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虬髯客〉短篇小说【全】

孤鶴

〈虬髯客〉



深夜。

天上无月，风在树梢上肆虐，一个管家打扮的老人单独站在一株高大的树下，频频引颈眺望着前面的路上，看样子是在等人……

忽然，一条黑影悄然出现在他后面，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道：「你是罗府的老管家吧？」

「老人冷不防吓了一大跳，差点心脏麻痺，抚着心口道：「你……你怎的不声不响就来了？吓了我一大跳！」

来者是个面孔削瘦的汉子，眉宇间透著一股强悍之气，虽然身上未携带武器，谁都看得出他是江湖上混的人物。

他露出一口白齿，冲著老人嘿嘿一笑道：「城里的褚分舵主说你要一个人？」

老人惊魂一定，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就是你？」

削瘦汉子点头道：「是。」

老人道：「你贵姓大名？」

削瘦汉子阴恻恻一笑道：「你要一个杀手，我就是你需要的人物。」

老人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嫌他身材不够雄壮，表示怀疑道：「你杀过人么？」

削瘦汉子道：「还吃过人。」

老人道：「我要雇请的人，必须有能力以一对十，你能么？」

削瘦汉子道：「那要看要对付的是甚么样的人物而定……」

老人道：「譬如衙门里的差役。」

削瘦汉子道：「那样的话，我可以一对二十。」

老人仍表怀疑。

削瘦汉子猛可吐掌，五指如爪，一下抓住老人的胸襟，单掌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

老人吓得手忙脚乱，急道：「行了！行了！我相信你就是了！」

削瘦汉子将他放下，笑了笑道：「那么，你要我干甚么，快说吧！」

老人喘了几口气，才说道：「我是罗府的管家，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罗府……」

削瘦汉子道：「城里的褚分舵主告诉我，说你们罗府是城里的首富，又有钱有势，你们老爷在朝为官，说是甚么……甚么……」

老人道：「正三品的武义都尉。」

削瘦汉子淡淡道：「嗯，这个官儿干甚么的我搅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你们罗府在城里是显赫之家，就连知县大人也得看你们的脸色。」

老人道：「可是我家少爷出事了。」

削瘦汉子又轻嗯一声道：「这个我有听诸分舵主说过，他说你家少爷在地方上是个花花公子，常常仗势欺压百姓，看见标致的姑娘就不放过，毁在你家少爷的良家妇女为数不少……」

老人皱起眉头，显然很不喜欢他的数落。

削瘦决子毫不客气，继续说道：「那知县大人惧怕你们罗府的财势，不敢办你家少爷，你家少爷便越来越肆无忌惮，上个月为了抢夺一个姑娘，居然指挥恶仆把那姑娘的哥哥打死了。这下子引起全城的公愤，有上千人持械将你们罗府围得水泄不通，要打死你家少爷为地方除害，知县大人一看事情闹大了，才不得不将你家少爷抓入县牢，表面上说是要重办，其实是在保护你家少爷的安全。」

他说到这里，咧嘴一笑道：「我说的没错吧？」

老人板起冷面孔道：「没错，不过你以这种口气说话，到底你是应雇来的呢？还是——」

削汉子接口笑道：「当然是应雇来的，我是杀手，我不管雇主是善是恶，只要出价能使我满意，我甚么都干！」

老人问道：「你要多少？」

削汉子耸耸肩道：「这要看你们要我干甚么而定。」

老人道：「由于全县老百姓都在密切注意这件事，知县大人十分为难，便将案情呈报所属知府，那位知府大人便下令将犯人递解，要亲自审判。这位知府与我家老爷没有交情，而且据说为官清正，我家少爷若是落到他手，只怕凶多吉少，所以……。」

削瘦汉子道：「哦！你们要我救他出来？」

老人点头道：「是的，后天上午，知县大人将派人递解我家少爷上路，我要你在路上拦划，把他救出来。」

削瘦汉子道：「救他出来，官司就能了么？」

老人道：「这你别管，只要救他出来，我们自有办法解决一切。」

削瘦汉子问道：「押解犯人的差役有几个？」

老人道：「听说有十个。」

削瘦汉子道：「走哪条路？」

老人道：「就是眼前这一条。」

削瘦汉子道：「这件事十分棘手，没有五千两银子我不干。」

老人一口应允道：「就给你五千两，但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要有把握才行。」

削瘦汉子道：「杀死十个差役在我并非难事，我要知道你们如何付钱给我。」

老人取出一张银票递给他，道：「这是一千两银子，你先收下，得手后立刻将我家少爷送去邻县马鞍山上的山神庙，届时我们会付给你四千两银子。」

削瘦汉子接过银票看了看，随即收入怀中，道：「其余四千两，我不要银票，你们折算珠宝付给我好了，我拿了便立刻远走高飞。」

老人点头道：「好，一言为定。」

削瘦汉子道：「你回去吧。」

老人道：「你可不能食言啊！」

削瘦汉子笑道：「放心，我若是骗了你们这一千两银子，城里的褚分舵主头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老人笑笑道：「正是，那我走了。」

他拱拱手，正要拔步走，忽听附近黑暗中有人长笑一声道：「慢著！」

话声中，老人只见眼前人影一闪，定眼再看时，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双脚发软，一跤跌倒在地！

原来，就这么一瞬间，眼前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那削瘦汉子的一颗脑袋忽然不见了，血从颈上断口喷出，身子一仰，摔倒地上，只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然后，老人见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身高体大，豹头环目，满脸黑呼呼的胡子，右手仗着一把利剑，左手提着削瘦汉子的首级！

那首级张大了嘴巴，可以看出他想大叫，可惜的是来人不给他时间。

「你……你……你是谁？」

老人吓得满地乱爬。

大汉哈哈一笑道：「别怕，我也是杀手，我是来抢生意的，我要赚这五千两银子！」

老人那里肯信，一路往后缩退，边退边磕头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大汉笑道：「我不会伤害你，我确是来抢买卖的，这小子能耐有限，绝难救得你家少爷，要救你家少爷只有我才成！」

他扔下削瘦澳子的首级，纳剑入鞘，然后从削瘦汉子的身上掏出那张银票，收入自己怀中，才又笑道：「后天初更时分，你们便在马鞍山上的山神庙等候，我保证给你们一个活蹦鲜跳的少爷。」

语声一顿，又道：「不过，五千两太少，我要一万两，你们准备好价值九千两的珠宝等着我吧！」

说罢，双肩一耸，顿时不见！





晌午时分，一辆囚车在山路上出现，押解囚车的果然是十个带刀的差役。

这条山路形势险恶而荒凉，一边是数十丈高的峭壁，一边是数十丈深的山涧，站在高处往下看，山路蜿蜒如带，此时除了出现的囚车和前后十个差役之外，看不见一个人影。

正当囚车快要通过这段险恶的山路时，蓦然一声巨响，一颗数千斤重的巨石从峭壁上翻落，刹那间如雷怒吼，山岳震动。轰的一声，巨石落到山路上，正好堵住了囚车的去路！

那十个差役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出鞘，准备应变，因为他们断定这样大的巨石不会无故崩落，必是人为的；换言之，他们知道有人劫囚犯来了。

果然，巨石落下之后，一个彪形大汉似飞将军般从天而降，飘然落到山路上。

这大汉正是前夜杀死削瘦汉子的人，他手仗利剑，凶神恶煞般往路上一站，发出焦雷也似的大吼道：「老子来救人，要命的快逃！」

那十个差役虽甚吃惊，却不慌乱，其　五个护住囚车，另五个便挥刀攻上大汉。大汉的身手实在了得，但见他长剑迎著五柄利刀一阵挥搅，只听一片兵器撞击的声响过后，五个差役手上的刀全到了空中，四散飞去！

就这么一过招，五个差役已知碰上了武林高手，他们的斗志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纷纷仓皇后退，不敢再打了。

大汉迈开大步走上前，喝道：「要命的快逃，不要命的留下来！」

护着囚车的五个差役见他勇若天神，个个面色大变，想打又不敢，一时呆若木鸡。

大汉狞笑道：「要死还不简单！」

话声一落，振剑便刺！

五个差役慌忙举刀招架，不料刀一出去，五人同时感到手臂受到强力一震，手上的刀也飞去了。

经此一来，十个差役全都丧胆，一声呐喊，纷纷抱头鼠窜，飞也似的往来路逃去。

大汉哈哈一笑，纳剑归鞘，走到囚车边上，挥掌劈下，连劈三掌，囚车便告粉碎。

囚车里的罗少爷，年纪才二十出头，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不过这时他也被大汉的神勇吓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大汉探手一把将他扯出来，又一掌劈开他手上戴着的枷锁，笑道：「罗少爷，你受惊了。」

罗少爷一张娃娃脸缩成了一团，全身发抖道：「多谢……多谢好汉救命，小可……没……没齿不忘！」

大汉嘿嘿笑道：「不用多谢，老子要的是钱！」

罗少爷一听，一颗吊得高高的心才放了下来，连连点头道：「是是，小可的家人已准备好了银子，好汉只要送小可去到马鞍山的山神庙，便有银子可拿，你贵姓大名？」

大汉笑道：「我是杀手，没姓名。」

罗少爷道：「是是，你的武功好厉害，褚分舵主果然有一套，能够请到你这位武林高手，真是太好太好了。」

大汉说道：「走，我这就送你去马鞍山！」

说著，拉着他拔步便走。

罗少爷的步子没他大，被他扯得踉踉跄，嘴里连叫道：「慢一点，慢一点，小可走不快啊！」

大汉不耐烦，猿臂一伸，将他揽腰抱起，健步如飞的奔离山路，来到平野上，才将他放下，让他自己走。

罗少爷快步跟在他身后，问道：「这地方距离马鞍山多远？」

大汉道：「七十里路。　

罗少爷面色一怀道：「我的天，我怎么能走七十里路，有没有马车可坐？」

大汉道：「没有。」

罗少爷听了很不高兴，骂道：「罗福那个老东西真不是东西，他应该准备一辆马车才是啊！」

大汉不答，大步前行。

走了十几里路，罗少爷已是累得满身　汗，气喘如牛，道：「不成，我走不动了！」

大汉仍不答理，继续大步前进。

罗少爷勉强跟上，央求道：「好汉，你走慢些成不成？」

大汉这才开口道：「不成，要这样走怎能在初更赶到马鞍山。」

罗少爷叫苦道：「可是已经我走不动啦！」

大汉道：「走不动也要走，你玩女人就有力气，怎么走路就没力气？」

罗少爷听了有些困窘，不敢再开口。

这样又走了三四里路，他的双脚好像拖着沉重的脚镣，一路跌跌撞撞，忍不住又叫苦道：「不成，我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还有多远呀？」

大汉道：「还有五十多里。」

罗少爷绝望的道：「天哪！这不累死我才怪，你……你可不可以揹着我走？」

大汉停步道：「揹你？」

罗少爷道：「是，好不好？」

大汉笑说道：「我只管救人，不管揹人。」

罗少爷道：「可是，你一举手之劳就赚了五千两银子——」

大汉打岔道：「不对，是一万两！我已经跟你们那位老管家说得明明白白，少一两都不成！」

罗少爷奇怪道：「不是说好五千两的么？」

大汉道：「五千两那个不是我，他已经被我干掉了，我要一万两！」

罗少爷道：「那你揹我走。」

大汉摇头道：「我只干份内之事，你要我揹着你走，须得再讲价钱。」

罗少爷道：「你要多少？」

大汉道：「一里路一百两，这里到马鞍山就算五千里好了，你再给五千两，我便揹着你走。」

罗少爷实在走不动了，只好点头道：「好，我再给你五千两便是。」

大汉道：「要是不给呢？」

罗少爷道：「不会，我们罗家是城里的首富，各地都有我们的钱庄，要多少有多少。」

大汉笑道：「这样的话，我要涨价了，一里路两百两！」

罗少爷不悦道：「你……」

大汉一笑道：「不要的话，你还是走路吧！」

语毕，掉头再向前走。

罗少爷赌气不肯妥协，便又跟着他走，但是野地上越来越崎岖难行，他勉勉强强跟了一里许，两条腿已不听使唤，瘫痪在地道：「我真的走不动了，两百两就两百两吧！」

大汉道：「不，现在又涨价了，一里路三百两，三五一十五，要我带你到马鞍山，须得付我一万五千两银子，加上九千两酬劳，共是两万四千两。」

罗少爷大怒道：「混帐，你怎可这样敲我竹杠，你可要搅清楚，我爹可是正三品的武义都尉呢！」

大汉道：「这样的话，我还要涨价，现在一里路要五百两，五五二十五，加上九千两酬劳，一共是三万四千两！」

罗少爷气得差点七窍生烟，哇哇大叫道：「你……你太岂有此理了！」

大汉哈哈笑道：「你们罗家各地都有钱庄，还有鸟飞不过的田地，三万多而银子在你们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你若是舍不得花这笔钱，那就只好跟着我走了。」

一边说，一边大步走去。

罗少爷急得哭了，道：「你……你行行好，我真的走不动了。」

大汉回头笑问道：「要我揹你么？」

罗少爷哭道：「是啊！」

大汉又停步，回头问道：「给不给银子？」

罗少爷道：「给！给！给！」

大汉道：「三万四千两？」

罗少爷道：「你不要跟我开玩笑，只要你把我揹到马鞍山。我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了。」

大汉向四下望一眼，说道：「这地方荒无人烟，听说还经常有野狼出没……这样好了，既然你罗少爷舍不得花这笔钱，你便在此坐着等候，我去请你们那位老管家抬一顶轿子来，如此你便可省下几万两银子。」

罗少爷一听野狼二字，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你说甚么？这地方经常有野狼出没？」

大汉道：「不错，不过你放心，你罗少爷是正三品的武义都尉的儿子，你们罗府财大势大，野狼不敢咬你的。」

罗少爷苦叹一声道：「我说这位好汉，你发发慈悲，别寻我开心好不好？」

大汉道：「好，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若想保住小命，得赶快跟我走，那些差役可能已逃回县衙，等一下大队人马一到，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罗少爷挣扎站起，一脸苦痛道：「我的脚起泡了，而且酸痛无力……」

大汉又向前走，道：「要死要活，只好随你啦！」

罗少爷踉跄跟去，悲声道：「你为甚么不肯揹着我走？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奇怪……」

大汉笑道：「不是我不肯，而是你舍不得花钱。」

罗少爷道：「你要的价钱太高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大汉问道：「哦？你竟然要跟我讲道理？」

罗少爷道：「是啊！人总该讲道理的，你揹我走几十里路，居然要我给你几万两银子，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大汉笑道：「你抢夺良家妇女，纵容恶仆杀人，这又是甚么道理？」

罗少爷心头一凛，住足道：「你……你究竟是干甚么的？」

大汉转回身子，含笑道：「我是杀手呀！」

罗少爷道：「我花钱雇你，是要你救我，你跟我说这些干么？」

大汉说道：「是你一再讲道理，所以我才会这么说，其实我只要有银子赚就行了。」

罗少爷道：「你带我去马鞍山，我送你一万两银子，然后我写一封信给你，你带着信去京城见我父亲，保证给你一个官儿做，如何？」

大汉眼睛一亮道：「当真？」

罗少爷道：「不假。」

大汉大喜道：「好，弄个官儿干干，比拿几万两银子要好得多了。」

他转身蹲下，道：「来来来，我揹着你走便了，时候不早，再不走快些，今夜初更就赶不到马鞍山了。」

罗少爷上前往他背上一靠，大汉双手倒剪托住他的双腿，登时健步如飞，向前奔去。

「喂，罗少爷，听说全城的老百姓把你恨入骨髓，那天有上千人持械将你们罗府团团围住，有这回事么？」

「有，幸好知县大人赶快派人前来解危，否则……哼，那些人真是大惊小怪，失手打死一个人，赔几个钱就行了，居然还敢暴动，真是大胆妄为！」

「对对，那些老百姓真是岂有此理，他们也不想想你是何等人物……」

「我告诉你，他们即使把我押解去知府那里，我也有办法脱身！」

「哦，你有甚么办法？」

「我已聘请最著名的讼师替我写状子，而且又派专人赶去京城通知我爹，我爹可在京中就便疏通，那位知府大人想办我，门都没有！」

「官府奈何不了你，可是老百姓却不放过你，你怎么办？」

「这回我脱了身，改天往京城一跑，他们要想找到我，何异大海捞针。」

「对对对……」





初更时分——

大汉终于指著罗少爷到马鞍山的一座山神庙。

当他将罗少爷放下时，那位老管家罗福已从庙中迎出，笑嘻嘻道：「谢谢！谢谢！你这位好汉真是言而有信，是真太好了！」

大汉道：「我要的珠宝呢？」

老管家立刻从怀中取出一袋东西交给他，笑道：「这些珠宝价值九千两，你看看吧。」

大汉看看袋中的珠宝，很高兴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加上前天晚上那张一千两银票，这回我赚了一万零二十两的银子。」

老管家一怔道：「怎么是一万零二十两的银子？」

大汉说道：「另外的二十两是别人给的。」

老管家道：「谁？」

大汉道：「城里那些老百姓。」

老管家面色一变道：「他们送给你二十两银子干么？」

大汉笑瞇瞇地回答道：「他们要我将你家少爷带到这里来，讲好送我二十两银子。」

老管家张大眼睛道：「这……这是甚么意思？」

大汉摇头道：「我不知道，你想知道的话，可以亲自去问问他们——他们也到了！」

一语甫毕，四下人影幢幢出现，是一大群手持棍棒的老百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