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雇来的杀手》短篇小说【全】

孤鶴

《雇来的杀手》



纸窗被轻轻的推开，一个黑衣蒙面人悄悄的从外面跨入，进入一间布置精美的二楼房间——

小偷下手行窃，大都选择下半夜，因为此时人们好梦正甜，不易发觉。

不过，现在进入房间的这个小偷可谓胆大包天，因为他进入的这个房间有人在睡觉——一张精美的红床上，睡着一个容貌娇美的少妇！

从窗外射入的月光十分微弱，但是仍然可以看清房内的一切；这是一间富裕人家的女主人的卧房，房中的每一件陈设都是珍贵古玩，也许不能说价值连城，但随便拿一样东西，都可卖得几百两银子。

现在，这个潜入卧房的小偷，他先在窗前站了片刻，然后提轻脚步走近红床，仔细的看过床上的少妇，当确定少妇酣睡未醒之后，便从怀中取出一双布袋，开始动手将一些值钱的东西纳入袋中。

很快的，一只布袋已经装满。

小偷再回到床前，以极之欣赏的眼色对床上海棠春睡的少妇看了又看，心中似有邪念，但他终于不敢下手，转身轻步走向窗口，准备走了！

就在他正要抬脚跨出之际，蓦间「笃！」的一声，一支吹箭赫然已钉在纸窗的木格子上，同时听得床上的少妇冷冷说道：「不要动，我这吹箭可以连发六支！」

小偷呆了一下，又想夺窗而逃——

「笃！」

又是一声轻响，第二支吹箭射在窗缘上，距离小偷的后脑袋很近。

床上的少妇又冷冷道：「再动一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小偷知道她手上的吹箭异常厉害，忖度自己在越窗的时候一定躲不过她吹箭的袭击，因此不敢妄动，轻轻的将手上的布袋放下，以示妥协。

少妇已从睡卧改为跪坐，于上的吹箭举在唇边，准备随时吹射，笑道：「其你跑也没用，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小偷好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浑身一震。

少妇又笑道：「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也知道你最近赌博输了很多钱……」

小偷慢慢回头看她，似想从她的表情上确定一下她是否真的认得自己，以决定进退。

少妇含着娇笑道：「高来福，我并不在乎那些东西，只要你留下来跟我说几句话，你便可以带走那些东西。」

小偷一听，真的傻了。

少妇抛给他一个妩媚的微笑，说道：「不要怕，老爷不在家，而且我也不想为难你，我唯一的条件，就是留下来跟我聊聊。」

小偷转身跪下，连连磕头求饶道：「夫人，小的该死，请你务必饶过小的这一遭，来世为牛为马，一定报答夫人的人大恩大德！」

少妇笑道：「起来，我不喜欢磕头的男人。」

小偷顺服的站起来。

少妇道：「过来坐下。」

小偷惶然道：「小的不敢。」

少妇道：「要我饶恕你，最好就是听话！」

小偷只得走过去，但仍不敢坐下，垂头站立在她床前。

少妇道：「把脸上的黑巾拿下来。」

小偷乖乖的扯下蒙面巾，他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有一张颇为英俊的脸庞。

少妇浅浅一笑道：「高来福，你知道么？你的样子实在长得不错，怎么看都不像个仆人。」

高来福垂头不语。

少妇拍拍床缘道：「坐下，坐下来谈谈，我跟你老爷成亲虽已一年多，但由于你平时很少到内院来，所以我们少有交谈的机会……」

她见高来福兀自呆立不动，便伸手拉他坐下，笑道：「别怕，真的别怕，我对你绝无敌意，你知道我跟你家老爷结婚十六个月，他却有十四个月不在家；而且他又老又丑，要不是看在他有钱，我……你了解我的意思么？」

高来福点点头。

少妇又道：「你也知道，我不是甚么良家妇女，你家老爷是从院子要把我娶过来的，像我这样出身的女人，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我是甚么都不在乎的。」

高来福呐呐地道：「夫人，小的……小的因为……因为……」

少妇嫣然一笑道：「不要叫我夫人，　我香香好了！你是说你赌博输了钱，一时糊涂才起意行窃是不是？不要紧，这些拉里拉杂的东西我不感兴趣，你可以拿去变卖还赌债，不过……」

她说到这里，又给他一个充满勾引的媚眼，接着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伙，我给你你需要的，你也给我我所需要的，如何？」

高来福渐渐兴奋起来了，首次露出笑容道：「你要甚么？」

香香很大胆的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笑道：「我要你。」

高来福道：「老爷若是知道了，不杀死我才怪。」

香香道：「别怕，他经常不在家，一出门就是个把月，而且咱们家的下人又不多……我告诉你，他又老又丑，我不打算跟他白头偕老。」

高来福默默的望着她。

香香又道：「老实说，我虽然嫁给他一年多了，可是我至今对他毫不了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到底干甚么营生？」

高来福道：「跑单帮啊。」

香香道：「我不相信，跑单帮不可能赚这么多的钱，我听说他在钱庄里存著二十多万两银子，是么？」

高来福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眼睛钉着她还拿在手上的吹箭。

香香把吹箭丢开，笑道：「这是你家老爷送给我的，他说可以防御宵小，现在我把它丢掉，你可以放心了吧？」

高来福又露出笑容。

香香笑问道：「在我嫁给你家老爷之前，你跟随他有多久了？」

高来福道：「三个月。」

香香道：「这么说，你对他也了解不多？」

高来福点头道：「是的，他自称高天鸿，在此买下了这座巨宅，也买下了我、张妇和两个女婢，不久就娶你为妻了。」

香香道：「他好像没有亲戚朋友？」

高来福道：「是的，在本地没有一个亲戚朋友，他告诉小的，他是跑单帮的，由于长年在外奔波，故迟至五十岁才娶了妳。」

香香道：「你相信么？」

高来福道：「小的不知他说的真不真实。」

香香道：「我告诉你，他说的都非真实，他在某处一定有他的家，也一定有老婆和儿女，只因他有钱，所以便在此金屋藏娇！」

「哦？」

「所以我只不过是他花钱买来的一个玩物，我觉得没有理由对他忠实。」

「嗯……」

「愿意与我合伙么？」

「你是说……」

「我供给你需要的金钱，你则陪我排遣寂寞。

「万一老爷知道了……」

「不会，他常常不在家，一出门就是个把月，你可以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来陪我——我说的是晚上。」

「好！我答应了，你愿给我所需的金钱？」

「不错，如果你有胆量，我还可以给你更多，让你一辈子享受不尽。」

「你说的是甚么？」

「这事以后再说，现在说出来，只怕会吓你一大跳。」

高来福又笑了。

于是，小偷变成了入幕之宾……

数日后，出外跑单帮的高天鸿回来了，正如香香所说，他是个又老又丑的人，虽然年纪不过五十，由于经常在外奔波，又由于天生一张丑脸，因此看上去令人生不起一丝好感。

不过，他的身体非常强壮，满面于思，胸上也长著黑毛，活像一只大猩猩！

他对香香却是百般疼爱，每次回来，总没忘记为香香买一件礼物。

这次，他为她买的是一对漂亮的玉镯，据说是玉之上品，花五百两银子才买到手的。

香香把玉镯套上手腕，却叹了口气说道：「我的老爷，我需要的并不是这些，我需要的是你能够天天陪着我，不要离开我！」

高天鸿把她拥入怀中，不停的用满咀胡子去亲她的雪白的面颊，笑着说道：「小白羊，我很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很受委屈……」

香香双目中滚动着泪水，吐气如兰道：「你已经很富有了，为甚么还不肯歇手呢？」

高天鸿道：「我已打算歇手了。」

香香一呆道：「真的？这次回来，你再不离开我了？」

高天鸿吃吃轻笑道：「不，还有最后一次，明天我又要出门——」

他伸手掩住她的口，不让她发出抗议，接着笑道：「你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顶多半个月就回来，之后便在家跟妳长相厮守，再不离开妳了！」

香香幽幽一叹道：「你到底在干甚么呀？」

高天鸿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做的是跑单帮的买卖，我做这种买卖已有二十年之久，你别看轻这种跑单帮的小买卖，可赚大钱哩！」

香香又叹气道：「最后一次？」

高天鸿点点头道：「是的，是最后一次，我自觉应该歇手了，不过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妳，我不忍心把妳一个人丢在家里。」

香香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送给他一个令男人神魂颠倒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高天鸿又出门而去，去做他最后一次跑单帮的买卖。

这天晚上，高来福又成了香香的入幕之宾，两个人在床上顚鸾倒凤之后，香香在他耳边呢喃道：「来福，你想不想永远跟我在一起？」

高来福道：「当然想啊！」

香香又说道：「那么，你仔细地听我说……」

她向他附耳说出自己的计划，高来福吓了一大跳道：「这……这不好吧？」

香香冷笑道：「唯有如此，咱们才能结为夫妻，也才能得到他的一切财产。他没有亲戚朋友，如果死在外头，没有人会追究的！」

高来福皱眉道：「可是……」

香香抢著道：「只要去找个人就行了，本地的三教九流你认识不少，一定可以找到一个人！」

高来福闭目沉思良久，面上慢慢露出一丝微笑，开口道：「我认识一个人，不过他不是杀手，他是……嗯，我可以安排妳与他见见面；妳和他见面时，不要说出你是谁，只要交给他一个姓名，再送他三千两银子就行了。」

香香道：「不会上当？」

高来福道：「绝对不会，他们很守规矩，万一办不成的话，他们会退钱，一毛不取。」

香香道：「好，你去安排。」

次日黄昏，香香去城里的一座佛寺烧香拜佛，然后转去后殿一个水池，坐在池边看池中的乌龟。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来到她身边，假装观赏池中的乌龟，轻声道：「夫人，妳有三千两银子么？」

香香答道：「有的。」

她取出一张银票和一张写着「高天鸿」三个字的纸条，四面无人，迅速的塞入汉子的手里。

汉子收下银票和纸条；笑了笑道：「这个人住在甚么地方？」

香香道：「城西老胡同右边第三户，门口有一对石狮。」

汉子问道：「他在家么？」

香香说道：「不在，他出外跑单帮去了。」

那汉子又问道：「知不知道他现在的行踪？」

香香道：「只知他要去济南。」

汉子道：「你希望怎样？」

香香道：「这还用问么？」

那汉子笑了一笑，说道：「好，今天是三月三日，这个月十七日之前，我给你消息。」

香香对他嫣然一笑道：「不会叫我失望吧？」

汉子耸耸肩道：「大概不会，万一失手，我们会把钱还给你。」

香香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汉子摇了摇头，说道：「盗亦有道，我们绝不追查雇主的身份来历，妳放心好了。」

于是，香香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城西，她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为恐被人跟踪，她在街上转了一会，确定无人跟踪，才回到家里来。

高来福见她回来，笑嘻嘻的迎上道：「夫人，妳回来了。」

香香见有女婢在场，便板著女主人的面孔道：「嗯，有事么？」

高来福道：「没有。」

香香偷偷对他挤眼一笑，就一迳上楼去了。

这天深夜，高来福又悄悄地进入她的房中，将她一把抱住，轻声笑道：「办成了？」

香香道：「办成了，不过我有点不放心，对方可能是个骗子。」

高来福咬着她的耳朵，舔着她的面颊，笑道：「不，不是骗子，我是在赌博的时候认识他的，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说他专为杀手招揽生意的，每次可得五百银子的酬金，他说得活龙活现，那不是假的。」

香香道：「但愿如此了。」

高来福又说道：「我再告诉一个好消息：今天一早，我已打听出来，他在城里的钱庄上确实有一笔二十万两银子的存银！」

香香听了很开心，笑道：「他没有亲戚，我是他的妻子，他若死了，这著当然归我。」

高来福道：「此外，这座巨宅价值也在五万两银子左右，还有宅中的许多名贵物品，如要脱手，少说也可有八万两银子呢！」

香香笑道：「三十八万两银子，够咱们受用一辈子了吧？」

高来福回答她的是一个热情的拥抱，他将她抱上床，两人已完全沉醉在爱欲与荣华富贵的美梦之中……

此后，他们天天都在等待那汉子带来好消息，只要证实高天鸿已经死亡，他们便要席卷一切，远走高飞，去别处另筑爱巢。

一天，两天，三天……七天，八天，九天……到了第十五天，也就是四月十七日，却仍不见那汉子带来好消息，香香十分恼怒，认定是被那汉子哄骗了，要高来福去找他算帐。

高来福刚刚一脚跨出大门，迎面便见老爷高天鸿背着包袱返抵家门，他心中大吃一惊，连忙含笑迎接道：「老爷，您回来啦！」

高天鸿笑道：「是的，夫人好么？」

高来福恭声道：「夫人很好，今早夫人还说老爷可能今天回家，果然老爷今天回来了，小的这就去通知夫人！」

说罢，转身奔入内院。

香香正在房中沐浴，听到敲门声，娇声娇气的发问道：「谁呀？」

「夫人，老爷回来了！」

香香也大吃一惊，赶忙拭净身子，穿上衣裳，走去打开房门，正见高天鸿含笑上楼而来，她感到脑门一阵晕眩，但她立刻提醒自己绝对不可慌张，因为计划虽然失败，只不过损失了三千两银子，丈夫高天鸿并不知道这件事，一切仍可维持旧状进行。

因此，她对他含笑相迎，以充满欢悦的口吻道：「这次你很守信，果然半个月就回来了。」

高天鸿吩咐高来福准备一些酒菜，待会送来房中，然后跨入房内，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扔到床上。

那包袱落到床上时，发出一声巨响，听起来是金铁声音。

香香上前为他解衣，笑吟吟道：「我刚在洗澡，你要不要洗一洗？」

高天鸿道：「好的，让我洗去一身尘埃，咱们再来好好喝几杯。」

香香便去吩咐女婢加添热水，高天鸿等浴桶要加满了热水，便在香香的服侍下进行沐浴；他坐在木桶中，闭着眼睛享受着热水的温暖，过了一会，才开口说道：「香香，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寂寞？」

香香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道：「岂只寂寞而已！你不在的时候，我没睡过一天好觉，时时刻刻想着你，为你牵肠挂肚哩！」

高天鸿笑道：「今后妳再不用为我牵肠挂肚了。」

香香道：「当真不再出去了？」

高天鸿轻嗯一声道：「是的，我把一些生财器具带回来了。」

香香看了那包袱一眼，问道：「那只包袱是你的生财器具？」

高天鸿道：「是的。」

香香一边向床前走过去，一边问道：「你是个跑单帮的人，那有甚么生财器具呀？」

高天鸿道：「站住！」

香香一怔，回头道：「怎么啦？」

高天鸿微笑道：「现在不要打开来看，要看等一会再看。」

香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仍服从的点了点头，道：「好的，我去看看张妈准备好了酒菜没有……」

说著，转向房门走去。

高天鸿道「站住！」

香香又是一怔道：「又怎么啦？」

高天鸿笑道：「张妈的事归张妈，你只在此陪我沐浴，别的其他事，你都不要操心！」

香香只好回到他旁边，替他擦背，以及做出一些他平日很喜欢的举动。

不久，房外有人敲门。

香香问道：「谁呀？」

高来福的声音道：「回夫人的话，是小的送酒菜来了。」

高天鸿道：「进来。」

高来福推门而入，手上端著一大盘的酒菜，香香帮他把酒菜摆上桌子，背着丈夫高天鸿暗暗向高来福瞪了一眼，责备他没有把事情办好，让她白白损失了三千两银子。

高天鸿道：「来福，你下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

高来福低头退了出去。

高天鸿从热水桶里站起，香香赶紧过去为他拭身，然后拿干净的衣服给他穿上，侍候可谓无微不至。

「香香，你今天怎么对我特别地体贴呢？」

「你说不再出门，我很高兴呀！」　

「哈哈哈！」

高天鸿大笑三声，走去桌前坐下，先干了一杯酒，才说道：「好了，现在你可以打开那包袱了！」

香香带着好奇心走去打开那只包袱，只见包袱中有五把飞刀，一对乾坤圈，一把短剑，还有一筒梅花袖箭和数十颗铁橄榄！

她大惊失色道：「哎呀，这是甚么东西呀？」

高天鸿哈哈大笑了一会，道：「是杀人的利器！」

香香惊愕万分道：「原来……原来你跑单帮贩卖武器？」

高天鸿摇头道：「不是！」

香香满脸疑惑道：「不然，你带这些东西干么？」

高天鸿道：「这些是我过去二十年用来杀人的利器，我用这些利器赚了几十万两银子。」

香香吓得花容失色，缩成一团，颤栗道：「你……你是说……你是……」

高天鸿笑道：「我是杀手！」

香香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床上，睁大眼睛道：「你……你……怎么可以干这种事？」

高天鸿起身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拽住她的纤腰，温声道：「别怕，小白羊，我当杀手也很有趣，例如最近就碰到一桩妙事……」

香香心房鹿撞，连忙问道：「甚么妙事？」

高天鸿笑笑道：「想来是我高天鸿坏事做绝，恶贯满盈，因此居然有人雇我杀我！」

香香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战战兢兢的问道：「你说甚么？」

高天鸿从换下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展开给她看，笑眯眯地说道：「妳看！」

那纸条上竟然是写着「高天鸿」三个字。

香香又感到脑门一阵晕，但这次不是害怕引起的，而是有一柄短剑已刺入她的心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