花容之战。
  “武功高低并不能决定最后的结局,能最后站立不倒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许士杰经营不过三十多年,现今武林各门派已有一半落入他之手,武林中人却还懵然无知,魔教当年是武林各门派公敌。
  “他却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大恩主,对付起来更为棘手,他其实已成攻一次了,他扶持奕琛篡位成功后。
  “借凌峰之手已完全掌控了武林,即便少林峨嵋丐帮也不得不虚与委蛇,无力相抗。
  “奕琛与凌峰死后,他才失去掌控,只得重新策划布局。”
  马如龙静静地听着,他对许士杰已了解很多,又亲见其人,却依然觉得他隐藏在层层迷雾后面,所知所见不过一鳞半爪,却已感惊心动魄了。
  苦禅续道:“他若只是图谋武林,并不可怕,自有武林以来,有此图谋者何止成百上千,中原武林自有相应之道,无人能得其所欲。
  “许士杰能得手一次,是因他把宝押在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奕琛身上,最终还是失手了。”但假若让他再得手一次,不但武林各派无力反抗,国家根基亦将动摇,我说他比当年魔教更为可怕,即在于此。”
  马如龙点点头,他对宫闱权力之争不甚明了,也不感兴趣,但许士杰假若真能扶持一位亲王夺得太子之位,继而登上皇位,这份拥立之功足以让他在朝野上下呼风唤雨,假借皇权而攫取江湖,天下虽大,绝无抗手。
  “各门派也只有乖乖臣服,更不消说现今武林的三分之二已落入他手,攫取全部那时不过是顺手推舟而已。
  “大师,江湖与朝政历来两不相干,许士杰即便拿到整个武林,对国家又有何害?”
  苦禅叹道:“是极,他若只是图谋武林,那只是武林内部事务,大约十五年前,他和还是太子的奕琛搭上关系,他和奕琛却都染上一种疯症。
  “奕琛想抛弃家国,去海上去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海盗王,他则染上了国王的瘾头,想当一个国家的国王。”
  “国王?他想把国家一分为二,与奕琛各帝一方?”马如龙再次惊诧失声,苦禅笑道:
  “他还没疯到这程度,何况奕琛非但精明过人,而且也是野心勃勃,焉容他有此异念,据说两人达成一个协议:
  “许士杰全力助奕琛早登帝位,再全力助他扫平四夷,化为郡县,建立一个空前绝后的中原帝国。
  “之后奕琛将动用全部国力,扬帆出海,征服大大小小几十个岛国,合而为一,立许士杰为国王,永为中原帝国藩属。”
  马如龙道:“开疆拓土,扬我国威,于国于民也都是莫大的好事呀?”
  苦禅瞅他一眼,皱眉苦笑道:“你少年心性,这样想也不为大过,若四夷可化为郡县,国朝太祖早就做了。
  “若岛国可征,汉武帝唐太宗这些神武之君也早做了。
  “倒不是说前人没做过的事后人一定不能做,若穷极武力,或许也能做到,但势必天下糜烂,疮痍深重。
  “我中华帝国或许就此而亡,就像花容一样,并非战败而亡,而是力尽创重而亡。”
  马如龙明白了,倒也不觉难为情,他对国家事务本来就一窍不通,而且也不想通这个窍,这自有李实那样的庙堂肉食者谋。
  “你也别以为这是空想,他们已经实施了一部分。”
  苦禅又道,“奕琛未篡位前,他从东宫侍卫中挑选了八千精兵,又私自打造战舰,扬帆出海。
  “三年里他们真个征服了几个岛国,奕琛册封许士杰为国王,所以他现在的真实身份就是南洋某岛国的国王。”
  “他真成了国王?”马如龙震惊得身子几欲腾空而起,“是的。”
  苦禅也苦笑几声,“许士杰把奕琛比作唐太宗,自比虬髯客,又甘于臣服,把奕琛哄得团团转,用国力为他打下一片疆土,不过这也是他们共同的巢穴。
  “奕琛篡位后,因未得到调兵的玉符,帝位不稳,也计划好一旦事败,就逃往这个岛国,积蓄力量,卷土重来,被你和新月截住,为国家永绝后患。
  “你上的那条海盗船就是按照奕琛在海中的座舰原样打造的。”
  马如龙黯然神伤,他最怕提起的就是这件事,甚至不愿听到海盗船这三个字。
  “你觉得他的属下称你为主子有些可笑吧,那还是他自谦,在那岛国上可是名副其实的国王陛下。他的妾室也都被封为嫔妃,据我所知唐门唐铃就是他的贵妃之一。”
  “唐门唐铃?”马如龙早被震惊得麻木了,也不感到震惊了。
  “是她,据我推测,你此番就是要去找她吧?你的路子对头。”
  马如龙抬起头谛视着苦禅,有些心虚气馁,试探似地问道:“大师,我的事您也都知道吗?”
  苦禅漠然道:“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该我知道的一样不知。”
  “主子,您该进膳了。”乐广小心察看主子的脸色,轻声道。
  昨晚被马如龙大闹一场后,他们马上换了个地方,许士杰一直闷闷不乐,似有无数心事,连最善于猜度他心事的乐广也是一头雾水。
  “不急。”许士杰斜倚在短榻上,“阿广,你还记得当年一直在李实身旁的那个神秘人吗?咱们查了他百年,却毫无端倪,昨晚暗助马如龙的就是他。”
  “是他?”乐广皱皱眉,光滑如女人的脸上现出几道皱纹,“难道马如龙的后台就是宰相李实?”
  “李实的后台又是谁?”许士杰哼了一声,“当然是皇上了。
  这两人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后台,皇上离了李实,好像就不会当皇上了。”乐广早年就是大内中人,对宫闱内事知之甚稔,“那你就该知道我为什么吃不下饭了。”许士杰叹了口气,“马如龙一介后生,何况论数,要命的是皇上和李实这对对手。”
  乐广一拍脑门:“难怪马如龙诡计多端,原来是李实教出来的好门生,可是不对呀,李实自到洛阳后,从没离过咱们的眼线,他和马如龙不该有何关系呀?”
  许士杰坐起身道:“你真是榆木脑袋,李实的鬼门道多着呢,咱们盯了他八年,连表面上不知道的都不知有多少。
  “他身边那个神秘人至今不知为谁,他把那要命的劳什子玉符藏在海盗船上,也是在咱们眼皮底下干的,咱们不也是没察觉吗?
  “他暗地里都干了些什么,咱们当然更不知晓,我能栽培出一个凌峰,他当然也能打造出马如龙这样的奇兵对付我们。”
  乐广连连点头,忽然想到一点:“李实不会武功呀?他怎能教出马如龙这样的高手?”
  许士杰哼道:“他若想找个高手为他卖力还不容易,他身旁那个神秘人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他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乐广忙问:“是谁?”
  许士杰沉吟道:“少林寺前方丈苦禅。”
  乐广张大了口,半天才合拢:“不会吧,那老和尚圆寂后,可是在万人瞩目下火化升天的,还烧出舍利无数。”
  许士杰又懒懒地靠在短榻枕上:“皇上驾崩都能弄假,和尚圆寂为什么不会是假的。
  “你别看李实表面上正大光明,其实一肚子鬼点子,什么卑鄙伎俩他都能使出来,脸都不会红一下。”
  乐广沉思须臾,忧虑道:“主子,若真是李实和苦禅在背后捣鬼,咱们胜算可不大呀,还是尽快把退路安排好。
  “一旦事机不妙,就撤到海外去,可莫像奕琛他们那样。”
  许士杰笑道:“事情还不到这地步,李实和苦禅也不难斗,咱们上次已经赢了一场,而今不过让他们扳平了,下次才是真正决胜负的一局。
  “马如龙自负豪迈,约我玩什么人头豪赌,真是小孩子把戏,他哪里知道,我天天都在赌,赌注是天下。”
  乐广赔笑道:“那是,他一个孩子家,见过什么世面。”脸上忧容依然不减,许士杰拍拍他肩膀道:
  “你放心,我从不做险事,退路早已安排好,时刻都畅通无阻,但我还是要再赌一场,即便输了。
  “至少要杀掉马如龙,才解我心头之恨,他砸了我全盘计划,我非砍下他的头作尿壶不可。”
  “许士杰苦心经营三十多年,不仅江湖中布满他的眼线,朝野上下也是盘根错节,若想连根拔除,波及太广,国势又将动荡不安。”
  苦禅把他所知道的关于许士杰的事及种种利害关系都对马如龙说了,最后转达李实交付给马如龙的任务:
  “你不单要拿到他的真凭实据,还要尽力拖住他,决不能让他逃往海外,此人不除,国难未已,斩掉他这个蛇头,他的党羽属下也就树倒猢狲散,不平自平。”
  马如龙笑道:“大师放心,天上、海上他都去不成,他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地狱!”
  苦禅谛视他有顷,叹道:“你可莫大意,你要孤军奋战,我不能留下助你,必须马上返回京城保护皇上和李相,以防许士杰狗急跳墙,再搞一次宫闱政变。”
  马如龙点点头,苦禅这才把目光转向一直安坐倾听的三娘子,说道:“这孩子与我有缘,我要收她为徒,三年后交还给你。”
  此语太过突兀,马如龙、三娘子均是一怔,马如龙旋即反应过来,改坐为跪,叩拜道:“我代她谢大师收录门墙之恩。”
  三娘子本想出言拒绝,但看马如龙欢喜若狂的样子,无法启齿,身子却僵住了,马如龙一迭声催促道:“快,快拜师傅。”三娘子似乎迫于无奈,才跪拜下去,叫了声:“师傅。”殊无欢愉之意。
  苦禅淡淡道:“你们回去道个别吧,中午我还在这里等你们。”
  两人告辞出来时,已是三更时分了,淡淡星光下,夜雾弥漫,一路上,马如龙兴奋不已,三娘子却落落寡欢。
  一回到住处,马如龙便拱手道:“恭喜,恭喜,这真是天大的造化。”
  三娘子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潸然泪下,马如龙初始不解,转念间才明白她的心思,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道:
  “你别这样,苦禅大师可是当世活神仙呀,他肯收你为徒,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运,你以后就和少林方丈是师兄妹了。
  “你即便武功不济,武林中也没一人敢欺负你,何况他教出的弟子都是武林顶尖人物,有这样的师傅,对习武之人而言,就是一步登天。”
  三娘子用力点点头,眼泪还是扑簌簌直落,胸襟皆湿。
  马如龙被欢乐冲昏了头脑,此时冷静下来才明白:
  苦禅收三娘子为徒,并非因甚缘分,而是认为三娘子是他的累赘,故尔出手相助,以便他能全力对付许士杰,尽管他不这样认为,但能拜苦禅为师,祖上积八代阴德是不够的,至少得积十二代以上,这样的机会焉能放过?
  是以他虽也不忍离别之苦,还是笑颜相向,也是真心为她高兴。
  三娘子也并非不知,一开始她就明白这是个交易,但他明白苦禅是为马如龙着想,心中并无怨意,能有当今少林方丈的师傅作自己的师傅,她明白这是什么分量。
  苦禅稳坐天下第一的宝座达二十年之久,在她心中早就是活神仙了,只是一想到还有三个时辰就要和马如龙分离,不免心痛如绞。
  马如龙劝慰半晌,三娘子也便好了,两人相偎相依,情话绵绵,不知不觉已到午时,马如龙为她收拾号随身衣物,携她又到了苦禅下榻的地方。
  苦禅也不多话,只向马如龙点点头,便携三娘子而去,马如龙驻足瞻望,跳动的心微微痛着,却也欢乐着,三娘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几次放缓脚步,想回过头来,但终于还是昂然直去。
  第十三章
  花千颜盘膝坐在床上,瞑目运功,她逆经脉而倒行,这正是此功精髓所在,气行胸腹间,蓦感心口一痛,不由得口一张,一股血箭射在帏帐上,头目一眩,身子软软地从床上滚落下来。
  门外的两人听到动静,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是朱三专门安排照顾花千颜的,朱三有话:
  假如花千颜出了意外,也无他惩罚,他们四人直接抹脖子了事,总堂主的话便是军令,军令如山!
  一见花千颜的情状,两人登即魂飞天外,这和她师傅死时的惨状差不了多少,忙忙跌跌撞撞去禀报朱三。
  不多时,朱三乐广便赶到,查明她只是暂时昏过去,并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心,但也明白,她这种练功法,十有八九是要死在功法上,不由得相视黯然。
  随后许士杰闻讯赶来,他为花千颜查脉调经,她练功过急,心脉已受重创,他给她服下一枚护心丹,单手抚在她背上输气疗伤,心中又痛又急,责怪朱三道:
  “小三,你怎么不好好照看她?怎能让她独自练这门上吊法术?”
  朱三满面羞愧,躬身低头,不敢出言分辨,乐广忙道:
  “主子,这事可怪不得他,小朱就差跪下叩头求她了,这小姑奶奶心意已决,谁能劝得过来。
  “她一个姑娘家,我们都是男人,防得了白天,她晚上睡觉时偷偷练,谁也没法子。”
  许士杰急怒攻心,叱道:“他们是男人,你也算是男人吗?”
  乐广也低下了头,他敢为朱三分辨,却不敢为自己分辩。
  许士杰自觉失言,缓颜道:
  “阿广,我一时昏了头,口不择言,你莫怪我,晚辈中我最疼爱的就是小三和千颜,花大姐又为咱们的事送了命,咱们若连她的弟子都照顾不好,岂不愧死。”
  乐广笑道:“主子,奴才焉敢怪您,您说的也没错,只是千颜是个姑娘家,奴才就算想象侍候娘娘那样服侍她,我情愿人家还不干呢。”
  众人均窃笑不已,不少人心中暗道:
  “这等好事谁不情愿哪,只是怕掉脑袋,许士杰也笑了,在他的寝宫中,乐广是毫无顾忌的,却忘了花千颜和他那些嫔妃并不一样。”
  花千颜悠悠醒来,强笑道:
  “叔叔,您别怪三哥他们,是我自己要练的,不能打败马如龙,我宁可死!”
  许士杰叹了口气,抱她上床躺下,温言道:
  “好孩子,你师傅的仇叔叔来报,叔叔向你保证,一定拿马如龙的人头祭奠你师傅的亡灵。”
  朱三此时才开口笑道:
  “主子,千颜妹子是在马如龙手底下吃了瘪头,非要自己讨回场子不可,她却不知我们吃的瘪头更大。”
  为宽慰花千颜,朱三把和乐广被马如龙以招法戏弄一事讲述一遍,为曝己丑以反对花千颜那点瘪头之微不足道,不觉有些夸大,他口才极佳,说的会声会影,如同讲评书一般,环立屋中的多是许士杰的贴身侍卫,还是第一次听到,无不听得津津有味。
  花千颜冁然一笑,看到她的笑容,朱三眼泪险些流出,哽咽道:
  “好妹子,总算又看到你笑了。”
  许士杰微笑道:“马如龙这小子倒很特别,能让你着了他的道儿却又对他恨不起来,说实话,他若肯归顺,我还真舍不得砍他的头,还会重用他,可惜他不明逆顺。”
  朱三乐广均点头称是,明知主子只是为了打消花千颜的怨戾,心里却真有此感。
  许士杰握着花千颜的手,笑道:
  “好孩子,把这事扔到脑后吧,别再想了,你要学什么武功,我教你,答应我,别练这门害人的功夫了。”
  花千颜点点头,屋中人均艳羡不已,主子只在朱三和花千颜身上表现出少有的情味,对其他人而言,他永远是高高在上的神祇。
  马如龙回到住处,远近负责警戒的云行无影门的人见他一人回来,无不惊讶,以为他又“一时不慎”把女伴丢了。
  梁子都正在前院等他,及他一人,也是大感蹊跷,口中寒暄着,眼睛直向他身后看,仿佛想找出他那根早已进化掉的尾巴。
  马如龙心知其意,笑道:“三娘子福缘天至,另有名师收录,已随他师傅走了。”
  梁子都不解道:“另投明师?有马大侠这样现成的宗师,哪儿还有人敢充名师?”
  马如龙笑道:“梁门主说笑了,我算什么宗师,只是个未出徒的小徒弟。
  这位明师武学渊深如海,才是真正的大宗师,我与他老人家相比,真如小溪之与大海。”
  梁子都摇头不信,好像听到的都是梦话,他料定其中必有隐情,也不再多问。
  两人进屋坐下后,梁子都道:“马大侠,那些花儿都不见了。”
  马如龙微微一怔,他明白梁子都所说的“花儿”就是金百合的人,他们没有正式的帮派名目,只好姑妄名之了,他沉思须臾,笑道:
  “他们不会走,一定是潜藏各处,想查明我们的虚实后一网打尽。”
  梁子都点点头,这和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他欠欠身道:“马大侠,您准备怎样做?”
  马如龙道:“他藏着,咱自然也藏着,先和他玩一场捉迷藏,看谁能先发现谁,城里就偌大点地方,谁也藏不住几天,终究要刀兵相见。”
  梁子都道:“马大侠,有句冒犯虎威的话不知当不当讲?”
  马如龙不悦道:“梁门主,你就不是相处之道了,你这称呼早该改改,你这些繁礼辱节更是要不得,你这不是捧我,而是在损我,咱们这朋友还怎样处呀?”
  梁子都笑道:“马大侠,自谦固然是美德,也得分时候,现今可不是你自谦的时候。”
  马如龙道:“我不是自谦,而是有自知之明,我能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大家寄希望于我的事我做不来,也不会勉强自己去做。”
  梁子都笑道:“你已经在做了,不然为甚和那些花儿对着干?那些花儿不仅刺人,而且能要人命。
  “可惜大多数人对他们认识还不够清楚,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是你最先挺身而出,为武林扫清祸患的。”
  马如龙挥挥手,示意停住,否则梁子都又会把他赞美的无以复加,仿佛他就是专为挽救武林劫难应运而生的救世主,左肩担荷着武林苦难,右肩担荷着江湖道义。
  “梁门主,有话尽管说吧,我可还没吃饭呢?”他唯恐梁子都再来那套繁缛礼节,左弯右绕才转到正题上。
  “马大侠,据外面传来的消息,又有不少人在向这里赶来,估计是朱三那厮调来的援兵,他们隐伏不动,是想牵制住我们。
  “等援兵一到,我们就陷入重围中了,他们拳脚兵刃功夫虽不可怕,但他们手上大多有暴雨梨花针,不容小觑。
  “依在下之见,还是趁他们未合围前,我率本门弟子护送您到安全的地方,您内伤未愈,不宜和他们硬拼。”
  马如龙笑道:“不必,我内伤已愈,尽可与他们周旋,四下逃窜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暴雨梨花针虽然可怕,但只要小心应付,非但不足为害,反而能为我所用,我昨晚只差一点就用暴雨梨花针建一奇功。”
  他把昨晚用暴雨梨花针对付许士杰的事说了一遍,虽未得手,却比扳倒凌峰犹有成就感。
  他武功虽比许士杰相差一些,却找到了克制之道,许士杰必究不是不坏金刚。
  他又说了些对付暴雨梨花针的秘诀,一般人慑于暴雨梨花针的威名,一见便唬得魂飞天外,怔立当场,或是慌乱逃窜,这才铸就了暴雨梨花针下无人能逃生的美名。
  其实只要发现得早,心无惧意,闪避得当,暴雨梨花针对高手的威胁并不大,当然他不会说出他想怎样用暴雨梨花针来对付许士杰这等绝世枭雄。
  梁子都闻言大喜,他正苦于无法应付暴雨梨花针,不敢和朱三他们正面交锋,只能以其独到的轻身隐身功夫相与周旋,马如龙所说的法子虽也不容易做到,但对他们云行无影门而言,也不甚难。
  “好,今天晚上我就安排人出去采他几朵花儿,弄几筒暴雨梨花针回来玩玩。”梁子都道,马如龙笑道:
  “采几朵花儿?你怎么说得跟采花大盗似的?”
  梁子都笑道:“我们是被逼成了采花大盗,专采金百合。”
  马如龙看着这位神采飞扬的云行无影门门主,也受到感染,笑道:
  “你们何时动手,算我一个。”
  梁子都道:“马大侠,您可不是采花,而是辣手摧花。”
  马如龙捧腹笑道:“让你这么说,我岂不成了淫魔了?”
  两人都大笑起来,有顷,梁子都正色道:
  “马大侠,您也是我们的主帅了,焉能轻易出动,等我们探明他们的虚实方位,您再动手不迟,您只管养精蓄锐。”
  马如龙点点头,心中对这位年轻的门主充满感激之情,他委实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静静运功,巩固苦禅大师以金刚不坏体禅功助他突破新的境界,若是单身一人,又处于强敌环伺之中,他绝不敢冒险为之,云行无影门不仅给他一个安全的处所,还充当他的护法人,而他们的身手也是值得信赖的。
  梁子都所言身受马如龙的“大恩”也是一笔转弯抹角的账。
  三十五年前,云行无影门的十四代门主梁思哲被花容暗害致死,贴身密藏的秘笈也被花容抢去,她那一身如鬼似魅的身法正是从云行无影门的功法中演绎而成。
  二十年前,梁子都的父亲,云行无影门第十五代门主梁颂在友人家做客,这位友人正是五毒教主的公公,在那此屠门惨案中,梁颂亦遭池鱼之殃,他身法虽妙,却被五毒教迷烟麻倒,束手就戮,五毒教混乱之中还真不知自己杀了位大人物。
  梁子都其时年仅十岁,他在父亲、祖父灵位前继任门主,发下血誓报此大仇,倘有他人为云行无影门报一桩血仇,便为云行无影门的大恩人,当终身顶戴,世世不易。
  云行无影门一直追踪花容和五毒教的所在,可惜花容受许士杰的保护,藏匿于无人知晓的地方,五毒教遁隐苗疆,云行无影门两位长老深入苗疆缉凶,均染瘴毒而亡。
  两月前,他们听说马如龙全歼五毒教,便欲去寻这位大恩人,行至中途却又发现了花容的踪迹,梁子都不敢怠忽,忙传齐本门弟子,准备与花容拼个门毁人亡。
  而花容此行一直有朱三手下人在四周翼护,他们始终没能得到下手的机会,也是天意有在,花容又死在马如龙手上,梁子都便对马如龙感戴无极,对朱三却恨如生死仇敌。
  他曾潜入朱三的屋里,准备刺杀朱三,助马如龙脱困,因朱三警觉未能得手,但他们假借马如龙之名四处狙杀朱三的属下,也委实令朱三焦头烂额,真伪难辨。
  马如龙听过后,心中只是泛起无奈的苦涩,你无意中做了件事,自己尚不以为意,远在天边的某人会认为你对他施了恩,近在身旁的某人又会认为你是掘了他家的祖坟。
  佛家认为人生就是因果循环,永无尽期,江湖中却是恩怨机械,愈演愈烈,身处其中的人只会有一种感觉:
  无奈。
  梁子都的构想并未能实施,“花儿”找不到,采亦无从采起,而朱三的人马也在四处找寻他们的踪迹,双方的触角均在城内各处延伸着,却都没有触到,双方都明白对手还在城内,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朱三心中笃定,他调集的三堂人马已在城外就位,已封锁住四座城门,任何出入城内的人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主子”又紧急调动几位编号人物赶来支援,精兵再强,也绝对比不上奇兵突袭的效果。
  许士杰对此事已不闻不问了,一直陪伴着花千颜,而且开始传授她武功了,看着花千颜美丽且充满感激的笑脸,他心中又蓦然产生一个伟大的构想:
  他要收她为义女,封她我公主,然后把她许配给一位亲王,而这位亲王在夺嫡之战中一定会胜出,将来千颜就是皇后,而下一代皇上就是他的外孙。
  他为此构想而陶醉,假若此构想成真,他所取的成就犹在当年扶持奕琛为帝之上,他武功虽练至化境,但他最为得意的却不是武功,而是自己创意无穷。
  他知道花千颜受花容日夕熏陶,性情刚烈执拗,这文章就得长篇细做,而且他积三十多年经验所得:
  你要人为你忠心办事,就先要把恩施足,到你需要时,不用开口相求,对方就会舍生忘死地为你去做,蹈死不顾,这才能得到最佳效果,以力相助往往适得其反。
  “恩之贼。”他想起马如龙骂他的话,脸上不免有些发烫。
  “他骂的倒也没错。”他心中暗忖,“不过我不是大侠,我是商人,逐本就是要求息,而且是高利。”
  肥屠王锋在一家小酒馆刚吃过饭,他并没喝多,只要自己一人喝酒,他每次却是三大碗,不会多也不会少,但当他走出去顶头撞见一人时,头立时大了三倍,仿佛识才喝下了三十碗烈酒。
  那人也是一怔,旋即眼中放出凶光,狞笑道:
  “我没看花眼吧?可是肥屠王大寨主阁下?”
  肥屠心中一惊,连珠价叫苦不迭,这才叫冤家路窄,此人乃是洛阳泰武镖局的总镖头欧阳泰,也是武林中有名的富主。
  五年前,肥屠绑了他的侄子,开价五万两银子,欧阳泰三扎伊尔准备了赎金,却不甘被勒索,暗中联络一批好友准备劫寨救人,不料事机泄露,劫的是座空寨,肥屠一气之下把人质卸成一百零八块,扔到洛阳城门外,欧阳泰羞恼交加,险些呕血而亡。
  他一被道破姓名,便知绝不可能蒙混过去,便欲向后退,眼角瞥处,却见里面又走出两人,不单封住他退路,连左右两面的路也尽皆封死。
  欧阳泰却也不认识走出来的那两人,拱手道:“两位仁兄尊姓高名?”他已看出这两人也是冲着肥屠来的。
  左面一人洋洋不睬道:“欧阳总镖头,无需多问,我们也是要和这头肥猪清算过节的,你冤大仇深,先尽你来,他的命你拿去,他那身肥肉给我们留下。”
  欧阳泰不解道:“你们要他这一身臭肉何用?”
  那人道:“他的肉虽臭,却都是肥肉,回去熬成油作蜡烛点,嫌他臭,可以兑入些上好的尤涎香。”
  欧阳泰狂笑道;“仁兄真是天才,天天点着用仇人的脂油熬制的蜡烛,即便臭些也甘心,在下也要分些回去。”
  右面那人淡淡一笑道:“你放心,这头肥猪去皮去骨,净肉也有一百五六十斤,足够大家分的,你还是先动手把他料理了,不然我们兄弟就先下手了。”
  肥屠听着,冷汗已透夹衣,这些人既不是说笑,也不是恫吓,而是说到做到,他狂吼一声,向欧阳泰冲去。
  他也不认识身后的两人,但本能地感到后面两人更加危险,最薄弱的一环依然是欧阳泰,而欧阳泰却是河朔三杰之一。
  欧阳泰口中虽说着话,却始终全神戒备,见他冲上来,手臂一挥,已拔出背上的厚背紫金刀,横向一斩,沉重的刀却发出暗器破空的尖锐声,显见刀势迅急无俦,后面那两人也不禁悚然变色,眼中满是赞许之意。
  肥屠这一式却是虚的,他急进快退,为的就是找到空隙,欧阳泰刀锋甫过,肥屠又疾冲之至,这一次才是实招。
  这三人都是久闻肥屠的恶名,却是第一次见他出身,不意他肥硕如球的身躯竟尔如此灵活,堪与七八岁顽童相比。
  欧阳泰这一刀是拿捏住时机方位,稳拟必中的一击,不意还是走了空,竟被肥屠冲至内围,肥屠用的是柄匕首,自诩是当年荆轲刺秦王用的“徐夫人匕首”,虽属牵强附会之辞,但这柄匕首委实能切金削石,锋锐无匹,且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
  欧阳泰右手持刀在外围,回转不来,只得全凭左手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与肥屠缠斗,他本是少林俗家弟子,这等贴身肉搏的小巧功夫也颇为精湛,虽以空手对白刃,一时倒也未落下风,但毕竟是吃了亏。
  肥屠得享大名,且作恶十多年无人能奈其何,端赖其肥胖和一身小巧功夫,对手一见他,便会误认为他以蛮力见长,往往便堕入其术中,被他近身一轮猛攻,兼且有利刃在手,十数回合便会惨死在他手上。
  欧阳泰虽也上了当,却沉稳不慌,他抱定必死之念准备与肥屠拼个你死我亡,以雪耻复仇,他一勘破生死关,灵台空明,手上功力也陡然提高两成。
  肥屠虽也是情急拼命,但后面两人的威慑却令他心虚气馁,是以虽同是拼命,气势上却稍逊一筹,即便手持无坚不摧的利刃,且又刀法纯熟,一时也不能得手。
  一轮猛攻过后,双方都有些气息不匀,肥屠却不敢给欧阳泰喘息之机,一旦他能稍松口气,退后两步,再想攻至他身前已不可能,是以肥屠虽气息不继,依然猛攻不止。
  刀风霍霍,刀上的杀气更是弥漫四周,连站在后面的两人也不由得掣出腰间长剑,以抵御杀气,交手的两人便如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手上施出的均是既险且刁的杀招,无论哪一方稍有不当,立时血溅当场。
  最后关头,欧阳泰的劣势凸显无遗,他单身且是空手,而他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并未高明到能将肥屠匕首夺下的地步,而那柄匕首指碰指断,臂触臂折,绝不敢挨上一下,他竭尽最后气息,手上杀招迭出,希冀能行险逼退肥屠。
  他蓦然看到自己一根食指飞出,却丝毫没有痛感,仿佛那是附在自己手上的赘物,但他胆气已破,慌急之中,左手依旧插向肥屠的眼睛,浑然忘了食指已被削去,右手弃刀,骈指成掌,击向肥屠颈部,全然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肥屠被逼此处,也只能进不能退,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葬身无地,他趁欧阳泰弃刀回掌,稍显滞慢的一刹那,刀已刺进欧阳泰心窝,同时欧阳泰左手的断指已戳进他右眼,右掌已切在他左颈。
  指虽断,掌力虽也衰竭,两记重击依然令他不堪承受,他惨叫一声,抽刀一挥,将欧阳泰左腕斩断,像一匹受了致命伤的狼一般向前冲去,一头撞倒已气竭的欧阳泰,跌跌撞撞又向前冲了十几步,扑通一声仆倒在地。
  后面两人也被这一轮拼杀惊呆了,这已不是高手对决,甚至不是野兽相搏,其血腥残忍无言可喻,他们眼中也现出恐惧之色,不是恐惧某个人,而是恐惧这种嗜血的打法。
  两人眼中惧意稍显即逝,向肥屠倒地处冲去,看来真想把肥屠抬回去熬制成蜡烛了,斜刺里一刀一剑分刺两人,两人又忙退回原地,面前已站着两人,一人他们认得是黑手,另一人他们不认得,脸上那道高高隆起的伤疤却是触目惊心。
  黑手挺剑逼住两人,对刀疤脸道:“快救王兄。”他话音刚落,斜刺里又冲来两人,抬起地上的肥屠便走,黑手大喝道:“何人?放下他!”转身去追。
  那两人抬着肥屠飞也似地前行,肥屠肥硕的身体在他们手上轻若无物,展眼间已冲过长街,转入巷角,黑手街尾直追,距离愈来愈近,转入巷角时只有三步之遥了。
  四道剑光突起,黑手看到时四柄剑已刺入他体内,两柄刺入小腹,两柄刺进左肋右肋,他随后便死了,他为人精细,只因救人心切中了埋伏。
  刀疤脸本应在黑手之前,但他看到肥屠弃掷地上的匕首,被宝物动了贪心,俯身拾起,便落后黑手五步,这五步却救了他的命,他看到黑手已被四柄剑叉起,仿佛要放到火上烤熟,来一顿“烤全人”大餐,他毫不迟疑,转身狂奔而去,那四人看看他逃走的背影,满脸淡漠,更无追击之意。
  守在酒馆门口的两人此时才冲过来,一人挥剑斩下黑手的右手,冷笑道:“黑手,总堂主要你这只黑手,你在地下莫怪我歹毒。”
  那四人各自收剑,黑手的尸体轰然坠在地上,扬起一股尘埃,其中一人笑道:
  “这厮瘦骨嶙峋,熬不出油来,留着给野狗享用吧。”
  另一人叹道:“今年冬天,城里的野狗不会挨饿了,保管天天都能吃到人肉大餐。”
  斩断黑手右手的那人喝道:
  “废什么话,总堂主还等着拿这只黑手祭奠死难的兄弟呢,收兵。”
  他从黑手衣服上切下一块布,包好那只断得整整齐齐的手,六人还剑入鞘,犹不忘整整衣襟,若无其事,扬长而去。
  “你们就在旁边看着?”
  梁子都静静听完弟子的汇报后,反问一句,他语气虽平淡,站在他面前的四名弟子却听出那平淡下面的火气,这种平淡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兆,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一人嗫嚅道:“门主,肥屠不知害死多少无辜的孩子,黑手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狗咬狗,就让他们咬去呗,咱们插手帮谁啊?”
  “糊涂!”梁子都一怒便欲拍案,看见左首坐着的马如龙,猛然醒悟这是对他的不敬,手又慢慢收回,“帮谁难道在你们眼中,朱三那伙人比肥屠黑手要好些、你们都辨不清该帮谁,该杀谁了?”
  那人自恃平素受门主宠爱,大着胆道:“都该杀,不过依弟子看来,肥屠委实比朱三那伙人更可恶,若叫弟子先遇见他,也决不会放过他。”
  梁子都气消了些,若论可恨,肥屠当属武林头号,他虽说绑架的都是贪官富商的子弟,但残害人质的行为却为天下人所不耻,梁子都上次遇见他时,若不是他和黑手正帮马如龙对付朱三,他也早下手了,他只是不明白肥屠黑手与马如龙的关系,但显然这两人也是在帮马如龙做事,自己门下人见死不救,与马如龙脸面上未免不好看。
  马如龙叹道:“成事不说,梁门主,你也无需着恼。”他其实既不明白这两人为何帮自己,更不希望他们搅和进来,但对二人的惨死还是愧疚在心。
  梁子都点点头,却又着恼道:
  “他们既都该死,朱三的手下杀了肥屠杀手后,你们为何不把他们做了?”
  那名弟子笑道:“门主,您告诉过我们,只拣有暴雨梨花针的人杀,他们身上都没有啊。”
  梁子都气得笑了起来,对马如龙道:“马大侠,您莫见笑,在下无能,教出了一群蠢才。”
  马如龙也忍笑道:“梁门主,这正说明您教徒有方,门规森严,令行禁止嘛。”
  梁子都又对弟子冷笑道:“假如朱三的手下都不带暴雨梨花针了,你们就一不杀,等着他们来杀你们?”
  四名弟子都愧疚地垂头不语,心里却还认为自己没错,只是不敢出言争辩了。
  马如龙正色道:“梁门主,您的指令没错,贵门弟兄还当按令行事,这四位兄弟做得不错,朱三他们非但没走,反而像蜘蛛一样。
  “在城里织起一张张网,等我们误入其中即行猎杀,这四名兄弟若真从后掩袭,亦必遭猎杀无疑,他们恐怕也回不到这里。”
  梁子都狐疑道:“朱三……”
  马如龙道:“朱三是没恁深的心机,但现今居中指挥的是他的主子,此人有多可怕,随便你怎样想都不过分,所以我们无论怎样小心也不为过。”
  梁子都道:“那为何他们放走一人,岂不是力有不足?”说到这里,他猛然站起,惊道:“那人上当了……。”
  马如龙接口道:“对,那人是有意被放走的,好循踪找到他的老巢,朱三他们一定认为那人是和我在一起的,他们想找到我。”
  梁子都悚然道:“那他们……”
  先前争辩的弟子抬头昂然道:“门主放心,弟子们没恁地蠢,我们是按您的指令,几人前行,几人断后,逐次返回,绝无可能被人追踪。”
  梁子都点点头,在追踪与反追踪上,云行无影门独步天下,无人可比,弟子们武功虽无济大用,这点上还是信得过的。
  马如龙也站起身,问道:“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逃走后,你们有没有人跟着他?”
  那名弟子脸一红,看看梁子都,梁子都喝道:“马大侠问你话,老实说。”
  那名弟子点点头,暗中跟踪自己一方的人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
  马如龙拍拍他肩膀:“好兄弟,谢谢你。你们不愧是梁门主的好门生,这些事你们做的妙极了。”
  那名弟子得意地看看梁子都,梁子都虎着脸,心中却也颇为自豪。
  马如龙又道:“兄弟,还得麻烦你们,和追踪的那些兄弟联系上。”
  梁子都道:“马大侠,您是要……”
  马如龙冷笑道:“他们织网猎杀我们,我们就把这些蜘蛛连带那些破网一起收了。”
  梁子都道:“好,看看究竟是谁在猎杀谁。”
  两人相视片刻,各出一掌相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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