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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上官鼎 王道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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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20: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文来自台湾远流出版社实体书,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自 序
  上官鼎
  很多朋友都知道,“上官鼎”是三个兄弟的共同笔名,他们合作撰写武侠小说的年代大约是一九六○至一九六八年。开始写作时我十七岁,四哥十九岁,六弟才十四岁。
  大学毕业后三兄弟相继出国留学,一九六八年便宣告封笔;用武林的话来说,就是“金盆洗手”了。
  四十四年后,二○一二年我从台湾到福建宁德访问,一个意外的机缘造就了这部小说的诞生。
  先说我为何到宁德。
  我在台湾大学化学系时的同学及好友陈棠华先生在福建宁德成立了一个“新能源科技公司”,他和几个同学及朋友生产锂电池及相关的能源产品,做得有声有色。宁德建新厂时他邀我一定要去参访一下,我一口答应了,但一直没有行动,总觉得不急于一时,以后再找个适当的时机去福建时,“顺便”去宁德参观。也不能太怪我,宁德市对一个远在台湾的人来说,很难是专程造访的目的地。
  二○一○年底,一个噩耗传来使我伤心万分,棠华竟突然走了,他死于败血症。我悲痛之余想到了未践之约。于是二○一二年我终于到了宁德,看到了棠华和他伙伴们心血凝聚创建的“新能源科技公司”,无论研发、生产、行销、管理……等,在在皆有国际水准,而其企业理念及策略又有中华文化“王道”的精神,给我十分深刻的印象。
  经过张毓捷董事长和曾毓群总经理的引介,很意外地见到了宁德几位在地的文史工作者,在王道亨及郑民生等先生的解说下,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明朝第二个皇帝建文的下落之谜,在宁德有了新的发现。当地的文史工作者进行了极为详尽缜密的文献搜寻,物证、事证,甚至这事件相关者的后代之研究,他们的发现和研究成果令我感到震惊。虽然不敢尽信,但两天之内,我看到了上金贝古墓,看到支提寺载有郑和事迹的明代木刻、明代铸的千尊白铁菩萨、明代的云锦袈裟、袈裟上的五爪金龙;也听到了建文从臣郑洽的故事,以及当地郑岐村到浙江浦江郑义门认祖归宗的新闻……,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靖难之役后,建文皇帝并未死于皇宫大火,他削发为僧出亡东南,落脚于支提寺。一时之间,我脑海中塞进了太多神奇的讯息,有些不知所措。
  临别时,王道亨先生拜托我介绍台湾的明史学者到宁德来参与有关建文皇帝的研究工作。我当然乐意推介台湾有兴趣的学者,但是我也很诚恳地告诉他们,我认为外地的历史学者要比他们做得更多更好相当不容易。当地的研究团队已经做了非常多、非常密的搜寻及研究,那些发现与“证据”,做为历史定论的依据而言似有不足,但是对于从事文创来说,已经太丰富了。于是我建议宁德的朋友找些文创的专业进来,好好想如何加值利用这些新出世的资料。
  回到台湾,有机会把宁德有关建文皇帝的所见所闻说给几位朋友听,大家听了无不觉得故事曲折迷人,其间为了让故事讲得顺畅,免不了加了个人的想法、推论和解读。终于有一位朋友对我说:“你要找人弄这个故事的文创,何不你自己写一部小说,一部历史武侠小说?”
  那是二○一二年夏天的事,十五个月后,这部近九十万字的小说《王道剑》终于在二○一三年十月二十二日的午夜之前完稿了。回想起来,整件事情冥冥之中似都有棠华在指引着发展。
  因此,我要将《王道剑》献给棠华,做为对他永恒的纪念。
  通常武林中的规矩,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理由,“金盆洗手”后重出江湖,将为武林人士所不齿。如今为了纪念我的好朋友──一个义薄云天的生命苦行僧,一个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好汉,上官鼎在封笔四十六年之后重出江湖,武林朋友或许能够见谅吧。
  【壹】
  乾坤一掷
  第一回 卢村灭门
  月黑风高,虽然只是刚过戌时,四野已经一片漆黑,除了远方几点微弱灯光闪烁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一条小溪蜿蜒流过,溪岸全是人身高的芒草,芒草外是一片茂盛的竹林。溪水潺潺而过,流水声夹着虫蛙的鸣叫声,本应是一片田野的天籁,但是听在岸边草丛中的两个小孩耳中,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各持一根竹竿,竿头系着一根细索,正在忙着将两根弯针当作鱼钩绑在索端上。鱼钩装好后,女孩就要抛线到溪中。
  那男孩轻声道:“等一下,要先弄鱼饵。”
  女孩嗯了一声,有点害羞地道:“蚯蚓好可怕,你帮我弄。”
  男孩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木盒,打开来捏了两条扭动挣扎的蚯蚓伸到女孩面前,女孩压低了嗓子尖叫:“傅翔,你要干什么?”
  傅翔压低了笑声道:“芫儿胆小鬼,蚯蚓也怕,早知道就不带你来。”
  那芫儿低声道:“你自己也怕,我才来陪你。”
  两人坐在草丛里,抛线入溪,开始垂钓。四周静下来,天色似乎更黑了,风渐大,呼呼有些凄厉之音,竹林不时发出竹杆相击之声,增加一些不安的感觉。
  两个小孩心蹦蹦跳,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没有鱼儿上钓。芫儿有些耐不住了:“傅翔,我要回家。”
  傅翔显然不满,但他的声音也有点抖:“说好一定要钓到鱼才回家的,好不容易瞒过了爹娘出来夜钓,那次我看汪大毛半个时辰就钓到好几条。”
  芫儿道:“你骗傅伯伯要去方老师家借书夜读,却跑到这里来钓鱼,小心被傅伯伯发现了,又要倒霉……”
  泼啦啦一声,傅翔喜叫:“上钩了,你快拉,快拉上来。”
  芫儿的“鱼竿”一直抖动,她兴奋地叫:“快帮我,好像是条大鱼……”一面猛将鱼儿拉上来,夜钓的第一个战利品竟然是芫儿钓到的尺把长的白鱼。
  芫儿开心极了,马上忘了害怕,从身后草丛中抓起一只竹篓,就把鱼儿放入,又催男孩替她再弄一个鱼饵,这时男孩的钓竿下也有鱼儿上钩了。
  两个孩子瞒着家长偷偷出来夜钓,原本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黑夜四顾无人,其实都是又兴奋又紧张,这时钓得两条鱼儿,什么担心都没有了,只是兴高采烈地忙着装饵抛线,不亦乐乎。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两只竹篓中又多了几条鱼,芫儿抬起头来看了看天,正想说要回家了,忽然指着远方惊声道:“傅翔,你看!傅翔,你看!”
  傅翔也发现异样,他站起来,只见远方林子后的天空冒起一片火光,很快就直冲上天,照得天边层云皆染成红色。傅翔大惊叫道:“那是我们的村庄!芫儿,快走!”
  他丢了鱼竿,拉着芫儿就要跑,芫儿也吓得发抖,但还记得抓起两只竹篓,把篓中的几条鱼都倒入溪中放生了,然后才跟着傅翔拔腿就跑。
  两个孩子沿着溪边快跑,要绕过前方一大片树林才能跑上一条直通村庄的土路,两人心中都知道,火光冲天的那个方向,除了他们的村庄,并无其他人家,是以十分焦急,两人手拉手没命狂奔。
  忽然远方传来两声爆响,一长一短,似乎大火烧到了大量易燃物,发生了爆炸。芫儿一惊之下,被脚下蔓草绊倒,由于跑得快,一跤摔得不轻。傅翔赶紧拉起她问道:“有没有摔伤?还能跑吗?”
  芫儿忍痛摇头道:“没事,我们快跑!”
  两人堪堪跑到林边,傅翔忽然停了下来,以手势要芫儿噤声,侧耳倾听之下,果然听到随风而来的人语声。傅翔拉着芫儿在长草丛中蹲下,仔细分辨远方传来断续的吼叫声:
  “……杀无赦……一个不放过……”
  “……杀无赦,别让跑了……”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芫儿已经吓得哭出来,傅翔忙低声喝道:“芫儿别哭,村里出事了,有人在杀人,我们不能回去了,先……先躲一躲。”
  前面就是一片树林,傅翔知道只要躲进去就不易为人发现,他拉着芫儿跑入树林,悄悄躲在树下长草中,一动也不敢动,竖耳仔细辨听。
  远方的吆喝声不时传来,入耳心惊。傅翔在芫儿耳边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绝不出声,你用手掩着嘴巴。”
  就在此时,他们忽然听到近处的人声,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发自树林外:“老兄见首不见尾,既然胆敢管咱们的事,又何必躲躲藏藏?”
  声音十分清晰,似乎就在不远处,两个孩子心跳如鼓。傅翔悄悄从树枝丛中望出去,只见树林外小溪旁站着两个人,相距数丈。背对溪水的一人宽袍大袖,头顶方巾,似乎是个书生;面对他的那人全身劲装,头戴圆帽,虽处黑暗中,在半天火光下仍隐隐可见其外袍金光闪动。
  那文士声音有些沙哑,挥袖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隐居此地,原无意多管闲事,但你们杀人放火、不留活口,还有人性没有?”
  他这一出口,躲在林中的傅翔和芫儿都吓了一跳,两人几乎同声叫道:“方老师!”
  原来那声音沙哑的文士,竟然是每天教授两个孩子诗文的方夫子。
  方老师原非卢村人,十年前不知从何方云游至此,见村庄四周风景不俗,村人善良勤奋,对读书人尤其热情尊重,就在村中留了下来,平日白天开塾授课,晚上常在茶铺讲古论今,很得村人的敬爱。
  傅翔和郑芫的父母也并非土生土长的卢村人。傅翔的祖父傅友仁二十年前带着儿子及家人来到卢村定居,除在卢村兴建宅子,并开设了一个刻印书籍的印坊。十二年前,得孙傅翔,三代单传,却有天伦之乐。五年前祖父过世,父亲继承祖业,亲自在家教授傅翔认字读书。
  郑芫的家庭十分简单,只有一个寡母带着她从外县逃荒来到卢村。母亲刚到时贫病交迫,几乎沦为乞丐,村人见其可怜,便将一些食物和旧衣服周济她母女。傅家见她母女长得秀气斯文,虽处穷困却言语有礼,便将一间闲置的茅屋供她们居住。
  村民不久就发现芫儿的母亲有一项极为高明的技艺,就是酿酒。这逃荒而来的郑娘子酿造的三种水酒皆香醇可口,远胜村中原有的酒家,好心之辈就劝她若开了酒店,一定生意兴隆,也照顾了母女两人的生计;那郑娘子却十分有见地,她对村人说自己落荒来此,承蒙村人收留照顾,虽然造得一手好酒,那敢自设酒店坏了别人生意,但愿为村中原有几家酒店酿酒,自己赚些生活费用就好。因此村人皆赞郑娘子有情义、有见识。
  傅翔和郑芫年龄相仿,傅翔十二岁,郑芫小他一岁半,两人都在三、四年前拜在方夫子的私塾中就读。两人聪明伶俐,最得夫子喜爱。那方老师不但学识佳,更兼精通医理,村中人有病常请夫子把脉处方,夫子并不收取费用。傅翔年纪虽小,却对医道极有兴趣,方夫子见他悟性高,课余便也传授他医药之道。
  因此这外来定居的三家人,在村中不但不被排斥,且受村人普遍尊敬,可说相处融洽无间。
  且说卢村此夜突遭一批官兵蜂拥而至,先对傅家发动致命攻击,见人就杀,杀完就纵火烧屋,村中有些乡勇见状,或持棍棒救人,或抱水桶救火,也遭一一屠杀。一时之间,全村宛如陷入人间地狱。
  这批官兵中夹杂了十几个身穿金黄色官服、胸绣飞鱼的指挥,他们一面施展轻功,快速在村中检视,一面发号施令:“钦犯杀无赦,一个也不放过!”
  其中一名锦衣人侵入郑家的茅屋,只见郑家娘子端坐屋中仅有的一张桌边,面色镇定,手中握着一把匕首。锦衣人大吼一声:“傅家的小贼躲在那里?”
  郑家娘子并不畏惧,冷冷回答道:“傅家没有小贼,官人你找错人了。”
  锦衣人拔剑上前,一面举剑欲砍,一面吼道:“宰了你这贱人,看你说不说?”
  忽然他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住手!”声音不大,但却充满威严。
  锦衣人倏然而止,一面厉声问:“什么人如此大胆?”一面转身就是一剑递出,疾如闪电。他出手蓄意偷袭,杀着隐藏在转身之中,令敌人防不胜防。
  岂料那堵在门口的来人只略一闪动,锦衣人长剑落空,定眼一看,只见来者是个年约五旬出头的文士,两手空空,双目盯着自己,有如两道寒光。
  那郑家娘子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她差一点要叫出“方夫子”,却硬生生咽下了。只见方夫子双掌一错,长袖翻飞,一指点向锦衣人前额,一手拿向锦衣人持剑手腕。锦衣人长剑一抖,连刺对方臂上要穴。
  然而整个对招只一照面便已结束,锦衣人大叫一声,长剑已经脱手,额头被方夫子一指点中,立刻倒毙在地。
  方老师对郑家娘子一挥手止她发问,急声道:“郑家娘子快从屋后逃出,躲到竹林后的枯井中!”
  郑家娘子推开后门,四面虽然杀声震天,但后院竹林却不见半个人影,她连忙沿屋檐下奔到竹林边,果见一口废井,依稀见得井底堆了不少枯枝枯叶,当下无暇细想,纵身跃入。
  方夫子跟出,飞快地在井口盖上一块破木板,正要寻些覆盖物,背后破风之声突响,他一回身,只见两名军官持剑对他砍来。
  方夫子暗道:“来得正好。”只一侧身,两名军官长剑落空,方夫子已绕到两人背后,他长吸一口气,双掌击在两人背上,只听得两声闷哼,双双喷血倒毙。
  方夫子为求速决,出手绝不留情,他将两名军官的外袍扯下,再把尸体堆放在井上,压着嗓子对井下道:“郑家娘子,一时不会有人发现你的,你莫出声,我会再来救你出去。芫儿到那里去了?”
  郑娘子在井中叫道:“芫儿不是在夫子处读书吗?”
  方老师呵了一声,虽觉奇怪但无暇细思,也不再细问郑娘子,他将两名军官的官服丢在竹林中藏好,然后一长身,便从竹林上跃过,从半空中往下一瞥,只见傅家宅子的前院已在火海之中。
  这时几名锦衣人正在傅宅中四处寻人行凶,厅前地上有几个仆人倒毙在血泊中,两个丫鬟被锦衣人按住,正在逼问主人下落。
  丫鬟们吓得六神无主,只是不断求饶,也顾不得回答锦衣人的吆喝逼问。锦衣人一时怒起,一刀砍掉一个丫鬟的脑袋,正要砍向第二个,忽然一股刺耳劲风自脑后响起,锦衣人立刻知道有人偷袭,他反身挥刀一挡,一粒小石子当的一声击在刀上,竟然迸起一缕火花,锦衣人手臂竟是一麻。
  他又惊又怒,大喝:“什么人胆敢偷袭老子?”
  背后并无人答,只听得黑暗中又是一串破空尖啸之声,这锦衣人功力不弱,舞起单刀形成一片刀网,当当数声,石屑横飞,火光四溅,突然一声大叫,他右臂曲池穴上终于还是被石子击中,钢刀落地。
  这锦衣人十分了得,左手一捞,身形如弹簧般一弓而起,钢刀已在左手中。他张目四看,除了自己同伴,竟然不见敌人。
  这时傅宅厅内又有两名锦衣人如一阵风般快速跃出,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个人头,鲜血淋漓,他高举厉声喝道:“钦犯傅某已伏诛,拿皮囊来!”
  他随手从一名官兵手中接过皮囊,将人头放入,一挥手指挥下属:“傅某还有一个孩儿,不能放过,快搜!”
  就在此时,一条人影如闪电般从后院左侧一棵数丈高的槐树中飞出,直向内院落去,厅前两个锦衣人立刻跃起,想在空中阻截,只见两道剑光在空中交叉划过,那人却突然疾速下坠,落入傅宅后院。
  这一手轻身功夫确实精妙之极,而在一瞬之间能将身躯急速下降,此人内功也极惊人。这两个锦衣人功力也不弱,在空中不待势老,两人一左一右也翻滚落入后院。
  方老师对傅宅布局显然熟知,他只比两个锦衣人早半步落入后宅,却已在几个房间中飞快转了一圈,待锦衣人跟到,他已如弹丸般飞离傅宅,向庄后加速奔去。
  两个锦衣人其中一人叫道:“老黑,你搜小鬼,我追来人……”话声未竭,身形已在空中,然而向四方望去,那里还有来人身影?
  这锦衣人立在屋顶上远眺,火光照在他脸上,只见他虬髯深目,竟然不似中土人士。忽然他发现庄后的小丘上似有一条人影一掠而过,快得不可思议,锦衣人一面跃身朝前扑去,一面心中暗惊:“这是什么人?轻功之佳,深不可测,如此人物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锦衣人将轻功施展到十成,奔到小丘顶,极目望过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树林,林边是片草地,数里之外似乎有条小河流过,但所追之人却不见踪影。
  锦衣人倒抽一口凉气,思忖道:“这厮若隐入树林就不好找了……这些年来,中土不少高手我都会过,却不曾见过轻功如此高明的,莫非……”
  岂料就在此刻,左边深草丛中一阵簌索声响,一条人影突然窜起,飞快向山丘下奔去,从背影来看,大袖飘飘,不是所追之人是谁?
  锦衣人意识到被戏弄的感觉,一怒之下奋力追出,身形有如一道灰线滚滚而前,但前面的方夫子依然潇洒滑行,一跃数丈,在树林边缘时隐时现。其实此时方夫子心中也自暗暗焦虑,芫儿不见踪影,傅翔显然也不在宅内,他们两个小家伙究竟到那里去了?
  “今日来此的锦衣卫中,这个色目人是个一流高手,要摆脱他恐不容易,只有尽快下毒手将他废了,才能再回村里去善后……”
  渐渐已奔到溪边,这时方夫子突然停身,由极速前进瞬间停下的身形稳若沉岳,他转过身来,大剌剌地面对着急奔而来的锦衣卫。
  这正是躲在树林中的傅翔和郑芫大惊看到的场景。芫儿轻声在傅翔耳边说道:“原来方老师是个文武双全的奇人,我们有救了。”
  傅翔却忧心地说:“敌人看来是锦衣卫……”
  芫儿道:“什么是锦衣卫?呵,那人穿的衣袍当真是金光闪闪。锦衣卫很厉害吗?”
  傅翔低声道:“我听爹爹说过,锦衣卫是皇帝手下最可怕的一批侍卫,他们武艺高强,权大势大,嚣张无比,想杀谁就杀谁……”
  芫儿颤声道:“他们来咱们这儿要杀谁?杀方老师吗?为什么?”
  傅翔的心一直往下沉,他有些预感,但不愿告诉芫儿,正要回答,林子外的两人已动上了手。
  在两个孩子眼中,树林外两人的搏斗宛如一片模糊而变化莫测的身影,完全看不清楚谁是方老师,谁是锦衣卫,更不必说他们的招式动作了,但是那种高手决斗时的肃杀之气,仍然强烈地压在两人心上。只见过招中的两人沿着溪边你来我往了一炷香时间,忽然轰的一声,各自跳开。
  那锦衣卫唰的一声拔出佩剑,阴森森地对方夫子道:“老兄,亮家伙吧。”
  方夫子两掌一错,淡然道:“老夫行走江湖,从不动用家伙,双掌就是家伙。”
  那锦衣卫仰天长笑:“好家伙,好家伙,在下不客气了……”他长吸一口真气,剑光一阵跳动,虚实之间寒光已逼向方夫子。
  方老师不退反进,双袖拂出,掌藏袖中,内力突然涌出,威势犹在剑招之上。
  只见那锦衣卫剑光一转,一连攻出二十七招,招招不离对方要害,变招之快带起一阵呼啸之声。
  方老师双掌飘忽,居然掌指并用,招招不离对手执剑手臂及掌背上要穴,无论对方出剑多快,方老师的变招总是恰到好处,逼迫对手换招,竟似后发而先至。
  那锦衣卫心生惊震,只见他大吼一声,剑上开始吐出内力,招式慢了下来,剑锋力透对方掌力,一连九剑,方老师左袖唰地被切下一幅青衫。
  方老师暗暗心焦,要想速战速决恐怕不易得逞,对手武功高强,看来只有施出必杀绝招,冒险一试。
  只见他绕着锦衣人飞快地抢攻起来,那锦衣卫只觉眼前一花,敌人竟然从密布的剑网中欺身而入,近身发出雷霆般的重拳。锦衣卫惊呼一声,长剑改刺为劈,堪堪挡了五招,方夫子脚步如风,忽然从一个不可预测的方位跨到,大吼一声,第六拳重重击向锦衣卫右胸。
  锦衣卫大叫一声,收剑向后急退,快如闪电般贴地倒飞出三丈,然后一长身,稳稳站在草地上,这一掠一立,一气呵成,姿势漂亮之极。
  方夫子心中有数,对方右胸已经中了自己一拳,虽然倒退得奇快,化去了一部分力道,但他右手使剑必受相当影响。
  林子里藏在树丛中的两个孩子紧张得脸庞发烫,双目发赤,见到锦衣卫被打退,芫儿差一点大叫出声,傅翔却低声道:“芫儿,糟了,对方来了帮手。”
  芫儿伸头拨枝向外望去,只见数丈外的草坪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头戴银带黑帽的锦衣人,一声不响地站在先前那锦衣人身后数丈,阴恻恻地望着方夫子。
  受伤的锦衣人以剑支地,调息片刻后长嘘出一口气,冷冷地道:“鬼蝠虚步加狮吼神拳,原来是明教的高人!”
  方老师冷笑不答,双目精光暴射,那里还是在私塾教授经文的文弱模样?
  那锦衣卫见方老师不答,忍住怒气厉声道:“在下锦衣指挥佥事马札,奉旨处决钦犯,阁下何人,竟敢横加阻挠,仗的可是明教余孽的势力?”
  方夫子冷笑一声,抱拳道:“江湖上久闻‘可兰神剑’马札乃是畏吾儿第一高手,打遍西域无敌手,原来已做了朝廷的爪牙,今日有幸一会,嘿嘿……”
  那锦衣指挥佥事在锦衣卫中地位十分尊崇,马札听他嘿嘿两声,强忍住怒气再次好言问道:“阁下分明是明教高手,光明正大报个万儿来吧?”
  方老师冷冷道:“明教已被忘恩负义的皇帝老儿出卖,惨遭毒杀殆尽,那里还有什么高手?老夫方冀,遁世埋名原不想惹事。十多年来朝廷捕杀我明教弟兄,汝等助纣为虐,今日我既已出手,倒要问问锦衣卫的大官,洪武十七年神农架顶峰上毒杀我教菁英的惨案,是谁下的毒手?”
  方夫子一口气道来,愈说愈激动,到最后问到谁下毒手时已是声色俱厉,怒气冲天。
  马札身后那后到的锦衣人此时忽然开口道:“原来明教小诸葛方冀竟逃得不死,佩服,佩服。老夫京城右都指挥使鲁烈。”
  此人一开口,夫子方冀哈的一声倒抽一口凉气,暗暗愁思:“加上此人,今日要想全身而退,只怕难上加难。”
  方冀不知,这鲁烈原是蒙古人,幼时曾经投身河南嵩山少林寺修佛习艺,尽得少林内家真传,后来又遇机缘,得全真教高人传授独步天下的全真拳剑,以一蒙古人而身兼天下最高明的两家武功之长,年仅三十即名满武林,却不知何时变成了锦衣卫,且已是锦衣卫的二号人物了。
  方冀一面暗谋脱身之法,一面哈哈笑道:“天下高手都给朝廷当差了,可惜锦衣卫是个恶名昭彰、凶残邪恶的衙门,当年有人把咱们明教唤作魔教,比起贵司的所作所为来,咱们可真该称为圣教了。”
  那鲁烈并不动怒,只冷笑一声,道:“明教弟兄十年前如何被毒害不关老夫的事,今日咱们是来诛杀重大钦犯,方老兄既然亮出了身分,就请便吧!”
  言下颇有就此罢手的意思,以方冀落单的形势而言,似乎是个脱身的好机会,岂料他哼了一声,道:“十年前的事,锦衣卫脱不了关系。今日之事,老夫更是不能不管。”其实他心中清楚,今日既已现身,锦衣卫绝无放过自己之理,所谓“请便”,不过是欲擒故纵的老把戏罢了。
  他眼前又浮现傅宅主人身首异处的惨状,便朝着两个锦衣卫错掌凝神,冷冷地道:“两个武林败类,一齐上吧?”
  只见他身形一变,双掌翻飞而上,竟然同时攻向两个对手。拍向鲁烈胸前的一掌极其飘忽不定,掌中藏指,同时点向鲁烈胸上三个要穴,而击向马札的一拳却如六丁开山,发出噼啪之声。
  这种双掌同时出招,所持内力却完全不同的打法,实属天下武林所罕见,乃是方冀毕生苦练而成的绝学,这时陡然施出,配合闪电般的身形步法,显然有意与敌人一招见真章。两个锦衣卫高手同时大惊而退。
  方冀既得先机,疾如电光地再次出击,这次左右互换,变成快掌飘向马札而重拳击向鲁烈,只见他身如游龙,左右不同力道的招式汹涌而出,时左时右,有时又变成双掌皆飘忽不定,倏而又换为双拳同时重击。他一人连袭两名高手,竟然一口气攻出七七四十九招,对方除了全力招架,竟无还手的机会。
  鲁烈武功高强且见多识广,但是像方冀这样的打法,却是从未见过。他一面出剑如风奋力招架,一面暗将内力提到十成,全部集中到执剑之臂,忽然倒踩阴阳步,暴吼一声:“双剑合流!”
  只见他剑尖内力凝聚而吐,有如剑芒陡然疾射,发出嘶嘶之声,划了半个圆圈由圆心一破而出,正是全真剑法中的绝招“守柔抱刚”;鲁烈这一招挥洒而划,流畅而大气凛凛,完全是一派宗师的风范。就在他破圆而出的一刹那,巧妙无比地正好迎上方冀雷霆万钧的一拳,只听得一股低沉而震撼的声音发自拳剑之风相接之处,方冀惊呼一声,飞快地倒退三步,场中攻守之势刹时翻转过来!
  马札亦在同时挥剑配合侧攻,凌厉的剑风吹得方冀衣袍乱飘。方冀一急之下,激起胸中一股豪气,闪身横跨,挥袖从完全不可预测的方位攻入马札的内圈,双掌结实地印在马札原已受伤的右胸。
  然而,就在马札一声惊吼的同时,鲁烈的剑尖已在方冀左肩上削过,顿时血流如注。
  方冀临危不乱,他强忍伤痛,不退反进,乘势一把将右胸两度受掌的马札手上长剑夺下。鲁烈翻手一剑攻到,方冀就在夺剑的同一瞬间突然向后掠出,身形变化之快宛如鬼魅。他一面后掠,手中长剑已经向马札疾掷而出,这一掷不但完全出人意表,而且剑上带着方冀临危而吐的全身内力,只见长剑挟着破空刺耳之声,其势锐不可当。
  马札号称“可兰神剑”,乃西土畏吾儿第一高手,半生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识过这等方寸之间性命相搏的凶险打法,对方冀掷来之剑万无招架余地,只能拚出全身功力,硬生生把身躯折为两截,只求避过一剑。
  此时鲁烈一闪身,疾出手中长剑相救,只听得锵的一声,两剑相交,以鲁烈的功力竟然挡不住方冀这奋力一掷,那掷出的长剑虽偏了一个角度,仍向下激射,插入马札的左腿。
  马札十分强悍,拔出腿上长剑,弹身而起,然而就在他仰面弹起的一刹那,村落那边的天空升起两支火焰箭,带着金黄的亮光,在天边曳出流星般的光尾。他压着嗓子道:“村中有变!”
  鲁烈不大相信地望着那示警的讯号箭,心想怎么可能有变?转身再看那方冀时,方冀竟已在十丈之外,正以优美无比的身形疾速逃走。
  鲁烈对马札叹道:“此人的武功与机智皆为平生仅见,出手时狠辣无情,撤退时绝不犹豫,他的鬼蝠虚步一旦先起步,咱们是追不上了。马老弟,你的伤势?”
  马札也叹了口气道:“不妨事,只是……咱们还是先回村里去看看!”
  鲁烈不再答话,两人展开轻功向村落奔去。
  躲在林中的两个孩子再也忍耐不住,手拉着手朝方老师逃走的方向快奔。两人跑出树林,那里还有方老师的踪影?
  傅翔低声道:“村子不能回,方老师也不见了,咱们怎么办?”
  芫儿跑到一片杂树后,忽然低声叫道:“傅翔你来看,血!”
  傅翔凑过去,蹲下来仔细察看,确是鲜血无疑,于是循血迹跑到小河边,血迹却没有了。傅翔想了想,问道:“方老师涉水过河去了?”
  芫儿道:“咱们快过河去找。”
  两个孩子经常在河中戏水,此时溪水不深,两人很快就到了彼岸,沿着溪岸走了一阵,芫儿又发现了血迹。
  两人寻迹直入一座浓密的竹林,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倒在竹丛里,走近一看,不是方老师是谁?
  只见方老师面如白纸,昏迷不醒,上身全是血迹,显是伤口迸裂,失血过多而昏倒在此地。
  芫儿哭出声来,傅翔也不知所措,方老师肩上的伤口仍在流血,再不止血便有生命危险。芫儿哭道:“傅翔,你平日不是常跟老师替人看病疗伤吗?这会儿赶快想想办法呀!”
  一言提醒被惊吓得有些傻了的傅翔,他喃喃自语:“我曾见夫子替人指穴止血,嗯,也不知管不管用……唉,只好拚着试一下。”
  他回忆方老师所授的穴道及顺序,然后深吸一口气,运气在方老师胸前和颈上重重指了六处,方老师肩上的流血竟然缓了下来。
  傅翔大喜,抓起芫儿的衣袖就撕了一长幅。芫儿叫道:“干什么撕我衣服?”傅翔道:“对不住,要替方老师包扎!”芫儿一面抢过去替老师包扎,一面嗔道:“为什么不撕你自己的衣袖?”傅翔道:“芫儿的衣袖比较干净。”
  两人手脚灵快,一面斗嘴,已经将方老师伤口包扎妥贴,傅翔又在方老师人中穴施力捏了一下。方老师被他毛手毛脚地一阵施救,竟然悠悠醒了过来,他睁眼看到两个孩子,不禁又惊又喜。
  傅翔道:“方才我们躲在林中,看到老师和那两个锦衣人相斗……那两人回村里去了,咱们……”
  郑芫抢着说:“方夫子,你武功好厉害!”
  方老师摇头叹道:“今日死里逃生,村子那边恐已全毁,锦衣卫是冲着傅家来的。傅翔,傅翔,你父母都已遇害了。”
  傅翔见到那两个锦衣卫时,心中已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这时闻言,仍如晴天霹雳,整个人有如中邪般失去知觉,双目瞪往前方,一动也不动,眼神渐渐发赤,模样甚为吓人。
  郑芫倒先哭出声来,她一把抓住傅翔,在他耳边哭喊道:“傅翔,你醒醒,你醒醒……”
  方夫子勉力一指连点,落在傅翔“天突”与“膻中”穴上,然后在“气舍”穴上轻轻揉捏,傅翔双目泪如雨下,芫儿抱住他痛哭失声。
  方夫子见状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葫芦,倒出三粒红色小药丸一口吞下,一手抚着郑芫的头发,柔声道:“芫儿,我让你娘躲了起来,希望她能躲过一劫。”
  郑芫停止哭泣,满怀希望地望着方老师:“夫子,我们何时回村里去?”
  方夫子又叹了口气,道:“等天亮吧。你二人照我平日教你们打坐调息的方法休息一下,不要出声。”说完他自己已盘膝坐定,双目闭起,不再说话。
  竹林中一下子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只听见细长均匀的呼息声此起彼落。又过了一个时辰,一道低沉的嘘吁之声渐渐响起,久久不绝,方夫子顶上的竹叶无风自动,竹枝咔咔乱响,这种异象足足维持了一炷香时光,才逐渐减弱,终于停止。
  方夫子睁开双眼,只见两个孩子早已没在打坐,四只圆睁的大眼睛齐瞪着自己。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出浓密的竹林,天边已渐渐露白,远处火光已熄灭。他回首对两个孩子道:“傅翔、郑芫,随我回村。”
  傅翔在烧毁的内宅找到了父亲的无头尸体,从残余未焦的衣饰可以辨认,更重要的是在尸身上找到了父亲长年配戴的一块绿玉,经过烈火焚烧,居然丝毫未损。
  傅翔抚尸痛哭,然后又找到了母亲的尸首,尸身并未完全烧焦,面孔依稀可认。傅翔忍泪在废墟中走了一圈,除了断梁焦木,四处焦尸,没有找到一个活人。
  方夫子携着芫儿找到了郑娘子藏身的枯井,这个院子大致维持原样,未遭火损,也没有打斗的迹象,但是枯井上的官兵尸首已被移到林边,盖在井上的木板也被抛在一旁,井中空空如也,不见郑家娘子的踪迹。
  方夫子拍拍芫儿道:“芫儿不要急,待我仔细瞧瞧。”
  他仔细察看枯井,井内堆积了一两尺深的枯枝枯叶,未见挣扎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看起来你娘像是自己离开了,她能去那里呢?”
  芫儿眼尖,忽然尖声叫道:“老师快看,井壁上有字!”
  方夫子凑近一看,只见枯井壁上刻着“临济开元”四字。
  方夫子见这四字分明是有人用手指在枯井壁上新刻而成,笔画深达半寸,刻字者的指力实在深不可测。他虽一时无法解读,但立刻做了一个乐观的猜测:“芫儿莫慌,你娘多半为这留字者救走了,咱们总要从‘临济开元’四个字上找出线索,寻到你娘。”
  芫儿听老师如此说,心中略安。就在此时,傅翔奔过来喊道:“村里已没有活人了,锦衣人也走得一人不剩。他们滥杀无辜,到底为何?”
  方夫子沉思片刻道:“锦衣卫忽然全部撤退,和井中留字的高人出现可能有些关系。为师对‘临济开元’四字已有一些想法,咱们先把傅翔父母的遗体葬了吧。”
  三人动手草葬了傅翔父母,傅翔把父亲的佩玉握在手中,再度忍不住泪流满面,但这次他没有嚎啕出声,只是默默祝道:“爹娘在天之灵,佑我解出惨案之秘,助我杀死主谋恶人,为您们报仇。”
  他默默祝祷了三遍,脸上表情愈显坚毅,念到最后,双眼已不见泪水,亦不见愤怒,但见无比坚定的决心。方夫子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变化,暗自点头。
  这时他心中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禁猛然一惊,道:“傅翔,难道你的祖父是……是傅友德?”
  傅翔愣愣地看着方夫子,百般不解地道:“先祖是傅友仁,不是吗?”
  方夫子摇了摇头,道:“不对。孩子,你的祖父乃是大将傅友德!”
  郑芫问道:“大将傅友德是谁?”
  第二回 傅帅班师
  滚滚红尘,五万大军经过云贵边境,大将军傅友德骑在一匹栗色骏马上,仰首望着蓝天白云,心中无限的感慨有如波涛般汹涌。
  两年半前,颖川侯傅友德奉着南征大将军之名,以大将蓝玉和沐英为左右副将军,带领大军三十万经由贵州南征云南,如今云南故元的梁王已灭,大理、丽江已破,甚至金沙江两岸土着皆已归降。随着军事的胜利,他设立了布政司,因地随俗,定赋兴学,屯田开垦,滇民远近悦服,这期间皇帝朱元璋亲敕嘉奖达数十次之多。自得到朱元璋“卿等久劳于外,班师之期宜自审度”的敕令后,他和蓝玉、沐英商议妥当,报准由沐英留守云南,自己则与蓝玉率精兵五万班师回朝。
  身旁一匹白马上,坐着他的左副将军永昌侯蓝玉。蓝玉可以说是他的亲密战友,十三年前就曾随他一起远征四川,那时一齐入川的另一支大军是由汤和所率。征川大胜后,朱元璋嘉奖傅友德功勋第一,曾让开国元勋老前辈汤和有点吃味。
  傅友德对蓝玉这样名满天下的勇将做自己的副手,着实感到十分有幸,他笑道:“蓝老弟,咱们这一趟云南之旅,在瘴疠中过了两年多,虽然辛苦,但有你老弟的英勇善战,一切竟是无比顺利,皇上也高兴得很咧。”
  蓝玉是个大嗓门,他哈哈大笑道:“大将军是个常胜将军,咱只要跟着你打仗,没有打不赢的。下回大将军再出征那儿,还要找咱做副手,我高兴得紧。”
  傅友德笑说:“行,行。”心里却在想:“蓝玉天生将才,岂是久居副手的材料。蓝玉啊,不久你就要独当一面,建立属于你的伟大功业了。”
  班师大军虽然不是阵前赴敌,仍然军纪森严,五万大军除了偶然响起的马嘶外,军士之间可谓鸦雀无声。傅友德的思绪随着整齐的脚步声起落。自己弱冠从军,一生都在军旅和战场上度过,那些刻骨铭心、用血肉凝聚而成的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
  傅友德忆起洪武五年北征时,他从甘肃打到蒙古,又从蒙古打回甘肃,打败七个元军大将,击溃数万元军,五个月里打得元军只要听说他的部队来了就四处窜逃,直到他的部队所虏获的战利品多到无法随军处理,才罢手班师。
  七战七胜。
  那是他军事生涯的巅峰,也是明军多次北征中的经典之役。他记得徐达的儿子徐辉祖告诉他,徐达回京对朱元璋做此役的总结报告时,赞叹地说:“傅友德乃我朝之霍去病也。”
  从傅友德心中最钦佩的魏国公徐达口中,把自己比作史上最伟大的骠骑先锋霍去病,这是他毕生最大的光荣。
  傅友德想到这里,眼前闪过徐辉祖的脸孔,这位徐达的长子自幼随父亲南征北讨,颇有乃父之风,最难得是为人谦虚热诚,在军中极有人缘。傅友德想到班师返京后,少不得找他聚聚,好好喝上几盅美酒。
  这时身后传来得得疾蹄之声,一名传令军官趋近请示:“前面即将进入山区,恐怕没有好几天转不出来,大军是否直接进山?”
  傅友德点了一下头,蓝玉大声道:“直接入山,大军在野人溪谷将歇。”
  传令军官应了一声,调马头传令下去:“传副帅令,大军入山,直奔野人溪!”
  大军进入了重重山峦中,狭隘的山道宽处数马并行,窄处就只能双骑通过,五万人的部队绵延数十里,山路蜿蜒盘回,部队如长龙般见首不见尾。
  傅友德和蓝玉在一座山峦的制高点停马回眺,只见五万精锐组成的班师雄兵在山岚中忽隐忽现,气势如虹,两人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这时也不禁相视而笑,豪气中透出几许自得。
  然而在马步军尾,在两位大将军极目亦不能及的远山后面,辎重部队押着大军补给及战利品缓缓而行,监军军士押着一队俘虏步行其间,这些俘虏系以绳索,是要押送到南京去献给皇帝的另一种战利品。
  傅友德和蓝玉身处部队的最前方,看不到这一落后的尾队,当然也看不到在这批挣扎着缓缓前行的战俘中,夹杂有一个少年,他姓马,名和,十四岁,已经惨遭阉割。
  经过连月跋涉,班师大军终于回到南京城外,天色已晚,傅友德下令大军在城东南外秦淮河畔扎营,一面造饭休息,令军官士兵整理清洗衣帽盔甲,一面保养兵械,准备明日以最精良的军容进城,接受京城朝野的欢迎;同时早已急派先行将军许超入城报备,请示入城细节。
  晚饭后傅友德步出营帐,四月底的夜晚,南京城郊依然风凉如水,一眼看去,沿着秦淮河连营数十里,点点火光闪动,倒映在河水中摇曳如一条条光蛇,煞是壮观。
  傅友德凝望着远方锺山巍巍,虽说山势有如蟠龙,但此时在夜空之下,倒像是好几只或卧或蹲的怪兽。
  浴血战场已经远离,千山万水也已行过,此时傅友德心中忽然起了无以形容的寂寞之感。这些年来他常年远离家人,夫妻聚少离多,老妻虽然生有五个子女,但一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少之又少。自己数十年来南征北讨,功勋愈高,威名愈大,反而不时兴起不如归隐的念头,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他忽然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一条轰轰烈烈的功名之路,终点是什么?”
  想到“终点”两个字,他忽地感到一阵悚然。
  回顾当今皇帝朱元璋自前朝至正十二年加入郭子兴起义开始,一路上英雄豪杰纷纷投入麾下,数十年来征战四方,个个都成就了丰功伟业,也扶助朱元璋成了开国皇帝,但细数不少英雄豪杰的终结下场,却令人感到心寒。有军师之功的刘伯温、元帅之勋的李文忠、国师之尊的宋濂,或赐死或获罪;而朱元璋自登基元年就重用亲军检校,缇骑密布,大臣生杀予夺常在锦衣特务一言之间,两年前正式授名“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特权更是扩张,是时自己虽在云南鏖兵,对锦衣卫的嚣张仍时有耳闻,如震动天下的胡惟庸案追查数年之久,株连人数据说已经数千了。
  傅友德想到十多年前夫妻俩决定将二子过继给在野的弟弟傅友仁,固然是因为友仁无后,但是暗中也存有藏子于野、以防万一的意思。这些年来,友仁携子偶而逢年过节时进京相会,离京后隐居乡野,读书自娱。前年友仁传讯,自己多了一个孙儿,那时他身在云南,只能暗自感到安慰。
  就在傅友德独自感伤之时,亲兵忽然跑来报告:“左都督徐将军来访,大帅何处见客?”
  傅友德心中一喜,忙道:“快回帐升灯迎客。”
  他的主帅帐较一般营帐大了三倍有余,只见他快步回帐,亲兵已将主帅灯在帐前升起。方才坐下,帐外一声马嘶,亲兵牵了三匹马到帐前停下,马上三人跃了下来,亲兵替为首一人掀帐请入,另外两个随从则候于帐外。
  跨入大帐的将军身长八尺有余,相貌堂堂,一身轻便战袍更衬得英武潇洒。傅友德本人在军中已是有名的美男子,这徐辉祖高大英俊,比起年轻时的傅先锋竟是毫不逊色。
  徐辉祖本名徐允恭,因避讳之故,皇上赐名辉祖。他进得帐来,纳头便拜道:“恭喜大将军全胜归来。”
  傅友德一把抱住,喜道:“辉祖休要多礼,多日不见,可喜你还是潇洒如昔。魏国公可安好?快请坐下奉茶。”
  傅友德问的是右丞相魏国公徐达。徐辉祖面现忧色,抱拳道:“父亲身体欠和已有一阵子了,他仍每日关心军国大事,前时闻得傅帅大胜消息,心情好了一阵,最近却饮食大减,消瘦不少。”
  傅友德呵了一声,心中暗觉不祥,连忙道:“明日进城便要拜见。辉祖夜来,可是有事相告?”
  徐辉祖喝了一口茶,压低了声音道:“不错。大将军在外两年多,可曾闻道胡案的近况?”
  傅友德心中一沉,暗道:“果然是这事。”他摇了摇头,道:“虽有耳闻,愿知其详。”
  徐辉祖轻叹一口气,凑近将胡惟庸案的详情细细相告,然后做结论道:“丞相胡惟庸案发伏诛至今已四年,牵连人数愈来愈多,最近更牵出很多冤枉的人。两年前锦衣卫正式建制以来,自设审堂和监狱,很多人根本没有审过就直接砍了。杀了胡惟庸后,皇上废了丞相,目前大臣们人人自危,但没有人敢讲话。”
  傅友德了解胡案起因是派系之斗,皇帝正好利用其斗,把看不顺眼的两方党羽一网打尽。是以新建制的锦衣卫虽然行事乖张,动辄逮捕、刑求、处死大臣,朱元璋却是充耳不闻,任由锦衣卫胡作非为。
  徐辉祖虽有个贵为魏国公右丞的显赫父亲,对锦衣卫军早就极度不满,但父亲年迈体弱,不复当年之豪勇,屡次劝辉祖忍耐。徐辉祖想到重病的父亲,不禁又是长叹一声,道:“两年前皇后崩,更无人可劝阻皇上滥杀无辜了。”
  傅友德知道马皇后的懿德,大都督李文忠、国师宋濂都是靠马皇后跪求皇帝才得保住性命,若说朱元璋还听一人的话,那人就是对他一生恩情深重的皇后;马皇后崩于洪武十五年。
  徐辉祖接着道:“现下朝中大臣把希望都寄在太子身上。太子饱读诗书,聪慧仁义,只有他还可以劝谏父皇,但是对于胡惟庸这么复杂诡谲的案子,似也无能为力。傅帅,您这次大胜回朝,成为各方拉拢对象,千万谨慎以对……”
  傅友德正要打听一下细节,帐外却传来蓝玉的大嗓门:“辉祖老弟连夜来看咱们,真够义气咧。”
  亲兵抢着进来报告:“蓝副帅到……”蓝玉已经大步跨进帐来。徐辉祖连忙起身拜倒,蓝玉抱拳道:“免礼,免礼。老弟别来无恙?”
  寒暄毕,蓝玉先向傅友德报告:“许超回报,明日进城大事的程序已定。大帅率一千亲骑,明早卯时从正阳门入城,在紫禁城午门前候旨,另四千精兵在聚宝门外齐集。大帅见驾领旨后,到聚宝门率部队入城接受民众欢迎,正午时进驻小校场。其余部队留在城外待命,所有入城官兵一律不得携带武器。”
  傅友德问道:“午门前何人颁旨?”
  蓝玉正色拱手道:“贺喜大将军,午门前皇上特派太子亲自颁旨,以示对傅帅及得胜大军之重视。”
  傅友德起身抱拳,恭声道:“皇上恩宠,我全军上下无不铭感。”
  三人坐下,亲兵重新奉茶,谈了些云南战役的事,徐辉祖即起身告辞,互道明日宫外相见。蓝玉代送客人出帐。
  徐辉祖离去后,主帅帐外大灯降下,不久,帐后忽然冒出一条人影,藉着阴影和地形掩护,飞快地朝河岸方向奔去,几个起落就没入黑暗之中。
  这人轻功了得,很快奔到数里外秦淮河边的一片林子里,只见一棵柳树下系着一匹黑马,他飞身上马,快马加鞭地沿河朝京师急驰而去。
  马到城墙外护城河边,立刻有人引他从“通济门”进入城内,他毫不犹疑地策马驰向紫禁城外一长列气派非凡的衙门,然后停在一幢宏大的建筑物前,那幢官衙在黑夜中灯火通明,显得相当不寻常。他下马上阶,抬头只见斗大的十一个字在灯笼的微光下依稀可辨:“京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班师报捷,进爵授赏,恭请旨意,然后游街接受京城百姓夹道欢呼,一切仪式照着预定章程顺利进行。皇上颁赐了金银奖赏全军,正副统帅更是赏赐丰荣。主帅傅友德终于封公了,从“颖川侯”加晋为“颖国公”,这是开国以来第六位封公的大将。
  皇帝诏书对傅友德封公的颂辞中,说他“平甘肃、定四川、取贵州、下云南”,十二个字从太子朱标的口中念出,道尽了傅帅的半生功迹,而半文半白的语体,正是草莽出身的朱元璋传神的口气。
  傅友德当时几乎落下热泪,自己出生入死建立的功业,皇上恰如其分地肯定于文书史册,这些日子以来对皇上、对时局的一些忧心与疑虑也随之大减,豪勇意气又充满了他的英雄胸怀。
  午后稍憩,他偕蓝玉一同到魏国公府,探望卧病中的老长官丞相徐达。出迎接待的正是徐达的长子徐辉祖。
  徐辉祖在前厅肃客后,低声道:“太子微服来探家父病情,此刻正在内厅谈话。两位请。”
  他把两人引到内厅外的客房中坐下,丫鬟奉茶毕,便有一个着乌衣的侍者进来对徐辉祖道:“主人吩咐快请两位将军入内,不需回避。”这人的嗓音尖如妇人,倒似是个太监。
  徐辉祖拱手道:“秦公见过两位将军。”傅蓝两人知道“秦公”必是随侍太子微服出宫的太监,便拱手称谢,随着徐辉祖进入内厅。
  厅前天井中种了好些牡丹,此时正值盛开,朵朵硕大色郁,雍容雅丽,经过时只觉清香扑鼻,确是名种。厅门边放置了十多盆海棠,却是有一些绿肥红瘦了。
  内厅布置得十分朴素,一对主客太师椅上,坐着的正是当今太子朱标,和带病犹坚持坐起待客的前丞相徐达。傅友德和蓝玉双双拜倒在地:“殿下、魏国公在上,末将有礼。”
  徐达须发俱已斑白,比起前次跟傅蓝两人见面时消瘦不少,也因此看上去老了不少,他一面拱手,一面道:“贺喜两位征南大功告成,快快请起,殿下方才还说请两位免礼,一起聊聊……”
  他看了太子一眼,朱标微笑点首,道:“正是,正是。两位将军快请坐下说话。”
  两位将军坐定,太子道:“两位此次为国立下大功,不知对我大明西南疆域未来的局势有何看法?”
  两人对望一眼,仍由傅友德回话道:“回殿下,云南情形除今日午前在宫中向皇上禀报之大者外,对于当地复杂的民情尤需关注。皇上命沐英留守云南实为英明之计,以数十万大军留滇屯田,不仅可以开发不毛,假以时日,商旅渐频,内地移民渐增,将可使云南增垦良田百万亩,每年增产可观之白银白锡,可以永保我大明西南江山太平无乱。唯有一事须得特别留意……”
  朱标听得极认真,问道:“何事?”
  傅友德恭声回答:“滇疆多高山,各类夷人种族繁多,风俗传统各异,虽可教化,然各族特有之民风人文须得予以尊重,方可长久和谐相处,所谓相敬则相容。”
  朱标赞道:“说得好,颖国公只此一席话,便可出将入相了。希望沐英也懂得此番道理。”
  徐达觉得太子如此说,略有一些敏感,他咳了一声,喝一口热茶,岔题道:“当然,当然,友德是当朝第一勇将,用兵如迅雷不及掩耳,常遇春之后,友德足可继之。”
  他转向傅友德,道:“还记得鄱阳湖之战,你负伤不退,驾小艇死咬住陈友谅部下的大船猛打,最后反而是大船上的敌人弃船逃走,哈哈,算来该有二十年了吧?”
  傅友德躬身道:“那是前朝至正二十三年的事,整整二十一年了,友德那时正弃暗投明,得徐大帅提携教导,敢不奋勇杀敌?”
  太子朱标抚掌笑道:“好,好,好,都是我大明的开国大将。蓝玉,你也立了大功呵。”
  蓝玉和太子有戚谊的关系,只是此刻不便与太子叙家常。四人又谈了一会,太子对西南边情十分关注,提了不少问题,傅蓝两人一一回答。太子似乎谈兴甚浓,忘了徐达抱病陪在那里,其实不宜久坐,傅友德甚感不安。
  就在这时,先前那随侍太子的秦公和徐辉祖一同进来报道:“燕王与王妃驾到。”
  傅蓝二人连回避都来不及,年轻的燕王朱棣已经大步直驱而入,他身后跟着雍容华丽的燕王妃,正是徐达的女儿,徐辉祖的大妹。
  朱棣爽朗的声音响起:“呵,太子哥哥也在,两位得胜班师回朝的大将也在。丞相泰山,您好大的面子呵!”
  当时皇帝已废丞相,朱棣读书不多,他称呼徐达“丞相泰山”,似乎不甚妥适,但却也别出心裁,徐达蜡黄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燕王妃一进门就看到父亲消瘦苍老了许多,其实父亲才不过五十二岁,不该如此龙锺,她虽激动,但仍强忍住泪水,先向太子行礼,又向傅蓝二人致意,然后走到父亲身旁,握住他瘦削的手臂,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道:“爹,您瘦了。”
  徐达甚是锺爱这个女儿,他看女儿出落得容光焕发,比做闺女时更加美丽成熟,不禁开怀笑道:“女儿,你胖了。”
  大家都笑了,一时气氛融洽,傅蓝二人正好告辞,两人伏拜在地,对徐达说:“魏国公乃国之支柱,我大明国势正隆,天必佑之。望我公好生调养,早占勿药,是国之大幸也。”
  徐达乃明朝开国第一功臣,满朝文武无不对他尊敬有加,可怜他大半生在战场上浴血征战,数十年不得休养,如今落得老病在身,傅蓝两个老部属都是强忍泪水,再拜而起。
  两人又向太子及燕王行礼告辞,正要走出房门,朱棣忽然叫住:“友德,我王府中庶务杂事愈来愈多,想要加个能干的太监在后府帮忙管事,听说你从云南带回一批出自世家、见过世面的小阉人,能不能让我选一个带回北平去?”
  元明之际,边境用兵多有阉割俘虏幼童的暴行习惯,尤其是敌方大族的后裔,常遭这种惨劫。
  傅友德一怔,随即答道:“这事,我来处理。”
  暂驻在城外的大军是夜接受了御赐晚宴,大军依所属各营聚餐,美食美酒,吆喝嘻闹不禁,每个人都为自己征战生还感到无比兴奋,两年多的浴血拚战,满腔的恐惧、悲愤、勇气、狂喜……都在此夜倾泻而出。
  在此同时,皇宫里的一间密室灯火通明,皇帝朱元璋换了件轻松的便袍,斜靠在雕龙长椅上,他的对面跪着一个锦衣乌帽的官员。朱元璋挥了挥手,指着一旁的锦凳道:“毛骧,坐下说话。”
  那锦衣官员磕了一个头,起身谢坐,灯光下只见他长得皮肤白净,双眉浓黑,目光炯炯有神,颔下短须也是又黑又浓,整张脸黑白分明,倒像是台上唱戏所扮的官员,令人有不自然的感觉。
  毛骧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卷,打开来念道:“启禀皇上,颖国公傅友德及永昌侯蓝玉班师回朝,抵达京城郊外当晚,锦衣卫查得左都督徐辉祖访傅友德,在傅帅帐中谈了大半个时辰,后来蓝玉也来帐中谈进城谒皇的章程……”
  朱元璋打断道:“他们密谈了些什么?”
  毛骧恭声答道:“臣的下属轻功了得,又着了军士服帽,冒险贴近大营,听到一些,主要是谈胡惟庸案。”
  朱元璋哼了一声:“徐辉祖有什么不满的言辞?”
  毛骧道:“据手下回报,彼等压低声音交谈,很多地方听不真切,不过徐辉祖似乎主要是向傅帅报告胡案这两年来的发展细节,倒没听到有什么批评……对了,他们曾提到皇后和太子……”
  朱元璋双目一抬,精光直逼毛骧,冷冷地道:“提到皇后和太子什么?”
  毛骧得皇帝亲信,任命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统率全国锦衣卫指挥使及官兵,尽管权倾天下,经常如这般单独跟皇帝密报,但每次皇帝目光射向自己,都会感到不寒而栗。他谨慎地回答:“他们好像是赞佩皇后及太子的仁慈,常常劝阻陛下兴杀。”
  朱元璋脸色稍霁,马皇后和太子标是他毕生最挚爱的两人,说他们仁慈,虽有对比自己凶残之嫌,但他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觉得自己杀遍天下,却能得仁义孝慈的马皇后和朱标为妻子、为储君,实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恩典。倘若毛骧自作聪明,报告一些毁谤皇后、太子的言语,他就要惹怒朱元璋了。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还有其他的吗?”
  毛骧继续报告:“今日傅、蓝二位将军谒圣请旨后,下午连袂到了魏国公府,去探望徐丞相的病情……”
  朱元璋嗯了一声,毛骧小心翼翼地续道:“当时太子也在场。”
  他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放低声音:“后来燕王及王妃也到了。”
  朱元璋听到太子和燕王都出现在魏国公府,他的反应倒是未如毛骧所料,只是淡然地微微一笑,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追问。他心中忖道:“徐达身兼太子太傅,平日对太子颇多教导,标儿去探望一下也是应该。棣儿的王妃千里迢迢来京,当然急着探望得病的老父,倒是棣儿闹着要一同前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要探望徐达。明日他要见朕,只怕还是和北方军情有关。”
  他点点头,问毛骧:“就这样?还有没有要报的?”
  毛骧原以为最后有关太子和燕王的消息一定会引起皇帝的兴趣,没想到皇帝全无反应,回道:“臣禀报完毕,没有了。”心中竟是有些失落。
  朱元璋却主动问道:“有关‘明教’那件事的善后,办得如何了?”
  原来“明教”又称“摩尼教”,源自古波斯祆教,崇尚光明,唐朝时传入中土,回纥曾奉为国教。后来摩尼教遭禁,转入地下,与其他中土宗教结合,历代不绝,常成为基层人民起义造反的组织。
  元末各地方军纷纷起义,明教扮演重要角色,朱元璋少年时在皇觉寺出家,尔后投入起义行列,他最初加入郭子兴的红巾军,稍后尊奉韩山童,都与明教有很深的关系,他本人也曾加入过明教。元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称帝,国号“大明”,就有源自“明教”的说法。
  明教虽与朱元璋的起义军并肩作战,立下功劳,但教中首领多为武林高手,对推翻元朝义无反顾,对治国大业却无心参与,然而朱元璋深知明教的高人武功深不可测,对这些身怀绝技的昔日战友总是又疑又惧,始终不能放心。
  洪武十七年,朱元璋得知明教教主、护法、天王、军师、散人等首脑人物将聚于湖北神农架顶崖的明教圣地,举行五年一次的光明大祭典,于是传话,将派信国公汤和及鄂国公常茂奉御赐宝物前往祝贺,以示不忘布衣时的老战友。
  汤和是朱元璋的少年好友,朱元璋加入郭子兴红巾军乃是汤和所引荐,常茂为常遇春之子,两人多年来与明教中的重要人物交往熟识,在抗元战场上更是互相支援,有深厚的交情。明教诸首领听闻这两人要上神农架,自然极表欢迎。
  只是没有人料到,朱元璋藉这两人之手送上了致命的“御赐宝物”,毒杀了昔日的亲密战友。
  这时朱元璋突然问到“明教那件事”,毛骧肃然回道:“二月中,臣等亲随信国公、鄂国公,护送御赐金牌及五十年窖藏名酒,上神农架明教圣地。以信国公与皇上之渊源,代表皇上赐封赐赏,加以常遇春当年对明教之恩义,明教诸首领自然感恩而无疑虑,会后痛饮‘名酒’,甚是欢喜,顺利将在场诸高手一网打尽。仅有军师方冀一人,因赴西疆办事不及赶回赴会,竟得逃脱一死,臣已派人严查此人下落……”
  朱元璋双目一张,打断毛骧的话:“这些事汤和、常茂都已报告过了,朕是问你‘善后’之事办得如何?”
  毛骧回道:“方冀的下落尚未查得,料想明教与波斯国渊源深厚,此人有可能逃亡到回疆去躲避侦查,臣已暗令全国锦衣卫密查中。”
  朱元璋沉思了一会,忽然问道:“朕赐的十枚金牌呢?”
  毛骧一怔,答道:“汤将军说君无戏言,既然是御赐的,当然属于受赐之人,因此九枚金牌皆随明教各首领埋葬了,只有赐给军师的一枚带了回来,现存锦衣卫……”
  朱元璋点点头道:“汤和处置得宜,御赐的金牌当然要接,御赐的美酒当然要饮。剩下的一枚金牌,等你们找到方冀再赐给他吧。”
  毛骧恭声称是,心中却是暗生寒意,因为他立时想到那枚金牌的正面是两条蟠龙,反面则铸着两个字:“免死”。
  燕王朱棣南下进京,向朱元璋详细报告了北方的军情,许多机密讯息即使用密件传递亦不放心,能够面对面向皇上报告,是最佳的机会。
  朱元璋对这个不爱读书、只爱带兵打仗的四子相当锺爱,朱棣的个性与作风都有自己的影子,他把朱棣封在“燕”,主要是希望朱棣能挑起北方疆域守护之功,甚至开疆辟土的重责大任。
  在朱元璋的心目中,他很了解从马上得来的天下,不能再只靠横刀跃马来治理,所以他很早就选择了聪明仁慈、饱读诗书的长子朱标为皇太子。洪武十年,朱标二十三岁,朱元璋就把许多国事交给朱标处理,让他熟悉政务。但是文治之外,武功也极重要。元朝皇帝被赶出大都后,残余武力仍然相当庞大,这些征伐工作除了交给开国大将外,他也积极培养亲王的作战力量,其中主力就落在以燕王和宁王为首的封北诸王手中。
  云南既平,朱元璋便将傅友德、蓝玉再次调去北方,希望他们能协助燕王、宁王、晋王等训练军队,准备好辎重补给,设定好作战策略,好好将残余元军彻底消灭。
  洪武二十一年,蓝玉终于拜将了。
  蓝玉率十五万大军追敌到捕鱼儿海(蒙古的贝尔湖),大破元军,俘获了北元的太子、皇妃、玉玺、无数士兵牛羊,彻底打垮“北元”兵力,从此北元一蹶不振。
  在“捕鱼儿海”边,天苍苍,野茫茫,蓝玉仰天高呼壮志未酬的姐夫常遇春的字:“伯仁,终于扫平了,没辜负这一辈子!”
  随着他的呼声,狂风骤起,卷起漫天黄沙滚滚而至,对面人马不见,天地似乎在为他增威。
  蓝玉终于也封凉国公了。然而他毕竟是个粗人,立了大功后,做了太多可以让朱元璋对他动手的错事,他却仍浑然不觉,总以为自己立了不世功劳,拥有免死铁券,相信朱元璋不会拿他怎么样。
  傅友德渐渐感受到愈来愈严重的不安,这段期间他仍然戎马倥偬:北征沙漠,驻大宁城拒敌,又转战云南平乱,直到洪武二十三年,参与了第七次北征。
  这一次北伐他再获全胜,生擒元将乃儿不花,但是这次的功劳都记在燕王朱棣及晋王朱棡头上,傅友德以颖国公之尊出征,只能做个副将。
  傅友德从来不争功,何况朱棣、朱棡是皇亲国戚,此情反而让他警惕到兵权的微妙转移。开国大将们或死或罢,剩下的也开始衰老,皇帝刻意把兵权渐渐从国公大将军们的手中,转移到皇子亲王的手上,傅友德在得胜回京的途中,骑在马背上,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
  “这是挡不住的大势,如果硬挺不放,必将得祸。”
  他想起洪武十七年自己从云南班师回朝,碰见从湖北神农架执行特别任务回京的信国公汤和。汤和平日极是和气善谈,那次见面却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第二年,汤和忽然辞去所有军务实权,称公享福去了。当时自己有些不解,现在想起来,似乎有些明白了。
  “信国公真是深知皇上的心啊!”
  他又想到几年来胡惟庸案的牵连似乎永无止时。前不久,京城传来消息,机智超人、老谋深算的左相韩国公李善长,终于也被牵入胡案而被杀。
  “韩国公可是个文人呀,他是开国封公的第一人。唉,韩国公一生谨慎多谋,在我朝草创之初,献策定计,立了许多大功,在朝廷中也建立起庞大的势力,最后还是难逃一死。”
  他又想到另一件可悲复可笑的事──
  这人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毛骧。在这些年胡案的连株行动中,毛骧和他指挥的锦衣卫实在扮演了极为重要的助纣为虐的角色,然而去年底胡案的发展,令傅友德感到不可思议,毛骧本人竟也被牵入胡案丢了命。
  听人说,咬毛骧的背后指使者是蒋瓛,而蒋瓛就继毛骧之位,成为锦衣卫的首领。
  随着得得蹄声,傅友德为思路做了个终结:“我该好好劝劝蓝玉,他已处于危境而不知检点!”
  洪武二十五年,朱元璋一手培养的继位人皇太子朱标竟然病死,先朱元璋而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朱元璋虽然豪雄一世,也经不起这个打击,痛哭伤心欲绝。
  这是他成年以来第二次痛哭;第一次是十年前哭马皇后崩。十年前那一次纯是感情上的不舍,这一次除了情何以堪外,还牵涉到大明江山传位安排的大事,痛苦中夹杂着重重烦忧。
  傅友德仔细留意大局的发展,如他所猜想,朱元璋跳过了几位能干而有实力的儿子亲王,直接选择了朱标的儿子,皇太孙朱允炆。
  朱允炆颇有乃父之风,仁慈而有学识,但是他没有朱标以太子身分参与国政的经验,也没有他父亲身经大风大浪甚至血腥斗争的历练,朱元璋既然决定传位于他,而自己的身体精力也大不如前,就要为他扫除未来可能会喧宾夺主的骄兵悍将,而且步伐必须加快了。
  只有蓝玉仍未体察到大局的改变给他带来的危机。他的姻戚兼好友,太子朱标之死,使他少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守护神,而时间的压迫感,使得朱元璋在第二年就发动了整肃。
  锦衣卫首领蒋瓛突然举发蓝玉谋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捕了凉国公蓝玉,于是一场史上最血腥的“蓝玉案”就此展开。
  蓝玉案株连处死了一个公爵、十三个侯爵、两个伯爵,以及一万多名各级官员,只一年的工夫,洪武开国以来的有功将领几乎全部处死殆尽,于是,朱元璋以为他达到了确保皇太孙顺利继位的目的。
  蓝玉案让傅友德感到极端的愤怒,也彻底的绝望了;这个曾经以自己的鲜血、生命奋战建立的王朝,不过短短的二十几年,就变成了血腥、阴毒、恐怖的屠宰场,他决心离开,远远地离开,永远不要再回到这个伤心的京城。
  然而就在傅友德暗自计画离开的时候,朱元璋忽然大宴百官,这个动作似乎暗示着从胡惟庸案到蓝玉案的恐怖日子要告一段落了。文武百官私下纷纷议论,觉得悲惨的为宦生涯出现了一线曙光。
  三年多以前就职的锦衣卫新首领蒋瓛是个神秘人物,没有人知道他从那里找了许多江湖豪士及武林高手,进入锦衣卫任职。傅友德的计画首先就要严防这些武功高强的侦骑,不能引起他们的怀疑,他连在宫中当侍卫的儿子傅让都瞒着。
  蓝玉被杀,自有其咎由自取的部分理由,但一年来的株连滥杀,确使傅友德的情绪近于崩溃,被牵连诛杀的十几个侯爵伯爵中,有好几个是战场上多年的亲密战友,傅友德对他们的忠诚及为人有绝对的信心,却被锦衣卫草率处置,极其粗暴地补杀了。想到这里,傅友德不禁觉得与其如此屈辱而死,不如当年大伙儿战死沙场,英名长留青史。
  傅友德的儿子傅忠娶了寿春公主,女儿嫁给了晋王世子朱济,但他深知这些姻亲关系都不足恃。当天晚上他遣亲信召傅忠来府,把自己打算辞官的计画告诉儿子,嘱咐他,父亲远离后,他们兄弟两人在京要小心处事,千万以蓝玉为戒。
  次日的文武百官盛宴中,朱元璋谈兴甚浓,对胡案发生以来,十多年的恐怖统治若无其事,频频与硕果仅存的几位老臣话旧,完全看不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即将上演。
  朱元璋的目光落到傅友德脸上,他注视了一番,问道:“友德近日何寡言?”
  傅友德恭声回道:“臣日前有疾,喑哑难言。”
  皇帝呵了一声,对身后的太监道:“宴后即令太医给颖国公处方送药。”
  傅友德不知为何,一听到“处方送药”四字忽然一惊,连忙拜道:“不劳太医,臣之喑哑病在心中……”
  此话一出,他已惊觉不对,果然朱元璋脸色一沉,阴声道:“颖国公心中有何病,不妨说出来听听。”
  傅友德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冲口道:“皇上犹记昔年并肩作战的伙伴欢饮一堂之乐否?今日臣四顾凄然,昔日战将、大臣大多遭罪身死,心中感觉实有如重疾缠身,是以无言。”
  朱元璋的脸色倏地更沉了,就在此时,一名锦衣卫走了过来,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退开。朱元璋随即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瞪着傅友德,一字一字地道:“傅友德,适才据密报,御前侍卫傅让未按规定佩刀,居然佩剑无囊,是不是想随时拔剑,有何目的?”
  傅友德脑中轰然一声,暗叫:“终于来了!”
  他立刻匍匐在地,恳求道:“傅让该死,臣这就去教训他,请皇上恕罪。”
  朱元璋脸上闪过一丝阴恻恻的表情,冷笑道:“连你也说他该死,就由你处置吧。”
  傅友德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就在此时,两名锦衣卫匆匆走了进来,前面一人正是当今锦衣卫的首席指挥使蒋瓛,他上前跪下报告:“御前侍卫傅让,解囊佩刀在前,抗拒捕拿于后,臣已将之正法!”
  只见他身后另一名锦衣卫跟着跪下,手中捧着一个木匣,匣中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鬓发不乱,双目不闭,正是傅友德的儿子傅让。
  满堂文武百官都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呆了,傅友德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一阵昏黑,胸中那一腔热血,那曾经洒在鄱阳湖上的热血,那曾经随他征战漠北、川甘、云贵沙场的热血,此刻在他胸中汹涌、奔腾,终于哇的一声,喷了出来。
  傅友德匍匐跪行到第二名锦衣卫前,双目注视着儿子的头颅,一言不发,流下两行老泪。接着他忽然一跃而起,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剑,原来他乘着跃身而起的一瞬间,伸手将那名锦衣卫腰间的短剑拔了出来;傅友德虽然已到了花甲之龄,然而他一生练武,身手依然矫捷无比,这一起身拔剑,大出那锦衣卫的意料,他伸手疾抓,已然不及。
  朱元璋大惊退后,蒋瓛暴吼一声:“傅友德,你敢犯上!”唰的一声抽出长剑。
  却见傅友德仰天大笑,双目尽赤,他沙哑的声音震撼全场:“皇上休惊,也不必罗织什么阴谋造反的理由,你不过就是要我父子的人头罢了!拿去吧!”
  他猛一翻手,只见一道剑光闪烁,傅友德已自刎倒下,血溅五步,洒在蒋瓛的脸上,也洒在朱元璋的龙袍上。
  一时之间全场鸦雀无声。朱元璋自胡案、蓝案以来,收拾开国的持功大将可以说得心应手,想杀谁就按上一个死罪的罪名,然而此刻,在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傅友德用百战将军的尊严和鲜血彻底打败了。
  “皇上休惊,也不必罗织什么阴谋造反的理由,你不过就是要我父子的人头罢了!”
  “拿去吧!”
  傅友德悲壮的声音似乎在大堂中凝而不散,袅袅不绝,众人噤声,只忽然听得皇帝狂怒的声音道:“拖出去!散席回宫!”
  第三回 摩尼草庵
  离开卢村前,方夫子将枯井中堆积两尺深的枯叶和树枝移出井外,然后在井底掘出一个皮囊,他小心地打开皮囊检视,囊中包着两本册子及一卷画卷,他点了点头,将皮囊藏在怀中,一跃而出。
  两个孩子守在井旁,方夫子一手牵一个,低声道:“这里不能待了,咱们走吧。”
  晨曦中,三人沿着小河向东而行。
  正午时,三人在林中小憩,傅翔从昨晚到现在都未进食,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只好强行忍住。三人在树荫下坐定,傅翔拿出一个葫芦道:“待我去河边取些清水。”
  只见郑芫从背上的布包中不慌不忙地拿出十多个馒头,原来郑芫心细,百忙中把家中灶上蒸笼里的一笼馒头带了。傅翔大为称赞:“芫儿就是聪明,想得周到。”
  郑芫笑了笑道:“傅翔怕是真饿了,才会夸我。”
  方夫子见这两个孩子虽然身遭巨变,却是处变而不慌乱,加以毕竟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真正的伤痛还没有开始。他不禁暗自叹息,自己从少年时闯荡江湖,刀光剑影中过了半生,从无家人的牵挂,这时竟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的命运已经和这两个孩子连结在一起了。
  他身上伤口不浅,也不宜过度劳累,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口清水,又服了三粒伤药,就在树荫下闭目运气,恢复精神。
  两个孩子呆望着对方,一静下来,昨夜的情景一幕幕地又浮现眼前。两人的眼神中一会儿出现恐惧,一会儿出现愤怒,最后流露出来的是无比的哀伤。
  郑芫流下热泪,低声道:“傅翔,你要坚强,我们一定能撑过去。”
  傅翔坚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只紧紧地握了握郑芫的小手。
  过了一阵,郑芫忽然悄声道:“傅翔,昨晚我们不是钓鱼吗?”
  傅翔一怔,道:“怎么?”
  郑芫道:“我包袱里带了针线,咱们可以再做两根钓鱼竿,你若有本事钓几条鱼儿,晚上咱们吃烤鱼。”
  傅翔只道她是在拿些话题岔开自己的悲情,那晓得郑芫当真从背包中拿出长针和粗线来,丢给傅翔道:“你来做鱼钩,我去找竹竿。”
  这时方夫子睁开双眼,看着两个孩子忙着做钓鱼工具,不禁莞然,忖道:“这两个孩子资质之佳实属罕见,如能逃得此难,我定要把他们教成文武双全的顶尖人物,也许……”
  他心中闪过一个复兴明教的念头,本来若要想复振明教的力量和声势,一定要有杰出的年轻领袖,而这两个孩子倒是最佳的人选。但是世事难以预料,方夫子想到未来可能遭遇的种种困难及变化,便没有再想下去了。
  两个孩子弄好了两枝鱼竿,转头见方夫子正望着他们,几乎齐声道:“夫子打坐好了?”
  方夫子点首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吧。”
  傅翔道:“夫子,您说那枯井的内壁上刻着‘临济开元’四字,您要从这四个字里找到郑妈妈的下落?”
  方夫子道:“不错。如果为师猜得不错,这‘临济’两字原是佛门禅宗的一支宗派,唤作‘临济宗’;那么‘开元’,应该就是开元寺了。”
  方夫子拿起葫芦喝了一口水,继续解释道:“开元之为寺名,始自唐朝玄宗开元年间,历年战乱造成天下生灵涂炭,唐玄宗就用自己的年号‘开元’,在战火最严重的几处兴建寺庙,名为‘开元寺’,以水陆法会超渡亡魂,是以中土各地大大小小至少也有十几座开元寺……”
  郑芫听到这里,低声问道:“那么咱们怎知所指的是那一座开元寺呢?”
  方夫子微笑道:“当今天下开元寺中,有临济宗主持的,应以福建泉州开元寺最具盛名。为师久闻其住持方丈天慈禅师,乃是元末少林高僧菩贤大师的嫡传子弟,佛法修为极高,再从那枯井石壁上以手指刻下的四个字看来,其武功造诣也极为惊人。咱们这就到泉州去找一找这位禅师,想来芫儿的娘有他救援,应该平安无事。”
  两个孩子听夫子这样说,恨不得立刻飞到泉州。当天日落天黑的时候,他们沿小河走了三十多里,在林子里果真饱餐了一顿馒头夹烤鱼。两个孩子在河边钓鱼时,想到昨晚此时钓鱼的情景,恍如隔世。
  方夫子虽心急赶路,却不得不格外小心,决定昼伏夜行,尽量走偏僻山路以避缇骑,他心想这般走法,虽然多费几天时间,却可确保安全,只是两个孩子要辛苦了。
  方夫子一面赶路,一面回忆他和傅翔父亲之间的往事。两个饱学之士在卢村这偏僻之野相逢,很快就成了诗文之友。那一天方夫子到傅府下棋,傅翔父亲正完成一幅画作,一见方夫子就将画卷上,但方夫子已经看到,画中一个骑着栗色骏马的大将,威风凛凛,画上两行字是“嗣外忽闻平云贵 百胜大将入丹青”。当时不明“嗣外”之意,直到发生卢村惨案,才惊觉原来傅翔的父亲是傅友仁的嗣子,他的生父就是平定云贵的颖国公傅友德了。这次锦衣卫大举来此,京师里的傅帅肯定出事了。
  泉州是东南水陆交通的要冲,尤其是海外贸易的出口。元代海运兴盛时,泉州是天下第一大港,日夜进出百帆,是各国商旅云集的城市。然而元末发生了十年战乱,盛极一时的泉州港元气大伤,贸易商旅从此一蹶不振。
  方夫子带着两个孩子到达泉州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在西街外找到了开元寺。到了寺庙前才发现,这座闻名天下的古刹也经受战乱摧残,主殿及整排左舍均遭大火烧过,很多地方只剩下断垣残壁,一片衰败之象。
  抬眼望去,只有两座十四、五丈的高塔仍巍然矗立在斜阳中。金黄色的光影衬着半毁的寺庙,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废墟中屹立不倒的精神。
  方夫子指着两座石塔说:“这就是有名的开元双塔,是全天下最高的石塔。”
  他们走到东边塔前,只见上面刻着“镇国塔”三个大字,建于唐朝,共有七层;西边的“仁寿塔”则建于五代。
  方夫子走向大庙右侧的偏殿,虽然主殿被毁,寺外也不见香客,但偏殿前打扫得十分干净,显然寺庙活动全都转到右边的庙舍,于是带着两个小孩上前叩门。
  此时天色渐晚,寺门已闭,敲了半天才有一个老和尚慢吞吞地出来应门。方夫子合掌道:“师父请了,咱们来自远方,有要事求见方丈大师,还请引见。”
  老和尚打量了三人一眼,眯着一双细眼淡淡地道:“方丈师父正要带众弟子做晚课呢,施主明日再来吧。”
  方夫子合十道:“我等一路赶来泉州,十多日不曾停歇,实有要事禀告天慈方丈。请大和尚行个方便,就让我等在殿后相候,静待方丈晚课完毕,绝不敢出声相扰。”
  那老和尚看方夫子一派文弱模样,又领着两个孩子,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听方夫子提到“行个方便”,便点头转身带三人入内。这时钟鼓齐鸣,看来晚课已经开始了。
  老和尚领着三人到做晚课的殿外厢房坐定,低声道:“桌上茶水请自用,晚课少说要做一个多时辰,小施主莫要喧譁。”说完不待方夫子道谢,就转身走到殿中,跪在众僧之后,跟着大家念起经来。
  方夫子一眼望去,殿中跪着一百多个僧人,最前面一位身披绦色袈裟的高僧领头晚课,应该就是住持天慈方丈了。天慈身旁另有个身着浅紫色袈裟的和尚,方夫子忖道:“兴许是位挂单的高僧。”
  他怕两个孩子难熬一个多时辰不动不语,便低声对他们道:“今晚定要见着方丈,你俩忍着些,用我平日教你们的打坐吐纳之法,慢慢入定吧。”
  两个孩子自进入寺庙后,望着殿前几尊大佛,感到新奇中又有几分敬畏,听方夫子如此说,都十分乖巧地点头照办,双双盘膝坐好,闭目不再说话。
  方夫子望着两个孩子,见他们开始盘坐运气后,呼吸立刻沉静下来,很快就进入禅定状,两人自然而然地脊直腰柔,两肩松若无物,双手左上右下落在丹田之上,两张小脸上双目似闭非闭,嘴角似笑非笑,竟然有些宝相庄严的模样。
  方夫子暗自赞叹,这两个孩子天生慧根,在偏僻的卢村能碰到这等奇才,实是自己料想不到的奇缘。他暗忖自己传授这两人的“打坐呼吸”之法,其实乃是最为高深的一种内功修为的基础,两个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习练了数年之久,内功基础已经相当扎实,否则两个十多岁的小孩,焉能跟着夫子餐风露宿,连赶十多天山路却完全不见疲态?只是这两个孩子自己全然不知,也不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内力。
  随着晚课的梵唱声,方夫子也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只是他功力深厚,虽在无我之中,外界任何动静都在他冥感之下,他张开双目,正是晚课结束之时。
  只见两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已并肩站在厢房门口,两僧看到三人,尤其是两个孩子的情形,面上都露出惊讶之色,正要启问,方夫子已起身一揖到地,恭声道:“方丈大师请了,在下姓方,有要事求大师指点迷津。”
  那着绦色袈裟的和尚年约六旬,面色红润,颔下一部花白长须,长相极是和蔼可亲,他合十回礼道:“老衲天慈,方施主请了。三位施主从何方来,要见老衲何事?”
  方夫子回答道:“在下带着两个孩子从浙闽交界的卢村赶来泉州,是要请问,十多天之前,大师是否路过卢村?”
  天慈禅师一听到“卢村”两字,脸上神情一变,指着郑芫道:“这位小施主可是姓郑?”
  方夫子大喜欲狂,自己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他一把拉起郑芫,急声道:“郑家娘子可安好?芫儿,还不拜谢大师救你娘的大恩?”
  天慈禅师也是笑逐颜开,道:“天可怜见你们寻来了,郑娘子每日茶饭不思,只念着她女儿,这一下可以安心啦。方施主,郑娘子现今暂时安置在民家中,明日就可请来相见。”
  这时,那身着浅紫色袈裟的和尚忽然开口道:“方施主好深的修为,便是两位小施主,也像是有多年功力在身一般。敢问方施主大名?”
  方夫子转目看了看这紫衣和尚,只见他看上去比天慈年轻一些,生得长眉大眼,双目微张,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内敛,方夫子一面暗忖:“这和尚好深的内功。”一面抱拳答道:“老朽方冀,见过大师。大师怎生称呼?”
  和尚哦的一声,合十道:“原来是明教的军师到了,难怪,难怪。方施主身负摩尼教薪火传世的重责大任,可敬可佩啊!老衲洁庵和尚,这厢有礼了。”
  天慈方丈道:“十多年来明教遭受奇灾,武林中声销迹灭,虽然江湖上有人传言小诸葛方冀是硕果仅存的明教高手,但是十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今日得见方施主,真是有缘有幸。这两个孩子内功不俗,方施主调教得好。”
  方冀微笑道:“老朽这点修为,如何能与大师的金刚指相比?”
  天慈知他是指卢村枯井中留字的事,微微一笑道:“当日老衲和洁庵师弟路过卢村附近,忽见天边火光冲天,赶到村中时锦衣卫行凶已毕,是老衲在枯井中发现郑娘子,将她救出。她说女儿不知去向,又说孩子的教师要她藏身枯井,老衲一时急切间,就在井壁留下一条线索,只盼方夫子能循线找到泉州来。只是没有料到,方夫子原来竟是明教的大军师方冀!”
  一旁的傅翔和郑芫虽然听懂了一些来龙去脉,却不懂何以两个和尚一再说什么“内功不俗”,自己只学着打坐调息,又有什么内功了?
  方冀指了指傅翔道:“这孩子名叫傅翔,和女孩儿郑芫都是老朽私塾里的学生,大难之后只好跟着老朽一道来到泉州。那日之事,方某仍有一事不解……”
  天慈道:“何事请讲。”
  方冀道:“那晚老朽与锦衣卫两名高手拚斗,一个是西域的‘可兰神剑’马札,一个叫鲁烈。老朽身中一剑,马札也挨了老夫一拳,双方要是再斗下去,五十招内老朽必败无疑。岂料两个锦衣卫突然被村中同伙发出的讯号焰箭召走,不知是否与两位大师有关?”
  那洁庵禅师哈哈一笑,答道:“不错,那晚贫僧两人赶到村中,救起郑娘子正要离开,几个锦衣卫忽然围上来,贫僧出手拿住一名锦衣卫,问他何以在此杀人放火,另外几人上来搭救,是天慈师兄施出佛门神功将两名锦衣卫点倒在地,另有三个功力较深的一面联手围攻,一面放出求救焰箭。后来那马札和鲁烈赶回来,贫僧和马札对了一掌,发觉他内力不继,原来是方兄先打伤了他。”
  天慈禅师接着道:“那鲁烈则和老衲对了一掌,此人一身神功,已得少林及全真真传,老衲连退了两步将他拳力化去,那鲁烈居然硬挺不退,却突然大喝一声,说任务已达成,下令锦衣卫撤走。”
  方冀听天慈这样说,知他十分谦虚,鲁烈的武功自己是领教过的,天慈与他对了一掌,虽说退了两步才化去对方掌力,但鲁烈必然也领教了天慈的掌力,加上马札受伤,如拚斗起来,并无必胜把握,这才喝令撤走;心中不禁对这两个和尚的功力暗暗钦佩。
  但方冀却不知道,天慈对当时鲁烈突然撤退的情形还是隐瞒了一节,这事关系重大,天慈自然不会对初见面的方冀说及。
  方冀暗忖:“我埋名隐姓十年,武林中的变化已经无从掌握,这个洁庵和尚武功了得,怎么我一点也想不起他的来历?”
  洁庵和尚见方冀沉思,便微笑道:“贫僧出身于闽东三峰寺,因缘际会曾受教于少林菩慧禅师,遵先师命,在浙闽一带弘扬佛法,绝少介入武林事务,因此方施主不会听过贫号。”
  方冀拱手道:“原来大师乃是昔年少林罗汉堂首席菩慧法师门下,难怪功力如此深厚,今日得识大师,实乃老朽三生之幸。”
  洁庵和尚合十道:“不敢,不敢。贫僧此行正要回南京锺山灵谷寺,那郑家娘子随天慈师兄到泉州来,原是暂住,据她告知有亲戚在南京,原打算过几日如再等不到女儿讯息,便要随贫僧去京师投靠。我佛慈悲,保佑施主今晚带着两个孩子找到开元寺来,实是可喜可贺。”
  郑芫再次向两位和尚施礼,谢救母之恩。就在此时,司门的老和尚领着一个小沙弥进来禀告住持:“厨房准备了一些斋饭,三位施主恐怕还未用餐,是否先请将就着裹裹腹?”
  天慈禅师点头道:“三位长途跋涉,快请胡乱用些斋饭,早些梳洗就寝,明日就让女娃儿母女团圆。”
  郑芫兴奋了一夜,一大早就起床,未到巳时,郑娘子就赶到了开元寺,母女两人分离不到二十日,重逢却宛如隔世,两人相拥又哭又笑。方冀微笑望着她们,眼光却渐渐落在傅翔身上。
  傅翔一面为芫儿高兴,一面为自己伤感。更让他忧心的是,郑芫母女将随洁庵禅师去南京投亲,而自己何去何从却茫然不可知。方夫子在赶来泉州的路上,曾对自己说:“以锦衣卫搜寻到卢村来杀害你父母的行径推测,你的亲祖父傅友德必然已经出事,锦衣卫的作为显然是一个都不放过的诛族之举。咱们要知道更确实的消息,恐怕要到京里去探探,但此时风声正紧,绝不能冒险自投罗网。”
  傅翔暗忖道:“这位洁庵大师似乎对南京很熟,也许可以向他打探一下。只是夫子昨夜一再叮嘱芫儿和我,绝对不能随便泄露我和祖父的关系。”想到这里,他便把打听的念头压下了。
  方冀见傅翔脸上阴晴不定,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便问郑芫的娘:“郑家娘子,听说你要去南京投靠亲戚?”
  郑娘子放开女儿,向方冀盈盈下拜道:“那晚多谢夫子打救,才能躲过那些杀手。妾身有一娘舅在京城贩售绸缎,这就打算带女儿前去投靠。这个娘舅昔日最是疼爱妾身,当年夫君辞世,为田产故不容于夫家父兄,为争一口气,便带着芫儿离家流浪到卢村,幸得大家照顾,得以安定下来过了几年日子,也不愿去麻烦娘家亲人。如今又遭变故,只得暂投阿舅,总要教养芫儿上进成人,方始对得住妾身那短命的夫君。”说到这里,忍不住伤心落泪。
  方冀叹了一口气,问道:“郑家娘子此去南京,可知道令亲的绸缎庄所在?京城可大得紧啊,若不知晓地点,寻人好比大海捞针。”
  郑娘子点头答道:“妾身知晓,敝亲的店家就在京城夫子庙附近,应该不难寻到。”说着她眼光转向洁庵和尚。洁庵点了点头道:“知道在夫子庙附近就好办了。贫僧可以送你母女寻到令亲后再去灵谷寺,娘子可以放心。”
  方冀岔开话题:“大师熟悉南京,你们母女大可放心,老朽也可以放下心中一块石头了。翔儿,快去卧房将为师的挂袋拿来。”他见傅翔走出房门,便问洁庵和尚:“敢问京师近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洁庵望了方冀一眼,略为沉吟后答道:“听说皇帝将颖国公傅友德逼得自刎于宴客大厅上,朝中大臣无不愤慨。”
  方冀哦了一声,郑芫忽然掩嘴,郑娘子听得愕然。洁庵和天慈两位禅师先是一怔,然后齐声惊道:“呵,原来如此!原来傅小施主是……”
  就在此时,傅翔已经提着夫子的挂袋走回,方冀抢前一步接过,从里面摸出两个小瓷瓶,笑着对两位和尚道:“两位大师路过卢村,不仅救了郑娘子,也解了老朽之危,这分善缘结得确实不易。这两个瓷瓶中,各装有五十粒‘三霜九珍丸’,乃是老朽亲手炼制,对疗伤解毒还有些效用,谨赠与两位大师,做为一场纪念吧!”
  两位禅师一闻此言,心中都是一震,他们既知方冀的来历,当然知道明教的“小诸葛”医术天下知名,久闻这“三霜九珍丸”乃是采取九种稀有珍奇药材,经三次初霜炼制而成,是明教独门的救命圣药。这五十颗药丸出自方冀亲手调制,这份礼物可真是贵重得紧了。
  天慈禅师道:“萍水相逢,何敢受方施主如此厚赐?”方冀拱手道:“正因萍水相逢,才是难得的缘分,聊表一分情意耳。”
  洁庵禅师呵呵一笑,一手接过小瓷瓶,道:“方施主说得好,说得好。贫僧就谢领了。”天慈只好也称谢接过。
  方冀暗忖道:“这两位禅师的武功皆出自少林,但师承不同,个性也差很大,天慈和蔼慈祥,洁庵豪迈爽直。芫儿既随洁庵去南京,若能得他收为弟子,倒是大大的好事,只不知她是否有此福分?我且打铁趁热……”
  他想到就做,于是哈哈一笑,对洁庵道:“大师虽在佛门,却有豪侠之风。我这两个学生是平生仅见的上驷之资,是以除了跟老朽修读经书,老朽也暗中传了他们一套明教不外传的内功,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练就相当的修为,只是自己完全不知。”
  洁庵和尚点点头,对天慈道:“师兄,怪不得我们初见这两个孩子运功行气之时,竟似有多年功力,原来如此。”
  方冀续道:“芫儿既要随大师到南京去投亲,不如干脆拜在大师门下,如得大师指点一二,一则修得一身强身防敌的功夫足以自保,再则老朽为她打下的根柢也不至就此中止而白费了。”
  洁庵禅师哈哈大笑,道:“贫僧云游各地弘扬佛法,至今并无武学之弟子,芫儿资质极好,如愿随我修习一些功夫,固所愿也。”
  方冀大喜,忙叫芫儿拜师。芫儿的娘也知道这位禅师的本事,一面示意芫儿拜倒,一面裣衽谢道:“芫儿得大师收归门下,实是她一生的福分,小女子在此拜谢大师慈悲。”
  傅翔听方夫子所说,才知道自己从小学习的“打坐呼吸”之法,竟是极高明的内功基础,此时见芫儿拜师,忽然福至心灵,立刻跪在方冀面前,叩首道:“求夫子收我傅翔为入门弟子,修习武功。今后翔儿便唤您师父了。”
  方冀欣慰地一面称好,一面拉起傅翔。这一对资质奇佳的孩子,同一日在泉州开元寺拜师,却立将分离,从此分头随师学武。
  午饭前,方冀将两个孩子带到房内,将明教的一套秘密切口及通信暗语传给了两人,以备将来不时之需。方冀又将明教内功的运用秘诀也传给了两人,他特别对芫儿道:“这套内功,正因为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起始修练,加以你们的资质,所以进度比常人快了许多。今后你随洁庵大师学习少林武功,在内力方面却不会有冲突,这正是明教这门内功最特别之处。芫儿只要继续苦练,它与少林功夫甚或还有相辅相成之效。”
  方冀对芫儿谆谆叮咛后,转身对傅翔道:“翔儿,咱们要到北方一个地方去,好好把为师这一生所学传授于你。今日与郑家母女一别,将来必然仍有再见面的时候。”
  午饭后,郑芫拜辞方夫子和天慈大师,和傅翔道别时,忍不住抱住傅翔,轻声在他耳边道:“傅翔,我等你。”傅翔也道:“芫儿,我定来看你。”
  洁庵道了声“后会有期”,转身跨步走出开元寺,一路并不回头。芫儿却不断回首挥手,直到转过林子,除了两座高耸的塔尖冒出林梢,开元寺已消失在树林之后了。天慈望着洁庵的身形消失在路的尽头,不禁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奇僧呵!”
  方冀接口道:“我看洁庵禅师虽在佛门,倒与咱们明教里一些好兄弟有几分神似,这般武功,这般性子,怎么在江湖上从未听过他的事迹?”
  天慈禅师微微一笑,他面带一丝神秘表情,淡淡地道:“方施主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天竺僧大闹少林的往事?”方冀道:“老朽听说过此事。一个从天竺来的和尚,到少林寺要讨回一部失去的经书,但少林寺却对天竺失经之事无所知悉,双方起了口角,动起手来,当时少林三老均在闭关,少林诸僧竟无人能制住这个天竺和尚。后来,一个挂单少林寺的青年和尚出来向天竺僧挑战,竟然以少林神拳胜了天竺僧一招。此事震动武林,那青年和尚正映法师也名噪一时。”
  方冀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难道,难道那正映法师就是……”
  天慈禅师眉眼都是笑意,他点头道:“阿弥陀佛,洁庵禅师本名正映,号洁庵,又号月泉。”
  方冀领着新收的、从学生变成徒儿的傅翔离开泉州开元寺时,日头已经西斜。城郊植满一片无边无际的刺桐树,方冀想像着年头二月时刺桐花红似火的情景,暗忖:“那番景象,才让泉州城不愧对‘刺桐城’的大名。”
  但是眼前却不是开花季节,刺桐林在斜阳照射下,枝叶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平增几分荒野之色。
  方冀教傅翔一面运功调息,一面配合练习轻功的提纵步伐,两个时辰下来,两人愈走愈快,傅翔呼吸均匀,丝毫不觉疲累。方冀望了望天色,夕阳已经西下,天边一条长云有如一抹胭脂,衬着愈来愈暗的山色,美得令人赞叹。
  方冀放慢了脚步,指着远方的几点灯光,对傅翔道:“咱们就去那边投宿。翔儿,你知道方才咱们一口气走了多少里路?”
  傅翔摇头不知,方冀微笑道:“咱们两个时辰走了六十里,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傅翔惊奇不已,叫道:“这就是师父说的轻功?我不觉得疲累啊?”
  方冀道:“这算是练轻功的第一阶段吧,以后咱们要愈走愈快。晚上师父再教你第二阶段的运气和步伐。”
  方冀说得轻松,他心中其实暗暗吃惊,这孩子第一次学习运气提纵,居然能有如此成果,潜力着实惊人。
  前方果然有个小镇,方冀带着傅翔就以祖孙相称,住进一间简陋的客栈。傅翔先付了房钱,到店外街上一家小馆叫了两个热炒小菜,两碗汤面,两人吃得很是落胃,又加买了十几个烧饼,包好带回客栈。
  两人洗梳后宽衣休息。方冀要傅翔坐在自己床上,低声把更进一层的轻功及运气秘诀传给傅翔,耐性地要傅翔一遍又一遍练给他看,随时指点改正。傅翔渐渐领悟诀窍。
  方冀心中暗赞,低声道:“你自己练吧,练得想睡了就放松入睡,不必勉强。”说罢一扬掌熄了烛火,上床不再说话。
  小镇民风朴素,未过戌时,街上已渐渐静了下来。子丑之交正是夜阑之时,方冀一跃而起,他才唤了一声,傅翔也已醒来。方冀低声道:“咱们还是尽量趁夜赶路,白天休息,你整理一下,咱们就动身。”
  两人走出客栈,街上寂无人影,树梢挂着一轮明月,将两人影子投在地上,凉风拂面,傅翔已经习惯了,正是赶夜路的好时光。一老一小不发一言,默默向前疾走,出镇后方冀更加快脚步,往西边的山林奔去。这些日子以来,傅翔已熟知如何藉地形、树林的掩护赶路,尽量不露形迹。他迈开两只小脚,走得和师父并肩齐速,丝毫不见落后。
  天快亮之时,两人来到一片铺满绿草的小山坡上,傅翔跟着师父疾走,虽未问及方向,但隐隐觉得从昨夜走到此处,好像在绕着群峦打转,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好像在绕圈子,并没朝北走呢?”
  方冀点头轻声道:“不错,咱们又绕到泉州南方来了。此地唤作晋江,这座山唤作万石山,前方有个罗山乡。咱们且寻个荫凉地方憩下,待会儿为师要带你去看一个重要的地方,然后咱们才往北走。你且先不急着问,到时自然知道。”
  傅翔见师父说到“去看一个重要的地方”时,脸上露出极为庄重的神情,想要再问,还是忍住了。
  两人走入小树林,寻到一处隐密的所在坐下,傅翔掏出几个烧饼,师徒就着一葫芦冷茶吃将起来。这时黑暗渐褪,远处天边出现金霞,太阳将要昇起。
  方冀一把拉起傅翔,低声道:“我牵着你施展轻功,你只要顺着疾走,注意调息即可,千万不要出声。”
  傅翔才一点头,已经被师父牵着急冲而起,感觉上师父有如脚不点地般,朝山坡下奔去。奔了片刻,傅翔忽然感到和师父相牵的手心中有一丝极为微弱的气息,从师父手中传了过来。他一面藉师父之力疾行,一面聚精凝神去感受那一丝气息,忽然他发觉那气息似有节奏,和师父传授给自己的运气之法完全吻合。他试着将自己的气息顺着运气节奏从手心微微送出,刹时之间,他感到师父掌心的真气也顺着节奏更加强大地传送回来。
  耳听得师父低喝一声:“翔儿,咱们加快脚步!”
  刹时之间,傅翔觉得自己的内力好像与师父合而为一,师父牵带之力愈来愈轻,而自己奔跑之速却愈来愈快,自己脚下不点地面的感觉传了上来,他不禁大喜。
  然而就在他一喜之下,与师父手中一线相连的真气突然中断,傅翔的身形立刻一滞。方冀加力一把拉住傅翔,又回到了开始时由师父拉着疾奔的情况,而两人已经飘然奔下了山坡,落在一片荒芜的山坪上。
  傅翔想要发问,但微曦中见到师父一脸郑重,正快速向山坪东面一片石壁前的茅草丛走去。那一片茅草丛有一个人高,也不知有多深远,方冀对这里的地形似乎相当熟悉,只见他并不犹疑,一手拉着傅翔,一手拨开茅草便向前行。
  通过茅草丛,前面陡然出现一座残破的庙宇。这座破庙占地不大,前后都有一些被火烧过的残柱,进门处挂的一块木匾额上刻有寺庵之名,虽然也被烧残了,四个大字倒还清晰可辨。傅翔上前念出:“摩尼草庵。”
  就在此时,一束阳光随着东方日出,斜射在残破的匾额上,刹时之间光明大放,竟把那“摩尼草庵”四个字照得毫微毕现,龙飞凤舞。
  傅翔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双掌合十,忽听得师父在身后低声道:“我祖摩尼,再现光明!我祖摩尼,再现光明!”
  傅翔回身抬头望向师父,只见他泪流满面,口中喃喃,凝视着“摩尼草庵”四个字,久久不动也不语,直到阳光偏移,他才对傅翔道:“翔儿,你随我来。”
  他领着傅翔走进残破的庵内,穿过两进,来到正殿石壁前,只见石壁上雕刻着一个半立体、异装奇貌的坐佛像。这佛像甚是高大,坐着也有人高,面色绿青,手色粉红,身着打结僧袍,颔下两缕长须,双目炯炯有神地坐在莲花座上,身后浮雕的光芒四射如波,看上去虽是佛像,却又透出几分道家的仙气,还有一些神秘的异感,到底异在何处,却也说不上来。
  方冀对着佛像拜了三拜,每次拜完起身时,双掌十指张开作飞扬状。他领着傅翔在壁边石椅上坐下,闭目长叹了一口气,道:“翔儿,这里是明教的草庵,曾经教徒众多,香火鼎盛,也是为师入教的圣地。”
  他一面说,一面在石壁上摸索,脚下量着步子,那石壁上除了佛刻,光无一物,他却在四个不同地方各按下一掌。当按下第四掌时,石壁的左角突然发出一阵轻响,方冀走到左端蹲下,双掌按壁,运功力推,只见石壁角上一块厚达两尺的石块缓缓向后移动,石块底下出现一个三尺见方的小石箱。
  方冀再一拜,然后从石箱中拿出一个金丝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本陈旧的羊皮书。他又在石壁按了四下,那块石头缓缓复原,石壁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
  方冀恭敬地把羊皮书放在石刻佛像前,喃喃祝道:“草庵蒙难,所幸我祖圣像无损,弟子迟至今日方来参拜,祈求我祖恕罪。今日弟子将摩尼圣典带走,是期待十年内为我明教培养一位杰出人才,重振我教兴旺,祈求我祖默佑。”
  傅翔凑近看时,只见羊皮经书的封皮上横写着一排奇怪的文字,下方则有“摩尼宁万经”五个汉字。
  方冀将经书包好,藏入背包中,拉着傅翔坐在石壁前,低声道:“翔儿必定有好多问题想要知道答案,为师先把你该知道的说给你听,有不解之处以后可以再问。”傅翔乖巧地点头称是。
  方冀缓缓说道:“摩尼教源自波斯国,波斯是西方万里外的一个古国,在唐朝时传入我国,以教徒崇拜净洁明亮,也有人称为拜火教。摩尼教在中国流传了一阵,便和佛教等其他中土宗教的部分教义相结合,历代虽屡经朝廷禁止打压,甚至残杀教徒,但我教刻苦自励,趋光明之善,弃黑暗之恶,因崇拜日月,自称为明教徒,从抑恶扬善到行侠仗义,愈来愈多的武林高手加入教中。到宋元两朝时,不但经常带领受压迫的农民起义抗官,在武林中也因高手众多而独树一帜,与各大门派平起平坐,甚至势力更有过之。本朝之开国,其实明教出了甚大助力,可惜,唉……”
  方冀说到这里,想到当前明教几已被消灭殆尽,不禁为之黯然。他停了一会,继续道:“十年前,本教顶尖高手齐聚湖北神农架顶崖,举行五年一次的光明大祭,朝廷竟派人以毒酒害死了明教所有高手,只除了为师。为师当时远在回疆处理教务,不及赶回,反而躲过了那次灾劫,从此隐名藏身于卢村。”
  傅翔哦了一声,忍不住插口道:“师父,老天爷将您留下,就是要您恢复明教的意思。”
  方冀为之一怔,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居然讲出这样的话,他心中一热,暗道:“为师老矣,真若有那么一天,恐怕还得靠翔儿吧。”
  他口中续道:“今天为师到草庵来,就是要向摩尼光佛借这本六百多年前从波斯带到中土的第一本摩尼经典。老天既不绝我,咱们一人一经从头干起吧!”说着转身面向石壁佛像,双掌合十,然后十指飞扬。
  这一回傅翔看懂了,原来这个手势乃是代表光明火焰腾起飞扬之意。
  方冀接着道:“翔儿,我教是一个教会,教徒来自四方,投效的武林高手也来自四方,高手之间虽也常有互相切磋以求进步的机会,但毕竟不是一个武学宗派。武林宗派能够一代接一代,累积本门的武学精华,所以一些名门大派每隔几代,弟子中常有奇才,能从历代累积的武学心得中悟得新义,武功造诣超越前人而进入更高境界。而明教就没有这种优势,往往偶逢兴盛时,连出几位顶尖高手就能称雄天下,但因各高手并非出自同门,其武学根基南辕北辙,高手老逝后常常后继无人,就有一蹶不振的危机。
  “元末明初正是明教好生兴旺之时,从教主以下,两位护法、四位天王、三位散人,都是多年才能一见的武学奇才,但是他们并未有杰出的传人,此次被整批毒杀,明教就等于毁于一夕。幸好……”
  傅翔道:“幸好还有师父未遭毒害。”
  方冀摇首道:“我说的‘幸好’,倒不是指这次的侥幸逃脱一死,而是十多年前为师做了件未雨绸缪的大事。那一年,也是在神农架开完‘光明大祭典’大会,明教十大高手会后照例聚在一起谈论武学。在过去五年中,这十大高手的功力又有很大的精进,十人讲武论剑直到天亮,如果有习武之人在旁聆听目睹这场景,将所见所闻记下,一夜所得之武学妙谛将远超过苦练多年。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我把方才所想的道理说给大家听,大家都觉得有理,为师就建议众人不妨在崖顶再多待些时日,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学各用文字图画记载下来。
  “这十大高手在神农架顶崖花了近三个月时间,很多时候是边写边互相切磋,集十人之力,把当代明教高手最精华的武学写成了一本前所未见的秘笈。若论秘笈内所载武功之高深,实足以与少林、武当等名门的武功相较而不逊色,而在实战招式的运用上,蕴藏的是明教有名的快、狠、准,恐怕更是超过天下任何门派。”
  方冀续道:“这一来,我教的武功精华可望保留住了,但这十位高手的内功路子却各不相同,有几位根柢有相近之处,有几位则另走独门路子。因此,这十人的武艺精华虽然记下了,却没有人能兼具各种内力,将这些武功一一练成,融会贯通。十年来为师一直在苦思这个问题,至今想不出好办法来解决。”
  傅翔听得有些似懂非懂,但他知道,明教最上乘的武功都已记在一本秘笈之中,而师父可以慢慢传授自己。他一本正经地对方冀说:“师父,翔儿不贪多,明教的武功想来都是厉害的,师父选一些传授给翔儿,就能打败锦衣卫。”
  方冀望着这悟性奇高的孩子,忽然问道:“翔儿,方才咱们从山坡上奔下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感受到能够和师父的呼吸运气同步运行?”
  傅翔想起适才跟师父一同起飞的美妙感觉,笑盈盈地回道:“是啊,我觉得师父的内力进入我的体内,我的身体好像愈来愈轻,脚步也愈来愈快,感觉上好像脚不碰地哩。”
  方冀脸上再次露出极为严肃的神情,紧接着问:“你回想一下,为什么你突然能感觉到师父的内力运行?咱们携手奔跑时,发生了什么事?”
  傅翔认真地回忆,答道:“师父牵着翔儿开始快奔时,刚开始跟不上的,所以全赖师父扶持,忽然间我的手心感到轻微的发麻,好像有股气息从师父手上传出,一下有一下没有,好像在……好像在……”
  傅翔努力回想,尝试把那种感觉形容出来,突然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说法:“好像在敲门那样!”
  方冀吃了一惊,重复道:“你说好像是在敲门?敲你的门?”
  傅翔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滑稽,略带尴尬地回答:“是,那种感觉让我很想回应,但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在这时,师父的内力忽然涌了进来,跟我的运气完全吻合,我就觉得飘了起来。”
  方冀皱眉思索了一会,喃喃自语:“是巧合呢?还是……还是咱们发现了一个奇迹?”
  傅翔小心地问:“师父,有什么不对吗?”方冀摇头道:“没有不对,只是此事稀奇,师父还想不通。”
  方冀停止思索,一把拉起傅翔,双目盯着他,正色道:“翔儿,师父知道你年纪虽小,却能理会师父要说的话。咱们中土明教的武功都是教徒自己修习而得,并非祖师爷传下来的,所以师父要传你武功也不必经过祖师同意。此时你也不必加入明教,入不入明教,等你长大后对教义了解更多时再由你自己决定。今日你随我见得摩尼光佛的真像,自是难得的缘分,你还是对光明佛拜上一拜吧。”
  他望着傅翔朝佛像规规矩矩地跪下拜倒,抬身时也学着一双小手十指向上飞扬,不禁微笑点头。
  傅翔拜倒时,心中默念:“摩尼光佛在上,傅翔他日学得明教的武功,一定听师父的话,为明教做许多好事。”
  方冀合十朗声诵道:“清净光明,大力智慧,皆备在身,即是新人,光佛保佑,功德具足。”
  诵毕,他牵着傅翔走出草庵,穿过那片茅草,对傅翔道:“咱们施展轻功再试试看。”
  两人携手向前疾奔,愈奔愈快,但傅翔再也感觉不到那微妙的真气相连的震动,步伐虽快,却是靠着师父的扶持之力,前一次奔跑时与师父内力融为一体的那种美妙情况不再出现。方冀也不禁有些失望。
  两人渐渐走出了山坡地,前面出现一条小河,河弯处有个小村,两人放慢了脚步,走入村中。
  这小村约有数十人家,都以打鱼为生,此地离海边仅有三数里之遥,一进入村子,便闻到鱼腥味扑鼻而来,原来渔民在路边地上晒小鱼干,几个渔夫渔妇坐在小板凳上修补渔网。方冀上前向一名年长的渔民打探,可有水路去闽江的?那老渔民摇了摇头道:“你喏要去闽江,丢要先坐船去福州长乐,喏要坐船丢要去泉州问。”
  这闽南方言十分难懂,方冀和那渔民比手画指了一阵,总算弄清意思,他谢了渔民,就和傅翔向泉州海港兼程赶去。
  傅翔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要出海?”方冀笑道:“咱们先走海路,再走内陆水路,我就不信有人能料到咱们的行踪。嘿嘿,这隐踪潜行的勾当,为师可是老经验了。”傅翔道:“还有人在追踪咱们吗?”方冀摇了摇头道:“很难说,朝廷的锦衣缇骑有几千人,那天在卢村行凶的几个又都是锦衣卫中的首领,肯定不会放过咱们的。咱们这一阵东奔南跑,夜行昼伏,他们多半跟不上,此番如果改走海路,更要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了。”
  到了港口,只见港边热闹非凡,市街上行人匆匆,人声嘈杂,不仅南腔北调,偶而还兼杂听到外国语言。方冀给傅翔解释:“此地乃是中土对西洋、南洋贸易的重镇,虽经战乱,使当年盛景不再,这两年太平日子,又恢复了一些。你看,一些皮肤较黑、身着苎布短装的大都来自南洋一带,一些白色长袍、头戴帛帽的色目人大多来自波斯。咱们先找间金铺换些银两。”
  转角处就是一家金饰店,各色商贾都挤在店中,或兑换金银或选购金饰。方冀掏出一锭黄金,换了三十两白银,便带着傅翔向临海港口走去。傅翔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觉得兴奋无比,只见湛蓝的海水展向无限远方,最远处和蓝天相接,若不是天际有一缕白云相隔,简直就分不出天和海了。
  两人走到港边,内港里少说停泊了两百艘大小船只,有几艘大船的船身估计有一百多尺长,傅翔看得目瞪口呆。方冀找到一个正在指挥搬运货物上船的汉子,向他打探,有没有船驶向福州长乐的?那汉子一面忙着指挥上货,一面指着前方一条大船道:“那艘黑头蓝身的大船要去琉球,多半会在福州靠岸,你快去打听。”
  方冀谢了指点,来到那艘船前,有一个身穿宝蓝衫子的年轻人正在船头招呼客商上船,看上去像是船主的模样。方冀上前抱拳道:“这位先生是船主么?咱祖孙两人要上福州,可以送咱们一程么?船资照付。”
  那年轻人打量了两人一会,露出一口白牙道:“老先生真会挑时间哩,我这条船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船,正是要靠福州港下货补给,船资算你俩一两银子吧。”
  那年头一两白银可买得两石大米,这船资贵得有点离谱,方冀却并不讲价,当场就付了船资,笑道:“老夫不和你这小哥讲价,可是咱孙俩要一间单独的房间图个清静。”
  那青年船东道:“老先生倒干脆,您爷俩就住在船东的隔壁,包您不受打扰。您这就上船?”方冀称是,领着傅翔上船,那船主引他们到舱中一个小房间里,招呼伙计送茶水来,就下舱去忙他的了。
  方冀掩上房门,两人在舱中坐下喝茶。方冀低声道:“翔儿,咱们到了福州,要换小船溯闽江而上,过了武夷山就上岸陆行,到鄱阳湖进入大江直放武昌,到了武昌咱们就走汉水,这一路或水或陆千里跋涉,虽然没得安稳日子过,但咱们‘祖孙’日夜相处,最是传你武功的好机会。”
  傅翔将师父说的一串地名都记下了,仍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走汉水,最终的目的地是那里?”
  方冀没有立即回答,只见他双目微闭,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而哀伤的表情,傅翔不敢再问,只静静望着师父。良久,方冀睁开眼睛,双目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咱们要去神农架。”
  这一路傅翔可真算是开了眼界,海船换江船,江船换轻舟,他见识到大海的无际浩瀚,也经验过长江的波涛汹涌。师父在船行闽江时,告诉了他祖父傅友德被逼自刎的事,虽伤心却是在意料之中。他只得强摒杂念,专心修习,所以一路行来,收获最大的便是武功上的进展了。
  此时他方才明白,师父传授给他的内功,乃是明教祖师爷所创的一套独门内功,向来只传教主。此刻明教已无教主,方冀是个能从权变通的人,前教主既然写成了秘笈,自己这十年来便暗中苦练,并且一点一滴传了两个孩子。其中精微之处极重顿悟,换言之,有慧根者得之毫不用力,无此慧根者即使寒暑苦修,进展也是有限。
  有了这门博大精深的内功基础后,再修练明教前辈的各种成名绝学,初期进展颇快,并不因内力法门不同而相互抵制,是以傅翔在短短二个月内,已学得了两种明教绝技的基础。方冀每夜从包袱中拿出两本册子及一卷画卷,册子上载有十位明教前辈的武功秘诀,画卷上则绘着每种绝学的内力修行路线,由浅而深。
  他对傅翔道:“明教祖传的这门内功博大相容,初时没有丝毫滞碍,只是后面愈来愈难,等练到六七成功力时,若不能将每一门绝技的独门内力配合精进,便难以再往上提升。此时必须择一门精练,若是勉强硬行通吃,只怕有走火入魔之虞。”
  方冀指着画卷上的内功修行图,面色严肃地对傅翔道:“此所以明教各门绝学无法融贯合一之关键所在,为师至今无法解破,你练功时千万要遵照指定进度,不可贪心求快,倘若练到走火入魔,那就前功尽弃了。”
  傅翔点头受教,闭目练功起来。方冀心中却暗暗在想:“那天我牵着翔儿奔往‘摩尼草庵’的路上,有那么一瞬间咱两人内力合而为一,相互运用,毫无滞碍之感,以我之功力竟然守不住内力归元,事后却又丝毫无损,那究竟是何道理?这其中似乎隐藏了一个奥秘,跟解决明教武功能否融会贯通的问题有极大关系,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可惜那种感觉一去不复返,无论咱俩如何再试,都不再发生过。”
  他望着打坐运功的小徒儿,想到这两个月来这孩子的惊人进步,暗暗自语:“看来要解破这武学上前所未有的奥秘,还是要落在这孩子身上。”
  这时他们出钱雇来的轻舟已走到汉水中段,天亮时可望到达襄阳古城。船老大说,想在襄阳停泊一天,他和老婆要进城去补充些必需品,顺便到城隍庙烧香还愿,感谢神明长年在汉水上保佑行舟平安。方冀、傅翔也跟着上岸。
  这襄阳城隔着汉水,与樊城遥遥相望,两座古城都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城门古朴雄伟,城墙苍黑的老苔下,不知有几许枪印箭痕。
  方冀戴一顶笠帽,牵着傅翔走进城门,先找一家小店要了两碗鸭汤面、一笼包子,又替自己要了二两白酒吃起来。襄阳是荆豫之间的重镇,过汉水便是湖北与河南的边界,往北不过数十里就是新野,三国时颖水人徐庶在此向刘备走马荐孔明,而关云长则在樊城水淹七军;方冀又想到南宋时蒙古大军攻打襄阳,鏖兵多年破不了城,守将吕文焕在孤城上每日遥望援军不至,日暮大哭而归的故事。
  “这真是一座充满历史的古城呵。”他把这些历史一一说给傅翔听,傅翔正听得津津有味,隔座一位书生忽然插口道:“老先生从外地来,对咱襄樊的历史倒是如数家珍啊!”
  方冀微笑道:“不敢,不敢,初到贵地,这些史实总要说与后生知晓,打扰了。”他就此打住,不愿多谈下去,岂料那书生却有谈兴,他拱了拱手道:“敝姓张,敢问老先生从何处来襄阳,有何贵干?”
  方冀见那书生白面无须,身材高瘦,穿一身湖蓝色丝罩衫,暗忖莫不是官府中人,不然萍水相逢岂会打探别人来历?他也拱拱手道:“老朽携孙儿要回陕西老家,路过贵地,明日就要离开。”他不想多谈之意十分明显,说完低头吃包子,不再言语。
  岂料那书生锲而不舍,竟又问道:“老先生一路来此,可曾听说咱襄樊两城最近飞贼闹得厉害?”
  方冀暗自思量,正要反问这书生一句,对面傅翔忽然问道:“爷爷,什么是飞贼呀?”方冀暗喜这孩子实在聪明,忙接着道:“小孩还是不要懂这些,大人说话不要插嘴。”说完就藉机起身付账,拉着傅翔离店。
  那书生愕在原地,待要追出,却被店门口几个乞丐拦住讨赏,等他打发了乞丐,方冀二人已走得远了。
  方冀心想那张姓书生若真是官府中人,必然会派人跟着自己,他索性找一间客栈,大大方方地住了进去。打发了店小二,方冀便把房门关上,低声道:“师父要出去办点事,你且把房门关好了不要出去,这大白天不必害怕。”
  傅翔笑道:“师父快去快回,翔儿不怕。”说着双腿微蹲,两掌比了个姿势,正是明教右护法岳天山的得意绝学“千叶掌”的起手式。方冀昨晚在船上才将此招奥妙说给他听,看他那初生之犊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哈哈一笑而出。
  方冀向掌柜的打听了一下,就踱到城中最热闹的街上,先在一个书坊里买了几本经书,又到一间衣服老店替自己及傅翔买冬衣。他暗忖:“此去神农架,崖高千仞,翔儿没有厚衣不行,但他长高甚快,我且先大中小各买两件,够他穿几年了。”
  那衣店老板见他花钱爽快,便搭讪道:“听老先生口音,不似本地人呵。”方冀道:“老朽携孙儿返乡路过。方才在面店里有个书生模样的,对老朽百般盘问,又说什么飞贼的事,不知何故?”
  那老板拍一下桌面,压低了声音道:“啊哈,可是一个高瘦无须的白面书生?”方冀道:“正是他。他是何人?”老板一脸得意地道:“老先生您可问对人了。他是衙门的张师爷,负责刑名,这阵子襄樊一带出了一对飞贼,当真是飞檐走壁,夜盗十户,城里城外的富户多数都遭了殃,无论请多少能人护院,都奈何不得这两个飞贼。最奇的是,有人看到他们作案,竟说是一老一小两个贼,听说小贼才十岁出头。哈,您老祖孙两人大摇大摆进城来,这张师爷焉有不查之理?”
  方冀已经注意到店门口有两个闲人晃来晃去,便笑着大声道:“难怪,难怪,老朽还是赶快离城,省得官府公人疑神疑鬼。”
  那老板忍不住又加一句:“听说飞贼还放了话,说为富不仁的银子一定要拿,盗案多了就要害衙门里有人丢官,还说为富不仁就是靠官商勾结。如今襄阳城里最有钱的汪大户、衙门呀都提心吊胆,紧张得紧。我听有人说这事已惊动了上面,要派锦衣卫来办案呢。”
  方冀付了钱,提着一袋书和一大包衣服大摇大摆地踱回客栈。走出衣店门时,那两个闲汉一溜烟跑不见了。
  回到客栈,发现房间的木门仍是从内锁住的,他微笑着在木门上轻敲三下,间隔是一长两短,然后再敲三下,这次是两短一长,果然房内也传出相同的暗号,接着房门打开,傅翔笑咪咪地站在门口。方冀关上门,低声夸道:“师父教你的暗语倒没忘记。”
  他轻声对傅翔道:“飞贼是一老一小,倒像是咱们两人,那书生是官府的,难怪要来盘问。咱们照吃照睡,今夜你跟师父出去办事,咱们也要多弄些银子好过日子。”
  傅翔虽不知办什么事,已经兴奋得小脸涨红。方冀接着说:“你就用师父教你的轻功跟着跑,不要落单,不要动手,听吩咐行事。”傅翔满口答应。
  夜幕低垂,傅翔随着师父从客房的窗户跃上屋顶,一溜烟跃入一片林子的树梢,两人居高临下,四周街道瞧得一目了然。方冀指了指东北方,低声道:“藉着这片树林子掩护,咱们先到城墙边的小山坡,再向右转,汪大户的宅子就在山坡下面。”
  傅翔随着师父默默疾行,或上林梢隐身,或藉屋脊掩蔽,估计才过城中心,方冀忽然一把拉住傅翔,急纵向一片矮屋后面。傅翔正要发问,忽见远方两条人影飞快地闪入一座大屋的墙后。
  方冀指着前面十几棵大槐树道:“翔儿,前面那栋大屋像是衙门的后院,咱们先躲到槐树上藏身。”说罢拉着傅翔,沿着街边民宅的墙脚疾走,到了那群槐树前,轻喝一声“起”,便拉着傅翔轻飘飘上了槐树,寻枝茂叶密处藏身树上。
  方冀双目凝视前方,只见先前隐入衙门墙后的两人忽然窜了出来,却是一左一右绕墙疾奔,左边一人大袖长袍,右边一人却是个短衣劲装的孩子,从身材上看,就和傅翔的年龄相当。
  傅翔低声道:“师父,飞贼。”方冀嗯了一声,这时那长袍人忽地快速跃起,身形才过屋墙高度,忽然打横一滚,贴着墙顶翻入衙内。
  这一手翻墙的轻功把身形隐藏到了极致,确实漂亮,方冀忍不住赞道:“帅啊,这老儿肯定是个惯贼。”傅翔转头看那小孩,只见右边一片寂静,那孩子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方冀低声道:“咱们且耐性等一会,这两个飞贼不去偷汪大户,却到这衙门里来搞什么鬼?”
  两人在槐树上静候,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方冀低声道:“事情有些蹊跷,待为师前去瞧瞧,你就待在此处不要离开。”傅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点头称是,只见师父已如一溜烟滚向那衙门,循那飞贼的相同路线进入衙内。傅翔一个人留在树上,黑暗中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每隔一阵就伸头从密叶中向左右张望,却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
  又过了一刻时间,傅翔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衙门墙角的地上出现一个光圈,有两个巡役走了过来,一个手中提了个气死风灯,另一个手持长棍,腰间挂刀,一面走一面对那提灯的道:“听说飞贼今夜要劫城北汪大户,衙门里的高手全埋伏在那边了,咱们当班的人力不够,只好值他一整夜的班,真他妈的害死人。”
  傅翔连忙把头缩回,就在此时,身后一阵树叶簌动声,自己藏身处后的枝干上多了一个人。傅翔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只见来人正是那个小飞贼,穿着一身破旧红衣,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傅翔低声喝道:“是你!”那小飞贼学着傅翔的声调:“不错,是我。”傅翔见这小飞贼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眉目之间全是嘻皮笑脸的调皮相,小脸长得很是可爱,就是太过肮脏。
  那小飞贼低声问傅翔:“喂,你们两人跟着咱们干吗?那个老头真是你爷爷?”傅翔咦了一声,道:“你怎知道这些?”那小飞贼嘻嘻道:“亲耳听到的呀,你们爷俩在吃好的喝香的时候,饭店门口一堆臭要饭的就有兄弟在下。”
  傅翔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打断:“那是你在跟踪咱们了。喂,你跟着咱们干么?”
  那小飞贼怔了一下,哈哈笑道:“厉害,厉害,倒打我一钉耙。喂,我叫朱泛,你叫啥?”傅翔道:“我叫傅翔……”他猛然想起师父的叮嘱,不得轻易将真实姓名告人,但自从这个小飞贼一出现,自己不知为何立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竟然就将姓名脱口告诉了他。
  那小飞贼接着道:“我妈也是个要饭的,她先前给我起的名字是朱饭,吃饭的饭,意思是指望我一辈子不饿饭。后来师父说这名好是好,就是太难听了,就改作泛,泛舟的泛,说挺符合我飘来飘去没长性的样子。”
  傅翔问道:“你们就是……就是那两个飞贼?”
  朱泛低声道:“这还要问吗,咱们专找坏蛋下手,偷来的钱就拿去帮穷人,好玩得紧。今天范师父好计策,先让我在城中叫花子窝里放话,说今晚要偷汪大户,其实咱们却跑来偷衙门的官银,你瞧,我已经得手了……”他得意洋洋地举起搭在肩上的布包,道:“里面可有百十两官银呢。傅翔,你要不要看看?估计你也没见过官银。”说着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一包十两一锭的官银。
  傅翔道:“干么得手还不快走,你师父呢?”朱泛道:“范师父还想搞个更大的……咦,你爷爷也跟进了?不好,不好,莫不是他老头儿想要见者有分?”傅翔道:“不要胡说。”朱泛指着前方道:“怎么胡说?你不见你爷爷过来了,他手中提着那一包不是银子是啥?妈的,沉得紧,比我这包还要多,倒看不出你爷爷也是个惯贼。”
  傅翔见师父飞奔而至,手中果然提着一个布袋,还来不及发问,同一方向那老飞贼也如飞奔来,身形之快,竟不在师父之下。他两人才藏好身形,衙门内就响起一阵锣声,接着便是“抓飞贼”的乱叫声,又乱了一阵,只听到马蹄疾响,两匹快马冲出衙门,马上骑着两个武装军士,朝北飞奔而去。
  这时方冀才向朱泛的师父抱拳道:“原来名满江湖的侠盗‘无影千手’范老爷子加入了丐帮,这可是丐帮之福呀!”傅翔看这范老爷子穿了件百结长衫,头发胡须花白凌乱,十足是个老叫花模样。
  老叫花拱手道:“在下岳阳范青。老兄轻功之佳,实乃范青平生仅见,敢问尊姓大名?”
  方冀昔年在明教中运筹帷幄,较少在江湖露面,近十年来更是隐姓埋名,而“无影千手”范青多年来也是武林中一号神秘人物,向来独来独往作案,方冀见多识广,从范青的独门轻身功夫上认出他来,只是想不到他已加入天下第一大帮丐帮,而范青就认不出方冀是谁了。
  方冀回道:“过奖,过奖。老朽明教方冀。”
  范青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慨然道:“原来你是明教的方军师,原来明教并未全军覆灭。天可怜见,明教要从方军师手上重整威名呀!”方冀忙谢道:“明教不幸遭大劫难,天留方某,乃降复兴大任于不才,还赖各方先进念在武林一脉,多予相助。”两人盗银得手,也不急着抽身,竟然聊起来了。
  这时远方传来马蹄声,从树上望去,隐隐也看到人影幢幢,不少人马正往衙门这个方向赶来。方冀道:“范兄使得好计策,等官府人马赶回来时,你老反而去汪大户宅子做一大票,这个声东击西,再声西击东的好计策,佩服,佩服。”范青道:“在明教军师面前,小弟这点伎俩是贻笑大方了。”
  那朱泛拍了拍傅翔的肩膀道:“傅翔,我不是告诉你吗,我师父还要搞个大的。”方冀笑道:“范兄这个小徒儿好生了得,老朽瞧他在官衙里东翻西翻,手脚奇快,而且并不贪多,见好收了就迅速脱离现场,好身手呵!”范青哈哈笑道:“这娃儿只有轻身功夫是老夫点拨的,其他偷鸡摸狗的功夫乃是天纵奇才,无师自通。”这话说得朱泛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是弟子的造化,全赖范师父指点。”
  方冀见这一老一少互动十分奇特,当下无暇多问,便主动策划道:“等官府人马回到衙门,范兄就带着小朋友去汪宅作案,这两包银两先暂交老朽,老朽和翔儿收拾好连夜到船上相候,天亮前两位务必赶到汉水岸边相会。”
  这时官府的人马已渐奔近,黑夜中蹄声、脚步声清晰可闻。
  城外汉水岸边,方冀和傅翔已将大小行囊搬上了船,当然还有范青及朱泛得手的两大包银子。方冀忽然问道:“翔儿,那朱泛已知道你的姓名,也知道咱俩并非祖孙?”傅翔低声道:“不错。那朱泛人好,本事好,才见面就对自己的身世毫不隐瞒,什么都告诉我,翔儿只觉得他是个好朋友,便……便也告诉了他。”
  他以为师父少不了要责怪几句,却不料方冀听完只微微点了点头,双目望着天边第一线微现的曙光,默然若有所思。
  方冀心中兴起了很大的感慨,他想道:“翔儿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能责怪于他?便是我自己几十岁的人了,遇上初次见面的无影千手,也是立刻把他当作自己人啊!唉,都是性情中的好汉子,只要认定是好朋友了,自然就是光明磊落相待,那还能隐瞒暗藏什么计较?只是,只是……”
  他想到明教的好汉就是遭到“好朋友”的毒手,不禁喃喃自语道:“只是有些好朋友会变,变得比翻书还快,认定一个好人有时也真难啊。”他内功深厚,黑暗中已看到两个人影疾奔而来,正是范青和朱泛。他暗道:“天一亮,城里一定闹翻,咱们要快走。”
  范青和朱泛赶到岸边,两人手上并不见带有大包银子,方冀当下也不细问,先请两人上船,对船头的船老大道:“咱们开船吧。这两位客人搭一段水路到谷城就下船,加倍与你银钱。”
  这时河风正劲,轻舟在天未全亮时已驶离襄阳城郊,这时范青才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皮袋,笑咪咪地道:“这回到汪大户宅子下手,咱们趁空而入,也不麻烦寻找他的银库,就这一袋珠宝,已够咱们丐帮做许多好事了。”方冀笑道:“丐帮有了无影千手,兄弟们可省掉不少沿门托钵的苦劳了。”
  那朱泛插嘴道:“不成。抢大户归抢大户,要饭归要饭,丐帮的规矩不能坏了。”范青笑道:“朱泛,你去和傅家小兄弟说话,咱们这里说话你莫插嘴。”朱泛只好跑到船头,去和傅翔看那河岸上的风景。
  船上二老二小,都谈得十分投缘。到中午时,船老大的老婆整治了几个好菜,备了酒饭来请客人用餐。那汉水上跑船的船娘,个个做得一手好菜,昨在襄阳停靠一日,添了些鸡鱼菜蔬,船娘使出手段,几个菜一端上桌,香味四溢,四人吃得极是满意。
  就在这条轻舟扬帆离开襄阳后一日,三个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进了襄阳城。
  船到谷城稍停,范青、朱泛下船作别。范青将一包银子留在船上,方冀也不推辞,只笑道:“这一下真成了见者有分了。”朱泛对傅翔叮咛道:“这包银子中有一些是整封装的官银,花用的时候要小心,最好到外地大城里的银铺兑开了再用,这样襄阳的官府就追不到了。”
  方冀见他和傅翔年纪相若,倒是个销赃的老手,不禁暗觉好笑。四人互道珍重,朱泛对傅翔道:“兄弟,你要寻我时,只要在江湖上问一声丐帮的红孩儿,便会有人带你来找我。”傅翔依依然答应了,方冀却听得暗暗称奇。
  行船过了谷城,便转入南向的一条支流,河面窄了许多,两岸景色却显得更为宜人。又行数日,方冀在一个村镇前命船老大停船靠岸,下船时给了船老大丰厚的船资,两夫妇欢天喜地掉船回头,回到汉水上再去揽客了。
  方冀带着傅翔上岸,望着村镇后方的重山峻岭,熟悉的神农架群山在云雾中或隐或现。他们在镇中买了两头健驴,又办了许多生活必需的物品,就牵驴上山。方冀心中暗忖:“这一入山,不知那一年才能再下来?”
  师徒二人牵着毛驴,到达神农架崖顶时,天气已有寒意。那顶崖位于神农架群山中极隐秘的地点,需通过好几处秘道,外来者若是没有人引导,要想找到可说十分困难。此时天色还算明亮,方冀环目四周,草木山石都没有什么改变,似乎自他上次来过后,再也没有人上来过,而那期间,就在这块坪顶上,明教菁英全数遭害。此时他重踏旧地,直如两世为人。
  此刻,他最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寻到崖顶下最隐秘的一个地方,那里藏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然而天色已晚,方冀决定先在崖洞中布置安憩之所,明日再探秘地。他带着傅翔将毛驴背上的货物一一搬入洞内,等到两人整顿就绪,准备烧水煮茶吃干粮时,已过戌时了。
  次日天刚亮,方冀已一跃而起,他从顶崖后端跃下,一路蜿蜒曲折,经过三个长洞,终于来到一处藏在树丛阴暗中的石缝前。方冀仔细查看了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来过,他挤身进入石缝中,勉强前行十几步后,蹲下将地上一块石板揭起,石板下有个三尺深的石穴,但石穴中却空无一物。
  方冀几乎惊呼出声,这石穴中应该藏有一个鹿皮袋,袋中应该装着两本册子及一卷画卷,正如他随时携带绝不离身的那两本册子及画卷。这明教十大高手的绝学秘笈,当年他抄录了两份,一份藏在此穴中,一份带在身上,然而此刻,这一份已经不翼而飞。
  他感到不可思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差错?他无法想像,同时又隐隐觉得这里头好像藏有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阴谋,那又是什么?他此刻一点想法都没有,感到心思揪成一团,几乎不能呼吸。
  然而方冀毕竟是方冀,他很快地把思绪重新整理,把忧心和恐惧放在一边,暗忖道:“这事太过奇怪,一时也想不清楚,我且先把此处恢复原状,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传授翔儿明教绝学才是要务,其他的待我慢慢来琢磨。”
  等到他回到顶崖山洞时,傅翔正在生火煮面,方冀若无其事地道:“师父早起到四处查勘一下。翔儿,从今天起,为师要传你武功,教你读圣人之书,还要给你讲解明教教义,咱们在这里只怕要待些时候了。”
  第四回 郑家好酒
  秦淮河流经南京城区的一段,自古以来都是金陵的精华地段。夫子庙座落在北岸,乌衣巷在南岸。前者建于北宋仁宗景佑年间,在当时就是鼎盛的江宁孔庙;后者的历史更早,是三国时东吴孙权练驻“乌衣”军士的地方,尔后又成为东晋时王谢家族起居活动之地。沿着河岸,多少历史故事在此发生,只有秦淮河的河水千年来见证着这些故事的起始和终结,就如唐朝刘禹锡的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道尽了人世间的兴衰起伏。
  然而秦淮北岸最大的建筑却不是夫子庙;就在夫子庙的旁边,有一大片黑瓦房舍,围在两重围墙内,显得气派非凡,那就是闻名天下的“江南贡院”。自南宋以来,天下士子在此参加科举考试,从江南贡院里考中的考生,最着名的恐怕要数南宋理宗宝佑四年的状元文天祥了。
  沿着贡院前的街道再向东走一段,就到了“古桃叶渡”。这个渡口因东晋书法家王献之迎娶爱妾桃叶而名传于世。桃叶渡位于“青溪”与秦淮汇流之处。“青溪”是条小溪,流水颇为清澈,与秦淮略带油腻的河水比起来,显得格外清新可喜。沿着青溪往北再走一段路,行人渐渐减少,也显得较为清静了。
  这时在桃叶渡头的石椅上,坐着一个年约二十八、九的书生,这书生长得清秀斯文,身子略嫌单薄,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并未因一夜未好睡而显疲劳。
  他望着青溪的溪水缓缓流进油光浮面的秦淮河,不禁有些感触地想道:“千百年来多少读书人在这江南贡院追求鲤鱼跃龙门,从书斋走入官埸,不正也像这青溪流入秦淮,再也不能回头?”
  他又想到六朝以来,这桃叶渡早已成为送别地标。此地虽然名叫桃叶渡,其实四周桃树不多,倒是处处垂柳,眼前一棵大柳树下有一块古老的石碑,上刻“南浦送别”四字。
  这书生站起身来望了望四周,只见柳梢上一抹似雾薄烟,波面上浮着一层透着檀香味的水气,氤氲成混沌的一片。他暗忖道:“此情此景,日暮春迟更加送别,难怪恁他英雄豪杰到此,也要为之气短了。”
  他在石椅上窝了半夜,此时伸展手脚,深吸几口早上的空气,默默盘算:“昨晚到得晚了,想不到这京城那么大,所有的客舍全被赶考士子占满了,竟然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今日定要好好寻访,考试日子还有十来天,总得找个清静地方安顿下来。郑洽啊郑洽,离家时不让老家人跟来,总以为一切都能自理,那晓得头一天就连个歇脚的地方都不得解决。”
  郑洽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和一袋书囊,一袭青衫虽然陈旧,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气宇轩昂而潇洒。他沿着秦淮河走了一回,昨夜两岸酒楼笙歌不绝,青楼中更是燕燕莺莺,闹到深夜方歇。河岸上来往的全是进京赶考的考生,这些考生全是各地举人,在地方上都是菁英之士,有的出身富贵之家的还带着书僮及老家人,甚至老妈子,一住下来就包院子,难怪所有的客栈都挂客满,有的干脆住进青楼妓院,一面温习功课,一面享受温柔乡的滋味。像郑洽这般只身赴考的,一看就知是出自清寒之家,投宿的时候不遭白眼就很好了。
  郑洽想到两年半以前他在家乡浙江浦江中了举人,年轻就守寡的母亲噙着热泪带自己一同拜告祖宗,那时他暗暗发愿,要在今年的会试中出人头地,如果有幸能进士及第,就可在郑家大族中扬眉吐气,主要是为含辛茹苦的寡母在族人面前争一口气。
  郑洽出身于浦江有名的“江南第一家”。这个郑氏大村从南宋以下,九代族人集居在一个村落,族人不论从事何等行业,都能秉承忠义传家之祖训,尤其是为官者,如不能清廉有守,生则除籍,死则不入祖祠。当今皇帝朱元璋曾亲颁“江南第一家”,当地人也把这村子唤作“郑义门”。
  郑洽在河边几条巷子里转了几圈,耗去大半个上午,也找不到供客人暂住的民宿。街上行人渐多了起来,一些小酒店纷纷开门做生意,不远处可以望见江南贡院唯一的一座高楼,他知道那是供监考官居高监督考场的官楼。郑洽是个天生乐观的人,便给自己打气:“能在贡院附近找到住处固然好,实在不行就到城郊去找,好在还有十多天时间,先不要急。”
  想着就走向桃叶渡边沿青溪而北的那条小路,他一面走,一面想找个清静的小店吃点东西,只见路边一排矮屋,靠边的一间屋子门前种了几棵石榴树,此时花尚未开,树干上系着一头小毛驴,正低头在吃草料。门楣上用竹竿挂了一长条青布,上面写着“郑家好酒”四个字迎风飘动。走近时,屋里飘出极为浓郁的酒香。
  郑洽走过门口,被那酒香留住脚步,折回来进入酒店,只见店面甚小,屋中间放了两张四人方桌,靠墙放置了三张两人座的桌子。这时天色尚早,只有一张桌子对坐了两个客人,看上去也是赶考的读书人,却穿得极是讲究。
  郑洽拣靠窗的空位坐下,抬头看去,柜台后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娘子,正在忙着将一大罎黄酒一勺一勺分装进几个酒壶中,见郑洽进屋来,忙招呼道:“客官请坐,马上过来。”
  她转头向屋后叫唤:“芫儿,有客人来啦,快上茶。”
  屋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跑出来,捧着一壶热茶来到郑洽面前,很有礼貌地献茶,并招呼道:“客官请先喝口热茶,要点些什么酒菜慢慢来。”
  芫儿的词儿一字不差,礼貌也周到,就是说得太快,有点像背书。郑洽微微一笑,道:“小姑娘先给我一壶黄酒。我路过你们店门,一阵酒香扑鼻而来,想来你这店酿得好酒。”
  那娘子将酒送给先来的客人,走到郑洽桌前道:“咱店里酿得三种好酒,客官先试一种,若吃得好了,就再试其他两种。”
  郑洽笑道:“那里吃得这许多,就请先来一小壶,顺带再切些卤味来。元儿,你的名儿是元旦之‘元’,还是团圆之‘圆’?”
  他见芫儿长得可爱,又听娘子唤这孩子“芫儿”,便问问是那个字。芫儿回答:“都不是,乃是香草之芫。”
  郑洽吃了一惊,这孩子显然读书识字,不像是个酒店的小妹,便连声赞道:“好名字,好名字。”郑芫却心想:“不过是元字头上加把草,这读书人就觉得好了,真是书呆子。”
  这时郑家娘子已端上了一盘卤味、一壶酒,郑洽喝了一口,只觉那酒香醇而易入口,咽下后还有一些微涩的回味,确是上好的黄酒,忍不住赞道:“娘子这酒当真好,不输给咱家乡的老酒呢。啊,对了,你店门酒旗上写着‘郑家好酒’,你当家的姓郑?”
  郑家娘子见这书生斯文有礼,说话口音有些亲切熟悉之感,便跟他多说几句话,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擦,答道:“妾身夫家姓郑。客官方才说您家乡酿得好老酒,可是来自浙江?”
  郑洽呵了一声,叫道:“巧啊,敝姓郑,名洽,浙江浦江人。”他改说家乡话,郑娘子听了大喜,道:“咱夫家也是浦江郑宅人氏,客官可是……”
  郑洽抢着道:“敝人正是郑宅镇中‘江南第一家’的子弟。哈,想不到此地碰到了同镇的乡亲,大娘请了。”说罢起身一揖到地。郑娘子连忙回礼:“客官休要多礼,快请坐下用些酒食,待会再叙。”
  这时另外两个客人大声叫着要加酒菜,郑娘子连忙过去招呼,芫儿也过去帮忙。郑洽显得十分高兴,一连喝了三杯酒才伸筷吃菜。
  那卤味甚佳,几个油豆腐尤其煮得入味,郑洽酒菜下肚,反觉饥饿起来,他正想叫人,抬眼就看到芫儿在柜台后面偷偷张望自己,便招招手叫道:“小朋友,你过来。”
  郑娘子见他唤芫儿,就招呼道:“客官,酒菜还可口否?”郑洽道:“好酒好菜,再来一碗热面就更佳了。”
  郑娘子到后面煮面,那芫儿跑到郑洽面前道:“你也是来赶考的?”
  郑洽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芫儿坐下,微笑道:“不错,我从浦江来到京城,这里的客栈全都让各地来的考生住满了。芫儿,你每天在店里帮你娘招呼客人?”
  芫儿摇头道:“娘平日有个伙计帮她,我有时候来店里玩耍,顺便帮忙,平时我住师父那里。”
  郑洽甚感好奇,问道:“你师父在那里?”芫儿道:“我师父在灵谷寺。他昨天带我下来,他要到夫子庙去买书,我们还带了黑毛一道来。”郑洽奇道:“黑毛是谁?”芫儿道:“黑毛是只小毛驴,牠在门口吃草,你没看见?”
  郑洽笑道:“看见,看见,挺漂亮的。你师父待会来找你?”芫儿道:“不错,午时前他就会回来,那个伙计也会来上工,我就要随师父回山去了。黑毛要帮师父驮书呢。”
  郑洽心中暗道:“听说灵谷寺规模宏大,座落城外锺山南麓,地方清静,周围风景绝佳,若得芫儿师父允许,我便去庙里租他一间小房闭门读书,等考期到时再回此地,岂不甚佳?”
  正盘算间,郑娘子已端了热面过来,笑道:“难得客从故乡来,连芫儿都兴奋得说个不停。”
  芫儿道:“我才没说个不停,是回客官问话呢。”郑娘子道:“好,好,你快去给那两位客官换上新泡的热茶吧。”
  郑洽道:“大娘夫家在郑宅镇,未知缘何搬到京城来做营生?”
  郑娘子知他这一问,乃是因为浦江郑宅镇人绝大多数留在家乡,甚少出外谋生,镇中的“江南第一家”九代同居共食,所以才有此一问。她叹了一口气道:“先夫是郑宅镇人,名叫郑永,却不是江南第一家。他去世后,两个兄弟要分他田产,妾身难容于父兄,只好带着女儿投靠京城的娘舅,是小女子自幼学得酿酒秘方,所制之酒别有风味,这才央求阿舅相帮开了这间酒店。虽然地点比不上秦淮两岸那些酒店饭馆,也可靠自力谋生,图个清静。”
  邻桌那两位吃得差不多了,起身会账,其中一个留着短髭的士子把一小锭银子抛在柜台上,眯着眼睛对郑娘子道:“酒钱不用找了。娘子做得好酒好菜,更兼好容貌,这小小酒店竟似文君当炉的风味,嘻嘻,咱们还要多找些朋友来光顾。”
  郑洽听他口里说的是“文君当炉”,一双眯眼里说的怕是“文君新寡”,不禁一皱眉头,心想:“这厮语出轻佻,只怕要惹恼了郑家娘子,我当代为解围……”
  正要上前说两句打圆场的话,那郑家娘子一面收银找钱,一面温言正色道:“难得两位客官中意小店酒菜,又愿多为推荐顾客,小女子这厢有礼。两位风华正茂,来日试场得意,必是国家德才兼备的栋梁。这酒菜钱……还是要找还于客官的。”
  这一番“才德兼备”的话,直说得那两个士子哑口无言,也说得郑洽佩服万分,想不到在这小酒店中,碰到这样一位有智慧、有见识的女子。那两个相公接过零钱,慌忙道了一声劳驾,就匆匆离去。
  就在此时,一个大和尚走了进来,肩上用一根禅杖挑着两大包书,芫儿一见,连忙跑出来叫道:“师父,你可回来了。”郑娘子也忙道:“师父快把书放下,我来煮碗素面给师父挡挡饥。”
  那和尚望了郑洽一眼,对芫儿笑道:“芫儿,你猜为师替你买了些什么书?”
  芫儿蹲下来,将师父买来的书翻出几本来看,除了《论语》、《中庸》等四书五经及几本佛经之外,还有许多没见过的书,有些连封皮上的书名都不识得。她小嘴一撅道:“师父,师父,芫儿读完这许多书,就能跟这位相公一样了。”说着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郑洽。
  郑洽合十施礼,道:“大师请了,敝人郑洽,乃是浦江的考生,前来京城参加会试,巧遇这位小朋友,原来是大师的高徒。”
  那和尚正是洁庵禅师,他合十回礼道:“郑施主请了,贫僧洁庵,驻脚锺山灵谷寺。”
  郑娘子忙着介绍:“师父您看有多巧,这位郑相公来自浦江‘郑义门’,是夫家的小同乡。他昨晚才来到京城,尚未寻到落脚处。”
  洁庵道:“满街都是赶考书生,秦淮河两岸的客舍青楼全住满了,郑施主只怕要另想法子了。”
  郑洽道:“久闻灵谷寺环境幽美,未知能否借一间小屋,供敝人暂住十余日,只是闭门读书,绝不敢打扰师父们清修,一切费用敝人照付。”
  洁庵禅师笑道:“原来要施主另想法子,施主想到灵谷寺来了。不瞒施主,贫僧在灵谷寺只是挂单,这事须得寺里管事的同意方可,不过贫僧瞧那寺里为远来香客投宿而设的厢房倒有一些空房,施主若有意,便随贫僧去寺里投宿便了。”
  郑洽闻言大喜,连声道谢。这时店外走进一个年轻小伙子,进店就大声喊道:“大娘,芫儿,咱回来了。”郑娘子在厨房里回答:“阿宽,快来把师父的面点端出去。”郑洽知道这“阿宽”便是郑芫先前所说的伙计了。
  郑娘子特别煮了一大碗香菇金针素面,另外炒了碗青菜,还切了一盘素卤味,阿宽使个木盘端了出来,可以看出大娘对芫儿师父的巴结。
  洁庵一面用面一面赞好,吃完面又吃菜,笑道:“照说出家人不贪口欲,粗茶淡饭最合本分,但郑娘子招待贫僧这一餐确实美味可口,罪过呵罪过。”
  郑洽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插口道:“粗茶淡饭固合本分,大娘的面菜却合本性。”
  洁庵一听大为赞赏,连声道:“有意思,你这个读书人倒有些意思,会试必定高中。叨扰郑家娘子,贫僧这就告辞了。咱们牵着小毛驴一路走,到灵谷寺也要天晚了。”
  他两手提书袋,驮在小毛驴“黑毛”背上,牵着芫儿开步就走。郑洽忙付账告别,跟了出去。郑家娘子道:“乡亲好好准备功课,开闱时再来小店歇脚。”
  灵谷寺座落于南京城外锺山上,原为南北朝梁代兴建,唐朝时名为“宝公禅院”,明初改称“蒋山寺”,十多年前因朱元璋看中了庙址是块风水宝地,便把蒋山寺迁移到山之南麓,原址做为修建自己陵墓之用。或许朱元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亲自为新寺赐名“灵谷寺”,并拨巨款重新兴建,其规模宏大,犹胜当年蒋山寺。
  洁庵禅师虽是客居灵谷寺,但因他佛法高深,灵谷寺自方丈以下,皆对他十分敬重。郑洽随洁庵来投宿,寺中管事的知客僧立刻带他住入一间窗户对着松林的小客房,房钱随缘,不管饭,茶水供应。
  郑洽略事梳洗,先好好睡了一觉,醒过来已是深夜。他起床点烛夜读,藉作半篇八股文,一笔一画练了两页蝇头小楷,自觉一笔赵字体楷书写的得心应手,不禁停笔自己欣赏一番。推窗望月时,只见松林浴在月色之下,向光的枝叶固然姿态格外动人,背光的枝干在阴暗中有如浓墨勾勒,更显得苍劲有力。
  郑洽忍不住推门走到屋外,只见松林边一条小径,在月光下蜿蜒通入林子里,林影在地,幽静得诱人想要走入一探。于是沿着小径走进松林,月光点点洒在地上,走了约有一里路,似乎来到这片松林的尽头,忽然被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惊住了。
  只见松林外一坪草地,坪中一老一小两个人正在练拳,再仔细一看,正是那洁庵禅师和小朋友芫儿。洁庵禅师在月光下打一套少林拳,简单的几个动作,在他信步走位、信手出拳下,居然虎虎生风,展现出一种凝如山、动如河的气势。只见他收招之式,单脚撩起,身躯前弓,两臂展开如翅,双掌顾盼生姿,全身上下似乎无一处不在对望相顾,既灵且重,那姿态漂亮之极,却又力透全身。
  芫儿拍手叫道:“师父,您打的拳真好看!”
  她话声未了,洁庵和尚忽然落腿一挑,一块斗大石块离地飞起,原来展开的双掌忽然一收,左掌化拳击出,那块大石轰的一声被震成碎片,飞散出一丈之外。
  芫儿惊得小嘴合不拢来,郑洽更是吓得目瞪口呆。洁庵对芫儿道:“芫儿,你好生练习,这一套拳法你若学到了火候,师父其他的武功就能倾囊相授于你了。”他转首道:“郑施主,出来吧。”
  郑洽这才回过神来,他习惯性地整了整衣衿,从树后走出,一揖到地道:“明月清风如此良夜,小生信步来此,并无窥探之意,但见大师神功,真……真神人也。”
  洁庵禅师哈哈笑道:“不妨,不妨,贫僧所传的功夫重在领悟,旁人看了也学不会,学去的只是拳脚架式罢了。”他说着便索性对芫儿道:“芫儿,你也练一遍来看看。”
  郑芫并不犹疑,凝神抱拳,将师父传授的这套少林拳一招一式打了一遍,在郑洽看来,只觉芫儿打的招式和洁庵所练的一模一样,显见学得精准,练得纯熟。
  却听洁庵禅师道:“芫儿,你这套拳练得手脚到位,气韵流畅,就是运‘气’与运‘动’之间的拿捏还差些火候。”芫儿问道:“师父,‘火候’到底是什么?”洁庵笑道:“等你练到了‘火候’,你自己会知道,也自然就懂了。”
  芫儿虽然聪明,但毕竟年纪小,此时很难真正懂得这道理,但这番话听在郑洽耳中,却令他心中猛然一震,暗暗忖道:“和尚这番话用在读书作文上,岂不也完全合适?”
  郑洽这一生,每日读书作文,却从来没想过这道理,这时他一加回味,立刻想通了,忍不住道:“读书若识其字意而不能会其大义,就差那么一点‘火候’;作文华其章,阐其道,而不能贯其气,也就差那么一点‘火候’。大师点示,小生今夜受益良多。”说着又是一揖到地。
  洁庵禅师显然对郑洽颇有些好感,哈哈笑道:“贫僧所言,未必有这许多大道理,但天下之道万流归宗,彻悟了就都能相通。郑施主颇有慧根,此番闱试,定然高中。”
  他转身对芫儿道:“芫儿,咱们今夜就练到这里吧,且回房将憩。”说罢便合十为礼:“郑施主请。”带着芫儿回寺院去了。
  洁庵领着郑芫,走到寺院后一间独立的小精舍,推门入内。舍中烛火未灭,香案上供有佛像,显然是洁庵的修行所在。
  他和郑芫各拣一个蒲团坐下,低声道:“芫儿,你近日大有进步。方才我说的‘火候’,固然说的是武功的精微之处,但有些领会须待经验累积而后得之,此刻咱们不必强求。明日为师开始传你少林神功。”
  郑芫道:“师父日前教芫儿的,不是少林神功么?”洁庵笑道:“那是少林入门的一套拳法,少林寺千百弟子人人都能打它一趟,待你如练成真正的少林神功,虽然仍是这套普通的入门拳法,施展起来也能和天下任何高手周旋,这就是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之处。”
  郑芫又问:“那少林神功就要从练少林内功开始了?”洁庵道:“芫儿聪明,正是如此。”他说到这里,正色对芫儿道:“之前师父教你的武功,除了入门必练的拳脚及轻功外,最重要乃是发觉你方师父传授的明教武功十分特异,竟然也是一种重悟性的练气之道,和咱们少林神功有许多相通之处,是以两年来也把少林内功传与你练习,不但没有相抵之处,反而有相辅相成之效,此所以你能在短时间内进步如此快速的原因。近日为师仔细想过,以你现有的内功底子,少林神功可以提前开始了。”
  郑芫想起方夫子在分手前对她所说的话,回应道:“方夫子也曾对芫儿说过一样的道理。”洁庵点了点头,对芫儿道:“你快去后房睡了,为师再坐一会儿,明日传你神功。”
  另一边,回到小房间的郑洽经过方才一番奇遇,再也无法入睡。
  他无意间发现洁庵禅师竟是个武学高深的奇人,而郑芫这小女娃儿到灵谷寺来的原因,竟是学习武功。对他这个一辈子埋在书本及文章诗词里的人来说,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而洁庵和尚谈“火候”那普普通通的一番话,却让自己大有茅塞顿开之感。他把先前作了一半的文章拿出来,又读了一遍,原来觉得文辞铿锵、铺设得体的半篇应试文章,此番读来竟是味同嚼蜡,他不禁一怔,想到自己和洁庵禅师的一番对话,暗思:“文章若无文气贯穿其间,犹如无魂之躯体耳。”
  他依着这番领悟,将那文章重作了一遍,再读时,同样地阐道理,同样地抒情理,行文中走出一道文气,虽然受到应试体的规范而有若干限制,但读来首尾相顾,气势亦随文而出。郑洽不禁掷笔而叹:“无此领悟,这八股文作得再多,也难有进境啊。”
  这时,远方传来鸡鸣之声,天已快亮了。
  日子过得飞快,郑洽住在灵谷寺日夜苦读,做应试前的最后准备,匆匆已过了十几天,试期就在后日。郑洽打算下山进城,在秦淮河“郑家好酒”店中过夜,然后赴考场。
  这一段时间他全力温习功课,模拟试题作答及论述,自觉颇有进境。郑芫那孩子偶而来找他请教一些经书上的问题。这孩子在师父指导下文武兼修,每隔数日也会进城去看她娘。郑洽与她约定好今日一同进城,芫儿并已和娘说好,郑洽将借住在酒店。
  郑洽将笔墨文具仔细检点无误,便背着包袱去寻芫儿。当他走到洁庵住的精舍前,便见芫儿正在舍外大松树下读书。树干上栓着那只小毛驴,遍体黑毛发亮,极是抢眼。
  郑洽喊道:“芫儿,一大早就在用功?咱们今天要进城去啊?”郑芫抬头道:“芫儿在等您呢,师父有个客人在精舍里聊着,咱们去说一声就动身吧。”
  他们推开精舍的门,只见舍内洁庵禅师和一个黄衣和尚对坐在蒲团上说话。郑洽上前一揖到地,道:“闱试在即,晚生今日便与芫儿下山进城,待考完后再回寺来拜见师父。”
  洁庵禅师指着那位黄衣和尚,向郑洽道:“这位大师法号溥洽,倒与郑施主大名同一个‘洽’字,今日相见自是有缘。”郑洽连忙合十为礼:“敝人浦江郑洽,敢问法师驻锡何地?”那和尚合十道:“贫僧在京师天禧寺住持。”
  郑洽暗惊,见那和尚年约五旬,相貌十分清癯,倒像是个儒生。久闻天禧寺乃是京师官家来往最密切的寺庙,连忙再次施礼道:“原来是天禧寺住持大师。晚生此次从聚宝门进城前,曾路过宝刹,当真是香火鼎盛,好一个弘法胜地。”
  那溥洽法师谦道:“郑施主好说。敝寺与那江南贡院相隔不远,施主后日入闱场,如不嫌弃,便在敝寺住上两夜,岂不方便?”
  郑洽心想你这天禧寺地点特佳,所有客房早为有钱有势、与官家有关系的考生住满,自己来时那晚也曾去投宿过,才一开口就被一个胖大和尚阻在门外,但这溥洽法师看来倒是个有道高僧,又是住持方丈,倘若随他去天禧寺投宿,想必又是一番待遇。他实不耐面对这种人间势利,便谦辞道:“感谢大师好意,晚生与芫儿的娘已经约好,便是在她酒店过夜。异日有缘,定当专程到宝寺进香。”
  郑芫听了郑洽这番对答,喜孜孜地拉着郑洽的手,躬身告辞:“师父、溥洽法师,咱们下山去了。”洁庵禅师挥手笑道:“你那小驴儿去不去呀?”芫儿道:“黑毛自然也要去的。”洁庵问道:“那你们两人是谁骑驴,谁步行啊?”
  芫儿应声答道:“当然是郑相公骑驴。”郑洽同时也答道:“当然是芫儿骑驴。”
  洁庵抚掌大笑:“你两人虽不是‘父子骑驴’的难处,也要伤伤脑筋吧。快走,快走,郑施主此去考场得意,金榜题名啊!”郑洽也躬身告辞:“谢大师金口吉言,小生拜辞两位法师。”便拉着芫儿出门,去牵那只小毛驴。
  这两人才走出门,舍内那溥洽法师抚着颔下短须道:“这郑洽相貌聪明过人,难得不见利思迁。大考当头,若是换了别个考生,有我住持方丈邀他去地点绝佳的天禧寺过夜,定当欢喜接受,此人却宁愿守约去睡酒店的木板,不容易。”
  洁庵也点头道:“师弟此言不差,我观察这郑洽十多日,所见亦是如此。愿他金榜题名,师弟,你那位主儿来日需要的长才还少得了么?”
  郑洽和芫儿牵了黑毛,还真不知该让谁来骑,但这也不是什么难处,两人把简单的行李往驴背上一系,就开步往山下走去。
  芫儿心想:“今晚是考前第二夜,那些考生们必定闹得很晚,娘那边忙得厉害,我正好去帮阿宽打杂。”郑洽却在想:“天禧寺方丈乃是由朝廷所派,这溥洽法师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官僧’,倒是他只身来到灵谷寺,不去找灵谷寺的方丈,却找洁庵禅师闭门谈事,岂不奇怪?”
  郑洽和芫儿到达“郑家好酒”小店时,申时刚过,郑娘子见到郑洽很是高兴,问长问短,待郑洽有如亲人,很让郑洽感动。郑洽放下包袱行囊,见时间尚早,小店只有两个客人,便对郑娘子道:“我到河边走走,待会客人多了,便回来帮忙。”郑娘子忙道:“相公请便,何敢劳动相公?”那芫儿已跑到厨房去帮忙洗菜切菜了。
  郑洽走过桃叶渡,沿着秦淮河北岸向西行,过了一座古老石桥,南岸便是乌衣巷了。郑洽走到巷口边往里张望,只见巷内屋舍破旧,住着几十户民家,只有巷口几幢黑瓦白墙的宅子,依稀还有点大户人家的味道。他走近巷口一块残缺的石碑细看时,上面刻着“乌衣巷”三个大字,写的是晋隶,怕是一块当年的遗物,只是久经风霜,刻文有些漶蚀了。
  这时斜阳从西边照过来,映得那古巷半明半暗,巷口几棵大树的枝叶及树干上也是一半亮黄、一半暗紫,郑洽缓缓踱着方步,心中满是凭吊之情:“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王谢曾住。”
  他想道:“一千年前,这里是世族和名阀鼎盛之地,但天下之大,仕宦非王即谢的局面岂能长久?”他又想:“天下士子来此只是凭吊感叹,殊不知隋唐以来的科举,正是打破世族门阀的关键;从此读书人不论家族门第,只要科举高中,就能一夕翻身。”
  想到江南贡院就建在乌衣古巷对面,天下成千上百的士子在此追求鲤鱼跃龙门,每个人都会到此一游,见证这被科举取士打入历史的名阀遗迹,不禁更是感慨。
  就在郑洽沉浸在思古幽情、慨然吟哦的时候,巷里迎面走来一个书生,他步履轻快,一会儿就走到郑洽面前。那人十分年轻,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岁左右,身穿一袭青衣,是上好的苏绸,年轻的面庞和潇洒的绸衫在斜阳中显得耀眼。
  那人一张圆脸,眉目之间十分和颜可亲,他盯着郑洽望了一眼,对郑洽微笑点头,郑洽礼貌地回以微笑。那人拱手道:“小弟武进胡濙,兄台贵姓?”郑洽也拱手回礼:“敝人郑洽,浦江人氏。”
  那胡濙颇为随和善谈,停身道:“闻郑兄之吟,可是来这乌衣巷吊古?巷里已全是寻常民宅,无古可吊了。”郑洽点头道:“沧海桑田,这乌衣巷在唐朝时便已衰落,李太白诗云‘晋代衣冠成古丘’,何况如今已过千年之久?”
  那胡濙点了点头,道:“兄台话是不错,但想到眼下所见这巷子,竟是当年鲜车怒马、高官贵客、才子佳人汇集之地,仍然难以想像。”
  郑洽道:“方才小弟正想那江南贡院和这乌衣巷,那边科举取士打败了这厢世族门阀,斜阳下两者隔河相对,岂不是历史之讽刺?”
  胡濙听了,拱手道:“郑兄高见,小弟佩服。兄台若是别无要事,今夕可否由小弟作东,喝它几盅,好好聊聊?”郑洽道:“萍水相逢,何敢叨扰?”胡濙道:“兄台谈吐高妙,小弟有幸得遇高士,不可错过。”
  郑洽也是个爽快的人,便笑道:“既是如此,我倒知道一个安静处所,酒菜都好,又无歌舞喧嚣,正好与胡兄吃个痛快。”他身上盘缠不丰,但见这胡濙似乎是个富家子弟,心想拉他去光顾一下“郑家好酒”的生意,此人多半出手阔绰,是个好客人。
  胡濙大喜道:“妙极,妙极,就请郑兄带路。”郑洽一面朝河岸走去,一面问道:“胡兄贵庚?”胡濙道:“小弟今年二十一。”郑洽叹道:“二十一岁便赶上会考,胡兄你真是少年英才呵。”胡濙道:“要靠兄长多指教。”郑洽道:“在下痴长几岁,便称你一声老弟吧。老弟,你这大名是那个濙字呀?”胡濙道:“是濎濙之濙。”郑洽呵了一声,吟道:“寒瑶披清飙,残月照濎濙。”胡濙道:“兄长博学,正是文天祥〈题高君宝绀泉〉里这个濙字。”
  郑洽道:“愚兄名洽,乃是水之合也。兄弟,你这水要细流,愚兄这水要合流,合可广,细可长,咱俩倒也有缘。”胡濙喜道:“正是,正是,咱俩今晚不醉不散。”郑洽暗道:“这胡濙十分善谈,待会跟他打听一下考试的事。我这十多天窝在灵谷寺,这边的情形一概不知,也不知闱场传出了那些消息?”
  边走边聊,两人走到“郑家好酒”小店时,日头已经西沉。华灯初上,秦淮河的夜生活已揭幕;两岸游人如织,画舫笙歌如缕,好一片歌舞昇平。
  郑洽带着胡濙走进“郑家好酒”小店,只见屋中间两张四人桌已并桌,围坐了八九个书生,见两人走进,其中一个识得胡濙,大声叫道:“胡老弟,一连叨扰了您三次,今日碰到在下做东,快请参加咱们。呵,还有一位仁兄,也请一起来。”胡濙连忙拱手道:“钱兄谢了,今晚小弟已约了这位郑兄,便不参加您的席了。各位请,各位请。”
  郑洽和诸生打个招呼,便和胡濙拣角落上的小桌相对面坐,心想这胡濙出手倒是大方。
  芫儿跑出来奉茶,笑嘻嘻地对郑洽道:“郑相公,您吃了十几日素食,今晚可要好好大吃一顿了吧。”郑洽笑道:“素菜我从小吃得惯了。是芫儿自己想吃你娘做的好菜,才乐得啥似的。”说着向胡濙解释道:“愚兄这十多天投宿在灵谷寺中温习功课,这芫儿也在庙中随一位高僧诵经,故而识得。芫儿的娘便是这‘郑家好酒’小店的当家,酒菜均是别具风味,愚兄来此试过,赞赏不已,而且得知当家大娘是我浦江郑宅镇的乡亲呢。”
  两人点了酒菜,便继续聊了起来,郑洽打听这几日闱场可有什么消息传出。胡濙道:“倒是没有特别消息,反正初九、十二、十五,三试下来就生死已定,大伙儿等着放榜吧。”
  郑洽道:“这会试的考法倒是和乡试大致相同,只是题目更艰深些。我朝特重四书五经,这头两试,三题‘四书制义’、五题‘五经制义’考下来,其实大势已差不多定了。我倒情愿考个五言几韵的诗试,考生也可稍为抒发一下胸内真实的才情,可惜现在不考诗了。”
  胡濙点头道:“兄长说得不错,唐宋时的应试诗虽然也设得有若干限制,但才情高的,仍能在闱试中作出传世杰作呀。”郑洽喝了一口酒,低吟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香山这诗传遍天下,便是应试之作呢。”胡濙为之浮一大白,忽然一掌拍在桌上。郑洽一怔,胡濙却正色道:“这酒还真不赖呢。”
  郑洽哈哈一笑,道:“胡老弟少年便应会试,看你一派轻松,想必除了才高之外,经书制义亦有备而来吧。”
  胡濙压低了声音道:“不瞒兄长,小弟家业尚裕,这科举为官之事并非小弟最大志愿,此次应试实乃为家严所逼,其实并未有必胜之备,更无必胜之心。”
  郑洽呵了一声,心忖这胡濙真诚相待,便道:“愚兄可就没有老弟的好命了。愚兄家贫,上有寡母殷切之期待,亟盼此次应试能博个功名,光宗耀祖自是不在话下,更实际者有二,一则有份较好的收入安家,再则守寡半生的老母得以在乡人前扬眉吐气。是以试期一近,愚兄心头颇觉压着一块大石头。”
  这时四个热炒一一上桌,胡濙吃了几筷,果然赞不绝口。门前又进来几个士子,一下子就将小店坐满,阿宽和芫儿忙得满场飞跑,一时之间顾此失彼。郑洽起身道:“老弟慢用,愚兄到后面去帮忙照应一下,乡亲嘛。”胡濙见他要去帮忙侍客,先是一怔,继而暗暗对郑洽不摆身分、自然亲切的为人感到钦佩。
  郑洽掀帘走到后间厨房,见郑娘子满头大汗,正在炉前施展手段,郑芫也是小脸通红,忙得不可开交。郑洽笑道:“芫儿呀,平日闻说店小二跑堂跑堂,今日可着实瞧到了──全用跑的呢!”郑芫白了他一眼,指着案上刚出炉的一大碗鸡汤,道:“还不快帮忙送给中间那大桌的。”
  郑家娘子叱道:“芫儿不要胡说,怎教相公跑堂?”她话声未了,郑洽已端起那一大碗鸡汤掀帘而出,一面叫道:“汤来了,各位客官请用。”一面将大碗放在桌中央。
  那八九个士子喝了不少老酒,何况与郑洽也只是方才照过一面,根本没有人发觉是郑洽在跑堂上菜,只顾相互吆喝着敬酒吃菜,见一只全鸡原汤上桌,香气四溢,大伙儿叫好之声不绝。胡濙在旁看得噗哧笑出声来。
  郑洽回到厨房,郑娘子急道:“相公快请回座吃酒,你还有客人在等着呢。您要再出去上菜,客人可要骂咱们不懂规矩了。快请回,快请回!”
  郑芫也来推郑洽出去,尖叫道:“你快回去,我和阿宽忙得过来。”郑洽道:“好,好,我回去。”他回到座上,胡濙笑道:“老兄以举人之尊为客人上菜,可笑那几个人吃喝得糊涂了,竟浑然不知。”郑洽笑道:“不知最好。”
  又喝了几杯,郑洽停筷问道:“胡老弟方才还未说完,此次应试登榜,你既存可有可无之心,这些日子在京城必有时间多方游历,增广见闻了?”
  胡濙道:“不错,小弟自幼即对岐黄医药之道极感兴趣;这话只对兄长私下说,我读那医药之书竟比读圣贤之书更觉有味。不止遍读群书,更在常州府武进、宜兴、无锡等地请教各家名医,蒐集整理各路单方,家父不知道他老人家赏给小弟的银钱,几乎全都花在这上头去了。这次有机会到京城来,早就先打听了几位名医,并在来京之前先做好准备,务求向每一位名医请教到他们最得意之医道。”
  郑洽不禁大感好奇,续问道:“老弟在京城待了多久?想必大有收获了。”胡濙道:“小弟在京城已住了两个月,每日向名医请教,有时假病人身分求医,顺便试试名医的斤两。唉,堂堂京师之地,除了一两位有些真才实学能为小弟解惑,其他徒负虚名的名医大有人在,而向他们请益求医却所费不赀呢。”
  胡濙对郑家娘子的一味时笋炒河虾特别赞赏,他吃了一大匙,转问郑洽:“老兄这十几日躲在清幽寺庙中闭门读书,对来日应试必然已胸有成竹了?”郑洽道:“说不上胸有成竹,倒是灵谷寺芫儿的师父有一天点示了几句话,颇令愚兄茅塞顿开,可以说与老弟听听,或许对老弟应试作文有些帮助。”
  说着便把那晚洁庵禅师指点芫儿拳道的一番话,如何变成打开自己读书作文困境的一番思想,一一告诉了胡濙。胡濙听罢,心中充满感激,他知道郑洽所言乃是一个关键的突破,是许多读书人求之不得的领悟,他却在赴试即将到临的前夕,将之详细教给自己,那确是把自己当好朋友了,当下拱手道:“兄长这番话,小弟承情可就大了。小弟回去一定好好琢磨,这其中的精义,还不止是作应试文章呢。”
  郑洽暗暗点头,心想:“这胡老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他日绝非池中之物。”
  初九天未亮,江南贡院前已挤满了各地的应试举人,从夫子庙前一路行来,挤得水泄不通。此时关闭月余的闱场大门开启,考生领取牌号,由礼部的学役搜身监督,引到各自的学子号。
  所谓“学子号”,就是供考生个人作答的号房,其大小有如牢笼。在当时已占地百多亩的江南贡院中,设有数千间号舍,乃是天下第一大考场。
  郑洽半夜就带着文具及必备物,排队等候开闱门,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江南贡院,之前他曾考过两次乡试,因此对贡院的情形相当熟悉。那院子四周的围墙建有两层,其上密布荆棘,士子们称之为“棘围”。进入院内,大道的两边各立着一个石坊,石坊上面刻着四个大字:
  “明经取士”
  “为国求才”
  郑洽记得这贡院自南宋以来,多少重臣名士皆出于此,南宋的文天祥,本朝的刘伯温……
  现在他静静坐在狭小的学子号里,学役上了锁,他闭目养神,等待第一试的试题。
  郑芫在郑洽进考场后第二天,骑着黑毛回到灵谷寺。洁庵禅师正坐在寺前的平台上观赏山景,斜阳下凉风习习,左右林子里松动似涛,正面望下去,一条小路蜿蜒迤逦,此时路上并无其他行人,只有一只小毛驴驮着一个小孩,缓缓向寺庙这边走来。
  洁庵望着这景象,不禁莞然一笑,芫儿这孩子冰雪聪明,性子又开朗可爱,才离开了几日,竟然有些昐她早些归来,这时看到她一人一骑,小毛驴在山路上踽踽而行,不禁整个人心情好起来。他暗暗对自己道:“洁庵啊,你论经辩义无人能及,内力修养高人一等,虽能做到‘不以己悲’,但‘不以物喜’却难以达到,只要瞧着芫儿那聪敏模样,便觉心情大好,难怪住持法师慧明谦便说贫僧‘意根’未净;然则意根不净,其他五根又岂能真正清净得了?”
  想到这里,暗念一声阿弥陀佛,闭目入定,不再为外物所扰。芫儿上得寺来,看见师父正在入定,她也不上前打扰,将小黑毛栓在石柱上,便轻手轻脚挨着坐在师父身旁,依照师父所授的吐纳功夫,一面调息,一面渐渐入定。
  这时夕阳偏西,斜照在一高一矮两人身上,只见两人脸庞一老一幼,却都显出一片平和庄严之气。又过了半炷香时光,夕阳落到远处山林之下,山中立刻便暗了下来,洁庵禅师忽然伸手拉着芫儿,长身而起,笑道:“有人来了,咱们回寺罢。”
  郑芫睁目四望,并无任何人走近,她牵了小黑毛,好奇地问道:“师父,并无人来呵。”洁庵道:“百步之外,有人从寺里下来寻咱们哩。”芫儿从观景台向上望去,这回果然瞧见石阶梯那头来了一个灰衣僧人,走得不徐不疾,步履有如凌波,上身丝毫不见起伏颠动,直如一路从阶梯上滑将下来。芫儿低声道:“这和尚走得无声无息,师父如何听见了?”
  洁庵微笑道:“是心慧师弟呢。”暗思道:“灵谷寺主持慧明谦法师并不习武,这寺中诸位师父中,怕是要以这位心慧法师武功最高了。”
  那心慧法师来得好快,一会儿就到了眼前,他对洁庵合十为礼,恭声道:“方丈师父有请大师去他禅房一谈。”洁庵还了一礼,道:“便随师弟去。芫儿你先回去,赶了半天的路,也该梳洗一下。”
  郑芫牵着黑毛,独自回到洁庵的精舍,她先把小毛驴安置好,槽里也上了料,便回到自己房内。她打水洗了一把脸,就在窗前坐下,暗想:“到这里已两年多了,师父除了一两套入门拳术外,什么少林绝技也没教,每日传授自己的全是打底子的功夫。但是我自己清楚地感受到,无论是内力还是轻功,每个月都在快速进步中,有时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前几日师父开始传授罗汉神拳,我可是练得浑身是劲,愈练愈有精神。”
  忽然之间,她又想起傅翔和方师父,想起小时候在卢村的点点滴滴,尤其想到家遭惨祸的傅翔,不禁轻叹一口气:“傅翔、方师父,你们在那里?也在勤练武功吧?”
  又想:“娘说,当时要我拜师学艺,乃是指望我练点功夫不受人欺侮,却没想到洁庵师父的教法好,我的功夫照这般练下去,只怕真要变成……变成高手了。咱一个女儿家,学那么高的武功干什么?不过武功高了就能当侠女,嗯,当侠女也是不错的,只是不知侠女每天做些什么事?这倒是要问问师父。直接问有点难,要是师父反问一句:‘芫儿这点功夫就想当侠女,还差得远哩。’那可就难为情了,我要绕圈儿问得巧些才成。”
  郑芫自个儿在房里胡思乱想,那边厢洁庵和尚随着心慧法师到了方丈的禅房,禅房里慧明谦法师盘膝端坐在蒲团上,身后一炷檀香燃起袅袅青烟。见洁庵进来,慧明谦合十道:“有劳师兄来见,实是有一椿要事相商。”
  这慧明谦法师是个高瘦的老和尚,年纪约已七旬,却长得面色红润,衬着一部白胡子,更显得相貌堂堂。洁庵在一个蒲团上坐下,合十问道:“不知方丈大师有何见教?”
  慧明谦道:“师兄一定记得,十年前当今皇上为诸位藩王选拔十位主录僧的往事。”洁庵点点头,暗思:“贫僧就是那年太子朱标选中的主录僧,怎会忘记?”慧明谦续问:“师兄可还记得燕王朱棣选的主录僧道衍?”洁庵又点了点头。慧明谦道:“这位师兄就要到京师来了,而且指定要来灵谷寺论经。”
  原来皇帝朱元璋少年时曾在皇觉寺出家,登基为帝以后对佛教极为重视,也重视佛寺的管理。洪武初年即设有衙门“善世院”,专司佛门名刹住持的人品佛学考核,“善世院”首席禅师为二品高位;后来改制为“僧录司”,其正、副首席仍习称左、右善世,位高而无俸,司属礼部。洪武十八年又为诸藩王选“主录僧”,做为各王府讲经、祈福、做法事的和尚首领,这是明朝皇家特有的设置。
  那一年皇太子朱标选了洁庵,是因为洁庵论经博大,时有创意而行事低调,符合太子的谦和作风;而燕王朱棣选了道衍和尚姚广孝,因为道衍精于谋略,有做帝王师之野心,也正好对了朱棣的胃口。
  洁庵听说道衍和尚要来灵谷寺,暗暗吃了一惊,口中问道:“道衍何时要来?”慧明谦道:“中午时应天府驿臣遣人来报,道衍人已在百里之内,只怕明后日就要到达京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久闻道衍法师佛、道兼修,满腹杂学,此来我灵谷寺不知有何用意?他来此论经时,老衲想请师兄一同参加,一起琢磨一下他的来意。”
  洁庵也不推辞,哈哈一笑道:“久闻道衍智多学广,向来与他只是泛泛之识,这次他来灵谷寺,正好会会他。”慧明谦方丈闻言大喜。
  那随侍在旁的心慧法师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道:“我灵谷寺精通佛法的师兄弟,在京师里可称得上数一数二,加上方丈和洁庵大师,何惧那什么道衍?”慧明谦方丈微笑道:“道衍来此又不为打架,心慧你莫要摩拳擦掌。”洁庵哈哈笑道:“方丈师兄就这事?那就这么定了。”慧明谦对心慧道:“心慧,你先退吧。”心慧行礼退出。
  洁庵叹了一口气,对慧明谦道:“当年一番热心做了太子朱标的主录僧,实乃因他宅心仁厚,又知书明理,是个明君的料子。却不料太子无寿,竟然先他父皇去了,可惜啊可惜。”
  他想到太子在世时,从二十年前就参与国政,对父皇兴狱嗜杀的作风常常不以为然,履次劝请父亲施行仁政,但总是和朱元璋意见不合,烦恼时便来到自己面前诉苦,就因为多年来看到这位太子的品性作为值得敬佩,这才在十多年前愿意做太子的主录僧。他常觉得如果太子不死,傅友德、蓝玉、冯胜这些开国功臣可能都不会死,何至搞到功臣尽灭、赶尽杀绝的地步?
  想到“赶尽杀绝”,他就忆起三年前的往事,对慧明谦道:“三年前,贫僧和泉州开元寺的天慈方丈,在卢村碰到锦衣卫指挥佥事等人率部杀人放火,我亮出了太子的委令牌,才把锦衣卫惊退。”此事只有天慈知道,直到他俩在开元寺见到方冀、傅翔和郑芫,才知道锦衣卫追杀的,原来是大将傅友德隐居在野的孙儿。
  慧明谦方丈叹道:“也许皇帝对傅友德血溅堂前之事感到悔意,也许是锦衣卫作孽太过,两年前皇帝把他们的首领蒋瓛也给杀了,而且至今没有再派新人担任都指挥使,锦衣卫这一阵子好像安静了些。”
  洁庵微微摇头,道:“方丈师兄,您非武林中人,有所不知。这两年锦衣卫虽然没有指派新头头,但他的第二、第三号人物极力在武林中活动,和不少武林高手暗中交结,依小弟的看法,恐怕有一波牵涉武林人物的斗争已在酝酿之中。”慧明谦道:“然则武林人士卷入朝政,所为者何?”
  洁庵沉吟道:“好像与中土之外的高手有关,到底有何图谋,小弟尚未参透。”慧明谦口宣佛号:“阿弥陀佛,难得平静了两年的京师,难道又要有一番腥风血雨?”洁庵道:“贫僧不知,早晚多求佛祖保佑吧。告辞。”他起身走出方丈禅房,天色已经全黑。
  次日黄昏,灵谷寺的心慧和尚在那山门前的观景台上打坐相候,另两个年轻弟子在平台边的亭中了望。这时,一名弟子忽然轻叫道:“来了。”只见山坡下的小路上出现了三人三骑。
  渐渐行得近了,心慧睁眼望去,只见三骑中走在前面的两人,左边是一个身着深灰色僧衣的老僧,年约六十多岁,须眉稀疏,已现花白,看上去应该就是闻名天下的燕王府第一谋士道衍法师了。他的右边是一个身披大红僧衣的中年僧人,浓眉大眼,颔下虬髯,长得很是威猛,相貌有些不类中土人士。这两个僧人身后,跟着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年约二十六、七岁,身材高大,相貌英伟,虽着儒衫,骑在马上倒更像个将军。
  心慧法师带着两名青年僧人迎上前去,双掌合十,口宣佛号:“贫僧心慧,奉住持法师之命,在此恭迎道衍法师及诸位贵客。”
  那道衍法师抬眼看了心慧一眼,在马上合十回礼:“有劳师兄相迎,贫僧道衍,偕同北平庆寿寺驻锡的镜明法师,同来宝寺论经请益。这位……”他指着身后的青年介绍道:“这位是燕王府的总管马和先生。”
  那马和抱拳道:“大师请了,有劳相迎。”心慧见这马和气宇非凡,心想道衍是燕王朱棣的首席谋士,便与燕王府的总管同行也不奇怪,当下合十道:“马施主请了。即请三位随小僧去见过方丈。”
  两个后生僧人接过马匹,三位客人下马随心慧走上石阶,心慧瞥见那虬髯和尚下马时,不带丝毫声息,心中暗道:“这镜明和尚有一身极高的武功,咱可要留意了。”
  一行人入寺见到方丈慧明谦,自又是一番寒暄,双方道了许多互相仰慕的话。慧明谦方丈切入正题:“道衍师兄风尘仆仆千里来京论经开示,首站便来灵谷寺,小寺甚是荣幸。寺里几位师弟拟了一个章程,便在明日午后敝寺的大殿上恭聆师兄论经,再由敝寺两位法师向师兄请教,此一轮应以师兄论经之范围为限,然后敝寺弟子如有其他问题向师兄请益,亦请师兄一并点示。如此安排,未知可否?”
  明朝初年佛教鼎盛,朝廷将各大寺庙的住持人选纳入“僧录司”考核,而凡事只要朝廷一插手要管,各大寺庙,尤其是住持方丈之间就产生竞争之情。其时名寺高僧常赴其他寺庙去论经,除了弘扬及深化佛法外,也有些较劲“别苗头”的意味。南京、北平是南北两大古都,古刹名寺也多,这道衍和尚到京师各寺来论经,在佛教圈内可是一件大事。
  道衍法师微笑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贵寺千年古刹,又经当今天子重新命名建制,寺中高僧如云,贫僧此次乃是抱着一番学习之心而来,尚请灵谷寺诸位师兄弟不吝指教。”慧明谦看了镜明法师一眼,问道:“镜明师兄是否也给敝寺弟子讲一段?”镜明法师摇手道:“小僧那点修为不登大雅之堂,岂敢在贵寺开讲?”
  慧明谦道声客气,便准备叫知客僧引三位贵客去客房休息,岂料道衍法师忽然问道:“久闻洁庵法师驻锡贵寺修行有年,不知可有缘拜见?”
  慧明谦一怔,答道:“洁庵法师将参加明日盛会,论经之时自会相见。”道衍微笑道:“十二年前老衲与洁庵有一面之缘,此后便未再见过。今日有缘,当得亲登禅门拜见。”慧明谦想了一想,便对小沙弥道:“快去告知洁庵师伯,就说师父要陪三位贵客到他精舍造访,你先去,咱们稍后就到。”
  洁庵才从后山回来,就传来道衍法师要亲来拜会的消息,他刚刚沏好一壶茶,慧明谦方丈和心慧法师已带着三位客人来到他的禅房。洁庵迎出,合十道:“有劳方丈。三位请进。”
  道衍行礼道:“自洪武十八年一别至今,可喜师兄健朗如昔,愚弟却是垂垂老矣。”两人互相打量,洁庵见那道衍不但须眉皆白,额头及眼角尽是细纹,骤看上去,似有一些愁苦之色。
  洁庵拱手道:“近五年来小弟是山林野人,如何能与师兄相比,师兄辛苦了。”道衍知他之意,太子朱标已于五年前因病辞世。他点点头道:“此次愚弟来京,想与京师诸位高僧论道,主要是近年修行时有所得亦有所惑,所得处多为个人进修之道,所惑处却攸关社稷天运,是以期望京师诸彦能有以教我。”
  洁庵连忙肃客入座,这时芫儿端着一个木盘出来奉茶,瞧见书几上有张自己的诗作,连忙奉上茶碗,伸手把那张诗笺带走,快步走入后房。道衍眼尖,一瞥便已瞧见诗笺上面写着一首五言绝句:
  “君去清溪在 谁复共钓竿
  梵土无四季 人间有秋天”
  道衍与镜明法师都面露惊讶之色,道衍心中暗惊:“这孩子的字虽然稚嫩,诗却有深意,难得出自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之手。”镜明暗惊的却是:“怎么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走两步路却是步凝履轻,倒像有十年的内功修为?”
  洁庵的目光却落在坐在一旁一言未发的青年大汉身上,他一面劝茶,一面问道:“这位施主尊姓大名?”那大汉恭声答道:“在下姓马名和,有幸拜识大师。”
  洁庵见此人白面无须,声调高亢如妇人,但是气宇之间自有一种昂藏大器,洁庵阅人多矣,但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不禁暗暗称奇。
  主客两方各有所奇,那镜明法师对郑芫仍未释怀,终于忍不住挑明了道:“大师这位女弟子好深的内功。”洁庵哈哈一笑道:“小徒随贫僧练了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师兄见笑了。”镜明也哈哈一笑道:“久闻洁庵法师佛学宏博,却不知武学更胜佛学,可敬可佩呵。”洁庵见他一再逼问,索性一派轻松答道:“贫僧自幼喜爱武术,向佛之余习得一些运气功夫,对我修习佛经颇见助益,那有什么高深武学?倒是镜明师兄想必是位武学高手,但这回可看走眼了。”
  那心慧和尚见镜明对洁庵咄咄相逼,不禁有些冒火,便起身岔开话题道:“三位远道来此,明日论经必有一番准备,便请移步先用一些斋饭,好生休息。”慧明谦方丈也道:“正是,咱们就去方丈室用饭吧。”
  三客起身告辞,洁庵送出门口。那心慧和尚忽然对着镜明法师一揖道:“大师请。”一股内力随袖而出,洁庵瞧得真切,吃了一惊。就在此时,那镜明忽地对心慧也是一揖,两股内力一碰,镜明双袖往外一送,竟然将两人之力合并,一齐绕过心慧直奔洁庵。洁庵咦了一声,吸了一口气,双手抱拳行礼,发出一股柔和无比的大力,将来袭的力道全部包容进去,镜明和心慧两人的力道一瞬间不知去向。
  镜明法师大吃一惊,他与心慧和尚的内力原是正面相碰,却被他以独门功夫一挥之间合并转向攻击洁庵,这原是极为隐秘诡异的功夫,武林中被他施展下手过的对手,从来没有不手忙脚乱的,甚至当场就要受伤;像方才那样两股内力忽然石沉大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发生。但他从那股柔和无比的大力中,已认出洁庵内功的来头,忍不住喝道:“原来是少林罗汉堂的绝学!嘿嘿,只怕当今嵩山少林也找不出几位能有师兄这样精纯功力的了。”
  洁庵恼他咄咄逼人,也冷笑一声道:“镜明法师,您这一招可是来自天竺?”
  这一下镜明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神秘武功来自天竺,武林中从未有人识得,想不到今日只一招就被这洁庵识破,他指着洁庵激动地道:“你……你如何识得?”
  洁庵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老衲二十年前就识得了。”
  次日的论经进行得十分精彩,道衍法师从佛教群经中遍蒐“善”、“恶”业的阐述,证之以儒家的“王”、“霸”之论,夹以“阴阳”、“正奇”之说为旁征,端的是舌灿莲花,言落章成,一时之间,似乎天下之至理尽在此矣。灵谷寺的两位法师则只谈佛法的禅修智慧、慈悲度人、喜舍无量的基本教义,以不变应万变,表面上看来道衍占足上风,其实灵谷寺两位法师之所论法度严谨,并无破绽。
  轮到众僧发问时,灵谷寺几位年轻僧人提出一连串质疑,都被道衍旁征博引各家之说,以无碍之辩才回答得有凭有据,天衣无缝,众僧听得哑口无言。但不少僧人总觉得有些口服心不服,却又说不出什么。
  道衍法师看了看坐在前排中央的慧明谦方丈,见方丈无言,不禁感到满意。接着他又望向左边客席,只见洁庵正在倾听身旁的小女孩在他耳边低语,并不时点点头表示同意。道衍忍不住问道:“洁庵师兄,你的小徒儿有何高见,可否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郑芫听得此言,吓了一跳,只见她伸出左掌掩住小嘴,赶紧低首不语,那模样倒将几个年轻的僧人逗笑了,场面顿时轻松起来。
  洁庵禅师回道:“童子之言,何登大雅之堂?”道衍笑道:“适才见大师不断点头称善,想来小朋友有所聪悟,说出来正好给大伙儿开示一下。”
  佛教论经之时,并无寺内地位尊卑、资历深浅、年龄长幼之分,任何领悟皆可提出来与众分享,皆大欢喜。但芫儿听得道衍如此说,更是把头埋在怀里。洁庵却在此时应道:“贫僧这徒儿方才问了一个问题,贫僧并不知如何回答,师兄既然问起,正好请教。”道衍一摊手道:“请说。”
  洁庵道:“方才我这徒儿问:‘平日听众位师父讲经,虽然有些地方觉得艰深难懂,但每每听了一会儿,便觉满心平和欢喜;今日听大师论经,许多地方听得比平日更加明白,何以听到后来却觉心里不得平静,反而满是烦恼?’我这为师的愚昧,不知如何回答。”
  此言一出,满堂无言,接着众僧座中忽然爆出一片赞叹之声:“善哉此问,善哉此问。”
  道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稽古穷经,熟读各家经典,自创融会贯通之道,加上辩才无碍,足以说服天下任何高僧,打败天下任何质疑;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人会对自己的论道觉得有理而无感,口服而心不服?一时之间,神采飞扬的道衍法师竟也无言,只喃喃道:“童子无知……”
  这时灵谷寺方丈慧明谦合十朗声道:“正缘童子无知,才有此大哉问。道衍师兄,你才智盖世,但你的心法已渐离佛法了,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道衍法师南下远征京师,第一场论经辩证得精彩无比,却得到一个料想不到的结局,心中固然不悦,但这道衍和尚聪明过人,他已从这番经历中开始反思,要对尔后在其他寺庙的几场论经说法加以调整。
  郑芫的这个问题原来是向她师父洁庵提出的直觉疑问,想不到引起如此巨大的回响,灵谷寺众僧对她另眼相看,她自己反觉十分不好意思,论经散场后,立刻快步躲回洁庵法师的精舍,闭门不出。
  就在道衍一行三人将要离开的前夕,洁庵法师的精舍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郑芫听到师父要“奉茶”的叫声,连忙沏茶送出,只见来访的竟然是燕王府的总管马和。
  马和见芫儿出来奉茶,一改对待孩童的态度,起身抱拳道:“不敢劳驾,马和这厢有礼。”竟是对成人的礼数。
  郑芫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马总管快请坐下用茶。”马和正色道:“姑娘在论经会上所问,乍听之下似乎平淡无奇,实则正好点出古今众僧穷经说法,可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之病。童稚之慧见,却是高僧之当头棒喝,难怪‘善哉’之声满堂,敝人好生感动。”
  洁庵谦道:“芫儿问者无心耳。”郑芫行了一礼,退回后舍。马和重新坐下对洁庵道:“便是道衍法师本人,今日亦在闭门反思,此问对他其实大有益处。听道衍法师言,大师曾为前太子之主录僧?”
  洁庵道:“不错。自五年前太子薨后,贫僧已经退居山林了。”
  马和恭声道:“大师武功佛法世所罕见,敝主燕王镇守北疆,十多年来为国之屏藩,敝人自十四岁起即随燕王办事,除负责内府事以外,曾多次随大军北征,与蒙古残余武力决战,是以深知其人雄才大略,又能容人,手下奇人异士均能大展长才。此次敝人随道衍法师南下,曾奉燕王密命为国访才,未知大师可否北上,与燕王见上一面?”
  洁庵拱手道:“贫僧原是山野和尚,半生都在各寺庙挂单修行,居无定所,行无定方,江湖上看到太多百姓为连年战乱所苦,多少家破人亡,便是活着的也苦不堪言,这才决心出山辅助太子标。太子仁厚博学又熟谙政事,如能登大位,将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可惜天不假年,他英年早逝,贫僧心灰意冷,不可能再事王室。”
  洁庵这番话马和听得动容,他直觉这初识的洁庵禅师是个性情中人,便也开诚道:“敝人出身于云南回族大户,洪武十五年傅友德南征,吾家毁于战乱,正如大师方才所说,家破人亡之余,苟活者成了俘虏,蓝玉手下军士将我阉割了当战利品带回南京,那年我还不到十四岁……”
  他说得极为平淡,丝毫不带情绪,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听在洁庵禅师的耳中却是极为震撼,他连宣佛号,眼中流露出悲悯之情。马和继续道:“是傅友德亲自选中敝人跟了燕王,去北平他王府中侍候。这些年来,在燕王府除了办些内务,燕王栽培我不遗余力,供我读书习兵,也带我征战各地,可说是我再造恩人。”
  洁庵听他毫不隐瞒,连被阉割之事都坦然说出,心中甚是佩服,暗道:“这马和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便对马和道:“马施主是少年英雄,老衲是出家老僧,岂能同日而语?只盼你大展鸿志,襄助燕王多为国家百姓做些好事,也不负了这一生。”
  马和见洁庵意志甚为坚定,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随即起立恭声道:“明早敝人将随道衍及镜明两位法师下山,望大师玉体常健,令徒前途无量,异日有缘再来拜见。”再拜辞别而去。
  三年一次的会试于月圆之夕结束,秦淮河两岸又挤满了考完试寻欢作乐的士子,郑洽在“郑家好酒”店中过了一夜,就匆匆辞别郑大娘,赶回锺山灵谷寺。他出了城门,沿着护城河往北走,想到这几日考场里的紧张沉重和煎熬,这时终于完全放松了,部分原因乃是他自觉两场制议都答得不错,策问尤其颇有发挥,这场会试整体而言算是考得满意。
  距放榜还有十天,他打算回到灵谷寺,好好游览锺山胜景,如能驾一叶扁舟,夜游一次玄武湖就更有意思了。想到这里,他的脚步似乎更加快了。
  游山玩水、读书吟诗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很快就到了放榜前一日,正好芫儿也要下山去看她娘,于是郑洽又和芫儿一同回到城里。
  翌晨天刚亮,江南贡院前千头钻动,考生们及考生的亲友家属,还有京师里看热闹的闲人,把贡院附近挤得水泄不通,礼部学官会同京师衙门派出大批衙役维持秩序,大家只等那贡院大门开启,榜单揭晓。
  这一榜开出,共有两百多位榜上有名。众考生有人欢声念着榜上自己的名字,有人黯然离开,有人喃喃自叹,也有人怨天尤人。榜上有名的考生中,有的是有备而来,立刻有人为他们披上彩带,也有闲人帮着敲锣打鼓,簇拥着新科贵人回住处去讨赏。
  人潮散得也快,贡院只剩下数十人还在议论纷纷时,郑洽带着郑芫才出现在榜前。郑洽有些紧张,立在榜前一时竟有些眼花,郑芫却是人小眼尖,很快就看见了,她欢声叫道:“相公快看,第五行第二名,郑洽,哈哈,是你!”郑洽连忙寻去,果然第五行第二个正是自己的名字。他轻声念道:“郑洽,郑洽,你考中了!”
  他定下神来仔细把榜单看了三遍,好几个江南有名的才子也都在榜上,但胡濙却落榜了。
  殿试在皇宫里举行,钦定了三甲放皇榜,郑洽中了二甲进士,第七名。报喜的祝贺的,在“郑家好酒”小馆里川流不息,虽然郑洽并不认识那些人,但都诚心诚意谢了又谢。郑大娘尤其高兴,凡是赶考的士子来店,一律只收菜钱,喝酒免费。
  芫儿已经回寺,郑洽走遍秦淮河两岸却没有找到胡濙,虽然有些遗憾,但因考前胡濙曾经坦诚相告此次赴考志不在得,想他对落榜不致十分在意,也就释然了。
  郑洽再回到灵谷寺,已是三天之后了。他在拜见这一榜的考官时,报准了先归家报喜,两个月后回京报到。回到寺中小房内,整理好行李,便到知客僧处去缴纳房钱及香火钱,准备明日一早就离寺返乡。
  他到洁庵法师的禅房去告辞,在禅房门外就看到郑芫正在浇花。郑芫喜见郑洽,放下水壶拍手道:“恭喜郑老爷,贺喜郑老爷,您可回来了!”她学着那些到“郑家好酒”小馆道喜讨赏的腔调,郑洽还没笑,她自己倒笑得弯了腰。
  郑洽道:“芫儿,明早我就要回家乡去了,特来向法师告辞的。”郑芫道:“师父房里有两个客人,其中一位天禧寺的溥洽法师您曾见过的,还有一位贵客我也不识得。”郑洽道:“既然如此,我晚上再来。”
  这时房内传来洁庵爽朗的声音:“是郑施主么?快请进来。”郑洽踏上阶梯,这才发现禅房檐廊左右两转角处,各站着一个青衣劲装的汉子,一动也不动,倒像是两尊石像。郑芫低声道:“两人都是那位贵客的随从。”郑洽心中暗惊,不知这位“贵客”是何来历,但洁庵法师既请自己入屋,便无回避之理。
  郑洽进入屋内,先向洁庵一揖到地,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晚生此次离乡赴京赶考,匆匆已两月,如今侥幸榜上有名,家中老母挂心不已,因此晚生归心似箭,打算明日启程,特来拜辞。”他抬眼向另外两人望去,并躬身行礼。溥洽法师微笑还礼,另一位客人年纪甚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长得温文儒雅,穿着像个气质高雅的公子。他见郑洽行礼,连忙拱手还礼,口道“免礼”,郑洽微微一怔。
  洁庵哈哈笑道:“还未恭喜郑施主殿试高中二甲第七名哩,新科进士,贫僧这厢有礼。”郑洽忙道:“不敢,不敢。此次晚生来京,多蒙大师教诲照顾,实在感激不尽,晚生回乡告慰祖先家人后,再回京师报到,到时定当再来灵谷寺请益。”
  这时郑芫进来对洁庵道:“师父,住持方丈来了。”她话声才了,房门开处,慧明谦方丈已大步跨入,他一进门就先合十道:“诸位请坐好勿起,老衲是听知客僧说新科进士明日就要离寺,特来道个喜。”郑洽合掌三揖,道:“承蒙大师不弃,容晚生借住贵寺宝舍,考前温习功课之余,梵音佛唱之中感悟良多,特此拜谢。”
  那溥洽法师道:“郑施主如无急事,何不坐下谈谈试场之心得?”郑洽原想告辞,如今方丈亲临,倒也不便匆匆离去,便与慧明谦一同坐下。芫儿再次出来奉茶。
  溥洽法师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道:“闻得一些应考士子谈论,今年的策问中有一题问到《礼记.礼运大同》,问得颇不寻常,很多考生不知如何作答哩。”
  郑洽知道不少考生借住在离江南贡院颇近的天禧寺客房,溥洽住持一定是听到考生们的纷纷议论,方有此问,便回答道:“这道策问是问:圣人的大同之世里,‘孝’与‘养’之旨义如何?然则通篇〈礼运大同篇〉并未提到‘孝’字,也只有‘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句中提到一个‘养’字,是以不少考生觉得不易下笔。”
  这时,那位年轻的公子插口道:“郑兄是新科进士,这一题必有高论?”溥洽在一旁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文公子,京师里的名公子,也是天禧寺的第一施主。”
  郑洽拱手道:“不敢说什么高论,不过小弟从原文中特别注意‘老有所终’这四个字。按说圣人的大同盛世,庶民先有小康;小康之家,七十者可衣帛食肉,父母不缺奉养而可达高寿,其虑者唯善终耳。所以圣人不说‘老有所养’,而说‘老有所终’,老而可以含笑而终,则子女之孝道不在‘有养’,而在‘色难’。此所以子游问孝,孔子说‘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子夏问孝,孔子就说‘色难’。此所以在大同盛世中,真正需要‘养’者,只有孤苦独居老人及残疾之人。”
  在座三位高僧听了,齐称善哉。那文公子更是击掌赞赏,道:“高论,高论,新科进士果然一鸣惊人。”郑洽谦道:“晚生读书偶得,各位高人见笑了。”
  几人又谈了一会,郑洽就起身告辞。洁庵道:“施主归心似箭,一路平安。”溥洽道:“施主有两个月的假期,假满回京时务请到天禧寺一叙。”郑洽一一应了。那文公子忽道:“郑兄写得好一笔赵子昂体啊,佩服,佩服。”郑洽谦谢辞出。
  郑芫送郑洽到屋外道别了,郑洽走了两步,回首道:“芫儿,替我谢你娘的照顾,我回京时再去‘郑家好酒’看望。”
  他快步走回住处,正要开门,不由得停下身来,喃喃自问:“我又没说,那溥洽法师怎知我请假准了两个月?”
  接着他又想到:“方才我又没有写字,那文公子怎说我写得一笔赵体?难道他看过我的试卷?他是谁?”
  如果郑洽知道这位文公子是谁,他恐怕要汗流浃背了。这文公子就是当今的皇太孙朱允炆,而天禧寺的住持方丈溥洽,正是皇太孙的主录僧。
  第五回 乾坤一掷
  这段时间里,方冀与山下小镇中一个小店主约定,每三个月送一批生活必需品到山麓一个隐秘地方,自己牵两匹健驴去驮货上山。方冀行事谨慎,头两年每次到了约定之日,总会先在约定之地四周仔细清查,确信没有人跟踪或埋伏。等傅翔长大些了,便由他下山办事。经过近四年的锻炼,傅翔已是十六岁的健壮小伙子,由于长得高大,看上去倒像是十七、八岁的身材,即使偶而出现在小镇中,也不怕有人识得。
  师徒两人合力在崖后开垦了一块田地,种了各种菜蔬,也养了一些鸡鸭,几年下来,两人习于农作生活,都成了熟练的农夫。方冀虽是明教教徒,却不忌荤酒,尤其喜欢没事饮上几杯,是以每次从山下运上来的杂货中,两罎好酒是少不了的。当地出产一种白酒,极是浓烈,风味颇佳,师父饮酒时,傅翔偶而陪上一杯,几年下来,也陪得爱上杯中之物了,因此每三个月一次的补给,白酒便从两罎增为三四罎。
  此时正值四月,神农架山顶上仍是仲春天气,山上的野牡丹开得火红,还有一种白色的三重瓣花,也在山坡上盛开,香味浓郁,闻之欲醉。每年此时,方冀都会在白花初放的第一天清晨,采撷一批存放起来,他告诉傅翔,这是异种的木槿,极具化血导气之药效。
  傅翔一早在菜园中采了些瓜类及叶菜,又到鸡鸭窝拣了几颗蛋,见师父仍在打坐,便在洞口迎着晨起的山岚练起拳来。这时他练的是一套“狮吼神拳”,威猛之中暗藏巧妙之柔劲,是明教四大天王中排名第三的白抑强天王的成名绝技。据说白抑强当年曾和少林三老中掌力最强的菩悲法师就在这神农架上比武,“狮吼神拳”对“金刚掌”,数百招内不分高下,后来两人斗得兴起,连续硬碰硬出了三十七拳,毁了两块千斤大石,最后收手时,两人均盘膝运气一炷香之久,方才同时大笑而起,从此两人绝口不谈胜负。
  这神拳打到十分时,自然发出威猛的吼声,实乃白抑强天王的得意绝学。傅翔打了几十招,招招拳重如山,步履却轻灵如风,确实已得神拳之精髓。就在此时,忽然背后有拳风袭到,傅翔不加思索横跨半步,低身双掌向后挥出,只见青衫一闪,来者正是师父方冀。方冀低喝道:“翔儿莫停,继续出招。”他一面说话,一面出招攻向傅翔左侧,拳风响如破竹,竟然也是“狮吼神拳”中的一招“八方风雷”。
  傅翔转身闪过,双拳齐出,便和师父对打起来。这山顶上四年来就只他们师徒两人,傅翔习武练拳脚唯一的“实战”经验,就是来自与师父对招。只见两人拳招愈打愈快,虽然同是一套“狮吼神拳”,但在两人手上各生出无穷变化。又拆了十几招,方冀低喝道:“翔儿留神了!”
  只见他一长身形,拳上内力逐渐加强,傅翔凝神应战,双拳挥出的力道也愈来愈强。又拆了十几招,渐渐两人每出一招,很自然地发出一声吼声,傅翔声音较高,方冀吼声较沉,一时之间,高低吼声夹在漫天拳影之中,两人都把这套神拳最精妙之处施展出来。
  忽地方冀又是一声喝叫:“翔儿看招!”只见他一跃而起,落下之时已经变拳为掌,施出另一套掌法,傅翔也于兔起鹘落中挥拳追击。方冀左掌拍向傅翔胸前要穴,右掌却藉着身形一转,居然后发先至攻向傅翔左胁。
  傅翔已知师父施出的乃是明教左护法乔原士的绝学“金沙掌”。这套掌法表面看上去其要诀在一个“快”字,一掌才发,后掌已至,而且配合的身法诡异,起掌时疾如闪电,落掌时变幻莫测;尤其厉害的是,施展掌法时,须得潜运乔左护法独门的内功相配,练到十成时,出招有如旋风,但每一掌只要一落实便重如开山巨斧,从一个“快”字变成了“重”字。
  当年这套掌法在乔左护法全力施为下,曾在福建闽侯雪峰寺外连败丐帮两大护法,端的是威风凛凛,有如大漠金沙狂飙,而那场明教与丐帮的护法大战,也使得这武林两大势力结下梁子,多年后才得化解。
  傅翔也学了这套掌法,但他自觉火候还差,便继续用“狮吼神拳”与师父对拆。只见师父出掌愈来愈快,自己已经无法见招拆招,唯一自保之法,就是不管师父如何出招,自己把神拳施展到滴水不漏,招招力透拳风,迫使师夫撤招自顾。
  师徒两人又拆了十几招,终于听到傅翔大吼一声,原来他已无法攻出新招,双拳一出,只好与师父就原式力拚。方冀熟知徒儿的功力,是以落掌力道往往恰到好处,堪堪挡住傅翔双拳即收,岂料这时与傅翔内力一接,竟然挡之不住,急切间猛吸一口真气,飞快地换掌再击,便和傅翔的拳力硬碰上。轰然一声,傅翔退了三步立定,方冀暗道好险。
  这一碰之下,方冀感受到这个徒儿另有一种禀赋,就是在实战之中遇强则强,能在落下风时超越自我,发挥出远超平日的潜力。要知行走武林,最怕就是碰到有这种特质的对手。四、五十年前丐帮帮主袁杰就是最知名的一位,袁帮主半生纵横江湖,最有名的两场决斗都是在绝对劣势下反败为胜的。
  这时朝阳升起,照在傅翔年轻的脸上,绽放出无所畏惧的少年英雄气概,方冀不禁感到一丝安慰,也有一丝感叹,自己经过这些年的变故,身心都出现了一些老态。他微笑对徒儿道:“翔儿,你又有进境了!”
  傅翔恭声道:“师父好厉害的‘金沙掌’。”
  方冀道:“狮吼神拳与金沙掌都是顶尖的功夫,练到十成时,其威力难分轩轾。但是要想练到十成,必须先把这两门武功的独门内功练到十成,否则最多只能到七成,就像为师这样了。”
  傅翔道:“照师父这样练下去,就算明教十门绝学都只能练到七成,但十门绝技轮番交替,变化莫测,恐怕也是天下难有敌手了吧?”
  方冀道:“当年乔护法告诉为师,他一生浸淫于这套‘金沙掌’掌法,自觉练到了九成功力,已经是武林中少见的高手,倘若有人把十门绝学都练到七成火候,那当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了,但谈何容易?”他话题一转,对傅翔道:“翔儿,你那狮吼神拳的威力已达为师的九成,可以暂停一段时间。那金沙掌你还差一些,要加紧勤练,最重要还是招式和内力之间如何配合拿捏。”
  傅翔恭声道:“师父说得是。”
  其实这段时间里,傅翔对师父所授武功的体会愈来愈深,有时他将自己的体会融入明教前辈的武功中,在与师父对招时不自觉地表露出来,常常反让方冀受到启发,因而对明教十大绝学的领会更上层楼。是以这师徒两人,除了功力深浅有别之外,在武学的领会上有时是互相启发,竟然从“师徒相授”变成“同门切磋”。方冀一生见过不少武学高手,但是从未见过如傅翔这等悟性高超之人,传授他武功,不但学得快,几乎立时便有回馈,对练时只要施加压力,他立即提升领悟,爆发潜能。方冀一面暗喜,一面暗自心惊,真不知这个徒儿未来的进展会到达何种境界?
  然而此时,方冀心中正为另外一件大事而困扰。
  这天晚上,师徒俩吃过简单的晚餐,方冀对傅翔道:“翔儿,去把卤锅中的好东西切他一盘,咱们好好喝两杯。”傅翔切了一盘卤菜端上来,有半只酱鸭、三个卤蛋,还有半盘腌白菜,淋了些卤汁,看上去确是下酒的好东西。
  那鸭和蛋都是自家养的,菜也是傅翔学着腌制的,这几年两人自理生活,调理吃的都有一手功夫,每逢师徒俩坐下对饮,都倍觉轻松愉快。但此时方冀啜一口烈酒,心中却思量反覆,竟然忘了吃菜。
  傅翔见师父面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便问道:“师父,您在想什么难事?”方冀呵了一声,放下手中酒杯,望着傅翔道:“不错,师父是在想一件难事……”但说到这里又打住。
  傅翔深知师父是个足智多谋、反应极快的人,从未见过他如此踌躇难定的模样,不禁也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将手中酒杯轻轻放在石桌上。
  这时方冀开口道:“翔儿,为师想要离开一段时间。”
  傅翔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接腔,方冀接着说:“师父打算明日一早下山办一件事,你则留在此地好好读书练功,为师此行快则两个月便回,慢则,慢则……”
  方冀忽然停口,拿起桌上酒杯喝了一口,续道:“翔儿,你是为师平生仅见的习武奇才,以你目前的功夫,武林中能打败你的已经不多,但为师感到最为惊奇的是,你更上层楼的进步余地似乎是永无止境。如果你能突破明教十位前辈独门内力之间的阻绝,你必将成为明教有史以来的第一高手,甚至成为天下无敌的武学巨人。”
  傅翔听师父把话题转到自己的武功进境上来,连忙恭声道:“弟子不敢有此奢望,只是一步一步扎实苦修,希望不负师父教诲……”
  方冀摇手止住傅翔往下说:“你先别说这些,为师离开之前,自会为你定下一份功课表,让你在为师离开的这段时间内继续修习。你虽只有十六岁,但独立生活不成问题,身上武功足以自保,为师此去甚是放心。”
  傅翔终于壮起胆子,问道:“师父此去要办的事一定十分艰难?”
  方冀望着傅翔,过了半晌,长叹一声道:“翔儿,明教从教主以下所有高手被一网打尽,这笔血债能不清算一下么?为师这唯一的漏网之鱼,难道就躲藏偷生一辈子么?”
  傅翔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嘶声道:“还有翔儿的杀祖灭门之仇,也要报了!”方冀抬手道:“翔儿你莫急,咱们师徒情同父子,我仇如能报,汝仇也就报了。我仇如不能报,凭你十五、六岁一个少年,这大仇又怎能报得了?是以你当下最重要者,乃是苦练功夫。”
  傅翔脑中飞快地思索师父的想法,忍不住打断道:“师父要去南京?”方冀点了点头。傅翔颤声又问:“师父要去杀皇帝?”方冀没有回答。
  傅翔想到师父要一个人去南京杀皇帝,又想到在灵谷寺的郑芫,便冲口而出:“我陪师父一道去。”
  方冀摇摇头,微微一笑道:“翔儿,师父不会莽撞地以一人之力去杀皇帝,但我必须去南京好好打探一番,了解一下情况;这些年来,师父无一时或忘。如今你习武有成,我明教绝学在世上已有传人,师父终于可以放心去办这桩大事。算算看,今年是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已经七十岁了!”
  傅翔知道师父是怕皇帝得个善终,明教的血海深仇就找不到正主儿了,这才急着要去南京。但他听师父说要先去京城打探状况,并非立刻要以一人之力刺杀皇帝,便暂时放下了心。
  方冀续道:“师父此去,来回两个月尽够了,若是过了两月师父仍未回来,翔儿,你就到南京灵谷寺来寻我。就你现下这个小伙子的模样,走遍天下也没有人认得你,大可不必躲躲藏藏。哈哈,恐怕郑芫见着你都不认识了。”
  傅翔一听到郑芫,无端脸上一热,但此时不及多想,他抓住要点追问:“师父若是两个月仍未归来,那……那意味发生了什么事?”方冀沉吟了良久,才答道:“也许被什么事绊住了,来不及赶回吧。”
  接着他又说:“翔儿记住,为师此去沿南河入汉水而下,再顺长江到京城,一路上都会用咱们明教的秘记留下行踪。你如下来寻找,一路上也留下记号,如此咱们无论如何不会错过。”
  傅翔仍想陪师父一道下山,但他深知师父个性,此事他老人家在心中盘算已久,既经决定,再无改变之可能,便把再次要求的话硬生生咽下去了。
  方冀说完后心中一轻,伸筷挟了一块酱鸭吃了,喝一口酒,赞道:“翔儿,你这卤味青出于蓝,做得已超过师父的手艺了呢!”傅翔见师父口气变得轻松,也凑趣道:“师父不听圣人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翔儿这酱鸭做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方冀一面点头,一面暗思:“何止做酱鸭,这小子的武功超越老夫,只怕也是指日可待了。”
  这天晚上,傅翔做完晚课,坐在床上冥思,他想到这几年来和师父形影不离,亲密更胜父子,明日师父将要下山远行,师父虽然说得轻松,说是去南京“好好打探一番,了解一下情况”,其实他只身入虎穴,可以想见必是万分凶险。
  他又想到师父的话:“如今你习武有成,明教绝学在世上已有传人,师父终于可以放心去办这桩大事。”明明透露此去京城,如有下手的机会,师父定会奋力一搏,因为他又说:“朱元璋已经七十岁了。”
  傅翔愈想愈为师父担忧,终于他想到:“我要尽快把师父留下的功课做到十成,到时候不管有没有两个月,我就下山去寻师父。”想到这里,便不再忧心,倒床就睡。
  傅翔的个性极是爽朗,凡是多忧多愁也无济于事的事儿,在他心中只要有了个法子,便不再去多想。
  次晨天尚未明,方冀已飘然下山,留下三页字笺,除了再三叮咛诸事外,便是两个月内傅翔必须修习的文武功课。
  三页纸笺上还放着师父的那个鹿皮袋,傅翔打开一看,只见袋内两册明教秘笈和一卷画卷,另外还有一本新册子,封面上写着“方冀药典”,正是师父的笔迹。
  傅翔心中一阵激动,师父竟将这些至宝秘笈留给了自己,甚至包括近年来师父自撰的医药宝典,那么他老人家此去是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了。傅翔想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心中便有一股冲动要追上去陪师父同去京城,但他知道此时就算追了上去,师父一定严命自己回来,没有用的。
  他望着师父最宝贝的鹿皮袋沉思了一会,便小心翼翼把皮袋及三页字笺藏好。傅翔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孩子,他走出洞外,迎着渐现光明的东方天际吐纳练气,过了一会,体内真气鼓荡,愈来愈澎湃难抑,终于他对着初露脸的旭日仰天长啸,其声如虎啸龙吟,久久不绝,山谷为之震荡。有谁相信,这啸声竟然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山谷中方冀正振衣疾走,忽然听到这啸声,他停下身来侧耳听了一会,嘴角泛起一丝安慰的微笑,用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道:“翔儿,好孩子。”
  正午时分,方冀已经到了山下小镇。这一路他走得熟悉,而且全是捷径。方冀走的所谓“捷径”,虽快却险,其实神农架顶山高千丈,有些地方曲折绕行需半个时辰方能下来,方冀却是施展轻功垂直而下,一路顺势在石崖或巨木枝干上略作阻留,前后不到半炷香时刻便安然抵达,只是常人却绝无可能如此下山。
  小镇沿“南河”而建,南河潺潺流向汉水。方冀在镇中略进面食,就搭船沿河而下。这时河水正涨,兼得顺风之便,一艘木船上乘有十来个客人,张起布帆轻快地向汉水驶去。
  方冀坐在角落闭目养神,船上客人多是操湖北口音的大嗓门,也有几个带些陕西口音,还有一对夫妻操着襄阳口音,大家都在谈今年风调雨顺,收成看好,朝廷又颁了减租令,大伙儿嘻嘻哈哈,很是高兴。
  坐在方冀身旁的是个商人打扮的矮小汉子,脚前放着一个大布包,背上还掮着一个小包,他不时拉动一下大布包,似乎对自己的行李太大件,占船上太多地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方冀道:“不打紧,没碍着我。”
  那人谢了一声,就开始搭讪起来。他望了望方冀,道:“老先生是个读书人吧?”见方冀没有立即回应,又补上一句:“敝姓李,在这一带做草药生意,这次回神农架来采药,在山麓待了一个月。”方冀随口道:“幸会,幸会。老朽在襄阳郊外一个小村私塾里教几个学生。”
  那人喜道:“我也要去襄阳,咱们正好同路。”方冀不置可否。那人又道:“襄樊一带有几个良医懂得用好药,咱这神农架山区专出上好药材,别人跑药的一趟要载一船才够本,我老李专采珍贵草药,跑一趟就只一大包就有得赚了。”方冀呵了一声,道:“那得要有好本事,才能识得好东西。”
  他随口应一句,那知却引起老李的知己之感,他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兴奋地道:“照呀!老先生到底读过书,是个明白人。我老李因识得好货,专挑这个季节入山,几种珍贵草药在山里生长的地方我都跑熟了,只消个把月就丰收而回。这回采到几株极稀奇的药草,够我老李全家过上大半年好日子了。”
  方冀莞然微笑,这老李可不知自己身旁这个老先生,乃是全天下最顶尖的医药高手,这几年尤其对神农架山区的草本、木本药材做过全面详查。
  那老李那知自己在班门弄斧,仍然得意洋洋地道:“老先生不做这一行的,说给您听也无妨。那天我冒险爬过一处山岩,岩壁后面有一片草坡,就在那儿长了一种三重瓣的小白花,襄阳有个熟识的大夫管它叫作‘三叠白’,说是入药可以疗伤化血,极是灵验有效,愿出极好价格收购。可惜这花有些古怪……”
  方冀听得有些兴趣了,便问道:“有啥古怪?”那老李见方冀接口,更起劲地道:“说来真怪,这花一年有效,下一年采的又变得无效,完全说不准的。襄阳城那位邓大夫也忒精明,每次都要先试过有效才付钱。”方冀更感兴趣了,问道:“邓大夫怎么试?”老李道:“真罪过呵,他拿兔子弄伤了来试。”
  方冀没答,老李继续道:“那天我爬到了长‘三叠白’的地方,可花还没开,我原想放弃了去采别的药草,但想到邓大夫肯出极高价格买这小白花,便在野地睡了两夜,终于在第三天清晨等到第一批花苞开了,咱一口气把坡上白花全给采了,希望今年采的有效。”
  这时方冀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老李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方冀道:“老李呵,今年你采的‘三叠白’肯定有效,你放心向邓大夫要个好价钱吧。”老李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方冀笑道:“绝对不假,你只管放心。”老李道:“老先生您是个……教书的,如何知道?”方冀哈哈笑道:“书上写的有。”
  老李觉得不可置信,喃喃道:“书上写的有?这……这读书就这么管用?简直神了嘛。”方冀暗暗好笑:“确是书上写的有,那册书名叫《方冀药典》呢。”他一时兴起,拍了拍老李的肩膀,道:“老李呵,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老夫索性教你一个乖,这‘三叠白’要采第一天开的花就有效。你记得这窍门,以后老李的小白花就年年有效了。”
  老李高兴得紧,连忙作揖行礼,要请问方冀尊姓大名,方冀却说:“有缘就好,有缘就好,何必知我姓甚名谁。”
  那老李也不再问,忽然又道:“这花儿还有一椿古怪,不知老先生知也不知?”方冀呵了一声,问道:“还有古怪?”
  老李又有点得意起来,故作神秘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在方冀耳边道:“有一回邓大夫让一只受伤的兔子吃这花,不知为啥那兔子贪吃得紧,将一大把小白花全都吃了下肚,您猜怎样?”方冀强忍着老李嘴里喷出的陈年菸臭,问道:“怎样?”那老李眨眨眼,低声道:“死了。那兔子吃着吃着,就像睡着似地昏死过去了。”方冀问道:“邓大夫怎么说?”老李说道:“那一回邓大夫还算有良心,他跟咱说:‘老李呀,今年你采的这三叠白有效倒是有效的,只怕其中参杂了一些什么毒草,竟把兔子给毒死了。俺还得把你的花儿重新去毒、弄干净才能用,这样吧,就算八折成交吧。’”
  方冀听得有趣,随口问道:“你怎么说?”老李道:“八折就八折吧,独门草药原本无价,咱还能说啥?”方冀点头不语,陷入沉思。老李忽然又道:“倒是那只兔儿十分稀奇,竟又复活了。”
  方冀双目一睁,精光暴闪,他伸手抓住老李的胳膊,急声问道:“兔儿怎么复活了?”老李道:“邓大夫把那只死兔儿丢在竹篱外,两天后我去找邓大夫收款,就在竹篱边亲眼看见那只躺在地上的兔儿醒过来,活生生地跳入林子里去,看上去伤也好了。老爷子,您说怪不怪?”
  方冀面色凝重,问道:“老李,你确定是同一只兔子?”那老李笑道:“老李亲眼看见死兔儿被丢在竹篱外,又亲眼看见牠复活,那兔子被邓大夫刺了一刀,血迹清清楚楚,那会有假?”
  方冀点头沉思了片刻,笑着对老李道:“老李,你这花儿真有意思,邓大夫管花儿叫‘三叠白’,这名儿也取得挺好。只是兔儿会复活的事,书本上就没见写过了。”老李重重点了点头,心想:“总算也有咱知晓的事书上没人写过,嘿嘿!”他想到这里,心中踏实了一些。
  方冀却暗自欣喜,自忖道:“无端遇上这老李,听他叙述这变种木槿花除了疗伤化血导气之外,居然还有麻醉的长效,这恐怕与它导气的功效有密切关系,如何作用的道理待我慢慢琢磨,把它想通。这意外的发现可说价值连城,是天下药典中所没有的新资料,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啊。”
  从南河到汉水,再从汉水到长江,这一路全是顺流而下。方冀在襄阳、武汉各换了一次船,船愈换愈大,在顺流中平稳地欣赏东去大江的两岸景色,雄奇秀丽兼而有之,美不胜收,方冀直看得目不暇给。
  这一路行船每次靠岸,方冀都登岸寻找适当的地点,用明教的秘密符号留下他的行踪,这种秘记只有明教核心人物识得,如今明教高手遭消灭殆尽,留给傅翔看最是安全。但在方冀心里,却期望这次进京能快去早归,最好傅翔永远不需看到这些秘密口讯。
  船到京城时,便在三汊河口靠岸。方冀花银子雇了一条竹篷船,沿秦淮河驶到城南聚宝门,正好赶上关城门前一个时辰。
  方冀整了整行囊,从囊中摸出一物,在嘴脸上一抹,颔下便多了一部尺把长的花白胡子。进城门后,沿南门大街走到花市,过了大功坊,就在府东街角落上找到一家“宾悦客栈”,要了一间清静的上房,打发小二一些碎银,命他准备纸笔墨砚。
  洗梳完毕,喝了两杯热茶,方冀就闭门铺纸,提笔振腕疾书起来。这一路来,他不断思索在南河船上那采药老李所说的事情,方冀医药知识深厚,兼之在神农架山上遍试各草,对那三重瓣的异种木槿花知之甚详,只是绝未料到这“三叠白”竟然有麻醉的长效。他一路上一面琢磨这异花已知的导气功能,如何能抑制生命元气,使其运行趋于至微极缓之道理;一面则思考方剂成药之君臣佐使及施方之道,到此时胸中已有成竹。他振笔直书,一口气写完三张素纸方才停笔。
  方冀捧着三张纸重读数遍,又修改了十几处的文字,渐觉所书略能尽意。这三页纸既有药性之述,药理之探,又有方剂之详,可说是自己别具创意之作,墨干之后小心翼翼折好藏在怀中,心想回到神农架后,就要加附在《方冀药典》之后。
  等到收拾好笔墨,窗外天色已暗,正是华灯初上之时。方冀缓步走出客栈,从府东街口望去,“应天府”杂立于四周繁华的街市中,完全显不出大官府的气势。方冀心想:“南京既是帝宫所在,应天府便显不出什么威风了,若要像北宋的开封府那样,除非应天府也能出一个像包拯的府尹。”
  方冀踱到应天府外,转到东边人声嘈杂之处,他站在墙边,背着手看热闹,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等他离开时,背后的青砖墙上多了一排古怪的白色符号。方冀看都不看,缓步踱入人丛之中。
  他一个人慢慢逛到街角,在一个卖卤味的小店中找到一张空桌坐下,叫了一壶白酒,切了一盘卤味,慢慢吃将起来,心中却在暗暗盘算:“凭我这模样,便算碰上熟识的人,也未必就能认出我来。我且慢慢喝他几杯,待亥时到了,再去大中桥留下明教秘密口讯,就等那人循讯来找我了。”
  他在应天府墙角留下的符号,乃是明教最高层的通信秘语,十多年前明教高手在神农架顶全体遇害,方冀是唯一幸免者,他将这秘密符号传给了傅翔,世上只有他们两人懂得这套暗语,此时他却盘算着“那人循讯找来”,难道还有第三个人识得这明教秘语?
  这时小铺生意热闹起来,方冀一人占一张桌子,便有两个短衣汉子走过来,哈腰道:“有扰你老,可容我俩挤一挤?”方冀道:“两位请便。”那两人拉条长凳,就在方冀对面坐下,向店家要了酒菜,又要了两大碗米饭,便唏哩呼噜吃将起来。
  方冀见这两个汉子进来时,一人背上掮了个木箱,一人提了个长形布包,看上去像是两个工匠。二人显是有些饿了,两盘菜片刻之间便一扫而空,便将菜汁浇在饭上,几大口就扒得大碗底朝天,两人抓起酒来对干了一杯,这才打个嗝,露出满意神情。
  方冀见两人粗菜淡饭吃得其香无比,不禁暗羡他俩好胃口,便微笑道:“两位可是干了一天活?辛苦了呵。”那两个汉子连忙称是,其中一个补了一句:“我俩在城外天禧寺修那宝殿的钟架,干了一整天活,只吃了一餐饭。”另一个道:“我俩专修寺庙的木造器物,明日一大早还要赶到栖霞寺去修侧殿的屋顶,那可是我俩的家传功夫。京师寺庙一定得找咱俩,才能修复得和原来一模一样。”
  方冀赞道:“两位是有技艺在身的巧匠,失敬,失敬。有这一身技艺,日子想必过得好啊?”一个汉子道:“还凑和。”另一个道:“咱两家人都住乡下,种地过日子花钱少,我俩就靠这京城附近的寺庙活儿,赚些银子回乡去,给家人买些穿的用的,这几年日子好过,就存些钱多垦些地。”
  方冀道:“两位若是不急着赶路,老夫就请二位再喝两杯聊聊。”两人齐道:“倒不赶路,只是不敢叨扰。”方冀道:“不客气。咱们再切一只板鸭来下酒如何?”左边那汉子急摇手道:“且慢,老先生既要请吃酒,不如切只桂花咸水鸭来也强过那板鸭。”方冀笑道:“怎么说?”那汉子道:“外来的人总说南京板鸭好,我们金陵人不吃那干板板的东西,咸水鸭才是金陵人的真绝活。”方冀哈哈笑道:“好,就咸水鸭。”
  切好的咸水鸭整整一大盘端上来,果然漂亮,方冀吃了一块,只觉咸得恰到好处,不但不会盖掉鸭肉原味,那盐卤加上作料的味儿反而将鸭肉的鲜味逼了出来,嚼得满口鲜香。方冀赞道:“名不虚传,名不虚传!两位请用呵。”他喝了一大口酒,续道:“两位方才说,存些银子多垦些地?”
  右边那汉子啃着一支鸭翅,道:“咱们两代都是木匠,那有什么自己的田地?过去兵荒马乱,雇人做工的少,有时凭做工也养不活家小,就帮人种种田。那佃农的日子可苦啊,年头在田做到年尾,挂了镰刀就没饭吃。自从洪武皇帝来了就好了,他看连年打仗把天下多少良田都打成了荒地,就下一道圣旨,凡是肯吃苦愿意垦地的,就去跟官府登记,官府分一块地让你去开垦,开垦好了地就算你的。”
  方冀听得入神,那汉子继续道:“我家女人和两个老弟合力开垦了几亩地,种些蔬菜杂粮,也算是个种自耕地的农家了。”另一个汉子补充道:“头两年收成不好,官府还免了咱地租,又发放了一批新的种子让我们试种,现在终于有好收成了。”
  方冀和这两人又聊了不少日常生活的琐事,颇觉此次离开神农架,一路上多有机会与庶民百姓接触,不断感受到各行各业的老百姓生活改善的喜悦。大家对兵荒马乱、劫后余生的一段苦日子仍然心有余悸,但是谈起日子愈来愈好过,活得有希望,无不面露喜色。此时又听了这两个木匠的一番话,不禁暗暗忖道:“看来这皇帝老儿除了会打仗、会杀人,治理国家也是有一套的。他虽严刑峻法,对文武功臣、起义伙伴残酷无比,但毕竟是从穷人中发迹,了解穷人的苦处,对百姓倒是好的。”
  想到朱元璋年轻时曾加入明教,之前还当过几年和尚,提过“明”“佛”不分家的说法,而在推翻蒙古政权的斗争中,不止一次与明教联手出击取得胜利。大业成功之后,明教并未持功提出任何要求,只是回归江湖宣扬教义,却仍逃不过朱元璋的猜忌之心,竟然下毒手要将明教一网打尽。方冀对这血淋淋的一幕不可能有丝毫淡忘,他摇了摇头,暗自叹道:“要真正公道地评价一个历史人物,是何其难也。”
  三人聊得高兴,待得酒肴既尽,方冀站起身来拱手道别,他付了账,沿着大街向东行。此时已过亥时,靠近皇城地段的闲人渐少,方冀走到西长安街和通济门大街交口处,在内护城河的大中桥上停了下来。向东望去,一座大衙门灯火已黯,方冀依稀记得好像是京师仪礼司,再往东一千多步,就是京师锦衣卫了。
  方冀在桥上踱了两趟,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桥头墩柱上留下了秘密记号,看看四周没有其他可疑之处,就回头慢慢走向府东街的宾悦客栈。
  翌晨,方冀请店小二买一碗江南卤面来当早餐,小二问:“要红油爆鱼还是白汤卤鸭?”方冀心想昨晚吃鸭吃得够了,便要了红油爆鱼汤面。
  这江南卤面原是苏州人的点心,明朝开科举以来,苏杭才子闱场得意,在朝中为官人数渐增,便把这道点心面带到南京来了。苏州人是不吃辣的,那红油爆鱼只是红得好看,并不算辣。
  方冀正自品嚐这碗热腾腾的早点,楼下传来小二的大嗓门:“寻方老先生?方老爷子在二楼,您老贵姓?”
  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敝姓章,立早章。”
  方冀一听这几个字,整个人宛如触电般呆住了。他回过神来,三筷两筷把面吃了,喝了两大口面汤,完全没有心情品嚐这名满江南的卤汤之鲜美,就推门出迎,这时小二已把来人带上楼来。
  方冀趋前一步抓住来人衣袖,飞快地拉他入房,塞了一小角银子给小二,要小二将面碗撤走,并嘱咐不让任何人打扰,然后栓上了房门。
  店小二的脚步声已经下楼,来人忽然向方冀跪倒,整个人匍伏在地,他压低了声音道:“十五年了,章逸整整等了十五年,军师您……您总算来了。”他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涕泗纵横。
  方冀仔细打量,只见来人三十多岁,一张英俊且透着刚毅之气的脸庞,修长而挺拔的身材,头上系着一方蓝色头布,身着一袭蓝色大布褂,面貌仍是昔日年轻的章逸,但脸上再也找不到昔年的稚气。
  那章逸凝视着方冀,眼睛又已潮湿,他望了望方冀的花白大胡子,低声道:“军师您老了。”方冀微微一笑,把一部大胡子扯下,恢复原来的模样。章逸摇了摇头道:“不是胡子,是您的眼睛。军师,您的眼神老了。”
  方冀听得心中一酸,他强抑住情绪,一把将章逸拉起,道:“我昨天才到南京,留下两处秘记,不想你今天一大早就赶来……”
  章逸抢着道:“那大中桥及应天府是我每天必巡的地方,可怜我巡了足足十五年,终于看到了咱们的秘记。今晨寅时前,我带了三个下属从锦衣卫衙门出发,巡视皇城四周的夜防,第一个就先到大中桥,看到军师留下的秘记时,一阵恍惚差点晕倒,连忙赶到应天府去,果然在墙角也看到咱们的符记,这一下可确定军师终于来了……”
  他继续道:“我不动声色,带着三个部属例行巡察完毕,回到衙门,挂了官帽,来不及换衣,套上这件大褂就到客栈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解开大褂的衣扣,里面露出绣着飞鱼的锦衣。方冀微笑道:“章逸,你在锦衣卫中官拜何职了?”章逸道:“军师说笑了,小的奉命隐身于锦衣卫,谨遵当年教主及军师之命,言行低调,但求忠诚,不求突出表现,十五年来升任京师指挥使,手下也有百来个缇骑供差遣。”
  方冀连声道好,接着正色道:“十五年前派你潜入锦衣卫,原是教主和我商量好的未雨绸缪之计,在朝廷核心组织中埋伏一个明教暗椿,以备必要时奇兵突出,为明教立下奇功。你在教主身边侍奉多年,聪明机警过人,对外又从未露过脸,自是担任此一任务的最佳人选。便是明教内也是最高机密,除了教主和我,没有第三人知晓,这段时间我们又无任何联络,是以你虽潜伏十五年,却能安然无事。”
  原来大明建国之后,明教虽然淡出国事,但朱元璋对明教的严密组织及武功高强的头领仍极不放心,教主和方冀都暗觉不妙,却也想不出有何妙策,能让这位多疑猜忌且手段毒辣的皇帝安心放手,为了自保,便想到在朝廷锦衣卫中埋伏一着暗棋。
  方冀是当年此计的设计者,他暗暗叹息:“可惜咱们派章逸加入锦衣卫太迟,当年发生神农架顶的惨事时,正是他刚进入锦衣卫的第二年,还是个外围的小角色,自然无法得知阴谋,否则咱们明教也不至落到今天这地步。唉,世事变化又岂能样样先知先觉。章逸这十五年来藏身锦衣卫中无声无息,今天该是发挥功效之时了!”
  他把这一段时间自己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说到潜身卢村私塾教书,收了两个资质极佳的学生,傅翔成了自己的传人,郑芫则随洁庵法师到了南京……
  章逸一听到洁庵法师,便呵了一声,问道:“可是在锺山灵谷寺修行的洁庵?”方冀道:“不错,他怎么了?”章逸道:“去年年底,这洁庵法师已经离开南京,听说到泉州开元寺去当住持方丈了。”方冀吃了一惊,道:“我还打算见到你之后,便去灵谷寺寻他和他的徒儿郑芫呢。”章逸道:“他那女徒儿在京师的名气,可大大超过洁庵师父哩。倒不知姑娘这次有没有跟洁庵一同去泉州?”
  方冀忙问道:“你说那芫儿有什么大名气?”章逸道:“军师,您知道咱们锦衣卫日常工作之一就是蒐集各种消息,这洁庵法师是上头注意的人物,所以咱们也经常留意这和尚的行踪,不久便发现他有一个女徒儿,家里在十里秦淮附近开了一间酒店,这郑芫便在酒家和灵谷寺之间上下来往……”
  方冀眼前浮现芫儿那聪明姣好的模样,不禁微笑道:“那酒家定是她娘开的,她娘造得一手好酒。”
  章逸道:“不错,她那酒店就叫‘郑家好酒’,在秦淮河一带已经小有名气。这郑芫年纪小胆子却大,有一回秦淮河的大地痞仗着一身功夫,欺凌夫子庙的几家老店,硬要加倍收取保护费,有一家绸缎庄的老板气愤不过出面理论,被那大地痞带领手下捣坏了店面,郑芫忽然冒出来,把那地痞的狐群狗党打得跪地求饶。大地痞脸上挂不住,便拔出大刀要郑芫的命,岂料小郑芫武功好得出奇,不过五招就把大刀抢到手中,一腿将地痞扫倒在地,喝声:‘还你!’伸手将大刀掷出,落在那地痞脑袋旁不到三寸之远,刀刃砍入地面一尺之深,吓得那地痞前后裤裆都湿了……”
  方冀哈哈笑道:“章逸,是你亲眼看见?”章逸道:“倒是没有亲见,但这情节都已入了夫子庙一带说书的段子。”方冀道:“我正奇怪,怎么你忽然变得油嘴滑舌,原来是学那说书的。”章逸道:“从那回以后,京城人便把郑芫那小姑娘唤作‘锺灵女侠’,名气大大超过灵谷寺的和尚。”
  方冀闻言更是开怀大笑:“哈哈,几年不见,芫儿倒成了‘锺灵女侠’,有趣啊有趣!章逸你有所不知,那被捣毁门面的绸缎庄,多半是芫儿舅爷开的。”他心中在想:“洁庵住持泉州开元寺,想必与天慈禅师有关,芫儿是否跟去泉州,要到那‘郑家好酒’去打听。现下无暇顾及这个,且先问正事……”
  他正色问章逸:“锦衣卫目前情形如何?”
  章逸道:“自洪武二十六、二十七年凉国公蓝玉、颖国公傅友德相继遭诛杀逼死,皇帝残害功臣、狠毒寡恩之名传遍天下,朱元璋为息天下悠悠之口,便拿锦衣卫来当代罪羊,先杀了头儿都指挥使蒋瓛,后来又不设继任都指挥使,悬位至今。锦衣卫荼毒忠良的恶行,这几年颇见收歛了一些。”
  方冀点了点头。章逸继续道:“但因为都指挥使悬位,副都指挥使就暗中拚命发展自己的势力。”方冀问道:“副都指挥使?”章逸道:“不错,有两位副都指挥使,爱管事的是锦衣卫的二号人物──鲁烈。”
  方冀道:“使一手全真剑法的鲁烈?”章逸道:“正是,军师会过他?”方冀道:“四年前和他有一面之缘。”
  章逸显得惊讶,但方冀没有讲下去,他也不再问,便接着说:“这鲁烈是个蒙古人,不但武功高,而且处处看着神秘,他私下结交了许多武林人,中土的、蒙古的、西域的都有。”方冀呵了一声,道:“除了西域的马札,还有些什么人?”
  章逸对这位军师居然识得鲁烈、马札,觉得十分意外,殊不知这两人都曾在卢村和方冀交手过。他答道:“马札和鲁烈都是正式的锦衣卫,而鲁烈结交的许多武林高手并不加入,他们似乎没有组织,但背后显然有人指挥。我留意打探一段时间了,仍无头绪,只知鲁烈对那幕后的指挥者十分恭敬,言必自称晚辈。”
  方冀问道:“你见过吗?”章逸道:“只去年有一次,在皇城外花园中看到鲁烈对一个老者毕恭毕敬,我正要上前相见,那老人忽然一闪便不见踪影,真如鬼魅一般,我连背影都没看清楚。那鲁烈只淡淡看了我一眼,就像没事发生般转身去了。一年多来,我每每回想那鬼魅般的身形,比我能想像的任何轻功都要快得多,令人思之寒心。”
  方冀低头沉思。过了一阵,章逸忍耐不住了,终于压低声音,问出了关键问题:“军师,你要刺杀皇帝?”
  方冀抬眼注视章逸,缓缓地道:“依你看,该怎么办?”他不答是不是,却反问如何办,那么他心中所思已经不言而喻。
  章逸道:“那年神农架顶出事后,我从当时的锦衣卫头儿毛骧那里,得知军师得以幸免,便在绝望之中出现一丝希望,只盼望军师能保住我明教一线生机,又希望军师能为教主他们复仇雪恨,这一等就等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来,我每天都在想:等到军师真的来了,咱们如何行动?慢慢地观察,慢慢地琢磨,也就想出了一个计画。”
  方冀听得又是高兴又是感动,他一把拉住章逸,道:“当年我何尝不想要尽快和你联络,但我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果冒失行动,你的身分一曝露,不但必死无疑,咱们这一招暗着就白搞了,是以强自忍住,以待时机成熟。如今时机已到,你又肯用心策划,快快把计画拿出来,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章逸见方冀心急,便道:“军师,恕我此刻尚不能明言,这计画如要成功,须得两件事先要周全。”方冀道:“那两件事?”章逸道:“第一,军师须把这南京城,尤其皇城附近的地形摸清楚,好比街巷、桥梁、衙门、大宅子、大林子……闭着眼也能进退自如。”
  方冀点头道:“有理。明日就开始细细逛逛这座京城。第二件事呢?”
  章逸伸出一根指头,面带神秘微笑,道:“这第二件是一件必备的事物,还需三五天才能准备好,到时军师自然明白。”
  方冀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道:“就这样。我明日起便扮个看病卖药的郎中,在城里大街小巷串门子,你快回去把那什么‘事物’准备好,咱们五日后再见。”说着便站起身来,忽然绊了一下,身体向前一跌。章逸伸手相扶,忽觉一股暗劲传上身来,他不由自主地发力一挡,两股性质相同的内力一碰,立即相容而收。
  方冀已经站定,笑道:“章逸,你功夫大进了啊!”章逸躬身道:“不敢忘了教主的教诲。”他再次向方冀一揖到地,道:“我去了,军师保重。”便推门下楼而去。
  方冀望着章逸的背影,暗叹道:“章逸奉命加入锦衣卫时,还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如今是个成熟干练的好帮手,便是教主当年传他的功夫,他自个儿摸着练,居然大有进境,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把店小二唤来,给了一锭银子,拜托小二找一家店铺,买一套卖药郎中的行当。小二道:“‘旧内’有一家老字号的药店,兼卖郎中的各种家伙。”方冀道:“快去帮老夫买一套来,多出的银子归你。”小二估量了那锭银子一眼,欢天喜地去了。
  锦衣卫衙门为章逸在常府街与里仁街口租了一个小楼房,做为京师指挥使的寓所,他平日吃饭大部分在外面,是以房内陈设简单,房东的女儿负责打扫清洁、换洗衣服,在家的日子过得十分单纯朴素。
  在锦衣卫中,章逸是有名的美男子,京城里章逸的美男之名也大有人知,偶而他去秦淮河一带转转,青楼的姐儿们争相勾引,章逸总笑脸对佳丽,亲切打招呼,却很少留下过夜。就是有时和同伙喝醉了留在青楼,也是逢场作戏不动任何情感,享受了姐儿们浑身解数的温柔,他一大早就笑嘻嘻跟每个人打招呼,施施然而去,只引得多少美人勾肠挂肚,这些年来赢得一个“浪子指挥使”的绰号。
  酉时刚到,京城锦衣卫每天例行的汇报在指挥司进行,南京城各区的负责人把这一日责任区内的各种消息做一报告,有事则商量因应处理之策,无事则散会各归辖区。
  这天京城没有大事,只在汇报结束前,负责皇城周边的指挥提到:“这两天有一个郎中,穿街穿巷在卖药,好像也没做什么生意,只是不停地闲逛,行迹有些可疑。我们的线民上前搭讪,那郎中操一口浙江口音,像是从外地来的。我已交代属下,明日如再见到这郎中,便跟踪他落脚何处再报。”
  章逸心中有数,点点头道:“这几日皇上未临朝,宫里传闻不断,咱们要格外警惕,凡事多留心、多用心。那卖药的兴许就是个外来的郎中吧,但明日还是要弄清楚他落脚的地点。”
  散会后,章逸没有加入同僚去酒店吃晚饭,安步当车沿着通济门街走到常府街回家。进得门来,那房东之女寒香正在收拾房间,她见到章逸此时回家颇觉吃惊,连忙放下手中的布包,迎出来接过章逸肩上的掮袋道:“难得官人今日回来得早,便在家吃饭吧?”
  章逸道:“回来没先告知,家中有饭菜么?”寒香忙道:“有,有。今日正好卤了一小锅好菜,准备给官人留着消夜下酒的,寒香再去下一碗面,将就吃一顿可好?”章逸道:“怎么不好?煮两份面吧,你也一起吃了再回家。”
  寒香喜孜孜地煮面去了。章逸暗暗思量:“这娘儿人长得俊,手脚又伶俐,干么委屈在这儿侍候我这些年?当年上级为我租这寓所,便着寒香来侍候,头儿蒋瓛多半交付了就近监视的任务。可如今蒋瓛已死,上头无人,寒香还是尽心尽力地巴结,想是相处久了,对我有些感情了。”他想着方才汇报中,手下提到那个“卖药郎中”的事,一方面觉得好笑,一方面也为自己麾下的工作能力感到有几分得意。他一面闭目养神,一面在心中策划下一步的做法。
  寒香将面菜布在桌上,顺手将几盏烛灯点起,笑盈盈过去请章逸吃面。章逸坐定了,见桌上放着一只酒杯,一小壶酒,便对寒香道:“你也拿只杯子喝一点吧。”寒香道:“奴家量浅,不敢饮这烈酒。”一面执壶替章逸倒了一杯。章逸立刻闻得全室酒香,知是上赐的御制大曲,去年过年时与同僚饮得大醉,以为已经喝光了,岂料寒香还藏得有。
  寒香瞟了他一眼,道:“上回我见官人喜爱这酒,便偷偷藏了一些,免得被官人那批朋友胡乱喝糟蹋光了。”章逸笑道:“好朋友在一起拚酒,那有糟蹋。”心中却对寒香的贴心暗暗感激。
  章逸将好酒一饮而尽,寒香又倒上一杯,烛光摇曳下只见寒香面颊嫣红,也不知是否擦了胭脂,执壶的手姿势优雅,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很是动人。他上前接过酒杯,鼻中闻到非兰非麝的幽香,不禁心中一荡。
  两人吃完面菜,虽然简单,章逸感到一种家常饭的温馨,他把杯中酒干了,自己动手倒了小半杯,递给寒香道:“你就试一试吧。”寒香接过饮了,皱眉道:“好烈。”
  章逸放下手中筷子,寒香起身来收拾碗筷。章逸鼻间飘过一阵幽香,他起身一把将寒香抱住,寒香挣扎,低声道:“官人,不要……”便被章逸一吻堵住,寒香轻嘤了一声,埋首倒在章逸怀中。
  章逸躺在床上,从他拥抱寒香的一刹那起,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年过三十,但她的风姿谈吐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令章逸打第一次见面就为之心动,几个月来有空就去她的酒店厮混,她那似有情又无意的一颦一笑,已令章逸有些神魂颠倒了。他这京师人口中的“浪子指挥使”阅人多矣,却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会对一个寡妇着迷如此。
  寒香在楼下娇声唤道:“官人夜晚还要出门,这里热水已经备好,快下来梳洗一下吧。”
  章逸应声下楼,寒香侍候他泡在一只盛满热水的木桶中,便上楼来整理床铺。她轻轻掩上房门,侧耳仔细听了一下,心中暗道:“刚才好险啊,我正从他的床下夹层中发现秘密,还来不及复原他就回来了,我且赶紧把那事物放回原处……”
  只见她飞快地从方才丢在角落的布袋中拿出一个薄薄的白色小布包,然后从床下拉出一个扁木箱,飞快地把布包放入扁木箱中,并将箱盖上一只开着的铁锁锁上,匆匆放回地板下的夹层;回铺地板时一个卡榫“咔”地响了一声,便恢复原状。
  她站起身来快速将床铺整理妥贴,又将饭桌上的碗筷收拾好,然后坐在桌边的椅上微微喘息,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她脑中一直在思索一个难题:“他为什么要做一个自己的面具?今天发现的事要不要告诉爹?”
  章逸换了一身便服上楼来,亲切地问道:“你要不要也泡个热水澡?”寒香脸颊红晕未褪,低声道:“我回家去洗……太晚了,我这就回去。”她起身拾起布袋就要下楼,章逸揽住她的腰亲了她一下,就让她下去了。章逸道:“小心一些。”寒香嗯了一声,开门快步离去。
  寒香离去后,章逸坐在椅上沉思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接着他推椅而起,来到睡房里,从床下地板夹层拿出那只扁木箱。
  那木箱是暗红色的檀木所制,四角都镶了鎏金的角箍,箱盖上锁着一把精炼过的白铁横锁。章逸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巧的钥匙,打开木箱,拿出那个白布包,又在木箱内壁对角上按了两下,木箱里“咔”的一声,又出现另一个夹层。
  章逸从夹层中拿出另一个薄薄的白布包,以及一卷贴封了的皮纸卷,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白布包和一卷皮纸塞入自己的随身掮袋中,把木箱放回地板夹层,就下楼出门。
  经过这番折腾,已过戌时,章逸对京师的街巷熟悉到闭目可游的地步,他拣小路快步向应天府方向走去,七拐八转后,从一条小巷一穿出来,就是那“宾悦客栈”的边门了。他从边门进店,先到店前和掌柜的照个面,小二探头还识得他,忙招呼道:“您老要找方老爷?”章逸笑道:“小二哥倒好记性。”那小二便带着章逸上楼敲门,方冀应门见是章逸,连忙让入。
  章逸拴上房门,运神细听四壁,确信无人偷听,这才把掮带上的两个布包及一卷皮纸拿出。他先将那卷皮纸拆开,展放在桌上,方冀凑着烛光看时,只见长卷上画着皇城与皇宫的详细地图,上面用红笔勾出一条路线。皇城地图的左面画着南京城的地图,图上也有红笔描出的两条路线。
  章逸压低了声音道:“军师先看皇宫图。您若顺着红线走,就能潜入皇帝寝宫的屋顶内,图上打圈的地方是一块大木匾,匾上是朱元璋亲书的‘知峻忧危’四个大字,背面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方冀低声问道:“那匾额悬有多高?距皇帝的龙床有多远?”章逸道:“约有二丈来高,匾额到皇帝的床大约有七八丈。”方冀默默估算。章逸道:“这寝宫还有一样奇处,整个房间又高又阔,怕不有五丈宽、八丈长。朱元璋的床放在匾额对面顶端,他喜欢三面空旷,可以一目了然,所以房屋造得传音特别好;他老儿只要轻发一声,布置在四角的武士便听得一清二楚,一有事立刻就能飞奔而至。”
  方冀冷笑道:“这老儿一向猜忌心特强,既防有人潜伏入屋内,又要能紧急时唤人立至,可难为了当年造皇宫的匠人。”章逸道:“只是工匠虽巧,却未料到皇帝老儿要写四个字挂在对面自己欣赏,成为全室唯一的破绽,匾额后面正好可藏一个人。”他又加一句:“那四个字,我偷瞧过一眼,写得只比咱的字好看一点。”
  方冀想笑但未笑,他口心相商:“相距八丈,由高处跃下奋力一击,能有成功的机会?”章逸道:“很难。且只有一击的机会!”方冀抬头望了章逸一眼,道:“除非……”
  章逸知他心意,点了点头道:“不错,除非有武当的八步赶蝉。”他接着缓缓道:“为定下这路线,十五年来我不断等机会,终于等到一个良机,冒险亲自勘察过一遍。那藏身之处应该万无一失,只是距离太远,如要跃身下击,恐怕需得中间落地一次,但只要一落地必然惊动侍卫,很难成功,是以可能要用暗器攻……”
  方冀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不带兵器、不用暗器,他摇头道:“暗器在七八丈之外难有致命威力。”章逸笑了笑,从腰间解下一只皮袋,拿出一个暗泛蓝光的钢弩,交到方冀手上。方冀见那钢弩造得极是小巧精致,拿着很是称手,便问道:“这弩能射多远?”章逸道:“百步封喉。”
  方冀点点头,他的脸色愈来愈凝重,忽然他从床头下拿出一把两尺长的短剑,拔出剑来,在烛光下凝视。那剑身泛着青森森的暗光,章逸心头狂跳,低声问道:“乾坤一掷?军师,您练成了乾坤一掷?”方冀道:“不错,乾坤一掷。”心中却叹道:“可惜只有教主当年七八成的威力!”
  方冀放好了短剑,再凑近看那地图,只见沿着红线每个交叉点边上都用小字注明了防守此点的带刀侍卫及锦衣卫的名字,有些重要的人名边上还简注其武功绝技大要。方冀见这份资料做到这个地步,实在不可思议,正自赞叹,章逸已解释道:“照规矩,宫中侍卫每天三班,轮班时间及地点十日一调,图上所注正是这十天的资料。”方冀听了,不禁暗叹这章逸的能耐实在无人可及。
  章逸坐下来,正色道:“数日前朱元璋得了风寒,已经五天没有临朝了。这一阵子估计他都躺在床上听取臣子的报告。军师,您要干这桩大事,就要马上动手。”
  方冀点了点头,他注视着桌上的地图,默记那些红色路线。章逸接着道:“这里有三个难处,如不能一一解决,缺任何一个,大事就要坏。”
  方冀心中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但他此时对这个聪明能干的章逸已经从信任变成依赖,忙问道:“那三个难处?”章逸道:“第一,您如何混进宫去;第二,您如何藏到那块大匾额的后面;第三,最重要的,事后不论成败,您如何脱身。”
  方冀点头。章逸抓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压低了声音道:“第一个难处,我已替军师想出了办法……”他一面说,一面从掮袋中拿出那个扁薄的白布包,将紧缠的白布解开后,竟然是一张制作精细的面具,烛光下方冀看得吃了一惊,因为那面具赫然就是章逸那张俊脸。
  方冀低声道:“冒充你混进宫?”章逸道:“不错。这面具造得唯妙唯肖,军师只要略为模仿一下咱的身形动作,压低声音,一个照面之间任谁也瞧不出破绽。这两日我已让同僚都知道我因劳累加受寒,嗓子嘶哑了。”
  方冀道:“这面具造得确是精妙,是何方巧匠造的?”他有些担心造这面具的巧匠是否可靠。岂料章逸微微笑道:“这等秘密之事,岂能假借他人之手?”方冀惊道:“是你自己造的?”章逸点头道:“我跟京城第一巧匠叶师傅研习此道,已有七八年之久了。”
  方冀握住章逸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对章逸为明教复仇一事用心之深、用计之密,深深感到震撼,紧紧摇着章逸双手,颤声道:“有你这番苦心,咱们报那血海深仇可有望了。”
  章逸道:“这是解第一个难处的办法。第二个难处,其实难不难全看来人的轻身功夫。以军师的‘鬼蝠虚步’,要闪过重重侍卫并非不可能,只要军师先把路线记熟,几个重要地点参照图上所注行事,多半可以摆脱重重监视,安然潜到那块大匾之后藏身。”
  方冀一面细看地图,一面点头道:“但愿如你所料。”章逸又喝了一口茶,缓一口气慢慢道:“至于第三个难处嘛,军师您一击发难后,不论那皇帝老儿是死是活,您拔身就沿我画的路线退出,一刻也不能耽搁。此时皇宫警报已响,宫中围捕行动随即启动,您有两条路线逃离……”
  方冀的目光从皇宫地图移到京师地图,正在思索这两条路线的差异,章逸已说明道:“这两条线都是撤离的最佳路线,主要的差别在于咱们如何避开那鲁烈找来隐身在宫城中的神秘高手。”
  方冀道:“你认为那神秘客藏身宫城中?”章逸点头道:“不错,他人多半藏在皇城中,但他不是锦衣卫,皇宫他进不去。不过宫中事发后,此人极可能会在关键地方出现,以我所见,只要此人出手,军师要想全身而退,只怕难上加难……”方冀指着地图上的两条红线,道:“是以你这两条线方向完全不同,一条向北,一条向南,就是要那人只能守住一个方向,咱们赌一半的机会?”
  章逸道:“不仅如此。那神秘客虽然难缠,咱们可以引开他……”一面从掮袋中掏出第二个扁薄的白布包,打开来看时,包中也是一张面具,方冀凑近一看,发现那面具竟然与自己的长相有七分相似。
  他讶然问道:“你要假扮成我去引开敌人?”章逸笑道:“这面具是这三天赶造出来的,一则快工出不了细活,再则全凭记忆雕琢,造的不能十分逼真。不过到要用的时候加上一把胡子,黑夜中大约也能蒙混一时。那神秘怪客反正没有见过军师,主要是骗鲁烈、马札他们上当。”
  方冀初觉他用面具偷天换日的计策来办这件大事,实在匪夷所思,但细思之后,渐觉这是唯一可行之策,而且许多细节都已事先仔细考量过,好像也找不出什么破绽,不禁对章逸的筹划多了几分信心。
  章逸拿起两张面具,继续说明此计的细节:“咱们设想,到那时军师一出手,不管成与不成您务必拔身就走,这时皇宫警报大作,传到宫外。军师若依照既定步骤退出皇宫,我就能算好时间从屋顶上突然抢先现身,此时军师也正好从乾清宫的西侧檐下潜出……”
  章逸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放慢速度一字一字道:“此时,有两种情形可能发生:如果那神秘高手出现了,我会左右逃窜引他向南线追去,军师立即向北往玄武湖、锺山奔去;第二种情形,如果那神秘高手没有追来,您就迅速过来追我。这时您戴着章逸指挥使的面具,而我是方军师的模样,您当然‘责无旁贷’要来追捕刺客。”
  方冀笑道:“那就成了你在前带路,领我逃走。”
  章逸把手上两张面具左右互换,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正是。军师,此计如何?”
  方冀皱眉道:“若是第一种情形,那神秘高手追你向南而去,我就算北奔侥幸脱身,你又怎生自保?”
  章逸道:“军师问的是一针见血。我仗着地头熟,只要逃出城墙,谁也抓不住我。”方冀见他说得信心十足,不禁有些怀疑,便问道:“出了城你往何处躲?有人接应?”章逸笑道:“出了城墙我就跳河,护城河底有一个暗门,从暗门可入地道。我又走回城内,谁抓得住我?”
  方冀听得口呆目瞪,道:“章逸,你不是在说笑?”
  章逸正色道:“军师放心,我把这些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性命交关的大事岂能说笑?军师呀,我为这一天已准备了整整十五年了。”
  方冀忍不住再问:“那如果是第二种情形,怎脱身呢?”
  章逸道:“您在后面追我,咱们加速越过城墙,一到‘中和桥’头,军师您就趁黑跳下,秦淮河中自有小船接应,您就换装恢复方军师的模样随船而去。咱也恢复原貌,率领跟上来的锦衣卫沿着‘正阳门外大街’一路追下去,追到天亮,终于把军师给追丢了。”
  方冀奇道:“秦淮河下有何人接应?”章逸道:“至正二十三年鄱阳湖之战,率领明教水师攻打陈友谅主帅船的陆镇,军师可还记得?”方冀喜道:“‘赛张顺’陆镇?怎么不记得!他还活着!怕也有近六十岁了吧,当年他才二十出头呢!”章逸道:“陆老爷这些年来只是秦淮河到扬子江一带的一个老渔夫,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的英雄事迹。军师来此的大事,我只告诉他一人。”
  方冀喃喃念着陆镇的名字,不禁老泪盈眶,他叹了一口气,重新凑近地图道:“好,咱们再说些细节……”
  两人在烛光下又谈了许多,方冀对这个大计画的每一步都彻底了解了。他闭目想了一会,以他明教军师的智谋及经验,竟然找不到一个破绽,虽然其中有一两处没有必然的把握,需要几分运气,但也都是极为合理的推测。他睁开眼来,抱拳对章逸道:“老弟啊,你这计画好,军师我是服了!”
  章逸忙道:“岂敢,岂敢。计画再好,还得天时地利人和,正巧皇帝老儿受了风寒病倒在床,整天窝在寝宫中,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方冀握拳,低喝一声:“好!”
  章逸道:“我这就告辞,明晨我会把衣帽等其他所需之物送来。军师明日千万留在客栈不要外出,我的下属已经在怀疑,那个突然出现的郎中整日穿街入巷也不好好卖药。”
  章逸告辞匆匆离去。方冀一面喝着苦茶,一面把所有的细节再重新想过一遍,然后将各种重要事物收拾好,从枕下再次拿出那柄短剑,想到自己一生行走江湖从来不用兵器,如今欲成大事,却要靠这柄短剑了,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缓缓抽出剑来,烛火闪烁下凝视着剑身反射的光芒,虽然没有喝酒,却有些醺醺然了。
  京城整日乌云密布,似将降大雨,却始终只闻雷声不见雨落。方冀扮成章逸,准戌时进了午门,午门前一个带刀侍卫和一个锦衣卫都是章逸的熟人,方冀依照章逸地图上的加注,跟两人热络地打个招呼,按例行规矩报了名字和当日口令,亮了腰牌。那姓王的锦衣卫问道:“章头儿风寒可好了?”方冀天生声音沙哑,这时压低了嗓音嘶声道:“嗓子还没好。”另一个姓杨的侍卫道:“皇太孙他们才进去不久,今晚可能要搞到半夜里去。”
  就这样,方冀戴着章逸的面具,一连过了五处关卡,没有被瞧出破绽。他依照章逸设计的路线,在各殿回廊转了一圈,遇锦衣卫便打招呼,尽量让人看到他。
  他踱到华盖殿转角处,四顾无人,忽然拔身而起,轻轻落在内檐椽木之上。这大殿屋顶四周有一圈五彩绘板,方冀摸到左边第五块板,又在支撑木条的下方摸到一个暗榫,他一按暗榫,发出一声轻响,那块彩绘板便松动了。方冀轻轻把彩板推开,便出现一个两尺见方的暗门。方冀略一缩身施劲,整个人便如一只狸猫般跃入了暗门。
  暗门里原来是一条既狭窄又低矮的暗道,便如大殿屋顶与内檐之间的一长条夹层,勉强可容一人匍匐其内,乃是修建宫殿时为日后维修之用预留的暗层。方冀一面将暗门恢复原状,一面弓身缩首,展开小巧轻功,默记章逸图上的路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飞快前进。
  这一下就显出方冀轻身功夫的功力了,在这常人爬行亦不容易的低矮狭道中,他居然能够缩身疾行,更难的是居然不出任何声息。遇岔道便不假思考照着预知路线择一而入,毫不犹豫。
  方冀在暗中摸黑转入第七个岔道时停了下来,他仔细地摸着下面支梁,慢慢向前爬行,数到第二十一根支梁时,摸到梁上的一块板有些松动,他知道这是章逸动过手脚的地方,于是提气慢慢把那壁板推开一条细缝,一道微弱的光线射入,同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方冀暗道:“就是这里了。”
  他缓缓将那块活动的壁板推开,弓身一跃而出,果然迎目正是一块大匾额的背面。他轻移身躯,躲在那匾额之后,黑暗中调匀气息后,向下望去。
  只见一间奇大无比的寝室,七八丈外对面的墙下放着一张雕龙的紫檀木床,床上半卧坐着一人,正对着匾额的方向,但隔着纱帐看不清楚面目。方冀暗忖:“这人便是朱元璋了。”
  果然,他床边三个大臣坐在矮凳上,其中一人道:“陛下龙体最重要,有些事是否待陛下完全康复了再禀奏。”
  方冀极目望去,灯光下可辨出中间的一位最靠近龙床,是个身着黄色锦袍的青年,方冀想到进宫时那杨姓侍卫的话,暗忖:“这便是皇太孙朱允炆了。”他身后两个年龄稍长的文官,毕恭毕敬地坐在小凳上。稍远两步,立着一个太监,看上去有些年纪了。
  这寝宫除了极高极大之外,家俱非常简单,是以显得十分空旷。四壁角落各站着一名锦衣侍卫,看上去皆神重气凝,虽然一言不发,却自然而然透出一种威猛气势。方冀暗道:“这四人都是一流高手,靠近皇帝大床那边的两个尤其功力深厚。”他低眼看了看靠近自己这边的两人,距藏身处都只有两三丈之遥,若不是章逸找到这个绝妙的藏身地点,从大殿最上方的暗道里无声无息地闪出,要想躲过这两名侍卫的严密监视,绝无任何可能。
  方冀屏息聆听,只听得那半躺在床上的朱元璋清了清喉咙道:“你等方才所奏河北、山东大旱之事,关系数百万老百姓的生命,赈灾备粮的事一天也不能耽搁,每天都要有消息来奏,岂能等我病好了才奏?允炆,你传令下去,河北、山东的地方官员人人要做好准备,不能等灾情爆发了才慌忙应对。有谁胆敢怠慢,便要他……”他愈说声音愈嘶哑,说到这里便开始咳嗽。
  朱允炆忙上前为他捶背,床边太监连忙端上一碗汤药,服侍朱元璋服了一两口,让咳嗽缓下来。他清了清喉咙,吐了一口痰,接着方才没有说完的话道:“谁要胆敢怠慢,便要他脑袋落地!”
  这寝宫的设计果然巧妙,方冀躲在匾额后面,距龙床有七八丈之远,但朱元璋说到“脑袋落地”四个字,声音就像发自身边。他暗道:“一说到杀人,这皇帝老儿的中气好像就恢复了一些。”
  朱元璋喘了几口气,对那着蓝袍的官员道:“黄子澄,你在东宫伴读这些年,皇太孙的事就是国家的事,你不可有丝毫怠慢。”那黄子澄连忙跪下,道:“万岁爷请放心,子澄承陛下及皇太孙厚恩,便是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另一个着绦红色官服的中年人,面白而须黑,这时也跪下进言道:“臣齐泰蒙圣上赐名,又复拔擢为兵部左侍郎,陛下心中所系之军国大事,臣无一时一刻不放在心中,内外军情尽皆掌握,请皇上安心息养,早占勿药。”
  朱元璋似乎有些累了,他挥一挥手道:“齐泰、黄子澄,你们先退下吧,朕还有话要跟皇太孙说。”
  方冀居高临下,望着兵部侍郎齐泰及东宫伴读翰林黄子澄施礼退行几步,然后转身朝自己藏身这边走过来。原来这寝宫的门就在匾额之下,厚重之门一开,两人走出去,门外传来一阵压低了嗓子的“大人慢走”之声,显然门外还有一批待命的侍卫,负责看守寝宫之门。
  这两位大臣都是皇太孙的近臣,待他们走出后,朱元璋忽对皇太孙道:“方孝孺原在蜀王朱椿那里为他世子之师,这人有大才,既已调他回来了,先放在翰林院里吧。”朱允炆显然很是同意,连声道:“孙儿明日就办,明日就办。”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朱允炆要进言,却似又在等皇帝先开口,一时之间,偌大的寝宫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朱元璋低声道:“允炆呀,为了驱逐元蒙,建立大明,爷爷我从南打到北,几十年来杀人无数,血打出来的江山,毕竟有干天和,我已派你爹爹生前的主禄僧洁庵法师去住持泉州开元寺,要用一整年的时间专心为死于战乱的亡魂超渡。允炆,你可明白爷爷的这番苦心?”
  朱允炆知道这一年来,他这位杀人不眨眼的爷爷皇帝开始对自己一生杀戮过度感到不安,便想要超渡亡魂;超渡亡魂莫如开元寺,毕竟全国各开元寺在唐玄宗时建寺,其目的便是超渡战乱中的天下亡魂。但是朱元璋心中最大的不安,实来自于残杀开国功臣,因此这场法事不能在京师举行,以免流言可畏,引人猜疑,而泉州开元寺就是最佳的选择了。至于派谁去主持这场长达一年的大法事?有仁慈之名的太子朱标是最适当的人选,而朱标已逝,曾为他主持一切佛事的太子主禄僧──洁庵法师就成为最好的替代人。
  朱元璋的这番苦心只有朱允炆了解,他点头答道:“孙儿懂得,这场法事不能在京师做;只有洁庵能代替我爹爹。”简单两句话听在朱元璋耳中,觉得这孙儿还真能体会自己的心意。
  然而朱元璋还有一层秘密的心思,连皇太孙朱允炆都想不到,而藏身在对壁匾额后的方冀却完全理会了。他暗暗咬牙切齿,忖道:“还有明教的冤魂啊!泉州开元寺离我晋江摩尼寺只有数十里路,你想要超渡我明教冤魂,可选得好地方呵。但我今夜便要取你性命,你去超渡你自己吧!”
  朱元璋喘了一会,又道:“你两年前修订《大明律》七十多条,删除了一些严厉的罚则,听说民间多有赞颂感恩的,但乱世用重典乃是颠扑不破的道理,你天性仁爱纯孝,但恐失之柔弱。民有百类,既不能得天下人皆爱你,须得使民有所畏,方能治理。”朱允炆暗道:“难道天下永远是乱世?永远用重典?洪武以来,天下渐治,开国的那一套也该改一改了。”但他忍住没有说。
  朱元璋又道:“开国打天下的那些骄兵悍将,爷爷也帮你处理好了,此后天下兵权除在京师之外,全都在咱们朱家你众叔叔的手中。有他们为你镇守边疆,你可安享太平了。”
  这时朱允炆忽然问道:“若是众叔叔心生……心生异念,甚至……”朱元璋听得坐直了身躯,打断道:“甚至造反?”朱允炆没有马上回应,只注视着朱元璋,缓缓地点了点头。
  朱元璋也没有马上回答,过了良久,才低声道:“这个问题要你自己去想办法,你回去好好想,下次来告诉爷爷你要怎么办!”
  朱允炆点头不语,过了一会,他起身服侍朱元璋躺下,仔细地替爷爷盖好被子,十分依恋地望着老迈的皇帝爷爷,低声道:“爷爷睡会吧,孙儿先告退了。”
  朱允炆从方冀藏身处下方走过,虽然烛光昏暗,仍然看得清楚,这个未来的皇帝十分年轻,举止温文儒雅,行路显得气质优雅而稳重。他一走出,门外一片“殿下慢走”之声。
  方冀暗道:“是时间了。”他的刺杀行动经过章逸十五年的详细规划,每一细节都已设想好,但到此时,他心中仍然兴起一股完全不同的冲动:直接飞身下击,手刃暴君!
  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自己绝无脱身之可能,他对牺牲性命是毫无畏惧,怕的是自己无法顺利施出那致命一击。倘若自己一跃而下,在出手之前那龙床两侧壁角的侍卫飞阻的反应够快,这两人的武功只要与自己相差不多,其中一人拚死力阻,另一人挡在皇帝身前,后面壁角的两人补上来,自己将再无出手的机会,这时门外的锦衣卫蜂拥而入,自己别无出路,必将战死于乱刀之下。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知道再过片刻,他与章逸约定的时间将至,章逸会认为自己因故无法出手,则整个计画就得取消。
  他暗呼:“教主、诸位哥哥,英灵保佑!”猛然之间将一口真气提到十成,在胸中运行一个周天,取下面具从匾额后缓缓站起,忽地大喝一声:“朱元璋,明教索命的来了!”手中短剑已化为一道暗虹,暴射而出。
  那短剑一离手,剑上内力与空气作用,所过之处竟然发出滋滋响声。那剑先是水平疾飞五丈,电光石火之间已经飞到朱元璋的床前,两角侍卫反应极快,一声“刺客!”才喊出口,一人已跃向龙床,要以身挡住皇帝,另一人双手发出两枚铁胆,鸣鸣然飞向方冀的短剑。
  说时迟那时快,那支短剑突然如同活的一般,飞快地改变方向,疾速朝下射去,两枚铁胆全部落空,啪啪两声打在对面墙上,坠落下地,而那柄短剑已经由上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射向床上的朱元璋,那想以自身护主的侍卫终究慢了半步。
  那发射铁胆的侍卫眼见救主已然不及,这时他认出了传闻中明教教主的绝杀招式,不禁惨声大叫:“乾坤一掷!乾坤一掷!”
  第六回 红孩乞儿
  乾坤一掷的短剑挟着万钧之势,斜刺向龙床上的朱元璋,然而当它触及床前的纱帐时,竟然没有穿透那层薄幕,剑尖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声,似乎剑上所有的力道完全被化去,然后唰的一声落下,刺入地板。
  所有的侍卫和刺客本人都惊呆了,朱元璋惊骇得面色苍白,但他心中有数,那床天蚕丝与金丝猿毛混织的纱帐救了他的老命。这时门外的侍卫一涌而入,为首一人大声先表明身分,以免产生误会:“锦衣卫指挥佥事马札护驾!”几个侍卫回过神来,有人冲到龙床四周,有人扯动皇宫警铃,更有两名侍卫飞身跃到悬挂匾额的横梁,只见梁上空空,那里有刺客的踪影?
  方冀在望见“乾坤一掷”功败垂成的一刹那,便知遇上了刀枪不入的宝帐,再射强弩也是枉然,他当机立断,趁着下面一团乱时,悄悄隐入暗道,全速而退。
  两名侍卫在梁上四周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那块活动的壁板,两人推开木板,发现了那夹层秘道,待进入狭道,黑暗中刺客早已不知去向。两名侍卫待要立即追人,却不知刺客逃往那个方向,只好一右一左分头摸入黑暗的窄道。只是不久就遇到岔口,向右追的一人头一个岔口就选错边;向左追的因为起步就已经错了,选那一边倒是没有差别,反正都是错上加错。等这两名侍卫追得放弃时,一个停在皇太孙的春和殿顶上,另一个居然爬到皇后的坤宁宫上面去了。
  方冀凭着熟记路线,又是沿原路退出,更无任何迟疑与耽搁就回到了进口处,估计章逸已在预定地点埋伏等待。他轻轻按下那卡榫,揭开暗门,低头往下看去,有两名锦衣卫正从下方飞快地向乾清宫方向奔去,方冀等他们走远后,略一长身,又如一只狸猫般穿出了暗门。他伏着一动也不动,静静等待着,偌大的皇宫在一阵警报狂响之后,安静得有些怪异,宫殿四周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影。
  方冀知道,所有的侍卫此时都和自己一样,埋伏在暗处以静制动。只要有一点动静,各方人马就会一涌而出。忽然,在他伏身处南边百步之外的一座角楼后飞出一条人影,那人穿着一件黑色宽大长衫,在空中掠过时长袖飞舞,姿势极是潇洒飘逸。方冀心中一紧,暗道:“章逸启动了!”
  果然随着这黑影升起,皇宫大院中立刻有了动静,西边假石山后最先窜出两条人影,后面紧跟着三人,接着右边“武楼”上也跃起三人。这几人的轻功都极为了得,尤其头两条人影快如惊鸿,当头一人对“武楼”上跃出的三人喝道:“你们守住皇宫,小心调虎离山!”
  方冀一听这喝声,暗道:“这人是鲁烈!”只见领头两人中另一人身形虽快,但似乎并不是章逸口中描述的那神秘高手鬼魅般的身形。方冀飞快在心中盘算:“神秘客并未出现,我是往北还是往南?”
  这时天上乌云愈来愈浓,眼看大雨即将降临,方冀心头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认识我的马札方才冲进寝宫,现在一定忙成一团,鲁烈又追章逸而去,我还要戴这面具作甚?”想到章逸一人引了鲁烈等五个锦衣卫高手向南而去,他虽曾试过章逸的武功,知他功力大非昔比,但那鲁烈非同小可,章逸虽有脱身的计画,方冀仍十分放心不下。
  时间不容再迟疑,他想道:“那神秘高手既然没有现身,我当向南去,必要时以本来面目出手助章逸脱身。”心意既定,便从檐角后起身,施展轻功飞快地向南奔去。
  这时一串雷声从北方传过来,天边闪电有如长鞭击空,紧接着倾盆大雨终于哗哗而至。方冀暗道:“天助我也。”他把轻功发挥到十成,不再顾虑借宫殿地形掩护,只见他愈奔愈快,身形在雷雨声中化为一条灰线,飞身越过宫墙,沿午门西侧直接从承天门边飞越而过,在千步廊前从工部衙门的屋顶上避过洪武门,落在正阳门大街旁的林子里。他心中牢记路线,到了这里就要翻越京城墙,大街四面静悄悄的,也不知章逸和鲁烈等人追逐到了那里?
  他提气疾奔,朝着四丈高的城墙一拔而起,接着在墙面的砖石上略一借力,已轻飘飘翻上了城墙。从城墙上头往两面一瞥,正阳城楼在百步之外,大雨中城楼守兵多半没有看见自己,再往城外看下去,外城墙离地总有五丈高,依稀看到一些水光,知是护城河。正要施展轻功跃下城墙,忽然眼前一花,一片模糊的身影不知从那里出现,陡然就定在自己面前,方冀吓了一跳,平生没有见过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心中暗道:“那人来了!”
  只见大雨中站着一个持伞老者,头顶笠帽,身披蓑衣,冷冷地望着方冀,道:“回去,回宫去。”方冀抱拳道:“尊驾何人?莫要妨碍公干。”那老者冷笑一声,又道:“回去!谁都不准出城。”方冀耐着性子喝道:“适才有要犯逃到城外,你是何人,竟敢阻止锦衣卫捉拿钦犯?”
  那老者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听方冀如此说,便挥了挥手道:“锦衣卫的都给我滚回皇宫去,刺客已被鲁副都使打死在河里了,你快回去向鲁烈报到。”方冀听他口气虽大,但似乎并不认得自己,而他说刺客已被打死,心惊之余更是急着想要脱身弄个清楚,虽有神秘老者挡路,也只得奋力一拚。
  方冀于是用锦衣卫那种嚣张的口吻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快快闪开了,老子回头办完事再找你算帐。”说罢便作势要冲出去推开老者,其实他暗中吸气,把十成真力暗布全身。老者挥手喝道:“滚!”劲道随手而出,方冀忽然感到一股平生未见识过的古怪暗劲,有如一只尖鎚突破而至,自己布满的真力完全阻挡不住。
  还好他事先已知对方是个诡奇的神秘高手,心中早有防备,是以才能一感到不妙,身形已如一只大雁般向斜后方疾退,待那老者发出的强锐之劲全面袭到,方冀正好借这股强劲飞得更远。接着他施出自己的轻功绝技,将向斜后方飞的身形化为一道向前弯的弧线。那老者咦了一声,似乎感到意外,只见他以伞支地,单手又发了一掌。方冀奋起双掌,吐气回击,但胸前突然被无声无息地重击了一记,他闷哼一声,身子却终于飞过城墙,落到城外护城河旁。他自知已受重伤,但是不敢丝毫停留,借着河边树林及倾盆大雨的掩护,提足十成功力向前狂奔。
  城墙上的老者没有料到方冀回击的双掌之力一阴一阳,他一时轻敌,竟然十分难以应付,只得开声吐气,向左转了一圈,又向右转了一圈方才站定。往城墙下望去,大雨迷茫中,已不见方冀人影。他不禁喃喃道:“锦衣卫中竟有这么一个人物,怎不见鲁烈提起过?”
  方冀前胸被那神秘老者一掌穿心,像是没有设防般就遭击中,其实方冀早已全身布满真力御防,只是鼓起的真气碰到那老者的诡异掌力,竟全无抵抗力。那一击受创不轻,方冀愈奔愈觉胸口疼痛,一口真气渐渐聚不起来,血气鼓动喉头发甜,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正阳门外、秦淮河上的“中和桥”。
  雨愈下愈大,雷声从爆炸似的落雷渐渐变成如恨如怨的阴雷,这场今年黄梅季节前第一场大雷雨来得正是时候,方冀的身形混在豪雨及阴暗的林子里,终于奔到了中和桥边。他从桥上翻落下去,气已竭,神智却还清楚;他信任章逸的策划,在这里应该有一条小船过来接应,船上应该是几十年不见的老弟兄“赛张顺”陆镇。
  果然他才落水,便听到欸乃桨声,一条小船飞快地朝他靠近,一个蓑衣大汉用一根长钩将他捞起,扶到竹篷之内,就在船上拜倒:“军师啊,老天开眼,老天开眼!”方冀定神看时,不是那几十年未见面的明教老弟兄陆镇又是谁?
  方冀泪流满面,但他伤势发作无暇言他,只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五粒“三霜九珍丸”,急声问:“老弟,可有烧酒?”老渔夫陆镇连声道:“有,有。”一面从腰上解下一个大葫芦。方冀忙用烈酒将五粒药丸一口服下,便在篷里盘膝而坐,勉力提气运功,试着让真气重新聚起。
  那老者的掌力十分古怪,看他随手挥出并未尽全力,方冀竟然伤势严重,他试着运气三次,才将一口真气重新聚于丹田,脸色由白转红,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这时那陆镇才知道方冀伤势严重,于是两篙就将小舟从桥墩下撑到河中间,只见他舍篙换桨,金刀大马坐在船中央运桨如飞,那小舟在他巧力催动之下,每一桨划出,便如一支镖枪射出,片刻之间便冲出数十丈远,从中和桥上看下去,苍茫大雨之中一叶扁舟已不见踪影。
  陆镇划船,方冀运功,船上只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和均匀扎实的桨声,小舟以惊人的速度逆秦淮河而上,离京城渐远。这时方冀已运功完毕,他从真气运行中已察觉自己的伤势情况,胸口前三脉都受到损伤。那神秘老者的武功实在可怕,无论是轻功身法或是掌法,其威力及诡异的程度都是平生所未闻未见,思之令人心寒。
  他张开双眼,看见的是陆镇厚实的背影和孔武有力的双臂,全速运桨数里丝毫不见缓下,只因他运在桨上之力的每一分都集中用于推舟前进,且能完全配合船与水之间的互相作用,是以虽然逆流而行,小舟却是行驶如飞,他对以水推舟的巧妙运用已入化境。
  方冀在陆镇背后看他运桨,如观书法家挥毫意到力到,又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不禁看得呆了。良久他回过神来,忍不住赞道:“老弟,你驶的好水性。”陆镇没有回头,只淡淡地答道:“那鄱阳湖的水比这水如何?咱三十五年前便摸得熟透了。”
  方冀道:“得寻个地方躲一下,我这身伤有点麻烦,还有章逸也不知怎么了?”那老者在城墙上说“刺客已被鲁烈打死”,方冀虽不信,但心中忐忑不安。陆镇道:“先到我那里躲起来,就不远了。”方冀也别无良策,只得道:“就先这样。”
  大雨仍然未歇,陆镇双桨力道略变,小舟便驶入一条岔道,岔道的河面窄了许多,两岸全是人高的芦苇。小船又转了几弯,索性驶入一条小水巷,完全隐身于芦苇丛中了。
  陆镇拴好船,过来扶方冀下船,涉浅水走过一片芦苇丛,来到一个架在水上的木屋前。陆镇拉开木门,扶方冀入内,立刻跑到内房去取出一套布衣,要方冀把湿衣换下,自己则又出门回到他的小船上。
  方冀刚刚换好衣服,陆镇已提着两条活鲈鱼进来,嘻嘻笑道:“这两条鱼关在船底的水舱中,经我这一段飞驶快冲,恐怕都吓得傻了。”
  方冀微笑未答,他坐在一块蓆垫上,再次运功催动那“三霜九珍丸”的药力,只见他脸色再呈酡红,过了一会,头顶冒出一片蒸气,然后渐渐恢复原状,如此反覆变化了三次。待第三次蒸气冒完,方冀的呼息变得长而匀称,但他的心却凉了。
  “这可怕的老儿施的不知什么功夫,尖锐穿透之中还夹着十分阴毒的大寒之气,钻入我胸前三脉,尤其从‘天突’、‘华盖’、‘膻中’到‘气海’以下,任脉受伤所淤的气血竟然难以打通消除,目前虽然暂保无事,功力却是大损了。”
  他闭目静思,回想这大半夜的行动,实是平生未有之经历;靠着章逸完美的计策,送自己只身潜入皇宫,又顺利送到离皇帝只有八丈之遥,而乾坤一掷虽然功败垂成,奇怪的是,此刻自己竟然没有那种悔恨欲绝的激动,反而有一种“解脱”的轻松之感。他不禁暗自思索:“是看到皇帝老儿风烛残年杀之不武了呢?还是这一路来见到、听到天下百姓对洪武之治开始感到欢喜幸福,而减低了对这凶残独夫的恨意?”
  也许都有一点,但……他默默地分析自己的心思,终于得到了答案,真正的原因是,他已尽了自己的全力!以一己之力谋刺皇帝,如果没有章逸精心筹划十五年的计策,自己多半不会贸然出手,而既然采取了行动,便如张良博浪沙刺秦始皇,惊天一击只中副车,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
  明教的冤仇,虽然没有随着那支短剑射入朱元璋的身上,但是在他掷剑大喝“朱元璋,明教索命的来了”的一刹那,已经射入了朱元璋的心坎。独夫,你虽有宝帐保你不死,也吓得你胆破心裂了吧!
  豪雨仍然不停,雷声恨恨由近而远,陆镇从内房端着一盘热腾腾的蒸鱼出来,哈哈笑道:“多少年来咱每日与鱼虾为伍,今日军师你可要试试明教水师头领陆镇的烹鱼手段。这新鲜鲈鱼对疗伤最补,是吧?”
  方冀解开了心结,心中盘算:“目前只好一面疗伤,一面设法打听章逸的下落,其他的……再说吧。”于是豪迈地喊道:“陆老弟,拿好酒来!”
  大雨来的时候,章逸正飞身越过宫城,待他跃上正阳门西边的城墙时,锦衣卫副都使鲁烈已经追到身后,只听得鲁烈大喝道:“刺客休走,吃我一掌!”章逸感到背后一股大力如排山倒海般袭到,暗道:“来得好。”他猛一停身,反转双掌推出,要与鲁烈来个硬碰硬。鲁烈在闪电的白光下瞧见章逸的“面孔”,大叫一声:“方冀,果然是你!”双掌又再挥出,在那推出的掌力上再加一掌。
  这时章逸大叫一声,身子如断线风筝般倒飞而起,在大雨滂沱中落入墙下的护城河中。鲁烈趋前下看,忽然眼前一花,一人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旁,鲁烈吓了一跳,立知是那老者到了。他转身恭声道:“天尊,您来了!”那老者道:“你快带人去河里察看,死要见尸。”鲁烈一挥手,带着手下跳下城墙,沿着护城河搜查刺客的下落。
  章逸其实没有受伤,他只是借鲁烈一掌之力落入护城河,然后潜行沉到河底,立刻就找到水中秘道的入口。他爬进秘道,向上前行一两丈,便已在地道内的干燥地面上。他将外衫脱下,由于外衫的里层用桐油加过工,防水相当有效,衫里的锦衣大致维持干燥。章逸知道,这地道走下去的出口便是锦衣卫衙门后院的一口枯井。想到自己原来怕在河里把衣服弄湿,这才在外衫内涂上桐油,岂料这一场大雨,人人衣衫都湿透,自己岂能着干衣服出现?还得先淋一淋雨把全身弄湿了,才能出去参与抓“刺客”,不禁哑然失笑。
  天亮时大雨终于停了,皇宫内外经过一夜折腾,皇帝经此惊吓,病体更显委顿。京师的中军府都督徐辉祖和锦衣卫两位副都使向皇上自责请罪,跪告凶手已被打死,落入护城河。皇帝此时也无心责备,他心中只塞满了一个念头:“明教来索命了。”他闭着双眼,问道:“刺客是谁?”
  中军都督及两位锦衣卫副都使互望了一眼,由鲁烈答道:“是明教昔年的军师方冀。”朱元璋哦了一声,继续问道:“谁人确认是方冀?”鲁烈答道:“臣四年前曾与那方冀交过手,就算他面貌有些改变,他的武功身法改不了。”
  这时老太监过来报告:“皇太孙求见。”朱元璋挥手道:“朕困了,都退下吧。着皇太孙明日再来。”
  鲁烈退出时,心中仍忐忑不安,自己虽然把方冀打落城墙,但他和手下沿护城河两岸上下搜寻了几遍,就是没有寻到方冀──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这事让他觉得放心不下,他低声对身旁的左副都指挥使道:“今夜之事,其中有些蹊跷。金师兄,你快召集一班兄弟商量一下,恐怕这事还没完哩。”
  鲁烈是右副都使,那左副都使算是他的上司,原来是个道士出身,俗家名字叫金寄容。此人有一身精纯无比的全真派功夫,但从未在江湖上抛头露面,便是在京师锦衣卫中也很少出面,凡事都隐身在幕后帷幄运筹,即使今夜出了如此大事,他仍然坐镇在千步廊西边的锦衣卫衙门中指挥,直到鲁烈追刺客出城,他才现身皇宫,担起锦衣卫现场调度的任务。这时他听鲁烈这样说,点点头道:“天一亮就召集他们到议事厅等候。”
  他心中却暗忖:“鲁烈说被他打落护城河的是明教的方冀,‘天尊’告诉我被他打下城墙的是个锦衣卫,但从那人的武功来判断,应该也是方冀。皇帝寝宫的侍卫说,刺客发难时大呼‘明教索命的来了’,刺客是明教的高手不会错了。但如果方冀是刺客,怎么会有两个方冀出现在皇城?”
  其实他想不到的是,今夜皇城中除了出现两个“方冀”,竟还出现了两个“章逸”!这一夜皇城里里外外许多侍卫都看到章逸,没有人会怀疑被鲁烈追到城外且打入护城河的“方冀”,其实正是章逸。
  整座皇城折腾到了辰时,圣旨终于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宣布,严命三件事:搜寻并验明刺客尸首,搜捕刺客帮凶,以及查明负责宫廷维修的工匠并捉拿到案备讯。意外的是,皇帝对警卫皇城相关的官员并未降罪,于是羽林军卫、各府军卫、锦衣卫,都暂时松了一口气。
  既然严令要搜捕刺客的帮凶从犯,南京城立刻进入戒严,全城侍卫及军士出动,挨家挨户查捕来历不明者,一天下来竟逮捕了一千多名“嫌犯”,京师所有的临时监房全告客满。
  章逸心知肚明,那些遭逮捕的“嫌犯”没有一个是刺客,也没有一个是帮凶共犯。但官府这种大张旗鼓搞抓人的把戏,他也见多不怪了,索性跑到秦淮河一带去“督导”一番,督导着就慢慢踱到了“郑家好酒”小馆。
  大雨过后,阳光重现,一个下午就把南京城晒得像蒸笼,青溪涨了许多,原本清澈的溪水也带着黄泥水的浑浊,滚滚流入秦淮河。郑家娘子正在洗刷店前的青砖路面,看见章逸一个人走来,便停下手中的活,打招呼道:“章指挥,好一阵子没见着您了,今天干么到处抓人?”
  章逸看那郑娘子未施脂粉,穿着一件半截袖的青色短衣,腰上束了一条暗红色腰带,更显得身材丰美,她脸颊白里透红,额角鼻间还带有几滴细微的汗珠,姣好的眉目似笑似嗔,章逸一时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郑娘子见他傻住了,便笑道:“要不要进来坐坐?今天让你们敲锣打鼓地抓人,客人都不敢上门,您算是头一位贵客呢。”章逸回过神来,忙答道:“好,好,喝杯茶就走,还有公事要办。”
  他一走进“郑家好酒”,便看见一个小姑娘坐在柜台边生闷气。章逸不禁咦了一声,道:“芫儿,你不是去了泉州么?怎么又回来了?”芫儿白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郑家娘子跟进来一面沏茶,一面替芫儿答道:“去年底洁庵师父到泉州后,本来说好安顿好了,就叫人带芫儿去泉州会合,然后随师父在泉州练功。那晓得才去个把月,洁庵师父便托人传话说,泉州开元寺此刻不适合芫儿练功,他的少林同门前辈天慈法师要到灵谷寺来,便要芫儿留在南京,跟天慈法师请教功夫。天慈法师这两日就要到了,芫儿正不乐意哩。”
  章逸显然已经在这“郑家好酒”混得熟了,把芫儿的性子也摸透,只见他哈哈大笑,却不接口说话。
  果然芫儿忍不住道:“你笑什么?”章逸笑道:“好啊,还是留在南京好,南京城若少了‘锺灵女侠’,那宵小恶霸还不蠢蠢欲动吗?那就要害苦了咱们这些当公差的。”
  芫儿噗哧笑出声来,接口道:“不错,正要请问大指挥,你们这些当公差的干么又要到处抓人,搞得城里城外鸡飞狗跳?”
  章逸逗笑了芫儿,偷眼向郑娘子瞧去,只见郑娘子看着女儿,眼里嘴角都是爱意,不禁很是得意,便对芫儿道:“芫儿,你这话太也夸大,昨夜皇城里来刺客,咱们只在城里抓可疑人等,那会让城外鸡飞狗跳?”
  他话才说完,店外走进来一人,接口道:“城外怎么不鸡飞狗跳?章指挥呀,城外河里的鱼虾都让你们折腾得躲起来了,咱一整天就只得了这几尾小鱼!”只见来人身材魁梧,头上顶竹笠,身上披蓑衣,双手各提着两条活鱼,大踏步走过来。章逸抬头望去,来人正是陆镇。
  郑家娘子连忙迎上去,接过四尾活鱼道:“陆老爷子,正在想今儿您还来不来呢?多谢,多谢。”芫儿拍手道:“章大指挥,我说得不错吧,城外被你们搞得何止鸡飞狗跳,陆老爹说得妙,简直是‘鱼’不聊生了嘛。”
  陆镇道:“本来今日渔获不佳,不打算进城了,但想起前日郑娘子说,今晚有贵客预约了要来吃鱼,便还是把这几尾送过来,虽然个头小了一些,倒是鲜活得紧。”郑娘子一面拿钱给陆镇,一面道:“也是咱店的常客,章指挥怕也认得的,就是翰林院的郑洽郑公子,他约了一位新来的贵客来吃鱼。”章逸道:“呵,皇太孙的新科侍读,见过一回,好像就在你这宝店。”
  陆镇把钱收好,忽然道:“昨晚好大雷雨,咱的小船在中和桥下网住一条大鲤鱼,可惜那条大鱼不知为何受了伤,现在养在咱家中,等伤好了,再带到水深的地方去放生。”他一面说,一面暗中对章逸眨眼。章逸瞧得仔细,已知其意,心想:“方军师虽受伤,但已抵安全之地。”
  他心中一乐,便对芫儿道:“芫儿,我说得没错吧。”芫儿奇道:“又有什么没错了?”章逸道:“我说你还是留在京师当‘锺灵女侠’的好,你若变成‘泉州女侠’,名儿不够响亮呀。”芫儿听他说得无厘头,便不理他。
  郑家娘子看了看天色,对郑芫道:“芫儿,陪陆爷喝一会茶,我先去厨房准备一下。”陆镇道:“不敢当,咱这就走了。”芫儿送他出店门。这时厨房里传来阿宽的声音:“大娘放心,厨房里都准备好了。”
  章逸忽然跟上前去,低声道:“改天在我那宅子请个上司吃酒,便请大娘去掌厨外烩可好?”郑娘子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那宅子我如何敢去得?”章逸奇道:“为何不敢?”郑娘子笑道:“客官是秦淮河有名的浪子,奴家如何敢……”说到这里,忽然俏脸一红,掀帘快步走进厨房。
  章逸看得呆了,过了一会,隔着门帘道:“大娘你忙,咱还有公务,这就走啦。”厨房内传来郑娘子的声音:“指挥好走,您那外烩的事,等您定好时间再说吧。”章逸听得满心欢喜,便要转身离店,芫儿一双大眼睛正瞪着他。
  章逸离开后,郑芫也到厨房去帮忙,这时她对厨房的活儿已很能干,一会儿便将四条鲜鱼洗刮干净,浸在酒里待烹。灶上一笼刈包已经蒸好,另一碗红糟扣肉也已煮熟,只待食前蒸热即可用刈包夹着吃,这是一道郑家娘子得意的福州家常菜,在秦淮河一带颇有口碑。
  芫儿才走出厨房,便听到门外一个清脆的嗓音道:“太太小姐施舍则个,俺要饿死了。”芫儿吃了一惊,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叫花子站在门前,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红衣,正揿着鼻子猛吸厨房飘出的香气,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眉鼻长得十分俏皮可爱,就是污垢太多,两颊倒是各有一块比较干净,就透出白中泛红的好脸色。
  那少年叫花子见郑芫看他,便嘻嘻笑道:“小姑娘行行好,施舍一个刈包夹肉来吃吃,我快饿死了。”他一开口说话,脸上立刻现出嘻皮笑脸的调皮相,好像自己控制不住的样子。芫儿瞧得有趣,便问道:“你怎知咱厨房里在蒸刈包红糟肉?”
  那小叫花笑道:“这道福州的好菜我不知吃过几回呢,你娘做得十分道地。”接着他又补充道:“我在这厨房四周看了个把时辰了,你娘做什么菜我全看到了。喂,拜托你去拿个刈包夹肉让我嚐嚐。”
  芫儿见那红衣叫花子比自己年纪略大一些,除了太肮脏外,倒十分和蔼可亲,说话又特别有趣,便想去厨房拿个刈包给他,但忽然想到他说已在厨房四周盯了一个时辰,竟然没有人发觉,这事十分不寻常,便道:“好,我去拿东西给你吃,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那小叫花嘻嘻笑道:“好说,吃饱了都好说,可我要刈包夹肉,不是什么‘东西’。”
  芫儿跑进厨房,低声对娘说:“门外有个小花子,十分古怪,我先拿个刈包夹肉给他,好问他话。”说着就拿双筷子夹了一个刈包,又夹了一大块红糟肉,放在盘中,出去递给那花子。
  小叫花把双手在红衣上用力擦两下,也不用筷子,伸手就把刈包夹肉抢在手中,张口咬了大大的一口,又一口,几口就把一个刈包吃下肚。他嚼咽完了,叹口气道:“真好吃,可惜红糟肉凉了些,若是肉也是刚蒸出笼的,我就再要一个。”芫儿道:“你还要一个?”小叫花道:“红糟肉有些凉,今天就吃一个够了。”
  芫儿看他那肮脏的模样,吃东西还真挑剔,不禁更觉有趣,便问道:“你是什么人?从那里来?京城里到处都在抓可疑人口,你不怕被抓去?”那小叫花努力正色道:“我叫朱泛,朱元璋的朱,泛舟的泛,千万不要念成‘煮饭’。我从福建来。城里正在抓人?他们抓不到我的。”
  芫儿问道:“为什么?”那朱泛又忍不住嘻皮笑脸道:“我跑得比他们快。我轻功特好,再加上手脚特别贼滑,我在江湖上行走,从来没有人抓到过我。咦,看你表情好像不服气?来啊,‘锺灵女侠’,咱们来比划比划。”
  芫儿听他说得虽有些夹缠不清,已确知这小叫花有一身功夫,不过他在厨房四周混了一个时辰,大家说的话他都听去,厨房做的菜他都看到,自己和章逸居然全没察觉,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便想继续盘盘他的底细:“我那是什么女侠,全是好事之徒胡乱叫的,叫得多了,就好像真的成了我在江湖上的外号了。喂,你在江湖上走动,可有个什么混号?”
  那朱泛道:“哈,俺这混号可响亮了,你到大江南北,随便问个叫花子‘红孩儿’是谁,他就会告诉你那就是区区俺朱泛了。”
  郑芫听得将信将疑,却又忍不住有些羡慕,反口道:“你这混号中没有一个‘侠’字,总是稍逊一筹。”朱泛又是哈的一笑,道:“当侠客要每天在江湖上找不平的事来管,待在酒店饭铺里怎么当侠女?”郑芫撇嘴道:“谁希罕了?朱泛你成天在江湖上要饭,又怎能管那不平之事?”朱泛道:“哈,你就不知道了,我在江湖上白天要饭,晚上专偷恶人的金银财宝,愈恶的人我偷得愈多,偷好了就去周济穷人。”
  芫儿听得哦了一声,心中大感羡慕,假装不经意地问:“你都是一个人干?”朱泛道:“干那月黑风高的勾当难道还怕鬼?要找个伴来壮胆?”
  芫儿的心突然一下回到了卢村小溪旁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她暗暗对自己说:“是要找个伴儿的。傅翔,傅翔,你在那里?”
  朱泛见她突然一言不发,大眼睛无端地红了,不禁咦了一声,道:“你这人也怪,怎么说得好好的就哭起来?”芫儿啐道:“谁哭了!你这人才有些神经兮兮。”那朱泛也不恼,忽然故作神秘地低声道:“我知道你叫芫儿,有个叫天慈的老和尚从泉州来教你武功,你有些不乐意。”
  郑芫倒抽一口气,暗忖道:“这小叫花当真把咱们的谈话全听去了,这一身轻功倒也了得,我且再盘他一下。”便道:“天慈老方丈我四年前在泉州就见过的,慈祥和蔼的紧,谁说我不乐意的……”她还未说完,就被朱泛打断:“芫儿你莫忘了,是你娘说你不乐意的,那还有错吗?你想跟那洁庵大和尚去泉州,洁庵和尚有多厉害俺不清楚,可俺却知道这天慈老和尚厉害得紧啊,他肯传你两手少林神功的话,你这锺灵女侠就大不一样了。”
  芫儿愈听愈吃惊,这小叫花似乎什么事都知道,他出现在此时此地,难道有什么特别用意?她心中想着,双眼便睁得大大地瞪着朱泛。嘻皮笑脸的朱泛被她瞪得竟然有点发窘,忙道:“你不信么?我这一路偷偷跟着天慈和尚从泉州到南京,我瞧见过他少林神功的厉害,你那洁庵师父也未必能胜过他哩……”他见芫儿仍然瞪着他看,不禁有些慌,赶忙接着道:“不过……不过这和尚武功虽高,人却有些犯傻。”
  芫儿听他说天慈法师犯傻,忍不住笑起来,叱道:“天慈法师原是泉州开元寺的住持,怎会犯傻,你胡说……八道。”
  那朱泛见芫儿笑了,便也口齿流利起来,说道:“一到南京城外,我就听说在抓刺客,城里风声鹤唳,我只好一溜烟跳上一条粪船,躲在一大堆空粪桶的舱下,那船夫摇橹摇到城门边就大叫:‘收粪的老李来了,放行呀!’守城的捏着鼻子就放我们进城了。这船直奔城内秦淮河,我跳上岸,七转八转就跑到你这来了……”
  芫儿掩鼻叫道:“你坐粪船来,难怪有股臭味。”朱泛道:“傻瓜,进城的粪桶全是洗过的空桶,出城的粪船才千万不要搭乘,船上装满了……”芫儿道:“好了,不要再讲了!你先前说天慈法师怎样?”
  朱泛道:“天慈法师明知城里在抓生脸孔,他却不肯随我上粪船,硬要从聚宝门进城,几个军士和锦衣卫拦着他要逮捕,他老人家掏出一张什么度牒和那些军士争辩,到现在恐怕还没有脱身,你说是不是犯傻?”
  芫儿道:“人家是得道高僧,岂能像你一样藏身粪桶堆里?也不怕臭!”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
  朱泛努力忍住嘻笑,正色道:“错了,错了,芫儿没有听过屎尿堆中修成正身的故事?”芫儿道:“你胡说,那有这种事……”
  她话才说了一半,只听一声佛号发自屋外:“阿弥陀佛,济颠活佛酒肉穿肠过,道在屎中求,屎中得道有何不可?”只见一个老和尚笑咪咪地站在石榴树边,正是天慈法师。朱泛喜道:“不错,不错,大师说的一点不错,阿弥陀佛。”
  天慈法师忽然出现,也是不带一点声息,他笑容可掬地道:“你这小叫花子一路从泉州偷偷跟着老衲,到了城门口却借屎尿遁去,你以为老衲不知你的底细?”他说着又对芫儿道:“郑芫,你长高了。”
  郑芫连忙上前拜倒,轻声道:“大师快请进屋吃茶。”她又对朱泛道:“朱泛,你有屎臭,不许进来。”朱泛嘻嘻笑道:“叫花子那作兴登堂入室?”说着便金刀大马地靠着屋墙坐下。
  天慈正要进去说话,朱泛却问道:“老和尚,您后来如何脱身的?”天慈停步,摇了摇头道:“唉,那几个军士也忒嚣张了,只怕还得站一会儿才能动哩。”朱泛拍手道:“少林的点穴手法,没有三个时辰那能解得了?哈哈,那几个不能动弹的呆人怎生看守城门?老和尚您真行呵。”
  天慈进屋,郑家娘子赶紧出来拜见。天慈合十道:“泉州开元寺一别匆匆四年,可喜芫儿已经从一个小娃儿长成大姑娘了。女施主开了这间酒店,听洁庵师弟说京城驰名哩。”
  郑娘子在卢村遭难之夜躲在枯井中,就是天慈救她出来,将她带到泉州,并在井壁上留字引方冀带芫儿到开元寺,母女才得团圆。她盈盈拜倒道:“大师是我母女救命恩人,数年不见,可喜大师健朗如昔,菩萨保佑!”天慈大袖一挥,一股柔和之力已将郑娘子抬起。
  天慈对奉茶的芫儿道:“芫儿呀,你师父现在泉州住持,要筹备隆重的佛礼,花一整年的时间为天下亡魂超渡,期间皇帝和大臣都会前往致祭,全寺都忙着,实在不适合你去练功,这才要你留在灵谷寺。”
  郑芫对天慈不敢使性子,低首道:“是,芫儿晓得。”天慈法师续道:“听你师父夸你功夫大有进境,待我先去灵谷寺住定,你过两天便来寺里,咱们俩再来切磋一下,瞧瞧我老和尚还能教给你些什么。”郑芫听得不好意思,忙道:“是师父过奖,芫儿的功力还差着呢。”
  天慈又问了一些郑芫练功的细节,他是少林高手,问的全是关键要处,心中对郑芫的功力已大致有数。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女孩在短短几年中,竟然将洁庵一身少林神功学了个七八成,其中有一两门是罗汉堂的独门绝技,没有深厚的内力底子根本无法修练。想到这里,真恨不得立刻拉着芫儿上灵谷寺去,仔细考核一下这孩子到底有多厉害。他暗中忖道:“洁庵口口声声说这娃儿是百年奇葩,看来确有些道理。嗯,他罗汉堂的神功,加上我藏经阁的几门秘技,说不定能在少林寺外造就一位不世出的少林高手,那可就妙了。”
  武学高手的造就,苦练固然重要,资质及悟性尤其是关键,而且天才可遇不可求,是以武林前辈遇见了资质奇佳的后生便如见至宝,恨不得马上能收归门下好好调教,其殷切之情实不亚于后辈求访名师。
  正谈间,天慈法师忽道:“有人来了,老衲要先走一步。”说着便拿起桌上的掮袋,一提身已到了屋外。芫儿跟了出来,咦了一声,坐在墙角的朱泛已不知去向。天慈道声:“我在灵谷寺等你。”就沿小路向北走去,这时南边桃叶渡方向有两个文士正缓缓走过来。
  郑芫迎上前去,向左边一位招呼道:“郑公子,多日不见。”那人正是郑洽。只见他穿着一袭绦色的长衫,头上戴一顶便帽,见郑芫迎来,便介绍身边的文士道:“郑芫快来见过,这是咱翰林院新来的方先生。”
  郑芫看那文士时,见他年约四十,长的一张长方脸,眉毛及颔下须色极黑,双目炯炯有神,面色有些严肃。郑芫不敢造次,恭身行了一礼道:“芫儿见过方先生。”那方先生道:“不要多礼,正要随郑老弟到贵馆用饭。”
  郑洽正色道:“这位方先生名满天下,芫儿,你可知他是谁?”芫儿又看了那人一眼,低声道:“莫非是人称‘正学先生’的方孝孺先生?”那方先生大为吃惊,想不到秦淮河畔酒肆中的一位姑娘,居然识得自己的名字,不禁奇道:“小姑娘如何识得敝人?”芫儿恭声道:“素听我师父说,方先生文章学问天下无双,方才见郑进士问得极是郑重,想必是正学先生到了。”
  方孝孺见芫儿聪明如此,不禁拉着郑洽的衣袖,叹道:“郑老弟,十步之泽必有芳草,古人诚不我欺也。”郑洽点首称善,忍不住对方孝孺透露:“芫儿的师父是个文武全才的奇人。”方孝孺问道:“敢问芫儿的师父大名?”芫儿恭声道:“家师上洁下庵,原来驻锡锺山灵谷寺,眼下在泉州开元寺住持。”方孝孺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久闻大名,可惜他去了泉州,缘悭一面。”
  这时他们已走到“郑家好酒”门前,郑娘子在门口相迎,万福为礼道:“郑公子及贵客光临,快请进来。”郑洽见了同乡郑娘子很是高兴,便介绍道:“大娘,你这小店今日可光采了,我请来的这位贵客方先生名满天下,也是咱们浙江同乡哩,前两日才奉诏从蜀王府来到京师翰林院指导,整个翰林院济济多士,都为之欢欣鼓舞……”
  方孝孺拱手谦道:“郑老弟多所谬赞。”他见那店面十分狭小,郑洽竟对一个小酒店的厨娘大谈朝廷任命自己的事,不禁有些不以为然,但他只谦和地微微一笑,目不斜视地随郑洽走到屋中坐下。
  郑洽接着道:“小弟岂敢谬赞。孝孺兄在蜀,王爷世子拜为恩师,又对蜀地人民广施圣人教化,吾等虽在千里之外,多有所闻,钦佩之至。”
  方孝孺道:“能追随诸先进为皇太孙之学问精进略尽棉薄之力,固所愿也。”郑洽听他提到皇太孙,便点首道:“我朝这位皇太孙实是一位谦谦君子,不仅聪明好学,对皇上的纯孝更是历来皇室所罕见。”方孝孺道:“愚兄来京才两日,与皇太孙只谈过一次,便深感其人温文儒雅,仁慈诚恳,是位有圣贤教养的好皇孙。”
  “郑家好酒”小店为今晚的贵客不做其他生意,贵客到后就将店门关上,挂了休息的牌儿。芫儿上了好酒及四个下酒好菜,就回厨房去帮忙。
  郑洽续道:“便以去年的殿试一案来说吧,若不是皇太孙出面,这场奇案又要变成血流成河,不可收拾。来,孝孺兄,这酒菜甚佳,先敬您一杯。”方孝孺似对酒菜好坏不甚在意,一口将手中佳酿干了,道:“对,老弟说到去年的殿试‘奇案’,愿闻其详。”
  郑洽道:“去年小弟参加了这场考试,侥幸中了二甲第七名,进了翰林院蒙皇太孙加恩,指定小弟进东宫侍读,不久就爆发了史无前例的科试‘弊案’。有一群落榜的北方考生,发觉榜上有名的五十多位全来自南方,北方的考生一名也没有,于是北方士子大譁,告状告到皇帝那里,说这一场考试,考官全被江南士子重金行贿收买了,要皇上给个公道。”
  方孝孺点头道:“这个愚兄在蜀也听说了,后来怎么又变成株连数百人的血案,实觉不可思议。”
  郑洽续道:“去年丁丑科殿试是翰林学士刘三吾、白信蹈等前辈主持,北方士子既告了状,皇上看了状子暴跳如雷,便命翰林侍读张信等人抽出一些北方士子的考卷重新批阅。后来张信报告皇上,说北方士子程度太差,不可能补录取。又有人告状说,张信故意挑文理不通的试卷给皇上看,皇上便命刑部审理,这一下就坏了……”
  方孝孺点头道:“刑部中有一批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这等大案子到了他们手上,天下焉能不乱?愚兄父子都吃过苦头。”郑洽知方孝孺之父方克勤在“空印案”冤死,他本人亦曾遭陷害坐牢。
  这时郑家娘子的拿手好菜一一上桌,郑洽大快朵颐,方孝孺只拣清淡的菜吃几筷,喝酒倒是爽快。郑洽一面劝菜,一面续道:“刑部审案后上报有数百人行贿的事,又传出本案内情复杂,可能与胡惟庸案、蓝玉案也有关连的说法,皇帝一怒杀了六百多人,包括白、张等二十多位官员,刘三吾则发配戍边。”
  方孝孺听到这里,点头道:“嗯,皇太孙出手了。”郑洽讶然道:“正是!方兄何以得知?”方孝孺道:“太子标薨时,刘三吾当庭直言应立皇太孙,皇上听从其言。以皇太孙重情义的个性,岂能不出面救刘三吾?”
  这番分析郑洽大表佩服。方孝孺低声道:“这不难料。但皇上震怒杀人之际,向来是任何人讲情也无用,皇太孙是如何办到的?刘三吾可是主试官呀!”
  郑洽也压低声音道:“愚弟亲听皇太孙说,他见案情已经发展失控,便深夜求见皇帝,直接对皇上说:‘胡惟庸案您大杀朝中文臣,蓝玉案您大杀开国武将,如果此案再大杀翰林试官,则天下有真才实学之人宁愿藏于山林江湖,也不愿为朝廷所用,朝廷所得者将全是逐名追利的小人,国将安治?’”
  方孝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赞道:“好个皇太孙,也只有他能力挽这狂澜!”郑洽道:“于是皇帝再开殿试,亲点了六十一位北方的士子上榜,平息了这场前所未见的闱场大案,而洪武三十年丁丑科就有了‘春夏榜’,也叫‘南北榜’。”
  郑洽说到这里一停,把手中的红糟肉刈包先吃了,赞道:“好味道,孝孺兄请趁热用一个。”这时郑芫掀帘出来上菜,笑道:“鲜鱼来了,今日可不容易吃到呢。”
  郑洽奇道:“怎么个说法?”郑芫道:“每日送河鲜来店的渔夫陆老爹方才送鱼来,说今日京城里到处抓刺客,搞得城外河里的鱼虾都躲起来了,他一整天只补到四尾小鱼。不过鱼虽小,却极是鲜活呢。”她将刚蒸出来的两条鲈鱼放在桌上,只见那鱼巨口细鳞,配以葱姜细丝,香气四溢,看上去火候恰到好处。
  方孝孺接口道:“听说宫里闹了一夜,也不知刺客到底抓到没有?以京师皇城戒备之森严,居然有刺客能潜入内宫,这事恐怕大有内情。”郑洽含忧地点头道:“皇上受了风寒,不朝已经多日,这刺客在此时目标直指内宫,想是对京师情势有所掌握的人呢。”
  郑芫听他们谈的事有些机密,便快步回厨房去了。郑洽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寿高七十,京师情势随时可能有变,吾等报效皇太孙之日即将来临,依小弟这大半年的仔细观察,该做准备而尚未准备妥善的事儿还真不少。皇太孙至性纯孝,绝不会有任何动作,咱们为臣的可不能不预为绸缪,以防万一……”方孝孺低声打断道:“依愚兄所见,这里面千头百绪各有所司,但缺一个主其大局的领袖。”
  郑洽道:“孝孺兄一言中的,以愚弟所见,皇上这次突然将老兄从蜀王府召来,绝不是因为翰林院少一个先生,而是另有深意。此等大事,咱们为臣者也许不应胡乱猜测,但方才孝孺兄点出的摆明是问题的核心所在,依小弟来看,皇上和皇太孙心目中的领袖人物,正是阁下。”
  方孝孺听了这番挑明了的话,反倒是没有谦辞,他双目炯然,望着郑洽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有些置之度外的淡然,也有些舍我其谁的凛然。
  方孝孺直直看着郑洽,总是不言,郑洽亦然。足足过了数弹指,反而是方孝孺伸箸劝菜:“趁热吃鱼啊。”
  章逸从锦衣卫衙门走向自己座落在常府街及里仁街口的住所,经过这一夜一日的折腾,确实有些累了,但他此刻仍不能憩息。
  他走到寓所前的巷口,抬头看看天色,已经过了酉时,城里经过一日的盘查抓人,此时大街小巷都静悄悄的少有行人。他一转过巷口,忽然听到一阵嘻笑之声,定目一看,原来是巷口那棵大胡桃树下聚着几个小叫花子,正在看其中一个变戏法,连变了两次都失败,便遭大伙儿嘲笑。章逸莞然,快步走向自己的住所。
  他进屋上楼,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藏着的面具掏出,想了一想,还是藏回床下暗层的檀木箱中,然后简单洗梳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那锦衣卫官服是寒香替他浆洗熨烫的,穿在他身上显得挺拔英武,看上去一天的疲累似乎都不见了。
  他带了些银两匆匆下楼出门,晚上要参加金寄容左副都使召开的会议,会后他要请几个得力的属下吃个宵夜。
  就在章逸离家后不久,一个年轻女子搀着一个老人,缓缓走到章逸的住所门前,那女子四面看了一下,就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两人进屋去了。那老人进屋后便了无龙锺之态,飞快地上楼,唤那女子道:“寒香,咱们动作要快。”寒香趴到章逸床下,过了一会把那只紫檀木箱子拉出,打了开来,将箱中面具拿出。那老人一把将面具抢过,手中火摺子一亮,点燃烛火,只听见寒香一声惊呼:“爹,面具变了!”老人叱道:“什么变了?”
  寒香指着那面具,惊骇地道:“原来那面具是章……章指挥自己的脸,怎么变成一个……一个老头儿的脸了?”寒香的义父喝道:“你快看,是不是还有一个面具?”
  寒香拿支蜡烛,把箱子、暗层、床下查了个遍,爬出来道:“没有,就只这个面具,怎么会这样呢?”寒香的义父坐下来想了好一会,依然不得要领,便唤寒香将一切复原,把那面具藏在怀中,道:“寒香,咱们快走。”寒香道:“爹,您将面具带走,章指挥便知是我拿的,我的身分就露了。”
  寒香的义父冷冷地道:“你还舍不得这身分么?当年蒋瓛叫咱父女俩乔扮房东,暗中监视这章逸,你好好一个姑娘跑来做他的老妈子。现在蒋头儿也死了,章逸被你发现了这事物,还有什么身分露不露的问题,我瞧章逸死定了。”
  寒香听得心惊胆战,颤声道:“可是藏了面具也不是什么大罪呀……”老人厉声道:“昨夜皇城来了刺客,金头儿下令,任何可疑的事物一律要报,隐瞒便是死罪,你……”他一眼瞥见女儿满脸不舍的表情,不禁大怒:“你……难道和姓章的小子已经……有一腿?”寒香脸上一红,极力否认道:“爹爹,你想到那里去了,讲得那么难听。”老人道:“你再仔细把屋里各处打点复原,爹先离开。”说完便匆匆下楼而去。
  寒香知他急着要去锦衣卫告密,心中气苦,低声道:“你不是说章逸死定了吗?还管什么打点复原不复原。”她看到床边高背椅上章逸换下的衣物丢成一团,习惯地便想伸手去整理,忽然想到今夜之后此情此景不再,义父去告发此事,不论罪大罪小,自己今后是不能再回此屋了。想到这几年来自己心甘情愿地伺候他,这个英俊温柔的浪子……不禁痴了。
  寒香的义父一走出章逸家门,那巷口胡桃树下的几个小叫花忽然停止嘻笑,为首的一个穿着一身红色破衣服,低声对其他几个道:“盯住这房子,我要去瞧瞧这老家伙在搞什么鬼。”说罢站起身来,正是那朱泛。
  寒香的义父缓缓走到巷口,一副步履蹒跚的模样,只见一个少年叫花子站在路当中,向自己躬身道:“老爷行行好,施舍小人一顿饭。”寒香的义父心中有事,那肯与他罗唆,低喝道:“要饭的,让路!”一侧身就要从朱泛身边绕过。
  朱泛笑嘻嘻地伸手扯住老者的衣袖,道:“今日城里到处在抓人,害得俺一个铜钱、一碗饭也讨不到,老爷你就赏两个吧。”寒香的义父怒道:“小叫花滚开!”双臂略一施力,已经挣脱朱泛的脏手,朱泛身不由己地倒退好几步。朱泛望着老人的背影骂道:“不给便不给,干么要打人?你以为你有钱就神气了,你欺侮穷人,多行不义,世上事最难料,到头来说不定饿死的不是小爷,而是你……他妈的……”
  他还待念下去,那树下另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花子过来阻止道:“好了,朱泛你有完没有,咱们每次讨不到钱、要不到饭,骂的词儿都一模一样,俺都听得烦死了。下次丐帮再开大会,俺定要建议请个有学问的老叫花子,给咱们多创几套骂词儿,众弟兄学会了灵活运用,也显得咱丐帮有人才、有创意。”
  朱泛踱回大胡桃树下,对那几个叫花子道:“咱们来瞧瞧这老儿身上的事物。”原来方才一照面,朱泛妙手空空,就将老头洗空。只见他缓缓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一包菸丝,还有一个面具,便对那年长花子道:“这些银子你们兄弟拿去花了,菸丝俺带去孝敬俺那位贼祖宗,这面具么……”
  他仔细一看那面具,不禁吃了一惊,喃喃道:“这面具怎么看上去倒有八分像那明教的军师方冀?怪了,怪了!”
  京师闹了三天,全城所有能关人的地方都关满了“嫌犯”,老百姓叫苦不堪,锦衣卫却还在抓人。负责审人犯的大小官员都从太平门外的刑部调进城来,把“嫌犯”带来一看,全是一般百姓,那里像是刺客从犯?但每个人都是锦衣卫抓来的“嫌犯”,又不敢就放人结案,大小官员也被搞得苦不堪言。
  中军都督徐辉祖找来刑部尚书和锦衣卫金副使商量,要求锦衣卫停止继续浮滥抓人,应改为暗中查访,已抓的百姓具保放回。这样算一算,除了两百多名来历不明的游民仍关禁不放,其他两千多人都可具结具保返家。
  这个责任非同小可,金寄容心想,动员那么多部下抓来的人就这样全部放掉,如何向下属交代?这面子如何挂得住?因此坚决反对,冷冷地对徐辉祖道:“这回刺客逼近内宫,大家都有责任,天幸皇上无恙,也没有追究咱们。刺客主犯被鲁烈击毙,皇上责我们严查从犯,就是要把这滔天大案搞个水落石出,咱们大伙儿才能将功折罪。照徐都督这么办,若是放纵了从犯,责任谁来负?”
  徐辉祖顶着父亲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余荫,又有在山东、河北、陕西等地的军功,心中并未真正把锦衣卫放在眼里,他见金寄容瞪着自己,便不客气地冷笑一声,道:“您口口声声说鲁副使击毙了刺客,可至今活未见人,死未见尸。都指挥使呀,依小弟看,锦衣卫还是快去查寻那刺客的尸身下落吧,也强过在城里乱抓老百姓凑数。”
  金寄容闻言大怒,这么多年来,何曾有人敢对锦衣卫的头儿如此无礼?他正要发作,那刑部尚书暴昭发言道:“这事咱们先不要起争执,寄容兄那边两三日已逮捕了两千多人,刑部要一一审理只怕要花长时间,极是缓不济急。我瞧魏国公提的倒不失为一个权宜办法,咱们化明抓为暗查,放出去的不但具结不得离开京城,且要具保,只要查出什么真正可疑的,立刻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捕,那就要靠锦衣卫的高人来执行了。”
  这暴昭尚书话说得很巧,两边打圆场,但故意点出徐辉祖袭有“魏国公”的爵位,提醒金寄容不要造次。徐辉祖点头道:“暴尚书这话说得对,这刺客显然武功高强,他的从犯亦绝非常人。如果两千多人犯中确有从犯,放了出去他一定有所行动,正是咱们暗查的最好机会。”
  金寄容虽气徐辉祖对锦衣卫不假辞色,但也觉得两人说的有些道理,便不再言,只重重点了一下头,道:“好,就这么办,出事责任大家扛。”徐辉祖哈哈笑道:“金副使放心,出事责任俺一人扛。”金寄容冷笑一声:“走着瞧。”就大步走出。
  刑部尚书暴昭翘起大拇指,低声道:“这金寄容还是头一回吃这种瘪,徐督不愧京师第一大将,佩服,佩服。”徐辉祖道:“暴大人过奖。蒋瓛死后,幸好皇上没再让锦衣卫审案,如果像几年前那样,锦衣卫抓了人自己开堂审,两天下来恐怕上百人已经人头落地了。”
  第二天,两千多名人犯具结释放,南京城内人气又活了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暴昭把这事儿的经过泄漏了出去,第三天南京城从百官传到市井,听到的人人称赞:“老子是中山王,儿子是魏国公,还是徐家好样的。”
  这侦察的方式一改变,锦衣卫这边也立刻有了收获。
  金寄容坐在衙门的密室内,和鲁烈两人检查这两天手下查报的各项消息。各色各样的情报中,有三项特别引起注意:其一,一个秦淮河上打鱼的渔夫,两日来在京师各大药铺蒐购上好的关外老蔘,花银子毫不吝啬。其二,前几日在聚宝门前将守门盘查的军士及侍卫点倒的老和尚,出现在锺山的灵谷寺及孝陵外。其三,有一个面生的乞丐出现在城中,对全城的叫花子发号施令,似乎有所图谋,奇的是那叫花子才十五、六岁。
  一个老渔夫何来许多银子蒐购上好的野蔘,鲁烈立刻派人跟踪,要查出这渔人的住处及真实来历。关于第二件情报,金寄容已知那老和尚是从泉州来的天慈法师,奇的是,他为何深夜出现在锺山当今皇上的预定寝陵外?鲁烈将亲率高手再去探查。至于第三件事,鲁烈原已派人跟踪,但那叫花子十分机灵,跟踪之人全被耍得团团转,最后跟得不知去向。金寄容交代要特别小心,这骨节眼上不要为无谓之事和丐帮起冲突。
  然而最困扰金寄容的却是另一件事。当年奉锦衣卫头儿蒋瓛密命,化身为房东监视章逸的杜老头来报,说他的女儿发现章逸藏着一个像他自己脸孔的面具,后来又变成一个陌生老头的面具。但问到证据时,又说证物在来路上遗失,有可能被一群小叫花捡去了。这杜老头自蒋瓛死后就从来没报告过什么消息,这次的消息匪夷所思又不完整,也不知是真是假。
  鲁烈问道:“这事关系重大,章逸是咱们锦衣卫十分能干的主力干部,我倒想知道当年蒋头儿为啥要派人监视他?”金寄容道:“你忘了吗?蒋的死对头是他的顶头上司毛骧,他设局把毛骧给害死了,怎会对毛的人马章逸放心?他派人监视章逸这小子倒不奇怪,只是没两年他自己也被皇上杀了,没想到这杜老头还在继续监视。这事关系太大,千万不能鲁莽出错。”
  鲁烈道:“幸好那天咱们把章逸叫来,趁机教杜老头到章逸家破门而入,弄得像是小偷闯入偷了些东西──包括那个面具,这样可以掩护杜老头父女继续监视章逸,随时来跟咱们报告。”金寄容点首道:“要看瞒不瞒得过章逸。这小子外表看是个风流浪子,我瞧底子里很不简单哩。”
  忽然密室的门轧然自开,眼前一花,一个老人已经站在密室中央,正是那个神秘高人。金鲁二人忙起立行礼,道:“正要去太常寺那边见天尊,您自己过来了!”那老者作势要大家坐下,缓缓地道:“再过两天是五月初一了。”鲁烈答道:“是闰五月。”那“天尊”道:“初一之夜,约好了‘地尊’在锺山孝陵之侧见面,此事至关重大,你们两人至少有一人要随我过去。”金寄容道:“鲁烈一定随天尊前去,他今夜就要去仔细巡视。到时候如无大事,我也可以同去。”
  “天尊”点点头,道:“那明教昔日的军师来刺杀皇帝报仇雪恨了,这方冀如无内应,如何近得了朱元璋?这个内贼不抓出来,你们永无宁日。”
  鲁烈道:“咱们已经锁定那章逸嫌疑重大,但当晚至少有十几个弟兄指证,章逸从头到尾都在宫城中防卫并指挥抓刺客,确实没有破绽……”那“天尊”插口问道:“还有,那两个‘方冀’都有一身精纯的明教前教主武功。那章逸的武功如何?”金寄容答道:“章逸武功虽然不弱,但很明显是杂学而成的,他各门各派的招式都会一些,不过这人忒聪明,自有一套融会贯通的本领,很难归派别,但却实际管用。”
  鲁烈补充道:“章逸还有一桩厉害处,这小子十分贼滑,常常利用对手看他出手不起眼而有些轻敌时,突然施出致命毒手,等敌人发觉已经来不及反应了。我就见过他这样杀过两个人,其中一人武功恐怕还比他高明。”
  “天尊”微微一哂,喃喃道:“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便对鲁烈说:“今夜去探过孝陵四周,明日咱们再说。”他忽然换个话题:“那皇帝老儿现在如何了?”
  金寄容道:“皇上经此一惊骇,身子似乎愈来愈不行了,这几日都是皇太孙亲自在床边伺候汤药。听说他不时摒退左右、太医及大臣,与那皇太孙密商,想来是……是交代……”那“天尊”道:“交代后事?”
  金寄容默默点了点头。
  锺山不高,但三峰相连如一条巨龙,气势十分雄伟,自古以来称金陵为“龙蟠虎踞”,指的就是锺山龙蟠、石头城虎踞。灵谷寺在锺山南麓,正值夕阳西下、百鸦归林之时,天慈法师和芫儿并坐在寺前观景台的石阶上。已是初夏天气,锺山上一片青绿,郁郁葱葱之间夹杂着一片片紫色的页岩,在斜阳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彩。天慈法师不禁赞叹道:“难怪这锺山又叫紫金山,名不虚传呀!”
  郑芫道:“洁庵师父最爱带着芫儿坐在这里观赏夕阳中的山景,愈是到夕阳落下前的刹那,山景愈是奇幻多变,美不胜收。”天慈喟然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郑芫道:“洁庵师父却口占一诗,有句‘惊心最是黄昏近,绝色尽出故人来’,芫儿最是喜欢。”天慈法师笑道:“洁庵师弟天生豁达,芫儿和他正是一对儿。”
  芫儿道:“洁庵师父的学识武功,芫儿一辈子也学不到。”天慈缓缓摇了摇头,道:“芫儿,你也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你洁庵师父传你的,乃是少林罗汉堂的正宗武功,我老和尚却有几样少林藏经阁秘藏的绝技,你若好好把两种少林神功都练得精纯了,只怕……”他说到这里便顿住了,深深地看了芫儿一眼。芫儿问道:“只怕什么?”天慈双目精光一闪,缓缓道:“只怕当今嵩山少林寺中也找不到更高明的少林高手了。”
  芫儿听得心中不安,脱口道:“那我不要再学藏经阁的绝技了。”天慈奇道:“为何不学?”芫儿道:“我一个女儿家干么要变成天下第一少林高手?听起来就……就挺……挺危险的。”天慈听了原觉可笑,一转念,忽然觉得芫儿的想法并不可笑。是呵,第一高手──岂不危险?
  他对芫儿这天生而具有直觉的智慧欣赏不已,想起洁庵告诉他芫儿问倒道衍法师的故事,不禁暗自赞叹,于是合十道:“阿弥陀佛,芫儿此言大有智慧。但你若以此问佛,佛必曰:‘你心中没有第一高手,你便不是第一高手,又何危之有?’芫儿,危险,危险原来来自汝心中。”
  芫儿顿悟,站起身来再跪下合十,拜道:“多谢师父告示,芫儿懂了。”芫儿但觉满心顺当,天慈但觉满心欢喜,一时之间一老一小甚是莫逆。
  太阳沉到山下,山中立刻暗了下来,天慈道:“今夜朔日无月,芫儿你先回去吧,这两日传你的金刚指心法你已懂得诀要,剩下的是勤练而已。明日我再传你另一套指上功夫的心法。”
  芫儿此时已是个小姑娘了,单独一人住在一间客房中,和参佛的女施主们住在一厢,她施了一礼,便先回房。这时山风渐起,方才还是夕阳残照的美好景色,此刻竟然已是月黑风高的凛然之夜。
  天慈仍然盘坐在原地,他心中暗思,少林绝技有七十二种,从没有人能一一全部练成,其中最高深的神功大约不到十种,自己穷一生之力精通者不过二三而已。这芫儿数年间就把罗汉堂的武功学到七八成,其中堪称绝学者已有两三种,如能加上藏经阁秘藏的神功,十年之内,芫儿将可成为数十年来最强的少林高手。这孩子一派天真烂漫,却又聪明灵悟,得传人如此女,实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缘。
  然而今夜有一件大事要先处理。今夜──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一,当今嵩山少林寺方丈密命自己到锺山孝陵,子夜相候。
  时过戌时,郑芫吃过斋饭,把天慈师父所传的少林金刚指心法练了三遍,盘膝在床上运功一周天,自觉任督两脉气息顺畅无比。这时她运起金刚指心法,右手抬起,中指向前点出,内力突然冲出“中冲穴”,嘶的一声,把芫儿自己吓了一大跳,内力就断了。
  这是郑芫学会金刚指心法以来,第一次让内力从中指冲出,虽然没有多强的力道,但却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令郑芫惊喜不已。她却不知,此情此景如被天慈法师看到,恐怕要为之惊倒了。当年天慈自己苦练金刚指时,足足花了一年时间,内力才能冲指而出。
  这正是少林神功的特性,那精妙细微之处,领悟只在毫微之间,有悟性慧根者呼吸之间可至,似乎神妙天成;缺那点资质的可就累了,苦练勤练千百次也无法突破,甚至永远到不了那层境界。而练那各项少林神功所需内力的要求更是严格,如内力未达一定水准就强行练功,轻则废,重则走火入魔,甚至丧生。郑芫的内功基础扎实,悟性又高,从学金刚指心法到内力破指而出,只花了两天工夫,少林有史以来恐乏前例。
  郑芫正在喜孜孜地回味方才奇异的感觉,想要再试一次,忽然窗外一人轻声道:“嘻嘻,从来没见过那么软弱无力的金刚指哩!”一听这嘻嘻两声,郑芫已经知道阴魂不散的小叫花子朱泛又跟来了。她双掌一扬,隔空推开窗户,低叱道:“朱泛,你敢偷看我练功!”
  朱泛笑道:“你窗户自不关紧,留好大一条缝,我老远经过就瞧见了。”郑芫见朱泛跟到灵谷寺来,多一个人斗嘴倒也开心,便跑到窗户边道:“你在外面等,千万别想进屋,嗯,屎臭好像散了些。”朱泛道:“放心,放心,俺刚才洗过澡。”郑芫道:“当面扯谎,你洗澡干么不把脸上的脏垢洗掉?”朱泛答道:“呵,那不能怪,陈年的泥垢怎么洗也洗不掉了。”
  郑芫轻身一纵,身子已轻飘飘落在窗外。朱泛低声道:“跟我来。”说完便如一只狸猫般奔向左边的松林。郑芫跟他奔出,两人轻功快得惊人,一瞬间就隐入林中。
  朱泛停在一棵老松下,转过身来,脸上居然一本正经,压低了声音道:“芫儿,你知不知道天慈和尚待会儿要到孝陵去赴会?”郑芫摇头道:“不知。什么孝陵?”朱泛道:“孝陵就是朱元璋那皇帝老儿替自己修的坟墓。”郑芫道:“天慈师父去孝陵干么?”朱泛摇头道:“我不知道……”芫儿叫了起来:“你啥也不知道,跑来这里装神弄鬼干么?”
  朱泛道:“你不要急,俺慢慢告诉你。那日俺在泉州查案……”芫儿道:“你一个要饭的查什么案子?”朱泛道:“不瞒你说,俺朱泛是丐帮的……红孩儿。咱丐帮在福建、浙江一带自来就好生兴旺,钱帮主着一位最能干的张舵主在福建综理帮务。今年初,有帮中弟兄在杭州发现了南宋时丐帮总舵的旧址,在一座破毁的古庙中,找到了南宋丐帮两项武功绝技的秘笈,其中所载与丐帮现知的功夫颇有不同之处。对丐帮来说,这乃是无价之宝,张舵主立即飞鸽传书总舵,一面亲自带着这无价之宝,想要兼程赶回武昌。你知道,武昌就是咱丐帮的总舵所在……”
  郑芫道:“我怎知道?”朱泛道:“对,你现在知道了。总之,就在此时,张舵主忽然遭人袭击,丐帮高手八人被杀,他被逼反向逃往泉州,想向开元寺的天慈大师求援。然而他似乎尚未赶到就被追上,他的尸体被发现在泉州城外,身上的秘笈不翼而飞,敌人显然是为那秘笈而来。”
  郑芫听得愈来愈严肃,问道:“那张舵主识得天慈师父?”朱泛点头道:“张舵主是少林俗家弟子,曾与天慈大师同时在嵩山习艺。总之,俺到泉州一带,就是要查清楚这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芫儿问道:“你有问过天慈师父么?”朱泛道:“我……我还来不及问天慈和尚,就发现少林寺也出大事了。天慈接到少林方丈无为法师的密命,说藏经阁的无痕老和尚在从南方返回嵩山的路上遭人袭击,以无痕禅师的绝顶神功居然不敌,在湘西一带失去联系,至今生死不明。”
  芫儿问:“你既没问天慈师父,又怎知道什么密命的事?”朱泛嘻嘻笑了一下,只好照实说:“我……我偷看了天慈禅师接到的密命。”芫儿骂道:“朱泛,你偷偷摸摸还做了什么坏事?”朱泛摇手道:“不是坏事,是祸事。你不觉得这两件事情大有关系?”芫儿却道:“这些事跟今夜孝陵什么的,又有啥关连?”
  朱泛赞道:“芫儿呀,不是俺赞你,俺识得上百上千个老叫花、中叫花、小叫花,就没有一个有你这样聪明的,每一句话都问到要害,我解释回答起来也省了千百句废话,真过瘾呵。”芫儿道:“你少甜言蜜语,谁要跟那些叫花子比聪明?”
  朱泛道:“果然,就在此时,天慈法师又接到少林方丈的第二道密命,说嵩山那边接到一封无头无尾的匿名信,说无痕大师已落入发信者之手,要少林方丈亲携藏经阁七十二项绝技秘本,于闰五月初一到南京锺山孝陵,以书换人……”芫儿瞪大眼睛低叱道:“你又偷看了?”朱泛不知羞愧地答道:“又偷看到了。这一下天慈可急了……哦,忘了告诉你,当年天慈在少林寺藏经阁习武时,无痕老和尚就是无字辈的首席。”
  芫儿道:“那无痕大师怕不有八十岁了?”朱泛道:“不知道,反正老得厉害就是。”芫儿道:“所以你就一路偷偷摸摸,跟着天慈师父从泉州到南京,想靠天慈师父引出想夺武功秘笈的对手,看看是不是杀你张舵主的同一人?”
  朱泛喜道:“聪明吧?”也不知是说芫儿还是说自己,他又接着说:“天慈和尚跟新来的住持洁庵和尚密商,就决定由天慈兼程赶回南京,在闰五月初一之前赶到,也就是今天。”
  芫儿侧头想了一想,忽然也和朱泛一样嘻嘻笑了起来。朱泛吃了一惊,问道:“你干么笑?”芫儿不答,只顾自己嘻嘻地笑。
  这回轮到朱泛急了,急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不对?”芫儿道:“你以为你这什么‘顺枝摘瓜’的计策好……”朱泛打断道:“是‘顺藤摸瓜’。”芫儿道:“好,就顺藤摸瓜。你自以为好计策,但丐帮的张舵主就在泉州城外出事,你小叫花跑到泉州去,干什么还不明显么?就算瞒得了厚道的天慈师父,怎瞒得过我那厉害的洁庵师父?他们两位早就知晓你的底细,正一步步引你跟着天慈师父到南京来哩。”
  朱泛猛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他们怎知?引我来南京作啥?”芫儿笑道:“你红孩儿不是好响的名头么?丐帮帮主既派你南下查案,又岂会只有你一人?天慈师父引你到南京,必要时也多个帮手,你手下的老花子、中花子、小花子一拥而上,恐怕敌人也不好应付哩。”
  朱泛把事情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心中已渐渐了然,这天慈和尚对自己的打算其实一清二楚,只是装着不知,正如这郑芫所料,不禁暗自佩服。芫儿把问题拉回现实:“现下你打算如何?”朱泛道:“去孝陵呵。你去不去?”
  芫儿想了想,点头道:“好,咱们就去孝陵探一探。”
  亥时已过,锺山上的孝陵静静地躺在那条龙脉的玩珠峰下,这座周围四十里红墙的宏大陵园确实布局宏伟,规制严谨,先后动用了十万民工和军士,从洪武十四年动工一直修建到此刻,主要部分均已竣工,堪称唐宋以来最为宏大的皇陵建筑。
  朔月之夜,山中一片漆黑,山风带动十万株松涛,呼啸中不时夹着夜枭啼鸣凄厉之声,为这座庞大无比的空陵增添一种恐怖的气氛。
  入口处有一座下马碑坊,由此入内一条神道,足有近五里长才到达文武门。就在这石坊下,立着两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微弱的星光下,依稀可辨出正是那鲁烈及马札。
  刚到子时,两条人影忽然从陵院内沿神道如飞而至,马札和鲁烈都吃了一惊,没有料到来人不从南面梅花山上来,却从陵院之内冒出。马札一挥手,立刻有两名锦衣卫从神道两边的树丛中飞身跃出,待要在空中拦阻来人。
  那知来人忽然不约而同飞快地从空中坠落,有如两颗流星般闪过阻拦的锦衣卫高手,一落地就向前飘进,一瞬之间已经双双站立在石坊之前,身法奇快,潇洒无比。
  那石坊之下此时也已从两人变为三人,不知从何时何处冒出了一个老者,站在鲁烈和马札中间。老者瞪着来人仔细看了一眼,道:“来者可是少林方丈?”
  来的两人都是灰袍老僧,左边的一位长须及胸,合十为礼道:“老衲少林无为。施主尊姓大名?”
  那老者抱拳施礼道:“老夫姓名早已不知,但知在恒河人称‘菩提天尊’。有幸见得少林方丈,不知另一位大和尚法号为何?”这几句话说得平淡,声音却如巨钟之鸣,音虽沉而无远弗届,整座孝陵为之震动。那老者显出的内力已达骇人听闻的地步,显然他想展现实力,先声夺人。
  站在无为禅师身旁的老僧面色红润,颔下有些花白的虬髯,气度极是威猛,看上去比无为方丈略为年轻一些。他听老者相问,也是淡然回道:“贫僧无嗔,忝座少林罗汉堂。”他声音低调平和,比起老者的声震四方似乎远远不及,但进入对方耳中,三人竟然都觉心口猛然一震。
  那鲁烈识得厉害,赶紧吸一口气护住心口,暗道:“少林罗汉堂的首席到了。”
  那老者“天尊”也暗暗心惊:“这和尚施的是佛门狮子吼,但他如何能做到轻言细语就发出‘狮子吼’?看来少林寺是精锐尽出了。”
  无为禅师仍是平淡而礼貌地道:“贫僧等依约来到锺山孝陵,时正亥、子时之交,敢问‘菩提天尊’,你可是那发匿名信的正主?”那“天尊”点头道:“不错,正是本尊。老和尚,你还埋伏了那些帮手,都请现身吧!”
  只见下马碑坊左边的松林里缓缓走出天慈法师,合十道:“老衲天慈,灵谷寺挂锡,不敢忘了少林寺传功之恩。”说着上前向无为方丈行了一礼。那天尊冷笑一声,道:“还有什么人,一齐出来吧。”却是静悄悄地无人回应。
  那“天尊”指着对面的一片松林,喝道:“快给我滚出来!”
  只见哗啦一声,两条人影应声飞窜而出,夹着一道怒喝声:“有人偷袭!”定眼看时,却是两个埋伏在松林中的锦衣卫。天尊要人“滚出来”,不料滚出来的却是自己人,耳听得那罗汉堂的无嗔法师哈哈大笑,不禁面子有些挂不住。他身后的马札早已人剑合一,直刺向松林,只见林中空空,并无一人,却不知朱泛偷袭敌人后,拉着芫儿早已跃上树梢,躲在浓密的树叶中。
  那无为法师道:“施主,你信上说闰五月初一子时在此地以书换人,敢问无痕师兄现在何处?”那天尊道:“敢问少林七十二绝技的秘笈又在那里?”
  无为方丈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秘笈已在这孝陵方圆之内,只要见到无痕师兄,自然让施主检视秘笈。”那天尊抬头看了看天空,低声问了问身边的鲁烈,然后对无为方丈道:“老和尚稍安勿躁,片刻之后你就能看到你那无痕师兄了。”
  这时树梢浓叶里,朱泛及郑芫挤身在一条树枒上,芫儿轻吸一口气,发现朱泛好像也不怎么臭,不禁有些意外,心想:“说不定他还真洗过澡哩。”
  朱泛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趁风大他们又在说话时,悄悄倒窜到林子后面去,然后再绕到右边的密林里,躲在那里等我。”芫儿点点头,不知这胆大妄为的小叫花子又有什么惊人之举,但她知道今夜在场的全是顶尖高手,只要一个闪失就是性命之危,心中不禁为朱泛担忧,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只能点头。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那罗汉堂首席无嗔法师似乎有些焦急了,忽然大声道:“子时早已到了,尔等仍在拖延什么?”那鲁烈厉声道:“休得无礼,天尊自有道理。”
  朱泛忽然觉得身边一空,芫儿趁着一阵疾风摇动松涛的刹那之间,无声无息地向后飘出。朱泛不禁暗赞:“好个芫儿。”他接着盘算:“这什么狗屁天尊好像自负得紧,我且出其不意地诳他一下,说不定就把他诈出来了。”他想到就干,估算芫儿已到达预定的林子中,便一跃而下。
  树下原本又陷入无言局面,朱泛一跃而下的同时大喝道:“你敢杀我丐帮人,抢我丐帮秘笈,却是不敢承认,你是那里来的狗屁天尊?”
  这几句话在寂静的孝陵前传得老远,显得清晰无比。那天尊勃然大怒:“杀人劫货都是咱们干的又怎地?你是丐帮帮主……”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已发现了,一跃而下的竟然是个少年叫花子,那是什么丐帮帮主?
  朱泛不知对面这“狗屁天尊”有多可怕,还是笑嘻嘻地道:“你说俺是丐帮帮主?差得太远了吧?俺……”他话未说完,只感到一股锐利如尖刀般的劲力直袭自己胸前,而自己完全无法抵挡。忽然耳边听到一声大喝有如霹雳,同时一股柔和大力把自己推向左边,而朱泛自己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施展出“无影千手”范青所授的独门轻功绝技,一连两个旋转,借着那股柔和之力的帮助,极其巧妙地滑出三丈之外。眼角望去,正是无嗔以大力金刚掌突袭那天尊的右侧,无为方丈以纯阳内力发掌相托,自己的轻功才得以发挥,避开了天尊那诡异毒辣、无从阻挡的尖锐内力。
  朱泛本来打算突然出现,利用天尊的自负以言相逼,问出丐帮张舵主究竟死于谁之手,然后便该尽快退场。这时环目一看,那下马坊两边不知何时又多了四个人,其中两个穿着锦衣,另外两个头包布巾、长袍赤足,看上去不类中土之人,他便走到天慈和尚身旁,决定留下来相帮。天慈知他机智过人,双方动起手来时,常有出敌人意表之举,非常实际有用,便对他的义气相挺点头示谢。
  就在此时,陵园内的神道上出现了一条人影,有如天马行空般一瞬间就到了眼前,身法之快,令在场高手人人心中大震,只除了“菩提天尊”。他暗道:“地尊,你终于来了。”
  那人忽然拔起五丈高,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身形,只觉一阵模糊的影子在眼前闪过,来人已站在天尊的对面。微弱星光下,只见他身材又高又瘦,站在天尊对面要高出一个头,身躯却是骨瘦如柴,面色黑黝黝的,勾鼻撅颔,看来是个天竺人。
  天尊见他只有一人,面色又有些不对,便先问一声:“地尊,你迟了。”那“地尊”木然道:“我迟了。”说话口音果然不是中土人士。
  天尊问道:“那少林老和尚呢?”地尊忽然怒声讲了两句天竺语,听那口气应是骂人的脏话,接着说:“……老和尚逃跑了,在襄阳逃跑了。”
  天尊大惊,怒道:“他……他武功已失,如何逃跑?”急怒之下也顾不得敌人就在对面而厉声疾问。那天竺人地尊道:“全真教一个完颜老儿,明教一个叫傅翔的小鬼助他逃脱,我中了他们的诡计……”
  少林诸僧暗中惊呼:“他武功已失?”
  鲁烈暗中惊呼:“完颜?”
  朱泛和密林里的芫儿暗中惊呼:“傅翔?”
  第七回 后发先至
  神农架顶崖在这个季节里,经常隐藏在云雾之中,云雾浓的时候,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傅翔碰到这种情形,就窝在山洞中读书、练功,慢火炖一锅卤味,独自饮两杯。
  自从方冀离开后,他每日潜心用功,照着师父留下的功课进度苦练,但出乎自己意料的是,才短短十多天工夫,他似乎已经达到师父要求他一个半月内须达到的目标。开始时他有点怀疑是自己高估了进度,待他重新一步一步把功课做了三遍,更吃惊地发觉,自己达到的境地其实已经超越师父的要求。
  他自从上神农架习武读书,从来不清楚自己的进度,一切都掌握在师父手中,一项功夫要花多少时间练成,自己从未想过,只要师父交代、要求的,他都很快就能做到。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样算快还是算慢,只知道从来没有被难倒过。在他心目中,这全是师父传授得法,让自己学什么都轻松容易。
  其实方冀早被他这种进展吓到了。他只知道这个徒弟可能是百年一见的奇才,自己不断地加重要求,傅翔就不断地让他感到惊骇,实不知这样的进程究竟有没有止境?
  对傅翔来说,这是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进度,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师父留下的“功课”既已做完,从这天起,他便开始把明教那两本秘笈及一卷秘图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阅读过程中遇到有兴趣之处,便停下来练一会,练过了又继续读下去,既无规划,也无顺序,完全顺着自己兴之所至,一小段一小段跳跃着练下去。
  明教这套武功秘笈,乃是集录十位明教高手的毕生绝学而成,佐以一卷修练各家绝学必备的独门内功诀要图解,既无一套完整的武学体系,又无修习先后顺序的要求;册子里的各家武功,完全是依抄录时的先后而定,并没有武学上的讲究。这种武功秘笈在武林中前所未见,傅翔此时挑喜欢的部分练,并不待全套功夫练完才换到另一个喜欢的部分,这种练功方式也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
  几天下来,傅翔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原本他是凭直觉挑选喜欢的部分先练,却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喜好往往与自己此时功力最适合修练的功夫暗暗相合,因此领悟诀窍的进度特别快。更有趣的是,一旦此处练会了,再看下一个最想练习的部分时,许多原来觉得困难之处突然变得较容易了。
  傅翔挑选的,有的是一套拳法中的某一段,连续十几招一气呵成,有的只是一套剑法中的三招,招式少而简单,但精要之处极难体悟,这时那画卷的内功示范秘图就发挥关键的功效。有时傅翔盯着卷上一个图形及运气路线,苦思一两个时辰,全身运气尝试百种细微差异的途径,然后突然得到诀窍,一通百通。
  傅翔误打误撞,居然发觉这种练功法既有趣又有进展,便废寝忘食地抱着两册一卷苦练起来。其实这明教秘笈所载,原来就是十种不同的武功,傅翔这种别开生面的练法,正好碰对了几个隐藏的道理:第一,十种绝学既无完整体系及先后顺序之别,傅翔的练法等于把十套绝学中的精华切成一个一个段落,便于重新组合;第二,要集合各家之长,需有一套内功心法,而能与十种绝学的基本特色相包容,就是明教前教主传下来的独门内功,傅翔还在卢村上私塾时方冀就已暗中传了给他;第三,各家绝学练到更精深之时,其配合的内力极为重要,傅翔可以从那卷运气图中寻找答案。综观这三个特点,学习明教这一套“杂乱无章”的武学秘笈,最适合自己摸索体会,师父的作用不如一般情形重要。
  如今傅翔正好具备了这些条件,他正在以“见猎心喜”的方式,在“杂乱无章”的明教绝学中跳跃前进,有望能重新组合成一门照耀武林的新武学,只是他并不自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白天时在白雾茫茫中什么也看不见,天黑了,同样的云雾茫茫之中,傅翔居住的洞口却现出一点模糊而微弱的火光。
  洞内的傅翔正坐在烛火旁的石台上盘膝打坐,白天苦思的三招剑法在傍晚时得到领悟,他大喜之下在洞中演习一遍,最后一招挥出时,不自觉地用一根树枝在石壁上留下两分深的凹痕,那威力吓了他一跳。这时他把那三招剑法的精要化入全身运作的真气中,一遍又一遍地复习着。
  那是当年明教“南天王”储秉刚威震武林的屠龙剑法,其中“逆天三式”是屠龙剑法着名的九套杀手之一,招式及运气上许多地方反常规而行,配合所需的内功也极为高深,傅翔以半日将其精要领悟,实属不可思议。
  就在这凄清夏夜的云雾之中,傅翔忽然从冥修中睁开双眼,因为他似乎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救救……我。”
  傅翔听得毛发耸然,这山洞在神农架的顶崖,从山下走上来,必须经过好几处极为隐秘的狭道及天然石梁方能到达,他自四年前随方冀隐居于此,从来没有外人来过,除了师父和自己,就只有两只走熟了的健驴知道如何出入。这时他一人在洞里,忽然听到那呼救之声有如鬼泣,不禁有些心惊胆颤。
  那微弱声音似乎发自洞口外,傅翔虽然胆大,也在犹豫是否要出去察看。就在此时,他又听到更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若非山中寂静,声音几已弱到无法听见,显然发声之人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傅翔侠义之心顿起,他拿起那支蜡烛缓缓走向洞口,先将蜡烛立在洞口内侧不受风的地方,然后轻轻将洞口里的厚木板推开,只见洞外白茫茫的大雾弥漫,洞口似有一人坐地不起。傅翔颤声问道:“什么人?”那人不答,似乎已经断气。傅翔正要伸手试他呼吸,那人忽然颤抖起来,整个身体抖动有如疯狂,头顶上冒着一道白气。
  傅翔内功精湛又熟读医书,知道这是走火入魔进入末期的现象,如再无外力施救,此人立时便要七窍流血而亡。这人既不是鬼魂,傅翔便再无惮忌,他吸了一口气,把胸中一股祥和真阳之气贯注右臂,伸中指飞快地轻点在那人双眉中间的“印堂穴”及人中的“水沟穴”上。
  那人全身抖动立停,整个人如死去一般倒在地上,傅翔知他走火入魔暂时已被止住,蹲下身来将他抱回洞内。
  那人身材甚高,身体却很轻,傅翔回到洞内,借着烛光一瞧,只见是个年约八旬的削瘦老道士,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身体僵硬有如死尸,唯有呼吸未断,但时长时短,极是微弱紊乱。
  傅翔将那垂死老道士抱进山洞内室,用一根筷子撬开老道的牙关,塞进三粒师父炼制的“三霜九珍丸”,用烧酒灌下去,然后运气在他胸腹任脉上的要穴依序点去,点到“气海穴”时,那老道轻叫一声,醒了过来。他气若游丝地道:“先……先护我……任……任脉……”
  傅翔知道这老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要护住任脉,必有特别的用意,但现下无暇细想,他把老道放平,运起内力,在他任脉二十四个穴道上各点了一遍。果然点完收指时,老道忽然发出清晰的声音道:“今夜碰到你这位少年人,是贫道命不该绝了。救命之恩不轻言谢,少年人,你就再助老道一臂之力,度过难关吧。”
  他歇了一口气,继续道:“贫道身中剧毒,又遭人追杀,我一面强行逆转全身经络运行,一面没命狂奔,那里不好走就往那里钻,竟然钻到你神农架这秘地。虽然靠一场大雾甩脱了追兵,但终于逼得我走火入魔,若不是你……”傅翔摇手止住他说下去,因为他在烛光下仔细端详,发现那道人面色不仅苍白,印堂上还泛出一种金色的暗泽,甚是诡异,便问道:“道长,你中了何毒?中毒了多少时辰?”
  那老道道:“下我毒的是一个天竺人,此人武功极其怪异,因为胜不了贫道就在酒中下毒,想来是天竺的毒功。贫道中毒已……少说已二十个时辰了……”傅翔打断道:“你刚才说你逆行经络,强行逼住毒药?”
  那道士道:“那毒此刻仍逼在我胸腹之间,再不能支持一个时辰了。少年人,咱只好冒一个险……”傅翔功力深厚,兼通各种不同的内力诀要,又深通医理,虽不懂这老道如何能把所中之毒逼在体内长达二十个时辰,但隐约已猜到这道士想要冒险做什么。果然那道士道:“少年人,贫道瞧你功力深厚,想请你发功在贫道‘鸠尾’、‘巨阙’两穴上打入,贫道勉强运功锁住‘神阙’以下的穴道,助我将那毒物逼出体外。”
  傅翔微微摇首道:“此刻你真气弱如游丝,我发劲太轻,万一逼不出毒气,那毒就会散走全身,再无可救。我若发劲太重,你无任何护体之气,必受重伤,甚至毙命,这太危险……”
  道士听傅翔如此说,不禁又喜又忧,忙接着道:“不料少年人你内功、医道兼通,贫道有救了。贫道现下内力虽弱,但我有独门心法可凝聚真气做这最后一拚,不过……不过……”他的面色又阴沉下来,细思傅翔的话后,满脸现出犹豫难决的神情,喃喃道:“这生死决定太难,太难。贫道……贫道……唉,少年人,我看你很有决断力,由你决定吧!贫道死而无怨。”
  傅翔听得傻了,那有生死之决委由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代而为之的道理?但见他双目中原本透出一线希望的喜悦,这时又完全涣散,变成茫然的绝望。傅翔对于道人对他的信任也有些感动,他知时间不容再拖,于是提起双掌,缓缓按在老道“鸠尾”和“巨阙”二穴道之上。那道人见傅翔下决心一试,他的犹疑之心顿时消失,立刻提供意见,低声道:“先用阴柔之劲导入试一下,然后换成纯阳之气……”
  傅翔运气一周,双掌发出一股阴柔之力,进入那道士任脉之中,那道士猛吸一口气,面色闪过一道红晕,傅翔已大略感测出他体内仅存真力的强度。这时道士轻喝一声:“换气!”傅翔的明教内功已经到达阴阳互换、随心所欲的地步,也不见他提气,掌中送出的已是一股纯阳真力。他估量此刻当用七成真力相催,便大喝一声:“锁住‘神阙’,我掌力来了!”双掌阳劲一吐,那道士大叫一声,四肢散开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傅翔吃了一惊,忙叫:“道长,道长……”只见那道士口角及鼻孔中缓缓流出黑血,就在此时,道士双眼缓缓睁开了一条细缝,嘴唇动了一动,傅翔忙俯耳聆听,道士似乎在说:“……继续……施掌力……”
  傅翔闻言大喜,连忙双掌继续在道士双穴上将纯阳之劲输入,只见道士嘴角流出大约一碗黑血,血色就转红了。傅翔轻呼一声:“成了!”飞指在道士颈侧连点两下,流血就止住了。道士口喉之间只发出一个清楚的字:“酒……”傅翔立刻喂他喝了一口烈酒,居然没有呛着。
  傅翔暗叫一声侥幸,对这位老道的怪异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暗忖道:“天下优柔寡断、犹疑不决者,这老道可以名列前茅了。”
  老道士躺了片刻,缓缓地坐了起来,额前印堂上那层暗暗的金色已然不见。他望着傅翔,心中有太多觉得不可思议的疑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好一会,那老道忽然一本正经地拱手行礼,口宣“无量”道:“贫道俗家名完颜宣明,没有道号,是个野道士。敢问少年施主高姓大名?”
  两人素昧平生,乱忙了好一阵,居然将道士的性命保住了,到此时才互问姓名,傅翔不禁觉得好笑,也就一本正经地回道:“在下傅翔,山野之人幸会道长。”
  那完颜老道缓缓站起身来,稽首到地道:“完颜宣明拜谢傅施主救命之恩。”傅翔想不到这道人原来是个礼数周到的出家人,连忙还礼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那完颜老道摇头道:“是我命不该绝,第一,贫道要能撑到洞口才能碰着你,第二,你须内功精湛又通医理才能及时救了老道。傅施主,你不当一回事,贫道熟谙天道之事,却知道老天如此安排,必有深意,贫道不过是被送来结个缘……”
  傅翔奇道:“道家也讲‘结缘’?”那完颜道长一旦性命无碍了,立即显出他的从容不迫,只听他娓娓道来:“佛说因果,道讲阴阳,自有相通之处。况且贫道系出全真教,讲究的是道、释、儒三教合一的真理。”
  傅翔哦了一声,他听师父说过,全真教自南宋以来便是道家正宗,从创教祖师重阳子王喆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得悟上乘武学开始,历经全真七子的发扬光大,教徒遍布大江南北,全真武功也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少林、武当之外另一支博大精深的武学瑰宝。是以傅翔一听完颜老道是全真教的,立刻肃然起敬,拱手道:“原来道长是全真教的高人,此次为何中毒,又遭人追杀……”问到这里,忽然想起师父叮嘱不要随便盘问武林中人的底细,尤其自己救了他的性命,更是不可恃有恩于人就探人私密,便打住了。
  那完颜宣明伸手接过傅翔手中的酒壶,又大大喝了一口,这才道:“施主你便不问,贫道也要说的。”
  原来名震天下的全真教,在创教掌门王重阳仙游后,历经全真七子中的丹阳子马钰、长真子谭处端、长生子刘处玄及长春子丘处机继任掌门,从金、宋而到元朝,因为丘处机曾随成吉思汗西征,被成吉思汗尊称为“神仙”,是以全真教在元初兴旺无比,其后虽曾衰败过一阵子,但终能复兴,成为全国最大道宗。传到第十六任掌门苗道一时,元朝气势已衰,以蒙古人为尊的统治体逐渐松动,人民生活日益困苦,各地民怨渐重,苗道一看出天下不久后又将大乱,如何保住全真教的元气,将是他下一任掌教的重大责任。因此苗道一做了个重要的决定:他在众弟子中舍汉人弟子,而选择了女真人完颜德明为其继承人,道号重玄子。
  完颜德明与其弟完颜宣明两人都拜在苗道一门下,德明雄才大略,宣明修为精深,这两个女真人都是他门下最杰出的人才。论聪明才智,弟弟宣明可能更胜一筹,但苗道一看出完颜宣明有一个大弱点,便是遇事犹疑不决,绝难成为有力之乱世领袖,于是便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哥哥完颜德明,弟弟宣明则专注钻研道学,在全真教的教义上力求创新发展。
  那重玄子完颜德明修道、修武皆极为杰出,他虽然早已汉化,但血液中仍保有女真人豪迈不羁的性子;又因他是全真教创教以来第一位非汉人的掌教,便存了广收各族优秀子弟,将来可以透过诸族弟子把全真教义传到中土以外的雄心大志。
  那完颜宣明年纪轻,也从未想要继任掌门大位,他在各地云游一番后,便隐居山东深山之中,潜心修练,不问教事。
  重玄子完颜德明原有一个嫡传弟子景玑戎,景玑戎有一半女真血统,武功上已颇得真传。至正二十五年那年,完颜德明又收了一个非汉人的徒弟,是个蒙古人,名叫巴颜鹿喇儿。这个年轻人拜入全真门下之前,曾练了一身少林功夫,因为听了完颜德明讲述三真大道,对全真教义十分钦服,就带艺投入完颜门下。
  三年后,全真教忽然传出骇人听闻的大事,担任掌门达三十三年的完颜德明在元大都白云观中突然暴毙,掌门人遭人下毒之说喧腾而起,完颜德明身边的弟子中,那景玑戎及巴颜鹿喇儿突然失踪。
  紧接着就是全真教各派系的掌门人之争。完颜德明死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遗命,全真教自七子去世后,其门徒就有各立分派的情形,其中又以丘处机弟子的龙门派最为盛大,此时距七子时代又过了一百多年,全真门人的派系更为复杂,为争这掌门之位,先是文斗,继而武斗,最后文武合一展开全面大斗,十年之内全真教元气大伤。
  这时便有人想到要请完颜掌门之弟──完颜宣明出马来处理乱局。完颜宣明多年来躲在深山不问世事,前后三批全真弟子赶到山东去求他出马,他也不为所动。最后全真教中最具实力的龙门派及遇仙派的领袖长跪在崂山洞口,誓言只要师叔出马,一言九鼎,各派绝无异议。完颜宣明为了全真教的前途,终于同意出山。
  老道人完颜宣明讲到这里,一壶酒已经喝完,他放下酒壶继续道:“我这出山原以为真能解决纷争,岂料一到大都,各派首领翻脸比翻书还快。原来长春真人丘处机的龙门派无论从人数、贡献、人脉上看来皆有胜算,但丹阳子马钰弟子的遇仙派忽然和清净散人弟子的清净派联手,要推遇仙派的出来掌门,说是丹阳子和清净散人未出家前原是夫妻,理应百年合好,联手争取掌教。唉,出家人搞到与百年前红尘之事纠扯不清,也实在不成体统。”
  傅翔听来却觉得十分有趣,好几次差点笑出声来,都忍住了。完颜宣明一本正经地道:“贫道卷进这档子事里足足十个月之久毫无进展,师兄遇害那年还是元至正年间,等年号早改成洪武了,全真教的掌门人还没吵出来。俺恩师实有先见之明,贫道遇事犹疑,迟迟难决,决了又改,凡改又错。十个月下来,全真教的教务愈搞愈乱,贫道的毛病也愈来愈严重,已经到了忧前畏后、事事难决的地步,便只好一走了之,这一次偷偷逃到终南山‘活死人墓’中,再也不出来了。”
  傅翔道:“道长,您还没讲到怎么会跑到神农架来?又怎么中毒的?”那完颜宣明一掌拍在自己的腿上,道:“照呵,我老道这次躲在‘活死人墓’中,本来发誓永不出山,但在墓中却偶然发现长春真人丘处机当年手埋的全真武学精要,贫道潜心苦修近二十年,终于领悟了长春真人当年未能参透的武学奥秘……”
  傅翔愈听愈觉这老道人智慧过人,但思虑似乎有些紊乱,此时听他说到武学奥秘,不禁大感兴趣,忍不住问道:“什么奥秘?”完颜宣明闭目思考了一会,然后一字一字地道:“后发先至之道!”
  傅翔奇道:“后发先至之道?这算什么奥秘?”完颜宣明点头道:“天下武术莫不以变化快、出手重、招式奇为制敌诀要,所谓‘后发而先至’便是更上一层楼的修为,因为你可以‘以静制动’,敌先动而我先至,永远占上风,你说是不是?”
  傅翔心想这样浅显的道理何需苦修近二十年才参悟,其中必有惊人之处,便答道:“是。”完颜宣明道:“如此说来,武学之道最重要的岂不就是比快么?那么天下第一快的剑法岂不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剑法了?若说比快,敌快我更快,但快终有极限,比如说,碰上华山派的三十六路快剑,你如何后发而先至?”
  完颜宣明的真实年龄不得而知,但看上去至少也在七旬以上,这时他才解除身上剧毒不久,也未见他运功休养,精力已经恢复,那一身内力修为着实惊世骇俗。他谈性极浓,愈讲愈远,说得滔滔不绝,傅翔真不知他如何能在“活死人墓”中独处数十年之久。但他说的武学道理却愈来愈有意思,傅翔便不打断他,专心聆听。
  完颜宣明继续道:“华山三十六路快剑疾如闪电,号称天下第一快剑确实名不虚传,贫道曾亲眼见识过一次,端的是剑光如幕,招招不离对手要害。那时贫道认为天下没有任何其他剑法能与它抢攻,更不要说什么后发先至了,但是如今……嘿嘿,贫道只要一招便能将它破了!”
  傅翔不解,忍不住问道:“您……您不和他比快?”完颜宣明点头道:“比快如何比得过华山快剑?但我若能每一出手,对方必须撤招自救,那我就破了他的剑法。”
  傅翔不解,问道:“那还是要比他快……啊,您是说,您必须比他慢!”他忽然有所领悟。
  完颜宣明大呼:“好孩子,你有点懂了!十多年前我想通这道理:敌不先动,我如何知道要攻他那里?所以必须敌先出招,我后出招,但我出招不是要比快,不是要比他先着点,而是攻他所必救。所谓必救,就是他若不救,比拚的结果是我伤他亡,你说他救也不救?但我如何能从他一出招就知他必须撤招的自救点在那里?这一层花了我近十年时间,才把整套武学要诀琢磨出来。”
  傅翔听得目眩神摇,只听那完颜宣明续道:“贫道一面以身相试,一面苦思,终于得知天下武术的攻击动式,一共只有八十一种基本型势,然后将每一势的‘运动’与‘运气’连起来琢磨,发现可以用九种纯阳之气和九种纯阴之气将之全部纳入,而阴阳相配,就正好合出九九八十一种运气的型势。我若能在对手一动之时,立刻从‘动势’洞悉他全身配合运功而起的‘气势’是八十一势中的那一势,我便攻他这一势的气门所在,对手如不撤式回救,‘罩门’受击必死无疑,但他只要一撤式回救,他的招式就被破了。”
  傅翔悟性极强,已经抓住老道士这一番话背后潜藏的武学道理,只听得从目眩神摇变成神飞意驰,久久不能自已。老道士也不继续说下去,只是盯着傅翔看,好像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物一般。过了好一会,傅翔似乎回过神了,他嗫嚅问道:“原来……原来‘罩门’可以无所不在?”完颜宣明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儿实在是个明白人。所谓‘罩门’不是死的,因为它是动态的,因此可以无所不在。”
  傅翔受到鼓励,接着道:“一般都说某一种武功有什么罩门,其实乃是因为那一门武功都是用固定的一种运气来练功,所以久而久之,‘罩门’也变得固定了。”完颜老道点头大笑,道:“说得好,练武练到身上有固定的地方变成‘罩门’,也是气数,那该称为‘死门’了。”
  傅翔暗忖道:“这道理完颜道长十多年前就已想通,但要实际把这八十一种气势的运作与千变万化的武功起手招式,一一对应琢磨出来,能够一出手就令对手必须撤招自救,老道长足足又花了十年时间才完成,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武学境界呵。唉呀……”他忽然想到,老道长不厌其烦地把这番武学道理讲给自己听,那里是因为性子健谈之故?他是在传授自己一套高深武学的道理,做为自己机缘凑巧救了这位道长的报答啊。
  想到这里,傅翔恭恭敬敬地向老道士跪下,磕了三个头,道:“道长以无上武学相授,傅翔永感恩德。”完颜宣明双掌轻轻向上一挥,傅翔忽然感到一股至为柔和但宏大无比的力道,不但立刻将自己从地上托起,余劲直要把自己托离地面,他连忙气沉丹田,稳住身形,缓缓站定。
  完颜宣明暗暗吃惊,他在疗伤去毒的过程中,已经感到傅翔的内力高得出人意表,这一试之下,更让他觉得不可置信,哈哈笑道:“老道埋身‘活死人墓’近二十年,重新体悟重阳祖师及长春祖师留下的全真神功,而后悟得‘后发先至’之真谛,自觉武学已颇在长春真人以后诸掌门之上,只是天性犹优柔寡断,难成大事。我瞧你这小娃儿倒是行事有谋有断,武功也很不差呵。若是咱们一老一小两人一道行走江湖,岂不大妙?”
  傅翔听这老道又发奇想,连忙拉回原题道:“道长,您为何会遭人下毒,何以跑到此处的原委,还没有讲到呢。”完颜宣明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道:“不错,不错,我老道年纪大了,近来常犯糊涂,又忘记讲到那里了。”
  原来完颜宣明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悟道,练成了“后发先至”的武功,他用自己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全真武功相试,每发一招,脑海中瞬间精准地抓到此招运气的型势,以及此势显出的弱点所在,同时就出现了攻此弱点的招式。如此在脑海中一连相试十余招,已觉汗流浃背,胆战心惊。倘若对敌时如此,全真武功的进攻威力将遭全面瓦解,从先发攻人变成招招受制于人。
  完颜宣明自觉这一套“后发先至”的武学,正是当年长春真人丘处机在“活死人墓”中面壁苦修而未曾参透的武学。此乃因丘处机当年曾随成吉思汗西征,目睹战争中杀人如麻,两军对垒血流成河,此番经历引发了他极大的慈悲心愿,回到中土后,他甚至觉得以攻伐为主的全真武功虽然威震武林,但与全真修道的宗旨颇有相悖之处,于是重入“活死人墓”,发愿要自创一套以守势为主、以守代攻的武学,来与全真原有的攻势武学相辅相济,使全真武学更上层楼。但不久后,他因教务不得已再出终南山,终其一生,此心愿并未达成。
  然而就在完颜宣明大功告成之时,忽然有人潜入“活死人墓”。终南山的活死人墓隧道口有巨石封住,如非武功极高之人,休想进入墓内。完颜宣明在墓中修行近二十年,只有自己出去采办补给,这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进入。
  那人一入古墓,就潜入重阳祖师当年练功之处,在那石室内到处翻寻,尤其是神龛石桌下的几箱藏书更被翻得凌乱不堪,满地丢的都是道经、佛经及儒家诸经,更有不少重阳真人自撰的全真教义手抄本,但来人不屑一顾,显然寻的乃是全真的武功秘笈。
  但这些武功秘笈全都在完颜道长练功之处,那人在王重阳当年的居处寻不到所要之物,便摸索着来到完颜宣明的练功秘室。完颜道长见有人进墓并不惊慌,盘膝坐在蒲垫上,淡淡地道:“不请自来、登堂入室而翻箱倒匣者,谓之贼。”
  只见来人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深目勾鼻,是个中土外来的中年汉子,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像只瘦皮猴子。他见到完颜道长也不惊慌,冷冷地道:“荒山野洞,路过者人人想进入便进入,说谁是贼?”汉语倒是极为流利。
  完颜宣明笑道:“哈,算你有一分道理,汝来何为?”那黑汉子道:“敝人姓辛名拉吉,来自天竺,酷爱习武,发愿要一窥天下所有上乘武学之堂奥,特来终南山想得重阳真人的武学秘笈一读,以了心愿。”
  完颜宣明听得一愣,心想:“天下还有这种道理?自己发愿要做的事,干别人何事?他竟觉得别人的东西就该归他所有,难道这是天竺的道理?”他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地道:“贫道完颜宣明,乃是全真教第十七代弟子,辛施主来得好,刚好贫道也有个心愿,想要一窥中土以外的各种上乘武学。天竺武学想必高明之极,只不知要找天竺何人,问他要一些秘笈来瞧瞧?”
  岂料那辛拉吉不但不恼怒,竟然大喜道:“好极,好极,敝人正好带了天竺毗湿奴古寺的神功秘笈来,咱们正好交换。只不过我的秘笈没有带在身上,道长可随我去取……我瞧你这里就有一本,让我先瞧瞧。”说着便伸出右手,要将石几上的一本全真剑法拿去。
  完颜道长作梦也想不到竟有如此无礼之人,他伸手一挥,挡住辛拉吉,猛觉辛拉吉右掌中释出一股极为诡异的力道,对准自己肘下而来。完颜宣明暗道:“来得好,正好让我试招。”
  那辛拉吉正要吐劲,忽然左边腰上感到有力道袭到,一瞬间他清楚知道这股力道如果落实,他全身真气将被迫逆转,当场便得瘫痪在地,他别无选择,只好猛然撤招,连退两步。
  辛拉吉心中大惊,为何会在两人双掌即将交手之际,自己腰上却忽然受到彷佛致命般的攻势,一时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他面上已换了一副和蔼笑脸,若无其事地对完颜道:“好,好,还是等我去拿天竺秘笈,再跟道长一手换一手吧。”
  完颜宣明方才牛刀小试虽然奏效,但他对辛拉吉右掌欲发而未发的内力甚感震惊,那股掌力虽然没有发出,但他隐隐感到其力道诡异无比,有如身临极为锐利的尖锋,锋未至而寒气先到,而那种感觉来自肉掌,实在匪夷所思,因而心中也兴起强烈的兴趣,想了解一下这天竺的武功有些什么古怪。
  他当下也若无其事地道:“咱们交换秘笈瞧一瞧也不妨,但看完就要物归原主。施主若答应,贫道便随你去。”那辛拉吉笑咪咪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完颜宣明心想:“这天竺人倒会得套用一些成语。我便下山看看天竺神功,然后到北平长春宫去祭拜丘祖师,弟子我终于完成了他老人家百年前的心愿。”
  傅翔听得入神,猛见石室外透进一缕光线,原来天已微亮。他去侧旁石穴中取出一只酒罎,掂一掂还剩半罎,又端出一盘腊味和卤蛋出来,笑问完颜道长:“方才看道长不忌酒,却不知忌不忌荤?”完颜道长叹道:“当年贫道都忌,这二十年来,有啥吃啥,什么都不忌了。”
  完颜道长吃了一块风鸡,喝了一口老酒,继续道:“那辛拉吉说,他将天竺秘笈藏放在武当山南边房县的一座小寺庙中。咱们沿汉水到了丹江口,南下在房县找到藏在小庙中的秘笈,打开一看,全是梵文,贫道才知上了恶当,便对辛拉吉说,若是双方秘笈交换后各自带走,贫道还可以找个懂梵文的译成汉文而读之,现在只是交换瞧一下,贫道对梵文一字不识,怎能与你交换?那辛拉吉说,双方交换瞧瞧就归还对方原是贫道提的条件,现在怎能反悔?贫道自知理屈,只好拿一本全真剑法与他换了一本《大瑜伽法》。那辛拉吉见我老道一字不识,便笑咪咪地告诉我,《大瑜伽法》是天竺武学中的无上心法,借我看看乃是祖上有德有缘云云,那猴儿般的笑脸可恶极了。
  “辛拉吉捧着那本全真剑法仔细读起来,只见他不时点头,不时狂喜,不时喃喃自语‘好厉害,好厉害’,我老道只好拿着那本梵文秘笈随手乱翻。忽然我老道翻到一页图画,画的是一个裸身天竺僧人在打坐,画中人的身体细画了密密麻麻的小箭头,旁边注了许多小字,老道心知这是一张运气练功图,便想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箭头里看出一些头绪来。这时……”
  完颜宣明停了下来,端起石桌上的酒碗,却不立刻喝,只双目凝视着前方,似乎下面要说的话令他不安。傅翔也不打扰他,过了一会,他缓缓道:“这时,那辛拉吉打开背囊中的葫芦,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陶钵,倒了一碗酒递到我手中……就像这样……他先就着葫芦大喝一口,叫声好酒,我老道正全神投注在那张天竺练气图,又闻到一股带有薄荷味的酒香,接过来就这么喝下去了……”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傅翔给他的一碗酒一仰而尽。
  傅翔问:“那酒中有毒?”完颜道长重重点了点头,接着道:“当时也不觉得,只觉那天竺酒很是好喝,过了一个时辰后,贫道已知中了剧毒,于是一面运功将毒逼在腹胸之间,一面缓缓倒卧在地上。辛拉吉那厮见状,就过来解我背囊,想把全真秘笈一股脑儿拿走,那知我老道忽然一跃而起,左手抢回那本全真剑法,右手抓紧那本天竺秘笈,施展十成轻功,拔腿就跑……”
  傅翔听得不禁跳起来拍手叫好,那完颜道长却面露羞愧之色,嗫嚅道:“天竺那厮大概作梦也想不到,来到中土竟碰到比他更无赖的人,而且还是个出家人,不但全真秘笈一册也没到手,反而被我老道拿走一册天竺秘笈,真是赔了那个……赔了那个……”傅翔接口道:“赔了夫人又折兵。”
  完颜道长好像又陷入天人交战,反覆思考自己的作为是对还是不对。他盯着傅翔不语,傅翔提醒他:“您还没有讲怎么上神农架来?”
  完颜宣明如梦初醒,拍了一下石桌道:“后面的事没有什么好讲的了,我老道一路逃,一路躲进农舍民宅中藏身,那辛拉吉长相活像只天竺猴,乡下人没有人敢理会他。就这样追追躲躲上了神农架,一则这里地势易躲难追,二则此地盛产草药,便想采几种草药解毒。那晓得一入神农架,起了好大一场雾,辛拉吉不知追到那里去了,但我两整天强行逼住那天竺之毒,终于走火入魔,幸好……”
  傅翔听他讲完,紧绷的心才得轻松,他对完颜道长道:“道长如果还需草药,咱这里多着哩。”完颜道长道:“主要之毒已经被咱俩合力逼出体外了,你如有草药,倒是可以拣几种来调理一下。”接着就说了几种药名。傅翔走进侧边石室中,只片刻就一样不缺地拣选就绪。完颜不禁惊问道:“小施主,你是个大夫?”傅翔笑着摇头。完颜又问:“你师父是个大夫?”傅翔道:“家师方冀精通医药,晚辈略知皮毛。”
  他以为“方冀”两字一出口,完颜老道必然大吃一惊,那知完颜宣明竟似对“方冀”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淡淡哦了一声,没有接腔。傅翔见那几种药草并无任何用于解毒的,几乎全是调气养神之物,便知完颜道长所中之毒确已解尽,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就在他煎好汤药端到石床边时,正在打坐运功的完颜道长忽然道:“傅翔,你可知那辛拉吉为何要偷我全真武功秘笈?”傅翔一怔,随口答道:“想是全真武功威名远传到天竺……”完颜宣明摇首道:“不止这些,后面有一个极大的阴谋。”
  傅翔惊问道:“阴谋?什么阴谋?”
  完颜道长道:“我老道和那辛拉吉从终南山下来,沿着汉水走到旬阳县,在那白石河边上一家酒店中打尖,辛某喝得多了,便指着贫道说,中土所有的武学全是偷自天竺,却忘恩负义不尊天竺为祖师爷,也不听天竺武林的指挥。我老道就不服气了,质问他凭什么说中土的武功是偷自天竺?那辛拉吉说,中土武术首推少林,少林武术全是从天竺神僧达摩那里偷学而来,其次是武当,张三丰又是从少林武学中偷去一些精华而创武当武学,其他如云南点苍派的武功来自缅甸的天竺僧人,崑仑派的武功来自西域的天竺武僧,没有天竺的武学,那有中土这些门派?贫道虽觉这厮说得无礼,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就没有立时反驳他。那辛拉吉愈说愈得意,终于露出了蛛丝马迹……”
  傅翔道:“那阴谋的蛛丝马迹?”完颜道长道:“不错,那辛拉吉得意忘形,说他的师父认为中土武学只有全真教的功夫算是王重阳从《道德经》中悟道自创的,其他各大门派都是源自天竺,然后加上一些小创意小变化,便自立名门大派,实在可笑。这次他随师父来中土,总有一天要把这些武功全都收回天竺,管教中土武林乖乖听命于天竺。”
  傅翔道:“这辛拉吉狂妄得紧。我听方师父说,达摩祖师虽然来自天竺,但他一心在中土弘扬佛法,他的武学也都是在少林寺面壁九年悟道所创,怎能说少林武学是偷自天竺?再说,中土武林千百种武功,凭他师徒又怎能全都收回天竺?”
  完颜道长叹道:“那天晚上辛某和贫道都喝得几乎不省人事,第二日便离开陕西进入湖北,贫道并未细想辛拉吉酒后之言的严重性,只当他喝醉了胡说妄言。到后来他对我老道下毒,谋夺全真秘笈,我才渐渐想明白了……”
  完颜道长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来,面色也变得严肃。微弱的天光透进石室,斜照在老道脸上,傅翔这才看清楚这道人脸上皱纹又多又深,使得他整张脸有一种衰败愁苦的表情,但是双目却炯炯有神,看上去又有智慧与活力的光采;而其人个性又极为多疑难决,究竟有多大岁数也看不实在,真是个怪人。
  只听完颜道长说:“我老道终于明白了,天竺人在蒐集天下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笈,以他天竺武学原是中土武学源头的优势,可尽得中土武林绝学之诀要,其最终目的,就是辛拉吉那厮醉后吐出的真言:要中土武林尊天竺为祖师爷,听命于天竺。”
  傅翔年纪虽小,问题却总是问到要害,他问道:“道长说得有理,但那‘天竺’是什么人?”完颜道长却摇头道:“贫道不知。”接着又道:“如有这样大的阴谋,‘天竺’应该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但势力再大总须有个头儿,咱们如跟着那辛拉吉,说不定就能跟出一点端倪……”
  说到这里,老道忽然开心地笑起来,脸上皱纹挤在一堆,更显得滑稽。傅翔虽然老成,毕竟还是个少年,忍不住问道:“道长何事笑成这样?”完颜宣明哈哈笑道:“方才忽然想到,俺老道剧毒已解,现在该轮到俺来追他那个天竺泼皮了,不禁觉得高兴得紧。”
  傅翔道:“您真要去追他?”完颜宣明道:“当然是和小施主你一道去追啊。”
  傅翔暗忖:“这道长的思路好像有点脱节,也没问我一声,怎么就把我也算进去了。”他口中道:“晚辈的师父离山去京城时,命我在此等他回来,如过了两个月仍不见回,才下山去寻他老人家。”完颜道长道:“如今过了几天?”傅翔道:“才十几天,我须留在这里等师父。”完颜道长呵了一声,道:“所以你是不去了?”傅翔道:“不去了。”
  完颜道长想了一想,忽然又道:“小施主,你是个明白人,你猜那天竺人试图偷我全真秘笈未得手之后,下一步是去那里?”傅翔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那完颜道长又想了一阵,忽然他和傅翔同时叫出三个字:“武当山!”
  完颜道长接着道:“不错!定是去武当山。试想从终南山全真教发祥之地沿汉水而下,武当近在咫尺,天竺人要尽蒐中土武学秘笈,怎会放过武当?咱们这就去武当追那辛某……唉,不过你不能离山,老道……老道就一个人去追他吧。”
  傅翔见这武功奇高的老道人,竟然对自己甚是依赖,不禁觉得奇怪。他却不知这完颜道长生性最多疑虑,自从靠着傅翔的“决断”,将自己从走火入魔的绝境救回,又将自己身中的剧毒一举去除,他心中已将傅翔视为商量疑虑的靠山,傅翔要留在山上等师父,确使他老人家失望透顶。
  只见完颜道长叹了一口气,道:“小施主,你十六、七岁了吧?这山上除了云雾还是云雾,你守在这洞里难道不心烦?难道不想下山去走走?咱们一路下去,兴许就碰着你方师父了。”傅翔听他开始用山下世界来诱惑自己,不禁面露笑容,暗忖:“你还说‘守在洞里难道不心烦’,真不知你老人家如何能在‘活死人墓’中守了十几二十年?说这话岂不可笑之极?”
  然而他再一深思,面上笑容便全敛了,因为他想到:“定是道长以超人的智慧及无比的自律毅力,才能让一个绝顶聪明而多疑善虑的人闭洞苦修二十年,终于创出了超越前人的高深武学,可敬可佩呵。”
  此刻他还无暇联想到,当年全真教第十六任掌教苗道一将掌门人之位传给了哥哥完颜德明,而命弟弟完颜宣明去潜修全真教义,期能在教义方面创新求进,却不料数十年后完颜宣明创新求进的成就却不是全真教义,而是全真武学,天意难测,谁也无法预料。
  完颜道长见傅翔不答,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便待再加几句游说之辞,却不料傅翔忽然道:“好,晚辈就随道长去。”
  完颜宣明吓了一跳,当他从傅翔脸上的表情确定这是真的,不禁心中大喜,拍手道:“如此大妙!咱们俩就去武当山,正好赶上将天竺人的阴谋揭穿。”但他只高兴了一刻,立即又开始为傅翔的处境担忧,他想了一会,忍不住问傅翔:“小施主,你下山去有违师命,总要有个说法?”
  傅翔做此决定之前,已经想好将下山的时间、路线及原因,都用明教的传讯秘密符号写在洞中及所经各处,如果师父此时已在回程中,必然不会错过;如果师父仍在京城未归,自己随完颜道长去武当山,事完后仍可回山等候师父,是以心中甚为笃定。
  他见完颜道长先是极力希望自己随他下山,待已决定下山了,他老人家又开始担心有违师命,如此折腾真不知有无了时,于是摇了摇头,反问完颜道长:“一直没敢请教,道长今年高寿多少了?”完颜道长听他忽然问起年龄来,不禁一怔,但还是回答道:“老道今年不是八十四,就是八十三。”傅翔奇道:“究竟是八十四还是八十三?”完颜道长道:“贫道的娘说俺比俺老哥小九岁,俺老哥硬说俺小了十岁,信俺娘的说法,老道士今年八十四岁。”
  傅翔连称道爷,少年心性忍不住问道:“道爷,您每件事都有这么多的疑虑难决,会不会很……很累?”完颜宣明微笑道:“不累呵。每遇大事,贫道就分身为正反两面,接着便开始前后正反相疑,左右反覆相商,必将这事的各种可能情形都想过几遍,所有的办法也都了然于胸,这过程极是有趣……”
  傅翔望着他炯炯有神的老眼,暗忖道:“不但有趣,说不定还延年益寿呢。”
  傅翔用明教秘记留下暗语,将两匹毛驴野放了,带了所有必要的东西,掮了行囊,就和完颜宣明一道离开神农架顶崖。山区仍然云雾密布不辨西东,傅翔是走熟了的,便在前带路。两人在浓雾中走了几个时辰,转过一个山弯,突然云雾全散,山林历历在目。
  于是两人展开轻身功夫迅速赶路,三个时辰不到就赶到房县,二百里路赶下来,这一老一小相差六、七十岁,居然都无疲累之态。一路上完颜老道加快速度奔了几里平路,身边的傅翔始终不徐不疾地跟着,呼吸均匀,身形流畅,老道士不禁对这少年愈来愈感惊奇。
  他原本对傅翔的师门来历始终不闻不问,到这时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小施主,你这身功力为何如此奇怪?”傅翔道:“有何奇怪?”完颜宣明道:“你的轻身功夫似乎集合了好几种不同的运气方式,随时改变并无定则,显现出来却又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滞顿扞格之处,就像原本是一整套般,你是如何办到的?”
  傅翔自己并无特别感觉,经这老道一提醒,发觉自己果然在不知不觉间已能做到将明教十种绝学中不同的身法和不同的内力融为一体,一步跨出,随机而动,也随机换气,各种不同的轻功相连接,竟然浑然天成,只是他不自觉。奇怪的是,完颜道长和自己并肩而行,两人始终有一肩之距,并未有任何身体接触,他如何竟察觉到了?
  猛然省悟完颜道长用十多年时间练就“后发先至”的绝学,其中的诀要正是隔空便能从对方的动势中窥其运气情形,想到这里便觉释然,继而敬佩之心大起,忍不住叫出声来:“好厉害的后发先至!”
  完颜道长听傅翔此言,便知这少年已经懂得其中的妙处,不禁会心莞然,暗自赞叹。
  两人来到房县时已是傍晚,完颜道长道:“那天俺逆转内力硬逼住毒药,奔得血气翻腾,曾在县城外农家躲藏。那农妇心好,煮了一碗面给贫道充饥,贫道匆匆离去时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给了那农家……现下又有些饿了……”傅翔道:“道爷您宽心,银子晚辈这里有的是,咱们去找个小店打个尖。”
  找到一家干净的小店,要了两碗面,一笼菜包。那面又辣又热,面条擀得劲头恰好,两人正吃得痛快,只见店外走进来一个相貌英俊的青衣秀士,头上戴顶皂色逍遥巾,穿一身青色长衫,看上去非道非俗,瞧不出是什么身分,但见其气宇轩昂,行走自有风度。
  傅翔和完颜道长互望一眼,继续低头吃面,两人交换的眼神似乎告诉对方:“这人武功不凡。”那人找了斜角一张空桌坐下,向店家要一碗素面,三个馒头。完颜道长用筷子在桌面上轻轻写了两个字:“武当。”此人难道是个道士?
  那人似乎心事重重,对完颜道长和傅翔并未留意,只牢牢盯着前方的横梁看。傅翔忍不住也抬眼望去,只见横梁上贴着一张招财进宝的红纸,颜色已褪,怕是去年过年时贴上去的,便也不以为意,低头继续吃面。待他吃完一碗辣子面,发现那青衣秀士仍然盯住横梁,忍不住借端碗喝面汤的机会再仔细看那横梁,这回他瞧见了,在那招财进宝的贴纸旁,有人用极细的黑线画了一排符号。傅翔极目仔细辨认,完全不知所云。
  这时坐在侧面的完颜道长忽然用筷子又写了两个字,这回是“梵文”。想来老道长必是勤翻那本抢来的天竺秘笈,虽不识得梵文,却也认得出梵文的模样。
  傅翔暗自哦了一声,忖道:“用梵文传暗语,便如咱们明教的秘记暗语一般,只是此地那会有人识得梵文?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莫非他懂得梵文?”
  傅翔不动声色,暗中盘算:“咱们只要跟着这武当门人,不难查出这里面的蹊跷。”他一面吃着热腾腾的包子,一面静静等待那人吃完。坐在一旁的完颜道长也不出声,默默吃着包子,似乎也是打的相同主意。
  傅翔的思绪忽然飞离了现实,他望着身旁的老道长,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景象变成了几年前的一老一小。从卢村到泉州、泉州到福州,从闽江到长江、长江到汉水,一路上多少次老小相偕在小店中吃面,只是老道长换成了方师父,自己变回了十二岁的小孩,小店的场景倒是不用换了。
  傅翔是个极为坚强理智的孩子,但他心中蕴藏着充沛的热情,祖父的那股热血依然在他身上流着,只是被他的少年老成所掩饰了。这时他忽然想到了芫儿,他在心中暗暗呼喊:“芫儿,芫儿,你好不好?见着方师父了吗?”
  坐在角落那人终于吃完付账,走出小店,也打断了傅翔的遐想。完颜道长低声道:“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个武当高手,他盯着那排梵文看,多半有什么原因。咱们原是要尽快赶到武当山,此刻咱们要不要跟他一程呢?”
  一个八十多岁的全真绝顶高手,行事竟要问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决定,实在是天下怪事。傅翔知道老道爷心中已为此事反覆思考过几遍了,若要由道长做决定,只怕他正反意见各有一箩筐,便索性不客气地做了决定道:“依晚辈看,这武当高手未着道袍,也有可能是从外地赶回武当山去的,咱们跟他一程,未必就耽搁了时间。”
  八十多岁的老道居然对比他小六、七十岁的少年说:“小施主,你说了算。”
  傅翔起身付账,要了两张纸,包了几个包子放在怀中,眼前忽然又飘过芫儿可爱的模样,那一天她从袋中掏出的馒头……他甩了甩头,低声道:“咱们跟上去吧。”
  两人走出小店,远远瞧见那青衣秀士正沿着左边的小路疾行,再过去便要进入山区。两人缓缓跟在后面,天色渐暗,行人渐稀,两人不敢跟得太近。
  那青衣秀士忽然在一家茶馆前停下身来,向门口一个伙计问话,完颜道长及傅翔便夹在两三个行人中间继续前行,经过那茶馆时,只见那伙计伸手指向小路前方,那青衣秀士拱拱手,抬头看了看天色,便跨步进入茶馆。
  傅翔想停步看个究竟,完颜道长却拉着他的衣袖继续向前走,一面低声道:“那武当道士问那伙计一个什么庙的方向,伙计说沿这条路往前走。那武当道士看天色尚早,便进茶馆去消磨一些时间。”
  傅翔大吃一惊,低声问道:“道爷,您全听到了?”完颜道长微笑道:“只隐隐听到他说什么庙宇……傅翔,你放心,俺猜的八九不离十。”傅翔暗忖道:“方才经过那茶馆时,确似听到一个什么庙字,道长居然立时把整个情节猜出,宛如亲见亲闻一般,这道长确实聪明过人。”完颜又道:“还有这青袍人是个道士无疑,方才他拱手时露了马脚。”傅翔奇道:“我瞧就是拱手道谢,又露什么马脚?”完颜笑道:“他拱手时用了道士们习惯的起手动作,哈,虽然细微,可逃不过俺这道士祖宗的法眼。”
  他说着就走到路边一个棺材铺前,问一个正在刨木的木匠:“老乡欸,沿这条路前面有个啥子庙啊?”那木匠瞧了他一眼,道:“道长你是问道观不?”完颜道:“不,是问庙。”那木匠哦了一声,道:“前面二里半有个关帝庙,你要是找道观,就要回头走喽。”看来他仍然不解一个道士为何不找道观却要找庙。
  傅翔见识了完颜道长这番观察及联想的能耐,正要表示钦佩之意,完颜道长忽然双掌一摊,问道:“小施主,你说咱们下一步怎么做?”傅翔听得傻住了。
  他飞快地把老道爷猜出的情况想了一遍,低声道:“看来这武当道士要在关帝庙约见什么人,现下时辰尚早,便在茶馆消磨时间……晚辈先去那个关帝庙躲起来,您老就在这附近消磨一下,就近盯住这武当道士,咱们分头进行,万无一失。”完颜道长忽然兴奋起来,紧握拳头道:“不错,分头进行。傅翔你快走,要……要小心。”
  傅翔从“要小心”三个字感受到老道对自己不仅是关心,甚至有些依赖了。完颜道长目送傅翔快步离去,便对那木匠道:“老乡欸,我老道今年八十好几了,徒弟们说也该做口棺材了。我看你刨得一手好木工,你且端个凳子让老道坐着,好好瞧瞧你的功夫,来日叫徒儿也来订做一口。”
  那木匠指指屋里角落一个高木凳,道:“道长你只管看,今晚我要赶工,怕要打灯笼干活呢。”完颜道长自走进店铺,端个凳子放在门口边,坐着看那木匠做工,满地都是刨木花,闻得一鼻子木香味。
  月亮渐渐升起,这座有些残破的关帝庙座落在一大片林子后,庙虽不大,但也有一两百年历史了。或许由于香火不盛,僧侣不多,庙门早已关了。戌时才到,晚课也已结束,整座寺庙在黑暗中蹲着,只有几点灯火。
  傅翔自幼随着师父夜行昼息,躲避锦衣缇骑,对于利用地形地物潜藏身形之道十分在行。他在庙周走了一圈,便选择林子里较深处一棵最高的古槐,在树上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四面浓密枝叶遮蔽,他在黑夜中居高临下,可望见庙宇前后所有的动静。
  就在他藏身树上不久后,便瞧见一条人影从庙右侧跃起,轻轻落在庙前,来人飞快地在庙的四周察看一遍,最后潜身进入这片林子。傅翔藏身之处难从下方发现,只要屏住呼吸即可。那人在林子四处察看过后,又走出林子,便在庙门左边的一棵老银杏树上藏好身子。
  傅翔见那人身着一袭黄色宽袍,月光下依稀可辨出是个僧人,但面孔黝黑,看不出五官长相,只知其轻身功夫极高。傅翔暗忖道:“此人不会是个天竺僧人吧?他要找这个武当道士有何图谋?”心中虽有许多疑问,但在那武当道士现身之前,只有耐性地等待。
  堪堪到了亥时,庙前那条石子路上出现了一条人影。那人来得好快,傅翔居高临下,从发现他身影不过弹指之间,人已到了庙前。傅翔从他的身材上辨认,正是小店中见过的青衣秀士,也就是完颜道长认定的武当高手。
  那青衣秀士在庙前停了下来,他环目四顾不见有人,便掏出一个竹哨,放在嘴中轻轻一吹,发出一种类似鹤唳之声,在黑夜中悠扬传出。紧接着这“鹤唳”之声,一条人影从庙门左边的银杏树上落下,一瞬之间,那黄衣僧人已站在青衣秀士身旁。
  傅翔觉得有些不对,因为他极目远望也看不到完颜道长的踪影。这时庙前传来人声,只听得那黄衣僧人对那青衣秀士叽哩咕噜讲了一串话,音调不类中土语言。傅翔想到完颜道长在小店桌上用筷子写下的“梵文”两字,暗道:“不错,这人是个天竺和尚。”
  那青衣秀士频频点头,显然听得懂梵语,但回答时都极为简短。那黄衣僧愈说愈快,似乎有些激动起来,那青衣秀士结结巴巴回应了几句,终于冒出一句汉语:“师兄,你讲得太快,咱们还是讲汉语吧。”傅翔听了也在暗中叫好:“是呀,拜托你还是讲汉语吧。”
  那黄衣天竺僧满脸不高兴,但终于用汉语道:“几年不见,杨师弟你竟把天竺语忘得差不多了,你师父可要大大的生气。我不久前在嵩山见到你老弟,他的天竺语可比你强多啦。”那青衣秀士显然不服,抗声道:“大师兄,你这样说完全不公平。我十二岁便离开天竺,师父要我到武当山做道士,那有机会读梵文、讲梵语,那像我老弟,他去了嵩山,许多佛经是梵文所书,不少高僧精通梵语,当然不同了。”
  那大师兄哼了一声,道:“你师父亲自来中土了。”
  那青衣道士“杨师弟”肃然道:“弟子已知。他老人家安好?”大师兄道:“你师父这次出来之前,以无比毅力苦修五年,终将舍利弗传给天竺飞天古寺的三本心经参悟透了,满心欢喜来到中土。地尊他老人家初试绝学便建奇功,一举在湘西擒住了少林寺的无痕大师,现正赶往襄阳。你辛师兄从终南山下来,还有我二弟也即将赶来,他们和我约好到丹江口见面……”
  那青衣秀士道:“终南山?全真教?”大师兄道:“不错,只怕这时全真秘笈已经得手了。咱们这就一齐去武当山,杨师弟,你要准备好全盘夺经计画,丝毫不能出差错。”
  那杨师弟道:“咱们称呼要改一改,小弟在武当便是坤玄子,大师兄你是天竺绝垢僧。你们原来计画是在丹江口会合后便上武当,由小弟我来做内应,现下这计画得改变了。”那大师兄绝垢僧怒道:“为何要改?咱们一切都准备好了,为何要改?”杨师弟坤玄子低声道:“武当掌门师兄命小弟随他去襄阳。”
  那天竺绝垢僧惊道:“天虚道长要去襄阳做甚?”
  坤玄子叹了一口气,道:“地尊师父在湘西擒住无痕大师的事,被武当弟子在沅江发现,立即飞鸽传书送讯,一站接一站很快就传到武当山。掌门师兄和几个师兄弟一商量,判断他们必经襄阳,便要率领武当五侠中的三位到襄阳去抢救无痕大师,留下我二师兄和五师弟守山。掌门师兄一行人可能已先出发,我虽以各种理由希望留守,但掌门之命不得不从,是以……是以你们上武当的计画非得修改一下了。”
  那天竺绝垢僧想了一想,道:“如此一来,你这内应虽不在山上,但因五侠走了三位,武当山上守备一定薄弱,也未必不是好事。总之,咱们先到丹江口,和你辛师兄、我二弟会合了再说。”
  树上的傅翔听得心惊胆战,一连串足令武林天翻地覆的事情正在发生,而自己竟然掌握了其中的关键消息。他急于要和完颜道长商量,却不知道长为何至今不见现身,正急间,忽然身后枝叶略动,完颜道长的声音就在耳边:“千万不要动,等这两人走了再说。”
  那完颜道长不知何时早已躲在这林中,只是自己从一开始就凝神注意前方,竟然没察觉他老人家何时到了身后,不禁又惊又骇,直觉这老道行踪有如鬼魅,幸好他是同一阵营的。
  庙前那两人一道疾行离去,傅翔低声问道:“道爷,您好厉害的轻功,什么时候到了晚辈的后面?”完颜道长笑道:“就你找得好藏身处,我老道也会找呀。只是你顾着前面,却不知我老道早就离开了小路,绕到林子后面,瞧你还在呆呆盯着前方看,便忍不住出来吓你一跳。”
  傅翔见这八十多岁的老道长居然童心未泯,也觉好笑,忙回道:“咱们听了那么多,总要有个想法。”完颜道长道:“傅翔,你了解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傅翔把方才所闻所见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然后道:“第一,这坤玄子是天竺人埋伏在武当的卧底,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不但学得武当绝学,还成为武当五侠中的老三或老四。”完颜道长点头道:“还有呢?”
  傅翔道:“第二,这坤玄子道长有一位兄弟埋伏在少林寺,少林寺上下至今仍不知情。第三,这坤玄子与那辛拉吉有一共同的天竺师父,叫什么‘地尊’的,此人武功不得了,在湘西生擒了少林寺的无痕大师。”完颜道长点头道:“说得好。那么这个黄袍天竺僧又是什么人?”傅翔道:“这‘大师兄’绝垢僧似乎与坤玄子在天竺属不同师父呢,这事有些怪……”
  完颜道长摇头道:“一点也不怪,那‘地尊’可能有一个师兄,绝垢僧是那师兄的首徒,是以便是大家的大师兄了。”傅翔哦了一声,接下去道:“这批天竺高手倾巢而出,便应了道爷您所说的大阴谋。”完颜道:“不错,他们的动作全是瞄准了中土各大门派的武学秘笈。”
  傅翔因缘际会,竟然掌握了这许多重要消息,下一步该怎么办,才能对大局有最大助益,这问题对十六岁的少年来说,毕竟是太过复杂了。
  这时完颜道长叹了一口气,道:“这里面最可怕的,乃是天竺人竟然在十几年前,就在中土各大武林门派中埋伏了卧底的内线。如果都像武当派方才见过的坤玄子一样,卧底的个个资质优异,很可能目前都已是各门派中的翘楚;可怕的是,除了武当这一位被咱们一老一小瞎猫碰到死耗子给发现了,其他各门派的掌门人还蒙在鼓里……”
  傅翔听老道长这么说,更是替武当担忧。完颜道长续道:“目前这情形很复杂,那‘大师兄’绝垢僧和他什么二弟,以及辛拉吉,将在丹江口会合后偷袭武当山;有个什么‘地尊’的将押着少林无痕大师到襄阳,去干啥不知道,但一定和盗取少林秘笈有关。咱们……咱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傅翔也不能做决定,他只试着把问题简化:“其实问题就是,咱们赶去武当山呢,还是赶去襄阳?道爷您拿个主意吧。”完颜道长又叹一口气,道:“俺要知道何必问你?”傅翔知道道爷是不会做决定的了,于是认真地想了一遍,终于说:“咱们原先离开神农架,便是因为武当有难,现下武当之难可能有增无减,咱们岂能因少林的事便见异思迁?”
  完颜老道每次只要有人替他决定了第一步,后面他老人家马上便思虑流利起来,接着道:“咱们如能尽快解了武当之难,便顺汉水而下,一日之内就可赶到襄阳,说不准还能会会那什么天竺地尊,把少林无痕大师也救下来,岂不是好?”他忽然又兴奋起来,说得口沫横飞。傅翔便凑趣地道:“到时候道爷给那什么地尊来个‘后发先至’,让晚辈开开眼界。”
  完颜道长听了没有马上回答,想了片刻,忽然笑咪咪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翻到其中一页,递到傅翔面前。傅翔借着月光,依稀见到那一页上画着一个裸身练功图,旁边全是不识得的梵文。完颜给他看了一会,便将那册书当宝贝似的放回怀中藏好,然后笑嘻嘻地拍了傅翔肩膀一下,轻喝道:“走吧!”
  傅翔见了那一页练气图,心中恍然大悟,暗忖道:“要想把后发先至施展到极致,对敌手的运气方式及路线摸得愈清楚愈有帮助,这本天竺的秘笈对完颜道长研究如何对付天竺武功实有助益;没想到天竺人处心积虑要盗取全真教的武功秘笈,还没到手,倒是全真教的老道爷每天拿着天竺的秘笈在研究如何后发先至呢,可笑呵可笑!”
  武当山区在汉水之南,起自陕西、湖北交界,止于襄阳、樊城之南,从西北走向东南,跨越五百里,其主山座落在汉水边的丹江口之南,自古就是道教胜地。到了明朝,更称“太岳”,成为天下道教第一名山。
  就在同一时期,中土武林出了一位奇人,他云游四方之后,选择武当开山创派,立时成为堪与嵩山少林寺分庭抗礼的武林重镇,这位奇人便是被称为邋遢道人活神仙的张三丰。
  完颜宣明和傅翔漏夜施展轻功赶到武当山下,天色已经暗下来。武当山从南麓入山,到天柱峰腰要上攀岩壁百多丈,完颜道长一路上告诉傅翔,据武林人士传说,武当张三丰祖师仍在人世,只是二十多年前便不问世事,他的仙驾是否仍驻武当山也无人知晓。如果仍在,以他一百三、四十岁的高龄,是否仍能与来袭的天竺高手过招也大有疑问,何况二十多年来已没有人见过这位奇人了。
  据完颜道长的判断,天竺僧既有卧底的内线提供消息,多半会直接到天柱峰腰的藏经洞去强取武当秘笈。完颜道长虽不知藏经洞在那里,但武林人都知道,武当藏经洞原就是三丰真人悟道而创太极拳的神仙洞。
  两人进入山区后,才感受到这座天下第一的道教名山确是名不虚传,只见大小道观星罗棋布,每一条山径上行走的十之八九皆是道士,见面稽首互道“无量”。完颜道长喜道:“这才叫做道家胜地哩。俺走在这山中,自由自在,人人都以为俺是武当老道。傅翔,你就当俺的走脚小厮吧。”傅翔道:“是,道爷。”
  两人走了一段,苦于总有行人不断地迎面而过,无法施展轻功赶路,傅翔忍不住便拦住一个小道士问路:“敢问去神仙洞要从那条路走呀?”那小道士瞪了傅翔一眼,指着左边一条陡斜的小路,道:“从这条小路往上走,就可到神仙洞。可是施主你知道路也没用,不出两里路你就上不去啦,太险峻了,常人是到不了神仙洞的。”
  傅翔拱手谢了,便和完颜道长拣一个无人撞见的空档,闪身上了那条陡斜小路,一转过弯,便施展轻功疾奔,果然一里路外便全是岩石,小路愈来愈狭,终于消失在山石之中。两人索性攀岩直线而上,便如两只大猿在山岩间猱身攀爬,不一会就上升了十几丈。
  两人堪堪要翻上一块巨岩,完颜道长忽然一拉傅翔,两人就伏身岩下。只听见上面有人疾奔而过,其中一人道:“师弟,你快去三清殿请我师父,我这就去神仙洞助五师叔御敌。”另一人道:“是。师兄小心,来敌武功高强,已破了咱们混元剑阵,直闯神仙洞。”从声音随两人位移而变化的情形判断,这两人轻功极好。
  完颜道长和傅翔随即无声无息地翻上岩石,只见向上疾行的道士已在三丈之外,而往下去三清殿求救的道士则已走得不见踪影。傅翔低声道:“这样倒好,咱们跟着前面的道士,就直奔神仙洞了。”
  神仙洞前,武当五侠中的老么道清子张一遵仗剑立在洞口。他环目四顾,对面站着三个天竺人,两个是身着黄衫的僧人,另一个是矮瘦如猴的黑汉子,四周或立或躺着七个道士,其中躺在地上的两个看上去已经遇害,坐着的两人也受了重伤。
  道清子张一遵是名满天下的武当五侠中最年轻的一位,却是江湖上名气最大的一人。他在武当山上负有特殊任务,便是守护祖师爷张三丰的悟道圣地,武当藏经的神仙洞。
  这三个天竺人上山来要求进入藏经洞,正是武当掌门天虚子率另外两侠星夜赶赴襄阳的隔日,武当赫赫有名的混元阵竟然挡不住这三人的联手攻击,这三人不但武功诡异,而且下手极为毒辣,已经造成武当派惨重伤亡。道清子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拚死也要守住藏经洞。
  道清子张一遵默默运气一周天,心情渐渐入定,这武当心法着实厉害,一但入定,情绪便不再受外界影响。他平淡地道:“我武当出家人与天竺武林素无接触,谈不上有任何恩怨瓜葛,三位强闯武当山,又要夺经又是杀人,不知是何缘故?”
  那瘦小的黑汉子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缘故,只是要瞧瞧武当的内家拳和太极拳剑,到底有几分是张三丰自创,有几分是偷学自我天竺绝学!”
  道清子听了并不动怒,但他知这三个天竺人极不讲理,多说完全无用,便气定神闲地道:“既然如此,三位报上名来,咱待会儿一定会让三位瞧个清楚。”
  那瘦小汉子冷笑一声,道:“好说。这两位是天竺毗湿古寺的高僧绝垢及绝尘,在下辛拉吉。”
  道清子以一对三,竟然不慌不乱,礼数不缺,他微微稽首道:“贫道张一遵,道号道清,幸会三位天竺远客。”辛拉吉等三人见一场惨烈血战在即,对方居于绝对劣势,这道清子居然不卑不亢,一派名门风范,不禁心中暗暗吃惊,也有几分钦佩。
  道清子扬起手中长剑,神采激昂地道:“三位是一个一个上,还是三个一起上?”
  辛拉吉正要回答,那绝尘僧抢着道:“当然是三个一起上!”说完便和辛拉吉、绝垢僧从三个不同方位攻上来。
  道清子并未料到天竺人会不顾身分到如此地步,但他心意早决,是以并不惊慌,手中长剑一抖,便在一瞬间发出一招剑式,但这一招中却分出三道剑气指向三人要害,正是武当“卿云剑法”的起手式“卿云烂兮”。
  这卿云剑法一共只有四式,以武当内家心法施出,张三丰曾许为天下第一守势的剑法;卿云飞出,灿烂普布,莫说对手是三人,更多人也会同时感受到发剑者的剑气之威。天竺三人总以为中土最高明的武功皆源自少林,而少林武功则源自天竺的达摩神功,是以自觉中土武学万流归宗,碰到源头的天竺武学必然缚手缚脚,那知对面这个道士,以一对三,不但不惧,一出手便攻向自己三人,不禁吃了一惊。三人不约而同施出天竺神功中以守为攻的招式,先观望他几招。
  这“卿云四式”最早源自《尚书大传.虞夏传》的卿云之歌,那四式是“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从祥云密布到纡徐曲折之变,一左一右双圆划出,一大一小,一阳一阴,威力随着重叠不断的反覆出招,愈积愈厚,待几个周天后,其剑气已堆积成一圈浩然之气,凝聚不散,对手任何攻势均被阻于剑外,难越雷池半步。天竺武学虽然高深,这三人对中土的武学也曾下了一番涉猎工夫,但对这套脱胎自《尚书》的古朴剑法,如何能识得?
  以天竺三人的武功,若是一上来就全力抢攻,道清子此时可能已经落败,但待得“卿云四式”施完一周天,三个对手忽然发觉道清子四周的剑气愈来愈是厚重,这才发现不对,改以绝学抢攻。刹时之间,漫天都是天竺三人的拳掌飞舞,天竺那尖锐无比的奇诡内力发出,撞在卿云四式布下的剑气幕上,竟然发出嘶嘶的怪响,似乎就要穿透而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道清子不禁大吃一惊,连忙加速运剑加以补强,但这一下犯了大错。
  那卿云四式用武当内家心法施出时,确能构成极厚重浓密的守势圈,其运剑之气讲究均衡平和,不徐不疾,才能做到郁郁纷纷无所不在,天竺三人的尖锐内力虽然诡异无比,但道清子若是坚守这天下第一守势的剑法,处变而不惊,一时间对方未必就能攻入。此时他一加速运剑,想要在受击之处补强,反而出现顾此失彼的情形,卿云剑幕堪堪就要被破。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道士如飞赶到,他人未到而剑先到,直刺黄衫天竺僧绝垢,口中大叫:“五师叔莫急,我师父马上就到!”道清子大震,大声喝道:“大川,不可冒进!”
  那赶来现场的是武当二侠天行道长的得意门徒易大川,乃是武当下一代弟子中最杰出者,年纪轻轻已尽得天行道长的真传。他从山下赶到神仙洞时,正看到五师叔道清子以一敌三,不由得心中大急,便对准绝垢僧背上的天台穴点去,出剑之快,刺点之准,加上内力直透剑尖,已臻一流境界。
  那绝垢僧在天竺三人中功力最高,他一感到背上督脉受袭,便知来人功力极强,但对方急切间腾空出剑攻己之背,正好落入天竺绝招中致命一击的位置。只见他用天竺语也大喝一声,三人忽然同时撤招,刹时之间三人的强大内力合而为一,转向对易大川送去。
  那武当年轻高手易大川的长剑堪堪从绝垢僧的肩侧刺空,而一股无坚不摧的合力已击在飞奔而至的易大川胸口。
  易大川惨叫一声,身形飞出丈外,脑袋对准一块山岩撞去,道清子援手不及,眼睁睁看着易大川即将脑浆迸裂。忽然众人眼前一花,没有人看清楚究竟如何发生的,只见那块山岩前立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老道人,双手捧着易大川放在地上,又俯身在他身上点了二十多处穴道,然后起身面对天竺三人,一言不发。
  那辛拉吉脸色大变,喝道:“是你!”老道微笑道:“是我。”辛拉吉忍不住又喝道:“你没死?”老道哈哈笑道:“没死。”然后又加一句:“你下的毒不够力啊,不够力。”一面说一面摇头,老脸上满是不屑。
  道清子见师侄易大川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不知是生是死,但他守在洞口一步也不能移,心中虽焦虑,面上却不动声色。却见那老道转脸向山石后叫道:“傅施主,你也出来见见那下毒的小人吧。”
  傅翔缓缓走了出来,他先蹲下去在易大川的口中塞了三颗丹药,又在他颈上胸前点了几指。那三个天竺高手,尤其是瘦小的辛拉吉十分恼怒,一张脸涨成黑紫色。完颜老道居然还没有完,他指着傅翔道:“姓辛的,你的毒药便是这位小施主一举手就解掉了,还真没有用哩。”
  那辛拉吉用天竺语跟两僧讲了几句,那绝垢僧上前一步,冷冷地道:“全真教的老道士要插手,那就一起死吧。”他话声未了,已经如一阵风般对完颜老道发出偷袭。同一时刻,辛拉吉双掌扑向傅翔,另一个天竺僧绝尘则攻向道清子,这天竺三人对发动偷袭倒是心意相通。
  道清子方才见傅翔给易大川喂了几颗丹药,想来性命犹存,不禁略为放心,这时见天竺绝尘僧挥掌扑向自己,一丈之外便觉一股尖锐掌风袭向自己胸前要穴,便如无形的尖针利剑刺到,除了避开,毫无其他法子。那绝尘僧连发四掌,道清子连躲四次,一时手忙脚乱。还好对手发出这诡异内力似乎颇费真力,连发三四掌后便需稍息,但即使如此,已足以趁对方手忙脚乱之际,欺中宫猛下杀手。道清子手持长剑,却不如对手以空手发出的无形之“剑”,处于挨打地位,一尺一尺往后退,已经退到洞口。
  傅翔初次与人真刀真枪地动手,所逢敌手就是武功既高又怪的天竺高手,照说应会怯场慌乱,但傅翔初生之犊不畏虎,见辛拉吉鼓双掌扑过来,他不闪不避,依着直接的感觉,右手一记摔手挥出,左手却中指如戟,直点辛拉吉掌心“劳宫”穴。
  他右手使的是明教四大天王排名第三的白抑强天王的“大摔碑手”,左指用的是明教教主的“追神指”,两种截然不同路数的上乘武功,只因在出招那一刹那所运之气有相通之处,傅翔便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组合出击,而下一瞬间做什么样的组合也全无预备。在与辛拉吉这样的高手交手时,他居然仍是随形势出招,随需要临时组合,这种打法先不论威力如何,其出招运气的方式已经是武林中前所未见了。
  那辛拉吉又惊又怒,一连发出三拳,挟着那诡异尖锐的内力攻向傅翔。傅翔不敢接招,连跨六步便一一闪过,同时立刻抱拳击出,拳风发出噼啪之声,直袭辛拉吉背上要穴。这时傅翔脚下踩的是明教排名第四的萧天王的“鬼蝠虚步”,双拳仍是白天王的“狮吼神拳”,组合之妙出人意表。
  辛拉吉从未想过中土有这种武功,也是大为惊奇,他一怒之下,把内力提到十成,双掌化为一片模糊的掌影,中间夹杂发出那尖锐内力,只二十招便把傅翔打得左闪右逃。但奇的是这少年居然不慌乱,见招该守就守,该逃就逃,虽然打得有些难看,一时也还不致落败。
  另一旁天竺绝垢僧对完颜宣明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只见绝垢僧每发出一次诡异的尖锐内力,完颜或伸手或出腿,一动之下绝垢僧就被逼得撤招自救,连试三次,一次比一次狼狈。他每出三、四招,便须停发那诡异的内力,完颜便立刻换一口真气弃守为攻,攻势之凌厉,世所罕见。绝垢僧愈打愈是骇然,他在天竺可是一等一的高手,到中土来后,所见着的武林人物没有一个看在他眼内,但此刻他却感到缚手缚脚,十分气闷。
  其实他有所不知,这个老道士所施的“后发先至”,可能是天下唯一能够防守天竺这种神秘内力的武功,而老道士本身的全真神功,又是中土武林中攻势最凌厉的功夫之一,碰到了他老道,只能说运气太坏。严格说起来,若不是辛拉吉自告奋勇要去活死人墓盗全真秘笈,也不会惹出这个在坟墓里藏了二十年的“活死人”,对绝垢僧来说也是气数。
  此刻神仙洞前起了巨变,原来那绝尘僧忽然施出天竺毗湿古寺的独门神功“移形换位大法”,道清子施出的每一招都被绝尘带向别方,而绝尘每一挥手必带一道十分诡异的尾劲,顺着道清子被引移的方向加上一把暗力。此尾力的时间拿捏极为巧妙,就在道清子身形及施力皆被引离原位的那一刹那,尾力突然发作,所生之效力数倍于尾劲本身的力道。数招一过,道清子不知如何应付,所守的空间立时出现漏洞。
  连续两招,绝尘僧将道清子两次移向左方,右边便出现了大漏洞,他一闪身,就从右边越过道清子,直奔神仙洞内。
  道清子大惊失色,奋身而起,将全身内力贯注双掌,大喝一声:“止步!”飞身击向绝尘的后背。
  绝尘僧感到背后一股力道如排山倒海般击到,他知机不可失,猛然一反身,双掌全力施出天竺最刚猛的“掷象功”,夹着那诡异的尖锐内力,直击向道清子。他知道与中土的高手对决,必胜之机就在双方全力硬碰硬之际,自己的尖锐内力将一穿透体,中土高手绝无躲避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道清子虽感受到那诡异的内力即将穿体而入,但他身负武当守护藏经洞的重责,此时已置生死于度外,双掌之力不收,身形丝毫不变,直击向绝尘僧。
  只听得道清子闷哼一声,胸前如中重锤,身子如流石般飞出,直向山壁撞去。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绝尘僧也发出一声大叫,向前跄踉数步,仆倒在地。他原以为已经得手,但马上惊觉道清子的掌力居然并未随他的身形化去,一股至柔至和的大力持续涌到,一触自己身躯,立刻化为巨大的震力,咔啦一声,绝尘僧右胸的肋骨几乎全部折断在武当“绵掌”之下,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紧接着碰的一声巨响,被天竺大力掷象功击飞出去的武当道清子,已撞在坚硬的山壁之上,从离地三丈高直落在地,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轰然巨响,一块万斤巨石在神仙洞口落下,宛如一道浑然天成的石门,正好将神仙洞封死。除非移开那巨石,再也无人能进入洞内。
  漫天尘土渐渐落定,只见躺在山壁下的道清子身前多了两个道士,其中一个中年道长一面检视道清子的伤势,一面凄声道:“五弟啊,师兄来迟了一步。幸亏你拚死启动了这道石门。”正是从山下三清殿赶来的武当二侠天行道长。原来道清子重伤之下,借着被掌击飞出之势,拚命飞撞山壁上的暗藏机关,启动了这万斤石门,虽然伤重倒地,却没让敌人踏入武当藏经洞半步。
  另外捉对过招的四人见此巨变,也都停下手来。绝垢僧一面喘气,一面扶起绝尘僧,在他口中塞了一粒紫红色的大药丸,想来是天竺的疗伤药物。他和身边那黑汉子辛拉吉讲了几句天竺语,然后狠狠地瞪着完颜宣明,咬牙切齿地道:“臭老道,你成了天竺武林大敌,从今日起,天涯海角天竺人不会放过你。咱们走着瞧!”抱起绝尘僧,偕辛拉吉施展轻功,飞奔而去。
  这句狠话,宛如是天竺武林对完颜宣明发出的“追杀令”,完颜道长冷哼一声未答腔,傅翔却知他老人家方才打得逸兴遄飞,现下又有些疑虑忧心起来。
  傅翔快步奔向山边另一个受伤倒地的武当弟子易大川,发觉易大川已经能自行运功疗伤,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心想:“师父这‘三霜九珍丸’确是疗伤至宝。”他却不知,易大川身受那天竺古怪阴毒的内力之伤,即使能保住性命,要想疗癒复原,却是难上加难。
  这时武当二侠天行道长已在道清子全身任督两脉数十个穴道中输入武当纯阳真气,道清子一口气暂时保住。天行道长命那随他而来的弟子稳住道清子,自己起身走到完颜宣明面前,稽首到地,恭声道:“道长及尊弟子援手,救我武当于危难之中,晚辈天行道人代我掌门师兄拜谢大恩大德。”说着便要跪下。
  完颜道长双手一挥,阻止他下拜,朗声道:“同属中土武林,原该互相照应,何况你我两派同道,更应有难相共,说什么大恩大德。”
  天行子在方才下拜时一触完颜道长的内力,如觉进入汪洋大海,已知此老是全真教前辈,只是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世上还有那一位全真宿耆有此绝顶功力?完颜道长看他表情,便知他想不出自己和傅翔两人是谁,便微笑道:“老道全真教完颜宣明。”
  天行子闻言惊得呆了,想不到三十多年前全真掌门完颜德明暴毙后,其弟完颜宣明居然仍在人间,不禁再次纳头便拜。这次完颜道长便让他拜了三拜,稽首还礼道:“武当五侠名震武林,贫道不敢受此大礼。”说着指着傅翔道:“这位小施主傅翔却非全真弟子,乃是……乃是……”一时也不知怎么介绍。
  天行子道:“傅施主年纪轻轻,竟然能抵住天竺高手,武功实在惊人。如有不便,贫道不敢探听施主师门。”他虽未目睹傅翔的身手,但他到达现场时,傅翔分明仍在与那辛拉吉缠斗,是以对这个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的少年又奇又敬。他却不知傅翔其实只有十六岁,只是身材高大,看上去倒像有十七、八岁。
  傅翔被方才武当道清子那宁死不退的精神所打动,心中对武当五侠颇生敬意,见大家报名时都同时自报师门,便不假思考,学着大家的口气答道:“晚辈明教傅翔!”
  这一来天行子更吃惊了,暗道:“原来世上还有‘明教’的高手?今日之事简直不可思议之极!”其实大家都不知,傅翔虽是方冀的徒儿,但并未加入明教。只是这时傅翔搬出“明教”两字,见到武当二侠的表情,自觉面子十足。
  完颜道长对天行子道:“这批天竺人进入中土的目的,是蒐集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笈,他等擒住了少林寺无痕大师,多半也是想要逼少林交出秘笈。今日来武当山的,还只是主事者的弟子门生而已,那擒住无痕大师的‘地尊’,似乎还有一个师兄弟,咱们中土武林千万要小心了。”
  天行子拱手道:“掌门师兄率乾一及坤玄两位师弟赶到襄阳去,便是为了抢救无痕大师。”
  完颜道长点了点头,然后转眼望着傅翔,傅翔知道他老人家在等他做决定,于是很巧妙地道:“道爷,您老上山之前曾说,先解武当之急,再赶去襄阳会会那什么‘地尊’的?”完颜忙接着道:“不错,咱们这就赶到襄阳去!”
  天行子大喜道:“那敢情好。方才那几个天竺人可能也是赶去襄阳,两位可着个武当弟子陪同,到丹江口雇条特快小艇,咱们有相熟的船家。”
  襄阳是座古城,几年前又重新修建了一段新城墙,城里南北东西的商旅终年不绝,在军事上又是兵家必争之地,自古以来便是江河之间的名城。
  时近黄昏,南城门外来了三匹健驴,驴上三人看上去十分惹眼,一个是又高又瘦的天竺老者,一个是瘦小的白髯老和尚,还有一个短衫汉子,头上戴着一顶麻冠,满面浓须,瞧不出他有多大年纪。
  这襄阳古城的南门上书着“文昌门”三个斗大的字,墙高三丈,风起处,护城河居然波涛汹涌。那天竺老者喃喃道:“这护城河怕不有几十丈宽,中土的城池确是不凡。”殊不知这襄阳城自来便有天下第一城池之称。
  三人似乎经过长途跋涉,进得城来,那麻冠汉子便寻一个年轻人问路:“小哥儿,咱们要找一家靠江近些的客栈歇脚,明天好就近上路。”那年轻人道:“那容易,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过了衙门就走右边一条路,一直可以到江边。那头就有三家客栈。”
  就这路边有一座酒楼,楼上临窗摆了三个小方桌,一桌对坐着两个身穿锦衣的官差,桌上点了四个热炒、一罎黄酒,正在大口享用。另一个方桌坐了一个老道士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桌上一大盘青菜、一碟卤味,却要了一小壶白酒也在对酌。
  从窗口望下去,正好望见街上那三人三驴停下问路,那两个锦衣官差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来了。”另一个便吆喝伙计付账,两人匆匆下楼去。
  傅翔低声对完颜道长道:“这两个锦衣卫不知为何要跟上这三人?晚辈看那又高又瘦的天竺人,便是那什么‘地尊’了。”完颜点头道:“老和尚定是少林无痕大师了,看他模样似乎已经完全受制,是以他们走得特慢,竟比咱们还晚到。”
  傅翔听见方才街上问路的对话,便低声道:“他们要住汉江边上的客栈,咱们这就跟过去,也探探武当掌门他们去了那里。”
  一老一小也付账下楼。傅翔一进城时,便已看见师父留下的讯息,但那只是记下他何时动身直下南京,算了算时间,师父到南京也该有十天了。这时他无暇多想,先要专心摸清楚大局,现下“地尊”一伙,武当掌门一伙,自己这边一伙,再加上两个锦衣卫,已经有四批人为同一件事出现在襄阳城中。何况武当三侠中还有一个是天竺派来卧底的,情况相当复杂。
  走在最前面的天竺老者一行三人,骑驴堪堪走过县衙门,转向右边一条通往江边的路上,那两个锦衣卫追了上来,其中一个上前低声道:“天竺来的老爷,借一步说话。”那天竺老者停下来,锦衣卫掏出一个封了印的信封,信封中央写了一个大字“地”,右下角写了一个小字“天”。
  老者连忙下驴走到路边树下,拆封看完了信,向锦衣卫拱手道谢。另一个锦衣卫道:“咱们六百里驿马送信到襄阳,总算及时见着老爷,不辱使命。老爷还有什么交代?”那天竺老者想了一想,低声道:“我等现在要赶去南京,这和尚行动不便,不如坐船吧。麻烦两位先去雇一条快船,咱明天一早就上船。今晚我三人就住在江边的客栈。”
  走在后面的完颜道长及傅翔也走到了县衙门前,襄阳城这一带四年前傅翔曾经来过,不远处的一片大林子,便在那里识得丐帮的红孩儿朱泛。想起朱泛,他脸上禁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就在此时,路旁忽然闪过来一人,低声对完颜道长道:“道爷,咱们借一步说话。”说话之人也是个道士。
  完颜暗道:“武当派的道士来了,但他怎识得咱们?”便和傅翔打个眼色。两人随那道士走入左边一片树林,转了两个弯,前面有个小道观,只见道观前一棵大槐树下站着另外两个道士。傅翔眼快,一眼便认出左边的道士正是在武当卧底的坤玄子,另外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想来便是武当掌门天虚道长了。
  天虚道长一见两人,立刻稽首到地,低声道:“完颜道长、傅施主,两位仗义援救武当之恩,贫道天虚没齿难忘。”
  傅翔连忙下拜还了一礼,正要问对方何以认得自己两人,完颜已瞧见道观门前一个火工道士提着一个鸟笼,正在喂一只白鸽吃小米,当下恍然道:“武当的信鸽传书端的快速呵,佩服,佩服。”
  那坤玄子道:“这小道观乃是武当在襄阳的联络站,与武当山经常飞鸽往返。贫道坤玄子,在武当排名第四。”那先前在路边拦住完颜的道士也上来见礼,道:“贫道乾一子,武当排名第三。”
  傅翔忍不住道:“方才咱们瞧见那天竺‘地尊’和少林无痕大师等一行三人,已经骑驴进城,现正往北去江边投宿。咱们正要跟去打探,却不知为何有两个锦衣卫也跟了上去。”
  天虚道长皱眉道:“锦衣卫?这就怪了。”
  完颜道长道:“咱们这就跟过去打探一下,今晚咱两人也就歇在江边客栈,就近定下抢救无痕大师之策。晚饭后,就请坤玄子师弟到客栈来一趟,咱们商量好了,分头行事。”
  天虚道长连声称是,完颜道长便和傅翔告辞,去江边投宿。走近“临汉门”,老远便看见那两个锦衣卫匆匆从江边往回走,走进一家挂着大红灯笼的客栈,门前歪歪斜斜写着“临江客栈”四个字。
  完颜两人走到店门口,只见那两个锦衣卫正在和那头顶麻冠的虬髯汉子说话,只听到一个锦衣卫道:“……快船已雇妥,明天一早去武昌……”
  两人因在酒楼上已和锦衣卫照过面,便过门不入,投宿在五十步之外的另一家“近水小居”,这四个字却写得有点法度。
  两人一进入房间,关上房门就开始密谈。完颜道长压低了声音道:“傅翔,你猜我老人家为何要那个坤玄子晚上过来?”傅翔道:“道爷想要让这厮传个什么话给地尊。”完颜道:“咦,奇了,你这小娃儿居然猜得到八十几岁老江湖的心思,厉害,厉害。”傅翔知他老人家又在装模作样,自己娱乐自己,便跟着凑趣道:“晚辈自从跟着您老人家闯江湖,也变得聪明些了。”完颜轻拍了他的头一下,便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完颜道长才低声道:“那坤玄子待会来时,咱们就告诉他,明早天亮之前大家在汉水码头处会合,动手抢救无痕大师,得手后由天虚道长负责带人撤退,天竺人就交给咱两人和武当两侠阻挡,你说这样成不成?”
  傅翔点头道:“那坤玄子一定将这计画立刻告知地尊。若我是那地尊,就会在今天半夜提前动身,让你大伙儿明天清晨扑个空。”
  完颜道长笑道:“就是要坤玄子传这个消息,咱们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半夜就到江边去抢人。你说这法子好不好?”傅翔想了想,道:“好是好,总觉得应该让天虚掌门知道坤玄子的底细,不然有个心腹之患在身边,总是危险。”
  完颜道长一拍桌子,道:“有了,坤玄子来这里时,有老道在此告知他计画就行。你趁机去那林子里的小道观找天虚道长,告诉他们咱俩在房县关帝庙前听到的坤玄子与绝垢僧的对话,然后立刻就赶回来。只要小心些,不要和那坤玄子碰个正着就行。”
  傅翔道:“这法子行得,坤玄子目前仍不晓得咱们已知他底细,正要好好利用对方此一弱点。但只怕……只怕如此大事,晚辈无凭无据,难以让天虚道长和乾一道长相信。”
  完颜道长压低了声音道:“你可以建议天虚道长,今晚子时到江边和咱们会合,瞧瞧那地尊是不是真的提前动身。如果没有提前,表示坤玄子不曾传话;如果确有,天虚道长就会信了,咱们也多了一大助力。傅翔呵,你觉得老道此计聪明不聪明?”
  汉水穿过武当山区的崎岖地段,流到襄阳这一段时,江面已变广阔,流水也缓了下来。夜深了,江面起了西北风,两个锦衣官差正快步走向江边木造的船码头。
  左边一人边走边抱怨:“说好明早动身的,老子已约了老相好来过夜,干么突然又改半夜走,真他妈的背时。”右边一个道:“你每次来襄阳都睡同一个娘儿,少睡一晚会死人呀?”那左边的道:“这个天竺来的祖宗也真小气,咱们替他包了条船,他留下三匹驴儿,还要咱们卖了,把钱送回南京交给马札马大人,他妈的也太抠了吧?”右边一人道:“给他卖驴还把银子送回去?送个屁!咱们卖了这三匹驴子,就把银子分了快活去罢,回头就告诉京师那边驴子死了。”另一人觉得有点不妥,便道:“死了?三条驴子都死了?”右边那人道:“怎么不死?得了口蹄疫呀,便三十条驴也死光了。”
  说着说着已走到江边,两人对着码头栓着的一条单桅快船喊道:“船老大,准备好了?”船上冒出一个黑衣汉子来,咧开嘴笑道:“好咧,起风了,今晚正好行船。”
  与此同时,襄阳城北门“临汉门”外的林子里,武当派掌门天虚道长站在两棵合抱的大杉树后,正静静注视着前方江边的动静。
  两个时辰前,那个名唤傅翔的少年到小道观来告知的消息有如晴天霹雳,到此刻他心中仍然无法平息下来。那傅翔离开后,坤玄子回来告知明日天亮前动手抢人的计画,他委实不知该相信那一个的说法?如果傅翔说的对,坤玄子必然已将这个计画通知了天竺人,地尊多半就会今夜提前动身。他一面暗示乾一子注意坤玄子的行动,一面暗中潜行出城,来到江边。如果天竺地尊一行果然提前动身,不仅显示傅翔的消息属实,自己也正好加入救人。只是自己勘察四周好一会了,却仍不见完颜道长及傅翔的人影。
  又过了一阵,远方城墙上方忽见两条黑影由空而降,其中一个庞大的身影落地后才看清楚,竟然是两个人紧连在一起,正是那地尊挟着无痕大师飞越城墙,另一个便是头顶麻冠的虬髯天竺人。天虚道长心头有如挨了一鞭,辣辣作痛,原来坤玄子果真与天竺地尊私通,想到十多年来朝夕同修共习的师弟,竟然是天竺武林在武当卧底的内线,不禁欲哭无泪;然而令他不安的是,仍然不见完颜道长和傅翔。
  就在地尊一行走向码头,两个锦衣卫出来相迎之时,那码头后方木造的栈桥下突然跃出两人,其中一个长袍老道奔向地尊,大喝一声:“想提早走人?你道爷早在这等着哩!”同时发出一股强劲无比的掌力直袭地尊,正是完颜宣明。
  另一个少年却如一阵旋风,直扑向看管少林无痕大师的戴冠汉子,正是傅翔。两个锦衣卫只是地区上办事的侍卫,平日抓人时威风八面,但武功算不得上乘,见到这种高手过招的形势,只有干瞪眼的分儿。
  岂料就在此时,那地尊忽然施出绝招,一扭身,竟将完颜道长强劲无比的掌力,加上他暗藏的阴毒内力,一道转向傅翔扫来,同时大声对那虬髯汉子叫道:“拉哈鲁,不必管那小子,先去抓住和尚!”
  完颜宣明暗叫一声:“要糟!”尤其感到震惊的是,地尊这一扭身出招的内力转换极其微妙,自己竟然无从感应到他的运气罩门所在,也就无法施展“后发先至”的功夫,只能尽全力将发出的掌力减弱,以免打中傅翔时他招架不住。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完全出乎意料,只听得地尊大叫一声,竟跃身躲避──不是躲避完颜,而是躲避傅翔由下而上的突袭。
  原来傅翔也感受到情况不妙,当地尊将完颜的掌力加上天竺的诡异内力一股脑儿转向自己时,他完全未经思考地向后仰倒,身子却贴地前滑,疾从地尊身旁掠过,同时对准地尊的丹田要穴一拳击出。一刹那间,傅翔的狼狈换成了地尊的狼狈,傅翔已经稳稳站在一丈多外的地上,他背上衣衫磨破多处,脊梁部位一两处渗出了鲜血,但他却平安脱险了。完颜道长振奋地大叫:“傅翔,这一招帅啊!”
  傅翔这一招唤作“土行逆遁”,乃是明教萧四天王“鬼蝠虚步”中的绝招。天下各派轻功,用到仰倒贴地滑行的招式,都是向后倒掠逃离现场,只有这招“土行逆遁”却是仰倒而向前掠进,是一面逃离又一面进攻的绝招。只有明教高手这种为求胜敌而不顾形象狼狈的打法,才会创出这等招式,而傅翔此刻信手捻来,运用之妙恰到好处。
  那地尊的原意是以己一人之力攻击对方两人,那虬髯汉子拉哈鲁便可轻松地把无痕大师扣在手中,然后以无痕为要胁,使对手投鼠忌器。就在拉哈鲁一掌拍向无痕大师,堪堪就要抓住无痕的左臂时,忽然一条青影如闪电般从旁飞过,一把将无痕大师抱走。
  来人正是武当掌门天虚道长,只见他抱着无痕大师,毫不犹疑地飞身向江边窜去。拉哈鲁大怒之下跃身追上去,同时发出尖锐诡异的内力,直袭天虚道长的背脊。天虚子心知成败在此瞬间,忽然长啸一声,在空中扭腰将手中长剑掷向拉哈鲁,同时展开武当名震天下的轻功跨步,直向江边那条小船落去。
  只见那柄长剑挟着强劲内力,如一道电光直射向拉哈鲁,拉哈鲁不敢撄其锋,略一停滞闪避,天虚道长挟着无痕大师瘦小的身躯,在空中连跨八步,竟然一举落入船中。完颜道长又忍不住大叫:“武当好漂亮的八步赶蝉啊!”
  地尊大急要想阻拦,完颜宣明岂能容他腾出手来,只见他双拳齐飞,一路全真快拳招招不离地尊要害,招与招之间半分空隙全无。地尊待要反击,也只得等这三十六拳打完了才有机会。
  天虚道长一落船上,立刻厉声命船老大开船,驶向汉水对岸。那船顺风顺水,一解缆绳便疾速顺流而下,天虚一把抢过长篙,施出内力连撑数下,小船便向河中射出,斜向对岸驰去。
  那船老大识得他是武当道士,襄樊一带的百姓对武当道士尊敬无比,虽不知这从天而降的道士便是武当掌门,但也知他是在打救那个瘦小的老和尚,当下二话不说,施出高明的水上功夫,只见他升起布帆,掌舵摇橹,扯绳控帆,那条木船便又快又稳地驶向对岸的樊城。
  这边厢天竺地尊和拉哈鲁眼见小船快速驰过江心,急向两个锦衣卫喝道:“快找船,咱们要渡江!”但时值子夜,汉水岸边除了几条空船系在栈桥上,不见任何船夫,若要找商家的货船,要到上游一里处的大码头去找,此时此刻恐怕也找不到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小船隐入黑暗的对岸,不见踪影。
  在离襄阳城五里的下游处,有一个小村落,二、三十户人家靠种地、打鱼和摆渡过河为生。黎明之时,岸边坐着一老一小两人,凝望着东方山后待升的旭日,把一大片乱云镶得金玉满天,极是华丽。傅翔望了望不远处小村落中破旧的土砖房舍,有几家的烟囱冒出淡淡炊烟,也被初出山头的阳光照得一缕缕含朱弄粉地分外妖俏,不禁暗想:“住在这儿的人过着穷日子,却每天张眼就看到这绝顶美景,老天爷倒也公平呵。”
  身旁的完颜道长仍在想午夜时和那天竺“地尊”惊心动魄的一仗,喃喃地道:“那‘地尊’好厉害,我非他敌手。”傅翔没有搭腔。完颜接着道:“地尊出怪招时,运气隐而不露,我便不易抓到教他必撤招自救之点;再加上此人功力深厚,发那诡异的内力似乎不需每三四招就要歇一两招,可以连发十几招也不中断。”
  傅翔在激战中倒没有注意到,惊问:“连发十几招也不用中断?”完颜道长白了他一眼,悻悻然道:“你没瞧见?我拚命用全真快拳挡了他一阵,三十六招一过,他就连发怪力十几掌,打得我老道上天下地抱头逃窜,那丑态你竟没看见?”
  傅翔知他老人家心中恼火便言语夸张,也不直接回答,只道:“可是道爷您还有那本天竺秘笈,总有办法把它弄懂吧?弄懂了,说不定便能抓住‘地尊’的运气诀窍。”
  完颜老道微笑道:“小娃儿总是说到俺心眼去了,我这就要过江北上,倘若追上武当道士和无痕大师,便请无痕帮俺把那册子里的梵文翻译一下。那无痕是少林藏经阁的主持,梵文造诣定然高明。”
  傅翔道:“但是天虚掌门带着无痕大师过了汉江,也不知究竟往那个方向走?是送大师返回少林?还是先回武当山?”完颜道长道:“那你说呢?俺要往那边追去?”傅翔想了想,道:“道爷不妨过了汉水就直往嵩山少林寺追去,就算他们去了武当,您上了少林报个喜讯,告诉群僧无痕大师已经暂时脱离地尊之手,少林寺还找不到懂梵文的和尚吗?”完颜听了大喜,道:“不错,我老道便先去嵩山,再去燕京。”
  傅翔道:“那‘地尊’显然有天大急事,已急急忙忙沿汉水向武昌方向赶路,连无痕大师的去向也顾不得追下去,这也是一件奇事。”
  这时村中有两名船夫向江边走过来,完颜道长迎上去,打个招呼道:“老道要赶路北上,那位小哥儿放船送我过江去?”其中一个瘦子道:“就咱家的船吧,就栓在岸边哩。”
  傅翔送完颜道长到岸边,拿了一包银子给道长,道:“这些碎银给道爷路上花用。”完颜道长也不客气就收下了,他凝视着傅翔道:“傅翔啊,我老道活了八十多岁,从未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娃儿,总之……总之,老道欠你的情也不必在此刻多说了。你将来必是武林百年一见的人物,老道士只有一语相赠。”
  傅翔恭声道:“道爷传我不世出之武学至理,傅翔终身受用不尽,您有什么教诲,傅翔一定铭记在心。”
  完颜道长缓缓道:“武学浩瀚,到了最顶尖处,关键常在极其微妙之间,似存似无。你武功进展太快太顺,似乎从未遇到任何困境,日后修行若遇到困难,千万记得不可强求。”
  傅翔跪下行礼道:“晚辈记下了。道爷,您此去北方,一路保重。”
  完颜面上带着慈祥的笑容,看着傅翔行礼。待傅翔起身后,他忽然正色向傅翔稽首道:“傅施主,今日此地一别,异日有缘再见时,你必已名震天下。施主若是有便北上燕京,可到白云观来寻贫道,若是贫道那时侥幸尚在人间,或许还可以和施主切磋一下修行的心得。”
  说完他便登上了船,船老大解缆放舟。这时旭日已出层云,照耀在江面上如万道金蛇摇曳,傅翔望着老道又高又瘦的身影渐远渐小,一股说不出的不舍的泪水悄悄模糊了他的视线。
  第八回 建文登基
  陆镇把小舟泊在秦淮河边,用条麻绳系在一棵柳树上,便上岸走进街上一家“回春老药铺”,对掌柜的道:“老板,照这张方子抓点药。”老板看了看那张方子,抬头又看了看陆镇,忍不住道:“您老昨天抓的那几样药名贵得紧哟,但今天大夫开的方子,药理完全……完全相斥,您老不是给同一个病人用的吧?”
  陆镇头上压着顶笠帽,又装了一口大胡子,摇摇头并不回答。那掌柜的又忍不住道:“这几味也贵得紧呢。”陆镇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那掌柜的只觉这梢公目光如刀,吓得连唤伙计抓药,不敢再问。
  陆镇付了一锭银子,找了些碎银,拎着那包价值不菲的药材才走出铺门,那掌柜的一面仔细检视那锭银子,一面唤一个伙计:“小胡,这锭银是官银呢,一个梢公怎能身怀官银?你快去通报。”一个年轻伙计答道:“是,昨日锦衣卫就来问过的,咱这就去通报。”说着就匆匆出门。
  陆镇走到岸边后并未立即上船,他躲在柳荫里瞧了一会,只见那后生伙计急忙走往大街,他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解缆上船,摇着小船划向护城河。
  小舟出了城,划入秦淮河的河道中间,陆镇心中暗忖:“八成已经被盯上了,唉,俺一个渔夫,每天大把银子买贵重的药材,别人不生疑也怪。现下倒不急着回家,免得引狼入室。”他知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秦淮河上打鱼,多年来绝早出门深夜才归,常在河岸无人的破屋中过夜,京城中并没有人确实知道自己究竟住那里,那收留方冀的地方更是隐秘,自己若不被人跟踪,别人要发现倒还不容易。是以他好整以暇,先寻个好地点去打几条鱼,瞧瞧动静再做道理。
  他却不知道,今日他买药用的是方冀给他的银子,而那银子却是朱泛在襄阳偷盗衙门的官银。
  他划了一阵就划进一条小岔道,水道上双目所及别无其他船只,他便在岔口不远处一块大河石边泊下,取下挂在脸上的一部大胡子,披上蓑衣,撒了网,插了四支钓竿,坐在船头默默观察四周。
  过没多久,有一条较大的船也划进了这水汊,就泊在河口,那船上除了船夫,还有两个船客,坐在竹篷里面,远远地监视着陆镇,看来应该是着了便衣的锦衣卫。
  陆镇也不理那条客货两用的木船,心中暗笑:“那船夫老王和我相熟,瞧他坐在那也不理俺,肯定不会帮那两个官差,我且跟他消磨些时间。”
  只见他拿起酒葫芦大大地喝了两口,然后闭上双眼,有如老僧入定。这一带河面十分清静,岸上长草中时有水鸟飞起飞落,偶而发出长鸣,引起藏在草丛及林子里的众鸟嘈杂一阵,又归于寂静。陆镇的钓竿却频频跳动,不多时他已钓得两条盈尺的鲫鱼,一条尺半的鲤鱼。
  这时河上风起,天上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雨来,那客船上两名官差显然已不耐烦,陆镇隐隐听到其中一个抱怨道:“……下雨了这厮还不回家?”另一人也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渔夫并不是大胡子……有没有搞错呵……”
  陆镇暗自好笑,索性开口唱道:“闻君语,殷勤问我何处回?”那两个锦衣卫连忙噤声,陆镇又自唱自答道:“风雨我醉不须归。”他唱的是〈渔歌子〉,虽然有些荒腔走板,倒也有几分豪迈潇洒。
  他缓缓收竿,一扳桨,竟然并不划回秦淮河,反而将小船向汊河的上游划去。那两个官差赶紧叫船夫跟上去。陆镇的小船快,转了一个弯,前面出现大片芦苇,河道又分成三支,他拿出长篙在左边的一支水浅处插了几下,小船却划进右边水道。一进入芦苇丛生的水域,他的小船便加速起来,像是飘在水面一般,片刻间便隐入茫茫芦苇之中。
  那客船追到分叉处慢了下来,其中一名锦衣卫瞧见浅水处留的长篙痕迹,便叫道:“向左走,向左走!”船夫老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答道:“是,官爷!”客船便划入了左边的水道。
  陆镇在芦苇水道中转了几个弯,小船竟又回到秦淮河上,这一带水道错综复杂,他便利用地形,轻易地甩掉了锦衣卫。这时雨下得大了,他一面快速行船,一面暗笑道:“还不知老王会把两个宝贝绕到那里去呢?”
  终于陆镇确信没有人跟上他,这才划回藏匿方冀的那间木屋。他一进门就看见方冀正在运功疗伤,便不打扰他,先到后间去煎药。正生火时,听到方冀的声音:“陆老弟回来了?”陆镇道:“锦衣卫已盯上咱们,但已被俺甩掉,不过此处不宜久留了。”
  方冀问了陆镇买药的细节,叹了一口气道:“那药铺的掌柜颇懂一点医道,老弟今日抓来的药材,确与日前的药物有些相冲,但我受的这内伤十分古怪,我试了极好的治伤药,又勤加运功催药疗伤,竟然少有进境。昨晚我想了一夜,打算用这相冲的两种猛药同时服下去,冒险一试,恐怕反而可以打通我任脉之瘀……”
  陆镇担忧道:“猛剂相冲,岂不危险?”方冀道:“我有‘三霜九珍丸’托住要脉,再以毕生功力护住重要穴道,虽有危险,值得勉力一试。若不成功,也不致就此丧命;若能成功,今后受那诡异的内力所伤者,就有治疗之方了。”
  陆镇素知方军师对医药之道的能耐,在明教中有华陀再世的称誉,此时听他如此说,便点首道:“我这就去备药,军师服药后俺就在一旁侍候,有什么要注意的,军师吩咐便是。”
  方冀服下小半碗两种相冲的汤药,一个时辰后便出现阴阳交战的现象,方冀一面运功相引相抗,一面根据自己的感受调整药量,足足花了五个时辰才把两剂药通通服下。只见他头顶一阵阵蒸气冒出,全身衣衫湿透,陆镇在旁不断为他递热开水,补充水分及元气。终于方冀缓缓睁开双眼,面带微笑,低声道:“打通了。”
  陆镇虽无高深内功,但这时也知道,方冀过去这五个时辰不仅自行疗好了内伤,更重要的是,为这种诡异内力所伤者发明了治疗的秘方,便对方冀道:“恭喜军师,世上又多了一种疗伤秘方。”
  方冀道:“除了以身试药,没有别的办法找到治疗之方。老弟,你方才说此地不可久留,我若仍有内伤在身,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现在既已痊癒,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陆镇道:“军师此去何方?”方冀道:“我要先去灵谷寺一趟,寻我那学生郑芫。陆老弟,你被锦衣卫盯上,是不是也离开南京躲一躲?”
  陆镇道:“这两日我进南京城里,并没听到有关章逸的消息,也不知经过官府数日调查,他助您行刺及逃亡之事,有没有被锦衣卫查出。军师,你只管去灵谷寺,俺总要打探到章逸的确实消息才能放心。”
  方冀望着陆镇那张长年被日晒得黑红的脸,那张充满忠义本色的脸,想到当年明教中有多少这样的好汉子,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死于阴谋毒计下,自己刺杀独夫为他们报仇终究功亏一篑,再要报这仇是报不成了。
  章逸从锦衣卫衙门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午后一场雨已经歇了,阳光又从云层后闪出,但无一丝凉风,南京城中升起一片溽暑之气,闷热不堪。
  方才在衙门里,左、右副都指挥使召集重要干部商议京城这几天的防卫及警备之事,大伙儿在紧闭窗户外的雷雨声中,挥汗听上级长官训话。章逸听到几个他特别关心的消息:皇帝朱元璋已进入生命末期,随时可能驾崩,皇太孙朱允炆不分昼夜在龙床边侍候汤药,诸藩王对京师形势多有关注,尤以宁王朱权及燕王朱棣蒐集各方消息最是积极。金寄容已下令锦衣卫全部销假待命,凡有可疑人等,一律先拘下待审。
  还有一条消息,便是那晚谋刺皇上的刺客方冀,已经“证实”被鲁烈副都使打死落入护城河,尸体并未寻到,乃是因为当晚雨势太大,尸首流入秦淮河,被大水冲到下游,入了长江。
  章逸明知方冀未死,正在陆镇处养伤,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生警惕。上面放出这消息,一方面为己方无法寻得方冀的人或尸找个说法,另一方面如果方冀未死,藉这消息的散布,可以让方冀放松提防,再图搜捕。
  章逸更注意到,这消息在锦衣卫衙门商议大事时故意放出,便是怀疑锦衣卫中有人会把消息传出去;而那个被怀疑的对象,章逸心知肚明就是自己。他的住所被“小贼”破门而入,房内被翻箱倒匣地搜寻了一遍,岂是偶然?
  但章逸是个极有胆识的人,愈是这样受到怀疑,他愈要显得若无其事,还想藉机多摸出对方一些底细。就在今晚,他邀约了马札到他住处便餐,特请了“郑家好酒”的郑娘子过来掌厨,要好好烧几个小菜,招待这位上司。
  章逸赶回住所,见楼上楼下都打整得井然有条,想那寒香今日来打扫整理过。他到厨房的酒架上选了一罎上好的女儿红放在厨桌上,又沏了一壶杭州龙井放在茶几上。
  不一会,楼下有人叫门,正是郑娘子带着伙计阿宽到了。只见阿宽挑着一担食盒,进门便向厨房走去。那郑娘子身着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衫子、水蓝色的长裤,头上系了一条宝蓝色的头巾,脸庞带点嫣红,见了章逸打个招呼:“章指挥万福。”章逸连忙让进屋来,道:“娘子答应来舍下掌厨,章逸感激不尽。”郑娘子道:“只怕咱这两手厨艺不登大雅之堂,坏了章指挥尊客的兴致。”章逸道:“娘子何出此言,‘郑家好酒’的酒菜在京师大大有名,大娘忒谦了。”
  郑娘子快步进了厨房,章逸仍然盯着她蓝色的背影发楞。
  马札换了一身便服在楼下叫门,进得门来,只见他提了一大罎酒放在桌上,哈哈笑道:“今日燕王府有人从北平来,带了好些上好的二锅头给燕王二公子朱高煦,二公子赐了几罎给咱们,俺就带一罎给你嚐嚐。”
  章逸连忙道谢,顺口问道:“马大人,您说那燕王、宁王那么急着打探皇上和京师的消息,咱们是不是要把这事特别跟兵部那边会报一下?”马札道:“金头儿今晚就是赴中军府徐督的宴,他们定会商量。章逸你想想,皇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京城马上就要处置两件大事,这些藩王那会不急?”
  章逸故作不懂,问道:“那两件大事?”马札翘起二郎腿,啜了一口西湖龙井,叹道:“这茶色香味无一不佳,江南人士真会享福,种得出这等绝顶绿茶。”说完又啜了一口,才接着道:“第一,皇太孙要正式继位。他可不比他老爹,当年做太子时便曾数度监国,列位藩镇文武大臣无一不服,是以皇太孙能不能压住局面,这是第一件大事。第二,就算新皇帝坐稳大位,对拥兵自重的诸位藩王叔叔们,是削藩还是怀柔?你说像朱棣、朱权等王爷,能不关心打探吗?”
  这马札是畏吾儿人,到中土来已数十年,对中原的风土文化、官场的人情世故、朝廷的权力斗争都相当了解,但他毕竟是西域人,比起汉人来说话较为爽直,章逸平日和他交好,没事常送些小礼物,请吃好酒菜,许多高层的机密都是从他口中探得一些蛛丝马迹。
  章逸正色道:“听您这么说,咱们锦衣卫的责任可大了。”马札点头道:“谁说不是呢?但咱们那位副都指挥使,却在这时要大家遵照一个外来人的指令行事,和少林、丐帮等武林大宗派及大帮派为敌,俺实不知这轻重缓急怎么个说法?”
  章逸又装傻,问道:“外来人?”马札忽然警觉,支吾道:“武林人士啦,鲁烈喜欢结交武林人士,你也是知道的。”章逸暗忖道:“要想进一步套这个西域人,我得也透露一些。”便接着道:“听‘孝陵’守陵的军士说,闰五月初一那晚,在锺山孝陵发生了大事,听说马大人您也在场。”
  马札瞪了章逸一眼,道:“你也知道了?俺方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那晚咱们随鲁烈到孝陵,去跟少林方丈相会,说是擒住了一个重要的少林大和尚,要逼少林寺拿秘笈来换人……”
  章逸故意道:“那岂不成绑票了么?咱们锦衣卫要少林的秘笈干么?”马札道:“不是咱们锦衣卫要,是那个……那个……外来人要。”章逸道:“你们换得了少林秘笈吗?”马札忽然生气起来,骂道:“换了个屁,那被擒的少林和尚又跑掉了……就在这时,金头儿派手下急命咱们回宫城,那晚皇上病危,差点没回过气来,要不是储太医有些手段,当晚皇上就驾崩了,咱们若还在孝陵跟少林和尚决斗,这罪名还得了?鲁烈也吓坏了,还好皇上又醒过来了。”
  章逸仍想多探一点底,便问道:“那个‘外人’究竟是何人?咱们锦衣卫都要听命于他?他有皇命吗?”马札想了想道:“咱也不很清楚,只知这个外人武功之高,天下第一。”
  这时阿宽出来行了一礼,请客人上桌,桌上已经摆了四个小菜:葱焖鲫鱼、清炒河虾、雪菜百页、凉拌干丝。
  阿宽烫了一壶女儿红上来,斟在白瓷杯中,那酒澄黄清亮,有如琥珀,浓郁的酒香扑鼻。章逸道:“秦淮河‘郑家好酒’的掌厨亲来舍下,做几个拿手菜给大人您嚐嚐,道地的江浙小菜还是配这上好的黄酒来得好。待会儿若是您想试试白酒,小弟再陪您喝两杯您带过来的二锅头。”
  马札闻得酒香菜香,满意地笑道:“好,好,就先喝这女儿红,怕不有二十年以上的窖藏了吧。请!”
  好菜一道一道送上来,马札吃得赞口不绝,他也藉机旁敲侧击,反探章逸在刺客来宫那晚上的行踪细节,章逸答得既从容自若又滴水不漏。待得两人喝得有些醉意了,马札忽然问道:“有人说,章老弟家中藏了……藏了一个奇怪的面具,不知是怎么回事?”
  章逸暗道:“马札这厮到底沉不住气,问到这上面来了!”便哈哈一笑道:“马大人怎会知道这事?小弟自幼喜欢手制面具,到京师后,便跟夫子庙旁做木偶戏的叶全叶师傅学了好几年,没事便自制两个面具来耍耍,倒也有趣。您既问到,咱拿一个面具给您瞧瞧。”
  说着他便起身上楼,片刻后下楼来,手中拿了一个新制的面具交给马札。马札瞧了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做的可是鲁烈的面具?哈哈,还真有几分像呢,哈哈!”
  章逸忍住了笑,道:“马大人包涵一下,这事须瞒着鲁大人,莫惹他生气。”马札点头道:“不讲,不讲。你说夫子庙的叶全叶师傅?”章逸点头称是,心中暗道:“就是要你去告诉鲁烈,去查查叶师傅,俺这个漏洞就暂时圆过去了。”
  马札自觉解了心中一个疑团,心情大好,便要开一罎白酒来喝。几杯白酒下肚后,讲的话就有些夹缠不清,又喝了几杯,便开始讲西域的故事。
  马札扶醉离去,坚持自己走回家,章逸送他到门口,见他步履依然稳健,便由他去了。回到屋内,阿宽已把杯盘残肴收好在食盒中,扎定了一根扁担,挑起就要回店。章逸道:“阿宽辛苦了,你先回店去,老板娘累坏了,歇会儿喝杯热茶,我会送她回去。”阿宽应了。
  郑大娘在厨房里听了,心中一阵狂跳,却也没有出声要跟阿宽一道回去。她背对房门,暗自着急,待要再说声要走,阿宽已关上大门离去。
  忽然她感觉到章逸已到了背后,伸手轻轻牵住了自己的手,拉着一同走出厨房。章逸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不知该怎么谢你呢。”郑大娘低头不答。章逸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她藉着接茶,轻轻摔脱了章逸的手。
  章逸在秦淮河一带是有名的浪子,平日极有女人缘,他在姐儿们面前是风流潇洒,谈笑风生,但在这徐娘未老的郑娘子面前却显得不知所措,只说了声:“娘子辛苦了。”居然便接不下去了。
  郑娘子低首不言,只轻轻摇了摇头,烛光下但见她低眉含羞,从双颊到颈子都泛嫣红,挺直的鼻梁因低着头,看上去衬得她容貌格外姣好。章逸从不知所措中,仍能察觉到她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于是章逸再次鼓起勇气,伸手握住她的双手,郑娘子让他握了一下就轻轻抽去,忽然章逸的双臂已经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这一串动作发生得很快,郑娘子想要挣脱,但一进入章逸的怀抱,就闻到一股令人心动的男子气息及浓烈酒味,感觉上又是温柔又是粗犷,她想要推开,却被抱得更紧了。
  郑娘子寡居多年,寂寞芳心唯有每日勤劳工作才得踏实,这时被这英俊潇洒的男人抱在怀中,心中着实一阵慌乱,忽然想到自己的身分,不由大急,身子挣扎着,口中却叫不出声来。忽地桌上的烛台被推倒,郑娘子轻轻惊呼一声,章逸倾身向前,伸手去扶起烛台,他的嘴唇已经盖在郑娘子的唇上。
  郑娘子惊慌中也有一丝甜美的感觉,她不再挣扎。章逸拥着这令他思念的妇人,温柔地、恣意地施展他那浪子的手段,郑娘子委婉相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然而郑娘子毕竟是个理性强的女子,她在无限温存中想到自己,想到芫儿……于是轻声在章逸耳边道:“官人,我要回家了。”
  轻轻一句话如闻纶旨,章逸立刻停下,缓缓放开怀中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嗫嚅地说道:“娘子,咱是真心诚意的。”
  郑娘子望着这英挺而成熟的男人,此刻他脸上满是诚恳之色,心中也有一些感动。她整了整衣裳,将头巾重新系好,低头道:“麻烦您送我回去。”章逸连忙去提灯笼,小心翼翼引她走到门口。郑娘子忽然停下身来,低声道:“官人前途似锦,奴家蒲柳之质,非君佳偶。”章逸听了,便坚定而认真地又说了一遍:“娘子,咱是真心诚意的。”
  郑娘子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浪子的油滑神色,却看到一个大男人诚心的执着,她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事,这事咱们要再想想。”她对章逸无奈地笑笑。
  章逸提着灯笼,和郑娘子并肩走向夫子庙,入夜后的京城总算透出一袭凉气。然而在常府街章逸住所的斜对面,墙角下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她充满泪水的大眼睛流露出哀伤而怨忿的神色,正是那寒香。
  中军都督徐辉祖从中军府侧门走出,带着两个戎装随从,步行越过千步廊,来到廊东的六部。兵部衙门在六部的南端倒数第二栋,北邻礼部,最南是工部。徐辉祖是接到兵部左侍郎齐泰的通知,此刻去兵部有要事相商。徐辉祖在京师人脉极广,消息也灵通,他当然知道齐泰眼下是兵部第一红人,皇上对他不次拔擢,信任有加,最重要的是齐泰受皇上所托,将来要辅佐皇太孙登基,那时兵部尚书的位置非他莫属。只不过现在的兵部尚书茹瑺是个厉害人物,到时必有一番折腾。他反正领兵镇守京师,也不必急着选边站。
  走进兵部的议事厅时,长条桌边已经坐了几位朝廷重臣,四个全是文诌诌的饱学之士,只有自己全副武装,腰配宝剑,另有一个身着灰袍的和尚,两个人显得极是不调和。
  这些人全是熟人,他向众人抱拳为礼,便在翰林学士黄子澄身旁的空位坐下。他左手边坐着的是天禧寺住持方丈,也是皇太孙朱允炆的主录僧溥洽法师。
  齐泰道:“徐帅上座吧。”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徐辉祖忙道:“不用,不用,坐定了就好。”齐泰也不坚邀,望着厅门口走进来的锦衣头子道:“金副都使到就到齐了。”来人正是锦衣卫的左副都指挥使金寄容。
  金寄容就坐后,齐泰清了清喉咙道:“方才太医院的报告,皇上龙体已到油尽灯枯之时,随时便将龙御宾天。皇太孙纯孝世上少有,不分昼夜侍奉汤药,并无任何心思安排继位的大事,而这里面除了确保顺利登基外,还有大行皇帝的后事,诏告天下的文书,各项大典的仪式礼节,京师及边疆的安全,各藩王领属的安定……凡此总总,都需要事先有通盘及细节的规划,一件也错不得。这些工作有些是兵部的职责,有些须得各部共同用心处理,而统合各方的总计画,小弟已奉皇上之命,要请翰林院方先生来主持。总之,此时皇太孙既无暇亦无心管,这些责任咱们做臣子的便该主动挑起来。”他一说完,便示意坐在桌案右边头一个座位的方孝孺发言。
  方孝孺谦虚地说了一段开场白便转入主题,他先请在座诸人就自己所管之事做了一些报告,然后道:“诸兄所言皆甚是,综合众议,咱们需要有一核心小组,从今日起,每日聚此商议当日大事及应变举措,此事至关紧要。愚弟以为,小组应以两人为首,一文一武,诸位有何高见?”
  齐泰见大家都不说话,心知在座诸公各自都有深谋打算,不愿在此关头多言,便发言道:“诸公客气,便由小弟做一建议,此小组之首,文则孝孺兄,武则魏国公,各位觉得如何?”
  方孝孺隔桌望了望坐在徐辉祖上首的黄子澄,只见黄子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便朗声道:“齐兄的建议,武的由魏国公徐督主持自无异议,至于文的,小弟觉得非黄学士子澄莫属。”
  那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的魁首“会元”,殿试时也点了“探花”,而方孝孺虽然文名满天下,却不是科举出身,他的恩师宋濂及其他当朝鸿儒一再向朝廷荐才,才受到朱元璋的重视。黄子澄久入中枢,洪武三十年的春闱,主试官大学士刘三吾出了“试场弊案”遭罢黜,差点儿丢了脑袋,其翰林学士的缺便由黄子澄担任,加以他多年来在东宫讲学侍读,与皇太孙关系密切,十分交好。这段时间朱元璋忽然将方孝孺从蜀王朱桩那里调来京城,一到京城就受到极大的重视,颇令黄子澄这位当年会元之才的探花郎有些吃味儿,他正在心中暗忖:“等皇太孙就大位了,咱们看看谁听谁的。”却不料方孝孺的发言忽然指向自己,便谦辞道:“不可,不可,还是孝孺先生来主持的好。”
  方孝孺虽未正式为官,但也是出自官宦世家,对这种大臣之间的微妙关系了然于胸,于是他坚持道:“子澄兄不要谦辞了,策划分工的事小弟自会尽力而为,但主持这极重要的工作小组,可要引领各部,丝毫差错也出不得,须得有子澄兄这等资望之士方可胜任。”
  郑洽年资最嫩,全因皇太孙及主录僧溥洽欣赏,才得以在这等场合敬陪末座。他到底年轻,见大事在即,便一个小组主持人的位置竟然难以产生,不禁有些不耐起来,便对大家拱手为礼道:“小弟人微言轻,但觉事情迫在眉睫,诸贤不宜过谦。子澄学士,就由您来主持吧。”他心中其实属意方孝孺,但见方一再坚辞,已知在目前情形下退居幕后反而有利,便不顾自己敬列末座的身分,勇于进言。
  黄子澄瞄了身旁的徐辉祖一眼,徐辉祖微微点了点头,黄子澄也就拱手道:“既然方兄、郑老弟皆如此说,子澄不敢再推辞重责大任,便与魏国公一同主持吧。”
  方孝孺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挥了挥手,一名伺候在旁的幕僚就将准备好的一叠折子拿出来,按照折子首页上的姓名,分发给在座每一个人。方孝儒道:“因齐泰兄传命,小弟先做了准备工作,已将从今日起到皇上宾天后的全部重要大事,做了些整理及分工,略供各位参考,如有不当或遗漏,现在就可以提出商议。子澄兄、魏国公,请两位主持。”
  众人把手中折子看完,无不对方孝孺的才干感到赞佩,他不仅把所有大家能想到的工作巨细靡遗地列出,且将执行每项工作的关键时、地、人做了剖析,项目之间的相互关连与支援也设想周到,连黄子澄也不得不赞道:“孝孺这番擘划确有大将之风,诸公可有其他意见,请尽量提出。”
  众人一片赞佩之声,并无进一步的意见。郑洽暗自忖道:“今日可长了一智,试想方孝孺如果自己来主持其事,他拿出来的分工计画就算再好,也不会像此刻这样众口称善,我瞧那黄子澄立即就要挑毛病,鸡蛋里还挑得出骨头哩。孝孺这人还真聪明。”
  就在这时,一名带刀侍卫疾步进厅,单膝点地,喘声报道:“皇上诏黄学士、齐侍郎、方孝孺即刻进宫。”
  徐辉祖一跃而起,道:“事已急,各位就照计画办事吧。”便出了议事厅,从兵部侧门疾奔向千步廊对面的中军都督府。金寄容也拔脚就走,他并未走回锦衣卫衙门,反而疾步直接由千步廊穿过承天门,向皇宫走去。
  刹时之间,兵部议事厅只剩下郑洽和那主录僧溥洽。郑洽道:“宫里出了大事,莫非皇帝……”溥洽双掌合十,低首默宣佛号,然后道:“郑公子,该来之事终将来临,幸好方学士给大家的分工策划巨细靡遗,咱们分头行事,你也快回翰林院去吧。佛祖保佑。”郑洽摇头道:“此时宫中随时有事,咱们还是留在这里静候,侍卫随时会来通报。”
  两人对坐长桌两边,各自翻阅方孝孺所写的折子,兵部议事厅里静悄悄的一片,直到又一名锦衣侍卫匆匆进来,打破了寂静:“奉皇太孙命,请郑大人及溥洽方丈半个时辰后到春和殿议事。”说完行礼就快步退出,显然还有其他地方要去紧急通知。
  郑洽低声道:“皇上驾崩了。”溥洽法师双掌合十,慽声宣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时为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
  郑洽带着早已预备好的新皇告天下诏书,走进东宫春和殿。这份诏书的草稿出自方孝孺之手,黄子澄看过提了一些文字上的意见,便交给郑洽,郑洽斟酌着改动了几个字,方孝孺认可后,由郑洽用一笔漂亮的赵子昂体抄写成卷。
  他进入春和殿时,殿内已经有几位大臣先到了,郑洽一一行礼后,轻声问方孝孺:“情况如何了?”方孝孺满面悲慽之色,摇了摇头道:“大行皇帝去得还算平和,皇太孙哭得肝肠寸断,现仍在宫内不能处理大事。唉,纯孝之人,世所少见啊。咱们就再等一会吧。”他心想,里面有黄子澄侍候着,外面有魏国公镇守着,应该可以安度无惊。
  郑洽从袖中拿出诏书递给方孝孺,方孝孺开卷看了一下,便卷上道:“郑老弟好一笔小楷,这是新皇第一号诏书,咱们躬逢其盛啊。”郑洽便将诏书交给了掌印太监。掌印太监捧着诏书,跨着小快步,到后宫去给皇太孙过目。
  这时徐辉祖和一位黑瘦的大臣一路走过来,郑洽识得是兵部尚书茹瑺,便上前见礼。那茹瑺大剌剌地点了点头,指着方孝孺问身边的徐辉祖:“魏国公,这位何人?”徐辉祖忙介绍道:“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方孝孺。”茹瑺啊了一声,道:“久仰,久仰。”拱了拱手,就走过去和齐泰说话。
  郑洽心中暗道:“茹瑺尚书平日礼数周到,何以如此轻慢方孝孺?”这茹瑺原本深得朱元璋赏识,但皇帝只为要传位给朱允炆,便开始极力拔擢皇太孙身边的人,齐泰因此受到重用,茹瑺自知尚书之位将不保,对这些由天而降的新朝新贵便极是反感。郑洽又一次为方孝孺的处境感到担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四名太监扛着一张雕龙木椅从后宫走出,安放妥当后,在殿前两边立定,殿内立即安静下来,众臣也自动略作排列站定。只见皇太孙朱允炆身着重孝服,缓步走了出来,东宫侍读的翰林黄子澄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掌印太监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那份诏书,走在黄子澄的后面。
  黄子澄等朱允炆坐定了,便躬身走到众臣行列之中,正好站在徐辉祖的身旁。只见朱允炆双眼红肿,但脸上已有血色,仔细看时,可看出容貌做了一些修饰,看上去丧乱之色大减。
  众臣一起跪下,齐呼吾皇万岁。朱允炆颔首道:“众卿平身听诏。”那掌印太监便捧着那诏书,尖着嗓子宣读起来。那诏书除述大行皇帝的开国功勋前无古人,亦将皇帝的驾崩归罪于子孙之孝诚不足感天地,然天意难追,继位者必以大明江山及千万黎民为重,含悲忍痛而诏告,凡国事百端先帝皆有妥善安排,兆民虽衔哀而可无忧云云。
  继位仪式便在众臣万岁声中完成,只待一个月后的登基典礼,便可正式诏告天下,翌年改元建文。
  朱允炆打起精神,就他能想到的大事一一垂询,无论是京师警备、边境安全、大行皇帝安葬事宜、宫廷仪式、佛事等等不一而足,每件事都有主其事的臣子对答如流。朱允炆知道,这都是自己几个亲近的能臣悉心规划的结果,不禁松了一口气,暗觉安心。
  这一段时间,他全心全力侍奉汤药,整个人如紧绷之弓弦,无昼无夜却不觉疲累,直到祖父驾崩,他便突然崩溃。这时他虽伤心欲绝,总算可以平静地思考一些事情,想到自幼年以来的依靠突然去了,今后再也没有“天塌下来有爷爷顶住”的日子,他默默对自己说:“允炆啊,以后要靠你自己了。”两行清泪又忍不住夺眶而下。那年朱允炆二十一岁。
  傅翔风尘仆仆到了南京。他依照方冀一路留下的暗记,也在长江与秦淮河口上岸,要雇一条小船溯秦淮河而上。船老大见傅翔一个单身少年竟然独资雇船,不禁起了些疑心,便问道:“小客官家住南京城吗?”傅翔道:“我自外地来,大哥你送我到聚宝门便好。”那船老大道:“客官莫客气,叫我老王就成。南京城这几日城门严禁,小客官你外来人,怕要遭守城的细细盘问呢。”
  傅翔奇道:“为何如此?”老王道:“昨日洪武皇帝病死了。”傅翔大吃一惊,胸中热血翻腾,这个杀祖杀父的仇人竟然得了善终?他颤声道:“老王,你说的可真?”老王指着远方的城墙,道:“你不信,瞧瞧定淮门上的旗子不都换了白色?”
  傅翔抬头望去,只见城墙上所有的旗帜果然全都换成了白色旌旗,他要再次确定此事,便问道:“老王,你说洪武皇帝昨日死了?”老王想了想,答道:“到底啥时间死的老王也不知,但是城里旗子是昨日换白的。小客官,你可是要到城里投靠什么人?有人名就好过关。”
  傅翔心中思潮汹涌,他暗暗咬牙,寻思道:“我千里迢迢赶到南京,朱元璋却早一天走了,难道这是天意,不让我亲手为爹爹及爷爷报仇雪恨?也不知师父有没有什么行动?”想到这里,更急思着要寻方冀,便掏出一锭银子给老王,道:“银子给你不用找了,快快送我去聚宝门。”
  那老王见那锭雪花花的银子,眼睛一亮,心中疑念更浓,他一面摇橹开船,一面嘀咕道:“待会你若进不了城,可别怪我没有先警告。”傅翔道:“不怪你,快走,快走。”
  船行过石城门,左边是石墙,右边远处一片青葱林子,林子外是莫愁湖,好一幅明媚的江南美景。傅翔无心欣赏,只看到石城门上的白幡飘扬,衬着蔚蓝的天空格外醒目。
  船近三山门时,忽然有一条小渔船从旁划近,船上一个顶笠渔夫大声叫道:“老王,老王!”老王一面停橹慢下来,一面哈哈笑道:“老陆啊,那天使得好疑兵之计啊。”那小船一路划近来,傅翔见那渔夫是条浓眉环目的老汉,手上双桨如同加了什么机簧一般,轻轻一拨,渔舟便射出如箭,又快又灵巧无比。他不禁看得呆了,忍不住赞道:“大叔使得好桨!”
  那渔人点头不答,却对老王笑道:“正要问你,那天你把两位官爷送到那去了?”老王道:“咱的船在芦苇当中转来转去搞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回到秦淮河,官差屁也没抓到一个。”老陆道:“多谢了,隔天请你喝老酒。”
  老王道:“听说城里官差在打听一个大胡子渔夫的来历,问了四五个河上的弟兄,哈哈,大伙儿没有一个人说认识你。老陆,你在这河上混了也十多年了吧?怎么谁也不认得你呢?”老陆眨眨眼道:“官爷要找大胡子渔夫,俺又不是大胡子……”接着他叹了口气道:“难得弟兄们个个义气,就像俺以前在明教时的弟兄一般,找一天你帮我都约过来,大伙儿好好吃他妈一顿。”
  傅翔听到“明教”两个字,好像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便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叔,您……您方才说‘明教’?”陆镇不答,反问道:“小哥儿你问这作啥?”傅翔想了想,道:“小可也识得一位明教的……明教的英雄,不知是否能打听一下?”
  陆镇初时见老王船上搭了一个少年,听口音是个外来客,便无警惕之心,此时听傅翔这般说,倒是要谨慎以对了。他瞪着傅翔道:“小哥儿要打听谁?”傅翔道:“从襄阳来的教书先生方夫子。”
  这是方冀在暗语中留下的身分,傅翔试着使用,原不期待对方知道,那晓得陆镇一听此言,环目发光,单桨微微一荡,两条船便紧紧贴在一起。他叫声:“小哥儿快过来。”伸手就要把傅翔拉上他的小船。傅翔本能地一闪,陆镇拉了个空,傅翔一步跨出,已上了陆镇的小船。陆镇只觉船上多了一个人,却连最轻微的摇晃都没有,待傅翔完全站定了,那小船才缓缓下沉一些,陆镇为之骇然。
  陆镇从船底提了一个木桶上来,呼的一下连汤带水丢给了老王,老王接过一看,桶里面有两条尺半的鲈鱼。陆镇哈哈笑道:“咱们以鱼换人,这两条鱼教嫂子整治给你下酒,一条清蒸一条红烧。小哥儿,你随我去找方夫子。”
  他双桨一扳,小船如箭射出,傅翔只听到老王谢谢送鱼的声音,刹时间小船已在十丈之外了。
  傅翔坐在陆镇对面,考虑了一会,决心问道:“大叔见到我方师父?”陆镇道:“方师父?你姓傅?”傅翔大喜,知道遇对了人,忙拱手道:“小可傅翔,从神农架来,敢问大叔……”陆镇点了点头,道:“你师父提过你。俺是明教昔年的水师头领陆镇,江湖上唤俺‘赛张顺’,是夸俺水性比得上那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
  傅翔急问道:“我方师父现在何方?”陆镇低声道:“你方师父闯下了好大的事啊……”说完便摇了摇头停下来。傅翔忍不住追问:“什么大事?他人还好吗?”
  陆镇道:“他进宫里去刺杀朱元璋,差一点就把那狗皇帝毙在剑下,可惜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傅翔咦了一声,道:“师父用剑?”他只知师父一生与人动手从来不用兵器,但他却不知方冀此次为了“乾坤一掷”那一招杀手,终于破例备了一柄锋利的短剑来到京师。
  接着陆镇便把方冀乾坤一掷以后逃出皇宫,身受重伤,如何疗伤种种情节告知了傅翔。傅翔只听得直冒冷汗,自从那天想到师父极可能要冒险行刺皇帝,他就担忧得不得了,以师父一人之力到京师行刺皇帝,那就是存有必死之心了。这时他听陆镇所述,作梦也想不到明教有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师之中居然还有昔日弟兄相助──那个埋伏在锦衣卫十多年的章逸,昔日人称明教军师为小诸葛,实在深谋远虑,确实名不虚传。
  他再问道:“陆大叔,师父现在何处?”陆镇道:“昨日他说要去灵谷寺寻他的学生郑芫。”傅翔心中一跳,便道:“小可现在就去灵谷寺寻他。”陆镇忽道:“不急,军师去灵谷寺也未必寻着那郑芫。郑芫有时待在秦淮河边的‘郑家好酒’小馆,帮她娘招呼客人,俺正要进城去郑家小馆送鱼鲜,顺便打探章逸这几日的下落。小哥儿,你且扮个小渔郎,随我进城罢。”
  傅翔心想,先去看一下郑大娘也好,郑芫说不准也在呢,便道:“小渔郎敢情好,但怎生打扮?”陆镇道:“你先卷起衣袖裤脚。”他将小船靠岸,在岸边抓了一把稀泥巴,涂在傅翔脸上和露出衣裤外的手脚上,拿出一顶竹笠让傅翔戴上,一件蓑衣披上,再抽一条草绳叫傅翔扎在腰上,又舀一瓢泥水洒在傅翔衣服上,瞧了瞧傅翔惊愕的表情,哈哈笑道:“成了,还挺像样呢。”
  他划着小船,直驶向三山门,护城河岸上两名军士识得陆镇,叫道:“打鱼的,停船检查。”陆镇打开船舱,水舱里十来条鱼,鲫鱼鲤鱼都有。他从水舱里捞出一个网袋,网中有两尾两尺长的大草鱼,他将网袋系在护城河岸边的矮木桩上,鱼儿就浸在水中了。那两名军士笑了笑,便挥手让陆镇的小船驶入城里的秦淮河道。
  小船进入青溪,泊在一棵柳树下,上岸便到了“郑家好酒”门口。陆镇大声叫道:“郑大娘子,送鱼鲜的来了。”郑娘子和阿宽从屋内跑出来,郑娘子道:“今天有没有鲈鱼啊?陆老爷,什么时候收了个小渔郎?”她立刻看见陆镇身后跟着一个少年渔郎,脸上泥乎乎的,手上提着一桶活鱼虾。
  陆镇还没有回答,傅翔却忍不住了,应声答道:“有,有两条呢,郑……郑妈妈。”郑娘子见这少年叫她郑妈妈,不禁大感奇怪,心中正琢磨又不认得这小渔郎,为何叫自己郑妈妈?傅翔把手上的鱼虾交给阿宽,接着道:“郑妈,芫儿在吗?”
  郑娘子这下子认出一些眉目来了,她再走近仔细瞧瞧,那少年脸上虽然满是污泥,终于还是瞧清楚了,她大喜叫道:“傅公子,傅翔,是你!”也不顾傅翔身上的泥水,上前抓住他的双手,开心地猛摇道:“傅翔,你长得好高啦!十……十六岁了吧?芫儿好些日没回来了,她在灵谷寺和天慈法师在一起。这孩子也快十五岁了,整天除了读点书就是练武,想要做什么侠女,早知道这样,便不让她跟洁庵大师学武了。”
  陆镇接着道:“傅公子有所不知,郑芫这小姑娘在秦淮河的夫子庙一带已经是有名的侠女了呢,大伙儿称她‘锺灵女侠’,专打抱不平。”
  傅翔听得傻住了,“锺灵女侠”,恨不得立刻见到她。郑娘子笑道:“夫子庙那边说书的、帮闲的最爱夸大其事,陆老爷子怎也跟着他们起哄。”陆镇道:“前不久俺送鱼鲜去锦衣卫的伙房,碰到章指挥,他谈起郑芫,说这娃儿武功高得出奇呢……”说到这里,陆镇话一转:“对了,章指挥这几天有没有来店里喝酒?”
  郑娘子一听到“章指挥”三字,心中猛然一跳,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支吾了一下,道:“……有,今晚他就约了客人来喝酒。”
  陆镇听到章逸至少到目前依然没有东窗事发,心中大喜,表面上只淡淡地道:“见着章爷替俺问声好,他衙门的伙房很是照顾俺,去年过年时的压岁及开春酒,鱼鲜都找俺老陆,着实赚了几两银子呢。”
  他打探章逸安危的目的已达,便不愿多在城中逗留,于是向傅翔道:“俺这就回去了。傅公子,你是跟俺走还是留这边……”郑娘子打断道:“当然留下来,咱们四年不见了,好多话要聊聊呢。”
  陆镇一面走出门去,一面叮嘱傅翔:“哈,你这假渔郎也该洗把脸,把手脚弄弄干净了。”只见他哼着渔歌,豪迈地走向溪边小舟。傅翔追出两步,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只望着陆镇魁梧的背影跨上小船,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阿宽带傅翔到后房去洗梳干净,衣衫上的泥渍也就顾不了这许多。傅翔回到厨房,见郑娘子和阿宽正忙着准备菜肴,便自动上前帮忙。郑娘子忙道:“傅公子,你且坐在一边说话就好,不要愈帮愈忙。”傅翔却不管,洗净双手就帮忙杀鱼切菜,动作干净俐落,郑娘子不禁大感惊奇。傅翔一面回答郑娘子的问话,把这四年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一面手脚不停,把阿宽该做的事儿做了一大半。
  阿宽先觉得这人是个热心勤快的傻小子,也不要工钱,便自动帮忙而且动作熟练,便偷个小懒在一旁闲着,这时忽然想道:“哎哟,不好!这小子莫不是想要谋咱的工作,才来献殷勤?”想想不对,便上前把傅翔手上的一篮活虾抢过来剥洗。
  傅翔说到方师父时,便隐去刺杀皇帝那一段,只说师父现往灵谷寺去寻郑芫。郑娘子道:“芫儿的新师父天慈大师,你在泉州也见过的,那位住持方丈到灵谷寺来了,芫儿的师父洁庵大师却到泉州去住持开元寺,便托天慈大师代他传授芫儿少林武功。”
  傅翔虽然急着想赶到灵谷寺去,但方才听郑大娘说,章逸等会儿要来店里吃酒,他极想见见这位潜伏在锦衣卫中十多年的明教英雄,因此便有些犹豫不决。
  郑娘子道:“今天已晚,不如待一晚,明日一早再动身去灵谷寺,郑妈还有好些事要细问你呢。”傅翔想了一下,便答应了。阿宽见傅翔留了下来,暗道一声不妙,瞪了傅翔一眼,赶快努力处理那篮活虾。
  傍晚时分,章逸和他约的客人还没有到,郑洽却带了两位翰林院的同事来到“郑家好酒”。郑洽一进门,便掀开厨房门帘对郑娘子道:“郑娘子,我带了两位同事来便餐,麻烦随便炒两三个小菜,咱们吃得简单些,完了还要回翰林院办公。”
  郑娘子忙招呼道:“郑相公呀,您现在可忙了,我听说您是新皇上御前红人呢。快快请您的贵客入座,咱这就先给您炒菜,待会儿章指挥他们锦衣卫的大老爷也要来喝酒。您今天想吃些啥?”
  郑洽道:“多谢娘子,你随便配两三个菜就成,酒要那种淡一点的。这位小哥……”他忽然瞧见傅翔站在一旁,觉这少年英气勃勃,气宇不凡,只是面生,便问郑娘子是何人。郑娘子道:“啊,他姓傅,是咱们在卢村时的邻居,今日路过来探望他小时候的玩伴芫儿。”郑洽道:“芫儿去那里了?好一阵子没看到她。”郑娘子道:“她此刻在灵谷寺吧,咱这做娘的也说不准。”郑洽哈哈笑道:“‘锺灵女侠’游侠四方,不听你这娘的了。”他朝傅翔点头为礼,傅翔拱了拱手。
  郑洽退出厨房后,傅翔道:“芫儿侠女之名还真不小呢,连朝廷的大官都知道。”郑娘子道:“这郑相公是咱浙江的同乡,又是同宗,最是常来照顾,和芫儿也是混得极熟,常顽笑的。”
  郑娘子知这三人要赶时间,吃完还要回衙门,便吩咐阿宽先奉茶上酒,切一盘冷碟菜让三人先吃起来。
  傅翔听得帘外一个带鼻音的客人道:“这酒好。”另外一个宏亮的嗓子道:“今日侍读您那篇〈青史录实疏〉,真乃宏文,非胸有奇气、胆有壮识之士,不敢出此笔也。”
  只听得郑洽谦道:“吴兄过奖。必有仁明之君,方有直言之臣,是新皇谈起大行皇帝‘实录’的处理,春秋之笔如何载入国史,其中最难处理之处便是大行皇帝戮杀功臣的部分,仁孝的新皇帝为此烦恼,才命小弟仔细思考然后回奏。”
  那姓吴的大嗓门道:“洪武皇帝杀功臣的事实,就算避不入史,又怎能逃过天下悠悠之口?这是不可能不录的。”那带有鼻音的声音道:“吴兄说的不错,国史中当然都有记录,但记的全是诸公诸侯如何因谋反获罪而遭戮杀。试想几个案子牵连数万人,难道个个都要谋反?如此何以昭信后世之史家?”那大嗓门道:“丁兄,你掌管洪武大事录,连你都不信,天下何人肯信?”
  郑洽道:“小弟所忧犹有进者,如若国史实录不可昭信天下,则各种稗官野史必将充斥民间,以野凌正,以讹传讹,后果岂不更是严重?”
  那姓丁的道:“我朝开国以来九大功臣封公,除郑国公常遇春战死,魏国公及卫国公早病死,其他六公,洪武皇帝一共杀了五位。只凉国公蓝玉一案便诛杀侯爵伯爵一十五人,将校百官一万五千人,许多人与蓝玉全无关连,也遭牵入被杀,这岂是国史上一笔‘谋反’便能交代?”
  那姓吴的大嗓门接着道:“闻说蓝玉行事乖张,恃功骄横,获罪或有其由。最难录实的,恐怕是颖国公傅友德惨遭逼死一案了,唉……”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一帘之隔的厨房中,傅翔听到那大嗓门提到自己的爷爷傅友德,不禁全身一震,连忙竖耳倾听。只听得郑洽也叹了一口气道:“小弟在这篇疏文中便引此案为例,略述颖国公自归洪武帝以来,出生入死,所向披靡,敌闻之丧胆,望风而降。颖国公一生丰功伟业,无罪而冤死,且罪及家族,断不能再以莫须有之‘谋反’罪名加诸其身!”
  那姓丁的道:“不知新皇如何看待此事?”郑洽道:“皇上看完这一段,便命近臣记下:‘傅友德有烈烈之功而无昭昭之罪,国史当只记其功不记其祸。’交与史官处理。”那吴姓大嗓门拍案叫好:“好个‘只记其功不记其祸’!皇上用这个‘祸’字而不用‘罪’字,是表明颖国公之不幸乃是‘遇祸’而非‘遭罪’,如此他删去莫须有的部分,便不算是翻案,也顾及了他爷爷洪武帝的面子。好个聪明的新皇帝!”
  厨房中的傅翔听到这一番对话,只觉胸中热血沸腾,既痛心祖父及父亲的惨死,对那郑洽的仗义上疏也感欣慰与感激,他知道经新皇帝这一诏颁下,爷爷颖国公傅友德在实录中将不再是“谋反”的逆臣,而他的功勋也将长存青史。
  郑娘子虽然已知傅翔的来历,但对傅友德的生平及此案的细节并不清楚,她见傅翔此刻激动万分,于是轻轻拍了拍傅翔的背,低声安慰道:“傅翔,要拨云见天了。”傅翔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头。郑娘子一面安慰他,一面命阿宽将三个热炒小菜送出去。阿宽瞪着傅翔,暗忖:“祸事了,老板娘莫不是看上这小子?”
  华灯初上之时,章逸带着两个客人跨进“郑家好酒”小馆。走在前面的一位年约四十多岁,面皮白皙,颔下留了一圈短须,身着上好的绸衫,头上戴一顶小帽,帽上一方碧绿的小翡翠显得极是华贵。他身后一位身材高大,面孔大而圆,却细眼细眉,穿在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有点嫌小。
  三人才进小馆,郑洽便起身拱手道:“章指挥你好大面子,竟把驸马爷梅二爷请来了。”章逸道:“郑侍读,这几日可把您忙坏了吧。驸马爷今日找到小弟,谈些拳棍武功之事,便约在‘郑家好酒’,来嚐嚐咱们郑娘子的好酒好菜。”他指了指驸马爷梅殷身后的大汉,道:“这位兄弟瓦剌灰,是梅二爷的亲信。”
  那梅殷是朱元璋的二驸马,最得洪武皇帝的喜爱,朱元璋病中曾召梅殷至榻前嘱托:“汝老成忠信,可托幼主。”还给了他遗诏:“敢有违天者,汝讨之。”
  郑洽指着随他来的两位,介绍道:“这两位翰林编修丁兄、吴兄,来见过二驸马梅爷。”他接着道:“驸马爷文武双全,又受大行皇帝遗诏,这两日晚生正在为新皇登基大典的诏书起草,有些地方想向驸马爷当面请教。”梅殷拱手道:“好说,好说,郑老弟便到我舍下来聊聊,极是欢迎。”郑洽道:“咱们来得早,已经用过饭,还要赶回翰林院办公,三位请坐。阿宽,会账。”
  郑洽会了账,带着两位编修离去,他出门时听到阿宽关门上栓的声音,回首一看,门上不知何时已贴上一张白纸,上书“国丧期间谢绝宴席”,不禁哑然失笑。
  傅翔在厨房中忍住了出去向郑洽致意的冲动,但是却忍不住要想见见章逸。他对郑娘子道:“让我送菜出去,瞧那章逸一眼。”郑娘子阻止道:“不急,不急。待会儿定有机会与他见面。”
  趁阿宽送菜出去的空档,郑娘子解释道:“等会外面吃完了,章逸还要留下来有事相商,你便可以跟他见面问话。”傅翔一肚子话要问,也只好按耐下来。
  却听得那章逸对梅殷道:“国丧期间不便大肆宴饮,这小馆最是清静,酒菜又极是可口。驸马您先嚐嚐这酒,乃是店家自酿,味道比京师最有名的酒‘六朝遗风’有过之而无不及。价钱呢,只一半都不到哩。”那驸马爷饮了一杯,赞道:“嗯,确实不错。瓦剌灰,你也饮上一杯。”那高大的亲随道:“这黄酒好是好,咱蒙古人还是爱那浓烈的白酒。”章逸道:“这‘郑家好酒’酿得三种好酒,有一种白酒香烈得紧,定中兄弟你意。阿宽呀,给这瓦剌兄弟换一壶白酒来。”
  阿宽正在偷喝一碗黄酒,闻言连忙捧了一小罎白酒送出,揭开罎盖,立时满屋酒香。那瓦剌灰喝了一碗,大叫好酒,章逸道:“老弟,咱说得没错吧!驸马爷您也嚐嚐。”
  郑娘子在厨房中听到章逸在外面卖力推荐郑家好酒,不禁嘴角含笑,暗暗心喜,傅翔也觉这章逸殷勤得过分,但十分有趣。郑娘子热炒的每一道菜都留了一些在厨房,叫阿宽和傅翔盛饭吃起来,自己忙着调理鱼虾。
  果然,章逸送走了驸马爷梅殷和他的亲信随从瓦剌灰后,就转回到“郑家好酒”小馆来。他掀帘进入厨房,一眼看见厨房中多了一个傅翔,不禁一怔。郑娘子忙介绍道:“这是方师父的徒弟傅翔,芫儿在卢村时的同学哩。”
  章逸从方冀处得知有个徒弟,但并不明其身世,他打量了傅翔一番,只觉这少年气质非凡,年纪轻轻却有一种大将之风,不禁极感诧异。傅翔也在仔细打量章逸,他已知这个明教英雄潜身埋伏在敌人核心阵营中十五年之久,终在紧要关头出手助师父一臂之力,心中又敬又佩,又见此人英俊潇洒,颀拔而无粗鲁之气,不由暗生仰慕之心。
  章逸道:“傅小哥从神农架来?可与方军师联络了?”傅翔道:“不错,正是从神农架来的,尚未联系到师父,却在城外河上碰到了陆镇老爷,得知章……章指挥的事,好生钦佩。”
  章逸道:“全是方军师的安排,军师妙算一十五年,真乃小诸葛也,咱只是照着做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彷佛微不足道,又道:“只可惜,只可惜……功亏一篑。好在方军师总算吉人天相,现下已经无恙。”
  傅翔深知师父的武功及机智过人,想不到竟遭人击成重伤,是以急着要问个清楚,便接着问道:“未知我方师父是如何受伤的?”
  郑娘子见阿宽已将残肴杯盘处理得差不多了,便沏了一壶茶,道:“两位爷到外面坐好了聊,喝杯热茶化化食。”傅翔忙道:“不敢有劳郑妈。”说着便将茶壶接过。
  章逸坐定了呷一口热茶,缓缓地道:“方军师‘乾坤一掷’功败垂成后,原来照计画大可安全撤走,却被一个天竺来的神秘高手拦住……”傅翔惊得一杯茶差点拿不稳,低声叫道:“天竺来的?”
  章逸点点头,但见傅翔的表情,大感惊奇道:“是天竺来的,有何不对?”傅翔道:“是不是轻功奇高,内力诡异,锐利如有形重器?”章逸咦了一声,道:“不错,小哥儿你怎知道?”傅翔对师父何以受伤已经了然于胸,他想起完颜道长的猜测,天竺来的神秘高手除了那“地尊”以外,可能还有一个师兄,只怕就是此人。于是他先不回答,却继续问道:“那天竺怪客姓啥名谁?”章逸道:“人称他‘天尊’……”傅翔大叫一声:“天尊地尊,是了,是了!”
  章逸被这一连串的“是了”搞得不知所云,瞪着这个神奇的少年,等他解释。傅翔道:“章指挥,容我说明。咱这次从神农架下来,便碰上那个天竺来的‘地尊’,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施出的内力锐如剑锋,和这……京城里您说的那个‘天尊’,恐怕是师兄弟。”
  接着他便把一路的经过捡要紧的说给章逸听了,章逸也把天尊掌控锦衣卫的情形简略说了。傅翔想了一会,道:“天竺武林想要夺取中土武林各派的秘笈,但为何要跟锦衣卫挂勾?难道这批天竺人还有其他的阴谋?”章逸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而且已经想了好些时候了,只是仍然没有很好的解释,这时听傅翔这样问,便随口问道:“小哥儿,你觉得如何?”
  傅翔皱着眉想了想,道:“莫非……莫非有人要对京师不利?”
  章逸听得心中一震,他没有想到这个从神农架来的山野少年,今日才第一次进到京师,竟然说出这样出人意表的看法。他再一细想,觉得傅翔此言大有道理,锦衣卫向来只听皇帝的命令,就连锦衣卫头领都指挥使本人也不能真正掌控全盘,在朱元璋手上,前面两任都指挥使──毛骧及蒋瓛,也都兔死狗烹,先后被朱元璋藉故杀了,只不过傅翔说“对京师不利”,章逸听入耳内,其实是要对皇帝不利啊。
  想到这里,章逸不禁捶掌叫道:“是了,是了!原来有人要对小皇帝不利!”
  傅翔只是凭直觉回答章逸的问题,却不料给了章逸一条另类的思考线索,他立刻陷入沉思。自从朱元璋诛杀了蓝玉,也杀了密告蓝玉的蒋瓛,便不再派任锦衣卫的新头领,他的身体从此时也渐渐进入衰老期,而不久之后,蒙古、西域来的武林高手开始进入京师,有的直接加入锦衣卫,有的散在京师各处,平日经常和锦衣卫联系。最后天竺高手来了,而且武功深不可测,两位副都指挥使都敬他天尊,隐隐然这天竺人便似掌握了锦衣卫。小皇帝新继大位,正要仰仗锦衣卫巩固皇权,如果整个锦衣卫另有图谋,那皇帝岂不危在眉睫?
  而章逸自己──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则显然被排在锦衣卫的核心之外,加上方冀刺杀朱元璋的一场大戏,自己又被怀疑牵连其中,那么自己的性命岂不也危在眉睫?
  这时郑娘子和阿宽已经把厨房收拾干净,她掀帘出来,看到章逸脸色阴晴不定,傅翔也面带忧色,便道:“怎么一会儿没听到你们的声音,忽然都变傻了?”
  章逸送走驸马爷后转回“郑家好酒”,本来还想和郑娘子厮混一下,这时不免忧心忡忡,应声道:“傻是没傻,倒被傅小哥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京师形势有些麻烦呢。”
  他心中飞快地打算好:“看来我要赶快多方建立关系,驸马爷梅二爷之外,中军府徐督那边要去搭线,这新皇帝身边的红人郑洽也要多联系,不能坐待锦衣卫里那几个对我起了疑心的家伙宰割。”他是个思考灵活快捷、深沉自信的人,想到这里,就把忧心抛在一边,抬眼看到郑家娘子关切的眼神,便扬眉微笑道:“安心,麻烦难不倒我的。”那笑容是一种聪明、俏皮而又最易让女人觉得心动的笑容。
  锺山南麓的灵谷寺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安静而和平,几座大殿虽是新建,其构造与颜色都不夺目鲜艳,很调和地与四周景观融为一体,反而显出一种肃穆大器的感觉。
  原是洁庵法师的精舍,现在住着泉州来的天慈法师,此刻他正在精舍中会客,客人正是明教昔日的军师方冀。精舍门外的石阶上也坐着两人,一个是郑芫,另一个是那小叫花朱泛。
  屋内天慈禅师正把几天前在锺山孝陵前,天竺高手与锦衣卫联手逼少林方丈交出少林秘笈的事简述完毕,他结论道:“此次对方以人换秘笈,虽然因为无痕大师被救出而破局,想来必不甘心。那天尊、地尊两人会合,却是可怕之极,便他两人的弟子,个个都是一流高手,这股力量如在京师作起乱事,确实可虑呢。”
  方冀点头道:“这天竺武功的可怕处,在于其锐利的穿透力,中土各门武功若是没有抵挡的法子,则只能避其锋而寻隙侧击,对方便立于不败之地。咱那日在城头与那天尊过招时,便因急切间不曾细辨,举掌就和他硬拚,结果只一招就受重伤,此乃平生未有之经验。”他说到这里,忽然皱眉道:“天慈大师,记得您在泉州时曾告诉老夫,那洁庵大师就是二十多年前打败天竺僧的正映和尚?”
  天慈道:“不错,洁庵本名正映,又号月泉。你是说,可以请教一下洁庵师兄,应付天竺武功的诀要?”他未待方冀回答,便继续道:“从洁庵告诉贫僧的情形看来,当年上少林讨经的天竺僧武功虽高,似乎尚不具这种诡异的内力。也许……也许这古怪功夫是天尊、地尊近年才悟出的独门绝技,未必所有天竺高手都谙此技。”
  方冀道:“话虽不错,但二十年前那个天竺僧也是到少林寺讨失去的武功秘笈,这其中似有关连。”
  天慈道:“更要紧的是,那晚在孝陵匆匆赶来的地尊,在愤怒之下说出少林无痕大师乃是‘一个全真老道’和‘明教小鬼傅翔’助他逃走,其中诸多详情,恐怕得找到这两人才得清楚了。”方冀道:“傅翔既已离开了神农架,想来必会来南京寻找老夫,老夫已留下暗语要他来灵谷寺相会。算时间,傅翔也该到了。”
  傅翔也该到了。
  这时精舍外的石阶上,郑芫和朱泛也在聊傅翔。自从那一夜两人偷偷到孝陵去看热闹,朱泛还冒险露了一招,出了一点风头,也差点被天尊打中,两人倒成了“患难之交”。朱泛告诉郑芫他即将离开南京,丐帮钱帮主飞鸽传书命他速返武昌丐帮总舵。这一整天朱泛便缠着郑芫,劝郑芫离家出走,去江湖上行侠仗义,为“锺灵女侠”扬名立万。
  朱泛天生一张贼口,一肚子自己的、别人的经验故事又多,把江湖游侠讲得天花乱坠,又快意又好玩,又可劫富济贫,又可痛打恶霸、戏弄官府……郑芫听得实在怦然心动,但她要等傅翔,一切等见到傅翔再说。
  朱泛道:“那夜在死鬼皇帝陵墓前,那什么狗屁地尊说他被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鬼傅翔骗了。俺真佩服傅翔啊,这小子看上去愣头愣脑的像个规矩人,想不到却是骗死人不赔钱,见到他定要问问,他用什么低下的招式害那地尊上当?”
  郑芫道:“傅翔是正派人,不会用什么低下招式,你才会。”朱泛摇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天晚上在襄阳城,俺去衙门里偷官银,你们那位方师父看上去是不是正派人?哈,他偷得比俺还多。”郑芫将信将疑,不知这朱泛讲的故事那些是真那些是假,便不理他。
  朱泛搭讪着道:“芫儿,你该回家看看你娘了。”郑芫道:“不想回家。”朱泛奇道:“怎么不想回去?你娘会记挂你呢。”郑芫道:“朱泛呀,你这人有没有听过‘那壶不开提那壶’呀?”朱泛更觉奇怪,问道:“这有啥不能提的?俺的娘要是还在的话,俺也不会整天……整天在外面乱跑。”郑芫问道:“你娘不在了?”
  朱泛低声道:“我娘多年前就过世了。”郑芫同情地望着他,朱泛摇了摇头道:“这两年我常会回想以前每次回家看娘时,她高兴得像个孩子。”郑芫奇道:“像个孩子?”朱泛点头道:“我妈十分孩子气,到她死前,还常给我讲些只有小孩才会听的故事。就因为这样,她出去要饭时总是被人笑她疯傻,有些野孩子便朝她丢石子,其实……其实我最知道,她不傻。”
  郑芫心知朱泛的娘多半是脑筋有问题,但她见朱泛说得认真,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当然不傻,要不怎生出像朱泛这样聪明的儿子?”
  朱泛闻言又开心起来,他锲而不舍地继续中断了的游说:“我瞧你还是快回家去看看娘,然后跟她说要出去闯闯天下,行侠仗义。”郑芫不语,隔了半晌忽然道:“我讨厌那个章逸。”
  朱泛奇道:“章逸?那天在你娘酒店的锦衣卫?”郑芫知道朱泛那天躲在“郑家好酒”附近一个多时辰,暗里看到过来店中“督导”抓凶手的章逸,便点了点头。朱泛道:“你干么要讨厌那章逸?俺瞧他长得挺俊的。”郑芫气道:“你没瞧见他缠着我娘的模样?十分可恶。”
  朱泛啊了一声,侧着头回想那天的情形,然后点头道:“嗯,是有那么一点……不过可恶不可恶要问你娘呵?”郑芫怒道:“说你‘那壶不开提那壶’你还不承认,就因我娘不觉可恶,这才可恶极了。”
  朱泛忽然变得极为正经,对郑芫道:“芫儿,俺年龄比你长一些,经历可比你多到那里去了,俺说句话你不准生气。”郑芫从未见过他一脸严肃的模样,便好奇地答应:“不生气。”朱泛这才道:“芫儿,你娘一个人把你拉拔长大,将来你一定要离开她的。”
  郑芫立刻表示不同意,道:“干么一定要离开?”朱泛道:“要么锺灵女侠出门去行侠仗义了,要么……要么嫁人了……”他说到这里偷看郑芫一眼,这回郑芫倒是没有反驳,便继续道:“有一天,你总是要离开你娘的。那时你娘老了,没个人照顾,靠你是靠不住的,一年也不见得回家一两趟,她岂不凄凉?”
  郑芫没说话,低着头似乎在深思朱泛的话。朱泛颇觉自己能言善道,谆谆善诱,便有些得意起来,继续道:“我瞧那章逸长得体面不过,你娘年纪也不小了……”不料郑芫愠道:“我娘的年纪要你管!”但她心中其实觉得朱泛说得有些道理,原先是自己想得拗了。
  就在这时,精舍门前左边的树丛中走出一人,郑芫和朱泛立即察觉,两人一齐站了起来,也没看见来人的动作,一个身高膀宽的少年已站定在十步之外。
  “傅翔!”
  “傅翔!”
  “芫儿!朱泛?怎么你在这里?”
  三个少年奔前抱在一起,这时精舍大门开处,方冀和天慈法师微笑地并肩站在门口,看着这三个少年人真情毕露,两人心中都在为这三个武林奇葩暗暗祝福。
  玄武湖南边有一座鸡笼山,东麓的山阜上,座落着另一座重新修建的古寺“鸡鸣寺”。八百年前,南朝梁武帝在此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同泰寺”,当时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梁武帝曾数次在此寺出家舍身,不过他每次出家,都着朝廷出上亿银钱将“皇帝菩萨”赎回,用这种方式来资助寺庙,开古今之奇。
  这“鸡鸣寺”则是朱元璋于洪武二十年在古同泰寺旧址上新建的,规模亦极尽宏伟。由于北临玄武湖,南倚南京城,山虽不高而有灵秀之气,夏日湖中菱荷争妍,春来彩蝶寻桃觅柳,秋冬之际枫之红和银杏之黄遍山杂放,登上药师佛塔,湖光山色全在眼底。
  这时佛塔下并无游人,只站了几个带刀侍卫在塔下来回巡逻。塔上第六层却坐了六个大人物,一面品茗一面赏景,但是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并无丝毫闲情逸致的样子。
  坐在面湖座位上的,正是当今锦衣卫的头领金寄容,他向坐在对面一个皮肤黝黑、又高又瘦的老者拱手道:“地尊先生,敢问您在襄阳遇到的全真老道,确姓完颜?”
  那地尊点头道:“不错,那臭道士自称‘全真完颜宣明’,还有那个明教的小鬼傅翔,骗咱在汉水岸边中伏。他们两个奸人加上武当的贼道,那个叫什么天虚道人的,联手把少林和尚抢走了。”
  那金寄容转首看了身旁的鲁烈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紧张之色。那地尊身旁的老者正是天尊,只听他冷冷地道:“全真教自从三十年前完颜德明教主突然暴毙后,没有听说还有什么绝顶高手啊?”他对着金寄容笑了笑,道:“若说中土还有全真高手的话,恐怕要数金都指挥使了吧。”
  金寄容面色严肃地道:“完颜宣明乃是完颜教主之弟,一向躲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精研全真教义,武功并非最高,却不知何以十多年后,武功竟然超过教主当年全盛时期?”那鲁烈插口道:“原以为全真教所存武功秘笈尽在教主处,现下都已在天尊手中了。如今看来,难道终南山另有秘藏,竟然超过师父当年所知?”
  那天尊道:“鲁烈,你和你金师兄当年谋取你师父的秘笈时,原本不必伤他性命……”金寄容一挥手,道:“天尊,这事已过了三十年,就不要再说了。”他对天尊一直极为尊敬,此刻出言竟然不再谦恭,天尊略为一怔,随即温言道:“景玑戎、巴颜鹿喇儿,当时的情况下,也怪不得你们要下毒手。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对付这个武功奇高的完颜宣明,还有他手上的全真秘笈。咱们若得到手,你们二人当然也抄它一份。”
  三十年前,景玑戎和巴颜鹿喇儿谋害了师父完颜德明,两人从此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后来两人改名加入了锦衣卫。此事江湖中无人知晓,这天竺来的天尊倒是一清二楚,原来鲁烈便是天尊派遣在全真教中的卧底。
  金寄容城府极深,方才略为失态后,立刻恢复对天尊的恭敬,起立拱手道:“多谢天尊,若能得到本教秘藏的武功秘笈,得窥全真祖师爷神功之全貌,在下死而无憾。”
  这时那地尊忽道:“那完颜老道最厉害的是,能从过招之中随时看出对手必救的弱点,一出手你就得撤招自救。鲁烈,这是全真派什么功夫呀?”鲁烈皱眉道:“武林各派的武功中,多有讲究以攻为守的招式,全真派也有不少这种招式……”那地尊道:“不对,不对,和一般的以攻为守完全不同。这臭老道出招,便如熟知你的招式……不,不止招式,还有你的运气,便在你换气的间隙之间用极狠毒的招式攻进来,你的招式再厉害也就破了,他妈的……”接着他讲了很长一段天竺语的脏话,只有天尊和鲁烈身旁一个虬髯僧人听懂了,齐声哈哈大笑。
  鲁烈问那虬髯和尚:“镜明和尚,他说什么?”和尚笑而不答。他身边另一名老僧笑道:“镜明离开天竺久了,天竺语大概忘了不少,眼下恐怕只有脏话还听得懂。”原来竟是燕王府的道衍和尚。
  天尊正色道:“听地尊的说法,那完颜宣明能从对手的运气变化中找到致命之隙而加以痛击,与武林中攻击对手固定‘罩门’的意义完全不同,这……这倒是前所未闻的武功,如何解破他……地尊,待你我二人好好琢磨一下。”
  那道衍和尚对镜明和尚使了个眼色,镜明便从一只肩袋中拿出几件事物来。道衍法师道:“燕王对各位极是景仰,特命镜明师弟趁老衲南来宏法之便,带给各位一点小礼物,以表敬意。”
  说着把一个黄缎小包打开,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见那黄色绫缎上一个三寸高的翠玉菩萨,不但雕工精美,那翠玉泛出极为柔润的光彩,让人一见便为之夺目。接着他又打开第二个锦缎包,里面也是一个翡翠菩萨,看来是一对宝物,但两个菩萨却有不同。道衍将第一个较为矮胖的菩萨放在天尊面前,把第二个雕得瘦长的菩萨放在地尊面前,哈哈笑道:“王爷听说天竺来的两位神尊身材各异,便命巧匠雕了这两尊不同的翠身菩萨相赠。贫僧看来,体态颇为神似呢。”
  那天尊及地尊瞧那宝物上光华流丽,一时之间看得呆了,从桌上拿起,对着光线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道衍又拿起两个缎包,从中掏出一对玉雕武将来,一白一赤,都是上好的美玉,细看那武将身上的甲胄宝剑,全以金线穿缀,两尊武将显得华丽无比。道衍法师笑道:“燕王说,这一对武将赠送两位都指挥使。老衲瞧这身披挂,恐怕比锦衣卫的飞鱼战袍还要好看。两位那一位要红的,那一位要白的?”
  金寄容虽是长官,却挥手让鲁烈先挑,鲁烈也不客气,就挑了那尊红玉的。道衍默默观察,暗中点了点头。四人各自拿了宝物,一齐拱手道:“燕王厚赐实不敢当,还请两位大师返回燕京时,代我等向燕王道谢。”
  那鲁烈道:“我等无功受此重礼,不知有何可为燕王效劳?”道衍和尚道:“日前两位都指挥使将京师情势转告,燕王极是承情。眼下倒是有一事,如能相助,燕王更是感激。”鲁烈道:“何事请说?只要咱们能力所及,无不尽力。”道衍却停了口,并不即说,让那镜明和尚开口道:“燕王的二公子朱高煦刻在京城,想来两位必然知道。”
  金寄容点了点头。鲁烈道:“不错,二公子好生客气,前不久还着人担了好些罎上好的二锅头到锦衣卫衙门,大伙兄弟都有口福。”
  镜明和尚道:“燕王和王妃对二公子好生挂念,打算……打算国丧过后请皇上让二公子回北平团聚一下,就怕朝中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三道四,甚至动手阻挠,燕王指望两位能保得二公子一路平安回燕京。”
  鲁烈哈哈笑道:“那还用说,这事咱们理当效劳,便请回报燕王放心。金师兄,你说是不是?”金寄容微笑拱手道:“当然,当然。”心中却暗忖:“这事不简单,鲁烈讲得满了。”
  那地尊似对这些谈话不甚感兴趣,只自顾欣赏把玩那尊翡翠雕的高瘦菩萨,这时忽然道:“天尊,我即要去嵩山少林寺,顺便送道衍法师一程。”
  天尊似乎早料到地尊有此打算,便点了点头道:“咱们先琢磨一下怎样对付那完颜宣明,你北上多带两个弟子去。”地尊道:“辛拉吉他们已赶去少林寺,我要他们先打探形势,待我到了再动手。”
  那道衍和尚忽然开口问金鲁二人:“灵谷寺有个姓郑的小姑娘,好像叫郑芫的,是那洁庵和尚的徒儿,不知现在何处?”金寄容道:“洁庵法师去年底奉皇命去住持泉州开元寺,那小姑娘前些时间待在她娘开的酒店中,最近好像随泉州来的天慈和尚在灵谷寺练功。”
  道衍见这锦衣卫的头头居然把郑芫那小姑娘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暗暗称奇,却不知金寄容见这道衍和尚分明是为燕王的大事来京活动,居然打探郑芫这小姑娘的下落,也不禁暗暗称奇。
  道衍和尚悠悠地道:“这小姑娘曾在老衲宏法论经时,当众将老衲问倒,真乃人中之凤呀。老衲北回之前,倒想去灵谷寺再见见这小姑娘。”镜明和尚提醒道:“大师此次南来,尽量秘行秘止,还是别去灵谷寺吧。”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陷入一阵沉思,忽然道:“请教二位都指挥使,贵衙中是否有一位叫做章逸的指挥?”金鲁二人吃了一惊,答道:“不错,是有此一人,大师认识此人吗?”道衍摇了摇头道:“闻说此人与新科的翰林侍读郑洽熟识,常在同一个酒店中喝酒吃饭?”鲁烈笑道:“大师好灵通的消息,竟然知道这些。”金寄容却感到一阵心寒,暗道:“这道衍在京师除了咱们,还有别的暗桩。”
  却听道衍低声道:“咱们想多知道一些新皇帝身边的事,只怕从这郑洽下手是个好主意,如能让章逸也帮咱们的忙,事情就好办了。”鲁烈道:“这个容易,那章逸和马札最是交好,咱自会交代马札相机行事。”金寄容却暗笑道:“这和尚啥都知道,就好像还不知道章逸在打郑大娘的主意,郑大娘又是那个‘人中之凤’的娘哩。”
  谈得差不多了,金鲁二人和道衍、镜明起身告辞。天尊拱手道:“咱两人还要留在这塔上练练功夫,麻烦塔下交代一声,任何人不得入塔打扰。”鲁烈恭声道:“遵命。”
  镜明和尚要道衍和尚此行注意行踪隐密,却没有想到就在要离寺前,还是露了马脚。
  四人正待出寺,大雄宝殿前撞着了鸡鸣寺的住持方丈,他正在和一个身着绦色僧袍、手提黄色布包的和尚说话,见到四人走来,连忙对那和尚道:“师兄,你迳到藏经楼去还经吧。”便过来与四人寒暄,对着道衍合十敬礼,道:“大师每次来,敝寺香火都得到慷慨挹注,请代贫僧诚谢燕王,鸡鸣寺朝夕皆有僧人为燕王阖府焚香祈福。”
  道衍连忙谢了,合十道别。四人走到玄武湖畔,道衍、镜明二僧要上船向西,金鲁二人要入玄武门回宫,也道别了。
  那镜明和尚一路走来,心中有一疑虑,总觉得那个先前与鸡鸣寺方丈说话的绦袍僧人,身形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便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道衍上了船,望着那湖上景色道:“玄武湖周围不过二十多里,相传东吴时在此练水军,想来那时此湖可要比现今大一些。”
  镜明心中还在想那件事,便没有答腔。道衍微觉奇怪,也不再说话。待客船荡到了湖中心,那镜明和尚忽然低叫道:“哎呀,想起来了,那和尚是灵谷寺的心慧。错不了,咱俩曾动手过了一招。”
  灵谷寺中也有人在密商。
  天慈法师的精舍里,坐着灵谷寺的慧明谦方丈、方冀、傅翔、郑芫、朱泛及天慈。郑芫煮茶待客熟练无比,她曾在这精舍中侍奉洁庵法师四年之久,也在这里练就了一身少林罗汉堂的绝学。自有少林寺以来,将近千年历史,有此功力的女弟子郑芫堪称第一。
  当傅翔把他从神农架上救完颜道长,一直到抢救少林无痕大师,遇见陆镇、章逸等经过细说了一遍,即使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方冀和天慈,都听得目瞪口呆。郑芫更是听得既紧张又兴奋,心中狂跳不已,而那个好事的红孩儿朱泛则是抓腮拍脑,心痒难搔,一张脸涨得通红,从污垢中透将出来。
  然而对方冀而言,当下最担忧的乃是章逸和陆镇的安危,这两个明教弟兄都参与了刺杀朱元璋的行动,如果东窗事发,绝无幸理,且官府又不知道要藉此案牵连枉杀多少无辜。
  天慈大师知道方冀的顾虑,他思考了一会,便对郑芫道:“芫儿,你这就回家,寻着章逸、陆镇就告诉他们,快快撤离京师。”
  方冀接着道:“芫儿,你告诉章逸,军师要他收拾这十多年来蒐集的锦衣卫秘密资料,赶快离开南京,最好和陆镇一道走,到武昌找我。”
  郑芫和朱泛听了心中暗喜,郑芫忖道:“章逸一走,便不能缠着娘了。唉唷,不妙,娘若真爱上章逸,料不准会跟他一道走。”朱泛则暗忖道:“俺正要赶去武昌,大伙儿都去武昌岂不是好?芫儿也去,傅翔呢?他是一定跟方师父走的……”
  朱泛正在肚子里作文章,郑芫已答道:“芫儿这便回城去了。”方冀摇了摇手,道:“不急,咱们先要全盘商议一下。”天慈道:“都听军师的计策。”
  方冀啜了一口茶,缓缓道:“眼前两件大事:第一,天竺的高手倾巢而来中土,天尊、地尊两人的武功无人可敌,他们的目的似乎是在取得中土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笈;第二,他们掌控锦衣卫,似乎是针对刚即位的年轻皇帝。”说到这里,他环目看了看其他五人,见没有异议,便继续道:“关于第一点,照目前看起来,他们的对象是少林、武当、全真,还有丐帮,至于其他门派情形则暂不知晓。可怕之处在于这批天竺人处心积虑,老早就在中土武林埋伏了卧底,从武当和少林的情形看来,他们在其他门派中也可能藏有暗桩。”
  朱泛听到方冀的分析,暗惊道:“这军师说得不错啊,咱丐帮里恐怕也有天竺人埋伏的暗桩,否则丐帮弟兄甫在杭州发现南宋时的秘笈,消息怎会即刻走漏?这事要提醒帮主留意。”
  天慈听方冀之言,觉得大有道理,沉吟道:“全真教已分崩离析久不成派,他们如何卧底?”傅翔忍不住插口道:“数十年前他们就卧底了,金寄容、鲁烈不就是埋伏在完颜德明教主身边的暗桩么?”天慈道:“不错!闻说金寄容一身功夫尽得全真教真传……”傅翔道:“完颜道长告诉晚辈,当年完颜教主收了一个爱徒叫做景玑戎,岂不是金寄容的谐音?后来完颜教主又收了一个蒙古人徒弟,不是鲁烈是谁?”
  方冀赞道:“傅翔推测得有理,他们弑师之后,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当真是好计策。这样说来,全真秘笈应该已在天尊的手中,只是可能不完整,他们没有料到终南山活死人墓中还有秘藏,这才去终南山搜寻。”
  就在此时,精舍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天慈微感诧异,应声道:“请进。”只见大门开处,一个身着绦色僧衣的中年和尚快步走入。慧明谦方丈惊道:“心慧,何事慌张?”那心慧和尚是籍属灵谷寺僧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他如此慌忙来报,想来必有大事。
  心慧向众人略一招呼,就向慧明谦报告:“禀方丈,小僧今日到鸡鸣寺去还经,在大雄宝殿前见到了四个人,其中二人好像是锦衣卫的两个头领,另外两人就怪了,竟然是燕王府的道衍法师和镜明法师。”
  慧明谦方丈咦了一声,道:“怎么会是这两人?师弟没有看错?”心慧道:“那年就在这精舍外,小僧曾和那镜明对了一掌,他那古怪的天竺功夫也被洁庵法师识破,小僧怎会认错?”
  这时郑芫忽然低声道:“那镜明和尚就是天竺埋伏在燕王府的暗桩!”
  慧明谦方丈怔了一下,然后才想通,点首道:“有可能,大有可能,天竺人如此深介入我朝廷大事,这就和方军师方才所说的第二件大事有关连了。”他一面说,一面对芫儿点首以示嘉许。在座每个人都暗赞芫儿好快的心思。
  方冀虽不知细节,但也听说过道衍法师是燕王朱棣的主录僧,也是燕王府的第一谋士。他听芫儿和慧明谦的对话,原来的忧虑又加深了一层。他的大局分析尚未说完,慧明谦方丈催促道:“军师,你方才说了一半,道衍在此时潜来南京的事以后再谈,您请继续说下去。”
  方冀道:“天竺武林高手来中土夺取各派的武功秘笈,虽则来势汹汹,其实除了部分全真秘笈和丐帮古笈已到手之外,武当和少林的秘笈均尚未能得逞,却是阴谋已经败露,此刻必定重整旗鼓,对少林及武当再次发难。”
  天慈法师点头道:“军师说得好。贫僧所担忧的是无痕大师功力全失,武当掌门救了他是否回到武当山?而少林寺里还躲着一个卧底的奸细,形势堪忧啊。”
  方冀道:“好在翔儿已请全真教的完颜道长赶赴少林寺,而少林方丈及罗汉堂首席也兼程赶回少林,以老朽看来,少林寺的高手足以自保。倒是武当五子已伤了一个道清真人,天虚道长带着功力全失的无痕大师也不知何去。咱们快做一个决定,大家分头行事。”
  天慈法师合掌道:“一切但凭军师作主。”
  方冀听到这句似乎又熟悉又遥远的话,心中感慨万千。自从明教惨遭巨变后,自己从堂堂军师一夕之间变成韬光养晦、无人知晓的村塾夫子,自己也乐于被称为夫子、先生,若有人称他军师反而要觉得不自在了。然而就在这次出山,明教章逸的刺朱大计、陆镇的义薄云天,还有小傅翔似乎也以明教人自居,一时之间,心中隐约觉得明教那一把火似乎又要燃烧起来。这时听到天慈法师这句话,一声军师,一句过去身为军师时最熟悉的话,竟然使方冀胸中热血澎湃,一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心情充满胸怀。
  于是方冀站起身来道:“为今之计,傅翔和老夫立即启程赴武昌,朱泛原来就要去武昌,可与咱们同行;芫儿先回城里,传话章逸、陆镇撤离南京,并告知我等将赴武昌,请他们随后赶来会合。至于天慈大师是要直接北上嵩山,还是一道先去武昌,便请大师自行定夺。选择武昌为第一站,乃是因为武昌地点居中,距武当山和嵩山皆不远,便于咱们探听消息情势,可援嵩山,亦可救武当。何况武昌还是丐帮的大本营,可给我方极大的支援,试想钱帮主若知道了天竺武林的这些阴谋,岂能坐视?”
  方冀嗓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但此时发号施令,却是句句干净俐落,隐然显出大将之风。天慈法师想了想,道:“军师想得周到,老衲心系少林之变,便直接陆路赶赴嵩山。”
  朱泛忽道:“俺先陪芫儿进城,城里还有不少丐帮弟兄也要交代一番,然后和章逸他们一道赶赴武昌会合。”
  方冀虽然知道郑芫已尽得少林罗汉堂绝学,但毕竟年幼,多一个江湖经验老到的朱泛同行,便放心得多,于是点头称善。傅翔望了芫儿一眼,芫儿横了朱泛一眼,傅翔和芫儿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保重,咱们武昌见。”
  郑芫还是骑着那匹黑毛驴,由朱泛牵着驴儿下了灵谷寺。朱泛兴奋无比,郑芫就浇他冷水道:“朱泛,你说你们帮主命你赶回武昌,你每天仍在南京厮混,竟敢违抗帮主的命令?”朱泛笑嘻嘻地道:“不妨事,帮主的脾气我最清楚,鼻屎大的事也一定是‘火速赶回’。倘若真有急事,他一定会对俺透露一点苗头,这次并没有。”
  郑芫皱眉道:“什么鼻屎大的事,朱泛,你说话干么要那样肮脏?”朱泛不以为意,继续道:“可惜帮主现在也不知道,试想这回各路好汉大伙儿全都赶到武昌,你说钱帮主会有多高兴,那里还会计较俺在南京多消磨两天?”
  郑芫道:“你上次吹大气,说丐帮的飞鸽传书如何快速了得,你怎不传书给钱帮主?”朱泛道:“芫儿你不懂,要训练有素、识得路径的鸽儿才管用,一只鸽子只能专心飞一条路线。再说,俺又不管养鸽子,这就是何以我一定要回南京城一趟的道理,好交代分舵里掌管信鸽的兄弟办这件事。”
  等到达“郑家好酒”已过了亥时,店中并无客人,郑芫、朱泛两人出现时,章逸正在和郑娘子厮混。那阿宽收拾厨房完毕已先走了,章逸牵了郑娘子的素手,说些体贴动听的情话儿,郑娘子含笑不语,似乎正享受着这分温存。
  郑娘子忽然见到女儿,连忙将章逸的手甩开,满面通红有些尴尬地道:“芫儿,你可回来了。”郑芫见到章逸和娘正在亲热说话,但因朱泛先前开导过她,便也没有发作,反而开心地拉着娘的双手道:“娘,你的气色好极了。”郑娘子大感意外,不禁又惊又喜。
  朱泛快手快脚将店门拴好,郑芫便将灵谷寺那边大家商量的结果,以及方冀的嘱咐都告诉了章逸。章逸听完后陷入沉思,郑芫的大眼睛却看着她娘,想要知道章逸决定撤离南京后娘的反应。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章逸低头沉思了片刻后,竟坚决地说道:“咱不走,不能走!”
  郑芫急道:“方师父说,你留在此地极其危险,你和陆老爷子都参与了刺杀皇帝,还不赶快撤离?”章逸抬起头来望了郑娘子一眼,道:“那些天竺来的武功高手阴谋绝不单纯,方军师分析得不错,他们将有大动作,对我中土武林及朝廷大局都将不利。马札透露明日一大早,他们将要聚集商议重要行动,我要留下来打探他们的图谋。”
  郑芫见章逸说这话时,英俊的脸上神色坚定,一副啥也不怕的样子,而娘低了头,看不见她的表情。郑芫心中不由感到几分钦佩,忽然之间觉得这人也不太讨厌了,娘如果爱上这浪子好像也不是坏事。
  章逸接着道:“你们去通知陆镇要他离开。明日天亮时,你们赶到秦淮河中和桥,陆爷会在桥下捕鱼。芫儿,今夜你就陪你娘,小叫花到我住处将就过一夜。”
  朱泛道:“你既要留下打探机密,可以利用丐帮的飞鸽传书与咱们联络。”接着就把南京城里丐帮分舵的秘密地点及联络方式告诉了章逸。章逸素知丐帮之能,不禁大喜。
  郑娘子见朱泛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自己,便微笑道:“你就是那天来讨个刈包夹红糟肉的小叫花?”朱泛笑嘻嘻地答道:“大娘的刈包夹肉好吃极了,俺叫朱泛,今天……今晚有什么好吃的?”郑芫喝道:“朱泛!”
  郑娘子笑着到厨房蒸笼里拿了四个包子,用一张干净的荷叶包了,递给朱泛,正色道:“这包子的馅儿是用咱家特制的咸菜炒肉丁做的,你拿回章指挥住处蒸热了,吃时千万小心。”朱泛奇道:“小心什么?”郑娘子嫣然一笑道:“小心别把舌头一起吃下去了。”
  翌晨在中和桥下,郑芫和朱泛寻着了老渔夫陆镇,说明原由后,要陆镇撤离京师,却得到陆镇的拒绝。他毫无犹豫地道:“请回报军师,章逸留南京一天,咱就在这捕一天鱼,绝不独走。”
  朱泛暗自佩服,口中却喃喃低咒:“他妈的,怎么明教的人都爱跟自己老命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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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新锦衣卫
  第九回 天地双尊
  武昌在长江之东南,隔江可望见汉水入江之口。北汉口、南汉阳,两边扞卫着滚滚汉水流入滔滔大江。战国时的楚国在此留下文化遗迹,三国时东吴在蛇山建城,却是为了军事需求。直到洪武四年,江夏侯周德兴大加拓建,围城二十余里,筑墙三丈有余,武昌才成为长江上一座巍巍重镇,城中居民渐多,商旅渐集,有衙门、学府、贡院,也有百商、古庙、古观,俨然成为重要的政、商、文、教中心。
  此地多山多水,山虽不高但丘陵连绵,尤因城内外河湖交错又西临长江汉水,行船走马,自古以来,不论它的名称是武昌,还是夏口、江夏或郢城,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城东有一座大湖,就叫东湖,湖面有五万亩,以城市之湖而言,可称江南第一。
  这时夕阳西下,湖面上映着万丈霞光,化为千万碎粼粼的金片。东湖西角的岸边有一片台地,长约四十丈,宽约三十余丈,临湖处有一块大石,那石面极为平滑,便似一个天成的石台。大石边一块较小石头上刻着三个大字:“放鹰石”。
  远方走来一老一少,两人行色匆匆,背上背着包袱,看来是远行之客,正是方冀和傅翔。两人走到岸边,远眺对面湖光天色,方冀道:“这东湖风景宜人,虽无西湖之妩媚柔美,但水面辽阔,怕有五六个西湖之大,朝晖夕阴,必也气象万千。”傅翔道:“我瞧这里风景美不胜收,何以武昌东湖之名远不及杭州西湖?那日有便,要去看看西湖。”
  方冀微笑道:“自古风景胜地必因人杰而地灵,东、西湖风景不殊,此地便缺了一个苏东坡呀。”
  傅翔跟着方冀这几年,除了读经书、练武外,前人诗文也读了不少,他想到苏学士在杭州写下与西湖有关的诗篇,又筑了一道为西湖画龙点睛的苏堤,觉得确如师父所言,西湖自被苏学士拿去跟西施一比,几百年来,就晴雨浓淡无不宜人了。想到这里,便笑道:“当年若是皇帝老儿把苏学士贬到武昌来,只怕今日东湖的名气还要胜过西湖哩。”
  方冀点头道:“不错。咱们要尽快和丐帮取得联系,说也怪,今日一路走来没碰到丐帮的人啊?”傅翔低声道:“师父,那边不是两个?”方冀抬眼一看,远处两个叫花子正站在那岸边的石台上。
  这两个叫花子原来躺在石上聊天,这时站起身来,其中一个伸了个懒腰道:“咱们在此候了大半日,也无动静。”一个忽然对着夕阳西下的天空兴奋地叫道:“来了,真的来了。”前一个以手遮光远眺,看了一会儿,便称赞他的同伴道:“还是阿呆你的目力好,现在我也看到了。”
  方冀和傅翔朝那两个花子眺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到被金色夕阳染红的天空中,有一个模糊的小黑点,停在空中似乎动也不动。傅翔低声问师父:“他们在看什么?是天上那个小黑点吗?”方冀也不清楚,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那两个花子把双手拢在眉上努力眺望,那个叫“阿呆”的是个年轻花子,他极目看了一会,喜道:“孙师叔,方位都没变动,直对着咱们呢。”那孙师叔是个中年花子,一面远眺一面点头道:“没错,方向坚定不移,来的是个好样的。”
  傅翔听得一头雾水,这时他俩已走得近了,方冀一瞥,看到石台边的“放鹰石”三个刻字,便道:“他们莫非在看鹰?”傅翔也道:“瞧两个花子的模样,定是在看鹰。”两人走到石台下,便停下身来也朝天际眺望。
  过了半炷香时间,天空那个黑点渐渐清晰了一些,依稀可以辨认是一只飞鸟,正对准“放鹰石”这边飞过来,来得甚是快速。傅翔在神农架上常常观察老鹰翱翔,他仔细又看了一会,低声道:“来鸟飞的模样,不像是老鹰呢。”方冀也道:“翔儿说的不错,体型比老鹰小很多。”
  这时石台上两个花子一同从背袋中掏出一面红色的旗帜,那中年花子道:“阿呆,起舞吧!”
  只见两个花子在放鹰石上一面挥舞红旗,一面脚踩舞步,两人搭配得极是熟练,几个跨步、两个转身,便在台上演出一套漂亮的舞蹈。傅翔瞧他们举手投足,威武之中带有几分妩媚,两面红旗上下飞扬,在夕阳照射下好看极了。傅翔正要叫好,却听得方冀低声惊呼:“啊,这是当年讨元义军的凯旋舞啊!”
  当年讨元义军多为农民起义,打了胜仗时,农民军士及当地农妇便跳这凯旋舞欢迎将军归来。自编的民间舞步,有军士的豪迈,也有农妇的妩媚,揉合成为极有特色的美感。只是此时这两个叫花子跳这支舞来欢迎一只鸟儿,却是别开生面。
  天空那只飞鸟显然已瞧见这台上红旗飞舞,便加快朝这边飞来,掠过四人头顶,回转过来落在收旗停舞的阿呆肩上,原来是一只灰白相间的鸽子。
  阿呆欢声道:“回来的是傅友德呢,南京放出他们的王牌啦。”他仔细察看那鸽儿右足上扎着的布卷,卷上绣了一金一红两线,便道:“是红孩儿传给帮主的信。”他小心翼翼把布卷拆下。那中年叫花凑近看了一眼,道:“没缝黑线,你可拆阅。”同时瞧见布条边一个小字“辰”,他看了看天色,啊了一声道:“南京辰时放飞的,现在近酉时,傅友德这一羽五个时辰便飞了千里,落点又精准,真是好样儿。”
  阿呆捧着那只“傅友德”,低头在鸽头顶上亲了一下,然后从背包中拿出一盒玉米花生,一只空碗,又从水壶中倒了一碗清水,爱怜地对鸽子道:“咱就知道你一羽当先,勇冠三军,便如当年颖国公傅友德一般呢。俺那只蓝玉便没有你厉害。”
  这两个花子的一番对话,教傅翔和方冀听得傻住了。不过转念一想,丐帮既然用开国大将来命名信鸽,那么当信鸽完成任务,大伙儿便跳凯旋舞迎牠归来,倒也合宜。
  信鸽“傅友德”吃喝完毕,咕咕叫了几声,似乎疲劳略微恢复,那年轻花子阿呆十分宝贝地捧着牠藏入怀中,然后拆开那布卷,交给了孙师叔。那中年花子读完布条上写的蝇头小字,将布条收好,道:“明教的方军师和他徒儿正赶来武昌,红孩儿随后就到,这信里还有一些事体,咱们要赶快去报告帮主。”
  这时他们才注意到石台下两个“游人”还没离去,不禁有些生疑,两人对望一眼,那“孙师叔”便欲上前相询,方冀却含笑拱手,先行自我介绍了:“老夫方冀,小徒傅翔,适才见到两位养的好信鸽,大开眼界。又听老弟提到‘明教方军师’,正是老朽昔日的称号,真是巧遇了。”
  那两个叫花吃了一惊,方冀见两人似有不信之意,便道:“方才两位跳那讨元义军凯旋舞,咱们明教弟兄当年也跳的,只是几十年没见人跳了,想不到丐帮仍然保存了这舞。”傅翔也上前补一句道:“咱们离开南京时,还和我那好兄弟朱泛在一起呢。”
  这两番话一出,丐帮两人便信了,连忙抱拳道:“明教的英雄事迹咱们丐帮一些前辈常常道及,每一提到小诸葛方军师都是钦佩不已。今日咱们巧遇,真乃三生有幸,快快随我一起去见帮主,帮主定然高兴。”
  傅翔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此地名为放鹰石,想必经常有老鹰出没,两位在此接收信鸽,岂不危险?”那阿呆哈哈笑道:“此地叫做放鹰石,乃因相传唐人常在此处观鹰活动,李白也曾在此观看放鹰捕鱼而得名,其实有没有这些故事谁也不知道,倒是蒙古人喜好打猎,他们来了一百年,此地便再也见不到苍鹰了。”
  方冀笑道:“倒成了丐帮的放鸽台。”傅翔继续问道:“听两位方才把这只信鸽唤作傅……傅友德,又是何故?”
  阿呆笑道:“咱们养驯的鸽儿都是千中选一,严格分短程、中程及长程定点集训,每羽都有专属路线。好比飞南京到武昌,就只专飞这一条路线,训练好的鸽子便把这一路的景物地貌牢牢记住,是以除非碰上特别坏的天气,他们都能安全找到老家。这其中最有灵性的几羽,咱们便给牠们取个开国名将的名字,喊起来十分威风响亮。像今天这只‘傅友德’,便是南京、武昌线上的顶尖信鸽,因为牠飞得特快,又从不会迷路,咱们才叫牠‘傅友德’。武林中说到训练信鸽,咱丐帮恐怕是天下第一。”
  傅翔听他把自己的祖父变成了一只鸽子,虽说是只顶尖好鸽,还是哭笑不得,只好道:“承教,承教,原来训养鸽子有如此高超的学问与技术。”方冀道:“便请带路,咱们去拜见钱帮主。”那孙师叔点头道:“是,咱们上蛇山。”
  蛇山古名江夏山,又名黄鹄山,后因南宋大诗人陆游入蜀途径此地,认为此山“缭绕如伏蛇”,后世便称之为蛇山。蛇首伸临长江,蛇尾扫入城区,蛇身不过三里半长,最高不及三百尺,然而沿江蜿蜒陡斜,形势十分险峻。
  这时天色渐暗,蛇山更像一条埋伏在大江边上的巨蟒,默默护卫着武昌城。方冀和傅翔随着两位丐帮弟兄走到蛇山南坡一个山坳,尚未进入,便见几缕炊烟在山坳树梢之间飘绕升起。
  进入山坳,只见一片树丛竹林沿着山壁而生,山壁下有几个天然的山洞,洞前的空地上搭了一排木屋和竹棚,几个丐帮弟兄在最靠边的一个大竹棚中埋锅造饭,另有十几人在搭建新的木屋。阿呆和他孙师叔请方冀师徒在一个竹棚中坐定,那孙师叔道:“两位请稍坐,待咱们进去通报。”便与阿呆一同走入左边一个山洞。
  方冀见那十几个正在造屋的丐帮兄弟的动作,便知没有一人是匠工出身,但每个人都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只见当中有两个就地取材的高手,在附近的树林里拣那碗口粗的杉木,抱住树干施出内力左右摇动数次,然后蹲下大喝一声,双掌发劲,那杉树便应声而倒,声势惊人。另几个丐帮汉子手持砍山刀,将一棵杉木枝叶削去,直如摧枯拉朽一般,不一会就成了光溜溜一根圆木,刀上功夫之强令人咋舌。还有两个年纪较大的,每人拿着一段圆木竖立在地上,吸一口真气,便运刀如飞地劈砍下去,只听嚓嚓数声,一块木板便从圆木柱劈削下来,厚薄丝毫不差,便如木匠量尺使锯做出的一般。傅翔瞧得又是有趣又是佩服。
  就在此时,左边那山洞走出三个人来,前面是一位白发老太太,阿呆及他孙师叔跟在后面。那老太太手持一根青光闪闪的细钢杖,对着方冀大声道:“方军师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何幸如之。”方冀连忙站起身来,拱手道:“见过婆婆。方某不才,求见丐帮钱帮主……”
  那老太太微微一笑,道:“老身钱静,忝领丐帮总舵。”
  方冀和傅翔都大吃一惊,武林第一大帮的钱帮主竟然是位老太太。方冀呆了一下,连忙一揖到地道:“老朽远离江湖十余年,还请帮主原谅在下无知之罪。”
  钱帮主道:“不怪,不怪。敝帮正在赶建一处临时场所,为即将举行的丐帮大会所需,这几日老身都住在这山洞中,一切简陋,还请方军师、傅小弟包涵。”
  钱帮主举手肃客,便在竹棚中坐定。方冀道:“老朽离开南京时,曾与红孩儿小哥儿约定,他处理好南京分舵事务后便即赶来。主要是因天竺武林入侵中土,在武林及朝廷两边都将有极大阴谋,于是咱们想先到武昌来拜见江湖第一大帮帮主,要向钱帮主讨教如何因应。”
  钱静抱拳道:“军师忒谦。前不久朱泛已查出,敝帮在临安发现的古秘笈便是天竺人夺去,方才接到他的飞鸽传书,其中提到他打探到天地两尊将率门人倾巢离京,或攻少林,或攻武当,或分两路同时攻击少林与武当,咱们必须尽快回应。此事攸关我中土武林存亡,丐帮愿尽全力加入抵抗行列,还望方军师主持大计。”
  方冀听到钱静这一番话,心中对这位老太太暗赞不已,忖道:“这钱帮主对整个事情的细节尚不清楚,便已洞悉大局大势之所在,义无反顾的气概表露无遗,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当下起身拱手道:“钱帮主率领丐帮数千弟兄威震江湖,方某乃是明教覆灭的漏网之鱼,何敢言什么主持大计?只求能说动各大门派共襄盛举,共抗天竺妄人。”
  钱静微微一笑,正色道:“明教不幸遭难,但老天爷留下军师这等人物不死,必有深意;想你方冀单枪匹马深入皇宫,凭一人之力行刺洪武皇帝,虽然功败垂成,朱元璋这老儿多半吓得肝破胆裂,没有几天就一命呜呼!有这分胆识及武功的,武林中岂有第二个人?明教便只剩下军师一人,也足与天下各大门派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方冀和傅翔大大为之动容。方冀对丐帮的消息灵通也大感佩服,连忙将京城情况及傅翔搭救无痕大师的经过细说一遍,几个原来在造屋的丐帮高手都停下了工作,围到竹棚里聆听方冀讲述。
  他讲完后话锋一转,道:“适才帮主过奖。老朽推测,那天尊及地尊极有可能合力先袭武当,凭武当山目前战力,可能不易抵挡。天竺人如在武当得手,除了可夺获武当张三丰真人的武功秘笈,又有可能再次拿住少林无痕大师。当然,这是假设那日武当掌门救了无痕大师后,直接回了武当山。如果拿住无痕大师,再上嵩山少林,少林寺纵然高手如云,只怕也难与之硬拚。”
  钱帮主听得这番分析大感钦佩,点头道:“军师说得不错,咱们可能要先援武当……”说着指着那两位劈材成板的汉子道:“老身来引见一下,这两位是咱丐帮伏龙舵的丁舵主及潘副舵主。今日的工作轮到伏龙舵负责,是以正副舵主都在这里。”方冀一一道了久仰,心中暗赞道:“丐帮这些杂工也由正副舵主亲自带头干活,确是有上下一体的精神。”
  钱静接着问那丁舵主:“伍宗光、姚元达两位护法,此刻应该还在襄阳城吧?”那丁舵主恭声道:“回帮主,伍姚二位护法预定三日后偕无影千手范青回武昌,此刻应该还在襄阳。”钱帮主点头道:“那就赶快飞鸽传书给二位护法及范青,告知明教方军师师徒二人将于两日内赶到襄阳,有要事相告,并带达帮主命令,三人暂时不要回武昌。”那阿呆及他孙师叔躬身道:“遵命。”
  钱帮主又问道:“两位在南京见过朱泛那孩子吧?”提到朱泛,钱帮主脸露慈祥笑容。傅翔抢着道:“咱们同在京师城外的灵谷寺共商大计,朱泛和方师父的另一个学生郑芫,回城里办完事后便要赶来武昌,现在应该已在半路上了。师父,咱们要不要等他们一同去襄阳?”
  方冀想了一想,便道:“兵贵神速,咱们要等也在襄阳等吧。钱帮主,便请写个书信封好了,让老朽带着,这就动身赴襄阳。”那边厢早有丐帮的小伙子从洞中拿了纸笔墨砚飞奔而来,钱静就伏在木板桌面上,一封短函一挥而就,信封上写着“急件亲启”,左下角画了一个笔意古朴的铜钱。
  方冀赞道:“钱帮主字画俱见功力,了不起啊。”钱静笑道:“军师见笑了。”便把那封信上的墨汁吹干,交到方冀手中,道:“急也不差两个时辰,两位便在此处和咱们用了饭再上路罢。”方冀谢了。傅翔对丐帮花子的伙食感到好奇,也乐意留下吃一顿叫花饭。
  方冀拱手道:“咱们此去与天竺高手决战,丐帮还有一件利器是对方所无,应该善加利用。”钱帮主道:“有何利器?”方冀道:“便是贵帮的飞鸽传书之技,快速精准,天下无双。”钱帮主有些得意地道:“军师言之有理,天竺人万里之外来到中土,那里会有那么快捷的传信办法?咱们丐帮确实可以藉此掌握先机。军师有何想法,是否说出来大家琢磨一下?”方冀道:“老朽想向帮主借一人数鸽……”钱静道:“请说。”方冀道:“老朽想请‘阿呆’带几只武昌飞襄阳,以及武昌飞武当山的信鸽,随老朽前去襄阳和武当。”
  钱帮主望了望身后的阿呆,微笑道:“‘阿呆’姓戴,大伙儿便叫他阿呆,他可是驯养信鸽的高手,军师有他随行,保你信息又快又准,必然大有帮助。”那阿呆笑道:“帮主过奖,能随方军师去见见大场面,是阿呆的造化。”
  傅翔听得十分兴奋,忙向阿呆拱手道:“阿呆哥,我方才瞧你们跳那凯旋舞极是好看,那只……‘傅友德’也极是可爱,你一路上能教我收放信鸽吗?”阿呆道:“小哥要学收放信鸽容易,调教训练信鸽便不简单了,那只傅友德却不能带去,牠只飞南京往返武昌这条线。”
  阿呆告声罪,便先行离去准备信鸽。两个叫花子已将饭菜准备好,一大锅饭菜混在一起,放在地上,大伙儿捧着碗席地而坐,也不等帮主开动,就唏哩呼噜吃将起来。方冀见钱帮主也是席地而坐,便和傅翔照丐帮的规矩盘膝坐地吃饭。
  傅翔扒了一大口菜饭,觉得滋味还不错。
  方冀一行三人到达襄阳城时,午时刚过。一路上傅翔和阿呆两个年轻人已混得熟了,阿呆教傅翔一些放鸽的技巧,傅翔便说起四年前和红孩儿朱泛、无影千手范青在襄阳相识的事。阿呆道:“红孩儿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足智多谋,钱帮主收他为义子,丐帮弟兄虽不明言,都觉得朱泛应是丐帮帮主的继承人。”
  方冀听这两个年轻人谈得高兴,不禁感慨万千,心想丐帮在钱帮主带领下好生兴旺,下一任的帮主也已培养得人,到那小朱泛继任帮主时,恐怕武功、能力都不在钱帮主之下。想到明教的命运,便不由自主地想到傅翔……但傅翔的想法仍不明朗,尤其他对担负起重振明教的大任是否有意愿,就更是未知之数了……
  阿呆两日前已飞鸽传书到襄阳,是以三人才入城,便有两名年轻的叫花子过来乞钱。阿呆穿了一件布衫,像是个随从小厮,便上前打发了两个铜钱。那花子低声道:“申时,城西吕公祠。”接过铜钱谢了又谢,便转身离去。
  阿呆寻个路人打探了去吕公祠的路线,便随方冀和傅翔走向一家酒楼。方冀记得前次下神农架去南京,路过襄阳时也曾在这酒楼打尖,这时他们一行三人走到酒楼门口,方冀和傅翔却看见一件事物,顿时惊得呆住了。
  原来那酒楼门口有一棵大槐树,树旁有一口井,那口井四周用土砖砌了一圈矮墙,方冀便曾在这矮墙上留下明教的暗记,当时是为必要时给傅翔看,告知傅翔自己的去向,这时那暗记犹在矮墙上未曾褪色,但下面赫然多了一行暗记,居然也是用明教的密语,看上去是新近写上去的。
  方冀和傅翔对望了一眼,傅翔正要发问,方冀低声道:“咱们先上酒楼再说。”
  上了酒楼,三人就一张靠窗的方桌坐下,店小二送上茶水,傅翔点了些简单的饭菜。待那店小二下楼,方冀用筷子沾了茶水,在桌面上用暗记写了“章逸”两个字。傅翔暗惊,忖道:“章逸来了?他怎可能比咱们先到?”
  阿呆瞧得一头雾水,方冀便低声解释道:“是咱们明教传消息用的密语,方才楼下大槐树边那口井的墙上,咱们的人留言告知,有锦衣卫的高手到了襄阳城。”阿呆啊了一声,暗忖:“看来明教有如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到处还有兄弟在联络通报消息。”其实阿呆是高估明教了,明教能用此暗记通消息的只剩下三人,恰巧都给阿呆碰上了。
  阿呆道:“咱们吃了饭得要寻个隐密地方,俺要侍候鸽子吃喝。”方冀低声道:“离申时还有一段时间,咱们索性寻个客栈歇脚,阿呆好好照顾一下你的鸽宝宝。”傅翔从窗口往下一指,道:“对街不就有一间‘悦来客栈’?”方冀知他刻意指定悦来客栈,因为井旁矮墙上章逸留下的暗语,就是约在悦来客栈相见。
  三人用完饭,便到对街悦来客栈要了两间房,傅翔和阿呆一间,要看阿呆照顾信鸽。方冀住进另一间房,不到一炷香时间,便有人轻敲房门,凑近门缝一看,来者正是章逸,只见他一身紧衣,未着锦衣外袍。
  章逸低声道:“那日你们在灵谷寺商议完毕,朱泛和郑芫来通知俺撤离,但我决定留下来探听第二天金寄容召集的会议,岂料他们会商完了,便命我立即赶往襄阳,负责指挥襄樊的锦衣卫待命。锦衣卫一路有驿站,我一路换马,不休不眠赶到襄阳,竟比你们快了半日。”
  方冀道:“咱们在武昌接到朱泛离开南京前的飞鸽传书,告知那天尊、地尊已率子弟倾巢而出,只是目标是武当还是少林仍不明朗。从他们派你火速前来襄阳的动作看来,目标应是武当──先武当,再少林。”
  章逸听了,暗忖:“未必如此,也有可能他们要把我支开,以免消息被我探知。如果是这样,他们就另有打算了。”他心中虽有隐忧,但方军师的推测也极合理,就没有把这番话说出来,而是道:“现在咱们要合计一下,下一步怎么走?”
  方冀道:“我在武昌见到了钱帮主,她指派原就在襄阳的伍、姚二位护法及无影千手范青支援咱们,待会儿申时便约在吕公祠见面。”章逸哦了一声,道:“魔剑伍宗光、醉拳姚元达?”方冀点头道:“正是。还有朱泛、郑芫也即将赶到。”章逸轻呼道:“襄阳此刻卧虎藏龙呵!”
  方冀道:“所以咱们要想想,此次倘若是天尊、地尊连袂而出,咱们这边虽然高手不少,仍难正面与之为敌;但如咱们倾力而出,讲究战法,将敌之主力拖住而让武当方面应变,倒也有足够的实力。然而咱们是先上武当与武当派力量汇合,或是留在襄阳突袭对方,这就需要了解武当方面的想法……”说到这里,便起身敲阿呆房间的门。
  阿呆应了门,方冀进屋后问道:“阿呆哥,能否用飞鸽传书联络一下武当?”阿呆道:“丐帮在丹江口有个联络站,咱们这就把书信送到丹江口,由那边的丐帮弟兄持信上武当。”
  房里的傅翔道:“师父,翔儿知道襄阳城内有一个武当派的联络站,咱们何不先去问问情况?”方冀大喜道:“这倒忘了。你识得地点及那边的驻守道士?”傅翔点头道:“离此地不远。”
  方冀回房对章逸道:“咱们暂时住这里,申时去赴丐帮伍、姚二位护法之约,晚上还在此见面交换消息。你锦衣卫应能最快掌握天尊、地尊的行程,丐帮弟兄能掌握朱泛、郑芫的行踪,目下这两大天竺高手齐出,敌强我弱,全靠掌握讯息先机,才能打胜这场仗。”
  章逸点头道:“就照军师的计画行事。我住在县衙门内的贵宾楼。”方冀哦了一声,道:“就是衙门内第三进荷花池边的小楼?”章逸奇道:“军师怎知道?”方冀脑海中浮出四年前追踪范青入衙门偷官银的往事,微笑道:“那衙门咱早就进去过了。”章逸将信将疑,但也不再问,匆匆辞去。
  方冀和阿呆两人来到隐藏在槐树林中的吕公祠外,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祠门也紧紧关闭,看上去祠堂虽未败毁,但也年久失修,平日大约甚少游人来此,显得有些荒凉。忽然身后的林子中有人问道:“来的是阿呆哥么?”阿呆应声道:“正是,还有方军师一同前来。”
  只见林子中不知从那里走出两个年轻花子,正是方才入城时来讨钱传话的两人。他俩对方冀行了一礼,低声道:“请随小的来。”便引着两人走到吕公祠后方,在一扇油漆剥落的木门上敲了七下,碰碰碰碰碰碰碰。
  后门开处,只见开门的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花子,阿呆忙引见道:“姚护法,这位是明教的方军师。”方冀连忙拱手道:“‘醉拳’姚护法名震江湖,方某久仰大名。”那姚元达拱手道:“岂敢,岂敢,方军师快请进屋说话。”
  屋内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叫花子,另一个便是方冀四年前的旧识“无影千手”范青。范青见了方冀很是高兴,一把握住方冀的手,道:“方兄别来无恙。这位是敝帮左护法‘魔剑’伍宗光。”只见那魔剑伍宗光衣衫褴褛,衣上怕不有十几个补丁,看上去十分惹眼。
  大伙寒暄完毕,便在屋内坐定。姚元达道:“咱们接到帮主飞鸽传书,便在此恭候方兄大驾,还望方兄指点下一步该当如何。”
  方冀将目前所知情势很快地说了一遍,然后将钱帮主的书信交给了伍姚二人,切入正题道:“眼下咱们只知天竺天尊、地尊及其弟子倾巢而出,但是先攻武当还是先攻少林却不敢确定。贵帮红孩儿随后即到,或将带来更新的消息,同时阿呆哥已经飞鸽传书贵帮在丹江口的联络站,请其探知武当山的情况和打算,是以依小弟愚见,咱们不妨在襄阳停留一日,静待消息齐全,再作最后决定。”
  那丐帮右护法姚元达不停地搓捻着他的山羊胡,好像那把山羊胡里藏有什么奇珍异宝,他听方冀说完,便摇了摇头道:“方兄这一计颇有风险,似须再思。”方冀道:“请教。”姚元达道:“那天竺人如果以武当为首要目标,此刻多半已离襄阳颇近,咱们若在此再等一日,可能武当那边消息尚未探得,便要先碰上天尊、地尊,岂能不预作迎战的准备?”
  方冀点首道:“姚兄问得好。倘若天竺人先赶到了,咱们不只是迎战,而是要予以突袭,即使不能击败天尊、地尊,总要让他们折损几个,挫一挫天竺武林的威风。”范青拍手道:“好啊,军师计将安出?”
  方冀正色道:“小弟曾与那天尊交手过一次,只一招便败在他掌下,所受内伤折腾了许久才得恢复。”伍、姚及范青三人都久闻明教军师方冀文武双全,现下听他说只一招便伤在天尊掌下,无不脸色大变,不敢相信是实。方冀接着道:“那天竺武功在天尊身上,有三件事只能用神乎其技来形容,咱们遇着了千万要小心,知彼知己,才不致像小弟上次一样,一出手便着了道儿。”范青急切地问道:“那三件事?”
  方冀缓缓道来:“第一,那天尊的轻功身法有如鬼魅,总是在一阵模糊之中便突然出现,极是可怕。第二,他有一种移向借力的功夫,能在一瞬间将对手之力道加上他本身之力道,突然转而合击第三人,变化莫测。第三,他有一种极其诡异的内力,凝力如尖针利锋,就像有形的利器突破对手内力的防范,一穿而入,无坚不破,最为可怕。小弟便是伤在这种内力之下。”
  那姚元达起先听方冀说他出手一招便被天尊打伤,虽感骇然,但总觉这方冀徒负虚名,怎会如此不济?这时听方冀娓娓道来,不禁愈听愈是心寒,再也不敢托大,反而虚心请教:“如此说来,咱们碰上了岂不只有挨打的分?方兄可有妙策教我?”
  方冀道:“妙计虽然没有,但是咱们既知这几点厉害之处,便绝不与他硬拚内力,尽量与他侧击游斗,倒也不致如小弟上次那般狼狈。我猜想,姚兄的醉拳可以和他缠斗一番,然后着另一人伺机夹击,或可奏效。不过合击之时,须得谨防他们移向借力的绝招,借咱们一人之力猛击另外一人。总之,知彼知己以后,凭三位的武功及经验,也不致就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那范青道:“方兄所言,实是闻所未闻,想不到天竺武功神秘诡奇如此,若是再让他们得了我中土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笈,那真要纵横中原,天下无敌了……”一直没发言的“魔剑”伍宗光忽道:“我在川西有个藏派朋友对我说,天竺三尊,除天尊、地尊外,还有一个‘人尊’更为可怕,不知这次是否同来中土?”
  正说到此,门外又是七声敲门声,门开处,两个年轻花子引着一个少年进来,正是傅翔。
  方冀连忙为两位护法引见,范青见着傅翔大是开心,哈哈笑道:“傅小哥儿几年不见,你长成大人了。”傅翔纳头便拜,道:“范老前辈,四年前此地一别,时常思念前辈及红孩儿。”范青双手一抬,道:“快快起来,不可多礼。”他双臂暗中发力,竟然抬不动傅翔,还是让傅翔老老实实一拜到地,身形显得若无其事,完全看不出一丝用力相抗的迹象。伍、姚都是高手,两人不免对望了一眼,范青更是亲身感受,三人对这少年的内功之深都觉不可思议。
  方冀道:“翔儿,你去过武当在襄阳的联络站了?”傅翔点头道:“那小道观的道士有一个还记得我,我大致将天竺人大举来袭的消息说了,并打探武当山那边的情形,那道士似有难言之隐,只对我表示感谢,其他情况一概守口如瓶,只说立刻飞鸽传讯,一切要等武当山回信来了再与咱们联系。”
  方冀沉吟了一会,那阿呆道:“襄阳到武当山大约三百多里,若是俺的傅友德或常遇春,只需一个半时辰就飞得到。如果一切顺利,武当山上的消息明日一早就该有了。”伍宗光点头道:“不错,不论是武当的信鸽还是咱们丹江口的信鸽,明日都该有回信了。”
  方冀盘算了一下,晚间还有章逸来报锦衣卫那边的讯息,便拱手道:“如此甚好,咱们先回客栈,明日仍在此处相会,便可决定下一步的计画。”他心中仍在嘀咕:“方才魔剑伍宗光说,天竺还有一个更可怕的‘人尊’,虽然至今没有他的消息,但却不可不防。便是一个天尊、一个地尊已经应付不了,若再加一个人尊,那便如何是好?”
  第二日上午,还没等到信鸽带来回信,却等到了朱泛及郑芫。朱泛、郑芫一进襄阳城就被丐帮弟兄发现,立时便将两人引到了方冀投宿的悦来客栈。
  傅翔见到两人大为高兴,连忙拉着问消息。朱泛道:“咱们留在京城,原指望章指挥能传些讯息出来,但等了一整天不见章指挥的踪影,后来还是一个丐帮弟兄在秦淮河酒楼里探得消息,才知道天竺那批怪人要倾巢出动了……”
  郑芫接着说:“咱们得了这消息,便先用飞鸽传书通知武昌,一面埋伏在正阳门附近,朱泛则命他的叫花弟兄埋伏在其他几个城门附近,盯着那批天竺怪人怎么个走法。果然,他们在次日天黑之前便沿西安门外大街向西,从石城门出城,一行七八人在秦淮河畔上了船。咱们这才判断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武昌,于是兼程赶来,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
  朱泛抢着道:“芫儿和俺赶到河口,却不见这批天竺怪人的踪迹,守在外金川门一带的丐帮兄弟也没有见到他们,秦淮河口的船老大们也说没有天竺人来雇船西上的,那天尊一行人就忽然在秦淮河口消失了。军师,您说奇不奇?”
  方冀在心中把前后讯息整理了一遍,先对朱泛道:“那日你们等不到章逸,乃是因为章逸接到紧急命令火速赶往襄阳,不得耽误。”郑芫惊呼道:“是吗?章指挥现下也在襄阳?”傅翔道:“他住在县衙门中,昨晚才来和师父相会,带来了锦衣卫那边的消息。师父,您来说。”
  方冀道:“不错,章逸昨晚便服来此,他告诉咱们的消息十分简单:南京方面用六百里快驿送来的只有一句话,就是天尊、地尊和鲁烈等人随时将抵达襄阳,叫章逸准备好一切待命。”傅翔啊了一声,道:“那鲁烈也在一行人中。”郑芫道:“可是那一行人没了踪影呀!”方冀道:“咱们这就去吕公祠,听听丐帮二位护法的看法。”
  大伙儿赶到吕公祠时,丐帮的信鸽已带回来武当山上的情况。丹江口的丐帮弟兄接到传书后,就上武当求见掌门天虚道长,却被告知天虚道长与天行道长为太极剑法双剑合一的几个难处,正在闭关苦修,还要十几个时辰方能出关。丐帮弟兄枯等了十个时辰,一个武当职事道人终于将襄阳传来的信息转交给了天虚道长,并请丐帮使者用些面食,一个时辰后,将一条信卷交给了他。阿呆拆开信卷,那武当传来的信只有简单几行字:
  大师归名山
  太极深洞间
  天竺来恶客
  武当有神仙
  方冀看过后,便问丐帮两护法的意见。那醉拳姚元达道:“看来无痕大师已回嵩山少林寺,武当秘笈也已被封在深洞之中,天竺人袭击武当,其实已无实质意义。”魔剑伍宗光皱眉道:“只是不懂最后一句是何指?”
  红孩儿朱泛念了三遍仍然参不透,口气便不好了,抱怨道:“咱们两只鸽子飞得千辛万苦捎来了信息,你却给咱们出一道谜语,你们说这武当山的牛鼻子是不是心里有些毛病?”郑芫道:“朱泛,你自己没学问看不懂,便说人家打谜语。这最后一句不是明白告诉你,武当要去请活神仙张三丰出来了!”
  郑芫原是和朱泛斗嘴才说的,却将方冀一语惊醒,他拍掌道:“莫非真如芫儿所言,武当张三丰仍在人世?”无影千手范青也兴奋地叫道:“那敢情好!咱们就瞧瞧是天竺的‘天尊’‘地尊’为尊呢,还是咱中土的‘太极’为尊?”
  那姚元达疑惑地道:“张真人倘若尚在人间,怕不有一百三、四十岁了?这……这恐怕不太可能吧?”范青道:“道家得道之士,一百多岁年龄的并不乏其人,张真人内外兼修,已达神人地步,近二十年来虽然没有人再见过他老人家,但有关他仍在人间的传言也从未断过。咱们快去武当山吧,这回说不定就能见着他。”
  方冀仔细思考了一下,道:“天竺天尊和地尊率门徒倾巢来袭,虽然目前行踪不明,但咱们既已齐聚于此,便是假设他们要攻武当。咱们便留在襄阳以逸待劳,待对方人马一到,咱们就发动全面攻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再往武当山撤,与武当诸侠会合后,重新布置准备再战。”
  傅翔听师父说到武当诸侠,心中不由一紧,因为他想到五侠中的坤玄子为天竺人卧底十多年,现在身分已经曝光,不知武当派如何处置?
  红孩儿朱泛听得极为兴奋,连声追问方冀:“军师说咱们要发动‘全面攻击’,怎么个攻击法?”
  方冀道:“咱们在襄阳突击对方,重点不在一对一的对决,而是双方团队的战斗。如果能瞬间造成以多对少的局面时,千万不要犹豫,抓住机会就痛下杀手,每去掉对方一人,咱们就多出一人之力,战况就好转一分。”
  方冀之所以如此强调,乃是因为武林高手习惯于一对一的决斗,对以众击寡或以多胜少常会有排斥之心,但此刻敌强我弱,若是不能抛弃成见,仍依武林常规应战,只怕凶多吉少。
  伍宗光见方冀分析得头头是道,十分佩服,便抱拳道:“但凭军师分派。”方冀点头称谢,正色道:“此战致胜之道在于突袭,咱们埋伏在县衙门附近……”
  才开口说战法,丐帮右护法姚元达已摇头道:“或许明教惯于此等战法,丐帮对敌向来光明磊落,绝不靠偷袭取胜,也不以二打一,以多胜少。”方冀急道:“丐帮英雄光明磊落令人钦佩,但事有从权,敌人此番实力在我方之上,咱们如不出奇计,绝难获胜,甚至不得全身而退。”
  那姚元达只是摇头,左护法伍宗光也从旁劝道:“俺倒觉得方军师此计可行,咱们应该配合行事。”姚元达不知为何只是摇头,道:“咱们丐帮数百年来历经多少战仗,从来不使这偷袭的勾当,俺情愿和那天尊一对一拚个生死,虽死犹荣。”伍宗光拿他没辄。
  朱泛见情况有些僵了,便提醒方冀:“方军师,帮主有一封信托您带给两位护法,信上如何交代?”方冀摇头道:“钱帮主致两位护法的信函,老夫怎知晓内容?”那姚元达经这一提醒,便不再言语,因为钱帮主的命令便是一切听命于方军师,不得有违。
  方冀正要到县衙门附近仔细勘查地形地物,规划最佳埋伏突袭之地,忽然一个年轻花子急忙从祠外奔进来,拉着阿呆便往外跑,片刻之后,阿呆回到祠内,右手捧着一只信鸽,左手拿着一条布卷交给伍宗光。伍护法看完后,紧皱双眉道:“敝帮河南分舵传来消息,天竺武林一行已在郑州附近现踪。”
  朱泛和郑芫齐声叫道:“咱们都被耍了,他们根本没有沿长江上武昌,却直接由陆路北上,攻少林寺去了!”傅翔也道:“难怪他们早已动身,却始终不见踪影。”
  方冀虽惊不乱,反而冷静地想到:“原来章逸也是他们用来欺敌的工具,如此,章逸危矣。”他双手一伸,止住众人的譁然议论,当机立断,发号施令道:“事不宜迟,咱们半个时辰内立刻过江北上。谁能张罗几匹骏马?咱们先骑马赶路,再弃马施展轻功直奔少林寺。”
  朱泛道:“咱们先过汉水,樊城有个军马场,到时芫儿助我去偷他几匹好马,供各位使用。”郑芫闻言大喜。
  方冀和傅翔飞快来到县衙门外,正对着衙门有几棵银杏树,方冀就在左边的一棵树上留下了明教暗记,通知章逸:“天竺一行人已去了少林,大伙儿正过江北上。”
  嵩山座落河南,北面俯览黄河洛水,南面有颖水箕山,东西分别连接历史名都汴梁及洛阳,自古以来被称为五岳里的中岳,是中原的第一名山。
  少林寺建于北魏孝文帝时,为天竺僧人跋陀在此传授佛法,三十二年后达摩祖师来到少林,传授禅宗,发展武学,从此禅学和武学便在少林寺落地生根。
  嵩山西半部是少室山,少室山的主峰连天峰下有一片极大的树林,在这一带奇岩连亘的山区中弥足珍贵。林中百树杂生,但以松杉柏最多,有几棵古柏躯干要三人才能合抱,都该有千年的树龄了。
  这时在密林中走来一个和尚,身着一件深灰色僧袍,头上压着一顶黑色僧帽,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面貌英俊。这和尚快步走到一棵古柏前停下,那棵古柏高近十丈,树分两主干,干上树皮斑驳,且有一主干曾遭雷殛,另一主干却依然生机旺盛,枝叶繁茂。
  那和尚抬头注视着古柏离地七八丈高的主干上,似乎刻画着一些圆形线条,但部分被枝叶挡住了,看不完整。和尚忽然提气上纵,轻飘飘地落在三四丈高的横枝上,这回瞧得真切,只见那树干高处确实刻了两个虎头,寥寥数笔,却甚为生动。和尚显然看得震惊不已,盯着那两只虎头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不得了,天尊地尊全到了。此刻他们应藏身在太室山峻极峰下那个石洞中,我得立即赶过去,才来得及在天黑之前赶回少林寺。”
  只见他微一提气,又轻飘飘地从树上跳下,落地时一点声音都没有,端的是轻似鸿毛。他落地后毫无犹豫,立刻施展轻功向东疾行而去,偌大的树林又恢复了寂静。
  在十几里外太室山的西南山麓,一片宽广的矮林子里,小径错综复杂,其中一条引向一个隐密的石洞,据说是当年少林武僧埋伏袭击元军的旧址。此时洞内或立或坐着九个人,正是天尊等一行七人,另外两人却是先前攻打武当的“大师兄”绝垢僧及辛拉吉。
  众人皆以天竺语交谈,只有鲁烈用汉语。只见他从背囊中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只烧鸡,他把烧鸡放在天尊和地尊面前,道:“两位试试这烧鸡,可是驰名四方呢。”接着道:“绝垢僧前天已在约定的那棵古柏上留下了记号,可至今仍未见回应,是否着一人找上少林寺去,也省得我们一直在此枯等?”
  地尊撕了一条鸡腿,咬一口赞一声。那天尊道:“咱们就再等一天,明日若再无回应,绝垢,你便上少林寺去寻杨冰来见。”
  就在此时,坐在洞口的两名天竺弟子低喝道:“有人来了……”两人闪身出洞,一左一右从矮树丛中窜出,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着深灰色僧袍的和尚正快速朝着石洞而来。待那和尚行得近了,两名天竺弟子用天竺语低声喝道:“来人通名!”那灰袍和尚也用天竺语回答:“贫僧少林悟明,前来拜见天竺来的前辈。”两名天竺弟子迎上前去,其中一个高大的黑汉子道:“俺天竺天尊门下阿苏巴,来的可是杨师兄?”那悟明和尚应道:“正是,便烦请师兄引我见天竺两位尊者。”
  这时另一名天竺弟子也跳出树丛,对那“杨师兄”拱手道:“俺乃地尊门下沙格,杨师兄快请,两位师尊正在等候。”
  四人进入石洞,那“杨师兄”见了天尊、地尊,连忙拜倒道:“弟子杨冰,拜见天尊师父、地尊师叔。”又和众人都相见了,大师兄绝垢僧一一替他介绍。
  天尊道:“杨冰潜身少林多年,瞒过整座少林寺,十分不容易。咱们这就要对少林发动攻击,你且将所知尽量告诉咱们,以利筹划进攻的策略。”
  那杨冰道:“自从藏经阁首席无痕大师遭地尊师叔擒获后,掌门方丈亲率罗汉堂首席赶往南京赴约……”那地尊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道:“这些事大家都知晓了,不必多言。”
  杨冰点头称是,道:“贫僧……弟子就从那以后的事说起。住持方丈下山后不久,有一位自称姓完颜的老道士来到少林,说无痕师伯已被武当掌门救去,少林寺全体僧人皆感振奋,但对如此大好消息毕竟半信半疑。不久之后,京师一带的少林弟子传回消息,说方丈等人全身而退,正在回寺的途中;武当掌门天虚道长也带着重伤的无痕师伯出现,全寺僧人无不……欢欣万分……”那地尊怒哼一声,待要说话,天尊一挥手道:“杨冰,你继续讲下去。”
  杨冰道:“天虚道长将无痕师伯交给了达摩院的无定师伯照顾,便匆匆离寺回武当去了,那个完颜道长却在藏经阁中和几位师叔每日讲经传道,竟然就留了下来……”
  地尊再也忍耐不住,他打断杨冰的话,怒气冲天地道:“你说那完颜老道现下还在少林寺?”杨冰道:“不错,完颜道长年岁虽尊,却没有老前辈的架子,和几位师叔都极交好,不时向师叔请教学习梵文,看来他极喜爱少林寺,曾跟侍候他的小沙弥说打算长住。只是……少林寺乃佛门圣地,一个道长每日在各院各殿之间游东游西地串门子,看上去有些古怪……”
  坐在一旁的辛拉吉忽道:“杨师弟,你方才说那老道在少林寺学习梵文?”
  杨冰点头道:“听藏经阁的师叔们说,莫看他年过八十,学习梵文极是认真,拿着一册梵文书整日不耻下问,很是上进呢。”辛拉吉心知,完颜老道每日研读的便是从自己手中抢去的秘笈,直气得七窍生烟,却又不敢言明,只能暗中恨得牙痒痒的。
  地尊对天尊恨恨地道:“咱们攻上少林,这个臭老道定要交给我来对付。”
  天尊很认真地听杨冰的叙述,一直未发一言,这时才问道:“你是说完颜老道住在藏经阁中?”杨冰道:“老道长夜宿客房,白昼则常在藏经阁出入。”天尊道:“那藏经阁汝曾进去过否?”杨冰道:“弟子与藏经阁中一位师叔着意交好,加以弟子本身在罗汉堂苦修的功夫也还及格,便被选中在藏经阁前楼守护。阁中所藏经书置于前楼的,悟字辈以上的僧人皆可进入翻阅,但不得借出;珍藏的经书都在后塔中,没有方丈允许,无人可以进入。少林七十二绝学中最重要的二十四种秘笈,皆藏于第五层塔中。”
  天尊道:“那前楼后塔是相连的么?”杨冰道:“后塔五层,前楼三层,两者第三层处有桥相连。前楼后塔各有十二位高手镇守,全是‘无’字辈的师叔伯及‘悟’字辈的年轻好手,实力之强,整个少林寺中只有罗汉堂堪与比拟。”
  地尊接口问道:“杨冰,你潜伏少林这么多年,有无机会进入后塔中探探情况?”杨冰道:“只有一次,就是那位师叔带弟子进入后塔第三层。塔内书架围成六壁,每壁书架共有五层。后塔各层之间并无楼梯相连,需由塔外施展轻功方能上下。”说得巨细靡遗,天尊点头称许。
  这时一直未发言的鲁烈忽道:“少林寺与朝廷之间关系良好,这回要干一场大架,锦衣卫最好不要直接介入,俺还是留在山下,负责指挥传递消息较佳。”
  天尊点了点头道:“此次你派那姓章的去襄阳故布疑阵,让丐帮好手及明教姓方的余孽都赶去保卫武当,锦衣卫在传递消息上大有用处,你便带几个当地的锦衣卫,在山下待命接应。”天尊心知鲁烈不愿上少林还有一层原因,就是他不愿面对全真教的“完颜师叔”。
  地尊忽然冒出一句:“明教姓方的余孽?我瞧那个姓傅的少年才真是可怕。”天尊道:“如何可怕?”地尊道:“姓傅的大约十六、七岁吧?那日在武当山上,竟然和辛拉吉对战百招而未落败。辛拉吉,你自己说……”
  那矮黑汉子辛拉吉道:“姓傅的小子确实有些古怪,他的武功招式前后全不连贯,却又一气呵成,实是弟子从未见过的奇异武功。咱施出天竺绝招,似乎并不能对他一击奏效,有时他在咱强攻之下,打得跌跌撞撞,但又不露败象,只要攻势略缓,他就立刻奇招迭出,扳回劣势……”
  天尊打断辛拉吉,问道:“你说……那小子的招式‘全不连贯却又一气呵成’?你用天竺语再说清楚一些。”他问话时面色凝重无比,众人都能感受到,便都望着辛拉吉。
  辛拉吉也感受到严肃的气氛,他仔细回想了一会儿,然后用天竺语道:“那姓傅的小子一出手,招与招之间不相连贯……”终于还是用汉语道:“简直南辕北辙……”
  天尊要辛拉吉用天竺语描述与傅翔对战的感觉,目的在于用母语较能将十分细微的地方精准地表达出来,他再从细微之处琢磨其中精要,但辛拉吉用起成语来,显然还是汉语较为管用。辛拉吉接着用天竺语说道:“尽管他的招式都像是临时凑出来的,稀奇的是无论是攻是守,招式的效力却是相得益彰,绝无相互扞格之处。师伯,您说怪不怪?”
  天尊没再问话,反而陷入沉思之中。地尊问道:“那小子的内力如何?”
  辛拉吉道:“这又是一桩奇事。那小子似乎知道咱们天竺‘御气神针’神功的厉害,每当弟子施出之时,那小子便避不接招,是以并无正面对掌的机会,不过旁敲侧击,也知这小子身上竟似有二、三十年的功力,实不知他是如何练成的?”
  石洞中一时沉静下来。过了一会,天尊道:“明日咱们攻少林,我从正门独挑罗汉堂前的罗汉阵,地尊率所有人从后山越院墙,直取藏经阁。杨冰在内接应,鲁烈在外接应。”他说完向众人看了一眼,见大家并无异议,便温言对杨冰道:“杨冰,你快回少林寺吧,一切依计行事,不要最后关头露了马脚。”
  杨冰抱拳跟大伙一一作别,整了整僧帽,退出石洞,施展轻功向少室山方向如飞而去。他身在林间疾奔,心中暗暗狂喊:“杨冰呵,你现在又是少林寺的悟明和尚了!”
  这时洞中的天尊以极为严肃的口吻对地尊道:“完颜老道定会出现在藏经阁,就交给你了。”地尊重重地点了点头。天尊忽又压低了嗓子,道:“傅翔那小子比他师父更危险,今后只要找到机会,咱们不择手段把他干掉!”
  杨冰展开轻功疾行,身形稳定平滑,端的是上乘的少林轻功,然而他心中却一丝也得不到平静,一幕幕充满不幸的凄凉往事浮现心头。他想到爹爹惨死滇西异乡,妈妈也因长期挨饿而病重,垂死前要将哥哥和自己送人领养,他还记得妈妈在路边一张草蓆上,跪求过路的仁人君子将两个小孩领走……行人掩鼻而过,不肯稍停……接着师父出现,把哥哥和自己收下,妈妈放心地去了。师父将爹爹妈妈好葬了才带着兄弟俩离开,他记得最深刻的是,那晚师父带着他和哥哥到一家饭店,点了大碗米线,青菜豆腐,还有一碗野菇蒸肉,他和哥哥长期以来都在忍饥挨饿,靠妈妈行乞来的残羹剩菜过活,这顿饭菜实是一生中最为美味的佳肴……
  师父带他们到了天竺,将哥哥交给师叔,便开始分别教他们认字、读书、练武功,渐渐他们知道师父和二位师叔乃是天竺武林的领袖,在天竺没有人直呼他们的姓名,只要提到“天尊”、“地尊”、“人尊”三人,便如听到天神名一般……兄弟俩过了几年快乐的日子,师父便是再生父母……直到有一天,师父派大师兄绝垢僧将兄弟两人带回中土……
  他想到这里,便想到十多年来身为少林和尚、心怀天竺师恩的矛盾,有时真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只有靠勤练武功、潜心佛学来支撑自己度过。
  这时杨冰,也就是悟明和尚的速度已达极致,整个身形就如一条灰线,在岩石和树林间穿进穿出,然而就在此时,悟明的思绪被左前方一条飞快移动的人影所打断。悟明来到太室山下的石洞,是极秘密的行动,他不愿有任何闪失,一眼瞥见左前方那条人影,便立刻煞住自己的身形,隐身在一片树丛林之后。他从极速奔驰到骤停藏身,深灰色的身影如行云流水般,丝毫不见滞碍。
  前方那人渐渐奔近,悟明从树丛中望出去,只见来者是个身着青衣的秀士,轻身功夫十分了得,看他轻松越过一片山岩的模样,似乎功力不在自己之下。悟明起先是担心碰上少林寺熟人,这时见是个俗家打扮的武林人,心中又生另一番警惕,暗道:“来者是谁,此时上太室山有何企图?”
  说时迟那时快,青衣秀士已经来到悟明隐身的林前,悟明原以为对方一定会穿林而过,那知那人也是一个旋身就停了下来。那人向四方探望了一下,便开始缓步向前搜索,似乎他比悟明更早发现对方,已经知道悟明藏身此林之中。悟明见状,不禁大感紧张,暗中提起一口真气,准备随时出手。
  便在此时,那青衣秀士忽然停下身来,低声道:“小冰,小冰,是你吗?”
  悟明听到这一声呼唤,顿时如雷轰顶,心中的酸甜苦辣一下子全都涌将上来,但他立刻冷静下来,躲在密叶林里,仔细打量那青衣秀士,那面庞似陌生又熟悉,他一面运气全身蓄势待发,一面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何人?”
  那青衣秀士闻言大喜,连忙回道:“小冰,我是大哥呵!”
  只见右方树丛中一阵簌簌声响,悟明和尚如一缕轻烟般冒起又骤降,轻轻落在青衣秀士面前。两人各自暗运真气,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忽然一个叫“小冰”,一个叫“大哥”,两人同时上前相拥,两股真气一撞而分,一个少林,一个武当,不分轩轾。
  悟明和尚强忍激动,对武当坤玄子道:“大哥如何来此?师父严禁咱们相见……”坤玄子打断悟明的话,道:“小冰,我已暗中跟踪你一整天,方才你去见我师伯及师父,我才不敢跟过去,怕被他们发觉,便在这里等你。小冰,天尊师伯和地尊师父率领诸门人就要与中土武林决战了,你打算怎么办?”
  悟明和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怎么办?当然是做内应啊,咱们卧底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个?”
  坤玄子长叹一声,道:“小冰,你有所不知,大哥已经被发现身分,眼下落得流浪在外,不能再回武当了。”悟明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会这样?大哥,你们武当五侠的名头在武林中愈来愈响,正是如日中天,你怎会……”
  坤玄子道:“此事说来话长。月前地尊师父擒住了少林无痕大师,押着到了襄阳,你师父传讯要他立刻赶到南京去,我武当掌门师兄率了我等到襄阳援救无痕……后来完颜道长出手抵住我师父,掌门师兄救走无痕的事想来你都知道了。在那场争斗中,我把武当的营救计画偷偷报告师父,就在这里出了问题,我的身分暴露了,事后掌门师兄虽还没有对我以门规处置,我自知东窗事发,无法脱罪,就索性逃离武当。如今武当山已发出追捕令,掌门师兄亲自出马,我已是个孤魂野鬼,不知下一步怎么办?”
  悟明和尚听到这里,一把抓住坤玄子道:“大哥,你索性跟我一起上少林,咱们合两人之力,先暗算那完颜老道,一则替你出口恶气,一则为师父、师叔他们除掉一个劲敌,岂不是好?”
  坤玄子听悟明如此说,不禁一怔,他握住悟明双手,颤声道:“小冰,咱们身在武当及少林十年有余,长于斯,学于斯,师恩深似海,入门时又曾有誓言,如果真的卧底反噬,立刻成为欺师灭祖的武林败类,永为武林所不齿。大哥我已是江湖中的孤魂野鬼,小冰,你还有机会,要想清楚啊!”
  悟明双手一振,挣脱坤玄子掌握,也颤声道:“大哥啊,你还记得妈妈是怎么死的吗?她每天忍饿行乞,从早到晚讨得一碗残菜剩饭,全部给咱们两人吃了,她只喝口凉水,躺在草蓆上睡一阵便又出门行乞,每天只能吃两三口汤饭。大哥,她是活活饿死的啊……”坤玄子听到这里,早已泪流满面。悟明接着道:“是谁拉拔咱两个孤儿,从饥寒死亡边缘救出来?是谁把咱爹妈尸骨收葬,免被野狗吞食?天尊和地尊这再造之恩,又怎么报答?”
  坤玄子只是流泪,却说不出话来。悟明低首闭目,默念佛号,然后睁目对坤玄子道:“大哥保重,小弟去也。”一晃身,已在数丈之外。
  悟明的话仍在坤玄子耳边缭绕,他又想到武当山上学艺成长的过程,师恩浩荡,同门情同手足,武当五侠行侠仗义,快意江湖……俱往矣。眼下前途茫茫,不知下一步是什么?望着渐渐西沉的红日,但觉天地之大,自己竟无容身之处。
  登封县城外五里,有一座年久失修、屋宇残破的岳王庙,庙中供奉的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这座岳王庙建于宋孝宗淳熙年间,距今已两百多年,在元朝异族统治的一百年间依然香火不绝,到了元末天下大乱,战争绵延了二、三十年,此庙才逐渐衰败,住持及僧侣皆逃荒而去,终致成了一座废寺,也成了当地丐帮弟兄聚会的所在。
  这时,庙外林子里有几个叫花子在把守,庙里则席地坐了几个人正在密商。
  一个头缠青布巾的叫花声如洪钟,正在向大伙报告这段时间在少林寺山下发生的事情:“……先是来了两个天竺人,一僧一俗,从身形动作上看,武功极是高强,但这两人到了此地,却在登封县找了家客栈住下,每日只在少室山和太室山附近进出,想来是在勘查地形及山间路径,咱弟兄不敢靠近跟踪,也不知他两人在搞什么花样,猜测他们是在等人。咱手下有个弟兄,与少林寺里一位搞伙食的和尚交好,从那伙房和尚口中探得,有个老道士到了寺中,告知无痕大师已经被武当掌门救走,少林全寺闻讯都高兴得紧,把那来报喜讯的老道士侍候得像个活神仙似的。”
  傅翔听到这里,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忍不住问道:“何舵主,那老道长仍在少林寺吗?”
  那何舵主是丐帮当地的分舵主,也是有名的包打听,他闻言得意地道:“俺手下那个小兄弟听那伙房和尚说,老道士仗着众僧感激他千里送佳音之德,不但不走了,还每天在各院各堂之间串门子、交朋友,过得好不快活。隔不了多久,天虚道长果真把受伤的无痕大师送回少林寺,老道长更是大大的有面子。人家武当掌门只不过交代了几件重要的事,连一餐斋饭都不吃就匆匆走了,这老道士却到现在仍留在少林寺白吃白喝。”
  丐帮左护法伍宗光问道:“何兄弟,你那手下如何与少林寺的伙食执事僧有这般好交情?”何舵主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不是护法要问,咱是不嚼这舌头的,那个伙房和尚有点……有点贪杯,但少林寺规矩严得紧,他既无法私下藏酒,又无银子买酒,是我手下那弟兄时常讨些好酒供他享用,便成了生死之交……”
  红孩儿朱泛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讨些好酒?咱叫花子那讨得到好酒?怕是偷些好酒吧?”何舵主毫不汗颜,依然声若洪钟地答道:“红孩儿明鉴,有时偷些好酒也是有的。”
  郑芫嘻嘻笑道:“如何瞒得过咱们偷东西的小祖宗?”何舵主忙点头道:“姑娘说得极是,论到妙手空空,咱们还有范老祖宗在座,是以在下不敢提这‘偷’字,其实是对……对大家尊敬的意思……”
  那右护法姚元达听得何舵主开始有点夹缠不清了,忙插口道:“老何,你且把少林寺的事先说完。”
  何舵主道:“遵护法命。三天前,俺手下弟兄就发现了天竺一行七人的行踪,他们出现在登封城下,入夜时施放了一个焰火信号之后,就再无踪迹。咱们弟兄不敢靠近,赶回来报告,却发现天亮后,原住在城内客栈的两个天竺人也失了踪,掌柜的发现那两人不但房钱未清,还把厨房里大锅烧鸡也顺手包走,掌柜的气得口吐白沫,差点中风。”
  朱泛瞪大了双眼,恨恨地道:“妈的,好本事。”傅翔却低声对方冀道:“定是辛拉吉那无赖所为。”方冀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谱。
  伍宗光道:“老何,后来呢?”何舵主道:“后来你们就来了。”
  伍宗光想了片刻,先问姚元达道:“元达,你怎么说?”姚元达道:“看来两批天竺高手已经会合了,咱们现下不能假设七个主要对手的战法,对方高手至少已有九人。”说到这里,他转眼望向方冀,意思是说方冀原先的分派计画要修改了。
  方冀点了点头,道:“姚护法说得一点不错,对方高手又增了两人,但我方却也多了一位顶尖高手──完颜道长,是以对战计画可改为完颜道长对付那天尊,即使不胜也不致落败,至于地尊么……”
  方冀停了一停,接着道:“地尊则还是由老朽和傅翔负责拖住,不容他脱身攻击我方其他人……”方冀说到这里,瞥见姚元达想要说话,便停下来。
  果然姚元达道:“依我听来,那地尊武功似不在天尊之下,否则少林藏经阁的无痕大师岂能遭他擒住?方兄的功力自然不在话下,但傅小哥毕竟只有十来岁……我瞧这地尊还是交由伍护法和在下来对付,较为妥当。不知方兄以为然否?”
  方冀道:“姚兄说得虽然不错,但老朽的想法是,天竺武功中最诡异厉害的几招,傅翔和老方都有实战经验,事后也曾仔细思索过自保之策,如由咱师徒联手战那地尊,也许较能发挥拖延战术的功效,而两位护法加入其他各点,必可增加单点突破致胜的机会。姚兄似乎不喜以二对一的双战,老朽想请姚兄、伍兄分别单战鲁烈及绝垢僧。范兄独战辛拉吉,朱泛和芫儿联手与对方四人游斗,须有少林高手加入助战。咱们此次的战法与之前在襄阳城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方有少林寺的高手为后盾,是以必须充分利用此一优势。”
  姚元达听得方冀的剖析及分派颇有道理,又拿出自己反对以二打一的话来封口,便不再言语。方冀见再无异议,便继续道:“眼下咱们须派人立即上少林,将咱们的计画告知完颜道长及无为方丈,务请派几名高手加入朱泛和芫儿这边。咱们此战的突破点,便在先击倒对方那四名天竺弟子;其他各点的要务,则是拖住对手,使其不能驰援!”
  无影千手范青从头到尾仔细聆听,此时开口道:“好计策!谁上少林?”方冀道:“我派傅翔立刻动身……”郑芫和朱泛几乎同时道:“我也去!”方冀微笑道:“就郑芫陪傅翔去吧,多一个人作伴。别忘了芫儿的新师父天慈法师此时也在少林寺,你们两人把计画告知少林后,便留在寺中,咱们上山与对方遭遇开打时,你们正好做为内应,就里头杀出来。朱泛休要急,老夫留你在此另有计较。”
  他的谋略及运筹全是群战策略,绝非一般武林中讲究单打独斗的思维,只有习于大规模群战的明教军师才有此能。朱泛生性跳脱无羁,此时竟然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严,隐隐有军令如山的感觉,就不再多言。
  傅翔和郑芫大喜,向何舵主问明了上少林的捷径,便要离去,方冀叮咛道:“此役成败关键在此,千万小心。何舵主可送你们到山下,你们便施展轻功全力以赴。咱们五人随后就到。”
  接着他对大伙儿道:“群战须有策略,各人的进退如能配合得好,整体力量可以倍增。咱们与天竺人接战时,老夫以旗为号,小旗举起时,对付天尊、地尊、鲁烈及绝垢僧的便全力抢攻,务必让对手无暇顾及其他。但在此之前,朱泛须设法率领我方高手,迫使对方四名天竺弟子落单,机会一出来,朱泛便指挥我方及少林高手锁定对方一两人,一一以众击寡,全力击杀。朱泛,你便是天竺四弟子那个战场的指挥官,能否尽快将对方击溃,让我方人手多出来围剿其他敌人,责任便在你身上了。”
  朱泛最是好事,这时听得这场大战具胜负关键的作战由自己指挥,不禁又觉兴奋又感刺激,自我陶醉得深深感动了。方冀道:“朱泛,你好好想想如何指挥,如何令八名高手逐渐形成四个以二围一的局面。”
  朱泛一脸正经,潜心思索,方才未能和郑芫一起去少林寺的不快,就抛到脑后去了。
  天色向晚,少室山在斜阳下显得格外巍峨厚重,五乳峰下的少林寺已经开始晚课,钟鼓声、梵唱声,随着敲木鱼的节奏,缓缓地与袅袅香烟一同升入天庭。
  这时寺院正门出现了一个老者,像是一般的登山客,其实他正是天竺第一高手“天尊”。
  少林寺山门前两个青年僧人迎上来,合十道:“施主来得晚了,寺门将要关闭哩。”天尊嘿嘿一笑,道:“老夫不是来进香的,唤你们主持方丈无为和尚来见。”那两个青年和尚对望一眼,其中一个问道:“敢问施主大名,也好进去通报……”
  天尊双臂一挥,左掌右指一闪而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那两个少林和尚已一左一右如断线风筝般飞出,惨叫声中跌落地上,不知生死,一动也不动了。
  天尊大步入门,提气喝道:“无为和尚滚出来,天竺的菩提天尊到了!”那声音极是怪异,并不特别宏亮,但却稳稳送到少林寺每一角落,凝而不散,实为武林中闻所未闻的神功。天尊一进少林山门便施出这一招绝学,显然是要把天下闻名的少林佛门狮子吼比下去。
  这时正门大殿的石阶上缓缓走出一个身披红色袈裟的花白虬髯和尚,他缓步走到石阶中央,双掌合十道:“南京一别不足一月,施主凶残乖戾之性大发,血光之举对施主大大不利,贫僧慈悲为怀,奉劝施主回头是岸。”他说得极为平和,但吐出每一个字时,白髯无风而如波涛般自动,表面上似乎并无任何奇特气势,其实每一字都是佛门狮子吼的极致。这种化明为暗的狮子吼绝技,全少林寺只有一人练成,就是罗汉堂的首席无嗔大师。
  天尊在南京城外孝陵曾见识过无嗔大师的绝技,此时不敢大意,连忙提气护住全身,不料这一次的力道较前回强大何止数倍,每一字传耳,有如巨鎚击到,他一连提了两次真气才能挡住,头顶已冒出一道白气,心中不禁暗暗吃惊。
  就在无嗔法师施出佛门狮子吼的同时,大殿两边无声无息地飘出十七名灰衣僧人,待天尊发现时,左九右八已经站定了位置,三圆重叠,中央相交处应有三人,这时北方一点空着,虚位以待无嗔大师加入。
  无嗔大师缓缓从石阶走下,方才施出狮子吼时,看似平和,阶台上居然留下两个脚印。他走到三圆的中央空位上站定,名震天下的少林罗汉阵便就位了。
  天尊虽然自许武功盖世,气势干云,此时见了这阵仗,也有几分心惊。但他立刻恢复了睥睨天下的豪气,冷冷笑道:“好极,好极,今日就凭我天尊一人,来破你这萝卜阵。”
  只见他向左跨出一步,身形却如鬼魅般从右边圆圈攻入,当前四名少林僧两个持剑,两个持戎刀,在天尊一片模糊的身形中并未能看清楚,但四僧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按着阵法进退挪移,刀剑相交,攻守互补,法度俨然。
  天尊对着一僧挥指点去,那僧人单剑划圆推出,指剑尚未相交,两股真气已经相撞,天尊感受到对方真力大得出奇,换一人出掌两次,皆是如此。待他换掌攻向第四人时,反弹力道竟然更为强大,他不禁咦了一声,连出杀手,皆被巨大力道封回。
  天尊于武学一道原是奇才,他一面出招,一面思索,二十几招后,已渐渐领悟这罗汉阵的奥妙,暗忖道:“这罗汉阵每个圆线上的和尚,可以与左右配合,分头合击;也可与左右连气,合力由一人单击。单击出手便是三人之合力,难怪力道如此之大。我若攻向两圆相交点的和尚,则此和尚可合四人之力反击,力道更为巨大。我若攻入圆中,将遇到前有四人之合力,后遭四个和尚或合击或单击,势必陷入险地……”
  他虽已抓住罗汉阵的基本诀窍,但对此阵的各种变化一时仍无法想清楚,天尊是个自负之极的武学天才,决心杀进圆圈一探究竟。只见他左掌右指攻向一僧的左右两人,料知对方必然合力于中间的和尚,由他攻向自己中路,他却在这一瞬间施展天竺移形借力的绝招,突然将所有力道转袭左边第二名僧人。那僧人正在两圆交会之处,立刻发出四人之力勉强接了一招,而天尊已闪身进入圆圈。
  天尊进入圆内,面对的是罗汉堂排名第三的悟因和尚,此僧虽是“悟”字辈,但因天赋异禀,把少林神拳练到出类拔萃,年纪不满四十,竟然名列第三号罗汉,算是少林寺的后起之秀。天尊一眼瞧见悟因年纪虽轻但身沉步灵,面对自己毫无惧色,忽地一伸手,一股凌厉劲风直点悟因眉心。悟因藉着左右及身后四股力道之合,缓缓递出一剑。这一剑去势不快,但贯于剑尖的内力大到骇人,而剑的去势又极为飘忽,虽然只是一剑,天尊感觉到的却是一片剑幕,直有天罗地网的威势。
  天尊大喝一声:“来得好!”瞬间察觉背后来袭的力道竟然也是三合一的单击,他猛然再施移形借力,将剑气及掌力一并送入斜后方,估计右后方的一僧必定应声飞出圆圈,绝无幸理。
  岂料自己施出的移形借力之招似乎遇到一股极强的黏滞之力,那剑上内力虽然被引变向,但却滞停了一刹那,便只这些微之差,向后转击的威力便大打折扣,果然右后方的和尚开声吐气,竟然挺住了这飞来的一击。天尊又惊又怒,知道问题出在悟因背后,他一眼瞥见悟因左后方一僧虬髯抖动,正是罗汉堂首席无嗔大师。
  再斗了一百多招,这个武学奇才已将罗汉阵的奥妙摸得更为清楚,只见他横跨一步,将手中凝聚的内力提到满,双掌合一,以十成功力再攻悟因。悟因长剑飞动,步伐疾换,堪堪避过掌力,天尊已经接住身后的攻势,看也不看便从悟因闪开的空隙中挟着身后攻来的剑刀之力,一并击向无嗔法师。
  无嗔凛然不惧,凝聚阵心四大高手之力举掌还击,电光石火之间,忽然听到一声大喝:“法师不可硬拚!”无嗔猛然省起事前的警告,却已来不及撤招,只觉天尊双掌上的力道忽然化为一道细如尖针的利锋,直穿而入。无嗔心知不妙,只好提气将毕生苦修的达摩神功遍布全身,硬接天尊这一击。
  只听得无嗔发出一声闷哼,口吐鲜血,倒退五步。天尊虽被无嗔奋力一击的余力震退三步,但显然伤他不得,他掌起掌落,又击倒了一个少林和尚,大步长笑跨出圆圈,百年来名震武林的罗汉阵就被天尊破了。
  天尊一离圆圈,转身便要对残破的罗汉阵众僧猛施杀手,这时他听到身后一个平淡的声音道:“天尊,你敢跟贫道斗一斗吗?”
  天尊猛然停手,全身如一尊石像般动也不动,双腿微蹲势如沉岳,双臂微曲如抱重鼎,他缓缓转过身来,面对这向他挑战的人,这辈子已有几十年没有听过敢向他挑战的话了,他感到又陌生又惊讶,也有几分兴奋。只见石阶上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老道士,长袍在山风中飞动如旗,身躯直立如竿。
  天尊仔细打量了一会,沉声道:“你是完颜?”
  老道士点了点头,道:“完颜是我。”然后再次一字一字地道:“天尊,你敢跟贫道斗一斗吗?”
  少林寺后院墙内种了数百棵银杏树和槐树,皆有参天之高。树林里散立了数十块石碑,有的是纪事的,有的是名士留句的真迹,还有几块是古坟的墓碑,那些墓葬都是少林建寺之前的古迹,多年来保留了原状不曾迁走,以示对先民的尊重。树林后隐约可见到飞檐黄瓦,那便是少林藏经阁了。
  这时几块石碑之间出现了两个少年,两人皆小心翼翼地一面勘察四方,一面寻找最佳的藏身之处。走在后面的低声道:“傅翔,我瞧咱们还是躲在树上最好。”前面的停下身来,转身道:“芫儿,你瞧左边那几棵大槐树可好?”郑芫抬眼望去,见那几棵古槐高达四五丈,枝叶浓密,离藏经阁的后塔约在二十丈之内,便点点头。
  两人从石碑之间闪身而出,到了那几棵古槐下,无声无息地垂直拔起,轻轻落在三丈高的树干上,然后慢慢调整位置,躲入浓密的枝叶中。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只十几只松鼠被惊动,一溜烟般从树上滑到草地上,跑得急了,前爪捧着的小果子和种子掉了一地,才落地就忙着寻找,动作逗人发噱。两只老鹰在天空盘旋,看到松鼠在活动,便愈飞愈低想要突袭,松鼠已经机警地躲入树根下,有两只索性挤进了同一个树洞,挤得两个大尾巴露在洞外,毛茸茸地乱摇乱摆。也不知为何,傅翔和郑芫两人心中竟然同时想到卢村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两人的手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
  两人从相逢到此刻,第一次那么亲近地独处,傅翔只轻呼一声“芫儿”,便没再说话。郑芫心中思潮起伏,想到小时候和傅翔一起上学、一起玩耍的往事,傅翔无论学什么、玩什么都是那么认真,那么出类拔萃,只有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才流露出一些顽皮好玩的性子。他总是像哥哥一样地照顾自己,带头冒险,却又显得那么老成。
  想到冒险,她眼前立刻浮出朱泛那调皮的笑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时闪出一丝诡计多端和随时准备惹事的神情,郑芫只要想起他便想笑。
  这时,傅翔忽然转头看了郑芫一眼,郑芫只觉那眼光中充满了关怀和爱护,一股温暖流过心田,她不禁紧紧地握了一下傅翔的手,傅翔也不由自主地紧捏她的手掌,手指交缠在一起。
  郑芫却不知为何又想到朱泛的眼睛,她和朱泛也曾如这般地并肩躲在树上;傅翔看自己时眼中全是关怀,而朱泛每次看自己时,调皮中似乎还藏着几分坏主意。
  傅翔见她面上神情有些恍惚,以为她有些紧张,甚至心怯,便安慰道:“待会对战时,朱泛和少林高手会先出手,你的任务是突袭,看准目标奋力一击,不成就退。”郑芫把手抽回,紧抓住腰间剑柄,点了点头道:“我自省得。依照方师父的计画,傅翔,你和方师父挑战地尊,千万小心啊!”
  就在这时,少林后院墙上出现了一排人,傅翔刚低声道:“怎么只有六个人……”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好好一道砖砌院墙竟然倒了一截,砖块及碎片飞出两三丈之外,院墙出现一个大缺口。
  缺口处砖石砂尘落下,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大步跨了进来。傅翔和郑芫心跳如擂鼓,从高处看下去,只见那人面目黝黑,身材瘦削,傅翔低声道:“地尊来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从墙上跃下的六人,认得头尾两人,正是那绝垢僧和辛拉吉,便悄声在郑芫耳边道:“芫儿,你要对付的是中间那四人,沉住气,伺机而动。记着,打不过就往寺外跑!”
  地尊走在前面,身后六人一字排开,齐向藏经阁走去。地尊朗声道:“完颜老道出来,不要躲在里头当缩头乌龟。”四周一片寂静,无人回应。地尊停下身来,朗声又喊了一次,仍然无人回答。
  这时居高临下的傅翔和郑芫却看到院外的树林里走出来五个人,当中一人正是方冀。傅翔一看这形势,便知应该如何行动,他低声对郑芫道:“咱们贴着树梢往前移……”话声才了,身形已经移到前面一棵树梢,没有发出任何声息。郑芫如法炮制,也跟了上去。两人连续三次前移,已落在林边的树上,郑芫居高下望,下面就是绝垢僧、辛拉吉等一排六人,背对自己。
  就在方冀一行五人悄悄从院墙的缺口进入少林寺的同时,前方藏经阁的后塔上轻飘飘落下五名少林僧人,一尘不起地站在地尊面前十步之遥。地尊冷笑一声,道:“少林寺想前后夹攻,以多胜少?可笑呵可笑,我要完颜老道出来说话。”
  方冀想不到自己从后面出现,尚未出手,地尊已经察觉,只是他竟如此托大,头也不回,但他身后的六个人就忍不住一齐回头察看。方冀知机不可失,猛地一挥手中红旗,大喝道:“邪魔外道,丐帮和明教不容尔等撒野!”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方冀、范青、伍宗光、姚元达、朱泛五人忽然发难,拳掌长剑齐攻向天竺一排六人中间的四人。天竺六高手两端正是绝垢僧和辛拉吉,两人转身御敌,等到发现方冀等人并非针对自己攻击时,已经来不及协助中间四人。
  那四名天竺高手骤遭五人攻击,慌忙出招抵抗,其中遭方冀和朱泛联手双击的一人,当场就被打退五步,勉强吸口真气正待回击,一支短剑从天而降,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刺中他的左胸,顿时鲜血飞溅。
  那由天而降的短剑客正是郑芫,她在树梢上将下面战况瞧得清清楚楚,见到此人在方冀和朱泛夹击下步法微乱,身边傅翔也低喝道:“右边第三人,快出手!”郑芫没有思考的余地,仗剑跃身下击,使的是少林达摩剑中的一招“飞天三现”,在少林剑法中堪称攻势最为凌厉的招式,尤其由高处下击时更具无比威力。此招在闪电一击之后,还隐藏有连续两次出手,疾如神龙再现,是极厉害的杀手。
  郑芫一剑得手,本该以极隐晦的手法再递出二式,取敌性命,但芫儿毕竟只是一个少女,又是平生第一次与敌真刀真剑地厮杀,一见敌人鲜血激喷,不禁吓了一大跳,竟然呆住了。就是这一瞬间,给了旁边辛拉吉袭击的机会,辛拉吉正面对姚元达的醉拳,陡然施出移形借力的绝招,将合并的力道转向郑芫露出的一个空隙,郑芫发觉时已不及闪避,不禁大惊失色。
  轰然一震之后,郑芫自觉无恙,却见朱泛一个翻滚,跃起两三丈高,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又落回原地。只见他嘴角一缕鲜血,却气势飞扬地对辛拉吉道:“黑家伙,大家都施了偷袭,俺也不怪你,咱们再玩过。”双掌一错,欺身而入,对着辛拉吉连攻三招。
  郑芫知道在自己感到完全无助的那一刹那,是朱泛施出无影千手范青所传的独门轻功,抢入郑芫身前,代她挨了一掌。朱泛年纪虽轻,缠斗经验却极是丰富,他将所挨之力藉一个大翻滚化去大半,丝毫没有犹豫和耽搁,便重回战场。
  方冀看在眼里,赞叹在心里,忍不住大喝一声:“朱泛好样的,咱们来毙了这黑家伙!”其实他心知肚明,突袭的机会只有一次,一击之后便再无偷袭的可能,但他仍然使出十成功力侧击辛拉吉,大半目的是为受了伤的朱泛减轻一点负担;而他们预定一上来就袭击的战术,起码还是废掉了一个敌人。
  方冀斜眼望去,那五个少林僧人仍默默站在原地,分毫不动,宛若五个石翁仲,显然对自己设定的群战偷袭打法不愿参与,一派名门之风。
  就在这时,忽然眼前一花,地尊已经发动攻势,他同时攻向两名少林僧,又高又瘦的身形闪动有如鬼魅,每一招递出皆飘忽不定,一落下便如千斤重锤。两名少林僧奋力抵挡不住,地尊一长身形,便已越过少林僧,直向藏经阁奔去。
  其他和尚这时才发动攻击,只见当先一名老僧推出两掌,一掌在前一掌在后,两掌之力配合得巧妙无比,发劲的顶峰正好相叠,于是后掌催着前掌,威力倍增。地尊冷笑一声,道:“好一招‘博浪双峰’。老和尚,咱在南京见过你。”发掌之人正是赶来扞卫藏经阁的天慈大师。
  地尊从这股掌势中,已经察觉天慈的功力深厚,但他此次上少林乃是志在必得,出手绝不留情,只见他鼓足十成功力,身形舞动,化为模糊的一片,对手完全无从捉摸,一招发劲,下一招又变为借力,诱得对方发劲相抗时,立刻施展“御气神针”的诡异内力,直破对方中庭。少林众僧事前已得傅翔及完颜老道警告,知晓天竺武功的奇特之处,但在一对一的情况下,以天慈的高深修为,竟然在三十招内被他打得东闪西窜,完全挡他不住。
  地尊长啸一声,哈哈笑道:“老夫不想玩了,咱们藏经阁里再见。”他双掌飞动,逼得对手连连后退,正待跃身而起,只听得背后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叫道:“地尊休走!”一股强大的掌风接踵而至。
  地尊正要反身接招,头顶上又一股飘忽不定的劲道突然由天斩下,他咦了一声,心中大为震惊。倒不是这两股力道有多强大,而是两股力道在空间和时间上的配合让他大吃一惊,只因他已感受到,无论自己施出何种招式,都无法避免身上某一要害受到攻击,除非……除非立即退闪避开。
  这对地尊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经验,他当真只好退闪两步,避开了这两股力道。转过身来一看,只见袭击己背的是方冀,而从上而下发掌的,正是他在襄阳见过的少年傅翔。
  傅翔在树梢上目睹芫儿遇险,自己无论如何援救不及,幸好朱泛舍身挡了一招,当真是又惊又险。而自己的任务是和方冀夹击地尊,是以只得耐着性子,等到方冀对地尊一出手,他立刻飞身而下,配合发招。至于发招攻击的时间和部位恰到好处,以致让地尊暗中震惊一事,他完全无知,只是直觉告诉他,如此才能和师父的招式力道配合无间,天衣无缝。
  地尊斜目瞪着这个奇异的少年,心想:“这两招必是巧合吧,待咱再试一下。”
  只见他一起手,便是天竺“御气神针”的功夫,直击向方冀前胸。方冀在南京城墙上曾被天尊一招击伤,记忆犹新,如何敢正面硬拚,连忙向左跨步,反手发出一掌侧击地尊。但他掌力才发,已被地尊将他掌力“借”走,直袭傅翔。方冀大吃一惊,猛一吸气,单掌划了一个大圆圈,将本已发出的掌力活生生收回,地尊的“借力”陡然落空。这是明教左护法乔原士“潜龙掌法”中的绝技,天下没有第二种功夫能办到,当今世上也只有方冀和傅翔两人懂得其中奥妙。
  傅翔一见师父施出这招,便不假思索地配合施出明教白天王的狮吼神拳补了进去,落掌之处正好是地尊因借力借空而露出的些微空隙,拳力不重,但正好逼得地尊得撤招自救。
  这更是地尊意料不到的情况,他又试了两招,结果皆是如此,一时之间,竟然占不到上风。对方两人出招,方冀的功力较为深厚,但二人间的互补倒像是由傅翔这少年在发动,地尊甚至以为这是对方练好的一套武功,专门对付自己的天竺神功。
  焉不知傅翔发动配合师父的招式,乃全无定见,只因对师父的每一招都彻底了然于胸,自己出招便一直是随性的临时组合。只要师父一动,自己不经思索就有最巧妙的配合呼之欲出,合二人之力,竟似达到了完颜道长教给自己的“后发先至”境地,思之及此,傅翔不禁大为振奋。
  地尊狂怒之下,将内力提到十成,猛然舍方冀而攻傅翔。傅翔出招抵挡,方冀从旁侧击,虽然两人的招式和力道均属厉害之极,但那配合在一起所产生的“后发先至”效力却不见了。地尊长笑一声,已知致胜诀窍,一面避开方冀,一面专注对傅翔猛下杀手。
  傅翔只觉地尊的掌力有如泰山压顶,每接一招便遇一次险,五招一过,已被打得连翻带滚,狼狈不堪,而方冀施尽全力的攻击,地尊或轻松闪过,或抽空还击一招。方冀立感无力撼动地尊对傅翔的重击,尤其地尊夹在雄厚掌力中的“御气神针”诡异内力,师徒两人除了躲避别无他法,几个照面过后,地尊已经取得绝对优势。
  地尊一面出招猛击傅翔,一面环目一看,只见徒儿辛拉吉正与一个中年乞丐快招对决,那乞丐身舞如醉,每一招都似颠扑欲倒,却总在将倒未倒之时从出人意表的方位递出致命攻击,辛拉吉的天竺快掌威力虽强,却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好几次差一点就伤在那乞丐的怪招之下。
  天竺二代大师兄绝垢僧的对手是一个施剑的威猛乞丐,一身褴褛的破衣裤上打了十几个补丁,手中一柄长剑如魔似幻,剑光所及寒气逼人,绝垢僧武功虽高,一时好像也无法取胜。
  另一边,天竺的弟子兵阿苏巴、沙格、新都鲁正与一个少年花子、一个少女及一个身法怪异的老者三对三厮杀,一时也不分胜败。地尊有些心焦起来,暗忖不知那里跑来这几个武功奇高的叫花子到少林寺来助战?这边厢打得热闹无比,少林寺的几个和尚却又原地伫立,稳稳地按兵不动。
  他那里知道,这时动手力阻天竺高手的丐帮英雄,乃是名震江湖的左右二大护法、天下第一神偷,以及丐帮最耀眼的明日之星红孩儿;除了钱帮主外,丐帮几乎精锐尽出。
  地尊衡量一下形势,觉得是他强行进攻藏经阁的时候了,于是连发两掌,暗挟神针内力,方傅二人闪身躲避,他便乘势疾步向藏经阁移动。堪堪攻到塔边,四名少林僧立刻一拥而上,当先一人主动出掌攻击,其余三人严阵以待。
  那当先的少林僧是“无”字辈中最年轻的高手无戒法师,他的擒龙手在少林寺中数一数二,年纪不过五十,已达到“九段擒龙”的最高一段。地尊见他一出手,自己腹胸已全在极强的掌力笼罩之下,他猛施绝技,一扭身,已借方冀和傅翔的力道转迎向无戒法师,同时提气低喝一声,将“御气神针”施到十成,内力一涌而出。
  方冀大叫一声:“大师快退!”岂料无戒法师竟不变招,继续以擒龙手拍出硬碰硬的一掌,其他四僧似也无动于衷,并无人发出侧击。方冀暗中大呼要糟。说时迟那时快,两股极强的力道撞击下,发出轰然巨震,无戒法师倒退三步,缓缓坐倒在地,嘴角流出鲜血,显然数十年的少林神功仍然挡不住天竺诡异的“御气神针”,地尊的内力借这一针之破,结实地打在无戒胸口。
  然而无戒法师的九段擒龙手也重重推向地尊,地尊倒仰侧步,全力化解,仍然硬受了部分掌力,感到一阵真气逆转,连忙提气调理,深吸三口气后才能发言:“好一招擒龙手,少林擒龙手恐怕以你第一吧?”
  方冀正待出击,忽然听到傅翔一声惊呼,就连前面几位老神在在的少林僧也是一阵惊呼,他定下身来一看,只见两条人影有如两条飞龙在天,一面闪电般疾速出招过招,一面在空中不断变换飞动的方向,加以过招时或掌或指,都发出尖锐的破空巨响,那景象直是身形幻变、招式神奇、内力强劲三者的极致,是天下武功的顶尖表现。
  傅翔知是完颜道长与天尊到了,不由看得目瞪口呆,热血沸腾,一时竟忘了自己也是在激战之中。在场几对捉对厮杀的高手竟也都暂停出招,大伙儿全被这一生难见的武学奇景所震慑。
  只听得天尊大声道:“地尊老弟,他们挡不住咱俩,咱们往塔上攻!”
  傅翔却从两人变化莫测的交手中看出端倪,那完颜道长虽仍处于被动的一面,但他见招出招,往往一招甫出,天尊就得赶紧换招,显然他的“后发先至”打法已能发挥作用。较之前不久在汉水之滨,因参不破地尊隐藏式的运气行功而无法施出“后发先至”,因而被地尊一轮重击、打得狼狈不堪的景况,实有天壤之别。傅翔知道完颜道长这阵子窝在少林寺中学习梵文,必然有了进展,不禁又是钦佩,又觉莞尔。
  再看地尊那边,无戒法师坐在地上自行运功疗伤,其他几位少林僧并无一人上前相助。只见第二个和尚一言不发,划圈点出手中木棍,直攻地尊小腹,棍风在少林僧十成内力催动下,凌厉如有形之物,在棍头一尺外聚成一股凝重的力道。地尊大喝一声:“有种一拚吗?”他依样画葫芦,如法炮制地掌中藏“针”,迎向少林齐眉棍。
  那少林和尚居然也不变招,就如无戒法师一般,与地尊面对面硬拚一招,只听得轰然声响,和尚手中木棍断成两截,一截飞向天空,一截并未留在和尚手中,却如有感之物般鼓余劲直袭地尊丹田,和尚本人则倒退三步,略为支撑后终于跌坐在地,口流鲜血。
  地尊惊咦一声,双掌一合,便要夹住那半截木棍,岂料断棍上竟藏着余力巧劲,突然向上激射,宛如活的一般。地尊一面疾退,一面下丹田猛缩,堪堪避过那半截木棍,猛然沉声一喝,原来背上被方冀暗算,挨了一掌。
  方冀一掌按向地尊气海要穴,但地尊的天竺内功委实巧妙,竟在方冀一掌按实之际,气海穴瞬间移位,方冀的掌力被他自然而生的应力所阻,伤害度抵销一半,似乎未能造成对地尊的牵制。
  地尊喝道:“好厉害的棍法,和尚通名来。”
  坐倒在地的和尚冷哼一声未答,第三个和尚已经双拳击出,闷声不响地对准地尊攻去,上取巨阙,下击气海,乃是正宗的少林神拳,只是和尚功力深厚,又是力聚十成,那威势有如五丁开山,实属罕见。
  地尊厉声道:“还要硬拚吗?”那和尚不哼不语,只是默默出击,双脚牢钉石阶上,一分也不移动,要与地尊硬拚之势已经一目了然。
  方冀和傅翔忽然同时停止了动作,因为两人同时理解到少林僧的作战策略,不禁从心底升起一股敬意。傅翔低声道:“师父,他们坚持要一对一与地尊硬拚呢。”方冀点头道:“少林寺要以全寺一流高手拚到受伤,来消耗这空前强大敌人的内力,以待方丈出面做最后致胜一击,悲壮啊!”他原本对少林众僧不屑对敌偷袭、不屑以多击寡的“名门正派”作风感到不满,此时不禁大大改变看法,从不满变为钦佩。
  果然第三个少林僧又被地尊所伤,而地尊已觉血气鼓荡,方才挨了方冀一记暗算,当时似无大碍,此时背上竟隐隐作痛,他也开始意识到这是少林寺的“车轮战”,一样是以多击寡,但少林众僧坚持一对一的硬碰硬,打得何等光明磊落。一念及此,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不知道少林寺中到底藏有多少个这等高手,打算一一和自己硬拚?
  此时第四个少林僧又已挥动手中长剑,踏中庭,走中宫,直刺自己幽门要穴,剑气如芒,无形的锐锋盈尺。地尊暗暗吃惊,忖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厉害的和尚?这和尚剑上的功力,咱们除了天尊和我,无人可及……”
  他那里知道,继无戒法师之后出战的三位和尚,分别是藏经阁排名第四、第三及第二的绝顶高手,在少林寺中都是武功顶尖、佛法高深的前辈大师。地尊既已猜到少林僧的战法,便再无犹豫,运起十成功力,全力以赴。
  然而就在此时,地尊忽然感到十成功力竟然一下子聚不起来,他提气两次,手上的招式竟然递不出去。那少林藏经阁排名第二的无忧大师长剑上的剑气已经刺到,地尊大吃一惊,藉着倒退一步,终于凝聚内力,毫无保留地双掌推出。无忧大师的剑势虽然受阻,被地尊的诡异内力穿刺而入,但只是全身一震,并未受到重创,他倒退三步后,居然重整旗鼓,再次发出以硬碰硬的一剑,直刺地尊中宫。
  地尊骇然自觉,经过这几位少林高手的硬击,自己的功力似已大为减弱,而少林寺那边不知还有多少高手待出,此等形势极为不妙,不远处天尊和那完颜老道之斗似仍胶着,自己如不能出奇制胜,今日将再无机会攻上藏经阁。
  只见他忽然长笑一声,攻势换成了守势,对手无忧法师的剑气陡盛,绕着地尊如狂风席卷,内力从剑尖射出,嘶嘶作响,台阶下众高手看在眼里,无不暗自赞叹。
  一旁被完颜老道缠着不放的天尊瞥了一眼,已经了然于胸,他知道地尊正在施展另一项天竺武术的绝学,能从固守对手的攻击中,一点一滴恢复自身的功力,这是一种源自极高段的瑜伽大法。只见地尊信手出招防御,敌快他也快,但是呼息却愈来愈慢,渐渐他手上的招式已成反射动作,他的身心却似进入冥想境界。无忧法师奇招尽出,剑气如虹,竟然奈何不了如在幽冥中的地尊。
  无忧大师虽不知地尊所施的是什么功夫,但身为少林藏经阁第二把交椅,他对武学精要了解极深,而且见多识广,直觉感到对手正一点一滴地恢复之中。他虽不知地尊如何能够做到,但若待得他功力全复,则少林寺这边牺牲数位高手与他硬拚的战略,势必前功尽弃。只见他须眉俱张,大喝一声,达摩神剑最厉害的招式已然发出,在十成的少林神功催动下,剑气凝结成一片大气磅礡的剑幕,而中间连环的绝妙三式,则如剑幕中的异军突起,首尾相连,锐不可当。
  众人都是识货的高手,见到这阵式,无不暗中惊呼:“达摩三式!”而其中最为激动的莫过于郑芫。郑芫不久前才在天慈禅师指点下修练达摩剑法,不少奥妙处本以为已能完全领悟,这时见到无忧禅师将这“达摩三式”的精微之处施展得淋漓尽致,招式上的威力已臻化境,不由看得心旷神怡,欢喜得几乎要手舞足蹈,才知道这套剑法博大精深,自己虽领悟了内容,还没领悟到精髓。
  就在此刻,天尊忽然向地尊这边猛跨一步,大喝一声:“出招!”同时不顾完颜道长紧缠上来的一击,鼓足十成内力,一指点向无忧大师。
  完颜道长一招既出,已经感觉到这一击并未能锁住天尊运气的“罩门”,无法逼使天尊撤招自救,于是大叫一声:“大师快退!”
  地尊和天尊两人心意已通,天尊甫一出招,地尊已再次转守为攻,凝聚全身内力,对无忧和尚发出“御气神针”。果然经过一阵瑜伽调息后,他的内力再次凝聚成功,一股无坚不破的诡异内力直奔无忧而去。然而无忧和尚居然不闪不避,举剑相迎,剑气直透剑尖之上,竟然和地尊天尊的合力硬碰硬干上了。
  只听得无忧一声狂吼,长剑脱手飞向地尊,身躯却向后飞出丈外,落在地上不省人事,而地尊也已被达摩三式的第三式“飞天一练”的脱手长剑刺伤左肩,这乃是天竺地尊数十年来未曾遭遇过的经验──被敌刺伤!
  只见他恚怒欲狂,猛向藏经阁后塔最高一层跃上,第三、第四层塔上立时飞出两名青年僧人,欲做阻挡,一个被地尊当胸一拳打得吐血落地,另一个才喝一声:“下去……”接着便是一声惨叫。
  天尊见地尊直扑藏经阁后塔顶层,于是同时发难,再次摆脱完颜的牵制,和地尊双双飞起,对准来阻的少林和尚发出袭击,一指点中了一名和尚的右胸,和尚飞撞在塔壁上,血溅石砖。这天尊、地尊两人,在摆脱纠缠、以一击一的情形下,确实无人可敌,少林高手已有六七人倒在血泊中。
  就在两人飞上第三层塔檐时,一声“阿弥陀佛”如巨钟发响般传了下来,众人心中都是一震,只见塔门里走出身披黄色袈裟的少林方丈无为大师。一道灰影闪过,无为方丈身旁已多了一个又高又瘦的道人,正是全真教的完颜道长。
  完颜一面飞身上塔,一面暗中咒骂:“这天尊的运气行功真够隐密,我老道发三招,只有一招半式能正中要害。妈的,紧要关头老是被他摆脱。”他恶狠狠地瞪着天尊,心中极是忿恨。
  天尊和地尊在塔檐上,其他人都停止了打斗,一齐围到塔下,这一场天竺与中土武林的大战,已到最后分胜负的时候。天尊用眼光询问了一下地尊,地尊也用眼光回答,他的伤势不碍行动,然后对着无为方丈,冷冷地道:“无为和尚,咱们四人一对一做个了断吧。”无为方丈道:“咱们从头到尾那一场不是一对一?”地尊想想也对,便为之语塞。
  天尊知道这个师弟武功虽然极强,脑子却不够灵光,连忙接过道:“那方才寺前的罗汉阵,十八个打你老爷一个,又算啥一对一?”无为方丈哈哈大笑,道:“说你天竺化外之人实在不敬之至,但天下武林人人皆知,少林罗汉阵御敌时,敌一人咱是十八人,敌五十人咱也是十八人。”
  天尊怒道:“那你身旁的道士难道是少林寺的?”完颜抢着答道:“今日可不是天竺武林对少林之战,乃是天竺武林对中土之战!莫说俺全真教,眼下便有丐帮、明教的好汉在场,你再横,山下还有各门各派都要和你等拚命,你就赶快夹着尾巴,逃回‘身毒’去罢。”
  傅翔知道完颜道长他老人家只要不是做决定的关头,万事皆看得明白透彻,口齿也极是流利无碍,他要天尊滚回去,不说回天竺,却要人家回“身毒”,用心着实毒辣。
  天尊果然勃然大怒,道:“好,就依你,咱们四人捉对儿拚杀,若是咱们败了,立刻率众返回天竺。若是咱们赢了呢?无为和尚,咱可要你一句话!”
  四方静了下来,无为方丈并未立即回答,他思考了片刻,然后一字一字地道:“若是咱们输了,少林弟子再补上两人,和汝等一对一地拚杀,直到全寺弟子死光为止!”
  方丈这几句斩钉截铁的话语才了,塔内便响起一片佛号:“阿弥陀佛,壮哉此言!”不知塔里还有多少没有现身的少林高僧。而塔下也响起一片声音:“保寺之战,死光为止!”原来在前寺的罗汉堂僧人们,不知何时也聚集到了藏经阁塔下。
  天尊不免有些心寒,他知道地尊所受剑伤虽无大碍,但内力的消耗却是心腹大患,少林寺如持续以这种不惜生命的“一对一”打法,自己拚倒对方十个八个后,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何况还有一个难缠的完颜道长,好像在拿自己试他的新功夫,委实可恶之极,却又一时拿他没辄,不禁有些犹豫起来。
  就在此时,傅翔在塔下忽然瞥见藏经塔的第五层后方闪出一个僧人的身影,那和尚背上背了一个黄布袋,十分小心地从塔角跃起,落在塔后的树林中。傅翔忽然想起有一个埋伏在少林寺卧底的弟子,便对身边的芫儿和朱泛低喝一声:“卧底的要跑……”也来不及解释,便飞身向那树林追去。郑芫和朱泛不明就里,但也立即跟着傅翔追出。
  树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鹤唳般的哨音,一连响了三个转折,十分特异,追在前面的傅翔和站在塔上的完颜道长都觉得耳熟,原来那晚在房县关帝庙前,那武当坤玄子招呼天竺绝垢僧时所吹出的竹哨声,就是这种“鹤唳”之声。完颜道长猛然惊觉:“是卧底在少林的人所发的哨声……”
  只见天尊、地尊,乃至塔下的天竺弟子全都拔腿就跑,一齐向郑芫和朱泛身后跟去。那地尊的脑子果然不够使,居然自作聪明地用梵语大叫一声:“得手了!”却忘了少林高僧个个皆谙梵文,听他这一叫,每个人都懂了。
  刹时之间,那背着黄布袋的和尚在前,傅翔在后,郑芫、朱泛再后,天尊地尊及天竺弟子、完颜道长、方冀、丐帮诸侠、少林众僧……大伙儿如一串流星追月般飞过天际,齐向寺后山区奔去。
  这时夕阳已经隐没,东方一轮明月升起,这一群顶尖高手身形之快,委实令人咋舌,从远处看,衬着天边的月色,直如一群巨鸟划过长空,直奔山顶高处。尽管陡峻难攀,这群人却飞驰如履平地,节节高升。
  一转过山顶,突然山路陡缩,左边是陡壁,右边已现深渊。这时一片雾气从深谷升上来,片刻间就变得迷蒙难辨东西,脚下一个踏空,就有坠下百丈深渊的危险。那跑在最前面的和尚显然对地势熟悉无比,在浓雾中并不减速,也不拣路,每一纵跳,正好落在悬崖边的石笋尖上,分毫不差。
  追踪而来的傅翔便没有那么大胆,他一开始关注落脚之地,立刻便慢了下来。傅翔心中暗急,忖道:“这和尚盗了经书,拣这条上山路做为退路,乃是有备而来。”就在此时,一片乌云遮住月亮,山巅上立时伸手不见五指,先前还可以从前面和尚的身影,估算落脚之地而跟进,此时更是一筹莫展,眼看那和尚继续纵跳自如,愈奔愈远,终于隐于浓雾之中。
  忽然后面有两人飞越过自己头顶,居然不受浓雾和黑暗影响,快速地追踪上前,慌忙中傅翔已看出这两人似乎是无影千手范青及红孩儿朱泛。大概这两人经常夜偷十户,黑暗中目力特佳,再加轻身功夫特别灵巧,居然也能不减速度,紧紧跟住最前面的和尚,刹时也消失在前面的浓雾之中。
  傅翔索性停下身来,向后方叫道:“芫儿,尽量靠左!”郑芫应了一声,从来声估计,大约在二十丈之后。傅翔知她无恙,正感放心,忽然又听到郑芫的尖叫声:“傅翔,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又是两条黑影越过郑芫,飞快地落在自己背后。傅翔大吃一惊,黑暗的浓雾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能转身凝神,提气相待,却不知如何应变。那两条人影来得好快,端的是无声无息,两人先后对着傅翔发出一掌,傅翔一感到掌风,已知来的是天尊和地尊,因为一股无与伦比的巨大压力,如排山倒海一般,使得自己匆匆推出的抵抗之力显得有如螳臂挡车。他一个立足不稳,就被这巨大力道推离山崖,向悬崖下跌落。
  只听到傅翔在空中大叫一声,胸口又受重击,身形便如断线风筝般直坠下去。
  天尊、地尊二位天竺武林的领袖,在黑暗的大雾中找到绝佳机会,联手偷袭傅翔而一击成功,料想这少年绝无幸理,两人竟是欢欣鼓舞,齐声长笑,彷佛获得至大无比的胜利。他们继续向前追去,准备接应盗经得手的卧底弟子悟明和尚。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却传来悟明的惊呼:“什么人……你敢!”紧接着是无影千手范青的大叫声:“红孩儿,接住!”
  天尊和地尊追得近了,依稀看见那悟明背着的黄布包,不知为何突然到了神偷范青手中。范青一面迎接悟明的攻击,一面将布包抛给身后的朱泛。天尊挥掌击向朱泛,朱泛只好就地一个铁板桥堪堪闪过,那布袋便直向悬崖外飞去。地尊正好赶到,双脚钉立悬崖边缘,伸出长臂去抓那布包,但是他背上“命门穴”忽然感到一股致命的压力,若不避开便有性命之虞。他狂吼一声,硬生生地反身双掌回击,只见完颜老道右手双指如戟,原本袭他命门穴,此时已转而对准他掌心“劳宫穴”,地尊只好收掌。
  那包着少林二十四种绝技秘笈的黄布包,终于落下了悬崖,瞬间消失在浓雾密布的黑暗中,山巅上传来少林方丈无为大师的悲愤吼声。
  第十回 蒙古大夫
  晚风送凉,白昼的燠热在午后乌云密布却仍无雨下后愈发闷人,直到申酉之交时,城里才有一阵风起,吹散了一些暑气。
  这是前元朝的大都,大明洪武年间改称北平府。经过十多年的鏖兵争战,大都虽被大火烧了几次,不少房舍建筑都已成了灰烬,但旧皇城却奇迹般未受重大破坏,坚实的帝都城墙依然屹立无恙。
  这时城西南的顺承门前,有三人三骑正要进城。守城门的军士中,一个军官笑容满面地对一马当先的清癯和尚招呼道:“道衍法师回来啦,这一趟恐怕去了两个多月吧?”那和尚合十为礼道:“正巧哩,和尚出城那天,在这城门当值的也是你丘老总,可真有缘了。”
  那军官又向后面跟着的一位虬髯和尚、一个青年书生打招呼道:“这位镜明法师咱是识得的,还有一位……”
  道衍指着身后的青年书生道:“这位胡相公,是贫僧在南方识得的才子,正要给王爷引见呢。”燕京城当差的,人人都知道这道衍乃是燕王朱棣的头号心腹,平时不但诸般佛典法事悉由道衍以主录僧的身分主持,燕王府各种重大事务的决策,也都少不了道衍的参与。那军官听道衍如此说,便二话不说放行入城。
  三人进了顺承门,第一条大街右转后,便看到道衍所主持的“庆寿寺”。庆寿寺建于金代,到元代时寺内增建了双塔,大都人都俗称此寺为“双塔寺”。寺院建筑十分雄伟,古朴之色及飞檐之美在数百株古松间忽隐忽现,堪称昔日京师寺庙之冠。
  道衍转首对身后的书生道:“今日已晚,便请胡相公在敝寺暂歇一宿,明日咱们去王府拜见燕王。”那书生拱手道:“胡濙承大师看重,邀来燕京一游,除有荣幸一览古都之规模、长城之雄伟,并得拜见燕王之威仪,如能有缘见识百年京师诸位名医国手岐黄之术,则又幸矣。”道衍和尚道:“燕京乃故元帝都,不仅皇宫之中,便是几个王府里也都供奉不少名医,元亡之后,名医多留下悬壶于市,颇有几位高手值得胡相公认识切磋呢。”
  这时右方一间宅子里忽然传出嚎哭之声,一辆骡车拉来一具棺木,宅门大开,将棺木迎入,院中挤了十几个人,几个妇人和后生在嚎啕大哭,三个和尚在堂门前念经烧香,屋里两个婆子抬着一张床蓆出来,床上躺着一个年轻少妇的尸体,尸体腹部高高隆起,看来竟是一个孕妇,家人正要将遗体入殓。
  胡濙骑在马上,瞧见那少妇身下忽然流出鲜血,滴在地上,他定目仔细看了一下血滴的颜色,便从马上跳下,快步走进宅院,向众人道:“且慢入殓,且慢入殓!”一面问那抬尸婆子:“妇人因何而死?”那婆子道:“头胎就难产,母子毙死了,一尸双命,可怜啊!”胡濙早已蹲下细查蓆上的鲜血,他手指沾了一点,闻了一下后,大声叫道:“快放下,说不定还有救呢!”
  只见胡濙从袋中掏出一把银针,飞快地在那妇人的两边耳根插入,又解开妇人衣领,在喉下正中插入长针。他感到妇人身躯已冷,气息全无,但皮肉仍有弹性,三针插下后,妇人的腹部似乎略有动静。胡濙又喜又急,不顾众人惊呼,一把扯开妇人衣裳,在她上腹部插了三针,脐旁插了两针,然后双掌十指按住妇人腹部要穴,轮流点压推拿,渐渐他手心感到妇人腹内有物游动,似乎正在转移方向位置,他大叫一声:“男客回避,产婆准备接生。”
  几个妇人围将上来,人人面带惊骇之色,一个最有经验的婆子蹲下,有人呼叫热水、被毯,一阵混乱之下,胡濙又是大叫一声:“来了!”那妇人腹下喷出大量血水,一声哇啼,一个血淋淋的男婴已被产婆活生生地拉了出来。
  胡濙忙看那妇人,姣好的面容苍白中透出青色,确实已经往生了。胡濙不禁心生敬意,望着那产婆手中的婴儿,又望着已死去的母亲,喟然叹道:“婴儿汝自强而出,妇人汝虽死犹生,天人之道不可知,可敬可畏啊!”
  众人拥着那产婆及婴儿挤着进屋去了,胡濙把银针一一拔下,擦净收好,一个婆子将妇人尸身擦拭整装,胡濙对那往生的母亲拜了一拜,悄悄起身上马。两个和尚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相公真神医也。”
  此刻胡濙心中却充满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如波涛般汹涌,有些激动,又有些念天地悠悠的莫名悲怀,只是不想说话,就点了点头,催马前行。
  行至庆寿寺外的广场前,胡濙才从激动的思绪中平静下来,他对道衍和尚拱手道:“在下虽好研究岐黄之道,却并无处理生死重症的经验,今日是第一次出手,侥幸救了那婴儿,可惜那妇人是救不活了。”道衍和尚道:“然则相公从何得知,那一尸两命竟还有救?”
  胡濙道:“在下遍访江南名医,遍览天下医学书籍,曾在郴州购得一本《银针奇录》的孤本,其中详记前朝三湘名医莫端在蒸水畔滴血银针救人的轶事。莫端从血滴尚泛养分之色而判断‘尸身’生气尚未断绝,立时停棺施救,不过不同的是,在莫端的银针施为之下,母子俱得救命。前辈妙手,岂是吾人可及……”
  那镜明法师插口道:“胡相公博览古今医书,珍藏一定甚丰了?”胡濙微笑道:“不瞒二位法师,在下家境尚称宽裕,自幼家父赐给在下的银钱,十之八九都花在蒐购医药之书及各种单方,是以所藏可观。”
  道衍法师道:“胡相公可有意将各种医药书籍及单方整理编辑,重新付梓,以利天下?”
  胡濙道:“大师说得是。唯我华夏医药之道博大精深,其胜在于重经验之累积,从炎帝神农嚐百草以下,无一不以实际经验为本;其败则败在各种经验的传承支离破碎,而所流传者常有缺失矛盾,甚或误谬而不加修正,以致庸医害命之事层出不穷。要将敝人所藏彻底了解,去芜存菁,重新整理付梓,方能真正利医利民,但以在下个人之力,谈何容易?”
  这时三人已走到寺门前,寺中两个青年和尚出来迎接方丈。道衍道:“胡相公今夜就睡在方丈室隔壁的客房,你们先去准备热水及晚斋吧。”镜明告了罪也回入自己的禅房。道衍引导胡濙到了客房外,道:“胡相公梳洗完毕,便来方丈室共进晚膳。”胡濙谢过。
  道衍的方丈室布置得与一般和尚的禅房颇不一样,除了供佛桌上烧一炷檀香,另有一张长条木桌和十来个木凳,四壁则全是书册,其中佛、道、儒、杂学之书籍间杂并列。长桌上放着的不是《金刚经》,而是一部《资治通监》,最奇特处,是长桌后方唯一的一块白壁上挂着一幅地图,绘了辽东、漠北、中原、江南、百越……
  小沙弥奉上苦茶,道衍和尚与胡濙喝了一盅,只觉口舌之间一股暖气直通脾胃,通体舒畅。道衍和尚道:“这茶是燕王府所赐,据说是元朝皇帝内宫中的珍品。”胡濙道:“此茶味先苦后甘,确有强胃健脾的功效。”他精研医药,自己也常亲嚐,以身体会草本药物对生理的影响,是以一杯苦茶下肚,便知此茶的功效。
  道衍道:“明日贫僧要进王府去,向燕王报告南行所见,顺便引胡相公晋见。燕王最是爱才,见着胡相公这等人才,怕要不放你走了。”胡濙谦道:“胡某一介书生,燕王如何看得上眼。”
  他对这位行思奇特的和尚感到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大师精研释道儒各家学说,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对当今天下大势有何看法?”
  道衍和尚起身在案上香炉中添了一炷香,对佛像拜了三拜,然后回到凳上坐下,缓缓地道:“故元一代源自于漠北,当年蒙古帝国统一漠北后,灭金、灭西夏,三次西征占地万里,灭南宋而建元朝。蒙古帝国之强大史无前例,蒙古军队天下无敌,何以不满百年即被我洪武皇帝推翻,赶出中土?此乃因为蒙古有武无文,其征服中土之初所仗者力之强也,及其入主中土数十年后,尚武之气逐渐销蚀,文功又不足,何能长期徒以暴力镇压而治天下?是以群雄并起,有如暴秦失鹿而天下英雄共逐之……”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当年蒙古人由北而下建立元朝,我洪武皇帝则由南而上赶走蒙古人,南京遂成为大明治天下之核心,这原是地理形势必然的结果。然而依贫僧看来,我大明必须以北平为治国之中心,方能国祚绵延,长保社稷。”
  胡濙听得一惊,心想:“这话若在南京公开讲,足以致祸。”他一面望着长桌后面的大地图,一面应道:“愿闻其详。”那幅大地图上除山川地名外,尚有许多不明其意的符号,大多集中在辽东及中原地区,尤其是北平到南京之间的幅员,更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地名、人名及符号,显然道衍和尚花了许多工夫研究南、北两都之间的地理形势及人事。
  道衍和尚毫无顾忌地接着道:“这道理其实简单。北元虽败,蒙古残部军力尚存,北疆有鞑靼、瓦剌虎视眈眈,东北有女真,西北有畏吾儿,此皆为突厥一脉,均曾与华夏为敌,我大明如不能将北疆之防做为首要大政,则江山难保长久;而以北防为首要之大政,莫过于定都于北,此其一。其次,综观我华夏千年历史,建都于江南之朝代皆属羸弱短命者,南京世称有金陵王气,然自三国东吴以下,六朝金粉皆消失在秦淮波光桨声之中;而历数汉唐开国盛世,则皆建都于北方,不仅力保北疆西域,且能以中原恢弘之气扬我国威。我朝洪武帝雄才大略,虽因其建国过程由南伐北,故而建都于南京,然依贫道观天地之象,察宇宙之奥所得,则大明必将重建北平为帝都,而留南京为副都,则天下南北共治,北主南辅,大明江山可保百世。”
  这一番话听得胡濙心惊胆战,暗忖这和尚身在佛门,竟有天下志,说到“南北共治,北主南辅,大明江山可保百世”时,竟然透出一种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勃勃野心展现无遗。胡濙眯起双眼望那道衍和尚,只见一股焕发英气出自一个戒疤点点、身披袈裟的僧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次晨卯时才正,庆寿寺前已聚集了一群民众,开寺门的小沙弥揉着睡眼,请问乡亲聚此何为?群众七嘴八舌地道:“咱们要见神医。”“咱们要拜谢神医。”小沙弥听得一头雾水,反问道:“什么神医?你们到寺庙来找什么神医?”民众又是一阵七嘴八舌,说不清楚怎么一回事。
  只见一个衣冠整齐的中年人按住众人的杂言杂语,发言道:“昨晚有一位神医,以针灸之术救活了前面洪家一个原本难产而死的婴儿,咱们是洪家的亲友邻居。有人看见那神医随道衍方丈住进了庆寿寺,大家要来瞻仰神医风采,洪家的当家也要来拜谢神医救子之恩。”此人口齿清晰,穿得也较体面,显然是街坊邻居中的领袖人物,众人听他几句话便把大伙儿心中的话说得清楚,人人心悦诚服,笑咪咪地看着小沙弥,一齐点头称是。
  其中一个小沙弥看到一群人对着他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心里竟然有些发毛,另一个比较机伶的已听懂了个大概,便对众人合十道:“昨晚住持方丈确是留宿了一位相公,待小和尚进寺去,瞧瞧客人是否已经起床,再请他出来与各位相见。各位且在那边松林的大石上坐坐。”
  道衍方丈及胡濙长途跋涉劳累,一觉睡过辰时,起床洗漱完毕,小沙弥已等不及前来报告,寺外聚了一群人要见神医,向神医道谢。道衍方丈哈哈笑道:“胡相公,你到北平才一夜,已经名震燕京了。”胡濙是个随和之人,虽不爱出风头,却也不排斥别人对他感激示好,便整装出寺与众人见面。
  道衍陪着他步出寺门,那个衣冠整齐的乡亲陪着洪家主人,立刻从石座起身迎上来。那洪家主人年约三十五、六,是个做小生意的商人,见了胡濙,当场就跪了下去。那衣冠整齐的乡亲拱手道:“这位是洪家当家的洪三昭,也就是死而重生的婴儿生父,要来拜谢神医救命之恩。敝人是洪家亲友罗章,见过神医及方丈,敢问神医贵姓大名?”
  胡濙忙上前将洪三昭扶起,谦道:“敝人姓胡名濙,江南人氏,跟随道衍大师北来燕京增广见闻。敝人略知医药,却无悬壶济世的经验,昨日见到贵府母子因难产而罹难,似乎还有一线生机,斗胆一试,侥幸救活婴儿,可惜术艺不精,母亲却救不活了,还请包涵则个。”
  那洪三昭听了又要下跪,胡濙拦住了。那罗章道:“胡神医忒谦,阁下针灸之术有起死回生之妙,实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敝乡亲备有白银三百两酬谢,盼神医笑纳。”胡濙道:“萍水相逢,路见有难,侥幸能助一臂之力,固所愿耳,也是和这个婴儿有缘吧。洪君快请收回银子。”他见这洪三昭老实木讷,像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三百两白银对他一家来说可谓非同小可,便坚辞不受。
  众乡亲邻居听他俩一来一往说得文诌诌,虽不全懂,但也了解胡神医救人不居功,不愿收洪三昭的三百两谢银,不禁人人生敬,有的伸出大拇指夸赞,有的向胡濙下拜,如敬菩萨活佛。
  道衍方丈合掌道:“阿弥陀佛,洪施主的令儿一出生便得此稀世奇缘荫庇,想来必是前世的福报。胡相公施恩不望报,正是仁人君子之风,老衲钦佩之至。至于这三百两谢银么,就算是胡相公转送给新生婴儿的贺礼吧。”和尚处理得面面俱到,各方面无一不妥贴。
  那洪三昭更是喜上眉梢,壮着胆子道:“不知……小人不知是否有福气,能请神医为小犬赐一名字?”胡濙略一思索,正色道:“母命换儿命,儿之生日即是母之忌日,唉,此子就叫‘念慈’吧。”
  燕王府就设在故元朝的内宫,其规格就是九五帝王之尊,有些地方比南京的皇宫还要讲究,但燕王朱棣本就是个有气魄、有野心的人,自洪武十三年就藩以来,从来也没改变过元帝的规格,也不怕有人说他僭越。自从朱元璋立皇太孙朱允炆为皇位继承人之后,燕王不仅没有保持低调行事,反而听从道衍和尚的建议,暗中加强直属部队的战力。
  在全国各藩王之中,拥有最大兵力的便是燕王朱棣和封在大宁的宁王朱权,因为有出击北元残军及镇守北疆的重大任务,是以此两藩所属军队不受人数限制;但与中央所掌握的大军相比,仍属少数。
  朱棣在北平城内外的秘密基地练兵及整备武器,此传闻早已到了南京,朱元璋却对这个会打仗的儿子信任有加,只当作是燕王整军经武为镇北疆,完全不以为意。但朱元璋死后,继位的朱允炆及他身边的谋臣,却对这位雄才大略的四叔不能放心。先是传来北平政务首长布政使将由南京直派的消息,接着又传出朱允炆幕僚建议,负责北平防务的都指挥使也由南京直接派人担任,如果这些传闻属实,则与封地军政一把抓的燕王府,将形成微妙的紧张关系。
  道衍奉命南游,适值洪武帝驾崩,建文帝严令禁止诸藩进京奔丧,因此他从南京带回亲眼目睹、亲身感受的资料消息,燕王亟待听取报告。巳时才到,王府的侍卫已带引着道衍和胡濙走到正厅前。那侍卫指着左边一间雅静的书房,对胡濙道:“燕王吩咐,请胡相公在书房稍坐。”他一面招呼一个侍役奉茶,一面带着道衍进入正厅,然后毕恭毕敬地退出。
  胡濙坐在一张绣椅上,啜口热茶,打量燕王的书房。案桌上放着一排四个盆景,一棵龙形古柏,一棵黄山奇松,一棵合抱双樟,还有一棵不知名的碧青奇树,华盖般的翠叶绿得像要滴出汁来,枝干蟠结黑实,有如古楠老梅的苍劲,却又洋溢另一种飞扬挺拔的朝气,委实是一盆珍品。
  胡濙正自赞赏不已,忽然看到书几上摆着一方砚台,那砚石略成椭圆形,色呈寒玉般的墨绿,石质却润如羊脂。胡濙于文房四宝是个行家,立刻起身趋近观赏,只见那砚台经多年墨磨,已然出现一片变化多端的纹路,有如水之波纹,纹理暗藏赤色,夹在墨绿的底色中显得高雅而神秘。胡濙识得这是洮河砚的极品,忍不住捧在手中把玩一番,触手处,感觉竟似温玉。
  胡濙不禁暗暗称奇,忖道:“久闻燕王朱棣行伍出身,自幼随洪武帝戎马倥偬,不多读书,充其量不过是略通文墨而已,怎会有如此高雅的书房?如此珍奇的文房之宝?”
  胡濙自然不知,这燕王府从元朝皇宫中接收了大批珍宝,书房中的盆景、宝砚……都是前朝皇宫之物,而燕王朱棣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他的王妃是徐达长女,却是个知书达礼又有品味的夫人,这间书房的布置全都出自徐王妃之手。
  胡濙看到四壁书架上的藏书,有许多颇为珍贵的孤本及缮本,暗忖元朝皇室虽从世祖忽必烈开始才接受相当程度的汉化,然而皇宫中的藏书竟然如此丰富,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左边的一排书中,有三本贴了红色纸签的厚册,胡濙免不了走近瞧瞧,只见三厚册的书脊上都写着“南京”两个大字,其下有一本写着“山川”两个小字,一本写着“街市水道”四个小字,还有一本写着“人物”两个小字。胡濙十分好奇,但不敢拿出翻阅,只暗忖道:“燕王爷对南京的人地还真下了不少工夫哩。”便又踱回原地,坐在绣椅上等候。
  书架后的板壁外,那个引他进来的侍卫正透过壁上一个小孔,窥视着书房内的动静,见胡濙走回座位,那侍卫点了点头,暗道:“嗯,这姓胡的倒不是南方派来的细作。”
  王府正厅中,燕王朱棣听完了道衍南行的报告,脸色十分凝重,他一手梳拢着颔下胡须,一面深深地沉思。道衍报告完毕后也不多话,静静凝视着朱棣。一时之间,厅中静了下来,连窗外高树上的鸟叫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燕王终于开了口,他简洁地问一句话:“大师你说,没法回头了?”
  道衍和尚正色道:“没法回头了。”
  燕王道:“怎么讲?”
  道衍和尚道:“朱允炆人虽聪明,却容易见异思迁,遇事不能坚持,所以他身边的谋士就有决定性的影响。如今黄子澄、齐泰当政,全是主张削藩的短视之徒,再加一个方孝孺,学问虽好却有些食古不化,一旦自以为正义卫道,坚持起来,比那蠢驴还要憋拗。朱允炆自恃武力强,发动削藩只在旦夕之间。王爷,你要拿定个主意了!”
  燕王道:“怎么讲?”
  道衍道:“拿定主意,先发制人!”
  燕王双目暴睁,精光四射,厉声再问:“怎么讲?”
  道衍毫不回避,一双三角眼回瞪着朱棣,一字一字地低声道:“起兵!”
  燕王道:“造反?”道衍道:“不错,造反。不造反,王爷你就等着被杀吧,死了还是背个罪名:谋反!”
  燕王朱棣站起身来,踱了三圈,然后停在大厅中央,忽然戟指着道衍和尚道:“和尚,你先设法让高煦回燕京来,咱们就开始布置。”
  道衍知道燕王诸世子中,最勇猛善战的就是这个次子朱高煦,燕王若要动武,必定希望高煦在身边。朱高煦于洪武二十八年被封为高阳郡王,受召到京师学习国政,经常留在南京。在燕王朱棣的想法中,朱高煦大可在京多与高层政要交往,俟机打探朝廷机密,但朱允炆继位后,留在南京就会变成人质了。
  道衍和尚微微笑道:“王爷休要着急,贫僧包管数日之内,二公子便如蛟龙脱困,从南京返回燕京。”燕王虽然将信将疑,但他素服道衍之能,便没有再质问。
  这时道衍起立道:“此次贫僧藉南游之便,颇结交了几位奇能异士,有一位精通医药、学富五车的才子胡濙,贫僧结识他后,知他与少林寺高僧相约谈论医道,便邀他随俺来到燕王府。王爷见他一下,此人将来必有大用。”
  朱棣摇了一下案上的小银铃,先前那名侍卫快步进厅,朱棣尚未开口,那侍卫已先报告道:“禀王爷,那胡相公踱到三册书之前,似乎颇感兴趣,但并未动手翻阅。”朱棣微笑道:“去请胡相公来见过。”
  原来燕王府的书房是个测试南京来客的场所,书架上故意放些会引起南京来客兴趣的书籍,其内容其实平常一般,但书名及标签却故作神秘。来者先在书房中等待召见,有时一等大半个时辰,若是忍不住翻阅甚或偷录,便被认为可能是南来的细作,燕王便会暗加提防。
  这时胡濙通过“测试”,燕王笑容可掬地迎他入厅。朱棣一把拉住胡濙阻他拜见,哈哈笑道:“欢迎,欢迎,燕京城来了胡神医,听下面报告,一大早在庆寿寺外很轰动呢。”
  胡濙一见那燕王,便感到此人有一种大气魄,而清早发生乡亲拜谢“神医”的事他居然已经掌握,听他特别说“听下面报告”,表示消息不是来自道衍和尚,很巧妙地表露出大气度中的精细面。再看那燕王的长相,长脸长鼻,气宇雍容有度,双眼虽然不大,但目中精光四射,极是锐利。胡濙暗道:“这燕王生得好相貌。”
  燕王虽然相拦,胡濙还是一揖到地,正色道:“晚生武进胡濙,承道衍方丈之邀到燕京一游,更蒙引见,得瞻燕王威仪,不虚此行矣。”
  朱棣笑道:“俺是个粗人,胡相公莫要文诌诌的。道衍和尚说你医药之道精通,又有一肚子学问,俺素来相信和尚的眼光,胡相公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胡濙谦道:“胡濙一介书生,一个落第举子,岂敢担得王爷过奖,只是自幼酷爱医药之道,遍求天下名医学习切磋,遍读天下医药书籍,蒐集天下奇门偏方,颇有心为医药之术理出一条新道。如不是家严逼着考功名,真希望能云游四海,一面增进医学,一面活人性命。”
  燕王爽朗地道:“功名算什么,肚子里装满经书,脑子不好使的人俺见多了。胡相公,你能学以致用,才令人佩服呢。”说完话锋一转,问道:“胡相公从江南来,自南京到江北河南,所见必多,有些啥可以教我的?”
  胡濙忙拱手道:“王爷忒谦。晚生见识有限,唯见到天下百姓在历经战乱后,这几年休养生息,总算松了一口气,所以洪武帝虽然治国严苛,天下士农工商仍然感戴其德,因而想到昔年孔子经过泰山之侧,有妇人哭墓,其舅其夫其子先后都死于虎口,然而妇人仍不肯迁离,夫子问为何,妇人答:‘此处没有苛政。’孔子而有‘苛政猛于虎’之叹。晚生于今,确有‘兵祸猛于苛政’之叹!”
  道衍和尚插口道:“胡相公所见不错,但须知洪武帝之严苛乃是针对官吏、富商及刁民,对善良而穷苦的百姓却是宽厚以待,是以天下庶民咸感念洪武之治啊。”
  胡濙未经细思,应声脱口道:“洪武帝出身穷困,深知庶民疾苦,诸多惠民济民的施政必将书入青史;然其事成之后诛杀功臣的酷烈,恐怕也将记入斑斑史籍……”讲到这里悚然而惊,想到自己竟在帝室王爷面前道大行皇帝之短,此乃犯了大忌,连忙住口。
  岂料燕王朱棣并无愠色,哈哈大笑道:“胡相公快人快语,大合俺的性子。那些遭诛杀的开国大将们,有的曾经带着俺教俺打仗,有的是和俺并肩作战杀鞑子的交情,在战场上比兄弟还亲,洪武帝虽是俺的老子,俺想起这些鸟事来,也觉得一肚子的窝囊气。”胡濙捏着一把冷汗听完朱棣这番话,方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朱棣又问起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江南士子的反应,由于这场春闱正是胡濙落第的一榜,后来更演变成腥风血雨的科举奇案,又和“蓝玉案”的余波搅和到一起,再加上其中夹杂着严重的南北地域歧视,胡濙就答得很小心了,只含混地说:“近年来南北考生之风差异渐大,分成南北榜取士固然可以平衡一下地域,但若正式发展成北弱南强的局面,也非国家取才用才之福。”
  燕王道:“胡相公考虑得远。依俺来看,北方多年来重武轻文,民间文风不及南方也是事实,一榜竞争就算一时不如南方,只要努力,将来自有扯平的一天。倘若不思努力而靠南北分榜来博取功名,将来天下学界如认为,凡是北榜出身的进士学问文章必然不及南榜,那岂不是一笼馒头坏了坯子?”其实胡濙思虑得不够远,这分榜取士与地域意识结合,百年之后出现的朋党之争危害国家之深远,又岂是那一榜出身、学力强弱的单纯问题?
  道衍和尚见谈得差不多了,气氛也甚融洽,便提醒道:“胡相公此来燕京,想要与燕京的几位名医讨教切磋。如今才一进城便有‘神医’之名,想来诸位名医等不及要跟你论医道、较高下呢。”胡濙连道不敢。
  燕王一摇银铃,那名侍卫捧着一盘黄金元宝进来侍候。燕王道:“胡相公远道来到燕京,展神医之技惠我城民,俺没啥文雅玩意儿送你,就送你黄金百两,一则壮你行色,再则燕京城里多有名贵药材,老弟可以多买些好药材带在身边,救治更多病人,岂不是好?”
  胡濙听燕王如此说,不敢谦辞,只得长揖拜谢:“王爷仁心慷慨,晚生拜领之后定当用于救病济人,为王爷广积功德。晚生告退,盼异日有缘,能为王爷效劳。”燕王大喜,便命侍卫带领胡濙与燕王府内专职的名医相谈。
  胡濙辞出燕王府正厅,随着侍卫穿过长廊,长廊两面挂满各种兵器,在天光明暗之中显得森然。走出长廊,迎面是一座极华丽的大厅,里面各种乐器按演奏班子的规矩陈放,正前方一个雕工精美的楠木戏台,台前摆满了盆花,虽在室内,竟有一番万紫千红的锦簇气象。
  那侍卫见胡濙面露惊色,便笑道:“燕王府原是前朝皇宫,这些排场也由老管事的内宫保留了下来。”胡濙道:“看来蒙古皇帝在中原待久了,生活习惯汉化得厉害呢。”那侍卫笑道:“享乐这回事,当然还是汉人的玩意儿有趣得多。”
  走过大厅,便到了左右两排精美的厢房,包围着一个天井式的小花园,前后左右种了四棵姿态极美的老树,分别是桃、石榴、桂及梅。树虽老而苍劲,石榴花却开得火红,这布置恰是春夏秋冬每一季都有一棵树花儿盛开。
  这时左前方迎面走来两名侍女,侍候着一个中年妇人要往内厅走去,妇人身边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人正一面走,一面向妇人禀报事情。带引胡濙的侍卫立刻停下身来,胡濙也跟着停身,依稀听得那年轻官员道:“……南京那边舅爷请夫人放心,二公子一切无恙……”胡濙听到南京两字便留上了神,但那年轻人看到自己这个陌生人,话便戛然而止。
  带引胡濙的侍卫向那妇人躬身道:“王妃万福。王爷要小人带这位南京来的胡相公,去和王府中的曾御医一谈。胡相公,见过王妃。”那妇人对侍卫微笑答礼。侍卫又指着那个年轻官员道:“这位马总管……”那年轻人已满面笑容,拱手自我介绍道:“敝人姓马名和,胡相公便是一针让洪家婴儿起死回生的神医?幸会,幸会。”
  胡濙见这马和身材颀长,面貌英俊,气宇轩昂而态度十分诚恳,不禁大生好感,连忙回礼道:“见过马总管。敝人昨日侥幸救了一个婴儿,却没有乡亲们传说的那么神奇,这‘神医’两字万万不敢当的。”
  那王妃微笑道:“胡相公忒谦,听她们说那洪家母子难产而亡,都要入殓了,亏得胡相公施出针灸神技,救活了小娃一命,真是胜造七级浮屠呢。”
  这王妃生得美而不艳,更兼和蔼可亲,另有一种高贵的仪态令人不敢直视。胡濙低首道:“王妃过奖,万不敢当。”王妃微笑点首,一行便向内宫而去。侍卫目送一行离去,便道:“燕王妃乃是开国第一功臣、中山王徐达的长女,燕京城人人对她敬爱无比,以俺看,只怕更胜燕王爷呢。胡相公,曾御医便在右手边第一间房内。”
  胡濙对这侍卫的谈吐极感惊讶,看他与王妃及马总管的互动,也不像是个低阶的侍卫,胡濙一面道劳道谢,一面请教姓名。那侍卫道:“小人姓张名景一,随伯父在燕王麾下当差。”胡濙再问:“敢问尊伯……”侍卫张景一答道:“家伯张武,乃燕山右护卫。”胡濙暗暗吃惊,燕王麾下大将的子侄进府来当差,其做法宛如宫廷,也难怪一个侍卫的谈吐举止皆有相当程度了。
  胡濙又想:“此来燕京,见了燕王,又得丰富赏赐,可以多留些时日,好好买几味珍贵药材。只是不能耽搁过久,我与少林寺高僧之约,日子就快到了。”
  傅翔躺在一片被他压坏的灌木枝叶上,他知道背上有很严重的皮肉之伤,但他不觉疼痛,因为全身一时之间都麻痹了。他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自己是生是死,更不知身体或灵魂现在何处。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感到全身剧痛,背上的伤口、胸腹的内伤一齐发作,他拚命咬紧牙关亦难熬住,终于大叫一声,声震山谷,惊得四周林鸟一阵乱鸣乱飞,傅翔也终于确认自己仍然活着。
  背上是皮肉伤,胸口是内伤,全身感到发烫,而最令他惊骇的是,体内经络似乎全部走位,一口真气无法完全凝聚,更谈不上运行周天来疗伤了。
  他的脑筋逐渐恢复活力,犹记得在少室高峰绝崖上,自己被天尊、地尊联手攻击,除了被打下悬崖,胸口也中了重重一掌,那天竺诡异的气功直穿透自己布于胸前的真气,还好自己藉飞出山崖之势,翻腾得宜而卸去部分劲力,没有当场被击毙,但他身在空中,仍然喷出一大口鲜血。
  而后他从寒冷的山崖口坠下,这不到十秒的时间,实乃傅翔有生以来最不可思议的经历:他落下来才一瞬间,浓雾中忽见一包物体也从崖上跌落,就在自己的斜上方,这时他忽然撞到一块山石,剧痛中下落速度稍缓,那包事物便从自己眼前掉落,傅翔忍着痛,清楚地知道背后有一片山石,于是猛然一掌向后拍出,身体飞向前方,便一把抓住了那包事物,大雾中依稀看出,似乎就是那卧底和尚所盗走的经书。那藏在少林藏经阁后塔第五层的诸多上乘秘笈,现正随着傅翔一起向下坠落。
  傅翔在空中抓住了那包袱,身形却仍向前飞落,云雾中陡然发现自己背部即将撞上另一片山石,他立刻警觉将再次撞落到石林之上,便挥掌击向石壁,身形再次飞向前方,但只一瞬间便又背对石壁。他这次奋力一蹬,身体又向前落去,忽然察觉到云雾渐淡,一股暖风由下方升上来,抬眼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老鹰从眼前飞过,双翅全张,完全不做任何动作,十分优雅地迎风而上,转瞬间就飞入茫茫云雾中,潇洒之极。
  傅翔心中大震,彷佛在黑暗中看见一线光明,他脑中尚未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身躯已自然而然地顺着上升的气流,勉强调整自己乘风、顺气及翻动的姿势,下坠的速度居然减慢了一些。这便是傅翔的一种天赋,他的身体与周遭的互动敏锐而精准,些许变化便能掌握,并做最有利的应变。
  从空中极目下望,低空的云雾为上升的暖气吹散,只见低谷中似有几点灯火,显然有人居住。将到地面时,脚下有一片矮林迎目扑来,自己已无高度再做任何腾挪,只能提一口真气护住心脉,便一跤重重摔在那片灌木丛上,压塌了一片矮木,刹时就失去知觉。
  此时谷中渐渐一片漆黑,傅翔躺在地上逐渐清醒过来,他极力忍痛,从怀里掏出五粒“三霜九珍丸”服下,却无法运气催那药力,如此珍贵的疗伤药丸,只能稍减疼痛而已。然而傅翔是个能坚忍并坚持的人,他知道即使附近有人居住,不到天亮是不会有人发现自己了。他现在能做的事只有忍,忍那椎心刺骨之痛,忍那漫长的黑夜。
  “三霜九珍丸”止痛的功效发作后,傅翔全身的痛苦稍减,他的头脑开始运作,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他想到自离开神农架以后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每一桩都关系着武林大势,到了南京后,更发现这些武林大事似乎也牵涉到国家社稷的大势,自己的血海深仇又跟明教的深仇大恨连结一起,直分不清如何抽丝剥茧。
  他又想到师父和芫儿这两个当世和自己最亲的人,他们看到自己被天尊、地尊联手打下绝崖,不知会有多担心焦急。想到这里,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问题:“天尊和地尊已经是世上顶尖的武学高手,为何会联手偷袭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难道他们不怕天下武林耻笑吗?”
  傅翔那里会相信,在天尊和地尊心目中,日后对天竺武林最大的威胁竟然就是傅翔,而他们曾私下约定,找机会就要不择手段干掉他。
  傅翔当然不知道这些,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暂时还活着,十分疼痛地活着。
  他又想到了芫儿,这个共度患难的幼时玩伴,心中浮出一幕幕温馨的景象,但也有一些说不出的忧愁。他不愿去想,但此刻一个人躺在黑夜里强忍疼痛的时候,他无法制止自己想到芫儿和朱泛。
  他很喜欢朱泛,看朱泛和芫儿在一起逗芫儿开心,他也觉得很开心,但内心深处,在这寂寞、疼痛的夜里,隐隐感受到一丝刺痛。于是,傅翔此刻的痛又多了一种。就这样反反覆覆地想着,极端的疲累,终于使傅翔昏睡过去,一动也不动,好像昏死了一般。
  天渐亮,长夜终于熬过去了,傅翔试着提口真气,只觉全身经络被震得完全离位,换了三种方式努力聚气,也是徒劳无功。傅翔身上负有十种凝气导气的方法,那是十位明教高手传下来的高明诀要,傅翔想强忍着疼痛,一种一种努力尝试,希望总有一种能成功启动他体内的真气。
  忽然他听到一阵咻、咻的声音,勉力转头四顾,只见左边灌木中一条黑黄相间的异蛇慢慢朝自己游近。那蛇长约三尺,蛇头及颈环处有近半尺的暗红色,舌信乌青而特长,一伸一缩几乎可达一尺,虽然体躯不大,看上去十分诡异可怕。
  傅翔其实从小便不是个怕蛇的孩子,在卢村时也常捉蛇玩耍,但从未见过这等怪异的长虫,他身体不能动弹,只好伸手摸到一截被自己压断的树枝,紧盯着那条蛇,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条怪蛇游到傅翔身边,却未发动攻击,反而绕着傅翔从左到右游了大半圈,然后停下来卷成一盘,抬头左右摆动,长信不断伸吐,似乎在嗅辨什么气味。傅翔顺着蛇头望过去,这才看清楚怪蛇原来盘在一个黄布包前,正是随他一起跌落谷底、包着少林神功秘笈的那布包。
  那蛇一面嗅闻,一面摇头摆尾,看上去很是温和的样子。傅翔暗暗吃惊,忖道:“这怪蛇倒底在闻什么气味?好像挺欢喜的样子呢……呵,莫非是那个布包的气味?”
  这时他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是了,这蛇喜爱檀香味。这黄布包上的檀香味儿极浓,而且极是好闻,定是被少林寺藏经塔中的上好檀香熏了几百年,才有这么浓郁的味儿……”
  傅翔这一猜还真不离谱,包里的武功秘笈固然在藏经塔第五层安放了几百年,就连那块黄布,也是悟明和尚匆忙之间抓起铺在香案上的桌布,更是朝夕为塔内所燃的檀香所熏。
  傅翔见那蛇并无意攻击,略感放心,想到那天尊、地尊处心积虑在少林寺中埋伏卧底,在紧要关头盗走了少林绝学的秘笈,又联手偷袭把自己打下绝崖,却料不到这包秘笈最后全部到了自己手中,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呵!
  略一转头,看到不远处一片弥漫的蒸气冒向天空,形成庞大的气柱,蔚为奇观。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咩咩之声,傅翔精神一振,暗道:“有牧羊人经过?”
  过了片刻,羊咩之声更近,他努力抬头,看到有十几只羊朝着自己这边走来,羊群后面有一个童子,一手拿着一根剥光了皮的树枝枒,一手抱着一只小羊,他一面学着羊叫声,一面驱赶羊,很快便走到傅翔身前。
  那群羊停在灌木丛外寻嫩草吃,童子却看见了傅翔,他缓步走近,傅翔正想开口,那童子已一步跨前,就在傅翔身边坐了下来。他一面抱着那只小羊,一面对那条怪蛇道:“小花,你怎么不在守庙?到这里来干么?”
  傅翔见这小牧童生得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头黑发如鸟巢般杂乱,脸上有几条污黑的手指印,鼻上挂着两条浓鼻涕。两人对望了一会儿,那牧童问道:“你怎么睡这里?”傅翔道:“我从山上跌落下来,便躺在这里过了一夜。”那童子道:“你受伤了?”傅翔道:“伤得很重。”童子道:“我带你去看阿茹娜姐姐。你痛不痛?”傅翔道:“快痛死了,眼下动不得,如何去看……去看阿茹娜姐姐……她是医生吗?”
  那童子将小羊放在地上,那羊也不跑开。童子用手中树枝一指前方,对那条怪蛇叫道:“小花,快回庙里去。”一面用树枝轻拨蛇头,一面又指指前方。傅翔抬头朝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数十步之外,真有一座小土地庙,自己昨晚跌落,黑暗中并未发现,难道那怪蛇竟是土地庙的守护?那蛇被童子的树枝拨弄了几下,咻咻吐了一阵长舌,幸幸然朝那土地庙游去。傅翔看得暗中啧啧称奇。
  那牧童见小花蛇听他指挥回土地庙去了,便笑嘻嘻地道:“小花最爱闻烧香的味儿,住在庙里若是有人来烧香,牠就高兴了。”傅翔暗忖自己猜得没错,那怪蛇定是贪闻这包袱上浓郁的檀香味,才游来此处。他见小童没有回答问题,便再问道:“阿茹娜姐姐是医生吗?”
  那牧童睁大了双眼,好像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又像是奇怪傅翔怎么如此孤陋寡闻,便摇摇头道:“阿茹娜姐姐的妈是个医生,阿茹娜是仙女。”
  傅翔道:“仙女?可我现在完全动不得,如何是好?”牧童道:“阿茹娜等会儿就会来采草药。”他把地上的小羊抱起,一手抚摩小羊的头、脸、身子,百般爱怜。傅翔强忍着身上的疼痛,搭讪道:“你这只小羊长得好。”牧童喜道:“你也说牠好?要不要抱抱?”傅翔想说不要,已经来不及了。
  那牧童将手中的小羊塞在傅翔怀中,那羊咩咩叫了两声,傅翔只好胡乱问道:“你这羊有名没有?”童子道:“牠的名儿叫做香。”傅翔只觉怀中的小羊其实很臭,不禁好奇地问:“香?为啥叫香?”童子道:“我觉牠挺香。”
  傅翔把“香”还给那童子,又问道:“那你叫啥名儿?”那孩子道:“俺叫巴根。”一面把那根剥光皮的树棍递给傅翔看,一面重覆道:“巴根,巴根。”傅翔不解,问道:“什么是巴根?是树棍儿吗?”那童子摇头道:“巴根就是柱子,蒙古名字。”傅翔恍然大悟道:“啊,是蒙古人名。阿茹娜是你姐姐?这名字是啥意思?”小牧童道:“阿茹娜不是俺姐,是仙女。阿茹娜是……是干净的意思。”
  傅翔正要再问,那羊群外传来一串清脆如银铃的笑声,一个白衣少女笑着说:“巴根又在乱讲,你的羊少了两只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牧羊人?”
  傅翔朝那发话的声音看去,只见那少女顶着刚升起的朝阳走来,身后跟着两只黑羊,想是走远了的两只羊被她赶回来,她背着一只布袋,手中挽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了一把一把采来的植物。
  傅翔看那少女的脸和露在袖外的手,在阳光下像是白玉雕成的一般,少女头发乌黑,眉弯而秀气,一双大眼睛似乎会笑,鼻挺而嘴俏,虽然半背着阳光,傅翔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粉里透红的面颊及向上弯翘的睫毛。傅翔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不禁看得呆住,连身上的疼痛也不觉得了,心想:“巴根没有乱讲,阿茹娜姐姐是仙女。”
  那少女走到傅翔躺身的灌木丛前,微笑道:“我就是阿茹娜,兄弟你贵姓大名,为何躺在野外?”傅翔连忙收起心猿意马,回答道:“我……我姓傅名翔,飞翔的翔。昨晚被……被恶人从山顶打落下来,背上受了很重的外伤,胸前中了一掌,有很重的内伤,全身经络走了位,一动也不能动,是以躺在这里挨了一夜。”
  那少女面上露出极为惊诧之色,有些不相信地问道:“你是说……你从山顶上跌落下来?从这山崖之顶落到咱们这深谷,怕不有一两百仞之高?你怎么没有……没有……”傅翔接口道:“没有死?不瞒姑娘,我略有一些功夫在身。功夫,你知道吗?便如少林寺和尚的那种功夫。”他心想这里离少林寺近,提起少林功夫,大家定是一听便懂。
  尽管如此,那少女似乎仍难相信,她仔细瞧了傅翔一眼,喃喃道:“从百仞山巅落下居然活着,除非你会飞……”她忽然面含笑意,俏丽的脸上有如芙蓉乍放,美艳不可方物,原来她忽然想到傅翔方才说他“姓傅名翔,飞翔的翔”,便忍不住笑了。
  傅翔立刻明白她笑什么,便道:“昨夜我跌落下来时,确实飞了一会儿……有只大鹰从我面前飞过,翅膀张着不动,迎着气流直翔而上,我便想学着牠的方法飞起来……”那阿茹娜睁大双眼,问道:“你就飞起来了?”傅翔道:“没有飞起来,可是下落之势的确缓慢了些。”阿茹娜点头道:“难怪。”那小童巴根问:“难怪啥?”阿茹娜拍了拍巴根的头,低声对他道:“难怪他没摔死。”
  傅翔全身的剧痛忽然“回”到身上,脸上的表情痛苦之极。阿茹娜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前额,试着要把傅翔翻动,检查背上的伤势。傅翔强忍疼痛努力配合,只能略为翻动一下身躯。
  阿茹娜只瞧了一眼,便惊叫道:“傅兄弟,你背上伤得极厉害,要赶快治疗。”说着从背上的布袋里拣了两种树根,用一把小刀各切下一小段,又从竹篮中拣出一束绿中带红纹路的叶子,摘了两片,一并塞向傅翔的嘴边,道:“傅兄弟,你先把这三样药嚼烂了,把汁吞下,渣吐了,好好睡一会,我再设法把你弄回家,找我妈给你治治。”
  傅翔闻到她身上的气息,是一种极为纯净、微带乳香的好闻味儿,盯着她粉中透红的脸上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睛,似乎从那眸子中都能看到自己脸孔的反射,不禁又是一阵迷糊,竟然忘了反应。
  阿茹娜这时才仔细看清楚傅翔的面孔,倒是没有想到这来历古怪的少年,竟然有一张俊秀的脸,头发散开,有几缕为汗湿了黏在脸上,虽然有一些狼狈,但掩不住一股充满智慧的气质。阿茹娜柔声道:“你张嘴啊,我给你吃药草……”忽然她好像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一阵莫名心慌让她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傅翔真听话,张嘴把那两小段树根及两片叶子全都噙在口里咀嚼起来,阿茹娜看了他一眼,正与傅翔的目光相遇,她脸颊又是一热,忙站起身来对那童子道:“巴根,你好生看着这傅……傅兄弟,待会让他把药渣吐了就睡下,我去找人来帮忙。”巴根对她敬如仙女,连忙应道:“阿茹娜姐姐快去啊,巴根晓得。”
  傅翔嚼着的那些草药,全是他不认识的植物,他竟然不假思索便照着这头一回见面的女子的吩咐,把嚼出的药汁和着口水吞咽了。他自己对医药也颇有造诣,竟对阿茹娜的话言从计听,只觉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对自己都产生了无从抗拒的力量。他一面嚼药,一面暗忖:“傅翔啊,定是你伤得奄奄一息,便是毒药也得张口试试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清楚地知道,这话其实不对,原因不是那草药,而是那女子。
  傅翔吐出了药渣,只过了片刻,发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胸背都不再感到原先那种刺骨铭心的剧痛,正觉得高兴,暗道:“这是什么草药?蒙古的医药么……”脑中一阵迷糊,竟然渐渐昏睡了过去。
  傅翔悠悠醒来已是午后,那不知名的草药竟然让他沉睡了三个时辰,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在屋内,一间十分简陋的屋子,却打扫得极为清洁。自己躺在一个用干草铺成的矮床上,床垫却是羊皮缝制的。一个身着蒙古装束的妇人,一身天蓝色窄袖长袍,系着一条红色腰带,正在一个石钵中用杵子研磨药粉,旁边的阿茹娜不时加入些不同的粉末及干叶。
  傅翔从迷糊中渐渐清醒,第一件事是感到背上疼痛大减,胸口的压力却更严重,第二件事是全身真气仍然无法提聚,至于第三件事,他急于知道那一包少林神功秘笈是否也带来了此地?他焦急地环目四顾,并未看到那个黄布包袱,就在此时,阿茹娜已发现他醒过来,便走到床前,望了傅翔一眼,从床后方取出那个黄布包袱,盈盈笑道:“你找这个?”傅翔用力点头,心中十分感激这少女如此善解人意,更加同意巴根说的“阿茹娜姐姐是仙女”。
  正在磨药的妇人回过头来,道:“这位小哥不要多动,你背上的伤我们已上了药,还好没有伤到筋骨,用我乌日娜的灵药,包你半个月就能复原……”傅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仍然无法动弹,只好躺着拱手道:“傅翔感谢乌日娜妈妈和阿茹娜姐姐救命之恩。”
  乌日娜道:“小哥儿,你胸口的内伤很是奇怪,我看了几十年各种伤病,就没见过你这种伤,是怎么弄的?”这母女两人虽是蒙古人,但汉语都说得极为流利,便与汉人没有两样。
  傅翔觉得这两人对自己都十分亲切,便也不隐瞒,道:“在下胸口乃是被恶人以极强的内力所击伤,加上从高处摔下,落地时身上经络被震得全部离位,体内真气极为散乱,完全无法凝聚起来,也就无法自行运气疗伤。虽服下治疗内伤的药,药力却没办法催到全身经络中的要处,所以现在不能动弹。”
  那乌日娜虽不懂武功,却懂得医理,傅翔本人对医理造诣亦深,是以这番浅易说明,乌日娜一听就懂,她点头道:“难怪我试切小哥你胸口伤势,发现胸口几个穴道都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整条任脉完全被打碎了呢。”傅翔叹道:“何止是任脉,全身八脉可以说脉脉走位,无一幸免。乌日娜妈妈,您精通汉医啊?”
  乌日娜道:“略懂一点点。”阿茹娜接口道:“咱们蒙古人,对草药的了解不输给汉人哩。蒙古又多矿石,自古以来用石、土入药,也是蒙古医药的长处,尤其蒙古人经常打猎打仗,容易受伤,所以治伤之药及医术也有特别的一套,有异于中土。过去百年来,蒙古大军征服各地,于是不少汉医、藏医、波斯西域医术,甚至天竺的医药皆纳入一体,妈妈行医几十年,懂得的何止汉医?”
  傅翔听得肃然起敬,他心想既然懂得中土医药,便索性说个清楚,兴许被她想出一个治疗的法子也说不定,于是拱手道:“乌妈妈见多识广,傅翔这伤乃是被两个天竺高手用一种极为诡异的内力所伤,这种内力能够穿透对手所发出的任何真气,击中时虽是无形之物,其效力却如有形的尖锐利器,无坚不破,一刺而入,世上似乎没有其他武功能和它正面相抗,遇上就只有躲避其锋。我这样说,两位懂吗?”
  乌日娜点点头,阿茹娜却问道:“你就是被这天竺的内力击落悬崖?胸口的伤即是被这种内力穿透而造成?方才你说,全身的经络是因摔落百仞触地时遭巨震而走位,这两者又有什么关连?”
  傅翔暗赞阿茹娜的仔细和慧心,这问题却是连他自己也没有肯定的答案,便回答道:“姑娘问得好,那胸口一击虽强,却不致能碎我八脉,落地之震虽巨,却也未必能令八脉齐散,这两次重创之间可能有某种关连。”
  乌日娜十分认真地听着,然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傅翔暗中再试了一次提气凝气,依然没有丝毫效果。
  这时阿茹娜将石钵中的药粉舀出,用一种墨绿色的浓汁调和成浆状,盛了一小碗递给傅翔,道:“这绿色浓汁是蒙古医药中的‘色必素’,取自羊子的刍胃,其用效千变万化,取决于先喂羊子吃什么药料。眼下这剂是我妈秘制的内伤灵药,傅兄弟你且试试,就是味儿有些古怪,你莫要恶心。”
  蒙古人自来豪爽好客,遇到外人来家作客,无不热情招待,客人若是年轻小伙子,便称兄弟。阿茹娜虽是一个美艳少女,却有一番豪气,傅翔心想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恶心味道,便哈哈笑道:“且来试试,羊胃里的东西倒没吃过。”便把那一小碗药一口喝了下去。
  那味道确实“古怪”,腥臭之外还有一种可怕的馊味,傅翔虽然喝得豪气,但喝下去后脸上的表情也立刻变得“古怪”。阿茹娜强忍住笑,立刻递来一碗早就准备好的奶茶,傅翔如得及时雨,一饮而尽,冲淡了口中“古怪”的味儿,压住了翻腾中的胃液,那胃液里还含有羊子的胃液。
  阿茹娜对傅翔深深看了一眼,那眼中全是笑意,然后道:“妈妈,我再出去采些伤药,天黑前回来。”
  傅翔本就有些奇怪,这深谷究竟是在何处,谷中竟似有采不完的药草,正想开口询问,阿茹娜已经笑着说:“咱们这个山谷比平地还要低,同一座山,在外面量是一百仞高,在咱们谷里就是一百一十仞。谷中央有个天然暖井,一年到头冒出热气,所以谷里最适合药草生长。咱们有几十户人家,除了采药,也种植名贵药材,便是山外药商及山上和尚都常来这里办药材,出门采药很是方便,就看你识不识得好药草。”
  傅翔恍然大悟,难怪阿茹娜好像随时都可以采草药,便笑道:“我傅翔误打误撞跌落这个草药之谷,真到了伤者的福地洞天了。”阿茹娜见傅翔伤得九死一生,全身疼痛难熬,仍然能够谈笑风生,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更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她妈妈乌日娜在傅翔昏睡时曾仔细切探过伤势,对他胸口的伤其实是束手无策,她望了望傅翔苍白的脸色,心中暗忧。
  匆匆过了数天,傅翔背上的外伤好得很快,蒙古伤药与中土不同,药效丝毫不逊色,但是对他胸口所受的内伤却是不生效力。傅翔疼痛大减,但面色白中泛青,人也愈来愈觉疲惫,每日睡着的时间也愈来愈长。乌日娜和阿茹娜母女二人暗自心急,但施展各种医术,试过各种药方,却完全不见起色。
  趁着傅翔熟睡时,阿茹娜暗地里问妈妈:“难道眼睁睁看着这少年生命枯竭,而完全无法可施?”
  乌日娜叹了一口气,道:“这傅小哥年纪轻轻,于医药之道懂得可深呢,对这种内力所伤的治疗之道,他懂得比咱们多。昨天和他商量时,他说定要先把他全身八脉调理到位,让他以本身的真气来催送药力,所下之药才能发挥全部效力。但如何调理经脉,武学上只有两条路,一是凭自己的功力打通阻塞,这要伤者功力没有全废才能为之,像傅小哥儿目前的情形,完全没有办法……”
  阿茹娜愈听愈是忧心,问道:“那第二个法子呢?”乌日娜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第二个办法,是要有一个功力深厚的人助他调理脉络,以其强大的内力帮助傅翔一脉一脉地通淤顺穴,让伤者被震散的八脉一一归位复原。但咱们到那里去找这样一个功力深厚之人?更何况……”乌日娜说到这里,停口不再说下去。
  阿茹娜急问道:“妈,更何况什么?”乌日娜道:“依妈的经验来看,傅翔胸口的伤极是怪异,就算他八脉通顺到位,咱们的伤药未必能有效。”
  阿茹娜道:“先不管这个,好歹总要先设法恢复他的脉络,再谈其他。他摔下来时带着一个黄布包,不知包了些啥,能不能对疗伤有帮助?待他醒时我来问他。”乌妈深深地看了这个女儿一眼,心中隐约闪过另一层做妈妈的忧虑。
  傅翔一声长吁,缓缓睁开眼来,映入双眼的第一个景象,竟是一张充满忧虑的美丽脸庞。他对着她眨眨眼,那张美丽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纯净中带有几分腼腆,轻声问傅翔:“傅兄弟,你那个黄布包里是些什么宝贝?”傅翔没有料到是这个问题,想了一想道:“我也不知道,猜想应该是一些武学秘笈。”那张美丽的脸上笑意更多了一分,声音也提高了一些:“那些秘笈中有没有可以助你重整脉络的办法?”
  傅翔如受当头棒喝,他想了一想,然后道:“不错,也许应该看看包袱中是些什么秘笈。”阿茹娜巴不得有他这一句话,立刻到矮床后把那个带着浓郁檀香味道的黄布包拿到床边,当着傅翔的面道:“我打开了?”傅翔忍不住笑道:“你莫问我,这包袱就当是捡到的。”
  阿茹娜把绑得极紧的布包慢慢拆开,只见其中横竖叠着二十几本册子,显然打包时极为匆忙慌乱,没有时间摆放整齐。
  阿茹娜虽知她面前这一堆被包得乱七八糟的旧册子是武学秘笈,但她却无从想像,这二十几本不起眼的册子中所载的,乃是自菩提达摩面壁九年以来,少林寺历代累积心法所得的精华,是武林中传颂近千年的武学瑰宝。她一一拿给傅翔过目,傅翔见到“金刚拳”、“擒龙手”、“达摩剑”、“捻花指”……一册册名震江湖的少林绝学,从阿茹娜手上传到自己手中,虽然没有翻看内容,他却感受到无形的重量随着浓郁的上好檀香味传到手中。薄薄的册子,竟似有难以承接之重,心中不禁一阵阵激动。
  终于最后两本传到手中,一本上印着“易筋经”,另一本上印着“洗髓经”,都是魏碑体的拓印。翻开两册一看,全是拓印下来的碑文,那半寸大小的魏隶写得飘逸,刻得凝重,两者合一则另有笔墨书法难以表达之美。傅翔仔细看了《洗髓经》头一页,合上册子对阿茹娜道:“这两册秘笈可能有些意思。”
  阿茹娜喜道:“你快好好读一读,练一练,说不定真能让你筋髓都洗洗干净呢。”傅翔微笑道:“你莫望文生义,我瞧这《洗髓经》起手处不需要气走全身,便从《洗髓经》练起吧。这些秘笈全是少林寺的镇寺之宝,天竺恶人费尽心机得到手又落到我这里,我随缘练它,算不得窃取宝物吧?”
  阿茹娜拍手道:“好个‘随缘练它一练’,少林禅法最讲一个缘字,和尚们定然全体没有异议。”傅翔听她说得有趣,便凑趣道:“和尚们若追究起来,我就说这册子从天上掉落下来,正好落在我面前,而且已经翻到第一页,我想不看都不行。”
  乌妈对傅翔的伤势其实相当不看好,但见到女儿和这少年说得开心,也发了几许希望之愿。
  原来当年达摩祖师在天竺得到佛法真谛后,曾问师尊该去何方传播佛法,他的师尊冥思三炷香的时间,才睁目道:“尔当去世上最繁华之地,亦是罪孽最深之地,又是众生最多之地。但尔此去,须从北向南弘扬佛法,渐进有成;若从南边开始,必遭南方君王抵制,徒劳而无功也。”
  达摩乘船到了中国南越地方,时值南北朝时代,南方佛教在梁武帝的支持下发展得相当兴旺,但与达摩的佛法理念不合,达摩在江南各地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精通了汉字汉语,但于弘扬他的佛法却终无进展,这时他便想起天竺师尊告诫他的话,于是在金陵江面施展“一苇渡江”的绝技飘然北上,在少室山五乳峰一个山洞中面壁苦修九年,完成了禅宗佛法的基本宏义,创出了几十种武功绝技。其中有两篇基本内功最能阐示达摩的心法和精神,他便以梵文及汉文刻在洞壁之上,其他的佛教心法和武学绝技则存之于胸,功德圆满地离开了面壁之洞,到了少林寺才书写成册,是为禅宗的初祖。那洞壁里的两篇心法,便是《易筋经》和《洗髓经》。
  傅翔把那《洗髓经》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那经文似在阐述佛法,又似在论武学,其具体步骤之第一步要诀,在于训练人要在心与髓之间建立连结管道,成为一种人为的新脉络,可以从心志去驱动,然后再修练发展此一脉络,去与身体内原有的八脉产生互动,重新整理后,使之脱胎换骨,产生新的动力。经书上说,此法如能得其精髓,修练持之以恒,颇有重获新血、再生活气的功效。
  但篇中谈到人身八脉,皆是在正常情形下得到新生之动力,而傅翔现在八脉皆处于离散状态,修练此经是否有效,实是未知之数。但此经是唯一不需先以周身真气为基就可修练的心法,傅翔别无选择,便照着《洗髓经》练习起来。
  傅翔之于武学实乃百年罕见的奇才,他一开始练功便如进入另一世界,周遭任何动静都不再打扰他。阿茹娜知道,此乃傅翔生死存亡的关键,便对乌妈说:“傅兄弟练这功夫,如能顺利驱动他身上脉络,药疗就有希望。但他以目前状态来修练,万一出了差错,恐怕会立即死亡……”
  乌妈点头道:“妈这边准备好利刃及针刺工具,一有异状,就用我们蒙古放血正脑之术急救。你去找巴根那娃儿,向他讨一点小花的蛇毒,咱们配置一点救脑的大凉之剂,以防小哥儿练得走火入魔。”
  阿茹娜知道妈妈见多识广,虽对傅翔练的《洗髓经》并不懂得,但知傅翔尝试要以己力强行整治离位的脉络,如果不成,第一危险之处便在脑部。巴根那条“小花”,原是漠北产的一种稀世毒蛇,蒙古人却发现此蛇的蛇毒是去热保脑的圣品。
  当年有蒙古人带了四条这种“大漠石花”蛇来到此地,后来或许因为气候及水土不适,陆续死了两条,另两条却逃出蛇笼成了野蛇。前年巴根抓住一条幼小的,便当作宠物一般呵护喂食,竟然就把小花养驯了。巴根这孩子孤苦伶仃,全赖阿茹娜保护照顾才得活命,由于阿茹娜不许小花进屋,巴根便将小花养在一个无人的小土地庙里,这条花蛇居然养成嗜爱燃香的气味,性子也变得温驯,完全不像牠凶恶的外貌。乌日娜却知道,这种稀奇毒蛇的毒液是入药的珍品。
  傅翔废寝忘食地苦练《洗髓经》,每天都看不出有什么进展,当他歇息进食时,阿茹娜与他说话他也不回答,便跟傻了似的,只有巴根替他接屎接尿时,他会说声谢谢。乌妈看这情形不妙,每日利刃银针准备好了,巴根的蛇毒也取来了小半杯。
  到第四天黄昏,阿茹娜走到矮床旁,拿条温布巾准备替傅翔擦把脸,傅翔忽然转过头来对着她道:“阿茹娜姐姐是仙女,谢谢仙女。”说着便自己爬着坐了起来。阿茹娜尖叫一声,大声喊道:“傅翔,你好了!”她一把将傅翔抱在怀里,两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傅翔轻拍阿茹娜的背,柔声道:“阿茹娜,谢谢你们!我没有好,只是能动了。”
  阿茹娜自己也不知道,傅翔这一个从天上摔下来的陌生人,自己从一见面便感到一种无比的吸引力,要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要想跟他亲近。这种感觉是她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可惜这个人从见到的第一眼便被伤得九死一生,几日以来自己心中只有一件事,便是要救活此人。在绷紧的心情下,傅翔的每一个动静都牵动她的情绪和思虑,这更是毕生未曾有过的经历;待到傅翔毫无预警地突然坐了起来,她也突然有如情绪崩溃般,一把抱住了这个“陌生人”。
  傅翔不知所措,那股干净好闻的气味充满怀间,便不由自主地紧紧反抱阿茹娜,直到乌日娜快步过来探看傅翔的情形,两人才分开来。阿茹娜面上略现娇羞之色,但仍落落大方地道:“妈,傅兄弟突然能动了。”乌日娜问道:“小哥双脚能动吗?”傅翔道:“全身都能动了,可是真气仍然一寸寸地断断续续,无法凝聚,胸口的伤疼也没稍减。”
  乌日娜皱眉沉思,仔细考量下一步该怎么做。傅翔却试着从矮床下地站起,但他方一站直,身子便向前倾倒,阿茹娜一把扶住,他才渐渐站稳。傅翔显得十分开心,从绝崖被打落直到此刻,他才能站在地上,手脚也才可以活动,虽然内伤仍然严重,但也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感觉。他望着床前这对好心的母女,拱手作揖道:“要不是怕跪下去又爬不起来,傅翔是要拜谢两位大恩的。”
  这时巴根抱着那只小羊“香”,从屋外跑进来,一面跑一面叫:“傅哥哥伤好啦!”
  傅翔将巴根连人带小羊一把抱住,引得胸口一阵剧痛,但他强忍住没有出声,只是对巴根道:“巴根呀,这几天委屈你帮我清理脏东西,实在过意不去啊。”巴根道:“巴根不怕脏的,阿茹娜姐姐喜欢你,巴根就喜欢你……巴根不怕脏的,阿茹娜姐姐……”
  他还要重三覆四地叫下去,阿茹娜十分尴尬,连忙打断他道:“巴根最能干,小花只听巴根一个人的命令,叫牠吐毒液牠就吐毒液。”巴根却不卖帐,正色道:“叫小花吐毒液牠是不肯的,你要按住牠的头,掐住牠嘴,把毒牙卡在杯子边上挤,牠才肯吐的。”阿茹娜赶紧夸道:“是,是,就是要这般做才行的,巴根真能干,挤了半杯呢。”巴根道:“小花失了半杯毒液,在土地庙里一觉睡到现在还未醒呢。”
  傅翔听得出这三人为助自己疗伤,几日来用尽了各种方法和力气,自己真不知要如何报答,他抚了一下巴根乱草般的头发,问道:“巴根,你取那小花的毒液干啥啊?”巴根道:“乌日娜妈妈说,这蛇毒专治头脑坏掉的人,你若是练功练坏了脑子,有俺这蛇毒就能让你不会变傻。”傅翔一听,便知乌日娜的用意,对这“蒙古大夫”的医药判断又多了几分敬意。
  这时黄昏的夕阳照进屋来,乌日娜去把窗户打开,让空气流通,傅翔忽然想要出去走走,便把少林秘笈收妥,扶着墙壁缓步走到房外。阿茹娜连忙跟出,道:“小心啊,你走得稳吗?”自然地伸手扶着傅翔的胳膊。傅翔走了几步,脚步渐渐稳住,他轻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傅翔啊,你这伤势何时转好?还有好多大事等着你去干呢。”
  身边的阿茹娜柔声道:“你莫焦急,便住在这里好好养伤吧,妈说住多久都没关系,我妈……我妈很喜欢你。”说到这里,面上飞过一丝红晕,还好没有人瞧见。傅翔道:“多谢你们。但我身上这伤,如果短期内不能想个法子控制住,还是会愈形恶化,终于还是活不了的。待我再来苦练这少林《洗髓经》,若能重整八脉,我就能运气自疗,催动药力。我瞧你妈虽然不懂武功,于医药之理是很在行的,所配的药与中土大大不同,说不定有奇效也未可知。”
  两人缓步走向前方一片草坡,这时夕阳西落,草坡染上一层金黄色,有如在青草地上铺了一床金纱帐,远方的山影林影都成了紫色,深浅不同的、忽红忽蓝的紫光把深谷妆点得炫丽而神秘。傅翔和阿茹娜两人站在草坡上,头顶着金色光环,身披着紫色衣袍,缓缓地移动。远处有些羊群的咩声,林子里偶而几声鸦鸣,两人携手走到坡顶,四面不见人踪,羊咩及鸦鸣从远距离外送过来,听在耳里比寂静无声更寂静。
  傅翔握住阿茹娜的手,原是有个支撑,渐渐他愈走愈稳,但他舍不得放手,阿茹娜也没有抽手,他们就手牵手走上坡顶。傅翔看到前方有一处天然大井,井口正冒着蒸气,在夕阳映照下染成一片粉红色的烟雾,极是美丽。阿茹娜道:“就是这座井终年冒出暖气,是以谷里气温四季如春,植物特别茂盛。”
  傅翔终于明白了,他指着身后远方的山巅道:“我就是从那边的绝崖落下,那中间有一段四面皆是石壁,便如一个大烟囱,谷中热气上升,老鹰只要寻到这股气流,不用振翅也能飞翔,我也是靠着模仿老鹰,才没有当场摔死。”
  阿茹娜道:“这深谷中住了数十户人家,大都是从各地躲避战乱逃来的蒙古人,多年来在这里放羊种药草,过着与世无争、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傅翔道:“你们家从何处搬来?”
  阿茹娜沉默了一会,淡淡地道:“咱们家是蒙古塔塔儿氏族人,原来住在大都,大都战败后,没有逃到漠北的蒙古人,尤其是一些汉化较深的家庭便向南逃离。此地虽在少室峰下,由于是个深谷,平时军队不会来这里,反而是块清净土,也就住定下来了。傅翔,你从那里来?”
  傅翔每次想要叙述自己的来历,便感到一阵刺骨铭心之痛,家庭的惨局,逃亡的艰苦,加上一连串错综复杂的遭遇,当真是欲说还休。但此时身旁这位美丽大方的蒙古女子相询,他却是极愿意好好对她倾诉,只是太多的细节说来话长,他只能简单地把自己的经历说了,只把祖父和师父的姓名隐去,然后就谈到如何卷入天竺武林计画夺取中土武林秘笈的种种,一直说到如何被天尊、地尊联手打落山巅的经过。
  阿茹娜静静聆听傅翔讲身世,心情跟着情节起起伏伏,一直到傅翔跌落深谷,她的手紧握着傅翔,脸孔因紧张而涨得通红。傅翔轻拍她的手背,道:“幸亏遇上你们一家,也是奇遇中的奇缘了。”
  阿茹娜道:“我爹爹原是元朝的将军,负责辽东一带的防务,妈和我住在大都,一年也见不到爹爹几次,后来他在一场战役中殉国了,妈妈险些要自尽随他而去,那时我还只有八岁。为了抚养我长大,妈终于还是活下来,带着我在大都行医为生。我外公是蒙古有名的大夫,可惜在我出生前就早逝了。大都城破后,妈带着我逃到这里,才遇上巴根这孩子,咱们原不是一家的。”
  傅翔好奇地问道:“你们怎么遇上巴根的呢?”
  阿茹娜道:“巴根随着他母亲从大都逃来,他的父亲是个皮货商人,颇有一些家私,带着钱财逃难却成为祸根。听说一个同行的伙计在路上谋害了巴根的爸,抢走了他随身的金银,巴根的妈只好带着他一路行乞,就在这深谷外,遇着了明朝北伐部队里的散兵游勇,三个军人把巴根的妈强奸了,事后巴根的妈把孩子托给一同逃难的邻家,她便割喉自尽了……”
  听到这里,傅翔怒气填膺,阿茹娜虽不是第一次讲这故事,仍然泪流满面。傅翔道:“后来呢?”阿茹娜道:“经此一事,巴根就变得有些傻了。他随邻家逃到谷中,那邻家的大娘嫌他傻,便不要巴根了,巴根就变成了孤儿。”
  傅翔道:“是你母女俩收留了他?”阿茹娜摇头道:“这孩子不知是个性倔强还是脑子傻了,他不肯跟咱们住,宁愿在你养伤的那间茅草房后面,一间堆杂物的破房中过夜,你不看他弄得自己像个小叫花子。”
  提到小叫花子,傅翔忽然想到丐帮的红孩儿朱泛,便微笑道:“他日若是有缘,我可以替巴根找个好师父,教他上乘武功。”阿茹娜喜道:“那敢情好,巴根学了武功就不怕有人欺侮他了。那你要快些好起来。”
  傅翔道:“有人欺侮巴根?”阿茹娜道:“巴根当初离开了带他逃难的邻家,有一餐没一餐的在谷中流浪,谷中其他各家虽也都是逃避战乱到此,却没有人愿意照顾又脏又臭的巴根,一些较大的孩子更是三五成群地欺侮,甚至殴打巴根。我找到巴根时,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左手脱臼,左眼肿得看不见。”
  傅翔怒道:“什么人如此恶毒,听起来不像是孩子所为……”阿茹娜摇头道:“谷东住了一家大都来的有钱人家,主人原在大都开铺,有个兄弟在元朝皇宫里当侍卫队长,这次逃难,便把他兄弟的儿子一道带来此地,那孩子叫做白音,大约十五、六岁……喂,傅翔,你今年几岁啦?”
  她讲到一半,突然问起傅翔年龄。傅翔脱口答道:“十六岁了,你几岁?”阿茹娜笑靥如花,伸出一根手指道:“哈,我也十六,我是姐姐。”傅翔奇道:“何以见得?”阿茹娜道:“我的生日是元月一日,怎样?”傅翔是五月生的,听了只好点头道:“不错,你是姐姐。你说到那皇宫侍卫长的儿子白音,白音又怎的?”
  阿茹娜道:“白音自幼习武,身手了得,几个大人都打他不过,就变成了这谷里的小霸王,十来个小孩都服他,每日游荡嬉戏,不务正事。巴根也没惹他,只是嫌巴根脏,碰上便毒打一顿。那日巴根设个圈套抓到一只野山羊,正在开心打算好好牧养之际,白音带了几个孩子出现,硬说那山羊是他家的,便要强行牵走。巴根知道他牵走后,便会私宰了这只山羊和众家孩子烤食,便死也不肯放手,结果山羊还是被抢走,人却被打得不成人形。”
  傅翔听得火冒三丈,喝道:“如此恶少,待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受重伤,生死未定,还谈什么“待我……”,便叹了一口长气。
  阿茹娜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继续道:“是我将巴根抱回家,请妈施出治伤的手段,将巴根治得复原。巴根说,山谷中有一大一小两条黑黄斑斓的花蛇十分厉害,他曾亲眼看到一条土狼被那大蛇咬了一口,不出半个时辰便全身抽搐而死,巴根说他定要去捕一条来驯养,然后放出去咬死那白音。妈听他描述那蛇的模样,知是蒙古大漠里的异蛇‘大漠石花’,此蛇奇毒无比,便叮嘱巴根万万不可冒险,碰上这种毒蛇,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不去惹牠。”
  阿茹娜愈说愈奇,傅翔听她说得又快又清晰,“大都”的京腔清脆中带着一丝俏皮的味儿,傅翔听得享受,忍不住插嘴道:“可巴根还是捕到那条小蛇,还养在土地庙里……他有没有弄蛇去咬白音?”
  阿茹娜笑道:“巴根虽有点犯傻,心地却十分善良,他伤好就忘了记仇,见着白音他们转身就跑,再也没有想到报复的事。妈看他可怜,便向牧羊的依仁台买了三只羊羔,送给巴根让他养。巴根照顾羊子比任何人都仔细,一年后他就有了六只羊,又过大半年就有了十三只羊,每天和温和善良的羊做朋友,过得很是快活。后来巴根又养了十二条土蛇,便在这附近游走活动。起初我不准养,但后来发现有了蛇,那些恶少再也不来咱们这边骚扰,倒也耳根清净,但白音那批人仍不放过他。”
  傅翔道:“可恶,白音怎地不放过他?”
  阿茹娜道:“这回换成白音的妹子其其格。其其格有两只羊,便赶羊到草坡这边来,和巴根玩在一起,说养羊的蒙古牧人要结盟,巴根很是高兴,很快便和其其格成了好朋友。过年的时候,其其格办了一些酒食,请了白音和他那一批党羽来吃年饭,总有十来个,巴根也被请去作客。大伙儿围着野火吃了饭,其其格就宣布从今而后蒙古孩子要遵古制,大伙儿的财产是属于全族所共有,应该平分给大家。众人鼓掌叫好,巴根糊里糊涂也跟着叫好。其其格就说:‘当年祖先最主要的财产便是羊,所以大家应该把羊拿出来平分,我先拿出我的两头羊。’众人又是一阵鼓掌。
  “巴根接着说:‘我也有十三头羊。’众人也鼓掌叫好。其其格再问其他孩子,都没有羊也没有马,便宣布道:‘咱们共有十五头羊,没有马匹,咱们十三个人就一人分一只羊,还剩两只,一只给巴根,一只给其其格,奖励我们养羊的辛苦,大家说好不好?’众孩子齐声叫好。白音就站起来道:‘其其格分得公平极了,又完全符合咱蒙古祖先的规矩,咱们敬她一杯马奶酒。’众孩子又轰然叫好。巴根十三只羊分完了,只剩下两只属于自己,觉得十分地不对,但又想不出不对在那里,急得面红耳赤,却不知说什么。”
  傅翔听得十分气恼,正要开口,阿茹娜已经继续说下去,当时的情景彷佛历历在目:
  就在这时,野火圈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其其格,你分得不公平呀。”大家朝发声处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女手提着一只装满草药的竹篮,正从野火圈外走过。巴根见了大叫:“阿茹娜快来,阿茹娜快来!”阿茹娜走到其其格身边,白音却喝道:“咱们好汉在这吃肉喝酒,你这娘儿来罗唆作啥?”阿茹娜对着他说:“你这个汉子脑子不好使,你妹妹其其格就不是娘儿?你方才有没有说她分得公平,大伙儿有没有鼓掌叫好?”
  那白音哑口无言。其其格指着阿茹娜道:“阿茹娜,我有那里不公平了?”
  阿茹娜道:“你说蒙古人的财产属于族人全体,我先问你是那一族的?在座各位,你们又是那一族的?巴根是塔塔儿族的,谁跟巴根是同族的,请站起来说话,不同族的就别说话。”蒙古人同族共产的习俗乃是当年在草原上游牧时代的事了,元朝入主中原后,早就没有了这些习俗。这几个少年的祖先来自各族,他们对自己的祖族及历史也是一知半解,被阿茹娜这么一问,尽皆答不出话来。
  还是那其其格机伶,应声道:“阿茹娜,你讲的是百年前的事,咱们今天一齐到了这谷里,自然就是同族了。”阿茹娜便要等她这番强词夺理,拍手问道:“好啊,你们说咱们谷里的蒙古人是不是同一族?”大伙儿齐声答道:“其其格说得不错,咱们是同族的。”
  阿茹娜道:“好啊。”指着其其格道:“其其格,你忘了吗?你家里有一百零五只山羊,九十一只绵羊,一共是一百九十六只羊子。方才我采药回来时,遇上你家的牧工头,他说今天你家母羊又生了两只羊羔,就是一百九十八只了。你们十三人,加我一个是十四人,正好每人分十四只羊,多出来的两只羊羔就送给巴根,命他好生喂养,长大了咱们再分,大家说好不好?”
  傅翔笑得胸口剧痛,脸色发青,喘着问:“你真的这么说?他们……他们……”阿茹娜一面拍拍傅翔的背,一面道:“怎么不是?他们一阵鼓噪,扳着手指在计算。我对巴根道:‘巴根,你的小花带来了吗?拿出来给大家瞧瞧。’巴根便从怀里掏出那条黑黄相间的毒蛇,墨绿色的长信伸吐,还发出咻咻之声。我对大家道:‘巴根除了这条小花之外,还养有十二条蛇,也拿出来大家分,我就不必要了,你们正好一人分一条,带回家去抚养长大。’巴根大叫:‘小花不给他们,小花不给他们……’那群蒙古恶少吓得一阵乱窜,跑得干干净净。”
  傅翔望着阿茹娜,对这个蒙古少女感到无比惊奇,她聪明而大方,豪气而细腻,更加上美艳如花;她对弱势的同情和侠义之心,最是令傅翔由衷感动。傅翔忍不住紧握她的手,道:“阿茹娜,你虽不会武功,却是个了不起的侠女呵。”
  阿茹娜有些不好意思,悄悄地把手抽回,道:“天色暗了,咱们该回去了。”
  傅翔练那《洗髓经》后,已能行动自如,但对脉络受创的修复却进展甚慢,一方面是他此次遭天尊、地尊联手袭击,受伤特别严重,一方面也是因为《洗髓经》对那天竺诡异的内力之伤并不是对症的疗法,只能一点一滴地慢慢运作改善,急亦无用。然而傅翔却察觉到自己的伤势正快速地恶化,恶化的速度远超过透过《洗髓经》的改进速度,照此情况持续下去,顶多数日,自己可能就会伤发而亡。
  乌日娜见多识广,她看到傅翔的行动虽然恢复,但他苍白的脸色中所带着的青色却愈来愈明显,双颊也愈来愈瘦削,即使在剧痛煎熬时仍然奕奕的眼神,现在也渐渐地消失。她知道如果找不到迅速有效的对症疗法,这个来历神秘的少年命不会长了,她的担心不只是傅翔终将不治,更为女儿悄悄担忧。女儿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汉人少年的在意及关爱已经很深,超过阿茹娜自己的了解。
  第五天的早晨,傅翔觉得已到最后一拚的阶段,他跳越过《洗髓经》第二层,直接进入第三层,半个时辰后,他感到全身八脉的寒颤,自己心、髓之间的一条虚脉似乎确能引动八脉。他心中狂喜,正要设法引导督脉归位,忽然一股火炙之气从头顶一路烧下来,直逼丹田,然后开始乱窜,自己苦练出来的那条虚脉再也无法控制。
  他低呼一声:“走火入魔……”耳中忽然响起完颜道长在汉水畔作别时的告诫:“你武功进展太快太顺,似乎从未遇到任何困境,未来修行若遇到困难,千万记得不可强求。”傅翔暗叫:“来不及了!”体内的烈火反冲,直上头颈及后脑……
  就在此时,他听到乌日娜一声尖叫:“阿茹娜,上蛇药!”说时迟那时快,自己的身子被翻转成俯卧,颈上忽地一阵剧痛,紧接着颈上剧痛之处一阵冰凉,只听得阿茹娜的哭喊声:“妈,血流太多,药敷不上去!”乌日娜的呼叱声:“按住,再上药!”然后一个陌生的声音喝道:“退开,待我来施针!”
  傅翔依稀感觉到颈上和头顶都有针刺入,周遭众人的声音却愈来愈远,终于听不见了,他的意识已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翔居然醒了过来,他闭目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发觉自己仍是俯卧的姿势,睁目看得脸边的床上全是血迹,想要翻脸睡另一边,颈上一阵剧痛。耳边忽然听到乌日娜的声音:“忍着点,现在不要动,你颈子上给割了好大的口子。”傅翔才有点明白,方才自己强练第三层《洗髓经》而走火入魔,竟然让乌日娜母女用蒙古医术救了下来,当下便俯在床上,左脸贴着自己喷出的鲜血,问道:“放血?”
  乌日娜道:“不错,幸好放得快。我早知小哥儿的问题必在头颈和脑上,是以你一叫‘走火入魔’,我就在你颈上割了一刀。单单放血还是不成,若不是胡相公及时赶到,施了止血的针灸,阿茹娜的蛇药也敷不上去。放血、止血、蛇药三者缺一不可,傅翔小哥,你可都赶上了,命真大哟。”
  傅翔下巴顶在床上,惊问道:“胡相公?待我拜谢……”依稀记得昏厥过去之前曾听到一句“退开,待我来施针”的声音,应该便是那胡相公了。
  那胡相公道:“敝人姓胡名濙,从燕京来少林寺,巧遇上小兄弟血流如注,便施针止住了血,好让姑娘上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阿茹娜道:“妈日前便要我准备蛇药,便是巴根那小半杯‘大漠石花’的毒液和三种草药,调成妈秘传的无毒保脑良药。这回可用上了。”
  傅翔听得十分感动,自己这条小命是暂时救下来了,但他本身也颇通医药,忍不住再问道:“敢问胡相公,在下身受重伤,身上八脉走位,胡相公如何能施针止血?”胡濙回答道:“人身止血止痛的穴道有全身及局部之别,属全身者固与脉络有关连,但属局部的则无所不在,只须识得局部的次要穴道所在,照样能施针止血、止痛,一般医者是不懂的。”傅翔叹道:“晚辈也是不懂的,闻先生此言如茅塞顿开,就算我伤重不治,能懂了这番道理也值得了。”
  傅翔垂死之间,说出此言实在是有感而发,阿茹娜轻声道:“傅翔,别胡说。”
  胡濙却对阿茹娜母女拱手道:“蛇毒入药最是困难,一般而言,口服则被消化而无效,进入伤口则等同被蛇咬伤,蛇毒入血就中毒。若先去毒,经常是去其毒性便失了药效。蒙古医术竟能调制出无毒却有药效的方剂,佩服啊佩服,未知能否得闻其详?”
  阿茹娜听不懂,便问道:“什么是方剂?”那“方剂学”是汉医的用语,是指汉医辨症、决疗、择药、组方的原则,胡濙一时难以用简明的话向这蒙古女孩说清楚,便沉吟了一会。傅翔便替他解释道:“简单说,方剂便是将各种药材配成有效治疗的方子。”
  阿茹娜啊了一声,对她妈妈道:“妈,你这蛇毒的方子能不能告诉胡相公呀?胡相公是个好人,定能用此方剂济世救人。”乌日娜暗骂女生外向,只要救了傅翔的人就都是好人,恨不得百般示好。蒙古人一般而言比汉人豪爽大方,乌日娜便笑道:“胡相公想要知道这方子有何不可,但方子中的蛇毒是‘大漠石花’之毒,中土是没有这种蛇的,知道了配方也没用,倒是这制药的原理可以和胡相公说说的。”
  胡濙大喜,连声称谢道:“敝人也有不少珍贵汉方,大娘若是有兴趣,敝人绝不敢藏私。”
  傅翔道:“胡相公来得巧啊,也是我傅翔命不该绝。”
  胡濙道:“胡某本是江南人士,此次北上到燕京游学,会见了北平府好几位医学高手,得益匪浅。离开燕京后,有意到少林寺向几位高僧请教。我骑驴走到这谷外的小镇,替一对老夫妇治了风湿之病,用药颇为见效,听老夫妇说起,十里之外有个深谷,谷中盛产各种药材,我一听便心动,寻路来此。那晓得入了谷口,小路横斜杂乱,转了半天,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牧羊小童,便问他要寻好药材怎么走。他问要药材做甚,我见这小童傻呼呼地蛮可爱,就告诉他胡某是个大夫,专医疑难杂症,药到病除。原是糊弄他好玩的,那知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大声喊道:‘快去救人,他等着要死了。’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毛驴就跑。一路跑到此处,一进门正好看到‘放血’、‘敷蛇药’一幕,真是惊心动魄,血光之中想不到又是我那点针灸之术建了功。”
  众人不懂他为何说“又是针灸建功”,但也没有细问。傅翔听出这胡濙于医药之道腹笥甚广,自己的怪伤向他请教,说不定有些助益。阿茹娜关心就特别敏锐,便抢先把傅翔的伤情说了一遍。
  胡濙听得大感惊讶,自己对巴根吹牛专治疑难杂症,听了傅翔的伤势,暗忖:“这下真的疑难杂症来了。”他斜眼看了巴根一眼,巴根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自己,好像在说:“看你怎么治?”
  胡濙皱眉沉思了一会,又仔细察看了傅翔颈上的伤,那伤是乌日娜用极锋利的薄刃所割,伤口极为整齐细密,止血后这一会已经凝结。胡濙便轻轻将傅翔翻过身来仰卧,拉开他的衣襟,想要检视一下他的胸口。那知一拉开衣襟,便看到傅翔腰间绑了一个鹿皮袋,胡濙觉得皮袋系在腰间会令伤者不舒服,便将那只皮袋解下,问傅翔道:“皮袋里什么宝贝啊,绑得那么紧,岂不难受?”傅翔道:“两册武功的书,一册医药的书,是我师父的宝贝,我是贴身不离的。”
  胡濙是个医书狂,一听到有一册医药的书,立刻眼睛一亮,问道:“那本医书在下能否瞧瞧?”傅翔一向认为武功秘笈不能随便示人,医药典籍则不应藏私,此乃济世救人之术,传播得愈广愈好,便点头道:“胡相公只管看,是我师父一生研习医道的经验所录成的书,极为实用。”胡濙从袋中掏出一看,册子封面上写着“方冀药典”四个字。
  他才翻开第一页,册子中就落下几页夹在书页间的散页,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胡濙先看那散页,第一页首行写着“三叠白除疗伤导气化血之效外,尚有麻醉之长效,此前所未闻之医药大发现也。”胡濙匆匆看了三页,心中又惊又佩,文中所载一种木槿花的变种唤着“三叠白”的,能将人畜长期麻醉而不省人事,如施用得当,药性过后人畜就能无恙醒来,也有根据药理及经验模拟配制的方剂。
  胡濙继续翻到第四页,第一行赫然写着“天竺诡毒内力伤之疗法”十个字,不禁大声叫道:“傅兄弟,你这伤你师父有疗法哩!”他把那十个字念了一遍,又道:“疗伤之道就在你怀中,你怎么不知?”
  傅翔回忆,这鹿皮袋从神农架带出来,在南京见到师父时交还给他,但后来在襄阳分头上少林寺之前,方冀又匆匆将这皮袋交给傅翔。还记得师父当时说,明教武功秘笈及药典他都娴熟于胸,所以还是交给傅翔保管,其中他又加了几页新的资料,可供傅翔研读。只是从上少林寺到被打落此谷,也没有时间去察看师父究竟加写了些什么。
  胡濙很快地把方冀所记下的治疗之法读完,脸色渐渐凝重,乌日娜及阿茹娜一齐问道:“怎么说?”胡濙有些失望地道:“方师父记载的是他的亲身经验,他竟然用两副药性相冲的药方一起服用,实在是大胆而有创意,但重点还是得用上乘内力自行催动药力,以真气运行来调理。傅兄弟却是内力全失,真气无法凝聚,这法子虽好,终是难以救治傅兄弟的伤。”
  乌日娜母女听了大感失望,傅翔却道:“胡相公,待小弟看看。”他接过那几页,仔细地读了一遍,然后陷入沉思,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对周遭诸人的谈话完全听不见,终于他十分郑重地道:“胡相公,我想到了一个法子,您是医药大家,请帮忙指教一二。”
  胡濙在傅翔沉思的这段时间,很快地翻阅了《方冀药典》,发觉其中不少方剂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珍奇方子,许多地方用药的创意及大胆,也远远超出古人医书,不禁对方师父敬佩万分,因而对他徒儿傅翔也刮目相看,心想:“这少年的医药之道必然不同凡响,且听他长考后有什么妙方?”便答道:“傅兄弟不要客气,你先说出来大家琢磨琢磨。”
  傅翔道:“也不是什么妙方,不过是根据我切身的感觉设想一个法子。我因心急而跳跃顺序,强练这《洗髓经》以致走火,但仔细回思,如果按部就班照着经上所定的步骤勤练,对我八脉离位的伤势确有助益,只是太过缓慢。如今有了师父以自身经验开出的治疗方子,咱们不妨一面练《洗髓经》,一面佐以小量的药方,我以为二者可能相辅相成,相互加速疗效,或许更能将八脉离位和胸前内伤一并治了。我早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些关连。”
  陋室里站了四个人,除了巴根外,胡濙、乌日娜及阿茹娜互望一眼,都点头称善。胡濙又想了一会,道:“傅兄弟这疗法大有道理,我也愈想愈觉得你身上所受两种奇伤,不能等一端复原了才去治另一端。咱们就赶紧着手试试吧!”
  阿茹娜精神大振,一手轻按在傅翔额头上,俯身对傅翔道:“你这治法好,一定能打败伤势,阿茹娜陪着你。”蒙古少女落落大方,勇于表达情感,傅翔抬眼望着这张美艳的笑脸,闻她吹气如兰,不禁恍神了一会,然后才回到现实道:“可是……可是师父的方子里好几味药材都十分昂贵,在这山谷中,一时那里可得?”不禁为之苦笑。
  胡濙却哈哈笑道:“莫说是这方子里的老蔘、麝香,就是更贵重的药材我这里都有。我这趟燕京之行,怕不进了上百两黄金的好药材,傅兄弟,你用不完的。”一面拍拍身上背着的厚布袋,一面就将方冀写的单方接过手,对阿茹娜道:“咱们现在就配方吧,这位姑娘来帮我备药材。方师父的方子阴阳相冲,是一副险剂,咱们用剂要小心,药量先轻后重,剂次先密后疏,为求保险,先配置一年所需的药分吧。”
  胡濙主动提供药材又配制药剂,大伙儿心中都燃起了希望。傅翔把秘笈藏好后,紧绷的心情略一放松,又昏睡了过去。
  乌日娜忽然提出一个建议,对胡濙道:“胡相公,你对汉医的了解胜我十倍,但我们蒙古医术中甚重炙热疗法,尤其是体内寒热、阴阳失调之疾,用炙热相逼,常有奇效。我瞧傅小哥的伤势奇特,方师父的药方既要用相冲的药物入剂相逼,如果加上炙热疗法相佐,恐怕药效能倍增呢。”
  胡濙停下手上的工作,道:“说得有理,但怎么用热?”乌日娜听胡濙赞同她的想法,不禁大喜道:“咱们这谷中有一个天然的热井,井中石壁上有一个秘洞,只有我们母女知道。那洞里的蒸气含有多种矿石,热度恰到好处,阿茹娜受了风寒,只要在洞里坐一夜,立即痊癒,百试不爽。我看傅兄弟先服三日胡先生的药,如果有些效果,咱们便把傅兄弟放在洞中,服药的同时施以五日炙热之疗,想来定然大有帮助。”
  胡濙仔细思量了一番,点头道:“这法子可行。咱们一面用阴阳相冲的药物相逼,一面用炙热之气相逼,加上傅翔自身练功,多半能把这诡奇的伤给治好了。”
  阿茹娜拍手道:“那个热洞我去过,蒸气涌出来像波浪一样冲压全身,热力从外渐渐向体内逼入,挺舒服的。”
  胡濙道:“我便再待三日。这药确有危险性,三日后确定傅兄弟情形良好,我再离开吧。”
  少室山的崖顶上此刻雾气全散,若从绝崖往下看,但见一层接一层坚石如麻,不断向前方延伸,直入云雾之中而不知处。如果有人从此处跌落,躲过上层也躲不过下一层的坚石,定将摔死在某一层的尖锐石林上。
  这时崖顶上空无一人,山风正疾,吹得呜呜作响,远方两只老鹰正在盘旋嬉戏,牠们似在寻找崖下上涌的气流,一遇到气流向上,便立刻停止拍动翅膀,只伸展双翅迎风上扬,似乎极感快活。待上扬气流已尽,鹰儿又恢复振翅,盘旋再寻气流。
  一片巨大山岩后面,方冀缓缓地走出来,他满面愁苦,抬头凝望那两只老鹰,若有所思。慢慢他走到崖边,这几日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每天都望着崖下千丈嶙峋的怪石,以及白茫茫雾气下不知终结于何处的悬崖绝壁,总希望能发现一些什么,每天都喟然长叹而归。
  他站在悬崖边,默默想着那一夜,傅翔就是在这里被天尊和地尊联手偷袭打落下去,少林寺的那包神功秘笈也是在这里飞落下去,也就是此地,一身是计的明教军师抓住机会,对地尊发动了一次致命的偷袭……
  他还记得,当悟明盗走的那包少林秘笈掉落悬崖的一刹那,天尊、地尊皆是又惊又怒,众人也都停手不知所措,便在此时,方冀的直觉告诉他,千载难逢的时刻出现了,他手中红旗一挥,口中大喝:“目标地尊!”
  由于是事先已经商订的计画,随着他的挥旗喝令,地尊身边的几人不假思索地同时发动偷袭,方冀的狮吼神拳,伍护法的魔剑,姚护法的醉里乾坤手,同时攻向地尊。地尊的内力在硬碰硬连伤数位少林高僧后已有相当折损,天尊在此狭窄地形上又施援不及,只听得地尊大喝一声:“不要脸!”已被方冀一拳击中小腹。方冀悲愤填膺,一言不发,只狠狠地会同丐帮两护法再下杀手。
  这时天尊回过神来,出掌攻向方冀,绝垢僧等天竺高手也同时发掌攻来,朱泛、郑芫、范青、少林群僧亦加入混战。天尊一把拉住挨了一记重拳的地尊,飞跃而起,退出战场,两人如飞般向山巅奔去,天竺诸弟子见势不妙,也都拔身退走。
  方冀记得黑夜中大伙儿呼喊搜寻傅翔直到天亮的情形,郑芫和朱泛还攀下悬崖,但只能到达第一层突出的尖岩,便再也无法下去,众人只好作罢……
  郑芫想要留下来继续找寻傅翔,天慈却严命她随自己回南京,否则无以对郑大娘交代。丐帮诸侠则须赶回武昌赴丐帮的水陆大会,方冀和完颜老道则暂住在少林寺,继续搜寻傅翔的下落。但第二天一大早,完颜老道突然不告而别,不知去向。方冀连续好几天在满山可寻之处都寻遍了,那有傅翔的踪迹?
  此时,方冀盯着那两只老鹰,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想法,便匆匆回到少林寺。
  他花了一天时间设计,一天时间制作,缝制了一张极大的布幔,两端剪裁收束成两尺宽,固定在两根三尺长的木棍上,中间宽六尺,长九尺,用极细密的棉布缝制而成,布幔两边缘各有两处缝上了细麻绳,绳的另端拉到两头木棍上,牢牢固定。
  罗汉堂无嗔大师对他的制作饶感兴趣,他知明教军师足智多谋,缝制此物必有大用,见布幔缝制已成,忍不住问道:“方施主要用这布幔下悬崖?”
  方冀道:“正是。老朽见那崖口常有老鹰出没,不动双翼就能迎风而上,想那悬崖下方必有一股向上冒起的气流,便想出用这个‘手帆’来试试,希望能利用向上的风力助我下降。”无嗔大师道:“手帆?”方冀道:“不错,船在水中借横向之风力行驶,我若能在空中张开这‘手帆’,借用向上之风力减缓我下降之势,有何不可?”
  无嗔道:“你那几根麻绳有何用处……呵,是了,麻绳用于固定布幔方向。你真要用这‘手帆’跳下悬崖?”方冀微笑道:“不然老夫花费许多工夫缝制这事物为何?”
  无嗔大师道:“依贫僧的想法,您最好在跳崖之前先找个地方试验一下。”方冀道:“不错,本想借贵寺藏经塔一试,一则高度不够,二则怕扰了寺中众僧清修……”无嗔大师身后一个小沙弥忽然插口道:“咱们寺后三里处有个小断崖,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高,方施主试跳一下正好。”方冀喜道:“咱们现在就去。”
  方冀将那块“手帆”按照他仔细设计的顺序折成一长条,绑在胸腹之上,两根木棍交叉插在胸前,布幔卷在背后有如一床被子。方冀施展轻功从崖口一跃而起,接着飞快地把两支木棍拔出,双手用力一振一抖,布幔便自展开,下坠之势造成风往上涌,立刻便将布幔撑起。那布幔吃足了风力,宛如一张向下盖的风帆,方冀的下坠之势果真慢了下来,落地时凭着他的轻身功夫稳稳站定,丝毫没有摔伤。
  崖上无嗔大师和那小沙弥见到这“手帆”果真管用,都是满心欢喜,。无嗔呵呵笑道:“方军师真乃今之鲁班也。”方冀收好“手帆”,从崖边慢慢攀上,花了半盏茶时间才重回崖顶。
  无嗔法师道:“傅小施主为我少林之事遭难,敝寺方丈已派出弟子多人从山下一层一层往上搜寻,定要找个水落石出。方施主,你这从上跃下的做法,固然可以直接追踪傅小哥儿摔落的过程,但那山崖下满是嶙峋尖石削壁,向外伸出数层后便是茫茫云雾,崖底情形杳不可知,军师必要冒此险么?”
  方冀道:“老朽这个徒儿的生死关系着未来武林大局,天尊地尊想必已经看到这一层,才会不顾身分联手向一名少年偷袭。傅翔是生是死,我是必须弄个清楚的。这一跃下去,盼天佑我能够救他性命,则是大幸;若是顺便寻得少林秘笈,定当再上少林,完璧归还。”
  无嗔法师道:“敝寺弟子若是有了傅翔的消息,而军师已经离去,咱们如何告诉军师?”方冀道:“便请告知南京灵谷寺的天慈大师,老朽定会与另一学生郑姑娘联络。”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一事,此事在他心中酝酿已有一段时间,其实关系到少林、武当等名门子弟与明教、丐帮等江湖好汉的思考及行事差异:当天尊地尊率众攻打少林时,明教和丐帮皆舍命相助,反过来若是明教、丐帮遭遇危难,少林众僧会下山相助么?
  方冀想了很多,想要说什么却又欲说还休,只淡淡地对无嗔法师道:“少林寺为天下佛门圣地,少林武功乃是我中土武林的龙头,那些秘笈倘若不能找回,终究也没有落在天竺野心人士之手。异日若是有缘之人得之,便当作是少林神功的向外流传,绝学的泽被四方罢,也未必是坏事呵。方冀告辞了。”
  无嗔法师咀嚼这几句话,豪迈中暗合禅意,心中也有一番感想:“当那天尊地尊打进少林寺时,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之下,明教和丐帮采取的策略是偷袭求胜,少林寺采取的是坚持一对一硬拚,不惜牺牲多名师兄弟,硬把地尊拖垮,咱们觉得这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甚至自觉拚得悲壮。但那天晚上在崖顶,要不是明教和丐帮突施偷袭伤了地尊,那场混战又不知多少人要死要伤?正义的价值究竟何在?在手段还是在结果?”
  无嗔从沉思中豁然惊起,合十道:“方施主有大恩于我少林寺,敝寺惭愧无以为报……”方冀已经走得远了。
  这时,三里之外少林无为方丈正在方冀所住的客房外敲门,朗声叫道:“方施主真乃神医也,所赐方子治疗几位为天尊地尊所伤的师兄弟,今日已有三位见效,贫僧特来拜谢!”
  但是方冀已经走得远了。
  方冀重新回到傅翔被击落的崖顶,他背上掮着悉心包扎妥当的“手帆”,帆端头的两根木棍交叉插在束腹里。他将仔细计画好的每一步骤在脑海中重想了一遍,便踊身跃下悬崖。
  他双目紧盯着脚下飞扑而来的一片嶙峋岩石,就在即将接触的一刹那,方冀提气前扑,双脚在一块突出的岩尖上极其精准地一点,整个身躯立即化为一道弧线向前扑落,方向转变了,速度也略微减缓。但是不过瞬眼之间,他又将跌撞在第二层石林之上,方冀依样画葫芦,再藉双脚轻点石壁,向前飞去,用横向翻滚减缓落速。
  连续飞跃了四次后,这时一股似岚似雾的气流迎面而来,方冀突然陷入四方不见景物的茫茫暖气之中,他暗叫一声:“上天保佑!”飞快地抽出两棍,提气力贯双臂,一拉一振,紧接着一抖,他感到一股力道向上一震,双手差点握不住双棍,下落的速度果然大减,他设计的“手帆”已经张开,布篷吃足了上扬的热气流,方冀下坠之势缓了下来。
  他俯首下望,地面已在眼前,落速虽减却仍十分快速,他再次提气,将轻身功夫施展到十成,一触地面即斜窜出三丈有余,将冲力尽量化解,然后稳稳地站在一片草地上。
  方冀虽经再三仔细设想,但这一次冒险跃下,仍让他冷汗直冒,湿透衣衫。他不及将“手帆”收起就盘膝坐下,提足了真气在全身运行三周天,方才长嘘了一口气,暗道:“我这一跃,至少证明从崖上落下仍有可能幸免于死。但傅翔并无“手帆”之助,更兼黑夜中要认准那四层石林落足借力之点,比我这一次困难得多,不知他是否能有一线机会?”
  他缓缓站起身来,四周望去不见人影,忽然望见远处似有屋舍,便连忙朝那茅屋走去。到了屋前,只见门口地上躺着一个身着蒙古服装的妇人,他走近察看,妇人倒在大量血泊之中,已经死去。走进茅屋一看,空无一人,桌案上放着药钵药杵,还有许多不同种类的草药和矿石,显示这茅屋主人是个医者或药师,难道就是倒在门口的那个蒙古妇人?
  他重回门口,俯身抓起那妇人的手闻了一下,血腥味中夹着极浓的药草味,方冀点了点头,抬眼看去,前方有一巨大的气柱从地上冒出,他恍然而悟,暗忖:“原来那股热气流源自于此,也难怪这谷中感觉温暖而潮湿,皆因有这股蒸气从地中涌出,终日不断。”
  远方隐隐传来几声间歇的羊咩声,方冀想要探个究竟,于是施展轻功飞快地奔向那股蒸气,但是当他一奔上草坡,一幅恐怖的景象让历尽沧桑的方冀目瞪口呆,全身发冷,简直不敢相信眼中所见。
  只见青草坡下,有数百只的黑白羊群正在草地上吃草,地上却散躺着几十具尸体,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四肢残缺,鲜血一滩滩流在草地上,已经干涸成黑紫色。由于风是向前吹,尸味从草坡这边闻不到,这时走得近了,尸臭渐浓,已经引来一群乌鸦,围在尸体旁择腐而食。
  方冀饶是见过各种战争大场面,但在这个遗世山谷中出现这等屠杀的惨象,却是无法想像。瞧那尸体的情形,似乎已经死了两日,也不知傅翔生死究竟如何?他撕下一幅袍摆蒙在口鼻上,飞快地奔入尸群,一具一具详为检查,发现死者有的身着蒙古服装,有的虽着汉服,但发型多剃“婆焦”,看来全部都是蒙古人。
  方冀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傅翔,于是跃上一棵高树远眺,前方零落散置一片房舍,似是一个小村落。为探究竟,他毫无犹豫飞身前往察看。那村落基本上是个蒙古人的聚集地,却空荡荡地没有一个活人,每家屋前屋后都发现被杀戮的尸首,血流遍地,惨不忍睹。方冀从村人使用的器具上判断,这里的蒙古人均已相当程度汉化,有一些家庭堂屋中还挂了些字画。他忽然想到一事:“通常这种屠村暴行做完之后,施暴者一定放一把火把人尸、房屋烧个精光,屠杀这些蒙古人的凶手何以没有放火灭迹?”
  他沿着一条土路向前探索,走出几里路外,穿过两边山壁,似乎已到了此谷的出入口。便在那出口边的林子里,方冀发现了一片打斗的痕迹,从现场遗留下的迹象判断,似乎有不少武林人士在此群斗。他仔细察看,果然在一片槐树林中,发现了两个身着锦袍的武士尸体,再往前走十几步,一棵老树根上倒了一名僧人,手中犹执长剑。
  方冀仔细看了一会,沉思了片刻,暗忖道:“难道是锦衣卫的高手到了这里,少林寺的僧人也到了这里,为寻傅翔,寻秘笈?在此恶斗了一场?如是这样,则这些蒙古人全是锦衣卫所杀的了。不错,傅翔和章逸都曾说,天竺人和锦衣卫暗中勾结,无嗔大师也告诉我,少林寺已派出弟子全面搜救傅翔,于是锦衣卫与少林僧一场拚杀,各有死伤,双方追斗匆匆而去,难怪留下满村尸首无暇处理。只可叹这群躲在深谷中避大军战祸的蒙古人,还是躲不过锦衣卫的毒手。”
  锦衣卫为何要屠杀蒙古人?方冀摇头叹息,心中暗忖道:“锦衣卫杀人不需要理由的,这些人既是逃避官兵的蒙古人,该杀的理由已经足够了。”
  但是傅翔仍然不见踪迹,也不见他的尸首。方冀不甘心,便施展轻功回到谷中,全面又搜寻了一遍,依然找不到傅翔。终于,黑夜将临,方冀怀着几分寒意,心中充满了沮丧与疑问,默默离开了这死亡之谷。他沉重地反覆自问:
  傅翔还活着吗?
  傅翔你在那里?
  只有蜷藏在那热井壁上一块巨石底下的巴根知道,傅翔还活着,他和阿茹娜正在井中一个秘洞里疗伤,已经是第四天了。
  他亲眼看到谷里开始大屠杀,从那时起,他便连翻带滚地爬到这块巨石下躲藏起来。他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摀着耳朵,眼睛闭得铁紧,但是方才在井外看到的刀光血影,仍然不断地出现在脑海,渐渐,这些景象引带出一串早已深藏心底的旧画面,那些在巴根意识中永远不愿再看到的画面……他看到妈妈惨遭凌辱,妈妈亲手用利刃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巴根像一只受伤的小狗,蜷曲着呜咽嘶吼,渐渐,神智又糊涂了。
  第十一回 洞里神仙
  南京金川门东边有一片茂林,林子里有两个身着皂衣的汉子立在树下,默默地像是在等什么人。一个头戴笠帽的大汉手上牵了一匹栗子色的骏马,另一个瘦子脱下了笠帽不住搧风,似乎燥热不堪。
  那匹骏马鞍辔齐全,辔头箍着一道大拇指粗的黄金环,环的中央突起,顶着一朵又长又大的白色缨子,那栗子色的马头及马身均不见一根杂毛,只有靠近四蹄处才有尺把的胫腿呈白色,衬得那马高贵神骏,极是威武。
  那瘦子耐不住性子,不时伸头探看林外,那大汉低声道:“看你这般沉不住气,真亏你还是个盗马贼中的高手呢。”那瘦子见林外小路上没有任何动静,轻声回道:“你懂得个屁,平时爷们盗了马早就拍马开溜了。那像这回,好不容易盗成功了,还要在这里苦等人来接货,真他妈急死我了。”那大汉笑道:“小贼毕竟就是小贼。”那瘦子道:“盗马的若是到了手还不快走,便是坏了行规,下回多半失手了。这回要不是马大人于咱带头大哥有恩,你便出再多银子俺也不干。”
  那大汉道:“不过便是去魏国公府上牵一匹马,咱们出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有的是人屁滚尿流抢着干,赏给了你干,还说什么坏你妈的规矩,真笑死人了。”
  那瘦子一面跪在地上,将耳贴地倾听,一面低声回嘴:“俺老廖从十岁起每天与马为伍,小校场、大校场的活都干过,宫里御马也侍候过,就没搞过像这么神骏的战马,也只有魏国公这等英雄才配驾驭牠,却不知你们要偷牠出来给谁骑。没有威望和福分的人骑这马,小心会有不利……嘘,有人来了。”
  他爬起来对那大汉道:“来了两人两骑,外加一个跑步的倒霉跟班。”那大汉道:“老廖,你这么有把握么?”老廖冷笑一声,道:“俺这耳朵能听错么?听不准怎么盗马?”
  这时大汉已隐隐听到得得蹄声,又过了一会儿,林外黄土小路果然来了两人两骑,后面一个随从小跑步跟着,到了林子前。那牵马的大汉将马缰交给瘦子老廖,轻声对着林外低喊:“公子爷,在这里。”
  那两匹马都是慢步小跑,马上人一提缰便停下步来,只见当先一人穿了一身华丽的劲装,头上戴了顶织锦便帽,帽上一块红宝石极是耀眼。老廖打量这公子爷,看上去年纪顶多二十左右,生得浓眉长眼,面色白净斯文,身材却甚是魁梧。他见老廖牵着那匹骏马走出林子,忍不住赞叹道:“魏国公好一匹宝马。”那大汉道:“此马名为‘绦风’,黄金辔头、白缨盈尺,南京守城军士无一不识这匹魏国公的宝马,公子爷骑牠出城通行无阻。出城后放马而行,日行少说有六百里,夜里好料好歇养足了精神,保您一路顺行到家。”
  另一个骑马的身着软甲,显是这公子爷的侍卫。公子爷接过“绦风”宝马的缰绳,对那步行的随从道:“阿柱,你把俺这匹马骑回寓所里的马厩去,莫让人瞧见了。”他蹬上了“绦风”,向那大汉拱手道:“请回报贵上,相助之情俺绝不敢忘,父王处也极是承情。俺在寓所留有一封信致魏国公,这就不久留了,后会有期。”
  他略一夹腿,便策马领着另外一骑的侍卫快步向金川门驰去。那随从行了礼,骑着公子原骑来的马朝反方向回去了。那盗马贼对大汉道:“好一个公子爷,敢情是那个王府的?”那大汉瞪了他一眼,老廖连忙改口道:“不敢问,不敢问。好啦,事办成了,还有五十两余款呢?”
  那大汉方才还和这老廖胡说八道,这时却变得极为严肃,瞪着老廖道:“咱们说好的,你只管盗马,其他的一律不准多问,也不准多说,拿钱走路,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是不?”说着从怀中拿出五十两白银。老廖为他目光所慑,嗫嚅道:“是,是,官爷。”大汉将银子交给老廖,再加上一句:“你若不遵守规矩,当心有杀身之祸!”他声色俱厉地交代完毕,转身走进树林,身形有如一阵风,刹时便消失在林子里。
  盗马贼把白花花的银子收好,吐了一把口水,喃喃道:“这大厮屌好快的身手,若是来干咱们这一行,倒是一等一的材料。只可惜脑子不好使,只靠手脚贼滑,在咱们帮里还是很难混成一流的好汉。”
  南京紫禁城各门已经关闭,午门内奉天殿后侧的议政厅是皇帝和近身大臣商议大事的所在。朱允炆已经登基就位,只是年号须待过完洪武三十一年,明年才能改为建文元年。自从登基以来,朱允炆正史料、修法典,已经开始了他的改革。
  翰林院学士黄子澄、兵部侍郎齐泰、翰林侍讲方孝孺,这三位都是朱元璋替他的皇太孙朱允炆亲选的辅佐大臣,全都是学问极佳的文学之士。齐泰虽是兵部侍郎,却是洪武十八年以乡试第一名考取的进士;方孝孺虽非科举出身,却是大儒宋濂等人推荐的国士;黄子澄更是以贡士魁元再登探花的才子。以文学论,这三人实是国中最菁英的人才,但是并无多少实际处理政务的经验。朱元璋选择最优秀的文人辅佐朱允炆治国,乃是出于一番自以为看得深远的美意;行武出身的他在战场上征战了大半生才打下天下,他以为自己虽有武功却欠文才,马上可得天下,却不能再以马上来治天下,所以他特别留意有才华的文人,挑选其中的翘楚做为皇太孙的心腹大臣,可谓用心良苦。
  至于国防军事怎么办?朱元璋极以他几个封王的儿子为傲,在杀光了开国有功的大将之后,心中的算盘是军国之事自有我戍边的诸王压阵,北夷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是外有诸王镇疆,内有能臣治国,大明的江山可垂百世。
  但是朱元璋的计算中有个要命的盲点,那盲点就是他自己。他死后,谁能镇得住那几位强悍的藩王?宁王、燕王诸强藩在太祖健在时无不唯中央皇命是听,但那时的皇命也是父命,这些藩王从小跟着父亲东征西讨,他们对朱元璋的本事无不心服口服,一声令下,绝无二话。但朱元璋不在世了,情况立即变调,何况新登基的小皇帝还是叔叔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
  于是朱元璋一世精明,却因这个盲点,致使身后不到一年,一种祸将起于萧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已经笼罩着南京城。
  此时,皇宫里的议政厅中,朱允炆坐在长厅首位,两边各放了几张椅子,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坐在左边,徐辉祖和梅殷坐在右边。徐辉祖手中持着一封信,正十分惶恐地上奏:“臣适才接报,燕王二公子朱高煦盗了臣的坐骑,出了金川门往北而去。臣派人追赶到江边,得知二公子已经渡江北上,判断他定是直奔燕京,臣已命驿道上各军防要塞严加注意。高煦公子留有一封信,说燕王妃病危,他心急母病,只好借臣的快马赶回燕京,日后再来请罪云云。”说着便将那封信呈给朱允炆过目。
  朱允炆皱了皱眉头,瞄了那封信一眼,对徐辉祖道:“朱高煦留京习政,并非人质,徐都督也没有看管他的责任,此事不必自责。”徐辉祖跪下叩首,道:“防卫京师乃臣之职责,发生此事,臣难逃责任。倒是臣那匹坐骑堪称神骏,一般生人近不得身,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遭人盗走,此事大不寻常,怕是极熟之人干的。”
  那黄子澄插口道:“徐都督之意,谓朱高煦公子买通了徐都督极熟悉之人下手盗马?公子要离南京,为何定要用徐都督的坐骑?难道他不能骑自己的坐骑离城?”
  徐辉祖倒抽一口凉气,暗忖黄子澄熟悉京城各项防务,怎会问此问题?自是要问给皇上听的,当下据实回道:“一则臣的坐骑人称‘绦风’,是匹日行千里的好马,也许高煦公子心急,亟需快马早日返家。再则,臣的马出城通行,不需向守备参将报备。”兵部的齐泰开口了:“如此说来,徐都督的坐骑竟比兵部的令牌还要方便啊。”
  朱允炆听到这里哼了一声,徐辉祖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太祖的二驸马梅殷向朱允炆行了礼,开口道:“皇上,容臣告禀……”朱允炆抬手道:“姑爷不必多礼,有话请讲。”梅殷道:“据臣所知,那匹‘绦风’宝马随徐都督征战多年,军中官士无人不识得,见了公子骑此马出城,很自然便会放行。便是齐兄自己的马出城,我就不信守城的军士会问齐兄要令牌呢。”
  朱允炆挥了挥手,要大家不再谈论出城的细节,他问众人道:“朕这个堂兄弟盗马不辞而别,诸卿看这里面有何蹊跷?”一直没有开口的方孝孺这时起身道:“燕王的二公子既非人质,亦不受拘束,原本就可来去自如,只是盗马不告而别做得鲁莽无礼。吾皇以仁义治天下,依臣愚见,不妨暂且接受他急奔母疾的理由。明年皇上改建新元时,可命诸王遣公子入朝拜贺,那时再加训饬,或者再加……再加其他处置。”
  方孝孺的言下之意是:人都已经跑了,不如先示大度,明年再作处理。到时如有必要,便把诸王之子留在南京做人质,也就是皇帝一句话而已。朱允炆听了觉得合意,便道:“孝孺所言甚是,便是这般处理吧。”
  二驸马梅殷奏道:“启禀皇上,上次议政时齐泰提到良将难求一事,臣思考良久,觉得培养新将固然极为重要,但一则需长期为之,再则军中亟需有实战经验的老将带领年轻军官,方能逐渐养成皇上的亲信将领及精锐亲兵。”
  朱允炆对这问题极为重视,主要也是因为有经验的开国大将被太祖杀戮殆尽,拥兵亲王又不能推心置腹,朝中确实缺乏优秀将帅,听二驸马谈到这事,便问道:“姑爷计将安出?”
  梅殷是朱元璋生前召到病榻前亲口交代的“顾命大臣”,也觉此事极为重要,再三思考后有了一些想法,便奏道:“臣见老将中长兴侯耿炳文尚在,几个开国元勋的后人中也有可用之人,彼等借乃父威名,在军中受到多数军官敬重。皇上或可从中择优者拔擢,委以重任。”朱允炆点头道:“卿可举例否?”梅殷道:“曹国公李景隆袭父之爵,熟读兵书,又多次在北方练兵,颇有乃父之风,是臣心目中的将才。”
  李景隆承袭父亲李文忠的曹国公爵位,李文忠是朱元璋的外甥,开国诸战役中战功彪炳,又用功读书,作战中命军士收养道上孤儿,功德无量。他是少数敢直言劝谏太祖少杀戮的忠臣,可惜洪武十八年即病死南京。
  朱允炆又点了点头,便交代齐泰道:“传令曹国公及长兴侯进宫,朕要亲自听听这两位将才的韬略。记着,一次一个,不要一齐来。”齐泰应诺了,魏国公徐辉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朱允炆又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各位如知有良将,也要尽快奏来。”
  黄子澄道:“除了慎择良将,皇上前次提到锦衣卫的事,臣倒是有个想法……”
  朱允炆道:“锦衣卫在先帝创建之初,乃为探听敌方军情,访官民阴私,或有其必要。其后权力愈来愈大,渐为朝野诟病,缇骑遍布天下,衙里私设刑廷,但无人胆敢攫其锋焰,到蓝玉案时更悍然介入,诛杀无辜,先帝才有警惕之意,遂废其首领而遇缺不补。这几年虽然不敢私设刑堂,行事也稍收敛,但听说又介入江湖恩怨,要整顿可得有万全之计。子澄你有何策,快快奏来。”
  黄子澄奏道:“皇上登基之初,稳固政局应为首要之务。锦衣卫衙门侦骑四布,对此要务有利有弊。利者在于朝廷可蒐得各方消息,各种情势无论远在边疆或近在宫城,皆能操之在握,对朝廷决策大有助益。其弊者则在于滥权,历来该衙门除有侦蒐之权外,逐渐扩大至擅自逮捕,自设监狱、刑堂审案,甚至决刑,置朝廷刑部于虚位。长此以往,不只民怨,便朝廷命官也人人自危,恐怕成为苛政之源……”
  方孝孺坐在一旁暗忖:“子澄说了这一大篇等于没说,全是皇上早知之事,这算是个什么‘想法’?”
  朱允炆自幼便随黄子澄读书,十分熟习这个东宫老师的个性,说话如做文章,讲究起承转合,缺一不可,便耐性听下去。却听黄子澄接着道:“皇上以仁义治天下,即位才数旬,已经减刑轻罚,国内狱中受刑之人大为减少,民间多有称颂。若能于此时一举削了锦衣卫的滥权,将拘捕、审查、决刑之事回归三司,锦衣衙门专责侦蒐情报,则天下百姓必定额手称庆……”
  朱允炆点首道:“子澄师傅言之有理。然则要削权,必将引起锦衣卫中那些武功高手的反对,须得有一套稳当的做法,谁人能当此责?”
  方孝孺奏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削权之事当缓图之,以免激起锦衣卫中一些来自武林的豪客反对皇上;在此同时,必当设法组训一批新手,不仅身手高强,且能服膺皇上治国大义,心悦诚服效忠皇上,有如一批死士。然后再行削权,方可保顺利完成锦衣卫改造之功。”
  朱允炆点首,望了望众臣,缓缓道:“孝孺之言甚善,然而此事仍须有一能人着手计画、执行,众卿有何建议?”梅殷启奏道:“翰林院郑洽年轻有为,勇于任事,臣看他虽是江南文人,处事却有豪迈之气,又与先太子主录僧洁庵禅师熟悉,听说南京城的帮派首领亦与之善,由他来组训一批忠于皇上的新武功高手,似乎颇为适当。”
  朱允炆听了并不感到意外,点头道:“朕早知道郑洽和洁庵禅师熟识,此事甚好,可与洁庵商量,必要时请他回南京来协助。如此安排,朕较放心,明日便着郑洽来见。”
  郑洽站在翰林院侧门外一排柳树下,观赏南京皇城护城河的风景。皇城的护城河比起京城墙外的护城河来窄得多了,但是水中荷花盛开,蜻蜓点点,偶有一对鸳鸯游过,也有几分精致的情趣。
  昨日皇上召见他时,交派了召募新人、逐步改造锦衣卫的任务,他立即知道这是个极其艰巨且危险的任务,皇上说得很客气:“几位大臣一致荐卿兼办此事,实因卿才足堪胜任。朕视此事为即位以来第一等要务,郑卿必能善体朕意,办好此事,立此大功。”但他还是马上感受到压力,辞出奉天殿时已汗湿衣衫,于是他想到了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肯跳下来襄助,自己这项任务才有办法推展。此事极为机密,便约了那人在衙门外相见,可以边走边谈,确保无人窃听。
  这时他的沉思被一声招呼打断,身后一人轻呼:“郑学士,您找章逸?”郑洽回过头来,只见章逸面带微笑,极其潇洒地立在大树下向他抱拳为礼。郑洽忙回礼道:“我因不想在衙里谈事受人打扰,便约章指挥到院外走走,咱们边走边聊,还望章指挥见谅。”章逸忙道:“郑学士莫要客气,章逸这就陪您散步。”
  两人缓缓走到城墙边的松树林中,这林子在太医院外,平时极是僻静。郑洽把皇上的命令简单对章逸说了,然后道:“这事极不好办,须得有人能直通皇上,随时进宫报告进度及所遭遇的困难;也须有人能知人善用,招募训练武功高强之士,组成新卫队,效忠皇上;还要有人能稳住现况,最好与现在的锦衣卫首领讲得上话。头一个条件我可以自己来,这后面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因此……”他顿了一下,转身向章逸道:“因此我便想到你,章指挥,你定要助我一臂之力。”
  章逸是个脑子动得飞快的人,他一面听一面盘算。第一,此为皇命,只要自己做一天锦衣卫,是不可能拒绝的。第二,从襄阳回来后,已知天尊、地尊他们是利用自己来“欺敌”,掩护他们真正的行动──佯攻武当,暗袭少林。由此观之,自己在锦衣卫中已为金寄容、鲁烈等人不信任,只是他们一时还抓不着破绽而已。如果能得此机会,抓住郑洽这条线,攀上新皇帝,不但可以确保安全,还可以发展出新的权力关系,好处多多。第三,郑洽希望这个人选能和金寄容等讲得上话,不要一上来就水火不容拚死活。关于这一点,尽管对方已对自己起了很重的疑心,但只要不扯破脸,郑洽这边有实力,凭自己的机智口才,相信能够胜任。
  想到这里,他其实心意已决,但口头上仍然谦虚地回道:“承蒙郑学士看中,章某能力有限,实不知能否承担此一重大任务,恳请学士宽限一日,待章逸好好思考,以免匆匆承诺却又做不成功,反倒害了皇上对学士您的信任。”郑洽对章逸这样回答很是满意,只因这一任务实在太过困难,章逸若是轻易便答允了,郑洽反而要担心如此轻诺,将来是否真能做成此事。
  章逸又问了几个问题,主要是推敲皇帝对此事的支持力道,是否确能贯彻始终。这种阴着挖锦衣卫墙角的“阳谋”瞒不了多久,等到锦衣卫反击时,皇帝如果改变态度,干这事的两面不是人,就要倒大霉了。而且章逸见得多,在南京城里倒大霉时,伸援手的从未见过,经过身旁就踩一脚的却少不了。
  章逸问完了问题,便抱拳为礼告辞了。郑洽望着他的背影,午后的阳光正洒在他的肩头,背上的锦衣袍看上去有些紫中透金,身影帅气而潇洒。郑洽暗忖自己与这个英俊的浪子指挥其实并无深交,还是在“郑家好酒”结识的,这会儿却感觉自己的命运竟和这浪子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了。
  其实章逸回到南京已经两天了。这两天他苦忍着没有去“郑家好酒”看郑娘子,原因是他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金寄容、鲁烈他们会不会对自己发难。同时他也要等到方冀、郑芫、朱泛等人的消息,在这些复杂的情况弄清楚之前,他最好低调地窝在衙门和寓所里。结果两天来啥事也没发生,接着就收到翰林院小厮送来郑洽的约会小笺。
  他慢步从常府街走到通济门大街口,沿着河边一面向南走,一面仔细思考。他隐约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危机正一步一步包围自己,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却又抓不准。自己出身明教,在南京锦衣卫中埋伏这么多年,虽然心中牢记明教赋予的任务,但这些年来做的工作是京师的锦衣卫,他已经完全习惯,甚至融入了京师的官场生活。在与军师方冀重逢后,他猛然发觉比起方冀为明教视死如归的情怀,自己对明教的感觉是淡远了。
  虽然他悉心尽力安排了刺杀朱元璋的最佳计画,但在方冀乾坤一掷刺杀失败后,他的心中忽然感到一种解放,不论明教和朱元璋之间的恩怨多深多大,对于明教的血仇,自己已经做了该做的。尤其是朱元璋一死,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想把发生在神农架顶上的惨事封存在脑底。他不想再恨朱元璋的孙子,也不会再为报明教之仇而牺牲生命,眼前他最关心的是如何摆脱危机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称心快活。
  河边一棵大树下,有个老汉摆张桌子在变戏法,两个后生闲汉在跟他赌铜板。这种戏法很常见,用三个碗倒盖在桌上,铜板在碗底换来换去,猜对铜板在那个碗底就赢些奖品,猜错了就输掉铜板。其实没有多少趣味,但那两个闲汉已猜了十几次还没赢过一次,明知戏法是假的,却看不出破绽,不禁有些冒火了。
  章逸走到树下,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老汉弄玄虚的手法已经一目了然,他也不说破,只淡淡地道:“戏法就是真的,连赢十几把便是假了。”那老汉看了章逸一眼,两手一交换,碗盖定了,那猜枚的闲汉指着中间的碗喝道:“这里,跑不了。”老汉揭碗一看,果然一枚铜板在碗底,笑道:“客官猜赢了,看奖。”便从桌下拿出一包奖品交给那后生。
  章逸见这老汉既机灵又上道,手脚也麻利,对他眨眨眼便转身走了。就在此时,一个抱着腿坐在河边打瞌睡的叫花子忽地站起身来,冲着章逸低声道:“官爷,借一步说话。”章逸随他走到一个小坡后,那叫花子道:“红孩儿要我带话给官爷,要是有人找官爷麻烦,官爷就跟上头举发有个姓鲁的大官,南京的正事不做,却擅离职守,跑到河南登封县指挥官兵帮天竺人打少林和尚,该当何罪?”
  章逸听了此言,宛如脑中开了一扇新窗,笑问道:“如果对方抵赖,俺岂不成了诬告?”那叫花子道:“红孩儿说他有人证,官爷只管去举发,告死那帮王八蛋。”章逸和这些丐帮的花子们打交道久了,熟悉这些人说话的习惯;这传话的小叫花未必知道所传讯息的真正意义,也未必知道姓鲁的大官就是锦衣卫的副都使鲁烈,但他们习惯上只要不是自己这一边的,就都是王八蛋。章逸莞然笑道:“好兄弟,谢谢你啦。”
  那花子扮个鬼脸,低声道:“红孩儿还托你带句话给‘锺灵女侠’……”章逸一怔,随即会意道:“锺灵女侠?啊,是了!带什么话给她?”那叫花子道:“要是锺灵女侠回来了,就告诉她红孩儿近日也要来南京。”章逸道:“就这?”叫花子道:“就这。”章逸急问道:“红孩儿有没有说少林寺那边的情形如何?”那花子双眼一翻,道:“你以为一只鸽子能带一册书么?巴掌大一张布卷能写多少字?鸽子从武昌飞来的,就表示红孩儿已到武昌,其他的再等下一封传书吧。”章逸被他抢白也不生气,心想:“至少知道红孩儿和郑芫无恙,他俩一回武昌,一回南京。至于其他人如何,只要见着芫儿就知晓了。”
  他本来十分犹豫是否要在此时去郑家好酒,现在知道郑芫安全回来,便可以去见郑娘子了,于是点头道:“那好,改天请好兄弟吃酒。”
  他熟知丐帮叫花子的规矩,平常碰上了,赏他些银钱买酒食,他会谢你全家、谢你祖宗;但他帮你忙时,千万不能给谢钱小费之类,会被视为侮辱。前者是乞丐本分,后者是朋友义气,千万不可弄混。
  那叫花点头道:“官爷要赏酒喝,沿着这水边找,便找到我黑皮。”说完又坐在水边,继续打瞌睡去了。
  章逸忖道:“郑芫可能已经回来了,此刻或许就在她娘店里,我这就去传话。”他想到这次接获长官命令,急如烽火地白跑一趟武昌襄阳,连郑娘子都来不及道别,如今马上可以见到她,不禁大感振奋。
  章逸沿着小水道走过大中桥,再沿秦淮河畔走到青溪的交会口,从桃叶渡往上走没多远,郑家好酒的旗儿便已在目。章逸老远看到店前石榴树上的花儿尚未全谢,火红的石榴花衬着系在树干上那匹乌亮亮的黑毛驴,那画面十分抢眼,看在章逸眼中更是一阵欢喜:“芫儿回来了。”
  他走进酒店时,店里坐了三个人,郑芫正在跟她娘述说别情,讲得又快又脆,老远也能听见,桌子另一端坐着天慈禅师。郑芫的娘双手握住女儿的手,彷佛害怕她又跑掉。除了三人,店里倒是没有其他客人。
  郑芫忽然见到章逸,讲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郑娘子见到章逸,心中一阵狂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倒是天慈禅师合十道:“施主必是章指挥了。”章逸连忙回礼道:“见过天慈禅师。”
  郑芫朝着章逸叫了一声:“章叔叔,你来得好,娘方才还担心你的安危哩。”章逸听郑芫对自己已改了称呼,又提到郑娘子的关怀,不禁大为感动,一时之间能言善道的他竟也说不出话来。还是郑芫打破一时的沉静:“我正在跟娘说我在少林寺的经历,娘听得又惊又怕。”
  章逸深深看了郑娘子一眼,对芫儿道:“芫儿,继续说,不必从头开始。”郑芫道:“我正说到方师父要咱们一上去就发动偷袭,有一个天竺弟子被咱们几个人突袭受伤,我连环三剑本该宰了那厮,岂料一剑刺中他后,竟有那么多鲜血喷出,我吓傻了,完全不知所措,反被另一个天竺高手偷袭,要不是朱泛以身相护,芫儿非死必伤……”
  章逸问道:“那朱泛呢?他受伤了?”郑芫道:“朱泛这人还真机伶,轻功又快又滑,竟然没有受到重伤……”章逸听了郑芫所述,可以想见朱泛当时处境之险及反应之快,不禁暗自赞叹。
  章逸知道这一场少林寺大战千头万绪,一时也说不完,但他最急于知道的是方冀和傅翔的下落,于是紧接着道:“我方才接获丐帮消息,朱泛安抵武昌,近日就要到南京来。芫儿,你先说一下方军师及傅翔的事。”
  郑芫听说朱泛无恙,又要到南京来,先是一喜,接着脸色渐渐黯然,还没开口,两行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章逸和郑家娘子都是一惊,忙问道:“他们怎么了?”天慈禅师长叹一声,替郑芫答道:“在少室山上一处绝崖边,咱们追上卧底少林、动手盗经的天竺内贼,正要夺回秘笈,不料天尊和地尊竟不顾天竺武林领袖之尊,联手偷袭傅翔,将傅翔打落百丈深渊。事后咱们遍寻不见他的踪迹,也不见……不见尸体。方军师要贫僧及芫儿先回南京,朱泛及丐帮诸英雄回武昌,他自己和全真教完颜道长留在少林寺,继续搜寻傅翔的下落……”
  天慈说到这里,郑芫已经泣不成声,郑娘子也流下眼泪。章逸仔细想了想,向天慈问道:“大师,你是说天尊与地尊联手偷袭傅翔?”天慈和尚道:“一点不错,老衲亲眼看见,直觉不可思议……”郑芫涨红了脸,骂道:“不要脸,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联手下毒手。”章逸却道:“此事极不寻常,试想天尊、地尊乃天竺武林领袖,其武功之怪异、功力之深厚,放诸中土武林似乎也无敌手,何以竟不顾天下人耻笑,联手对傅翔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施以偷袭?我以为必是这两人已发觉傅翔虽然年少,其资质禀异、根柢深厚,假以时日必成天竺武林最可怕的敌人,这才不择手段要除去傅翔。”
  天慈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便道:“有理,但毕竟让他们得逞了。”章逸摇头道:“未必。”郑家母女一闻此言都停止哭泣,郑芫抢着问道:“章叔叔,怎么说?”
  章逸道:“我对傅翔知之不深,但方军师不止一次对我说,傅翔无论是练武的资质、心智的聪慧敏锐、心胸的宽厚大器,皆是他平生所仅见,他视这个徒儿为十年后天下武林第一人。我素服方军师的独到眼光。简言之,我坚信如此资质的少年,自有不同于常人绝处逢生的智慧及能力,只要没有找到傅翔的尸体,我便相信他必定仍旧活着,且能化险为夷!”
  郑芫点点头,恢复了平静,便继续将少林之战的细节重头说起。章逸愈听愈觉芫儿这孩子经过这一番历练,整个人的心智成熟了许多,暗想:“她不但真刀真枪地跟一流高手动过手,她的剑上也沾过敌人的鲜血,这个锺灵女侠愈来愈有点样子了。”想到这里,忽然一个疯狂的想法进入他的脑中。他隔桌凝视芫儿,只见她神采飞扬,姣好的面容上,一双大眼睛毫不掩饰地闪射出润柔之光,显出超过她年龄应有的功力。章逸暗暗忖道:“怎生想法子,让这锺灵女侠加入俺的新锦衣卫。”
  离“郑家好酒”不远处的夫子庙,是秦淮这一带最热闹的地区,然而就在夫子庙一街之隔有座大花园宅第,一道高墙似乎隔开了所有的喧譁热闹,那宅子便是有名的“中山王府”,也就是魏国公徐达的旧宅。
  这时魏国公府中的客厅侧室里,徐达的两个儿子隔着一张旧书桌面对面,一边品茶,一边低声密谈。主人是南京中军府都督徐辉祖,客人是南京左都督徐增寿,是徐辉祖的四弟。
  两兄弟同为京师都督,南京城的兵马全在二人手中,两督府的衙门相毗邻,中军府的南门便对着左军府的北门,何事要跑到魏国公的密室来商量?
  徐辉祖刚过不惑之龄,一身青袍软甲,显得风姿英爽,望之可感到他威武中有潇洒的气质。他啜一口热茶,对幼弟道:“这茶是福建武夷山的茗茶,确是香沁心肺,你倒试试看。”徐增寿一闻便知是御赐的大红袍乌龙茶,啜了一口,一面赞好,一面心中不乐,暗忖:“这个新皇帝朱允炆是个小气鬼,干么贡品珍茶只赏给中军都督一人?若是实在进贡的量太少,便都不要赏赐也罢,何必落个厚此薄彼?”
  这徐增寿是徐达第四个儿子,长得眉目甚美,唇红齿白,虽然看上去略显柔弱,其实也是个文武双全的美男子。据说他马上弓箭的功夫犹在徐辉祖之上,年纪未满三十却已官拜左都督,说话行事有时显出稚气。
  徐辉祖低叹了一声,道:“皇上重用的黄子澄及齐泰都主张要削藩,这事非同小可。四弟,你怎么想?”徐增寿哼了一声,道:“皇上才登上宝位,屁股都还没有坐热,这几个蠢才便怂恿皇帝做这等傻事,我只有四个字:‘自坏长城’,愚不可及啊!”徐辉祖道:“你看是长城,朝廷看那几位王爷拥兵自重,可是威胁啊。”徐增寿道:“可太祖先帝的眼中,诸王之军也是他倚为长城的镇北之师,何以到了当今圣上眼中就必去之而后快?”
  徐辉祖摇了摇头道:“四弟,你不明白,这不是去之而后快,乃是去之而后安心啊。这事我看难以转圜……”徐增寿打断道:“大哥,你参赞中枢,难道就不能进言,阻止这胡闹的削藩?”徐辉祖又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虽看重我兄弟,不过视为武将耳。大策略,文的听黄子澄,武的听齐泰呀。”徐增寿一掌拍在桌上,骂道:“他妈的齐泰懂什么?他也不过是个兵部侍郎,干么要听他的?咱们去找茹瑺。”徐辉祖见这老弟的毛躁脾气不改,便正色道:“齐泰是太祖为当今皇上钦点的重臣,明年改新元后,茹瑺就要下台,齐泰就要晋升兵部尚书了。”
  徐增寿气道:“咱们兄弟俩联名上书,请求皇上不要削藩,以免动摇国本。”徐辉祖不答,只是盯着手中的一杯茶,沉思不语。
  徐增寿等了片刻便不耐烦了,催促道:“大哥,你说我这计较可好?”徐辉祖望了望徐增寿一眼,忽然问道:“四弟,诸位封藩王爷中,你猜皇上最顾忌的是谁?”徐增寿心中一震,嗫嚅地答道:“你是说燕王朱棣?”
  徐辉祖重重地点了点头,道:“这里面的难处,你还没看出来?”徐增寿并不愚蠢,自然一点即透,喃喃道:“大哥怕咱们联名出面,乃是因为燕王妃是咱们的姐妹。”徐辉祖道:“燕王如因削藩与朝廷作对,在庙堂而言,他是叛臣;在咱家而言,他是咱的妹夫、你的姐夫,这便是难处。”徐增寿叫道:“对皇上而言,还是他四叔哩!他能不顾么?”徐辉祖道:“玄武门兵变时,李世民杀死的是叛臣还是兄弟?皇室相残又不是自明朝起?自古以来,为了大位,什么亲情皆可置之不顾。可咱们姓徐的不是王室,却也要卷入这场冷血风暴,这便是难处。”
  徐增寿呆了半晌,想不出有什么好计策,只喃喃地道:“大哥,你定要想办法阻止削藩,否则……否则我拚着辞掉这都督,也要保得大姐的安全。”徐辉祖素知这幼弟从小便十分依赖大姐,两人年龄差了一大截,大姐待他如母,照顾保护这个幼弟无微不至。他见徐增寿气苦,便以略带安慰的口吻道:“朝廷就算决定要削藩,准备工作里外加在一起也是明年的事了,看看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能有什么办法改变皇上的心意。燕王……诸王那边的动作也要配合才行,最好双方能各退一步,缓和形势及气氛。咱们再多找几位老臣出来说话,或许还有可为也不一定。”
  徐增寿道:“不错,长兴侯耿炳文待我如父兄,我明日就去请他出来讲几句话……”他见徐辉祖苦笑摇头,便停下问道:“不成么?”徐辉祖道:“昨日还有人向皇上推荐耿炳文出来整军经武,做好准备工作,以为削藩的武力后盾哩。”徐增寿为之结舌,过了半晌才问道:“耿帅已六十五岁,他们必然还推荐了其他将领?”徐辉祖点头道:“不错,他们还推荐了李景隆。”
  听到此,徐增寿沉默下来,他也开始觉得朝廷削藩的计画恐怕已难回头,而削藩一启动,首当其冲的燕王必不甘束手就范,徐家兄妹姐弟三人注定将卷入选边站的生死难题。
  锺山南麓的灵谷寺总是隐在长青的树海中,那些姿态优美的松树林很神奇地把红墙黄瓦的俗艳转化为典雅,斜阳下的树影绰约多姿,与耀眼的飞檐雕柱交驳呈现光影与色彩之美。一个老僧和一个少女立在草坪上欣赏夕照,那老和尚喟然叹道:“不可一日无此松也。”
  那少女把手中长剑插入剑鞘,方才她练完了达摩剑法中最精深的三式,自从少林寺与天竺高手一战之后,她不但得到了宝贵的实战经验,更亲身经历及目睹了各家绝学,从中获益良多。那长髯花白的天慈和尚道:“芫儿,你的达摩三式大有进步,最难领悟之处已经体会到,剩下来的就是淬炼精髓,融入你自己的意念,渐渐做到心剑合一的境界。”
  郑芫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无忧大师施出达摩三式,全场为之震惊。师父,您觉得如何?”天慈禅师道:“无忧大师的达摩三式已臻炉火纯青之境,那是他累积数十年少林神功凝聚于剑尖的三式,你所看到的已不只是达摩剑法中的三招,不然仅仅三招剑式,就算再厉害,怎可能表现出无忧大师博大精深的恢弘气势?”
  郑芫道:“这么说,芫儿就算练成了心剑合一,仍然不可能达到无忧大师那种博大精深的境界……”天慈点首道:“不错,便以我本人为例,虽然有缘修得少林神功,但毕竟不是毕生浸淫于少林的佛学武学,我的心剑合一所表现的境界,便与无忧大师的气势不同了。这就是少林武学的神秘之处,其真正精髓是‘剑者,心也’。”
  他见郑芫低头深思,便微微笑道:“芫儿假以时日练到心剑合一,自然便有芫儿的博大精深呢。”芫儿道:“师父的话,芫儿还要再想想。”她对天慈施了一礼,便走回寺内自己的房间。
  郑芫回到房内,默然在床边坐下,心情十分紊乱,一会儿想到娘与章逸的事,暗忖:“看起来章逸对娘是真心的,娘也像是愈来愈喜欢这浪子,若是……若是章逸真的娶了娘,我可不叫他爹。”
  她又想到章逸的疯狂主意:“要我去当锦衣卫?笑死人了。锦衣卫里坏人多,杀傅翔爹娘的就是这些家伙,我怎能去做锦衣卫?但章逸说就因为这样,他才要重组一个好的锦衣卫,以后专门做好事。我要好好弄清楚做什么好事?怎么做?这事虽然疯狂,也说不定很好玩。”
  她终于还是想到了傅翔。她最想傅翔,但也最怕想傅翔,这才是心情紊乱的主要原因。傅翔被偷袭打落绝崖的情景又浮上眼前,虽然章逸说以傅翔的本事,只要没找到尸首,就表示他一定死里逃生,但这毕竟是推测的,谁也不敢说个准。方师父那里不知是否有消息?便算有,要等他回到南京来,还有得等呢。要是有丐帮的飞鸽传书就好了。
  就在这时,似乎听到窗外有人轻敲窗格,郑芫心中一阵猛跳,忖道:“难道是他?”
  她轻声叱道:“什么人?”窗外果然有人,那人又在窗格上敲了几下,答道:“红孩儿有紧急军情禀告锺灵女侠,请开窗。”郑芫一听这声音,心中一喜,一面推开窗子,一面笑道:“正在想……”朱泛打断道:“正在想我?”郑芫道:“笑话,我正在想丐帮的飞鸽传书。”
  只见窗外朱泛正笑嘻嘻地双手捧着一只动物,他敲完窗就退开,站在一棵松树下,得意地道:“芫儿呀,咱们两人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正在想丐帮的飞鸽传书,俺正好送飞鸽传书的消息来,你说怪不怪?”郑芫靠在窗前,恼道:“谁跟你心有灵犀!你有消息快告诉我。”朱泛道:“你那方师父是小诸葛,名不虚传呵。”郑芫道:“你快说,不准卖关子。”朱泛道:“方师父制了一张‘手帆’,从那处悬崖跳下去,居然一路安全落在谷底,厉不厉害?”郑芫听傻了,大声问道:“手帆?手帆是啥东西?他有没有找到傅翔?”
  朱泛道:“我也不知‘手帆’是啥,想来是一种可以助他安全降落的东西。他一路经过了傅翔摔落的途径,可是找遍谷中却找不到傅翔,人也不见尸也不见,想来傅翔一定还活着,只是躲了起来,也许是在疗伤。”郑芫吁了一口气道:“章逸也这么猜。”
  朱泛分析道:“方师父既然能安然降落,傅翔虽然没有什么‘手帆’,也未必就会摔死,谷中又找不到尸首,要是我,也猜傅翔没死。”郑芫听了心情转好,忽然问道:“朱泛,你怎么知道这些消息?”朱泛得意洋洋地道:“我不是夸方师父是小诸葛吗?他找到咱们河南的何分舵主,何舵主就用飞鸽传书把消息传到武昌,我朱泛便是你郑女侠的专用信差。”
  郑芫心中对他感激不已,一双大眼睛盯着朱泛。自从被天慈师父带离少林寺赶回南京,固然让母亲放下了心,自己一肚子的心事和焦虑也没个人倾诉,这时见着了在少林寺共患难的战友朱泛,便有一种见着亲人的感觉,更兼他千里迢迢送来有关方师父和傅翔的消息,更是感动,眼眶就湿了。
  朱泛叫道:“芫儿莫哭,你瞧我带了什么东西给你?”说着举起手上的“东西”,郑芫见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猫。那猫全身披着绸缎般柔软发亮的长毛,小脸十分秀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灰蓝色中泛出晶莹的绿光。郑芫从来没见过长成这种模样的猫儿,不禁十分惊喜,便从窗内一跃而出,叫道:“朱泛,你从那里找到这么漂亮的猫儿?”
  朱泛道:“教你一个乖,这猫儿不是中土所产,是来自万里之外的波斯国,聪明敏捷,又长得可爱,是天下第一好猫。”郑芫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伸手把猫儿接过,那猫儿慢慢地眨了眨大眼睛,喵的叫了一声。郑芫紧抱着牠,爱不释手,斜着头问朱泛:“你方才说,这猫是给我的?”朱泛道:“不错,不送你我带来干么?”郑芫道:“你从那里得来的?”朱泛道:“到一个朋友家顺便赢来的。”
  郑芫叹了一口气道:“原来还是顺手牵羊得来的。朱泛,我可不敢收赃物。”朱泛正色道:“不对,不对,俺确是凭真本事才赢来这彩头,可不是赃物。你跟我到林子里说话,让俺仔细说与你听听。”
  两人走进茂密的松林,这时晚霞已褪,山林里只要阳光一没便是一片漆黑,灵谷寺中的灯火亮了起来。郑芫随朱泛走到林中一块空地,那里有一方天然的石桌,配上两条巨大枯木便是天然的木椅,郑芫也常在这里打坐歇息。
  朱泛拉着郑芫坐下,郑芫就近才发现朱泛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裤,脸上也不见泥垢,便奇道:“咦,红孩儿,今日怎么变成白孩儿了?”不料朱泛听了这话,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嗫嚅着答不出话来。郑芫又咦了一声,道:“奇了,朱泛今天像是换成一个新人,我都要不认得了。”朱泛道:“跟你说实话吧,红孩儿虽然每天穿件破红衣,蓬头垢面到处厮混,其实自幼便很爱干净的,但既是丐帮的红孩儿,那能整天打扮得一尘不染?俺知你……知你嫌俺肮脏,今日便不故意把自己弄脏来瞧你,所以倒不是‘换成一个新人’,而是换回原来的真面目。”
  郑芫想笑,却又被一种感动哽得笑不出来,她深深望了朱泛一眼,低头把怀中的长毛猫梳理了一下,道:“你方才说这猫是你赢来的彩头,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泛露出得意的神色,他脸上皮肤白中透红,洗得干净了更是神采夺目,他笑嘻嘻地道:“南京城里有一个富商,专门做西域及波斯商货的生意,他在泉州有两间商行,透过海运买卖西方与中土的精品货物,不但富可敌国,而且家里的摆设全是中外珍物,皇宫里也不见得比他家更豪华……”郑芫道:“你是说‘胡万财’?”朱泛拍手道:“原来你也听说过他的大名?他真正的名字是胡曼才,他虽有钱,可是最近出事了……”
  郑芫奇道:“胡曼才又出什么事?”朱泛道:“有个湖北帮的绿林头儿,受了胡曼才生意上的仇人所雇,把胡家五岁的幼子给绑走了,远走武昌。胡曼才急了,就找到咱们在南京的分舵,说若能救回他幼子,要什么报酬只管开出来。咱们的分舵主说:‘胡大爷既然肯出任何代价,何不干脆出钱把肉票赎回来?’你猜那胡曼才怎么讲?”郑芫道:“他定是不肯。”朱泛道:“你怎猜到?”郑芫道:“第一,同行仇人作恶,低头认输,这口气吞不下;第二,既是生意上的仇人,对方开出的价码恐怕不只是银钱,还有生意上不能接受的条件。”
  朱泛瞪大了眼睛,一面摇头,一面叹道:“正是如此!芫儿啊,你这脑子可真厉害,其实你该去当京师的第一捕头,天下还有破不了的案子吗?”
  朱泛原是拍郑芫的马屁,可谓言者无心,郑芫听了却是心中一震,暗道:“可不是啊,章逸正要我去当锦衣卫呢!”口头却问道:“你们怎么讲呢?”朱泛道:“分舵主便传书拜托我,在武昌就近把那胡小弟救出来,他向胡万财开价三年内每年冬天要捐十万斤白米赈济穷人。俺瞧这价好,便软硬兼施出手救了胡家小弟,亲送到胡万财家里。那胡万财千谢万谢,定要送俺一件东西。他家里摆满了西域和波斯国的宝物,随便一件都是价值连城,哈,他却想不到我拿走了这只猫。”
  郑芫听得开心起来,抱着那只长毛波斯小猫,道:“这猫有名字没有?”朱泛道:“牠的波斯名儿译成汉语,就叫‘妹妹’。这名儿可好?”郑芫道:“好,好,我正恼没个妹子,便叫牠妹妹。”她一高兴,便拉着朱泛的衣袖道:“朱泛,你真好。”朱泛一阵迷糊,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了抱郑芫,郑芫连人带猫倒入朱泛怀中,朱泛心跳如擂鼓。
  郑芫伏在朱泛怀中,闻到的是干净的好味道,她的心也是一阵狂跳。她轻轻挣脱,满脸羞赧,良久才柔声问道:“那天在少林寺,你代我挨了一掌,现在可完全好了?”朱泛道:“没事,天竺那厮伤不了我。”郑芫道:“明明看见你嘴上都是鲜血。”朱泛满不在乎地道:“俺施出无影千手传我的轻功,打不过,躲开还不会么?那厮自以为借力打我必然得手,我一个跟斗就化解了大半力道,流点血打什么紧。”
  郑芫知他嘴硬,其实她也知道朱泛那日惊险躲过,受伤不重,但是她爱从头回想那一幕的细节,有人为救她而行险受伤,她心存无限感激,而现在面对着这个人回想当时,感激中更充满了甜蜜。
  两人都不愿破坏这一刻的宁静,过了一会,郑芫道:“朱泛,你方才说我该去做京师第一捕头。”朱泛道:“不错。”郑芫喃喃道:“章逸要我去当锦衣卫。”朱泛吃了一惊,道:“什么?当锦衣卫,有没有搞错?”郑芫把章逸受郑洽所托,要重组一支“做好事”的锦衣卫的事说了。朱泛睁大了眼睛,道:“你答应了?”郑芫道:“还没有,但我在考虑……朱泛,做好事的锦衣卫好不好玩?”
  朱泛听她口气,其实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期望,他盯着芫儿看,脸上又露出那好事而调皮的笑容。郑芫道:“你又有什么坏主意?”朱泛道:“咱们俩都去当锦衣卫可好?”
  燕京城西南角有间都城隍庙,香火鼎盛,庙前各式廛肆小馆林立,座落有些杂乱,以致小街道横竖斜叉并不整齐,但香客行人在其中迂回闲逛,却觉着别有风味。
  庙前横街上有两爿相连的大店面,原来是卖药的,老板夫妻是三代住在大都的蒙古商人,虽然百年来已经汉化,但不知何故,于月前传出将变卖两间店面搬离燕京的消息。当时就有一对少年男女带着一个小童,愿出重金买下这两间店面。店主见对方年轻又来历不明,起初不愿成交,后来发现那少女竟是蒙古人,一谈之下才知她是过去燕京城中有名的女医乌日娜的女儿,便无疑虑,将店面及店中所藏汉蒙药材一并卖了。
  那一男一女身上银子似乎不少,买下了药铺,便将两间店面重新粉刷一新,一间做药铺,另一间添置了一些家俱,做为看诊的所在。店面后面的住宅分为两爿,那少年和小童住一边,少女住在另一边。邻人看他们既不是兄弟姐妹,又不像夫妻,都觉奇怪。
  忙了整整三日,新的药铺和诊所终于一切就绪。这一男一女换了名字也换了装束,男的唤作方福祥,是个披发道袍郎中,女的唤作乌茹,是个穿着汉人衣裙的女药师。
  这日,忙完了一天的杂事,吃过晚饭,点起灯烛,两人坐在诊所的客厅里喝杯热茶。那少女关切地道:“傅翔,这三天忙下来,你伤势怎样?”傅翔道:“你放心吧,我这内伤虽然一时好不了,但咱们的疗法显然对了路子,现下除了运气练功进步有点缓慢,其他并无大碍。”阿茹娜轻叹一声,无限感慨地低声道:“想不到又回到燕京来了,只是娘已不在了。”傅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过去的事暂时藏在心里,咱们多想想将来吧。”
  话虽如此,但是过去的事怎可能不去想?傅翔自己一闭上眼,就看到那深谷中的两百多具尸首,似乎还闻得到那令人作呕的尸臭。那日他在地热井壁洞中热疗五日期满,爬出热井后所经历的情境直是终生难忘。阿茹娜发现母亲惨遭杀害,当场便晕倒在地。傅翔抓了一些草药,嚼烂了给她吞下,自己和巴根也服了不少,才能抵抗那满坑满谷的尸腐之毒。
  三人花了四整天挖了八个大坑,才把那些惨死的尸首掩埋了。他们把乌日娜的尸体火化了,骨灰装罎,然后到村落中挨家挨户地搜查,盼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巴根跑遍各处,把失散的羊群聚拢起来,数了三遍,每一遍的数字都不同,但大致有五百多头不会错。
  阿茹娜忍着悲痛,随傅翔仔细寻查线索。她在一间大户屋里发现了两件宝物:一箱金锭,一卷用蒙古文抄写的兵书,首页上写着“成吉思汗攻守战法”。阿茹娜将黄金交给傅翔,自己迫不及待地翻阅那卷兵书。
  傅翔大感惊奇,便问道:“阿茹娜,你读什么?”阿茹娜脸色绯红,极为激动地道:“《成吉思汗攻守战法》,这是一本失传的兵法宝典,想不到这里居然有一卷抄本。我家里蒐集甚多蒙古的兵法书,就缺这本宝典。”傅翔更觉奇怪了,问道:“你蒐集兵书?”阿茹娜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错,我从小最爱研读兵书和医书,蒙古文、汉文的都有。”
  傅翔无暇再进一步问下去,指着那一箱金锭道:“这里的主人怕是元朝大官的后人。我在其他各户查看,也有一些金银,加在一起怕不有一两千两。这里是不能待下去了,咱们走时,这些金银是带着走还是埋在谷里?”
  阿茹娜道:“咱们离开这儿要去那里?”傅翔道:“你上回说起你爹的骨灰在燕京,咱们先把你娘的骨灰带到燕京去合葬了,再做打算吧。”阿茹娜向傅翔投以感激的一眼,道:“你的身子经得起长途跋涉?”傅翔道:“咱们骑马慢慢走,一路上正好养伤。”阿茹娜道:“去燕京处处要花费,这些金银咱们带着吧。”傅翔道:“不错,咱们把这些金银用在接济穷苦人身上,也胜于埋在地下。”
  阿茹娜听了此言,眼睛忽然发亮,一把拉住傅翔道:“傅翔,咱们去燕京开一间诊所,专门帮穷人治病,你说可好?”傅翔望着她美丽的眼睛又绽放出希望的光彩,虽然明知这个想法有点匪夷所思,但实在不忍说不,便慨然允诺:“好啊,咱们一汉一蒙两个新手大夫,穷人只要不怕死的,来找咱们治病便不收钱。咱们钱花光了,就再找大户去要。”阿茹娜听他说得有些俏皮,白了他一眼,心想:“大户怎会白白给你银子?”殊不知傅翔说这话时,心中想的却是朱泛。
  次日,他们在遇难的蒙古人家中的马厩里,挑选了两匹好坐骑,另选了两匹健骡,分别驮了一袋金银,一袋胡濙配好的药剂及阿茹娜妈妈的贵重药材,一袋阿茹娜的蒙文药典和兵书,还有一袋就是黄布包的少林二十四册神功秘笈。巴根带了他的宝贝蛇和“香”,赶着五百头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个死谷。
  来到谷口,他们发现了锦衣卫和少林僧的尸体。傅翔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热井中疗伤时,锦衣卫和少林僧都来过,屠村的杀手必是锦衣卫无疑,而肇因正是自己和那包着少林绝技秘笈的黄布包袱。
  他不禁感到无限的悲哀及内疚──阿茹娜的娘,还有这两百多条人命,虽非我傅翔所杀,却因我从天而坠,落在谷中,这个原来有如世外桃源的深谷就变成了死亡之谷。
  他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暗自哀伤了几天后,他来到了滚滚黄河边。那汹涌的河水发出的怒吼声,数里外就已听到,待他看到那浊浪排空的雄伟气势,胸中的豪情便被激荡而起,他暗暗对自己说:“傅翔啊,你要好好保护阿茹娜,养好身上的内伤,至于锦衣卫和天竺武林的新仇旧恨,咱们总有一天要一一算个清楚。”
  这一路走来,自己武功全失,身边又带着武林中人人觊觎的少林秘笈,是以他们带着巴根专拣荒山野溪而行,一则避开行旅人等,一则羊群可有丰美的水草享用。三人便杀羊取肉,捡野菜、野果为食,倒也吃得惬意。这日到了黄河边,碰着一个北方来的牲口商,傅翔便把五百多头羊全卖给了商人,也不求高价,只图个一次出清,干净俐落,又多了几百两白银入袋。
  三人带着两骑两骡渡过了黄河,一路昼伏夜行,终于平安抵达了燕京。
  阿茹娜泪眼望着傅翔,她还不知道傅翔的自责和内疚,只知道自从离开那深谷,傅翔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对阿茹娜更加爱护体恤,甚至百依百顺,但是他的话更少了。两人目光相遇时,傅翔总是报以温柔的微笑,但阿茹娜却感觉到微笑里暗藏的凄然。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应该不全与傅翔的伤势有关,她从每天和傅翔的相处中,可以感觉到他的内伤正一分一分地好转。那么这个从天而降、突然就闯进自己心扉的少年,究竟是为了什么变得如此悲伤?她不禁自我相商:“我对这个人知道得那么少,却是那样的喜欢他,这样对吗?”
  这又是没有答案的问题,阿茹娜摇了摇头,忽然感到傅翔的手抚到了自己的脸上,抹去了自己的泪水,在耳边轻声道:“咱们想想明天吧,明天头一桩事要做什么?”阿茹娜对着傅翔笑道:“明天一大早,咱们照汉人的习俗开张大吉,燃它一串百子图的鞭炮,替咱们的穷人诊所及穷人药铺先冲个喜。”傅翔道:“不错。放完鞭炮,咱们一开门就有人排队来求医,看头一天是由汉医方福祥郎中还是蒙古大夫乌茹主持?”
  阿茹娜想了想,道:“因为病人太多,咱们两个大夫同时就坐,一人看一个病人,轮到谁便看谁。”傅翔道:“好极,便是这样。那谁负责配方子?”阿茹娜道:“谁看的病人,谁就负责处方配药,医药全包了。这样可好?”傅翔道:“好。那么若是有病人不那么穷,付得起一些费用,咱们收不收?”阿茹娜道:“付得起,咱们当然收。”傅翔笑道:“瞧,咱们想法完全一致。”他拉开长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张事先写好的红纸,一面道:“明早就把这两张纸贴出去。”那两张纸一张上写着“医药义诊,贫病免费”,另一张上写着“仁人君子,量力酌付”。
  阿茹娜瞧得高兴,忍不住叫道:“傅翔,你事先就写好了,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说到这里忽然停口,一张美丽的脸孔无端飞上两朵红晕,傅翔瞧得呆了。阿茹娜转口道:“如果一天忙下来,咱们义诊之名打开了,全燕京城的贫病每日都来排队,请咱们俩看病,药材很快就用完了,怎办?”傅翔和她一问一答,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哈哈笑道:“想得美啊,若是开张一整日,没有一个人上门又怎办?”
  阿茹娜一怔,傅翔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咱们明日抽个空到万安寺去,先把你娘的骨灰安放了吧。你说过你爹的骨灰存在万安寺,是吗?”阿茹娜点点头。傅翔道:“累了整天,去睡吧。”
  坐在床上的傅翔,服了胡濙配的药后,按照少林《洗髓经》的功法开始调息。他感觉到一丝微弱的真气在丹田缓缓凝聚,自从被天尊地尊联手偷袭、受了重伤以来,这是第一次感觉到真气开始随自己的意念凝聚,虽然缓慢而微弱,傅翔已经感到一阵振奋。他努力维持这种蓄气待发的态势,半个时辰后吐气散功,身上衣衫已经汗湿。
  他静静躺在床上,暗自想道:“咱们的疗法虽慢,肯定是走对路了。”忽然他想到了完颜道长,想到道长在汉水畔临别赠言,要自己修行遇到困境时,千万不可强求。如今想来实是至理名言。那时道长也曾邀自己到燕京的白云观去找他,不料两人却先在少林寺碰上了,只不知自己被打入深谷后,少林之战的结果如何?道长的行踪去了何方?
  傅翔心想:“等这里安顿好了,我便去白云观问问,完颜道长是否已住进了观里?”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完颜道长不辞而别,离开了少林寺,但是他并没有去北平的白云观,此刻他竟然出现在武当山中。
  更奇怪的是,与他同行的竟是武当的叛徒──五侠中排行第四的坤玄子。
  完颜道长在终南山闭关二十年,出山以来碰到了傅翔,种种遇合使傅翔成了老道长在这世上唯一生死以之的忘年之交。傅翔遭天尊和地尊联手打落绝崖,虽然当时悲痛欲绝,但经过仔细深思后,反而渐生一种信念,认为傅翔定能绝处逢生,逃过此难。
  原因很简单,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傅翔在武学上的巨大潜能,有些地方甚至连他师父方冀都未必清楚,只因傅翔在神农架上有了前无古人的体悟时,方冀并不在场,反而是完颜道长亲眼目睹了傅翔用那种随心所欲且跳跃的方式,串连十种大相迳庭的绝学,不仅融为一体,而且原有各自特色全不相让,十分奇异却又自然地并存而相得益彰。完颜坚信,傅翔目前的武学修为虽非天下第一,但若世上真有一人能随时创出绝妙的招式,来因应任何突发危机,天下无人能出此少年之右。
  完颜道长还有一个信念,他老人家八十年来阅人无数,傅翔的长相品格、气宇谈吐,在在绝无短命夭寿之相,关于这点,老道长倒是坚持迷信的。
  然而,此时他们何以会出现在武当山中?
  那一晚他在少林寺客房中打坐完毕,正要上床小睡,忽然有人来到他房外的窗下。来人轻功极高,但完颜道长仍然察觉,只见他一长身形,轻飘飘地落在纸窗之侧,只要来人一有动作,他便要出手。这时窗外那人压低了嗓子轻声道:“完颜道长,晚辈武当坤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显见情绪极度紧张。
  完颜吃了一惊,也低声道:“坤玄子?你来作甚?”那坤玄子道:“请道长看在三清同脉的分上,救我武当。”完颜暗忖:“救武当?你这家伙不是武当叛徒么?怎么又叛回去了?”便道:“你先退到前面的林子里。”坤玄子说了一声“遵命”,完颜一挥袖,窗扉已开,只见那坤玄子身子未转便倒退着飘出数丈,落地一尘不起。完颜点头暗赞:“武当的轻功可真漂亮啊。”
  他越窗跟入树林,只见那坤玄子身着青衫,全身做文士打扮。完颜道长想起在房县小店吃面时,和傅翔第一次见着坤玄子,他便是一个青衣秀士,忍不住冷笑道:“怎么坤玄子道长又变回青衣秀士了?”坤玄子望了完颜道长一眼,忽然双膝跪地,颤声道:“完颜道长救我武当。”完颜道长道:“武当好端端的,要救什么救?”坤玄子道:“晚辈拚死探得了消息,天尊带着天竺弟子趁这空隙去突袭武当了。”
  完颜道长吃了一惊,忙道:“你且起来说话。”坤玄子道:“道长不答应,晚辈不敢起来……”完颜道长火了,道:“亏你是武当三侠还是四侠,怎么耍起赖来了?不丢人么?”坤玄子呆了一下,忽然双目热泪长流,哽咽道:“自从俺成了武当叛徒,丢脸已到极点,倘若能求得道长答应救得掌门师兄,晚辈便再丢脸百次又算得什么?”
  完颜道长一听此言,忙问道:“你是说天虚掌门有难?快起来告知详情。”完颜是个极为念旧的人,那天在汉水畔,他大战地尊占不到上风,若不是天虚道长突然出现,救走了少林无痕大师,那一场抢救无痕的计画就要功亏一篑,是以他一听到天虚掌门有事,态度立转积极。
  坤玄子站起身来,道:“天尊等人攻打少林之时,天虚师兄并不在武当山上,而是潜近少室山顶,埋伏在附近,准备必要时以奇兵之姿出手襄助少林。不料大战一场后,大伙儿追那盗经的悟明到了山顶,结果傅翔和秘笈坠崖,地尊受伤,天尊率众退走,半途上就碰上锦衣卫鲁烈。他们商量后就由锦衣卫协助,山上山下搜寻那失落的少林秘笈,也寻找傅翔的尸首。后来在登封城外,他们遇上了掌门师兄。掌门师兄见对方准备围攻他,便施展武当轻功脱困而去,这一下点醒天尊,少林这边正一团乱,这是突袭武当的最佳机会,便当机立断,率众直奔武当……”
  完颜听到“当机立断”四个字,好像触犯了他的大忌,便冷笑一声,喃喃道:“好本事。”坤玄子怔了一下,不知所云,便接着道:“他们的计画是追踪掌门师兄上武当,由绝垢僧向天虚师兄挑战,只要掌门师兄一动手,便由天尊出手突袭,一举毙了掌门师兄……”完颜道长骂道:“又是偷袭?这天尊变成下三滥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这些事你如何得知?”
  坤玄子叹了一口气,道:“少林寺悟明是晚辈的亲兄弟,这事道长已经知道了,咱们两人自幼为天尊、地尊收养传艺,后来分别加入武当及少林卧底。晚辈感到悔恨不已,曾上少室山苦劝悟明悬崖勒马,但悟明执迷不悟。中土天竺双方决战时,晚辈一直躲在附近,大家打得紧张,就没有人发现我。天尊等人撤退后,晚辈就跟了上去,当晚他们歇在客栈中,我冒险找上了弟弟悟明……”
  完颜想不到天竺诸人退走后还发生那么多事,不禁精神为之一振,忙问道:“悟明和尚怎么讲?”坤玄子道:“我再次苦劝悟明,说弟弟你感激天尊在咱们幼时收养之恩,如今你冒死盗了少林秘笈,也算报答过了。我劝他随我离去,天涯海角,咱们兄弟另寻新生。这一次悟明有些心动,我猜是他看到少林众僧一个接一个被天尊地尊打伤,心中也生反感。就在此时,绝垢僧在房外敲门,我只好从后窗跃出,但仍躲在窗下并未离去,那绝垢僧便和悟明聊起来。我很快就发觉,悟明正藉着和绝垢僧对话,把各种重要消息说给窗外的我听。道长问我如何知晓这种种情节,晚辈要说,全是悟明故意泄漏给我的。”
  完颜点了点头,他在心中飞快地把各种可能性分析了两遍,便开始犹豫不决,只见他在林子里踱了好几个来回,仍然一言不发。坤玄子心急如焚,颤声道:“晚辈已铸下不可逆转之恨,但求牺牲生命以解师门之危,但天尊只有道长能敌……”他还待说下去,完颜完全没有听入耳里,他心中只在问一个问题:“如果傅翔还在,他会替我做什么决定?”
  忽然,完颜停下身来,对坤玄子道:“还说什么,咱们快去武当山!”
  完颜道长一面疾行,一面暗中注意坤玄子的轻功身法,这一路已经疾奔了一个多时辰,坤玄子不徐不疾地跟在身边,丝毫不见他用力,呼吸缓而悠长。完颜发觉他身法上有许多细微的讲究,以致长程跑起来特别不费力,不禁暗赞:“武当轻功名满天下,短程快捷,长程持久,确实名不虚传。”
  坤玄子极为熟悉山中路径,有捷径他便舍正道而就捷径,只见这两人在山林之间穿进穿出,渐渐接近武当派的主殿“三清殿”。这三清殿供奉的是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及道德天尊,平时众武当弟子皆在此殿修练学习。此时已近黄昏,除了香烟缭绕外,竟然不见一个道士。
  完颜道长及坤玄子猛然停下身来,两人隐在一块巨石之后,坤玄子心跳如鼓,低声道:“不妙,已出事了。”完颜道:“你且先躲在此地,待我前去看看,听我号令行事。”说着身形一闪,有如一阵狂风卷落叶般,人已到了殿前石阶上。
  他跨入大殿,殿中香火未灭,却空荡荡地一个人影也无,三尊神像慈眉善目地俯视前殿,除道德天尊是白髯垂胸外,其他二尊都是黑须的中年神仙,个个仙风道骨,道貌岸然。完颜道长对三清行了一礼,喃喃道:“所谓天尊便该是这般模样德行,那里又钻出一个天竺的天尊?望之不似……”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那天竺天尊倒也相貌不凡,比起地尊,甚至完颜自己的长相来,也算是堂堂一表了,便不再咒骂。
  他回到殿门前一挥手,坤玄子飞身过来。完颜道:“不见一人。”坤玄子低声道:“殿后有一地洞,可容数百人,晚辈猜想掌门师兄已料到天尊之计,早命武当在河南的联络道观用飞鸽传书通知此地,武当弟子全躲到地洞避难去了。”完颜不久前才来过武当,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挥手道:“咱们直上神仙洞。”坤玄子道:“是,晚辈带路。”完颜老道对自己这两下发号施令的决断有力,感到相当满意,不禁面露得色。坤玄子看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忽然出现笑意,完全无法领会,除了愕然之外,心中不禁有些发毛。
  两人疾行到神仙洞附近便放慢了身形,坤玄子闪身躲在一片林子中,只见几个天竺高手正在神仙洞前的岩壁边商议。天尊一人站得较远,地尊和悟明和尚都不在场,想来一个在养伤,一个留在少室山搜寻失落的少林秘笈。完颜道长低声道:“奇怪了,仍然不见半个武当道士。”坤玄子皱眉道:“也不见掌门师兄及天行师兄他们。”难道也躲起来了?这对于威震武林的武当五侠来说,实是不可思议。
  这时,更奇怪的事出现了,那紧封神仙洞的巨石门后,竟然走出了三个道士,当先一人是武当掌门天虚道长,身后跟着的是天行道长和乾一道长,正是武当五侠中的前三侠。令坤玄子及完颜道长震惊的是,在前一次天竺高手攻击武当时,道清子拚死启动机关,神仙洞明明已为巨石落下封死,何以天虚道长等三人竟从洞中走出来,难道那洞前的巨石竟被移动了?
  不仅完颜道长和坤玄子感到震惊,当时人在现场的绝垢僧更是大惊失色,他忍不住上前仔细察看,果然发现原本被巨石封死的神仙洞口,现在与石门之间却有了两尺的距离,堪堪可容一人挤着进出神仙洞。这封口的石门怕不有万斤之重,什么人能将它推前两尺?
  绝垢僧当时目睹了道清子重伤之下勉力启动机关,巨石落下有如石门,封洞的景象历历在目,怎么才隔数旬,石门竟被移动两尺?如是人力所为,这神力万难相信。他侧目往洞口瞟了一眼,黑漆漆没有什么动静,他不敢久留,退到石门前,面色凝重地对天尊道:“这巨石竟被推开了……”天尊暗自心惊,脸上却无表情,只冷冷地对天虚道长道:“我道是武当道士都死光了,原来还有几个活人,怎么武当五侠变成三侠了?”
  他话声未了,巨石后面又走出一人来,只见来人步履缓慢,面色苍白,但眉目之间仍然显出凛然无惧的神色。他一步步慢慢走到乾一子身旁,沙哑地道:“阁下,你向武当五侠叫阵?贫道武当道清子,虽然带伤在身,却不敢缺席。”从他行动上看来,显然伤势甚重。
  完颜喃喃道:“好汉子,好道士。”他身旁的坤玄子已看得泪流满面,忽然不顾一切,跃起奔到那石门前,双膝直接着地,跪在天虚道长面前,只叫了两声:“师兄,掌门师兄……”便说不下去,双目热切地望着天虚道长,热泪长流,滴上衣襟。
  天行道长和乾一道长齐叫了声:“四师弟……”便哽住也说不下去。那道清子沙哑地喊了一声:“四师兄,咱们不怪你……”忽然想到此话不该由他来讲,便戛然止住,只见天虚道长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坤玄子扶起。
  坤玄子站起身来,满心激动得像要爆炸,他大步走到乾一和道清之间站定,转身并朗声对天尊等天竺诸高手道:“贫道武当坤玄道人,各位要挑战武当五侠,贫道忝列第四!”
  那绝垢僧哈哈怪笑,道:“杨非,你失踪多日,我便知你先叛武当,又叛天竺。你这无耻小人,忘了天尊和地尊师父对你的养育之恩么?”
  坤玄子听他这般辱骂,不但不怒,反而觉得这些日子来苦苦纠缠在心底的烦恼忽然豁然理清。其中的思绪及道理错综复杂,非一两句话所能表达,他也不与绝垢僧辩答,只正色道:“贫道左右为难,既定了心意,凡我亏欠的,以死偿之。”他说得极为顺畅,似乎早已想得透彻,有备而发;其实就在他方才奋不顾身一跃而出的前一刹那,这问题仍然在他心中无解,痛苦地折磨着他,但此时他心里一片清明,再无困扰。
  绝垢僧气得呆住了,转头看了看师父天尊,天尊脸上倒是全无怒容,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过了片刻,天尊淡淡地道:“武当五侠,嘿嘿,好个武当五侠。”绝垢僧接着道:“五个里头一个废人、一个败类,那算得什么五侠,怎么凑数也只有三侠吧。”
  这时完颜老道觉得该是自己出面的时候了,他忽地跃起,在空中连跨八步,姿势极为漂亮,落地时却落在天虚道长斜前方一尺,没能正好落在天虚身旁。完颜低声对天虚道长道:“见笑,邯郸学步,这‘八步赶蝉’差了一尺。”随即转身朗声道:“老道今日加入武当,就凑个武当六侠。”
  天尊吃了一惊,道:“完颜老道,又是你来捣乱。”完颜嘻嘻笑道:“不错,又是我。”天尊知道今日之事有变,只是不知这老道何以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自己,可惜地尊不在,不然今日就把他毙了,省得他处处作梗。
  这时武当天虚掌门朗声道:“完颜道长乃我道家前辈,两次援我武当,贫道感激不尽。至于天尊及诸位天竺高手劳师动众,不远千里而来,不过是想得我武当秘笈。贫道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天人有互通之道,武当的武学无一需要秘藏于私,天尊想要得之,咱们全盘奉上。童子捧经来!”
  巨石之后又转出两个道童,面貌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唇红齿白、聪明伶俐,看来应是一对孪生兄弟,只是一着黄色、一着青色道服。两人各捧一只黑色布袋,恭恭敬敬放在天虚道长面前,然后行礼退下。
  这一下天尊等人都呆住了,完颜老道也不知天虚在弄什么玄虚,只见天虚提起两只布袋,上前交到绝垢僧手中。绝垢僧打开一看,只见一只布袋中包着《道德经》、《南华经》、《太平经》三套经书,另一只袋中却是《参同契》、《抱朴子》、《黄庭经》,还有一本手抄的《太极经》,旁边写着“张三丰”三个小字。
  绝垢僧转身将这七本经书交给天尊过目,天尊一时不知是喜还是怒,正要发作,那天虚道长又道:“我武当的武学,除了汲取少林寺的基本功外,其他武术皆源自这几本经典,只有《太极经》为我三丰祖师所撰,其他全部悟自道家一千多年的智慧精华。这些经籍是古之前贤为渡化众生而着,人人读得,人人可悟而得道,武当何敢藏私?便是那本《太极经》,曾听三丰祖师爷说过,也就是讲究心静、身灵、气敛、劲合及神聚之道而已。祖师爷说,这些法子人人习得,若是人人因此而健身强体,武功精进,那也是各人的造化,既无限制,亦无止境,咱们利天下有心之士,更不该藏私。只是太极缘自无极,若是心中之道与德不能同时精进,便是勤练终生,也难臻登峰造极之境;若是天尊、地尊以旷世之才智,能使太极之学更上层楼,发扬于天竺,我武当乐观其成,何必动辄兵戎相见?”
  这番话掷地有声,一则完全出乎在场诸人意料之外,再则讲得大器磅礡,非但不显示弱,反衬显出天竺武林的暴戾及小气。绝垢僧等天竺高手全都起哄,辛拉吉叱道:“天虚道人,你拿几本街上书铺都买得到的陈腐文章来糊弄我们,简直可恶之极!”
  天尊看了这几本道经,原本暗怒,这时听了天虚道长这一番话,倒是觉得颇有点道理,暗忖道:“这武当掌门倒也不是完全糊弄咱们,不然他也不必拿出张三丰的《太极经》抄本……”
  果然完颜道长嘿嘿笑道:“辛拉吉,你这天竺人‘见少识窄’,甚是可怜。那日你说少林武功源自天竺,我老道还觉得有点关连,若论与天竺全无瓜葛的中土武学,便是道家的武功了。咱全真武学、武当的太极神功,其精要都藏在那几本‘街上书铺都买得到的陈腐文字’里呢!以老兄你的见识,天虚道长好意送书给你,还真是对着瞎子抛媚眼,脱了裤子放屁,可笑呵可笑。”他老人家发明了一个“见少识窄”的成语,又用上两句歇后语,自觉面子十足。
  天尊门下弟子阿苏巴性子最是暴躁,仗着掌力奇重,极少遭逢敌手,往往过于鲁莽,在天竺时便因常常出手打死人而被师父责骂,但暴烈性子依然不改。这时心中愤怒,忽然大叫一声:“咱们打进洞去,把里面藏的经书给全拿了。”便从巨石右边绕过,从窄仅两尺的狭道挤进神仙洞,几个师兄弟一齐冲上前去。天尊正在暗自琢磨眼前情势,见状大吃一惊,连忙跟上前去。
  天虚掌门却视若无睹,暗对完颜摇手,示意稍安勿躁,只听得洞中一声惊呼,第一个冲进去的阿苏巴如一只大鸟般斜飞了出来,大叫一声撞在巨石之上,接着直直落在地上,奇的是竟然毫发无伤。
  天尊见状心中一沉,极度惊骇中带有一种奇怪的兴奋之感,彷佛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一个足堪匹敌的对手了”。他从弟子阿苏巴猛力抢进神仙洞却立刻被反掷出来的情形看来,阿苏巴分明是被自己的力道推出了神仙洞,那么他到底在洞里遇上了什么?天下武功能如此巧夺天工地借力打力,除了武当太极神功的“四两拨千斤”,焉有第二种?
  天尊抬头看那巨大的石门,忽然发现上端刻画了一个大大的太极阴阳图,以凸凹代表黑白,居然工整无缺,太极之旁还有两行大字。
  他这一抬头,引得众人尽皆抬头看那太极图及刻字,只见两行大字写的是:
  太极门中窥太极
  神仙洞里隐神仙
  在场诸人仰望着这两行大字,字迹天真烂漫,颇有童趣,但笔笔入石三分,每个人心中都在暗暗呼喊三个字:“张三丰!”
  但是没有一个人喊出声来,因为没有人敢相信,一百四十三岁的张三丰仍在人间。天尊瞟了身旁不远处的完颜道长,见他正歪着头沉思,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他又望了望那黑黝黝的洞口,深邃中似乎隐藏着无比的神秘。
  天尊忽然仰天大笑,对天虚掌门道:“道长适才所言大有道理,我天竺武学讲求的是提意发潜,以无意御真意,以真意发潜能。道家求天人合一,我瑜伽修梵我如一,就这几册道家经典,足供我天竺高士融会贯通,他日修成正果,其成就当更在太极神功之上。届时我菩提天尊必将再访武当神仙洞,以报今日武当赠经之德,众弟子也可顺便再与杨非叙叙师兄弟之情。”
  说罢提着两包道家经书,对众家弟子道:“咱们走。”便率众离开神仙洞,头也不回下山去了。
  神仙洞前只剩下武当五侠及完颜道长,这时天虚道长才松下紧绷的心,向完颜道长稽首到地,恭声道:“道长古道热肠,天下无双,两次救我武当于危难之中,大恩不敢言谢。”坤玄子走到完颜面前跪倒在地,拜谢道:“完颜道长千里跋涉来救武当,坤玄余生便是道长所赐,道长任何差遣,坤玄必生死以之。”
  完颜宣明原本是个不问世事的修道人,对全真教义的投入胜于全真武功,但自从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领悟了上乘的“后发先至”武学,其武功造诣进入另一个层次;更巧的是,一出山便碰到一连串的惊险遭遇,还和傅翔这少年成了忘年的生死之交。就因为如此,他每遇难决之事,便将自己化为傅翔来心口相商,“傅翔”会做怎样的决定,便是完颜的决定。这样一来,他自觉不再优柔寡断,也做了几次重要决定。
  这时听到天虚掌门居然称他“古道热肠,天下无双”,这可是自己无法想像的评语,完颜听了自己也不大相信,觉得被人如此推崇感恩,实在很是难为情,便对武当五子道:“天虚道友谬赞,贫道绝不敢领受。本应入洞一会洞中神仙,从方才洞中借力使力掷出天竺高手,却能令他安然无损的功力看来,似乎已达仙境,再看那两行大字,分明不愿被打扰。不论洞内高人是谁,贫道修道逾一甲子,总算见识到了活神仙,从此于修道一途,再也不疑不惑亦无憾了。”说着便对那洞口稽首到地,向武当五侠略一拱手,飘然而去。
  武当山下,一间大户族人的祠堂中烛光摇曳,天尊和天竺弟子围坐在祠堂供桌前歇息。那阿苏巴一脸迷惑地道:“今日弟子冲入神仙洞时,眼前一片漆黑,我为自卫便借着冲势发出一招‘掷象神功’,心想洞中不论有何高人,也难正面与我硬拚。那知劲道才发,立刻被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将我卷起倒飞出洞,那力量直如排山倒海,完全无法与之相抗。最奇的是,在我撞上石壁之际,那股力量忽然消去,反而化为一股柔力托我落地。师父,这是什么功夫?”
  阿苏巴的问题也是众弟子心中的问题,大家听完都移目注视天尊。只见天尊闭目微睁,缓缓地道:“想来除了张三丰的太极功,岂有第二种武功能够办到?”众弟子默然。
  天尊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适才翻阅了那天虚道人给咱们的《太极经》抄本,确实出自张真人的手笔无疑。那薄薄一册中字字珠玑,句句皆含极高明的武学精髓,但领会深浅、修为高低全因人而异,是以武当不在意献经于我,便是料定我天竺无人能领悟修练得超越武当,表面好像示弱献经,实则十分的傲气。”
  那地尊的徒弟辛拉吉道:“牛鼻子可要错算了,凭天尊与地尊师父的修为及智慧,不消多少时日,不但可将太极功练得超越武当,更可将之与我天竺神功融为一体,另创超凡入圣的神功。武当的牛鼻子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了。”绝垢僧也附和道:“武当派最高深的武学便是太极功,这几个道士托大,将《太极经》交到咱们手中,待师父参悟后再上武当,总要进入那洞里,看看是什么玄虚。”
  天尊却摇了摇头,极其严肃地道:“咱们虽知中土武学不可小觑,结果还是低估了。咱们这次把重点放在少林,却低估了道家宗派的武功,尤其那个全真教的完颜道士,咱们完全没有将他算在内,还以为全真教已然没落,何其错也。第二个误判,乃是没有把中土江湖的帮派考虑在内,丐帮力量之强超出意料,便是两三个明教余孽,也让咱们吃了大亏。他们不仅武功高强,也不像少林等名门正派独善其身,而是摩顶放踵兼顾天下,可敬啊可敬!咱们太小看中土武林了,这就是咱们所犯的最大错误。”
  这一番话便显出天尊的智慧与气度,他虽然野心勃勃,凶残阴毒兼而有之,但却勇于承认错误,侃侃而谈己方误判之处,众弟子听师尊如此坦然,均觉有些惭愧,也有些气馁。却见天尊长笑一声,站起身来朗声道:“待咱们回南京重新定好计策,再战少林武当!”竟然又是豪气干云,不可一世。
  他心中其实还有一件得意之事,便是除去了未来最可怕的心腹之患──傅翔。
  傅翔在燕京城里一面行医,一面努力疗伤,进展虽慢,但体内真气已一点一滴地凝聚。倒是和阿茹娜的义诊、施药,在燕京城里苦哈哈的贫穷圈子渐渐打开了名气。城南一带的穷人很快就传知城隍庙前有两个少年大夫,汉蒙医术都施得,不但诊病不收钱,若付不起的连药钱都不要,即使对愿意付钱的病人,也是先医病再谈其他。尤其广受病人称道的是,两个大夫待人都极为客气,绝不因穷人衣着破烂或肮脏而嫌恶,总是和气亲切,视病如亲,穷人们感激得不得了。
  傅翔、阿茹娜和这些穷朋友相处熟了,了解到穷人的困苦,深深感到太多的规制对穷人极不公平,致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甚至世世代代不得翻身。
  这一日,阿茹娜替一个城外的农夫看脚伤,农人在田里工作时不慎为锄头所伤,蒙古医术对外伤有一套特别疗法,简单而有效。阿茹娜一面为农夫包扎,一面与他闲聊。那农夫因为前两年河北歉收,他既无收成卖钱,又付不出地租,一家生活没了着落,只好把今年的青苗先抵给了地主,眼看今年即便丰收了,收成也是全归地主。要活下去只有两条路,一是再用明年的青苗抵借,恶性循环之下愈欠愈多;一是将女儿卖给地主家做丫鬟,或是卖儿子给大户做童仆。他刚好有一儿一女,难道逃不过世世为奴的命运?
  阿茹娜听得又气愤又不忍,但也只能安慰他,免他医药钱,却没有办法从永世贫穷中解救他及他的家庭。那农夫悔恨地咒骂自己无能,如果在卖青苗之前能借到五百钱,兴许就能撑过难关,不致愈陷愈深,掉入这个绝境。这番懊悔,他连讲了两次。
  当天晚上吃过饭后,阿茹娜闷闷不乐地坐在桌边发呆。傅翔服了药,勤练洗髓功,一个半时辰后,见阿茹娜仍然坐在桌边,便上前问道:“你有心事?”阿茹娜将白天来求诊的农夫之事说了,傅翔听完,叹了一口气道:“战乱时,百姓固然是刍狗;值此太平年,尘世间仍有那么多人家终年辛苦求一温饱而不可得,实在可怜啊。但咱们除了免费医病施药,也没有别的办法助他们脱离苦海……”
  阿茹娜忽然打断傅翔的话,问道:“咱们的银子还有多少?”傅翔道:“卖羊渡黄河时有两千多两,买下这两间房子及药材共花了五百多两,眼下应该还有一千多两白银。另外就是那一小箱金锭,价值多少我也算不清,要去金铺打听一下。怎么?你有什么主意?”
  阿茹娜道:“那农人一再悔恨地说,如果当时能借到五百钱,兴许就能撑过难关。这话我听了格外伤心,五百钱呀,只为了凑不出五百钱,今日落到要卖儿卖女的惨境。我想了整整半日,如果在穷人过不了关的时刻,有人能借些钱让他撑过去,说不定他们便能步入顺境了。”
  傅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阿茹娜奇怪:“你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傅翔道:“我点头,是同意你说穷人过不了关时,该有人助他一把;我摇头,是觉得他们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如果什么都没改变,很难想像他们如何从目前的穷困步入顺境。”阿茹娜想了一会,道:“你说得对,他们要的是改变,一些大改变。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改变,我也想不清楚,咱们能不能先做第一步?”
  傅翔望着阿茹娜,吃惊地道:“你要拿咱们的钱周济穷人?”阿茹娜点了点头道:“咱们还有一千多两银子,留一半添购药材,另一半若是拿来借给穷人度难关,就算一人一两银,也能帮助几百个像那农人一样的可怜家庭。咱们借钱不要担保,不收利息,也不订归还期限,将来他们度过难关后,自会还钱给咱们,咱们还能再借给别人……”
  傅翔听她说得十分坚定,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已有定见。这一路走来,傅翔深知这蒙古女孩虽然生得柔美,个性却十分豪气仗义,这时见她的侧脸在烛火闪耀下显得又美丽又坚毅,她的个性之美比容貌之美更深深打动了傅翔的心弦。
  阿茹娜见傅翔没有回答,便转过头来望着他,却见傅翔正痴痴地望着自己,不禁感到一丝不好意思,连忙道:“傅翔,你说我这个计较可好?”傅翔道:“好是好,尤其是你不要担保、不收利息最是好,不然穷人如何借得起?但你指望他们度过难关后就会还钱,却不是好计较了。”阿茹娜道:“小时候,我在燕京城也识得不少穷人家的小孩,我的玩具借他们玩,都会归还的。”傅翔道:“难关不久又是难关,他们不是不想还钱,真正是还不了。”
  阿茹娜道:“那么咱们的银子不久便被借光了?”傅翔笑道:“这些银子本来就不是咱们的,当初就说好要用于周济穷人,所以你想怎么花便怎么花,却不要指望银子借出去还会还回来。用光了,咱再想法子。”
  阿茹娜听傅翔这般说,满心喜欢地道:“将来咱俩作伴,你想法子找银子,我便想法子好好花银子,定要让穷人活得公平些……”她说得极兴奋,傅翔却暗忖道:“我如何找银子?除了朱泛的法子外,总要想出一个办法,能让穷朋友们借了咱们的钱作本后,也能赚到富人的钱。这样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阿茹娜说到一半,忽然想到“将来咱俩作伴”这话有点露骨,便停下来偷瞧傅翔,还好他似乎没有注意,便接着道:“转眼秋深了,到年底这段时间,穷人最是难过,咱们要赶快拟好借放银子的办法,早早开始行动。”
  傅翔起身推开纸窗,窗外一轮明月,他望着月色良久不语。一股凉风吹过,卷起窗外的落叶漫空飞舞,也卷进窗内吹熄了两盏烛火,屋里顿时暗了下来。随着夜幕降临,不免有一丝凉意,阿茹娜起身挨到傅翔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傅翔,你又在想啥了?”傅翔不答,却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了阿茹娜。阿茹娜把脸紧靠在傅翔肩膀上,喃喃道:“你别忧心,你的伤一定会好起来,我会……我会一直陪你。”
  转眼到了岁末,阿茹娜借钱给穷人救急的事儿做得极是顺利,每一笔借银的来龙去脉她都了若指掌。凡是提得出原因的,就能借到一至数两不等的银子,既不要担保,也不收利息。许多穷人一开始都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等好事,待得有人确实借到银子,解了燃眉之急,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大伙才信了。这一来,阿茹娜更忙得不可开交了。
  傅翔的日子过得平淡而规律,每日为人看诊,自行练功,得空便开始翻读少林秘笈。胡濙配制的药已服到第二阶段,成分及用量都有调整,傅翔自觉似有进境。
  但是,随傅翔及阿茹娜来到燕京的巴根,却愈来愈不快活。巴根每日在城里逛逛原也觉得好玩,但近日有愈来愈多军官或士兵在城中进出,每次见到那些军士,巴根便想起自己惨死的娘。
  那群野兽般的明朝散兵游勇,一个脸上有条三寸长刀疤的军官,带头凌辱母亲的景象,只要一出现在巴根眼前,便会引起他严重的头疼,是以他一直不愿面对这惨事。但是自从到了燕京城,见到那些军士的军服、头盔、手上的兵器,都会引发他剧烈的头疼。于是他不再喜欢逛街,在家中又待不住,也不想学着帮帮“方福祥”和“乌茹”大夫的忙,望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病人出出进进,更感心烦。
  直到有一天,他在城隍庙附近的林子里,碰到一个比他年纪略大的小叫花阿吉,他在燕京城里才有了朋友。
  那日,小叫花阿吉正和另外几个叫花子蹲在树下,玩斗蛇的游戏。每个叫花子都有一只布袋,袋里藏着各色各样的“长虫”。他们把蛇放出来,在蛇鼻口抹上一些药粉,片刻之间蛇儿便激昂起来,叫花子们再拿树枝拨弄挑逗那些蛇,蛇斗便开始了,叫花子围成一圈吆喝,替斗蛇助阵。
  巴根瞧得有趣,便凑近去观看,那些叫花子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弄蛇相斗,好不热闹。忽然巴根怀里一阵剧烈骚动,或许是他的“大漠石花”嗅到了什么,挣扎着要从怀袋里出来。巴根便把手中的羊子“香”放在草地上,将怀中的宝贝蛇儿放出来透透气。岂料“大漠石花”才一落地,咻地吐了一次舌,原来在捉对儿相斗的几条蛇全部掉头就逃,飞快地钻进林子里。那些叫花子大声叱喝,平时驯养得十分听话的蛇儿竟然全不理会,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众叫花又惊又怒,对着巴根骂道:“你他妈那里来的野种?”巴根却以为他们是在说他的蛇,连忙护着道:“不是野种,是小花,乌日娜大娘说牠是纯种呢。”一个癞痢头花子恨恨地道:“谁在说你的蛇,咱们问你这小王八蛋是打那里来的?”巴根道:“咱走了一千里路,又是山又是河的来到城里,谁知道俺从那里来的?”
  众叫花见他答得有些傻傻的,便不再理他,爬起身来到林子里去追寻逃跑的蛇儿,只有阿吉蹲着没动。巴根见到他手快,众蛇逃窜时,阿吉一伸手便将他自己的蛇牢牢抓住,那蛇缠住阿吉的手臂,但七寸之处被抓住,只能不停地翻转折腾。过了一会,巴根将“大漠石花”收起来,阿吉手中的蛇才平静下来。
  阿吉眼露羡慕之色,道:“小兄弟,你这花蛇好。我看在燕京城里,不是蛇王,也排在前三名。”巴根听他夸“小花”,便觉阿吉这人甚好,连忙介绍他的蛇宝贝:“这蛇是蒙古来的,唤作‘大漠石花’,毒性厉害着呢,人畜给牠咬一口,不要多久便死了。”阿吉伸舌道:“哇,这么厉害。”巴根道:“你好快的动作,一把便将蛇儿抓在手中。有这功夫,抓蛇比俺还要方便。”阿吉道:“那你如何抓蛇?”巴根道:“我要拿些事物引蛇分心,趁牠不注意时才能下手。我叫巴根,你啥名儿?”阿吉道:“大伙都叫俺阿吉。”
  巴根道:“阿吉,你和你那些同伴不同。”阿吉道:“当然不同,俺是丐帮的!”巴根道:“丐帮是什么?”阿吉道:“丐帮可厉害了,咱们丐帮弟子个个武功高强,专门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巴根听得一知半解,便追问道:“那么你那些同伴不是丐帮的?”阿吉道:“他们那副德行怎会是丐帮的?求求你不要开玩笑了。”巴根道:“那他们是什么?”阿吉不会答了,想了想道:“总而言之,俺是丐帮的,他们是……就是叫花子吧。”巴根的脑子有时灵光,有时犯傻,其实并不笨;他从经验得知,如果问到最后,别人说出“总而言之”的时候,便问不出所以然了,通常便不再问。
  从此之后,巴根每日出门便是去找阿吉,阿吉带着他在燕京城里大街小巷厮混,两人讲些疯疯傻傻的话,日子打发得很快。可是这一日,巴根突然头疼欲裂,差点当场昏倒在街上,原来就在高梁河边“和义门”守门军士换岗时,他看到了那脸上有三寸刀疤的军官──那个带头轮奸他娘,害他娘自刎而亡的军官。
  他没命地奔到西市里找到阿吉,阿吉见他的狼狈样子吃了一惊,忙问原由,巴根才把他的身世告诉了阿吉。阿吉听完后大为愤怒,一脸正经地问巴根:“小兄弟,你要不要报仇?”巴根点点头道:“要,当然要。”阿吉道:“你敢不敢杀人?”巴根忽然答了一句聪明话:“巴根不敢杀人。可那个长刀疤的不是人。”
  阿吉右拳在左掌心击了一下,道:“不错,咱们去杀死他。”巴根有些困惑地问道:“那些军官有刀有剑,咱怎能杀死他?”阿吉低声道:“咱们设法靠近他,你让那‘大漠石花’出来咬他一口,几个时辰后那王八蛋便见阎王了。”巴根感到一阵振奋,便跟着道:“对,几个时辰后那王八蛋便见阎王了。”
  阿吉忽然想到一事,便拉着巴根的手,道:“这蛇毒如此厉害,可不能咬错了人,咱们丐帮不能滥杀无辜。那王八蛋叫什么名字?”巴根道:“我不知道他名字,那天他们逼死我娘时,俺听他手下的士兵说:‘王巡检,您先上,您快活过了,再让给咱们玩玩。’我猜他姓王。你不信我?我就认那条刀疤也错不了!”他忽然发起恼来,用力甩开阿吉。阿吉笑道:“你莫恼,有这‘王巡检’三个字便行了。”
  两天后的晚上,那脸上有一条刀疤的军官,在和义门外一个土娼窑里喝了一会儿花酒,他着了军装佩剑在身,红光满面地走回城里,一面对守城门的军士点头致意,一面哼着小曲。守城军士嘻嘻笑道:“巡检今天去了那家?还是找那关外的骚货?”他笑而不答,施施然走进了城门。
  进了和义门,道路左边是高梁河,右边是金水河,两条河流进城里,构成大都皇城的护城河,如今皇城的中央便是燕王府。这条笔直的马路有一段比较僻静,晚上显得十分阴暗。这军官喝得七分醉,方才又和一个关外来的娼妇翻云覆雨了一番,满怀惬意地踽踽独行。
  就在此时,阒暗的街边忽然有两个小孩走近,那军官吓了一跳,正要开骂,当先一个个儿稍高的孩子叫道:“来的可是王巡检?”那军官叱道:“王巡检便是俺,你这……叫花子快滚开。”他已看出在面前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不料小叫花凑上前来,道:“王巡检,有件礼物要送给您老!”王巡检叱道:“什么东西?还不闪开……”
  站在后面的正是巴根,虽在昏暗中,那张可怕的脸孔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条三寸长的刀疤,在喝酒后更是又红又亮。奇怪的是,他面对面盯着这军官,头疼却没有发作,他双手一抛,那条花蛇已飞快地掠过王巡检的脸颊,只听得他大叫一声,左边脸上鲜血从一对齿痕中流出,他拔剑欲砍,那条毒蛇和两个小孩都飞快地溜到路边,很快地隐入黑暗之中。
  不知是酒醉之故,还是那蛇毒发作太快,王巡检才喊道:“抓刺客……”便倒在大街上不省人事。
  天亮时,王巡检已经全脸黑肿,死得僵硬难看。
  顺承城门外,旧金朝时中都西北角一座荒废的道观中,两个童子在一张残破的供桌上对坐着,两人手中各拣了一把道士作法用的破木剑,不时挥舞一下赶蚊子。供桌下一只小羊踱来踱去,显得有些不耐烦。
  阿吉道:“巴根啊,这燕京城你暂时不能回去了。要是验尸的仵作是个高手,验出王八蛋是被奇毒的异蛇咬死,他们捉住爱玩蛇的叫花子们一阵拷打,说不定便把你和你的‘大漠石花’招供出来,你的麻烦就大了。”
  巴根似乎没有听见,他心中仍然在想当小花的毒牙吻上王巡检的刀疤脸时,那一瞬间他血脉贲张,一吐满腹怨气,暗中狂叫:“娘,俺为你报仇了。”
  阿吉继续道:“咱们先歇一会,最好睡他妈一觉,下午带你去见咱丐帮在燕京的分舵主,他若看中你,你就加入咱们丐帮吧。”巴根用力点了点头。阿吉望了望那只羊,便道:“你这羊子也长大了,再抱着到处跑也不是办法,我待会弄条绳子将牠拴了,以后你就牵着牠吧。”
  巴根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两个月前那一天下午,他饭都没回家吃,就说有朋友找他去看戏,要晚上才回来,从此就失去踪影。傅翔和阿茹娜急得到处寻人打听,总是没有消息。直到数日后,一个在和义门附近种菜的胡瘸子来看诊拿药,才对傅翔说起,有个王姓军官,在他的菜园附近街上被蛇咬死了。
  傅翔听了大吃一惊,连忙追问,才知那军官是个巡察城门的王姓巡检,过去当兵时和蒙古人打仗,脸上挂彩留了一条大刀疤,便博得了一个起码的军职。官儿虽小,好歹也是一个军官,平时和这胡瘸子也识得,却不知怎地,好端端让一种奇毒无比的蛇在脸上咬了一口,当夜就死了。
  傅翔和阿茹娜心中已经有数,也不再多问,以免传出去牵扯到这里来。心想巴根这孩子虽然有时傻傻的,但求生能力极强,相信他必然脱险,已躲藏起来了,等风声没那么紧了,再多托人打探他的下落不迟。
  天气逐渐转冷,燕京城已经下过一场大雪,前日又下了一场小雪,时令已到了洪武三十一年的腊月,过了年便是建文元年了。
  这段时间因风寒来求诊的病人极多,过不了年关要来借贷的人也多起来,阿茹娜算了算,扣除明年开春采购药材所需的银钱,能够再借给穷人的已经所剩无几。借出的钱能归还的仅百中一二,阿茹娜不禁有些发愁。傅翔劝道:“不愁,不愁,明日咱们去金铺,将金锭换些银子来便是。”阿茹娜道:“那金子用完了怎办?我这做法终不是个办法。”
  傅翔觉得有句话总是要说的,便拉着阿茹娜的手,柔声道:“咱们行医、施药、借银子都算是救急吧,但救得急却救不得穷,天下穷人那么多,这事不是咱们两个人做得来的,须得……须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阿茹娜追问道:“须得什么?”傅翔道:“须得出一个大英雄,能把咱们这世道里许多不合情不合理的规矩全改变了,那怕是行之千年的规矩也得改一改,阿茹娜的心愿才能得遂。”阿茹娜靠近傅翔,仰首望着他,道:“傅翔,你就是那个英雄。”傅翔摇头道:“我不是。如果世上出了这个英雄,我傅翔舍命也要助他成功。”
  阿茹娜听了无限感动,主动伸出双臂抱住傅翔。傅翔也伸臂环住她,忽然悄声道:“阿茹娜,今天练功时,我的真气可以完全凝聚了。”阿茹娜心中狂喜,伸出双手捧着傅翔的脸,踮起脚尖,轻轻在傅翔的唇上吻了一下。傅翔紧紧抱着她,说不出话来,也不用说任何话了。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日,这天是民间的小年,每家都要送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报告此家的善恶。所以祭灶时不但要备果子与饲秣,打点灶王的坐骑,最重要的是用糖浆甜食封住灶王爷的嘴,买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些甜言蜜语,莫讲坏话。
  申时方过,一顶轿子抬到了傅翔和阿茹娜的诊所前,一个轿夫进屋,对傅翔行了一礼,道:“我家夫人有些风寒,想请方福祥大夫把个脉处个方子。今日过小年,不知是否方便?”傅翔见他一个轿夫居然出言十分有礼,举止也完全不像轿夫,不禁暗觉奇怪,忙答道:“方便,方便,便请贵家夫人进来。”
  那轿帘掀处,轿夫扶着一位夫人步入屋来。那位夫人年纪不到四十,气质极是娴静优雅,虽然衣着朴素,仍难掩大户人家的雍容华贵之气,傅翔见了更是暗自称奇。这几个月来,诊所口碑渐佳,不时也有非穷人的病客上门求医,都是自付医药之资,但多半来自一般书香之家或是做生意的小康之家,像这位夫人如此气派的病人,倒还是第一次见到。就连在一旁研磨药粉的阿茹娜也注意到了,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这位夫人坐下后,便道:“老身听许多人夸赞方大夫及乌女医济世活人,行医而不忘济贫,心中十分的钦佩。”傅翔听她谈吐温柔文雅,自称“老身”,便是暗示自己可以亲手把脉,不必顾及男女授受不亲之防,不禁暗赞这位夫人落落大方又聪慧知礼,连忙道:“不敢,不敢,夫人谬赞,晚生这就为夫人把脉。”
  傅翔三指搭在那夫人雪白丰腴的手腕上,把切了三次,皱着眉喃喃道:“夫人脉象温正有力,不似害有风寒哩。”那夫人微微一笑道:“方大夫好本事,老身原本未曾害有风寒。”傅翔一怔,放开夫人的手腕道:“原来夫人是试试在下来着?”那夫人道:“不敢,老身是藉看病之便,亲来向两位请教借银助穷人度过难关是如何做法。”
  阿茹娜听到这里,便走过来与那夫人见礼。那夫人道:“听说这为穷人救急的想法,原出自乌茹女医,佩服啊!”阿茹娜便把这段时间借贷给穷人的一些案例说给那位夫人听,夫人听得十分专注,又问了几个问题,便站起身来道声万福,向两人微微点头道:“多谢,老身告辞。”说罢,便由那轿夫扶着走向门口。
  那轿夫回首躬身为礼,道:“两位义行可佩可敬,我家夫人当不时常来拜访请益。”说完匆匆出门,扶夫人上轿而去。
  傅翔和阿茹娜甚感惊愕,阿茹娜回想方才那一幕,忽然道:“傅翔,你是不是觉得那轿夫声音尖细,似乎不是男子之声。啊,你看,那是啥?”她指着屋角那轿夫原本站立之处,竟放着一个白绫包裹。傅翔将包裹拿到桌上,解开一看,竟是一包整整齐齐的银锭,看上去足有三百两之多。银锭上一张小笺,上面写着:“义行可风,略奉助资,敬请笑纳。”
  阿茹娜喜不自胜,拉着傅翔的道袍大袖子,又跳又叫:“这位夫人送咱们三百两欸,那轿夫还说要不时常来呢。”
  那顶小轿在雪地中又快又稳地出了街市,轿夫显然都有一身功夫,抬到大庆寿寺前停了下来,轿夫将那位夫人请出,换了一顶红顶大轿。一个身材高大、举止优雅的大汉上前道:“马和在此恭候。”那位夫人道:“有劳马总管。”马总管恭声道:“王妃快请回府罢,王爷在等您一道用小年夜饭哩。”燕王妃点头道:“过完年,王爷和我就在王府里请方福祥和乌茹两位大夫便饭,这一对年轻人还真有意思呢。”
  第十二回 新锦衣卫
  天又开始飘雪了,城里家家户户都祭过了灶神,吃过了饭,鞭炮声此起彼落。还有七天便是除夕,整个燕京城已经笼罩在过年的气氛中。
  这时一匹快马从顺承门外疾驰而来,马上一位军官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眉毛及短髭上都是雪花,嘴唇被冻成紫色。他一面勒马慢行,一面亮出令牌,向守城军士大声叫道:“京里来的紧急公文,要亲送王爷。”两名守城军士上前验过了令牌无误,齐向身后一个侍卫点了点头,那侍卫道:“老总辛苦了,请随我来。”
  燕王府的会客厅中仍然烛火通明,朱棣与王妃、世子吃过小年夜饭,喝了不少酒,似乎意犹未尽,便命加了几碟小菜:腌白菜、酱鸭翅、燻猪舌、红油兔丁,又开了一小罎陈年二锅头,要两个大儿子陪他续杯,王妃便和两个幼子回后府休息去了。
  朱棣的长子朱高炽二十一岁,次子朱高煦也已十九岁,看上去倒像比哥哥还高大些。朱棣眯着双眼,持杯笑道:“高煦这次脱离京师安全回到燕京,多亏了徐辉祖那匹快马。他的坐骑让你骑走了,不知他如何在小皇帝面前开脱呢?你下回见着他,定要好好谢罪。”
  朱高煦也喝了不少酒,有些得意忘形地道:“辉祖大舅处,我留了一封信函,告以母亲重病,盼我速归。以咱们两家的关系,大舅只好吃下去了,他怎么对皇帝解释,咱可管不了那么多。”
  世子朱高炽道:“二弟呀,常言说娘亲舅大。辉祖舅舅在京师任防务要职,你这么做,要是害了他,也伤母亲之心。”
  这朱高炽自幼文武双全,又能言善道,更难得心地仁慈,颇得府中上下爱戴。可惜一场重病险些去了性命,病癒后瘸了一条腿,另一条腿也软弱无力,可怜一个少年骑射好手从此行动不便,动得少便开始发胖,二十岁的年纪,已经是个胖子。
  朱高煦白了兄长一眼,冷笑道:“就哥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想法,我要急着赶回燕京,此是多事之秋,父王需要我在身边,其他的可顾不了啦!”
  朱棣甚爱那碟红油兔丁,吃了一大筷,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很满意地望着这两个个性迥异的兄弟在斗嘴,他们各有各的长处,都是优秀的好儿子。
  朱高炽听得出二弟话中带刺,隐隐说自己一个瘸子留在父王身边,也只是个婆婆妈妈的废人,帮不了父王什么忙。他可不愿在这上头和弟弟争强斗胜,便微微笑道:“二弟脱险归来,为兄敬你一杯。”和朱高煦对饮了一杯,揭过话题。朱高煦哈哈笑道:“倒是南京锦衣卫的长官,居然替咱找了个手脚麻利的盗马贼,这个马札够意思啊!”
  这时客厅外侍卫敲门报告,南京紧急公文送到,要亲交王爷。朱棣放下酒杯,门开处,侍卫带着风尘仆仆的信使军官入内。那军官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袋,从袋中拿出一件打了漆封的公文,单膝点地递给了燕王。朱棣打开公文读了,脸色微变,他将公文放入信封,沉声道:“送信弟兄辛苦了,侍卫带去领赏。天寒地冻,先让这位弟兄喝碗热汤挡挡饥寒,然后再叫厨房弄几个热炒,就侍卫你陪他喝几杯吧。”那军官谢赏退出。
  朱棣神色不善,将公文抽出放在桌上,朱高炽趋近一看,见是朝廷诏文的抄本,怕是给父王的机密文件,便不敢看下去,退身望着父王,等他说话。
  朱棣冷冷地道:“朝廷令下,着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谢贵和张信为北平都指挥使。小皇帝要夺咱的权了。”
  朱高煦怒声道:“燕京的人事,从太祖时就是由燕王决定,皇帝凭什么要干涉王爷的用人权?难道是要派他的人来接管燕京的军政大权,把父王架空?”朱棣未答,朱高炽冷静地道:“二弟稍安勿躁,据咱的猜测,这只是个开始。真正厉害是下一步,要动咱们燕京城外几处屯兵的地方。”
  朱棣暗自点头,毕竟这个瘸了腿的世子是懂得兵法的,只怕朱允炆接下来便是打城外屯兵重镇的主意。他沉吟了一会,摇铃叫侍卫张景一进厅来,交代道:“着人快请庆寿寺道衍住持方丈,还有府长史葛诚、都指挥佥事朱能来府议事。”张侍卫退出时,王府的传官已报子时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燕王所召请的三人都到齐了。朱棣命丫鬟将酒菜撤去,奉上香茗,大家坐定后,便把那份六百里加急的诏书抄本拿给众人传阅。葛诚和朱能两人都面色大变,道衍和尚不但没有震惊之态,反而面带笑容。
  葛诚面色阴晴不定,首先发言道:“朝廷这么干,燕王府的政务以后要听令于张布政使,军队要听谢贵和张信的,属下等都可以挂冠回家了。”那都指挥佥事朱能道:“除非王爷下令,俺的兵权绝不交出。”燕王把目光移向道衍,却见道衍和尚只是面带笑容,并不言语。
  朱棣忍不住道:“道衍,你意如何?”道衍和尚道:“此乃必定会来之事,早在贫僧预料之中。试想大行皇帝崩于闰五月初十,新皇登基,龙椅尚未坐热,七月份就发动削周王的事,派曹国公李景隆将周王全家押到南京,废为庶人后发配到云南,下手之快之狠,倒是超出贫僧的预料。现下箭头已对准王爷了,这封公文只是起个头,试试王爷的反应,大菜还在后面侍候着呢。”
  朱棣点头,沉吟未语。朱高煦插口道:“大师,您说咱们该怎么着?”道衍却反问道:“依世子及二公子看,这事该怎么办?”朱棣知道衍心思极为缜密,这事他心中早有定见,如此反问朱高炽及朱高煦,是要藉机让朱棣听听这两个儿子的高下。
  朱高煦抢先道:“朝廷的第二步,必是解我燕王府的兵权。要达此目的,便要派人来接管屯兵重镇,当前咱们最重要的,就是绝不交出兵权。如果朝廷来硬的,咱们就开打。”
  朱高炽皱了皱眉,道:“二弟说咱们绝不能交兵权是对的,但我以为,朝廷若要来硬的,调大军北上并不容易,而且师出无名。所以咱们可以接受朝廷派来的人,但部队的掌握,层层节节全要抓在自己人手中。从现在起,便严格训令各级军官,凡部队调动、备战、作战,只有燕王的命令才算数。给朝廷面子,咱们抓住里子。”
  朱能这时插口道:“倘若朝廷果真动员大军北上呢?咱们是打还是不打?”朱高炽道:“若要避免真走到这一步,咱们可以联合镇守北方的诸王相互支援,让朝廷投鼠忌器。譬如说,燕王与宁王联手,朝廷恐怕就要三思而后行了。”
  燕王府长史葛诚提出另一个问题:“那张侍郎上任北平布政使,我这里的公务交是不交出去?”朱棣仍然不做表示,只把目光瞪向道衍,等他发言。
  道衍微微点了点头,道:“葛长史问得好。依贫僧愚见:交,一件一件慢慢交。不关紧要的先交,重要的便要抓紧了。”他转头对朱能道:“朱指挥这边也是一样。谢贵、张信尽管来,咱们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练兵,绝对要掌握在朱指挥你和张玉、丘福手中,必要时王爷要出面相挺。总而言之,咱们先跟朝廷施个‘拖’字诀。”
  燕王朱棣听到这里,终于低沉而严肃地道:“各位的意见都好。咱们可以预见朝廷在黄子澄、齐泰这批人操纵之下,必会一步一步对镇守北疆的诸王动手,俺燕王府必是首要目标。咱们的做法,第一,朝廷这一道命令,表面上要乖乖接受,明日上奏摺,欢迎张昺、谢贵、张信快快上任。第二,军政里找些无关紧要的先交给他们,凡重要的,没有俺的准许一律不交。第三,朱能告知张玉、丘福,你们三个都指挥佥事要抓紧练兵和募兵的事。第四,葛诚派你的右长史金忠跑一趟大宁,持俺的密函给宁王朱权。过了年,南京就要改元建文,咱还要率儿子……三个儿子都去祝贺,好让建文放心。总之,咱们先拖,因为咱们还没准备好。”
  众人齐声呼诺。道衍和尚面露神秘的微笑,只有他了解朱棣,只有他知道朱棣“准备好”了要干什么。
  洪武三十一年终于走入历史。朱元璋从一个贫民加入反元义军开始,一步一步登上巅峰。他从依附别人,到发展成自己的武力,南征北讨,击败了所有的竞争者,将蒙古皇帝赶到漠北,建立了大明帝国。三十一年的铁腕统治,有人称为洪武之治,也有人说他是嗜杀的暴君;但这些都留待后世史家去评论,眼前的南京城正弥漫在新元“建文”的喜庆气氛中。
  郑洽带着章逸从皇宫里出来。章逸头一次近距离跟皇帝见面回话,心情颇为激动。
  建文皇帝十分和蔼可亲,对自己招募训练新锦衣卫的努力表示嘉勉。其实他有些惭愧,从郑洽找到自己干这份活,一共只招募到四个人,加上自己,新锦衣卫五人成军:郑芫、朱泛,一个原来在自己麾下的得力助手于安江,还有一个是他熟识且常在一起喝酒的江湖朋友,名唤“追风剑”沙九龄。此人一手点苍派的快剑,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名气,几年前加入了京师最大的“龙腾镖局”。这次章逸将他说服,便投效了锦衣卫。
  建文皇帝倒是很了解地说,锦衣卫势力庞大,要改变它谈何容易?眼下第一步是建立一支武功高强而效忠新皇、拥护新政的卫队,一方面做些正面的大事,塑造锦衣卫的新形象;另一方面则扞卫皇帝及皇宫的安全。至于扩大势力、逐步掌权的事,要一步一步来,不要冒进而致欲速则不达。
  章逸回想方才和皇帝对话时,相距不过十尺,一股冲动忽然闪过脑海:对面的皇帝若是朱元璋有多好,自己一伸手就可将他毙于掌下……但此时他冷静地想,即使有这样的机会,很怀疑自己真有那样的勇气。章逸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不是那种视死如归的人。
  郑洽见他沉思不语,便道:“章指挥,要不要去喝一杯?我还有事要和你商量。”章逸道:“好啊,去那里?”郑洽笑道:“还有那里?就约正酉时在‘郑家好酒’,也不知郑芫今日在不在店里。”章逸道声好,便和郑洽分手。
  他走到西皇城北街,沿西十八卫来到新浮桥,老远便看到那面黑底金字的大旗在空中飘扬,旗上两个大篆“龙腾”,气派十足。
  章逸走到镖局门前,早有一名趟子手迎上前来,招呼道:“章指挥,今天这个时辰怎有空来咱镖局?不是来找总镖头吧,总镖头走镖去了。”章逸识得这小伙子,长得干净、招子亮、手脚俐落,是龙腾镖局打外场的一把好手,便笑道:“小皮子,俺可不敢来找你家总镖头,俺是约好了追风剑沙师傅有话要说。自从俺挖了你家总镖头的角,只有趁你家总镖头不在家的时候才敢上门。”
  那小皮子笑道:“章指挥说笑了,咱们吃走镖饭的,那敢开罪官爷们呀?再说人在江湖,凡事要看得长。山不转路转,兴许那天咱总镖头有事找章指挥,您可帮上大忙哩!”章逸暗赞这小皮子头脑灵活,巧妙地把自己挖走沙九龄的事化为欠总镖头的一个人情债,讲得可漂亮。
  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矮汉子走出镖局道:“小皮子凭这张嘴就可以吃遍大江南北,见一个吃定一个。章头儿快请进来说话。”操着一口云南腔的西南官话,正是那“追风剑”沙九龄。章逸道:“老沙,你那上好的普洱茶还有么?俺就想喝两碗。”沙九龄道:“有,有,新制的、陈年的都有。”
  两人关上房门坐定后,章逸低声道:“俺方才见着皇上了。”那沙九龄目光一亮,问道:“皇上说什么?”章逸道:“皇上嘉勉大家一番,挺和气的,又赏了银子,待俺领下了分给大家。但皇上提到一件事有些麻烦,要找你商量一下。”
  沙九龄道:“指挥请说,咱们现在搞到一块了,有啥话不好说的。”章逸道:“依皇上和郑学士的意思,好像是要咱们几个新锦衣卫渐渐取代金寄容、鲁烈他们,这些老手怎能容得咱们,这事如何进行?你是老江湖了,便来请教。”
  沙九龄沏了一壶普洱茶,一面沉吟思考。过了片刻,他把沏好的普洱茶倒了两碗,那茶果然色香俱佳,盛在碗中便如两团琥珀一般,的确是云南特产的好东西。
  章逸啜了一口茶,哈一口气,只觉口腹受用。沙九龄道:“依小弟看,这事第一急不得,章头你千万不要因那郑学士求功心切而急忙动作,会坏了大事。第二,咱们要在那批老锦衣卫里结交朋友,找个内应,然后再思如何藉上头的力量,把锦衣卫慢慢接过来。上头的支持固然重要,但若咱们自己搞砸了,那支持马上就抽走了。这种事咱可看多了,想来官府里也是一样。”
  章逸暗叹这老江湖确有一套,自己找他加入可没有错,心想:“俺最沉得住气,咱奉明教之命伏在锦衣卫中十多年都忍得下来,郑洽若是急顾建功,俺自有办法应付。至于……”便道:“听说沙兄和马札马大人有些交情?”
  沙九龄笑道:“章头你大概不知,马札和俺都是回子,是以有些交情。另外,马大人的老人家住在洛阳躔河回回村,每次咱走镖到洛阳,都帮马札两头带信搭货,这西域人很是承情。”
  章逸道:“俺和马札也有交情,咱们便先不急着做什么,待咱们把马大人笼络好了再作道理,说不定干脆把马札也拉进来。”沙九龄道:“那敢情好,可这事要阴着干,就算拉进来了,也要装着没那事。”
  章逸道:“沙兄说得一点不错,便先由沙兄这边来发动,不用讲得太露骨。就说你听到一些风声传闻,新皇帝想要整顿锦衣卫,皇上对章逸这小子似乎特别赏识,要不要你出面来作个东,让马大人跟章逸拉点关系,将来锦衣卫如果真有什么变化,马札也可以左右逢源。总之,你假装不知我和马札原就有点交情,就用回子照顾回子的好心为他着想。”
  沙九龄笑道:“这出戏我会唱。说实在的,咱们回回在汉族为主的中土日子并不好过,原本也该互相照顾。”章逸道:“你用这说法去勾马札,肯定有效,想锦衣卫内部要是有什么变化,站错边的后果不堪设想。看看当年毛骧、蒋瓛他们的下场,马札一定记忆犹新。”
  沙九龄道:“不错,这是对付马札,那金寄容及鲁烈呢?”章逸看了看天色道:“酉时和郑学士约好了喝一杯,就是要谈怎么应付这两位,颇伤脑筋呢。明日你就到锦衣卫衙门来报到。”
  正酉时刚过,章逸已到了“郑家好酒”,郑娘子正在招呼郑洽用茶,见到章逸走进来,心中忍不住有些埋怨,便道:“章指挥真是南京城的第一大忙人,刚才还听郑学士说,朝廷委您重任,听起来往后您还要加倍忙碌呢。”
  章逸感受到郑娘子对自己好一段时间没有上门的不满,便哈哈一笑道:“郑娘子猜得不对。刚好相反,俺的工作都是郑学士交办的,只要郑学士把今日要谈的事儿搞定了,俺就轻松了,以后可以常常来喝酒。”
  郑洽知他说的也是实情,只要新任务上路了,章逸的工作是规划及指挥,亲自离开京城办公的事反而减少,便笑道:“章逸兄说得有理,只要公事安顿上路了,包他每天都能来郑家喝好酒,郑娘子莫要心焦。”郑娘子俏脸飞红,连忙道:“我那有什么心焦,郑学士您说到那里去了?”
  章逸见郑洽替他解围,便拱拱手在他对面坐下。郑洽道:“叫阿宽切一盘下酒菜,咱们俩先吃起来。”章逸低声道:“方才抽空去找了龙腾镖局的沙九龄,咱们决心拉拢马札佥事,这事便由沙镖头去办。”郑洽奇道:“那沙九龄和马札有交情?”章逸微笑道:“他们两人都是回回。”郑洽恍然大悟道:“难怪。一个姓马,便是马罕莫德的汉名,一个姓沙,就是沙迪克的汉名,原本都是回族中的大姓。”
  章逸赞道:“郑学士好渊博,俺以前识得一个姓沙的商人专贩壮阳药,他告诉我姓沙的都是神农氏的后人,受封在沙县才姓沙。他既是神农氏之后,便也选择卖药为生。”郑洽笑道:“那有此事,他是糊弄你的。”章逸道:“说实话俺也不信,便对他说:‘那神农氏亲嚐百草,你也亲嚐各种壮阳药?’”
  这时酒菜送上来,店中也有别的客人进来吃酒饭,章逸便压低了嗓子道:“麻烦的是一金一鲁那边要有个说法,郑学士,您瞧咱们怎么讲?”郑洽道:“咱们这些事既是上头交下来的,还有什么好瞒着的?便只好直说了。不过皇上现在不想弄得内部不安,你要讲得婉转客气些。”章逸暗叹:“唉,这些书呆子。”口中却道:“郑学士说得不错,我打算请上头赐俺一个头衔,就叫作锦衣卫练兵佥事,负责招募训练新人。咱们拣些事一面报告金鲁二人,一面透过学士您直接禀告皇上,那金鲁二人定会将一些重要事呈禀上去,皇上只须若有若无地表示一下他已知晓了,这就够了。”
  郑洽道:“你是说,你是说……让金鲁二人知道你这边另有管道直通皇上?”章逸笑道:“不错,这样俺见了金、鲁两位上司,该行礼就行礼,该笑嘻嘻就还是笑嘻嘻,他们却不敢随便动我。”
  郑洽望了他一眼,想了一遍,觉得此计大妙,赞道:“章逸,你从那里学来这些花样?真高明啊。”章逸道:“过奖,过奖。”然后压低了嗓子道:“但皇上那边要您去打点啊。”心中却暗道:“没有这些心思,在锦衣卫这种人吃人的地方,怎可能活下去?”
  这时郑娘子亲自送来一壶新烫的好酒,给两人斟了,对郑洽道:“郑学士你嚐嚐,我这新开封的老酒比您家乡的如何?”郑洽一饮而尽,赞声好酒。章逸问道:“芫儿今日没有在家?”郑娘子道:“芫儿自从少林寺回来后,好像人回来了,心思却留在少林。她每天待在灵谷寺,担忧傅翔的下落,又没有朱泛陪她解闷,我瞧她都要愁出病来了。”
  章逸道:“娘子且宽心,明日起芫儿便会回城里来住了。”郑娘子用眼睛问:“真的?”章逸用点头回答:“千真万确。”
  这时候,皇宫里的议事厅仍然烛火通明。建文皇帝朱允炆坐在一张小龙椅上,听新上任的兵部尚书齐泰报告。两边赐坐的还有黄子澄、方孝孺及徐辉祖。
  齐泰果如徐辉祖预料,从兵部侍郎升任尚书,取代了原任的茹瑺,茹瑺则调任吏部尚书。此时齐泰意气风发地指着铺在建文面前地毯上的一幅地图,说明各地军事情况。
  这幅地图画得十分详细,不但重要城池、山脉、河流、关隘、兵力布置无一遗漏,每个兵镇的将领姓名也注明其上,乃是齐泰亲手所绘。齐泰做完了形势分析,退到徐辉祖旁边,建文赐坐,然后要徐辉祖补陈意见。
  徐辉祖道:“齐尚书所报甚为详尽,唯各地兵力皆为各守镇自行所报,数目屡有差错。为求落实,可请地方官员就近核实密报朝廷,如此一一核对,便知端的。”
  方孝孺奏道:“徐都督的建议甚为重要,兵力若不能核实,平时粮饷上易有浮报,战时累朝廷对兵力自我高估,乃是用兵之大忌,不可不慎。”
  那齐泰听了,面现不悦之色,反驳奏道:“微臣向皇上呈报之图,乃臣亲手所绘,图中所有数字皆经臣仔细核对无误,应属可靠。若如徐都督及方学士所言,臣岂不犯了欺君之罪?”徐辉祖道:“不敢,不敢,就只怕各地方镇守的军头向兵部虚报。”
  齐泰还待争辩,建文皇帝忽道:“朕素知齐泰对各地军情防务了若指掌,人名数字皆牢记在心,想来不会有误。倒是几个防守北疆的藩王,他们的兵力分布及数量是否妥当?齐泰,你的看法?”
  徐辉祖暗自叹一口气,忖道:“大明各地的驻军纪律及战力都在衰退之中,与洪武初年实有天壤之别。军中浮报人头,各级吃空缺之事已逐渐普遍,原本趁兵部换人时好好查清楚一番,最是好时机。我已提了个头,可惜皇帝又轻轻放过,倒让我白白得罪了齐泰。”
  齐泰回答建文道:“以边防军务所需,宁王和燕王手下的兵力过多了。太祖时曾有令,藩王自拥兵力最多不过两三万,边境有大事时,朝廷另派大军处理。如今宁王和燕王的兵力早已达八九万之谱,而且都还在继续募练新军。臣以为,应敕令两位王爷缩小其自拥兵力。”
  黄子澄道:“削减两位王爷的兵力,便等于正式宣布削藩,要有万全的准备方可为之。”
  徐辉祖觉得此时不能不表态了,便站起身来行礼道:“启奏皇上,兵者凶也。以臣所知,宁王及燕王虽拥重兵镇北,并无对朝廷有不敬或不轨之事。今皇上初登大位,新政各端待举,臣以为不宜于此时冒兴兵之险骤然削藩,尚请皇上三思。”
  建文听了,面上并无表情,只点了点头,便转向方孝孺问道:“孝孺,你意如何?”方孝孺道:“臣以为徐都督言之有理,此时确应致力于推行陛下的仁政,待皇上德泽被于天下苍生,万民同声感恩时,藩王拥戴而惟恐不及,焉能不服?何况北疆仍有瓦剌、鞑靼虎视耽耽,镇北诸王拥有若干兵力亦属必要。不妨由朝廷重申洪武祖训,规定各王兵力最多不得超过上限,然后由兵部派员奉旨查核,也胜过冒兴兵的凶险强行削藩。”
  徐辉祖见机不可失,连忙补一句道:“方学士所奏极是,便直属朝廷的兵马数目也顺便一次查清,则全国各方兵马实力,皆在朝廷掌握中矣。”
  这回建文倒是听进去了,便道:“就准方学士及徐都督所奏。削藩之事确须谋定而后动,兵部要做好万全准备。”齐泰原本听了方孝孺之言便想争辩,听了徐辉祖补上的几句话更是不悦,但听建文如此裁示,便不再言语。
  徐辉祖捏了一把冷汗,到此时才略为放心,暗道:“方孝孺文章学问冠天下,到底有见识,今日若不是他的一番话,削藩之举就成定局。听齐泰的口气,妹夫朱棣必是头一号目标……”但他继而一想,皇上可没有打消削藩的念头,只说“削藩之事确须谋定而后动”,又叫兵部做好准备,看来齐泰这厮也是投皇帝所好,削藩之举恐怕迟早还是免不了。想到这里,徐辉祖又有些沮丧:“唉,这事也只好能拖一天就拖一天,除此以外,焉有其他妙策?”
  建文又问了一些耿炳文和李景隆练兵的情形,齐泰一一答了。建文道:“上个月命张昺任北平布政使,谢贵、张信任北平都指挥使,燕王接令后有没有奏本回来?”黄子澄道:“算时间,燕京来的奏本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到达。皇上也可以先看看燕王对朝廷此举的反应,下一步如何进行亦可一并参酌。”建文称善,便辞退众卿,由太监侍候回后宫去,众人跪送。
  皇上走后,黄子澄第一个离去,他一面步出皇宫,一面暗中思忖:“孝孺颇不简单,方才那一番话,前一半十足是他一贯的书生之见,治国须以仁德为先,这也就罢了,后一半他把太祖洪武的祖训搬出来,既压住了齐泰,又让皇上容易接受,也算是一种打圆场吧。更何况就谋略而言,目前也确该如此,才是稳重之上策。孝孺名满天下,倒也不仅是文章学问哩。”
  锺山南麓灵谷寺后的一片草坪上,一个老和尚背负着双袖,凝神看一个少女练剑。那少女的剑招朴实无华,却一招一式都带着一股后势及潜力无穷的厚重之感,剑尖所指,剑身所划,配合着身形及脚步,无一不恰到好处,攻中自然有守,守势却随时转换成致命杀手。这正是达摩剑的精髓,少女掌握之精准,施展之火候都已达炉火纯青。老和尚看她练到最后三式时,大喝一声:“芫儿,凝劲敛气!”
  郑芫浑然忘我,天慈禅师的提醒不经思索便自然融入她的运气施力中,只见她“达摩三式”一施出,十成的少林神功陡然内收,完全凝聚在持剑者全身,潜劲却直透剑头,此时剑尖之外一尺处俨然有内力锋芒吞吐。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施出的达摩三式,竟然已臻此境界。
  就在郑芫全然陶醉在达摩三式的新领悟之中,天慈禅师满心欢喜赞叹之时,一条暗红色的人影如闪电般突然出现在郑芫的剑气边缘,大叫道:“芫儿,看杖!”
  只见来人手中一根细杖通体乌光闪烁,抖动之下,杖头化为一片模糊的杖影攻向郑芫。天慈在旁瞧得真切,来人正是丐帮的红孩儿朱泛。
  郑芫听若未闻,只见有一杖化为一片杖影点来,她的剑尖自然已颤动相迎,每一削刺都将攻来的杖头荡开,一个照面间,剑杖未曾相碰,却已交换了十几手攻防。朱泛攻势受阻,正待换势再出,郑芫的长剑早已由守化攻,长驱直入。
  朱泛大吃一惊,天生灵敏的他立刻知道,郑芫攻来的剑势只是前驱先锋,每一变化中隐藏的后势虽尚未展开,却能感受到将更为强劲,更为精妙。他年纪虽轻却身经百战,在这种强大的隐藏压力下立刻做了决定:尽快开溜!
  只听他又是大叫一声:“算你狠!”也不知施出了什么样的身法,便在郑芫达摩三式的后势将发未发之际,突如一团红云般倒飞而出,落在三丈之外。他手中握着一根细钢杖,不可置信地瞪着郑芫道:“这就是达摩三式?”
  郑芫并不理他,在原地敛气凝力将三式施完,抱元守一后收势。天慈抚掌笑道:“芫儿又精进了,下回遇上少林寺的无忧大师,你定要练这三式给他瞧瞧。老衲力尽于此,这‘达摩三式’世上只有无忧大师也许还能指点你一二。”
  郑芫先拜谢了天慈师父,这才回过头来面对朱泛,嘴角一丝笑意,有些顽皮,也有些得意,其实是满心高兴。
  朱泛道:“你用刚刚领悟到的绝学拿我来试招,还好俺手脚贼滑天下排名第二,竟然从锺灵女侠的‘达摩三式’中全身而退,好厉害,好厉害!”也不知是说郑芫的剑法厉害,还是他自己的轻功厉害。郑芫道:“朱泛呀,谁叫你想偷袭于我?还好你开溜时总是特别当机立断,真有魄力!”
  天慈早熟知这两人一见面定要先斗一阵嘴,便笑着对两人道:“芫儿的‘达摩三式’方才尚未真正施展开来,老衲瞧朱泛这回手上多了一根钢杖,难不成丐帮的镇帮绝学‘莲花杖法’钱帮主已传了给你?方才你也还未施展,你们俩与其斗口,不如剑杖比划比划,让老衲开开眼界。”
  郑芫道:“不错,我正奇怪朱泛什么时候多了这根要饭的叫花棒,原来是得授贵帮的镇帮绝学,失敬,失敬。”朱泛却慎重地对天慈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回话:“正如大师所料,这次丐帮武昌大会后,钱帮主传了我这套‘莲花杖法’,许多精微之处尚未能领会。”天慈微微笑道:“丐帮这套杖法精奇奥妙,听说是帮主择一人单传。钱帮主选定朱小哥儿传了杖法,将来便是下任帮主了,可喜可贺呵!”
  郑芫已从方师父处得知,朱泛乃是丐帮钱帮主的义子,这时听天慈禅师如此说,不禁暗想:“朱泛这副德行,将来竟是丐帮的帮主?天下竟有这等奇事?”
  天慈接着道:“钱帮主这‘莲花杖法’可说威震武林啊!老衲记得,当年钱帮主在山东历城落单,遭辽东三侠围攻,说是要为他们的师父报师门大仇。钱帮主虽知这是前任帮主结的怨仇,但毫不含糊接了下来。老衲和洁庵禅师路经历城,看不惯辽东三侠三个成名高手联手对付一名女流,那时咱们可不知她是丐帮帮主,便要伸手管这档事。那知钱帮主谦说不要咱们插手,她一人一杖敌住三个一流的辽东高手,一百招内竟是势均力敌。一百招后她杖法大变,在三个高手合击下攻多守少,打到辽东三侠止斗身退,放了狠话后怏怏返回辽东,从此不再踏进关内一步。后来咱们请教了才知,此人竟是丐帮帮主,她以一人力退辽东三侠的杖法,就是这莲花杖法了。”
  朱泛道:“原来大师和钱帮主还有这段渊缘。俺倒是奇怪,辽东那三个王八蛋围攻一名女流,江湖中人竟称他妈的什么三侠?怕是他们自吹自擂的。”郑芫道:“朱泛,你在此跟天慈师父说话,嘴里要干净一点,莫尽夹杂江湖粗话,没的玷污了佛门胜地。”
  朱泛笑道:“笑话,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天慈大师是有道高僧,心中无一物,岂能被几句粗话玷污?”郑芫应声道:“我说的是佛门胜地,你说的是有道高僧;天慈师父是高僧,心中自能除污存净,不被你脏话玷污,可佛门胜地里无辜的灵山宝地、一般的善男信女,你那脏话充斥其间,岂有不玷污的?”
  朱泛忽然想起,曾听说过郑芫当年还是个小女孩却辩倒了燕京来的高僧,心中暗叫不妙,这个话题斗不过她,得“当机立断”赶快打住,便道:“芫儿说的好像也有点歪理。咱们明日要同去章逸那里报到,看在同是锦衣卫的分上,俺下回到了佛门胜地,便做个闷嘴葫芦。”
  天慈禅师脾气甚好,见这两个极为聪明的少年人争辩,颇觉有趣,这时听朱泛提到“锦衣卫”,便正色道:“芫儿说,你两人都要去章指挥的新锦衣卫当差。须知锦衣卫原是个血腥恐怖组织,你们若能渐渐改变这组织的做法,倒也是一件有意义的善事。但锦衣卫原来的几个头儿,不仅武功极高,而且心狠手辣。你们虽有皇上做后盾,凡事都要万分小心,有什么不对劲要尽快通知老衲,芫儿还是尽量每数日便回灵谷寺一趟吧。”
  郑芫听了好生感激,应道:“谨遵天慈师父之命,芫儿自会小心。”朱泛道:“芫儿有俺作伴,大师可以放心。旁的不说,遇事开溜俺红孩儿最‘当机立断’……”郑芫听了噗哧笑出声来,朱泛继续道:“再说,俺瞧那章指挥是个极厉害的角色,那些旧锦衣卫的老鬼未必弄得过他。”
  天慈正色道:“朱泛千万不可托大,单就那个鲁烈,身兼少林、全真两家之长,老衲曾经会过他,很不容易对付。听说那金寄容武功更高,还要留意天尊、地尊及那批天竺弟子。不知少林之战后,他们是否回到南京来了?”
  郑芫加入锦衣卫固然是章逸的主意,自己相当程度也是为了好玩,朱泛则是为了郑芫才加入的。这时听天慈禅师谈到后面可能遭遇的麻烦及危险,都是心中一紧,但少年人原就不知深浅,决定要做的事便去做了。朱泛道:“还好芫儿有大师这个靠山,俺这边若有事,丐帮岂能坐视?”郑芫道:“师父放心,咱们会万分小心,有事便向师父报告。”
  天慈微笑点头,心中忖道:“少年人做事但凭直觉,说干就干,老衲年轻时难道不是如此?但天下许多事就是靠这股冲劲才能做成,若是三思四虑,只怕许多好事便不会发生了。”便对郑芫道:“此地此时多事之秋,待老衲着人去泉州将你洁庵师父请来南京一趟,有他在此就好多了。”
  他话声才了,草坪外的林子里走出来一个和尚,老远便哈哈大笑,声震野林:“洁庵怎么不在此?我老和尚偷瞧你们已好一会儿了。”天慈大喜,也叫道:“还说要去请你,你怎地不请自到?”洁庵一面走来,一面笑道:“你不常说俺这和尚是个好事之僧么?南京既是多事之秋,灵谷寺怎能少了洁庵和尚?”
  天慈听洁庵如此说,呵了一声道:“老衲明白了,是建文皇帝要你回南京?”洁庵笑笑,并未立刻回答。洁庵当年是太子朱标的主录僧,与世孙时期的朱允炆甚是熟识。建文自幼时便知这位僧人文武双全,见识卓越,深得父亲朱标的信任,上次驸马梅殷建议成立新锦衣卫时,他便想到要请洁庵来京师一趟。
  郑芫见到师父,喜孜孜地上前抓住洁庵的僧袍道:“师父,您去了泉州便不理徒弟了,芫儿好生想念您老人家。”洁庵哈哈笑道:“闻说锺灵女侠武功大进,怎么见了师父便作小女儿态?”朱泛在泉州查访丐帮秘笈一案时便见过洁庵,这时连忙过来见礼。
  洁庵道:“方才俺躲在林子里,听天慈师兄说红孩儿已得钱帮主传授莲花杖法,少年英雄,可喜可贺。”朱泛道:“距上次泉州查案,匆匆又是大半年,那时俺小叫花在开元寺偷偷摸摸地寻找线索,没有正式拜见住持大师,还请包涵莫罪。”说着便朝洁庵下拜行礼。洁庵笑道:“小施主不要客气,那时你在开元寺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地,天慈按住老衲不动声色,只在暗中观看。小施主偷看少林方丈写给天慈的秘信,看了一封又一封,天慈师兄都不恼你,老衲岂会怪罪于你?”
  郑芫闻言哈哈笑道:“朱泛,你跟我说起这事时,我便说两位大师早就看穿你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只是不肯说穿而已,你听咱师父说的没有?”朱泛有些羞愧,便讪讪地道:“早知两位大师都瞧在眼里,朱泛便正式登庙门求见了,也省得如今吃芫儿耻笑。”心中暗骂:“这两个老和尚还真贼,我红孩儿自以为能干,却成了演戏给这两人观赏的丑角。”
  洁庵对天慈道:“不瞒师兄说,是天禧寺的住持传信,要咱兼程赶来京师,他的主儿要见小弟。”天慈微笑颔首,心知天禧寺的住持就是溥洽大师,而溥洽大师正是建文皇帝的主录僧,便问道:“朱允炆登了大位,溥洽怕是要封僧录司的善世了吧?”洁庵道:“不错,日前已经下诏封了善世。”
  明朝自洪武立国以来,十分重视寺庙及佛事的管理,原设“善世院”,洪武十五年改制为“僧录司”,不过掌管司务的首席官僧仍沿旧称为“善世”。溥洽既为建文的主录僧,建文当了皇帝后,他便自然受封为僧录司善世。
  两个老和尚还在谈佛门之事,两个少年人已跑到一边去,谈他们明日就要报到锦衣卫的事。朱泛道:“方才大师说那旧锦衣卫里几个难缠的人物,咱们要特别小心,依俺看,他们明里不敢怎么样……”郑芫插嘴道:“章逸有皇上撑腰。”朱泛道:“不错,但怕就怕他们暗中下手整咱们,防不胜防。”郑芫想了想,忽然问道:“朱泛,倘若上头命令咱们去杀一个无冤无仇不认得的人,你是杀还是不杀?”
  朱泛暗笑:“你到此刻才想到这个?”他拍拍郑芫的肩膀,道:“俺手下多的是包打听,咱们总要先弄清楚,该杀的才杀,不该杀的就放了。”郑芫道:“可以这样么?皇上怪罪起来怎么办?”朱泛道:“怕什么?上头怪罪得大了,便教章逸去顶,咱们搞不好就不干这个官,提早告老还乡。”郑芫笑道:“依你这脾气,只怕只干得一个月便得告老还乡,也太年轻了一点吧?”朱泛道:“你遇到不想干的事就推给俺,俺若也不成就推给章逸。章逸另外还找了些党羽,章逸不想干的话,也许就命他的狐群狗党去办。总之,咱们不怕。”郑芫道:“明日起大家就是同僚,那能叫人家狐群狗党,岂不把咱们自己也骂进去了?”
  朱泛见郑芫脸色总不见昔日的开朗,以为她仍在担心,便安慰道:“芫儿,你没事的话,每十天半月便抽空上灵谷寺,来找你的靠山请益。如今除了天慈大师又多了一个洁庵大师,这两个老和尚武功既高,心思又相当缜密,有他们帮你,俺瞧你是吃不了什么亏的。”郑芫道:“那你呢?”朱泛道:“不担心,你去江湖上打听一下,丐帮的红孩儿是不是好惹的?”
  郑芫打了他手背一下,道:“我可是不敢惹的……”忽然话锋一转:“朱泛呀,你不是见多识广吗?你瞧章逸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朱泛奇道:“你娘跟他那么……那么熟,你还问俺?”郑芫道:“哎呀,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他的武功如何,比不比得上鲁烈他们?”朱泛侧首想了好一会,然后摇摇头道:“高深莫测。此人深藏不露,高深莫测。”
  郑芫瞪大了一双眼睛,想了一会,却是无语。朱泛转首望了望,见天慈和洁庵两位禅师仍在原地谈论天下大势,便拉着郑芫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问道:“芫儿,你到底是为了啥,竟答应章逸加入他的锦衣卫?”郑芫笑道:“你这问题我也自问过,我猜有三个原因。”朱泛奇道:“居然有三个原因?了不起。”
  郑芫道:“第一,我为我娘帮章逸一把。第二,当了官有权有势就能做大事,我要仗着锦衣卫的特权和威风去行侠仗义。你想过没有,自来那有穿着官服行侠仗义的人?咱们可以动用官府的力量,做几桩大快人心的侠义之事呀!”
  朱泛听了又惊又喜,张大了嘴喃喃道:“芫儿这想法太……太妙,简直妙极,我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他见郑芫笑而不言,便催问道:“还有第三个原因呢?”郑芫低声道:“第三个原因,为了好玩呀。”对朱泛这好事之徒来说,只要“好玩”,永远是个好理由,当下连声道:“不错,不错,为了好玩。”
  但郑芫心中真正的感觉,朱泛此刻却感受不到。傅翔原是她幼时的好伴儿,当中分别了四年,没有机会发展成另一种感情……再见到他时,更像是个哥哥了。这时朱泛撞了进来,日子变得多彩有趣,只要有他在,自己总是被逗笑,开心不已。但忽然之间,傅翔生死不明,不知为何,那心底里的思念悄悄地又化为刻骨铭心的情愫,少女的日子过得有些烦,要寻些刺激好玩的事试试。这些女儿家的心事,朱泛怎体会得到?
  燕王朱棣的奏摺终于送到了建文手中。朱棣这个最强悍的四叔表现得极为顺从有礼:朝廷所派治燕大员一律欢迎,燕王府将全力配合,另请求皇上恩准,由燕王亲率三个儿子到南京面谒圣驾,恭贺建文新元。细节将由长史葛诚先进京面呈。
  建文在朝廷上当众夸奖了燕王一番。退朝后,他留下了黄子澄、齐泰、方孝孺及郑洽,在议政厅中继续商议大事。
  齐泰首先表示,此为朱棣的缓兵之计,千万不可当真。他的亲信谢贵在上任北平都指挥使后,以六百里快马来报,燕京城的兵力布置及重要军务,燕将朱能、张玉等一概不肯合作,有的是百般推拖延时,有的根本不让接管。显见燕王是说一套做一套,请皇上千万不可相信他奏摺上所言。
  接着黄子澄也奏禀,朝廷派去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回报,自到任后,燕王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宴必有馈赐,必言对朝廷服从、对皇上忠心,但政务移交却迟迟没有进展。黄子澄补充道:“燕王朱棣还派了燕王府右长史金忠到大宁去见宁王,手送一封朱棣的亲笔信给朱权,此事极不寻常,须得再着人查清楚。”
  建文听了齐黄两人的报告,皱眉道:“燕王采取阳奉阴违及拖延时间两条计策,看来朝廷派去的文武官员都无法真正掌控局势,众卿计将安出?”
  齐泰早就有备而来,他又将那幅地图铺在建文脚前地毯上,指着北平府附近几个屯兵的地点,道:“启奏皇上,咱们可以立刻派遣大将带领精锐之师,移防这些屯兵重镇,并将燕王的部队借故他调,离燕京愈远愈好,再试一下燕王府的动向。”
  方孝孺奏道:“臣以为此策虽佳,但不可立即施行。”建文道:“孝孺何出此言?”方孝孺道:“从方才齐尚书、黄学士所奏可知,燕王府对朝廷已有异心。他奏摺上写得愈恭谨顺从,愈要小心其暗藏之祸心。倘若此刻动了军队,无异提前以武力削藩,咱们这边的兵力似乎尚未准备周全。倒是宁王是否会和燕王联手,确实值得留意。微臣建议遣能干之士暗赴大宁,对宁王给予厚赐,并趁机刺探宁王府的虚实。”
  齐泰奏道:“方学士既言燕王‘暗藏祸心’,又言其‘对朝廷已有异心’,却又不赞成采取行动。须知当断而不能断,坐失良机,等对方备战到位,燕宁联手,朝廷再动手就来不及了。”
  建文点了点头,忽然转头问郑洽:“郑卿,你有何看法?”
  郑洽原不打算发言,没有料到建文竟然问到自己,便恭声奏道:“臣以为调动军队之举或可稍缓,朝廷可先准许燕王率子来京进贺,同时遣能臣赴大宁,安抚宁王,告以朝廷不会对大宁削权。无论朝廷最后决定是削藩或是怀柔,先稳住宁王都是上策。”方孝孺补奏道:“燕王率子来京朝驾,恭贺新元之后,可留下其子在京学习政务。”
  建文陷入长考,众臣不敢发言相扰。过了一会,建文道:“子澄先发诏书给燕王,准其择日率子来京师朝贺,便说朕甚想念四叔及诸堂弟,盼彼等尽早成行;齐泰选一良将,率数万精兵进驻开平……”他以手中一支玉笔指向地图,齐泰立即接口道:“开平原是屯兵之地,距燕京城三百里,骑兵急行军两日之内可抵达……”他对军事相关之人、地、事记得一清二楚,几乎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还待讲下去,建文伸手拦住,续道:“开平距燕京距离适中,三百里之遥不致引起燕王身边那些人的恐慌,但也不致太远。若有事变,大军两日可抵,可谓允当。至于调移北平府燕王亲军之举,便先摆一摆吧。派人到大宁去稳住宁王之事,孝孺想好细节再议。”
  众臣称诺。这时后堂闪出一名年迈太监,双手捧着一碗冰糖燕窝进来,跪禀道:“太医说皇上喉咙有些火气,睡前用一碗燕窝汤,最是有效。”
  郑洽见这老太监年约六旬,手脚步履仍然十分便捷,想来应是太祖洪武帝留下的宫中老人。建文果然命他将燕窝汤放在案上,道:“江太监,你给众卿也各进一碗燕窝汤吧。”那老太监叩首道:“皇上这碗燕窝汤乃是皇后亲手熬的,今日就此一碗。四位大人各进一碗冰糖莲子汤,有现成的,皇上说可好?”建文挥挥手道:“好罢,要快。”
  建文望着那老太监退出议政厅,略带笑容地对众卿道:“自朕登基以来,宫中一切皆去奢从简,人员亦是如此,太监宫女人数减半。这江太监是太祖贴身的老人家了,朕幼时便唤他江公公,还抱过朕在宫院里玩耍呢。每次见他下跪行礼,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黄子澄赞叹道:“皇上仁慈好心,但朝廷礼仪亦不可废。说到皇上仁心,臣犹记得皇上为太孙之时,曾向太祖跪请修订《大明律》,求了数次,太祖终于恩准。于是皇上彻夜不眠,命臣等翻阅群书,遍考《礼经》及历朝刑法,删改了《大明律》中过于严峻的刑法七十三条之多,天下莫不赞颂皇太孙的仁德。”
  建文笑道:“那一回呀,子澄你还有暴昭他们都两整天一整夜未休息,一口气将条文修定好,每一条都附上为何须修改之条陈及实际之案例。就怕做得慢了,太祖又改变心意。”
  黄子澄道:“皇上说起暴昭,今日臣见到刑部他的摺子,陈报天下在囚的犯人,自皇上登基减刑大赦以来,截至去年底,只有洪武往年十之三矣。这是何等的仁政!‘建文’两字,行将成为‘仁治’的典范。”
  正说到这里,江太监端着四碗冰糖莲子汤进来,四人谢恩后,建文才端起自己那碗燕窝汤,和臣子一同享用。郑洽吃了一口莲子汤,只觉清香沁鼻,甜在口里,感怀在心里,暗道:“皇上勤政聪敏,他所信任之臣子的建言,对他的决策似有甚大的影响。我郑洽何德何能,初入仕途,便得到皇上的信任。这分恩典只有剖肝沥胆,尽献所学,力助皇上成为一位仁政爱民的明君。”
  齐泰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大家吃完了点心,他才发言奏道:“皇上方才指示加派良将率军屯驻开平一事,臣仔细思之,在北方军务中,临清、山海关皆有老将屯守,而这开平一镇,需要一位智勇双全且有实战经验的将军,方能压住阵脚。臣举一人,姓宋名忠,现为锦衣卫指挥,可担任此职。”
  建文问道:“此人是何来历?”齐泰道:“此人洪武二十八年前后便做了锦衣卫副指挥,曾有一次,有一百户人家被冤枉入罪,全被他上司处了死刑,宋忠查明这些人无罪,便仗义施救。上司找御史弹劾他,太祖知其忠义,便将他调离锦衣卫,派到凤阳去当个带兵官。去年他随将军杨文征讨西南夷有功,又复了锦衣卫指挥之职。臣以为,若派此人率军三万屯兵开平,堪当大任。如陛下同意,明日臣便奏章呈报。”
  建文一面听,一面点了点头,待齐泰说完,便道:“听齐卿说来,朕有些印象了,朕还记得太祖当年曾斥那御史滥权。那御史好像姓刘吧?”齐泰道:“正是,皇上好记性。”建文道:“既是如此,便准奏,明日兵部办章呈来。”
  郑洽随众卿辞出,他回思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暗暗吃惊,忖道:“向来只知太祖治国严峻,对下属尤其严厉寡恩。但从这宋忠的案子看来,太祖好不容易发一次善心,要求不得滥杀无辜,却止不住御史坚持弹劾宋忠。事后还怕锦衣卫的上司报复宋忠,需将他调离南京才能保命。看来洪武末年的朝廷里,锦衣卫和言官的势力已经到了连太祖都无力全面控制的地步,这确实令人难以置信……”
  想到这里,他想起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被建文委以改革锦衣卫的重责大任,不禁好端端地打了一个寒噤。
  “待我去找章逸一谈,最好现在就能找到他。”他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四周。京师过年总比其他地方来得长,虽然年已过完,十里秦淮到夫子庙一带的灯火仍然比平日更加辉煌,天空不时升起五彩缤纷的焰火,引得全城人仰首惊艳,呼叫之声不绝。郑洽朝那边走去,暗忖:“这时辰说不定到郑家好酒就能寻着这浪子。”
  果然“郑家好酒”仍未打烊,门口挂着四个灯笼,灯上各画了一只白兔,是用铁线描的手法浓墨单勾的。线条细而有力,寥寥数笔就把四只姿态各异的兔儿活泼地勾在灯上,只有兔眼上点了红色,在烛光透照之下,如同活的玉兔一般。郑洽走到灯笼下细看,分明出自名家之手,不禁啧啧称奇。
  坐在柜台边的郑大娘一眼就瞧见了郑洽,便迎了出来,招呼道:“郑学士这么晚了还来喝酒?一个人吗?”郑洽问道:“这灯笼上四只兔儿,出自何人的手笔?高手啊!”郑娘子喜孜孜地道:“是乌衣巷的马青山马相公给咱画的,这些灯儿是咱自家糊的,好看不?”
  郑洽道:“好看极了。马相公?原来是大画家马琬的公子的手笔,怪不得令人惊艳。不错,马琬就住在秦淮河畔,真是家学渊源,名不虚传。郑大娘好大的面子,我瞧这秦淮河两岸所有店家门上挂的,要数你这四盏灯笼最为名贵。”
  郑娘子喜道:“那马相公常来咱店里点两个小菜,喝几两黄酒,临走总是拿只漆黑的葫芦,沽上一斤半的老酒带回家孝敬老人家。过年前他来店里时,见我正在裁绵纸糊灯笼,他一时兴起便道:‘娘子若不怕我涂坏了你的灯笼,便让我帮你画上几笔。’我大喜之下拿出笔墨,正要问他这些记帐用的笔能不能合用,马相公提笔挥几下,便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儿。画完四只兔儿后,便问我要换支笔,弄些朱砂来。店里新笔倒有一支,可那里去找朱砂?马相公说用印的印泥也使得,便用大红印泥点了四只玉兔的眼。您说神不神?”
  郑洽道:“过完了年,你这四盏灯笼可要收藏好了。这种即兴之笔可遇不可求,你再用八人大轿将马青山抬来,用上好的纸笔墨泥,他也未必能再画得出这几笔呢。”
  这时章逸穿着便服,从店内出来拱手道:“郑学士快请进来喝两杯,俺请了刚加入咱们的两位好汉在此用饭……”
  郑洽走进酒店,店中客人都已吃完离去,只剩下章逸等三人一桌在添酒加菜,那于安江是锦衣卫的旧人,沙九龄才从龙腾镖局转来锦衣卫,大家见了郑洽连忙起身招呼。郑洽挥手道:“快快请坐,莫要因我一来便拘束了。大家今后都是同僚,千万不可客气生分,来……我先敬各位一杯。”
  郑娘子递了一个酒碗给郑洽,又替他斟满了。郑洽要在这些豪客面前展现些气势,便一口干了那碗黄酒。沙九龄一面干了自己的酒,一面伸出大拇指道:“久听章指挥说,咱们郑学士学问好,人也豪迈义气,心中好生钦佩。今日见了果然不错,想那国家大事咱们那里懂得许多,今后咱们都听郑学士的吩咐便是。”
  郑洽谢了,转头对于安江道:“于兄原在锦衣卫多少年了?”于安江已喝了不少酒,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他拱了拱手道:“俺从十八岁加入锦衣卫,从打杂的小军士做起,好不容易做到宋忠指挥的副手。那知宋指挥得罪了上头,也不知是那一个头儿的贱主意,竟然找个什么御史来弹劾宋指挥。结果宋指挥被调到凤阳去带兵,俺就归到章指挥手下,这一下就走运了……”
  郑洽听他说得夹缠不清,问他在锦衣卫待了多久,讲了半天却没讲清楚。但无巧不成书,方才在宫里齐泰推荐宋忠率军屯驻开平时,才听他说起过这段故事,想不到马上就在“郑家好酒”碰到宋忠从前的副手,不然还真听不懂于安江在说些什么。他哈哈笑道:“我知道,宋忠后来打西南夷建了军功,又回到锦衣卫来了。你怎不回去跟他?”
  于安江猛抓脑袋,头顶发髻都被他抓散,头发垂了下来,显得有些滑稽。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知道的?怪了,怪了……哦,你问我为啥不回去跟宋忠?我有三个……三个理由。”郑洽奇道:“三个理由?”
  于安江道:“不错。第一,章头儿待弟兄如兄弟,有好处从来少不了底下的,他……他自己却总是一文也不要。第二,那宋忠的名字有些……有些邪乎。我原来在他手下干活也就罢了,这时若再回去,岂不是有点回去送他……那个终的意思,这样不好吧?学士?”
  郑洽听了初觉十分可笑,但再想一想,觉得宋忠这名字确实有点邪乎。那么,这次皇上把“宋忠”送到燕京附近去屯兵对付燕王,是不是有点不妙?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祥之感。却见对方瞪着自己等答话,便连忙止住遐想,问道:“那么第三个理由呢?”
  于安江瞪大了一双眼睛,喃喃道:“第三个?……第三个理由?咦,我方才说过有三个理由么?”
  章逸看不下去了,便接口道:“这于安江有一项本事,便是包打听。锦衣卫里上上下下他无一不熟,任何大小事都逃不过他的耳目。”郑洽道:“哦,这本事可真有用了。”章逸道:“不错,俺找于兄弟来这边,便是做为咱们耳目的意思。郑学士,你坐下来聊。”
  郑洽环目店中,见没有闲杂人等,便低声对章逸道:“有一事我须知道实情,章指挥请据实告诉我。”章逸听他问得十分严肃,便道:“郑学士请说,章逸知无不言。”郑洽道:“咱们在锦衣卫另起炉灶,想来金寄容、鲁烈他们已有掌握。咱们如果进一步壮大,分了他们的权力,难保不起冲突,若是……若是真正斗起来,咱们这边有足够实力么?”
  章逸暗骂:“书呆子,到这时候才问这个问题,不有点太迟了吗?”口头却答道:“论人数,当然是咱们人少,但咱们之中有武功极高强的高手,未必便会输给金鲁二人。倘若对方要以人多取胜,咱们也不怕,郑芫背后有灵谷寺,朱泛背后有丐帮,沙兄弟背后还有龙腾镖局的好汉哩!”
  郑洽道:“便是方才于兄弟所说的宋忠之事,可以看出来,即使是洪武帝还在的时候,朝廷已经管不住锦衣卫了,不然宋忠何必躲到凤阳去带兵?”章逸点点头,于安江和沙九龄也都静了下来。章逸道:“太祖晚年对锦衣卫很有意见,总指挥出了缺,几年也不补,又严令关人审案的事全部回归三司,为此金头儿还很不满呢。”
  郑洽正色道:“今日我来便是要商议一下,咱们……尤其是你们几人,自身的安全问题。章逸方才说不怕他们人多势众,但我怕的是他们玩阴的,只怕你们都不是对手。”
  那沙九龄道:“郑学士所虑极是道理。咱们走镖的,在江湖上最怕的就是躲在暗处的劫镖人。正面打他绝不出面,找他套交情吧,他死不承认,直到镖被劫了,还是不能确定究竟谁是正主儿,要讨镖要报仇,都没有对象。你莫看龙腾镖局走镖时,一路喊到目的地好不威风,其实就吃过几次暗亏,至今无解。那一年……”
  章逸见沙九龄不发言时像个闷葫芦,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愈讲愈远,便赶紧打断他说下去,问道:“沙兄弟你先莫讲那年的事。倒是请教,你们走镖时如何防范这种暗中玩阴的劫镖贼?”
  沙九龄道:“咱们如果听到什么风声,不管对方承不承认,套交情的做法总少不了。总镖头透过他的人脉关系,一一打点拜托,礼数不缺。之后走镖时分成两路或三路,真真假假鱼目混珠,减少敌方一击便中‘正车’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咱们有一套联络消息的办法,一出事便能迅速而准确地相互支援。反看对手,力量先被咱们分成两三股,到时如不能比咱们更快会合,咱们便可稳操胜算。这一套联络消息的方法,助咱们镖局几次转危为安,反败为胜。”
  章逸听得极感兴趣,忙问道:“沙兄,你们是怎样联络的,能比劫匪更快更准?”郑洽也专心聆听,连那于安江竟也似酒醒了大半,睁大了双眼等待沙九龄说下去。沙九龄见自己一发表意见,便引得众人纷纷关注,不禁感到满心欢喜,江湖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暗忖道:“此时我且先卖个关子。”便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微闭着双目把一个脑袋转了两圈,才缓缓道:“这就不得不佩服咱们总镖头的厉害了。那一年咱们保了一批吐蕃的佛教宝物到云南,因为我的缘故,便由我负责总筹划……”
  那于安江粗声打断他道:“什么因为你的缘故,什么缘故呀?讲得乱七八糟。”沙九龄瞪了他一眼,道:“章头儿就知道,因为我是云南点苍派的关系呀!我们一路从山路走……”章逸又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继续讲故事,正色道:“沙兄,你先说说龙腾镖局走镖时如何联络消息……”沙九龄停下来轻叹一口气,似乎对没法把精彩的往事讲完感到十分惋惜。
  他对章逸点了点头,道:“好,我说。咱们镖局跑到浏阳去特制了一批花炮,比寻常焰火要亮一倍,冲得也高一倍。点燃升空是一条彩色的龙,每种颜色代表不同的信号。总镖头自己也是浏阳人,回来后便在引信上加了一些小玩意,有一片薄燧石、一片小钢片……懂了吧?”
  郑洽听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摇了摇头。沙九龄得意洋洋地解释道:“火炮引信固然可以用一根燃香,或是火摺子点燃发放,但加上这两片玩意后,在咱们有武功的人手上,只要潜运内力,夹住引信一搓,燧石的火花便可将火炮引信点燃了。”
  章逸点头道:“好办法!你们遇到事急有变,随手就能发放火炮传递信号,敌人防也防不住。”沙九龄又补充道:“如果是最重要的镖货,咱们分三路同时走,事先三条路线都派人勘察清楚,定下每日走几里路的定点,每几里就有联络站,然后派人埋伏在各站,专门负责联络之事。如此三路镖师随时都知晓其他两路的情形,谁为正谁为副,正奇相间又互为支援,便似一条龙首尾相护,再无破绽。”
  这一下连郑洽也听懂了,不由得对这些江湖豪客另眼相看。章逸道:“沙兄弟,咱们也来好好设计一套联络办法,让咱们五人随时可知其他四人的情形,以最快的方式相互支援。这样就不怕有人暗中偷袭,对咱们单独下毒手而致各个击破了。”
  郑洽拍手道:“不错,这正是咱们需要的。章指挥,你们设计好了,演练时可要知会我一同观看。那浏阳火炮也要赶快去订制。”沙九龄道:“我那里还有一批藏在镖局里可以先用,同时要派专人跑一趟浏阳,多添制他妈的一些备用。”
  于安江此时酒已醒了,忽然道:“我瞧,我还是设法调回宋忠指挥那里比较安全,对方愈不防范俺,俺打探消息愈方便。章指挥,明日你就寻个碴儿把老子臭骂一顿,降薪降级随便你,俺便向马札大人那里诉苦,请求调职。”
  沙九龄道:“好主意,这是个打黄盖的苦肉计。”郑洽心想:“计是好计,但他们不知道,过不了几日,宋忠便要调离锦衣卫,北上开平屯兵去了。”只好点头道:“此计先摆一下,见机行事吧。”
  散席后,“郑家好酒”就打烊了。章逸护送郑娘子回她舅舅家,两人沿着贡院街往南走,左边秦淮河的笙歌灯火尚未歇息,贡院街上的行人已少,丝竹之声从远方传来,无端便有一缕凄凉之感。
  郑娘子轻声道:“方才你们在谈的,我多少也听到了一些。新皇帝要想拔掉锦衣卫的旧势力,这可是极危险的事啊!”章逸道:“俺会格外小心,你尽管放心。”郑娘子道:“干么放着平安快活的日子不过,定要去冒这个险……还有芫儿也在里头……”
  章逸道:“芫儿和朱泛年纪虽小,身上已有武林中一流的武功,我瞧锦衣卫里没几个人是他俩对手。”郑娘子道:“那个鲁烈和马札呢?”她仍记得鲁烈、马札率锦衣卫到卢村杀人放火的往事。章逸道:“若论武功,芫儿不见得输给他们,但临敌经验差了些。她若有朱泛的实战经验,就不会输他们了。”
  郑娘子想了一会,忽然问道:“章逸,你的武功有多高?”章逸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郑娘子又问:“你的武功能敌住那马札吗?”章逸微笑道:“我的武功有多高是个谜。”
  郑娘子听不懂,还待再问,这时一个少年叫花子迎面走来,直向两人奔近。章逸吃了一惊,上前一步将郑娘子挡在身后。那小叫花与章逸擦身而过,却轻声撂下一句话:“快走,有人要堵杀你!”
  章逸知他是丐帮的弟兄,于是当机立断,一把抱起郑娘子,轻声道:“抱紧我!”便施展轻功全力前奔。郑娘子被他一把抱起,吃了一惊,旋即有如腾云驾雾般向前疾驰,快如原野奔马,却稳如水上行舟,弹指间便已到了家门前。章逸在对街一棵大柳树旁停下身来,抱着郑娘子深深亲了一下,放下她低声道:“快过街回家,不要回头。”
  郑娘子心跳如擂鼓,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靠在章逸怀中,仰头问道:“那你呢?”章逸道:“我没事,你快走。”郑娘子依言快步过街,章逸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待她进了屋,忽地跃身而起,朝东飞奔而去。
  就在章逸飞奔过了贡院大街,直趋秦淮河畔时,夫子庙侧的牌楼上飘下两名黑衣人。这两人轻功极为了得,轻轻跨出大步,毫不费力地就飘出数丈,由于抄了近路,很快就追到了章逸身后。
  章逸察觉到后有追兵,而且来人轻功奇佳,不禁骇然,于是把轻身功夫发挥到十成,片刻便到了秦淮河边。他毫不犹豫,一跃就跳下秦淮河。那两个疾追而来的黑衣人见章逸跳下河去,齐声惊呼,待得追到岸边下望,黑黝黝的河水倒映着河上画舫及岸上酒家青楼的灯光,煞是好看。只见不远处有一艘画舫缓缓南行,却那里有章逸的影子?
  这两个黑衣人都用黑布蒙面,左边一个身材瘦小,右边的却是条壮硕汉子。两人对望了一眼,暗道:“明明见他跃入河中,难道借水遁跑掉了?”
  其实章逸并未真正跳入河中,他一奔到河边,便瞅见一艘画舫正缓缓离岸,岸边一排小船泊在栈桥旁。章逸是个反应极快的人,他毫不考虑就飞身跃下,落在一条小船上,紧接着再跃起落在前面的一条小船,两个起落后,便稳稳上了那艘华丽的画舫船尾。
  章逸抬头看那桅竿,上面挂着一串四个灯笼,其中有三个红灯笼,只有第二盏是青绿色。章逸是个秦淮老客,心想:“右边第二间还没客人,俺且去躲他一躲。”
  站在侧舷上撑篙的梢公发现有人上了船,喝声:“什么人?”正要到船尾来拦阻,章逸早已从船尾掀帘而入。帘里坐着的老鸨吓了一跳,正要大叫,章逸一手抚住老鸨的嘴巴,一手丢了一小锭银子,低声道:“二号房是那个姑娘?”老鸨定睛一看,回惊为喜道:“原来是浪子指挥,船在河里走,你怎么上船来的?二号主今晚是罗紫云。”
  章逸不再多说,直奔画舫右边间房,老鸨跟上去才叫了一声:“紫云……”房门开处,一个艳妆俏丽的姑娘喜孜孜地一把握住章逸的手,道:“原来是浪子哩,怕有一年没见着你,到那里去快活了?”章逸笑道:“这不就来看你了吗?”紫云伸手一拉,便把章逸拉入房内,转手关上了房门。
  章逸见那船上小小一间房,居然布置得富丽堂皇。那紫云侍候章逸在一张绣榻上坐下,立刻投怀送抱,捧着章逸的脸便亲上去。章逸心中有一些抗拒,但行动上却没有闪躲的余地,美人香吻送来,他也就尽量温柔地亲了回去,但热度不免低了许多。
  紫云觉他亲热得有些敷衍,不太像记忆中的浪子指挥,便更加卖弄风流手段,一面亲一面嗯,身子在章逸怀中轻轻扭动。章逸打起精神,好好应付这番温柔阵仗。过了半刻,两人衣带半解,却忽然听到坐在船尾的老鸨一声尖叫:“什么人?哇,杀人了……”接着便听到船舷边重物落水的声音,夹着老鸨的惨叫声。
  章逸一把扯下紫云的衣衫,抱着她滚进绣床,顺手扯落了纱帐,两人踢脱了鞋,章逸双手搂住紫云的腰,按着紫云跨坐在自己身上。
  这时房门被人粗暴地拉开,紫云一回头,看见一个蒙了黑布的头伸进屋来,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半裸的上身,吓得她尖声惊叫。同时对面的房间也传出尖叫声,看来突如其来的怪客还不止一人。
  那蒙面人闯进来喝道:“出来!让老子看看床里面是什么人?”紫云待要下来,章逸却双手握住那盈围蛮腰不放。紫云半裸的上身挣扎着摆动,瞧在那蒙面人眼中,撩拨得他双目喷火,骂道:“妈的,死到临头还在风流吗?”便走近床边,伸手抓住紫云的香肩一推,紫云便倒在章逸的身子上。
  蒙面人见美人身下那个汉子躺着动也不动,只是不住喘气,大半个脸孔被一个绣花垫压住,便怒骂道:“快活得死了吗?还不快给我……”
  话未说完,躺着的章逸忽然抓起盖在脸上的绣花垫,朝蒙面人的脸丢去,上半身已猛然弹起,双掌挟着千钧之力击向那蒙面人的前胸,却扎实地落在蒙面人的小腹上。
  那蒙面人武功极高,绣花垫才丢向他时,他已知不妙,立即撤身自保。但章逸这两掌来得太突然,方位计算得太毒辣,电光石火之间,仍精确地估算出对方仰身后撤之势,是以他明击前胸,实攻小腹。蒙面人狂呼一声,口鼻立时流出鲜血,偌大的身躯倒下之前,奋力踢出一脚,却踢中了正要从床上爬起的紫云。紫云惨叫一声,身子如同一团软面般瘫倒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章逸飞快地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面具戴上,然后面对着倒地的蒙面人,一把扯下他的黑色蒙巾。黑暗中只觉那人面色黝黑,用不用黑巾蒙面其实差别不大,倒是微光中瞥见来人是个虬髯汉子,估计是活不成了。他暗叫侥幸,忖道:“那副旧面具被盗后,幸好俺又做了这个新的,照着方军师现下的模样所制,比旧的更像真的,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这时他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于是飞快地转过身来,只见房门大开,门外站着另一个蒙面人。这人个头矮瘦,若只从身材上判断,会以为是个少年。他一双眼中射出阴冷的寒光,望了望倒在地上的伙伴,一字一字地道:“你就是章逸?”
  章逸不答,那人退了一步让出房门,厉声道:“好不要脸,锦衣卫的败类除了偷袭,还有什么本事?有种的出来,亮给俺瞧瞧。”章逸见他只望了一眼,便知自己靠偷袭得手,不禁心中一震,暗道:“好厉害的眼力。”却仍不回答,只冷哼一声,心中忖道:“这两人武功奇高,幸好俺先废掉了一个,剩下来一对一,俺也不怕你。”
  章逸大步走出房间,船舱走道比房内略为明亮,那矮瘦的黑衣蒙面人瞧清楚了章逸的面孔,大惊叫道:“你不是章逸,你是方冀!方冀,又是你这老王八蛋!”
  章逸仍不回答,很快地看了看船上的情形。四间绣房都大开着门,却静悄悄地没有丝毫声音,姑娘和客人似乎都已遇害,船尾倒着那老鸨的尸体,船夫恐怕就是先前被丢落河中的“重物”了。一艘风流画舫上竟然不留一个活口,这瘦矮子手段之凶狠令人心寒。
  章逸却不知道,那蒙面人此时心中想的是:“方冀这老儿什么时候从少林寺跑到南京来?少林寺的一场混战,便是这老王八蛋专门策动偷袭,现在又来这一套,居然能转眼间便废掉了双拳无敌的大师弟,可怕啊可怕。”
  两人都觉得对方可怕,便都不发话了。章逸面对着蒙面人,一步一步倒退到了船头,那画舫早就打横了在河中。章逸退到船首,忽然倒着跃起,如一只大鸟般飞上了秦淮河的南岸。
  他落地后便施展轻功向东疾奔,心知那蒙面人必然尾随在后,便跃身上了小巷民宅的屋顶,低头看了一下巷口,黑暗中仍认出这小巷正是有名的乌衣巷。他从民宅的屋顶上一户一户地飞跃前进,忽见前面一片漆黑,那是城墙边的“东花园”。
  东花园中此时没有一个游人,也没有一盏灯火。章逸的身形有如一道灰线滚入黑暗,暗道:“就这里吧,咱们好好打一架。”他一个旋身,身形优雅无比地停了下来,站在一座假石山旁,面对追来的黑衣人。
  那追来的蒙面人见到“方冀”忽然停下相待,心中一紧,也唰的一下停下身来。他由疾奔到停身,看不出丝毫用力,也无半点滞碍,确实是动若脱兔,静如停岳,章逸不禁暗赞一声:“好身法!”那蒙面人冷冷地道:“方冀,今夜此处是你葬身之地。”一面把蒙面黑布撤了下来,黑暗中仍可认出正是地尊的门人辛拉吉。
  章逸仍不回答,只是冷哼了一声,接着长吸一口气,不待辛拉吉出手,双掌已经一前一后拍出,正是明教前教主当年威震江湖的“追星掌”起手式,不但攻中有守,两掌都有后势,且两股掌力之间的互动极其奥妙。章逸一起手就使出这一招,一方面要给敌手一个下马威,另一方面此招从进攻转为防守只在一瞬之间,在敌方功力不明时,此为最安全的招式。
  辛拉吉武功极为高强,他出道甚早,在天竺武林中赫赫有名。这次随师父地尊来到中土,却诸事不顺,不但不能扬名立威,而且一连几次与人动手都没占到上风。他追究原因,主要是不该一来就自作聪明,上终南山去偷盗全真教的武功秘笈,因而引出了一个难搞的完颜老道。从此他好像就霉运当头,从终南到武当,从武当到少林,一路打得缚手缚脚,一身绝学总是施展不开。
  这次他和师弟拉哈鲁奉命堵杀章逸,却不知为何追丢了章逸,反而碰上了方冀。他一肚子火,便要在“方冀”身上找回面子。只见他大喝一声,展开平生所学,将天竺诡异的内力十成贯注双掌,只要对手的掌力一碰上,便蓄势而发。他一口气攻出七掌,每一掌都直袭对方要穴。
  章逸立刻转攻为守,拆了七招却只用了一招,因为这一招的后势变化,竟然能应付辛拉吉从不同方位而来的攻击,而且那还只是一招起手式。辛拉吉见对手只守不攻,不禁暗喜,双掌如行云流水般攻出。
  章逸见辛拉吉出招愈来愈快,也愈来愈重,便完全放弃与对手抢攻的企图,只将“追星掌”使得顾盼生姿,所有的进攻招式都转为似攻实守。两人在黑暗中闷声不响地对战近百招,依然不分胜负。
  那辛拉吉愈打愈惊,也愈打愈笃定。他惊的是世上竟有人创出这种奇特的掌法,居然每一招都亦攻亦守,攻守全在出招一瞬间的些微调节,实在不可思议;所笃定的是江湖上武功对决,只守不攻者其久必败,这是颠扑不破的道理。只要过了百招,自己突然使出绝杀秘招,便可逼得对手以内力对决,然后以“御气神针”的内力一举破敌。
  两人过招刚满一百,辛拉吉突然变招,他的双掌、四肢及身体都变得柔软无比,好像一瞬间全身的骨骼都软化了,于是拳脚的挥舞出击都从直线变成曲线,双掌及双脚都从无法想像的方位攻到。
  章逸堪堪挡过第一招,辛拉吉一转身,双掌竟从他自己的胯下向后击出,直袭章逸的小腹。章逸暗叫一声:“瑜伽神功来得好,看俺的!”
  他大喝一声,招式已经变为狮吼神拳中最威猛的一招“王者立碑”,双掌劈向辛拉吉。辛拉吉虽然感受到威猛无比的掌风袭来,但心中却是大喜,一面硬迎,一面暗中施起“御气神针”的内力,准备藉两大掌力相撞之际,一刺而入,把对方一击毙命。
  岂料就在这一瞬间,章逸那威猛无俦的掌力忽然消失无踪,起而代之的竟是两股极其阴柔的掌力,改拍向辛拉吉的腰部两侧,辛拉吉只得连忙回掌防卫。
  就这样一招的变化,章逸在坚守一百招后转守为攻。只见他一连攻出十招凌厉的攻势,这十招每一招都威力强大,最奇的是,十招的运气内力及招式变化南辕北辙,毫无任何连贯之处,换招转式之间也显得极为突兀,便似十个武功路数迥异的高手,连续各以绝招轰向辛拉吉。
  这些招式虽无组合搭配,但辛拉吉连续应付十种不相连、不相干,甚至真气内力相左的威猛招式,自己接招时的运气和招式完全被打乱。偏那十招又招招精奇狠毒,或阳刚或阴柔,或全面攻击或凝聚一点,辛拉吉被迫换气换招,完全没有机会与敌手以内力对决。他勉力接了三招后,便开始连连倒退,到了第七步上,已经无法反击,出招略显软弱。
  就在这时,章逸又是大吼一声,重新使出“追星掌”来,这最后一招“流星撞月”,单掌如戟,和身向前飞出,直指辛拉吉胸上要穴。辛拉吉也是大喝一声,待要以余力施出“御气神针”,忽然左胸剧痛,竟被章逸掌中暗夹着的匕首插入胸膛,刹时鲜血长流。
  辛拉吉万料不到这“方冀”竟然连守百招后,陡然发出如此古怪的十式致命绝招,终于重创自己。他骇然低声道:“方冀,今天算你狠!”不敢把匕首拔出,只得带伤向后倒纵数丈,转身如飞逃走。
  章逸一口气施出十招格格不入的明教绝学,运气施力的方式连连骤变,这时也已力竭。他盘膝坐在花园的假石山后运气行了三周天,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在黑暗的东花园里静坐沉思。
  天竺高手正式出手了,他们与鲁烈等人的勾结已然浮上台面。今晚这两个天竺人想要堵杀自己,肯定是金寄容、鲁烈他们所策划,背后还有天尊、地尊的授意。这么一来,对方多了庞大无比的奥援,自己这边方才成军,立陷危机。
  想到方才的一连串遭遇,此刻仍然冷汗不断。他忖道:“那黑猴子似的天竺矮子手段真狠毒啊,一条船上他杀了八个人,幸好先撞进我房间的不是他,如果是这矮子,一进门不分青红皂白便杀人,我只好跳出迎战,在两大天竺高手合击之下,今夜老命恐不保。算俺运气好,进来的是另一人,这厮不够狠,反而被俺发狠给废了。我已成了对方必杀的目标,这生死之间,真是谁狠谁存活,一丝马虎不得。”
  他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收好,想到自己埋伏锦衣卫十多年,一直尽量放低姿态,隐藏自己的武功,从来不引金、鲁等人注意。这一次被迫施展全力,虽然戴了面具让那黑矮子误以为是方冀,只怕他回去向天尊、鲁烈等人报告,他们一琢磨,可能便对我起疑心。唉,虽然给了那矮子一刀,可惜没能把他给做了,倒留下了活口。
  他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假石山后,四周一片寂静,连鸟鸣虫叫之声都没有。章逸默默对自己说:“管它呢,反正已被他们列为必杀的对象了,有种就冲着俺一个人来。俺就是不怕阴谋诡计,俺自己就是搞阴谋诡计的祖宗。倒是那矮子,回去报告说他是被方冀所伤,那就好玩了。加上明天秦淮河上,一船八尸加河中一具尸首被发现,鲁烈他们敢向上呈报,说全都是方冀所为吗?哈哈,上回他们不是禀告洪武皇帝,刺客方冀已被鲁烈打死在护城河里了?这次难道又报道:‘刺客方冀又回来了,在秦淮河上杀了一船九人。’谅他们是不敢的,冷血杀人的罪名也加不到军师的头上。哎呦,不好意思,‘方冀’不但嫖妓,其实还是杀了一个人,一个天竺人。”
  他渐渐恢复了体力,脸上也恢复了那什么都不怕的神情,缓缓地站起身来,摸黑走到城墙边,沿着城墙往皇城里的锦衣卫衙门走去。这时城墙上忽然映着闪烁的亮光,虽然微弱,但在漆黑的花园中仍然醒目。章逸回首一望,只见秦淮河的方向升起一团火焰,火光夹着浓烟,烧得十分旺盛。章逸呆了一下,暗道:“那黑矮子倒真强悍,挨了我一刀,还撑着回到现场去放了这把火,毁尸灭迹!他妈的也好,‘方冀’作案的证据也烧成灰了。”
  南京城外西南方有一座普天寺,坐落在长干故里之外。从南朝建寺以来,曾因战火三建三毁,最近的一次在数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大殿及佛塔,剩下一片残败的庙舍,只有最南面两间佛堂堪称完整。原来佛堂前的高墙为上好岩石所砌,挡住了大火,但墙本身经火烧后,出现赭白青黄的彩色,斑斑点点,朝阳照射之下,绚丽中掺杂着沧桑的颜色。墙角有一只瘦公鸡踱来踱去,啼声嘶哑,叫了两声便不再叫了。远远望去,有一种凄美的感觉。
  左边一间大佛堂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与屋外的残破凌乱成了强烈的对比。这佛堂十分宽敞,靠墙放了一些坐卧两用的蒲团。这时有六个僧人盘膝坐着,其中五个天竺僧,一个汉人和尚。更前的蒲团上躺着一个矮瘦的天竺僧,正是那辛拉吉。他的对面坐着的,竟然是锦衣卫的副都指挥使鲁烈。
  辛拉吉的刀伤已经上药包扎,他流了不少血,脸色有点疲累,刚才向鲁烈敍述完昨夜的战况。天竺二僧出动执行对章逸的扑杀令,结果是一死一伤,佛堂里的气氛十分凝重。
  鲁烈不敢置信地问道:“辛师兄,你确实认清,伤你之人是那方冀?”辛拉吉端着一碗天竺治伤的药酒喝了一大口,点头道:“我跟他斗了一百多招,怎会没有认清?何况我们不久前才在少林寺跟这厮交过手,又怎会看错?”
  鲁烈摇了摇头道:“章逸那厮有一个面具,制作得和方冀有八九分神似,你莫要被他戴面具给糊弄了?”辛拉吉怒道:“他妈的你什么意思?当老子是白痴么?你们不是告诉我,章逸武功算不得顶尖,凭咱们两人出手他绝无幸理?老子和他斗了一百多招,他最后连出十招,没有一招的路数相同,这不是明教的方冀是谁?面具能骗人,武功是几十年苦练的,要怎么假装骗人?”
  鲁烈也不生气,又问道:“你说拉哈鲁师弟被他一招就废了?”辛拉吉道:“那方冀极为阴险无耻,他弄个风流阵仗,骗拉哈鲁入内察看,便突施偷袭毙了拉哈鲁。”
  这回鲁烈点了点头,喃喃道:“凭章逸那几下子,就算偷袭,要想一招就毙了拉哈鲁只怕办不到。难道你们真是碰上了方冀?”辛拉吉见他还在怀疑,这下肝火冒上来,恨恨地道:“照你们的计画,是由我和拉哈鲁师弟去斩杀一个武功平平的章逸,结果却变成武功又强又怪异的方冀,还被他偷袭。你他妈的锦衣卫全是吃屎长大的,害得老子挨了一刀,我怎么会这么倒霉……自从到中土来,就一直倒了血霉……”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发自墙角:“辛拉吉,你太倒霉了,还是回天竺去的好。”正是大师兄绝垢僧。辛拉吉便不敢再言,怒气冲天地把手中一碗苦药一口喝干。鲁烈还在喃喃自语:“如果是这样,那章逸又到那里去了呢?”
  辛拉吉一听到这话便又忍耐不住,怒吼道:“姓章的混蛋跳到河里让王八吃掉了。”绝垢僧怒喝道:“不要再胡说八道。姓章的去了那里,鲁烈你等一会回衙门去,将他唤来问一问就知道了。”鲁烈知道大师兄真的发怒了,便不答话,心中却暗自嘀咕:“章逸这小子最近抖起来了,我唤他,他还不一定来哩。”
  绝垢僧道:“天尊师父和地尊师叔在隔壁佛堂中闭关已经好一段日子,咱们这段时间内一切小心,待两位老人家出关之时,世上又要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世武功,咱们拭目以待。鲁烈,从今天起,你要派人盯住章逸,掌握他每一天的每一行踪,咱们再找个机会把他除掉。师父和师叔交代过了,中土武林武功最高的或在全真,或在少林武当,但最可怕的敌人却是傅翔和这个章逸。两位老人家目光如炬,绝对不会看走眼。姓傅的小子已让两位老人家除去了,而这章逸,咱们定要在二老出关前将之除掉,以绝后患。各位师弟可听真了?”众天竺弟子齐声称是。
  在皇城的西北角,玄武湖之南有一大片空地,太平门大街成为这片大草坪的东侧,这是京师的“小校场”。京师平日驻军约有十几万之谱,在城里的不过数万,经常利用“小校场”或城外南郊的“大校场”做为操演场所,遇有军队在外征战得胜、班师回朝时,朝廷也会利用校场做为阅兵之用。
  章逸在小校场借了一间演武厅,做为召募新锦衣卫的训练场所。这几天,郑芫、朱泛、于安江、沙九龄都住在演武厅后的军官宿舍中。章逸的训练主要有两部分,一是用过去十几年来,锦衣卫办案的实际案例做为教材,将每一案的来龙去脉分析得条理井然,从案情中教授侦查的技巧:如何设局锁定、如何布下天罗地网、如何动手一网打尽、如何防卫自身安全……由于教材都是实例,具体而微,大家学得兴致高昂。
  第二部分,就是实战经验的训练了。章逸在演武厅里外架设了许多障碍,模拟的都是一些过去锦衣卫执行任务失败,甚至送命的场景。由章逸故布疑阵,于安江协助做埋伏,每人都要单独走上一圈。章逸和于安江负责袭击,大家要练习如何躲过突袭,顺利安全通过。
  每日晚餐过后,再由郑洽讲解《大明律》、重大案件审例,以及建文皇帝的仁政要务。每五天休息一天,可以离营自由活动。
  这日午餐时章逸宣布,次日休息后,集训将进入最后阶段。最后五日除了加重各项训练及考试,每一天均安排一场综合的临场测试。前者由郑洽拟定试题,学员可选择书笔作答或口头作答;后者则由章逸征调锦衣卫中的老手,共同设计一连串的埋伏及袭击,直到学员能全体通过。
  郑芫觉得又紧张又好玩,朱泛偷偷对她说,他也设计了一套声东击西的策略,要将重重埋伏的锦衣卫老手戏弄一番,将那些借调来的老油子活活气死。郑芫大感兴趣,饭后就拉着朱泛到演武厅外“散步”,其实便是要问朱泛所设计策略的细节。
  朱泛穿了崭新的锦衣卫袍服,一扫红孩儿那又穷又脏的“装扮”。郑芫穿了一套最小号的锦衣,仍然显得太过宽松,但勒上腰带,盘起一头乌发,仍然挺拔漂亮,婀娜中显出英气,好看极了。两人步出大厅后,便向僻静的广场草坪走去。
  郑芫低声问道:“朱泛,你要搞什么花样,可要让我知道。”朱泛道:“我瞧昨天章头儿带着一批军士搬来的新道具,全堆在演武厅后的马厩外。今早咱们出完晨操,俺偷偷去摸了一下底。他们定要搭建一座假山,有‘桥’有‘洞’有‘栈道’,一路上暗置各种埋伏。俺瞧最厉害的是一座隘口前的‘独木桥’,那里设伏确实不好通过,何况他们可能要用暗器。”
  郑芫咋舌道:“好家伙,还有暗器。咱们能不能用?”朱泛道:“俺问过章头儿,他说想用啥就用啥,没有限制。”郑芫道:“可惜师父从来没教过我暗器。”朱泛摇头道:“你两个师父都是正宗少林出身,只怕他们自己也从不用暗器。”郑芫道:“你会啥暗器?”朱泛冷笑道:“啥暗器都会,连淬毒的也照样使得。”
  郑芫又问:“你要怎么声东击西?”朱泛道:“照规则咱们遇到难关,如果三次强攻都不能过,便算输了,是不?”郑芫点首道:“不错。”朱泛压低了声音道:“俺到了那关口便跟他硬过,对手占地势之利,一定不让得手。俺试攻失败后,就要躲到一个假山坳里运气调息一番,但第二次失败后,俺要放个假人在山坳里调息,俺却绕过那隘口跑到了前面,然后就戴了这玩意儿,从反方向倒杀回去,好好地吓章逸一跳!嘻嘻,他一定又吓又气,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郑芫听了拍手道:“妙极,妙极。朱泛,你要戴啥玩意儿?”
  朱泛四面瞟了一眼,确定附近没有人跟踪,便神秘兮兮地从锦衣外袍里掏出一件事物,只给郑芫瞧上一眼,便又收回怀中。
  郑芫吃了一惊,低呼道:“方师父?怎么……”朱泛嘘了一声,打断郑芫的话,轻声道:“这是章逸家里的东西,是方冀师父的面具,真他妈还有八分相像呢,戴上它唬唬人,一时还不易被看穿。俺戴了它倒杀回去,那批老锦衣卫曾经在悬赏布告上的画像见过,一定以为刺杀朱元璋的刺客并没有死,又回来找老锦衣卫的麻烦啦,保准吓得屎尿直流。芫儿你说,好玩不好玩?”
  郑芫道:“章逸怎会有方师父的面具?怎么又到了你手上了?”朱泛道:“我怎知章逸家藏这个玩意儿干啥,想来必是要做什么坏事,想嫁祸给你方师父吧?”郑芫打了他的手一下,道:“乱七八糟,不知道就不要乱说。”朱泛道:“好,不乱讲。有一天,一个老儿从章指挥的寓所里偷偷摸摸地出来,要赶去衙门首告。俺迎上去顺手牵羊,把这玩意儿摸到手,那老儿还不察觉,匆匆赶到衙门去了。哈,我猜他告了个空屁,说不定还挨了一顿板子。”
  郑芫道:“那老儿是谁?”朱泛道:“俺丐帮的弟兄摸了他底,他有一个义女,每天替章头儿浆洗衣服、打扫清洁,叫什么寒香的,肯定是有人派在章头儿身边的细作。”
  郑芫叫道:“哎呀,咱们要赶快告知章头儿。”朱泛微笑道:“芫儿,你以为章头儿不知道么?我猜以章头儿的精明,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说破。留着寒香,说不准那天有必要时,替他传个假消息给敌人……”郑芫道:“你们这些男人,心眼真坏。”
  这时他俩已走到小校场东边,太平门大街就在斜前方,一棵老柳树下原蹲着一个人,见到朱泛和郑芫走近,便站起身来走到朱泛面前,低声道:“前几天晚上,秦淮河一艘画舫上出了杀人放火的凶案,船上死了九个人,四个婊子,四个嫖客,一个老鸨,水里死了一个梢公。嫖客中有一个只烧了一半的尸首,竟然是一个天竺人。这事恐怕跟章逸有关。”
  郑芫见这人是个少年花子,衣上虽有两个补丁,却洗得甚是干净,人也长得斯文英俊,暗奇道:“原来丐帮里也有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叫花子,这叫花子生得好看,倒像是戏台上演戏的角儿。”
  朱泛低声问道:“世驹,这事跟章头儿有啥关连?”那世驹道:“就是那天晚上,俺偷听到两个蒙面人在夫子庙外的牌楼上,大剌剌地说要堵杀章指挥。俺便跑到章指挥相好的郑娘子家附近躲起来,果然不久,章指挥便护着郑娘子前来,俺上前警告他要他快逃,章指挥待郑娘子安全进了家门,就飞快地往东逃走了。不一会,那两个蒙面人便追了过去,身法之快,有如鬼魅。”
  郑芫听得心惊胆颤,这几天没有回家,直听到郑娘子安全无恙,才放了心。她忍不住一把拉住那花子的手,颤声道:“世驹兄弟,谢谢你通风报信。”那花子一怔。朱泛解释道:“那郑家大娘是她的娘。”说完这话便陷入沉思。世驹和郑芫不知他在想什么,便都停下说话。
  过了半晌,朱泛喃喃地道:“世驹,你再回想,章指挥是一个人对付两个蒙面人?”世驹道:“俺只瞧见两个蒙面人追他一个人没错。”朱泛低声道:“这章逸太厉害了,他一人对付两个天竺高手,还毙掉其中一人。这几天看他好好的没事一般,这个人真如谜一样神秘。整个锦衣卫中,看来以他的武功最高,但他却一直装驴,可怕极了。俺还是不要用面具吓他了。”
  郑芫噗哧笑道:“朱泛怕了?”朱泛脸色凝重,摇了摇头道:“俺不是怕他,是被他唬得心虚了……还好咱们是同一边的。”
  那少年花子世驹对两人点点头,便快步走开了。郑芫道:“这世驹倒是一表人才。”朱泛道:“世驹身负奇冤,他的身世晚饭后再跟你说。咱们怕是要快回演武厅,章指挥可能已经先到了。”
  晚餐吃的是南京鸭子,由于每晚都有鸭子,那沙九龄已经吃到开骂了。还好上了鸭子后,又来了一盘菊花青鱼,沙九龄的脸色才稍好。章逸赶快又着人叫厨房送来一碗臭豆腐,众人大喜,除了郑芫。她皱了皱鼻子,悄声道:“朱泛,第一次碰到你时,你身上便有这种味道。”朱泛道:“笑话,俺每天必洗澡,那会有臭味。”
  上完晚课,朱泛对郑芫道:“咱们到演武厅,俺传你两招暗器。”郑芫道:“好啊,就算打不准暗器,也得学学如何闪躲暗器。”
  两人回到演武厅,朱泛将四周十八支大火烛点亮,便开始教郑芫打暗器的运气、运力及准头。他拿了一袋铁莲子,先抓起五颗,一挥手之间,五颗铁莲子分别打灭了五支火烛。郑芫拍手叫好,她遵照朱泛教的方法,也是一挥手,一颗铁莲子打灭了一支火烛,其他四颗落空。朱泛赞道:“头一回就打灭一支,很厉害呵。”
  郑芫练了一个时辰,终于有一次运气好,居然打中了三支火烛,便停下来对朱泛笑道:“今天到此为止,最后一次的纪录为打中三烛,见好就收。”朱泛忽然抓起两把铁莲子,两手连挥,原地转了一圈,剩下的火烛便一一熄灭,偌大的演武厅顿时一片漆黑。
  郑芫正要去重新点火,朱泛已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郑芫一阵心跳加速,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被朱泛转过来,两人面对面,呼息可闻,然后脸上就感到朱泛温暖的嘴唇。
  郑芫嗯了一声,却没有挣扎,整个人有些软绵绵的施不上力,心中十分混乱,又似有一些踏实。这一段时间里,自己心中的忧患得失、五味杂陈,都在朱泛有力的怀抱中暂时得到一丝平静。郑芫静静地闭上双眼,直到唇上感到两片炽热的嘴唇印了上来,她全身一阵颤抖。忽然之间,她头脑清醒了,便轻轻推开了朱泛。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无言,忽然郑芫轻声道:“我要去看我娘。”朱泛啊了一声,道:“不错,明日休息我陪你去。我现在告诉你世驹的身世吧。”
  朱泛一面走出演武厅,一面对郑芫道:“世驹姓石,石家原是江南有名的世家,出了好几个举人,也出了几个富商。世驹原名叫石思居,他的父亲和伯父在长干里一带经营木材,曾经是江南最大的木材商。朱元璋定都南京后大兴土木,所用的昂贵木材,全都向石家采购。十多年前,朝廷爆发了胡惟庸案,朱元璋杀了宰相胡惟庸全家,一路牵连诛杀了上万人。有一个负责采购大宗物料的王姓官员也被牵扯进去,罪名是参与胡党谋反,用采购受贿的大量金钱资助胡党,全家也被杀光……”
  郑芫听得心惊,道:“就算做皇帝的至高无上,也不能这样滥杀呀!是锦衣卫在助纣为虐吗?”
  朱泛道:“一点也不错,听说锦衣卫那几年可威风了,想抓谁便抓谁,先杀了再报个罪名,也不必审不必查。那姓王的官员家里搜出来的帐册上,记录了多笔向石家采购木料的金额,都十分庞大,上面记的是世驹爹爹的名字,于是便把世驹的爹抓进锦衣卫。石家立刻备了巨额银子去衙门打点,结果衙门收了银,还是把石老爹判了死刑,抄家之外诛其妻子,罪名是‘知反不报’。”
  郑芫怒道:“还有天理么?世驹又是怎样活命的?”朱泛道:“石家一出事,就立刻将独生子石思居改名石世驹,过继给他伯父。那晓得锦衣卫觊觎他家财产,没有任何上面的命令,便自作主张去抄了世驹伯父的家,他伯父要索看公文,锦衣卫一怒之下,把他全家也杀了……” 郑芫道:“那些锦衣卫现在还在当差么?”
  朱泛道:“只怕大部分都还在。那世驹是个十分慷慨的少年,年纪虽小,行事倒似那古代的孟尝君,平常对穷苦大众十分仗义。丐帮里有个弟兄,拚死把他抢了出来,藏在秦淮河青楼里扮成一个小厮。但他看不惯青楼里肮脏的那一套,只躲三天便跑了出去,流落到行乞为生。咱们帮里弟兄便劝他加入丐帮,他想想反正是要饭,便答应了。大伙儿都爱他温和斯文,几个武功高的兄弟也传了他一些功夫。这人从万贯家财的公子,一夜之间全家被冤杀,自己变成乞丐,没听过他怨天尤人一句话,只在帮里用心办事,热心排解纠纷,实在难得极了。”
  郑芫道:“你红孩儿将来不是要当帮主吗?应该多传些上乘武功给这等好人。”朱泛微笑道:“会的,会的。但俺瞧世驹的学识见解都顶好,是足智多谋那一类的人,他武功好坏还在其次,倒是个当军师的好材料。”郑芫拍手叫好道:“将来你做帮主,他做军师,这倒是好!”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若有所思。朱泛奇道:“怎么了?”
  郑芫道:“咱们要去把当年办案的老锦衣卫揪出来,替石家惨案重新审理一番。人虽死了,总要还他们清白。”朱泛道:“有道理,有道理。芫儿你还记得,那天晚上郑洽郑学士跟咱们讲《大明律》时说,建文皇帝将《大明律》中过于严厉的刑法修订了七十几条;又说朝廷宣布,洪武年间的几个大案如有人遭到冤枉误判,只要能提供证据,便可翻案……”
  郑芫道:“记得啊,光是胡惟庸案及蓝玉案就杀了几万人,不可能几万人都是要叛乱谋反的吧?但人都杀了,而且好多都是三族遭杀光了,谁来翻案?死人可不会翻案的。当时我听了,只觉这建文皇帝虚伪的无聊,郑学士讲得口沫横飞,脑子恐怕也出了些问题。现在听你这么一提,石家还真有一个漏网之鱼。咱们如能找到证据,替他伸冤,顺便把当年那些无法无天的坏蛋锦衣卫抓出来正法,岂不是人心大快?”
  朱泛道:“照郑学士的说法,如能翻案,石家被抄的家产还可以发回呢。芫儿你相信不?”郑芫摇了摇头道:“我不信。”朱泛道:“咱们先去问问世驹,要他把当年事情的发生始末详细告诉咱们,咱们便来开始调查。”
  郑芫道:“那天我跟你说,咱们当了锦衣卫,便要穿着锦衣行好事,借朝廷之力替天下受苦受难的百姓主持正义,你说这主意大妙。咱们便从世驹的案子开始吧。”
  两人愈说愈高兴,直到于安江出现,招呼两人要就寝了,才走回宿舍。远方的军营传来几声号角声,其声呜呜然。
  章逸设计的训练计画已进入最后几天,小校场上搭建好了新的假山假谷,虽是临时用石块和巨木搭成,但形势却是十分险恶。其中唯一的一条通径,四周充满可藏伏兵的深壕暗壑,相当不易通过。
  章逸从老锦衣卫中挑了几个打袭击战的高手,对每一个受训的新人设计一套埋伏阻进的计画,要求每个人凭武功机智试着通关。每人遭遇的情境都不一样,但是难度大致相当。
  头一天接受测试的是沙九龄,他是老江湖了,等闲的伏击对他不起作用。只见他在人造的假山之中施展点苍派的轻功,对伏兵的袭击或抗拒或反制,一手点苍快剑端的是疾如闪电,很快便通过了重重设伏,来到隘口前的木桥头。
  章逸在此埋伏了重兵,一时之间刀剑齐出,暗器乱飞。沙九龄喝声:“来得好!”施出了成名绝技“追风剑”,只见一道虹光如蛟龙飞腾,从桥头滚到桥尾,连退三波“敌方”偷袭,终于冲出重围,回到演武厅前。
  章逸拱手道:“沙兄好凌厉的追风剑。”沙九龄抱拳道:“献丑了。”章逸踱到沙九龄背后,微笑道:“沙兄背上中了一枚暗器。”沙九龄不肯置信,便把锦衣外袍脱下察看。只见背上果然有一道红色印子,约有三寸长。沙九龄咒骂道:“妈的,这是什么鬼暗器,打中老子连感觉都没有。”
  章逸道:“俺教他们用铁丸子上了红粉,打中了便留下印子。沙兄背上中的这一枚是轻轻擦过,你便没有感觉,实战中也不致有什么严重后果。恭喜沙兄,顺利过关。”
  第二天轮到郑芫。郑芫心思缜密,仔细观察了头一天的情况,小心翼翼地仗剑前行,“敌人”布置的疑兵丝毫没有分散她的专注力。直到转过第三个“山坳”,真刀真枪的埋伏出动了,郑芫的达摩剑立即布下铜墙铁壁,滴水不漏。一阵叮叮咚咚,郑芫已闯过山坳,到了隘口木桥前。只见达摩剑剑光暴长,郑芫竟然从木桥上主动向两边可资埋伏之地发动攻击,果然引来两面的反击。郑芫“引蛇出洞”的打法,虽然惹来两面夹攻,却也使得原来的埋伏完全失去偷袭的优势,郑芫在剑光纵横中一步步通过木桥,悠悠地去了。
  章逸检查郑芫身上无半个红印子,成绩完美,伸出大拇指赞道:“郑芫,好样的。”但他接着道:“你靠机敏和聪明通过这些埋伏,虽然过得漂亮,可是真实的情况是,你不知何时、何地、到底有没有人埋伏偷袭,还要加上最重要的一点──随时随地的警觉心!干咱们这一行,随时得假设有人要袭击你。”郑芫听得口服心服,连忙行礼称谢。
  第三天轮到了老锦衣卫于安江。结果十分令人吃惊,经验老到的于安江居然两次未过。第三次时,章逸打了一个暗号,埋伏的老兄弟们手下留情,让于安江勉强过了关,该施暗器的一枚也没放。于安江瞪着章逸道:“章头,咱们以前可没有这些花样,可怪不得我给您丢人。”
  最后一天上场的是朱泛,他头戴军帽,身着锦袍,显得神采奕奕。章逸知道这几人中朱泛的武功和实战经验最强,于是在设计上改变战略。
  朱泛在第一个山坳前就遇到强烈的突袭,确实吃了一惊,他施出浑身解数突破重围,转了几个弯并无任何人阻挡,然后在木桥前,突然遭到四面八方的暗器偷袭,红色的弹珠满天飞射。朱泛在这层暗器组成的弹幕之前明显受阻,这时埋伏的锦衣卫刀剑齐上,而他已经通过的山坳处三个锦衣卫又从后面攻击,形成前后夹击、暗器交叉的凶险局面。朱泛大喝一声,施展绝妙轻功脱离战场,直落到山坳上的假石中,无异承认闯关失败。
  章逸指挥旗一挥,众锦衣卫立刻改变埋伏策略,重新组合后,瞬时躲入各个隐藏之处,一座假山又恢复了平静。山坳之上只见朱泛盘坐调息,他锦衣卫的军帽在假石丛中隐约可见。
  过了半盏茶时间,朱泛站起身来,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开始了第二次的闯关。经过一番苦战,朱泛长呼一声,又一次逃离战场,盘坐在原地运气休息。众锦衣卫再次变换袭击方式,埋伏就位。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半炷香时光,仍然不见朱泛发动最后一次闯关。埋伏在桥头的锦衣卫首领忍不住伸出半个头向山坳上望去,见到朱泛戴着军帽动也不动,不知他在搞什么花样?就在此时,一声长啸从背面响起,只见朱泛陡然从后方反攻过来,显然他已从山坳之上施展小巧功夫,瞒过大家到了后方。众锦衣卫一阵愕然,回过神来时朱泛已经呼啸而至,手中钢杖将来袭暗器扫得满天乱飞,一口气逆向杀出重围,安然回到原点。
  章逸哈哈大笑,指着留在山坳丛石中的锦衣卫军帽,道:“好朱泛,好金蝉脱壳。你不但不怕埋伏,摔脱了埋伏,反而利用形势,转成你来突袭敌人。这个测验朱泛表现得无懈可击,咱们大伙儿都要向他学习!”
  四人通过了测试,剩下郑学士最后一次讲课,结束之时殷殷勉励大家,新的小组人数虽少,却要能发挥拨乱反正的力量。未来逐步招兵买马壮大阵容,要重塑锦衣卫保卫朝廷、为人民主持正义的功能。
  郑芫问道:“郑学士,您说前朝两个大案杀了数万人,这算不算正义?”郑洽道:“真正叛逆者固当诛杀,但牵连数万人之数,难保没有冤死之人。”郑芫道:“您说难保没有冤死之人,我却觉得背了谋反叛逆之名而冤死的人,一定多到数不清,咱们应该还他们一个清白,才算公道。”
  郑洽道:“你说得不错。但死者已矣,就算冤死了,就算咱们也有心还他们公道,只怕也很难做到了。”他被郑芫一连几问,已经答得吃力。郑芫却不放过,继续问道:“如果有人确能拿出遭冤枉的证据,朝廷该怎么办?”郑洽道:“朝廷已经宣布,只要证据确实,冤者可得平反……”
  郑芫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平反?人已死了,财产能偿还给死者家人么?”郑洽肯定地回道:“按朝廷的旨意,冤枉被抄的财产当予发还。”郑芫和朱泛对望一眼,眼中都有一丝笑意。
  郑洽讲完最后一课,章逸宣布,大伙儿今晚全部到“郑家好酒”庆祝结训,郑家娘子已应允今夜不对外开放,全店就只一桌好菜,欢迎诸位新锦衣卫。众人鼓掌欢呼。
  郑洽、章逸一行人走到“郑家好酒”时,酉时刚过。郑芫眼尖,老远便看到店外的石榴树上系着一只毛驴,她咦了一声,走近一看,那毛驴比她的小黑大一些,眼睛却小一些,看上去便似乎没有小黑那么聪明。她对朱泛说:“有人先我们来了。”
  走进店门,只见郑娘子正和一个青年书生在讲话。郑芫见那书生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那里见过。郑娘子看见郑洽走进来,便大声招呼道:“郑学士,您瞧谁来了?”
  郑洽定眼看去,那书生正是胡濙。这一下可是又惊又喜,赶忙上前拱手道:“胡老弟,别来无恙?”胡濙见到郑洽也是大喜,回礼道:“贡院一别,至今未见,可喜老兄官场得意,可喜可贺……”说到这里,忽然转头向郑芫道:“敝人来自少林寺,在少室山下一个深谷中见到了傅翔。他身受重伤,但性命保住了,少林寺的高僧托我转告……”他话未说完,郑芫已轻叫了一声,双脚一软向后便倒,朱泛一把将她抱住。
  在这一刹那,朱泛怀中满满地抱着郑芫,郑芫的心中却满满地充塞着傅翔,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
  第十三回 青天审案
  郑洽和胡濙在“郑家好酒”店里重逢,对郑洽而言纯属意外;对胡濙而言,则是刻意到此来告诉郑芫,傅翔仍在人世的消息。
  大家坐定后,胡濙道:“我离开秘谷之时,已配制了一年的伤药留给傅翔,他一面服药一面运功,一年之内当可恢复。接着我就到了少林寺,与一位医道高深的大师切磋,盘桓了一段时日。他们托我返回南京时,把这消息告知灵谷寺的天慈法师及郑芫。天慈法师那里我已去过了,是法师告诉我,今晚在此地可以见着郑姑娘,只是想不到一并见到了郑洽老兄,为此当浮一大白。”他举碗把酒干了,众人跟着干杯。
  听到傅翔仍在人世,郑芫和朱泛都喜翻了天,忙向胡濙问些细节,郑洽则把其他几人介绍胡濙认识了。胡濙道:“前此北上原是与少林寺高僧有约,不料中途认识了燕京大庆寿寺的主持道衍大师……”他一提到道衍,郑洽及郑芫都哦了一声,两人对望了一眼。
  胡濙感到好奇,便停下问道:“郑兄,你们认识道衍法师?”郑洽道:“洪武三十年,道衍和尚曾来南京论经开讲,第一站便去了灵谷寺。在灵谷寺论经时,道衍曾被小姑娘郑芫问倒。”郑芫连忙道:“不敢,不敢,我年幼无知,问的问题太过外行,以致道衍法师一时答不上来。”
  胡濙对那道衍法师十分钦佩,听郑洽如此说,不禁仔细瞧了郑芫一眼。记忆中两年前在这酒店里见过这小姑娘,想不到竟曾问倒辩才无碍的道衍法师,而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现在不仅是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还是个英气勃勃的锦衣卫,实在不可思议。他摇了摇头,继续道:“道衍知我要北上,定要我随他先去燕京一趟。我算算时间,先去燕京一游再上少林寺,不致违了少林高僧之约,便答应了。郑兄,你猜小弟在燕京城见到了谁?”
  郑洽不假思索地回道:“道衍带你去见了燕王朱棣?”胡濙奇道:“你怎猜得那么准?”郑洽哈哈一笑道:“道衍乃是燕王朱棣的主录僧,又是朱棣身边第一谋士。胡老弟是江南名士,又兼通医学药理,道衍定要引见了。这又有何难猜?”胡濙道:“郑兄高明。小弟见了那朱棣,又蒙燕王推荐,与燕京元故都几位岐黄高手切磋,获益不少。”
  郑洽想打探燕王及燕王府情形,正在沉吟如何措辞,章逸已先问道:“敢问胡兄对燕王朱棣的印象如何?”胡濙道:“那燕王个性十分豪爽,讲话快人快语,论事颇见气度恢弘,确有皇室帝胄的架势。道衍一再说朱棣雄才大略,只是小弟没有机会与燕王深谈国家大事,倒是不敢妄评。”
  郑洽道:“有些事还想请教胡老弟,不知你在南京落脚何处?”胡濙道:“小弟这段时间走遍大江南北,是该静下来收收心的时候了。我打算在京师租一间雅舍,好好读书修文,准备明年的春闱,希望这次能榜上题名,以慰家中二老。”郑洽道:“胡老弟才气高卓,此番遍游名山大川,见识了人杰地灵,收获必丰。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来年春闱必定高中。”胡濙道:“但愿如郑兄金口所言,小弟这一番万里跋涉,早已引起家中二老极度不满,要赶快实践出游前对家严的承诺,闭户读书一年,考中进士,此其时矣。”
  郑洽和一桌新锦衣卫,加上一个胡濙显得有些不搭调,幸好胡濙为人随和,言语生动有趣,说些万里之行的见闻故事,众人听得很是有味。他也从众人谈话中得知,这是一支锦衣卫的生力军,完全由郑洽负责组织及指挥。想到短短不过两年,郑洽竟已担负起朝廷极为重要的任务,胡濙虽不热衷功名,但对自己明年如果金榜题名之后的仕途,也免不了产生一些遐想。
  郑芫得知傅翔尚在人世,而方师父早由丐帮飞鸽传书报了平安,因而心情大为开畅,更兼好一阵子没有吃到娘亲手做的好菜,此时不免多喝了些酒,便有些轻飘飘起来。她站起身来,举起酒碗,对郑洽和章逸道:“郑学士、章指挥,承蒙两位大人抬举,将我等纳入锦衣卫这个名声极坏的衙门……”她说到一半,已经引得朱泛和沙九龄两人哈哈大笑,那于安江原是锦衣卫的旧人,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尴尬。
  郑芫可不管这些,继续道:“好在咱们有志一同,誓要改变这个衙门的作为。从明天起,朝廷便有一批专门干好事的锦衣卫,以后老百姓见着穿锦袍的武士,不但不会拔腿就跑,还欢迎咱们哩。来,有此心的便饮了这一杯,不违誓言。”她仰头一干而尽,酒洒了她胸前衣襟。众人齐声叫好,连胡濙也兴奋起来,和大伙儿一齐干了杯。
  郑娘子正从厨房出来,看到这情形便抱怨道:“芫儿,看你还像个女儿家吗?”郑芫先是吓了一跳,继而伸了伸舌头,道:“娘,我不是个女儿家了,俺是朝廷的锦衣卫!”郑娘子见女儿穿着一身略嫌宽大的锦衣官服,胸前绣着飞鱼,腰间紧束宽带,显得极是英挺,不禁又是骄傲又是担心,便怪章逸道:“都是章……章指挥抓你去当什么锦衣卫,弄得芫儿男不男女不女的。”章逸陪笑道:“锺灵女侠早就名满京师,那怪得我!”
  朱泛忽道:“章头儿,咱们做好事,便从替前朝两大案中受冤被杀的翻案做起,您说可好?”
  章逸一怔,心想:“天下多少好事可以做,你干么要选这一桩?简直是一上来就要和老锦衣卫对着干!”口头上却道:“好极,不过要翻案还得先找到受冤杀者的家人,否则就是翻成了案,当事者如无后人,也得不着好处。”心中暗骂:“这朱泛是个好事之徒,有他在便不愁没有麻烦。唉,当时若找得到别人,我便不让他加入了。”章逸这回却猜错了,这翻案的主意原是郑芫想出来的。
  石头城门外,隔着秦淮河便是莫愁湖,湖畔十多座楼台水榭在葱杨烟柳之间此隐彼现,衬着五百亩的湖水碧波荡漾,极是妩媚怡人。
  湖边华严庵北首有一座两层楼阁,坐北朝南。相传朱元璋爱上此地风景,便建了此楼,曾经在此和中山王徐达对弈,每次赢了棋总是怀疑徐达故意相让。终于有一次再也忍不住了,便下令徐达必须使出浑身解数,不得手下留情,结果徐达不但胜了棋,棋面上的棋子最后竟然呈现“万岁”两字。朱元璋不但不怒,反而自承徐达棋力远胜自己,便将此楼及整个莫愁湖送给了徐达,从此这楼便叫做“胜棋楼”。
  此时,胜棋楼中坐着三个人,郑芫、朱泛,还有一个面貌英俊的青年叫花子,正是那身负奇冤的石世驹。
  石世驹正把莫愁湖“胜棋楼”名字的由来讲给郑芫和朱泛听,朱泛听了连声赞叹道:“了不起啊,了不起。”郑芫道:“你是赞徐达的棋艺高明?”朱泛道:“这徐达不但会打仗,拍马屁的段数犹胜过他的棋艺,佩服啊佩服!”他喝了一口茶,继续道:“那洪武帝是个疑心病重的人,陪他下棋乃是极危险之事。若是输给了他,他便怀疑你故意相让,你就犯了欺君之罪;若是赢了他,他心中恼怒,你的麻烦更大了。他妈的还真不好搞!这徐达凭着棋艺高强,一面赢棋,一面排万岁两字,马屁拍到朱元璋心窝里去,不但没惹麻烦,还赢得了这神仙居处般的莫愁湖,你们说徐达这老儿厉不厉害?”
  郑芫道:“话虽不错,他拍马屁可用的是真本事呵。若说棋艺,朱元璋恐怕差了十级也不止。”朱泛仍在摇头赞叹,郑芫不懂为何朱泛对拍马屁的高手佩服到如醉如痴的地步,不禁有些不齿。石世驹笑道:“红孩儿不必那么着迷于马屁之道,你这官反正做不长的,要那么精于此道何用?”朱泛暗骂道:“你懂个屁!俺在研究如何拍郑芫的马屁,拍到她心窝里去,又不显得肉麻,最好还要有趣。”
  郑芫不理朱泛,正色道:“世驹,咱们想要帮你家遭受的冤杀翻案,便需知道当年案发时的细节。今日在这莫愁湖畔清静无人,你可愿意告诉咱们一些线索,好让咱们重新调查石家的老案?”
  石世驹道:“我家与伯父家无端卷入胡惟庸案而遭灭族之事,两位已经知晓,这其中有一个关键,便是那王桂文……”朱泛道:“王桂文?向你爹采购木材的官员?”石世驹道:“不错,王桂文是洪武帝宫里的四品内务官,原是深得上头信任的采购大臣。听家父说,皇宫里唯一一位不贪污的官员便是他。王桂文在胡惟庸任宰相时,承办朝廷几项土木兴建大案,不但材料好、价钱实在,凡有回扣的一律转换成价钱上的折扣,是以替朝廷省了巨额银两。胡惟庸对他又敬又爱,屡次向朱元璋夸他这个内务大臣。胡惟庸案发生后,抄他家时发现两种文件与王桂文有关,一是夸奖王桂文能干廉洁的文档,另一些是历次采购‘回扣’的帐目,其实是替朝廷节省下来‘折扣’的帐目。”
  朱泛听到这里,已经懂了一大半,郑芫却问道:“替朝廷省大把银子有功啊,怎地获罪呢?”石世驹道:“郑姑娘问得好。如果王桂文买一批木材花了一万两银子,别的官员采购同样一批木材要花两万两银子,那王桂文岂不坏了大家的行情?日子久了,大家没有回扣拿,便要联手拔掉这不上道的眼中钉。”
  郑芫道:“你爹又怎地扯进去的?”石世驹道:“锦衣卫受人之托,把王桂文辛辛苦苦向商家争取到的‘折扣’当‘回扣’来办,抄家时发现王家虽非一贫如洗,但也近乎家徒四壁,没有查到任何金银财宝。这一下只得从胡家抄出的第一种文件来诬陷,说王桂文资助胡党谋反,历年采购所得的巨额回扣都交给了胡惟庸,所以胡惟庸才会以宰相之尊,多次夸奖王桂文是国家采购之能臣。”
  朱泛道:“这一来,你爹的罪名便是贿赂朝廷采购大员,败坏朝纲,是不?”石世驹道:“正如红孩儿所料,但事情发展下去,结果远比这个罪名更为可怕。锦衣卫将王桂文抓入衙门,既不送都察院也不送刑部,便自设刑堂审理。一堂审理下来,朝廷四品命官被几个锦衣卫士打掉半口牙齿,肋骨也被踢断两根。我爹是个重感情的人,便备了些上好的伤药及补品去探牢,上上下下送了不少银子,总算见到了王桂文。他看到王桂文的情形,直呼天理何在,国法何在,便有狱司告了上去。锦衣卫对我爹发了驾帖,拿历次王桂文向我爹采购的帐单来查我爹,控诉我爹送巨额的银子给王桂文当回扣,奸商乱纪,立刻也抓了进去。”
  郑芫满心钦佩地道:“世驹,你爹为人真义气啊,商场中有这种够朋友的人实在了不起。”石世驹眼眶泛红,继续道:“我爹被抓进去之前,先把我更名藏到伯父家中,决心不待他们刑求,主动招供朝廷中各部门采购的贪污案子,并称他手里持有证据,要亲自呈给锦衣卫的头儿。这一来审堂上的锦衣卫便立刻停审,将我爹押入大牢。我伯父只好花钱打探消息,但我爹一被抓进去便如石沉大海,再无任何消息。”
  郑芫虽然已知结果,但听到这里,仍觉一股不忿之气闷在心头,无以宣泄。她忍住泪水,问道:“后来呢?”
  石世驹停了半刻,似在回忆往事,也似在平息胸中的激动之情,接着道:“我爹被关一个月后,锦衣卫突然又持驾帖出现在石家,除了抄走所有财产,还把我娘及奶奶等一家十数人全部抓走,数日后便都处死了,罪名却不是‘败坏朝纲’,而是‘知谋反而不报,罪同谋反’。这是什么国法?我伯父正要去求朝中有交情的、有买卖往来的官员说说情,便已得到这晴天霹雳。他立即要我化装成一个小厮,在他书房里侍候,岂料锦衣卫迅雷不及掩耳地又出现在伯父的宅子,当夜就带走了伯父,罪名是和我爹合伙,隐瞒谋反。”
  朱泛道:“杀了你爹,又来抓你伯父,那便是为钱财了。”石世驹点了点头道:“第二日便有人来告诉伯娘,若要救我伯父,需舍得钱财。我伯娘便告诉来人,只要救得了伯父,多少银子都舍得。那人便道,办案的那边开出价码,需万两银子才能先买得活命,然后再看要如何救他放回家来。”
  朱泛道:“那来人是谁,你还记得么?”石世驹道:“是我的堂舅,平日经常来我家和伯父家走动,在刑部做了六品主事,对这些打官司如何送钱脱罪的事务最是熟知。是以他一来说,伯娘自然倾家凑了万两白银,便由我堂舅拿去打点锦衣卫,那晓得结果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郑芫听得十分紧张,连忙问道:“结果是怎么回事?”石世驹道:“银子送到锦衣卫,办案的大人突然翻脸,反过来指控我伯父母企图贿赂朝廷命官,原来的隐瞒助反之罪再加一等,便将我伯父母一家人全数处了死刑,石家所有的财产也全被抄了。”
  郑芫听不下去了,大声叫道:“你那堂舅呢?”石世驹双眼噙着泪水,道:“堂舅不但不起身相护,当晚便带人来家里,指名书房的小厮其实是我装扮的,要捉去归案。就在这时,丐帮的好朋友带着弟兄把我救离伯父家,才保住了这条性命,但伯父母一家都给杀害了,家当抄走少说有十万两。”
  朱泛虽早已听过这事的概略情形,这时仍气愤填膺,不能自已,好一会儿才恨恨问道:“你堂舅叫啥名字?”石世驹道:“堂舅叫汪典,在我爹和伯父的生意上常主动介绍些官府的人脉。其实我爹做生意诚实不欺,货物出门负责到底,从来不靠回扣暗盘一类的花样,靠的全是口碑,委实不需要拉关系找人脉。但看在亲戚的面上,生意成后多少送些银子给他,便算是‘佣金’吧。”朱泛道:“这人竟恩将仇报,还是你家亲戚哩。这种人俺这回查清楚了,定不饶过他。”
  郑芫道:“世驹,你可知道办此案的锦衣卫是何人在主导?”石世驹道:“听说是北镇抚司的人,但这些锦衣卫私设刑堂,秘密审判,也不知确是何人。我伯父被抓进去前,曾怀疑后面有更高层的人在指使。这事你们该问章指挥,他定然知道一些内幕。”
  朱泛仔细推敲了一会,忽然问道:“世驹,你说你伯父被抄掉了十万两家产?”石世驹道:“不错。”朱泛道:“你手上可有证据?”石世驹一怔,道:“当时我尚不满十岁,怎会有什么证据在手?除非……除了离家时,慌乱中从伯父书房里抱走了一些珍本书籍,其他的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走。”朱泛道:“那些书籍还保存在手边么?”石世驹道:“那些书是伯父仅存下来的遗物,我自然保存得好好的。但我以为锦衣卫既然抄了伯父的家,他们手中一定有一张清单吧?”
  郑芫已明白这其中的关窍,解释道:“朱泛问这抄家的证据,乃是猜想那些贪财的狗官一定把抄家所得中饱私囊,不会傻乎乎地全部上缴。是以你如有十万两家私被抄的证据,便能证明这些办案的锦衣卫私吞了应该上缴的银子,可以反告一状,将他们一网打尽。朱泛,我说得对否?”
  朱泛笑道:“俺早说过,锺灵女侠若是办起案来,南京便要出个郑青天了。不错,俺听世驹讲的事儿,猜想头一回你堂舅从你伯父家拿的一万两银子,定然登记有案而且全部上缴,这可是办你伯父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待那办案的北镇抚使用罪上加罪的名义将你伯父处死,第二回抄家的十万两多半便落入了私囊,因为……”
  这下石世驹也听懂了,大叫道:“因为死无对证!”已气得双目尽赤。郑芫道:“世驹,你莫要气苦,咱们便来好好追查这石家一案。咱们去请教章指挥,你就去仔细查看你伯父书房里的那批书籍,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做为翻案的依据。”
  章逸自从遭到天竺高手堵杀,千钧一发之际绝处逢生,凭着过人机智及出奇武功,让来袭的两大天竺高手一死一伤后铩羽而归,他便知道这批人不会放过自己了。虽然他是负责南京城防的朝廷命官,但在天竺这批武林高手眼中,可没有把京师警备的锦衣卫指挥放在眼里,只要逮着机会,肯定会再度发动袭击。章逸明白,自己唯一能倚仗的是加倍小心及一身武功。
  朱泛冷眼旁观,他完全了解章逸此时的危机。下午他和郑芫就十年前的石家老案向章逸请教,章逸对此案竟然知之甚少。原来胡惟庸案牵涉甚广,受难人数太多,这个不算很大的石家案子,即使在当时也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且事过十年,当时办案的人员、资料都不容易追查了。郑芫很是失望,但章逸指点了一条明路,锦衣卫的“经历司”专司公务文书的出入、誊写、封存,章逸认识司里一个管事老江,过年时还借了五十两银子给他还赌债,至今未还,明日托老江查查旧文书,或许可以查出一些端倪。
  谈完了正事,朱泛忽然对章逸道:“章指挥的寓所甚是宽敞,俺既加入锦衣卫,便要在南京长住,总不能再在破庙里和叫花子住一起,不知能否在您寓所暂住几天,也好容我慢慢找个适当的住处。”郑芫正要怪朱泛这要求提得有点不识相,随即便了解朱泛的用意,章逸更是一听便懂,知道这其实是朱泛为人的义气。他是要住进章宅,以免天竺人再次围杀章逸时,章逸双拳难敌众手。
  章逸哈哈笑道:“朱泛穿上飞鱼锦衣,还没关到一分饷银,又不好穿着官服去要饭,便把主意打到俺的家里来了。罢罢罢,今天就搬来住吧,谁教咱们是好弟兄呢。”章逸口中说笑,心中感动,暗忖道:“丐帮红孩儿年纪轻轻便名震大江南北,除了武功高强外,为人行事极为仗义,必定也是重要原因。”
  于是两个锦衣卫并肩走向章逸的寓所,两人的年龄差了几乎一倍,但章逸对这后起之秀有着极高的敬意,心想有朱泛作伴,对方就算再来偷袭,凭己方两人的武功及机智,若是只求自保,当是万无一失。
  进了寓所,房内走出一个素衣女子,对章逸福了福,道:“今日官人没说有客人来,不然我便备些好菜……”章逸对朱泛道:“这是寒香,隔日来这为俺整理房间,浆洗衣服,做得一手好家常菜哩。寒香,见过俺在锦衣卫的新同事朱兄弟。”
  朱泛见那寒香长得十分俊俏,虽然未施脂粉,却有一种自然的青春之美,暗忖道:“章逸这厮倒有艳福,这寒香一表人才,怎会是侍候他的下人?俺瞧这里面定有别的蹊跷。我且不说破,免得尴尬,而且还要考虑芫儿她娘那边……妈的,这浪子指挥到底好在那里?怎么到处有娘儿们爱他?”
  那寒香又对朱泛福了福,娇声道:“见过朱大官人,快请上座,待寒香奉茶。”那身段、容貌都极是妩媚。章逸脱了军帽,对朱泛道:“就把此处当作是自己家,随便自在就好。”朱泛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称为“朱大官人”,差点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也把军帽脱了,对着章逸竖起大拇指,道:“章头儿了不起,一个单身汉家里整治得一尘不染,俺这叫花子进屋来便觉自惭形秽呢。”章逸道:“全是寒香打扫收拾得好,俺啥也不管。”朱泛暗骂道:“你只差没说‘全仗我娘子打扫收拾得好’,妈的,还在撇清。”当下也不多说,只表称羡。
  寒香奉了茶,临时弄弄居然弄了一碟肴肉、一碟醉鸡及一碟腌萝卜出来,还在桌上摆了一小碗镇江醋,笑咪咪地问朱泛:“朱大官人,你想喝些啥?咱官人家里各色好酒应有尽有。”章逸代答道:“俺瞧还是喝那半罎马札送的燕王府陈年二锅头吧。”朱泛连声道好,心中却嘀咕:“这那是个下人?愈来愈像女主人了吧?”
  章逸喝了口热茶,道:“明日一早,俺便到衙里经历司去寻老江,要他调出十年前石家抄家灭族案的录事文书来仔细查一查。你便去找世驹,查看他伯父母那一批珍藏书抄。咱们中午在‘郑家好酒’会面。”
  这时寒香已在两人的酒碗中斟满了白酒,一时之间满室生香,两人对干一杯。好菜当前,美人在侧,先享受一段美好时光再作道理。
  次日正午,“郑家好酒”小馆中郑芫、朱泛及石世驹已到齐,章逸却姗姗来迟。郑娘子陪大伙闲话了一阵,见其他客人上门便去忙了。章逸开口便骂道:“俺巳时便到了经历司,那老江快到午时才剔着牙摇摇摆摆来到衙门。经历司是个冷衙门,两个小厮也都要死不活的,给俺上的茶是昨夜的冷茶,除了铁锈味,还有泥巴味,呸,呸!”郑芫笑道:“章指挥你就莫呸了,快跟咱们说有没有找到石家案的文书?”
  章逸道:“那老江听了俺的来意,居然给我推三阻四,说是要查阅老案的文书,须得有锦衣卫衙门的长官手令方能放行。俺问他,俺这钦命特派锦衣卫练兵佥事算不算是长官?老江扭扭捏捏不置可否,我一瞧便知俺这官衔大概不够大,只怕要有金寄容或鲁烈的手令,他才肯让咱进库房去查文书。”
  朱泛唉了一声,道:“章头儿,你不是说老江该还你五十两银子?威胁他还钱啊。”章逸笑道:“你家章指挥脸皮薄,借出去的钱从来不好开口要的,向来都是别人心存感激主动还钱,俺才欣然接受。碰到老江这种不识好歹的,下回还是换朱泛你去当讨债手。”朱泛冷笑了一声,压低嗓子道:“要讨什么债?今夜俺便去那什么鬼‘经历司’,把石家案的文书全都给偷出来,管教那负责管公文的老江吃顿板子再关进黑牢。”
  郑芫拍手道:“好极了,偷公文、偷书信的事,朱泛最在行。就烦请章头儿把经历司里面的情形跟朱泛讲一讲,他心中便有个谱了。我瞧今夜让我陪朱泛一道去,万一朱泛翻阅文书时有些字不识得,我可以帮忙认。”朱泛道:“笑话,不过就是石家的老案子,那个‘石’字俺倒是认得的。”
  章逸知道这两个少年人一天到晚斗嘴耍宝,三句中没一句当真,其实骨子里都是聪明无比的明白人,两人武功又高,如一同去盗取文书,倒也万无一失,便微笑点了点头。
  石世驹这时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袋,又从纸袋里拿出厚厚一本手抄的小册,对大伙儿道:“我从伯父书房里抱出了好几本唐、宋、元朝有名文人的札记抄本,可能都是孤本了,在古书市坊里可说价值匪浅,但与石家案情却没有任何关连。直到最后我翻阅了这本册子……”
  他把那册子翻了翻,继续道:“这本册子乃是我伯父亲笔的杂记,记录了十几年来几笔最大宗的生意,包括进货的来源、本钱、卖出的对象、成本价格、赚进多少银子、如何交货、何时银货两讫等等细节,可以说是交易实录,巨细靡遗。”郑芫道:“册上把锦衣卫私收他银子的事也记了下来?”石世驹摇头道:“那倒没有,但其中有一次最贵的木材买卖记录中,有一页记事似乎……似乎很不寻常。那是洪武二十年,皇帝要修马皇后住过的寝宫,宫中下令要采购五种最昂贵的木材,其中一种极珍贵的小叶紫檀来自天竺,在懂木材的人心目中,此乃木中之王。”
  郑芫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这木材为何贵重?”石世驹道:“此木长半寸要八、九十年,是以质密且奇重,入水即沉。长到五寸粗的树,便都有八九百年的树龄。唯有皇宫才能把它当建材,平常拿一小段雕尊佛像、磨串佛珠什么的,便已是无价之宝了。”郑芫伸了伸舌头,不再言语。
  朱泛问道:“你伯父找到了五种珍贵木材么?”石世驹道:“其他四种产于中土的也还罢了,就这小叶紫檀一材难得,好不容易透过一个波斯商人,以天价进了三支真正的天竺紫檀,两支有五寸粗,第三支竟达六寸,其树龄必定超过千年,而且是支金星紫檀,实是稀世之宝。”
  朱泛问道:“金星紫檀?这又有什么讲究?”石世驹道:“上好的紫檀呈紫红色,紫色中间很温润地显现出一点一点的金星,那光泽要像是发自木材内心的才是极品。我伯父购得的那支六寸紫檀便属这种金星紫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品。伯父便把两支五寸粗的卖给了宫廷,自己留下了六寸的一支,重金礼聘巧手名匠,制成了一口雕花长箱,将十万两家财换成金元宝藏于其中,黄金之价固然巨大,那木箱本身更是无价之宝。”
  郑芫渐渐听出一些意思了,紧张地问道:“箱中藏了多少黄金?紫檀木箱有什么特征?”石世驹道:“据伯父的杂记所载,紫檀木箱长三尺,宽二尺,高尺半,全用金星紫檀木制成。箱盖一角雕了两匹骏马,刀工细腻,栩栩如生。箱内分两层,共装了一百多个五十两的金元宝,价值约有十万两白银。”
  郑芫道:“世驹,锦衣卫第二次抄走的十万两银子,会不会就是这一口箱子?”石世驹点头道:“我琢磨也是,伯父把绝大部分财产都已换成了黄金,所以第一次堂舅来要一万两白银去打点伯父活命时,伯娘手上已没那么多银两,很费了一些工夫才凑足……”
  朱泛这时插口问章逸道:“章头儿,世驹那堂舅汪典还在刑部吗?”章逸点头道:“俺已查过了,汪典仍在刑部,调升了个从五品的员外郎,位高事少,很是享福呢。”朱泛道:“此案中间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只怕这汪典都曾参与,咱们万不可放过他。”
  郑芫心细,向石世驹问道:“世驹,你伯父的手稿杂记还写有什么有关财产的事么?”石世驹想了想,摇头道:“好像没有了,其他都是些帐目数字……啊,对了,伯父除了详记这紫檀木箱的事外,还记载他以百金向苏州一间唤做“山水斋”的书画店,买得大痴道人黄公望的一幅‘春江垂钓图’。带回家后就挂在他书房,我曾见过,想来也在抄家时被抄去了。”
  郑芫道:“好极!除了紫檀木箱的黄金下落,这幅画的下落也是一个可当作证据的线索。”石世驹八岁时遭家毁亲亡的惨变,十年来,这些陈年惨事早已封存在心底,不愿去多想。这时受到郑芫等人积极重查此案的鼓励,胸中一股翻案平反的熊熊烈火又重新升起,他把那厚厚的册子放回油纸袋中,交到郑芫手上,道:“郑姑娘心细又聪明,从这册杂记中说不定还能找到其他线索。我明日就去苏州,寻到那间‘山水斋’,看看能否找到人证。”
  郑芫道:“好,今夜朱泛和我潜入锦衣卫经历司去,偷那石家案的公文及审案纪录。还有那刑部的汪典,咱们怎么对付?”章逸微笑道:“你们先行动吧,汪典处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待案子搞清楚了,俺把他交给于安江和沙九龄两个老江湖,保管叫汪典招啥他便招啥。”郑芫听得将信将疑,待要再问,朱泛道:“芫儿不要多问,章头儿讲的还会有错吗?你到时便知。”郑芫瞪了他一眼,暗骂:“马屁精。”
  苏州的历史有三千多年了,建城也已近二千年,春秋时就是吴国的国都姑苏,是吴王阖闾所建的大城。北宋时的名臣范仲淹在此建文庙、办府学,从此苏州文风鼎盛。学者、文士、书画家辈出,成为全国人文荟萃的名城。城内有一条山塘河,一条沿河而建的山塘街,据说是唐代诗人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所建,过去也有人称为“白公堤”。
  石世驹换了一身皂色长衫,头上戴了一顶小圆帽,长衫外面加了一件短袄,丝棉里子,绦色绸面,细看时可见绦色底子中夹着宝蓝色的暗花,既轻便又保暖,说不出的潇洒好看。他这身打扮全是郑芫问她娘的舅爷借的。老舅爷在南京夫子庙附近开了一爿绸缎店,那绦色短袄是今年南京最热卖的年货,批进了一两百件,卖得只剩下最后一件,借给了世驹。
  石世驹自九岁左右便沦落为乞丐,奇的是他一穿上这身装扮,看上去便是一个商场大少的模样,连他自己也觉得举止风度都极自在,毫无别扭不惯的感觉。郑娘子见了,赞道:“到底是富商之后,假不了。”
  此时石世驹从阊门渡僧桥一路走来,沿着山塘河的民宅商家,黑瓦白墙倒映在水中,饶有风味。行约四五里路,终于在一间茶楼和一间卖文房四宝的雅店中间,看到了一块招牌,牌上写着极有气势的三个隶书大字“山水斋”。
  石世驹进门来,一个伙计立刻上前招呼道:“公子爷请坐,先用碗热茶歇歇腿。”那伙计自恃经验老到,一看便认定石世驹是个识货的富公子,这种客人最能将好货卖到好价,是店主最喜欢的客人。石世驹谢了,啜了一口茶,对伙计道:“敢问贵店的主人可在?麻烦小哥儿通报一声,就说来自京师的书画收藏家世驹先生想与店主人谈一幅画。”
  那伙计暗道:“来了,贵客上门了。”心想这贵客进门来,屋内四壁挂的名家书画瞧都没瞧一眼,直接要和老板谈“一幅画”,那定是要谈楼上的珍品了。那些珍品,往往一幅书画便价值千两银子,暗庆自己没有看走眼,连忙道:“贵客稍坐,小的这就上楼请老板。”
  那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文士,从楼梯下来,满面春风地拱手道:“世驹先生,久仰,久仰,敝人周人钧。”石世驹起身还礼道:“是周老板吧?世驹在南京听朋友谈起苏州‘山水斋’的周老板,不仅店藏名家字画最丰,可从来没有赝品,确是金字招牌呢。”
  那周老板听得欣喜,又拱手道:“过奖,过奖。世驹先生远道来到小店,说是要谈一幅画,不知有何指教?”石世驹压低了声音道:“在下要和周老板谈一幅大痴道人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说罢盯着周老板,看他的反应。
  周老板一听此言,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道:“大痴这幅画在坊间颇有几幅赝品,其真迹确是由小店售出的,恐怕也有十年以上了啊。世驹先生何以问起这幅画?”
  石世驹道:“在下出身南京世家,平日喜爱收藏一些古玩精品,青铜器物较多,字画涉猎较少,不过偶有缘遇到真正的字画精品,还是愿出高价收购。近日有人向我兜售黄公望这幅‘春江垂钓图’,我四方打听,坊间确有几个版本,真伪难辨,便问那画主他所持有的一幅来历为何,那画主说辗转来自苏州‘山水斋’周老板之手。为求谨慎,特来苏州向周老板求教。”
  那伙计站在一旁侍候,这时听这“贵客”说并不是来买卖画,而是来求证一幅已经售出的名画真伪,不禁兴趣索然。那周老板的反应却恰恰相反,只因石世驹这一番话,搔到了周老板专业的痒处,腹中许多学问待要卖弄,便坐下道:“名家字画自来引得多方摹仿,若非行家,往往真伪难辨。世驹先生小心求证,正是我辈书画爱好者应有之举。您老远跑来苏州,还真问对了人呀!”
  他啜了一口茶,兴味盎然地对石世驹道:“您问的那幅画,我现在记起来了,是十年前的事没错。那幅画画的是富春山严子陵钓台的写生山水。富春山的山景,大痴惯用的披麻皴挥洒得淋漓尽致,林木烟云染得变化万千,最难得的是钓台上几笔勾勒出严子陵披裘垂钓的人物形象,是大痴画中所罕见。我记得此画落款处有词‘子陵有钓台 光武无寸土’十个字,为大痴道人亲书,却没有留年月。不过从其笔墨之老到,布局之空灵观之,应是大痴八十岁前后之作。”
  石世驹听他说得十分在行,便问道:“坊间颇有几幅捉刀之作在流传,真伪如何分辨?”周老板道:“据我所知,坊间共有三幅赝作,其中两幅摹仿大痴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容易分辨。另有一幅画的山景、人物并不全似真迹,但作画人的笔法墨色、意境布局皆神似大痴,且功力与大痴相差不远。倒不是说以假乱真,而是很难说它不是同出于大师手笔的另一幅真作。”
  石世驹道:“照周老板的说法,即使是错买下了这一幅,倒也不算吃亏?”周老板笑道:“这幅画现在济南一位画商手中,我见过一次,说老实话,我也不敢十分确定此幅定是赝作。”石世驹道:“这就难了。咱们一般的收藏者那能有周老板这种法眼,只好认定是从您这里售出的那幅画就错不了。”周老板听着十分受用,便道:“那倒是,那倒是。世驹先生,您那京师朋友的画如果真是咱十年前卖出的那一幅,那便是大痴的真迹,绝对错不了,您可以放一百个心。”
  石世驹道:“周老板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幅画,是卖给了京师何人?”他绕着圈子摸了半天的底,此时终于问到重点了。周老板想了想,道:“怎么不记得?十年前买这画的是一个姓石的富商,好像是在京师做木材生意的,出手十分大方干脆,我要价一百两黄金是高了些,他连价都不还便付钱拿画走人,是少见爽快的好顾客,我这会儿记得可清楚哩。”
  石世驹道:“双方可曾留下什么字据?”周老板摇头道:“我不是说那石客官付钱走人干脆无比,竟没有要咱们写个字条。世驹先生何以问这个?”石世驹听他一路说来,也不知他对石家后来的惨案是否知情,见他似乎起了疑心,连忙道:“在下想要知道,如何确定那幅画的确是十年前从贵斋售出的……”
  周老板得意地笑道:“这个容易,你只要在那幅画右下角一堆着了淡赭色的山石中仔细找,便能看到一个胆形的小印,印文是‘猗欤山水’四个篆字,那便是经过咱‘山水斋’的监定了。”
  石世驹听到此言如闻仙乐,他强忍住激动,拱手道:“承教,承教。为求慎重,可否请周老板将这‘猗欤山水’的印文赐在下一纸,以便与画上的印文核对。在下先备纹银五十两奉上,待核对无误,喜得大痴真迹,当再备厚礼致谢。”
  周老板见石世驹对自己的监赏如此推崇信任,心中一乐,人也就大方了,哈哈笑道:“不过是一方印文,何需老兄破费,倒是异日确认了那幅画,如能有便让我再好好观赏一番,也就罢了。”他道声待慢便转身上楼,过了片刻下楼来,手中持着一笺宣纸,上面写着“山水斋监赏之章”,并署名周人钧,左面盖了一个胆形的小印,印文“猗欤山水”四字朱泥未干,笔法刀工布局无一不佳,应是出于名家之手。
  石世驹接过那笺印文,拿张棉纸垫好,收入怀中,又留下了京师章逸寓所的地址,便拱手作别道:“周老板有便来京,定要到这个地址来寻我,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石世驹拜别了山水斋的周老板,身上虽有五十两白银,却是向章逸借来的,既未用掉便要退还,袋中的川资只有两吊铜钱,便找一家偏僻的小客栈,要了一个铺位,买了几块烧饼,向茶房要了一壶又苦又涩的粗茶,胡乱充饥后就倒头睡了。他躺在硬板床上,想到此行任务已达成,心情甚是宽畅,天还没黑就呼呼入梦了。
  朱泛和郑芫趁着月黑风高,潜进了锦衣卫的经历司。子夜时分,两人偷偷摸入“藏案室”中,一人手中一枝蜡烛,足足找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在封尘的库底找到了十年前石家案的资料。郑芫小心翼翼地把几页文书收入囊中,两人悄悄退出衙门时,已经快要破晓了。
  郑芫兴奋地睡不着,回到娘舅的住处,就开始查阅石家案的文书。第一件发现便是,主办此案的官员正是锦衣卫的北镇抚使白景泰。第二件大发现是,审案的文书中确有石家以一万两银子“企图贿赂有司”的记载,这一万两银子遭没收缴库的凭证也保存无损,但是从头到尾没有那抄家所得十万两银子的记录。以石家这样的豪富之家,抄家十万两的大事居然一字未提,实在令人费解,除非是这十万两银子已被私吞了。
  翌日,郑芫及朱泛把偷出来的石案资料交给章逸过目,章逸想了想,道:“那白景泰好像是以四品锦衣卫佥事的身分兼任五品的北镇抚使,当年权倾天下,如今好像调到刑部,高升为侍郎了。这事我还要请郑学士到吏部去确认一下。”
  郑芫道:“有关抄家的事,正如朱泛所料,头一回的一万两记载得一清二楚,被当作石家贿赂的证据没入上缴了。但第二回的十万两,就是放在紫檀木箱中的黄金吧,却是只字未提,定是落入那姓白贪官的私囊了。”接着她转向朱泛道:“朱泛,你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回倒是料得神准呵。”
  朱泛笑而不答。章逸道:“是不是如此这般,还有待进一步证明,咱们待世驹回来再作道理。”
  石世驹赶回南京时,已经入夜了。他川资不足,阮囊羞涩,早饭后赶了一天路,挨饿到此时尚未进饭,赶到“郑家好酒”店外时,脸色有些发青。郑芫一把拉住他,问道:“世驹,你怎么了?脸色不对啊。”石世驹苦笑道:“太太小姐行行好,赏些剩饭充饥吧。”
  他已恢复了原来的叫花子装束,背上背了一只布包,一进屋就将布包放在柜台上。郑娘子闻声出来探望,石世驹作揖道:“布包里是向老舅爷借用的衣服,完璧归赵,多谢,多谢。”郑娘子看他脸色便知他挨饿了,赶快要他坐下,入厨房去先拿了两个包子、一壶热茶出来,石世驹谢了又谢。
  待石世驹狼吞虎咽吃完两个菜包,灌了两碗热茶,郑芫才笑咪咪地道:“世驹呀,皇帝不差饿兵,你任务在身,也不要太节省呀,不吃饱如何赶路?”石世驹打了一个嗝,摇头道:“我身上只剩下几个铜板,不敢浪费。要赶时间,路上也没空行乞,心想不如一口气撑着赶回来,郑大娘这边的残羹剩菜也强过路上的饭铺。章指挥借来的五十两银子倒没有用掉,待会儿退还原主。”郑芫道:“此行可有收获?”石世驹笑道:“圆满达成任务。”
  这时郑娘子着阿宽端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榨菜肉丝面放在石世驹面前,石世驹连声道:“叫花子那能吃得这等讲究?”但方才那两个菜包实在不足以裹腹,便呼噜呼噜把一碗热面吃了,连汤带菜全下了肚,这才舒服地笑了。
  郑芫最爱看人吃得开胃,以前常常坐在柜台后面看客人吃饭,客人胃口好,她便觉得比自己吃着还受用,近年长成大姑娘了,便不好再盯着看别人吃饭。这时面对面瞧着世驹吃得痛快,不禁看得兴味盎然。
  郑芫正待问些细节,章逸已带着朱泛、于安江及沙九龄走进店来,朱泛招呼道:“世驹,正在等你回来,大伙儿好好合计一下,你家老案子下一步该怎么查。”
  大伙儿把查到的事凑合了一下,章逸道:“石家这案子的内情,恐怕跟大家猜得相去不远,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证物,便从那紫檀木箱的黄金,和那幅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着手。”朱泛道:“依俺看,那幅画多半在负责办案的白景泰府中;那万两黄金只怕就不会原封不动了,不过那紫檀木箱想来也还在白府中。问题是,如何取得这些证物?”
  郑芫道:“咱们请郑学士向皇上请个重启调查的钦令,就大摇大摆地进白府去查案。”章逸道:“白景泰干过锦衣卫,现下又是刑部侍郎,宫里府里全是熟人,郑学士一动公文,只怕就打草惊蛇。那两件事物要是真在白府,一幅画加一口木箱子,要湮灭证物还不简单?至于黄金,嘿,五十两一个的金元宝上又没有铸上石家的名号?”
  一直没说话的“追风剑”沙九龄这时忽然道:“我瞧这么办吧,咱们扮作强人,到白府去把那个什么白景泰绑出来,用江湖上的规矩侍候他,教那姓白的招出那两件证物的所在,包在俺身上。”于安江压低了嗓子叫声好,伸掌重重拍了沙九龄肩膀一下,道:“照哇,俺忍了好半天没敢讲,咱们以前便是这么干的。他妈的白景泰当北镇抚使时,不知玩过多少酷刑,也让他自己嚐嚐伤天害理的滋味,我操他妈。”
  郑芫自从跟这些粗豪汉子搅在一起,听粗话、脏话已经不会觉得受不了,最多只是皱皱眉便算了。她接着方才章逸的话,道:“章头儿说不能动公文,咱们难道从头到尾用私刑?这样就算报了仇,却没帮助石家翻案平反。”
  章逸道:“芫儿说得好,公文还是要动的,不然便没法子正式成案。这案子最好是双管齐下,沙老兄和于老弟的办法可行,但另一边咱们请郑学士上个奏章,请皇上下旨重查这个案子,到时咱们已经掌握了证物所在,便一举人赃双擒,石家的案子就能翻案了。”
  朱泛道:“郑学士这个奏章兹事体大,皇上会甘冒大险,对一宗十多年前的案子重启调查?”郑芫问道:“冒什么大险?”
  章逸道:“芫儿,你不懂朝廷里的事,你们这么做,朝廷若是下令重开调查,确实冒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危险。试想一个胡惟庸案、一个蓝玉案,杀了好几万人,这里面冤死的人还会少吗?倘若都照石家案的例子出来翻案,不仅举国刑政大乱,朝廷威信岌岌可危,更严重的是可能伤及皇上和洪武帝的关系。祖父手上判定了的案子,如果孙子一上任就大兴翻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郑芫聪明无比,只是不懂这些朝政上的考量,这时听章逸一说便明白了,不禁忧心地问道:“既然如此,郑学士的奏章皇上是不会批准了?”朱泛、沙九龄及于安江也觉得动用公文困难重重,石世驹更是面露沮丧之情,默然不语。
  章逸这时却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郑娘子出来听了好一会,便道:“章指挥,你一定想好了,说出来大家听听,也晓得接下去该怎么办呀。”章逸道:“方才说的朝廷顾虑确是非同小可,但俺估计,这事最终还是办得成……”那于安江跟章逸办事多年,知道章逸说出这话,其实已经胸有成竹,便催道:“章头儿,你便莫要卖关子了,快快告诉咱们你的计画。”
  章逸道:“这事想起来难上加难,巧的是它却凑对了几个势,依俺瞧是非成不可。”于安江啊了一声,问道:“那几个势?”
  章逸道:“在咱们心中,重查石家案是个仗义勇为的好事。到了郑洽那里,就成了一桩与旧锦衣卫作为分割的做法,这正是郑学士想要的东西,是以郑学士必定乐意上奏。到了皇上身边方孝孺、黄子澄那班大学士手上,这案子便成了新皇建文帝行仁政的代表之作,他们必然乐见其成。最后到了皇上手中,这案子正好可以为皇上先前颁下的命令树立一个实例……”
  沙九龄插口问道:“先前什么命令?”章逸道:“皇上登基不久曾颁令,前朝几个大案子中如有冤情者,只要能提出确实证据,可以陈请重新调查。但是此令从颁布至今,没有见到有陈请者翻案的,你道为啥?”沙九龄道:“为啥?”章逸道:“第一,没有人敢。这两个大案当年杀得腥风血雨,凡经历过的都余悸犹新,谁敢赌新皇帝讲的是真是假?第二,当年办案的手段是斩草除根,大多数罹祸的都遭到全家斩尽杀绝,根本没有后人能出面要求翻案。就算有些没有死绝的也都流放戍边,送到千里之外做苦工去了,那还能回京来申冤?再说,就算有人可以申冤,所有的财产及重要事物都被抄走了,又如何能提得出‘确实证据’?”
  于安江道:“不错,章头儿说得再明白不过,事实上就是这么一回事。”石世驹听了更是激动万分,嗫嚅说不出话来。朱泛对章逸这番剖析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点头道:“章头儿,您说得透彻。建文皇帝心中定然想,如果这诏命颁布了一整年,半个陈情的都没有,这道命令在天下读书人的谈论中便有假惺惺之讥。是以皇帝见到咱们这案子的陈情奏章,说不定龙心大悦;如果翻案成功,就是先前那道命令的有效实例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章逸的思虑无不叹服,郑娘子也觉十分地面上有光,对这个浪子又增了几分爱意。郑芫还加了一句话:“正因为能提出陈情的人数十分有限,咱们这案子绝不会替朝廷惹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危险。难怪章指挥说,这案子恰巧凑对了几个势,所以非成不可。”
  石世驹的心情这时才平静下来,冲着章逸纳头便拜,道:“这事全仗章指挥及诸位仗义相助,石家若得翻案,诸位都是小人的再生父母。”章逸一把将他拉起,道:“世驹,莫要如此说,咱们来好好策划一番,务须平反此冤案,还你石家的清白。”
  次日郑洽的奏章便递了上去,果然不出章逸所料,皇帝身边几个大学士均表此案应予重新调查,建文便即下诏,命郑洽率锦衣卫负责调查,刑部尚书暴昭负责审理全案。众臣见到这十年前的个案,不但历时久远,而且牵涉也不大,在胡惟庸案中算是一个小案子,居然受到皇帝如此重视,不禁大为不解。只有少数见多识广的明白人已感觉到一场翻案风潮将要开始,有些前朝办过大案的人恐怕要倒楣了。
  刑部尚书暴昭出身国子监,从大理寺基层的司务做起,一路升迁,洪武帝晚年予以不次拔擢,两年之内调任刑部侍郎,再升任刑部尚书,是朱元璋为建文亲选的班底之一。他与过去胡惟庸案较无直接关系,是以建文命他负责石家老案的重新审理,便有要他能公正而无顾忌地办案的意思。只是如此一个“小案子”,竟劳刑部尚书亲自负责,确是少见。
  当天退朝后,暴昭邀郑洽到刑部密谈,郑洽表示此案事隔十年之久,搜查物证恐怕极不容易,只有石家当时留下的一本当事人亲笔所书的生意杂记,可以提供一些蛛丝马迹,便把世驹伯父的那本札记当场交给了暴昭,并由暴昭亲写了一张收条给郑洽。
  当晚四更天,刑部侍郎白景泰府中来了两个黑衣蒙面的夜行人。其中一个矮子用迷魂香迷倒了巡夜的侍卫,直接进入白景泰的寝室,将白侍郎的两个女人蒙上嘴脸绑了,便开始逼问白景泰,要他交出家中的珍宝。那矮子尖着嗓子说,江湖上传闻白景泰家中藏了几百个黄金元宝,全是伤天害理的不义之财,要他交出来,便饶他一命。另一个声音沙哑的汉子说,传闻白景泰家中还有大量古玩字画,价值连城,也要交出来才能活命。
  白景泰抵死不肯承认,那矮子便施出分筋错骨的手段,专找白景泰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下手。白景泰嘴里被塞了布条,喊痛也喊不响,只能发出凄厉的荷荷之声,但他仍顽强不肯招认。只见他汗出如浆,青筋暴凸,渐渐双眼翻白,眼看着便要不行了,那矮子就停手让他歇一口气。
  白景泰一生用酷刑整治过多少人,且大部分都是被屈打成招的无辜之人,他作梦也没想到,今夜会落到这两个黑道无赖的手中,不用刑具就把自己整得死去活来。那矮子心狠手辣,待他稍微喘过一口气,就又开始施刑,一连三次,一次比一次更狠,白景泰终于点头认服了。
  那矮子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喉头,低声道:“俺要拿出你口中之物,你若大声叫喊,老子就给你一刀,听明白了就点头。”白景泰点头如捣蒜。待矮子将他口中布条扯出,便喝问道:“带老子去拿金元宝。”另一个蒙面人道:“带俺去取字画。”
  白景泰摇头道:“两位壮士听禀,你们搞错了对象,下官家中那有几百个金元宝?字画也就三五幅而已……”还待讲下去,那矮子伸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喝道:“少罗唆,快快带路,你还要再吃苦头么?”白景泰无奈,只好带引两个蒙面人走到隔壁书房,点亮一盏蜡烛,揭开一块地板,下面藏着一口紫红木箱,箱盖上雕有两匹骏马,十分精致。白景泰揭开木箱,只见偌大的箱中只存放了五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
  白景泰道:“下官家中就只有这五只金元宝,那有几百个?壮士误听了江湖讹传……”那矮子却不信,用匕首抵住白景泰的喉管,道:“想拿五个元宝来糊弄你老子?门都没有!快说,其余的元宝藏在那里?”另一个蒙面人喝道:“俺要的字画呢?”白景泰叹道:“实在没有了,字画都挂在墙上,两位壮士便是杀了下官,也只有这些了。”那矮子冷笑道:“只有这些?这么说你他妈还是个清官呢?我操。”
  另一个蒙面人一手抢过烛火,走到墙边举烛一照,只见书房墙上挂着两幅画,左边的一幅上题了“子陵有钓台 光武无寸土”十个字。他仔细瞧了一下,回首喝道:“其他的字画藏在那里?快说!有一幅赵子昂的‘骏马图’怎么不见?”白景泰苦着脸道:“壮士,您高抬贵手,下官家中那有赵子昂的画?您打死下官也变不出什么‘骏马图’……”
  就在此时,屋外一阵嘈杂声起,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人大声呼喝:“大人,您在寝室里吗?”“大人,您没事吧?”看来是守夜的侍卫们醒了过来,匆匆赶来护主。那两个蒙面人对望了一眼,矮子一面抓起五个元宝,丢了两个给同伴,一面低喝道:“风紧!扯呼!”两人击掌打破窗户,越窗而出,窜过长廊,从后门逃到花园中,飞身跃过院墙,逃之夭夭。
  两个蒙面夜行人离开白府后,便施展轻身功夫,愈行愈快,片刻便奔出三里路,来到小校场边一片密林中。林中走出三个锦衣卫来,这两个蒙面汉子将面上黑罩除下,月光下可见正是沙九龄和于安江。那三个锦衣卫便是章逸、朱泛及郑芫。
  章逸低声问道:“查到了么?”那矮子沙九龄道:“那厮书房地板下藏了那只紫檀木箱,箱里只有五只金元宝……”一面说,一面把怀中的元宝掏出来亮了亮。朱泛道:“妈的,俺从来没偷过这么大的金元宝。”于安江道:“那幅画就挂在书房墙上,俺仔细认了画上那几个字,错不了。”
  章逸等的就是这结果,既然东西仍在白府,抓人抓赃就要快,便低声道:“你们两人快去俺的寓所里躲着,等咱们回来。于安江,你有俺的大门钥匙。”于安江应了。章逸对朱泛及郑芫道:“咱们三人这就去抓人抓赃。记着,咱们是奉旨行事,要大剌剌地才像样子。”
  白府中一阵混乱,白景泰从书房走出来,脸上已无惊慌之色,恢复了他平日严峻的面容,对几个侍卫、佣人及丫鬟喝道:“都不要吵,本官在此。”那几个侍卫跪下请罪道:“咱们被那贼人用迷香薰倒了。救驾来迟,请大人责罚。”白景泰哼了一声,道:“用迷香的下三滥也挡不住,没用的东西,要靠你们来救驾,哼,早就让贼子给害了。”
  丫鬟们将两位夫人安置妥当,上了热茶给夫人压惊。白景泰叫丫鬟温了一小壶酒,就坐在床边,一面啜饮一面仔细思量,没有人敢打扰他。他想到那两个蒙面贼人,想到那矮子对自己施的酷刑,到现在还全身酸疼,刺骨铭心;想到自己在锦衣卫任北镇抚使时,每次审案用的各种酷刑,比今日自己所受的残酷何止十倍,眼前浮现一幕幕受刑人惨嚎悲哭的情景,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件事,顿时脸色大变。
  “这两个蒙面贼为何一个逼我要金元宝,一个问我要字画?为什么?”想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寒噤,脑子忽然清明了。他长吸了一口气,暗道:“是石家老案!这两个蒙面人绝不是江湖下三滥的贼子,他们是冲着石家案而来的。”他半生经手的案子多如牛毛,原本也不会立刻就想到石家案,只因为那一箱金元宝的事太特殊,他一想到矮子蒙面人不断逼问金元宝,终于便想到了石家老案,从石家老案他也联想到抄家所得的那幅画,就是挂在书房墙上那幅黄公望的真迹。
  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情,他强压住心中的慌乱,暗忖道:“还好那一百多个金元宝都送走了,我把那紫檀木箱和那幅画销毁了,便死无对证。”他想到这里,当机立断,大声叫唤管家的老家人来,吩咐道:“快到内院天井生一个大火堆,要快,火愈大愈好。”管家待要问原因,抬眼看到主人的脸色,白中透青,比死人的脸还难看,便不敢再问,匆匆离开去准备火炉。
  天井中火生起来,白景泰开门瞧了一眼,道:“火不够大,再烧旺些……”
  就在此时,前院忽然传来人声,护院侍卫大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闯进白大人的公馆?”接着一个宏亮的声音道:“锦衣卫奉旨查案,你等全部回避!”
  白景泰呆了半晌,长叹一声:“来不及了!”
  由于被告的是刑部侍郎,尚书暴昭特别请示皇上,增派了大学士方孝孺会审。开审是在刑部的青云堂,章逸、郑芫和朱泛带领几个军士,骑马护送白景泰坐在一辆骡车中从太平门出城。刑部就在玄武湖的东南角,是六部中唯一不设在皇城内的尚书衙门。
  白景泰身着褐色长袍,面色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章逸将他交给了刑部的司务官,打了收条便算押送完毕,此后就由刑部接管。他低声问那司务,等会开审后可容许他及郑、朱三人在场?司务官也低声回答:“开审时,左侧设有郑洽侍讲学士的座位,三位锦衣卫便站在郑学士身后,旁听则可,但不可发言。”
  开始审案时,暴昭和方孝孺坐在堂上,暴昭居中,方孝孺居左,右边下方一张小案坐着郑洽,章逸等三人站在后面。对面也有一张小案桌,案上文房四宝,坐着一个文书师爷。
  一名司务官捧着郑洽替石世驹写的状子,朗声念了一遍,详述十年前石家兄弟两家遭冤杀的经过,继而控诉当时审案的官员不公不正,草菅人命,最后则提出主要诉求,强烈怀疑主审官白景泰贪图石家十万两银子的财产,假借胡惟庸案的牵连,谋财害命,罪无可逭。因此请求重新调查,还石家清白及财产,严惩失责恶吏。
  白景泰听他念完状子,脸上仍是满不在乎。主审官暴尚书喝道:“白景泰,你听清了诉你的状子?”白景泰道:“听清了。”暴昭道:“你可认罪?”白景泰冷笑道:“本案早已定谳,石家助反又贿赂官家,罪有应得。这状子全凭石家一个狡计逃避王法的死囚一面之辞,整篇胡言乱语,全无证据。尚书大人应该先将当年这个漏网的人犯抓下究办才是,岂能由他信口雌黄,诬告朝廷命官?”
  暴昭暗道:“这白景泰行事很是老辣,口齿又十分尖锐,要他自己伏罪只怕不易。我且先引他入彀,等他咬死了再施杀手鐧。”于是大声道:“白景泰,你要证据,便让你看看证据。来人呀,将本案物证带上堂!”
  四个衙役抬了两大箱事物上堂,司务官当着主审验了箱上封条,大声喊道:“封条无误!”暴昭道:“拆封看证物。”衙役将箱中各种事物搬出,呈放在地,有二、三十大件瓷器,件件精美无比,其中有一对天青色的荷叶洗,瓷色温润如玉石,一亮相便显得华贵不可方物。另有四幅对联,两幅是米芾的行书,一幅是欧阳询的楷书,还有一幅是朱熹的楷书。
  暴昭和方孝孺两人都是书法行家,看了这八联书法放在地上,彷如洒了一地墨宝,美不胜收。暴昭喝道:“白景泰,你若为官清廉,那有银钱买得这许多珍贵文物?就那一对北宋汝窑天青釉的荷叶洗便价值数千金,凭你为官的俸银,要坐拥这些宝物是绝无可能。你从何处得到这些,快快招来!”
  白景泰不慌不忙地回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对汝窑天青瓷乃是先父在河南为官时,以一幅家藏的夏圭人物画真迹,跟洛阳收藏商交换得来,在白家已有五、六十年了,那里是在下假公济私,掠夺而得?至于这些字画虽是珍品,但市价高低差别极大,碰到好机会,有人急着脱手,便能出平价而购得高价宝物。这全看监赏的眼光和时机,这方面暴大人若不常涉足市场,可能就比较不熟。这些字画,每一幅我何时以何价购得都有纪录,如果大人要查,可以着人到舍下书房中取得。”
  这白景泰侃侃而谈,讲得也十分在理,几句话便把锦衣卫抄走的这些证物交代得合情合理,也无从进一步追究。连陪审的方孝孺及旁听的郑洽都暗道:“这白景泰是个厉害角色。”
  暴昭问坐在左下角的师爷道:“还有其他证物么?快一并呈上来,一一查问来路。”两个衙役从堂外又抬入一批从白府搜得的值钱事物,无非是些金银珠宝,比较特别的是一口三尺长、二尺宽、一尺半高的紫红色木箱,还有一幅用银线织成的绫裱长画,画作是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画轴泛出莹润微光,竟是整根上好的墨玉制成。
  白景泰一一交代那些金银珠宝的来历,虽然以一个刑部侍郎的薪俸而言是多了一些,但也还不至于到难以置信的地步;最后问到了那口雕工精致的紫檀木箱,还有那幅裱褙豪华的长画。暴昭指着那口空木箱道:“这木箱的木质厚重如石,纹理的紫天繁星,看上去极是高贵。方学士,您学博识广,可识得是何种名木?”方孝孺仔细看了那木箱,赞叹道:“此木看起来像是上好的紫檀,但那紫色上的金黄亮点却不是浮在木面,竟像是点点发自紫木内心。小弟从未见过这等名贵的木材,惭愧,惭愧。”
  暴昭转向座下右首案后的郑洽,问道:“郑学士,你识得这奇木么?”郑洽道:“回大人的话,在下也不识如此华丽的木料是何名目,便是那两匹骏马的雕工,也是出于名家之手呢。”郑洽见暴昭不断点头,便继续道:“那日随皇上到内宫为皇后讲了一回佛经,曾见到内宫门有两根紫檀木柱,便是这等木,不过还不及此木箱的色泽。依在下猜测,此木应非中土所产。”
  那白景泰终于忍不住了,向主审官拱了拱手,道:“禀尚书大人,在下这木箱乃是天竺产的小叶金星紫檀木所制。这天竺紫檀长一分须得数十年,这木箱之木乃是千年以上的木料,是以看上去华丽无与伦比……”说到这里,似乎警觉不该讲太多,便戛然而止。
  暴昭点头道:“还是白景泰腹笥甚广,你这宝箱由何而来?”白景泰不慌不忙地回道:“回大人,这口木箱却不是舍下之物,乃是别人存放在舍下的。”暴昭追问道:“何人存放在白府?”白景泰道:“一个天竺僧人寄放在舍下的,这僧人乃是先父在河南为官时结识的方外之交,在下幼时曾跟他习过一些瑜伽之术。十年前,此僧返回天竺去了,临行前把这只宝箱寄放舍下。由于其木料及制作都极珍贵,雕工也精美,在下极是小心珍藏,以备异日完璧奉还。”
  这番回答显然出人意料,一切关键人物不是已亡故,就是远在天竺,简直就问不下去。暴昭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那紫檀木箱中原来装的是什么?”白景泰道:“原来装的是要带回天竺的经书,因为箱子太重,便带走了经卷,留下了空箱。”
  暴昭又想了想,问道:“这幅黄公望的长画又是得自何方?”白景泰从容不迫地答道:“回尚书大人,这画是在下花五百两银子向一个落第举人买下的。”暴昭问道:“落第举人姓甚名谁?”白景泰应道:“十年了,不复记忆。”
  暴昭以目光向方孝孺相询,方孝孺摇了摇头,暴昭便问文书师爷:“都记下了?”师爷道:“都记下了。”暴昭举起惊堂木一记拍下,喝道:“退堂,人犯收押,明日再审。”
  白景泰被关在刑部一间单独的牢房中,房内床、桌、椅俱全,四壁没有窗户,全赖四角的烛火和油灯照亮,朦胧中略可辨物。由于人犯是本部的侍郎,牢头及司役都很客气,要茶有茶,要水有水,晚饭除两盘蔬菜、一碗白饭外,白府还送来两碟腊味及一壶好酒,也特许他享用。
  白府的老家人送菜来时,白景泰暗中塞了一条汗巾给他,老家人一瞥巾上写满了字,连忙塞入怀中夹带出去。他牵马到了僻静之地,掏出汗巾来,只看了第一行字,便又收好,上马向城内快驰而去。进了城门,沿太平门大街笔直向南,从皇城西侧接到通济门大街,左转上西长安街,再右转停在锦衣卫衙门前。
  老家人向守卫的军士亮了亮刑部的腰牌,言明求见副都指挥使鲁烈或金寄容,刑部白侍郎有要件亲陈。军士要他系马等着,便进去通报。老家人见另一名军士有点面熟,便搭讪道:“军爷,咱们见过?”那军士道:“怎么没见过?当年白侍郎还在锦衣卫干北镇抚使时,常来给白爷送信送件的不就是你?”老家人笑道:“军爷好记性,好多年前的事了。”心中暗自庆幸,老爷出事的事儿显然还没传开,不然这些军士势利得紧,必定百般刁难自己,要见鲁烈和金寄容谈何容易。
  不一会,先前那军士出来招招手道:“跟俺进来。”便引着老家人进入衙门。那军士道:“是鲁大人见你。”
  白府的老家人见了鲁烈纳头便拜,待那军士走出房门,便从怀中掏出那条汗巾,双手呈上,一面含泪道:“老爷无端被关进了刑部大牢,全仗鲁大人搭救。”鲁烈看完了汗巾上的文字,便对老家人道:“你先回去,出去时小心些,不要让人瞧见。你老爷的事,俺来想办法。”老家人叩了头,千谢万谢地走了。
  鲁烈坐在案前,将那条汗巾又读了一遍,然后丢在火盆中点火烧掉,暗忖道:“原来是十年前石家两兄弟抄家的事,有人要翻案了。”他把十年前的事从头到尾仔细想了一遍,但许多细节已经不复记忆。他拍手三响,一名锦衣军官进来行礼,鲁烈道:“着人找到刑部的员外郎汪典,要他火速赶到金头儿的议事厅,咱们有要事商量。”那军官应诺待退出,鲁烈又道:“且慢。另外要经历司的文书管事老江,尽快把十年前跟胡惟庸案有关的石家兄弟案所有文书都送到议事厅来。”军官应声退出办事去了。
  鲁烈想了好一会,摇了摇头,暗道:“不过就是白景泰黑了人家的财产吧,咱就是拿了些老白的孝敬,又没有留下证据,俺不怕谁来翻案。”他坐下来,回想那年指使白景泰办石家案,没料到白景泰心狠手辣,手段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竟然搞了十万两银子进帐,自己落得五十个金元宝。想到那五十两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模样儿着实可爱之极,不禁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又想到,后来自己偷偷拿了二十个金元宝,献给天竺的师父天尊,天尊一高兴就传了他“御气神针”的绝技。这事瞒着所有人,连师兄金寄容也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非昔比,少林、全真加上天竺三种神功在身,只待融会贯通,金师兄便不是自己对手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便要去金寄容的议事厅,忽然那传令军官匆匆走来,背后跟着经历司的文书老江。老江一进房门便跪下叩首,鲁烈吃了一惊,忙问道:“老江,啥事急成这样?”老江嗫嚅地道:“那石家案的全部文书都不见了……”鲁烈呆住了,过了半晌才疾声喝道:“快去议事厅。”
  第二天,刑部青云堂再审白景泰。章逸带着郑芫、朱泛跟随郑洽,一早就到了刑部外的大院里,离开审还有一炷香时间,四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候着。郑芫忍不住道:“昨日的审堂上,白景泰啥事都推得一干二净,暴尚书好像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听得急死了。”朱泛道:“俺瞧那暴尚书有点问不下去了。”郑洽道:“今日若是再问不出名堂,我瞧只好放人了。”只有章逸微笑道:“俺瞧暴尚书昨日有些欲擒故纵,杀手鐧今天才会出笼,咱们拭目以待。”
  又聊了几句,一名小厮来请他们入内,说尚书就要升堂了。
  暴尚书换了一袭大红袍,头顶乌冠,往主审官的高椅子上一坐,就只缺一部虬髯,不然就有几分锺馗进士的模样了。白景泰仍是老神在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郑洽暗想:“不知今日暴尚书怎么个审法……”
  暴昭坐定,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白景泰,十年前你藉着办胡案之便,将富商石家兄弟牵入谋反案,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两家人,私吞了胡家财产十万两。本官已经查得清楚,你是招还是不招?”
  满堂诸人都没想到隔了一夜,暴昭劈头便将石案定调,直接了当指向谋财害命的方向,章逸等人精神大振,白景泰则大惊失色。暴昭接着再拍桌喝问一次:“白景泰,你是招还是不招?”
  白景泰回过神来,抗声道:“庭上所提出的各项物证,在下昨日已一一说明,尚书大人如拿不出新的证据来,叫白某根据什么凭空胡乱招供?”
  暴昭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来,放在身旁陪审官方孝孺桌前,朗声道:“这里有一本册子及一份文书,册子是石家和朝廷官家做生意的纪录,几笔大买卖的种种都记载得巨细靡遗,另一份则是锦衣卫衙门里保存的当年办案公文、笔录等文书,请方大学士过目。”
  这一下似乎大出白景泰的意料,他自开审以来,头一次感到一阵恐慌,一时不知所措。方孝孺翻阅那册子中折角的几页,很快就看完,再看那份文书,脸色愈来愈凝重,看了几页又回去读那册子的折页,似乎在比对内容。只见他脸色渐渐由凝重转为激动,由激动转为愤怒,但他并未发作,只将册子和文件交还给暴昭,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恢复如常,一言不发。
  郑芫等人注视着堂上的每一个细节,见方孝孺强忍住了激动,正在琢磨这暴昭接下来的动作,暴昭已大声道:“方大学士,您看了这本册子,这册子是石家的生意经,由两兄弟的长兄亲笔所书,是也不是?”方孝孺道:“不错。正是石家长兄所记。”暴昭道:“这册子中详记了五笔与朝廷做的木材生意,都是由宫中采购大臣王桂文经手的?”方孝孺点头道:“不错。”暴昭道:“这些买卖的细节数字,不知是否属实?”方孝孺道:“回主审官,方才我比对那五笔买卖的详细数字,与锦衣卫当年所调查的数字完全一致。”
  暴昭又从怀中取出几页手抄的数字,递给方孝孺道:“这是连夜从宫中内务档中抄得的王桂文经手诸案的数字,烦请方大学士核对一下。”方孝孺接过来仔细核对了一会,然后道:“回主审官,宫中记录的数字与石家册子上的数字也完全相符,是以在下认定,这册子所载属实无误。”
  这“属实无误”四个字才出口,暴昭便大喝道:“好个属实无误!再呈上那紫檀木箱及黄公望的‘春江垂钓图’!”
  于是衙役再次把那紫檀木箱和画卷抬了出来,暴昭对白景泰道:“石家这本册子上所记的买卖细节,方才经过方大学士三方比对,确定属实无误。你如有意见,便将这三件证物给你过目?”
  白景泰追忆当年审理此案及抄家时,似乎并没有这样一本册子,不禁有些狐疑,便道:“此案当年由下官一手审理,从来没听过、见过有这样一本册子,时隔十年,怎么忽然冒出来,到了尚书大人手中?此事透着蹊跷,是否有人造了这本册子来栽罪?在下不得其解。”白景泰对册子中的数字先不表示意见,却根本质疑这册子的真实性,的是办案的高手。
  暴昭一拍惊堂木,喝道:“传石家关系人石思居。”只见竹帘掀开,衙役带了一个布衣青年进入青云堂,朝案台上坐着的暴昭和方孝孺下跪行礼。郑洽等人暗呼:“正点儿出台了。”那人正是石世驹。
  白景泰不识石世驹,见说他是石家关系人,不禁一头雾水,十分狐疑地瞪着他。暴昭道:“石思居,你是石家的何人?”石世驹答道:“小人乃是石家昆仲弟弟石钧之子石思居。”暴昭拿起那本册子,问道:“石思居,你认得这本册子吗?”一个衙役接过册子递给石世驹,石世驹翻了两页,便答道:“这是小人的伯父石枋亲手记载的生意经。石家事发之后,是小的从伯父书房中带出,藏于江湖之中,已有十年之久。”衙役便将册子呈回审案上。
  白景泰愈听愈是心惊,忍不住抗声道:“石家兄弟皆因‘知反不报,罪同谋反’被朝廷处死,罪及家属,那里又钻出一个儿子来?此人有诈,大人明察。”暴昭喝道:“白景泰,你莫插口,该你说话时一定让你讲个痛快。传刑部员外郎汪典!”
  竹帘掀出,衙役带着一个肥头圆脸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从五品的官服,踱着八字步走到堂前,向暴昭和方孝孺行了礼,站在一旁。暴昭指着石世驹,问道:“汪典,你识得此人么?”汪典瞧向石世驹,两人四目相对,石世驹忍不住颤声道:“堂舅,你还记得思居吗?”
  汪典与石世驹四目一对,已经认出这青年正是当年的小堂外甥,吓得魂飞魄散,但口中却硬拗道:“回大人,记忆中的思居年仅八岁,与此人长相相差甚远,不敢贸认。”
  汪典这回答可说是密不透风,无懈可击。暴昭却指向一旁的师爷道:“请师爷将你手上的名单念上一念。”师爷遵命,念道:“石大刚、汪明、汪文昌、石大坚、毛小风。”暴昭问道:“汪典,这五人你识得么?”汪典迟疑了一下,终于点头道:“下官识得。”暴昭道:“这五人中有两人是石家亲戚,两人是石枋妻家亲戚,还有一人是石钧妻家亲戚,你当然识得。汪典,你说你不识得石思居,可是这五人却都画了花押,一致确认此人就是石家唯一没遭杀害的石思居。”汪典答不出话来。
  暴昭道:“石思居,你把当时如何逃得性命的经过详细招出,不得隐瞒。”
  石世驹叩了一个头,道:“小人在父亲被抓走时,更名潜身伯父家。待伯父被带走后,便是堂舅汪典来向我伯娘要了一万两银子,说是锦衣卫里的开价索银。堂舅对伯娘说,银到活命,要放人恐怕还得再想办法。结果不知为何,钱给堂舅带去了,反而变成咱们拿钱贿赂朝廷命官的证据,伯父便被处死了。”
  暴昭转问汪典道:“汪典,到底怎么回事呀?”汪典支吾道:“下官为救我堂妹夫,把钱交上去,其他……其他一概不知……”暴昭打断道:“我问你,是锦衣卫透过你索取一万两银子,是也不是?”汪典瞟了白景泰一眼,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是,不是……”暴昭惊堂木一拍在案,喝道:“汪典,到底是还是不是?”
  汪典嗫嚅答道:“是……不是……下官不记得了。”暴昭冷笑一声,道:“师爷,念一下这份锦衣卫的文书第四页。”师爷从案上拿了册子,翻到第四页,念道:“人犯石枋之妻舅汪典送白银万两来,意图贿赂办案之朝廷命官,为石枋开罪,有司遂以隐庇谋反及贿赂刑官两案定谳,处以极刑……”白景泰打铁趁热,连忙插嘴道:“不错,那一万两贿银,咱们全部上缴朝廷,一文钱也不少。”
  汪典听了大怒,对着白景泰喝道:“这是你们锦衣卫的文书?分明是你们托我去石家榨得一万两白银,做为石枋的买命钱,怎么可以记录成是我主动拿钱来贿赂?白景泰,你好狠……”
  暴昭打断他的话,对师爷道:“师爷,你再看石枋亲笔所记的那本册子,翻到夹有本官书笺的那一页,念给堂上听听。”
  师爷翻到了夹笺之页,朗声念道:“洪武二十年,皇帝要修皇后寝宫,下令采购五种昂贵木材。其中最为珍贵者为产于天竺之小叶紫檀,中土无处可寻,幸有波斯商人进得三材,径达五、六寸,共价两万两白银,是木中之极品也。余以两材售于内务王大人,自留一材,求常熟名师制成木箱,长三尺,宽二尺,高一尺半,并于箱盖上精雕骏马二匹,栩栩如生。余遂将家产约十万两银悉数换为黄金元宝,每只五十两,藏于此箱中,黄金宝盒相得益彰……”
  暴昭打断,问石世驹道:“石思居,你伯父的紫檀木箱是否就是堂前这一口空箱?”石世驹大声应道:“回大人话,正是这一口空箱。”
  白景泰听到这里已经面色大变,满头大汗。暴昭转向白景泰道:“白景泰,这箱子是否在你府上找到的?”白景泰道:“是在舍下找到的,但是……”暴昭喝道:“你昨日在此堂上说,这紫檀木箱是一位天竺僧寄放在你家中的,完全是一派胡言。那么我问你,石家箱中价值十万两银子的金元宝去了那里?”
  白景泰仍思争抗,也朗声道:“大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石思居如何能证明他伯父有这口装满金元宝的箱子?凭一本册子?嘿嘿,焉知这本册子不是临时伪造来陷害下官的?”
  坐在暴昭身边的方孝孺听白景泰到了这般地步仍在做困兽之斗,而且想要反咬一口,不禁大为愤怒,厉声道:“这本册子所载几笔木材买卖的详细数字,与皇宫里内务帐目完全相符。暴大人先得了这本册子,又得了你锦衣卫当年的文书,为求周延,命人去宫里抄得当年采购大臣王桂文大人的帐目。这些帐目在宫中档案库藏了十多年,难道也是临时伪造的吗?白景泰,你还要狡赖么?”
  暴昭接着追问道:“白景泰,那箱中的金元宝,你藏到那里去了?”白景泰脸色铁青,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暴昭转向师爷道:“后面一页还有一段,师爷也念出来听听。”师爷翻到次页,朗声念道:“采购大员王桂文大人告知,苏州渔隐园有一水边小亭,几支柱子都是紫檀木,邀余同去观赏。余至苏州,遇‘山水斋’书画店老板周某,遂以百金购得大痴道人之‘春江垂钓图’,返家挂于书房中,可以日夜与大痴笔下之春江子陵相对,不亦乐乎……”
  暴昭听到这里,便打断师爷念下去,转向石世驹道:“石思居,堂下这幅长画是否你伯父书房挂的那幅?”石世驹道:“回大人,确是那幅画。伯父还告诉我画上题词的来历,乃是子陵钓台上后人留下的诗句:‘好个严子陵,可惜汉光武。子陵有钓台,光武无寸土。’这诗浅白易懂,小人记得清楚,便是这一幅。”
  白景泰忍不住了,大声道:“庭上大人,下官有话要说!”暴昭道:“白景泰,你说。”白景泰对石世驹冷笑道:“那里钻出了一个无赖,就算你真是石思居,那时候你才八岁,岂能识得这幅画的真伪?刑部尚书大人正在亲审刑部侍郎,岂容得你这小子在庭上信口雌黄?”
  暴昭正要回话,石世驹也叫道:“庭上大人,小人也有话要说。”暴昭便挥手道:“好,你说。”石世驹道:“这幅画究竟是不是我伯父从苏州山水斋购得的同一幅,当时我年仅八岁,即使我说是,白景泰和我堂舅自然不信,但小人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分辨真伪。”暴昭大声道:“什么法子,快说!”石世驹道:“烦请师爷仔细瞧瞧,这幅画右下角的赭色山石之中,是不是有一个胆形的小印,印文是‘猗欤山水’四个篆字,那便是经过苏州山水斋监定售出的真迹了。”
  暴昭挥手命师爷趋前察看,那师爷蹲下身来,仔细查验了那幅画的右下角,然后起立道:“回庭上,此画右下角确有‘猗欤山水’四个篆字小印,隐藏在山石之中,不经提示,很不容易发现。”暴昭命将长画拿到案上来,与方孝孺仔细察看后,两人对望点头。暴昭道:“不错,确有此印。石思居,你怎知这个印章就能代表此画是山水斋监定售出的?”石世驹这时才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朗声道:“小人这里有一样铁证,请大人过目!”
  暴昭在案上将那张宣纸铺平,只见上面盖了一个“猗欤山水”的小印,旁边一行字:“山水斋监赏之章”,并署了周人钧的名字。两人将那纸上之印与画上之印一核对,方孝孺点头道:“不错,两印出自同一颗印章。”暴昭也点了点头道:“不错,完全相符。”
  暴昭抬起头对白景泰道:“白景泰,昨日你说此画是你以五百两银子在京师肆中买得,现在证据在此,这画分明是十年前石枋从苏州山水斋购回的,石枋被杀后,此画就落入你家。你还有什么话说?”
  白景泰作梦也想不到,只隔了一夜,这暴昭审案从一筹莫展突然各种证据全部出笼,打得自己没有招架之力,只好低头默然不语。
  暴昭一声大喝:“白景泰!”声震全堂,他一字一字喝问道:“白景泰,你还有什么话说?”白景泰已经镇定下来,心知今日要脱罪已无可能,眼下只求减刑,便应声道:“下官抄石家时取得紫檀木箱,当时便是一口空箱,绝无什么金元宝,请大人明监!”
  暴昭一记惊堂木拍下,道:“休庭半个时辰,静候本庭宣判。”便和方孝孺携手进入堂后的密室。师爷将庭上笔录分交白、汪、石三人确认并画押。
  白景泰和汪典两人各怀鬼胎,坐在左边两张竹椅上不发一言。郑洽一行四人起身走到青云堂的墙角,郑芫压不住心中的兴奋,低声道:“这个暴尚书真有一套,他昨日给了白景泰许多机会说谎,让白某把他的故事都编好了,师爷都记下了,今日才把证据、证人拿出来,白某想要改口翻供就来不及了。”朱泛道:“昨日章头儿就看出来,暴尚书在欲擒故纵,果然姜是老的辣。”
  章逸却道:“这白景泰狡猾无比,他最后的供词是紫檀木箱从头到尾都是口空箱,全面否认金元宝的事。这一招就让暴尚书很难下判决呢。”郑芫道:“世驹那本册子不能当证据吗?”章逸道:“那册子可以证明从白府搜出的紫檀木箱和黄公望的画是白某假抄家而自肥,因为这两件实物现仍在堂上摆着,谁也赖不掉。但那册子却无法证明箱子里装有十万两银的金元宝,因为咱们没有查到元宝实物,倒成了各说各话。”
  郑洽顿足道:“早知如此,便该叮嘱沙九龄、于安江他们不可将五个金元宝顺手牵羊,应该留在箱中的……”郑芫道:“其实也没差别,即使留在白府,五个元宝要转藏其他地方太容易了,咱们急切间未必能搜到。”朱泛道:“搜到了也只是五个元宝,跟十万两银差太多。”章逸结论道:“总之,很难用一口箱子和一幅画定罪为‘谋财害命’,也难定这白某死罪。”
  郑洽却摇了摇头。章逸道:“郑学士怎么看此案?”郑洽道:“能为石家平反这十年前的冤案,是当前第一等重要之事。至于是否能立即要了白、汪等人的性命,倒不见得要急于一时,只因真要追寻那一百多个金元宝的下落做为证据,不知道等到何时才能结案哩。就不知暴尚书和方学士这判决书怎么写?”
  朱泛觉得这话有理,心中暗忖:“不错,翻案才重要,要取坏蛋性命何需透过官家,咱们可以私了。”他已在脑中计画私刑处死这两个坏蛋的场景:“嗯,不错,汪典‘良心发现’了,便在刑部左侧的玄武湖投水自尽。那白景泰有天夜里喝花酒喝到烂醉,跌落在秦淮河里。”想到这里,不禁喃喃自语:“可怜,这两人都喂了王八。”偏郑芫耳尖,居然听到一两个字,便问道:“谁可怜呀?”
  这时堂上两排衙役站定,一个司务小吏高声叫道:“升堂……”只见暴昭和方孝孺从后堂走出,在审堂前坐定了。暴昭拍案道:“带白景泰、汪典,其他人等就坐。”
  白汪二人被带到案前站定,暴昭从袖中掏出一个摺子,打开来念道:“洪武二十年,京师木材商石枋、石钧兄弟遭锦衣卫逮捕,时锦衣卫北镇抚使白景泰承办此案,以‘隐瞒并协助胡惟庸谋反’之罪名,将石家全家处死,仅石钧之子石思居遁隐江湖而得免。十年之后,石思居携伯父石枋生前亲笔记录各次供应朝廷采购木料之札记,投告当时办案之白景泰谋财害命,并告其堂舅汪典串通讹财设陷。奉上谕由刑部尚书暴昭重启查审,并由翰林大学士方孝孺会审。”
  这只是起个案由,暴昭念到此处停了片刻,目光扫了一下堂下,继续道:“案经审慎重查,两审当事人白景泰,并传汪典对质,再依石枋之札记、锦衣卫之文书,以及宫中内务大臣王桂文之采购档案,确认石家案之实情如次:其一,石氏兄弟皆为殷实商人,历次供应朝廷采购之珍贵木材货真价实,并无任何虚报价码、串分回扣等情事。当年锦衣卫处理此案之文书中,并无任何证据可资牵入胡惟庸谋反案,亦无与宫中采购大臣王桂文合谋之证据,故其‘隐瞒谋反,与谋反同罪’之罪名实属冤枉,应予撤销。”
  石世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出声来。郑芫和朱泛极为激动地握手相庆,郑芫情不自禁泪水盈眶。
  暴昭继续念道:“其二,据锦衣卫当年文书资料,石枋之妻汪氏有堂兄汪典,时在刑部任主事,汪典向其堂妹即石枋之妻劝说,索得银子万两做为石枋活命之资。事后锦衣卫却以此一万两银,做为石家贿赂朝廷命官之证据,遂使石枋罪上加罪,全家遭处极刑。经重新调查及当事人白景泰与汪典对质,白、汪二人究竟何人主动提出一万两银之议,双方各持一词,一时难有真相,唯石妻汪氏之出于被动其情甚明,况汪氏夫陷囹圄,心急而乱投助乃是人之常情,岂能加以贿赂命官、秽乱朝纲之重罪,处以极刑?十年前审判此案者心中岂有天理?岂有国法?岂有良心?”
  这三个“岂有”念出,有如平地三个焦雷,震撼之力有如万钧之重,石世驹当场失声嚎啕,白景泰和汪典低头不语,郑洽等四人也都屏息咬牙。郑芫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沿着面颊滴在她笔挺的飞鱼锦袍上。
  暴昭拍了一下案桌,大伙安静下来,他继续念道:“准此,则石家主动贿赂命官之罪名亦不成立。其三,石思居反控白景泰及从犯汪典谋财害命案,经调查及综合各方资料后,发现石家之金星紫檀木箱和黄公望‘春江垂钓图’确实落在白景泰府中,然而石枋札记中所载价值十万两银之金元宝却不知去向。白景泰坚持紫檀木箱自始即为空箱,从未装有黄金元宝,然而此案当年处死石氏兄弟两家男女老幼十数人,岂有只为谋取一口空箱、一幅长画之理?惟吾等上体当今皇上施仁政之德意,办案必求实证实据,万不可再蹈当年覆辙,刑求逼供,草菅人命,故‘谋财害命’之诉虽不无可能,然而眼下之证据尚不足据以立判。惟此案不可就此结案,刑部及锦衣卫皆应继续严查黄金元宝之下落,以求毋枉毋纵,彻底还原本案之真相,以昭天下。”
  暴昭顿了一下,继续念出摺子上所书最后判决──
  兹判决如次:
  洪武二十年石家兄弟隐瞒谋反及贿赂朝官之罪名不成立,当年之判决全部撤销。
  当年被当作贿赂之资白银一万两,即当由朝廷发还石家,由石思居凭判决书到户部支领。
  当年抄家时被抄而查有实录之石家财产,连同白府搜出之金星紫檀木箱一口、黄公望‘春江垂钓图’一幅,发还石家,由石思居据领。
  当年主审本案之白景泰已犯曲法枉刑之罪,唯其动机是否为谋财而害命,则以本案尚须继续详查蒐证,暂时收押刑部大牢,待证据更加齐全再作处理。重要关系人汪典,亲戚罹难之际非但不加援手,且趁火打劫讹取钱财,应立即除去官职,废为庶人,永不录用,其所涉案与白景泰有各持一词之部分,待证据更为齐全时再作处理。汪典虽不入牢,须居家交付地保看管,随传随到。
  白、汪二人入牢或看管时期,其家产除家人生活必需之外,一律加封刑部封条,全案最终处理之前,不得动用,亦不得转移。
  以上判处,经呈朝廷核准后立即执行。
  主审官刑部尚书暴昭,会审官大学士方孝孺。
  附件:石枋亲笔札记一册,洪武二十年锦衣卫石案卷宗十四页,内府王桂文向石氏兄弟采购档案抄本一份。
  暴昭念完,拍案退堂。
  章逸领着郑芫和朱泛回到寓所,于安江及沙九龄早已在客厅等候。大伙儿坐下来,于、沙二人听郑芫叙述重审石家老案的经过,郑芫妙语如珠,描绘得生动精彩,章逸和朱泛明明全程在场,这时再听芫儿讲一遍,仍然听得心情起伏,不能自已。沙九龄和于安江更是听傻了,直到郑芫一掌击在矮桌上,喝道:“退堂!”才鼓掌叫好。
  沙九龄正色道:“郑姑娘,你讲得比夫子庙那几个说书的强太多了,俺瞧从明日起,咱们到夫子庙去搭他一个棚儿,由锺灵女侠锦衣卫现身说法,侍候一段‘新金陵奇案’,保证万头钻动,一炮而红。”
  朱泛最是好事,拍手道:“沙老哥这个想法太英明了,芫儿的说书与众不同,不但是现身说法,而且还穿插功夫动作。说到紧要关头,若有需要时,俺可以客串坏蛋,上台和锦衣女侠过他几招,管叫满场喝采,别人却不必做生意了,全都停下来挤到咱们的棚子。所以俺建议,咱们的棚子一定要搭大号的,愈大愈好。”
  郑芫见大家愈说愈离谱,便也一本正经地问章逸道:“章指挥,您说这生意成不成?”章逸见她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板着脸道:“谁说不成?你们第二天便被金寄容开除,就可以正式在夫子庙干那说书的营生了。”众人哈哈大笑,都为新锦衣卫成军以来的第一仗打得漂亮,而感到兴奋无比。
  章逸道:“这两堂会审下来,各位可看到了暴大人的办案功力。虽说是咱们提供了证物,但以白景泰的狡猾老到,若是换一个主审,那能那么明快地就将他扳倒,治得他哑口无言,乖乖画押?”朱泛道:“俺最佩服的是暴大人从头到尾没有动刑,原以为不用刑求的审案比较沉闷不好看,没想到暴大人把过程搞得高潮迭起,惊心动魄,比看打屁股夹手指还要精彩,有本事,真有本事。”
  郑芫白了朱泛一眼,道:“朱泛,你还真看戏啊。我最佩服最后那篇判书,不仅面面俱到,该点到的无一遗漏。所有的分析及判决,合情合理合法,该判的毫不拖泥带水,不该判的绝不贸然硬判……”章逸接口道:“不错,那些金元宝肯定是被白某给吞了,而且绝对不会一人独吞。不过没有证据就不能贸判,嫌疑重大就要继续严查;人要先关起来,以免姓白的在外面串连共犯、销毁证据,你们看这里面多绵密的思虑,多老练的手法。暴昭在洪武帝归天之前,两年内调升刑部侍郎再升刑部尚书,确实有本事。”郑芫道:“如此周延的判文,半个时辰便写就,真不容易,我瞧郑学士也有这本事……”
  就在此时,有人敲了门,门开处只见郑洽带着石世驹走进屋来。郑洽一进门就笑道:“什么事只怕我也有这本事?”郑芫道:“咱们在佩服今天那篇判文,暴大人只花半个时辰就能写成,实在了不起;我便说只怕郑学士也有这能耐。”
  郑洽笑道:“那判书确实掷地有声,刑名事理人情世故,无一不妥贴。但我猜那草稿昨夜便已写好了,那半个时辰乃是做最后修订。从文气看来,其中恐怕还有方大学士的手笔呢。方才我已带世驹去拜谢了暴大人和方学士,如今他随我来此,有几句话要对诸位说。世驹,你说吧。”
  石世驹上前一步,向几位新锦衣卫拜倒。章逸一把拉起,道:“思居老弟,不可多礼。”石世驹抱拳作揖,道:“思居还是叫世驹的好,当年的锦衣卫蓄意要杀死思居,今日的新锦衣卫救了世驹及石家的清白,我还叫世驹吧。诸位为石家冤案翻案平反,大恩不敢言谢,我也不知如何报答,但小可是个知恩知本的人,我在丐帮获得重生,终生便是丐帮人,今晚我便要回到城隍庙外,和黑面李那批弟兄去吃剩饭残羹了。至于石家的财产,虽然那十万两的金元宝下落未明,但我将获得偿还的一万两银子,加上其他退还的白家财产,变卖成银子后,怕也有几千两。我已决定将半数捐给锺山灵谷寺,半数捐给城南天禧寺,拜托两寺的师父代为布施穷困民众……”
  他说到这里,被沙九龄和于安江挥手打断,沙九龄道:“且慢,咱们这里还有你石家的宝贝呢。”说着两人从行囊中拿出五只金光闪闪的大元宝。朱泛啊了一声,抢前拿起一只元宝抱着又摸又擦,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郑芫抱怨道:“朱泛,看你德行。”朱泛才装作一脸忍痛割爱,把元宝放还桌上。
  于安江道:“这五个元宝原藏在那紫檀木箱中,那一夜咱们两人扮作黑道,绑了白景泰,逼他打开木箱,箱里就只这五个元宝,被咱们顺手牵羊摸走,今日宝归原主了。”
  石世驹道:“这五个元宝却不能拿去赈济穷人了,毕竟还是官府在追查中的‘赃货’及证物,要烦请章指挥代为保管在锦衣卫衙门里,视案情后续发展再加以处理。小人听说这回为取得证据,累两位英雄扮作黑道,还用了有点……有点下作的迷魂香,实在罪过之极,小人再给两位叩头。”说完就跪下,当真叩了一个响头。
  于安江道:“世驹不要客气,咱俩为了演得逼真,不让白景泰这只老狐狸生疑,便要扮得愈下流愈好。”沙九龄也笑道:“最后白府的护卫醒转要冲进来时,咱们如不顺手牵羊带走这五只金元宝,岂不引白某起疑窦?咱俩不但顺手牵羊,还当着白景泰的面就地分赃,这样才够下作,才瞒得过那白景泰。”
  郑洽见相关人等全到了,便对大伙儿道:“石家兄弟的冤案到今日算是平反了,后续搜查金元宝下落的事仍会进行,但只要此案经皇上御笔批准了,在京师将要掀起极大的震撼。此案在整个胡惟庸案中虽只是个很小的案中案,除了当事人,原来知道的人不多,但是经咱们这一翻案、皇上这一批准,只怕不少老案都会有人拿出证据来要求重审。刑部固然多了麻烦,咱们锦衣卫却是首当其冲,试想当年许多冤案都是锦衣卫一手造成的,如今要重启调查,老锦衣卫中能用的人有多少?只怕许多调查工作都要落到咱们这支新锦衣卫部队来了。咱们一共五个人,要如何调整才应付得过来,这是第一桩事。”
  郑芫听了倒不惊慌,当初提出重审旧案的构想,大家已料想到能成案的件数其实不会太多,只是现在听说这些重审案件都要落在五个人的头上,就得开始设想如何扩充查案人力。
  郑洽续道:“第二桩事,是翻案之风一起,能像石家兄弟案一样成功翻案的或许不多,但是对全天下造成的影响将极为广大。洪武之治办了几件极为残酷的大案,杀了几万人,其实百姓是敢怒不敢言的。如今皇上容许相关后人翻案,为受冤者平反,还其清白,即使数量不多,也是新皇仁政的第一步。咱们头一个案子办得十分圆满,尔后仍要能多办几个好案子,百姓便相信盼望已久的仁政,终于盼到了。”
  朱泛道:“咱们人虽少,但可以挑选一些能干可靠的年轻人,做为锦衣卫的助手,帮咱们办一些外围的事。譬如世驹,还有咱丐帮中几位好兄弟,都可派上用场。”于安江点头道:“好主意。便是旧锦衣卫中,俺也认识好几位可靠的老弟兄可帮大忙,而不会出卖咱们。”章逸对沙九龄道:“便是龙腾镖局里,只怕也有些可靠弟兄可以帮忙打探打探消息?”沙九龄笑道:“镖局里会缺包打听么?”
  郑洽见麾下五个人,人人都有自己的人脉,只要指挥运用得当,动员起来力量并不单薄,不禁大喜道:“章指挥及诸位新锦衣卫办理本案劳苦功高,今夜咱们有场小小庆功宴,章逸负责订席,我郑洽负责付账,在座各位不可不到。”
  郑洽估计得不错,这石氏兄弟的案子翻案成功,两个月内,刑部就接到五十七件要求重启调查的陈情。其中有九案或因陈情者非当事人亲属,或因提不出任何证据,在刑部初审之后便不受理;其余四十八案,则由刑部及锦衣卫共同编组了一个临时调查司,由刑部五品郎中齐进和锦衣卫四品指挥佥事马札共同主持。
  由于所涉工作皆为重新调查朝廷已经判过的旧案,是以另派一位都察院佥都御史夏成士、一位翰林院侍讲学士郑洽为总协调,可以秉承朝廷立场,做跨部门整合,其架构撇开旧案办案人,确保公正重审、不受干扰,同时也要顾及不可让案情发展到野火燎原,冲击朝廷,以致不能收拾。可说是方孝孺、暴昭、郑洽等人煞费苦心的设计。
  建文当时基于洪武时代的两件大案枉杀太多无辜,心怀补救之意,便公布了一道命令,允许受害者后人提出证据,重启调查。结果大半年来,无人胆敢提出,他善意的做法得不到任何回响,原本有些沮丧。这次藉石氏兄弟案的重审翻案,两个月内促成了四十八件新调查案,不禁甚感喜悦,对郑洽、暴昭等人大为称赏,钦命奖赏办案人员,并勉努力办好新提出的四十八案。
  朱泛和郑芫忙了一整天,离开衙门时已是亥时,两人只好跑到“郑家好酒”赶个宵夜,然后陪郑娘子一道回家。他们走到夫子庙附近,夜市正热闹,耍把戏的、说书的、叫卖的……好一片繁华市景。
  三人走过一个杂耍的父女班子,那少女在一个矮台上施展软骨功,她身躯后仰,头从双腿之间弯到前面来,将放在台上的一只茶杯咬起,然后慢慢翻转,上身回转到水平位置时,身躯由左扭转,持平回到原来姿势,把咬着的茶杯从口中拿下,往地上一倒,半杯水洒在台上。原来这杯中自始至终都有半杯水,经过这番折腾,居然滴水未洒,围观众人大声叫好。
  老汉抱拳答谢,端出一个瓦盘,要看官老爷乡亲打点一些。郑芫近日正在勤练暗器,一时手痒,便抓了一把铜钱,一捏成叠,唰的一声飞掷而出,落在瓦盘正中央,十个铜钱整整齐齐叠成一柱,宛如铸就,众人又是一声轰堂彩。这时有个眼尖的闲汉尖叫道:“哈,你是锺灵女侠,你快去听那说书的,他们在说你的故事哩。”这一来,大伙儿都把目光投向郑芫。朱泛低声道:“咱们快走。”郑芫道:“去那里?”朱泛笑道:“去听锺灵女侠的故事。”
  郑芫没好气地道:“我才不要听,咱们快送娘回家去。”三人退出人丛,走了还不到三十步,便被另一群人丛挡住,原来这批人正在听说书。前方布棚里搭了一个戏台,台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端着一把弦子,女的拿着一副牙板,正在介绍今夜要说的书目。
  只见那女子把牙板一落,抓起一个卷轴,站起来一垫脚,抖手放开了卷轴,卷上写着两行大字:
  “斩草除根尊武帝 还财活命有文皇”
  那女子提着尖嗓子把这书条念了一遍,那嗓音当真比得夜莺初啼,清越嘹亮而不刺耳,带一点嗲音却无腻味,的是说段子的好嗓子。
  朱泛低声道:“咱们快走,等会这女子说到又是锺灵女侠又是锦衣卫的,咱们就不好脱身了。”三人快步离开了人群,转入一条僻静的巷子。朱泛道:“看来这重审当年冤案、为枉死者平反还财的事,已经在民间传开了,新皇的仁政已经渐渐为百姓感觉到了。”
  郑芫道:“这说书的编的条目还真有学问,‘斩草除根尊武帝,还财活命有文皇’,武帝便是洪武,文皇便是建文,这般敲锣打鼓、又说又唱地骂老锦衣卫,对咱们不知是好还是不好?”郑娘子道:“施仁政有什么不好?总比滥杀无辜好,别忘了傅翔的爷爷是如何功在朝廷却遭惨死?”郑芫道:“娘说得对,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就不信那批老锦衣卫敢对咱们怎么样。”
  朱泛没有接腔,他心里却在担忧,暗忖道:“芫儿想得忒天真了,金寄容、鲁烈那些人绝不会就此雌伏,眼睁睁看着咱们一案一案地翻下去,何况他们背后还有天竺人……”想到天竺人,心头不禁压上一片阴影,但有郑娘子在,他的担忧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少林之战后,天尊、地尊至今不见动作。天竺高手上次堵杀章逸不成,难保不会再次出手……这回天尊、地尊是否会出手?”
  城外普天寺的残破佛堂里,天尊和地尊正处于突破极限的关键时刻,一旦跨越便能进入武学中前无古人的神妙境界。这两人都是武学奇才,天尊天资过人,悟性奇高;地尊于人情世故有些迟钝,但对武学微妙之处的领悟却是极为敏锐。两人在一起时,地尊多是听天尊的话,但在武学修为的精进之途上,天尊常需依赖地尊的直觉领会。两人每隔数年便闭关合修一段时日,每次出关都能在武学上有新的领悟,在武术上创造新的武功,实是天竺武林百年难得一见的一对奇人。
  这次从少林寺、武当山铩羽而归,两人亲身领教了中土一流高手的武功,虽仍自觉天竺神功比之任何中土武功均要略胜半筹,但原以为两人的“御气神针”将可无敌天下的想法,却受到不小的挫折。主要是低估了少林寺的雄厚实力,罗汉堂、藏经阁、达摩堂……各院卧虎藏龙,真所谓高手如云,奇功层出不穷。更没料到的是,跑出一个不怕御气神针的完颜老道,每在紧要关头便如阴魂不散般出来坏事;而最令两人不能心安的是,武当山里好像还藏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活神仙。
  两人商量后,便决心寻一清静之处,就地闭关,双双苦修,打算再次突破,将天竺武学发挥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天尊和地尊之前也曾多次尝试过突破极限、更上层楼,可惜近来每次修练到关键之际,便突然陷入一种空无一物的虚幻之境,紧接着便感到无比的潜力蠢蠢欲动,似将步向走火入魔。每到此时,两人便凛然而醒,废然放弃,于是数月甚至一年的努力便前功尽弃,有时甚至耗损相当大的内力。
  这时在天尊和地尊合修努力之下,又达到了那关键之际。两人突然同时陷入空无幻境,接着便是天地相交、水火相济是否能成的一刹那,地尊脑海中突然没由来地闪过武当所赠《太极经》中的几句话,便低声用梵语道:“阴阳!”同时全身经脉弃阳就阴。
  天尊和他数十年来多次闭关合修,心意早通,立时全身弃阴就阳,两人四掌相接,不由自主地划起圈来。地尊又叫一声:“动静!”那鼓鼓欲动的无比潜力,随动而分,随静而合,阴阳相合之际,所有的力道都在下一圈启动时便分流于无形。如此一圈一停,完全不加分毫劲道,两人体内鼓动的潜力便在阴阳动静之间化为乌有。
  这是两人从未有过的经验,不需全盘弃功就能止住走火入魔的趋动。十三圈后两人同时停下,对望了一眼,骇然齐声道:“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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