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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牛不也《一剑三花》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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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16 14: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4-21 15:28 编辑

牛不也(1953.4一 )原名曹布拉,浙江黄岩人,杭州师范大学教师。1982年杭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任浙江人民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负责人,市文联专业作家,杭州出版社社长,市作协副主席,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作品有武侠小说,历史文学,散文等等,武侠小说主要有《一剑三花》,《剑吼西风》,《潇洒江湖》,《江南游龙》,《风尘侠士情》,《霹雳手》等等,今天开始连载《一剑三花》。

内 容 提 要
  寂寥荒僻的深山中,骤然云集了天下各路武林豪客,一时,腥风血雨从天而降, 隐侠情侣惨遭毒手。
  名门遗孤南宫虎,为报恩仇,浪荡江湖。谁知世道凶险,善恶难辨,故屡遭劫难,死死生生。三位少女,一片芳心,或天真无瑕,或孤傲冷艳,或风流多情。爱恨情仇,纠葛出一张张生死情网,刀剑丛中,又演出多少动人心弦的人间悲剧。
  透过曲折离奇的情节写人生的悲欢离舍,展示古代侠士剑女的情感世界和神奇浪漫的江湖生涯,是本书的主要特色。
 楼主| 发表于 2025-4-16 14:0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群雄拔剑起风云
  暮春季节,桃花涧水奔腾不息。涧岸逶迤数里的桃林,鲜花怒放,灿若云霞。连绵起伏的群山,郁郁葱葱,樵夫咿咿呀呀唱着山歌。
  太阳西斜。桃花涧旁的乡村酒肆里,店老板坐在柜台后边直叹气。今日生意萧条,从午后起,连个鬼都不上门。好容易盼来一个客倌,却是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穷措大,又厌酒酸,只要了壶茶,坐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肯动身。老板直喊“晦气”,指桑骂槐地数落。他只当作不听见,小口小口地喝着茶水,悠闲得很。
  忽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东面传来。酒店老板精神一振,凝目望去。但见店前土路上,远远飘来两骑。一黑一白两骏,一黑一白两人,犹如两朵云。小二快步迎出,眼睛一花,两骑已到了门前。
  但见来者用手在马头一按,身子便腾空而起,大氅兜满了风,如展开了翅膀,飘飘忽忽落下地来,一点声息 也没有,一星浮尘也不惊。
  小二看呆了,兜头一揖:“两位大爷请……”
  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 “啪!”脸颊上挨了一记耳光。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娇叱:“你瞎了!把姑奶奶当作大爷。”
  小二这才看清了,穿一身白的是个极美的姑娘,十七八岁;那着皂衣的才是个青年男子,剑眉俊目,腰悬长剑。
  小二吃了耳光学了个乖,向那姑娘连连作揖赔罪:“小姐您大人大量!小的这几日害火眼,实在对不起您。小姐请,大爷请。小店的桃花美酒香飘万里,喝一杯消乏通气,喝三杯健筋壮骨。请这边来,把缰绳交给小的。小的给这两匹龙驹好好喂点豆料……”说着,伸手去接缰绳。
  黑衣骑者说:“不必多事,我们这两匹马自己会找食吃。”他回头喝:“白儿,黑儿别走远了。”那两马极逼人性,点点头,一前一后,跑到附近坡上啃嫩草。
  一黑一白在与那穷汉隔一桌的座旁坐下,老板赶紧斟上香茶,摆出四碟点心:“两位是路过呢还是住店?小店备有干净客房。太阳快下山了,西去百十里再没有店家。”
  黑衣青年看着白衣少女问:“兰妹,你看要不要住下?”
  白衣少女瞪了他一眼:“松哥,出门前不是说好的吗?在外面由你拿主意,当着外人问这些,招人嗤笑!”
  “那……到底住还是不住呀?”黑衣青年又问。
  旁桌那汉子听了这话, “噗哧!”笑了一声,把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白衣少女蛾眉倒竖,伸手“砰”地拍了一下桌子,转过头去呵叱:“你笑甚?”
  那穷汉斜眼看看她,喝了一口茶,仰首哈哈一笑:“当笑则笑,当哭则哭,当悲则悲,当喜则喜!好茶呀好茶!小二, 再来一壶! ”
  少女听了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正欲发作,那青年按住了她,低声说:“兰妹,别惹事。”又喊住了小二问:“小二,我问你,此地到大翮山有多少路程?”
  “大爷,你们是到大翮山去的呀?从门前这条路西去,翻山越岭,走三百五十里,就到了大翮山、小翮山的山脚。大翻山山高千丈,无路可上……”
  旁桌那汉子又在摇头晃脑地吟哦:“西径大翮,小翮山南,高峦截云,层陵断雾,双阜共秀,竞举群峰之上。山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白衣少女再也忍不住了。右手微微一动, 白光一闪,一柄银灿灿的刀在空中盘旋一圈,刀尖就指到了邻桌穷汉的鼻尖下。  “叮”一声轻响,穷汉手中的茶盅齐齐剖成两半,茶水淋漓,洒了一桌。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再三哂笑你姑奶奶!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那穷汉楞楞看着手中的两半爿茶盅,似乎惊呆了。
  黑衣青年赶紧扯了扯少女的袖子,低声说:“兰妹,不可无礼!”他上前向那穷汉拱拱手,赔笑说:“这位先生勿怪。我妹子年幼不更事……”那少女鼓圆了眼睛,气乎乎地说:“我怎么不更事了?”那青年不理她,依然谦恭地说:“看来先生是位高人,可能教我去大翮山的路径。在下姓白名松,江湖上朋友叫我‘云中黑龙’。这是我表妹姓乌名幽兰,人称‘九天白凤’。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穷汉坐着动也不动,忽将手中的破茶盅递给白松:“白大爷,这茶盅可要你赔的。我来喝茶只带几个茶资钱,赔也赔不起。龙呀凤的,我没听说过,也没见到过,还望海涵。”接着,便对着茶壶嘴喝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龙凤都住在天上的,怎么跑到地上来了?真是奇怪!”
  乌幽兰哪里受得了这般嘲笑,伸手一掌劈过去。她方才打店小二时,没用一点劲力,声音虽响,手势不重,这次打那穷汉,用了五分力道。一掌拍出时心中有点儿悔,只恐将这瘦弱的穷汉打死了,传出去,必为江湖侠义道所不齿。好在她的功力已收发由心,堪堪要击中穷汉的左颊时,又收回三分力道。但这一掌,也足以使那穷汉鼻眼开花,半死不活。
  奇的是那穷汉一动不动,乌幽兰一掌却劈空了。她应变极快,足尖一点地,腾空而起,倒纵出门外,身子在空中时已拔刀在手,一招“落英缤纷”,先护住了自己的身子,以防来自上下左右前后的偷袭,刚才她那一掌劈出时,感觉到肘弯处微微一麻,定是有高手埋伏,否则以她驰名江湖的“凤舞掌法”怎能击不中一个落拓汉子?
  白松何等眼光,见乌幽兰一击不中,心中骇然,拔剑在手,一个跟斗倒纵出门,与乌幽兰背靠背,警惕地打量四下。喝道:“哪位朋友在此,请现身!”虽然他在乌幽兰面前唯唯诺诺,小声细气,但此刻一招用以防身的“拔剑四顾”使出来,只见剑气茫茫,裹住一团黑影,端的是名家身手,威风凛凛。
  店老板和小二看呆了,一声不敢出。倒是那穷汉看把戏似的,眯着一双细缝眼,对着壶嘴吸 一口,笑眯眯地说:“原来是戏班子里跑出来的。练过了把式再唱一段才好呢。”
  竟将这名震一时的龙凤双侠当作戏子。真是虎口捋须不要命了。
  与幽兰虽然性子急躁,毕竟久历江湖,四周打量过了,看不出有什么高手藏身的踪迹,又见这穷汉意态闲适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一个武林名宿,失声道:“前辈可是名满天下的‘落拓书生’陆鼎甲陆老英雄?”
  “落拓书生”陆鼎甲十年前使--柄钢骨折扇,连诛武林败类“七煞星”七兄弟于长江边。他行事独来独往,乌幽兰听说过关于他的传说,见眼前这穷汉衣衫破烂,两只鞋子踩塌了鞋帮,却又作书生打扮,吐属文雅,四十多岁年纪,自然就想起了那个江湖奇侠。
  哪知那穷汉听了,倏地睁大眼睛,一脸茫然的神情,说:“‘落拓书生’是何许人也?也是练把式的?  ‘名满天下’?我怎么没听说过?”
  乌幽兰焦躁起来,既然他不是陆鼎甲,那就无须客气了。她俏脸一沉,把刀一指,厉声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正待冲上前去,白松拉住了她, “兰妹,你听。”
  远远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
  太阳已下山,暮色渐渐降临。这个时候,还有谁成群结队地打马赶路呢?
  滚滚而来的尘土上,跃动着十几匹马。几十只马蹄击打地面,势若奔雷,震得地皮发颤。当先的骑者是个老道,长髯垂胸,背插拂尘,一望便知是个江湖豪客。后面十一人,有男有女,有僧有俗,高矮不等,胖瘦各异,都带着兵器。
  白松见状,拉乌幽兰进了酒店。
  这群江湖豪客在店门前纷纷下马,吵吵嚷嚷地涌进店里来,把沉重的兵器“砰砰嘭嘭”往桌上摔,大呼小叫地要小二上酒上菜,饮马喂料。乱了好一阵,才纷纷就座。竟没人朝龙凤二侠和穷汉看一眼。
  店老板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高兴得眉开眼笑,离开柜台来点灯张罗,吹嘘他的桃花酒如何的有名,亲自从小二手中接过酒瓮要给客人斟酒。一个眉眼粗豪五短身材的汉子闻得酒香,一把抢过酒瓮,急不可耐地扳转瓮口要喝。为首的老道长袖一拂,把酒瓮卷了过来,放在桌上,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黑脸,说:“刘老弟,你忘了老规矩吗?”他扬声说:“今晚还跟往日一样, 一人只许喝一杯, 想要开怀畅饮,待从大翮山下来之后。”
  那五短身材的“刘老弟”一脸委屈,颓然落座。人丛中有人小声说:“灵虚道长忒谨慎了。南宫柳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们十二个好手还怕他作甚?多喝几杯又怎样?”另一人说:“是该谨慎一点,南宫柳的师兄北门天宇号称天下第一剑客,倘若北门天宇上山助他师弟,那就……”另一个眇了一目的胖大和尚说:“北门天宇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单打独斗赢不了他,我们十二个人一哄而上,还不把他剁成肉泥!”又有一个穿绿衣的白面书生说:“各位枉称江湖英雄,对付北门天宇,依小弟看,无须灵虚道长出手,就……”他忽然发不出声来,也闭不上嘴巴,两只眼珠子乱转,一副哭相。在座的虽多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却没几人看出绿衣客着了道儿。见他话说了一半,未见下文,无不十分惊诧。绿衣客对座的一个身穿红衣,年约三十许的少妇举起手中的筷子,闪电般迅疾地在他颊上的“颊车”穴上点一点。绿衣客才“呵”一声发出声来,嘴也能闭上了。他很想骂人,但遭暗算在先,怕再吃苦头,便不敢作声,埋下头管自己喝酒吃肉。
  红衣少妇向四周看了看,心知是那一黑一白捣的鬼,用筷子夹起一粒花生米一甩,一点红星直奔白衣少女的“大椎”穴飞去。
  “九天白风”岂是庸常之辈,听得脑后风声响,一扭头,口一张,恰好咬住了飞来的花生米。她故意嚼得“卡巴”响,朝红衣少妇嫣然一笑:“多谢!”手一扬,把只酒杯掷了过去。红衣少妇早有防备,乘机卖弄身手,不避不让,眼看酒杯飞到面前,举筷一拨,又将酒杯拨了回去。
  白松不愿惹事生非,伸手接住酒杯,放在乌幽兰跟前,朝那红衣少妇点点头。
  灵虚道人看在眼里,起身朝龙凤二侠走过来,打个稽首,说:“二位好身手!莫不是近来在江湖上闯出好大名头的‘云中黑龙’白松白少侠、  ‘九天白凤’乌幽兰乌女侠?贫道灵虚,十年前曾与尊师‘鹤飞天外’乌烈刚乌大侠有一面之缘。”
  白松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还了一礼:“晚辈白松、乌幽兰不知道长驾临,尚请见谅!”灵虚的名头,他是听师父说起过的,他拉了拉乌幽兰,示意她站起来见礼。乌幽兰气恼那绿衣客口出狂言,刚才用粒花生米小小惩诫了他一下,现在也不想和老道套近乎,懒懒地站起来,似笑非笑地说:“你讲话倒还客气,方才你的朋友牛皮也吹得太大了,说什么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不是你的对手。”她上上下下打量老道:“我怎么也不能相信。”
  这话的嘲讽意味十分明显,众豪哗啦一声都站起来。老道却十分沉着,干笑两声,说:“井蛙之见,何必计较。乌女侠方才已教训了他,他会记住的:天外有天,山外有山。灵虚是什么人,怎敢和北门大侠抗衡? 那不是以卵击石吗?”
  乌幽兰冷笑一声,说:“既然你有自知之明,怎么还敢上大翮山去找南宫柳的麻烦?南宫大侠碍着你们什么事啦? ”
  灵虚道人问:“乌女侠与南宫柳是朋友?”
  “不是。”
  “那么,二位可知南宫柳的为人?”
  “不知。”
  “是了。”灵虚欣慰地说, “原来如此!南宫柳犯了欺师灭祖的大罪,凡侠义道中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吾等上大,翮山诛逆,正是为了江湖道义。”
  龙凤二侠对看一眼。白松问:“南宫柳与北门天宇是同门师兄弟。如果南宫柳犯了欺师灭祖的大罪,自有他师兄出头清理师门,何劳道长等一干英豪兴师动众?”
  “白少侠到底年轻几岁,还不知旧时的武林恩怨。北门天宇和南宫柳的师父是二十年前侠义道中第一好汉‘铁面客’袁方伯。其时,有一大魔头‘九头兀鹰’ 仇冷无恶不作,残害人间。袁方伯上大翮山除逆,与仇冷斗了五天五夜,结果两败俱伤。仇冷断了一臂一腿,袁方伯中了他的‘化骨毒爪’挣扎下山,不久便去世了,过了十年, ‘铁面客’的两个弟子北门天宇和南宫柳上大翮山为师报仇,诛‘九头兀鹰’于百丈岩上。  ‘九头兀鹰’有个独生女仇素贞,长得妖艳异常。北门天宇本欲斩草除根。谁知这南宫柳心术不正,贪慕美色,竟背着师兄,偷了仇冷遗下的软玉剑和武功秘笈,与那妖女逃往他处。这不是‘欺师灭祖’又是什么?北门天宇因为找不到这个师弟,只好回白鹤山练功。
  近日,有人见到南宫柳与那妖女又出现在大翮山。如果北门天宇得到讯息,一定会赶来除逆的。两位侠骨义胆,如愿与吾等同行,诛逆贼于大翮山,必能为武林同道所仰慕,留芳百世!”
  白松听了动心,问乌幽兰:“兰妹,我们去不去?”
  乌幽兰眼珠转了转,说:“我不去,你要去你去!我才不相信他的鬼话呢!南宫柳喜欢仇素贞,碍着别人什么事?”她指指众豪,又说:“在他们看来,我也是‘妖女’,你杀了我呀!”
  这就有点儿胡搅蛮缠的样子了。白松是受惯了,一点不敢得罪表妹,忙哄孩子似地说:“不去就不去!我也没说要去! ”
  乌幽兰一跺脚,说:“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要去跟他们交朋友!就是不许这些人去!”
  众豪见灵虚道长低声下气地对待龙凤二侠,心中早憋了一口气,此刻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操起兵器,哇哇乱叫:
  “宰了这个小妖女!咱哥儿们啥时受过这种窝囊气!”
  “什么‘龙凤二侠’? 鸡犬不如的东西!”
  灵虚道人也气得身子乱抖,目光炯炯地瞪着龙凤二侠,咬牙切齿地说:“你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再胡言乱语,休怪我以大欺小!”身形一闪,让开一条道。
  乌幽兰格格格笑了一阵,说:“姑奶奶喜欢在这儿,你能怎么样?”
  话音方落, “嗖嗖嗖……”一阵响,无数的铁莲子、钢.镖、袖箭、梅花针、透骨钉射过来。.龙凤二侠如鸟一般飞起 来, “劈劈啪啪”,暗器全数钉在板墙上。店老板和小二…见这阵势,吓得钻进了桌灶里。那穷汉仍安然坐着看热闹。
  白松从板壁上拔下一枚钢镖,见镖尖暗红,散发一股血腥味,说:“我差点儿上你们的当。天底下哪有在暗器上喂毒的侠义道的?” “嚓”一声轻响,他长剑出鞘,双目如电,逼视着灵虚道人。
  灵虚的黑脸上泛过一阵红晕,他恼羞成怒,反手取下插在颈后的拂尘,足尖一旋,身形骤起,犹如一团黑云从上而下,向白松扑去。他的拂尘,铁柄钢丝,贯足了劲力,条条钢丝挺得笔直,像一丛钢针刺向白松的脸面。
  这一招看似势道极猛,实是虚招。白松何等身手,焉能看不出来?他长剑一挺,一招“青龙穿云”,剑头在拂尘上一按,跟着身子斜飞,蛟龙一般腾越灵虚的头顶,手中长剑如一道电光,劈向灵虚身后的红衣少妇。红衣少妇早已擎了一对鸳鸯短刀在手,猛见一点白光直奔自己的咽喉而来,吓了一跳,竟不敢招架,柳腰一扭,忙闪开一旁,只觉头皮一痒,插在鬓脚的凤钗已被白松取走。白松手一扬,喝声:“看镖!”将凤钗当作暗器,射向一个手挺鬼头刀的黄衣汉子。
  那黄衣汉子是五行刀的掌门人,以刀术、大力金刚掌和夺喉断命镖三绝称霸关中一带,刚才那枚毒镖便是他发的,抄接暗器自不在话下。眼见金钗当胸打来,他冷笑一声,大大咧咧伸手去接。不接犹可,一接着了道儿。白松这枚金钗发出时,势道不猛,却用上了巧劲。金钗射出的初时,速度尚缓,但中途加速,将及敌身时,更疾如流星,这是将“鱼化龙神掌”的心法用于暗器上,为白松的独门功夫。那黄衣汉子却待缩手已来不及,也亏得他精于抄接暗器,手法独异,金钗只钉在他掌心,而未将手掌洞穿。他自己用毒镖,推己及人,以为白松的暗器上也有毒,手心一痛,骇得魂飞魄散,将鬼头刀一掷,捧着左手一个“驴打滚”,滚到桌肚里去检视伤口。
  这时,白松才轻轻落在一张桌上,傲然挺立,宛若劲松一株。
  “好! ”
  有人喝彩。这一声喝,声若铜钟,震得众人心头乱跳,房梁上簌簌落下灰尘。
  白松方才这一招“青龙穿云”,意在试敌。试出这伙豪客中没有太扎手的高人。但这一声喝彩,却使他耳鼓一麻,分明是有大高手在此。这人是谁呢?他游目四顾,见在店堂深处,有四个人正在围攻乌幽兰。一是灵虚,一是红衣少妇,一是绿衣客,一是个使棍的胖和尚。乌幽兰本以轻功见长,被这四人团团围住了,虽尚能自保,但难以伤敌,只靠着身法的轻灵和𢫦术的变化来应付敌人。
  “四个打一个,太不要脸!”白松大喝一声,双脚一蹬,身子平飞,右剑左掌直冲上去。有个使双钩的高瘦汉子想来阻挡,将手中一对冷铁钩舞得呼呼生风。白松力贯右臂,长剑一挺,刺进钩花之中。  “嚓”一声轻响,一只钩头被削断,那汉子一个大哈腰躲过了长剑,却不防将整个后背露了出来,白松顺势一掌,那汉子闷哼一声, “噗”地仆倒,却待要挣扎起来,又被白松的足尖在他“大椎”上点了一点,要穴被封,哪里还能动弹,这还是白松不欲伤人,否则重踹一脚,他早已没命了。
  这时,又一个黑影出现在白松面前。这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子,穿一袭蓝黑不分的旧长衫;白眉毛,酒糟鼻,左脚长,右脚短,一言不发,向白松轻挥一掌,白松顿觉一股大力迎面推来,禁不住“噔噔”后退两步。白松心头一凛,气沉丹田,长剑一立,护住面门,问:“尊驾何人?这般身手,为何与下三滥为伍?”
  那老头子嘿嘿冷笑,说:“我乃无名无姓的山野村夫,何劳白少侠下问?看掌!”
  老头扬手又是一掌。这一掌好怪,轻飘飘的毫不着力,白松正凝神应敌,不由向前踏上一步,心下大骇,突觉有股引力拖住他,忙使出一路防身的“潜龙剑法”。剑光森森,护住了自身。
  “剑法倒还过得去,只是功力差得太远。”老头子评说着,又说, “白少侠,这一掌你要留神了。”老头手心向内,手背向外,双臂一挥,只听“冬”一声巨响,将白松脚尖前三寸的地上打出两个深洞。
  白松知道,这一掌若打实了,能将自己的两只脚掌击成肉浆。这一惊吓非同小可,他倒纵出一丈有余,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前辈莫非昆仑山‘无名怪侠’?”
  老头嘻嘻一笑:“你年纪轻轻,知道得倒不少。”
  “前辈既是‘无名怪侠’,为何助纣为虐,与晚辈过不去? ”
  老头脸一板,说:“什么侠不侠的,在老去看来,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为自己脸上贴金的玩艺儿。老夫从未放在眼里。老夫只相信自己这对肉掌。”
  白松但觉心中一腔怒火冒了上来,说:“我敬你是前辈,让你几分,难道我真怕你不成? 看剑!”
  他断喝一声,挽起长剑,一招“满天星斗”,朵朵剑花上下翻飞,向那无名怪侠劈头盖脑地罩了过去。他知这老头子是个劲敌,丝毫不可大意,也不指望能刺中对手,只要对方让开路能够冲过去和乌幽兰会合,龙形剑与凤尾刀合璧,龙凤呈祥,定能立于不败之地。
  但那无名怪侠的本领高过白松的估计。他那套看似毫无章法的“阴阳离魂掌法”使开来,忽而热气扑面,忽而阴风习习,其间还夹着令人胸闷气窒的一股臭味,白松不要说能闯过去,前进一步也做不到。眼见乌幽兰在那里已经娇喘吁吁,香汗淋漓,闪避的身法也显迟滞,白松急得不行。
  那红衣少妇左手刀刺乌幽兰的咽喉,乌幽兰用风尾刀一架,左肋显出破绽,灵虚道人拂尘一扫, “嗤”一声撕破了她的衣衫,绿衣客乘机将判官笔插向她的“膻中”穴。乌幽兰眼见躲避不及,惊叫一声,将眼一闭。只听见“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四声重浊的响声。睁眼一看;奇怪极了。从灵虚道人起,四个敌人皆跪倒在地,围了她一圈。
  这一变故太过突然。店堂里顿时静得死一般寂静,只有灯火噗噗地烧着。众豪皆如泥塑木雕,大眼瞪小眼,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那穷汉子仍坐着顾自己喝茶。
  白松快步跑过去,搂住了表妹。
  无名怪侠也上前去,手才搭到灵虚的肩头,灵虚触手而倒,已然气绝。红衣少妇、绿衣客和胖和尚倒还活着,但被点了穴道,身子僵如木石,话也说不出来,只会翻眼珠。
  无名怪侠展目向四下看了看,一瘸一瘸走到喝茶的穷汉身旁,躬身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为何施辣手击毙灵虚? 宣示明白了,何因之也好记在心里。”
  大家这才知道,无名怪侠原来还是有姓名的,叫“何因之”,看他那毕恭毕敬的样子,谦卑的口吻,这穷汉定是大有来头的高人。
  穷汉的眼睁大了,向全场扫射一周。众人只觉得这双眼睛光芒四射,竟都不敢对视。那穷汉说:“何因之,我知你们还不是死有余辜的歹人,只是听信了灵虚狗贼的谗言,利欲熏心,想上大翮山夺南宫柳的武功秘笈和‘九头兀鹰’遗下的财宝。我告诉你们,谁再敢向西走一步,灵虚便是榜样!”他用左手将茶壶盖捏碎,随即向脑后一掷,三道白雾射向红衣少妇等三人的“百会”穴。三人啊啊叫了几声,伸臂舒腿,犹如大梦初醒,一个个从地下爬起来。
  这手功夫一露,何因之顿时脸如死灰,倒退一步, “你是北门天宇北门大侠?”
  穷汉站起来,仰首哈哈大笑,声震屋宇,撼人魂魄。也不见他怎么迈步,人已到了屋外。
  只听他放声高歌:“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初时歌声尚在耳边,倏忽便觉远去,余音不绝,震人耳鼓。
  乌幽兰与白松急追出门外,哪里还能再见到北门天宇的身影?外面暮霭沉沉,涧水哗哗,远处山影重叠,桃林寂然。
  与一代宗师失之交臂,白松十分怅惘。乌幽兰倒不丧气,撮唇打个口哨,两匹骏马立即来到跟前。
  “松哥,我们追上去!”
  “北门大侠不是不让人西去吗?”白松迟疑了一下。
  乌幽兰已纵上马背,拍马向西疾奔,喊:“你不走,我走啦!”
  白松无奈,翻身上马,紧跟上去。
  店堂内,众豪惊魂甫定,聚在一堆商议安葬灵虚道人和进退行止之事。红衣少妇说:“灵虚道长已然仙逝,此仇不可不报。我花面红狐崔小莺拚个粉身碎骨,也要上大翮山一行!众位兄长中有不怕死的没有?”
  众豪中大多数人都不知方才北门天宇用何手法击毙灵虚,心中早已将北门天宇视作神人,哪里还敢去送死,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崔小莺将目光对准无名怪侠:“何兄也是贪生怕死之辈? ”
  无名怪侠何因之惨然一笑,说:“崔娘子义气干云,可敬可佩,何某已是望七之人,来日无多,离鬼门关不远了,何惜一命?只是家中还有九旬老母在堂,不敢行此不孝之事。列位,告辞了。”他将手一拱,腰一弓,身子就到了门外。
  众豪见武功最高的何因之率先滑脚, “哗啦”一声争先恐后地逃出去。
  偌大一个店堂里,只剩下崔小莺和灵虚的尸体。
  崔小莺那俏丽的脸上滚动着两行泪珠。泪珠一颗一颗落在灵虚冰冷的额头。
  有一串阴惨惨的笑声从她胸腔里发出来。这笑声在夜色笼罩的荒村孤店里爆发,显然是灌足了刻骨铭心的仇恨。

  第二回 玉屏峰顶飘血雨
  十年前,武林后辈中名声最大的是“铁面客”袁方伯的两个弟子北门天宇和南宫柳。
  武林中人哄传,北门天宇和南宫柳的功夫早已胜过他们的师父多多。.
  又有人揣测:这对师兄弟,比较起来,到底是哪个更强一些?
  辈份高的武林名宿,皆说北门天宇的“龙虎神掌”、“霹雳剑法”无敌于天下。
  那些青春年少的武林后进,都推崇南宫柳的“潇洒拳”、  “凌云步”和“无忧剑法”为人间第一。
  比较起来,南宫柳理应更受少年人崇拜些。
  十年前的南宫柳,曾在中岳嵩山举行的比武大会上力挫天下九派四十八帮门派参赛的少年弟子,一举夺得“中岳一柱”的称号。名声响彻天地之间。
  十年前的南宫柳,年方弱冠,人品俊雅,又兼生于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是少女心中最完美的偶像。
  但这个偶像却舍去一切尊荣,割断了与家庭、亲人、朋友、同门师兄的关系,和仇人之女仇素贞比翼齐飞,不知所踪。
  在世人看来,南宫柳实是个万恶不赦的罪人。武林中讲究恩仇分明,一饭之恩,舍生以报不为过;而杀师之仇,也像雪山冰峰永世不能化解。但南宫柳却将仇人之女纳为妻室,不是罪大恶极的叛徒贼子又是什么?
  那年北门天宇独自一人下山之后,曾有领袖武林的少林“智空上人”纠合峨嵋“彩衣双凤”、青城“有为真人”、“终南四老”、  “四明狂客”、  “括苍居士”、  “西岳三鹤”、  “崆峒金鸡”等前辈名宿向北门天宇逼问他师弟的下落,意欲“为武林除害”。但北门天宇始终不发一言。只因“铁面客”袁方伯生前曾大有恩惠于武林,群侠才放过了北门天宇。
  十年中,再也没人知道南宫柳和仇素贞的下落,这两个叛徒,似乎已从世上消失了。
  如果真的消失也罢了。
  谁知有人发现了南宫柳的踪迹。先是在大翮山东面一个乡村酒肆的粉墙上出现一首诗,墨迹犹新,书法的特点酷似南宫柳的手笔。又有采药人在大翮山白云深处,见到一对夫妇在山石上对弈,他们身边,有个蹦蹦跳跳的垂髫小儿。
  消息便在江湖上以风的速度传开来,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能够杀死十年前的“中岳一柱”,足以在武林中扬名立万,受万众尊敬。
  能够取得切金断铁的“软玉剑”,足以傲视天下。
  能够获得仇冷的武功秘笈《小小真经》,便可练出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独步江湖。
  能够得到仇冷遗下的金银财宝的十分之一,一世吃穿不愁。
  更有心地龌龊的人,想着能一睹“鹰女”仇素贞的绝世姿容,进而攫为己有……
  名声、绝顶武功、宝剑、财富、美色,以及对这些东西为他人所有而产生的深深的妒忌,像毒焰一样燎烤着那些尚武好斗的人们的心,使他们像饿狼一样奔向大翮山……
  大翮山的三十六峰,在沉沉暮霭中像三十六座沉寂的塔影,映衬在星斗满天的黛青色天幕上。
  在大翮山的最高峰“玉屏峰”上,有一块四方形的巨青石。巨青石的四边,有如刀砍斧削,直上直下,光溜溜的连条石缝也没有。
  这巨石,名曰“天台”,除了鸟类,别的动物只能望顶却步。
  现在,这天台上,站着六个人,躺着四具尸体。弥漫着一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气。
  四个穿着褐色长袍的人,占住了天台的四个边。这四人身材高瘦,面色黝黑。每人手中都执一竿招魂幡。幡上的白布在夜风中飘荡,发出“噗噗”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中间两人,一男一女背靠背站着。男的手执一柄碧光四射的短剑,黑衣黑裤,足登芒鞋,作寻常樵夫打扮。女的用蓝布包头,似一乡野村妇,双手握一对紫金鹰爪。月光斜斜地照在她洁白如玉的脸颊上,将她苗条柔韧的身材抹上一层银晖。
  一个褐袍人发话了:“你们跑不了啦!看在‘铁面客’和北门天宇的面子上,我们‘阴山四神’愿意网开一面,指条生路给你们——只要你们交出《小小真经》和软玉剑,如何? ”
  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冷,似乎发过来无数钢针,刺得人肌肤一紧。
  南宫柳与仇素贞对看一眼,两人拥在一起。
  仇素贞紧紧抱着丈夫,在他耳边软声说:“柳郎,都是我累了你。”
  南宫柳说:“不,是我累了你。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那一刻吗?”
  仇素贞深深地点头。
  十年前,南宫柳跟师兄北门天宇上山来,在黑松林深处的石屋里,见到一个素衣姑娘伏在一具石棺上痛哭不已。姑娘身边还有两只比人还高大的兀鹰站着,一左一右如守卫神一般。
  或许她深深地将自己包裹在悲哀里,根本不知道身边来了两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而在她右边的兀鹰,拿锐利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抖动了一下翅膀,似乎是向它的同伴打招呼。姑娘左边的兀鹰就伸出白色的尖喙,衔起了石桌上的一封信。
  石屋里光线虽不明亮,但北门天宇和南宫柳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清了封面上的字:
  铁面客门下弟子亲拆
                    仇冷谨封
  石棺、少女、兀鹰、信封,这一切实在令人生疑。南宫柳却待伸手去接,北门天宇长袖一翻,已将信卷了过来。左手拔下头上的银簪,轻轻一划,银簪上贯注了真气,利如剑锋,剖开了封口。
  南宫柳不得不佩服师兄心细如发。 “九头兀鹰”仇冷是天下第一大魔头,诡计多端,又是使毒的祖师爷,倘若信封上下了毒,肉手一沾,焉有命在?
  剖开封口的银簪色白如故。这信上显然没下过毒。
  北门天宇读着信,脸上的神情一变再变,先是惊诧,接着现出欣慰,后来陷入沉思,最后轻叹一口气,眉头微蹙,神色茫然。
  南宫柳心中升起一层层疑云。
  师兄一言不发把信递给了他。
  信是七天前写的。仇冷说,他自知马上要死了。人之将死,方知万事皆空,回顾平生往事,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只有一事耿耿于怀,就是十年前失手打伤“铁面客”袁方伯。他知道袁方伯的弟子必会上山来寻仇,本该耐心等待以了结这段宿怨,只奈催命无常性急不过,他身不由己,只好失信了。另外有一事拜托,就是他的女儿素贞需要照拂,想来是不会遭到拒绝的。至于《小小真经》和一些珠宝权作礼物相赠……
  信上的口吻充满戏谑,哪里是个将死的人的心声。南宫柳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时,那姑娘已停止哭泣,低头站起来,仍不看他们,转身往屋深处走去,只听“轧轧”连响,石壁上出现一个方形的门洞,姑娘一走进去,石壁复又合拢了。与此同时,石棺的棺盖也慢慢向一旁移开去。棺中升起一团白雾。
  北门和南宫虽已是武林中的一流人物,久经大敌,却也从未见过这般诡异的景象,只觉石室中阴风丝丝,十分恐怖,惊得心都不敢跳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白雾。
  白雾渐渐散去,棺中的东西也显现出来。只见一个极小极小的人垂目坐在珠宝堆中间。他秃顶的中央有一尖耸的黑瘤,双手端着一个黑乎乎的包擎在胸前。面色安详,肌肤丰盈,很像一个五岁稚童。
  北门和南宫曾听师父讲过,《小小真经》是邪派中最高深的武功,共分九层,每练一层,人就缩小一些,倘练到第九层后,人就小如满月的婴儿,千百年来,除了第一代开山祖师以外,尚无人能练到第六层的。眼见这仇冷已将身子缩到三尺,怕已进入了第七层,也许正在这当几,走火入魔,一命归阴了。
  想这曾横行海内,无人可制的大魔头也逃不过一死,两人不禁叹息不已。
  北门天宇上前一步,从仇冷手中取了那包物事,仔细一看,是个油浸膏炼的牛皮包,解开来看,《小小真经》四个古朴的篆体字,赫然在目。
  这时,仇冷的尸身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北门天宇将秘笈包好,向仇冷的尸首行了个礼,说:“仇老前辈既已化作一缕幽魂,什么恩怨也就不解自散。老前辈所托之事,晚辈们万难从命,否则,晚辈们的师父在地下不得安宁。金银珠宝,晚辈们不敢取一分一毫,这本秘笈只恐被心术不正之徒得了去害己害人,故晚辈暂保管一时,待令爱一有后人,自当壁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北门天宇倘偷睹秘笈一眼,必死于乱剑之下。”说罢,又是一揖。
  石壁上的门又在“轧轧”声中移开了。
  北门和南宫陡觉眼前红光一闪,只见从门洞里转出一个绝代佳人来。
  这个红衣女郎,云发如雾,娇艳似花,纤腰一握,临风如柳,一双明亮的眼睛,灿若晨星,真似月中嫦娥下凡尘。
  南宫柳猛觉心头狂跳,脑子发晕,一双眼睛一胰不䀹地看着这丽人,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仇素贞超凡脱俗的姿容,也使北门天宇心头一震,但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别转脸,低声地说:“师弟,我们走!”
  南宫柳哪里还听得到师兄的声音,他已被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融化了。
  “师弟!我们走!”北门天宇提高了声音,他转过了身子。他不敢看这个女郎,他知道,自己若是再看一眼,也会像师弟一样痴迷的。
  南宫柳的灵魂已经投入那两汪深潭中,人世间的一切,他都不闻不问。
  “师弟!我们走!”北门天宇这声喝,用上了五成内功,将墙上的一块风化的石皮震了下来,掉在地下打得粉碎。
  但那四目交投的一对男女,却浑然不觉。
  于是,北门天宇长叹一声,袍袖一振,身子如一缕轻烟,飘出石屋,飘向山下……
  十年中,隐居深山,与麋鹿为友,与猿猴嬉戏,饥餐野果,渴饮山泉,自由自在。
  “虎儿……”妻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想到了她的儿子。
  南宫柳的心像被尖锥刺了一下。自己去死不要紧,只是九岁的虎儿将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
  “你们还要商量多久?”褐袍人等得不耐烦,厉声喝问。
  “不要紧的。北门师兄一定会来的。”南宫柳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妻子,但他自己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尽管他曾与师兄情同手足,可他跟仇素贞隐居荒山之后整整十年,未与师兄通过音讯,这份情,还存在吗?
  “把剑掷过来!!”四个褐袍人同声喝道。声如闷雷,四山响应,轰轰不绝,显示了他们精深的内功。
  南宫柳与仇素贞对视一眼,生死关头,彼此心意相通。几乎在同一瞬间,两个人影拔地而起,一个夭矫如龙,一个敏捷似鹰。软玉剑的剑芒光华四射,紫金爪化作千百条电蛇,将整个天台照耀得如同白昼。
  这一片亮光凌空泼泻下来,发出“嗤嗤”的声音。  “阴山四神”久经大敌,在武林中垂名四十余年,焉能不知这招“玉石俱焚”的厉害。天台方圆不过三丈,无处可躲,没奈何,四杆招魂幡齐舞,交叉重叠,企图合四人毕生功力,架住这一剑双爪的凌厉势道。
  这片光华被挡住了,似乎一片云托起一片霞光。
  但也仅仅挡住了片刻时间。
  这片刻时间,在急斗的双方却是无限之长。
  一点声音也没有。天、地、山、木叶、流水,全沉寂了。
  渐渐地,有一丝极细极微的绿光,刺破了灰白的幡影。像针穿布帛似地。
  这“光针”渐粗渐长。而那“阴山四神”渐渐弯腰,下蹲,萎缩在地。  “噼噼啪啪”炒豆般的爆响,从他们的骨节之间发出来。这是在极强大的压力下,老年人脆弱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终于,血的喷泉在天台顶上喷涌了。血雨将那一片光华扑灭。六个灵魂也就在这纷飞的血雨中离开了各自的躯体。
  想得到的,终于得到了他们所不要的东西;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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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6 14:0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千里空收侠侣骨
  大翮山玉屏峰陡峭的石壁上,出现了一缕冉冉上升的青烟。这缕青烟紧贴着石壁迅速地往上蹿。
  不是青烟,却是个身负绝顶武功的人。武林中称他为“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
  稍一停顿后,他又贴着石壁飞快地向上攀登。说是“攀登”,其实既无葛藤可攀援,又无石缝可容足,完全是靠炉火纯青的轻功“蹑云步”,像壁虎一样蹿上去。
  越接近峰顶,北门天宇的心情越紧张。进入大翮山后,一路来,到处都能见到倒毙的武人,到处能闻见血腥味。越靠近玉屏峰,越能看到那些名门大派弟子的尸体。
  他意识到,师弟夫妇的敌手一个比一个强,他们的危险也在一分一分地加强。
  能够上得玉屏峰顶的,须有高深的内力加出类拔萃的轻功。这样的人,整个武林中也不过三四十人。但可怕的是,这三四十人的功力,每一人都与师弟不相上下。
  他已经感觉到自己计划的错误了,他不该在大翮山外为阻挡一批批的利欲熏心之徒花费太多的时间,他应径直找到师弟夫妇,与他们并肩抗敌。
  天台顶上的情景,使北门天宇心惊不已。
  死亡的气息沉重地笼罩着天台顶。横七竖八的尸首令人触目惊心。那个穿白袍的中年文士,想必就是赫赫有名的“白衣秀士”齐笑风;那个头戴笠帽,身穿蓑衣的白发老头,是“洞庭独钓”萧湖;那一对白眉毛的人,是“四川双白”白龙白虎昆仲;那四个面目丑陋的褐袍人是“阴山四神”。还有,在天台中央,身子交叠倒卧在地的一男一女……
  北门天宇的眼泪夺眶而出。凝视着僵卧在地的南宫柳与仇素贞,他的脑海闪过一幕幕往事:同门学艺,同闯江湖,中岳嵩山的比武大会上,师弟一枝独秀……
  他蹲下来,想把那柄软玉剑从南宫柳的身下抽出来。他的两指夹住剑身,轻轻一抽。只见昔日晶莹剔透光华四射的宝剑已黯然无光,他轻轻一抖,剑身就一寸一寸地断裂。“人亡剑亦亡!”他不禁喟然长叹。
  这时他看到有一道阴影从师弟的脸上掠过。抬眼一看,只见在蔚蓝的天空中,有一头巨鹰在盘旋。
  巨鹰盘旋着向天台顶降落下来。北门天宇以为它是食尸鹰,骈起左手两指,正欲用“无形指剑”将它击毙,忽见鹰背上驮着一个小孩子。
  巨鹰一点也不怕北门天宇,它降落在天台上,一步步走过来,喉间发出凄厉的叫声,把头低下去。
  鹰背上的孩子长一头黄毛,身上系着红肚兜。他跨下鹰背,揉揉眼睛,呆了一会,向南宫柳和仇素贞扑过去,摇撼着大叫:“爹!妈!你们怎么睡在这里呀?快醒来!”
  他喊了一阵,慌了,抬起头对北门天宇说;  “你快来帮帮我,帮我把爹妈喊醒呀!”
  北门天宇心头一酸,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伛下身抱起孩子,轻声说:“你爹妈再也不会醒来啦!乖乖,别吵他们。”
  孩子楞了一楞,带着哭声问:“他们为什么不醒?为什么不理我?我要他们醒来!”他哇地一声,放声大哭,在北门天宇的怀中拚命挣扎。
  正在这时,有风声嗖嗖。北门天宇将袍袖往后一挥,“茎”一声巨响,只见那头巨鹰在地下打了个滚。原来,巨鹰以为北门天宇要不利于它的小主人,向北门天宇啄来一喙。但它哪里挡得住“天下第一剑客”的神力。一击不中,它双翅一振,飞上天空,然后收拢双翅,殒石般坠下来,双爪如钩,直取北门天宇的双目。
  北门天宇怀抱挣扎不已的孩子,又不欲伤害这头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大鹰,只好身形一晃,闪到一边。但那大鹰搏狼攫兔极为敏捷,半空一个翻身,如影附形般贴上来。
  这种情势下,唯一的办法是把它的小主人还给它。
  北门天宇一松手。那孩子又一次扑向他的父母,放声恸哭。
  巨鹰肃立在一旁,发出一声声哀鸣。
  孩子终于哭累了,他坐在他父母的尸体旁,抬起头来看着北门天宇。
  这孩子长得不像他的父母。两道黄色的眉毛又粗又短,突兀的脑门下有一对细小的眼睛,鼻梁扁平。真难相信这是一对美男美女的遗孤。
  他斜视着北门天宇,小小的胸脯还在抽搐,道道泪痕增加了他的丑陋。那神情,没有害怕,只有惊奇。好像在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北门天宇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说,别人问你名字的时候,你就回答:你问我妈妈去。”孩子答,小小的眼睛里现出警惕的神情。
  北门天宇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师弟一家活得并不轻松。
  “好吧!我们先为你爹妈找一个永久休息的地方吧。总不能让他们躺在这里呀。”
  孩子转动眼珠想了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北门天宇解下腰间的丝绦,将南宫夫妇的遗体捆扎在自己的背上,走到悬崖的边缘。他两臂一挣,长衫的钮子全被挣开,然后纵身一跃,便跃在空中。宽大的长衫兜足了风,托着他下降。
  尽管施展了绝顶轻功,但毕竟背负了两个大人,下降的速度仍是非常之快。北门天宇是看好了的,天台下有一株高大的杉树。杉树富于弹性的枝干缓冲了坠势,他到达地面时竟毫无损伤。
  他刚欲解下背上的师弟和弟媳。忽闻头顶上有巨翼鼓风的声音。他用眼角一扫,那巨鹰已驮着孩子下来了。
  在玉屏峰下,找了一块向阳的坡地,他很快就挖好了一个大坑。
  北门天宇又折了许多松枝翠柏,将坑底铺得平平整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师弟和弟媳放下去。
  坡上出现一个土丘,土丘两旁有两株小小的柏树。
  那孩子双膝一屈,跪下来大哭。
  伫立在墓前,北门天宇在心中念道:“师弟、弟妹,你们安息吧!你们的孩子,我会抚养成人的,我将把我的全部功夫,传授给他,让他给你们报仇!”
  他扶起孩子,自我介绍:“我叫北门天宇。”
  孩子突然一把推开他,快步跑到大鹰身边,手戟指着说:“你骗人!你不是北门天宇!你骗不了我!北门天宇是‘天下第一剑客’,你没有剑! ”
  北门天宇哑然失笑。小小孩子哪里懂得,既然是“天下第一剑客”,还需要有什么剑嗬?对于北门天宇来说,除了有形的剑以外,世界万物到他手中,全是威力无穷的“剑”。这才是剑客的最高境界。他在五年前就彻底离开剑柄了。
  把这样的道理讲给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无异于对牛弹琴。他只能说:“我是北门天宇,北门天宇就是我!现在,你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吧?”
  孩子两手搂住了大鹰的脖颈,一步一步往后退去,连连摇着头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南宫柳经常以敬仰的口吻向儿子谈到北门天宇。因此,在孩子的印象中,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应该是一个像他父亲那样英俊、潇洒的好汉。眼前这个衣衫破旧、满脸尘土的高瘦汉子哪里有半点英武之气,难怪他越发不能相信。
  北门天宇灵机一动,微笑着说:“你一定要看我的剑,我使给你看。”他身边正好有块半人高的青石头,他伸出右手,食中二指一骈,向那石头一刺。二指立刻刺入石内。
  “你再看仔细了。现在我学你爹的‘无忧剑法’。”
  北门天宇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从第一招“无所事事”起,接着“无可无不可”、  “无风起浪”、  “无所不为”、 “无与伦比”……一路使下去,直到“无穷无尽”,将“无忧剑法”的第一套三十六式使完。一根枯黄的枝条,在他手中顿时成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指东打西,呼呼生风,剑花飞舞,附近的树叶为剑气所摧,纷纷飘落。
  但孩子却赶紧爬上鹰背,拍了拍鹰头。那鹰是被驯熟了的,立即展开巨大的双翼,腾空而起,飞向高空。
  北门天宇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手臂一挥,那“剑”就电射而出,飞向大鹰的腹部。
  鹰眼何等敏锐,北门天宇一抬手,它便用力挥动双翼,尽力往高处飞。但那“剑”来得极快, “嗤”地疾飞到了腹下。大鹰双爪一拨,竟将那枯枝拨转了方向, “刷”地从孩子眼前飞过,又飞上数丈,去势方尽,掉了下去。
  以北门天宇的功力,大鹰再神俊,也挡不住这招“流星赶月”的力道。北门天宇一“剑”出手时,心念一动,知道自己又错了,故只用了一分功力。
  而骑在鹰背上的南宫虎哪里知道北门天宇的心意,只见一“剑”射来,更确信他不是好人。
  鹰驮着孩子在空中飞行。
  北门天宇发足狂奔,饶是他轻功卓绝,也无法追上飞鸟。眼看着那团黑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一阵悲哀袭上他的心头;武林之中,就力量、速度而论,他北门天宇几乎没有对手,但是与那扁毛畜生相比,他却败得十分狼狈,真是:羡尔百鸟有毛羽,凡人恨无上天梯。
  黑点在蓝天消逝。北门天宇收住脚步,环视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群峰,一时不知所措。
  他突然想起南宫柳的遗体与十年前没有什么变化。这说明南宫柳并没修习“九头兀鹰”遗下的《小小真经》。
  南宫柳为什么不修习这门传说中最高深的武功呢?难道他有了仇素贞,再也无意于武学之道?
  倒毙在天台上的“阴山四神”、  “洞庭独钓”、  “白衣秀士”等人,生前在江湖上都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之所以冒死前来,为的还不是那《小小真经》?而拥有《小小真经》的南宫柳,怎会不去修习真经上博大精深的武学?
  只有一件事可以解释:  《小小真经》不在南宫柳手中。
  北门天宇的眉头锁紧了。一阵清冽的山风从谷中穿出来,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他从仇冷的石棺中取得那用牛皮包裹的秘笈后,本拟日后送还给仇素贞的后人,只因师弟南宫柳与仇素贞一见倾心,滞留山上不归。他在山下久候不见师弟,当夜重新上山,将秘笈安放在石屋中的桌上。其时,南宫柳与仇素贞正在仇冷的灵柩前行交拜大礼,故而,他没有惊动这对沉湎于恋情的男女,只是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偷偷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掉头下山了。
  他是个极尊重师父,又极爱护师弟的人。他相信“铁面客”地下有知,一定要反对南宫柳的选择,同时,他也觉得南宫柳的行为并无过错,像师弟这样出类拔萃的英俊少年,很应该爱其所爱。
  他把《小小真经》放在石桌上那一刻,心里充满了喜悦:世间唯有这对情侣以及他们的子女才有权占有武林至宝《小小真经》。他坚信,武林中天份最高的名门弟子与大魔头仇冷那天仙一般的独生女仇素贞的结合,必能将武学推向一个更高的境界,使之大放异彩。
  但是,很明显地,南宫柳并没有接受这一份厚礼。否则,决不会命丧天台顶。
  那么,这秘笈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北门天宇盘腿坐在一株粗大的松树下,苦苦思索。他觉得他的思绪被引向一团浑沌糊涂的浓雾之中,恍恍惚惚,朦朦胧胧,什么都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第四回 飞雕春卷万重云
  大翮山三十六峰,大鹰驮着南宫虎飞到了西边的莲花峰顶。
  莲花峰上古木参天,溪涧倒挂,怪石叠列,鲜花遍地,罕有人迹到此。百鸟筑巢于树杈上,狐兔出没于乱石间,猿猴在密林中嬉耍,虎豹栖身在洞穴里。
  大鹰降落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上,马上屈起两腿,让南宫虎下来。
  常年生活在大翮山里的南宫虎,打从蹒跚学步开始,便由这只大鹰驮着到处玩耍。
  仇冷豢养的大鹰本有两头,一头叫“大黑”,一头叫“小黑”。大黑已在三年前老死,而小黑虽近暮年,筋骨却还强健。南宫夫妇都知道,有小黑的钢爪铁喙护卫,山里的猛兽绝不敢侵犯他们的儿子,否则任凭恶虎凶豹,也必尸横山野。
  莲花峰上的一木一石,皆是南宫虎所熟悉的,但此刻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木石山水骤然显得十分陌生,似乎皆失去了往日的灵秀与雄奇。
  想到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禁不住掩面痛哭。
  大鹰也发出悲伤的低鸣,张开双翼,拥住了可怜的小主人。
  强烈的刺激和极度的疲乏使这孩子昏晕,终于沉沉睡去。
  此时,北门天宇正在山里乱转,寻找南宫师弟的遗孤。在这茫茫大山中,他突然发现自己空负“天下第一剑客”的盛名,面对着重峦群峰,他是那么渺小和无能。
  他焦躁起来,忍不住仰天长啸。啸声像滚滚的雷霆,击着四面兀立的群峰。
  有一阵极细微的足音,从他后面传来。
  能够在山风的簌簌声、松涛的轰鸣声中辨出数里路之外的脚步声,当世之中,没有几人。而北门天宇不仅能够分辨,而且还听出那是两个人,两个武功不弱的人。
  他并不回头,只放慢了脚步,双手负在身后,意态闲豫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身后的足音渐渐近了。
  北门天宇站住,慢慢转过身去。
  那两人尚在半里路外,刚从树林中出来。是一白一黑两个青年男女,在山外的酒店里见过的。
  他们来干什么?
  北门天宇冷冷地注视着“云中黑 龙”白松 和“九天白凤”乌幽兰,不徐不缓地问:“二位忘记了我的话吗?”
  北门天宇在桃花涧旁的酒店里说过:谁敢西上大翮山,就别想活着回去。
  白松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说:“北门大侠的吩咐,我们怎敢忘却,只是白松、乌幽兰心慕南宫大侠夫妇的风采,有心拜谒,并无歹意。”
  他的话从半里路外传过来,一字一句,十分清晰,显见得内功已有相当火候。
  乌幽兰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北门天宇的傲慢, 已使她看不惯,白松的恭敬,更使她气恼。她一手叉腰,大声说:“大翮山并非谁人私有,你来得,我们也来得。大路朝天,各走一半!松哥,咱们走!”一把拉起白松,就往前走,根本不把北门天宇的警告放在心里。
  北门天宇成名以来,还没有人敢对他这般无礼,即或是少林寺方丈智空上人和青城山有为真人那样的前辈名宿,也与他平辈论交。而这个入世不深的黄毛丫头竟敢口出大言。白松怕得不行,一把拖住了莽撞的表妹,刚要责备。不想北门天宇面带微笑地说:“乌姑娘说得有理。北门天宇也忒狂妄了。只是我师弟夫妇已……乘鹤西去,二位的好意,天宇心领了。二位请回吧!”
  “怎么?南宫大侠夫妇已经去世了?”白松惊呼一声,乌幽兰也呆了。
  “是的。”北门天宇神色黯然地点了点头,又说:“他们的后事是我亲手料理的。”
  “谁是凶手?”乌幽兰刷一下拔出百炼精钢凤尾刀,“我们虽然武功低微,但也愿助北门大侠一臂之力,为南宫大侠夫妇报仇!”
  白松也拔剑在手。
  望着这对英气勃勃的男女青年,北门天宇不禁想起了南宫柳和仇素贞,心头一酸,低下头闷声说:“二位的好意,北门天宇记在心里。现下,我有急事,恕不奉陪。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他躬身一揖,身子像箭一般向后射出,空中便转过了身,几个起落,一蓬烟似地消融在青山碧树之间。
  黑白双侠拔足猛追,哪里追得上,北门天宇的轻功世间罕有其匹。
  南宫虎醒过来了。
  是小黑用翅膀把他拨醒的。
  他睁眼一看,周遭漆黑一片,点点星光从头顶密密的树叶间漏下来。远处,有狼嗥断断续续传来。近处的树丛、石堆黑影幢幢。凄冷的夜风穿过林梢,簌簌簌响。宿鸟在枝头间或发出一两声啼叫。
  南宫虎不明白小黑为何要拨醒自己,坐起来看了一会,复又躺下,拉过小黑的一只翅膀当被子,想再度睡去。刚闭上眼,小黑左翅一拨,把他拨了一个翻身。
  这一来,把孩子的睡意彻底打消了。
  “小黑,你干什么呀?”
  大鹰双足交替踏着地面,喉间“咕咕”响,告诉小主人,有危险的东西临近了。
  南宫虎站起来。难道是那个用“剑”射他的恶人追来了?
  他向四下里看,又屏住气息仔细听,没看见人影,也没听见人声。
  小黑焦躁地用双爪抓地上的泥,不住地蹲下来,示意小主人骑到它背上去。
  但它的小主人拒绝了它的好意。小主人用手拍拍它的秃脑袋,说:“小黑,天亮以后你带我去另外的地方。现在,我要睡觉了。”
  小黑无奈,只好展开左翼,盖住了小主人,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南面那片密密的树林。
  在那片密林中,悄无声息地来了两个黑乎乎的影子。一个高大,一个瘦小。两个影子像两团黑雾贴着地面迅速地移过来。有金属的亮光在黑雾里一闪一闪,宛若夏夜的荧火。
  很快,这两团黑雾就穿出密林,倏地变狭变长,是两个站立着的人。
  淡淡的星光照在他们身上。
  高的那个穿一身黑衣黑裤,背负长剑,一张雪白的长脸上有一对乌闪闪的眼睛,长眉隆鼻,薄嘴唇。矮的是个妇人,一身红衣在星光下变成紫色。她腰悬双刀,体态苗条,五官都长得很好。
  他们站在林边,向空地中间的大鹰指指点点。慑于大鹰那傲然挺立的雄姿,一时不敢过来。
  “竟有这样大的鹰,若非亲见,谁能相信?小莺你见过吗?”高的那人小声说。
  “孔兄,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九头兀鹰’仇冷身边有两头形影不离的巨鹰,这便是其中之一了。看来,咱们要找的人就在附近。”那个女的声音中透出抑制不住的喜悦。
  “小莺,咱们得到了东西,怎么分配呀?总得把话说在前头,免得搅不清楚。”姓孔的说。
  崔小莺把腰肢扭了一下,娇声说:“都归你,孔兄。《小小真经》、软玉剑、金银财宝都归你。”
  “你真的舍得?”姓孔的显然没想到崔小莺会这样慷慨。
  崔小莺说:“不过呢!你这个人归我。”说着,便把身子靠过去。
  姓孔的喜不自胜,一把搂住了崔小莺的腰,低低笑着说:“好,好,太好了,太妙了。”
  崔小莺推开他:“现在不行,这得等到大功告成之后。咦!孔兄你看,那大鹰好像受伤了。怎么一个翅膀搭在地上? ”
  姓孔的凝视了一会,小心踏上一步,见那 大鹰没有动静,复又踏上一步。崔小莺也跟上来,她失声叫道:“翅膀下有个人!”
  大鹰把头一抬,喉间发出“嘎嘎”的怒声,仿佛是警告来人,不许再往前走了。
  南宫虎被崔小莺这一声惊呼唤醒了,一骨碌爬起来,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吓了一跳,大声问:“你们是谁?”
  姓孔的虽然吃惊不小,但他机变极快,回头埋怨崔小莺:“你吓着孩子了。”又对南宫虎说:“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叫北门天宇,她叫崔小莺。我们是南宫柳南宫大侠的好朋友,你能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吗?”
  南宫虎看清楚了,高个子的黑衣人身背长剑,一脸和善,红衣女人生得眉清目秀,心中已有几分相信,但因为昨天受过人的骗,多了一个心眼,迟疑地问:“你真的是北门伯伯吗?”
  “那还有假?我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跟南宫柳是师兄弟。我好想念他,特地来看望他。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南宫虎再无怀疑,哇地一声哭起来,跑过去,抱住了黑衣人的两腿:“北门伯伯,我没有爹爹妈妈了!我的爹爹妈妈再也醒不过来了……”
  黑衣人一惊, 回头对崔小莺说:“我们来迟了! ”
  他的意思是南宫夫妇既然已经魂归地府,那么《小小真经》、“软玉剑”和金银财宝便已落入别人之手,所以说“来迟了”。但南宫虎一听这话,更是伤心, 边哭边说:“北门伯伯,这几天,我爹天天念叨着你,说你一定会来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呀!……”
  崔小莺不死心,抚着南宫虎的头问:“孩子,别哭,我们一定为你爹妈报仇。你告诉我:你爹的《小小真经》和宝剑谁拿去了?”
  “我妈说,《小小真经》是北门伯伯拿去的。爹爹的宝剑我没看到,大概是那个穿青衣冒充北门伯伯的人拿去了。”
  南宫虎到天台顶上时,北门天宇已在那里了,加上他已认定北门天宇是坏人,便作如是猜想。
  俗语说:童口无虚言。崔小莺一听《小小真经》已为姓孔的所得,“嚓”一声双刀出鞘,交叉架在姓孔的脖子上,怒声说:“你敢骗老娘?快将《真经》拿出来。”
  黑衣人措不及防,一下子波崔小莺所制,一动也不敢动,连连说:“小莺小莺你听我说,我是跟你一起上山来的,又无神仙的分身术,怎么可能?你再把小孩的话想清楚了。 ”
  崔小莺一想, 自己是搞错了。仇素贞是见过北门天宇的,决不会容这姓孔的假冒北门天宇取走秘笈。再仔细一想,如果秘笈真被北门天宇取走,也当是在多年前。只要拢住这个小孩,将来可以用来交换《小小真经》。这番上山来,她最怕的是碰到北门天宇,因此将早年有过一段私情的“五湖一鹤”孔羽生拉来作帮手。孔羽生现是“鹤唳门”的掌门人,在江湖上算得上名声当当的高手,但与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相比,或还相差一筹。现有南宫夫妇的遗孤为质,北门天宇投鼠忌器,自己这方就先立于不败之地了。
  想到这里,崔小莺收刀入鞘,笑嘻嘻地 向孔羽生福一福,说:“我错怪你了。”她俯下身,对南宫虎说:“小弟弟,你饿了吧?先吃一点东西,吃饱了,带我们去找害你爹妈的仇人,给你报仇。”她解下斜背身后的布袋,取出一包甜饼塞给孩子。
  南宫虎有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肚子正饿得咕咕叫,一包甜饼一眨眼便吃得干干净净,心犹不足,看着崔小莺。
  孔羽生走向那头大鹰,伸出手想抚摸它。大鹰倨傲地将头一昂,左翼一扇,朝孔羽生拍来。孔羽生手掌一立,掌翼相交,  “蓬”一声, 一鹰一人各退一步。
  孔羽生心头一震,没想到大鹰竟有这么大的力量,骂道:“这畜生好大的气力。”
  这时,忽有风声簌然,十几道乌光挟着风声向这三人一鹰袭来。
  崔小莺叫声不好,足尖一顿,身形骤起,腾跃于半空,那十几道乌光电一般掠过她足底,飞向孔羽生、南宫虎和大鹰。她心头一凉,暗想孔羽生和大鹰死不足惜,南宫虎一丧命,前功尽弃。但这时悔也来不及了。
  但见孔羽生双掌横在前胸,向前缓缓推出,大鹰双翼一扇。十几道电射而来的乌光为真气所阻,像撞到墙上似的“叮叮当当”落下地来。
  林中走出来三个人影,两个在前,一个殿后居中。
  这时,天已快亮了,晨光稀微。
  前面的两个身穿轻罗绿纱裙,体态婀娜,发乌肤白,竟是两个妙龄少女。后面的那个身量较高,年岁也大些,身穿镶金丝墨绿色的绸衣绸裙,头上高挑紫金凤钗,眉耸春山,目横秋水,竟是个绝色美人。
  孔羽生见了,朗声问:“来者可是灵山‘孔雀夫人’巫飞飞巫女侠?”
  那女郎眉尖一耸,秋波一转,从崔小莺、孔羽生、南宫虎和大鹰身上一一扫过,淡淡地说:“尊驾想必就是‘五湖一鹤’了?听说这几年孔大掌门在三江五湖广收弟子,创下好大的基业,缘何有兴来这穷山僻壤雅游呀?莫不是与这位艳名远播的‘花面红狐’崔小姐有三生之约……”
  崔小莺又羞又恼, “呛啷”一声,双刀出鞘,骂道:“巫飞飞!你来干什么?别人怕你,我崔小莺可不怕你!”
  巫飞飞嫣然一笑,说:“崔小姐何必如此呢?灵虚道人尸骨未寒,崔小姐便另觅新欢,移情之快,世间罕有。巫飞飞实在佩服得很,哪里敢与崔小姐放对呢?不过既然崔小姐刀已出鞘,绿玉!”她向左首那个颏下有粒黑痣的少女说:“你向崔小姐领教几招。”
  “是,夫人。”那少女应声而出,手腕一翻,两根尺许长的钢针从袖口滑出,寒光闪闪。
  巫飞飞站开一步,袖手而立,脸带微笑,神态闲豫,竟是不屑于亲自动手的样子。
  崔小莺大怒,舞起双刀,一招“狐假虎威”,和身向巫飞飞扑去。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那绿玉从斜刺里蹿过来,钢针一横,挡住了崔小莺。两个女人捉对儿厮杀起来。
  崔小莺双眼喷火,恨不得一刀斩了这个丫头。想这丫头年岁不大,气力有限,便将自己的鸳鸯双刀大砍大斫,欲以力胜之。谁知绿玉滑溜得很,钢针一架之后,立知力气不如对方,便展开小巧身法,避免硬碰,两枚钢针不住往刀影中刺进去,与崔小莺斗了个旗鼓相当。
  孔羽生久闻“孔雀夫人”美艳,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一双眼睛只在巫飞飞身上打转,舍不得离开半分,至于崔小莺的生死安危,早已抛在脑后。
  巫飞飞一瞧孔羽生那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已动杀机,脸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故意举起双臂整理云鬓,让袖口褪上去,露出两截藕段似的玉臂,一双俏眼斜瞟过去, 同时莲足轻移,一步一步走过去,娇笑着说:“孔大掌门真好武艺,劈空掌掌力沉雄,叫飞飞大开眼界。”
  孔羽生受宠若惊,说:“夫人谬奖。夫人那一手‘飞蝶满天’的暗器功夫,真乃武林一绝,若非小可竭尽全力,哪里挡得住。 ‘孔雀夫人’真不愧巾帼之中响当当的英雄,小可佩服得五体投地。”
  巫飞飞突然脸色一变,视线越过孔羽生的头顶,惊慌地叫道:“那孩子怎么啦?”
  南宫虎听巫飞飞口口声声称“北门天宇”为“孔大掌门”,又是什么“五湖一鹤”,心中大起怀疑,悄悄地靠近了大鹰,一抬脚上了鹰背。他和大鹰从小相伴,心意相通。
  大鹰立刻扇动双翼飞起来。
  巫飞飞和孔羽生皆是江湖上名震一时的好手,眼疾手快,巫飞飞右手一抬,十几枚乌金针电射而出,孔羽生手指一弹,也发出一粒毒莲子。
  巫飞飞此时尚不知小孩是谁,乌金针射鹰不射人,被大鹰双翅一扇,将那乌金针扫得无影无踪。孔羽生那粒毒莲子却是射向鹰背上孩子的小腿。他手劲大,毒莲子挟着风声呼啸而上。眼见要射中孩子了,只见大鹰尖喙一摆,将毒莲子磕飞开去。
  发生这样的变故,崔小莺和绿玉也罢斗跳开。地上四女一男眼睁睁看着那大鹰像朵乌云似地越升越高,盘旋一圈,掉头向南飞去,消失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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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6 14:09: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白云深处隐奇侠
  呼呼风声从耳畔掠过。坐在鹰背之上的南宫虎,心中充满了悲愤。九岁的孩子,突然失去双亲,又连连遇到坏人,世界之大,哪里是他的存身之处?
  小黑驮着孩子一个劲儿地飞着,它拚命鼓动双翼,向着南方的山峦飞去。
  小黑已经中了毒。它用尖喙磕开孔羽生的毒莲子时,毒质就已浸润在它的尖喙上。仗着尖喙坚硬如铁,毒质的浸入比较缓慢。现在经过整整一天的时间,它那原本灰白的尖喙已经发黑。它的心脏冬冬乱跳,双翼也不再那么有力,眼睛也一阵一阵发糊。生命的活力在它体内一点一点消失,它必须在生命终了以前,把它那孤苦伶仃的小主人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南宫虎并不知道与他相依为命的小黑已经生命垂危,他望着身下掠过的一个个山峰一片片丛林和一朵朵白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突然,大鹰的翅膀萎软了,它再也没有力气飞翔了。一鹰一人从高空中殒石一般往下掉去。
  南宫虎紧紧搂着小黑的脖子,一路跟头,向一条溪涧旁侧的乱石滩猛烈地撞去……
  南宫虎陡觉双腿一痛,一声大叫,便觉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虎儿,虎儿! ”
  有人在急促地唤他。这声音那么温和,那么慈爱,似乎是爹爹。南宫虎眼前一片红晕,他渐渐睁开双眼,只觉脑子里嗡嗡地似有无数的蜜蜂在叫,周身更是如被蜂子叮咬了无数口,火燎火燎地疼,两腿木木的,他想动一下,突觉一阵钻心的疼痛,忍不住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白髯老人起皱的脸,老人旁边是一个头扎双髻的小姑娘,小姑娘那双晶亮的眼睛正焦急地注视着他,
  老人是谁?小姑娘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他缓缓地把周围扫视了一遍。方知道自己是在一间被烟熏得乌黑的小木屋里,泥墙上挂着几张兽皮,亭柱上有一盏小小的油灯,整个房间里充满着一股刺鼻的油烟味。
  “爷爷,他醒过来了。快给他喝药呀!”
  耳边响起小姑娘银铃似悦耳的声音,一只温软的小手伸到他后脑勺,把他的头微微一抬。随即,有一只冒着热气的粗瓷蓝花碗靠近了他的嘴边,碗中散发着辛辣的药味。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叫虎儿? 我的小黑呢?”他把手挡在嘴边,朦胧记起种种遭遇,心生警惕,不肯喝药。
  “孩子,喝药吧!我姓陈,是砍柴打猎的, 这是我的小孙女虹影,你的爹爹南宫大侠救过虹影的命,我们不会害你的。”
  南宫虎全身伤痛,两腿都断了,动也不能动,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让他们摆布。
  只觉一股热线从喉咙口直贯而下,迅速爬向四肢百骸,身上的痛处减轻了许多,而脑袋又重浊起来,他昏昏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南宫虎再次醒来时,柴门大开,雪白的天光射进来,眼前不见老头和小姑娘的人影,而身上的疼痛已大为减轻。他挣扎着坐起来,才知道自己穿着一件花衣衫,两条小脚上各用树皮捆扎着长条木板,他想起了小黑,大声喊叫:“小黑!小黑!你在哪里?你快来呀!”
  门口一暗,闪进来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手中提着一只洗剥了一半的野兔,关切地说:“我是小虹,不是小黑。”
  “我不找你,我要我的小黑!”
  “小黑是谁?哦,我明白了,是那只大鹰吧?”
  “是的,是的!你快把它找来!”
  “它已经死了。爷爷说,它中了毒,是被毒死的,我们已经把它埋在溪水边了。”
  南宫虎楞楞地看着小姑娘,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放声大哭。小姑娘怎么劝也劝不住,看他哭得伤心,禁不住眼圈一红,也抽抽搭搭哭起来.
  小姑娘一哭,南宫虎反倒收住了泪,说:“你哭什么? ”
  小姑娘说:“我看你哭,想起了我死去的爹妈。”
  “你的爹妈是怎么死的?”
  “那是我五岁的时候,我们住在山外边的一个大庄子里,一天夜里,来了许多恶人,把我爹妈害死了。是爷爷把我救出来的。爷爷其实不是我的爷爷,我叫他爷爷,这件事你不要跟别人讲。”小姑娘抹干了眼泪,说:“你还不能起床,睡下吧!我要去做事了。”
  “我一定要起来,我一定要看小黑!”南宫虎挣起上身,见小姑娘伸手来按他,他自小跟爹妈学过一点粗浅功夫,双手一错,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予取予求”,左掌去拿小姑娘的右肘,右手推她的左肩。谁知小姑娘也会两下子,一招“如封似闭”,挡住他的攻势,还踏上一步,小手一翻,按向他胸口。他赶紧用“锁肘拿穴”,大拇指点向她的“曲池”,这穴位如被拿住,她那条手臂就抬不起来了。小姑娘识得厉害,只好闪过一边。南宫虎趁机下床,刚站起来,右小腿“咔”一声脆响,接上的骨头又断开了,痛得他惨叫一声, “砰”摔倒在床下昏死过去。
  骨头断裂的脆响小姑娘听得清清楚楚,又见南宫虎摔昏在床下,吓得小脸煞白,哇地哭起来.正在这时,白髯老人回来了,祖孙二人将南宫虎抬上床,老人又把那断腿接上,问清缘由,方叹息着说:“这孩子至性至情,真不愧南宫大侠的儿子。长大以后,一定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
  南宫虎从此就在白髯老人和小姑娘虹影的小木屋里养伤。老人天天上山打猎砍柴,小姑娘就在家陪伴着他,煎药煮饭。晚上,老人就为南宫虎讲些过去的事。他说他与虹影初搬进山时,在林中迷了路,碰上三只猛虎,他独力挡住两只,却不防那另一只虎绕过了他,扑向小虹影,正在万分危急之时,南宫柳赶到了,一掌将那斑斓猛虎的天灵盖击得血肉模糊,吓得另两虎返身便逃。
  老人用慈爱的目光看看虹影,又看看南宫虎,说:“我以为我这辈子报不了南宫大侠的大恩了,谁知老天有眼,把你送到我们这里来。”他顿了顿又说:“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名门之后,又都没有了爹妈, 日后要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
  老人的话中自然别有深意,但两个孩子哪里知道。十几日朝夕相伴,自然已亲如家人。虹影比南宫虎大一岁,世事懂得略多些,便拉着南宫虎的手,对老人说:“爷爷,我和虎弟结为姐弟吧。”
  老人一摆手:“只要你在心中当他是弟弟,他在心中当你是姐姐,就可以了。结拜之事以后再说吧。”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南宫虎的断腿也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转眼秋去冬来,山中黄叶飘零,朔风呼号。南宫虎腿伤已愈,天天跟虹影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练功夫。两个孩子从小生长在武学之家,耳濡目染,多少会几套入门的拳路。南宫虎终是孩子性情,不大耐烦老人布置的“站桩”、  “拿大顶”的功课,老是缠着虹影练对打。但每回对打,总是输给虹影。老人一则要出外准备过冬的食粮柴禾,一则念着虎儿是大侠之子,不敢过加管束,只是嘱咐虹影督促虎儿多练基本功,切不可与虎儿过招。
  这天午后,天上彤云密布,渐渐下起雪来。片片雪花如粉蝶般漫天飞舞。虹影在木屋的东面练她家传的“天罗掌法”。虎儿便在西面叉开马步站桩。
  虹影这套“天罗掌”是她家传绝技,从三岁时开始练,已不知练了几千万遍,除气力不足外,招式已烂熟于胸。只见她蹿高伏低,双掌翻飞,越打越快,起先还看得出只只掌形,到后来,但见一个肉色的圈子笼住身形,犹如千手观音一般。堪堪一套掌法打完,她双颊鲜红,微微气喘,身周一丈方圆,竟没有几片雪花。南宫虎看呆了。不禁叫了声。
  “好!”跑过去缠住虹影要学。虹影把小脸一板,说:“你又忘了爷爷的话吗?你有你的,我有我的,你的未必逊于我的,我的未必胜于你的。你们南宫家的‘无忧剑法’和‘潇洒拳’独步江湖。我这‘天罗掌法’有什么可羡慕的?你练你的站桩去吧。”
  南宫虎哪里肯听,拉着虹影的一只胳膊,说:“影姐,你教教我嘛!你总说我家‘潇洒拳’怎么怎么好,我却总是打你不过。莫不是叫我出山去碰到个恶人三拳两脚打死我才遂你的意?”
  虹影一听这话,虎起脸,说:“你总是要走!走走走!我们怎么亏待你了,你一门心思想走!你要走你就走吧!”转身往屋里走,是真的生气了。
  南宫虎忙赶上去,告饶似地说:“爷爷不是讲过了吗?叫我们‘相亲相爱永不分离’,要走,我们也是一起走,除非你要赶我走。”又说:“你赶我走,我也不走,”又扳住了虹影的胳膊。
  两人正说着,只见爷爷手持钢叉从林中出来,既不见他猎到什么野物,又没背负柴禾。他眉头紧锁,神色沉重,一到两个孩子面前,便急促地说:“这里住不得了,我们收拾收拾,快走!”
  虹影和南宫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跟爷爷回到木屋里。爷爷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末,一边说:“我今日在天柱峰下的林中下夹子,突然遇到了昔日一个死对头的门下弟子……”
  白髯老人遇到的是“五湖一鹤”孔羽生的门下弟子于云遮。
  于云遮是孔羽生第十四个徒弟,长得唇红齿白,聪明伶俐,颇得孔羽生的欢心。这次“鹤唳门”中弟子与“鄱阳猪龙”门下发生冲突,死伤颇众,于云遮率两个师弟入大翮山找师父回去主持大事,不想在天柱峰下的林中与白髯老人狭路相逢。
  这于云遮五年前曾随孔羽生参与攻打陈家庄,白髯老人焉能认不出来?钢叉一挺,就与于云遮等三人斗了起来。
  白髯老人早年在江湖上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外家好手,如今年近古稀,仍老当益壮,一柄八尺钢又刺、挑、抡、压、撞、扫、砸,招招刚猛迅疾,声势骇人。 而于云遮在“鹤唳门”下十余年,也颇得孔羽生的真传,两柄三尺长的“鹤嘴锄”使得得心应手,加上有两个师弟在一旁助攻,三人不住发出尖锐的怪叫来扰乱对手的心神,竟也能勉强挡住白鹭老人狂风骤雨般的猛攻。
  七八十招之后,老人渐觉气喘心跳,知道缠斗下去,讨不了便宜,又恐孔羽生就在左近,暴喝一声,抡起钢叉,劈头盖脑打下去。这一招“五丁开山”集数十年功力。于云遮.等见一片叉影压下来,又见白髯老人目眦尽裂,须发俱张,心一慌,手一软,真气一泄,举起六柄“鹤嘴锄”,挡是挡住了,但胸口犹受大锤猛击的一痛,喉头发甜,各各吐出一口鲜血,竟是被震伤了内脏。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扭头便跑。  “鹤唳门”中人皆擅“鹤翔轻功”,手中两柄鹤嘴锄交替递出去,无论勾到什么,用力一拉,身子借势前飞,逃跑起来,竟是十分有效。
  白髯老人也不敢穷追,急急回来报警。
  木屋虽然简陋,五年来遮风挡雨全靠了它,而今一旦离去,虹影也觉恋恋不舍。她把替换衣衫和几块烤兔肉打成个包裹,斜背在背后,又取出珍藏多年的短剑悬在胁下。穿上虎皮直掇,套上鹿皮短靴,装束齐整,是英姿飒爽一个女娃子。
  南宫虎天天盼着出山去找北门天宇,今日虽在非常之时仓皇动身,仍然很高兴,跳进跳出像只猴子。
  白髯老人给南宫虎穿上豹皮袍,戴上免裘小帽,想了想,又从灶下捧出些草木灰,用水调和了,抹在虎儿的脸上,将他两道怪异的赤眉染成灰色,又在门里门外下了套狼的夹子,才披上狼皮袄,秉紧蟒皮腰带,掮了八尺钢叉,虚掩好柴门,与两个孩子上路了。
  时辰已近黄昏,雪下得更大了,林梢、草丛、山路上都已积了层薄薄的雪末。
  老人领两个孩子先在附近转了几个圈,又在他日常挖好用以猎猛兽的陷阱上虚印了几个脚印。老人说这是用来对付追兵的。不过,他又说:“这帮歹徒不是等闲之辈,未必能瞒过他们。”
  他让两个孩子在头前走,他用斧头劈下一束松枝,一面走,一面小心地抹去来路上雪地里的脚印。
  虽然后有追兵,前头隐隐有虎吼豹鸣,南宫虎还是快活得很,他不时抓起一个个雪团,用小手捏紧了,掷向匍伏树杈上的松鼠和在灌木丛中低飞的山雉。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山腰上的巨石后找到一个丈余深的山洞。
  爷孙三人不敢升火,在山洞里铺开熊皮毯子,就着雪团吃了点冷烤兔肉。爷爷说:“就此走出大翮山,至少还要三天功夫。这三天中,倘老天有眼叫我们避开恶人,自是上上大吉,倘万一碰到了敌人,你们不要顾我,只管逃命去。虹影你比虎儿大,你要照管好虎弟。虎儿,你是个男子汉,要照顾好影姐。”
  听爷爷的口气十分沉重,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
  老人沉吟片刻,又说:“凡事都要想到万一。所以,该交代的话,我现在都交代给你们。虹影,你是昔年江湖上名震一时的‘彩衣双蝶’陈牧野、姚玉函夫妇的女儿,但从此刻起,你得改名‘洪影’,姓洪名影,你明白吗?”
  虹影的声音已哽咽了:“爷爷,我懂!”
  “南宫虎从今日起,改名‘宫虎’,姓宫名虎,江湖风波险恶,人心叵测,在找到北门大侠前,你不能对任何人暴露你的身世。”
  南宫虎点点头,不知为何心中发酸,忍不住要流泪。
  老人又说:“大翮山西南五百里,有个同兴镇,镇上有个姓求名残云的老婆婆是我昔时的朋友,我现在就带你们去寻她,万一我遭到不测……”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在暗中散发碧光的玉镯,放在手中抚摸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叹息,说:“你们就手持这个玉镯去投奔她。她会收留你们的。”
  他手托玉镯看了一会儿,叫道:“洪影……”忽叉转向虎儿, “宫虎,你收起来。”又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
  宫虎平日样样依赖影姐,觉得这件女人用的物事,更应该交给影姐才对,便说:“爷爷,你叫影姐收着吧。”
  老人忽然生气了,将玉镯往宫虎怀中一塞,厉声说:“你敢不听我的话?”
  洪影毕竟大一点,隐隐猜到了爷爷的用意,也说:“虎弟,别惹爷爷生气!”
  宫虎无奈,只好将玉镯收好。
  白髯老人一跃而起,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赶快走! ”
  在雪夜中磕磕绊绊走到天明,雪终于住了。满世界一片银光。
  如此,走走歇歇,一连走了三天。这天午后,来到一个山谷中。
  四周全是高耸入云的山峰,雪已化了一半,残雪的白,松柏的绿和落叶的黄交相辉映。谷中溪涧白雾腾腾。三人用清冽的溪水洗了脸,顿觉精神一爽。爷爷指着南面那座云气缭绕的山峰说:“攀上神女峰,越过鹰愁壑,到那神女峰后的仙人峰,那就万事大吉了。”他说这话时,紧缩了数日的愁眉陡然松开,脸上显出欢快的神色。
  三人歇了一会儿,便向神女峰上攀登。
  神女峰高千仞,十分陡峭,却喜有葛藤长垂。三人终年生活在山里,身手矫健,亚似猿猴,手攀脚蹬,迅速向上爬去。
  快到峰顶,耳听猿鸣声声,山风猎猎,宫虎心中畅快异常,不住催促上面的洪影,洪影的注意力却被丈余开外一丛横生在石缝中的“雪里红”所吸引,想移过去摘下来插在鬓角,但附近没有援手的葛条和石缝,正自犹豫,忽听下面爷爷一声惊呼:“快快!他们追来了!”
  宫虎、洪影扭头向下看去,只见六个小如虫蚁的人影已来到谷中。一红三绿仿佛是女子,另两个黑衣人仿佛是男子,正在指指点点。其中一个黑衣男子朗声高叫:“哈哈!陈老爷子你跑不了啦!”
  那声音尖锐高昂,清晰异常,显出非凡的内力。宫虎一听,耳熟得很,正是那冒充过“北门天宇”的“五湖一鹤”孔羽生,不用说,另一个黑衣人是他的徒弟于云遮,红衣女子是“花面红狐”崔小莺,另外三人,必是“孔雀夫人”巫飞飞和她的两个侍女了。这些人武功高强心狠手辣,怪不得爷爷如此惊慌。
  好在峰顶已不远,爷孙三人闷头迅速向上攀援,猛觉眼前一亮, 已到达峰巅之上。
  三人穿进树林,一股劲向南跑,终于到了悬崖边一块状如馒头的巨石上。
  但见此山与对面那形似一垂首兀立的老翁般的仙人峰之间,横亘一条宽约七丈的深壑。站在巨石边往下看,只觉云气弥漫,深不可测。洪影拣起块拳大的石头掷下去,许久才听到石头撞在岩上的响声。
  老人解下腰间一盘麻绳。麻绳的一头系着五爪钢钩。他抡圆胳膊,大喝一声,五爪钢钩似脱弦之箭,带着长绳飞向对山一株枝干虬曲的千年古松。钢钩正好在一个枝杈上扎住。他又将麻绳这一端扎紧在一块凸出的石棱上,这就在两峰之间,架起一道细长的“绳桥”。
  老人又取出两根短绳,分别甩给洪影和宫虎,沉声竭道:“你们快过去。”说罢,将钢叉握在手中,向后一个转身,踏上几步,准备抵御追兵。这时,从林子那边,已传来孔羽生的说话声。
  宫虎把短绳在自己腰间拴好后,又替洪影拴好腰绳,与她来到岩边。在“绳桥”上系了活扣,两人双手对握,深深对视一眼,四脚同时在石上用力一蹬,就沿着绳桥迅疾地飘滑过去。
  系在两峰间的麻绳,由于自身的重量,正好在中间垂下一个弧形。宫虎和洪影离开此峰的瞬间,疾如飞鸟,但一到绳桥中间,就滑不动了。只听见那边“当啷”响起金铁交鸣之声,便知爷爷已和敌人动上了手。
  无奈身子悬挂在两峰之间,看不到巨石后与敌人拚杀的爷爷。宫虎张嘴刚要叫,洪影一把捂住他的口,低声斥道:“咱们快过去,别分爷爷的心神。”
  两人四手交替拽着长绳,费力地向仙人峰荡过去。

  第六回 一点飞鸿下绝地
  第一个冲出林子的自然是“五湖一鹤”孔羽生。
  自从南宫柳那黄毛红眉的丑儿子骑一头大鹰飞走之后,更激起他得到《小小真经》的欲望;同时又担心碰到天下无敌的北门天宇。多个帮手多一份胆,崔小莺和“孔雀夫人”巫飞飞也握手言和,两伙人合作一伙,孔羽生有四个美貌女子日日陪伴,也就乐不思蜀,盘桓于大国山中数月,四处寻找南宫虎。
  哪知没找到南宫虎,他的徒弟于云遮却遇到了避难于此的陈老头。于是结伴追踪而来,到底在神女峰追上了这条五年前陈家庄的漏网之鱼。
  “五湖一鹤”轻功高妙,又欲在巫飞飞面前逞能显本事,远远一见陈老头的身影,便双足一顿,拔起身子,半空里一个翻身,轻飘飘地落在附近的树梢上。那树枝往下一沉又一起,借着树枝的这股弹力,他如箭一般向前飞去,几个起落,便来到白髯老人的面前。
  见这老人双目怒睁,长髯飘拂,手中握一支黑沉沉的八尺钢叉,威风凛凛,孔羽生也不禁心头一凛,笑嘻嘻地说:“陈老爷子风采胜昔,羽生不胜仰慕。只要老爷子肯将陈牧野的丫头交出来,羽生感激不尽,”
  白髯老人将钢叉一摆:“孔羽生,亏你也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打听打听,我陈某人可是贪生怕死,卖友求荣之辈?”
  孔羽生依然笑容满面,说:“‘铁臂钢叉’的侠胆义肝,羽生不才,也早已如雷灌耳,心仪已久。只是汝之‘陈’非彼之‘陈’,何苦为他人殉葬呢?”
  老人掀髯哈哈大笑:“大丈夫一诺千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陈牧野予我以活命之恩!闲话少说,看叉!”
  他一招“卞庄刺虎”,钢叉平端,缓缓刺去。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却是老人平生得意之作,下刺“气海”、  “膻中”,上挑敌手双目,力沉势猛,虚虚实实,极难抵挡。
  但孔羽生何等身手,他一头跟老人说话,一头蓄劲待发,看见钢叉平刺过来,早将手腕一翻,抽出肋下两柄通体雪亮的银锄。他知道巫飞飞、崔小莺等已来到身后,又故意卖弄手段,双锄在钢叉尖上一点,借力凌空跃起,越过老人的头顶,银锄一挥,打算击向老人毫无防备的后心。
  哪知“卞庄刺虎”一招两式,正留有极厉害的后着。想那猛虎极善腾跃,既为“卞庄刺虎”,自然留有后手。孔羽生跃起的姿势固然美妙无比,直如一只大鹤冲天而起,又有锄掘后背的杀着,可谓厉害之极。但老人钢叉一挑,雪亮的叉头挟着猛锐的风声,直刺孔羽生的足底,根本不顾自己的后心已在对手银锄的笼罩之下,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世上任何门派的武功,尽管招式千变万化,迥然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每一招皆蕴含攻守皆备的变化,或攻中有守,或守中有攻。而老人此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攻不守,倘若孔羽生两锄挖实了,老人自然性命不保,但锐利的钢叉也必能将对方的脚掌洞穿。
  孔羽生怎肯做此傻事?亏他机变极快,生生将挥出的两锄收了回来, “哨”一声与上挑的钢叉相交,同时缩腿收腹,一个倒纵跟斗,向后弹出丈余才飘然落地。但觉胸口气血翻涌,他方知白髯老人的叉势刚猛无比,惊出一身冷汗。
  老人一招占先,第二招“力挑滑车”连环使出,将一柄钢叉使得虎虎生风,威力惊人。
  一个是豁出性命地猛击猛打,一个却心头微生怯意,守多攻少。这一来,两个武功本相差很远的人,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这时,宫虎和洪影已攀上仙人峰的古松,眼见对山爷爷和孔羽生斗得难分难解,心惊肉跳,竟忘了解开腰间的绳扣。
  突见敌方红影一闪,那“花面红狐”崔小莺挥舞鸳鸯双刀,抢上来与孔羽生联手夹攻。但在爷爷拚命抵抗之下,竟也不能上前半步。
  这时,那“孔雀夫人”巴看到悬架于两峰间深壑上的“绳桥”,也看到了对峰古松上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腰身一扭,翩若惊鸿似地掠出来。
  老人哪肯让她过去,暴喝一声,跳过去截住巫飞飞,将一根钢叉舞得风雨不透,地上的沙石也被劲风所激,尘土飞扬。谁知巫飞飞竟把这漫天的叉影视若无物,冷笑一声,纤腰一扭,竟如鬼魅似地穿了过来……
  宫虎只觉胸中热血沸腾,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拔出洪影腰间的短剑,奋力一挥,将洪影的绳扣斩断,大喝一声:“爷爷,我来啦!”就像脱兔似地向对山滑去。
  老人一见“孔雀夫人”轻轻巧巧就闯过了自己,又听宫虎和洪影的惊叫,心头一慌,手中钢又慢了慢,被孔羽生抢进内圈,左手一锄,挖在胸口。那崔小莺瞧出便宜,刀交左手,右掌一击,正击中在他顶门。他连大叫一声都来不及,一缕忠魂便飞往冥府。
  宫虎方才那一举,只是不忍看爷爷被敌人围攻,因此就奋不顾身地滑回去,想助爷爷一臂之力。至于自己的功夫是否真能给爷爷以一强援,自己这一回去是不是正好落入虎口,他连想也没想过、与爷爷、洪影相处数月,因感生情,自然而然地做出这舍生忘死的行为。
  可惜,与来时一样,滑到中途长绳弧形的最低端,就再也滑不过去了。此刻,他一手持剑, 一手攀援,前进一步也十分艰难,只听到洪影的哭叫:“爷爷!爷爷!”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突觉长绳猛烈地一震,将他握绳的右手震开,身子顿时又向后滑,悬在两峰中间,上下晃荡。
  他抬头一看,只见身穿墨绿衫裙的“孔雀夫人”巫飞飞, 已踏上“绳桥”,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这时,西斜里太阳从云后露出来,山风强劲,巫飞飞身上的衣衫在风中翻飞,衣衫上的金丝闪闪发光,她踏在细细的长绳上,飘飘欲举,背映蓝天白云,直似从九天凌虚凭风而下的仙女。
  两峰上的人都看呆了,谁也不敢发一声,唯恐些许的声响会使这“仙女”在瞬间消失。
  巫飞飞脚踩长绳,面带微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
  孔羽生们终于醒悟过来,发出一阵欢叫,在他们看来:以“孔雀夫人”的绝顶轻功,这两个孩子插翅也难逃遁。
  一尺一尺,巫飞飞的身影越来越近,宫虎甚至已看清她脚上绣花鞋上绣着的彩蝶,也看清她笑容后面的残忍和狠毒。
  他回头望了一眼抱着松枝惊呆了的洪影。
  于是,他缓缓地举起了擎剑的左手,在一片尖锐的惊呼声中,向那根绷得紧紧,随着巫飞飞的脚步频频抖动的麻绳, 用力一挥……
  麻绳断了。
  麻绳一断,两山的人又是一片惊呼,他们清楚地看到:巫飞飞和宫虎像两块大石头,刹那间把悬浮在深壑里的云雾撞开两个大洞。这两个大洞又在刹那间迅速地弥合拢来。
  而两个坠身深壑的人,也就被雪白的云雾无声吞没了。
  两山上的人都屏住呼吸,倾听来自壑底的闷响。
  这一瞬间,似乎极长极长。
  终于有了“蓬”的一声,似乎还夹杂“啊”的一声惨叫。
  但另一具躯体的撞击声久久没有传来。
  也许这深壑太深了,也许壑中的云雾太厚了,撞击声没能够传上来。
  孔羽生一伙,纵然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豪杰女英,但目睹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也心悸不已。
  洪影目睹这世上她两个最亲的人顷刻间相继死于非命,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太阳从西边的山峰后落下去,将半个天空映得血一般的红。
  山风嗖嗖地掠过深壑,深壑里云雾翻滚,白浪汹涌。
  神女峰和仙人峰静静地肃立着……
  宫虎短剑一挥之时,心头充满一种异样的满足。这是他最好的选择。巫飞飞一旦越过深壑,他和洪影都将束手就擒。因此,他必须斩断“绳桥”。
  “绳桥”一断,影姐无虞了。
  身子猛地下坠的时候,他恍惚觉得自己又骑在大鹰的背上向大地俯冲。
  眼前白光一闪,接着就是一片黑暗。他闭上眼睛,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突然,他腰间一紧,似乎有条长蛇缠住了他的腰,死死往肉里勒,勒得他腰骨欲断。但直坠之势突变为横飞。
  “冬! ”
  宫虎撞到了一块坚硬的实地。似乎也不甚疼痛,他感到了一些欣慰。
  他慢慢睁开眼睛,周围是漆黑一片。渐渐地,在这片漆黑中看到有两颗并列在虚空中的碧绿。渐渐地,在这两颗碧绿之下有一小片雪白。
  这是什么东西?他挣扎了一下,右手触到坚硬粗糙的石壁,左手仍握着短剑,也听到了一声声微风吹拂似的喘息。
  “嘿嘿嘿嘿!”
  有一阵笑声突然响起来,发出了轰轰的回声,那两颗碧绿跳荡着,那片雪白一闪即逝。
  “你是鬼吗?”他乍着胆子问,
  “我为什么是鬼?”
  语声就在面前,粗嘎嘎的。
  “那你是人吗?”他又问。
  “我为什么不是人?”粗嘎的嗓音中透出一丝委屈。
  “我现在什么地方?”宫虎问,他想那个人会回答:这是阴间。
  “你现在我家里。”
  “你家在什么地方?阴间还是阳界?”
  “不是阳界……”那人回答,宫虎心头一凉,刚萌生的一点希望又熄灭了,但下一句回答使他更摸不着头脑, “也不是阴间!是阴阳交界的地方。”
  那人又说:“我的家在一个洞里,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深洞里。你懂了吗?”
  “难道我没有死吗?”
  “哈哈哈!”那人放声大笑,笑声在洞中东扑西撞,激起雷鸣般的回声, “我不让你死,你怎么会死呢?”
  宫虎的眼睛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物。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高敞的山洞里,离洞口不远。一根长带子像死蛇一样透迤在脚边。三尺开外的地方,蹲着一个人。他一头一脸焦黄色的乱毛,高耸的眉骨下有双碧绿的眼睛,一口牙齿白得耀眼,臂上青筋虬曲,看上去极像一只巨猿或者山魍。
  “你到底是谁?怎么把我弄到这里来的?”
  那人将焦黄的长眉一耸,不耐烦地说:“你这娃儿太啰嗦了!好吧,你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出来。”
  “没有了。”
  “好!我告诉你:我是大名鼎鼎的‘半阴半阳洞主’独孤一人,在这里住了五十多年啦。方才在洞口想打个瞌睡,看见你从上面掉下来,我就用这根带子……”他拾起地上的带子,手腕一抖,那长带顿时挺得笔直,嗖一声扑出洞口,“把你捞了过来,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又丑陋又多嘴多舌的小娃子,嗨!”他很懊悔地把带子一摔,身子一伸,躺倒在地,双手枕在脑后,屈左腿,右腿架在左腿上,滑稽地扭动五只肉蛋似的脚趾头,表示不耐烦与宫虎啰嗦了。
  宫虎是个骄傲的孩子,尽管有很多疑云在脑海中翻腾,他也忍住了不再吭声。
  他爬到洞口,洞口地上的石头光滑滑的,显见得那人经常进进出出。他向下看,下面黑乎乎的,深不见底。向上看, 上面白茫茫的一层云雾,遮住了蓝天、峰顶。他看对面,对面的悬崖上横生着儿丛野树,他看左右,左右皆是长满苔藓的石壁,
  他想,他割断的绳头,有一半应该垂在自己这边的石壁上。他仰躺在洞口,把头伸出洞外,凝目往上看。只要找到绳头,他就有希望爬上去。但是,他只看到一片云雾。
  他爬回洞中。那怪人的脚趾不再扭动,怪人已睡着了,发出一阵阵轻微的鼾声。
  宫虎往洞里看,洞里也是黑乎乎的,不知有几多深。他心里起了一层恐惧。
  那怪人突地翻身起来,双目炯炯,看着宫虎:“方才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现在,该轮到我提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为什么从山上掉下来?”
  宫虎将经过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有关自己的身世部分,按白髯老人的嘱咐,略去不谈。
  那怪人一听还有个小姑娘在仙人峰顶,笨手笨脚地爬起来,宫虎这才发现,这位“独孤一人”是个身材高大的跛子,右腿长,左腿短。他龇开雪白的牙齿笑了笑,说:“我去看看。”一拐一拐走向洞口。
  宫虎正想看看这怪人靠什么出洞,赶紧跟过去。只见怪人长臂搭住洞口上方的石壁,掌心如有磁力似的,紧紧附在石壁上,庞大的身躯悬挂着。他就这样以手代脚,在那洞外几近垂直、滑不留手的苔藓上一步一步“走”了上去。马上就“走”进云雾里,踪影全无。
  宫虎饶是大侠之子, “九头兀鹰”的外孙,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功夫。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等了许久,见那云雾翻滚起来,渐有一个黑影现出来,怪人回来了。这时,他已不再用手代足,两脚站在苔藓上,就像站在平地上一样,身躯横在陡峭的峭壁上,一手撸着毛发上的星星水珠,一手指着宫虎,有点生气地说:“你这小娃子不老实,骗人!峰顶上连个鬼也没有,哪来的小姑娘?别堵在门口,让我进来!”噗地跳进洞来, “不过,对面那座山头上倒是有个死老头。”
  宫虎一听,不由流下泪来。那必是白髯老人陈爷爷。
  “你哭什么?”怪人大声喝斥,  “我已将他埋了。有名闻天下的‘半阴半阳洞主’独孤一人给他送葬,那是他天大的福气,你还哭!我最讨厌喜欢哭鼻子的小娃子。”
  宫虎不理他,越哭越响。突觉脖颈一紧,双足离地,是怪人一手将他拎了起来。
  “再哭我把你丢出洞去!”那怪人威胁着说,手臂一展,把宫虎拎出洞外, “我放手了,我放手了。”
  宫虎仍然大哭不已。他当然知道,怪人如将手一松, 自己就会掉下深壑,这会掉下去,再也不会有生还的希望了。但他的犟脾气一发,却是死活不顾的。
  怪人叹一口气,手臂一曲,把宫虎提进洞来,轻轻一放。待宫虎站稳了,他抱拳一揖,用乞怜的口气说:“我求求你别再哭了。我怕了你还不行吗?你饶了我吧,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他用双手捂着胸口,伛下腰去,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显出极为痛苦的神情。看样子倒并不是装出来的。
  宫虎一止住哭,怪人便直起了腰,自言自语地说:“想不到我独孤一人避世五十余年,今日竟栽在黄毛小儿手里,可叹可悲可笑可怜!”竟是十分颓丧。他凝神沉思片刻,忽又说:“我肚子饿了,你饿不饿?我们吃饭去吧。”
  他一伸手,执住宫虎的手,拉着他往洞里走。
  洞里黑得很,地上又高低不平。宫虎一任怪人拉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往里走。有时听到身边的淙淙的流水声,有时听到头顶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有时额头撞在洞顶悬下的钟乳石上,有时膝盖顶住了地上长出的石笋。
  这洞极深极深,曲里拐弯,越走越觉得暖风拂面。终于前面隐隐有光透过来,淡红色的。又拐了一个弯,走过一条狭狭的甬道,突然眼前一亮,来到了一个高敞的大厅。大厅两旁红烛高烧,壁上绘着奇形怪状的图画。大厅正中,屏风前面,有一张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的透明的大圆桌,圆桌旁同样是透明的椅子,更奇异的是有一个身穿白衫,满头珠翠的年轻女郎,正坐在面向甬道的椅座上。她脸色雪白,以手支颐,柳眉微蹙,似乎正在沉思。一截手臂,肤白胜雪。
  那怪人一见这年轻女子,一张丑陋的脸上堆满了笑意,碧绿的眼中也漾出年轻的光波,他大声说:“小雪,你看,我给你带了个小朋友来。”沙嘎的语声中透出一股柔情蜜意来。
  怪的是那年轻女子纹丝不动,连眼皮也不抬一抬,睡着了似的。
  宫虎随怪人走上前去,才发现那桌椅的脚俱与地相连,竟是从一大块水晶石上生生雕出来的。
  怪人让宫虎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 自己走到屏风后去。
  宫虎觉得这大厅里暖气逼人,便将身上的豹皮袍脱了。他看看对面那个年轻女子,觉得这女子真也傲慢得可以,客人来了连个招呼也不打,莫不是既聋又哑且瞎的一尊石像?
  她到底是独孤一人的什么人?女儿还是孙女?整日耽在洞里,不寂寞吗?
  独孤一人笑容满面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手中托着一个极大的金盘。盘中三只金碗,三双银筷,三只玉杯,一只嵌满宝石的细颈大肚瓶。珠光宝气,耀人眼目。
  他先将一只金碗、一双银筷、一只玉杯摆在年轻女子画前,然后才给宫虎和自己摆好碗筷。又拿起瓶子,从年轻女人起,在三只玉杯中斟满一种乌黑粘稠的液体。然后面向年轻女子,殷谨地说:“小雪,你请用一点。”
  那年轻女子仍然以手支颐,不闻不问。
  宫虎肚子是饿了,看看面前的金碗中,是一团鸡蛋大绿色的粉团,散发出一股怪异的气味,拿筷子夹起来咬一口,但觉淡而无味,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看怪人边吃边咂嘴,津津有味的样子,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三口两口吞下肚去,把空碗朝怪人一翻,意思是不够,要求再添。
  怪人笑一笑,向年轻女人说:“小雪,你看这位小客人傻不傻?”又转向宫虎:“行了行了,这‘阴阳绿玉糕’是不能多吃的。你要是还不够,就将那杯‘阴阳黑漆羹’喝下去吧。”说了,他将自己杯中的东西一饮而尽。
  宫虎见那杯中乌黑粘稠的东西,更不知是什么做的,反正主人能吃, 自己也能吃,端起玉杯,刚要喝,突觉一阵劲风扑面,手中的杯子已不见了。
  他心下大骇,一转眼,看到自己的杯子已到了独孤一人的手中。独孤一人说:“这东西你不能喝的。”他随手扳过大肚细颈瓶的瓶口,把杯中的所谓“阴阳黑漆羹”倒回瓶中。
  宫虎进得洞来,碰到这个怪人的种种怪事,心知不能以常情度之,也就不以为意。况且,他对那杯中之物也没有兴趣。
  那怪人看看年轻女子面前一动未动的食物,叹一口气,委委屈屈地说:“小雪,你一点也不用怎么行呢?看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又叹一口气,收拾起碗筷,仍拿大金盘托着,走到屏风后去。
  宫虎觉得这年轻女子不吃不喝不声不响也不动,处处透出一种难以琢磨的怪异,心猜她是否正在练习什么高深的武功。他离了座,想到屏风后去看看,经过年轻女人身边时,脚下被硬物一绊。低头看,原来是踩在那女子垂在地上的长裙边上。长裙怎会坚硬如石?他心念一动,大着胆子摸了摸女子的肩,只觉触手冰凉。原来这年轻美貌而毫无生气的女子,实实在在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石像!
  这一发现,使宫虎惊得心头狂跳不已。看来,这独孤一人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个疯子。与疯子相伴下去,如何是好?
  趁着独孤一人尚未从屏风后出来。他蹑手蹑足走到烛台旁,伸手取了一支粗如儿臂的红烛,轻手轻足地离开大厅,走向那狭狭的甬道。有红烛在手,宫虎快步走出甬道。逢洞便钻,有路就行,东拐西转,忽然来到一个石窟里,只见前面有三个黑乎乎的岔洞,他竟不知哪一个洞通向出口。
  正犹豫间,听到后面有人在叫:“黄毛儿,你回来!黄毛儿,你回来!”是独孤一人的声音。
  宫虎慌不择路,咬咬牙,跑进中间的岔洞。跑了十多步路,只见前洞套洞,又是四五个支洞,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后面喊声越来越近,转身回去,只有束手就擒,没有别的办法,他心一横,钻进右边第二个向下的洞。
  这个洞, 洞口下倾,他一脚踩了个空, “扑通”摔倒,烛火摔灭了。身子也顺着斜坡势咕噜噜滚下去。刚刚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突觉眼前一亮,两丈外的地方,出现了独孤一人高大的身影。他手持红烛,仰起乱发蓬松的头,哈哈大笑。
  笑声如雷鸣一般,震得宫虎耳膜发麻,脑袋发晕。他脚一软,就坐倒在地。
  独孤一人一跛一跛,很快走过来,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像拎小鸡似地拎起宫虎,厉声说:“你在我家里,怎么还敢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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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8 08:55: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洞中肝胆一古剑
  “你请我到你家里来,我是你的客人,我为什么不能到处走走?”宫虎理直气壮地反问。
  独孤一人楞了楞,说:“你这话倒也有理。不过,现在该睡觉了。你若想走走,等明天再说。”他口气缓和下来,手一松,把宫虎放下地。
  这个人疯虽疯,倒还讲道理。宫虎眼睛一转,说:“你要睡觉,我也该告辞了。请你送我出去。”
  “这不行!”独孤一人不上当,脸上显出得意的笑容:“你晓不晓得,我打算改名字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再叫‘独孤一人’,改叫‘独孤二人’了,我封你做‘半阴半阳副洞主’,怎么样?”
  “我才不做什么‘副洞主’呢!  ‘副洞主’  留给你的‘小雪’去做吧!”
  独孤一人脸上的笑容顿夫,一双碧绿的眼睛凝视着虚空,似乎陷入了沉思,轻轻地自语道:“小雪怎么会肯?她不肯的,她不肯的。”
  宫虎知道他的疯病又发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好了,好了,我要睡觉了。你走吧。”
  “哦!哦!”独孤一人如梦方醒,歉意地说:“这里不能睡,这里太潮,你随我来。”他一把攥住宫虎的胳膊,举起烛火,三转两转,左拐右拐,把宫虎引到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石室靠壁有张白玉床,床上铺着一块五花斑斓的虎皮褥子。宫虎的那件豹皮袍就搭在床前石凳上。独孤一人把蜡烛插在石桌的烛台里,说:“你好好睡一觉吧。我要去陪小雪了。 ”
  宫虎装出很困乏的样子,不停打着哈欠,慢慢走向白玉床,心想等独孤一人离开后,再秉烛找出路,好歹得逃出去。谁知独孤一人走出石室,只听“轧轧轧”一阵响,一块方方的巨石像闸门一样落下来,封住了石室的出口。
  宫虎急忙扑过去,用力一推,这巨石怕不有儿万斤,哪里推得动?
  既然如此,也不必白费精神了,看起来,那疯子只是文疯不是武疯,没有要加害于自己的意思。他心下一松,瞌睡上来,爬上白玉床,倒头便睡。
  他很快就进入梦乡。他梦见自己和影姐站在仙人峰顶,那“孔雀夫人”伸出两只鸟爪似的手,一步一步逼上来。他想逃,却一步也迈不动。  “孔雀夫人”阴笑着,鸟爪一伸,猛地插进他的肚腹。他大叫一声,惊醒了。眼前哪有“孔雀夫人”?只见红烛燃去半截,结了一个大烛花。但自己腹痛如故,好像里头有千百把钢刀在乱绞,痛得他冷汗淋漓,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一边滚一边“哎哟! 哎哟”大叫。
  独孤一人不知怎么听见了,开启石门跑进来,一见宫虎这副样子,说:“不好!是中毒了!”
  宫虎一边呻吟,一边恨恨地说:“准是你在那个什么‘阴阳绿玉糕’中下了毒!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谁知独孤一人连连点头,满脸歉意地说:“是的是的。绿玉糕是有毒的,对不起,对不起!”
  宫虎再也想不到怪人会直言不讳,大声问:“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害我?”
  独孤一人很惊愕地抬起头:“我没有害你,我为什么要害你?绿玉糕虽然有毒,你多吃几次就不要紧了。”
  天下岂有此理?明明有毒,还说不害人,要多吃几次。宫虎觉得这人实在疯得不可理喻,也没力气跟他斗嘴,只是抱着肚子唤痛。
  这时,独孤一人伸出一掌,掌心紧贴在宫虎的“气海”穴上。宫虎便觉有一股十分柔和的气流源源不断地注入自己的体内,如割的腹痛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股气流进入了宫虎的体内后,起先是贮存在他的“气海”里,渐渐流向四肢百骸,并带动他本身的元气在体内循四经八脉作循环流转。上透十二重楼,径达头顶心的“百会”穴,下至脚底“涌泉”穴。宫虎只觉周身舒泰,好像身上十万八千个毛孔都张开了,而心田也一片空明,感觉整个身子飘浮在虚空里,眼皮渐渐耷下来,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醒,睁开眼来,见蜡烛早已熄灭,但石室内充盈着一片白蒙蒙的光,石壁上的图画隐约可见,豹皮袍上的金钱斑也看得一清二楚。在如此深奥的洞中,哪来的光源呢?宫虎十分疑惑,翻身起来四处寻找,终于发现在对面的石壁顶角上,有个拇指粗的小孔,天光就是从这小孔中漏进来,投射在白玉床板上,反映给整个石室。只不知这通气采光的小孔是人工凿出还是天然生成。总之,这石室离峰顶已不很远。
  那块当门的巨石已经抽去,望出去巷道里仍是漆黑一团,宫虎再不敢乱走,就拉开嗓门大叫:“独孤一人,独孤一……”“人”还未喊出,面前风声簌然,黑影巍然,那独孤一人已来到了,但听到一个粗嘎的嗓门沉声说:“你这娃子太不晓事,想我堂堂‘半阴半阳洞主’,岂容你直呼其名?论年岁,我比你大好几十岁呢!”
  据独孤一人自称,在洞中已住了五十余年,设想他壮年入洞,少说也有八十多岁,论理,宫虎叫他一声“爷爷”也不为过。但宫虎觉得这怪老头疯疯癫癫,天真烂漫,这声“爷爷”就叫不出口,想了想,故意用很委屈的口气说:“算你多吃几年饭,我就叫你大哥吧!让你占一点便宜。”
  独孤一人居然很欢喜地答应了一声,执住宫虎的手:“来,来,大哥带你吃饭去。”
  “有毒的饭?”宫虎一想起那令他腹痛如绞的“阴阳绿玉糕”就心头发怵,甩开了独孤一人的手, “我不吃,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兄弟!兄弟!”独孤一人焦急地说:“你听我说,那东西是有点儿毒性,不过外头世上的武夫想吃也吃不上呢!有我在,总不会看你去死的。你一死,又剩下我一人耽在黑洞里,有什么味道?”口气中对宫虎竟是十分亲切。
  “大哥,那我们一同出去吧。外面的世界有多好,有太阳,有风,有树木花草,有鸟,有清清的水。何必像个地老鼠一样躲在洞子里呢?”
  “不,不,不!”独孤一人双手齐摇,连连后退,很怕的样子, “外面再好我也不去。外面的人太坏!你不是也差一点死在外面的人手里?你也不能出去。走,走!吃了饭我带你看看我的那些宝贝——我有许多宝贝。”
  他上前来,一把挟起宫虎,快步如飞,在黑黑的巷道里走了一阵,又来到那个大厅。
  大厅里一切如故,红烛高烧,灯火辉煌。年轻女人的石像依然一动不动地在椅子上坐着沉思。独孤一人依然用十分温柔的口吻叫她的名字,跟她说话。
  宫虎心中好奇,忍不住问:“大哥,她明明是个石像,你干吗拿她当活人待?”
  独孤一人生气了,狠狠盯了宫虎一眼,又面向石像,惶恐不安地说:“小雪小雪,我这小兄弟不懂事,不会说话。你别见怪。你用一点饭吧!你总是不吃不喝的,身体怎么撑得住呀?我看你瘦了好多呢!”
  宫虎本已下定决心,不再吃那有毒的“阴阳绿玉糕”了。谁知这绿色的物事一到面前,喉咙里好似伸出一只手来,肚子里馋虫蠢蠢乱动,竟忍不住仍然用筷子夹起来放到了嘴里,三口两口就吞下去了。觉着滋味比上一回好一些。
  这次独孤一人没再给他那种乌黑粘稠的东西。他想,独孤一人天天吃“阴阳绿玉糕”却仍然活得好好的,莫不是那“阴阳黑漆羹”是解毒剂?看独孤一人吃得欢势,他一伸手,取了石像面前的玉杯,正欲一饮而尽,独孤一人眼疾手快,用筷子在宫虎擎杯的手上轻轻一点。宫虎就觉得全身一麻,手脚皆不能动弹,那玉杯离嘴唇仅半寸,却怎么也到不了口边。就晓得自己被点了穴位,幸而还能说话,便说:“大哥你怎么不让我喝?”
  独孤一人倏地变了脸色,一双碧眼中杀气骤起,他恶恨恨地骂:“你这小娃子太可恶!竟敢对小雪无礼!我一掌拍死你!”他缓缓抬起左掌,那掌心有一块铜钱大的朱红,他把手掌悬在离宫虎头顶半尺的地方,宫虎就觉得头上如火燎般地辣痛,一股沉重的大力压得他胸口憋闷,难以呼吸。
  仅仅是一杯“阴阳黑漆羹”,就要打死自己,宫虎越想越伤心,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哭着说:“你打死我吧!这才是好大哥好兄弟呀!你打呀!……”
  独孤一人楞了楞,高悬的手掌就没往下拍,慢慢收回去,捂住了心口,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
  宫虎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一哭,这怪人就会心口痛?难道他听不得哀声?宫虎故意越哭越响。起先倒是装的,后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惨遭不幸的爹爹、妈妈和陈爷爷,想起不知所踪的洪影,触到了痛处,不禁大放悲声。
  但见独孤一人渐渐弯下腰,额头上冒出豆大的黄汗,牙关咬得格格响, “扑通”一声滑到了桌下,痛苦地呻吟起来。
  宫虎一惊,收了泪。独孤一人沉重地喘息着,以手撑地,慢慢爬起来,手指一弹,一缕指风冲向宫虎的“侠白”穴。宫虎顿觉全身一震,又一松开,手足都能活动了。想这点穴解穴的手法如此神奇,真是匪夷所思。看独孤一人阴沉着脸,他大生歉意,悄悄将手中这玉杯送回到石像面前,说:“小雪大姐,刚才我冒犯了你,惹大哥生气。我知错了,请多原谅!”
  说了,偷觑独孤一人一眼,见他脸色已缓和,心下松一口气,知道自己又到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倘若刚才独孤一人手掌一落,自己焉有命在?
  独孤一人开口了:“兄弟,不是大哥吝惜一杯‘阴阳黑漆羹’。大哥活了八十多岁,难得遇见你这么一个心地纯良、至性至情的小兄弟。凡大哥家中所有的,兄弟若喜欢,统统取去也不妨。这‘阴阳黑漆羹’为洞中暗泉之水所制,虽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但世间万物皆有一利则有一害相随。大哥我本非现下这般丑陋的面相,只为贪图武功天下第一的虚名,又不肯下滴水穿石的苦功,遂浪迹天涯,搜寻各种武功典笈和调和体内阴阳的奇丹妙药,终于在一册远古传下的秘笈上看到用阴阳交界处的阴阳水合世上百草万花汁液制成的‘阴阳黑漆羹’饮之,可令人内力大增。我服用了这种东西后,才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唉----!”他长叹一声,眼中透出无限凄凉之意,又说:“我见兄弟貌相本非上佳,如再服用这羹,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怪物!”
  宫虎是个绝聪明的孩子,听独孤一人这样一讲,立即想象他年轻时定是个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侠少,后来变成这么个样子,自然生出无限烦恼。
  独孤一人又说:“小雪原是我的未婚妻。待我武功有了小成之后再去看她,想商议嫁娶之事,谁知她一见我这副怪相,受了极度惊吓,竟……”他眼中落下泪来:“都是我害了她。从此,我披发入山,来到这里……”
  宫虎毕竟年纪还小,万万想不到这洞中奇人还有这么一段伤心事。他生具至性至情,自然与独孤一人心意相通,顿时感情激荡,心头一酸,堪堪要流出眼泪,又怕引起大哥的心口痛,强自忍住了。
  独孤一人忽然以筷击金碗,唱道:“相思长相思,相思无限极。相思苦相思,相思损容色……”语声中充满了难以排遣的忧伤和憾恨,在大厅里发出“嗡嗡”的回声。
  宫虎听得痴了。
  独孤一人说:“兄弟,我领你去到处走走,看看我的珍藏。”
  他拉着宫虎的手,离开大厅,走进黑乎乎的巷道。宫虎已在洞中耽了一天多,眼睛已渐渐适应在暗中视物,一尺远的东西,已能看出大概的轮廓,所以在巷道中穿行时,已不会再像笨鸟似地撞到钟乳或石笋上去。
  独孤一人在洞中住了五十多年,黑暗对他来说已不成为一种障碍。到了第一个石窟,他抬起右手的食指四面虚点几下,宫虎就看见有一道道火光四下射出去。  “噗!噗!噗”几声,壁上的蜡烛依次点燃了。宫虎亲眼看到这种传说中的武功“纯阳烈焰指”在独孤一人身上发挥,心中大为钦佩。
  这个石窟乱七八糟堆放着各种兵器。有的黯淡无光,似乎在地下埋了千百年,犹如一截朽木;有的光华四射,似乎刚从名匠炉中炼出,一看就是宝物。刀、剑、枪、戟、鞭、棍、斧、钩、锤、叉、耙、爪、铁笔、五行轮、峨嵋刺、金链鞭……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应有尽有。可以想见独孤一人为了收罗这些兵器,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
  第二个石窟是一架一架的书。有的是线装图册;有的是羊皮纸上蝌蚪文;有的是竹简……拳经、剑谱、内功心法无所不包。宫虎虽识字不多,也知道一个人只要将其中一册典笈上所载的功夫学会,足可扬名天下了。
  第三个石窟是些古玩珍宝,宫虎没有什么兴趣,一瞥而已。
  回到大厅,宫虎双膝一屈,向独孤一人跪下来,说:“大哥,我要拜你为师。我的爹妈是被恶人害死的。我要杀尽世上的恶人,为我爹妈,为一切被恶人害死的人报仇!”
  独孤一人要扶他起来,他说:“你若答应了,我就起来。”
  独孤一人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说:“兄弟,你听我说。不是大哥不肯教你。我为武学所累,落到这个地步。我虽有一身足可笑傲江湖的本领,却救不活一个小雪,故对武学已心灰意冷。世上的人学了武功,必然要用来杀人,恶人是该杀,但一个武士一生之中,难保自己不会在无意中伤害无辜的人。纵横江湖,除暴安良,快意恩仇,固为侠士行径,但万一误伤好人,后悔何及,一辈子受良心折磨,何苦? ”
  宫虎抱住独孤一人的双腿:“大哥!你久居洞穴,不知世上恶人何其歹毒!我只要一出此洞,便会被恶人杀死!”
  独孤一人微微一笑,说:“兄弟只要在我这里住上三年,世上就没有人伤害得了你了。”
  宫虎喜出望外,一下子蹿起来说:“大哥答应授我功夫了? ”
  哪知独孤一人摇了摇头,笑说:“你在我这里住三年,天天吃那‘阴阳绿玉糕’,三年后,你的内力将天下无敌,世上无俦。谁还能伤得了你?”
  刚说到这里,宫虎的肚子又痛了,这次虽比上次轻一点,却也痛得他双眉紧锁,发出一声声呻吟。独孤一人见状,忙用掌心贴住他的“气海”穴,运起神功,化解他体内的毒性。
  一个时辰后,宫虎的腹痛全然消失,反觉神清目明,异常爽快,举手投足之间,似觉较往日更有气力。想来,这大概就是那寡淡乏味的“阴阳绿玉糕”的效用了。
  宫虎就在洞中住了下来。
  独孤一人虽不肯授他武功,却教他识字,拿古诗作课本,闲时就给他讲自己年轻时纵横江湖,行侠仗义的故事。也讲和小雪的生死恋情,悲欢离合。
  在洞中住久了,宫虎渐渐能够不靠任何光线,在暗中视物。这样就无须独孤一人牵引,他将迷宫一般的地下世界摸了个透,发现并无第二个出入口。这使他有些失望。而更使他难堪的是,独孤一人将那个满藏武功典笈的石窟用巨石封得紧紧的,以防他潜入偷学武功。
  洞中没有白昼黑夜之分,困了就睡;饿了就吃;渴了喝泉水。宫虎贝觉那“绿玉糕”的味道越来越美,吃过之后也不再腹痛,因而知道自己的内力逐渐增强,已能自动调和阴阳,化解毒性。
  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小,终于不能再穿,独孤一人便取出自己的旧衣服给他。
  洞中的气温越来越热,使人觉得洞底下好像有一只巨大的炉子在烘烤,石壁上热得烫手。
  有一天,吃了“绿玉糕”,独孤一人直直地看着宫虎,忽然问:“兄弟,你到洞中有几年了?”
  宫虎想了想,说:“大概快三年了吧?”
  独孤一人凄然一笑,摇摇头说:“整整六年了。兄弟,你来日正长,我不能再留你了。”他顿一顿, “你今日该出去了。”说着,就流下泪来。
  尽管宫虎天天盼着出洞去,但毕竟与独孤一人厮守六年,生出了深厚的感情,一听这话,心中说不出是喜还是悲,楞了楞, “扑通!”跪在地上,说:“大哥!我们一起出去!”
  独孤一人摇摇头,转脸看着石像说:“我不能离开小雪,小雪也离不开我。另外还有个原故,我一直没跟你讲过。许多年前,我误伤了一个无辜的人,那人死时,他的孩子的哀哭之声使我得了一种病。之后,只要一听到人的哭声,我的心脏就要爆裂。这人世间充满杀戮和戕害,处处能闻无辜者的哀哭,我一出洞,定会心痛至死,所以只好躲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宫虎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哭,大哥就会心痛不已,心中对他十分同情,他磕了一个头,说:“大哥,小弟也有一桩事瞒着你。我不叫宫虎,实是叫南宫虎——”他将自己的真实身世一点不漏地讲了一遍,他觉得如果不向这个大性大情的人和盘托出,心头就永远会有一种沉重的罪孽感。
  独孤一人听了,频频点头,不住地叹息,伸手扶起宫虎,说:“兄弟你不必自责太过。六年来,你给我的欢乐已足使我感激不尽。临别之际,大哥要送你一点念物。我那三个藏宝的石室的门俱已打开,兵器、珠宝、秘笈,任你去搬取。去吧!”
  宫虎爬起来,回到自己睡觉的石室,只取了那柄短剑和玉镯,又走到大厅里,向独孤一人跪下去:“大哥惠我已多多,小弟决不敢再取一物。小弟这番出洞,了却一些杂事,必赶回来陪伴大哥。”
  独孤一人眉毛一耸,面露诧异之色,想一想,说:“兄弟是不是对大哥不教你武功一事耿耿于怀?这确是大哥的过错……”
  宫虎猛抱住独孤一人的腿,埋下头不让大哥看到自己的眼泪,大声急呼:“大哥!大哥!你错怪小弟了!小弟这条命是大哥给的。大哥又教了小弟那么多做人的道理。小弟此生粉身碎骨也不足报大哥恩惠之万一!”他感情激动,呜咽起来。
  宫虎先前确曾埋怨独孤一人不肯教授武功之事,而今知道他的心意,心中十分敬仰,之所以不取秘笈兵器,宫虎是为了成全他的心意。
  独孤一人已知宫虎的心意,把宫虎扶起来,点了点头,赞道:“‘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兄弟,你是大哥的知己。大哥有你这么个好兄弟,此生总不算虚度矣!你等着,我去换套衣服,送你出洞。”
  片刻之后,独孤一人穿着一套软缎劲装出来,头发也已梳得整整齐齐。六年中,宫虎第一次看到独孤一人穿得这么光鲜,心中很是感动。独孤一人手中拎着个黑布包,递给宫虎:“兄弟,这里面是一套衣服一双鞋子,皆是我早年之物,另有几锭银子,聊作买酒之资。你收好了。”便将布包给宫虎背好。他又说:“兄弟此去,关山万里,你虽有一身内力足以自保,但碰上大高手,或仍有危险。我再教你三招防身的剑法——把短剑给我。”
  他从宫虎手中取了短剑,一边比划,一边说:“这第一招‘空前绝后’,第二招‘空中楼阁’,第三招‘空空如也’……这三招总名可称‘三空剑法’。你要记住,这套剑法要点在于个‘空’字,心空身空目空。心空则气闲神定,无所思虑,无所畏惧:身空则腾挪闪避自如;目空则一切敌人都不在话下。达到无我无敌的境界,那就足保无虞了。”
  这是武学至理,宫虎牢牢记住心中,将招式演习三遍,收起短剑,随独孤一人往外走。
  到了洞口,独孤一人闪在一边,手往外一指:“兄弟,我不送了,你一路保重。”
  此时的宫虎,已和六年前大不相同,洞外虽然壁立千仞,寒气森森,头顶云雾弥漫,白浪翻滚,心中却毫无惧意。他趴在地上,向独孤一人说:“大哥保重,我去了。”翻身起来,一跃出洞,翻个跟斗,体内真气流转,双足便吸附在石壁上。他心中大喜,知道自己神功初成,这六年洞中光阴没有虚度。他试探着迈出一步,又一步,身子不摇不晃,就这样一步一步,轻松自如地走上去,很快就穿过云雾,到达仙人峰顶。
  正是冬季早晨目出的时候,但见霞光万道,群峰兀立,空气清醒,万壑无声。碧空中有苍鹰盘旋,山腰下有残雪斑斑。那六年前系在松枝上的自麻绳,居然仍悬垂在那里,经风霜雨雪冒晒,已变成灰褐色,用力一拉,即寸寸断裂,化作灰土。
  宫虎伫立松下,见四周景物如故,不禁百感交集,唏嘘不已;一顿足,转身往山下大步走去。
  刚到山脚,突然觉得大地猛烈地震动起来,山腹中传出雷鸣般的轰轰声,周围的大树巨石均撼动不已,仿佛天崩地陷一般。有一块四仙桌大的方岩从山上滚下来,一路摧枯拉朽,撞倒无数树木,飞沙走石,声势惊人。这巨石滚动着突地一跳,弹离地面,黑压压地向宫虎站立的地方砸下来。眼看躲闪不及,出于一种生存的本能,他自然而然伸展双臂一推。
  从山上坠下的巨石,怕不有挟万钧之力,被宫虎双掌一推,居然推过一边, “轰!”砸在山下的岩石上,碎成三块。
  宫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只是双臂一阵酸麻,检视身上,汗毛无损,只有脚下的岩石上,出现两个寸深的足印。
  这时,他才知道,六年时间,自己已有一身神力,不由又惊又喜。抬头再看,仙人峰似乎矮了一截, “仙人”的“头”,似乎没有了。此时地动已止,雷鸣声也不复轰响。他心头一凛,隐隐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返身往山上跑,到了峰顶,只见那古松已倒卧在地,急忙下到陡峭的石壁上找,哪里还有洞口在?只有一条寸阔的缝壑。
  那位亲如长兄的避世高人独孤一人,不知用了 什么办法,将他和他的小雪,以及无数武功秘笈和利器神兵,统统埋葬在大山腹中了。
  宫虎面对沉默的群山和东升的旭日,放声一恸,许久才收住悲声。他解开大哥诀别时赠送的布包,里面除衣帽鞋袜和银两外,还有一本小书,封面泛黄的纸页上,四个字赫然在目:
  《小小真经》。
  睹物思人,他忍不住又涕泪横流。
  他再也想不到外公遗下的这本令天下武人像猎犬般到处搜寻的武功秘笈,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手中。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命运之神用它的魔掌把玩着人们的命运吗?
  他坐在山石上苦苦思索。
  一阵风吹来一朵云。一朵云洒下几片雪花。
  落进衣领口的雪花使他打了个冷战。
  他整理好布囊,用手摄一摄怀中的玉镯,一步步走下山去。
  太阳重新露出来,把他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

  第八回 人间波涛两浮萍
  中午的时候,一个樵夫告诉宫虎,再翻过西南面的大山,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原了。
  大山下有一条热气腾腾的溪流。这溪流从山上逶迤而下,穿过灌木丛,流过乱石滩,注入一株老枝虬结的大樟树下的水潭里。
  水潭有三四尺深,方圆约丈半。水清澈无比,潭底的五彩卵石历历可数。
  宫虎俯身水潭边,伸手一试,水温热乎乎的,竟是一个温泉。
  水面平滑如镜,映出他的身子和面容,竟使他大吃一惊。
  六年时间,使他从一个黄毛赤眉的孩子长成宽肩细腰的英俊少年。头上的黄毛已转为一蓬青丝,两道赤眉也变为深棕色,眉梢入鬓,犹如两柄小剑。他想如果此刻去见洪影,只怕是相见不敢相认了。
  六年过去,洪影也该大变了。
  见这水清澈可喜,他四觑无人,就想跳进去洗个澡。
  迅速地脱了衣服,把衣包用一块大石头压在岸边。他下到潭里。热腾腾温乎乎的泉水爬上腿,爬上腰,又爬上胸口,好像母亲软温的手抚摸着他的身体,有说不出的亲切。
  蓝天在水面晃动,小虾在水底匍伏着。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拂树梢和茅草的沙沙轻响。让温暖的水包裹着身体,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突然“冬”一声,一个黑乎乎的拳大的东西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他两尺外的水中。水花飞溅,泼了他一头一脸。
  他慌忙四顾,四周什么动静也没有,头顶连鸟影也不见一只。猴子!他想,准是顽皮的猴子。小时候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翮山中时,夏天,他常常到溪泉中洗澡。那些顽皮的猴子就会躲在附近的树丛里、山石后向他掷果子,掷小石块。
  “嘿嘿嘿嘿!”
  有一阵笑声从后方响起来。声音不大,尖声尖气的,像一阵风牵动了银铃。
  这笑声不会是猴子发出的,只有人才会这样笑。这人是谁?躲在哪儿?
  他站起来扭头向后面望。隔着枯黄的茅草地,那里有一片四季常青的树林子。树林密密匝匝的,看不清里面有没有人。这一带人烟稀少,难得有樵夫和猎人来。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山里有一种鸟叫起来也很像人的笑声。他或许把鸟叫声听成人的笑声了。他又蹲下去,挽起水来洗头发。
  这时,听得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树枝被拨响的稀里哗啦声。随即有一个粗浊而充满怒意的喝叫:“小丫头,你往哪里跑!”
  从那片密匝匝的林子里跑出两个人来。前面的一个,身穿鹅黄罗衫的是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她一边跑一边回头,间或站下来等待,等后面那个身穿蓝缎劲装,满脸虬须,手持厚背薄刃鬼头刀的大汉追近了,才又像羚羊似飞快向前跑。那情景不像在逃命,倒像在逗弄追来的虬须大汉。
  宫虎很惊奇,搞不清这两人是什么路道,他自己浑身赤条条的,当然不便被他们看见,忙蹲下去,但愿他们别往这水潭边来。
  鹅黄罗衫的少女在草地上兜了几个圈子,身子一折,径往水潭边跑来,虬须汉子紧追不舍,宫虎吓得心头怦怦乱跳,想自己赤身裸体的,万一给那少女看见了可怎么办才好?急忙靠到潭边,把身子隐在潭边的茅草丛下。
  少女跑到离水潭三丈开外的地方突然站住了,倏地一个转身,面对那一脸凶相的大汉“格格格”一笑,两手叉腰,挺胸说:“你敢再追?我师父来了!”
  那大汉却不能像少女那般在疾奔中骤然停住,向前冲了几步,方站定,急忙往四下里看了一阵,似乎很怕少女口中说的“师父”,待看清周围并无第三人在,胆气复壮,高举鬼头刀,喝道:“小丫头快过来受死!今日就是你师祖来也没用!”他圆瞪两眼,狞笑着踏上一步。
  “师父!师父:你快来呀!”那少女突然放声高呼。
  大汉又一惊,鬼头刀竟不敢砍下来,显见得对“师父”极为忌惮。
  宫虎从草隙中望出去,也没发现周围有什么“师父”的影子。心想这少女使诈过了分寸,大汉决不会再上当了。
  果然,当少女第三次叫出“师父”两字时,大汉一个“饿鹰攫兔”,鬼头刀寒光一闪,向少女照头劈来,左手一晃,一只漆黑的手掌同时印向少女的胸口。
  宫虎虽仅仅学了三招“三空剑诀”,于武学一道所知甚少,但毕竟是大侠之子,看还会看的。那大汉刀斫掌击,风声呼呼,是外家好手。
  但那少女柳腰一拧,在间不容发之际,身形一晃,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同时轻舒右手向那大汉脸上拂去,食指戳向他的“颊车”穴,无名指和翘起的小指,分别点向“承泣”、  “眉中”,险险戳中。
  大汉虎吼一声,仗着武功高强,竟不把少女那曼妙的“兰花指”放在眼里,一招“顺水推舟”,刀尖指向少女的左肩,刀柄撞向少女的左肋,左掌一摇,五指箕张,罩向少女的顶门。
  宫虎不知道。少女却是懂的,大汉的鬼头刀虽然招式谨严,刀沉力大,但更厉害的还是他的左掌。那漆黑的掌心,说明他练过“黑沙毒掌”,不要说让他生生击中,哪怕只是轻轻碰一下,也会中毒身亡。她一弓腰,足尖一挑,挑起草地上一块泥疙瘩射向大汉的面门,同时借力向后跃出,手在腰间一摸,抽出一条金丝软鞭,一招“毒蛇吐信”,带有两只金钩的鞭梢嗖地掠向大汉的双目。
  大汉大惊,和身在草地上打了个滚,才免了剜目之祸。眼睛是保住了,但右耳却被钩出个血淋淋的口子。
  按大汉的本领本不至此,只因他大意轻敌,这才着了道儿。他怒吼一声,刀掌齐舞,狂风骤雨般向少女攻去。少女长鞭左击右挡,见招拆招,乘隙还能攻出一鞭两鞭。三五十招后,长鞭挥出的圈子渐渐缩小,少女手脚迟滞,竟有些力不从心的模样。
  宫虎本不想多事,只是眼见一个彪形大汉欺鱼一个小姑娘,心中有些气愤。这时见大汉占了上风,便从浮底摸一块鸽蛋大的卵石在手。忽又想,旷野之中忽然跑来两个人酣斗半天,谁是谁非也搞不清楚,管它作甚?
  那姑娘忽然大叫:“你快出来呀!你再不出来我要骂你啦! ”
  宫虎大奇,这地方明明没有别的人,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大汉“哈哈哈”一阵狞笑说:“你喊吧!多喊几声!再不喊就没得喊了!”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舞得精芒四射,隐隐挟风雷之声。那少女一味地躲闪,竟再攻不出一鞭,似乎已被大汉的声势吓懵了。
  宫虎忍无可忍,一扬手,掌中卵石飞出。  “当! 当啷!”两声响过,大汉只觉手臂一麻,见手中刀已断为两截,刀头落地,险险砸中他的脚背。他一个倒纵,蹿出丈余,左掌竖在胸前,脸露惊惶之色,提气大叫:“哪一位前辈在此?请现身容小人拜见。”
  少女卷起了长鞭,笑得头上环佩叮当,对那大汉说:“我跟你说我师父在此,你偏偏不相信。这会信了吧?你好好向我磕三个头,我叫师父饶你一条狗命。”
  大汉朝少女忿忿地瞪了一眼,向宫虎隐伏的水潭躬身作了个揖,又说:“请前辈现身,小人是岳麓山‘铁背虬龙’龙振海门下弟子张彪,有下情向前辈禀告。”
  看他方才气焰万丈,现刻又恭恭敬敬,宫虎想笑又不敢笑,只屏息不作声。
  大汉得不到“前辈”的回答,既不敢抬头,又不敢走,那样子尴尬极了。
  少女又发出一串银铃似的脆笑,对大汉说:“我师父懒得杀你,你还不快点滚远去!”
  大汉楞了楞,躬身后退几步,又高声说:“前辈既不听小人的衷曲,小人只得回去上复敝师,敞师自会将令徒的所作所为宣之于江湖。小人告辞了!”他又打一躬,转过身去,大踏步地走了。不一会,那粗壮的身影就消失在密林中。
  宫虎想这少女也该走了。谁知她转过身来,大声说:“缩头乌龟!你怎么还不出来!”
  宫虎帮她吓退强敌,她不仅不谢,还出口伤人,真是无理至极。怎奈宫虎身上一丝不挂,只好伏在水中说:“你转过去,我还未穿衣服呢。”
  那少女脸一红,骂道:“原来是个脱壳乌龟!”转身走了。
  宫虎看她走远了,才从潭中出来,穿好衣服,提起行囊短剑,抬头一看,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唯见旷野之上,风吹草低,黄叶飘零。
  他呆呆地看着远处叠翠堆绿的树林,心头陡然涌出一股寂寞之感,那蛮横无理的少女并没有等他的表示,他怎么会有一种难言的失意呢?难道他还希望她讲几句谢辞不成?
  他自觉这种情绪的荒唐,绕过水潭,循着上山的小路,向山上走去。
  夕阳已经快落山了。山上没有鸟叫,也没有野兽行走的声音,静谧得很。山路两旁高可及肩的茅草无风自摇,山崖上几株枝叶光秃秃的腊梅树上,寂寞地缀着一些鹅黄色的小花,把一阵阵幽香往山路上抛洒。头上枝叶交错,分割着淡蓝的晴空。一个人在这样幽僻的山路上踽踽独行,怎能不生出寂寞之感呢?
  小路越往上,路径越狭窄,向右一折,通向更为幽暗的密林中。
  在密林中行走着,不时要跨过倒卧在路上的死树,不时能听到林深之中,朽木砰然委地的咔嚓声和鸟翼扇动的扑扑声。
  小路被一株横架在路上的大树拦腰截断了。这株起码得两个人手连手才能合抱的巨杉像桥一样架在路上,树身已经朽烂,长满了黛色的青苔。
  宫虎正在思忖是弯腰从“桥”  下钻过去呢,还是从“桥”上纵过去,忽听“嗖”地一声,额头上一疼,一枚小石子咕噜噜滚过胸襟,落在脚边,眼前一花,那“树桥”上已多了一个人,那人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走山上过,留下买路钱!”
  劫道的正是那位鹅黄衣衫的少女,她两手叉腰,柳眉倒竖,微黑的脸上毫无笑意,站在树身上,亭亭玉立,宛如一杆秀竹。
  “原来是你?”宫虎脱口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大汉走了吗?他为何要追杀你?”
  少女把眼一瞪:“废话少说,快拿钱出来,我放你过去。”向宫虎伸出一只纤纤素手。
  “小姐你别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要钱不要命,要命不要钱!快拿来给本大王!”
  竟活脱脱是个女强盗的口吻。宫虎心里来了气,自己好歹还帮过她的忙,怎么转眼就不认帐了?
  他后退两步,说:“小姐,我哪有余钱送你?还是请你找别的施主去吧!”
  少女抽鞭在手,手一扬,软鞭在空中荡开一个圈子,向宫虎左边袭来,宫虎急向右躲。谁知她的鞭法甚巧, “啪”一声脆响,宫虎的右颊已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一摸,竟是一手的血。
  宫虎万万想不到自己曾救过的人竟会对他下辣手,难道他在洞中六年这世上的事理都翻了个个儿?眼见少女的第二鞭又挥出,鞭头上的两只锐利的金钩朝自己胸口扎来,慌忙拔出短剑,一招“空前绝后”,短剑从背后掠出,在头顶舞个剑花,再从胸前落下, “叮”一声把金钩碰回去。
  这少女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她师父的武功谅是极广,天下各派各门的招式均知之甚详。少女本人又身经百战,方才这一招“金蛇狂舞”明刺胸口“璇玑”,实则将敌手的胸腹所有大穴都作为攻击对象。但没想到眼前这少年慌里慌张使出的一个怪招,将她师父的成名作轻轻松松地化解了。
  少女还当宫虎那一招是误打误撞,手腕一抖,长鞭下垂,贴在地上,像蛇一样迅速游动,鞭梢昂起,直扑宫虎的下三路。
  宫虎急忙使出“三空剑诀”的第二招, “空中楼阁”。短剑下垂,在脚前划一个圈子,手腕一翻,剑尖上挺指向空中。
  说也奇怪,少女手中的长鞭竟像碰到一堵无形的坚壁,再也没法前进半寸,那昂起的“蛇头”也似遭到铁锤一击,“扑”地倒地,抖不起威风了。
  少女怒叱一声,足尖一顿,身子像鸟一样飞起半空,长鞭挥出一连串的大小圈子,向宫虎脖颈上套去。这一招名曰“满天金圈”,威力实在惊人。
  宫虎只见空中无数个金圈罩下来,自忖再也无可抵挡,只是为了应付故事,使出最后一招“空空如也”。
  “嚓”一声轻响,软鞭被震飞了,像死蛇一般甩出去,缠住了三丈外一株手臂粗细的小树。
  少女惊呆了,小嘴张着,忘了合拢。须知她的本领远在方才水潭边的虬须汉之上,她只是为了逗引宫虎出手,才故意装作不敌的。
  宫虎也呆了。独孤一人教他的三招,他还没有怎么练过,使得笨手笨脚,又是第一次用于实战,心慌意乱,远未达到“心空身空目空”,但是却能将人家使得精熟的长鞭震飞,真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
  那少女突然往地上一坐,两脚乱蹬,小嘴一扁,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嚷:“你欺负我!你欺负我!呜呜——你欺负我……”完全是撒泼的顽童相。
  宫虎看她的罗裙在地上蹭得污迹斑斑,心下有些歉意,却待要伸手去扶,又怕唐突,想了想,去取下缠在树身上的软鞭,又从包袱中拿出一锭银子,一并递给少女,说:“小姐,这点银子你拿去用。天快黑了,回家吧!我还要赶路呢! ”
  那少女看也不看,只拿两手捂着脸,哇哇大哭。
  宫虎也没有别的办法,看看暮色已渐渐降临,就把软鞭和银子放在她身边的地上。绕过了她,弯腰钻过“树桥”,继续赶路。走了好远,还听到那少女嘤嘤的哭声。他几次想回转去,但又想:以这少女的身手,山上的虎豹决伤不了她,自己回转去又能干什么呢?空言抚慰也无甚意思,照理说,自己还挨了她一鞭,她是占了便宜的。
  宫虎到山下时,天已完全黑了。天上繁星点点,前面二三里路外,黑影幢幢有一个村庄。
  他加快步子,打算到村庄里去买一点东西吃,再找一个住宿的地方,好好打听一下去同兴镇的路径,最好能买一匹马,那样的话,两三天后就能见到分别六年的影姐了。
  他想:一旦找到影姐,两个人再一起去寻北门天宇。
  村庄外,有一条小河,隔着小河看去,村庄里灯火点点,隐隐有杂乱的人声,其间还夹着几声马嘶。
  小小的白石桥,架在粼波闪烁的河面上。
  一跨上白石桥,宫虎就吓了一跳。星光之下,白石桥上,仰躺着一个一身蓝衫的虬须大汉。
  这汉子,正是午后在山那边枯草地上被宫虎吓走的那个张彪。
  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
  断了头的厚背薄刃鬼头刀还捏在他的手中,而他的手已冰凉。他的面门上,印着一个紫色的掌印。一缕暗红的血迹粘在他的嘴角。
  他眼睛仍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看到了一种可怖的景象时突然死亡的。
  更奇怪的是,在他的尸身上,放着一朵鹅黄色的腊梅花。宫虎拿起来一看,这花原来是绢做的。
  凶手是谁?凶手与那岳麓山“铁背虬龙”龙振海的弟子有何过节?为什么杀了人以后还要留下一朵绢做的腊梅花?
  宫虎的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疑问。
  他是个毫无江湖经验的少年,面对这样一具尸体,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想:虽不知这张彪生前是善是恶,但人既然已经死了,总不能任其暴尸野外。
  他将那断了刀头的鬼头刀在张彪腰畔的刀鞘中插好,一伸手,抓住张彪的腰绦,提着尸体过了桥,往村里走去。
  村口那一片房屋都黑乎乎的,想来庄稼人有早起早睡的习惯,不便提着死人去打搅。
  村口有一条大道,直直的伸进村庄里去。站在道口望,村里有灯光亮着。看起来,村里善良的人们还不知村外桥头上刚发生一起血案。
  道左侧有灯光映出来。那是一个村中的小酒店,酒店门前搭了个棚。棚下有三副座头。白木方桌,白木方凳。桌上烛光摇曳。
  三副座头都有人坐着。外面的两副,左面一副是个蓬头鹑衣的瘦老头,嘴里叼一根两尺多长的旱烟管,烟管的杆子绿莹莹的,好像是用珍贵的玉石制成,和他的穷困潦倒装束不太相符。右边是两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人,一穿绿袍,一穿紫衫,两人手中均很不合时宜地摇着折扇,正在下棋。里面的座头上坐着的两个人,皆身穿蓝衫,是二十多岁的青年,背向大道。他们叫了许多酒菜,却没有怎么吃,似乎是在等人。
  屋里曲尺形的柜台旁,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人站着喝酒,一张七弦琴斜摆在柜台上。
  宫虎提着死尸走过去,坐在外面座头上的三个人连眼珠也不转一转。对弈的两人仍在聚精会神地下棋。那老人吸一口烟,呷一口酒,很惬意的样子。
  也许因为他们坐在亮处,而宫虎是从暗处走来,他们以为这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少年,手中提的不过是一个铺盖卷。
  宫虎在棚子外头站住,向老者行了个礼,说:“请问老丈,此村的里正家住何处?”
  老者翻了翻眼珠,吧嗒吧嗒吸着早烟管,反问:“你从哪里来?找里正作甚?”神态十分倨傲。
  宫虎说:“不瞒老丈说,我是赶路的。方才在村外小桥上发现一具尸体,想请教此处里正,是报官还是怎样?”
  说着,便把张彪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只怕老者受到惊吓。
  老者只向尸体瞥了一眼,就把眼睛死死盯在宫虎胁下的无鞘短剑上,慢吞吞地说:“你赶你的路,管这种闲事作甚?世上人任他是帝王将相,任他是英雄豪杰,谁都难逃一死。岂不闻‘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你趁着你还活着,赶紧走吧!”他呷一口酒,又吧嗒吧嗒吸烟,竟对躺在脚旁的尸体视若无睹。
  这时,里座那两个穿蓝衫的青年转过头来,一看到地下的尸体,惊呼一声,顿时脸色发灰,其中略矮的一位立即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另一个赶紧向他使个眼色。
  别的酒客仍然若无其事地喝酒,仿佛多一个死人是件极为正常的事,值不得他们为之分神。
  宫虎听了老者的话,心想这地方的人怎么如此冷酷无情,即使这死人与他们不相干,也不该漠然置之。他已发现那两个蓝衫青年脸色有异,抱拳一揖,说:“两位大哥可认得死者?”
  这两个蓝衫青年正是死者的同门师弟,高的姓李,矮的姓王。两人对看一眼,齐声说:“不认得。我们不认得。”语声已然发颤,四目隐含泪水。
  宫虎想一想,取出那朵绢制的腊梅花,抵在手心里,又问:“列位可见过这样的小花?这是我在死者身上发现的。求列位发发善心,知照本村里正耆老,总得让死者入土为安……”
  方才对尸体看也不看的人们,此刻却对这朵绢花发生兴趣,齐齐把目光射向宫虎的手心。两个蓝衫青年齐声说:“拿来我们看!”同时一跃,两只大鸟似地向宫虎扑过来。
  正在下棋的绿袍书生在蓝衫人扑出时,两指一弹,发出一枚白棋子。白棋子电也似地射向宫虎身后的亭柱, “啪”一声又从亭柱上反弹回去,在宫虎手中的绢花上轻轻一撞,带着绢花徐徐飞回,他折扇一展,正好接住了。
  这一手“一石两鸟”的时刻、角度、分寸、力量都拿捏得极为准确,恰到好处。有人喝了一声彩:“好!”
  两青年扑一个空,一齐收住步子,朝绿袍人忿忿看了一眼,却又不敢过去,回转去坐在凳子上。
  绿袍书生两指捻着小花,面带微笑,曼声吟道:“‘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小小一朵腊梅花,竟也能掀起泼天巨浪,可笑呀可笑,可叹矣可叹!”他两指一旋,那朵花“嗡”一声旋飞腾空。与他相对的紫衣书生头也不拾,发出一枚黑棋子,就在空中将那朵绢花击得粉碎。他又用折扇一扇,飘下的粉末被扇得无影无踪。
  这一连串的变故使宫虎目瞪口呆,真想不到在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酒店里,却藏龙卧虎。两个书生的功夫已亲见,不用说了。两个蓝衫青年腰挎钢刀,必也是武林中人,吸旱烟管的老者和身倚柜台站着喝酒的高个汉子,既对这一切不惊不慌,想来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对自己的进退行止,更拿不定主意了。
  高人云集之处必有事端,宫虎要事在身,可不愿卷进去,早些脱身为妙。但这死者怎样安置才好呢?这时,道右方向传来一阵马嘶。他想,乡村小农贫户多养不起马,能养马的总是村中首户。于是,他又向众酒客拱手说:“列位既然不管这档子闲事,我就不打扰了。”他俯身提起死者,正要走。  “且慢!”一声断喝响起。两个蓝衫青年“嗖”蹿出来,一左一右挡住了宫虎的去路。
  高个的说:“小兄弟先把我张师哥放下!”
  既有人出头认领尸体,宫虎喜不自胜,欣然照办。
  那高个青年便向一绿一紫两位书生走去,躬身行礼,说:“两位前辈可是‘幽篁公子’林竹风林大侠、  ‘寒溪野人’江月白江大侠?小人是‘铁背虬龙’龙振海门下弟子,姓李,那是我王师弟。家师常对弟子们讲起林大侠、江大侠急人之急,救人之难,济危扶厄,为武林中人人称颂的前辈高人。此番家师命张师兄等弟子三人出来办事,行前特谆谆嘱咐弟子等,如幸遇林大侠、江大侠,一定替家师致仰慕之意。弟子也不知哪世修来的福气,竟能在此拜识两位大侠!王师弟,快来拜见林大侠、江大侠!”
  这姓李的将一顶顶高帽子送上,又拉着师弟给穿绿的林竹风和穿紫的江月白磕了头。
  江月白只哼了一声,顾自将几枚黑子翻弄得“噼噼”响。那林竹风笑一笑,仰着脸大大咧咧地说:“龙振海是谁呀?吾怎么没听说过呀? 江兄,是你的朋友吗?”
  江月白翻了翻眼睛,说:“我不认识!你我二人久居林泉,哪里会认得那些龙呀蛇的!”
  话中的轻蔑谁都听得出来。姓李的却不以为意,仍然恭恭敬敬地说:“实不瞒两位大侠,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本门的耻辱,若非万不得已,弟子岂肯自扬家丑?家师龙振海有一镇门之宝‘冰绡衫’。但家师一身武功,江湖上人缘又好,平日也用不着它,只放在寝室的箱笼中。谁知一个月前被贼人偷去。门下弟子分头四出打探贼人踪迹。盖因这小贼胆大妄为,窃去‘冰绡衫’后还留下一朵绢制腊梅花为记号,弟子等三人终于发现贼踪,昨日还与这小贼交过手。只因地理生疏,被小贼跑掉了。今日弟子三人分头去找,约定在这里会面。谁知张师哥竟遭毒手!适才弟子见江大侠忿然击碎绢花,想来也与贼人有仇。何不两家携手,共诛恶贼?”
  宫虎自不知“冰绡衫”为何物,在场诸人却都异口同声地惊呼:“‘冰绡衫’?”
  原来这“冰绡衫”是用雪山乌蚕丝织成的,穿在身上刀枪不入。武林中人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所谓“瓦罐不离井台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弄刀使枪之辈,能够善终的实在太少。如果能有这样一件宝衣穿在身上,什么神兵利器都不怕,岂非天下无敌了? 所以一个个眼睛里冒出光来,恨不得一下子抢过来,为自己所有。宫虎只是不明白姓李的口中说的“小贼”到底是谁。他脑海中忽地 掠过一片鹅黄,心说:难道是她?
  没容他想下去,林竹风伸掌在桌上“砰”一拍,说:“龙振海这个朋友吾交定了!小李,你可知道那小贼现在哪里? ”
  他举掌一拍,竟将五粒白子拍进了桌板里,内力修为虽未登峰遣极,却也已非同小可。
  那阴阳怪气的江月白折扇一摇,说:“林兄少安毋躁,想那‘寒山一枝梅’并非鸡鸣狗盗之辈,或有狡贼使‘移花接木’之计也未可知。”
  林竹风楞了楞,心知这“寒山一枝梅”决不是个好惹的人,但大话已经说出,泼水难收,只好讪讪地说:“江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那吸旱烟管的老者忽然自言自语地说:“要死人了,要死人了……”语声阴惨惨的,令人心头一凛,却又不知他在说哪一个。
  宫虎听他们议论的事都已与自己没有关系,死者也有人认领了,返身便走,想去找个住宿之所。
  迈出没几步,突听见一声马嘶,嘶声极为雄壮,划破了夜空。接着马蹄声像骤雨一般由远及近,从大道上奔驰而来,倏忽间就到宫虎跟前。这马十分雄壮,周身雪白,耳如竹披,目似铜铃。马上骑手一勒嚼口,那马就人立起来,“嘘律律”长嘶一声。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身穿鹅黄罗衫的少女已从马背一跃而下。正是宫虎所遇见的那个劫道少女。
  “是你呀?”宫虎又惊又喜,迎上去要想搭话。但那少女只向他扫了一眼,似乎一点也不认识似的。手提马鞭从他身边擦过,往棚里走去,也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径在蓬头鹑衣的老者的桌旁坐下,喝道:“老板!拿酒来!”
  这酒店的老板和小二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怎会有人出来搭腔。倚在柜台上的高个汉子转过脸来瞥了少女一眼,他虽然面色黝黑,形容清癯,但一双眼睛极明极亮。
  老者仍顾自己吸烟,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桌上已多了一个来历可疑的少女。
  姓李和姓王的两个青年脸色一变, “呛啷”拔出腰刀,指住少女,厉声喝道:“好恶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还我张师哥命来!”双刀齐举,恶狠狠地向少女劈去。
  众人听到刀风呼呼,知道这两刀斫下,如花似玉的一个妙龄少女必死无疑了。
  谁知那少女脸不转,身不动,只将拿马鞭的手一抬。“叮当!”双刀相交,迸出几星火花。两蓝衫青年不知怎么一回事,对撞在一起,额头各撞出一个包来。
  宫虎一见,知道他们误会了。赶紧走过去说:“两位大哥且慢动手,这位小姐与令师兄交过手是实,但我可以担保,她决非害死这位张兄的凶手。”
  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动手就吃了个大亏,左近那么多眼睛看着,怎肯因一个来历不明的乡下少年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而罢手?他俩怒骂一声,钢刀齐举,龇牙咧嘴的再度向少女扑过去。
  这次少女可不容他俩近身了。她面挂寒霜低叱一声:“找死!”手腕一抖, “啪!啪!”两下极清脆的鞭声响过,两柄钢刀砰然落地。两蓝衫青年握刀的手腕上各印上一圈紫色的鞭痕,呆呆地站在当地,连刀都忘了捡。
  一片寂静。林竹风和江月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
  “列位请听我说一句,这小姐实在与张兄之死无关。张兄毙命时,她还在山上……”
  少女一声冷笑打断了宫虎的话,微微转过脸,把宫虎从上到下扫视一遍,说:“你是谁?谁要你来讨好卖乖?”
  “小姐,你不认得我啦?方才在山上,你不是还……”
  “一派无言!谁认得你?这人是我杀的,又怎样?”她把冰冷的目光投向林竹风和江月白,明显地带着挑战的意味。
  林竹风鼻子“哼”了一声,折扇一摇,说:“姑娘敢作敢当,行事磊落,在下佩服得紧。请问尊师何人?  ‘寒山一枝梅’与姑娘怎么称呼?”
  少女微微一笑,说:“阁下大概就是号称‘幽篁公子’的林竹风了?久仰久仰。不过以阁下的地位身份,尚不配来问本姑娘的师承。”
  蓬头老者“嘿嘿嘿”地笑起来。
  “幽篁公子”林竹风成名多年,几曾受过这样的讥笑? 白脸掠过一片青光,手一抬,说:“好一张利嘴!”三粒白子成品字形挟着劲风向少女脸面上飞去。他先发棋子,后说“好一张利嘴”,有心想立刻将这“利嘴”封上。以他的身份年纪,与后辈争斗,断无先动手的道理,实在是气昏了头,也就不管江湖规矩了。
  林竹风一出手,两个蓝衫青年也发动了,四掌齐舞,向少女劈头鳖脑击去。他俩在龙振海门下学艺多年,已得“黑沙掌”的真传,四只手黑乎乎的,拂出一股难闻的恶臭,是要将少女一举击毙!
  宫虎眼见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这少女虽然还打过他一鞭,行事太不讲理,但三个成年人围攻她,实在令人不平。眼见她将命丧黄泉,忍不住大吼一声:“住手!”和身扑过去,想挡在少女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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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8 08:56: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黄罗衫动暗香来
  谁知那身穿鹅黄罗衫的少女鞭梢一抖,把林竹风发来的三颗白子一拨一挑。其中两粒立即改变方向,飞向蓝衫青年的掌心“劳宫”穴,另一粒去势更速,径飞向林竹风的面门,风声“嗤嗤”,力道很大。林竹风不敢伸手抄接。江月白将右手中指在桌上的黑子堆中一挑,挑起一粒黑子飞去,“啪”一声,黑白二子在空中相撞,撞得粉碎。
  蓝衫青年没有这样的手段,每人右掌心嵌入一枚白子,痛呼一声,摇摇欲倒。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他俩的“黑沙掌”不仅被破了,一只手从此也就废了。
  林竹风本欲击倒少女之后,抢得武林珍宝“冰绡衫”,谁知自己挟二三十年功力发出的白子,不仅打不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反而被对方借力打伤了两个蓝衫青年,自己若无江月白出手相助,也险险被飞回来的白子打中,这才知道这少女的功夫高过自己,再也不敢出手。不过他心贪皮厚,“嘿嘿嘿”笑了一阵,目光瞟向柜台边的高瘦汉子,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吾辈既老且朽,江湖中已无立足之地矣,罢罢!还是寄情山水,优游林泉,过神仙日子去吧!”他嘴里如是说,身子却不动。
  蓬头老者喷出一口烟,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世上无耻之人实在太多太多!”
  宫虎不禁对这老者大起好感,猜想他可能与这少女是一路的。
  这时,那个一直靠在柜台上的高瘦汉子拿起七弦琴,一步步走过来。他走到少女跟前站住了,拱一拱手,说:“姑娘拿去玩的东西,该还给我了吧?”
  少女一楞,说:“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几时拿过你什么东西了?”
  高瘦汉子微微一笑:“其实那件东西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姑娘拿去也没有用。还是交还给我吧!”
  少女把俏脸一板,说:“你这人怎么纠夹不清的?我没有拿过你的东西。你是认错人了吧?”
  高瘦汉子仍面带微笑,说:“大概姑娘拿人家的东西拿得太多了,自己也忘记了吧?那张焦尾琴对于姑娘来说不过是件不能玩的破乐器,对我来说,因是故人之物,须臾不敢或离。请姑娘掷还如何?”
  少女将对方上下看了又看,问:“前辈可是‘琴瑟和调’中之雷琴心大侠?我实在没有拿过你的焦尾琴。前辈肯定是搞错了。”
  这是少女来到后,第一次对人说话这样恭谨,宫虎觉得很奇怪,难道这个雷琴心是个十分了得的大侠?
  不要说宫虎,林、江、李、王四人也很惊奇,他们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大侠”。
  雷琴心说:“雷某平生从不打诳语,难道还能讹诈你不成?姑娘鞭法神妙,前程远大,但也不要回空一切,以为天下无人了。”
  少女脸色一变,缓缓站起来,说:“我敬你是前辈高人,所以叫你一声‘大侠’。但这天下不管是谁,要将污水泼到本姑娘头上,哼哼!”
  雷琴心笑道:“既然姑娘如此说,雷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好勉力陪姑娘走几招了。”
  少女抬手就是一鞭。雷琴心一动不动,看鞭梢已及面门,方袍袖一拂,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少女手腕一挺,把马鞭挺得笔直,犹如一根短枪,直刺雷琴心中腹。两人站得极近,间距不过三尺,只见雷琴心双脚不动,只把腰一拧,尖锐的鞭梢紧贴着他的衣襟刺过去。少女心中吃惊,乘着招式尚未用老,手腕一抖,鞭梢如蛇头一样昂起来,咬向雷琴心背后的“肺俞”穴。心想对方若要避开这一招,非得挪步不可。谁知雷琴心直挺挺地受了这一鞭。那鞭梢贯注着内家真力,何等锋锐,但是击在雷琴心的背上却像碰到一块钢板,软软地耷落下来。
  只听雷琴心大笑:“三招已过,我要还手了。”左掌一摇,舞起漫天掌影。少女心中大骇,一个倒纵,蹿出两丈有余,但仍没逃出对方掌影的罗网,眼见无可闪避,只好一咬牙,一闭眼。只听“蓬”一声闷雷似的巨响,尘土飞扬,两条人影一合即分。少女睁眼看,原来是蓬头老者与雷琴心对了一掌, 自己汗毛未损。
  一掌较量,双方都齐口赞一声:“好掌力!”
  雷琴心说:“阁下可是‘老匹夫’?大力金刚掌名不虚传! ”
  老者呵呵大笑:“彼此彼此,拂琴手名下无虚,老匹夫心悦诚服。雷大侠,你怕是真的认错人了,这小姑娘我看不像是说谎之人。”
  雷琴心看了看少女,点点头说:“既然老匹夫如是说,怕是雷某弄错了。”他双手一拱,对少女说:“雷某老眼昏花,得罪了姑娘!”他一个转身,长袖飘飘,立即消失在黑夜里。
  那林、江二人一见有这么厉害的老匹夫作少女的靠山,哪里还坐得住,脚底抹油,早就跑了。李、王二位蓝衫青年见大势已去,忙抬起师兄的遗体,也不声不响地走了。
  少女向老匹夫福一福,说:“多谢老前辈出手相助。请问老前辈高姓大名,小女子日后也可……”
  老匹夫一挥手打断了少女的话,说:“我姓老, 名匹夫。老匹夫去也……”语声未绝,黑影一闪 即逝,身法之快,不亚于雷琴心。
  宫虎见少女向那匹白马走去,知道她也要走了,忙赶上去,叫:“小姐!那个人明明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
  少女一手已挽着缰绳,转过脸来,冷冷地说:“那人明明是我杀的,我为什么不承认。我看你这人太好奇了,我统统告诉你吧!傍晚在村外桥边,他向我突施偷袭,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傍晚时分你不是还在山上吗?你难道不认识我啦?你还打过我一鞭呢,还有我……”宫虎本想说出赠银之事,但又觉把予人恩惠的事挂在嘴上,不免有示恩索报之嫌,就没往下说。
  谁知少女腾身上马, “刷”的一鞭抽在宫虎身上,说:“你定要赖我,我就打你又如何?”她一夹马腹,那白马就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宫虎又平白无辜地挨了一鞭。幸好这一鞭打得不重,只在他腕上留下一道淡红的印痕。
  酒店里已无一人。宫虎一天没吃东西,肚里正咕咕叫。就走进去,找出一大块冷牛肉,搬了一瓮酒,站在柜台旁,自斟自饮。
  想想今日所见,都是很奇特的事。雷琴心的洒脱,老匹夫的豪迈,都叫他羡慕不已。而鹅黄罗衫少女也使他很难忘怀。尤其是她凶起来像个罗刹,下手如此毒辣,娇起来却又似个顽童,那天真未凿,我行我素的样子,叫人捉摸不透。而更不可解的是,她为什么一转眼就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他想,这太没道理了。
  牛肉吃了一大半,酒喝了三大碗,他觉得脸上发热,头晕乎乎的,很想躺下来睡一觉,正睁着醉眼看哪里可以睡觉,忽听得身畔一个女孩子的娇笑,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转过身来,不禁呆住了。
  黄衫少女正坐在他身后的桌子上,手中捻着一支腊梅花,在向他盈盈微笑。
  虽然他有点儿醉意,但头脑还清楚,腕上鞭痕犹在,再不敢造次,见少女微笑,也就报以一笑。
  “喂!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少女问。
  “我叫宫虎,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少女等了一会,用眼睛瞟瞟他,见他不再说话,就噘起小嘴,用手中花枝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这少女喜怒无常,宫虎领教过了,自不敢多话。
  “问我的名字呀? 你问:‘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我叫白玉’。你不问,你就没法知道我的名字了。懂不懂?”
  “不大懂。我没有问,你就告诉了我,我还怎么问?”
  “你真是个傻瓜。你还可以问别的事嘛!”
  “别的什么事?”宫虎故意装作傻乎乎的样子。
  “你问我的年龄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可问的事多着呢!”
  “那么——请问白小姐:你今年几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
  “你猜我今年几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少女把脑袋一偏。
  宫虎实在有点儿困了,明天还要赶路呢!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我猜不出。对不起,我要睡觉了。”
  白玉立刻变了脸,杏眼一瞪,从桌上跳下地,扭身便走,走几步回过头来又说:“你有种永远别来寻我说话!”跺一跺脚,气鼓鼓地去了。
  宫虎暗暗发笑,自从与这少女相遇以后,他第一次占了上风。
  他爬上柜台,把包袱枕在头下,合上眼睛,  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红日高照方才醒来。
  是一片哄笑声把他吵醒的。
  七八个农家子弟,纷纷站在桌子和凳子上,望着他哈哈大笑。
  宫虎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笑的,欠一欠身,有一只盛满酒水的粗瓷大碗从他胸口滚落, “乒”地碎裂在地上。不知是哪个顽童恶作剧,乘他熟睡时,把酒碗放在了他的胸口,怪不得他们要笑成这样子。
  宫虎也只好笑笑,伸手去抓包袱。一抓,却抓起一大块熟牛肉。这一来他惊得魂飞魄散。包袱里别样东西失落犹可,那《小小真经》一丢,江湖上又得掀起血雨腥风!他的爹爹、妈妈之所以惨遭不幸,一半就是因为在名义上拥有这本《真经》,至于那些葬身于大翮山中的江湖豪客,也是为了得到这本秘笈才丧命的。
  他甚至有了一种预感;此时此刻,偷包袱的小贼或已尸横荒山。
  一股刺骨的寒意袭上他的心头。
  他的目光一跳,捉住了柜台上一点黄色的东西。他急伸手拿起来,那是一朵绢制的腊梅花,看上去与真的几乎没有两样,似乎还散发出一缕幽香。
  龙振海的“冰绡衫”、雷琴心的“焦尾琴”……
  又是自称“白玉”的黄罗衫少女所为。他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知道小偷是谁总要比不知道为好,况且他还送给小偷一锭银子的呢!
  但是,到哪里去找她呢?她有一匹高头大马,那马跑起来赛过风快,这会儿或已跑出三四百里路了吧?
  而更可虑的,是他不知她朝哪个方向跑的。他以前的岁月都在大山中度过,对人世间的事懂得太少,更没有抓贼的经验。天下如此之大,到哪里去找她呢?
  走过来一个白胡子老汉,见他急得抓耳挠腮的,关切地问:“小兄弟何方人氏?怎么睡在这里?有什么为难之事? ”
  看这老汉慈眉善目的,宫虎拱手行礼,随即将自己失落了包袱之事讲述一遍。
  老汉说:“本村百十户人家,都是以耕作为生的农家,一向安分守己,没有鼠窃狗盗之徒。昨夜村中来了一伙弄刀使杖的角色,家家户户怕惹祸,都早早关门闭户。小兄弟的包袱,多半是过路飞贼所窃,与本村人无干。昨夜约子时,我一泡尿憋不住,起来小解,听得有马蹄声由西往东去。本村东去三十里,有个和顺镇,镇上百业兴旺,人烟稠密。小兄弟何不到和顺镇去找找。”他见宫虎腰插短剑,唯恐他是恃强敲诈的无赖,所以先将一村人的嫌疑洗刷干净,随后撩起棉袍的下摆,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块三四钱重的碎银子,满脸堆笑地说:“这点银子小兄弟路上买点心吃。”
  宮虎忙推开他的银子,说:“老人家不必如此!告辞了!”就大踏步地向东走去。
  白胡子老汉手捧银子呆呆地站着,心中后悔莫及,以为这腰别短剑的角儿嫌银子太少负气而去,一会儿还要回转来寻衅闹事。
  宫虎不知老汉的心意,出了村庄,顺着东去的大路一股劲地往前去。
  在山里住久的人,一到平原上,见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顿时会觉得自己的胸襟亦随之一宽。冬日的田野里,庄稼早已割起上场,垄沟背阴处有斑斑残雪,低洼的地方,薄冰如镜片一样反射着金色的阳光。鲜有行人的大路弯曲着伸向雾气氤氲的天地之际。西风凛冽,不时掀起路上的浮土。觅食的小麻雀,在路上蹦蹦跳跳,胖开了浑身的羽毛,绒绒的像一些小球。待人走近了, “咕噜噜”飞开去。天空里浮云耸叠,感觉中离地面也不甚远。远处的白杨树,像细竿子一样插在地上。
  宫虎是山里长大的,走山路如履平地,何况走平路?一个多时辰后,便见到和顺镇那一片黑压压的房屋出现在地平线上。
  虽然他幼时曾跟父母出山到小镇里赶过集市,对市镇不算一无所知,但此刻离镇子越近,心中也越忐忑不安。因为有一个很直接又很令人为难的事摆在面前:他现在身上除了衣裤、短剑和玉镯,可说一无所有。要打听白玉的去向,总得住几天,但食宿如何解决?
  远远能看到镇口的大树下聚集着一堆人,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这时,宫虎听到身后有一阵急促而且杂乱的马蹄声和鸾铃的叮呤,又有几个粗豪的声音“驾!驾”地吆喝着。
  他回身站在路边看去,大道上从他来的方向跑过来六匹杂色口外骏马。两匹在前,两匹居中,两匹殿后。马上的骑者皆身着黑缎劲装,足蹬薄底快靴,一望便知是江湖汉子。更奇的是,居中两匹马上的骑者,一手控缰,一手托着个锃亮的建漆黑底描金盘,盘中各有一只大金桃。在颠簸的马背上手托金桃而不倾翻,这份身手也算不错的了,难怪他们毫不顾忌漫漫长路上可能有的劫道者。
  马队风驰电掣地从宫虎面前掠过,留下一大团弥漫的黄尘。
  宫虎看见,那马队在镇口停留了一下,马上骑者与聚集在镇口的人们说了几句话,又催马往镇里去。
  宫虎走近镇口时,大树下的人丛里出来一个身穿崭新的灰布棉袍的矮个中年人,老远就向他拱手,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说:“大爷,您来啦!”
  宫虎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称作“大爷”,心中好笑,又不明白此人为何这般热情,就点了点头, “唔”了一声。
  那人笑眯着两眼,把宫虎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说:“不敢请教大爷高姓大名?宝寨何处?小人也好向敝上通报。”
  宫虎更摸不着头脑,素无交谊的人,怎么一见面就问姓名,又要通报什么人,算哪一门子的规矩?不过他人很聪明,想一想,明白了:大概此地的乡俗如此。入乡随俗,他就将自己的名字说了。
  那人很高兴地说:“敝上五十大寿,三山五岳的豪杰都来捧场,小人虽是下人,也觉脸上有光。”他转脸拉长声音喊:“小狗子!你给宫大爷带路!宫大爷是老爷的好朋友! ”
  人丛中应声出来一个人。小狗子人却不小,二十多岁的一条汉子,歪戴着帽子,一件棉袍不扣扣子,腰间用一条花哨的绿绸带束住,嘴里叼一根细草棍,向那中年人白了一眼,说:“刘管家,你就不疼着点我,我腿跑断了咋办?”
  刘管家便板起面孔,骂道:“老爷的五十大寿,你还不勤快点?早晚开革了你!”
  小狗子嘟哝了句什么,朝宫虎看一眼,吐掉草棍,说:“来呀!大老爷!”车转身子往镇里走。
  宫虎赶紧跟上去,心想这和顺镇真是礼义之乡,对外来人如此客气。谁知小狗子带宫虎一拐进一条街,就回过身来,伸出一只手,似笑非笑地斜眼看着他。
  宫虎当然猜不透他的意思,问:“这位大哥,有话请说。”
  小狗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老规矩!拿来!”
  宫虎忙赔笑说:“我初来乍到,  ‘老规矩’是什么?正要向大哥请教。”
  小狗子说:“‘老规矩’就是酒钱!看你样子是久跑江湖的,怎么连这个规矩也不懂!敢情你是从哪里捡了把破剑打秋风来的呀!我就晓得老刘不会有好差使给我的!”
  宫虎忙说:“我是到此地找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爷’。我也不打秋风。实不相瞒,我身上一无所有。请大哥原谅。”
  小狗子说:“你找谁我不管。有得打秋风干么不打?告诉你,我家老爷最喜欢结交江湖朋友。平日里,凡江湖朋友路过此地,做了案子被官府追捕或少了盘缠回不了家乡,只要递个帖子给他老人家,无不有求必应——江湖上提起‘有求必应’燕南飞燕大老爷,哪一个不伸大拇指?今日是燕大老爷五十大寿,前来祝寿的江湖好汉把门槛都踏断了。我看你腰里插柄短剑,总也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只要去寿堂磕个头,三餐酒席少不了你一副筷子,西厢房里少不了你一张床,过几天你说你要走路,我家老爷总要封个十两八两银子给你作盘缠。那时候,你领了银子出来,我小狗子最讲义气,也不多拿你的,只跟你二一添作五!”
  宫虎正愁食宿无着落,听小狗子这样一说,既能解决食宿,又想燕南飞大宴江湖群豪,各路英雄要来祝寿,正好趁机打探白玉的踪迹,一举两得,何乐不为,便向小狗子拱拱手,说:“多承狗大哥指教。宫虎如得到你家老爷的赏赐,定全数归你。”
  小狗子马上换作一副笑脸,说:“我虽不姓狗,难得宫大爷如此慷慨,就姓一回狗也无妨。宫大爷请跟我来。”
  小狗子领着宫虎穿街过巷,来到镇中央的大街上。这大街宽有两丈,横贯东西。街两旁都是酒楼商店。这天虽不逢集,但街上人来车往,马嘶驴叫,仍然很热闹。新年将近,即便是穷家小户,也得割几斤肉,扯几尺布;更不用说大户人家的采办了,带着力伕,赶着大车,在商店里抬出一瓮瓮的酒、一篓篓的炭、一爿爿的肉……忙得不亦乐乎。蓬头跣足的丐帮弟子则追随着衣着光鲜的主儿乞讨;穿锦着缎的富家子弟则瞟来瞟去看大姑娘、小媳妇。有打拳头卖膏药的在人圈里裸了精瘦的上身吹牛皮;有倚门卖笑的在酒楼、客栈门口招蜂引蝶;有挎刀系剑的江湖人物挺着胸脯,横着膀子在人流中高视阔步。沿街小贩们的吆喝更和戏楼里的金嗓子交相混杂。宫虎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新鲜,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座大宅子前。
  这座大宅子位于大街北面,一带高高的粉墙圈住好大一片地皮。粉墙里重楼高耸,树木繁密。朱漆大门在一堵五彩的照壁后。飞檐下悬一块黑漆匾额,上有四个龙飞凤舞的斗大金字:“有求必应”。门前台阶下,一左一右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大门洞开,两侧站着八个熊腰虎背的家人,正中是个白白胖胖的半老头子,他满面笑容,不时向络绎而至的贺客施礼寒暄。
  小狗子向宫虎使个眼色,小声说:“那就是燕大老爷。”便领着宫虎悄悄地走过去。
  宫虎想:这燕南飞原来是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他可不想和财主结交,若非为了找到白玉,他再也不愿登这个门,便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去。
  那燕南飞正在应付一伙道士。这伙道士共有五人,领头的年近四十,颏下三绺清须,面容清癯,双目炯炯。其余四人都在二十上下,虽是出家人,但步履矫健,英气勃勃,显见得都是身负武功的好手。领头的中年道人在台阶下站定,打个稽首,朗声说:“欣闻燕老爷五十大寿,掌门师叔本欲亲来贺喜,只因临时有要事分不开身,特遣贫道等前来贺寿。恭祝燕老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燕南飞急趋下阶,拱手笑说:“燕某贱诞,怎敢惊动龙虎山三清观长秋真人?灵空道长鹤驾光临,燕某幸何如之!长秋真人近来可好? 长夏真人足疾可已痊愈?道长请,请!”把灵空道人一行迎进大门。
  宫虎想:燕南飞对这批道士如此恭敬,这龙虎山三清观不知在武林居什么地位?一念未已,只听小狗子说:“龙虎山三清观灵空道长一手九曲连环剑天下无对。我们老爷能请到这样尊贵的客人,全靠他福泽广播武林了。”
  宫虎心里一动,正要问小狗子灵空道人与燕南飞有什么关系,只见燕南飞已从门里出来。小狗子急趋上前,躬身说:“老爷,这位宫虎宫大爷专程来给老爷拜寿。”
  燕南飞一看,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少年,两手空空,显见得是以拜寿为名来吃白食的,但他家大业大,又有“有求必应”的名头在外,照样面带笑容地说了一套客气话,然后命小狗子带宫虎去客房歇息。
  燕南飞的宅子里,共分三进。头一进过一个极大的天井,是大客厅,两侧东西厢房,用以安置远道而来的客人。客厅后,又是一个大天井。有一堵高高的风火墙,将第二进的内宅与天井隔开。第三进是他家的后花园,里头假山水池,亭台楼阁,奇花异木,别有洞天。
  第一进的东西厢房,今日人满为患。东厢房均住着武林中有名望的人物和主人的亲朋好友。西厢房住的都是贺客的随从及江湖上的无名小辈,不免也有一些存心来吃白食打秋风的泼皮。宫虎被安置在西厢房第27号房间。
  这间客房,已先有五个客人住着了。两个破衣烂衫的街头泼皮,三个川北“五行刀门”的少年弟子。这三个少年弟子,自恃名门之徒,目高于顶,不屑与两个打秋风的泼皮结交,只顾缩在屋中一角叽叽咕咕。他们见宫虎风尘仆仆,腰间插着无鞘短剑,以为又是个混饭吃的无赖,对宫虎的问候爱理不理。那两个泼皮,见又来一个同道,欢喜得眉开眼笑,彼此见了礼,又指着正在天井里安排酒席的燕府家人,告诉宫虎说:燕老爷的五十大寿,将有多少批贺客,摆多少桌酒席,酒席上有多少道名菜,多少种名酒。
  宫虎感兴趣的是贺客中有没有白玉,便拱手问:“两位大哥,燕老爷五十大寿,来的贺客可真不少!小弟愚昧,不知贺客中都有哪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胖一点的泼皮正愁没有机会显摆,十分乐意地说:“宫兄弟怕是初出道的武学后进吧!燕老爷‘有求必应’,天下的好汉都愿捧他的场。我告诉你:贺客当中有长江‘蛟龙帮’帮主陆客居陆帮主;黄河‘催命三无常’常进、常速、常迅三雄;湘西‘五毒神针’毕云天毕老英雄;琅琊山‘三才剑门’门下大弟子黄华地;关中伏牛山‘千里独行侠’欧阳子;东海‘白沙帮’副帮主乔老大;  ‘天台一枝花’花逢春花大侠;龙虎山三清观灵空道长;惠济寺明虚大师;你看你看燕老爷此刻迎进来的是号称‘击石如粉’陈啸林陈老英雄,陈老英雄内外皆修,一手绵掌刚柔相济,端的击石如粉,在黑道上享名三十余年……”
  瘦的泼皮岂甘落后?急抢上来说:“我比王兄早到两日,我还晓得燕老爷的贺客里,有些顶尖人物下榻在街上的高升客栈,有‘五湖一鹤’孔羽生孔大掌门; 花面红狐’崔小莺崔夫人……”
  姓王的不愿让姓李的抢了话头,插进来说:“李兄虽比我早到两日,却未必知道贺客里还有些巾帼英雄吧?她们都被燕夫人迎进后宅,我认得有‘泰山红妆’、 ‘山阴狠辣夫人’、峨嵋‘静修师太’……”宫虎关心的是女客中有无白玉,正要听他讲下去,谁知姓王的视线被刚步入大门的一伙黄袍人吸引住了,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哪一派的?怎么没见过呀?” “五行刀”三弟子中有一人终于逮住个机会,冷笑一声说:“阁下见多识广,怎连武夷山五杰都不识?那走在前头的就是五杰之首袁英杰,大摔碑手功夫驰名江湖!后头两人左边的是老二施人杰,一对判官笔使得出神入化;右边的是老三田雄杰,鹰爪功高手;最后两位是张成杰和李少杰,一擅八卦掌,一是暗器名家。”
  姓王的脸一红,对姓李的说:“武夷山五杰带来不少礼物呀!李兄我们去看看都有些什么奇珍异宝。”他又转向宫虎:“宫老弟不去开开眼界?”宫虎摇头谢绝,王李二人便兴冲冲地去了。
  宫虎向“五行刀”三弟子中刚才发话讥笑姓王的泼皮那位一拱手:“小弟初来乍到,又是默默无闻的人,想请教大哥,燕老爷是一大财主,怎么会有这么多江湖朋友?”
  那“五行刀”弟子姓陈,看了宫虎一眼,笑说:“宫兄弟看来并不认识燕老爷,是慕名前来拜寿的吧!这份孝心令人钦佩。燕老爷虽是大财主,也曾是武林中人,二十年前,提起‘铁掌金刀’燕南飞,谁人不知!想当年他老人家在川陕道上以一口紫金刀力戕‘祁连七君’,闯出好大的名头!武林中人人钦佩。”
  原来如此,宫虎又问:“请教大哥,贺客中可有一位身穿鹅黄罗衫使鞭的少女?”
  姓陈的眼珠一翻,面带鄙夷的神色,用嘲弄的口吻说:“小可真是走了眼了,竟没看出宫老弟还是一位风流侠少,失敬,失敬!请恕我冒昧,不敢动问宫老弟找女子意欲如何? 啊? 哈哈哈!”
  他的两个同伴也轻薄地笑起来。
  宫虎顿觉一股无名火嗖嗖窜上头顶,恨不得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那姓陈的见他目露怒意,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说:“宫老弟不必生气,我们师兄弟虽然痴长几岁,却还没有你的艳福呢!”便假作亲昵地来拍他的肩,拇指对准他的“肩井”穴,暗运玄功,想叫他吃点儿小苦 头。一掌拍下, “嘭”一声,那姓陈的往后直跌出去,背脊重重撞在板壁上。他哪里知道,宫虎服食了六年的“阴阳绿玉糕”,内力之雄浑,当世无人能及。他那拍下的一掌若不用内力,倒还犹可,内力用得越大,宫虎体内的反震力也越大。他这一跌,背撞板壁固然疼得脊骨欲裂,而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好像搅作一团,半天说不出话来。“五行刀”三弟子中,数姓陈的入师门最早,功夫也最好,却禁不起这一跌,那两个弟子哪里还敢吱声。以为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已练成“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这才是真正走了眼呢!
  宫虎无意中震翻姓陈的,心下也有歉意,本欲奔过去扶他,这时忽见天井对面的东厢房廊下,从后宅出来一个人。却是他要寻找的黄罗衫少女白玉。就顾不得姓陈的,冲出房门,穿过天井,拦住了少女。
  “白小姐!我找你找得好苦!请你把包袱还给我!”
  少女一楞,说:“怎么又是你?什么包袱不包袱的?”
  众目睽睽之下,宫虎只好忍住一肚子的气,拱拱手赔笑说:“白小姐请你把包袱还给我。”
  少女柳眉一竖,俏脸一板,正色说:“请你放尊重些!我几时拿过你的包袱了?”她压低了声音,  “快滚开!若不是在这里,凭你对本小姐如此无礼,早一掌劈死了你!”
  东西廊下、天井里,已有不少人将好奇的目光射向这对少男少女。
  宫虎晓得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不便发作,探手从怀中取出那朵绢花, “白小姐,这可是你的东西?我宫虎跟你往日无仇,近时无冤。白小姐缺盘缠,我包袱内的银两只管取去,但其余物事还望白小姐璧还。我还有要事要赶往同兴镇去! ”
  少女又低叱一声:“滚开!”踏步上前。宫虎哪里肯让路,迎面拦住。但只见眼前一花,那少女竟已轻轻巧巧地越过了他的拦截,向大门走去。只听有人喝彩:“好一个‘穿花绕树’ 。”
  宫虎低头看时,手上的绢花竟也不知去向。
  原来那少女用“穿花绕树”的步法绕过他的同时,.又以“袖中隐指”的手法取去了他的绢花。
  绢花本是宫虎的证据,这一失去,讨还包袱没有了凭据,岂不更糟。他赶紧追上去。在大门口,险险与一个手拄拐杖的驼背老婆婆撞个满怀。
  他急往左让,老婆婆也往左让。他急往右让,老婆婆又往右让。那老婆婆气得一顿拐杖,骂道:“你这少年人拦住我老太婆干什么?一点规矩也没有!”
  宫虎只好站住,躬身道:“前辈先请!”
  老婆婆还骂骂咧咧:“真是世风日下,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连敬老尊上的道理也不懂了!”拐杖笃地,从宫虎面前走过去,又“噗哧”一笑。
  宫虎抬头看,哪里还有鹅黄罗衫的少女的影子。
  他心中一动,觉得刚才老婆婆的一声笑,声音很娇嫩,又想起老婆婆那双明亮的眼睛与她老态龙钟的样子不相称。莫不是老婆婆与那少女是一伙的?
  回过身看,老婆婆正迈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往里走。他想大概自己也太多心了。一个明艳的少女怎会跟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有关系呢?
  他又想:这少女既是从燕府后宅出来,想来不是跟师长前来祝寿的贺客,就是燕府的什么亲戚。燕南飞五十大寿寿宴未开,她总是还要转来的,与其到和顺镇去找寻,不如在燕府守株待兔。他转身回到门内。
  不一会,客人到得差不多了。酒宴开张。从客厅内到天井里依次摆了百把桌酒席。燕府的知客们,按来客身份的尊卑,引导着客人依次入席,大客厅内的二十桌,都是黑白道上名声显赫的角儿。宫虎坐在天井里靠近大门边的一桌上。
  筵席开张,寿翁燕南飞先说了一番谦辞。随后贺客们按身份高低依次向他祝寿。再是天井里的小辈弟子给寿翁磕头贺喜。燕南飞出手豪阔,早备下无数红包,分发给每个初次见面的小辈弟子为见面礼。宫虎想燕南飞既是武林前辈,也就混在人丛中向他胡乱磕了个头,领了十两银子的见面礼,打算送给引他进来的小狗子。
  乱了好一阵。众贺客万落座喝酒吃菜,猜拳行令。谈些武林逸事和江湖轶闻。宫虎无心于酒菜,一双眼睛东看西看想找到黄衫少女,眼睛都看酸了,也还未找到少女的影子。心中不由焦急起来!正在这时,忽听得大门外一片鼓噪声,许多人在叫:“你是什么人!”  “站住!”  “你找死呀!”紧接着又是一阵劈哩啪啦的声音。一个燕府家奴庞大的身子飞了进来,砰地摔在离大门最近的一桌酒席上。溅得汤水横飞。
  那家奴啊一声惨叫后便再无声息,竟已死了!
  紧接着,大门的门槛上出现两个黑衣黑裤劲装结束的蒙面人。左边个子略高一点的手中握一把精光四射的宝剑,右边那个两手空空。

  第十回 挥刀劈开迷蒙天
  “有求必应”燕南飞燕大老爷的寿宴,竟然有人敢来搅局,来人不是吃了豹子胆,就是有恃无恐。这一点,大多数贺客心中都明白,但也有心思迟钝的人一时见不至此。一个被那家奴溅起的汤水污了新衣的虬须汉子,因为心疼自己的衣服,又觉得自己武功不错,该当为主人家分忧,离座蹿起,十指弯曲如钩,一招“饿鹰扑兔”扑向双手空空的蒙面人。行家一看他的身法,就知他是“鹰拳门”弟子,至少已有七八年的功力。
  这虬须汉子身高七尺,膀宽腰粗,一蹿蹿起六尺多高,迅如闪电般地扑去,满拟撞也要撞死那个身材瘦小的蒙面人。谁知离蒙面人还有三四尺远,那蒙面人轻抬左手,斜斜一挥,虬须汉子就像一只大皮球似地被弹回来,说巧不巧,正好落在自己的位子上, “咔嚓”一声,将身下的椅子压断了三只脚。
  倏去倏回, “咔嚓”!这一连串的动作只不过在眨眼间完成。大部分人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那虬须汉子自己也莫名其妙,爬起来看看周身毛发无损,嘟哝着说:“真见鬼了。”但再也不敢出手。
  蒙面人这手功夫一露,众宾客皆鸦雀无声,知道来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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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都在心里猜:这两个蒙面人不知要找谁的晦气了。
  大客厅高于天井,燕南飞和一班客人自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燕南飞当下起身,走到客厅外的台阶上, “五湖一鹤”孔羽生、灵空道人、长江“蛟龙帮”帮主陆客居, “千里独行侠”欧阳子等等身份尊贵的客人也涌出来。
  燕南飞哈哈一笑,朗声说:“尊驾好身手!燕某有失迎呀!尊驾若是来吃酒的,请上座!若不为吃酒,可否宣示来意,燕某若能效力,一定照办!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三山五岳的豪杰之前,何须遮遮盖盖,装神弄鬼?”
  燕南飞说话时用上了内力,语声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显示了精湛的内功。他一字未提来人击毙家奴之事,脸色安详,微露笑意,不卑不亢,颇有大家风度。宫虎对他没有太多的好感,但听他这番话一说,心中也不禁暗暗钦佩他遇变不惊的镇定和豁达。
  提剑的黑衣人哼了一声说:“你就是什么‘有求必应’燕南飞?”
  贺客中立即有几个人斥骂:“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对燕老爷直呼其名!” “废了他!废了他!”  “拿了脸上的劳什子!是好汉就不要藏头缩尾!”
  那蒙面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冷冷地扫遍全场后,喧嚣声渐渐平息了。许多人心头一凛,暗叫:这双眼睛好厉害呀!
  燕南飞又哈哈一笑:“不敢当,我就是燕南飞。至于‘有求必应’四个字,是江湖朋友给我贴的金,倒见笑于阁下了。阁下高姓大名?”
  提剑的蒙面人又说:“你既是什么‘有求必应’燕南飞,我等有一物相求。”
  “好说!”燕南飞爽快地说:“燕某是个俗人,却爱交朋友。阁下要什么,只管开口,燕某照办就是。”
  蒙面人紧问一句:“此话当真?”
  燕南飞不答,拖长声音叫:“来呀!”
  过了一小会儿,就有四个家人抬了一口大木箱出来,放在阶下,箱盖一开,银光灿烂,耀人眼目,竟是整整一箱银锭。
  提剑的蒙面人哈哈一笑,说:“‘有求必应’名下无虚!不过,我不要银子。”
  燕南飞说:“你要什么?但使燕某家中所有……”
  “我们要你项上人头!”空手的蒙面人一字一顿地粗声说。
  燕南飞仰天狂笑了一阵,方始说:“凭你们两个女子?燕某这颗人头虽不足惜,但也不是谁想要就要得去的!”
  宫虎早已听出两个蒙面人是女子乍粗了嗓子冒作男人说话,但座间多数人因内力不行,竟没听出,现在燕南飞一语道破,方悟过来:为何这两人说话这样怪声怪调。也发出一阵哄笑,笑这两人口气太狂。乱糟糟的哄笑声中,忽有一个阴惨惨的声音说:“燕老爷笑得太早了!”语声不高,分明是贺客中人发出的,像一束尖针似地,每个人都觉耳鼓一痛。笑声顿息,那声音仍在说:“燕老爷该哭了。”
  这话如是蒙面人说的,犹可恕,但分明出于贺客中人之口,站在燕南飞身旁的“五湖一鹤”孔羽生厉声暴喝:“哪个吃里扒外的狗贼在胡言乱语?”
  语声方落,那阴惨惨的声音也说:“哪个吃里扒外的狗贼在胡言乱语?”竟一字不差,照孔羽生原话复述一遍。许多人听了想笑,忙掩住口。突有人大喊起来:“是他是他!”宫虎看去,天井中央人头乱动,揪出了那个姓王的泼皮。他左右纷纷有人指证:“就是他!就是他!只有他嘴巴在动!”
  孔羽生一看,果不其然,这泼皮嘴巴还在动,手一抬,袖中射出一支“鹤翎箭”,闪电般飞向泼皮的咽喉。
  孔羽生的鹤翎箭箭头在毒药“鹤顶红”中浸过,见血封喉,剧毒无比。那泼皮见一点红光迎面奔来,吓得“哇”一声大叫,吐出一块牛蹄筋。原来他嘴中含了一块嚼不烂的牛蹄筋,故而嘴巴一直在动,万想不到为了口腹之欲眼看要丧命。这时,又有白光一闪, “叮”一声脆响,孔羽生那只以重手法发出的鹤翎箭被打落了在一张桌上的红烧肉里。随后又有只酒盅落下来,在桌上打了个滚,不破不损。
  座中贺客都知道:“五湖一鹤”何等身手?但他发出的鹤翎箭竟被酒席上一只普通的瓷酒盅击落,而酒盅不破不损,掷杯之人的功力高出孔羽生何止一倍!
  那个阴惨惨的声音又起:“滥杀无辜者,活不过今朝……”
  孔羽生明知在说自己,可他既找不出说话的人,暗器又被打落,颜面无光,也只好忍气吞声装作不听见。
  酒杯是宫虎掷出的,但他身周的人都不知道,还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猜测谁是掷杯之人。
  那说话的人不是宫虎,但宫虎知道说话的人武功极高。独孤一人就会这种嘴巴不动,却能将声音传出很远的“传音入密”的上乘功夫。
  这时,天井里的人丛又乱哄哄地往东西廊两侧挤,空出了中间的一道人墙。
  原来,两个蒙面女子已大步走了进来。天井中的群豪一则未得主人号令,二则与己无关,三则自忖未必有本领挡得住她俩,人同此心,便纷纷让开了一条路。
  两个蒙面人走到台阶前站定,提剑的说:“燕南飞!江湖上盛传你‘有求必应’的种种善举,都赞你是个急人济困的大善人,却不知你人面兽心,实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你本是个江洋大盗,干的是谋财害命打家劫舍的勾当,可惜世人受了你一点小恩惠,却误认你是‘有求必应’的大好人。今日你恶贯满盈,还是自行了断吧! 省得污了我的宝剑! ”
  灵空道人越众而出,挡在燕南飞身前,说:“两位女侠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贫道也不敢勉强。只是两位女侠说燕老爷是谋财害命的大恶人,只怕认错人了。燕老爷当年力戕‘祁连七君’之举,武林老一辈的人都知道,恐怕两位其时尚未出世,故不知晓。十年前燕老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经商,但对江湖朋友仍一如既往,无论是谁,只要有 急难之事,燕老爷无不鼎力相助。所以大家称他‘有求必应’。两位女侠想必久居深山,耳目闭塞,又误听人言,才出此言吧? ”
  空手的黑衣人说:“灵空道长想必也受过燕南飞的恩惠啰? ”
  灵空脸一红。他虽是出家人,却好赌博,有一回将修观的三万银子挪用了去赌,输得干干净净,是燕南飞慷慨赠银帮他掩了丑,否则,此事若被掌门的长秋真人知道,早将他逐出门墙了。这段丑事他不能宣之于众,故而只能点点头,又将手泛泛一指,说:“江湖上受过燕老爷恩惠的,远非贫道一人。 ”
  蒙面人冷笑一声,转向孔羽生:“孔大掌门想必也受过燕老爷的恩惠吧?何不将燕大善人的善行公之于众呢?”
  孔羽生早年有一次采花时被官府所擒,下在狱中,结果是燕南飞出钱买通了狱卒,救他出来的。他是以侠义道自居的人,怎肯将这段往事说出来?当下哼了一声,转过脸去。
  蒙面人朗声说:“燕老爷施恩于人, 世人受惠干燕老爷,无以为报,送他一个‘有求必应’的美名。小女子愚昧,想请教各位老侠、大侠、少侠,你们因何求之于燕老爷,燕老爷又以何物应之?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燕老爷若非家赀巨富,出手豪阔,又怎能请得到这么多三山五岳的英雄?”
  语带讥诮,但众人无不心头一震,座中人武功有高低,身份有尊卑,但大多以侠自许,廉耻心还是有的,纷纷扪心自问:求之于燕南飞的是什么?想来想去,无非是 几两银子, 一顿酒肉,离道义二字差远呢!
  燕南飞突然厉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持剑的将剑一指,说:“燕南飞!你说你的万贯家财哪里来的?十五年前,你勾结武林败类杀我父母,伤我兄弟!你还记得江南何家庄上上下下一百零四人是如何死的吗?”
  燕南飞一听“江南何家庄”,脸色大变。那蒙面人宝剑一挺,直刺他胸腹。这一剑出手极快,狠辣迅疾,堪堪要刺中“脘中”穴。燕南飞前有利刃,左右和后面都是来客,无可退避,眼看就要遭开膛破腹之灾。正在这万分危急之时,他伸出右手,食中二指在无锋的剑脊上一弹, “铮”一声轻响,竟然把宝剑弹偏了,剑尖一歪, “嗤”一声在他的左袖管上划开三寸长一条口子。
  燕南飞二十年前就已以“铁掌金刀”扬名立威,这十年他虽号称“金盆洗手”,退出武林,但功夫一天也没撂下,他不仅练成了“红沙掌刀”,内功也大非昔日可比。持剑的女子最多不过十七八岁,他满拟一指可以震飞她手中剑,谁知仅仅是荡歪剑尖,若非冬天穿了棉袍,这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就划在肌肤上了。他急闪过一边,再不敢有丝毫大意。
  持剑女子也没想到大财主燕南飞的内力如此深湛。他方才伸指一弹,她只觉虎口一震,险险长剑脱手,心里怪自己太过轻敌,打起精神对敌。
  那边,另一个蒙面女子也和孔羽生动上了手。
  来客们虽知动手是免不了的,但主人一和蒙面女子交上手,他们仍觉得难以自处。照道理讲,受人钱财与人消灾,燕南飞于他们有交情,现刻有事,他们理应挺身而出。但蒙面女子的话不同程度地震动了他们的心,因此觉得还是作壁上观比较好些。也有一部分人一见主人家里打了起来,怕祸及己身,偷偷溜走了。还有一部分人,与燕南飞没有交情,也不齿孔羽生等人的为人,心想难女报仇天经地义之事,倘若这两个弱女子遭到燕南飞与孔羽生们的围攻,他们还准备出手呢!
  宫虎就是抱着这种心思挤到了台阶下,他悄悄将燕南飞方才“赏赐”的十两银子捏作七八块碎银,万一蒙面人落了下风,他就打算助她们一臂之力。
  持剑女子与燕南飞正斗得难分难解。
  持剑女子得名师指点,一口宝剑使得轻灵翔动,常常在对手想不到的方位刺去。燕南飞胜在功力深厚,经验丰富,他运掌如刀,见招拆招。他的红沙掌刀已有七成火候,两掌血红,拍出一阵阵有毒的腥风,因此那女子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仗着轻功超卓,绕身游斗。初时尚能见到掌是掌,剑是剑,渐渐地,只见一团白光围着一团红影。
  孔羽生斗那空手的女子更令人惊心动魄。他因为被一个阴惨惨的声音取笑,又因发鹤翎箭无效,在主人和群豪前失尽面子,所以一上来就抽出双锄,恨不得将蒙面女子一锄掘死,以泄心头之恨。他当然看见这蒙面女子进门时用劈空掌击退“鹰拳门”弟子那一幕。劈空掌若无雄浑的内力为基础,完全是空架子。女子力小,极少有练劈空掌的。这女子听声音年纪还不大,居然能使劈空掌,内力修为不可小视。因此孔羽生虽为江湖上一门派之主持人,倒也不敢轻视对手。他一上来就挥舞双锄猛打猛冲,想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在攻势上占先手。他在双锄上浸润了几十年的功夫,劈、砍、掘、砸、捣、撞、冲招招不离对方要害。双锄舞得呼呼生风,声势着实吓人。
  那蒙面女子自然知道“五湖一鹤”孔羽生决非那“鹰拳门”弟子可比。在对手排山倒海的猛攻下,她依仗身法的轻灵和步法的神妙,决不与对手硬打硬拚。她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地避开攻过来的每一杀着,然后拍出虚虚实实的一掌又一掌,用的是以柔克刚的策略,想待对方气力不继之机。再行反击。因此旁观者看起来,她始终处在下风。
  但孔羽生心里清楚,他一连攻出了七、八十招,却连对方的一片衣襟也没碰上,心想以自己的身份,打了这么久,还没占着便宜,岂不更失面子?而对方乘隙拍来的轻轻一掌,看似无力,其实却蕴藏着一股柔和的劲力,不仅能化解他刚猛的招式,还有一缕缕小风袭向他的大穴。他一焦躁,一招“铁牛耕地”的招式用老了,对手一掌从左面劈来,掌缘如刀,只差几分就刮着他的眼睛,吓得他“懒驴打滚”才保住了双目。只听观战的人丛中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他脸一红,心里猛一惊,才省过来, 自己向以轻功见长,而今舍长用短,焉能得手?他一声长啸,双锄往地上一点,借力蹿起老高,居高临下扑击下来,一锄在前,一锄在后,直捣对方头顶心。蒙面女子一声冷笑,足尖一顿,身子直冲出去,头前脚后,平平地撞向廊下亭柱,堪堪要撞上了,她收腹曲腿,双足又在柱子上一顿,身子竟像一只矫健的鹰,冲天而起,远远超越了对方高度,紧接着“嚓”一声轻响,她已解下缠在腰间的金丝软鞭,手腕一抖,长鞭的前半截弯成一个鞭圈,向孔羽生的双脚套去。
  孔羽生哪里想得到对方的轻功有这样高明,这时他双锄尚未接触地面,人在空中无所凭借,对方又是用长鞭从高往下套,饶是他身经百战,也无应变之策。鞭圈一套上他的双腿,他不死也成了个废人。要知这金丝长鞭鞭梢有利钩,鞭身有密密的倒刺,是一件威力很大的独门兵器。
  正在这时, “嗖嗖嗖!”利器破空之声连响,七柄飞刀、三颗淬毒的铁莲子、两枚透骨钉,从三面向那蒙面女子袭来。
  发飞刀的是燕南飞的好友长江“蛟龙帮”帮主陆客居,他与孔羽生也有很深的交情,武功虽未登峰造极,但既为一帮之主,倒也不是庸手,一看孔羽生要交恶运,两臂齐挥,左手三把飞刀,右手四把飞刀,电射而出,直取蒙面女背心七大穴。发铁莲子的是孔羽生的相好“花面红狐”崔小莺,她的三颗喂毒暗器对准蒙面女使鞭的右臂。两枚透骨钉则不知何人所发,反正总是孔羽生的知交好友。
  这十二件暗器分三组从三个方向袭向蒙面女。蒙面女一则身子在空中,无所凭借,二则想在场的多是江湖上成名人物,谅不会暗使偷袭,一时大意,眼见暗器射来,手腕一抖,生生将挥向孔羽生的长鞭抽回,鞭梢上翘, “哗”一声将七柄飞刀击落,鞭柄又碰落一枚透骨钉。饶是如此,仍有三颗铁莲子、一枚透骨钉无法应付。只听“叮!叮!叮!啪”一阵响,铁莲子和透骨钉全部被打落了。
  出手的是宫虎。宫虎一见蒙面女身遭偷袭,不暇思索,当下就掷出捏在手心里的碎银。他自小在山中掷石子打鸟击兔练出的准头,加上精湛的内功,打落三粒铁莲子自不在话下。他站在一侧,注意的只是这一侧的铁莲子,等听到第四声“啪”才知那一侧还有一件暗器被击落。只不知出手相助的是谁?想一想就明白了,定是那用“传音入密”功夫讥诮燕南飞的人。
  蒙面女一抽出长鞭时,宫虎心里一动,想这会不会是那个白玉。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推测,他和白玉交过手,也见白玉和张彪交过手,虽同使软鞭,白玉哪有这样高明的功夫,且白玉的软鞭上没有密密麻麻的倒刺。
  蒙面女飘飘落地,她也不知是谁帮她击落暗器,就抱拳作了个团圈揖,说:“多谢好汉相助。”
  孔羽生死里逃生,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 自知万万斗不过蒙面女,再不敢管这档事,收起双锄,低着头匆匆走了,也不跟主人打个招呼。崔小莺忙跟着他走。
  蒙面女立在当地,冷笑一声,说:“还有哪一位愿意插手这档事的,请下来!”
  她那凌厉的目光像电似地在客厅廊下的众豪脸上缓缓掠过。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们都是燕南飞的知交好友,自觉有能力帮助燕南飞的,不妨站出来跟我较量较量。
  大名鼎鼎的“五湖一鹤”败得这么狼狈,众豪中如陆客居、灵空道人、  “天台一枝花”花逢春、武夷山五杰、黄河“催命三无常”等等一干成名人物皆面露不忿之色,但他们见识了蒙面女的武功,自忖单打独斗没有胜算,全数涌上去围攻,在天下英雄之前,未免太丢面子了。所以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蒙面女又冷笑一声,轻舒右臂,长鞭飞起来,在她头顶盘了个圈子,倏地如一根笔直的竹竿指向天空,鞭梢一抖,“啪”地脆响,长鞭下击,打在青石台阶上。
  待蒙面女将长鞭收起,人丛中不由发出“咦”一声惊叫。只见那青石台阶上,出现一条半寸深的长长的鞭痕。
  众豪禁不住心头乱跳,这一鞭如打在自己身上,焉有命在!要知道,凭刚猛之力,开碑裂石,场中有不少人能做到。但要在坚脆的青石上割出半寸深的沟而不使石裂,若非有精湛无比的内功,谁能及此?
  这手惊世骇俗的功夫一露,方才敢怒不敢言的人,顿时不怒也不言了。他们都这样安慰自己:人家报仇,正主儿是燕南飞,与我无干。照江湖规矩,我们是不能插手的。
  更多的人在想:这个蒙面女是谁呀?从未听说过武林女杰中有这样年轻又这样厉害的人物呀!
  持剑女与燕南飞的一场恶斗,已渐渐要见分晓了。
  开头五十招,燕南飞自恃功力深厚,托大不肯用刀,双掌翻飞,打算一鼓作气将持剑女伤于他的红沙掌刀之下。谁知对方的一柄宝剑使得出神入化,他的掌力攻不进剑圈,白耗了许多气力。这才接了家人送来的紫金刀在手,左掌右刀,威力大增。一时那持剑女被制得束手束脚,剑刺出去也失了准头。燕南飞大放宽心,哈哈大笑说:“弃剑吧!老夫饶你一条性命!”那蒙面女咬着牙根一声不响,剑法一变,改守势为攻势,刷地一剑,从左边刺向他的肩头。燕南飞紫金刀一拍,想拍落她的宝剑。却拍了一个空,蒙面女脚步一错竟绕到他身后,刷一剑刺向他腰间“命门”穴。他只得急转过来,但眼前哪有敌人在,背后倒有金刃劈风之声。原来这女子有一套极妙的步法。她将对手为轴心,一迈开“陀螺步”,就像车轮一样飞转起来,乘隙刺出一剑两剑。起先燕南飞还不知这“陀螺步”的厉害,以为同样转圈子,对手绕的圈子大,所费气力多,时间肯定不能持久。故对手左转,他也左转,一柄刀上下盘旋,护住了自身。哪知“陀螺步”是这女子的看家本领,自打学艺起,每天要转上三万圈。只见她越转越快,忽而左转忽而右转。燕南飞也只好跟着她转。转到五千多个圈子后,燕南飞头昏眼花,心跳气急。这时蒙面女已看出对手到了灯枯油尽的地步,倏地停下来,而燕南飞兀自转个不停,像一只被小孩用鞭子紧抽的陀螺。
  观斗的人们看到这样一个武林高手最终被难以自制地旋转个不停,心中无不骇然。
  燕南飞转着转着,啪地倒地,手上的刀摔出好远。一张白胖的脸变得乌紫,嘴边泛出白沫,呼哧呼哧喘粗气。
  蒙面女提起宝剑,说:“燕南飞你还有什么话说?”
  燕南飞自知难逃一死,说:“我杀了你的父母家人,抢了你家的家产,一报还一报。今日你要报仇,你就动手吧!”他把眼一闭等死。
  蒙面女一把扯下蒙脸的头帕。众人眼前一亮,原来她是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少女叫一声:“爹、妈!女儿为你报仇了!”手腕一翻,剑光一闪,向燕南飞心口刺去……
  这时,突听一阵哭声响起。两个七八岁大的女孩子飞也似地扑出来,扑到燕南飞身上,嚎啕大哭。
  原来,燕南飞一生无子,到四十多岁,才得了一对双胞胎的女儿,他夫人难产死了,因之将这对女儿视作掌上明珠。他今日做寿,两个女儿在内宅里玩。听家人说父亲与蒙面人打架,跑出来看。一看父亲将被人杀死,就扑了出来。
  少女这一剑就刺不下去了。燕南飞虽杀了她一家人,但她又怎能用无辜者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宝剑?再看这对女孩梳着双髻,稚气的小脸上涕泪横流,想起自己幼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遭遇,禁不住心乱如麻,怔住了。
  燕南飞刚才说“一报还一报”的话时,尚未将一双女儿的性命考虑在内,此刻想到当初杀了何家一家老小,猛省到自己这双女儿亦将不保,顿时心痛如绞,豪气全失,也流下泪来,摸着女儿的头说:“燕南飞这一生作恶太多,实该万死!我唯这双女儿,我不敢求何女侠饶她们的性命,只求何女侠大慈大悲,给我们父女一个快劲。我们来生作牛作马也要报答女侠的大恩大德!”说罢,泪如雨下,把一双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少女本来是欲杀燕南飞全家以报血海深仇,但这时哪里下得了手去?直似一尊石像站着纹丝不动。
  另一个蒙面女见这样的情况,长叹一口气,说:“冰儿,走吧!”又对燕南飞说:“燕南飞,今日我们不杀你。你若爱惜这双女儿,你自行了断吧!”说完,就搀了少女的手,往外走去。
  宫虎早就看清了,持剑少女就是他要找的白玉,想不到她也和自己一样身负血海深仇,只是不解她怎么姓“何”,又叫“冰儿”。这时见她被蒙面女拉了出去,心中惦念着自己的包袱,赶紧追上去。
  两个女子听到身后脚步声急促,就在大门外的台阶下齐齐站定,缓缓回过身来。那少女眼中泪光莹然,看到宫虎,略略一扬眉,吐出三个字:“又是你?”
  宫虎忙说:“白小姐,恭喜你打败了燕南飞,想不到你有这么好的功夫!”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原先看她连张彪也斗不过,以为她武功平常,今日见了她与燕南飞的一场恶斗,方知她的真实本领十个张彪也抵不过。尤其是她那神奇的“陀螺步”令他大开眼界,因此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少女是喜欢受人恭维的,尤其喜欢同龄异性的恭维。她展颜一笑,问:“你有什么事吗?”
  宫虎说:“白小姐,我的那只包袱……是不是可以还给我了?里面的东西对我太重要了,否则……”
  蒙面女子的目光在少女脸上打了个转,问:“冰儿,这少年怎么叫你‘白小姐’?你拿了他什么东西?”
  少女俏脸一板,说:“这个人有点儿失心疯的。总叫我‘白小姐’,现在又赖我拿了他的东西。师父,我们走!”她撮唇打了个响亮的唿哨,两匹白马就欢嘶一声,从照壁后跑过来。
  宫虎急了,大声说:“白小姐!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老是捉弄我?”
  少女不理他,跟蒙面女分别跳上马背,催马就跑。她们的坐骑都是千里挑一的骏马,一放开四蹄就像箭一般地冲向前去。
  宫虎哪里肯容她走脱?拔脚就追。他虽不会轻功,但内力浑厚,跑起来的速度竟不亚于千里马。
  两女见他猛追,扬鞭打马,风驰电掣般地冲出镇子,跑上向东的大路。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那宫虎仍然紧随在其后,离马尾不过丈余。
  蒙面女低叱一声:“给我躺下!”肩一耸,右手一挥,一记劈空掌向宫虎斜斜打去。这一掌她用了五成功力,满拟打他一个跟斗。谁知他浑然不觉,闷头追赶,反倒是她感到臂膀一震。这才晓得这个土头土脑的少年,内功远胜于她。
  劈空掌虽没打倒宫虎,但那骏马被反震的力道一推,一个纵跃,将宫虎拉后两丈多。
  两马一人又跑了一阵。前面出现一片林子。少女和她的师父把马头一拨,离开大路,向树林跑去。
  树林边有一条宽约三丈的小河,河面结一层薄冰。两马跑到河边,前蹄抬起,呼地纵了过去。宫虎不知就里,以为这河连底结冰了,一踏上去, “咔嚓”一声,岸边薄冰破裂,两脚踩进了冰凉的河水。他急往后退,脚下一滑,仰天摔倒,腰以下全浸湿了水。七手八脚地爬上岸,抬眼望,少女和她师父已跑得很远了,只听树林那边有答答的蹄声。
  追了十里多路没追上,他裤子已全湿了,冰凉地贴在身上,难受得很,心里也沮丧得很。他沿着河边走了一阵,找到一处河面狭窄的地方,纵身跳过去。将鞋上的污泥洗净了,他想到林子里捡些干柴拢堆火,把湿淋淋的裤子和鞋子烤干了再作道理。
  林子中间有块平整的空地。他掰了些枯枝,放在手心默运玄功搓了一阵,枯枝上就有青烟冒出来,片刻之后,就燃起一朵火苗,点旺了柴堆。
  他脱下长裤,放在火旁烤。正在这时,听到身后有“笃笃笃”的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在燕府中见过的驼背老婆婆,拄着拐杖,从林中走出来。她看到宫虎,也不觉得奇怪,说:“你这少年人心地倒还好,晓得我老婆婆冷得发抖,特地生一堆火给我温和温和。”说着,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宫虎正在奇怪这老太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听她这一说,又见她冷得哆哆嗦嗦的样子,只好挪动一下身子,说:“你要烤就烤吧!”
  老婆婆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下,解开挂在杖头的一个手巾包,拿出一只鸡,自言自语地说:“燕府里打架,酒菜也没怎么吃,幸亏我捞了只鸡来,否则一份寿礼都白送了。”她撕下一只鸡腿,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
  宫虎觉得这老太婆处处透出诡异,便问:“前辈高姓?何方人氏?”
  老太婆将鸡骨头扔进火里,说:“前辈我姓虎,老虎的虎,人家都叫我‘虎祖宗’。想是我年纪太大了,咒我早点死。 ”
  鸡骨经火一烤,冒出一股香气,宫虎在酒宴上没吃什么东西,见她又拆下只鸡腿往嘴里塞,忍不住吞了一口馋水,竭力转过了脸,不去看。
  老婆婆又唠唠叨叨地说:“人一老就讨人嫌。少年人都喜欢找小姑娘,谁来理我这老婆婆呢?想想真伤心。难为你这个少年人,还肯让我烤烤火。”
  宫虎听她话中有话,看到她吃鸡时的一口白牙,又闻得她身上有一股幽幽的粉香。心想这老婆婆一定是武林中的高人,故意装作老态龙钟的样子,游戏人间,就试探着问:“虎老前辈跟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是怎么个称呼?”他想北门天宇是当世第一高手,老婆婆是武林中人,不会不知道。
  老婆婆怔了怔,忽又笑道:“北门天宇?我见了他,他得给我磕头,叫我老祖宗……”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嗖地飞来一片枯叶,贴在老婆婆的嘴上,她陡觉浑身一震,吓了一跳,取下枯叶,睁了眼睛四下看,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喃喃地说:“‘摘叶飞花,伤人立死’,小小一片枯叶子险险打落老婆婆的当门牙,当门牙打落,还怎么吃鸡呢?”她抓起鸡,咬下一口鸡脯肉。
  这时,有一个阴惨惨的声音传来:“少年人太老实,小姑娘太滑头。赏你一片枯树叶,日后开口莫伤人……”语声细细的,却十分清晰,似乎就在耳边,似乎又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宫虎误以为用“传音入密”的上乘功夫说话的就是身旁这龙钟的老太婆,笑道:“虎前辈果然是高人。适才在燕府中出手助蒙面女打落暗器的想必也是虎前辈了?”
  老婆婆当然知道另有其人,这人刚用“摘叶飞花”的功夫小小惩戒了她一下,自不敢再胡言乱语,笑一笑说:“你吃不吃鸡?”
  宫虎肚中是饿了,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只能说:“前辈自己吃吧,我还不十分饿。”
  老婆婆将手中的大半只鸡硬塞给他,说:“岂有此理!人饿到十分就饿死了。我虎老前辈行侠江湖七十年,岂能看你活活饿死;传出去,江湖上不说你自愿饿死,倒要说我虎老前辈见死不救!把你那臭蹄子拿来,我给你烤。”她将拐杖一伸,杖尖挑起一只湿鞋,悬在火堆上方烘烤。
  宫虎道了谢,接过鸡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又传来一声深长的叹息,似乎是叹息少年人这样容易上当。
  宫虎这回听清了,附近确实还有第三人在。
  这人一直在听他们谈话,意欲如何?
  心里一浮上疑云,他哪里还坐得住,一跃而起,对老婆婆说了声“我去看看”,就往林中跑。
  冬天树叶都已落尽,这林子又不大,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没发现一个人影。待穿出林子向远望,才看到二三里外高坡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旷野上走。
  宫虎看看已追不上了,想那江湖奇人多是神龙现首不现尾的,既然不愿现身,追上去也没用。
  宫虎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人正是他的师伯,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
  北门天宇在大翮山中遍寻南宫虎不着,怅然回到白鹤山,心想只要南宫虎尚在人间,一定会找来的。在山中寻幽探胜,练练武功,有时找故老闲话前朝盛事,有时寻和尚品茗对弈。有一天,他在山里一古洞中得一块玄铁,请铁匠打铸成一把三尺长的玄铁剑。此剑切金断铁,锋利异常。他的武功已入化境,有剑无剑都一样,就想待南宫虎来到后,将这剑送给他。谁知五年过去,南宫虎音讯全无,他只好重入江湖,遨游四方,一边做些侠义之事,一边打问南宫虎的下落。这日到了和顺镇,混在给燕南飞拜寿的贺客中。用“指气剑”打落了射向蒙面女的透骨钉时,自然也就看到了宫虎。六年过去了,他印象中的南宫虎还是个黄毛红眉的丑娃子,却不知南宫虎因长期服食“阴阳绿玉糕”,形貌大变。他很欣赏少年人的诚实、憨厚和侠义,却没想到这少年人就是他要找的故人之子。在树林中,他看到那弄神弄鬼的“老婆婆”似要不利于少年人,故先以“摘叶飞花”的手段给予警告,又“传音入密”揭穿“老婆婆”的底细,谁知少年人愚钝异常。待看清“老婆婆”对少年人没有恶意,他叹息一声就飘然而去。
  宫虎回到林中空地,抬头一看,哪里还有老婆婆的影子?老婆婆用的拐杖还在,却不知因何故斜搁在火堆上燃烧。他的长裤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石头上,鞋子放在旁边。
  这老婆婆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告而别?难道她遭到了什么不测?他心头大起恐慌,绕着林边大声叫喊:“虎前辈!虎前辈!虎前——”
  他叫到第三声就卡壳了,因为他看到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桦树的树杈上搁着他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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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8 08:56: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世路干戈惜暂分
  不翼而飞的包袱又不翼而回。宫虎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他轻轻伸出手,好像那包袱只是一个幻象,手一碰,就会变为乌有。
  他的手指触着了包袱皮,感觉到了包袱皮粗布的纹理。
  是真的!他一把抓下包袱,紧紧抱在怀中。但是,他又疑虑起来,包袱虽是真的,那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少?尤其是那一本《小小真经》?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结头,一颗心怦怦乱跳,似乎要从喉腔里蹦出来。
  衣服、鞋袜、银子……都在。
  那本《小小真经》呢?也在!就裹在衣服的中间,完好无损!
  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现在,该想想看,是谁把包袱送回的?或者是谁把包袱从窃贼手中取来送回的?
  他的目光落到那堆火上,拐杖已烧了半截。火堆将熄灭,拐杖上冒出一缕青烟。他又发现脚下那只没吃完的熟鸡。
  脑中电光一闪,他明白了,是那个老婆婆。
  他拔脚就跑,冲进林子。干硬的树枝抽打着他的脸和头,他也顾不得了。他要找到那老婆婆,他要好好地谢谢她。
  他穿出树林,却陡然收住了脚步。
  树林边,有两个女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左面身穿墨绿色衣裙的是个中年妇女,梳得高高的头髻上插着一支金光灿灿的凤钗。她那张白如凝脂的脸上,有一道从右额穿过鼻梁到左嘴角的红色伤疤,这不仅破坏了她的美丽的容貌,而且平添一股杀气。她的目光也是冰冷的,像刀子一样刺人。
  宫虎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子,但一时却想不起来。
  右面那个少女,身穿黄罗衣衫,微黑的俏脸上毫无表情,她的右臂被中年女子紧紧抓住,给人一种被挟持的印象。她看到宫虎时,眼睛里迸出一星喜悦的火花,但一闪即逝,只微微咬着下唇。西斜的阳光镀在她的头发和肩头,好像镀上一层金子。她的脚边堆着一件灰不溜秋的破袍子。
  宫虎一见破袍子,心中才明白了,原来那龙钟的老婆婆是这个少女改扮易容的。怪不得那“老婆婆”的眼睛明若秋水,牙齿横排碎玉,身上还有粉香,说话不三不四!
  他本想热情地向她道谢,但一看中年女人拒人千里的冷漠,只好拱了拱手说:“多谢白小姐还我包袱!告辞了! ”
  他转身就走。走出三四步,就听到身后一声低喝:“站住!”随即腰间一紧,低头看,一条金丝软鞭已如长蛇一样缠住了他。
  他只好站住,转过了身子。
  中年女子手腕一抖,收回软鞭,冰冷的目光在宫虎身上停了一会儿,又移向白玉的脸上,问:“玉儿,这小子是什么人?你怎么跟他认识的?他包袱中有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还给他?”
  白玉说:“师父,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他是个四处流浪的臭小子,他那包袱里什么好东西也没有,只有几件破衣裳一双破鞋子。我本来想扔掉的,看他曾出手帮我杀退了‘铁背虬龙’龙振海手下的张彪份上,就把包袱还给了他。 ”
  “真的吗?”中年女子的口气中充满不信任。
  “师父连玉儿的话也不相信?”白玉噘起了嘴,反问道。
  “好!我们走!”她拉着白玉转身就走。
  宫虎正在想,白玉师徒的行事太过奇诡,忽而姓“何”,忽而又姓“白”,忽而骑马,忽而徒步。忽而改装易容,忽而又恢复本来面目,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正想着,忽觉眼前金光一闪。那中年女子头也不回,反手一鞭,长鞭就像一只快疾无比的手,攫向他挎在左肩下的包袱。
  包袱是他的命宝,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岂容人家再夺去?但宫虎空有一身神力,武艺却还未入门,眼看鞭子来得奇快,不暇多思,拔出胁下短剑,一招“空前绝后”,呼地卷起一股劲风,将鞭梢碰了回去。
  那中年女子“咦”地一声,显出十分惊异的表情。
  她方才那一招名曰“反手摘星”,用以对敌, 从未失手。她鞭梢上有两只尖锐的钢钩。这一招使出,攻敌之不备,钢钩就摘敌手的眼珠,现在用来摘包袱,包袱比眼珠大千百倍,岂有不中之理?谁知这少年短剑随随便便一挥,不仅破了她的拿手绝招,一股大力从鞭上传过来,还震得她虎口发麻。难怪她要为之惊叹了。
  她冷笑一声,说:“阁下深藏不露,佩服,佩服!你是何人的弟子?有这般身手!”
  宫虎说:“我是我大哥的弟子。”要知他本没有从谁学艺, “三空剑法”是独孤一人教的,名份上虽没拜师,心里却将这位大哥当作师父。他没有什么心机,想到了便说。
  中年女子一听,以为他是戏弄她,眼中要喷出火来,手一挥,长鞭在空中划一个弧,劈头抽去,竟用上了七成功力,鞭风呼呼大响。
  宫虎只好将“空中楼阁”使出来。中年女子的鞭法、功力自然远在她徒弟白玉之上,一见无隙可击,立刻变招,鞭梢像蛇头一般昂起,梢头的钢钩如两枚蛇牙,虚噬对方鼻眼,实击胸腹,而“蛇头”左右抖动,又可随时咬向左右肘。宫虎不管, “空中楼阁”之后就是“空空如也”,  “三空剑法”总共三招,他来来回回使这三招,似在身周筑起一道铜墙铁壁,中年女子一连攻了三五十招,一点也攻不进去。
  中年女子看去,这少年虽只有三招剑法,那剑尖也似系有重物,毫无轻灵翔动之感,大违剑术的常理。她猛想起“大拙似巧”的武学至理,心头一凛,突地后纵一丈远,厉声问:“北门天宇是你什么人?”她听说“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自创了一套“混沌剑法”,深合返朴归真的道理,虽没见过,但这少年的剑式也是平生仅见,不由就将两人连在一起了,是以有此一问。
  宫虎下山来后,第一次听人主动提到北门天宇的名字,心中一喜,说:“他是我的亲人。”这是他的心里话,故语声真挚,喜形于色。
  那中年女子顿时脸色大变,惊惶四顾,唯恐北门天宇藏在左近,头一低,拉着白玉飞快地走了。
  宫虎一看北门天宇四个字有这么大的威力,竟能吓走那一脸凶相的中年女人,虽然还未见过师伯一面,心里却十分敬仰。
  见中年女人和白玉的身影迅速地在薄暮降临的旷野上小去,又想起白玉临去前的回眸一瞥 他心里突然涌过一股惆怅。这股惆怅就像那天边的褐云似地,浓郁得一时难以化开。
  包袱既已找回,他就得赶到同兴镇去找洪影,他还得告诉她,她的仇人“五湖一鹤”孔羽生就在这一带。
  天已快黑了,近处没有一个人影,他不知同兴镇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只有先回到大路上去,那里有希望碰到个把行人。
  跟着师父在旷野上走,白玉的心里也充满着一种难言的惆怅。
  她奉师父之命,偷了“铁背虬龙”的“冰绡衫”,偷了“琴瑟和调”之一的雷琴心的“焦尾琴”,偷了许多武林好手的藏珍,并遗下一朵绢制腊梅花,栽赃于“寒山一枝梅”巫倩倩。她自己并不要这些东西,是师父要。她无母无父,是师父将她养大,又授以武功,师父要她干什么,她自得遵命。她与“寒山一枝梅”巫倩倩也没有私怨。巫倩倩是她师父巫飞飞的姐姐,她不知师父为何将巫倩倩恨之入骨,亲姐妹老死不相往来。师父叫她嫁祸于巫倩倩,她也照办。
  白玉在做这种事的时候自也尝到了一种乐趣。她能从那么多高手那里偷得他们视若性命的宝贝,证明她有本领。他们失了宝贝,没头苍蝇似地四处乱飞,她看了好笑。听他们咬牙切齿地诅咒“寒山一枝梅”,她感到快慰。
  窃取宫虎包袱的动机,则与她以前干事时的想法不同,她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当她解开包袱,发现了《小小真经》,真是大吃一惊,又大喜过望。
  当年,她师父“孔雀夫人”巫飞飞到大翮山去找这东西,她是知道的。后来师父东西没找到,还险险葬身于大翮山之中——那时宫虎割断绳桥,巫飞飞掉下深壑,万幸在危急关头挥出长鞭钩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但脸上却被石棱子割了一道血口子——。师父的性命虽保住了,但一张使她自豪、自傲的脸蛋却从此毁了。
  现在,白玉在无意中得到这曾令师父付出昂贵代价的《小小真经》,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献给师父,以抚平师父深刻在心上的伤痕。
  她知道,一个绝世姿容的美人,最爱惜的,就是她的容貌。师父从大翮山带着脸上的伤痕回到灵山后,曾经连毙十二名侍女,只因她们的目光在师父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次下山来,师父大多也带着面纱,而且隐姓埋名。
  她想,如果师父得到了她为之毁容的《小小真经》,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或会露出一丝笑意;那冷若寒冬的心里,或会拂过一阵春风。
  但是,她很快又犹豫起来。那个名叫“宫虎”的孤儿失落了这件东西,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这是她第一次为别人设身处地着想,也许她和他都是孤儿。孤儿对孤儿自会有一种心灵感应吧?
  她仿佛看到宫虎急得拔自己的头发,拿头往墙上撞,甚至把短剑插进自己的胸膛……
  她坐立不安了。
  当她终于将包袱搁在了树杈上时,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甜甜的幸福。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她第一次知道:为别人做点好事,原来是很快活的。
  当着师父的面,她自不敢跟他说话。其实,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她恍惚觉得,她和他已认识了很长时间。在他面前,她可以无拘无束。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哀,可以乐。
  可是,她只能跟师父走。跟这个冷冰冰的,不会笑的人走。
  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呢?
  白玉不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玉儿,你为什么叹气?”巫飞飞的眼睛怀疑地盯着白玉。
  “师父,我们还要走到哪里去呀?”
  “回和顺镇,去找燕南飞。你累了吗?”
  “有一点累。不过,师父,我们跟燕南飞素无瓜葛,去找他干吗?”
  “去帮他。帮他对付他的仇人。”
  “这我就不懂了。我们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因为他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谁? ”
  “那个使鞭的蒙面女子。我一看她的身法,一听她的声音,我就知道她是谁了。所以我向她发了三枚透骨钉。”
  “她是谁呀?”
  巫飞飞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 ‘寒山一枝梅’巫倩倩!”
  师父的声音中充满了怨毒,白玉不禁打了个寒噤。师父恨她的姐姐,她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了什么。她以前问过,师父不回答。此刻,她又忍不住问:“师父,她怎会成为你的仇人的?”
  巫飞飞只长长地叹息一声,冷冷说:“你不必问。”默然有顷,又说:“玉儿,你练武太不用功,你看人家的徒儿,武功比你高多了!”
  “师父,你是说那个要报仇、姓何名冰儿的姑娘吗?”
  “是的!你太叫我失望了!如果你能打败她的徒儿,我能打败她……”
  白玉问:“师父,你能打败她吗?”
  “她的武功又有很大的进步。但是,我一定要打败她!”巫飞飞咬牙切齿地说。
  白玉不再说什么。她的心头掠过一片阴影。她觉得师父心中郁积的仇恨太多了。跟着一个靠仇恨为动力的人过日子,她索然无味。
  她在想,那个宫虎到哪里去了?
  宫虎又回到了和顺镇。
  路上有个行人告诉他,同兴镇在和顺镇的南面。要到同兴镇去,必得经过和顺镇。和顺镇上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如果随着南去的商队走,担保不会迷路。
  回到和顺镇,正是掌灯时分。灯影里,墙根下,一些人正在议论着燕老爷家庆寿庆出祸来,若不是燕老爷的朋友多,两女侠已取了他的性命。
  宫虎听了发笑,两女侠明明是看在一双幼女面上才暂且放过燕南飞的,怎么又变成了他朋友见义勇为的结果呢?一镇之上,近在咫尺,传闻竟如此不确,实在可笑。
  街上有家高升客栈,大灯笼挑在半空,红彤彤的老远就看得清楚。
  宫虎一走进去,客栈的伙计就殷勤招呼:“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住店楼上有单人房间,吃饭楼下店堂里有酒有菜。客人若怕吵,亦可将酒菜送到房间里去。”
  宫虎说:“我住店,也吃饭。就在楼下吃吧,胡乱来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就行。”
  伙计将宫虎让到店堂内一张空座头坐下。先端来热茶,送上热手巾把儿,又将一壶酒,一盘卤牛肉,一笼热包子端来,宫虎便问:“老兄尊姓?”
  伙计笑说:“做伙计的什么姓不姓,叫我小二就中。:
  宫虎说:“小二哥,贵店今日客多?”
  小二说:“不少不少,都是像你大爷这样挎刀佩剑的侠客。”
  宫虎说:“我可不是侠客。我路过贵镇,要到同兴镇去,路径却不熟,不知贵店可有同兴来的客商,或去同兴的客商?”
  小二说:“大爷的意思我懂了。真是不巧,前天有一伙同兴布商住在小店,昨儿一早就回去了。其实到同兴这条路很好走,一马平川的大路。你老在小店住一宿,明儿吃了早点,出镇南口,顺大路一直往南,走个三五天也就到了。你老若懒得走,小的明早到骡马市上给你老牵一匹快马来,两天就能到。”
  宫虎就从包袱里摸出三只银锭,托在手心里问:“小二哥,吃、住加一匹马的钱,够不够?”
  小二见三只白花花的银锭,每只足有五两重,笑眯了眼;伸手来抓,嘴里说:“够了,够了,不多不少。”
  小二的手刚抓起银锭,斜刺里伸过一只筷子,筷子在他虎口轻轻一点,抓起的银锭又落回宫虎手心。一个声音说:“老兄上当了。吃、住加一匹马,何须这许多银子?老兄给他两只银锭足矣!”
  说话的是个少年书生,头顶方巾,身穿天青色长袍,生得眉清目秀。他筷头又一点,解开了小二被封的穴道,说:“开店做生意,以诚信为本,岂可欺骗客人?”
  小二满面羞惭,拿了两只银锭唯唯去了。
  宫虎是第一次花钱,差点上了小二的当。钱是身外物,他倒不在乎,却也不愿受人骗。幸亏这少年书生及时点破,便向他拱拱手:“多谢指教!”
  少年书生眉一扬,微笑说:“兄台是到同兴去?”
  “正是。”
  “不敢动问,兄台是去做生意抑或干别样营生?”
  宫虎想了想,说:“投亲。”
  “哦?”那少年书生很感兴趣地问:“同兴镇五大姓,兄台的亲戚尊姓?”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在宫虎腰间的短剑上一掠。
  宫虎见他用筷头点穴解穴,晓得他身负武功,又见他关注自己的短剑,心里有了警惕,素昧平生,岂可告诉他实情,就捏了个姓说:“敝亲姓王,是小户人家。”
  那少年书生略显失望,朝宫虎拱拱手,起身走了。
  吃饭的客人很多,至少有一半是佩戴兵器的武夫,叽叽喳喳都在谈论今日燕府所发生的事。有的说想不到“有求必应”燕南飞竟是靠打家劫舍发的财,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说:燕老爷慷慨侠义,即便早年干过错事,这些年做了那么多有利于江湖朋友的好事,功足以抵过了。有的说:杀人偿命,燕南飞恶贯满盈,躲得过今朝,躲不过明日。又有一个人大声问:“却不知燕南飞如何自行了断?”另一个人答:“自行了断?做梦!那两女子太忒心慈手软了。她们一走,燕家就关门闭户,打算逃之夭夭了。”
  宫虎边吃边听,将他走后燕家发生的事听了个大概。燕南飞并没有自尽赎罪,而是收拾细软,遣散家人,打算逃往他的大师兄“韦驮再世”吴文起处避风。那吴文起是当今武林曲指可数的高手,又最重师门情谊,足可保燕南飞无虞。
  宫虎听了,嗟叹不已,白玉和她师父一时糊涂,放虎归山,从此后患无穷了。但又想,当时情景,看一双稚龄幼女哀哀不已,换作他,也下不了手的。又奈之何?
  一个人正在胡思乱想,忽觉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低低笑了一声。这笑声十分熟悉,循声望去,楼梯口黄影一闪,好像是白玉,他很想跑过去看个明白,又恐自己疑心生暗鬼,弄错了让人笑话。他心中栗六,酒肉的滋味就不晓得了。草草吃了个半饱,就叫伙计领他去房间。
  他的房间在二楼西头第一间。推开西窗,凛冽的朔风直灌进来,但见镇里万家灯火,笙歌之声隐隐传来,觉得市镇确跟大山里很不一样。他又推开北窗,遥望燕府的宅子,那里是一片黑暗,想来燕南飞已经溜走了。想想今日何等热闹的燕府此刻一片死寂,荣衰之转换不过是在须臾之间,心中也颇有些感触,便曼声吟哦:“祸福茫茫不可期……”
  他一句还未吟完,隔壁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大都早退似先知。”随即就是一阵“格格格”的娇笑。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他忍不住大叫:“白小姐!”忙伸出头去,但“噗”地一声,隔壁的北窗关上了。一个窈窕的影子清晰地映在窗纸上。
  看这个影子又努嘴又比手势,宫虎又喜又憾,喜的是在这里又遇见白玉,憾的是客栈之中,虽近在咫尺,却不能从容说话。
  他痴痴地看着隔壁窗户上的人影,盼望那窗户打开,让他再看一看也好。可是,间隔房里的灯熄灭了,那影子也随之不见。
  他关上北窗,躺在床上想:白玉是不是跟她的凶师父一起回来的?她们回来干什么?白玉将包袱还给他后,有没有遵师父的责骂?她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胡思乱想着,听楼下饭厅里的喧闹渐渐归于静寂,楼梯上的脚步声也不复再响。夜深了。外面街上巡夜的更夫,鸳鸯敲着梆子,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他渐觉朦胧起来,正要进入梦乡,忽听北面“嗒”一声响,有一物穿破窗纸飞进来,落在桌上。
  他急忙披衣起床,挑亮了油灯,看见桌上有一枝金簪。
  他拿起金簪端详了一会,心中一动,开了北窗探身出去看,隔壁的北窗大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了无声息。他在洞中住了六年,早熬出一双夜眼,见房内没有人,又见远处的屋脊上,隐隐约约有一个黑影飘过去,一会儿就不见了。
  宫虎坐回到床上,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为白玉担心,她深更半夜出去,多半又是取谁的“包袱”,万一失手如何是好?一会儿又猜测她惠赠金簪的意思,禁不住脸热心跳。一会儿又想白玉若是去取燕南飞的性命,燕府朋友众多,高手如云,她一人孤身前往,.太危险了!
  这样一想,他再也坐不住了,只恨自己空有一身蛮力,却连一点轻功也不会,不能如白玉似地高来高去。没奈何只得带上短剑,背好包袱轻轻出房下楼。看守门的伙计正在打瞌睡。他轻轻拨开边门的门闩,挨身出去。顺着大街,飞快地奔向燕府。
  夜雾里,燕府大门紧闭。宫虎趴在门缝上看,燕家这两扇大朱门做得极为严密,竟一丝缝隙都不露。将耳朵贴在门上凝神倾听,里头一点声音也没有。照理说燕家偌大一个宅子,值夜守更的下人当有不少,不会不弄出一点声响,除非是跑光了。
  按宫虎现在的功力,大门本拦不住他。但夜深时分,破门之声定会惊扰四邻,他不肯这样做。看看围墙高达两丈,他没练过纵跃术,绕墙彷徨,一时无以为计。
  走到东北角墙下,见墙内有一束大树的枝干高于围墙,垂下来,离地有一丈五的距离。他想何不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纵上去攀住树枝。当下后退几步,提气一跳。身子竟如一蓬烟似地上窜,不仅高过了围墙,超过了三丈高的 树冠尚不减上升之势。倒使他大吃一惊,万想不到自己能蹿得这般高。
  要知宫虎现在的内力当世几已无人能及,内力是轻功的根基。他又是憋足劲猛地一蹿,怎不能纵四丈有余?
  他身下是树冠,他又不懂如何落地,身子坠下来,压断了小腿粗的两根老枝,才冬地摔到地上。
  树枝的断裂在黑夜中发出骇人的巨响。他吓得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爬起来看,只见假山、水池、凉亭、石桌,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原来是燕家后花园。
  他从月洞门穿出,来到燕府内宅,上楼下楼看了个遍,只见箱笼零乱,屏风倒翻,好像被盗贼洗劫过一般,却没有一个人。看来燕南飞是举家潜逃了。
  又从内宅跑到外厅,大厅里和天井里,桌椅颠倒,一片混乱。
  忽听西厢房廊下有一声人的呻吟。宫虎一惊,忙隐身在亭柱后,凝目看去。廊下的栏干上有一个人背靠柱子坐着,一把窄窄的柳叶刀搁在栏杆上。
  那是谁?白玉是不使刀的。难道是个飞贼?
  宫虎蹑手蹑足地挨过去。那人似乎也听到了什么声音,一把抓起刀站起来,警觉地向四下里看。当他把脸转向宫虎这一边时,宫虎看了个真切:竟是客栈中遇到过的少年书生!
  宫虎“啊”了一声。那少年书生闻声一惊,一抬手,发出一枚暗器。随即身形骤起,掠上屋脊,一蓬烟似地去了。
  那暗器明晃晃的,挟着“咝咝”的风声电射而来,宫虎措不及防,不由本能地伸掌去挡。
  “叮”一声轻响,暗器被他雄浑无比的掌风所阻,落在砖地上。宫虎拈起来看:是一枚柳叶形的极薄的钢镖。
  他心中有点儿气愤。他好意招呼那书生,却平白无故招来一枚暗器,这人也太不讲道理了。
  这时,镇子里响起此起彼应的鸡啼声。既然找不到白玉,宫虎也无意在此久留。他收起柳叶镖,开了大门,出燕府,回客栈。白玉仍没回来。
  睡是睡不着了,回想出山来,他因为不会武功,处处挨打,处处受制于人,若非那三招剑式护身,恐怕早就没命了。他外公传下来的《小小真经》既是武学瑰宝。上面一定载有许多高深的武功。长夜无事,何不拿出来学习呢?
  他在灯下解开包袱,取出《小小真经》一翻,傻眼了;里面从头到尾,一页一页黄绢纸上,排列着一行一行的蝌蚪文。
  他一字不识,如何学习?
  撰写这本《小小真经》的人真是富于心机。蝌蚪文是上古的文字,今世能识者寥寥无几。武人大多不好文,得到“真经”不识文字,也是枉然。而文人中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大家,又都不好武,这种武学典笈,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屑一顾。唯有文武兼备的不世奇才,方有缘成为撰写这本典笈者的传人。
  由此,宫虎悟到:世上武人虽多,但能开宗立派,而成大家,必得有文才相济,而能融会古今,继往开来,光耀千秋的大才子,决不会产生于尔虞我诈,我杀去,你杀来的江湖豪客之中。
  这样一想,他心中的懊恼和沮丧一扫而光。他觉得,这本“真经”虽是他亲外公传下来的,他的父母亲也因之而死。但这并不等于他就是“真经”的当然占有者。古人说:“无德而禄,殃也!”世上的珍宝,唯有德者居之。他应该把这本《小小真经》保管好,将来交给大德大贤有大智慧的人。
  他把《真经》仔细包好。
  这时,天已亮了,伙计敲门进来说马匹已购来。
  宫虎随小二下楼,到后面马房里看马。见那马又瘦又小,肋骨一根根排列得极整齐,皮毛上除了污泥就是粪便,臭不可闻,一双糊满眼屎的眼睛黯然无光。
  小二见宫虎皱起眉头,忙赔笑说:“这马外形差一些,确是匹好马,走道风快。你老看牙口,看这胸脯的腱子肉。待我替你老把它洗刷干净了,二十两银子也不卖!”又伸出手来讨赏。
  宫虎被缠得没法子,拈了块碎银子给小二,自己去吃早饭。
  吃了早饭,小二把马也洗刷过了,水淋淋地牵来,说:“你老看:这马‘跨灶’,它老娘定是千里马的种。”
  宫虎不同他多啰嗦,接过缰绳就走。街上的闲人看一个雄赳赳的少年人牵了如此丑陋的一匹小马,无不掩口而笑。
  出了和顺镇南路口,他心想这一走,或与白玉再难见面,取出金簪看一阵,叹一口气,认镫上马。那马向前一纵,小跑起来。

  第十二回 侠少素轻七尺躯
  宫虎骑着马,顺着南去的大路走着。
  从和顺镇向南,人烟稠密,隔个七里八里就有个村庄和小镇。大路上来来去去,行路的人也不少。有的携儿带女串亲戚,有的赶着牛车往地田送粪。也有人挑着窖藏的白菜到附近的市镇上卖菜。
  宫虎胯下这匹瘦马,出镇时跑得很快。宫虎想小二虽然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这马倒还买得不坏。自己有点儿错怪他了。宫虎怕瘦马冲撞了路上的行人,拉紧了缰绳不让它放开四蹄猛跑。控辔缓行了三四里,路上的行人稀了,正好让马儿快跑。他松开缰绳,在瘦骨嶙峋的马臀上轻轻拍一下,那马蓄劲已久,撒开四蹄欢跑起来。宫虎只觉耳边呼呼风响,路边的茅草飞快地向后掠去,心里很高兴。以这个速度,用不了两天就能到达同兴镇了。
  但他想错了。这马虽是千里驹,却因落在不识物的人手里,有一顿没一顿的,瘦得个皮包骨头,又只叫它拉磨推碾子,还嫌它食量大性子躁,拿硬柴打它,弄得它雄心全消威风全泯。今日第一次让人来骑,马鞍子又不合身,一阵猛跑之后,背痛肚饥,真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跑着跑着就慢下来,宫虎再打也是没用,它四蹄一软,居然跪倒在大路中央。
  宫虎跳下地来,单掌一托,那马站起来了。他手一松,见马四腿乱抖,竟是又要趴下去的样子。
  宫虎又好气又好笑,弄到头来还是上了小二的当。这马是不能再骑的了。正好迎面来了个挑担子的老头,他心中有了个主意。向老头兜头一揖,说:“老伯,我正有一事相求! ”
  那老头看拦住他的是个腰别短剑的少年,脸露惊惶之色,说:“大爷,我是走乡穿村卖针头线脑的小本生意人,今日还未发市,拿不出余钱给你老。”他是把宫虎当作拦路强盗了。
  宫虎忙笑说:“老伯,你错了,我是赶路的人,误买了这匹病马,骑不来,想送给你老。”
  老头双手乱摇:“不要!不要!大爷你别开玩笑。我还要去做生意呢。”
  宫虎一手拉住扁担的挑绳,一手把缰绳递过去:“我不开玩笑。你老只管牵走!”
  老头更怕,不敢不接,牵了马,也不敢走。
  宫虎说声:“告辞了!”迈开大步就走。
  走了十几步路,那瘦马长嘶一声,挣脱了老头的手,“嗒嗒嗒”赶上来,把湿漉漉的嘴抵着宫虎的肩窝,一双富于表情的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那老头趁机挑了货郎担就逃。
  宫虎没想到这匹又瘦又小的马对他这么有情意,心中一动,伸手拍拍马头,说:“你既不肯去别处,那就在我后面跟着吧!”
  瘦马点了点它的大脑袋,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如果有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会误以为漫漫黄土路上,走着一个人和一只狗。
  这马的鼻子也确如狗那般敏感。当它边走边用嘴去扯路边的枯草时,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
  它昂起头嘶鸣,提醒主人注意。
  主人只是回头拍拍它的脖子,示意它别贪玩。
  它只好用嘴轻轻咬住主人的袖管往后拉。
  宫虎起先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随着它回转去,在路边的一丛枯草旁蹲下身子,他发现:枯草的茎叶上,有几粒暗红色的血珠。
  他目光抬处,见前面不远的草丛叶尖上,也挑着同样的血滴。
  瘦马在他身后喷着响鼻,显得很不安。
  宫虎向大路两头眺望了一阵,近处没有行人。他想了想,决定循血迹走去看看。这血滴定是某个人身上流出来的,他或已身负重伤,极需要别人的帮助。
  宫虎离开大路,走进高可过腰的草地。
  血迹虽然细微难找,但有一串零乱的脚印却在草地上趟出一条路。宫虎辨认了一下,至少有三个人的脚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较重,在泥地上印出一对对坑;而另一人至少是黎明前就进入草地的,因为他的脚印上蒙着一层细粉状的薄霜。
  这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子。
  这片树林其实是个大果园。清一色的苹果树,一株一株排列得很整齐。宫虎蹲下来,就能看到林子中间有一座泥墙草顶的小房子,想来该是护林人的住处。
  现在是冬季,苹果树上只有光秃秃的枝杈,护林人该回庄子去了。所以木屋的烟囱里没冒出炊烟。
  宫虎想,那伤员很可能就躺在小屋里,小屋至少能遮挡凛冽的寒风。
  “叮”一声响,从小屋的方向传来,似乎是兵刃相交的撞击声。
  瘦马转动着它的耳朵,用前蹄刨刨地上的浮土。
  “我跟你们拚了!”又一声愤怒的喝叫。宫虎听来分外耳熟。
  他已有了一次蹿高踏墙的经验,当下小跑几步,提气一纵,身子立即飞起来,整片林子的景象便展现在他身下,林子中间的小屋后面有白刃在早晨的阳光里闪光。他落下来的时候屈起了双腿,脚尖触地的一刹那,他又是发力一跃,如此三个起落即已到了林间屋前的空地上。
  被围攻的正是那个神秘的少年书生。他背靠泥墙,一脸愤懑的神色,一柄柳叶刀舞出一片白光,拚命地抵御敌人的进攻。他的左腿上有一片血渍,右臂上也有一个血口子。
  如果不是背靠泥墙,他或许已经倒下了。
  如果没有这堵泥墙,他或许已被杀死。他很聪明,用泥墙护住了背心。
  他的敌手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使双锄的,武功明显地高于他,只是忌惮这种以死相搏两败俱伤的打法,才不敢过分地靠近他。
  宫虎赶到时,这场以二敌一的拚杀已接近了尾声。少年书生已精疲力竭。而他的两个敌手却嘻嘻哈哈,因为胜券在握,也不急于弄死他,像猫抓住了老鼠后,要在一种残酷的嬉弄中获得快感。
  这两个心肠歹毒的人,一个是“五湖一鹤”孔羽生,另一个是“花面红狐”崔小莺。
  宫虎赶到的时候,孔羽生双锄锁住了少年书生的柳叶刀,崔小莺乘机将右手的鸳鸯刀劈向他左肩,他拚力一躲,刀尖在左臂上划过,带下一截袖管。
  尽管这少年书生昨夜曾在燕府向宫虎发过一枚锋锐的暗器,但孔崔二人更使他愤怒,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是他们杀死了陈爷爷。于是他断喝一声:“住手!”
  崔小莺的左手鸳鸯刀原拟插向少年书生的胸膛,但这闷雷似的大喝令她的心猛地一跳,耳鼓嗡嗡作响,立知身后来了个内功极高的人,手中刀哪里还敢递出去?一个倒纵跳向一旁,双刀“夜战八方”先护住身子,定睛看来人,不由叫道:“又是你!”
  崔小莺并不知眼前这少年就是她昔年在大翮山中妄图劫持的南宫柳的遗孤。她这一声“又是你”,指的是昨日在燕府,她向蒙面女发出的三颗毒莲子是被这少年出手打落的。现在这小子又出头干预,她虽恨得咬牙切齿,因不明宫虎的深浅,不敢贸然出手。
  宫虎冷笑一声,说:“是我又怎样?你们终日害人,总有一天要得到报应的!”
  宫虎只道她已认出了自己,自忖虽斗不过他们,但也要斗一斗。何况旁边还有个身负重伤的少年书生,自己一逃,书生就没命了。大丈夫男子汉岂能见死不救?他是南宫柳的儿子, 自有一股豪气。
  孔羽生见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少年,腰间只插一把无鞘短剑,虽有儿分内功,想来也强不到哪里去。便将双锄交给左手,昂头哈哈哈一阵狂笑,倚老卖老地说:“少年人没见过世面,这份豪气倒也可嘉。你知道我是谁吗?”
  宫虎自然知道的,但他十分厌恶孔羽生的倨傲,故意问:“你是谁呀?”
  孔羽生胸脯一挺,响亮地说:“‘五湖一鹤’!”
  宫虎嘿嘿一笑,说:“什么  ‘五湖一鹤’? 没听说过。”他装作天真的样子,孔羽生不知他有讥诮之意,十分惊讶地问:“你师父是谁?怎么连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的名头也不告诉你?”
  宫虎心中暗笑,说:“小爷不耐烦打听谁的名头。小爷只相信自己这双眼睛。小爷昨日看见你连个女人也打不过!还要吹什么大气?”
  孔羽生为一门之掌,门徒众多,武林中名声又大,向来目下无尘岸崖自高的,几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下怒喝一声:“把你这对‘招子’给我!”身形拔起,两指虬曲,直取宫虎双目。他孔羽生挟数十年功力,这两指指甲又留得有半寸长,坚硬如钢,锋锐似刀,哪怕是木头也能扎两窟窿,何况眼睛是人身上最柔脆的东西?这一招“二龙吞珠”,竟是要生生将宫虎的双目抉出来,狠辣之至。
  宫虎见他身法太快,拔剑已来不及,当下用左臂护住面门,脚步急退,只觉左臂一痛,已被抉中,臂上的肉被剜去指盖大的两块,顿时鲜血淋漓。他气愤已极,右手握住剑柄一抽。
  孔羽生这一招志在必得,谁知只抉下两小块臂肉,而胸口一震,整条右臂过了一阵电似的麻木,心下大骇,急往后纵,单掌一挥护住胸腹,以防对方反击。他心知这少年内力之强,远胜于他,站在那里第二招就不敢轻易出手了。
  少年书生倚墙坐在地下,骂了声:“不要脸!”
  孔羽生脸一红,以他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向一个无名小辈骤然发难,却又一击不中,既不合江湖规矩,又甚为难堪。好在他机变极快,笑一笑,说:“你这少年人还是去吧,我不难为你。”
  他想这少年既有这么强的内力,其师必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毙了这少年倒不打紧,其师日后找场,却难对付,所以故示大度,叫宫虎走开,既圆了自己的面子,又免树强敌。
  宫虎哪里肯走,剑一指:“你们还是去吧,小爷不难为你们。”
  孔羽生听到林子里有呼吸声,心下疑惑:这少年人口气这么狂,莫不是有强援隐伏在近处?所以他心中虽恨,面上却不露出来,笑嘻嘻地说:“你这少年说话没规没矩,你师父是哪一位?总该告诉你见了长辈要恭敬……”
  崔小莺听力没孔羽生好,孔羽生所受的反震她也看不出来,见孔羽生啰哩啰嗦,还真以为他端着掌门人的架子,不肯与小辈动手,因此从斜刺里窜出来,舞起鸳鸯双刀,一言不发向宫虎劈去。打算一招将宫虎劈成四段。
  只见白光一闪,剑气纵横。  “当,当”两声脆响过后,崔小莺的两把刀,变成了四段。
  两段还在她手中,另两段直飞起来,在阳光里翻着筋斗一路上升。
  崔小莺呆如木鸡。
  “花面红狐”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谁知只一招,赖以成名的鸳鸯双刀就被一无名少年挥剑断为四截。而且少年的短剑还不是切金断铁的宝剑,他靠的是雄浑无比的内力,一举震断了两把百炼精钢的快刀。
  附近林子中的呼吸声更近了。孔羽生只得用怨毒的目光盯了少年人一眼,低声说:“我们走!”
  身形一起,像只贴地而飞的黑鹤,飞进了密林。
  红影一掠,崔小莺也跟了上去。
  望着一黑一红消失在密林深处,宫虎吁了一口气,才觉着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对方是两人,他只一人。他的三招“三空剑法”虽足以自保,却保不住身负重伤的少年书生。对方只要不管他,少年书生仍得被杀死。
  因为他的“三空剑法”只用于自我保护,不能用来攻敌。
  武学大师独孤一人的巧妙构思岂是庸常之辈所能看破的。
  瘦马从林中出来,亲昵地把头靠在主人的背上。它也立了一功,它的呼吸声使孔羽生心神不定。
  现在,宫虎回过头来看那少年书生。
  少年书生身上共三处伤。左腿上显然是旧创,他已有绷带包扎着,血渍渗了出来,把绷带全部染红了。右臂和左臂的血口子,是刚才得到的。
  这三处伤虽都不在要害处,但失血太多,他原来那张丰润俊秀的脸此刻变得蜡黄,嘴唇也淡得发白。他抬起无神的眼睛,语声低微,有气无力。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若非恩公及时赶到,小弟定丧身于两贼之手了。”
  他以刀拄地想站起来,可惜力不从心,身子一软,又坐下去。
  宫虎忙去搀扶他,说:“老兄须先包一下伤口,我扶你到屋里去。”
  小屋里有一张土炕,一堆铺草,一只灶台,一口破缸。屋角挂几张蛛网。
  把少年书生扶到炕上,宫虎解开包袱,取出一件干净衣裳,撕成布条,要为书生包扎。
  书生硬挣起上身,说:“请恩公给我找一点水来,伤口我自会包扎,我有金创药。”
  宫虎看他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沫,说:“我还是先给你包扎了再找水吧?”
  “不,不!我渴得厉害!”那书生很固执,同时伸手去推宫虎,似乎很怕他靠近。
  宫虎没法子,只好提了屋里的破缸,出门去找水。
  大凡果园都有井台,这个苹果园也不例外,屋后十余丈就有一口井。摇把轱辘、井绳、柳条水罐都齐备。只是多日不用,又兼冬日干燥,柳条罐裂了好几道口子,一罐水提上到井口,只剩下一个底。
  宫虎连提了十五罐,才将破水缸洗干净,又提了七八罐,才够小半缸水。
  捧了破水缸回屋,见那书生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已经昏了过去。两臂的伤处包扎好了。左腿旧创上的绷带才解开一半。炕沿上有个药瓶子。
  宫虎忙奔过去,将伤腿上的绷带解开,见小腿有个二寸长的口子。他用干净的布条把伤处周围的血污拭干净,把金创药撒在伤处,再用布条细心包好。然后把书生扶起来,喂了一点水。那书生的睫毛抖动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皮。
  一睁眼,他发现自己在宫虎怀中,又伸手来推。
  宫虎想,这种大家公子,细皮白肉的,伤成这个样子,还不愿让人靠近,真是不可理喻。见他两颊泛出了红晕,便放下他,后退一步,问:“老兄尊姓大名,附近可有亲眷? ”
  书生闭了闭眼,说:“小弟姓应名鹏程,不敢动问恩公高姓,也好容小弟日后报答恩公再生之恩。”
  宫虎见他回答姓名时犹豫了一下,猜他没说实话,心头也有点儿不悦,便说:“我无姓,应兄不必客气,救死扶伤,本是我辈本分。应兄无须耿耿于怀。”
  应鹏程却听错了,把宫虎说的“我无姓”听作“我吴姓”,就说:“吴兄是侠义中人,小弟大恩不言谢。吴兄有事请便,咱们后会有期!”
  宫虎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应鹏程在这里没有熟人,却又心高气傲不肯直说。他虽急着要赶到同兴镇去找洪影,但怎能将应鹏程一个人丢在这里呢?万一孔羽生、崔小莺转来,不是出虎口又入虎口吗?因此,他说:“应兄,刚才我的话说错了,你别见怪。应兄不痊愈,我是不会走的。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
  宫虎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应鹏程却冷笑一声,说:“吴兄的大恩,应某这辈子报不了,下辈子结草衔环总要报的。岂能再以一点小故,拖住吴兄的腿呢?”
  这就有点儿负气的味道了。宫虎想这书生的脾气可真倔,心眼这么小,也不跟他斗嘴,笑一笑,走出屋来,心里想,怎么去找一辆车来,把他载到附近的镇上去疗伤。
  走出果园,他见半里路外有个小村庄,村口的场院上,停着一辆破木轮车。便急跑过去,敲开场院旁一户农家的门,问清东去五里有个叫“丰平”的镇子,镇上百业俱全。他就要向这户人家买场院上的破牛车。那家主人见他身有血污,腰插利器,就一迭声说:“大爷要用,只管拿去就是! ”
  宫虎说:“我又不是强盗,岂能白要你的。”摸出一块银子放窗台上,又说:“有鸡蛋也卖给我一些。”主人忙拿个篮子盛了几十个鸡蛋给他。
  宫虎提着篮子,拉着破车回到果园里,却见小屋的门大开着,走进去一看,哪还有应鹏程的影子?炕上唯剩一团换下的脏绷带。
  难道孔羽生、崔小莺去而复返?
  这念头使他大起戒惧,不由急奔出门,提气高呼:“应兄!应兄!”
  瘦马也长嘶一声。
  但林子寂寂,不闻人语响。
  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方见井台后的树林中人影一闪。宫虎跑过去看,那应鹏程坐在一株苹果树下,向他抱歉地一笑,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所以……”
  这人心思如此之多!宫虎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说什么,扶他回到小屋里,把一篮鸡蛋奉上。
  那书生取了一只蛋在手,皱起眉头, 问:“生的怎么吃?”
  毕竟是富家子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宫虎拿起两只蛋,对碰一下,嘴凑在蛋壳的破损处一吸。
  应鹏程看了,也照宫虎的样子做,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吸了十几口,才把一只鸡蛋吃尽,他吃了两只蛋就捂着心口说恶心,不肯再吃。宫虎却一气吸了十只。余下的二十来只鸡蛋,全喂了瘦马。
  宫虎说:“应兄,我找了一辆车来,拉你到丰平镇去。丰平镇上有客栈有药店。”
  应鹏程感激地点了点头。
  宫虎在破车上垫了厚厚的一层干草,扶应鹏程在车上躺好,他手握辕杠,拉起破车,向丰平镇去。
  丰平是个小镇,全镇仅百把户人家。一爿药堂,一家小客栈,另外有两三家商铺,经营米、面、茶、布。
  药堂的大夫虽拥有几块“着手回春”、  “华佗再世”的金漆匾额,医道却平庸得可以,架子又大,每次都得让客栈的伙计去连请三趟,方提个药箱,迈着八字步跚跚而来。应鹏程请他看了几回,服了他开的药,敷了他配制的刀伤药,十多天过去,伤势也没多大起色。
  眼看新年将到,客栈老板也不愿店里住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冲了他来年的财气,不时有风言风语贯出来,意思是催宫虎带了病人走路。
  这一日,老板又在聒噪,宫虎听不过,忍不住说:“老板!你开店我住店,房钱又不少你一分。你整天啰嗦个啥? ”
  老板变了脸,一拍柜台骂:“我开的是客栈,不是药堂,弄得个不死不活的人在这里,满屋子的药气味,这不是断我的财路吗?!”
  应鹏程在房里听得外头吵,一迭声地叫:“吴兄!吴兄!我们走!我们马上走!”挣扎着起了床,要出来,腿一软,冬!摔倒在房门口。
  宫虎只好撂开店老板,奔回房去照料应鹏程。小二也跟了进来,掩上房门,说:“吴大爷,应大爷,不是小人帮着我家老板撵你们。照我看应大爷的伤,我们镇上的温大夫看不了。不是我口损断人财路,那温大夫除了头疼脑热的小病痛,别的都不会。他店堂里的几块匾都是自己送给自己,拿来骗人的。小人在这镇上住了三代,什么不晓得?两位大爷看来也是江湖上的英雄,难道没听说过名动江湖的‘阎王老子’海仲山海大夫的名头?那海大夫端的好手段。俗语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 海大夫却是‘阎王’他老子,无论五痨七伤,只要经他老人家医治,无不起死回生,着手成春。像应大爷这样的寻常刀伤,海大夫只须给一帖药,便霍然而愈,故而江湖上又给他一个外号叫‘海一帖’。端的是神医。”
  宫虎一听世上有这样的名医,心中一喜,便问:“小二哥可知海大夫在何处行医?”
  小二说:“听过往的江湖好汉说,海大夫住在姥姥江畔、姥姥谷中的三仙庄,我也不知在何处!”
  宫虎入世不深,自不知姥姥江在东在西,便问应鹏程:“应兄,你知道吗?”
  应鹏程默然不语,显然是知道的,只不好意思拖累宫虎。
  宫虎知他心意,便说:“应兄不必以我为念。总之我的事不急。总要应兄康复了,我再办我的事去。”
  应鹏程想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粒金豆子交给宫虎,说:“吴兄,请你去雇一辆篷车给我。姥姥江离此地少说有八百里,长途跋涉,总得有辆像样的车子。”
  这是正办,宫虎囊中已尽,当下接了金豆子上街去雇了辆两匹马拉的篷车,车伕王三是个中年人。
  应鹏程已收拾好了。结清房钱,由宫虎扶着上了篷车。
  宫虎那匹瘦马,这十多天来经小二精心调理,顿时变了个样子,原先历历可数的肋骨已被膘肉盖住,皮光毛亮,俨然骏马,一见主人,欢嘶两声,四蹄乱踏,急于要驰骋似的。
  宫虎正要上马,应鹏程叫住了他。
  “吴兄,小弟有一言相告!”
  “应兄不要客气。”
  “吴兄,小弟要向你告辞了。”
  “应兄何出此语?”
  “吴兄,小弟少读诗书,却也知‘人以义来,我以身许’,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吴兄惠我实在太多,我无以惠兄,罪也。小弟并非自惜性命,只因大事未了,无法供兄驱驰。小弟之身,已许他人,仁兄大恩,唯待来生。倘吴兄再护送我去姥姥谷,岂非叫小弟三世不得为人?区区微衷,请吴兄鉴谅!”
  “应兄言重了!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小弟行事,但求心安,岂望报乎? 仁兄之言差矣!”
  “吴兄,吴兄!”应鹏程急呼,眼中落下泪来,说:“小弟平生最怕受人恩惠!仁兄特立独行,慷慨豪迈,小弟怎敢以世俗取舍量其心?实在是‘行己不敢有愧于道’。小弟不才,也不甘做自私自利之人。仁兄定能体谅我的苦衷! ”
  宫虎想:说来说去,他还是怕受恩难报心不安,书生的迂腐,实在没法子拗得过来的。也只好让他去了。宫虎向他拱手:“应兄一路顺风,多多保重!”又嘱咐了车伕王三一番话,翻身上马,向西而去。
  篷车的轮子向东南滚动了。
  宫虎纵马跑出两三里,拨转马头又向东南跑。应鹏程南去八百里,他怎么放心得下?既然应鹏程不让他明送,他就暗中护送,好歹也得将他送到海大夫那里。
  一连数日,宫虎远远跟着应鹏程的篷车,夜宿晓行,倒也平安无事。
  这日到了一个叫“永安”的县城。
  这城临河而建,高高的城墙圈住不知有几千几百的屋舍。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问,原来今日是年卅,百姓准备过年了。
  应鹏程的篷车经过好几家客栈都不停下,在县城里东绕西绕,出了东门。
  宫虎感到很奇怪,应鹏程怎么不住在城里?偌大一座县城,客栈无数家,想来总也有几个医道高明的医生,为何偏偏要往乡下去?难道车伕王三要起坏心?
  东门外有座小山,山上茂林修竹,山脚下有条清澈的溪涧,沿溪有条路,通向山坳里。
  篷车就顺着这条路,往山坳里去,一拐就不见了。
  宫虎心一沉,策马向前,转过竹丛,看见山坳里红墙黑瓦,建有一座寺庙。朱门上方的门楣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明月庵”。
  那辆篷车就停在庵门口。车伕王三正在敲门。
  宫虎不急着过去,隐在竹丛后,且看下面的花样。
  风吹动飞檐下的铃铛, “叮叮”响。
  庵门开了,出来两个锚衣的小尼姑。
  王三说了些什么。小尼姑就急趋下阶,掀开篷车后面的帘布,把少年书生扶下来,扶进门里。
  宫虎更大惑不解了。应鹏程显然是跟庵中的尼姑认得的,否则他怎肯乖乖地听她们摆布?
  但应鹏程为何不去找海仲山大夫治伤?却来到一个尼姑庵里?
  或者他的伤还用不着求教于海大夫这样的神医?
  或者他的伤势并没有他表现的那般严重?
  或者这明月庵中另有一个治伤的高手?
  或者他知道海大夫其实是住在这个庵里?……
  宫虎百思不解,但有一个他一直放在心里的疑团至此解开了:应鹏程有许多事瞒着他。
  车伕王三在整理他的篷车。
  宫虎等待着。他想,王三一会儿就会把车赶回来,他总该知道一点什么事——比如应鹏程和两个来接他进去的尼姑间的互相称呼等等。
  宫虎隐在竹丛后。他不知道,在他身后右侧五十步远的地方,一丛枯黄的狼尾草和一株粗壮的槭树后面,有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更后面的山上,一蓬草无风自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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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18 08:57: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剑女从来履不平
  虽然离县城不远,或许是因为在冬天,又是在年卅,这个小小的山坳里分外寂静。静得像没有人居住的世界,静得十分可疑。
  车伕王三整理好他的车子,将车调了个头,小鞭子一扬,拉车的两马就起动了。
  车轮轿轿,王三哼着小曲儿。
  似乎是意外得了双份的工钱,得意的笑容漾溢在王三瘦瘦的脸上。
  篷车渐渐近了。
  宫虎突地从竹丛后现出身来,他以为王三会大吃一惊。谁知王三朝他咧嘴笑,似乎知道他躲在这里。
  “王三,你怎么把客人——就是那个应大爷送到这里来了? ”
  王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摊开手心,手心里是五粒黄澄澄的金豆子:“应大爷怕吴大爷回去没盘缠,特叫我转交给吴大爷。”
  这下轮到宫虎大吃一惊了,原来应鹏程什么都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宫虎问话的口气很严厉。
  王三扬了扬手中的小鞭子,做出很吃惊的样子:“吴大爷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车伕王三。多谢吴大爷赏我这趟好差使,我要走了。”
  王三把金豆子交给宫虎,赶着车从宫虎身边经过。
  “慢!”宫虎一把拉住了车厢板,把车拉回三尺。
  王三做出害怕的表情,问:“吴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我向你打听一些事。”
  “吴大爷请吩咐,但使王三知道的。”
  “应大爷和两位师太怎么称呼?”
  王三前后看了看,似乎唯恐草中有人偷听,挨上来,左手挡在嘴边,俯在宫虎耳边说:“她们叫他——这个!”
  王三的右手像鹰爪一样抓住了宫虎的胸口,紧扣“璇玑”、  “膻中”、  “中脘”三大穴。
  “蓬!”一条人影飞起来,正好夯在篷车的顶篷。  “咔嚓”一声,顶篷的架子塌了,变成了敞篷车。
  拉套的马惊了,奋蹄就跑,跑出十几丈,失控的马和马车翻进了路边的溪涧里。压塌顶篷的那个人自然也掉进溪里。
  那个人自然是车伕王三。
  他出手不谓不快,扣穴不谓不准,只奈内功差得太远,宫虎只用手一推,他的身子就无翼而飞,肋骨也断了三根。
  宫虎楞住了。
  他以为王三已死。他立即想起因为误伤好人而自囚于深山古洞中的独孤一人。他与王三无冤无仇,更不知王三是忠是奸,是恶是善。
  王三并没有死,刚才他受到大力的冲撞,一时背过气去,现在被冰凉的溪水一激,醒转来了, “啊哟”唤痛。
  宫虎心里一宽,就向十几丈开外的王三走过去。他心中充满歉意,要把王三拉上来。
  这时,潜伏在草中树后的两个人翩若惊鸿地掠出来。一个长剑如电直刺宫虎的咽喉。一个毒镖出手,对准了王三的胸口。
  这样,王三真的死了,他的胸口出现一个小指粗的无血的小洞。
  袭向宫虎的长剑却没有毒镖顺利。它戳到了一张坚韧无比的剑网,差一点把剑头别断。
  就防御而论, “空前绝后”这一招护身之严谨,实在是空前绝后了。不要说一柄剑,就是一枚针也插不进去。
  当然,它的根基是举世无双的内功。
  发毒镖的人身法也真快。他一镖射出,就已伸出双钩,径直奔向宫虎,根本不再去管王三的死活。他有这样的自信:他一发镖,王三必死无疑。
  长剑被震退的瞬间,双钩已交叉着伸到宫虎面前二尺远近的地方,钩身泛着青光,钩头却墨黑,看来他的家伙都是毒的,蹭破一点油皮,就难活命。他把双钩交叉着,是要锁住宫虎的短剑。
  过分的自信害了他。 “嚓!”一声,那墨黑的钩头被削断了。他手中,只剩二根三尺长的钢条。
  使长剑的又攻了上来。他有了教训,再不像方才那般莽撞。一招“桑弧蓬矢”,剑尖像蛇口里灵活的信子,极快地伸伸缩缩,眨眼间就刺了六下。这六剑分别刺头面的“太阳”、咽喉处的“天空”,锁骨处的“缺盆”、胁下的“大包”和小腹之“关元”,皆是人身的大穴。只要有一剑刺中,不死也残。他出剑之快捷,找穴之准确,力道之强劲,在当世剑客中也算一个佼佼者了。与此同时,他的同伴也不含糊。双钩一断,他一退又上,疾风似地闪到宫虎身后,将手中的断头钩身当作破甲锥,出手虽不快,但一锥一锥都是找准了背心的要穴,或捣,或刺,或插,或挑,或穿,也是一阵猛攻。
  宫虎只是来来去去的三招“三空剑法”,在他身周三尺处筑起铜墙铁壁,将一剑两锥的前后夹攻全挡住了。
  猛攻不能奏效,使剑的就改变战术。剑式一变,由极快到极慢,隔很久才懒懒地递出一剑,故意露出一些空当,引诱宫虎来攻。
  假使宫虎除了那三招之外哪怕还会几招别的剑法,一定会上他的当。可是他只会三招,也颇有自知之明,只是反反覆覆地使他的“空前绝 后”、  “空中楼阁”和“空空如也”,好像一个虽笨却还勤勉的小学生死背他那已背了几百遍的课文。
  两个高手技穷了。尽管他们的武艺或比这少年高明十倍,却损不了他一根汗毛。他们感到了乏味。
  乏味就产生厌战情绪。
  突地,先是使钩的跳出了圈子。接着使剑的也怏怏收起长剑。
  宫虎这才看清楚,使剑的个子虽小,手极长,长过膝;剑也极长,连剑鞘足有五尺,高过他头顶一大截。黑衣黑裤黑脸,有两道奇粗无比的白眉花。
  使钩的个子也不高,黄衣黄裤黄皮肤,有一只鹰钩鼻子。
  使剑的白眉毛说:“不是我打不过你。是你剑式太古怪。”
  使钩的鹰鼻子说:“不是我杀不了你,是我不想杀你。 ”
  两人又同声说:“玄黄二使者大战黄口孺子,不分胜败! ”
  两人同时转身,同时将足尖一顿,像两只大鸟似地身形骤起,飞烟似地去了。动作之整齐,好像是事先排练过的。
  宫虎莫名其妙,正要张口问,忽觉左手背上像被蚊虫叮了一下似地,他也不在意,提气喊:“两位留步!我还没请教你们的大名!”
  王三已死,宫虎自己又遭到急风暴雨式的围攻,他总得把这事搞搞清楚。他与这自称“玄黄二使者”的人素不相识,他们到底奉谁的使命?
  “玄黄二使者”、不作回答。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就没入山上的杂树长草丛中。
  看来,只有去问“明月庵”了,是“明月庵”收容了那位宫虎现在越来越怀疑的少年书生应鹏程。
  他转过身子。明月庵的红墙、黑瓦和紧闭的庵门像有云雾缭绕。
  左手背似乎有点儿麻痒。他想:怎么冬天也会有蚊虫呢?这事不大对头呀!
  他想到这古怪已来不及了。好像有一层厚厚的黑幕升起在他眼前。
  “嘭!”一声闷响。他仆倒在山路上。他的左手背上插着一枚极细极短的针。
  玄黄二使者的凶残他是看到了,却不知他们还有狐狸的狡诈。
  他们转身的时候,其中使长剑的玄衣使者发出一枚“蚊吻针”。
  这种暗器因其小因其细微,近距离射出时,几近无声无息无影,
  暗器虽小,毒性极大。若非宫虎服食了六年的“阴阳绿玉糕”,体内有抗毒性,那么他在看到明月庵的红墙黑瓦之前,就已与溪涧中的王三作伴了。
  宫虎倒下了。瘦马悲哀地长嘶。
  山风猎猎。
  有一个人从山上的茅草后掠出来。远远看去,这个人好像在草叶尖上滑行,因为暮色已降,其滑行的姿势像贴地而飞的山鸡,但没有山鸡的扑翼声。
  这个人来到宫虎的身边,蹲下来仔细察看,很快就发现手背上的黑针。于是摸出一块磁铁,一粒黄澄澄的药丸。磁铁吸出毒针,药丸填进齿缝。一连串的手法很熟练。
  这个人把宫虎放上马背,然后撮唇打了个唿哨,一匹白马就跑下山来。
  宫虎看见一片片白云在缓缓移动,又看见瘦马湿润的眼睛在左侧三尺外的地方看他,再看到稍远处的树木也在移动。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身下车轮辚辚,感觉到震动和颠簸。
  他知道了:他现在躺在车上,而车在走动。
  从看到云雾缭绕的明月庵到躺倒在车上这一过程,在他的记忆中是一段空白。他想知道这一他所不知的过程,更想知道这车往哪里去?赶车的人是谁?
  但是手、脚和身子好像不是他的,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脖颈也像一段硬木头。
  “我们到哪里去?” 他能感觉到离他头部不远,有一个人坐着,所以这样问。
  “到姥姥江姥姥谷去。”
  回答宫虎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里不含什么感情。
  姥姥江姥姥谷,他本来是要去的,后来用不着去了,现在怎么又要去啦?他有些不明白,问:
  “去干什么?”
  “找‘阎王老子’海仲山海大夫。”
  “为什么要找海大夫?”
  “为了保住你的小命。”
  “你是谁?我又怎么啦?”
  “你中了毒针。我的‘雪梅护心丸’只能保你一个月。你如不想死,只有找海大夫。”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现在还说不上,因为很难在一个月内赶到海大夫住的三仙庄。何况已过了三天,前面还有七百多里路。”
  女子说话的声气始终是冷冰冰的,宫虎觉得有点儿耳熟。他又问:“你到底是谁?”
  “你的话太多了。多说话对你没有好处!”
  “多想呢?”
  “也一样。因为你现在正处于鬼门关下,倘若不说不思像一个死人,关里的催命鬼还不注意你。”
  “我可以不说话。但是想的恐怕要多几倍。因为不说话,许多疑问解答不了,只好胡思乱想。”
  “好吧!你提出你的疑问来,我可以回答一些。”
  “你是谁?”
  “请换一个问题。 ”
  “你是谁?”
  “……”
  女子不回答。宫虎只好叹一口气,换一个话题。
  “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是明月庵的对头,明月庵要杀你。我就救你。”
  “明月庵为什么要杀我?我并未惹她们呀?”
  “你知道江湖上有个叫‘七叶一枝花’的组织吗?”
  “我对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我只知江湖上很有些坏人,比如燕南飞、孔羽生、崔小莺;还有一些既贪心又虚伪的人,比如林竹风、比如江月白啦……”
  “‘七叶一枝花’有很大的野心,那就是要做武林中的皇帝,让天下的武人都对他们表示臣伏,听他们的指挥。而明月庵很可能是‘七叶一枝花’的总部,至少也是一个重要的据点。”
  “‘七叶一枝花’都是女人吗?”
  “这我还不清楚,据说,这个组织的首脑有八个人,‘一枝花’是最高领袖,另七个人是武功最好的杀手。像玄黄二使者还只是这个组织中的二三流人物。”
  “啊呀!那么我护送的少年书生已遭他们的毒手了!”
  “哼!你错了,她是个女子,在‘七叶一枝花’中的地位恐怕还不低呢!正因为你曾接近过她,才有玄黄二使者和姓王的‘车伕’来杀你。假如明月庵知道你没死,玄黄二使者就得死。完不成任务的人,‘七叶一枝花’是决不任其苟活的!”
  宫虎听了毛骨悚然,但他对应鹏程这样一个儒雅的书生也属“七叶一枝花”,总感到难以置信。至于说应鹏程是女扮男妆,他恍然有悟,怪不得她那么扭扭捏捏。
  “但是,应鹏程是跟‘五湖一鹤’、‘花面红狐’交手才负的伤呀!照理说,他们该是一丘之貉啰!”
  “这事是有点儿蹊跷。我想,‘七叶一枝花’是不讲善恶,不分良莠的,他们只有一个原则,利还是不利他们统治武林,孔崔二人品性虽坏,不一定就肯臣伏于‘七叶一枝花’,故而……这只是我的猜想。”她也觉这推测不是很合情理。
  “这样看来,‘七叶一枝花’该有不小的势力啰?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他们?”
  “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 普天之下,无论白道黑道,稍有正义感和是非心的人都会跟他们作对。”
  “那我也是他们的对头!”
  “可惜你现在只比死人多一口气。”
  这话使宫虎刚鼓起来的热情又消退了。他很沮丧,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蓝天里浮动的白云,和一群群小如弹丸的飞鸟。
  车轮滚过一个坑时猛烈地颠了一下,宫虎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赶车的女子喝住了拉套的马,忙转过身来看。
  宫虎睁开了眼皮,眼里漾溢着 调皮的笑意:“白玉姑娘,果然是你!”
  少女脸一红,说:“你这人太坏!不过,你高兴得太早了,我不是什么‘白玉姑娘’!你又弄错了。”
  宫虎想自己可能是弄错了,因为他看到眼前这位姑娘的右耳根下有一粒小小的红痣。
  少女叹了一口气,说:“我看我要避免当别人的替身,只有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姓何,名冰儿,我的师父是‘寒山一枝梅’巫倩倩,我跟你的‘白玉姑娘’除了面貌相似之外,毫无共同之处。”
  一丝憾意在少女明若秋水的双眸里一闪。
  宫虎心里充满歉意。
  “太对不起你了。实在是因为你们两人长得太相像了。”
  何冰儿转过身去,扬鞭催马。老是把她和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作比较,很难使她高兴得起来。
  以宫虎的阅历,根本不可能猜到何冰儿的心思。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女,曾使他发生一连串的误会。现在他仔细想来,何冰儿和白玉即或在容貌上也还是有许多相异之处。何冰儿的肤色白一些,眼睛更圆一些,脸庞也更丰盈些。由此“冰”而联想到彼“玉”,他不由在心中牵挂:白玉现在哪里?这个又顽皮又淘气的姑娘这些天有没有惹祸?他不由感叹道:“何姑娘,若你和白姑娘认得,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何冰儿当时没有接口,过了好一会才冷哼一声,说:“阁下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的好朋友却未必是区区的朋友!”
  语声尖峭,宫虎大为惊愕,看来何、白之间嫌隙很深,却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倒想问个明白:“何姑娘与白姑娘间或有什么误会吧?”
  何冰儿又冷笑一声,说:“你关心的事似乎太多了!我却没有这样的兴趣!”
  这意思宫虎懂了,她对于此类话题很反感,希望他不要再谈。
  沉默来到了他们中间。但何冰儿的白龙马与宫虎的瘦马却已成为好朋友。白龙马高大强壮,配上漂亮的鞍子,威风凛凛。瘦马虽已不再瘦骨嶙峋,但它比白龙马矮两尺,毛色灰蒙蒙的,鞍子也陈旧简陋,相形之下,却有点儿穷酸相。它们忽而在马车前面扬蹄奋跑,好像互不服:气,要较量一番;忽而远远缀在马车后面,并排着散步,又似一对正在谈心的密友。
  七天之后,不知是何冰儿的“雪梅护心丸”的功效,还是宫虎自身的抗毒能力在加强,他的手脚渐渐能动了,脖颈也稍显活络些,但是仍坐不起来。纵然如此,何冰儿也认为是个奇迹。她说“玄黄二使者”的独门暗器“蚊吻针”之毒,天下除海大夫以外,无人能解。看来宫虎是“吉人天相”。
  只要不提“白玉”二字,何冰儿虽不改其沉静端庄的性子,但还好相处,她不多话,却很细心地照料瘫痪的宫虎。冷了给他加被,热了给他脱衣,喂饭喂水更不在话下。每到一个村镇,就出钱请个男子来为宫虎方便。宫虎感觉,与何冰儿在一起,如碰上一个大姐;而白玉在他面前,则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妹妹了。当然这种譬喻只能放在心中想想,说出来定会碰钉子。
  宫虎曾问她自和顺镇上燕府一战后,有没有再得到关于燕南飞的讯息。她不回答,显然是怕宫虎心里不安。
  这天,来到了岳麓山地区。这是一片丘陵地带,山虽不高,坡也不怎么陡,但高高低低的岗子,深深浅浅的谷峪,以及黑幽幽的树林和猎猎作响的长草,都使何冰儿心生戒惧。
  以她的武功,自不怕几个劫道的毛贼,拦路的草寇,但宫虎几近瘫痪,万一动手,甚为不便。她是个谨慎的人,向农人买了两套旧衣服,将自己和宫虎装扮成普通农夫,兵器也藏在车上干草之下,这才赶着马车缓缓驶进山区。
  头一天,在太阳下山之前到了一个名叫李家峪的村子里。天色虽还早,何冰儿为小心起见,决定住一夜再走。李家峪的族长是个白胡子老汉,让何冰儿把车赶进他家的院子,又腾出一间房给客人住。是夜,宫虎睡在屋里,何冰儿就宿车上,一夜虽有狼嚎猿啼,却也无别的骚扰。
  第二天一早,谢了族长,何冰儿赶车上路。族长吩咐,前去三十里黄柏岗上,有个绰号“独眼虎”的好汉率几十个弟兄专做没本钱的买卖,倘能平安过得黄柏岗,余下四五十里山道上,村寨稠密,不会有甚麻烦了。
  近午时分,何、宫二人一车到了黄柏岗,果见岗上树木森森,遮天蔽日;巨石垒垒,人立兽伏,加上山路狭窄弯曲,确是强人出没的好地方。何冰儿打起精神,眼睛不住地朝四下看。
  林中忽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前后左右,远远近近,唿哨声此起彼落,遥相呼应,声势着实有点儿骇人。
  宫虎忍不住低声说:“那话儿来了。”
  何冰儿却当作没听见,频频扬鞭,低头赶车。这份定力,宫虎暗暗佩服。
  又是一声裂帛似的唿哨,山道两旁的巨石后,草丛里,突然纵出三十多手持兵器的汉子。当头一个身着虎皮背心,手执丈二浑铁棍的独眼大汉跳到山道当中,暴喝一声:“留下买路钱来!”
  何冰儿“吁”一声勒住了车,低声说:“你躺着别说话!”迈腿下车,上前几步,向独眼汉作了个揖,说:“大王,我是李家峪的李小三,送我哥哥李小二去山外找大夫看病,穷家小户的,哪有什么钱哟!大王开恩,让我们过去。”
  独眼汉子看这少年头戴笠帽,足穿粗布山袜。身土衣裳补丁累补丁倒是穷人模样,便说:“既是出山看病,总有几个盘缠诊金!拿出来,我独眼虎放你们过去,不拿出来,哼哼!”他双手举起酒杯口粗的浑铁棍,将路边一块小牛大的山石打得粉碎。
  何冰儿做出很害怕的样子,连连后退几步,叫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小人仅有三两银子二十个铜板,大王拿去,只求饶了我们性命!”随手解下一只系在腰间的钱囊,双手递过去。
  独眼虎接在手中掂了掂,纳入怀中,又走过来看了看车中,一摆手:“去吧!去吧!算老子晦气。”
  他手下的喽罗都闪开,让何冰儿赶车过去。
  马车刚走出包围圈。只听山上有一人哈哈大笑:“二人一车可以过去,两匹宝马可得留下!”
  他一边说话一边飞掠而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在独眼虎和马车之间已多了一个头戴篾帽身穿蓝色长衫的中年汉子,长脸盘,三缕清髯,虎背狼腰,英华内敛,意态安详。他往路中央一站,背负双手,真如渊停岳峙,气度不俗。
  何冰儿吃了一惊,这人是谁?意欲如何?
  那独眼虎虽是个拦路强盗,却有个说一不二的拗性子。他用那只独眼向来人打量了一番,铁棍往地上一夯,暴声说:“尊驾何人?我独眼虎在黄柏岗十余年,向来说一不二。我说过让他们过去,他们就得过去! 李小三,走你的! ”
  何冰儿一听,猛抽一鞭,拉套的马吃痛,用力往前一挣,拉起车飞跑。白龙马和小灰马也嘶鸣着跑起来。
  蓝衫汉子冷哼一声,身形骤然拔起,一个倒翻,稳稳地落在地上,左臂拉住车架子,右臂一横,喝声“站下”,马车像被钉在地上,一步也动不了。白龙马和小灰马被他右臂一挡。竟齐齐站住,无法向前跨上一步。
  他又哈哈大笑,声如金石互击,震得人们耳鼓嗡嗡作响。
  此人的笑声甫歇,独眼虎大喝:“尊驾是存心要下我的面子啰!”他铁棍往地上一挑,挑起一块几百斤重的石头,劈头盖脑砸向蓝衫汉子。
  蓝衫汉子不避不躲,左掌一拍,声如击革,只见大石裂开无数横的竖的缝隙,缓缓向独眼虎飞回。独眼虎大喝一声,也不示弱,出单掌来推,哪知大石距他三尺远的时候,轰然爆裂,化作三五十块钵头大的碎石,四散飞开去。有几个喽罗躲闪不开,被碎石击中,发出鬼叫狼嚎般的惨叫。 
  这一招“黄河三叠浪”的掌法,融绵掌的阴柔和大摔碑手的刚猛为一炉,暗蓄三道劲力,若非内外兼修的高手,焉能运用得如此神妙?
  独眼虎也险被飞石击中,他急怒攻心,抡圆了浑铁棍,如下山猛虎似狂吼着扑向蓝衫汉子。
  蓝衫汉子叫声“来得好”。步移身换,一晃一摇,众人也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独眼虎庞大的身躯飞了起来,他手中的丈二铁棍脱手而出,夭矫如龙,嗖地插进路边的沙石中,只余三尺长一截在外,这时,独眼虎也跌落尘埃,口中喷出一支血箭,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独眼虎倒硬气,圆睁独眼,问:“尊驾的万儿怎么称呼?我日后不报这大恩大德誓不为人!”
  这是反话正说,表示报仇的决心,蓝衫人冷笑一声,说:“你本人就不是人,还说什么‘誓不为人’?我是龙振海!”他足尖一挑,一块鸡卵大的小石头嗖地飞出,正中独眼虎顶门,独眼虎惨叫一声,一命呜呼。
  那群喽罗楞了楞,抬起独眼虎的尸体,扶了受伤的同伴,一哄而散。
  宫虎虽不屑独眼虎的为人,但蓝衫人在他重伤之后再施辣手杀他,宫虎也觉过分,不由反感地斜了蓝衫人一眼。
  忽听何冰儿在他耳边说:“龙振海?这名字很熟!”
  宫虎脑中电光一闪,他也想起来了,“铁背虬龙”龙振海是张彪的师父。龙振海突然出现,仅仅是寻独眼虎的晦气,除暴安良吗?
  “我们走!”何冰儿把帽檐拉下来,小声说,同时用起尖踢了一下辕马的马腹。
  “站住!”龙振海大喝一声,追上来又拉住了车。
  何冰儿说:“大王要马,牵去就是,我们还要赶路呢! ”
  龙振海哈哈一笑,说:“小姑娘,别装疯卖傻啦!你盗我‘冰绡衫’,杀死我弟子张彪。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岳麓山一带是谁的地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哈哈哈!”
  他手捋清髯放声大笑,忽又正色说:“令师‘寒山一枝梅’侠骨英风,我是心仪已久。看在令师的面子上,你只要把‘冰绡衫’璧还!我龙某不跟小辈为难。”
  何冰儿跳下车向龙振海施了一礼,说:“龙前辈‘铁背虬龙’的英名,家师也是常常提到的。家师还说武林中武功高强的英雄多如牛毛,而如龙前辈那般武功超卓又公正贤明、明辨是非的豪杰却如凤毛麟角。小女子身蒙不白之冤正想去拜谒前辈,不意在此幸遇前辈,又蒙前辈出手制贼,为小女子排难解危,大恩大德,没世不忘!”她又施一礼。
  其实,她何曾听说过龙振海的名头?但为了宫虎,不得不出此谀词,一边说一边脸上发烧,幸亏低着头,又有笠帽遮着,旁人还看不见她的羞惭。
  世上人大多爱听奉承话,龙振海弟子众多,平日自不少吃马屁,但这番恭维出于驰誉武林的“寒山一枝梅”的弟子之口,岂是寻常的马屁可比?他脸上顿时飞金溢彩,胸脯挺得更高了,却又不得不谦虚几句:“过誉,过誉!龙某愧不敢当!”
  何冰儿又说:“张彪确是我杀的,但其时情景是他向我暗施偷袭,我不自卫,即为他所杀。倘龙前辈以为小女子罪无可述,待小女子大事一了,自当登门领罪,死而无怨!”
  龙振海摇摇手,故作大度地说:“言重言重!天下学武之人,难免丧身锋镝,何况是他自不量力先施偷袭?这事揭过了,不必再提。”
  何冰儿乘机又送上一顶高帽子:“龙前辈明察秋毫!小女子耳闻目睹,铭心刻骨。至于‘冰绡衫’,小女子不仅未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龙前辈大智大慧,定能查出个水落石出!”
  龙振海脸一变,说:“姑娘好一张巧嘴!照姑娘的说法,是我龙振海诬赖你?”
  何冰儿说:“不敢。但此事实与我无关!”
  龙振海冷冷一笑,双掌一拍,突突两声,从马车前路旁的大树上跳下两个蓝衫青年。宫虎一看,正是那夜在乡村酒肆中交过手的龙家弟子,一姓李,一姓王。
  姓李的拿刀一指,说:“师父,就是这小妖女偷了‘冰绡衫’,又杀死张师兄!”
  龙振海将双手负在身后,突地跳上一块桌面大三尺高的巨石,说:“姑娘,你把‘冰绡衫’交出,一切全作罢论,如果……”他哼了一声,左足一顿,脚下巨石竟矮了一尺。
  何冰儿只觉心头火往上冲,她强自忍住,说:“龙前辈,两位师兄,我对天起誓,倘我偷了‘冰绡衫’,当死乱箭之下!”
  姓王的因有师父撑腰,笑嘻嘻走上来,说:“你让我搜一搜,如果真的没有,就放你和你的情郎过去。”一只手就探向何冰儿的胸部。
  “啪!”一声脆响,姓王的面门上印了个紫色的掌印,身子摇了摇,往后翻倒,竟晕死过去。
  何冰儿不仅是恨他轻薄,自知不动手已难做到,少一个敌手总好一点,是以一掌下去用了五分力道。她出手也真快,左掌挥出,右手马鞭闪电般地抽了两鞭,一鞭击向姓李的,一鞭打马。
  姓李的一闪,脸上已叫鞭梢掠了一个口子,马车就冲了过去。
  龙振海原以为自己的“象腿功”一露,小姑娘必吓得格格乱抖,谁知她竟重创自己的一个徒弟。当下摘下头上篾帽,运劲掷出。那篾帽挟着呼呼劲风,越过何冰儿的头顶,正击中狂奔的套马的头部,套马被击破脑壳,顿时毙命路地,辕马前卧套马,纵然四腿力撑,也无法将车拉向前去。
  龙振海篾帽掷出的同时,双臂箕张,使一招“鹰击长空”,扑向何冰儿,左掌拍向顶门,右手拿她锁骨,一招两式,皆是杀着。
  何冰儿当马车掠过身边时,已抽剑在手,纤腰一拧,反手一剑,剑尖分刺“左曲池”、 “右劳宫”、咽喉“天突”和胸口“膻中”四穴。这一招名曰“玉女挑梅”,若她师父来使,一剑可刺九个穴位,何冰儿功力不逮,只能刺四穴。“寒山一枝梅”的“寒梅剑法”以快、准著名。何冰儿跟师父学剑时,一剑刺出,要刺落梅花而不伤枝叶,难度很高。她年纪虽仅十八,学艺十五载,已得师父衣钵真传,龙振海一见寒星四闪,方知这小姑娘身手不凡,心头一凛,生生将挥出的掌爪收回,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剑尖,身形一侧,右掌发出一股浑厚的掌力,左掌照准对方持剑的手腕切下去, 叫声:“撤剑! ”
  何冰儿何等机警,使开了“穿花绕树”的身法,足尖一旋,避开对方正面攻击,左鞭嗖地击向对方的左掌,右手剑也不闲着, “嗤”一下划破了对方的袖管,龙振海一掌“黄河三叠浪”虽打了个空,掌力已吐,排山倒海地推出去,路边一棵臂粗的小松树,被拦腰击断,飞了起来,又被第二道掌力一催,复断为两截,第三道掌力涌到时,断树已飞远,只震落无数松针。
  论功力龙振海比何冰儿高出何止一筹。但何冰儿轻功超卓,身法神妙,剑式奇诡,龙振海一时也拿她不下。他掌式一变,化刚猛为阴柔,一掌一掌,缓缓拍出,掌风虽不劲急,但如水银泻地,寒风穿隙,一层一层向对方涌去。
  何冰儿虽能应付,但心里十分着急,因为敌方有两人,她被龙振海缠住了,车中的宫虎怎么办?高手拚斗,最忌分心,她心中牵挂车上的人,出手就懈了一点,被拢振海一招“野马分鬃”撕下半幅袖管。
  宮虎却也遇到了危险。
  那姓李的眼看师弟被重创,自己脸上又挨了一鞭,急怒攻心,举着钢刀冲上来想与师父联手,但他武功太浅,被掌风剑芒一激,胸口憋闷,气都透不过来,哪里还插得上手?只好远远站着观斗,看了一下,见何冰儿频频回顾马车,心中恍然有悟。便举刀走到车旁,一把撩开宫虎身上的盖被,狞笑说:“你快叫那雌儿撤剑!我一刀斫下来了!”
  宫虎手脚虽能动弹,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强撑起上身,面对明晃晃的钢刀,忿忿瞪着姓李的,低声说:“你有种一刀杀了我!”
  姓李的笑笑,说:“我不杀死你,我要一刀一刀慢慢地炮制你!”他回头高叫:“小妖女听着,你再不投降我要杀你的情郎了!”
  何冰儿已见姓李的靠近马车,听得这一声,心神大乱,一鞭挥出毫无章法,被龙振海用“钢剪指”,二指一钳,钳断了鞭梢,又一掌迎面劈到,她一个大弯腰才躲过,身子后纵要过去解救宫虎。龙振海呵呵笑着,身形一晃,拦住了她。
  宫虎一见,知道这样下去,何冰儿必败无疑,心想自己死了倒不打紧,累得何冰儿遭殃,真是死不瞑目!急中生智,便大声骂:“龙振海你这王八蛋!你算什么前辈武师?小爷看得你猪狗不如:你杀兄奸嫂,男盗女娼!谋财害命颠倒黑白欺软怕硬作奸犯科招降纳叛欺师灭祖……”
  龙振海是养尊处优惯的,岳麓山一带谁不唯唯诺诺,不要说有谁敢骂他,就是当面说个不字也没有过。他本已胜券在握,只须三招两式就可生擒何冰儿,但被宫虎一连串的谩骂激得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步纵过去毙了他。这一来,也心分两头,被何冰儿刷刷几剑,逼退了好几步。
  姓李的一听师尊受辱,骂道:“我废了你!”一刀斫下。
  宫虎出此下策,一为扰乱龙振海的心神,二也为姓李的这一刀,他想只要自己一死,何冰儿无牵无挂,放开了手脚,以她的身手,虽不能诛敌,自保谅无大碍。因此,见钢刀斫下,他把眼一闭等死了。
  姓李的这一刀对准了宫虎的脖子。他很了解师父的性情,龙振海是个极骄傲的人,当着徒弟的面受人辱骂,他一定会将听到这番谩骂的人统统除掉。为保命计,姓李的只有杀掉宫虎,或还能受到师父的宽宥。所以虽然杀死一个毫无反抗力的人大违江湖规矩,他也毫不手软。
  但是在他钢刀劈下的瞬间,有一枚半尺长的钢针射进了他的手臂,贯串了“曲池”、  “列缺”两大穴,一刹那间,这手臂就不是他的了。但钢刀依然落下,斫断了宫虎搁在车侧架板上左手的两只指头。两支乌黑的血箭射出,正射在姓李的面门上。他大叫一声倒地身亡。
  要知宫虎具有举世无俦的内功。虽中毒针而致瘫痪,但体内阴阳二气仍在运作,又有何冰儿的灵药“寒梅护心丸”药力相助,将毒质逼回左掌。钢刀断指,毒血射出,有两滴飞进他鼻孔,他焉能活命?这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宫虎二指一断,顿时痛得昏晕过去。
  这时从山石后掠出一条人影,飞快地用匕首割断了套马的套索,一跃上车,驱赶辕马拉着车,飞奔而去。
  山路上扬起一阵漫天的黄尘。
  正在苦斗的何、龙二人,见这一突变,都楞了楞,何冰儿斜眼一瞥,想姓李的既已尸横当路,劫车人当是友非敌,心中一宽,见龙振海欲提步追车,刷地一剑拦住了他,笑说:“龙前辈,我们再玩几招!”
  龙振海心思很快,想这姑娘不去追车反拦住自己, “冰绡衫”定是在车上,心里暗暗叫苦,呼地一掌震歪了剑势,又要追上去。怎奈何冰儿如影附形似地紧缠着不放,只好见招拆招,先击退这姑娘再说。
  何冰儿心无挂碍,使开了“陀螺步”,绕着 龙 振海急转。缠了他好久,这才娇笑一声:“告辞了!”足尖一顿,蹿上三丈外一株黄柏的树枝,又借这树枝的反弹之力,袅袅而起,飘落到五丈多外的白龙马背上,双脚一夹,白龙马就似箭一般射出,宫虎的小灰马早已跟车走了,龙振海恨恨连声,却哪里还追得上。即使追上了,他在三百招内休想伤了何冰儿,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拉车的黄骠马虽是良种走马,拉套的又换上了小灰马,但拖着一车两人,速度怎比得上白龙马?
  何冰儿策马翻过三个岗子,就看见马车在前面的山坡上不快不慢地走着。她扬声高叫:“停车!停车!”
  劫车的人戴着笠帽,一听后面的叫声,头也不回,打了一个响鞭,拉车的马又狂奔起来。
  何冰儿见状心一沉,暗叫:“不好!”劫车人莫非是龙振海手下?便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龙马极通人意,立即放开四蹄,猛追上去。
  不一会,何冰儿就追上了马车。见宫虎紧闭双眼仰躺在车上,搁在胸口的左手缠了布条,血渍隐隐,心中不由一颤,对赶车人说:“多谢好汉援手,再生之德,容我后报!请把车交给我吧!”
  赶车人勒住了马,摘下笠帽,缓缓地回过头来。何冰儿陡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妙龄少女。明眸皓齿,瓜子脸儿,似乎在哪里见过的。
  少女似笑非笑地望着何冰儿,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如果叙起渊源来,你还是我的师姐呢!是不是呀?何师姐!咱们的师父虽然视同仇敌,何师姐却救了我的宫大哥,该是我向师姐道谢,师姐怎么说反了。”
  何冰儿恍然大悟,这少女原来是师叔的徒儿白玉,长得确与自己很像,怪不得似曾相识。她心中的许多疑团也解开,她一再被人误作盗贼,原来是这丫头在作祟。她见白王用手掖了掖宫虎的盖被,心中腾地涌出一股醋意,将脸一板,说:“原来是白玉小姐!久闻白小姐妙手空空神技无双,却不知为何要移祸于我呢?人生天地之间,既敢作,亦敢当,方称得上一个‘正’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方称得上一个‘仁’字……”
  白玉小嘴一噘,挥挥手说:“何师姐,你是正人君子,所以满口仁义道德;我的师父没教我这套东西,我也不爱听,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酸溜溜地咬文嚼字!”
  白玉这话别的犹可,但“酸溜溜”三字却犯了忌,何冰儿正酸气攻心呢,便冷哼一声:“‘邪正之不同也不啻于黑白’!我和白小姐道不同也不相为谋。请白小姐下车吧!”
  白玉一听她把自己说成邪魔外道,心中也生出怒意,说:“何小姐不认我这个师妹,不打紧!我也不敢高攀!何小姐知书达礼,请问,为什么就该我下车?难道这车、这车上的人是何小姐私有的?”
  何冰儿瞠目结舌,一张脸涨得血红,怔住了。
  宫虎早已醒来,何白二人的唇枪舌剑,他也听了大半。他醒来后,左手仍钻心地疼,但自觉体内真气流动,源源不绝地涌向“气海”穴,渐渐觉得四肢有力,麻痹感消失。原来毒质随着断指的血流出体外后,他已不治而愈了。真是一得一失,分毫不爽。只是二指截断,失血过多,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他从何、白姐妹的口舌之争中,已知白玉救自己脱险,而何冰儿脱身后也追上来。大难一过,他畅快异常,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女不期而遇,更使他高兴。他很想插嘴。
  却因何白二人话风太密,针插不进,就哼了一声。
  其实,何冰儿早就看到宫虎已醒来,只是被白玉的话气昏了头,无暇与他说话,这时灵机一动,跳下马来,走到宫虎身边,捧起宫虎的伤手,说:“宫兄弟,我对不起你,害你差一点送命。若不是你扰乱龙振海的心神,我怕已死于他掌下了。”她说这话时,感情激动,泪光莹莹,楚楚动人。
  宫虎笑着说:“何姑娘千万别这么说。你舍生忘死,又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我这块废料!”
  何冰儿又说:“宫兄弟,你这条命是白小姐救的,若非白小姐出手伤敌,那把刀截去的不是两个指头,而是一颗头颅了。你该好好谢谢白小姐!”
  何冰儿这番话暗藏机锋。她的意思是:我与你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而白小姐是你的救命恩人,亲疏之间,别有分寸。宫虎哪有这般深的心机,当下坐起来,向白玉拱手道:“多谢白姑娘活命之恩。”
  女人的心思瞒不过女人。白玉怎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恨宫虎这样蠢,心甘情愿钻进何冰儿的圈套,当下 她脸色一变,冷笑道:“宫爷差矣!何小姐为你搁下血仇不报,千里护送,访医寻药,又为你在黄柏岗‘舍生忘死’与龙振海厮拼,再纵马追车,唯恐你遭我毒手。这样的大恩大德你不做牛做马来回报,倒来谢我,岂不大谬!”
  宫虎一听,对呀,便又转向何冰儿一揖:“何姑娘再生之德,宫虎永志不忘!”但何冰儿转过了身子不受他的礼。这时,他才隐隐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
  三个人默默地像泥像一样纹风不动。
  山风起了,松涛滚滚,轰轰不绝。
  白云悠悠,飘过山峦。
  群山波澜起伏,势若奔马。
  何冰儿望着这一切,心潮汹涌难以平息,而那无言的沉默,令她感到窒息。是啊,大仇未报,何以家为!一想起倒卧在血河火海之中的亲人,她就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她沉重地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向白玉一抱拳:“宫兄弟受歹人暗算,体内毒质未除,须‘阎王老子’海大夫疗治,方能康复。此去姥姥谷三仙庄海大夫处,尚有数百里之遥,关山重重,白小姐多加小心。告辞了!”她头一低,唯恐眼泪突眶而出,也不再理会宫虎,走向白龙马,身子一纵,上了马背,白龙马长嘶一声,在原地打了个转身,放开四蹄,往前面跑去。
  宫虎大惊,忽地站起来,高声喊:“何姑娘!你别走!你到哪里去呀!快回来!”
  何冰儿哪里还会回头,一夹马腹,白龙马四蹄翻飞,风驰电掣地去了。
  宫虎见何冰儿骑着白龙马迅速地远去,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催白玉:“快追!快追!”
  白玉冷笑一声,扬鞭催马,赶车追何冰儿。但哪还追得上?宫虎从白玉手中夺过马鞭,拼命打马。这时他内力已恢复了三成,一鞭打下去,小灰马的屁股上就出现一条血口子。第二鞭他就打不下手了。
  白玉只是不断地冷笑,这时说:“你追上她,又做什么? ”
  宫虎如挨当头棒喝,楞住了。是的, “追上她又做什么”?她有她的事,你已连累她不少了,还要干什么?
  白玉又冷笑说:“我看你活蹦乱跳的,哪像中过什么毒? ”
  宫虎又是一楞。是的,他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扬鞭驾车,哪还像奄奄一息的人?
  “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他兴奋地大叫大笑。但白玉给他兜头一盆冷水:“恐怕你根本就没中什么毒吧?其实要掩人耳目,也用不着一个装作活死人,另一个装作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
  宫虎不是笨人,听白玉如此说,忍不住大声喝:“你胡说八道!”
  白玉也不动气,仍然可呵冷笑,过了一会,说:“我是邪魔外道,你们是正人君子!嘿嘿嘿!”
  宫虎不理睬她,扬着脸生闷气。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走出了山区,到了山外的宜春镇。
  站在镇外交叉路口,宫虎忍不往四下里望了一阵。夜色已浓,身后的崇山峻岭已成团团黑影,林木在劲急的山风中呼啸。左右的田野、阡陌、小路,皆模糊不清。唯有前面的宜春镇,万家灯火,炊烟飘香。他想象着何冰儿单人独骑在夜雾弥漫的荒郊野路上踽踽走着,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想:何冰儿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只有留待将来再报了。但是,他将来还能见到她吗?
  一股浓浓的疚意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白玉的双眼在暗中灼灼闪光,含着讥诮,仿佛要穿透他的身子。
  他急将目光掉开,抬手指了指,说:“我们进镇吧!”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勉强。他已打定了主意,到明日他该返身北上,去找陈虹影,去找北门天宇。再不管闲事了!
  驱车进镇的时候,宫虎再也不会想到:他的计划仍然是水中月、镜中花。在安详平和的宜春镇里,有古怪的人和古怪的事在等待着他。

  第十四回 杀气三时作阵云
  宜春镇上悦来客栈的伙计,在大门口将宫虎和白玉拦住了。
  “两位英雄要住店请到南街的‘英雄会馆’去。”
  白玉大奇,哪有开客栈的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宫虎说:“我们不是什么英雄,我们住店。”
  伙计说:“大爷你带着家伙,不是练家子又是什么?宜春镇上有个规矩,江湖上的英雄经过此地,一应客栈不得留宿,都得送到‘英雄会馆’。  ‘英雄会馆’招纳四方英豪,你们到那里,吃住皆不花钱,走时缺盘缠,还可在馆里支个十两八两银子……”
  白玉眼一瞪,说:“我们偏要住你这店,一文钱也不会少你的!”
  伙计连连作揖,赔笑道:“小姐误会了。小人知道小姐腰缠万贯,吃穿不愁。只是‘英雄会馆’如知小店赚了江湖英雄的钱,准会立时来拆了店封了门。两位英雄多多包涵。‘英雄会馆’也是一片好意,将江湖上的练家子都当作贵客礼敬!”
  伙计的神情不像作伪。那“英雄会馆”或是一个尚武的大财主所开,他的钱多得没处花,用来结交江湖客,只是这“规矩”太强横了些。宫虎问:“‘英雄会馆’是何人所开? ”
  伙计说:“馆主是谁,小的不晓得。日常主持馆务的是副馆主‘铁算盘’萧枫林萧大先生。我送两位去。请!”
  宫、白相视一笑:既为“铁算盘”,想必是算进不算出,倒要看看是何等详人。
  伙计一头走一头说:“日常接待客人的是会馆的管事‘紫电剑’王勃王大爷。”
  白玉的阅历比宫虎多多,低声告诉宫虎:“紫电剑”王勃是名动武林的快剑好手,有一回与人打赌,一剑刺落飞过他头顶的三只苍蝇。这样的人物给“英雄会馆”做管事,这会馆以“英雄”名之,确非浪得虚名。
  穿过一条小巷,便达南街,老远就看到四个大灯笼照着一块大匾,上面有龙飞凤舞的四个金字:“英雄会馆”。
  宫虎牵着马,白玉拿块银子赏了伙计,两人就向会馆的大门走去。
  会馆的朱漆大门上面排满拳大的铜钉,门口并没有人。宫、白二人一走近,大门就豁然洞开,出来一个青衣青帽的小个子,躬身道:“两位英雄请,王管事已恭候多时了。”
  宫虎心里一动,想自己与白玉才 进镇片刻, “英雄会馆”便已知道,真是有点儿匪夷所思。
  大门后有块照壁,照壁后转出一个身穿紫袍,面容清癯,三十多岁的高个子,微笑着说:“王勃有失迎,两位英雄莫怪!”
  彼此一揖,王勃就来拉宫虎的手。他的手看上去手指修长,一握住宫虎的手,顿时坚硬如铁钳,宫虎体内自然生出反击之力。王勃身子微微一震,便松开手,笑说:“请,请! ”
  青衣小个子自己将两马牵去。
  客厅里灯烛雪亮,空无一人。中堂一幅猛虎下山图,旁边一副对联,狂草书成,竟不知写的什么。
  宾主坐下,王勃就问来客的姓名、武功的师承。
  宫虎正欲回答,白玉抢着说:“我们姓吴,我哥哥叫吴正,我叫吴小妹,家父是一个镖师,早年病故,所以我兄妹也没学到什么功夫,这趟奉母命外出寻师学艺,路过宝地,误入贵馆,惭愧莫名。”
  王勃哈哈一笑,说:“吴姑娘忒客气了。二位家学渊源,又皆青春年少,游侠江湖博采众长,真是前程远大,敝馆请都请不到呢!二位长途跋涉,早些歇息。明日萧大先生要为二位洗尘,尚有要事相商!”
  他拉长声音,朝门外叫了一声:“来呀!”
  一仆役捧着食盒应声而入,在桌上摆出四盘菜,一壶酒,两碗米饭。
  吃了便饭,又由仆役领着到客房歇息。
  宫虎刚要躺下,有人在门外敲门。打开房门,外面一个是王勃,另一个是位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人,约五十来岁,身穿棕色的缎袍,一进门就说:“萧某因事外出,此刻方回来,敝馆招待不周,尚请吴老弟海涵!”
  王勃介绍说:“这位是本馆副馆主‘铁算盘’萧大先生,听说吴老弟途经黄柏岗,为贼人所伤,特来送药。”
  宫虎的手伤已败上白玉的金创药。想这萧大先生位在“紫电剑”之上,必是武林中的名宿高人,竟然如此关心他一个无名小辈,心中很感动,连连称谢。
  萧大先生就取出一个瓷瓶,解开布带,看了宫虎的伤势,一边叹息,一边给他换药包扎。还将那瓷瓶送给他,说这金创药非常灵验,三天敷一次,连敷三次,伤口便能愈合,又骂了一通狠心的贼人,才去了。
  萧大先生的药确实不错,敷上后片刻,伤处就不再疼痛。宮虎奔波一日,本已十分困倦,但想想匹马离去的何冰儿,想想伶牙俐齿的白玉,以及她们两人间解不开的过节,脑子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刚刚入睡,又有人在敲门。白玉在外头急促地喊:“快起来!快起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宫虎一听,果然外面有金铁交鸣之声,间杂着隐隐的斥骂声。他急穿衣开门,跟白玉向前面跑去。
  客厅前的天井里,四角有四个青衣仆役举着火把。黑影里还倒卧着几个人,不知是死或是伤。天井中央,一白一黑,一女一男两个人站着。男的一身皂衣,剑眉俊目,约二十七八岁,手中一柄长剑,剑尖指天,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身穿白衣,柳眉杏眸,约廿五六岁年纪,手中是一柄长刀,刀尖指地。两个人都是一脸的怒气,
  萧大先生和王勃都站在客厅门前。
  萧大先生说:“侠名远播的‘黑龙白凤’光临敝馆,真是幸何如之!请客厅小坐,如何?”
  王勃也说:“白大侠、乌女侠光临敝馆,敝馆蓬荜生辉,王勃有失迎呀,尚请见谅!请!”
  这黑白二人是一对夫妇。家住三百里外的太平庄。男的姓白名松,人称“云中黑龙”;女的叫乌幽兰,人称“九天白凤”。龙凤侠侣的名头很响,国此萧、王二人这样恭敬。
  白松剑眉一耸,说:“萧大先生、王师父太客气了。太平庄与英雄会馆并无过节,也无渊源。我们夫妻到这里来,是欲向萧大先生讨还一个人!”
  萧大先生背负双手,哈哈一笑,说:“白大侠取笑了。敝馆无非给路过此地的江湖朋友提供宿食之便,怎敢接纳贵庄的逃奴叛徒呢?”
  他随随便便地把手一扬,只见一粒粒黑豆大的东西射向倒卧在阴影中的仆役。那些仆役如大梦方醒,一个个爬了起来。
  这手“飞子解穴”的功夫一露,乌幽兰就冷哼一声,锐声说:“萧大先生,我们向你讨的人是我们七岁的儿子白兰生。  ‘英雄会馆’若跟我们夫妻有什么仇隙,只管找我们说话,劫持幼童算什么本事?”
  宫虎听得出来,乌幽兰的语声中充满了怒意。
  王勃脸一板,说:“乌女侠!我们‘英雄会馆’岂能容人随意诋毁?劫持幼童是犯禁例违天理之事,你怎可栽到我们头上来?”
  白松左手一翻,亮出掌心一枚算盘珠,说:“今日我夫妻出门访友,回来见乳母、丫环都被点了穴道,犬子影踪全无,角门地上有这样一件东西,请问萧大先生,该作何解释? ”
  他二指一弹,算珠飞向萧大先生,萧大先生伸手接住,看了一会,说:“令郎失踪,两位寻子心切,又有算珠的线索,找到萧某头上,我也能谅解,谁叫萧某有个‘铁算盘’的外号呢?白大侠不妨往深里想一想,萧某不才,在江湖上也有点儿薄名,虽不敢说什么行侠仗义,却也知法度明纲纪,岂能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退一万步说,即或萧某不堪之极,亦不至劫人之后留下把柄给你,这分明是有恶贼栽赃移祸,白大侠是绝聪明的人,怎会见不到此?”
  这番话合情合理,白松犹豫起来,向妻子看了一眼。乌幽兰爱子失踪,心神大乱,当下说:“话是多说的。让我们搜上一搜,如果我们错了,日后再负荆请罪!”便大步踏上前来。白松不是个很有主见的,妇唱夫随,跟在妻子后头走上来。
  王勃冷哼一声:“慢来! ‘英雄会馆’好意接纳四方英雄,却也不是让人横冲直闯的地方。二位深夜来此,伤我馆中仆役,又诬我馆劫持幼童,还要任意搜掠,也未免欺我馆中无人了吧!”
  萧大先生把王勃一拉,慢条斯理地说:“龙凤侠侣失子情急,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吧!”
  王勃说:“萧大先生,你老宽宏大量,王某却忍不下这口气。让他们搜一搜倒不打紧,传出去,江湖上说‘英雄会馆’是个狗熊会馆,王某到哪里去觅个地缝钻!此事万万不可,龙凤双侠倘自恃刀剑无敌,先在我身上捅四个窟隆!”
  这番话义正辞严慷慨激昂,白松收住了脚步。乌幽兰十六七岁就出道了,既美又骄,一向目高于顶的,现在虽已作了母亲,火辣性子却不减当年,见王勃拦路,当下反手一刀便劈过去,低叱一声:“让开!”
  王勃不躲不闪,冷笑一声。只见叮叮当当响了六下。两人中间火花飞溅,刀与剑已连交六招。
  这六招中,乌幽兰只攻了一刀,王勃连攻了五剑。
  一交手,两人都知对方有真才实学,并非盛名难符。
  白松见妻子已与王勃交上手,也只苦笑一下,抱剑向萧大先生一拱,说:“在下领教萧大先生的高招!”
  萧大先生叹息着摇摇头,好像很不情愿有此一战似的,把长袍的下摆往腰间一掖,笑着说:“白大侠手下留情,萧某这把老骨头可不经打。请赐教!”
  白松左手捏剑诀,右手长剑斜出,指向对方肩头,这一招纯属虚招,只是表示对前辈的恭敬。萧大先生却不敢大意,袍袖一拂,缩肩沉肘,左掌就无声无息地拍向对方胸口。
  白松只觉劲风扑面,一个移形换步,出左掌与对方硬拚一掌。  “嘭!”一声响,萧大先生身子晃了晃, 白松退后一步。两人都用内家真力相交,激起的掌风将头顶一棵樟树的树叶扫落了一大片。这一对掌,在宫虎看来,不分高下,但白松心里清楚,若比拚内力,他比对方差几年火候。于是刷一剑直刺对方中腹。萧大先生何等眼力,对方这一招平平无奇的剑式暗藏许多个变化,自己的胸腹大穴全在剑光笼罩之下。他反手抽出别在后腰的铁算盘,架开刺来的一剑,立即推向前,分击对方双臂。
  宫虎看来,萧白之斗,招式平常,出手也慢,像是在练习,没有什么看头。倒是乌幽兰和王勃以快打快,叮叮当当极为热闹。
  这时,忽听白玉在耳边说:“会馆里我都找过了,没有小孩子。龙凤双侠是搞错了。”原来她乘宫虎专心观斗之际,已施展轻功,前前后后查看了一遍。
  宫虎不知为何,对龙凤双侠很有好感,而萧大先生又有赠药的恩惠,当然不愿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既然馆中并无小孩,他就从暗处走出来,高声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乌女侠你们误会了!”
  乌幽兰正与王勃苦斗。她本以快刀见称,与“紫电剑”王勃一比,却落了下风。七八十招之后,她只觉对方的剑似一道道闪电,迅疾无比地袭来,不禁暗暗吃惊。看丈夫与萧大先生的争斗,好像也得不到先手。而且宝贝儿子下落不明,更大大影响她的斗志,只是这场比斗是她挑起的,除非对方言和才能罢手,如由她提出罢斗,则就有认输的味道了。她向来心高气傲,哪肯做失面子的事。 宫虎这一喊,萧、白首先罢斗。王勃也后撤一步收了剑。
  乌幽兰本来是很感激这和事佬的,转眼一看,原来是个少年人。倘是德高望重的老者出来解斗,她会心怀感激的,偏偏是个不明来历的少年人,这使她感到大失面子,由此想到少年人定是与对方一伙,甚至是劫她儿子的帮凶!她心念一动,慢慢走过去,问:“你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误会了他们?”她的态度很和蔼,甚至还带有一点亲切。但是,非常突然地,她身形一掠,左手扣住了宫虎颈后“风池”、“大椎”两个要穴,寒光一闪,雪亮的刀刃就横在他颈下。
  宫虎要穴被扣,颈根又贴着冰凉的刀刃,眼看着一道寒芒在锋刃上电火似地来回游走,哪里还敢动一动?
  乌幽兰大声说:“把我 儿 子送出 来!否则我就杀了他! ”
  白玉惊叫一声,指着乌幽兰骂:“你这恶婆娘!你自己丢了儿子赖这个赖那个,还自称‘大侠’呢,江湖上下三滥也没你卑鄙!你动他一根汗毛,姑奶奶叫你家鸡犬不留,十八代祖宗在地下也不安耽!”
  白松也觉得妻子这一手做得欠光明磊落,故而白玉在他身边跳着脚骂,他一声不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乌幽兰被骂得一佛出世,却还不敢一刀杀了宫虎,但也决不放了他。
  萧大先生脸色很难看,他冷笑一声,说:“白大侠,你怎么说?”
  白松仍然一声不吭。他是个怕老婆的,心中虽知妻子不对,也不敢说个不字。
  萧大先生背负双手,在天井里一边来回 踱步一边说:“江湖上后一辈的英雄是越来越长进了,什么侠,什么义,一张嘴巧舌如簧,做出事来,街头泼皮也要笑话!”他突然停步,抬头往西厢房上看,锐声说:“屋顶上的朋友请下来!”双袖连拂,刷地射出一片雨点似密集的算珠子。
  众人都抬头看去,乌幽兰也不例外。她这一抬头,没看到房顶上有什么人,只听见风声簌然,有暗器从背后袭来。总共是三枚,一枚打她“大椎”,另两枚取左右“风池”,与她扣住宫虎的穴位一样。她心下大惊,她只好回刀拨暗器。
  宫虎乘此机会,肩头一耸撞开了乌幽兰。
  “铁算盘”真是老谋深算,他打出一片算珠子时用了他独门手法,其中三枚通过与别的算珠的碰撞,改变了飞行路线,斜飞过去打乌幽兰。他先训诫扰敌,又示警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再出手攻敌,虚虚实实,一举奏功。计算之周密,足见“铁算盘”名下无虚。
  乌幽兰被撞出一丈多远。
  她今夜惨了,快刀比不过王勃,擅入英雄会馆输了理,劫持宫虎更与“侠”名相悖,末了还被一个少年人撞得险险跌倒。既失儿子,又大失面子,急怒攻心,心智失常,她咬紧牙根,连人带刀扑向宫虎,直拟一刀戮死这少年。
  宫虎死里逃生,哪里想到还会有这样的事。眼看一道电光掠来,一时竟忘了拔剑自卫。这时,另一个人影掠过来,“当”一声响过,又有嗡嗡的余音不绝。白玉用匕首替他挡开了这一刀,但胸口如受重锤一击,吐出一口血箭来。
  白玉本来长于软鞭,但见乌幽兰刀势过猛,怕长鞭架不开,故改用匕首,拚命一挡,因此受了内伤。
  白松惊叫一声:“兰妹!”
  乌幽兰此时只想杀了宫虎以泄心头之恨,别的声音全已充耳不闻,又一刀向宫虎劈去。宫虎已拔剑在手,一招“空前绝后”。两股强劲的力道相激,乌幽兰手中只剩下一个刀柄。她楞了楞, “嘤”的一声哭出来,一转身,快步走出大门。白松苦笑着摇摇头,向萧、王拱了拱手,追妻子去了。
  萧大先生和王勃慰问了白玉,留下一包伤药,走了。
  宫虎望着灯下白玉蜡黄的脸庞,心里很难过。
  “白姑娘,你根本不该挡她那一刀的。”
  白玉说:“我不挡她,你早已死了。”
  “宁可我死,也不能叫你……”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你懂不懂?”白玉微微一笑。
  宫虎不懂。
  “她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白玉说。
  “她是谁?”
  “我的那位自以为了不起的何师姐呀!”
  她因为伤痛皱了一下眉,又说:“她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武功比我好,相貌比我好, 脾气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所以我现在还在后悔,我刚才不该用匕首,而该用我的身子去挡她的刀。”.
  她闭上双眼,两粒珍珠般晶莹的泪珠跳了出来。
  宫虎脑袋里嗡的一声炸了马蜂窝,胸腔内一股一股的热浪互相撞击着。他觉得憋气,好像喉咙被一只有力的手掐住了。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由于长长的一段岁月在洞中度过,对男女间的事实在是一无所知,入世的时间又不长,所遇到的两个姑娘,他也只当作年龄相仿的朋友,大家浪迹江湖,互相扶持,患难与共,并没想得很多。何冰儿的不告而别,使他隐隐感觉到别一种情谊在,而白玉方才这些话,他才懂得,这种情谊跟他和独孤一人间的情谊不完全一样。至少这种情谊使他有了烦恼,有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他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悄悄地抚着无鞘的短剑,想起了陈爷爷和虹影姐。
  他觉得他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他想:虹影姐等他已等得很着急了。
  俟白玉一旦康复,他将再不管闲事,径直去同兴镇。
  一个月后,白玉的内伤好了,宫虎的手伤也痊愈了,当然,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
  这一个月中,王勃和萧大先生常常来陪他俩说说话,关心他们的伤势,还给他们一人一套新衣。
  间或有路过此地的江湖人物来会馆,接风、饯行的酒宴,萧、王都拉他俩作陪,将他俩当作成名人物来对待。
  伤愈了,该走了。宫虎与白玉向萧大先生讲了 走的打算,并感谢他们的热情款待。
  萧大先生百般挽留之后,说:“吴老弟和吴小姐既然一定要走,我们也只好从命.只盼二位以后有暇,再来敝馆小住。”
  他顿了顿,又说:“敝馆的洪馆主久仰二位英名,明日中午洪馆主要在‘卧龙山庄’为两位饯行。”
  宫虎第一次听说“英雄会馆”的馆主姓洪,忙连说不敢当。萧大先生说这是“英雄会馆”的规矩,他不敢破坏,而“卧龙山庄”就在本镇西南五里处,届时有车来接。
  名曰“五里”,其实十五里都不止。
  宫、白二人由萧大先生亲自陪同,骑马去“卧龙山庄”,走了大半个时辰。
  本来是有一辆彩绘篷车来接的,但宫虎和白玉都喜欢骑马,萧大先生也不勉强。
  在绿芽初萌的早春,纵马于辽阔的原野上,呼吸着湿润而清醒的空气,令人意气风发。
  “卧龙山庄”坐落在一座大山的山脚。穿过密密的黑松林,一长串高高低低的房屋从山脚伸向山腰,确有卧龙之姿。而山庄最前面高高的箭楼,很像昂起的龙头。箭楼下幽深的门洞,当然是龙口。
  要进入“龙口”,必须越过三四丈宽的一条河。河水绿得发黑,不知有几多深。
  一座吊桥缓缓放下来,横亘于河面上。
  宫虎骑马过吊桥时,心里有些慌。
  “英雄会馆”的馆主既然拥有这样庞大的山庄,必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小人物初见大人物时,不免有些心慌。何况连一路上谈笑风生的萧大先生,一踏上吊桥,也显出肃穆恭敬的神态。只有白玉依然故我,她在桥头折了一串鹅黄的迎春花,拿在手中把玩,走进门洞时,又把它掷给肃立一旁的庄丁。而那庄丁却如泥塑木雕似地一动不动。这样塑像似的庄丁每隔五步就有一个,排列着一直到一座大房子的门口。
  大房子正门上方有一匾,四个字:“群贤毕至”。
  下了马,穿过空无一人的大房子和大方砖铺地的甬道,第二座房子更为高敞,重檐下也有一块匾:“集英堂”。似乎才挂上去不久,仿佛能闻见油漆香。
  集英堂两侧和后面,都是高接云天的古松老柏,葱葱郁郁,好像把天都遮阴了。
  宫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因为偌大一个山庄,除了风声,别无声响,叫人疑心这是无人居住的废园。
  寂静,可以是清幽,比如深山古寺;也可以是一种威势,比如王宫侯府。
  宫虎的感觉是后一种。他感到一种压抑。
  “到了。”萧大先生轻轻吐出两个字。
  集贤堂虚掩的门无声地打开,一群高高矮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人无声地涌出来,在门口排成雁翅形的两排,一齐躬身,一齐抱拳,一齐说:“恭迎两位英雄!”
  萧大先生一一介绍,宫虎也记不住那么多诨号和名字,反正都是江湖人物。
  进入屋内,首先映上眼帘的是中堂画“猛虎下山”和两侧的狂草条幅,然后注意到五张圆桌,以中堂画前那张为最大。
  众豪极有次序地向四张小一点的圆桌散去,居然没有一声椅桌碰撞声,没有一声咳嗽声,连脚步声也很轻很轻。
  宫虎和白玉被请到了大圆桌旁,坐下。
  萧大先生仍和四桌的众豪一样垂手站着。
  宫虎忍不住问:“馆主在哪里?”
  萧大先生不答,垂着眼皮。
  桌上的酒菜散发出一阵阵的香气。白玉咂了一下嘴,她已饥肠辘辘了,很想把桌上每一种菜都尝几口。
  白玉的咂嘴声引起了连锁反应,四下里响起一阵吞口水声。
  白玉等得焦急起来,伸手掰下一只鸡腿,轻轻踢了宫虎一脚,示意他动手,但他拘礼不动,她就将手中的鸡腿塞进他嘴里,自己撕了另一只鸡腿大嚼起来。
  众豪的吞口水声更响了,却没有一人坐下来吃。有个肤色白皙,长一双鼠眼的中年汉子骂了起来。
  “好大胆的小丫头,圣明的馆主还没到,你竟敢逾礼先用,你不想活啦!”
  白玉咬一口鸡腿,朝他翻翻眼睛,说:“姑奶奶喜欢吃就吃,用得着你管?”手一扬,把吃剩的鸡腿骨掷过去。她用上了内劲,小小一段鸡骨竟也发出破空之声,流星般地射去。鼠目汉子嘴硬手不硬,眼睁睁看鸡骨飞来, 却不知闪避,亏得他身边一道士眼快手疾,出两指夹住了鸡骨。
  萧大先生沉声说:“沈兄不可无礼!”
  姓沈的刚要骂,萧大先生一开口,他只好闭嘴,低头垂目做出副恭顺的样子。
  这时,里头有人呼:“圣明馆主到——!”
  首先转出来的一男一女使宫虎白玉大吃一惊。
  男的是“云中黑龙”白松,女的是“九天白凤”乌幽兰。与那晚不同的,是白松着白,乌幽兰一身黑。两人神色漠然,低眉垂目,全无昔日那种高傲与矜持。
  萧大先生干笑一声,说:“龙凤侠侣是我们的好朋友,你们四位多亲近。”
  接着出来三人,两男一女。
  女的是“花面红狐”崔小莺,男的,其一便是“五湖一鹤”孔羽生,另一是“有求必应”燕南飞。
  孔、崔数次欲置宫虎于死地,宫虎这才明白萧大先生为什么要将自己引到这里来。
  宫虎握住了剑柄,并用脚踢了白玉一下。尽管强敌环伺,他和白玉俩万万斗不过屋中数十武学好手,连逃跑脱身的希望也没有一点,但他却异常镇定。自古艰难唯一死,他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体内的真气迅速流动。
  萧大先生说:“这几位……”
  他的话被宫虎猛然爆发的大笑所切断。
  屋中众豪听得这真气充沛的笑声,无不心头一震,暗忖:这少年竟有如此精深的内功,真不可思议。
  宫虎说:“这几位都是‘大英雄’,‘好朋友’!扒了他们的皮,我也认得!”
  孔羽生、燕南飞和崔小莺脸色十分尴尬,连连点头说是,竟不以为忤。
  忽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墙壁里飞出来:“吴兄豪气干云,可敬可佩!”
  富白二人正要辨清这语声的来处。屋中众豪突然齐声高呼:“馆主圣明!”
  几十张喉咙里冲出的声音合在一起,如晴空霹雳,震得桌上杯盏乱跳。
  白玉忍不住说:“大白天装神弄鬼的,搞啥名堂!咦!这是什么?”她向中堂画一指。
  那幅“猛虎下山”冉冉上升,露出一个门洞,门洞口垂一层薄纱帐幔、一幅珠帘,隐约有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影。两旁还有站着的人。
  寓虎知道这就是什么“洪馆主”了。他花了这么大的心思把自己和白玉弄到这里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宮虎说:“我们二人是江湖上默默无闻的小辈,承洪馆主青眼有加,感佩莫名。洪馆主是主人,我们是客,岂有主人邀客而自己躲在幕后的道理?我们既然来到此地,也没打算活着回去,馆主你何必藏头缩尾呢?”他转向白玉:“小妹,我们吃!”他率先抓起一只清水鸭,一口咬下鸭头,汤汤水水淋了半桌。
  帐幔后的人格格格笑了一阵,赞道:“气盛骨坚,不怒而威,吴兄风采胜昔!笑傲群雄,胸襟坦荡,吴兄慷慨如故!只是吴兄误会了,像吴兄这样的人中之龙,肯屈尊光临‘卧龙山庄’,乃敝庄之大幸矣!岂有加害之意?况且吴兄于我有救命之恩,区区结草衔环尚难报吴兄大恩之万一。吴兄多虑了!”
  宫虎听这声音分外耳熟,心中一动,说:“馆主过奖了!我与馆主素昧平生,哪有恩怨可言?我与在座的几位朋友倒是有儿笔帐未结清!”他用凌厉的目光在孔、崔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哈哈大笑。
  帐幔和珠帘相继撩起,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书生翩翩而出。
  这人正是应鹏程。
  宫虎怔了怔,白玉娇声叹道:“我还以为洪馆主是个白胡子呢!原来是个小孩子!”
  少年书生满面春风,抱拳一拱:“吴兄别来无恙!白小姐可已康复?”
  白玉跳将起来:“我自姓吴,哪来的白小姐?”她一指崔小莺:“那才是白老姐呢!”
  少年书生微微一笑,在主位上落座。
  轰一声响,站酸了腿的众豪才一齐坐下。
  宫虎看着这忽而姓“应”忽而姓“洪”的少年书生,想起了那果园中的小房子、明月庵、车伕王三的尸体、玄黄二使者,以及何冰儿所说的“七叶一枝花”。
  “我不知该称你‘应兄’还是‘洪馆主’?抑或‘洪小姐?’”
  宫虎的唇际显出一缕讥诮的冷笑。
  少年书生嫣然一笑,笑得十分妩媚:“悉听尊便。姓名无非是个符号而已。”
  “请问应兄,不久以前,你还和这两位以死相搏,怎么转眼间便化敌为友啦?”宫虎指一指孔羽生和崔小莺。
  孔崔二人顿时脸色发白,离廖躬身道:“馆主圣明,小人该死!”
  少年书生又是妩媚地一笑,说:“当初他俩对我有点儿误会。现在他俩是我的好朋友了。你们向吴少侠赔个礼!”
  孔崔如奉纶旨,立即朝宫虎作揖道:“小人冒犯少侠,该死,该死!”
  宫虎哼了一声,又转向萧大先生:“请问萧大先生,龙凤双侠的公子是你给他们找到的吧?”
  萧大先生还未及回答,龙凤双侠齐齐站起,说:“多承少侠关怀,犬子已安然回家,全赖馆主圣明!那日我等冒犯吴少侠,误伤了白小姐,罪无可宣!真是懊悔莫名!”
  白玉心中还有气,哼了一声。
  宫虎发现乌幽兰眼中泪光一闪,知道她言不由衷,猜想她儿子多半仍捏在这帮人手中。
  宫虎又问:“应兄年纪轻轻,却能领袖群雄,真是非常之人。今日筵上,我结识了那么多英雄好汉,幸何如之!怎么不见‘玄黄二使者’呀?”
  少年书生双手一拍,屏风后转出两个十六七岁的绿裙少女,一人手中一只黑匣子,端到宫虎面前,说:“请少侠过目。”
  匣子里赫然两颗人头,正是“玄黄二使者”。饶是宫虎胆大包天,也不禁心悸不已。白玉更是花容失色,惊叫道:“快拿走!吓死我了。”
  少年书生面带歉意地说:“这两个畜生欲加害吴兄,我已命人除去。”头一抬,亢声说:“方才也有一人冒犯了吴兄和白小姐。滚过来!”
  咕冬一声,那姓沈的鼠目汉子陪倒于地,果然像一个球似地滚了过来,连连叩头叫道:“馆主圣明!少侠饶命!馆主圣明!少侠饶命!”他面如土色,浑身发抖,竟如待决的死囚。
  少年书生缓缓说:“吴少侠是我的恩人、客人、朋友,你这厮竟敢恶言相加,不想活了。萧大先生!”
  萧大先生手起掌落,正欲击下。宫虎急用臂一格,说:“这位沈朋友不过为维护馆主的威仪说了几句话,哪来的死罪? ”
  少年书生说:“既然吴兄说情,饶他一命,不过他话太多了,乱了我的规矩!”
  话音甫落,燕南飞出指重点他的哑穴,这人顿时成了哑巴,仍连连叩头,两眼充满感激的神情。
  宫虎心下骇然,想不到这清俊儒雅的一个女子,居然如此狠辣。她把自己弄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宫虎问:“现在我酒也够了,饭也饱了,应兄如无他意,就此告辞!”他站起来。
  少年书生笑道:“吴兄少安勿急。我有一事奉恳。”
  “请讲! ”
  “吴兄英俊少年,武功高强,慷慨侠义,我的朋友们皆十分仰慕。很想奉请吴兄在敝庄多盘桓些时日,也好就近求教。倘蒙吴兄不弃,肯屈就敝庄副庄主一职,我等更喜出望外! ”
  宫虎暗说:来了。便笑道:“应兄太客气了。拳拳厚意,我心领了。我既不会武功,又无经济之才,另外还有要事在身,恕难从命,告辞!”一拉白玉:“我们走!”
  两个人就往外走,众豪皆起身恭送,毫无阻拦之意。
  宫虎感到奇怪,难道这少年书生真念旧恩,不为难他?
  他心念未已,一脚踏空,眼前一黑,凉气扑面,身子直坠下去。  .
  原来,门口有一个陷阱。宫白二人一踏上去,板被抽去,便掉进了陷阱。
 
  第十五回 江湖风波涤胸襟
  这一掉下去,再不会有独孤一人,但只要下面不是尖刀,宫虎相信自己能够上来的。
  下面果然没有尖刀,相反的,却铺了极厚的一层碎草。两个人一下子陷进松软的草堆,毫发无损。
  白玉才从碎草中露出头来,就破口大骂。宫虎心中很抱歉,说:“白姑娘,又是我累了你。”
  白玉循声摸过来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都是那鬼馆主,阴阳怪气的!我一看就知这婆娘不是好人!”白玉眼尖,早已从少年书生的音容体态上看出她的性别, “不男不女!装神弄鬼!总有一日遭天雷打!——啊哟!糟糕糟糕!洞口被封住了!”
  洞口的盖板一合上,洞里就漆黑一片。宫虎能暗中视物,见这陷阱深达五丈,广达一丈见方,用巨石垒成,壁上滑不留手,一片水汽。
  宫虎倒不怕洞口有无盖板,此时出去也无用,上面几十个高手在,插翅也难飞。他说了声:“我上去看看!”就一步一步在直立的石壁上走上去。白玉哪知他有这种功夫,只听衣袖窸,感到宫虎已失所在,双手摸来摸去,大叫起来, “宫大哥你哪里去了?你莫不是有‘土遁术’? 别把我留在这黑咕隆冬的鬼洞里呀!”
  宫虎已快达洞顶,怕白玉的喊声被上面的人听到,回头轻声说:“你别吵,我在上面,不会丢下你的。”
  白玉目不视物,但声音既来自头顶,也就放心了。
  宫虎把耳朵贴在盖板上倾听,一阵阵的脚步声过去后,上头再无声息。便力贯双臂,运劲一推,那盖板触手冰凉,竟是铁铸的,两头嵌进石壁里,饶是他内力盖世,却也休想推动分毫。
  上头出不去,那就只好往下边走了。
  宫虎回到洞底,发现有一面的石壁上,有一扇石门。用力一推,门没有上闩,一推就开,显出一条长长的巷道,两壁插着红烛。
  明知这巷道前头会有人把守,两人别无出路,也只有硬着头皮走去。宫虎手提短剑走在头里,白玉抽鞭在手,跟在后头。
  巷道尽头往右一弯,又是一条长长的巷道,宫虎在前,一进入拐角, “轰”一声响,一扇闸门落下来,将他和白玉隔开。
  宫虎一惊,返身就撞,闸门是厚铁铸成,哪里撞得动?只听白玉在那头嘤嘤地哭起来。
  这一骤变,大出意外,宫虎疯狂地用拳用脚朝闸门猛击一阵,又狂吼起来:“应鹏程你这小人!你有种杀了我!快放白姑娘出去!你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在巷道里发出嗡嗡的回震,却没有第二个声音来回答他。
  渐渐地,他冷静下来,思绪也清楚起来。要救出白玉,只有找到那个“卧龙山庄”的主人,化名“应鹏程”的女子。要杀要剐由她去,只要让白玉能回到自由的天地中,他万死不辞。
  他是多次要死的人了,若非一个个萍水相逢的人在他濒临绝境时伸出无私的手,帮他重新燃起生命的烈焰,他早就坠入黑暗的深渊了。
  为那样的人去死,不正是一种责任,一种义务,一种快乐吗?
  他大步向巷道那头走去。
  又拐了一个弯,前面出现一些石阶。
  石阶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宫虎笑了笑,他觉得这向下的石阶颇有意味,似乎象征着通向地狱的路。而他正心甘情愿地走向地狱。
  石阶尽头有一扇门。
  门没有上锁,并且自动地打开。
  宫虎眼前一亮,他跨进门,就跨进了一片光明。
  许多灯。头上的吊灯,壁上的壁灯,桌上的座灯。一盏一盏,令人眼花缭乱。
  许多镜子。嵌在墙上的,摆在桌上的,悬在空中的。熠熠生辉,令人头晕目眩。
  有一张床,床上铺着锦被。有一架屏风,屏风上绘着鸳鸯戏水。有一只梳妆台,台上搁着粉盒、头梳之类。有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床前还有一双粉红的绣花鞋。
  是一个大家闺秀的闺房。
  地底下的闺房。
  闺房里怎么没有人?
  有了,屏风印着一个绰约的影子。衣裙窸,环佩叮冬。
  宫虎想退出。
  “吴兄留步!  ”
  犹如黄莺鸣春,一个娇柔、亲切、情意脉脉的声音勾住了他的双腿。
  一个盛装少女从屏风后云一般轻盈地飘了出来。
  这云是彩云。
  粉红的轻罗长裙裹着一个娇慵而成熟的女性胴体,鲜红欲滴的嘴唇微微开启,那象牙雕就般完美的鼻子的上面,有一双荡漾着蜜水的秀目。如蛋白般丰满圆润的脖子上围一串罕见的黑珍珠。半隐于乌发的肉色耳垂上各贴着心形的碧玉。
  宫虎呆了。他的血管变粗,血液涌向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她有何冰儿的妩媚,有白玉的明艳。
  她有何冰儿所没有的娇弱,有自玉所没有的倦慵。
  但是,她没有何冰儿的刚毅果决;也没有白玉的天真无瑕。
  宫虎的血管变细了,血流缓慢了,心脏也跳得沉稳有力。
  一缕讥诮的冷笑浮上了他的眼睛。
  “现在,我该叫你‘洪馆主’了。洪大馆主,你准备把我怎么样?”
  “坐,请坐。这里没有别人,我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你先把白姑娘放出来!”
  “这事好办!吴兄是我的恩人,但有吩咐,我无不照办,只要你肯留下。”
  “我不是已在你们手中了吗?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快把白姑娘放了,送她出庄!”
  “可以,我马上叫人送白小姐走!你不要那么凶嘛,我对你没有一丁点儿恶意。”
  她把插在花瓶中的一枝花拈在手上,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宫虎注意到了,这枝花,花茎上七片绿叶,顶端是一朵粉红的花。
  她用柔荑般的手指掐下一片叶子,把玩着。
  “七叶一枝花”?寓虎心中念着,万想不到这样一个美艳的少女竟是“七叶一枝花”中的重要人物。
  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捺了一下。墙壁里发出“轰轰”之声,这房间轻微地震动着,宫虎感觉它在上升。
  震动停住了。姓洪的少女轻轻拍了一下手,应声进来个绿衣丫鬟。
  “你去放了白小姐,送她出庄!”
  她命令道,顺手将掐下的绿叶递给丫鬟。
  “我不相信你。你得让我亲眼看她平安出庄!”
  少女盈盈一笑,说:“我猜到你会这样说,请跟我来。”
  她提起长裙,率先出门。宫虎跟出去,发现自己已站在高楼上,庄外的河与树林都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影出现在河对面,骑在马上的是白玉,她正不断回头张望。另一个是绿衣侍女。
  白玉张望了好一阵,终于纵马跑走了。
  宫虎怅然若失。
  少女“噗哧”娇笑一声,说:“你放心,她还会再回来的。她的师父‘孔雀夫人’巫飞飞是我的好朋友!”
  虽与白玉相处日久,言虎并不知她的师父就是当年坠身深壑的“孔雀夫人”,难怪那天在树林外碰到的脸上有伤疤的凶女人那么眼熟!
  他心头漫过一层复杂的情感,顿时思绪万千。
  杀死陈爷爷的虽非“孔雀夫”,但她也是一个帮凶。
  而他却与那帮凶的徒弟成了好朋友。
  人生遇合之奇,谁能说得清楚?
  他庆幸白玉已纵马远飏,这样,他心里好过多了。
  “该我们谈谈了。”少女建议说,带有一种命令的意味。
  “你应该懂得这样一句话: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武林老一辈的人威风得够久了,理应该让我们这一辈来领风骚了。”
  少女说着,很兴奋地把手一拍。
  “谁要威风就让谁去威风,跟我有什么关系?”宫虎反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百姓有帝王来主宰,你不觉得,武林中也该有帝王吗?数百年来,武林中纷争不绝,门派林立,你杀来我杀去,何时有一刻平静?我们目的就是要结束这种群雄争斗的局面,建立一个井然有序的秩序,从此后天下武林只有一个帝王,由这个帝王来确定各色人等的身份、地位和利益。这样有多好!”
  宫虎说:“武林之王是谁呢?你吗?你们凭什么让大家来臣服于你们?”
  少女笑一笑,傲然说:“凭智谋和武功。我们拥有这两项,所以能够收服那么多的江湖枭雄!只要我们持之以恒,我们必定能让天下所有的英雄俯首听命!”
  宫虎哈哈大笑,鄙夷地说:“所以你们招降纳叛,藏污纳垢,对那些不肯听命于你们的人就用暗杀、劫持人质等等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达到你们的目的。对不对?”
  “对极了!”少女一拍掌,笑靥如花。突又脸色一正,说:“但是我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我们尤其缺乏年轻的人才。”
  “所以你那么器重我?”
  “是的。你姿质极佳,又不知哪里来的一身举世罕见的内功。你的缺点是武艺太差。我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好手,我把你交给他们训练三五载,你就会成为当世第一高手。那时以你的武功加上我的智慧,武林中人谁不臣服?”
  “你是怎么收服孔羽生、崔小莺的?还有燕南飞?这些人是武林败类!”
  “孔、崔二人是利欲熏心之徒,我们能够使他们得到满足。燕南飞是一条丧家之犬,我们答应保护他的性命。至于人品如何,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况且他们都服了我们的‘蚀骨丧志忠心散’,须每年服一次解药才可保命,若稍萌异志,那是自寻死路。  ‘蚀骨丧志忠心散’之毒,除我们掌握的独门解药外,即或‘阎王老子’海大夫也束手无策!”
  宫虎问:“不知你有没有服过这种‘忠心散’?准不准备给我服?或者是已经拌在方才的酒菜之中给我服下了?”
  得意的微笑从她脸上骤然消失。她这才明白她方才所描述的霸业宏图尚没有打动他的心。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恳切地说:“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会给你服‘忠心散’呢?对于孔羽生之流,我把他们看作可用之才。对于你,我绝不敢有不恭之心。俗语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学武之人谁不想做天下第一?谁不愿做天下第一?”
  “我!”宫虎坚决地说:“我关心的是善恶、正邪。我不想什么第一第二。即或武功天下第一,倘只是用于统治别人,掠夺别人,残杀别人,在我眼里一钱不值。即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要他急人之急,急公好义,见义勇发,不计祸福,我就奉他为‘侠’。我知道的仅此而已!”
  宫虎说这番话时,她不住地摇头,是那种为一个人愚不可及而感遗憾的神情,她说:“吴兄宁静淡泊,大有古人之风。但吴兄可曾想过,一入武林,要不为人欺,就得欺人。吴兄中毒针在先,而断指于后,还不是因为艺不如人所致?倘吴兄不仅有深厚的内力,更有高超的武艺,纵然笑傲江湖,虎视宇内,又有谁敢动你一指?”
  “馆主差矣!”宫虎笑说, “世人有忠有奸,有正有邪,奸邪或可横行一时,但终有泯灭之日,岂能长久?我辈学武之人,当锄奸祛邪,除暴安良,至于个人得失祸福,无所萦怀!馆主不必多费口舌了,我心志已决,听凭 馆主处置! ”
  “好,也好!来日方长,吴兄多住些日子,慢慢会想明白的。  ”
  宫虎又被关进地下的石室里。一日三餐,都有个绿衣侍女送来,他也不管里面是否拌有慢性毒药,照吃不误。
  囚于石室里,他想到独孤一人传授的严招“空空剑法”在正大光明的对阵中虽可自保,但对于阴谋诡计就失去了效用。一个武学之士仅有自保的招术是远不够的,必须有一身可以制服邪恶的武艺,方能行侠仗义。
  他曾与不少高手交过手,也看到过不少场高手间的比斗。枯坐石室,高手的一招一式皆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短剑就在手边,何不演习演习呢?
  宫虎的悟性高,又心无旁鹜,日日在石室中一招一式的练剑。一晃过去了几个月,他居然自创了一套剑式,总共十八招,他自命为“石室剑法”。
  仲春的荒野,草长莺飞。一丛一丛杜鹃花,像一团一团的火焰,熊熊地燃烧在一片绿色之中。
  在这红绿相映之中,来了一团极鲜极嫩的鹅黄。
  这就是白玉。
  从卧龙山庄出来,白玉心中的唯一的一个念头是:找师父去。
  宫虎失陷于卧龙山庄,白玉必须救他出来。白玉在世上除了师父,别无亲人,除了宫虎,别无朋友。请唯一的亲人去救唯一的朋友,在她看来只有这条路可走。
  至于她的师父,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孔雀夫人”肯不肯救宫虎,她几乎没有考虑过。
  卧龙山庄到灵山,相距两千里之遥。她跑死了四匹马,花了半个月功夫,才赶回灵山。可是师父的侍女和绿玉、青玉两个师姐说,师父刚走不久,不知去了哪里,而她们未经师父许可,万万不敢下山。她们还说,师父临走前留下过话,如果白玉回山,不准再擅自下山,否则“家法”从事。
  “孔雀夫人”的“家法”只有两条:剜眼珠和处死。
  白玉连口茶也没喝,转身就跑。两个师姐就紧追她。追上的话,白玉的眼珠子就将保不住。师姐的轻功皆比白玉高出许多,但居然追不上。
  灵山之东有个东山口。东山口是师父定下的禁区线。出东山口就算出了灵山,若无师父许可,就算犯了家法。
  不知是师姐们有意饶放,抑或白玉不仅用腿且用上了少女所有的热情和希望在奔跑,她越过东山口的一瞬间,追在前头的绿玉师姐只撕下了她的一幅衣襟。
  白玉赢了。因为师姐们不敢再上前一步,无情的“家法”羁住了她们。
  于是白玉四处寻找师父,许多日子过去,她连一点音讯都没打听到。  “孔雀夫人”犹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这也难怪, “孔雀夫人”孤傲亦孤僻,一向独来独往,毁容之后更不肯将真面目示人。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找?
  白玉不得不想到另一个她最不愿意看见的人:何冰儿。
  何冰儿武功甚高,又是名满江湖的“寒山一枝梅”的徒弟,她若肯出头救宫虎,成功的希望就很大。
  何冰儿一定肯出头。白玉对这一点极有把握。唯其如此,她更不愿由何冰儿出头。
  何冰儿的傲慢,自恃出身名门正派的骄矜,岸崖自高目中无人的派头,白玉都可以忍受。但她忍受不了何冰儿看宫虎时的那种眼神。
  一想起那种眼神,白玉就感到心被撕裂的痛苦。
  但是卧龙山庄机关严密,高手如云,以白玉一人之力,不要说救人,她连进都进不去。
  十天前,她曾去山庄附近的树林里窥伺过,一枝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射进她头顶一寸的树干上,箭身全没入树身,只余一截箭羽在外头。而这株中箭的树,在须臾间就叶落枝软萎死了。可见箭头上喂有极厉害的毒药。
  她不能拿生命去冒险。她死不打紧。但她一死,就没有人会知道有一个宫虎被拘押在暗无天日的地洞里。
  于是她迅速退出险地,心里又冒出何冰儿的影象。
  此刻,她来到这清静的荒野,是想借荒野的清静来梳理紊乱的思绪。
  葳蕤的青草和鲜艳的红花,渗透了蓬勃的春意,但白玉的心里却充满秋日似的悲凉。要找到何冰儿不是难事,三天前她还在离此五十里的龙井城里看到过何冰儿。龙井城里有一姓冷的武学世家,冷老太太昔年颇有侠名,何冰儿就是去拜谒她的。
  这个素来无忧无虑的少女,第一次忧虑重重。
  左前边有一丛紫杜鹃吸引了她的目光。
  遍地的杜鹃都是红的,唯有这一丛却是紫的,显得华贵、富丽而且深沉。
  她走过去。
  她弯下腰采撷的时候,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人的手。插在沙丘上的人手。
  她吓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背上掠过一阵凉意,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头皮发胀,心里充满恐惧。.
  这只手五指箕张,好像是种在沙丘上的一丛玉石花。
  手下面应该是人的身体。极可能是被活埋的人体。他或她在临死前拚死命地将一只手伸出了地面,期望路过的人把他或她拉出来。
  难怪这丛杜鹃开紫花,定是它把根须扎进了被活埋的人体,以其血肉滋养自己,因此才开出紫色的花。
  这只带有某种暗示意味的手,立即使她联想到宫虎的处境。
  但是这只手好像还富于生命力。手掌是淡红的,似乎有新鲜的血液在皮下流动;手背淡褐、润泽,长长的指甲富于光泽,而且——.
  五只手指还在微微颤动!
  难道这只手的主人还没气绝?尽管她充满了恐惧,还是用手中的花枝轻轻碰了碰那只诡异的手。她碰得那么轻,一触即退,似乎怕会从沙丘下跳起一个人那般。
  真的发生了令人可怖的事。
  手掌根部的沙土像发酵的面团似慢慢地拱起来,拱开了许多细密的缝。接着,轰一下,一大堆沙土炸开来,黄色的沙雾中裹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白玉惊叫一声,转身就跑。
  没有比大白天见“鬼”更可怕的了。本来一切令人惊恐的事都发生在黑夜里,人们对于神秘的黑夜自有一种警惕和提防。但是在阳光照耀下,在花红草绿的荒野上,光明和色彩带给人们安全,放松着人的精神,这种时候突然遇到不可思议的事,谁能保持镇定?
  白玉跑了六七丈就跑不动了。她的腿、手、身子都在发抖。她吓昏了头。
  腾起的沙土“沙沙沙”细雨般落到草地上。
  正在吃力地奔跑的白玉突觉衣领一紧,双脚就无所凭借,身子悬空地被抓离了地面。她初时的感觉是地面下陷离开了她的脚底,随后便想到那只玉石花似长在沙丘上的手。
  是那只手。她猜得一点不错。
  那只手把她提起来,像提一只空篮子一样轻松。随即五指松开,让她跌落在草地上。
  她心惊胆战地回过头,以为会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
  还好!是一个七分人的模样。高瘦,长手长脚,胡子拉碴,陈旧的蓝布长衫,腰间扎一条土黄色的腰带,足蹬软底皂靴。
  三分不像人的是:他的乱蓬蓬的头发里,深陷的眼窝里,胡子茬里,以及长衫的每一条皱折里,都有黄澄澄的沙土。
  “你是谁?”
  倒还是这个沙丘中冒出来的人先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带有金属的共鸣声。他的双眼熠熠生辉,不怒而威。
  “我自然是人。”白玉说,又反问:“你是不是人?”
  那人的眼里漾出笑意:“我当然也是人。吃五谷杂粮的人。 ”
  绿草中的红花,如火一样燃烧。
  白玉的恐惧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好奇:“是谁把你活埋的?”
  “天下有谁能活埋我?”那人骄傲地昂着头,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子:“是我把自己埋进去的。”
  “这是干什么?”
  “我在练一种功夫。天竺有一个和尚能够把自己埋进沙土里不吃不喝不呼吸达六个月。他来中土找我印证武功,言明输者须把自己的得意功夫传授给赢者。所以我就学了他的这套把戏,十天前我想验证一下,他有没有骗我,所以把自己埋下去了。”
  这么说他已在沙丘下耽了十天。人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功夫,真是闻所未闻。
  “你的武功一定非常高啰?”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会一点武功,但不高明!”
  “你有没有跟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印证过?你跟他比谁高?”
  那人哈哈大笑,说:“北门天宇经常跟我比试,有时他赢,有时我赢。说不上谁比谁高。”
  “你在沙丘下十天不吃不喝不呼吸,不憋气?不饿?不渴吗?”
  “不憋气。因为名曰不呼吸,其实是呼吸的,只不过不是用口鼻,而是用手掌,用掌心的‘劳宫’穴来呼吸。也不渴。春天雨水多,我用‘劳宫’穴呼吸,吸进了大量水气。至于饿嘛,有一点。因为我在埋进沙丘之前,已五天没吃东西,因为在底下‘方便’实在不方便。”那人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白玉也笑了。这个人虽已五十来岁,但没有中年人常有的矜持和深沉。她解下背囊, “正好我带有吃的东西,算你运气好。”
  那人在草地上坐下来,待白玉取出一只烧鸡,一包五香卤牛肉,他惊喜地叫道:“碰上你这小丫头,我的运气实在好得不能再好了。如果你不饿的话,我打算一人独享了。”
  白玉笑着点点头。那人先抓起烧鸡,刚要咬,想一想,撕下一只鸡腿递给白玉:“我还是应该分给你一点。我看你跑得不够快,吃腿子还是有好处的。”
  白玉被他逗得大笑起来,接过鸡腿就啃。
  白玉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大叔,你不怕我在烧鸡里下毒吗?还有那牛肉,也可能有毒的。”
  那人根本不理睬,或者说他只顾吃没功夫说话。一个人毕竟只有一张嘴。
  白玉的鸡腿还未啃完,他已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了肚子里,两只油手在草地上擦净了,眯着眼睛看看太阳,看看花草,看看远处烟雾笼罩的山影,很惬意的样子,忽又低吟道:“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然后,他双目炯炯地看着白玉问:.“谁给你下了毒,告诉我?”
  白玉说:“你这位大叔真是太聪明了!”
  那汉子一笑,从地上站起来,一边掸身上的沙粒草屑,一边说:“我早晓得你这小丫头的鸡和牛肉是不能白吃的。你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我来做? 说吧!”
  他又说:“不过,我不是‘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那种人。我愿意帮你的忙,是因为你这小丫头对我的脾气!”
  白玉听说他有与北门天宇不相上下的武功时,就动开了心思。当下就把“英雄会馆”、“卧龙山庄”和宫虎失陷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又画蛇添足地说:“当然,卧龙山庄里高手如云,大叔你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只是大叔如果不做几件惊天动地的事,实在也对不起你这一身绝世武功。 ”
  蓝衫大叔哈哈大笑,用手指刮了一下白玉的鼻子。他豪气勃发,朗声说:“小丫头用不着激我。大丈夫一诺千金,哪怕它龙潭虎穴,其奈我何!我们走!”
  他长袖一振,也不见怎么迈腿,身子已在十余丈外。白玉哪有如此超卓的轻功?急得大叫:“大叔等等我!”
  大叔倏地站住,含笑等白玉赶上来,长袖一拂,卷住她一支胳膊,说声“走”,挟着她足不点地地走了。
  龙井城冷宅内外结彩张灯,鼓乐齐鸣,上上下下衣新帽鲜,一派喜庆的气氛。
  今日是冷老太太给出生百日的孙子做“汤饼会”,前来祝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冷老太太昔年在江湖上大大的有名,武林中提起“千手观音”的名头,大拇指竖起来如一片树林。
  那时“千手观音”的暗器功夫称为武学一绝,她可同时打出百十件暗器,犹如天女撒花,武功多高的好手,也防不胜防。
  冷老太太的丈夫是名捕头“魔爪神腿”冷敖,曾破过无数大案奇案,黑道上的人们一闻冷捕头的大名,无不退避三舍。但“将军难免阵中亡”,有一回冷敖遭江湖中有名的采花贼“风流五蝶”伏击围攻,不幸伤重身亡。是“千手观音”单骑赴会,在黄山天都峰顶约战“风流五蝶”,以一枝小花枪、百种暗器,尽歼“五蝶”。此事轰动江湖。但天都峰一战后, “千手观音”就金盆洗手,息影江湖,到龙井城安家落户。
  或许是丈夫冷敖的死给冷老太太刺激太大。冷家后辈子弟皆弃武从文或弃武从商,再不管江湖是非。冷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早夭,二儿子冷琼经商致富,三儿子冷琯是秀才。冷琼只有两个女儿,均已出嫁。冷琯有一女,已十二岁,百日前冷琯的侧室产下一子,生得方面大耳,玉雪可爱,年近八旬的冷老太太爱若掌珠,是以摆下“汤饼会”以示庆贺祈福。
  因为冷家早就退出江湖,冷琯又是名秀才,故来宾中除三亲六眷以外,多为龙井城中士绅和商人。像何冰儿这样的江湖儿女,实已属凤毛麟角。
  何冰儿与师父“寒山一枝梅”巫倩倩大闹燕府后,巫倩倩知徒弟的武功足可料理得了燕南飞,便独往江南会朋友去了。何冰儿追踪燕南飞,来到龙井城,因师祖早年跟冷老太太亲如姐妹,故登门拜谒,同时也想从冷老太太处打听一下燕南飞的消息。
  冷老太太见是故人的后辈,又看何冰儿秀丽雅淑,特留她多住儿日。何冰儿坚辞不允,只得答应过了“汤饼会”再走。
  宾客到齐后,大张筵席,将出生才百日的婴儿抱出去炫耀一番,听了无数谄言谀辞。男客在外厅,女宾在内宅,欢然入席,大吃大嚼起来。
  何冰儿所在这一桌,冷老太太坐了主位,首座是知县如夫人,其余皆龙井城中名门望族的内掌柜。大多是老掉牙的老婆婆,说话漏风,喝汤漏水。洒过三巡,客套完了,二十七八岁的知县如夫人就唱了主角。
  知县的这位如夫人,原是青楼女子,见多识广,如今又成了一县父母官的爱妾,无论市井轶闻或官场内幕,无所不知,说起来头头是道,皆是佐酒佳肴。只听她说:“冷秀才喜获麟儿,我家老爷本欲亲来道贺,只因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子来。说起这件公务,老太太或也耳有所闻吧?”
  冷老太太虽近八旬,一头银丝,却还耳聪目明,说:“我日日家中坐,哪能晓得外头的事?”
  如夫人因拥有独家新闻而得意地笑一笑,说:“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半个月前发生的一桩大命案?距龙井城西面百十里处有个姜家庄。姜家庄中有户人家姓王……”
  “慢来,慢来,姜家庄中有姓王的,该是外来户吧?”有一个老婆婆问。
  “正是!”如夫人说, “王家的老头子叫‘吴钩剑’王秉澄,早年当过护院武师,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她看了冷老太太一眼。冷老太太插嘴道:“王秉澄的‘吴钩剑法’有独到之处,不过还算不上一流人物,他也有七十多了吧?”如夫人接着说:“王秉澄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皆武艺超群。谁知道在一个晚上,庄里人只闻狗吠不绝, 清早起来看,王家一家老小十九口子,一个个没了脑袋。家中财物被洗劫一空!”
  冷老太太叹息了一声。其余的老婆婆都念佛。
  如夫人又说:“因这姜家庄处徐城、利饶、龙井三县的交界之地,三县都不肯管这案子。现在徐城、利饶两县串通起来,硬要将这命案压到我家老爷头上,气不气人!”
  冷老太太说:“若是江湖寻仇,多只杀人不劫财;若是盗贼掠财,多只要财物不杀人或少杀人。这伙盗贼如此凶恶,实在不多见。想那王秉澄子孙众多,家传武功在身,竟被一一割了头去,杀人者绝非一般盗贼!你家老爷该发捕快去缉捕了吧?”
  如夫人娇笑一声说:“哪能呢?我家老爷进士出身,又不是傻瓜!没事揽事干啥?他正想法子把案子推给徐城和利饶两县呢!”
  冷老太太脸色阴下来。何冰儿因自己年幼,不敢在众位长辈前插嘴,这时忍不住说:“倘父母官们皆遇事推诿,岂不是纵容盗贼横行了吗?夫人还该劝劝知县大老爷勇于任事为百姓除害,百姓会感恩拥戴的!”
  如夫人冷笑一声,说:“你这小妹子说得轻巧!我家老爷的俸禄又不是百姓给的。百姓拥戴不拥戴与我家老爷的前程有何干系?况且王家已死绝,就算为他家拿住了元凶,也没有一丁点的好处……”
  正说着,前厅一阵喧哗,有桌椅倾倒的乒乓巨响。一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叫道:“老太太、太太们快躲一躲,大伙蒙面盗贼杀进来了!快……哎哟!”
  这家人突然身子摇晃,仆倒于地。他背心正中插着一把飞刀。刀刃没入体内,只露一个刀柄。
  女客们吓得尖叫起来,如夫人钻进了桌肚。
  只听一阵脚步响,一个声音说:“躲到哪里去!”
  随着这语声,走进三个黑衣黑裤黑布蒙脸的人来。
  冷老太太手扶桌沿站起,右手扶住龙头拐杖,喝一声:滚出去!”左手在桌沿一捺。整桌八仙桌就如同四脚装了轮子似地,平平地向那三个蒙面客撞去。
  这张八仙桌为红木所制,重逾百斤,去势甚疾,怕不挟有千钧之力?三个蒙面人一惊,谁也不敢出手阻挡,两边两人急向左右闪开,中间一人腾身跃起。八仙桌从他脚下飞过,訇然撞在墙上,嵌进了半张桌子。
  这三人面面相觑,乖乖地从原路退了出去。
  冷老太太拄着拐杖,来到外面客厅,何冰儿紧随其后,不离左右寸步。
  客厅里,桌椅翻倒,杯盘狼藉一地,众多的宾客皆面东墙而立,簌簌发抖。门槛上倒卧着两具家人的尸体,大门已紧闭,墙头屋脊隐隐绰绰的有七八条人影,利刃在黑夜里寒光闪闪。
  冷老太太的两个儿子,老二冷琼被点中穴道,僵立在门内,老三秀才冷琯头上方巾已落地,跌坐在地上,一个蒙面人拿匕首顶住他的胸口。
  客厅里连同刚才从内宅退出的三个,总共六个蒙面人。
  其中一个身形较胖的蒙面人越众而出,朝冷老太太一揖,说:“冷老太太老而弥健。在下等久仰英名,今日得以拜识尊颜,幸何如之。夤夜造访,未备名帖,在下谢过了。”
  冷老太太面挂寒霜,拐杖一顿,虽然满头银丝,却也威风凛凛,她哼一声,说:“你们是哪一条道上的朋友,私闯民宅,意欲如何?若是冲着我老婆子来的,把大门打开,让我的客人们回家!”
  那胖胖的蒙面人哈哈一笑,说:“冷老太太言重了。我等缺衣少食,只想向老太太借二十万两银子。只要老太太把二十万两银子拿来,我们就拍手走路!”
  何冰儿听这胖胖的蒙面盗首的声音浑厚宏亮,十分耳熟,想起一个人来。
  冷老太太笑说:“你的胃口太大,漫天要价。我冷家哪有这许多赀财,老大须减些数目。如是三五万两,我变卖家产,或可凑齐。”
  胖盗首也笑说:“真是‘就地还钱’!冷家虽拿不出二十万,但老太太的客人中不乏富商大贾,区区二十万,恐不在话下。”
  冷老太太脸色一端,说:“你好狂的口气!我封桂英虽早已退出江湖,却也不容鼠辈到我家里来杀人掠财!”
  语声甫落,她手一扬,从袖中射出一束筷子,嗖嗖嗖一阵风声响过。院子里下雹子似地掉下一堆兵器。墙头上和屋脊上那伙黑衣蒙面人的家伙都被击落。而挟持冷琯的盗贼手中的匕首,被击为两截。
  照理说,这伙蒙面人敢闯进龙井城冷家来滋事,都非庸手。但一则因为胜券在握,二则冷家子弟都不会武功,三则众多宾客被挟持,四则冷老太太既开口还价,显见已屈服,故失去警惕,同时也因冷老太太的暗器手法太诡异,故一齐着了道儿。
  蒙面盗首怔了怔,随即放声大笑,说:“‘千手观音’名下无虚,只可惜后继乏人,也抖不起多大威风了!”
  他身形一晃就到了冷琼身边,一掌拍去。
  冷琼虽由母亲掷筷解了穴道,幼时也跟父母练过几天武功,数十年经商,做买卖不愧为好手,但与人动手打架如何能行。他左手一格, “格嚓”一声,臂骨被打折,盗首又一掌拍向他头顶……
  说时迟那时快,何冰儿长剑出鞘,一招“飞鸟投林”,剑在前,身子在后箭一般射出,直取盗首的“大椎”穴,同时怒喝一声:“燕南飞!”
  盗首正是燕南飞。他因一直与冷老太太应答,未看清老太太身后阴影里的姑娘的面容,还以为是老太太的侍女。等听到这声怒喝,心头一慌,哪里还敢拍下去,一个“懒驴打滚”只觉头皮一凉,一丛头发已被剃去。又见剑头直奔咽喉而来,急抽出紫金刀一架,簌一声,肩头多了个血口子。
  何冰儿一发动,冷老太太也出手了,她一个转身来到厅中,双袖齐拂,一根根筷子、一只只酒盅雨点般飞向黑衣蒙面人,把这伙盗贼打了个手忙脚乱。有一个被筷子击中腰间“命门”,訇然倒地。
  `墙头房顶的黑衣蒙面人纷纷跳下来加入战团。冷老太太奋起神威,一根龙头拐杖舞得呼呼生风。
  燕南飞见死对头来了,拚命抵挡了儿招,叫声:“走!”乘何冰儿一剑搠来,他刀一架,借力使力,飞上屋脊,第一个逃跑。
  首领一逃,这伙黑衣蒙面人也一个个返身就蹿上房逃跑。
  何冰儿追踪燕南飞多日,今日凑巧撞到,哪里肯舍,足尖一顿追上去。冷老太太叫了声:“穷寇莫追!”她步子缓一缓, 一咬牙,还是追上去。
  冷老太太立刻纵到那被击中“命门”的蒙面人身边,手掌一拍,解开他被封的穴道。用拐杖尖挑开他的蒙脸布,厉声道:“你是什么人的手下?”
  这时,忽听风声籨然,有七八枚暗器射来。冷老太太是暗器名家,哪会把这放在心上,拐杖一抖,将射来的暗器全打落于地,一步赶到院子里,抬头看去,只见屋脊上黑影一晃即没,而身后发出一声惨叫,回头看时,那黑衣人喉间插着一枚白羽小箭, 已气绝身亡。
  冷老太太知贼人杀人灭口,也不敢去追,急吩咐儿子们将宾客送走,同时着家人去报告宫府。
  何冰儿跳上墙头时,燕南飞已从屋脊向东掠去。此人猜于刀掌二技,轻功也不弱,虽然踏得一片瓦响,却也疾如狼奔。何冰儿虽起步较缓,但轻功超卓,追过几座屋脊,已离燕南飞不远。她早已抽鞭在手,一鞭挥出,鞭梢落到燕南飞肩头,鞭消上两只金钩扎进肉里。燕南飞拚死一挣,哇一声惨叫,肩头一块肉已被生生撕下,仙身子一歪,栽下房去。
  房下是一条胡同,胡同里停着一辆马车。燕南飞正好掉在马车上,这家伙心狠手辣,伸手一掌击毙车传,又一刀砍在辕马臀上。那马负痛狂奔。何冰儿哪里肯舍,提气急追,忽见眼前一条人影横着飞来。何冰儿见是车伕,不知他已被燕南飞击毙,只得伸臂去接,接着了用手一探,车伕早已气绝。这样缓得一缓,燕南飞已驾车去远了。漆黑的夜里,唯闻骤雨掠过地面似急促而远去的马蹄声。何冰儿掠过几条街,才发现那马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辕马已奄奄一息,匍伏在地。而燕南飞影踪全无。
  何冰儿眼看着到手的仇人又使狡计跑掉,心里又气又恨,又牵挂着冷家的安危,匆匆赶回冷家。
  将近冷府时,突闻里面一片哭声。何冰儿急抢进去,见厅中聚满了冷家老小,个个哭得泪人儿一般,那冷老太太平躺在条几上,双目圆睁,一脸的怒气,竟已归魂地府了。
  冷琼哭着告诉何冰儿,群盗退走后,检视屋里屋外,才发现今日“汤饼会”的主角,百日婴儿连同乳娘已不见了,盗贼留刀寄柬,要冷家三日内拿二十万两银子去龙井城西七十里的五云山下赎,若报官或逾期,将尽诛冷家满门。老太太急怒攻心,只说了句:“我好悔!”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西去了。
  何冰儿看着冷老太太栩栩如生的面容,想一代女杰落了这么个结局,心中酸痛,由不得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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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1 15:25: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回 有情桃李无情斗
  龙井城以“龙井”而得名。
  这口井在城中的十字路口。
  路口之东南是有名的“裕丰银铺”;东北是一川珠宝店。路口之西北立着冷家冷琼开设的绸缎布店,路口之西南雄踞一座三层高的饭馆“凌云楼”。  “诸、钱、冷、朴”号称龙井城内四大商贾。据说他们之所以财源茂盛,生意兴隆,皆得益于十字路口那口“龙井”的龙气熏蒸。
  这口井居于路口中央,看去普普通通,八角琉璃井圈,井口也只比水桶略粗些,被吊绳打磨得滑不留手,发出一层釉质的光。龙井的奇异处在于,凡是晴天,井口始终氮氲着一团白白的雾气,被阳光一照,折射出五彩的祥光,据说这是龙在井下呼吸所致。因之名曰龙井。
  这井已存在了千百年,井水清冽甘甜,入口还有一股芳香,且从未干涸过一日,使得千百年来的文人骚客有了做诗赋文的题目,在井北的亭子内外,留下许多残缺不全的石碑。
  龙井既作为一种祥瑞的表记,龙井周围也不免为精明的商人所看中,精明出万贯家财来了。
  富人集中的地方,穷人也多。何冰儿刚在“凌云楼”底楼店堂里坐下,跑堂的伙计还未将茶沏来,就有四个蓬头垢面的叫化子围住了她,伸出四只肮脏的手,四只肮脏的破碗。
  她用一把铜钱将这四个叫化子打发了。紧跟着又来了四个叫化子。
  她只好又抓一把铜钱。
  但是,第三批叫化子围住她时,她有点儿不耐烦了,皱着眉头说:“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没完没了?”
  一个年纪较大的老叫化子说:“小姐,你别急,还有一拨呢!你看;这路口四大商家,那三家都关了门,我们只好上这儿来了。行行好,多少给点儿吧!”
  何冰儿从窗口看出去,果然,珠宝店、银铺和布店都上版关门停业。冷家有冷老太太的丧事待办,百日婴儿又被匪人绑架,关门停业理所当然。而“诸”、  “钱”两家又为了什么?
  正想着,第四批乞丐又到。这一批只有三人。居中的一个身背两只袋子,破衣烂衫裹着一条精壮的躯体,三十开外,目光阴冷,向何冰儿伸出一只青筋虬结的手,一言不发。
  何冰儿囊中铜钱已尽,还有一锭五两的银锭和些碎银子,看这乞丐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便掂了块两把重的碎银放他手里。
  这乞丐的手仍摊在桌上,屁股竟在何冰儿对面坐下来,阴冷的目光不住溜向何冰儿腰间的剑、鞭,摆出一副不厌足的神态。
  何冰儿不理他,匆匆付了茶钱,步出“凌云楼”,牵了白龙马,穿过街想到附近打听一下珠宝店和钱庄歇业的缘故。
  与珠宝店相隔几座房子有一家蜡烛店,店主正在算帐。何冰儿走过去问:“请问老板,路口那诸家珠宝店和钱家银铺今日为何不开门?我想去兑点银子买件首饰……”
  老板说:“姑娘你这事问别人,别人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诸、钱两家遭劫啦!”
  “遭什么劫?”
  “诸家的诸老大和钱家的钱老三都被绑了肉票,着他们拿巨万银子去赎呢!”
  “怎么不报官?”
  “报官顶屁用?一报官,钱老三和诸老大还有命吗?这……”
  老板忽住了口,有人在何冰儿背后说:“小姐大富大贵,行行好!”
  何冰儿转眼一看,那三个乞丐竟一直跟着她。
  “你们还待怎的?我不已给你们钱了么?”
  那乞丐阴险地笑笑,一只手直伸到何冰儿的鼻子底下。
  蜡烛店老板显得很害怕似地向那乞丐拱手招呼:“王头儿,你老不进来喝杯茶?”又转向何冰儿:“姑娘不认识王头儿吧?王头儿轻易不伸手,他老人家是看得起你哟!”
  何冰儿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了,这丐帮的二袋弟子不仅是个丐头,还是个地痞,便笑着说:“王头儿看得起我,我不胜荣幸。我也看得起王头儿,请王头儿多多赏赐!”
  王头儿笑眯了眼,说:“姑娘真是个明白人,跟我王头儿走,我会好好赏赐你的,包你乐得欲仙欲死!”那手就伸向何冰儿突起的乳胸。
  “啪”一声脆响。王头儿的半边脸烂了。
  这还是何冰儿手下容情,否则王头儿哪有命在。她这一掌只用了二分力道,也已叫王头儿鼻梁挪位,脸颊坟起,掉了三粒大牙。
  王头儿身子一歪一旋稳住了, “呛啷”一声,从衣衫下抽出一柄薄刃弯刀。他的两个同伴一个拔出匕首,一个拎着细铁筷,三面围住了何冰儿,骂骂咧咧的,却又不敢上来。
  何冰儿见左近的闲人渐渐走过来,也不愿在县城中惹事,娇叱一声:“放手!”身形左一绕右一绕,那三个乞丐顿时手腕电闪似的一麻,手中家伙拿捏不住, “叮当”一阵响,都掉在地下。
  这些泼皮,平时弄刀使杖地欺负良善市民犹可,几时碰到过高手?还未交手,兵刃就被莫名其妙地拂落,怔一怔,拔腿就逃,逃几步又回头叫:“有种的别走!等我们龙头大哥来收拾你!”
  何冰儿说:“我在 城西栖凤山圆通寺等你。把这带去。”她手一扬,一星黄光电射而出。王头儿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吓得怪叫一声,两手抱住头没命地跑,陡觉头上多了一物,摸住了看,却是一朵绢制的腊梅花。
  午后,龙井城西门外栖凤山圆通寺前石阶上,何冰儿等到了龙井城丐帮头儿方大海。
  方大海四十多岁年纪,生得雄壮憨厚,衣服上虽也补丁累累,但浆洗得很干净。他肩负五只小麻袋,手持一根竹节铜杖,离何冰儿老远,就抱拳当胸连连,拱手,满面堆笑地问:“女侠见召,方某来迟,恕罪,恕罪!不知女侠与‘寒山一枝梅’巫女侠如何称呼?”
  何冰儿说:“我姓何,是‘寒山一枝梅’的门下。贵帮的朋友‘老匹夫’是我的朋友。”
  方大海越发恭敬了:“失敬,失敬!老匹夫虽非丐帮,却是敝帮帮主的师兄,一向神龙现首不现尾,方某入帮二十五年,也只见过他老人家一次。今日二袋弟子王狗冒犯了何女侠,我回去定三刀六洞废了他!”
  “方前辈言重了。王头儿举止不规,我已教训了他,此事已了。而且说起来,若非他穿针引线,我还无缘拜识方前辈呢!素闻贵帮弟子遍布宇内,耳目灵通。我想向方前辈请教一件事。”
  她又说:“昨夜城里冷家遭劫,其时我正在场,认出盗首乃‘有求必应’燕南飞。不知贵帮弟子可知其来历去向。”
  方大海哈哈一笑,说:“这事说来也巧。早上我接敝帮弟子飞鸽传书,说在城东南三十里的落鹰谷一破庙中发现十多个江湖人物在饮酒密商。敝帮弟子窃听不慎,被他们发觉,砍了一刀,拼死逃脱传书于我,要我早作准备,怕这伙强人要不利于敝帮。我接书后急赶去探视负伤的弟子,他说他听到这伙人似乎奉一个‘燕兄’为首,却不知是不是何女侠所说的燕南飞了。那落鹰谷四面环山,人迹罕至,何女侠若无强助,还是别去的好。我们从长计议。  ‘寒山一枝梅’的高足若在龙井有甚闪失,我方大海就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
  何冰儿淡淡一笑,道声谢,说:“方前辈一片好意,小女子记在心里。那落鹰谷就是阎罗地府,我也要去闯闯看。多谢指教,告辞了!”她飞身上马。那白龙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绝尘而去!
  方大海苦笑着摇了摇头,见何冰儿跑远了,从怀里摸出一只灰鸽,朝上一掷。那灰鸽扑腾着翅膀在天空盘旋一圈,掉头向东南方向飞去。
  方大海提起竹节铜杖,走了。
  过了一会儿,从一棵大树的浓阴里飞下一个人影。
  这是个蓬头鹑衣的瘦老头,腋下夹一根碧玉杆子的旱烟管,细眼掀鼻,乱发花白。他看看天上的日头,自言自语地说:“小姑娘送死去了,小姑娘送死去了。”摇摇晃晃地走了。
  如果在高处看,起伏连绵的群山,就如茫茫大海里汹涌的波涛。那是静止凝固的波涛。但是仍能感觉到这静止凝固的波涛似的山峰下,积蓄着强大的力量,会在某一瞬间推动一排一排的山峰由西向东涌去。
  排浪似的群峰间,有许多峡谷。落鹰谷即是其中之一。
  何冰儿站在落鹰谷中,感觉四面陡峭的山似乎倾倒下来似的。层云磨擦着峰顶,感觉中不是云在走而是山在动荡。
  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动荡。
  白色的岚气在谷中氤氲,贴着灌木丛飘移,一如水银泻地,无隙不入。
  一丛一丛红的、黄的山花开得热烈而又寂寞。
  湿漉漉的石阶路上长着湿漉漉的苔藓。
  这条石阶路年久失修,阶石七角八翘,曲曲折折通向竹林深处。
  一入谷中,何冰儿就放轻了脚步,狸猎般地从一棵树后隐到另一丛灌木后,又像游蛇似地穿行于竹林中。
  有一缕细细的青烟在竹林后面飞起。
  破庙的断壁残垣前,有一堆将要熄灭的火堆。
  火堆周围地上,散丢着鸡鸭猪羊的骨头,还有一只被烤焦的鹅。但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人的声音。
  破庙的旁边,有一棵中间朽空的老树,树洞口露出干草,可能狐兔在此落户。老树仍有蓬勃的生命力,繁盛的枝叶如柄大伞,覆住了被庙长满瓦楞草的屋顶。
  何冰儿足尖一蹬,身形拔起,轻飘飘地落在老树的树冠中间一根横枝上。横枝只有儿臂粗,毫无动弹,浑似未曾受力。
  破庙后是条干涸的小溪。白卵石滩上有一堆堆马尿蛋。破庙四周寂静无声,连树叶也不摇一摇。
  她轻轻落到破庙的房顶,抽起一片瓦向里看。
  墙角的青草里扣着一只大钟,地下的断砖,三个结满蛛丝蒙满尘土断臂残腿的神像。
  一个人和衣面朝里睡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这个人身子肥胖,黑衣黑裤,头枕一柄紫金刀,正是燕南飞。
  何冰儿已觉出其中的蹊跷。
  燕南飞有盗伙十余人,为何只有他一人睡在庙里?况且这不是睡觉的时间。
  她进入谷中后,没有发现一个哨兵,以燕南飞的老谋深算,岂能如此大意?
  这定是一个圈套!
  她心头一凛,就像箭一般倒纵出去。不是纵向地下,而是纵向老树的树冠。身子还在空中时,剑出鞘,鞭在手。
  一蓬暗器从四面八方雨点似地泼向她方才伏身的屋顶,打得瓦片叮叮当当响。
  从草丛中,从树身后,从破庙里,从白石滩的地底下,出来十二个黑衣汉子,将何冰儿的老树团团围住,其中一个手捧紫金刀的正是燕南飞。他一手指着何冰儿,哈哈大笑,“好狡猾的小丫头!今日看你往哪里跑!快下来领死!”
  何冰儿眼朝四下看一圈,黑衣汉子们有的张弓搭箭,有的手扣钢镖,有的袖笼袖箭,皆蓄劲待发。她身在高处,竟成了一个靶子。
  “好!燕南飞,本姑娘下来了!”她双足一蹬,剑在前,身子在后,凌空飞下,疾刺伫立庙门口的燕南飞。
  众盗乱箭齐发。数十点寒星罩住了何冰儿。
  但见一道青光闪电般一掠,将奔去的暗器纷纷打落。何冰儿一声怒叱,长剑的剑尖已到了燕南飞胸前。
  今日不比昨夜。昨夜燕南飞在冷家,因骤遇死对头,心神大乱,又恐“寒山一枝梅”躲在暗处,故斗志全消,今日他设伏诱敌,志在必得,又有这么多帮手在旁,哪会害怕,当下力贯于臂,横刀一架,想将对手的长剑磕飞。
  何冰儿这一招是虚招。燕南飞功力深厚,岂是一招就能击败的,燕南飞挥刀来格,她用剑头在刀头上一点,借对方的力道,和长剑的弹性,一个凌空倒翻,飞向竹林旁的两个黑衣汉子。右手剑洞穿了一个的喉咙,左手鞭将另一个开了膛。
  这两个黑衣汉子,做梦也想不到何冰儿的轻功如此超卓,连喊一声也来不及,就见了阎王。
  何冰儿一招毙两敌,包围圈已有了缺口,以她的武功,逃生已不难。但她好容易才寻到仇人,岂肯无功而返。双脚一落地,身子又往东纵,剑劈一个使钢扇的黑衣人。
  燕南飞等一干盗伙,武功均非泛泛,见两个同伙因大意丢了性命,反激起敌忾之心。使钢扇的黑衣人,钢扇一立挡住了刺来的剑,左手两指便点向对方腰间“气海”、  “脐中”。何冰儿身换步移避过,脑后又有金刃劈风的声音。她变招极快,倏地收剑反刺,背后好像长了眼睛似地,剑尖直刺“虎口”,同时长鞭从地上跳起,鞭梢金钩扎向左边来敌之双目。硬逼开左、右两敌。使钢扇的见有隙可乘,钢扇一平掠向何冰儿的脖颈,意欲用锋锐的扇骨伤敌。何冰儿早已防他这一招,在间不容发之际,鞭柄如链锤飞出, “噗”地击中使钢扇人的胸口,顿时将他予以重创。
  江湖上一般人都只知“寒山一枝梅”剑法通神,却不知近十年来,巫倩倩在鞭法上下的功夫更多。这种长鞭,梢头有尖钩,鞭身有锐刺,鞭柄亦用铁制,光是半尺长的鞭柄,既可当判官笔,又可使“流星锤”的招式,变化繁多,令人防不胜防。
  待使钢扇的一倒,众盗方知“寒山一枝梅”之所以享有盛誉,并非幸致,连她徒弟都这么厉害。其实他们不知道,何冰儿十多年来一心一意为报大仇而习武,除内力与其师尚有距离,在招式上已有师父的七八成本事,这些江湖上二三流的人物又怎是她的对手。他们人虽多,但并未事先演习过,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也不讲配合,有时还要提防误伤同伴,故反而束手束脚,十成的功夫,发挥不了六成。
  “众兄弟退下,待我兄弟俩来会会这小妖女!”
  有两个个子高高的黑衣人高声叫道。话音甫落,围攻何冰儿的黑衣人都纵出圈子。
  这两个高个子越众而出。一个左手使锤右手铁笔,一个右手使锤左手铁笔。
  何冰儿见这两人步履骄健,身如劲松,脸上虽蒙黑布,两双眼睛炯炯有神,站在一丈开外,步子丁不丁,八不八,便知是一双劲敌,说:“要上都上来,本姑娘不耐烦一双一个收拾你们。”
  左首那人哼了一声:“小妖女先别说嘴,你过得了咱们兄弟这一关再夸口不迟。我兄弟俩自出娘肚就没分开过,一千个敌人,我们也是一起上,一个敌人也是一起上。习惯使然,并不想倚多为胜。”
  何冰儿笑一声,说:“本姑娘的死对头只燕南飞一人,你们愿替他卖命,我也只好陪两位走几招。”
  她不怕混战,倒怕车轮战,更怕燕南飞逃跑,是以用话表明自己的态度。燕南飞何等机灵,见那笔锤兄弟迟迟不出手,赶紧说:“两位休小看这丫头,还是让我来料理她!”举刀欲上。使笔锤的哥俩受不得激,哼了一声,一左一右,攻了上去。
  这两人从小练的就是联手合击的功夫。若论单打独斗,都不是何冰儿的对手,但两人一联手,两笔两锤配合默契,竟无破绽可寻。三人激斗了五七十招,竟仍打个平手。何冰儿不禁急躁起来,想这样缠斗下去,何时能了?立时脚尖一拧,使出了“陀螺步”,绕着这两人飞速地旋转。昔日在和顺镇,她就是以这法子令燕南飞弃刀认输的。
  何冰儿的“陀螺步”一转开。笔锤兄弟初时慌了手脚,他俩轻功虽不弱,又怎比得上“寒山一枝梅”的高足,跟着转了几十个圈子,步法就乱了。何冰儿乘机刷地一鞭,鞭身的尖刺在其中一人的手腕上一捋,撕下一块血淋淋的皮来。
  燕南飞当时败于“陀螺步”,过后苦思冥索想找个破解之策,但百思不得其解,这时脑中电光一闪,叫道:“两位别跟着小妖女转!”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笔锤兄弟顿时背靠背而立,无论何冰儿怎么左转右转,只是不动,这一来攻敌虽不能,自保足致无虞。当何冰儿又一鞭劈去时,笔锤兄弟觑个正准一人出笔,一人挥锤。笔头在鞭梢上一击,正缠住了她的鞭梢柄。何冰儿一扯没扯动,听身后风声簌然,又有一刀一棍攻到。她反手一剑挑开刀劈,足尖一顿,拔地而起,纵起二丈高,左手鞭柄掷出,正击中使棍的头顶,将其击毙。
  她落下地时,八个黑衣人执十几件兵器一齐拥来,刀光剑影如山一般压向她头顶。
  饶是她武功超群,但长鞭已失,又激斗多时,又怎敢得住八个大汉十几件兵器?一个“懒驴打滚”躲开了遮天蔽日的兵器,又有三四条腿如蛆附骨似地跟上踢来,更有一根九节鞭缠住了她的剑身。
  眼见她要命丧众腿之下,突然山谷里响起一个炸雷似的暴喝:“老匹夫来也!”
  “老匹夫来也……”
  “老匹夫来也……”
  四山相继发出动人心魄的怒吼。
  一条灰色的人影比奔鹿还要快,从竹林中掠出。
  碧光在那踢出的三四条腿上一闪。这四条腿就与它们的主人分了家。
  一片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四个黑衣汉子跌倒于尘埃。
  另四个怔了一怔,立即撒腿四下逃跑。
  老匹夫扶起了何冰儿,又拣起他方才一掷切断四条腿的碧玉管旱烟杆子,出手迅疾地点了四个黑衣断腿人的穴道,止住了他们的血。
  老匹夫的碧玉旱烟杆是一宝,系用衡山暖玉所制,坚韧无比。他一掷时,在旱烟杆上贯注了雄浑无比的力量,故能使一根圆润的玉管生生切断四条腿。
  何冰儿死里逃生,跪倒在地向老匹夫叩头:“多谢老匹夫伯伯救命之恩。”爬起来看那四个黑衣汉子,一一撕下其蒙面黑布,没有一个是燕南飞。
  四个黑衣汉子因为伤痛,也因为惊恐,面色惨白,簌簌发抖。
  老匹夫说:“你们只要说出‘肉票’在哪里,谁是主使人?我可饶了你们。”
  四个黑衣人面面相觑。
  老匹夫阅历丰富,一见就知道他们的心思:心里怕死,又不肯在同伴前作懦夫相,老匹夫一笑,出指如电,将三个黑衣人点了“昏睡穴”,问那醒着的一个。
  “老侠饶命!我说我都说:  ‘肉票’在那边竹林东面的地洞里……至于主使人……就是燕南飞。”
  老匹夫出指点昏了他,又拍醒一个。如是者将四个人都问遍了,将他们都拍醒,教训说:“去吧!老匹夫言而有信,不杀无抵抗力的人。”
  其中一人突撑起来骂:“你杀了我吧!我死也不说!老子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另三人也都慷慨激昂地叫喊了一遍。
  何冰儿见这些人反覆无常,扑过去要打,却被老匹夫拉住了:“理他们作甚?我们救人要紧!”拉了何冰儿就走。
  那四人还在身后叫骂。
  老匹夫脸上现出悲悯的神色,喃喃说:“自作孽,不可活。这四个人都要死了。”
  果然,响起了一阵令人心悸的惨叫。
  那四人里每一人都怕其余三个同伴回去后揭发自己贪生怕死吐露真情的事,为保住自己的丑事不外泄,唯有杀了同伴灭口方能无虞。四人心思一样,同时出手,你的剑搠进我的胸腔,我的刀劈开他的头颅,他的锤又击碎了你的脑壳,结果同归于尽。
  何冰儿见了这惨象,心里也跳个不停。
  竹林东面果有个被树枝草叶遮住了洞口的地洞。三个大人,一个婴儿都在里头。三个大人是钱老三诸老大和冷家乳娘,婴儿即是冷老太太的孙子。
  诸老大、钱老三被拔掉塞口的烂棉絮后,各透出一口气。
  冷家的乳娘却已死去,她衣衫零乱,想是遭强暴后被掐死的。
  婴儿也死了。
  老匹夫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可惜我们还是迟了一步。”
  何冰儿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扶着诸,钱二人出了地洞后,问老匹夫:“老匹夫伯伯怎知我在这落鹰谷?”
  老匹夫说:“我早就疑心方大海心术不正。午后你与他在圆通寺会面,我就躲在附近的树上。你走之后,他就放信鸽通知这伙贼子,我就赶来了。”
  何冰儿恨得牙痒痒的,一跺足说:“我去杀了他!”
  老匹夫说:“丐帮不幸,出了这等勾结匪类的小人,我已除了他。”他又问:“姑娘现欲往何处?”
  何冰儿说:“燕南飞纵然逃到天边,我也要追到天边!这种人留在世上一天,就要害人。”
  老匹夫说:“燕南飞背后恐怕还有人。今日他如惊弓之鸟,必逃到他的庇护人处去了。那宜春镇上有个‘英雄会馆’,有人在那里见过他。姑娘不妨到那里去寻寻踪迹。我还要回龙井城,一则送这两位老板回去,二则要去龙井城代我师弟整肃一下叫化子们的规矩。”
  何冰儿与老匹夫、钱、诸出了落鹰谷,拜别老匹夫,骑上白龙马,朝宜春镇方向奔去。
  日暮时分,白玉和那位蓝衫大叔已望见宜兴镇镇口的大树了。宜兴镇距宜春镇尚有六十来里,今夜是无论如何赶不到“卧龙山庄”的了。况且,两天奔走,蓝衫大叔虽不显倦容,白玉两条腿可是又酸又胀,脚底板火辣辣地疼,说不定己打了水泡。况且她想,就算这蓝衫大叔武功盖世,但大战在即,也总得吃饱睡足,养精蓄锐,那才更有胜算。
  当然武功高明之士大都生性骄傲,所以白玉说:“大叔,我真走不动了。我们在前头的宜兴镇歇一夜,明早再走吧!你不知道,我跟着你像马一样跑,我又没马儿的铁掌,脚底板打了好几个水泡呢!”
  大叔笑着说:“你这小丫头既不怕好朋友多受一天罪,我又有什么担心的?”他也放慢了步子。
  白玉说:“大叔,你有没有徒弟?”
  蓝衫大叔摇摇头,说:“没有。”脸上显出一种遗憾的神色。
  白玉说:“大叔,你这么好的武功,不收几个徒弟,将来你死了----不是我咒你死啊——万一将来你老了,没有人把你的本领传下去,不是太可惜了吗?”
  “是的。 ”
  “大叔,你是不是眼界太高,看不上一般的人,所以不收徒弟?”
  “不是。这要讲缘份。”
  “我跟你挺有缘份的。你的脾气对我的劲;我的脾气你也不嫌弃。若不是我已有了个师父,我一定拜你做师父,免得你的武功失传。”
  “是啊!可惜你已做了别人的徒弟,否则倒是可以做我的徒弟的。我跟你挺有缘。”
  “不过呢!”白玉狡黠地眯起眼睛,说:“一个人一辈子最好多几个师父,多学几套本领。就像你,不也跟那天竺和尚学了一套‘活埋不死’的功夫吗?”
  “这话也对。我跟那和尚学功夫时,嘴里虽没叫他‘师父’,心里是当他作师父的。”
  “那么,大叔,我现在口里叫你‘大叔’。你晓不晓得我心里叫你什么?”
  “我晓得的。”
  “你说说看。”
  “你心里在说:这个大叔有点儿傻,我且从他那里骗几套功夫来!”蓝衫大叔一本正经地说。
  白玉没想到他会把自己心里想的全说出来,楞了一楞,“格格格”笑得如花枝乱颤,说:“你太聪明了!我怎么敢骗你?况且我不想做你的徒弟。我若是你的徒弟,说话要做许多忌。”
  “这倒也是。你若对我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我也觉得没意思。”蓝衫大叔由衷地说。
  “不过呢大叔,我总不忍心看你没有一个徒弟。我给你找一个怎么样?”
  “就是你那位等待我们去救的好朋友,是不是?”
  “对的,是的!你总是一下子就猜中我的心思。这个徒弟包你满意!师父救徒弟,天经地义。我这条性命就是我师父救的。再说我那个朋友的脾性和我一样,也一定和你有缘份。他姓宫名虎,也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既可给你当徒弟,又可给你当儿子。多好!”
  蓝衫大叔不徐不疾地说:“那你就是要当我的儿媳妇了啰? ”
  白玉顿时羞得满脸血红,双手捂着脸,双足蹬着地,娇嗔道:“你这人太坏!不好这样子作弄人的!”
  蓝衫大叔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大树下茶馆中的茶客们。店伙计便迎了出来,兜头一揖:“二位赶路走得渴了,小店有上好的西湖龙井,上好的苏州碧螺春,上好的闽南大红袍, 上好的黄山毛峰……饮一杯如何?”
  白玉听他一迭声的“上好”,不禁笑了起来,说:“你吹牛吹得好,就给我们来一壶龙井茶,若不好,我是不付钱的。”便与蓝衫大叔在棚下的座头旁坐下。
  伙计沏了一壶茶,端出四盘干点心来,笑说:“客倌放心。小店信誉卓著,说上好必是上好,请看这水色,绿得滴油,请闻这香气,香得扑鼻,请看这叶子,一旗一枪多分明,正是西湖龙井的旗枪名茶……你品品……”
  “好了,好了。我跟你说着玩的,能不付钱吗!”白玉嫌他太啰嗦,打断了他,端起茶盅呷了一口。
  忽见从另一条路上来了一个骑白马的,不是何冰儿是谁?那马浑身汗湿,在夕阳下显得水淋淋的,似乎刚从河里爬上来。
  白玉心一动,急转过脸不让她看见,脸上装作惊慌的神情,小声说:“糟了!大叔,我的对头来了。那个骑白马的女子,对我特别凶。”
  蓝衫大叔正在注意这骑马的女子,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
  何冰儿没注意到茶客中有白玉在。她在茶馆前下马,向一老者施了一礼,说:“请问大伯,到宜春镇怎么走?还有多少路?”
  老者答:“我们这里叫‘宜兴镇’,要到宜春去穿过镇子,往西六十里只多不少。姑娘,天晚了,镇里有客栈,住一宿再走吧!”
  何冰儿谢过老者,牵着马往镇里走去。
  白玉一听她也去宜春,心里一急,掏出块银子搁桌上,拉起蓝衫大叔:“我们缀上她!”
  蓝衫大叔不知所以,说:“我看她也不怎么凶……”
  白玉说:“反正她对我很凶!她到宜春去定会不利于我们。 ”
  她说这话时,满脸的红晕。蓝衫大叔以为她心中忿恨所致,也将信将疑。
  白玉怕的是何冰儿不知从何得到了音讯,赶去卧龙山庄救宫虎。尽管数日前她还曾动过向何冰儿求援的心思,而今有强手在身旁,她再也不愿这师姐插手此事。
  虽然,有师姐相助,救人之事或可顺手些。但是,一想到何冰儿看宫虎的那种眼神,她就决心要将何冰儿阻止住。
  看何冰儿牵着马走进了一家客栈,她才吁出一口气。有长长的一夜时间,她必能想出一条妙计。
  她转脸对蓝衫大叔说:“我们找一家大馆子,好好吃一顿如何?”
  蓝衫大叔见她笑靥如花,方才的忧色一扫而尽,饶是聪明过人,也猜不出她的心思。他拍拍肚子,说了声:“好! ”
  子夜时分,客栈里的房客们都已进入梦乡。
  在二楼中间的一间客房,北窗无声地打开了,一条黑影像猫一般扑出窗口,无声地落在瓦背上。这条黑影在屋顶蛇行了一阵,到了客栈的马厩屋顶,一个翻身,如蝙蝠似地倒挂于房檐上,向马厩里窥视。
  马厩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马倌正从料房里出来,手端着一筐铡得半寸长的谷草,给拴在马槽两侧的几匹马喂食。
  这客栈的马厩里,今日有五匹马,其中一匹马为客栈所有,余皆过往客人的坐骑。那匹通体雪白的马最凶也最霸道。它这时已吃饱了,却还不断去抢左右马匹的食料,不时龇开牙齿咬它们。马倌经过它跟前时离它远远的,唯恐被它咬一口。
  马倌把谷草倒进食槽,又拿棍子拨匀了,正待转身往料房里去打个盹,忽听背后有个女子笑了一声,吓得一抖,回过头去还没看清是谁,腰间和颈间两处一麻,脑子发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女子是白玉。
  白玉点倒了马倌,便将他拖进料房的草堆上。她拿了畚算,撮了一堆清水浸胖的黑豆,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想了想,收进怀里,摸出另一个大一些的药瓶,开了瓶盖,手一翻,将瓶中的黄色粉末统统倒到黑豆里,用棍子拌匀了。
  作为“孔雀夫人”的弟子,她自然随身带有几种药物。她第一次拿出的小瓶子里装的是剧毒的“孔雀绿”。她本想毒死何冰儿的白龙马,使她失却行走如风的脚力。临时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歹毒,故换了寻常的蒙汗药。
  白玉端着拌有蒙汗药的黑豆走出料房时,似乎听到屋外有一轻微的咳嗽声。这使她警觉地站住了,侧耳倾听了一会,见再无动静,不禁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于是就走向白龙马。
  白龙马老远就看到了黑豆,这是它爱吃的东西,虽然肚子已饱,眼里却射出贪馋的光来,伸长了脖子,显得急不可耐的样子。
  白玉将一畚箕黑豆向白龙马的嘴边递过去。
  “嘭”一声响。
  白玉陡觉双臂一震,似乎有个极重的东西夯到她的畚箕上。她如不松手,两臂就会折断,无可奈何,十指一松,畚箕就掉在地上,黑豆全撒了。那几匹马苦于缰绳太短,嘴凑不到地上,急得乱刨蹄子, “噗噗”地打着响鼻。
  白玉急往后纵,低头看时,击落她手中畚箕的只是半截破草鞋,这人内力之强,已到不可思议的境地。她心下大骇,抽鞭在手,等待强敌出现。
  等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她只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没有动静更叫她难办。
  是就此一走了之呢,还是过去把黑豆捧起来放进马槽?
  离马槽虽只五尺远,她却不敢靠近去。掷鞋之人肯定躲在附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走?她实在不甘心。这不仅是示弱的行为,更重要的是何冰儿有这匹白龙马,肯定要比她更早赶到“卧龙山庄”。
  她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她慢慢盘好长鞭,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外走去,眼睛再不看白龙马。走到门口时,倏地一个转身,右手微抬,发出一枚半尺长的钢针。
  昔日在黄柏岗山道上,龙振海门下弟子欲对宫虎下毒手时,她就是以这样一枚钢针救了宫虎的命。
  现刻,她这枚钢针射向白龙马臀部。这是因为白龙马虽在里面,但它的个子比别的马高,那高耸而健美的臀部是个很大的目标。钢针一旦插进臀部的关节缝中,它的一条腿就得跛了。
  她收鞭惑敌,又走到了门口以安敌心,而猝然发难,这一套计划算得上天衣无缝了。白龙马虽然神俊,终究不会躲避暗器。这一针应当是必中的。
  但是,油灯一暗复明,马厩里又多了个人。
  这人是何冰儿。
  何冰儿正在睡梦中时,有个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你的马儿要遭殃了。”连说了三遍。她霍然惊醒,房中残烛仍未燃尽,别无人影。白龙马是她的伙伴,当下也不及多思,起身下床,开门掠出,直奔马厩,正好碰上了白玉射针伤马,因而从窗口扑进,两指挟住了飞针。
  白玉一看清扑进来的是何冰儿,转身就逃,刚到院子里,风声从头顶掠过,何冰儿又跃到前头拦住了她。
  “白小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伤我的白龙马?”何冰儿语声虽低,却充满了愤怒。若非伤马的是白玉,她早已一鞭抽过去了。
  这问话没法回答,但又不能不回答,白玉看到何冰儿眼中的寒光,灵机一动,说:“因为它踢我!”
  “它为什么踢你?你又跑到马厩来干什么?”
  “我睡不着就到马厩来玩玩,我不知道这马是谁的,看它长得雄壮就摸了摸它,它就踢我。”
  白玉的谎话编得没有破绽,她又口齿灵俐,莺声燕语的,但何冰儿哪里会相信,她脸色一端,说:“我看你是受了燕南飞的支使来害我的吧!”
  何冰儿心心念念记住个大仇人燕南飞,自然而然地将白玉伤马与燕南飞联在一起,当下不再多说,拔剑出鞘,说:“白小姐,你今日不将此事解释清楚,休想走!”
  白玉气往上冲,说:“你当我怕你不成?看鞭!”盘曲的软鞭倏然抖得笔直,直取对方的面门。
  两人师出同门,虽是第一次交手,但基本招式却是一望而知。白玉这一招“长蛇噬鸟”,明击头脸,暗藏两式后着,何冰儿焉能不知?她见鞭梢上两钩明晃晃地迎面扑来,不躲不闪,左手二指叉开,欲去钳住梢头。梢头一抖,倏忽下垂咬她胸口,复又昂起斜刺肩窝。何冰儿只以两根指头迫开它,同时右手剑递出去拦腰斩鞭身。白玉见她如此托大,计上心头,装作收鞭不及,乘何冰儿两指钳住梢头之机,突进一步,将鞭身抖出一个弧形,撞向对方乳胸。这一变招是她自创,何冰儿眼见毛刺愣楞的鞭身撞过来,只好松开两指,一个倒飞避开,心想“孔雀夫人”得享大名,实非幸致。她怒叱一声,展开了长剑如闪电般地掠了过去,一气攻出十几剑,剑剑不离白玉的面门。
  白玉被凌厉的剑芒所迫,步步倒退,知道自己功夫差得太远,只好故技重演,突然收了鞭,把胸一挺大声说:“你杀了我吧!师姐杀师妹天经地义!”
  何冰儿并不想杀她,只是几次被她作弄,心头憋了一口气,有心要教训教训她。  “寒梅剑法”本以轻灵快疾见长,专刺敌手穴位为主,因为心中憋气,出手就重了,剑剑贯注了真力。白玉收鞭之时,她已一剑刺出,直指左颊,此时一听这话,她还未到收发由心的地步,收剑已然来不及,堪堪要刺中白玉左颊的时候,突然有一件东西硬生生地在间不容发之际垫进了剑尖与脸颊之间……
  白玉只觉被人推了一下,身不由己,连退三步。
  何冰儿感到有一股强劲的反震力道从剑上传来,一条膀子都麻了,连退了五步,胸口的憋闷感才消失。
  这时,那件物事才啪地落到地上。原来是半截烂草鞋。
  稀微的晨光中,她们看到有个高高瘦瘦的人站在马厩的屋檐下。
  这个人说话了。
  “同门师姊妹过招,怎能如此下重手?”
  何冰儿脸上一热,若非此人拆解,她刚才那一剑已令白玉脸上见血,若传到江湖上去, “寒山一枝梅”的弟子对同门师妹如此歹毒,必令声誉大损,况且对方已缩手罢斗了。因此,她对这人还是有一点儿感激,说:“前辈教训得是!小女子谢过了。”又向白玉道:“白小姐的恩惠,我也不会忘.记。”她转身欲走。
  白玉见帮手来了,哪里肯放过她,锐声说:“何小姐恩怨分明,我很佩服。不过何小姐的欺软怕硬,我却不佩服。你不是常吹你师父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第二吗?现在天下第三的人来了,你怎么又要逃了?你要逃,也没人来拦你,只是你以后别再胡吹大气了!”
  何冰儿一向端庄谨慎,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但她心高气傲,怎肯在这种场合解释示弱呢?明知这是白玉的离间计,明知这高个儿汉子武功极高,也明知是这人以“传音入密”的功夫通知她白龙马将遭不测,她也不得不收住脚步,向高个儿汉子拱拱手说:“我虽不是前辈的对手,但为了白小姐,也不得不向前辈讨教几招,即或丧身,死而无怨!”
  蓝衫大叔哈哈一笑,说:“死呀活的,太不吉利。为了白姑娘的缘故,我跟你过几招, 印证印证。”他双手一拍,走了过来,表示要用肉掌过招,只是互相交流,并不是生死搏斗。
  何冰儿说声“失礼”,右剑左鞭同时出击。剑刺右肩,鞭击左胁。
  蓝衫大叔背负双手,神定气闲,对挟风而来的剑、鞭视若无睹,只将身形略晃一晃,不退反进,任一剑一鞭击中自身。
  说来也怪,剑尖明明刺中了肩头,但剑尖却贴着衣服滑过去。鞭也抽中了胁下,却像抽中一个坚韧的气囊,反弹开去。
  何冰儿这才知道,蓝衫大叔的武功已高到深不可测的地步,即令少林寺达摩祖师再生也不过如此吧!她方才这一鞭一剑未用全力,此时只盼能在此人面前应付个三招五式,就可交代过去了。于是一咬牙,长鞭夭矫如龙,钢剑疾如闪电,狂风骤雨似地袭过去。
  但蓝衫大叔只用软软的双袖轻拂,就荡开了剑尖、鞭梢。到此为止,他还只守不攻。待何冰儿攻了十五招后,才轻轻地说:“何姑娘,我还招了。看‘剑’。”
  他倏地从左袖中伸出两指,骈指如剑,斜斜一挥,舞起漫天剑影,纵然何冰儿将剑、鞭舞得如铜墙铁壁,但还是有无数的剑光渗进来,刺得她遍体发寒,犹如被千万根冰针刺中似地。而扑面的劲风,压得她呼吸不畅,双臂无力,剑、鞭也拿捏不住了。这时忽觉压力一松,眼前的人影倏地小去,定睛看时,那人已退到了廊下。
  蓝衫大叔说:“何姑娘身手不弱,诚为后起之秀。这凤钗还给你。”
  何冰儿伸手一摸,头发上的凤钗竟不知甚时为他取去,见他将凤钗掷来,忙伸手去接,一接接个空,而发上一颤,风钗已插回原处。这时,她心悦诚服,说:“请问前辈尊姓大名?多谢赐教!何冰儿不胜荣幸!”
  蓝衫大叔笑笑说:“山野村夫,何足挂齿?何姑娘若见到令师,就说故人向她问候!白丫头,我们走!”他长袖一拂,卷住白玉的胳膊。两人顿时如两只大鸟似地飞起,越过院墙,就不见了。
  那老马倌刚刚醒来,走到院子里伸拳踢脚舒懒腰,见个姑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吃了一惊,问:“姑娘你在看什么? ”

  第十七回 九死不悔壮士心
  宫虎在石室中练他的“石室剑法”。
  石室地方狭小,他的剑常常戳到石壁上。那坚硬的花岗石石壁被他戳得千创百孔。
  地道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空空空”的,很急促。
  宫虎以为又是侍女来送饭了,急忙收起短剑,盘膝坐在草堆上。
  钥匙响了一下, 一道亮光射了进来, 石门开了。
  来的不是侍女,而是重新作少年书生打扮的洪馆主。她手提一盏灯笼,眉宇间有一股忧虑的神色。
  数月来,这是宫虎第一次见到除侍女以外的人。他闭上了眼睛不理她。
  他心里在想:要不要扑上去制住她为质,然后令她放自已出洞?
  这念头起得非常突然,但又非常强烈地占据了他的脑海。
  少年书生在他身旁蹲下来,举起灯笼看他的脸。
  他闻到了她的体香,感到了一片红光。只要一伸手挟住她,然后把剑横在她的脖根,然后就能获得自由,
  一想到外面自由前天地, 自由前阳光, 自由的草地。他不再犹豫!
  一切如他设想的那样。她根本没有提防,也没有反抗。她的身子就在他的臂弯里,她的脖根就在他的剑锋旁。
  她只轻轻叫了一声:“吴兄!”
  宫虎说:“带我出去,否则我杀了你。”
  她似乎不害怕,甚至好像料到宫虎会这样做,而她心甘情愿地让宫虎这样做。
  她一点也不挣扎,反而把身子贴紧了宫虎的胸膛,就像一只温驯的猫,期待着主人的爱抚。
  “你杀了我吧!”她平静地说:“请你杀了我。我愿意死在你的剑下。但是,你出不去的。”
  她甚至用西条胳膊缠住了宫虎的腰,她甚至闭上了双眼。她甚至在脸颊上燃起两朵红霞。
  宫虎毕竟不是傻瓜。他感觉到她衣衫下青春勃发的肌肤的诱惑,感觉到她脸上那种迷乱的神情的暗示。有一股热浪从他腰间腾起,立即涌向心房,涌向四肢,他感到窒息。
  他放开了她。
  他的喘息和她的一样粗重。
  渐渐地,他平静下来。他把剑递给她:“你杀了我。”
  她推开他的剑:“我们都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死。”她幽幽地叹息。
  宫虎发怒了:“谁?谁来主宰?”
  她说:“无性师太。”
  “谁是无性师太?”
  “是我的师父,我的主人。她在我举目无亲时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她在哪里?仅仅是因为她救过你,你就为她卖命,做她忠心的奴才,以她的意志为你的意志,不惜和公理作对?你还有没有你自己的灵魂?”
  “你都说对了。我是一个奴才,我是没有自己的灵魂。倘若我想不做奴才,拥有自己的灵魂,我早死了。如今,我不仅没死,还拥有很大的权力,你不见那些桀骜不驯的江湖人物在我面前俯首帖耳的样子吗?我说马是鹿,他们就不敢说个不字!一呼百诺,世人有几个能享受这样的快活?”她瞥了他一眼,说:“你因为没有享受过,所以还体会不到这种快活,我很希望你能享受一下,我们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享受过了,你再不会固执己见。”
  “‘我们’?这个‘我们’指谁?”
  “首先是无性师太,也包括我。”
  “无性师太在哪里?”
  “就在上面。她命我来请你。我认为你是个不世奇才,不应用慢性毒药来拘束你。她不相信,要当场考验你。”
  她顿了一下,站起来说:“这是一场生死考验,我希望你自创的剑法有些用处。我要你赢。”
  “我拒绝这种考验呢?”他没想到他在石室中练剑之事竟被她知道了。
  “你拒绝不了。走吧!”
  她提着灯笼在前头带路,走到巷道拐角时,她停下来,问:“随便问一下,你的短剑为什么没有剑鞘?”
  “剑鞘在一个朋友那里。”
  她微微震了一下,仔细地看了看宫虎,眼中闪着疑惑的光,随即垂下眼皮,简短地说:“走!”
  大厅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没有声音,不等于没有人。
  有人。一共是五个人。
  除了少年书生外,那五个全以头套蒙住脸,只露出三个洞,在眼睛和鼻子的部位。
  头套的颜色各不相同。居中坐在太师椅上的瘦小个儿,身穿缢衣,足登芒鞋,瘦骨嶙峋,布满黑斑的双手握着一串乌亮的念珠,显见得是个佛门中人。宫虎猜她就是“无性师太”。她头上套一大红头套,双目电亮,寒光逼人。
  无性师太的左边,站两个人。一是赭色长衫,身形矮胖,头套为白色。另一人身材高瘦如一竿劲竹,白绸宽身衫,头套为蓝色。右边亦是两人。一个穿黑缎密扣劲装,头套为黄色。一个穿月白轻罗裙衫,是个女子,头套黑色。
  少年书生则站在左侧偏中的地方。
  这些人皆垂首而立,极像庙中泥塑木雕的冥殿鬼怪。宫虎只觉阵阵寒意从心中透出,若不是在大白天,若不是还有那少年书生在场,他真要疑心来到阴间地狱了。
  居高而坐的无性师太开口了:“少年人,你看着我的眼睛。”
  这声调没有起伏,甚至不像是从活人口中发出的,倒像鹦鹉学人语,听起来极不舒服。
  而那双陷在火红的头套上的眼睛更显得鬼气十足。
  宫虎一看向这双诡异的眼睛,就觉得有两道剑般锋锐的寒光刺过来,阴森森,冷冰冰,使他打了个寒颤。他的眼球上也有无数的针在刺的疼痛。但他忍住了。他将体内的真气源源不断地输上双目。
  两双眼睛对峙着。
  寒气一阵一阵袭来。
  热光一股一股地反击。
  终于,宫虎不再感到眼球的刺痛,而感到袭来的寒气一阵阵减弱。
  终于,无性师太睦了一下眼睛,同时,她掉开视线,向阶下的少年书生说:“这小子的内力还纯。”
  宫虎并不知道,如果他挡不住无性师太的“冷眼气剑”的话,就会变成瞎子。
  少年书生却阿谀说:“是师太爱才心切,眼下留情之故。”
  师太唔了一声,说:“阿炳,你的掌力也可排进当世十名高手之列了,你掂量掂量这小子。”
  左首身材高瘦的白衫人应声而出。
  宫虎见他双目无光,长衫宽大,越显得清瘦如竹,风吹跌倒的病夫样,心想这样的人怎有强劲的掌力,这干人吹牛也真没有边了。
  白衫人离宫虎一丈外而立。
  宫虎且看他如何出掌。
  白衫人站着一动不动,但身上那领松垂的长衫渐渐鼓了起来,越鼓越大,并且发出一种轻微的嗤嗤声。转眼之间,他的衣衫胀大数倍,就如一只大气球。
  宫虎正在奇怪,猛见白衫人双掌一推,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撞了过来。他吸气伸掌一顶,但觉胸口如被 大石撞击,身子晃了晃,不由后退半步。
  这力道来得迅猛,退去也快。那白衫人身形一晃,被宫虎体内的反震之力撞退了两步。那鼓起的长衫顿时又瘪塌塌的了。
  他低头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声说:“属下无能。”语声中有掩盖不住的恐慌。
  无性师太说:“怪不得你,这小子是有点儿 邪门。阿捷! ”
  她右首穿黑缎劲装的人应声而出。
  无性师太说:“你的快剑比‘紫电剑’王勃如何?”
  黑劲装人恭恭敬敬地说:“王勃一瞬间可出七剑,属下为十一剑。”
  “好,你跟这小子过过招。”
  黑衣人右手在腰间一按, “喀”一声响,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剑身墨黑的剑,剑长九尺,不住地颤动,发出嗡嗡之声。
  宫虎也拔出剑来。
  黑衣人盯着宫虎看了一会儿,大喝一声,九尺墨剑就快疾无比地刺了过来,他说他一瞬间可刺十一剑,宫虎觉得他刺了不知多少剑,只见有无数的黑苍蝇嗡嗡着扑过来,他无暇试用“石室剑法”,只颠来倒去地使那三招“三空剑法”,挡住了黑衣人的攻击。当他第五遍重复使用“空空如也”时, “叮”一声轻响,双剑相交,黑衣人虽未撤剑,但手臂一震,胸前门户大开,宫虎抓住时机,一剑突刺,刺中了黑衣人之右胸。
  黑衣人一个倒织,血液如喷泉似从右胸的剑孔中射出。
  他倒硬气,紧捂创口,跌跌撞撞走到无性师太座前,想要说什么,无性师太头一摇,穿月白裙衫的女子手指一弹,一道黑雾飞向他鼻孔,他惨叫一声,踣倒于地,脚蹬了两下,一命呜呼了。
  宫虎那一剑本可刺他左胸心窝,只是因为不欲伤他性命,故只予他以重创,想不到无性师太如此歹毒,不由气往上冲,怒吼一声挥剑向无性师太扑去。
  无性左右连少年书生共有四人。四人都见宫虎如一头猛虎似地扑向师太,却仍垂首侍立,视若无睹。
  宫虎将要扑到无性师太座前时,无性手指一弹,弹出一粒念珠。宫虎手腕一麻,短剑落地。
  少年书生弯腰拣起短剑。
  宫虎一击不中,反失短剑,自知必死无疑,这时他心中充满了愤恨,直视着无性师太,大声说:“老尼姑!你多行不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我就是死了也要变作厉鬼缠住你! ”
  无性师太不怒反笑,说:“是死还是活,要看你运气。我现在倒有点儿爱惜你了。”她站了起来,对少年书生说:“阿洪,我们去虎苑!”
  少年书生顿时脸色发白,她不敢抬头,失血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吐出一个“是”。
  无性师太没再向地下的尸体看一眼,似乎那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堆衣服。她也没再理会宫虎,似乎她已料到他会从命。
  宫虎也不能不从命。白衫瘦子和穿赭色长袍的胖子一左一右挟住了他,扣住了他的要穴。使他有一种被夹在两堵墙中间的感觉。
  宫虎数月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和绿叶。
  尽管他仍然被挟持着,但他仍昂起了头,凝视那轮金盘一样辉煌的太阳。他又看头顶一树一树碧绿的叶子,绿得像要滴下油来的叶子。
  无性师太和她的下属们对这些不感兴趣,一声不响地走着。
  宫虎觉着是在往山上走,因为每隔一段路,就有数级石阶。
  鳞次栉比的屋舍终于尽了,高高的围墙筑在青色的山崖上。山崖下有一个深深的池。
  这池子数十丈方圆,约十来丈深,干枯无水,或因地势太高,池底有缝隙,故储不住水。
  池壁是巨石砌成,垂直而下,真弄不懂卧龙山庄修这么深这么大的池子作什么用。
  无性师太和少年书生在池子边站住了。宫虎也被推到池子边,挟持他的白衫人和赭袍胖子松开了他。
  无性师父问:“你准备好了吗?”
  她问的是少年书生。少年书生低声说:“是。”语声竟有些颤抖。她把短剑递给宫虎。
  无性师父说:“不必!”
  少年书生立刻缩手,把短剑放在脚边,用脚踩住。
  与此同时,白衫瘦子和胖子齐出双掌,推了宫虎一下。宫虎猝不及防,掉进了池子。
  他掉下去时,身子是横的。少年书生惊呼一声,急往后退,脚底一滑,竟将短剑踹了下去,剑尖正对宫虎的头。
  在半空中时,宫虎已调整好了姿式,脚在石壁上一蹬。身子前飞,避开了凌空劈下的短剑。
  一人一剑相距两尺先后落到了池底。
  宫虎拎起剑向上看,只见无性师太们都站在高高的池子壁顶看他。他不明白他们为何推自己下来。
  有一声虎吼在他不远处响起。
  他转眼一看,池子底部的石壁上有一个铁栅门正在移动,铁栅门里是五六只斑斓猛虎,正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堆,绿莹莹的眼睛里发出饥饿的光芒。
  他这才明白无性师太的用心。但这短剑是谁丢下来的呢?
  情势的危急,已不容他多想。铁栅门一打开,六头饿虎就低吼着先后奔来,六张血盆大口里白森森的尖牙利如刀锋。
  当先的猛虎压根儿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它已饿了十几天,从它一双铜铃大眼中看去,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堆肉。
  它四足一蹬,腾空跃起。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朝这堆肉扑过去。
  白刃一闪,血雨飞溅。
  猛虎的头被劈作两半。严格地说,并不是两半,而是在它的两眼之间出现了一条垂直的红线,红线直贯下颏。它跌落在尘埃,又抬起头狂吼一声,这时它的头才分作两月。
  本来,第二头虎打算在这人倒下之时冲上去抢一条腿来啃啃。这时它就豫了一下,它知道这人不好惹。于是,它回了回头,看看它的另外四个同伴有没有跟上来。它这一回头,铸成大错。一道滚烫的东西钻进了它的脖子,并迅速扩散,使它的头和身子分了家。
  眨眼之间,两头猛虎变成了死虎。另四头虎就谨慎了。它们迅速分开,同时伏下四肢,肚子贴在地上,做出一种猫的温顺和柔媚,似乎等待那人来捋它们的顺毛,叫它们乖乖。
  那人当然不动。
  在他背后的两头虎同时爬上一步。
  那人一个转身。
  他看到的两虎又不动了。而他所看不到的老虎也悄悄爬上一步。
  这样渐渐缩小包圈圈,是极有效的战术。宫虎只恨自己只有两只里一把剑,设若他脑后也有两只眼,同时又有四只手四把剑,那就好了。
  但他不能寄希望于假设。就在他两个转身后,四虎又各自爬上两步。
  它们的呼吸声已十分清晰。它们的馋涎已打湿了下颏。它们的腰部已弓起。
  宫虎不动。
  四虎同时发一声吼,同时纵起,像四团黄雾从四面扑向中间那个人。
  四虎相撞,轰一声,震得四壁发抖。
  在四虎相撞前的一瞬间,宫虎如一条飞龙,倏地飞起三丈高,翻个跟斗,然后又如流星般坠下来,一剑伤了一头虎的屁股,两脚踹断了另一只虎的腰骨。
  另外两虎,其一楞了楞,另一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两排尖齿,八只钢爪欲将宫虎撕成碎片。而那只屁股受伤的虎,头还没回过来,一掌就撩了过来。
  宫虎一矮身,短剑上挺,那虎带着腥风从他头顶越过,而整个肚子被剖开了。但宫虎的右腿也一阵刺骨的痛,大腿上被伤虎撕去了一片带血的肉。他短剑一挥,斩断虎掌,又一剑结果了它的性命。
  现在,尚余一只有战斗力的虎了。它被这人的神勇所慑,一步一步往后退。
  宫虎又一剑砍下断腰虎的虎头,看那仅剩一只毫无虎威的虎,忍不住放声大笑。
  这充满真气的大笑,震得池子四壁簌簌簌落下一片碎土石屑。
  那虎被震聋了耳朵,震晕了头,伏在地上颤抖。
  宫虎将短剑在脚下死虎身上擦净,插回腰间,转过身去,对那只丧失了虎胆的窝囊废,他已不屑于杀它。
  但虎总是虎,它一见他把剑插好,就挟着劲风扑了过来,庞大的身影挡住了斜射的阳光。
  他是看到飞掠而来的影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拧腰转身,见血盆大口已在眼前。他大吼一声两臂高举,左手三指扣住虎口的上唇,右手五指抓住下唇,运劲一扳, “咔嚓”一声脆响,生生将虎口的颌骨扳断。双臂又一拧,将猛虎掀了个四脚朝天。他抓住虎的两只前腿,抡起来转两个圈,双手一放,这虎就横飞出去,一声闷响,在石壁上撞破了头骨。
  一切都结束了,池子里只有六只死虎,一个浑身血污、疲惫的人。
  云影慢慢地移过这充满了令人欲呕的血腥气的池子。
  一条软梯放了下来。宫虎援梯回到上面。
  他首先看到的是少年书生一双关切的眼睛。她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帮他一把,但伸到半途又缩回去了。
  无性师太看着他右腿上的伤口。伤口还在汩汩地流血。
  无性师太哼了一声。穿月白裙衫的女子就鬼魅似地飘过来,她袖中射出一蓬红色的粉雾,罩住了宫虎的伤腿。
  少年书生抽出一条雪白的绢帕,蹲下来给他裹伤。她看到无性师太冰冷的目光,赶紧对宫虎说:“快谢过师太疗伤大恩!”
  宫虎只冷哼一声,傲然昂起了头。
  无性师太说:“阿洪!”
  少年书生答:“阿洪在!”
  无性师太说:“这个小子资质还不太坏。”
  少年书生说:“这是师太的洪福。吴兄能力搏六虎,全赖师太威仪。”
  无性师太说:“你对这小子如此关心,是否情有所钟? ”
  少年书生脸色一变,惊慌地说:“师太圣明!阿洪为师太延揽人才,见这小子内力甚强,不忍奇宝横弃道侧,倘蒙师太雕凿,或能担当大任。阿洪并无私心,阿洪不敢有私心。阿洪的一切都是师太给的!”
  无性轻轻点头,说:“你明白这一点 就好!”又说:“这小子用志不分,独立不惧。目下似困鸟依人,待当羽翼丰满,不会飞去?我看他不是池中物。”
  少年书生赶紧说:“师太英明,洞察一切。这小子虽愚鲁憨直,盖因如璞玉埋于泥中,尚未沐师太雨露之恩,倘经师太刮垢磨光,或堪一用。习俗移志,安久移质。以师太大智大慧,如阿洪这样没用的人,亦能藏拙用巧,如自命不凡的‘龙凤侠侣’,亦风行草伏;岂区区一无知少年而不能御乎?十年磨一剑,此剑必非凡品,当如神兵利器,天下还有谁敢与师太争锋?师太明鉴!”
  这番谀辞,显然打动了无性师太,她1a了一下眼皮以示嘉许。
  看到了师太这一动作,少年书生紧张的 情绪松弛了一些。
  宫虎明白,这师徒二人,一个要杀他,一个要保他。他此时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多活一天就多一分逃出的希望,因之心下对这少年书生暗暗怀有几分感激。他也看出来,这无性师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想那使墨剑的劲装汉子,生前必为她鞍前马后卖过命,而一战败,就立诛于座前,无情无义至此,天下也少见,而她独独对“阿洪”多几分宽容,真也是桩奇事。
  大厅里摆着一桌酒席。素酒素菜。
  首座的是无性师太,这样一个大魔头,居然常年吃素,真是不可思议。
  一胖一瘦坐左侧。月白裙衫女子和少年书生坐右侧。宫虎坐下座。
  即或是进餐,他们的头套也不除去,只是将下部卷上来,露出一张嘴。
  宫虎想:这些人太古怪了,不知睡觉时,还戴不戴头套?
  这桌酒菜吃得冷冷清清,因为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咀嚼声。
  酒菜虽是素的,宫虎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他没有必要委屈自己。
  无性开口说话了,她的眼睛望着虚空,所以宫虎起先没意识她是在对自己说。
  “我们‘七叶一枝花’现在接纳你。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一个月亮。武林中也必须只有一个太阳或一个月亮。‘七叶一枝花’就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太阳。对于那些妄图遮掩太阳光辉的浮云,我们是必须扫荡干净的。这些道理你必须刻在你的脑子里,你的心里。”
  这时,酒桌两侧四个人皆举杯面向宫虎以示祝贺。
  宫虎不禁笑了:“无性,你怎么自说自话,怎么也不问问我是否愿意参加什么‘七叶一枝花’?是否会向你这枝‘太阳花’臣服,做你忠心的奴才?我看你是老昏了头,在说梦话吧!”
  无性说:“你愿意的,你一定非常情愿。你现在就要说另外一番话了。”她转向月白裙衫的女子, “阿英,你给他服了‘蚀骨丧志忠心散’吗?”
  阿英点头:“是的。我给了他一倍的分量。”
  话音甫落,宫虎突觉一阵剧痛从全身的骨缝里散发出来,他啊一声大叫,往后翻倒在地。
  阿洪的脸刹那间变得雪白。这事她事先一点也不知道。作为师太的心腹,她有了失宠的恐慌。而宫虎那痛苦万状的模样,更使她害怕。
  宫虎像个葫芦似地在地下滚动。他第一次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感觉。他想拔剑自尽,但他的手臂和腿皆痉挛弯曲,僵硬如铁。他只能不停地打滚,以此来消减寸骨断裂的疼痛。
  四个戴头套的人注视着他,好像在欣赏一个小丑的表演。
  这痛苦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宫虎绕厅滚了三个大圈子后,突然痛感全部消失了。他爬起来喘着气,怒视着无性师太,一步步走上去,倏地抽出短剑。但阿洪只用手指在他腕上轻轻一拂,他就浑身一震,短剑也被劈手夺去。
  这少年书生的武功最多只能与孔羽生之流比肩,其内力与宫虎相去甚远。仅仅五指一拂,就使他感到大力冲撞,这是为何?宫虎一运气,阴阳二气竟提不上来了。这才知道自己功力已失。
  一份“蚀骨丧志忠心散”就可使一个有武功的人每月受一次蚀骨之痛。痛时,功力全失;而药量加到双份,每十五天发作一回,平时也失去功力。发作时痛苦不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是消磨人的意志力。无性师太御下群雄,皆在不知不觉中服过这种慢性毒药。每回发作前由她的七个心腹发一份解药以解得一时之痛苦。至于这七个心腹自己有没有服过别的什么毒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反正他们的性命都捏在无性的手心里,不敢稍萌异志。
  宫虎此刻已成为手无缚鸡力的废人。
  无性师太发出一阵猫头鹰叫似难听的怪笑。她说:“阿洪,我年事已高,来日无多,今日给你驯服一头猛虎,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你记住了!”
  阿洪恭恭敬敬站起来说:“师太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万寿无疆!阿洪是师太的头发丝变的。师太对阿洪的天覆地载之恩,阿洪须臾不敢忘记,阿洪只记得自己是师太的一枚脚趾甲……”她竟感动得呜咽起来,热泪滚滚。
  无性说:“你的忠心我明白。这只病虎就交给你管束。现在我们到狮驼峰去——燕南飞那个号称‘韦驮再世’的师兄吴文起不识抬举,不仅将燕南飞写的招降书撕毁,还割了下书人的耳朵,这老家伙武功高强,连阿督、阿花也奈何不了他——阿洪你也带了这小子随我们同去。你们去收拾一下,我们在庄外等。”
  “是。”
  无性师太一行出了大厅后,少年书生又恢复了她平日那种颐指气使的派头,先叫来侍女给宫虎换一套衣衫,又吩咐了“铁算盘”萧大先生几句。然后萧大先生摇响一只铜铃。卧龙山庄里的几十个“英雄”皆无声无息地鱼贯而入,满满地立了一地。
  少年书生叫宫虎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后,对群豪说:“今日至高无上的主人已收这位吴兄为徒。从今日起,我兼领的卧龙山庄庄主一职由吴兄担任!从今而后,尔等见了吴庄主就如见了我一样,倘稍有不恭,格杀勿论!”
  群豪扑通一齐跪下,齐声高呼:“馆主圣明!庄主圣明!”然后又一齐叩头。
  宫虎功力虽失,心智仍明,见这么多枭雄跪着给自己叩头,感到十分滑稽,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可笑啊可笑!什么英雄好汉,一群懦夫!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可轻易给人下跪?可悲矣可悲——”
  群豪中有些人面露尴尬之色,但更多的仍恭敬如故,反覆颂唱:“馆主圣明!庄主圣明!”竟是毫无羞恶之心。宫虎也无可如何,只有苦笑对之,忽觉右手一紧,是阿洪用左手握住了他。他挣了一下没挣开,众目睽睽之下,顿感大窘。阿洪虽作书生打扮,但实是个妙龄女子,大众之前作此举动,宫虎不知怎么说才好,一张脸涨得血红。
  阿洪“噗嗤”一笑,放开了他,说:“吴兄,高高在上一呼百诺,帝王也不过如此吧?只要你我携手。何愁大事不成!——我们走,师太要等急了!”

  第十八回 潮打空城寂寞回
  白玉和蓝衫大叔望见卧龙山庄的时候,天已近午。阳光透过头顶密集的树叶间的缝隙,如一枝枝金箭射在树林中。山庄前的河面闪射着万点金光。雄伟高大的箭楼背衬着青青蓝天和悠悠白云,显得庄严而且神秘。箭楼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吊桥也收起在箭楼下。院墙里高高低低的屋顶上长有一丛丛瓦楞草。整个山庄里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没有人声,显出一派平和的静谧。
  “有杀气起了。”蓝衫大叔轻轻地说。
  白玉努力睁大双眼,可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杀气”。“在哪里?”她问。
  “看,来了!”大叔手一指。
  果然有两个黑点从箭楼旁的院墙中间的小孔里射出来,挟着“呜呜”的风声由远而近,蓝衫大叔一伸手,指缝里已多了两支短箭,箭头墨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又是毒箭。
  “真该死!连问都不问就放毒箭,这山庄也霸道得没有边了。”蓝衫大叔脸上显出愤激的神情。
  “我们晚上再来吧!”白玉说,因为她看见何冰儿是骑马奔向宜春镇去的,估计她还不知宫虎的确切下落,尚须到宜春镇上的“英雄会馆”去打听,而会馆中人多半不会告诉她实情,故而营救宫虎的计划宁可从容些,月黑风高毕竟要好些。
  蓝衫大叔说:“纵是龙潭虎穴,其奈我何,你只管跟在我身后,随我进庄。”
  他夹箭的手一挥,两箭发出尖锐的啸声飞去,便听到有人惨呼一声。箭楼上露出一排人头,个个张弓搭箭。
  蓝衫大叔长袖一甩,大踏步地走向前去,脸上带着微笑,竟没把那一支支对准他的利箭放在眼里。白玉心里有些怕,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弓弦声一响,乱箭密如飞蝗呼啸着扑来,蓝衫大叔双袖齐拂,竟似在面前筑起一道无形的气墙,射来的毒箭一支支坠落于地。
  箭楼上的射手们惊呆了,他们有生以来,几曾看到有武功这样高深的人,一时竟忘了张弓搭箭。
  蓝衫大叔已偕白玉到了河边。
  箭楼上的射手由一个小头目率领,小头目姓张行四,人送一个外号“铁臂神弓”,别的武艺不怎样,论射箭庄中算他是第一把好手。他见外面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带个小姑娘竟在箭雨中轻轻松松地来到河边,而他率领的十五名弓箭手竟都呆如木鸡,气得肺都要炸了,把小令旗一丢,说:“取我的‘神弓’来!”
  立刻有个手下去扛了他的“神弓”来了。
  张四这张弓既名为“神弓”,是有其特异处。弓体比寻常强弓大一倍,弓身是钢做的,弓弦亦不用牛筋马筋,用一根粗钢丝。这张弓,除了他谁也拉不开。张四不光力大,又会射连珠箭,能一连射七支。他因下面只有两人,只取了两支特制的长箭,一边将箭搭上弦,一边傲然说:“难道他还厉害得过二虎!”张四的这句口头禅是有来历的,他曾一箭射穿两只并行的老虎的虎腹。那是他的成名作,因此常常挂在口头。
  看下面两人仍站着不动,张四倒怜惜他们起来,大声说:“你们自己来送死,做鬼别怨我。”怜惜归怜惜,他左手如抱孩,右手如托兔,拉弓似满月,觑个正准,叫声:“着!”箭去似流星。众射手齐赞一声:“好!”
  只见那中年汉子出手如掸蝇,随意一挥,就将两支箭绰在手中,撅为四段,又随手一甩。两道黑光“嗖——”飞上来,张四待要躲避已来不及,眼一闭等死。  “铮”一声响。他还以为自己的喉咙射穿了,睁眼看,自己安然无恙,但手中的弓弦已断,两支去了箭镞的箭杆就在脚下。又听“轰隆隆”响,探身下看,那吊桥正徐徐放下。
  原来蓝衫大叔因张四发箭前先出言相告,还算不得暗箭伤人,故未取他性命,只用箭杆击断他的弓弦,而撅下了两枚箭头则分射系住吊桥的麻蝇,放下了吊桥。
  蓝衫大叔和白玉从容过桥,进入门洞。
  守门的庄丁已知有两人要进庄,一面派人飞快去报告萧大先生,一面又手忙脚乱地给紧闭的两扇大门再加一道门栓杠。
  这两扇大门是用三寸厚的檀木板做的, 门臼用生铁铸成,加上两道碗口粗的大铁杠做门闩,百十个壮汉也撞不动。
  蓝衫大叔走到门边,伸掌一推,大门格格作响,却纹风不动。他冷笑一声,运劲于右手食指,在门上一划,木屑簌簌下落,木门上划出一道寸余深沟。他左一划,右一划,上一划, 下一划, 出掌一拍,“嘭 ”一声响, 一块方方的大门板直飞进去。大门上开了个一人高的小门洞。
  白玉喜得眉开眼笑,说:“大叔你去做木匠,斧刨锛凿都用不着的!”
  两人跨进“门洞”。守门的庄丁早吓得簌簌抖,牙齿捉对儿打架,哪里敢上去拦截?眼睁睁看来人往里闯。有一个胆子较大的刘大胆,急忙敲响了报警的大铁钟。
  “当当当当……”急促的钟声中,山庄里四下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不知有多少人在跑,又有铁器的撞击响,不知有多少刀剑出鞘。
  白玉微生怯意,看看蓝衫大叔,蓝衫大叔却似什么也没听见,像一个偶入野寺的游客似的,背负双手,打量着“集英堂”的飞檐画栋和左近高耸入云的古松翠柏,意态闲豫地说:“好大一座庄子!”
  “集英堂”的门豁然洞开,涌出三五十高高矮矮的武人,居中领头的就是胖乎乎的萧大先生。
  “集英堂”两旁的屋后、树后,也有许多刀剑戟叉在闪光。
  萧大先生一拱手,满面笑容地说:“敢问朋友高姓大名?在何处安寨歇马?大驾光临,激庄上下莫不竭诚欢迎。白姑娘别来无恙,白姑娘上回走后,我们洪馆主和吴庄主思念得紧!”
  白玉笑着说:“萧大先生忒客气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萧大先生是卧龙山庄所设的‘狗熊会馆’副馆主,人称‘铁算盘’,算进不算出,惯会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我这位朋友姓……”白玉与他同行数日,还不知他的姓名,只叫他“大叔”, 她灵机一动,接下去说:“姓大名叔,一向在花果山水帘洞安寨歇马,因见人世间坏人太多,故到处逛逛,随手收拾几个坏种,江湖好汉都叫他‘铲恶除奸无敌手’。二位多亲近亲近。”
  白玉这套鬼话连三岁小孩也骗不了,萧大先生却哈哈一笑,说:“久仰,久仰。 ‘铲恶除奸无敌手’大叔威名远播,今日得见风采,真为萧某人生一大快事。敞庄何幸,得接大叔鹤驾。请,请屋里上坐,容敞庄上下重行大礼!”
  白玉才十七八岁,叫五十来岁的蓝衫人为“大叔”很自然。萧大先生五十多了,也一口一个“大叔”,旁人听着也肉麻,他自己倒若无其事,其城府之深可见一斑。蓝衫人轻轻一摇手,笑说:“萧大先生不必客气,我今日造访贵庄不为讨茶,只讨一个人。”
  萧大先生诧异地问:“大叔言重!敝庄上下皆安分守己之良民,并不敢藏匿逃奴叛徒。大叔这话从何谈起?”
  白玉锐声说:“萧大先生1 你快把我兄长好好送出来便罢,如再推三阻四,就叫你们这卧龙山庄变成‘死狗山庄’  ! ”
  白玉的话可算无礼之极,萧大先生身后的群豪皆目露凶光,恨不能一口吞了她。但萧大先生依然笑容可掬,说:“白姑娘误会了。吴兄现已就任敝庄庄主一职,位在萧某之上。敝庄上下见了吴庄主,无不礼敬有加。吴庄主要到哪里去,谁敢阻拦?敝庄规矩甚严,一庄之中,庄主即为至尊,操生杀予夺大权。蒲某不才,尚请白姑娘在庄主面前美言几句。白姑娘但有吩咐,萧某无不从命!”说罢,深深一揖。
  白玉怎能相信他的话。当时她与宫虎中了机关落下陷阱,她虽被放了出来,但在外头等了许久,不见宫虎出庄,如宫虎不是受了拘押,哪肯滞留山庄?她柳眉一竖,说:“废话不必多说!你只叫他出来见我一面!”
  萧大先生双手一摊,说:“真是不巧,庄主和馆主刚刚外出,总要十天半月方能回来——也不打紧,白姑娘就在敝庄住下罢,待庄主回来,不就见上面了吗?”
  “我不信!我兄长是个正大光明的好人,怎肯做你们这黑庄子的庄主?他一定被你们关在陷阱里!”
  萧大先生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吴庄主与洪馆主手拉手肩并肩出去,在场众兄弟都可作证。我萧某人若打诳语,叫我乱刀砍死!也罢,好在白姑娘不是外人。就请白姑娘与这位大叔将敝庄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搜上一搜!”
  白玉正要说这话,听萧大先生主动提出个“搜”字,倒犹豫了一下。山庄地下暗道纵横交叉,密布机关,别中了他的诡计。她心思快,当即说:“好,那就请你带路!”
  萧大先生答应得极爽脆:“这个自然!二位请!”他手一摆,众豪就闪开一条路。
  白玉和蓝衫人走进“集英堂”。蓝衫人眼一转,见众豪中有两个熟面孔,不由一怔。这两人原本一直低着头,见蓝衫人站住了,只得抬起脸来,满面惭色,连脖根都红了。萧大先生见蓝衫人注意这一男一女,说:“这两位是‘龙凤侠侣’,这位‘云中黑龙’白松白大侠,这位是‘九天白凤’乌幽兰乌女侠,都是江湖上……”
  蓝衫人打断了他的话,冷哼一声说:“我认识!还有那位‘花面红狐’,我们也有过一面之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
  白松嘴唇蠕动着,叫了一声:“北门大侠,我……”
  蓝衫人皱了皱眉头,沉声说:“有你们这样的‘大侠’在,我北门天宇何敢称‘侠’?何能称 ‘侠’?何屑于称‘侠’  ?”
  白玉这才知道:大叔原来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
  “龙凤侠侣”怎听不出北门天宇的意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崔小莺一见北门天宇,就慌得心头乱跳,一直矮身缩在孔羽生背后,不想仍被北门天宇发现,当两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时,她只觉是两柄长剑搠了过来, “哇!”尖叫一声,扭头就逃。她慌不择路,头撞在亭柱上,惨叫一声,陡然气绝,竟是撞碎了颅骨。
  萧大先生当然知道蓝衫人不会是一般的人物,也猜他是北门天宇一流的高手,但一经证实,不禁心头狂跳,脸色发白,不声不响开了陷阱的盖板,放下软梯,说:“北门大侠请,白女侠请。”他语声已颤抖,为证明自己无私,当先下了陷阱。
  白玉、北门天宇依次而下。
  众豪慑于北门天宇的名头,虽见崔小莺吓得撞死于柱前,一时谁也不敢动。等这三人下去之后,孔羽生第一个醒悟过来,他见多年的姘头惨死,心如刀割,扑过去干嚎了几声,立即在中堂画旁摸到了关闭陷阱的开关,将盖板关上了。
  这一来,厅中众豪立即分为几拨。有的认为白姑娘既是庄主之妹,副馆主萧大先生又在北门天宇手里,盖板万万关不得,况且北门天宇既享“大下第一剑客”之大名,机关暗道未必困得住他,他一脱身,大家遭殃。有的说北门天宇虽有高深的功夫,但未必敌得住三十多人联手,就是他出来,大伙儿一拥而上,还不把他砍成肉浆;至于萧大先生老谋深算,庄里除馆主外,他最熟悉暗道机关,必有脱身之计。孔羽生等少数几人心思更深,他们昔日在江湖上或为一门之长,或为一派之尊,岂甘久居“铁算盘”萧大先生之下,现有天赐良机,正好将他一并除去。况且,只要能除掉北门天宇,那就是一件天大的功劳,馆主以及“至高无上的主人”不但不会怪罪,定会大大嘉奖。还有的人毫无主意,大眼瞪小眼。
  白松和乌幽兰因听了北门天宇几句话,惭愧莫名。他俩昔日在江湖上素有侠名,也做过几件铲暴扶弱的义举,很风光过一阵,只因爱子被山庄劫去作为人质,不得不效命于卧龙山庄,为保爱子性命,也做了几件谋财害命的事。北门天宇的话使他们良心发现,夫妻双双走出大厅,只想去寻个僻静的地方自作了断。但剑拔出一半,又想起不知被关在什么地方的爱子,只觉万箭穿心,手也软了,身子也软了,倚在树上泪眼看泪眼,唏嘘对唏嘘,不知如何自处。
  “集英堂”内已打了起来。一伙人要抢过去开盖板,孔羽生等执意不肯。数言不合,就起内讧。刀光剑影,打得甚是热闹。
  北门天宇等一下到石室,头顶的盖板就关上了,石室里顿时漆黑一片。白玉惊叫一声。萧大先生也慌了:“北门大侠,萧某绝无歹意,这定是上面的人作怪,待我叫他们开开! ”
  北门天宇笑着说:“萧大先生不必叫唤,他们愿开就开,不愿开叫也无用。我们有萧大先生这样的好朋友,还怕迷路不成?我也是久仰萧大先生‘铁算盘’玩得精熟。我们亲近亲近。”他伸手握住萧大先生的手再不放开。萧大先生只觉北门天宇的手坚硬如铁,他一运劲想挣脱,那手又变得绵软,而自己体内的真气一泄千里般地被那手吸去。他心下大骇,知道自己与北门天宇差得太远,哪里还敢弄鬼,一松劲,那强大的吸力也无影无踪了。
  萧大先生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说:“二位放心,萧某也要命,萧某一定带你们出去,查出上头捣鬼的人来碎尸万断! ”
  萧大先生这番话倒说得义正辞严。上头的人丝毫不管他被北门天宇挟为人质,可见是有心要连他一网打尽,他怎不恨得牙痒痒。他熟悉暗道机关,一块盖板哪困得住他?他是怕北门天宇起疑心杀了他,那才死得冤呢!
  巷道里点着一盏盏的灯,萧大先生领头,东转西拐,哪有宫虎的影子?白玉焦躁起来,说:“一定是你们把我兄长弄死了!”
  萧大先生赔笑说:“白女侠说这话,我死无葬身之地了。吴兄实在是做了庄主,你过半个月再来,一定能见到他的。 ”
  北门天宇不吭声,他一路走一路用手指弹弹巷道两壁,突然收步, 说:“谁在哭?”
  萧大先生脸色变一变,笑说:“北门大侠说笑话,哪有谁在哭呢?”
  白玉也把耳朵贴到冰凉的石壁上听了一回儿,疑惑地望着北门大侠。
  北门天宇沉着脸,说:“萧大先生!这石壁后面是什么? ”
  他的语声虽不高,萧大先生却如有千百根尖刺在刺耳鼓,胸口也有重物压住,几欲透不过气来,苦笑说:“是,是有一个房间,想是那个馆主的侍女在……”
  “打开! ”
  北门天宇的两眼射出凌厉的光。
  萧大先生一哆嗦,撩起衣襟,解下腰间一串奇形怪状的钥匙,拣出一枚插进石壁上一个小孔,旋转了一下。
  “格格格”的响声在幽深的地下巷道中听来分外瘆人。
  白玉注视誊石壁上渐渐变宽的缝隙,紧张得气都不敢透。
  果然有一个嘤嘤的哭声透了出来。
  壁上出现一个门洞,里面黑乎乎的,发出一股霉气。一阵簌簌的声音。
  北门天宇取下一只壁上的油灯,把萧大先生推进去,自己也跟进。
  白玉没看到宫虎,却看到一个小小的脏男孩缩在角落的草堆里,正睁着一双大眼,惊恐地望着来人。
  他的头发里洒满草屑,衣服破烂得遮不住瘦小的身体,泪水在肮脏的脸上流出两道污渍。一双小手鲜血淋漓。看上去只有七八岁。
  北门天宇蹲下来,摸摸小孩的头发:“你为什么哭?”
  小孩害怕地看看萧大先生,说:“老鼠咬我的手。”
  北门天宇心里一阵难过,把孩子抱了起来:“你是谁的孩子?你的爹妈是谁?谁把你关在这屋里的?”
  小孩回答:“我的爹爹叫白松,妈妈叫乌幽兰,我叫白兰生。是,是……”他看看萧大先生,竟不敢说下去。
  萧大先生自知难以辞咎,猝然发难!
  当北门天宇松开他的手去抱孩子时,他已在暗中运劲。乘着北门天宇和白玉的注意力全在小孩身上,他悄悄退到门边,抽出掖在袍中的铁算盘,大吼一声,一把十九档的铁算盘“哗”一声拆开,一百多粒铁算珠冰雹似地袭向屋中三人,同时迅疾地按了门外一个关门的暗钮,身子倒纵出去。
  这时,北门天宇一手持灯,一手抱孩子,又背对着门洞,无论如何也腾不出手来。
  萧大先生真不愧为“铁算盘”。偷袭的时机、手段,自己的脱身都计算得十分精确,无瑕可寻。他这一招“算尽天下”,挟数十年之功力,算珠、算盘架皆为铁制,拚尽全力的一掷,力道何等强劲。即或北门天宇丢灯招架,那石门也必在此时关闭。石门一关,北门天宇纵然武功盖世,也休想脱身。那时他要他们速死,只须扳动某个开关,石室顶上就毒箭齐发,如愿他们缓死,只须关上半月二旬,就可让他们饥渴而死。
  萧大先生的计划周详至极。  “天下第一剑客”竟丧命于“铁算盘”之手,他不禁笑出声来。
  萧大先生仅仅笑了半声。
  萧大先生的铁算珠射出时,北门天宇也一个倒纵,用背脊硬挡住一百多粒铁算珠和铁算盘架,并且带着这些东西撞着了萧大先生,把萧大先生肥胖的身体撞扁在石墙上。
  萧大先生变成挂在石壁上的一幅画。
  石门关上了。白玉还在里面。北门天宇丢掉已经熄灭的油灯。摸出萧大先生的钥匙。这时萧大先生才萎倒在地,成为一堆烂肉与碎骨。
  北门天宇开启了石门,放白玉出来。
  白玉朝那堆碎肉烂骨啐了一口,接过孩子,问:“现在我们怎么办?”
  北门天宇方才用背脊硬挡了萧大先生的拚死一击,真气大损,运气三转,才能说出话来:“我们寻路出去。”他摇了摇手中的一串钥匙。
  于是,白玉在左,北门天宇在右,沿着巷道一寸一寸搜索暗锁孔,终于在一条支巷里找到了出口的锁孔。将十七八枚钥匙一枚枚试过来,头顶格格开了一个天窗。
  白玉欢叫一声。北门天宇弓身一蹿就上去了,看过四下无人,便让白玉先把孩子掷上来,然后白玉也跟着蹿了上来。
  这个出口是在一个小树林中。那孩子数月来第一次见到阳光,忙闭上了双眼,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北门天宇搂紧了他,对白玉说:“我们得先把孩子送回到他爹妈身边——看来,你那位朋友是不在庄子里。”
  白玉低着头不吭声。
  三人刚走没几步,北门天宇拍拍孩子的脸:“兰生你看,你爹妈就在那边。”
  白松和乌幽兰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棵大树下。
  孩子叫了起来:“爹爹——妈妈——”
  白松、乌幽兰循声抬头看,竟不敢相信是真的,看了好一会,才跑过来,一家人抱头大哭。
  北门天宇和白玉叹息不已。
  “龙凤侠侣”和那孩子哭了一会儿,“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北门天宇和白玉面前,砰砰叩头。
  北门天宇急忙扶他们起来。
  乌幽兰对白玉说:“白姑娘,我那夜伤了你,后悔莫及,我也不敢请白姑娘原谅——你那位朋友确实做了庄主,和那洪馆主一同走的,这是我们夫妻俩亲见的。白姑娘是小犬的救命恩人,我们决不敢骗你。”
  白玉的脸刹那间变得雪白,她咬着嘴唇,唔了一声。
  “龙凤侠侣”对看一眼,白松将儿子拉到前面,颤声说:“北门大侠,愚夫妇有个不情之请。”
  北门天宇说:“请讲。”
  白松说:“愚夫妇因犬子为贼人所挟,不得已失身陷贼,懊悔莫及。愚夫妇只生一子,原名兰生,今改名‘不肖’,是望他长大后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别肖他父母之愚之自污……”
  “白兄自责过甚矣!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矣!”北门天宇摸摸孩子的头。
  白松继续说:“愚夫妇武功低微,且节行有亏,实不配为人父母,想请北门大侠教导小犬,万望勿辞!”“
  北门天宇感到有些为难,白、乌二人又拉儿子跪下叩头。想这“龙凤侠侣”是鼎鼎大名的侠客,为儿子两次屈膝,北门天宇不得不应:“二位快起来,我答应就是了、过几年我来接他。”
  白、乌夫妇又对看一眼,脸上显出欣慰的微笑,拉着儿子的手说, “不肖,爹妈给你找了个好师父,也总算不负你了。你跟师父去吧……”
  只听两声闷哼,北门天宇脸色大变,抢上去拉住白松和乌幽兰。但自乌夫妇已阖上了眼睛。
  这对夫妇为了儿子由侠而盗,痛苦莫名。今日儿子得脱大厄又遇名师,心愿已了。他们是心高气傲的人,自觉无颜立于天地间,只有一死以洗耻辱,便自绝经脉而死。
  。  白不肖顿时放声大哭。白玉也哝哝呜呜哭起来。北门天宇掉了几滴泪,怕哭声引来众豪,急将二白劝住了。他见树林外有一茅庐,里面堆满柴草,便将“龙凤双侠”的尸体移进屋里,解下他们的龙形剑和凤尾刀。关了门,叫白不肖跪下叩三个头,然后点了火折,从窗口掷进去。
  那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
  许多庄丁看见火光,纷纷跑来想救火,但见北门天宇威风凛凛地抱一个孩子站着,谁也不敢靠近。
  北门待火舌窜上屋顶,方才和白玉走开。
  “集英堂”中已躺下六七具尸体,孔羽生也受了点轻伤,听庄丁来报柴房火起,也就罢斗赶了出来。看见北门天宇抱着个孩子和白玉大步走来,刚才还想杀死“天下第一剑客”的人一触到他那阴沉沉的目光,顿时雄心全消,个个鸦雀无声,连个屁都不敢放。
  一直到北门天宇出了破大门,才有一个“英雄”心有余悸地说:“萧大先生怕是送命了。那白姑娘是庄主的朋友,我们怎好难为他们?”另一个立即慷慨激昂地说:“若不是看庄主的面子,北门天宇直着进来,还想直着出去?”他扬手一刀削断身旁一株小树。
  孔羽生捂着左臂的伤口大骂:“滚你妈的蛋,人家走了才吹牛,有种的追上去一刀把北门天宇杀了!我若不是挂了彩, 哼! ”
  他这声“哼”,倒有点儿心雄万夫的气概。
  大路上,北门天宇抱着“龙凤侠侣”的遗孤白不肖大踏步地走着。
  白玉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一步懒似一步。
  长到这么大,她从来没有这么灰心过。绿的树,青的草,五彩缤纷的野花,在她眼中全是灰的,灰得叫人意兴阑珊。
  宫虎当上了庄主,跟那洪馆主洪小姐“携手并肩”——她不愿相信,又不能不相信。
  权力、美色、富贵荣华……这些东西最能改变一个少年人的性情。
  尤其是宫虎,他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可以享福了,他怎会拒绝呢?
  她早就该想到的呀!
  可她竟那么傻,还想着怎么去救他出来。幸好这次没碰到他。如果他今日在庄子里,她和北门天宇冒着生命危险闯进去,岂不会使他——大庄主感到十二分的可笑呢!
  北门天宇搂着孩子坐在路旁一块石头上等她。
  “你怎么办?”北门天宇问,问她日后的打算。他纵然是令群雄慑伏的“天下第一剑客”,在这种事上一点儿也帮不了她。
  她摇摇头,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要不要我找到他,狠狠揍他一顿?”北门天宇很认真地问。
  她苦涩地一笑,摇了摇头,说:“大叔,我们该分手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还有你这位小弟弟,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但是你还有一位好师父……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她的眼中注满了清澈的泪水,她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
  “小丫头,你不要太难过了。像你这样年轻的小姑娘,应该高高兴兴才对。你以后有什么事,可到江南白鹤山来找我,我有了这个小徒弟,就不大能东游西逛的了。我们要赶路,先走一步。”
  北门天宇牵着孩子的手走远了。
  现在到哪里去呢?白玉问自己。她心中是一片茫然。灵山是不能回去了,她已触犯了师父的“家法”,师父不会轻易饶了她。天下之大,她竟不知该到哪里去。想想自己无父无母,现在又等于没有了师父,没有了朋友。心里难受也没处诉说,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胸襟。
  白玉就这样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暗自饮泣,竟不知太阳已快落下去,暮色渐渐降临。
  “姑娘!天已快黑了,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一个声音唤醒了白玉。抬头看去,是一个手持竹枚,臂挎破篮,破衣褴褛的白发老婆婆。那打扮,是走乡穿镇沿街乞讨的叫化婆。一头颤颤巍巍的银丝倒梳得整整齐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与她那七老八十的年龄甚不相称。不过白玉现在没心思管别人的事,便说:“我在看蚂蚁打架呢!”
  那老乞婆笑了起来,说:“蚂蚁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家吧,荒山野地的,叫狼叼去可了不得!”拄着竹杖谩慢地走了。
  白玉又坐了一会儿,待太阳下山后她才警觉起来,她倒不是怕狼,这里离卧龙山庄不很远,万一碰到山庄的人,或有麻烦。
  宜春镇那边亮起了点点灯光。她想,还是先到宜春镇去吃点东西,住一夜再作打算。
  到了镇上,吃了饭,就去客栈。客栈的伙计还认得白玉,又要引她去“英雄会馆”,白玉气不打一处来,圆瞪杏眼,说:“姑奶奶今日住定你这客栈了!那‘狗熊会馆’若有什么啰嗦,你只管找我说话。你怕‘狗熊会馆’,就不怕你姑奶奶?”她一掌将桌子劈下巴掌大的一只角。
  伙计是怕凶的,见个美貌少女突变作罗刹女,忙赔笑说:“姑奶奶别生气,小的照办就是了。姑奶奶又不带什么刀剑兵器,  ‘英雄会馆’也不能怪罪小的。”他也只能这样自我警解,其实他何尚不知这姑娘身负武功,腰间的软鞭是件厉害的兵器?
  白玉躺在客房里的床上,辗转反侧,老想着宫虎的事,想起怎么与他萍水相逢,他怎么出手帮自己赶跑张彪,她怎么在山上“劫道”,他怎么弄不清她和何冰儿……一直想到今日萧大先生、乌幽兰等所说的话。她想:若不是“英雄会馆”,她和宫虎就不会到卧龙山庄去,也不会双双落入圈套中,更不会有以后的种种事情。追本溯源,祸首罪魁不是别个,就是“英雄会馆”!
  她越想越恨,恨不得立时就去踏平那“英雄会馆”!
  她是个想到什么就要去做的人,当下起床,换了深色衣裤,结束停当,坐在床上调匀呼吸,等到二更敲过,夜阑人静,就开了北窗越房蹿脊,掠过七八重院落,跳下地来,直奔“英雄会馆”。
  “英雄会馆”大门紧闭,灯笼高悬。白玉取出一块蒙帕蒙了脸,看四下无人,一提气,嗖地蹿上院墙,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去,前院黑沉沉的,后院漏出些许灯光。她飘然落地,突听黑地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循声潜行过去,在庭院中的桂花树下,看到一个被点了穴道的更夫。她想,看来“英雄会馆”的对头还不只我一个呢。也就不管这更夫,又蹿上厢房的屋脊,在瓦背上蛇行鼠伏了一会,来到后面的院子。
  居院里一左一右,有两株大樟树,树影婆婆。东厢房最里面的一间屋里,窗纸上透出一片灯光。
  白玉轻轻掠过去,足尖勾着屋檐,倒挂下来,见窗纸上正有个小窟窿,往里一看,那“紫电剑”王勃正与个书生打扮的绿袍中年人在对酌,旁边条几上摆着一排大酒瓮。
  看来这绿袍人酒量甚大,他也不用酒碗酒杯,扳转瓮口咕咚咕咚喝一气。
  王勃说:“照我看,林兄这‘幽篁公子’的名号该换一换了,换作‘酒中仙’才对,小弟还从未见过林兄这么大酒量的人。”
  “林兄”矜持地一笑,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不瞒王兄,吾最爱的便是这壶里乾坤,杯中日月。”
  王勃笑说:“雅人雅量,小弟是望尘莫及。不过,林兄,一会还要办大事,事成之后再开怀畅饮吧?那丫头是燕南飞的仇人,燕兄不在,我们可不能叫她跑了。”
  “林兄”傲然说:“王兄多虑了。那丫头不仅是燕南飞的仇人,亦是吾林竹风的对头!不过,吾是先小人后君子。吾替你们拿住那丫头,人交给你们。吾只要她身上的东西。”他又喝了三大口酒,白脸泛出青光。
  王勃淫邪地问:“林兄要她的身子?那丫头倒是朵含苞欲放的鲜花……”
  林竹风把眼一瞪:“吾岂是江湖上的下三滥?那丫头偷了吾家祖传的几样东西,吾向她索还!”
  王勃赔笑说:“悉听尊便!悉听尊便!林兄,我们动手吧? ”
  林竹风说:“急什么?让吾把这瓮酒喝光再动手亦不迟。王兄,吾并非贪杯。上回在一乡村酒肆让那丫头跑了,因吾的‘金樽功’尚未练成,而今日,哼哼!”
  他双手捧起酒瓮一气猛灌。
  林竹风一直惦记着要把龙振海失落的“冰绡衫”和雷琴心的“焦尾琴”弄到手,便与“寒溪野人”江月白分道扬镖,到处打听骑自马的黄衫少女的下落,来到了“英雄会馆”,与王勃臭味相投。
  白玉不知他们密议要害的是谁,心想“英雄会馆”的对头就是自己的朋友,绝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正想着,忽见地下青石板上印着一个淡淡的人影。她回首看去:吓了一跳,大樟树的树冠上站着一个人,一晃就不见了。树冠的枝叶何等细小,此人能鹤立其上,其轻功非同小可。
  白玉正在思忖这人是敌还是友, “啪!”一声响,窗里射出枚白棋子,贴着她的鬓发擦过去,她急忙提气一纵,伏在屋脊后一动不动。
  房门吱呀开了,王勃提着剑,林竹风握着大折扇出来。廊下一只猫“喵呜”一叫。林竹风低声骂:“这畜生!”一道白光,从他手中射出,击中猫头,那猫打了个滚就不动了。
  王勃看看林竹风,小声问:“此刻动手?”
  林竹风点了点头,返身回屋,拿了个方盒予出来。王勃问:“是熏香盒子?”
  林竹风生气地说:“王兄,汝总将吾想邪了!这是吾的棋盒。”
  王勃拱手:“得罪得罪!”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向前院走去。白玉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
  林、王二人来到前院西厢房廊下。王勃擎剑立在一扇房门后。林竹风摸出一根细细的短竹管,一头含在嘴里,一头从窗棂眼里伸进去。
  林竹风的“金樽功”是以内功将喝下去的酒浓缩成雾,用细竹管送进房内,令房内人酒醉昏迷。其功效与江湖上的窃贼采花盗所用的“五更返魂迷香”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他是以雅人自居,不屑用迷香,才练出这套自欺欺人的功夫。
  白玉一见林竹风把一根细竹管捅进窗内,便猜是迷香一类东西,顺手揭了一片瓦运劲掷去。
  林竹风听脑后有飞器破空之声,身形一晃避开,瓦片啪地将窗槚击碎。
  躲在门旁的王勃在白玉身形欠起时便已看到,他双足一蹬,长剑在前,一招“紫电清霜”连剑带人向房上的白玉电似地疾飞而来。
  王勃的快剑,白玉是见识过的。自知不是对手,她若倒飞,必仍在那剑光的控制之下,于是身形一矮,反而掠下地去。
  但那王勃身手非凡,一见白玉下掠,他长剑一垂,居高凌下,鹰隼搏兔似地扑下来。
  白玉眼见那森森的剑光罩过来,退无可退,只得抽鞭抵挡。但见一条黑影从旁边的亭柱后掠出。  “叮叮当当”繁音密锣似地一阵脆响过后,王勃的剑与那黑影的剑连交了七八韶,两人才飘落地上。
  那边,林竹风已用一柄大折扇和另一使剑的女子斗上了。
  王勃见这突然杀出的人身形瘦小,又用黑布包头蒙脸,手中握一口寒芒四射的长剑,厉声问:“尊驾是谁?夤夜闯入我‘英雄会馆’,意欲如何?”
  那人格格一笑,原来是个女子,她说:“你这‘英雄会馆’里尽是一帮狗熊!我是来杀狗熊的。”
  王勃笑说:“谅你有多大能为,竟敢口出狂言,你难道没听说过‘紫电剑’的名头?”
  那女子说:“没听说过。”
  “那好!我让你见识见识!”王勃以快剑驰誉江湖,一句话没说完,已一连向女子刺了七剑,剑剑不离胸腹头脸。
  那女子也不举剑抵挡,纤细的身形如花枝乱颤,却叫王勃全刺了个空。
  白玉知道,这女子的本事远在王勃之上,用不着自己帮忙,便纵过去与另一女子联手斗林竹风。
  她身子纵出时,长鞭已出手,那林竹风单打独斗已落下风,见白玉长鞭挥来,夭矫如龙,一个“懒驴打滚”避过了肩头,头上的方巾却叫白玉撕了去。
  白玉一看那与林竹风相拚的人,楞了楞,吐出个:“你? ”
  “你?”那人也很惊诧。
  原来这人正是何冰儿。她到宜春镇寻找燕南飞的下落,自然来到了“英雄会馆”。  “紫电剑”王勃说不认得姓燕的,却又留她住下,会馆可帮她打听。她已看出王勃不怀好意,在林竹风等到来之前,她已潜出房间,躲在暗处。结果白玉出手掷瓦,她也掠出来与林竹风相斗。
  两姐妹一楞怔之时,林竹风已翻身跃起,会馆中的打手和闲居的江湖客也闻声赶来,举着火把和兵器,将酣斗的五人围住。
  林竹风口一张,一股酒风向何白二人袭去。
  何白二人哪碰到过这般怪异的功夫,猝不及防,各各吸进几口酒风,猛觉一阵头晕,赶紧倒纵一丈,双鞭齐挥,将林竹风追了回去。
  她们的师父是同胞姐妹,家传鞭法同出一源,姐妹交恶后各自对鞭法上都独有心得,比较起来,巫倩倩的鞭法以轻灵翔动见长,巫飞飞则走了诡异多变的路子。如今又在她们的徒弟手中双鞭合璧,两条鞭施展开来,没用几招,就将林竹风拖翻在地,被何冰儿点了穴道,像死狗一样动也不能动。
  馆中人虽众多,但都只会几手三脚猫的招式,见他们奉若神明的“幽篁公子”林竹风被两个年轻姑娘制服,谁还敢上?
  那边, “紫电剑”王勃也大吃苦头,他自负快剑无敌,没几招后,对方还剑了。饶是他练了大半辈子的剑术,却看不出对方是什么剑法,只觉无数寒星罩住了他,他连一剑都递不出去。他浑身上下的衣衫上也不知出现多少个破洞,只是对方并不想伤害他,他才没负伤。他明知自己远不是对手,却硬咬着牙不肯认输,一柄剑乱挥乱舞,毫无章法可言。
  那女子冷笑一声,长剑一抖,王勃只觉头皮一凉,眼前飘下缕缕乱发,情知再斗也无用,手中剑呛啷坠地。他把眼一闭,愤怒地喝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那女子收了剑,说:“我杀你作甚?我只问你:燕南飞在何处?”
  王勃说:“你要杀就杀,想要我出卖朋友,万万不能! ”
  那女子冷笑道:“临危不惧,倒是条汉子!可惜忠奸不分。我不杀你,你走吧!”
  王勃楞了楞,一脚踩断自己的“紫电剑”,向那女子拱手一揖,蹿上房走了。
  那女子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向何冰儿走过去,叫声:“冰儿! ”
  何冰儿即躬身应道:“师父!”
  白玉怔住了,没想到这蒙面人是“寒山一枝梅”巫倩倩。她尴尬地站着,不知该如何才好。
  巫倩倩摸了摸白玉的头,说:“姑娘,谢谢你了。你别走,我一会还有话跟你说。”
  巫倩倩拍开林竹风的穴道,厉声问:“燕南飞在哪里?”
  林竹风哀求道:“女侠饶命!燕南飞我并不认识,听那王勃说,他好像是到狮驼峰去会他师兄了!别的我一无所知。 ”
  巫倩倩问:“林竹风,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她将一朵梅花放在林竹风的眼皮底下,林竹风面如死灰。  “我这次暂不杀你,从今以后你若再在江湖上做坏事,我立取你性命!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伪君子!滚吧!”
  林竹风灰溜溜地走了。
  馆中其余人见两个高手都被制服,早已一哄而散。
  何冰儿自去后院放火。巫倩倩扯下包头脸的蒙帕,搂着白玉的肩说:“姑娘,我晓得你是谁了?你还认不认得我?”
  白玉也撕下蒙脸的黑布,一看正是傍晚在路上遇见过的老婆婆,但她现在是满头青丝,紧身夜行衣,精神抖擞,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的中年美妇,不禁满脸通红,点了点头。想论理该叫“师伯”,可她跟自己的师父是冤家,张了张嘴,叫不出来。
  巫倩倩说:“白姑娘,你师父与我本是姐妹,只因道不同遂成路人。我看你今日行事大有侠义道之风,心里很高兴。我很希望你和冰儿亲如姐妹,你们今晚联手擒住了林竹风,大闹‘英雄会馆’,传到江湖上去,侠义道中人都会赞一声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白玉当然懂。巫倩倩的意思是要她学好,留个好名头在人间。她行事可不管这些,只是随心所欲,便说:“我不在乎谁赞好说坏,我欢喜怎么做就怎么做!”
  这是她的心里话,但巫倩倩是长辈,如此直通通地说出来,便如同当面顶撞。巫倩倩是名满天下的“寒梅女侠”,谁见了不恭恭敬敬,当即脸一红,叹了口气说:“一个人总要往正路上走,像你师父……”
  白玉最听不得正呀邪的,没好气地说:“我走什么路我自己晓得,多承巫女侠关心。我师父我看着很好,似乎也用不着旁人来说三道四!”
  这时何冰儿已转回来,她最敬爱师父,听白玉如此不恭,气往上冲,忍不住按住了剑柄。白玉一看到这个动作,冷笑一声说:“快把剑拔出来呀?怎么不拔了?你们师徒就将我杀了吧!只可惜没旁人看到,否则传到江湖上去,你们侠义道的人都会赞好!”
  何冰儿气得发抖,却又不能真的拔剑杀她。巫倩倩本是一片好意,被白玉连枪带棒地讥刺一通,也很生气,只叹息个不停,她原想问问白玉那北门天宇的去向,见白玉这个样子,强压心头的不快,勉强地说:“白姑娘,我们走了。你也快走吧,那火要烧过来了。”
  巫倩倩带了何冰儿蹿上房,一晃就没影了。
  后院的火已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了。
  白玉见巫何二人一走,心里也有些后悔,想想真是没意思,抹去眼角两滴泪,一蹬足也上了房,走了。
  直待大火窜出屋顶,左近的街坊邻居才发现, “当当”地敲锣报警,召集人手救火。

  第十九回 伤心不独为别离
  朝霞似血,涂在东方地平线上。
  狮驼峰下有个大山谷,谷中有个小湖。湖中浮着睡莲圆圆的叶片,珍珠似的水珠在莲叶上滚动。
  鱼儿在莲叶旁哆喋,青蛙在水中游泳。
  从四周山上泻下的雾浪一层一层地铺向山谷的草地树木,也铺向平静的湖面。
  于是树木花草在白雾中隐现,带给人恍惚迷离的景象。
  若在平时,这样一个寂静而幽美的山谷,应是神仙驻足的地方。
  而今日,杀气弥漫在山谷里,兵刃的寒光倒映在湖面上。
  小湖的东南面有六个劲装结束的男人。老的须眉皆白;年轻的,年未弱冠。他们每人手持一根两头粗中间细的浑铁杵。他们的脸上凝结着决绝、果敢、坚毅的神色。
  小湖的东北面则是无性师太和她的属下,高高矮矮,男男女女,约有二十人之多。无性师太和她的得力杀手们,仍带着颜色各异的头套,透出一股诡异的神气。
  宫虎也被夹在这伙人中。他的左边是少年书生,右边是擅使毒的月白裙衫女子阿英,后面是清瘦如竹的阿炳,前面是无性师太的座椅。
  从卧龙山庄到狮驼峰下,少年书生阿洪一直执着宫虎的手,既示亲密,又能防他逃走。其实这完全是多虑,他短剑已被阿洪收缴,内力已荡然无存,在崎岖的山路上,放他逃跑,他也跑不了。
  在这堆人里,宫虎看到了久违的燕南飞,他就蹲在无性的脚下,形似一只狗。那个被“韦陀再世”吴文起击断一只胳膊的“阿督”也在人丛中,他头上戴一只紫色的头套,左臂用根带子吊在胸前——阿洪说,阿督的外家功夫极为高明,却斗不过吴文起。所以无性师太只好“御驾亲征”。
  太阳升起了。
  无性师太在座椅上开口了:“吴文起,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的师弟燕南飞已在我这里,只要你肯过来,前嫌一笔勾销,我不会亏待你的。你如固执己见,一个时辰后,人世间就没有你这个人了。”
  无性的声调尖锐高昂,切切嚓嚓,犹如金属磨擦,十分难听。
  对面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老人,白发苍苍,白髯垂胸,满面红光,手持一根比他的人还高一头的铁杵。他一开口,声若洪钟,震人耳鼓:“你先叫燕南飞出来,我们师兄弟多年不见面了。有一番话要说。”
  无性垂下眼皮,轻声吐出一个字:“去!”
  燕南飞想说什么终于没敢说,硬着头皮站起来,提着紫金刀,走出人丛,离吴文起三丈外站住,打一躬说:“拜见师兄,师兄安康!”
  吴文起说:“罢了。燕师弟,你可知我现在想些什么? ”
  燕南飞不敢抬头:“请师兄宣示。小弟愚昧,猜不出来。”
  吴文起短促地笑了一声,手抚苍髯,慢慢地说:“我在想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对你我说的话,师父说:武学之士,武为末,义为本。你们两个中今后不管是谁做了不仁不义之事,另一个当代师父清理师门。”
  “师兄, 你何必……”
  “住嘴!你昔日劫掠民财,杀人伤命,勾结盗贼坐地分赃,买通官府欺压良善等等情事,早有风声传到我耳朵里,我一因未亲见,二念你是我师弟,同门学艺时亲如手足,便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只盼你悔罪改过,弃恶从善,谁知你如今更变本加厉,投靠匪类,成为大奸大恶之徒!我再不取你性命,岂能对得起师父在天之灵!岂能对得起被你残害的阴魂。你若还有一点人性,快给我自行了断!”
  燕南飞一见师兄那喷火的眼睛,心里直打鼓,却又未得无性的允许,不能退,当下强作镇静,高声说:“师兄!你别不知好歹!你再固执己见,不光你老命难保,就是你的五个儿子,也死无葬身之地!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子孙后代着想!师父死了多少年了,你还提他做什么?”
  燕南飞这番话与其说是给吴文起听,不如说是给无性师太听。宫虎听得清清楚楚,暗骂:“燕南飞真是个无耻之尤! ”
  这时,吴文起已与燕南飞交上了手。
  吴文起身材瘦小,却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一根浑铁杵舞开来,漫天的杵影向燕南飞压将下来。燕南飞拚命一格。
  “当!”一声响,紫金刀脱手飞起,他再不管无性是否会处罚,扭头便跑。只见吴文起腾身一跃,如大鸟似飞起空中,一把抓住紫金刀运劲一掷。半天里划过一道金光,飞向燕南飞后心。
  无性轻叫一声:“阿轮!”
  无性身边的胖胖的赭袍人电射而出,他两手两只金轮飞速地旋转着飞出。三道金光在半空相交相绞,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那柄紫金刀被绞成无数碎片,闪闪烁烁落下地来,没入草丛。两个人也同时落地。两边的人都同声喝彩。
  吴文起也忍不住赞道:“阁下如此身手,却甘作他人奴才,可惜,可叹!”
  阿轮也不言语,金轮在手,默默地注视着吴文起。
  两边的人也都沉默了。
  高手比斗,一出手便知高下,不像庸手,缠缠斗斗几百招还分不出强弱。这是因为高手比的是气,是意,庸手比的是术,是技。
  两个人都静静地站在草地上。
  一阵山风掠过,长长的青草飘摇,吴文起的长髯飘飘,阿轮的袍袖飘飘。
  一声怒吼撕破了山谷中的寂静。
  两条人影同时相向飞起, “当——”一声响,铁杵与金轮相击,其声若古寺暮钟,悠悠地传得很远很远。
  两条人影一合即分,又同时落地。其时金铁交鸣之声还不绝如缕。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好久。观斗的人还等待着他们的再一次拚搏。
  阿轮慢慢转身,慢慢地拖着步子往回走。似乎并不怕吴文起在他背后偷袭。
  吴文起仍站着不动,好像对敌手的主动撤离感到纳闷。
  宫虎心头有了不祥的预感。又过一会,他的预感被证实了。挺立着的吴文起嘴角流出一股鲜血,慢慢地后倾好像背后有手在托着似地倒在如茵的草地上。
  他的五个几子跑上来,其中一个探了探他的鼻息后,用一方白绸帕,盖上他的脸。
  五个儿子谁也没哭,站成一排,手持铁杵怒视着这边。
  阿轮已回到无性师太座前。
  无性师太问:“阿轮,你怎么样?”
  阿轮的声音很微弱:“还不会死!”说完腿一软坐倒在地,显见得他内伤很重。
  无性师太抬起头,看着阿洪。
  阿洪急忙躬身说:“吴老头子的五个儿子已得乃父真传,留着以后给师太效力吧。”
  无性闭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她这面武功最强的阿轮已无力再斗,今日即或能将吴氏五雄统统击毙,定也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无利或赔本的买卖不能干。
  宫虎等退出山谷,才听到吴氏五雄的哭声。
  本来,宫虎和阿洪还要随无性师太巡视分布在各地的据点。卧龙山庄派来报信的人说:北门天宇大闹山庄,萧大先生已以身殉职,山庄内群雄无首,乱作一团, “英雄会馆”也被三个女子放火烧毁, “紫电剑”王勃不知去向。请馆主、庄主立即赶回去主持大事。
  无性一听北门天宇出世了,沉吟了好一会才说:“你们快回去,谨防那北门天宇再来捣乱。与这人不可硬拚力斗,萧大先生真是该死!放着这么好的机关暗道还困不住他,无能之至!”
  宫虎听说北门天宇已到过卧龙山庄找自己,激动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在这世界上,他有两个最亲的人,一个是失散多年的陈虹影,一个就是北门天宇。他原打算先到同兴镇找到陈虹影,然后两人一起去投奔北门伯伯。谁知碰到一连串意外之事,虽也交了两个生死朋友,但离同兴镇越来越远,最终被困于卧龙山庄,又被强迫成了“七叶一枝花”中一员,废了一身内功。心里总想着逃出去,但事实上几无可能,自以为这辈子完了,北门天宇却找上门来。假如北门天宇早来几天,他就已得脱大难。但北门天宇既来过一次,焉知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一想,那个他十分憎恶的卧龙山庄突又变成他十分想往的地方。一离开无性师太等,他就向阿洪建议:买两匹快马。
  阿洪问:“有了快马你就可以逃跑?”
  宫虎说:“我为什么要逃?你们给我喂了慢性毒药,我一离开你们就会毒发身亡。再说我已成一个废人,一个人走路,碰上个剪径的小毛贼就得送命。你赶我走,我还不走呢! ”
  阿洪笑说:“我明白了。你想早一点回到山庄,北门天宇就会来救你。是不是?”
  宫虎被她说中心事,默然不语。
  阿洪问:“你和北门天宇怎么称呼? 他跟你有什么渊源?”
  宫虎不愿告诉她实情,说:“北门大侠是天下闻名的大英雄!他最看不惯人间的不平事!我中了你的奸计,他当然要来抱不平搭救我!你们纠结匪类劫持幼童,杀害无辜,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当然要来铲平你们!洪馆主,我也要劝你几句,光是北门大侠一个人你们就压不服,还想压服天下的江湖好汉,在武林称王称霸?洪馆主,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一点还看不透?我真为你可惜!”
  阿洪一张脸涨得彤红,两眼瞪得溜圆看着宫虎,忽然又笑了:“吴兄,我也很佩服北门天宇的,他是‘天下第一剑客’嘛!他若再来,我一定推位让贤,让他当馆主。他若不来,我还想命人去请他呢!”
  宫虎觉得此女权迷心窍,已不可理喻,便懒得多说,别转头,只管快走。
  阿洪知他心意,说:“吴兄,其实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照我看,不出十年,  ‘天下第一’的称号就是你的了。”
  宮虎忍不住讥刺说:“我做‘天下第一’,你第几?你既不甘屈居第二,那就又使个什么妙计,把我杀掉!”
  阿洪勃然变色,气急败坏地说:“吴兄,你太伤我的心了!自将你接到卧龙山庄来,我是曾将你拘在石室内,但并无害你之意。你救过我的命,我只想能侍奉左右,以报大恩之万一。你如确实不愿做俗事,我也不会勉强你。你有一身内功,又好抱不平,但你武艺实在太差劲,若想行侠江湖快意恩仇还万万不能。我只想尽我之力扶助你,成全你。……罢,罢!我万想不到你是如此看待我。我这一片心意还有谁知?”她眼圈一红,泪珠一串串落下来。背转身扶着山路旁的一株小树,抽搐着哭了起来。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宫虎顿时心乱如麻。阿洪虽强留他在山庄内,确也无害他之意,倒是一心一意要抬高他,要庄中众豪对他毕恭毕敬。但这一切“恩惠”又是他所十分厌憎的。看阿洪哭泣不已,他叹一口气说:“方才是我说错了。我也知你的一片好意。只是……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只将解药给我,解了我身上的‘蚀骨丧志忠心散’之毒,我们就此分手……”
  阿洪冷哼一声,说:“我哪有什么解药?解药都在师太身上。也罢,我晓得另一个秘方;活人心一枚,趁热吞下也可解毒。你救过我的命,我这条命还给你吧!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
  她迅速抽出短剑,手腕一翻,白光一闪就朝自己心口插落。宫虎急拖住她的胳膊,但他中毒后功力全失,力气只抵常人,那短剑尖还是刺破几重衣衫,鲜红的血洇出来,在她的白袍上像绽开一朵红花。她将剑一掷,呜呜地哭得透不过气来。
  宫虎没料到她如此刚烈,又关心她的伤势,慌了神,一迭声地问:“你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他手忙脚乱地将她放平在地上,解她的衣衫要给她裹伤。才解了两粒钮子,看到她粉白的脖子,猛省起她是个女子,心头一阵狂跳,就不敢再动手了。
  阿洪好像是晕了过去,双眼紧闭,眉头微皱,胸口那片血迹也在渐渐扩大。
  宫虎想无论如何总得先止了她的血,便不再犹豫,伸手解开她的外衣,这时,阿洪睁开了眼睛,一把推开他的手,带着哭音说道:“你让我死吧!我还是死了好!”
  宫虎觉她的手势很有力,语声也响亮,不像是重伤的样子,便放了心,转过身去说:“你何必这样?我岂能为自己的性命去害别人的命呢?你敷药裹伤吧!我到那边等你!”说着,他就往前走了几十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
  山风吹拂,松涛阵阵,鸟声叽啾。宫虎的心里,杂乱的思绪怎么理也理不清。这个阿洪,真是他命中的魔星,缠得他六神无主。又像一张网,罩得他一动也不能动。总得想个法子离她远远的。但离开她,他身上的毒又有谁给他解呢?这样活着,身不由己,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宫虎只顾想心事,竟连山道上奔来两骑马都没觉得。直到有个脆脆的声音叫了他一声:“宫兄!你怎么在这里?”他才猛醒过来。抬头一看,三丈外的地方,并立着两匹高头大白马。
  一匹马上是何冰儿,另一匹马上是个面带微笑的中年美妇。
  “何姑娘,真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你到哪里去?我在等一个人。”他回头一看,山路上哪里还有阿洪的影子,想来是她不愿见何冰儿等,躲起来了。
  何冰儿的笑容僵住了,她以为宫虎等候的必是白玉。她转脸对巫倩倩说:“师父,我们走吧!”便低头打马,从宫虎面前跑过。巫倩倩不知自己的徒弟与这少年人之间有什么瓜葛,见徒弟刚才还是高高兴兴的,突然情绪大落,心知有异。又见这少年对着何冰儿的背影大喊大叫,而冰儿连头也不回,便问:“少年人,你是否欺负过冰儿?”
  宫虎见何冰儿百唤不回头,心里很沮丧,中年美妇又有此一问,便没好气地说:“何姑娘救过我的命,我又怎敢得罪她?”
  巫倩倩端详了他一会,说:“少年人,我看你气色不佳,印堂发黑,嘴唇透青,是中过什么毒吧?”
  宫虎看何冰儿的白马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心里想:是了,她见到我和阿洪在一起。她是最看不起“七叶一枝花”的,定以为我和他们同流合污,故不屑于再理我。想不到我宫虎在别人眼中已是一奸恶之徒。何冰儿如此看我,白玉定也会如此看我,北门伯伯也一定这样看我……
  巫倩倩见这少年呆怔怔的,对自己的关心毫不理会,心里不悦,就不再睬他,纵马奔去追赶徒弟。
  马蹄声远去以后,山道上又恢复了寂静。
  宫虎越想越伤心。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洗涮不掉身上的污迹了。不管怎么说,他总已是卧龙山庄的“庄主”,“七叶一枝花”的成员,他相信,北门伯伯和白姑娘闯进山庄时,庄中人定已将这事实告诉了他们。他如果是真好汉,当时在那鬼气十足的无性老尼姑面前,就应以一死而全名节。而他苟活下来,并且随同无性等到狮驼山杀害“韦陀再世”吴文起。吴文起才是一条真汉子。尽管,吴文起是阿轮杀的。但他不也是一名帮凶吗?
  你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他问自己。
  宫虎回到阿洪休息过的地方。那柄短剑已被阿洪带走——阿洪为了“辨诬”尚敢以短剑插胸,他难道就不能?
  他抬头看山上。山峰嵯峨,峰巅隐没于云雾中;山风劲急,隐带有呜呜的摩空声,给他一点启示。
  她向山上攀登。大山的儿子,总须回到大山中去。或许当初他的出山本就是个错误。这一刻,他觉得他终于有了个明智的选择。
  他到达山巅的时候,汗湿重衫,冰冷地粘在肌肤上。
  他走到悬崖边。悬崖下云雾滚滚,洁白如雪,轻浮似羽。
  他脱下外衣——这是卧龙山庄的东西,他不愿带走。
  他掏摸怀中的东西: 《小小真经》、碧玉镯、金簪。
  这三样东西,一个代表了父母的希望,另外两件和两个女孩子有关。
  留下,还是带走?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想:不能留下。留下它们,就是把一个人的故事留下了。属于他的故事,还是带走的好。
  他包好这三件东西,揣进怀里。
  太阳已贴近西面的两个山峰中间的凹处,红得凄凉,红得悲惨。
  似乎是踏着悬崖下滚滚的云浪,就能一直走到血似的夕阳里去。
  “吴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阿洪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焦急、惊慌,透出一种深切的关怀。
  语声甫歇,她已站在他的面前。星眸闪闪,蛾眉微颦,小小的鼻孔翕动着。那关切、嗔怪的神情,令他想起一个儿时的伙伴。
  “我们走吧,快下雨了。”她拉住他的胳膊,好像是对待一个坏脾气的小孩子,温柔、亲切地说, “你肚子饿了吧?我们下山找一份人家,买点吃的, 住一宿再说,”她捡起他丢弃的长衫,抖尽草屑,给他披上。
  他只得跟她下山。
  一路上,他不发一言。脸阴得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
  走到半山腰时,下雨了。雨鞭抽打着山崖,抽打着山林,抽打着他们两人。
  大雨如注。一层层密排的雨帘,遮住了他们的视线。一股股奔腾而下的水龙,追赶着他们,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他们已经迷了路。他们也顾不得寻路。山洪咆哮着,裹挟着巨石、断木、泥浆,冲决而下。摧枯拉朽,声势吓人。山道上,有一只猿猴只叫了半声,就被山洪带走了。他们像两只被虎豹追逐的小兽,在山林中狂奔乱跑。和他们一起逃命的有野兔、野狐、羚羊、鹿、狼,和金钱豹。
  树木断裂的咯嚓声,巨石翻滚的轰隆声和群兽绝望的嗥叫声不断撕裂重重雨幕,又被哗哗的雨声淹没。
  他们总算找到一个山洞,洞里黑洞洞的,漫出一股清冽的寒气,不知有多深。一只躲避山洪的山狸猫瞪着碧莹莹的眼睛,警惕地看着这两个不速之客,从森森的牙缝中发出丝丝的声音。阿洪举剑向它挥了一下,它就后退一步,却不肯跑出洞去。
  阿洪和宫虎只好让它去。
  宫虎脱下衣衫;绞去水重又披在身上。阿洪冷得牙齿捉对儿打架,因有宫虎在旁,她又不便脱下湿衣绞干。胸口的剑伤经雨水一激,火辣辣地疼,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宫虎问:“你伤口疼了吧?你方便吧,我到外面去!”
  他跑出洞去,伫立在如注前大雨中。
  阿洪赶紧脱了衣衫,解开包伤的布带,往伤口上撒了点药末,正欲再包扎。呼一阵腥风,那山狸猫闻到血腥味,扑了过来……
  宫虎听到洞子里射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吴大哥快来救我!!”他猛省起洞中还有一头野兽,急忙返身进洞,只见山狸猫扑在阿洪的身上,阿洪一手抵住山狸猫的下巴,一手摸索地上的短剑。
  宫虎一步蹿过去,拣起短剑,从下往上,刺进山狸猫肚腹,直没至柄。那凶兽痉挛了一下,从阿洪身上翻落。
  宫虎抽出剑来,将死兽掷出洞去,回过身来一看,手中剑“呛啷”落地。
  那处子雪白的胴体,在黑乎乎的洞中好似一片黎明的晨光,两朵白莲花开放在这片夺目的晨光里,两粒殷红如血的珍珠缀于其上,似乎马上要滚下来……
  宫虎的呼吸屏住了,身子遭电击似地颤抖,意识也模糊了,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股一股的热浪在体内撞击,膨胀,直欲胀裂每一寸肌肤。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脑中摒弃一切,引意沉入丹田。那撞击、膨胀的热浪亦如被戴上笼头的野马,乖乖地循血脉经络作有条不紊的环行,一圈又一圈,上透“泥丸”,下抵“涌泉”,渐觉灵台一片空明,似有月光迷蒙又不见月在何处……
  宫虎再度睁眼时,阿洪已着好衣衫,侧身向里沉沉睡去。
  雨已经不知何时住了,洞外月光明媚,水声淙淙,不再见千峰竞雄,百川沸腾的壮烈,只有满地的细水流,如万千条银蛇在爬行,只有一声两声鸟鸣,在夜中响起,仰首看,数峰无语悄然立,如墨影抹在天际,一轮冰盘高悬林梢,孤寂而冷清。
  宫虎觉身上衣衫已干,干燥得有如焦脆的布帛,又觉体内真气充沛,四肢百骸劲力强健。他暗自一运气,真气便如奔马似在体内疾行。他忍不住一振臂,一股劲风嗖地扑出,将三尺外一株粗如儿臂的横枝击断。
  他呆住了。没有服过任何药物,他失去的内力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那“蚀骨丧志忠心散”是至阴的毒药,旨在打乱人体内的阴阳二气,使阴气暴盛,使阳元消失。俗语说:“阴平陌秘,精神乃治。”宫虎中毒之后,阴盛阳衰,不仅蚀骨失力,又丧志消沉,竟至于厌世恶生,差一点自投深壑了结生命。下山途中又遇暴雨山洪,狂奔逃命,潜阳得以复苏。及至搏兽救人,突见阿洪之裸形,那阳气若火之燎于原,勃勃蓬蓬几欲胀破他的肌肤,幸亏他神光返照,导阳搏阴,终于阴阳调和,水火相济。这既是机缘凑巧,也是他在洞中服食了六年的“阴阳绿玉糕”所培下的根本。
  一他欢喜得落下泪来,返身疾回洞中,捡起地上的短剑插回腰际,却待要走,忽听阿洪说:“你不要丢下我……”
  他矍然一愕,凝眸看去,她蜷缩地上,双手护肩,似不胜寒冷的样子,但呼吸均匀,双眼紧闭,适才那话却是梦呓,那纤长的身子那么娇弱,那么倦慵,那么叫人怜惜。
  他迈不开脚步了。大丈夫来去明白,他怎么可以将一个负伤的女子撒在深山石洞里而独自一人偷偷溜走?
  他倚壁坐下来。好在离天亮已不多久。天亮后,寻着了路, 向她说明白后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你怎么不走啦……?”又是阿洪的声音。
  她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幽幽地看着他,睫毛上挑着两粒晶莹的泪珠,更似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原来她早已醒了,他的一举一动她全知道。
  宫虎的心头突然袭上一股深重的歉疚。他无言以对。
  “你一定要走,我也没法子。留住你的身子,留不住你的心,又有什么意思呢?喏!拿去……”她背转脸,一只手上托着个白色的小瓷瓶。
  “这是什么?”
  他取过瓷瓶,拔开瓶塞,一股辛辣的药味直冲鼻子。
  “这是解药,你分三次服下,就能驱尽‘蚀骨丧志忠心散’的毒质。我想我还是早一点给你好!免得你将我恨之入骨。”她的语声中有说不出的寂寥,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怨艾。
  他几乎要动摇了。他把玩着瓷瓶,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洪小姐,你也别回卧龙山庄罢!那‘武林帝王’就算让你当上了,又有什么意思?人和人,无论武功高低,大家平等相待,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人服从另一个人,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事呢?高高在上,高则高矣,但没有朋友,没有亲情,那该是多么孤独,多么乏味……”
  阿洪的一声深长的叹息打断了宫虎的话。
  “不要多说了,你走吧!”阿洪简捷地说。
  晨光斜斜地射进洞中,天快亮了。
  “我们一起走……我送你到山下。”
  阿洪默默地站起来,跟宫虎走出山洞。
  宫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风雪之夜,他也曾和另一个姑娘在山洞里耽过一宿;那个姑娘他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今日,他和阿洪经过洞中一夜以后,恐怕也是永不见面的了。他心中漾起一股伤感之情。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了路。
  经过大雨的洗涮,众山更加青翠,林木更显挺拔,空气更为清爽,鸟啼也更清亮悦耳。
  到了山下,小路一分为二,一条向东,一条向北。
  该分手了。
  望着阿洪苍白的脸和脸上那双溢满泪水的眸子,望着她胸口那一摊淡淡的血渍,宫虎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从今一别,再无相见之日,若还有相见的机会,他和她必是一对仇人。
  风声飒然,一条灰影从路边的树林中 掠 出来,疾似惊鸿,快逾飞矢,宫虎眼前一花,就看到一个人站在路岔口的石头上。
  这个人鹑衣烂衫,腰间扎一条草绳,苍发短髭,手中握一根碧玉管的旱烟管,烟锅中红灰闪亮,正是老匹夫。
  “老前辈……”宫虎只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因为老匹夫一脸怒容,两眼充满杀气,死死盯着阿洪。后者满脸惊惶,步步后退。
  “‘七叶一枝花’!”老匹夫的每个字都是从牙缝中蹦出的,又硬又冷,令人感到寒意阵阵, “小魔女你领死吧!我今日为‘龙凤侠侣’报仇!”他把烟管往衣领后一插,举起青筋虬曲的右手斜斜一挥,罡风阵阵,掌形翻飞,击向阿洪的头顶。
  老匹夫的“大力金刚掌”为至刚至猛的武功,掌力之雄浑,当世罕有其匹,一击之下,那力道有如排山倒海。阿洪怎敢招架,身形倒飞向后掠出两丈,只听嘭一声巨响,地上腾起一蓬烂泥碎石,出现一个半尺深,径两尺的圆坑。
  这一掌若打在阿洪头上,哪还有命在?宫虎急得心头狂跳,眼见老匹夫如影随身地跟上,左掌从胸前推出,一招“苍龙穿云”拍向阿洪。这一招有个变招,出掌平推,随后上翻,那股强劲的掌力平行击出三丈,倏地抬头,犹如苍龙飞升。阿洪虽知这变招,但身后是山,退无可退,只得身形拔起,把眼一闭等死。
  宫虎及时掠了过去,挡住了老匹夫。
  老匹夫虽一心要为好友报仇,但也不能伤及无辜,见这少年人蹿了过来,眼见要毙于掌下,亏他武功已近炉火纯青的境界,收发由心,便蓄劲不发,喝道:“闪开!”
  宫虎兜头一揖:“老前辈先慢动手!  ‘龙凤侠侣’怎么啦? ”
  老匹夫将他上下一打量,认出宫虎是昔时乡村酒肆中见过的少年人,便冷哼一声:“快闪开!此事与你无关!”伸手一拨,要把宫虎拨开。
  宫虎怎肯让路,抬臂一格,老匹夫如拨在石柱上,竟没拨动,心下大奇,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挡住我?莫非与那小魔女是一伙的?”
  宫虎说:“‘龙凤侠侣’与晚辈也有一面之缘,方才老前辈说要为‘龙凤侠侣’报仇,晚辈想知道这前因后果。”
  老匹夫气咻咻地说:“你身后那人是不是卧龙山庄的? ”
  “是! ”
  “她是不是什么洪馆主?
  “是。 ”
  “她是不是‘七叶一枝花’中人?”
  “是……大概是的。”
  “这就对了。‘龙凤侠侣’在卧龙山庄被人害死,尸骨无存。我该不该为朋友报仇?我看你相貌堂堂,身手不俗,该当有是非之心!”
  宫虎说:“老前辈容禀,‘龙凤侠侣’惨遭不幸,晚辈也很难过。但这与洪小姐毫无关系!”
  老匹夫眉毛一扬,冷笑连声,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晚辈与这洪小姐离开山庄时,‘龙凤侠侣’还是好端端的,这些日子洪小姐一直与我在一起,怎能分身回庄去害人呢?”
  老匹夫厉声说:“是了!你必是什么‘吴庄主’吧?怪不得一味护着那十恶不赦的小魔女!”
  “老前辈……”
  老匹夫已一掌印向宫虎胸膛。他一出手,便用了九成功力,手掌甫抬,宫虎就觉着一股大力迎面压来,压得他胸闷气促,他无暇再解释,亦抬起右掌迎上。
  闷雷似地一声巨响,宫虎身子晃了晃,老匹夫却噔噔倒退两步才稳住了身形。他长啸一声,身形拔起半空,抽出碧玉旱烟管,一招“飞龙在天”,凌空击下,烟锅击向头顶“百会”,是极厉害的杀着。
  宫虎无奈,拔剑一招“空中楼阁”,  “当”一声响,老匹夫借剑尖之力往旁斜飞,像断线风筝似飞出六丈有余,两足在树身上一蹬,又疾飞而来,左掌右管,一招“张牙舞爪”,遍袭宫虎胸背三十六大穴。这是老匹夫的得意之作,数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奸恶之徒死于他这一招之下。谁知,又被宫虎一招笨拙的剑法轻轻松松地化解了。
  两招杀着对付不了一个身方弱冠的少年。这是老匹夫的奇耻大辱。大凡武功高明之士多是骄傲的人。老匹夫自忖可排入当世十大高手之列,向以一身武 功傲世,当下大怒,“大泽龙蛇”、  “昂首天外”、  “画龙点睛”……急风暴雨般向宫虎攻去。他的掌法和管式皆发挥得淋漓尽致。宫虎只觉漫天的掌影和无数根碧玉管向自己罩下来,强劲的力道有如拍岸巨浪,裂石穿云,挟着雷电交鸣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劈头盖脑扑过来。他只使那“三空剑法”阻挡,有如海中的礁石,任凭惊涛骇浪,兀自巍然不动。
  阿洪本想上去助攻,但两大高手相搏,罡气凌厉,怎靠得近去?劲风刮得脸痛,她只好越退越远,在五丈外观斗。
  老匹夫已攻了百招以上,他头上开始冒出缕缕白雾。他知道,论内力这少年人远比他强,旁边又有一个小魔女虎视眈眈,今日不仅不能诛魔,要想全身而退也难办了。高手比斗,又是竭尽全力,最忌分心。老匹夫一分神,便有一股力道乘虚而入,击中他右胸。 “砰”一声响,他的身子被震出一丈开外,陪倒于地,吐出一口血来。
  宫虎本无伤人意,但因他武艺不精,加上老匹夫攻势太猛,他心里怕得不行,右剑挡住老匹夫的攻势,左掌便作推拒状,想把老匹夫推开,不料一掌拍正,顿时将对方击倒。
  宫虎呆了呆,急跑过去欲扶老匹夫,同时连声道歉:“晚辈失手误伤前辈,万望前辈见谅!晚辈武艺不精……”
  老匹夫伤得不轻,强运气逼住内伤,他是名动江湖的老英雄,败在一无名后生手下已是羞愧难当,正好宫虎又不懂江湖话,口口声声地说“失手误伤”,他听来句句是讽刺,当下暴喝道:“你啰嗦个鸟!要杀就杀!”他一口气松了,胸臆间又有腥味涌动,强忍住吞下去。
  宫虎一愕,正不知该怎么办时,阿洪手持匕首冲了过来,对准老匹夫胸口刺下。宫虎一把刁住她手腕。她挣了挣挣不脱,大声说:“他刚才出手招招无情,你还护住他作甚? ”
  宫虎失手误伤老匹夫,正懊悔莫名,阿洪这一搅,弄得他火冒三丈,厉声说:“他杀我是出于误会!我就是死在他掌下也不后悔!但就是不许你乘人之危!”他运劲一握,阿洪吃痛不过,手一松, 匕首落地。她胸口创伤尚未痊愈,一急一怒又加一运劲,血又流出来,洇红了胸襟。
  宫虎见她紧蹙眉心,急松开手,但见阿洪腕上已有一圈红印,似被火烫伤一般,知道自己用力太重,心中也很后悔。
  阿洪嘤地哭出声来,双手掩面向东去的小路跑去。
  宫虎见她脚步虚浮,知她伤后体弱所致,很想追上去护送她一程,又怕那一来更会纠缠不清,跟上几步后硬生生驻了脚。
  阿洪原以为他会追上来,回头一看他站在路口不动,忍不住叫道:“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她胸中充满恨意,这话便如钉子一般一个字一个字射出。宫虎心中一寒,更不动脚了。
  眼睁睁地看着阿洪的身影远去,宫虎心中充满惆怅。他又伫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看,老匹夫也不见了。浮土上留下几个字:“老匹夫暂报一掌之仇!”这些字深入路面,可以想见老匹夫用旱烟杆在路面上刻字时心中充满了多么深的仇恨。
  宫虎呆呆地看了一会,长叹一声,用足底抹去这九个字,转身向北走去。

  第二十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
  入夏时分,宫虎走到了同兴镇南八十里处的南屏城。
  南屏是个县治所在的大镇,镇上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繁华得很,热闹得很。
  南屏东濒罗带江。罗带江江宽水深,码头上力伕号子震天,江面上樯帆林立,水鸟斜飞,渔舟横泊。
  罗带江边有个“临江楼”,一半着地一半伸入江中,亭亭而立,迎八面来风,是个品茗清谈,消暑纳凉的好去处。
  楼中雅士联句,村夫酗酒,商贾谈交易,耆老说古今,琴师抚弦,娇娘清唱,切切嘈嘈一片杂音。
  宫虎上楼,在临江的窗下找了个座。殷勤的伙计立即奉上凉手巾,一壶清茶,三碟干果点心。
  凭窗远眺,江流曲折形如长带,江水碧澄,鳞波闪烁,渔歌悠扬,橹声欸乃,白鹭斜飞,长天一碧如洗。更喜江风徐徐,汗气尽收。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凡人之渺小。回想自己的遭际,不由感慨万端;真是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满腹的心事,可与语人无二三。
  他又想,再过一日,便能到达同兴镇;找着了陈虹影一同去投奔北门天宇,倘北门伯伯肯收留自最好,若他也误听人言,将鹿为马,自己就回大翮山去,笑揽清月,醉卧东山,友渔樵而寄迹林泉,居岩壑而仰看日月,如闲云野鹤,不比在这扰扰攘攘的尘世好?
  忽听邻座有个声音说:“诸位听说过没有?昨夜城里来了一伙蒙面人,将北街的‘混江龙’迟立衡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混江龙’迟立衡昔年在江湖上曾以一身武功很风头过一阵,他的两个儿子也非庸手,蒙面人走后,迟家父子三人也一齐失踪了。真是怪事!”
  宫虎看那说话的人衣衫华丽,手摇折扇,作文士打扮,年约三十五六,想来是城里的大家公子。他旁边一个三绺清髯的中年人说:“迟家父子三人已命归黄泉!”
  那文士便说:“方老夫子是县太爷的西宾,定知其详,何不道来让小弟们听听。”
  方老夫子抚着颏下清髯笑着说:“迟立衡父子三人的尸体是在西郊十里铺的亭子里被人发现的,听吾家东翁说,三人均为刀剑之类兵器所伤,伤口皆在左胸乳下二指。”
  文士急着问:“凶手是谁?迟家父子皆习武,南屏城中并无对手,能取他们性命的,当是高手了!”
  方老夫子双手虚按一下,意思是“稍安毋躁”,又慢悠悠地说:“凶手在粉壁上留下了姓名,这等一会说。据县衙得报,连日来南之商平、吴宁、东之塘安、吉略数镇,已有四个武学世家遭劫。杀人手法皆出一辙,为利器刺心毙命,且都留下同一姓名……江湖仇杀历来都有,但冤有头、债有主,南屏迟家血案形似仇杀,但与其余各案联起来看,又不似仇杀。如商平的‘黑无常’赫志刚,向与‘混江龙’迟立衡不睦,而赫死于五日前,迟丧于五日后, 凶手皆为一人……据吾看那凶手不是以杀人为业,便是以杀人为乐。”
  文士因未得凶手之姓名,急得抓耳挠腮,说:“老夫子别卖关子了。凶手究竟是谁?”
  方老夫子笑说:“依吾看,这等血案还会发生。凶手来无影去无踪,县衙的捕快纵知其名也无处寻觅,即或凑巧遇见,又怎拿得住他们?总之,天下武学之士危矣!侠以武犯禁,历来如此。还不如吾等读书人,即或科场困顿,潦倒终生,总还能苟全性命……”他斜眼看看宫虎,又说:“即或英俊侠少,弄枪舞刀的,作赳赳武夫状,自以为天下无敌,却不知‘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兵恶不戢,武贵止戈’,一味争强斗勇,有几个得以善终?真愚之极矣!”
  宫虎自晓得这酸夫子是在讥刺自己,也不理睬他。
  方老夫子又说:“尔等可知凶手是谁?”
  文士急问:“是谁?”
  方老夫子笑说:“公子是读书人,自然不会听说过此人姓名,老夫因常在县衙,时闻那班捕快说起,耳熟能详,此人在武林中是大大有名,人称‘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
  “当!”一声脆响,宫虎手中的茶盅掉在楼板上打得粉碎。
  这茶盅是他失手打碎的,自然引起了邻桌人们的注意。那方老夫子笑着对文士说:“公子你瞧,这北门天宇在武林中有多大威风!那佩剑的侠少听了他名头竟吓得茶盅也擎不住……”
  “你胡说八道!”宫虎一声暴喝,戟指方老夫子:“北门大侠侠名远播,岂容你肆意诋毁?”
  方老夫子见宫虎横眉竖目的,心中很怕,但谅他在茶楼之中还不敢行凶,乍着胆子说:“汝是谁? 与那杀人魔王北门天宇有何瓜葛?老夫读圣贤书,知圣贤礼,无偏无党,闻人善,立以为己师;闻恶若己仇!那北门天宇目无王法,以杀人为乐杀人为业,不仁不义至极!人神之所共嫉!老夫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唯口诛笔伐之!汝是何人?当此大庭广众之间,不知藏头缩尾,竟敢为大奸大恶之民贼张目,莫非不怕律法条禁乎?吾见汝腰悬利器,目露凶光,口出狂言,直似杀人凶犯之党徒!南屏城虽小,也有征暴诛奸之能臣,更有威武不屈之士林,岂怕汝一黄口小儿哉!”他一拍桌子,震得茶壶茶盅果碟叮当作响。
  宫虎被他这一番之乎者也弄得心头冒火,想想多管闲事多招是非,论斗嘴又斗不过这些孔孟之徒,便气鼓鼓下了茶楼,在城门外觅一家小客栈,草草吃了几碗饭,倒头便睡。
  躺在床上,他毫无睡意,心里总想着方老夫子所说的迟家血案。他决不相信什么凶手是北门天宇的说法。那伙杀人狂定是故布迷云,嫁祸于人,若非他急着去同兴镇,定要管一管这桩事。
  他想:这伙冒名的杀人狂究竟是什么路道的?他们连挑五门意欲如何?
  有一点是可以断定的:他们栽赃于北门天宇,定是北门天宇的死对头……
  他忽听到一片瓦响,似有人在屋顶走动。又屏息细听,屋子周围也有轻轻的脚步声,好像有许多人把这小客栈围住了。
  他警觉起来——莫非是那伙杀人狂来了?他们奔谁来?
  他翻身下床,趴在门缝上看,院子里竟有十来个人影,个个张弓搭箭对准了自己的房门,墙头上也有兵刃的闪光。
  这使他感到奇怪;这伙人竟是冲着他来的!
  头顶上格格响,已经有人在掀瓦了。
  他无暇细想,拔剑在手,突见有火光从门缝里映进来,有一个公鸭嗓子高叫:“房中小贼快滚出来束手就缚,官兵在此!”
  宫虎扒着门缝一看,院子里火把熊熊,果然是穿号衣的官兵,再看到下午在临江楼的那个方老夫子从廊下柱后露出的半张脸,心中明白了:定是方老夫子拿他当作杀人凶犯的党羽,派人盯住他后又回县衙召集官兵来捉他。
  仅仅为北门天宇说了一句公道话,就被当作杀人凶犯的党羽,宫虎觉得又气又好笑。他在此处人生地不熟,一入公门谁肯出来担保? 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大叫一声:“我出来啦!”捞起一张条凳运劲朝屋顶一掷。哗啦一响,屋顶被撞开一个大洞,那条凳余劲未消,夭矫飞出,直上夜空。
  那些正在掀瓦的兵丁以为凶犯窜出,吓得伏于瓦背不敢动。院子里、墙头上的弓箭手见一物破屋而出,拉弓便射。嗖嗖嗖一阵箭雨,谁也没有射中飞凳。有一箭射低了,正中一伏瓦背兵丁的大腿,他大叫一声,咕噜噜滚下屋掉到院子里。众兵丁以为射中了小贼,喜得齐声高呼:“射中了!射中了!”一拥而上。
  乘这时宫虎弓腰一蹿,身子从屋顶破洞飞出。他恨那方老夫子既迂且腐,随手撩一片破瓦向方老夫子躲藏的柱子掷去。
  方老夫子正将半边脸贴在亭柱后,猛听一声响,那亭柱剧烈地震了一下,半边脸被震木了,眼前金星飞迸,又听众兵丁齐喊:“不是!不是!跑了!跑了!”
  喊“不是”,自是认出瓦上滚下的不是“小贼”;至于“跑了”,那是见宫虎如一只鸟似地掠过七八重屋脊,隐没于夜幕之中。
  这些兵丁日常仗着一身号衣在城里吓唬老百姓足足有余,眼见一个人能像鬼影一般在屋顶滑行,谁敢去追?就是想追也只恨爷娘少生两只翅膀;同时又觉得此役赶跑敌人,只有一个兄弟挂彩,损失无多,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足以自慰,便排齐队列,抬着伤员,手擎火把,吹起凯旋号,敲起得胜鼓,威风凛凛地打道回营,报喜领赏去了。
  午后,宫虎就到了同兴镇。
  在镇口的茶馆凉棚下,他向几个茶客询问求残云老婆婆的住处,茶客们皆摇头说镇上没有这样一个人。
  宫虎正不知该如何才好,千里迢迢寻了来,却没有这个人,难道是陈爷爷记错了地名不成?抑或别处还有一个同兴镇?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一位老年人开口了:“后生你从哪里来?我在这镇上住了六十多年,你问求残云,他们后一辈的人当然不晓得,我却知道。”
  宫虎喜出望外,走过去深深一揖:“老丈,我是远地来投亲的,请老丈赐教。”
  老丈环顾四周茶客,笑说:“求残云是沙老夫人的闺名,本镇年轻一辈的人都只知‘沙老夫人’,谁还晓得求残云呢?”
  四座客人恍然大悟,齐说:“沙老夫人的闺名,除却老丈谁能知道!”
  老丈得意地抚髯说:“我内人在沙老夫人娘家帮过佣,故……哈哈哈!后生家,你入镇去,只要问沙府,镇中老幼无有不知,二三十年前,提起‘星移斗换’江湖上谁不知道!”
  宫虎又问:“老丈可知沙府里可有一位姓陈的小姐,十八九岁。”
  老丈说:“沙府中这几日高朋满座,进进出出的皆是练家子,男女都有,我也不知姓陈姓王姓徐姓张。”
  宫虎谢了老丈,走入镇中随便问了问,便知沙宅在镇东头,就兴冲冲地找去。
  一到沙府门口,他才晓得沙家是一大户人家,朱漆大门包铜钉,门前阶下有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两个家人皆密扣劲装挺胸突肚地站在门旁。门楣上悬一大匾,上有“星移斗换”四个大金字。匾已陈旧,漆面龟裂,金字也褪了色。显出旧时的威风和今时的衰落。
  家人见一个风尘仆仆腰悬短剑的少年走来,忙迎上去问来历。宫虎说:“烦管家通报一声,就说无名后辈拜谒沙老夫人。”他掏出那只碧玉镯递给家人。
  不一会,那家人就转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引宫虎从边门进去。
  院内是个大天井,立着兵器架子,客厅双门紧闭,里面隐约有许多人。小丫鬟把宫虎引入内宅,穿过花园,绕过荷花池,又穿过一个月亮门,但见丛丛翠竹掩映一座小楼,缕缕香烟从小楼的窗格眼里飘出。小楼旁花木扶疏,鸟鸣叽啾,很是幽静。
  丫鬟开了小楼的门,宫虎一步迈进,见一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婆婆坐在木椅上,她膝上伏着一只毛团团的大花猫,手中握着那只碧玉镯,正在出神,见宫虎进来,急推猫下地,款款地站起来,问:“公子是……”
  宫虎答:“晚辈姓宫名虎,有一位姓陈的老英雄命我持碧玉镯来拜见沙老夫人。”
  沙老夫人请宫虎坐下,她双手抚着碧玉镯,脸上显出追忆的神情,良久,方问:“陈……老英雄确已在大翮山神女峰巅长眠不醒了?”
  宫虎一阵心跳,沙老夫人既知陈爷爷的死讯,那说明陈虹影已在这里了,怎么不见她出来?见了面还认得吗?现在他得回答问话,就将七年前孔羽生、崔小莺、巫飞飞一路追杀,陈爷爷寡不敌众,英勇赴死的事讲了一遍。
  沙老夫人落下泪来,看着玉镯说:“他是我年轻时朋友,一生颠沛流离,武功虽不很高,为人却最侠义慷慨……唉!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宫少侠,陈……付玉镯于你,你可是他的弟子?”
  “陈老英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叫他‘爷爷’的。”
  “哦——!”有两股热泪涌出沙老夫人的双眼,过了许久,她才平静下来,说:“宫少侠不瞒你说,我对你陈爷爷是一直负有疚意的。我只怕他不肯原谅我,现在我知道他并未记恨于我,我很欢喜。你可算是他的亲人,如不弃,我也拿你当亲人看待。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只管跟我说,千万不要见外!”
  宫虎说:“沙老夫人,我本来该在七年前投奔你的。因别有缘故,延搁至今,我现已长大成人,只有一事相求:府上可收留了一位陈虹影小姐,她或已改名‘洪影’……”宫虎见窗外人影一晃,疑是陈虹影,顿觉胸闷气促坐立不安,但推门进来的却是个捧茶盘的高挑身材的丫鬟。
  沙老夫人摇了摇头,说:“没有啊!”
  宫虎如一下子跌到冰窟里,浑身发冷,两眼直楞楞地说不出话来。他最担心的事终于成为事实了。七年前他坠下深壑时陈虹影的那声惊叫又在他耳际回想。
  “不过……”沙老夫人又说。
  “‘不过’什么?你可有她的讯息?”宫虎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再不肯放,冲动地站起来,问:“她还活在人间吗?她在哪里?快告诉我……”
  沙老夫人说:“两年前一个夜里,曾有一个蒙面人送来一封信和一个剑鞘。信上就说了陈老英雄殉难之事,又说或会有……对!秋菊你到我房中将我放在箱笼里的那包东西取来! ”
  秋菊应声入内,过了一会拿出个红绸包来。
  沙老夫人解开包袱,里面是一封信,一个空剑鞘。
  宫虎先插剑入鞘,丝丝合缝,的确是原物!他激动万分,拆信时手都发抖了。展开信笺,满纸娟秀的字映上眼帘。
  信上先述陈老英雄殉难的简单经过,再提到空剑鞘之事,说她将剑鞘留下,日后或有一人持玉镯来拜谒,可将剑鞘出示,其人自能识别。倘五年之内无人来觅剑鞘,她也会复来取剑鞘。信末落款是“孑遗女”。
  读了信,宫虎再无怀疑:陈虹影尚在人间,来找过他,并相约以十年为期,如十年间他再不至沙府,她就认为他不会有生还之希望了。
  但这信又给他许多难解的谜。
  陈虹影现在何处?为什么不留地址?不具名?
  陈虹影当年为何不径来投奔沙老夫人而要在五年之后寄柬留鞘?
  这信和剑鞘是她亲自送来的还是托人捎来的?
  假如是她亲自来的,为何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这些谜团在见到陈虹影之前,宫虎一个也解不开。而且更难办的是他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她,信上说得明白,她至少要三年后复来此地。这长长的三年时间,他是留在沙府等候,还是先去找北门天宇?
  他心中栗六,想沙府既是武学世家,或会跟北门天宇有什么交往,便问:“老太太可知有个叫北门天宇的人?”
  沙老夫人顿时变了脸。冷笑一声说:“我怎不知道?我家老小正等着他来呢!”
  宫虎见沙老夫人话风不对,满脸怒容,想这沙府跟北门天宇或有什么过节,便小心翼翼地问:“老太太,北门天宇跟府上相熟?他几时来拜见老太太?”
  沙老夫人长叹一声,说:“那北门天宇是‘铁面客’袁方伯的徒弟,袁方伯生前与我那过世了的老头子‘星移斗换’沙万里有过数面之缘,算得上是相知的朋友。袁方伯和沙万里等老一辈英雄去世后,北门天宇渐渐闯出名头,被小一辈的武学之士奉为‘天下第一剑客’。近十多年来,在江湖上也颇有侠名。谁知这厮丧心病狂,忽发狂想要做天下武林的霸主,纠合一伙匪人专拣武学世家下手。这半个月来。有商平堡的‘黑无常’赫志刚、吴宁城的‘吴钩剑’钱之江、塘安镇的‘流星赶月’阴平、吉略寨的‘大力金刚’童德祥相继遭其毒手,昨日,又有南屏城‘混江龙’迟立衡父子三人被他所杀。这厮心狠手辣,武功高强,被害的人皆一剑毙命。我们同兴沙家与南屏迟家一向唇齿 相依,迟家遭劫,接着就该轮到沙家了。我家老爷子若在,自不惧他,老爷子一过世,我三个儿子资质平平,沙家的‘星移斗换’神功渐趋式微,或难以制服这悍贼。好在沙家昔年在江湖上略有薄名,前日已传檄方圆三百里内的武学之士,遍邀高手,打算与这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魔头斗一斗。你方才进来时见客厅中有不少人吧?那都是些先闻讯赶来的朋友,我一会领你见见他们。”
  “老太太,会不会另有恶人冒名移祸于北门天宇呢?”
  “我也这样想过。北门天宇一向都在南方,他跑到北方来干什么?但他杀人后皆留姓名,武功又奇高,天底下又有谁能使迟立衡父子三人一招毙命?这样想来,必是这厮无疑了。”
  宫虎仍不信杀人者是北门天宇。北门天宇在他心目中是大侠客大英雄,有如天边皓月,皎洁无比,神圣无比,但他又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行凶者非北门天宇,便打定主意在沙府耽下去,只要那伙凶犯一来,就能大白真相。
  沙老夫人脸上现出坚毅的神情,又说:“目下这一战,关乎武林的气运。我们沙家老小已抱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但教喉间三寸气在,誓与北门天宇周旋到底!但这一劫度不度得过,尚是未定之数。宫少侠,不是我不留你,沙家反正是在劫难逃,你还是避一避的好,犯不着卷进去。”
  宫虎哈哈一笑,站起来说:“老太太厚爱,宫虎心领。宫虎少读诗书,但也知生义二者不可兼得当舍生而取义,怎能效泛水之凫,随波逐流而苟且偷生呢?宫虎决不走。宫虎既为学武之人,虽没有什么本领,但甘愿追随各位前辈高人,万死不辞!”
  沙老夫人见宫虎腰悬短剑,左手只有三只指头,想他虽有些武功但也不会高明到哪里去,又是历经劫难的孤儿,实在不忍让他去送死。听了宫虎这番慷慨豪迈的话,越觉他侠气勃勃,英俊可喜。想起老友付玉镯给他,本就有临终托孤之深意,于是心里就有了主意,吩咐一旁侍立的丫鬟:“秋菊,你去叫垠儿来。”那丫鬟应声去了。
  沙老夫人说:“宫少侠……”
  宫虎说:“老太太就叫我名字吧!”
  沙老夫人笑说:“宫虎,你既然有这份热心肠,那就在我这里住下吧。我给你找个伴儿。他是我的长孙,叫沙无垠,年岁跟你相仿,也学过几手三脚猫的武功……”正说着,门外脚步声“冬冬”响,一个清亮的嗓声叫道:“老太太!好朋友在哪里?叫他出来跟我比试一下拳脚!”
  门当地推开。那花猫一声惊叫躲到桌底下去了。进来一个高高壮壮浓眉大眼的少年人。他穿绿缎密扣劲装,灯笼扎脚裤,软底皂靴,往门口一站,屋里顿时暗了一暗。
  沙老夫人招招手,爱恋地说:“垠儿,快过来见过宫虎宫大哥!”
  宫虎早起身立一旁,当下作个揖道:“小弟宫虎,拜见沙大哥!”
  沙无垠将宫虎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说:“你这只虎身量还没我高呢!你可是‘短剑’刘三的门下?咱们亲近亲近!”他大踏步地走过来拉宫虎的手。
  宫虎见他出口无忌,一派大家公子的性情,微微一笑,伸出手去。
  沙无垠是沙老夫人长子“寒沙四面平”沙文通的独子,虽骄横成性,但自幼习武,已得乃祖“星移斗换”功之真传,是沙万里之后沙家最杰出的人才。武功实已超过乃父沙文通、乃叔沙文杰、沙文豪,他一把抓住宫虎右手,就要用“星移斗换”的功夫摔他一个跟斗。  “星移斗换”是沙家独门武功,是以自己内力颠倒对手体内阴阳二气,并参以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之术。以逆制顺,以顺制逆,一张一弛,一轻一重,一刚一柔,变化无穷。沙无垠已有五成功力,满拟宫虎一击便倒。哪知他握住宫虎之手一运功,一股大力从对方手上袭来,将他推了开去,打了三四个旋子才勉强站住。
  “星移斗换”功虽神妙,又怎挡得住宫虎的绝世内力。幸亏沙无垠是少年公子顽皮,只想小小捉弄对方,只运了三分功力,若用足五分功力, “星移斗换”就落到他自己身上, 一条手臂就断了。
  沙无垠虽然强横无礼,倒还识高低,他斜着头将宫虎看了好久,突然深深一揖:“宫大哥你学的什么功夫?沙无垠有眼不识泰山!大哥若不弃,你我结为兄弟如何?”
  沙老夫人虽年迈力衰,眼光还是有的,见宫虎不动声色地将沙无垠拨了三四个旋子,心下一惊,暗忖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功力之高,实为罕见,沙家得此强援,或不至输与北门天宇,但反过来想,这少年如是敌人派来卧底的,祸莫大矣!她当下格格一笑,说:“宫虎,你是哪位大侠的门下? ”
  宫虎躬身答道:“老太太下问,宫虎不敢隐瞒。我自幼便失双亲,又为贼人追杀,坠身深壑,幸遇一异人搭救方苟全性命。那异人名独孤一人,他与我兄弟相称,曾教过我几招粗浅的功夫。”便将洞中六年情事大略说了一遍。
  沙老夫人听了心下不怎么相信,却满脸笑容地说:“原来如此。”那沙无垠还缠着宫虎要义结金兰,她说:“垠儿,你宫大哥长途跋涉,旅途劳累,你先带他去歇息。宫大哥远来是客,你不可无礼!”
  宫虎辞了沙老夫人,跟沙无垠来到前面客房,只见沙府中上下人等来来去去乱走,忙碌不停,知是大战在即,沙府已作破釜沉舟的准备。
  沙无垠把宫虎送到客房后,还赖着不肯走,非要与之结拜兄弟不可。宫虎说:“沙大哥,你父母、祖母在堂,这等大事总得禀明长辈方可。再说我也不敢高攀。”
  沙无垠火了:“什么高攀低攀的?你看得起我,我们就结为兄弟,你看不起我,那就拉倒!我晓得,你是嫌我武功低,看不起我!”
  宫虎被逼得没法,只好关了房门,说:“沙兄,此事本不必忙在一时,既然沙兄急不可耐,我就高攀了。”
  沙无垠大喜,立即跪倒在地,宫虎赶紧跪下,互叩了三个头,方问起彼此年龄,却是同岁,宫虎大六个月。沙无垠又向宫虎口叫“大哥”叩一个头。宫虎还了半礼。
  沙无垠爬起来,说:“大哥!我们今后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对不对?”
  宫虎说:“那是一定的。”
  沙无垠说:“现在有个人老是欺负我,你帮不帮我?”
  宫虎笑说:“兄弟你是沙府大少爷,谁又敢欺负你?”
  “我只问你帮不帮我?”
  “当然帮你。”
  “好!大哥你跟我来!”
  沙无垠拉了宫虎的手便走。两人出了客房,穿过一个小门,宫虎见里面花木繁密,曲径通幽,知是内宅,便站住了脚,说:“兄弟,你先说清欺负你的是谁?”
  沙无垠只把他往里推,说:“那个人就躲在里头,你进去就知道了。她功夫好得很,你也不一定打得过。总之你若败了,我们兄弟联手斗她!”
  宫虎身不由己,被推过林子,只见前面有个八角红亭子,红亭子顶上有个女子正在练剑。但见她一身白衣,手执两柄剑,衣袂飘飘,恍若仙子。两口红穗长剑映着日光,银光闪闪舞得密不透风。
  宫虎见有一个少女舞剑,哪里还敢上前。沙无垠硬拦住他,悄声说:“就是此人!凶悍无比!你若不帮我,我就死在她手里了!”
  语音甫落,风声飒然,一点金光电射而来,直奔宫虎额头。宫虎急伸手欲接,那金光又疾飞回去,没入少女手中。
  少女慢慢转过了身, “咦”一声,楞了楞,随即柳眉一竖,叱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偷觑姑娘练剑,不要眼珠了吗? ”
  她握剑的双手一抬,又有两道金光从她手中射出,击向宫虎双目。
  宫虎待那东西飞到面前,才用手一抄,接在手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两枚金指环。金指环上各拴着一根比发丝还细的丝线,几近透明,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丝线的那一端便在少女手里,故而她射出金指环后又可收回去。宫虎没见过这样古怪的暗器,用手一扯,那少女便若春燕掠水,从亭子顶上飞身而下。
  沙无垠最怕的就是少女这“蛛丝金环”,往日里头脸上不知被打起过多少个包,见宫虎一招就抓住了金环,高兴得拍手笑道:“妙!妙极了!大哥别放手,看她还有什么花招! ”
  其实那少女本不会失手。她知同兴镇上以沙无垠武功最高,想他的朋友功夫都不及他,她见宫虎目不转睛地看自己,打算射环吓他一吓,一时大意,反着了道儿。她知宫虎力大,双剑舞起一个剑花,板着一张俏脸说:“无垠!你勾了外人来欺负我!我告诉外婆去!”
  这少女叫韩玉玲,是沙老夫人的外孙女,师从“天山神尼”学艺十年,三个月前才艺成下山。她父母双亡,便寄居外婆家。一个习武的少女,平时被外婆、舅父管得严,大门不出闲极无聊,只好跟表弟沙无垠打打闹闹。每次交手,沙无垠总是吃亏。想一个大男人斗不过女子,心里窝了一口气,今日他结交了一个武功高强的大哥,兴头得不得了,便指着表姐说:“我告诉你,这是我大哥,姓宫名虎,天下无敌手,听说你韩玉玲会两下子,特来会会你。你有胆子别走! ”
  韩玉玲只比沙无垠大一个月,她也知外婆有意把他许配给无垠,因有一身武艺在身,平日较技不肯让半分,总把那未来的郎君打得俯首帖耳才称心遂意。今见无垠引外人来撑面子,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便抱拳说:“宫大哥既称天下无敌手,想必有真才实学,小女子领教几招。”
  宫虎总觉自己武艺低微,什么时候都不敢夸口,新结识的义弟替他胡吹,他脸红到脖根,手一松让韩玉玲收去金环,见她双剑映日,寒光闪闪,也只好抽出短剑,说:“韩姑娘手下留情,我宫虎实在没什么本事。”
  “天山神尼”是世外高人,身负不世奇才,韩玉玲是她得意高足,武功已有相当火候。她双剑一交, “叮”一声轻响,碧溜溜的寒芒暴长一寸有余,足尖一踮,就翩若惊鸿地掠过来,左剑挑“曲池”,右剑刺“虎口”。她这两把剑是用天山深壑中冰精雪魄所炼,剑刃锋锐无比,剑芒更挟起一阵冷风。宫虎只觉寒意刺骨,急举剑一招“空前绝后”,护住了周身。
  沙无垠在一旁看得清楚:宫虎一招古怪的剑法,就将韩玉玲的寒芒扫荡得干干净净。他高兴得哈哈 大笑道:“表姐,你认输吧!我大哥天下无敌手!”
  韩玉玲也有些惊奇,她师父对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了若指掌,时常讲给她听,但这个少年笨手笨脚的一招,竟能在身周立起一道剑幕,她竟认不出使的是什么剑法。便身形一长,跃起三丈,双剑绞向下面的宫虎。她的“冰雪双剑”能切剑断玉,满拟这一招能将对方的剑绞成碎片。
  宫虎见她凌高击下,双剑化作万道寒光交叉着旋下来,只得来一招“空中楼阁。”
  “叮叮当当!”如打铁般一阵连响,韩玉玲双臂猛震,一股大力冲向她,险些震开虎口,她一个“雪雕搏云”,在半空连翻五个跟斗,扶摇直上,一直到七丈高处才稳住身形,双环射出缠住右方四丈外的银杏树树冠,借蛛丝之弹力,身子斜飞过去,落在树冠上。
  宫虎在下面看得真切,那韩玉玲白衣翻飞,犹如一只白天鹅,又如九天仙子凭虚御风, 忍不住叫一声:“好轻功! ”
  就轻功而论,韩玉玲这一身法实在已算得上登峰造极,但她却是为了消减宫虎的力道,不得已而为之。宫虎的喝彩,在她听来是一种讽刺。她冷哼一声,借着树枝弹力,纵身一跃,扑在空中,双剑飞舞,双环四击,身子隐在剑影里,像一团银光乱迸,金星闪烁的殒星,划过天空,飞坠而下。
  这一招名曰“天女散花”。双剑连出三四十剑,双环连击三四十下,银花四射,金花翻飞,美妙至极,厉害至极。
  但宫虎一招“空空如也”之后,银花金花皆化作鸟有。
  宫虎紧接着使一招自创的“石室剑法”中之“昏天黑地”,短剑一挥,劲风掀起地上的沙石尘土,劈头盖脑地罩向对方。韩玉玲倒飞如箭,却已闹得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沙无垠见大哥三四招就打退了他畏之如虎的表姐,高兴得大笑大叫:“我大哥天下无敌手,表姐你这回该领教了吧?今后你可还敢欺负我?”
  韩玉玲跟“天山神尼”学艺十年,自以为当世已鲜有敌手,不料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四招古怪剑法挫了锋头,又气又恼,兼之一张冰清玉肌的俏脸上蒙了一层灰,洁白胜雪的裙衫也弄得龌里龌龊,感到十分羞愧,狠狠瞪了沙无垠一眼,头一低就跑了。
  宫虎得知这少女是沙无垠的表姐,本不愿与她过招,只因她攻势太猛,不得不招架。其实他这场较技赢得侥幸。韩玉玲的武功实在何冰儿之上,但太缺乏实战经验,被宫虎的三招“三空剑法”弄得心慌意乱,一味猛打猛攻,宫虎内力太强,她攻得猛,所得反震之力也越大,故而落了下风。宫虎见韩玉玲收剑就跑,十分懊悔,便责怪沙无垠不该骗他来跟他表姐放对。
  沙无垠此时已对这新结义的兄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任他责备,只是咧嘴修笑。两人又说了些平生得意的事迹。沙无垠引宫虎浏览了花园假山鱼池,徘徊至黄昏,忽见一个家人跑来说:老夫人和大爷请沙无垠和宫虎去客厅议事。沙无垠就挽了宫虎的手往前院走去。
  沙家大客厅里,点着一支支大红烛,聚满了与沙氏有交情的江湖好汉。老的长髯过胸,背驼腰弯;年轻的颏下无毛,英气勃勃,挺拔如松;沉静的一言不发,似胸有成竹;浮躁地口讲手划,唾沫四溅。
  沙无垠和宫虎一到,沙老夫人便替宫虎引见了沙文通、沙文杰、沙文豪“沙氏三雄”。沙文通又替给他介绍在座各位大侠、老侠、少侠、女侠。宫虎眼都花了,也记不住许多名字诨号,见老的就叩头,逢年轻的则作揖。也不知叩了多少个头,作了多少个揖。乱了好一阵子,才在门边的酒桌旁坐下。沙无垠早跑到沙老夫人旁边去,与坐在另一边的韩玉玲作鬼脸。
  宫虎瞥见韩玉玲时,她也正好将目光移过来,与他的目光一触即掉开,扬起了脸。宫虎也不知她有没有将较技之事告诉沙老夫人,心想自己初来乍到寄居沙府,若得罪了沙老夫人的宝贝外孙女,不知情的人只会将他当作浮滑佻脱的轻薄儿,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正在胡思乱想,忽听沙老夫人开口了:“北门天宇那大魔头一出世,便连戕北方武林五门,武林中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我沙氏历代习武,先夫沙万里在世时,承江湖上诸多英雄相助,亦曾歼灭过几个大小魔头,力保北方武林平安无事。今又有各位英豪本着江湖道义来寒舍相聚,商议对付北门天宇那伙贼子的阴谋,共度厄难,匡扶正义。先夫地下有知,亦心感各位大德。我沙老婆子谨向各位谢过……”
  前排座中立刻有--位老头子站起来说:“老夫人此话差矣!那北门天宇既有称霸武林的野心,又有残害五门高手的恶行,天底下忠正之士,谁不视其为武林公敌?沙家一肩挑起除暴大任,我等谁不感佩?只要老夫人一声令下,我‘铁枪追魂’刘木林敢打头阵!”
  又有几个声音说:“老夫人说甚‘谢’字?除暴安良是我辈本分!” “北门天宇有多大本事?我‘闪电手’正手痒呢?拧下他脑瓜来当夜壶!” “北门天宇纵是天下第一剑客,也挡不住我们人多势众。他不来便罢,若来,管叫他有来无回,尸横当地!”
  众豪正乱哄哄地叫嚷着,忽有一个怪声怪气的声音从屋顶上落下来:“好大一群牛皮客,别把天给吹破了!”
  众人抬头看,见屋顶横梁上隐约有个人影。
  “什么人在上头?”沙老夫人断喝一声。
  立即, “嗖嗖嗖”暗器破空之声连绵不绝。袖箭、飞镖、金钱镖、飞蝗石、透骨丁……飞蝗般密集地向上飞去。
  梁上人“啊哟”一声大叫,好像中了暗器,像块石头似地栽下来。
  堪堪要撞到铺地的青砖上了,这人手中一根竹杆往地上一点,身形一旋,稳稳地站住了。
  座中有眼光的人已看出来,此人轻功佳妙,根本没负伤。便有人大喊:“抓住奸细!”
  奸细是个瘦小的叫化子,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他一到地上即往门口窜跃。
  众豪岂容他逃跑,三四双手立即扑向他。
  他身形往后一倒,喊声:“照镖!”左手一扬,拦他的人们往后一退,只见眼前袭来一蓬灰。原来梁上多年未打扫,蒙了厚厚一层灰,叫化子来时,已抓了一把在手,现当暗器来打,虽不伤人,却能吓人。
  众豪但见灰雾弥漫,不及伤敌,反手护住面门,那叫化子已一个“鲤鱼打挺”纵起来,滑溜得像一条泥鳅,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厅小人多,拥来拥去,又不能用兵器(怕误伤自己人),自己人挡了自己人的路,自己人推了自己人的背,反叫那小叫化忽而纵上桌子,将碗碟踩得稀里哗啦,忽而钻进桌肚,青竹竿乱搠人脚。众豪乱成一锅粥,却连奸细的一片衣襟都没碰到。
  沙老夫人见状,不由摇头叹息,暗自神伤,请来这许多江湖英豪,个个都是豪气干云,却连个小叫化也拿不住,又凭什么去斗北门天宇呢?若沙万里在世.这许多功夫,十个奸细也拿住了。她沉声说:“列位都住手别动,且看我老太婆擒贼!”
  沙老夫人的声音透着一种威势,众豪闻声都束手伫立。这时沙老夫人双手在椅子扶手上一撑,身形就飞起来,半空中翻了一个跟斗,双足在亭柱上一顿,身子疾似飞箭,射向小叫化后心。她十指成爪,长长的指甲犹如十把刀片。
  小叫化已到东墙下,他前面平肩排列着三条大汉“沙氏三雄”,背后有疾射而来的沙老夫人,眼看无可逃遁,不进反退,青竹竿在地上一撑,身子倒飞,竹竿从腋下往后一撩,竟直刺沙老夫人的头顶“百会”。
  这一招极高妙也极狠辣。沙老夫人十指若抓实,小叫化必得负重伤,但他的竹竿点准对方“百会”,沙老夫人性命不保。是一招攻敌自救的打法。
  沙老夫人身子悬空平飞,无所凭借,眼看就要弄个两败俱伤,韩玉玲出手了。韩玉玲双环飞出,后发而先至,蛛丝卷住了她外婆的两臂,用力一拉,将外婆拉了回来,而她借这一拉之力,腾空跃起,越过她外婆倒飞的身子,两脚踢向小叫化的背心大穴。
  小叫化也正处于倒飞的势态中,他看不见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仍腋夹竹竿向后倒退,待听到背后风声有异,韩玉玲双足已踢倒,唯一的保命之策只有趴下。他趴下了,等敌人从他头上越过。
  韩玉玲的轻功已得乃师“天山神尼”的真传,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小叫化一趴下,她也在空中骤然停住直坠上来,足尖仍对准小叫化的背心,这两脚踩实,能将脊梁骨踩断。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小叫化和身往旁一滚,手一扬,一条软鞭从他腰际飞出,击向韩玉玲面门。韩玉玲不得不后退闪避。那小叫化乘机跃起,长鞭击向前面的“沙氏三雄”。
  三雄往两旁一闪,他就从这缺口钻出,直奔大门,同时又反手一鞭,阻挡韩玉玲的追赶。
  宫虎正站在大门边。
  小叫化从梁上掉到地上时,他已觉这身形极眼熟,待小叫化长鞭出手,他心中再无疑问:小叫化是白玉乔装的。他一颗心就怦怦乱跳,想叫又不敢叫。
  沙无垠叫了:“大哥!抓住奸细!”
  沙无垠一见宫虎守在门边,心中大喜,他坚信:只要大哥出手,这奸细插翅难飞。而奸细为大哥所擒,他这做兄弟的太光彩了——方才他将自己与宫虎结义之事告诉沙老夫人,老夫人只哼了一声,十分冷淡。似乎是怪他这大家公子不该滥交朋友。
  韩玉玲一见宫虎把门,也不再追赶。她和这少年交过手,知他武功很高,奸细决逃不出去。
  宫虎一听到沙无垠的喊声,眼见白玉奔过来,本能地伸出一只手。
  白玉看到宫虎拦她,伤心至极,灰心至极,劈头一掌。这一掌不是打他的手,而是打他的脸。
  “啪!”极脆的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宫虎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你?”宫虎缩手捂住火辣辣的脸颊,怔了一怔。
  白玉如一阵清风掠过他身边。
  待众豪赶出客厅,擎着蜡烛火把四下里找,会窜高的纷纷跳上屋顶看,哪还有小叫化的影子?只在门槛外拣到一根青竹竿。
  好端端地一顿酒饭,被这小叫化一搅,谁还有心思喝酒议正事?不少人心中已萌悔意:那奸细看去才十七八岁,就有这么高的功夫,如北门天宇亲自来到,谁能敌得过?英雄不是好做的,还是安安耽耽溜回家去吃老米饭吧!免得白白送命。  “沙氏三雄”心中十分沉重:号称武学世家的沙府,那么多的好手,那么多双眼睛,竟让一个奸细混进来,而无.人知觉,传出去,江湖上谁不笑话?沙无垠很沮丧:大哥这么好的本事不仅拿不住奸细,反叫奸细在脸上留下五个指印,真是丢脸。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脸上也有个手印,不住地用袖口擦脸。韩玉玲也后悔:这宫虎除了力气大,实在也没啥本事,自己下午竟白白输给他,太亏了!什么时候再跟他比一场,也打他一个耳光回来。沙老夫人除羞愧之外对宫虎更多了一层怀疑:此人跟奸细似乎是认识的。那奸细身法滑溜,诡计多端,武功并不十二分高明,以宫虎的身手,无论如何不能叫打了耳光去。看起来倒像是场苦肉计,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假做戏来掩人耳目。若真是如此,则沙府危矣!她心头袭上一层寒意。细心的人不止沙老夫人一位,他们不时将怀疑的目光射向宫虎,小声与同伴议论,探测此人来历。
  宫虎对此一无所知。白玉的突然出现,使他十分困惑,感到好像在梦中一样。在感情上,他决不肯将她当作奸细,但她的行为与奸细并无二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她是奉师命来刺探消息的?  “孔雀夫人”巫飞飞倒是个什么坏事都肯作也愿作的人。如果那批杀人狂大股来犯,而白玉也夹在其中助纣为虐,他该怎么办?
  酒宴草草结束,众豪各回客房。
  宫虎回到客房,正欲脱衣上床,忽听有人用指叩窗,在外轻声叫:“大哥!大哥!”
  是沙无垠的声音。宫虎开了窗,沙无垠跳进房来,一脸焦急、慌乱的神情。
  “兄弟,你不去睡觉,有什么事吗?”宫虎看他一双眼睛上看下溜,四处乱看,大惑不解。
  沙无垠收回乱转的视线,直直地看着宫虎,过了一会,没头没脑地问:“大哥,我们是生死兄弟对不?”
  宫虎已知沙无垠憨直又有些傻气,便随口答:“是的。”
  沙无垠说:“好!大哥,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别骗我! ”
  “你问吧!”
  沙无垠低头想了一会,鼓足勇气说:“大哥你与那奸细认识吗?”
  宫虎一愕,没想到被这傻兄弟看了出来,点点头说:“是的。我认识。我不知她为何……”
  沙无垠打断了他的话:“大哥你不必多说了。你快逃命吧!我祖母我父亲、叔叔们正在商议半夜里来拿你!他们说你是奸细,是北门天宇派来卧底的。说不定要杀你呢!你快走吧!”
  宫虎十分感动,拉着沙无垠的手说:“好兄弟!你祖母他们弄错了。我不是奸细,今日那小叫化也不会是奸细,北门天宇是大侠客大英雄!你相信我!我不能走。”
  “你快走,你一定要走!你是我大哥,我相信你必是好人。你快走,过一会他们来了,你叫我怎么办?我帮你,就是不忠不孝,帮他们是不仁不义!你走吧!这些银子你带上,走得远远的。以后我会来寻你的。”沙无垠一边将一封银子往宫虎怀里塞,一边落下泪来。
  宫虎一想无垠的话也对,长叹一声,佩好剑,开了窗,两兄弟一跃而出,跳上瓦背,就看到从内宅花园那边来了一伙人。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走,更坐实了“奸细”的身份,但又不能不走,便对沙无垠说:“贤弟,我不会走远的。贤弟待我一颗真心,我必以真心报之。我去了。”他用力握了握无垠的胳膊,蹿房越脊,几个起落,就离开了沙府。
  夜色沉沉,细雨霏霏。
  宫虎独自一人来到镇外一个破庙里。
  破庙里神像断臂折腿,供桌灰蒙虫蛀,屋顶塌了几个大洞,雨丝轻粉似地飘下来。
  宫虎拣了一块干燥的角坐下,想自己虽又一次被误会,毕竟还交了一个好朋友沙无垠,怅惘之余又觉得可以欣慰。
  倾听雨脚沙沙掠过地面,他念起白玉来。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 他脸上还有点儿隐隐作痛,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一双似嗔似喜,水淋淋的黑眼睛。
  他忍不住曼声吟哦:“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墙外传来。
  这样漆黑的雨夜,凄风愁雨的破庙,怎么还会有第二个人呢?他犹犹豫豫站起来,挨到破墙豁口,伸头出去看,只见风掀竹林,雨拂长草,哪有人影?
  他想定是自己听错了。风声雨声在这黑夜里,多像是愁绪绵绵的叹息啊!
  雨大了,风劲了。风挟着雨点斜扫进来,打湿了他的头发,打湿了他的胸襟。他什么也不觉得,他痴痴地想着:白玉现在哪里?
  宫虎没想到,白玉方才确实来过这里。那声幽幽的叹息,也确实是她发出的。
  白玉自从与巫倩倩、何冰儿大闹“英雄会馆”后,曾决心忘记那个带给她欢愉和苦恼以及愤恨的宫虎。灵山她是不能再回去了,便打算浪迹江湖,云游四方。但离开宜春镇一步,她的心像有一根丝线拴着,总要把她扯回去。于是她乔装易容,又回到宜春镇住了两天。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她应向宫虎索回那根金簪,然后一刀两断!
  她看见只有少年书生一人回到卧龙山庄。少年书生负了一点伤,神情也很难看,眉宇间充满杀气。
  她当然不敢问“洪馆主”宫虎的去向,她甚至不敢在洪面前露面。女人看女人,往往一看一个准。洪馆主女扮男妆瞒不过她,反之亦然。
  猛地里,她想起宫虎曾说过要到同兴镇找一个失散多年的总角之交。于是立即买马北上。
  所以,她三天前就到了同兴。白天乔装成叫化子的模样,走街穿巷——叫化子吃的四方饭,最不惹人注意。
  宫虎一出现在镇口,她就发现了,其时她正坐在茶馆对画的柳树下。她很想叫住他,突又被一种难言的情绪抑制住了。如果她当时叫住他取回金簪,那就真正一刀两断,各奔东西了。
  她看他进了沙府大门后,在沙宅的围墙下一圈一圈走了不知多少圈。直至一个角门打开,出来一个好心的厨子,领她进去吃冷饭,她才混进沙府,躲在大客厅的横梁上。
  她判断得很准确,沙府这么多客人,必定会大张筵席,宫虎也必定在座。
  筵席开张,众豪商议的是联合对付北门天宇的事。白玉对北门天宇是十分崇拜的。她虽知北门天宇已携“龙凤侠侣”的遗孤南下,但想北门天宇是大侠,也有可能听说北方武林中坏货多,返身北上来除奸。沙府既对北门天宇恨之入骨,必也不是好人。宫虎专跟坏人混在一起,令她很气愤,及至众豪大言炎炎,诋毁北门天宇,而宫虎(北门天宇跟他素不相识,一知他失陷卧龙山庄就不避斧钺赶去搭救了)却不发一言,她哪还忍得住?于是爆发一场众寡悬殊的混战。更可恨的,宫虎还想拦她,她才打了他一个耳光。
  待她脱险后,冷静下来想想,宫虎的拦她似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第一、她扮作小叫化,他一时未认出,待认出后就放走了她。第二、北门天宇营救他的事,他不知道。
  一个少女一旦将自己的情丝牢牢系在另一人身上时,总会找出许多理由来宽宥那人。白玉本想再入沙府看个究竟,但沙府因为她这一闹,夜间的警戒十分严密。她只能伏在沙府邻家的屋脊上窥伺,因此能追踪宫虎到破庙。
  听宫虎吟诗,她情肠百结,感慨万分,不能自已,才发出一声幽叹。宫虎出来观望时,她已经跑进了雨幕。
  回到镇上客栈,白玉的衣衫已湿透。她从窗口进入自己的房间,换去湿衣,躺在床上折腾许久,才朦胧睡去。
  待她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白玉胡乱梳洗了,出门吃了点东西,躲在镇外林子里乔装改扮成一个书生模样,摇着大折扇,摇摇摆摆地向那破庙走去。
  她心里很兴奋,又有一种惶恐,还带有一丝说不出的甜味。
  待她一跨进破庙的庙门,哪里还有宫虎的影子?供桌上有一个手印。小虫在墙角的草丛中鸣叫。一条青蛇在断砖碎瓦间扭曲着身子无声游动,蛇眼亮晶晶的。
  白玉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失落了一件非常重要却又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
  按住那只印在灰尘上的清晰的掌印,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一阵风吹过,墙外竹林沙沙地响,抖下了叶片上的露水。
  太阳光从屋顶的破洞射下来,耀眼的光柱里浮游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此刻,宫虎正在离破庙五里外一个傍山的小村子的一户农家屋里吃早饭。他身上有沙无垠给的银子, 就拈出一小锭,向农家买饭吃,买了一套旧衣服,一顶笠帽,一双麻鞋,一把斫柴刀。
  沙府已将他当作奸细看待,而他又不能离同兴太远。他不会易容术,只好将自己改扮成一个农夫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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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1 15:2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回 巨刃一举摩天扬
  “星移斗换”沙家,在同兴镇是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宫虎欲打听沙府的消息也很容易。至中午,乡间农夫已在纷纷传扬,说同兴镇上沙家的家丁正在找一个叫化子、一个外乡少年,因这两人合谋偷了沙家的东西。
  宫虎听了暗自发笑。沙府的人实在也太蠢了,他和白玉若真是奸细的话,行迹一败露早已远飏,岂能还耽在同兴镇那弹丸之地等人来捉拿?
  午后,宫虎带足了干粮,弄一段竹杠,将竹结打通了,把短剑连鞘放进去,腰间插了斫柴刀,戴了笠帽,走上山去。那打扮,活脱脱是打柴的樵夫。
  他是想到左近山上找个山洞作居留处,住在山下村子里,他的外乡口音或会带来麻烦。
  同兴镇西,群山连绵,深谷浅沟在在都是,宫虎在一个谷地的山涧旁找了个浅洞作窝,割了些草来当垫被,移了几棵小树栽在洞口,钻进去美美地睡了一大觉。他醒来时,太阳已下山。他就着溪水吃了些干粮,待暮色四合,就下山到镇上去。
  他已听说,那伙连挑五门武学世家的恶人都是在晚上作案的。
  一入镇,他便提气蹿上房,掠过几十重屋脊,一口气直奔沙府,到沙府西边的邻屋的屋顶上停住,伏下身来看。沙府院内有人巡夜,几棵大树上也有人放哨,戒备得甚是严密。
  宫虎在屋顶上伏了半宿,看看东方已经发白,镇中人家的鸡也啼了三四遍,想来那伙恶人这时辰是不会来的了。沙府中巡夜和放哨的也换了班。他就悄悄离开镇子,回山上去。
  第二日、第三日夜间,沙府皆平安无事。
  第四日黄昏,宫虎结束整齐了,正准备出洞,忽听洞外有脚步声,他以为是山中野兽趁天黑下山到村里逮牛羊去,扒开遮洞的树叶一看,苍茫暮色中,有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顺着山涧往山下走去。
  宫虎心中一动,偷偷地跟在这两人后面,看他们往哪里去。这两人服饰与当地农夫山民大异,走得飞快,显见得是练过武功的。他们腰间都有异物凸起,似乎是藏有兵器。
  一到山下,两个黑衣人判断了一下方向,立即展开轻功,向同兴镇的方向疾行。
  宫虎心中明白,这两个黑衣人或就是冒充北门天宇的恶。人。他足一顿,提气直追,不一会就超越了两个黑衣人。
  两个黑衣人只顾自己赶路,忽见前头有个影子快逾奔马似地飘行,一会儿就没入黑暗中,心中骇然。矮的一个说:“老大,那是个鸟还是个人?”高的那个说:“老二,我看非鸟也非人,弄不好是个鬼?”老二就问:“老大你怎说那是鬼?”老大说:“鸟飞有扑翼声,人跑哪有这么快?我俩号称‘一阵风’阎老大和‘流星腿’阎老二,武林中论脚头快,还有什么人能与我们比? 所以,我说那是个鬼,不会是人。”
  阎老二想了想,说:“老大,我们还是慢些跑,别追上了鬼,若恼了他——我倒不怕人,就是怕鬼。”
  阎老大说:“有理有理!反正叫我们送一封信,我们送到便是,也不争这点功夫!”
  两人就放慢了速度。阎老二又说:“其实小小沙家门中,沙万里早已变成一堆白骨了,不必兴师动众。就凭我们哥儿俩,也能将‘沙氏三雄’弄作死熊。”
  阎老大说:“老二你不懂,沙家门是没什么人材,但方圆几百里有不少好手来帮他们。索性正大光明战一场,一鼓灭了他们,岂不更好!”
  兄弟俩一搭一档说着话,但见同兴镇黑幢幢的房屋渐渐近了,就不再说话,一阵风似地掠过去。
  宫虎不怕暴露自己而超越阎老大阎老二,是欲赶在头里去沙府报讯。
  他想:沙府虽聚集了众多好手,但这两黑衣人既能连挑五门,武功一定高得惊人。沙府众豪在明处,黑衣人躲在暗处,总要占些便宜。
  待一到沙府的院墙下,他又有些犹豫起来。沙老夫人已将他视为奸细,他径闯进去报讯,沙家众豪能相信吗?而且,这两个黑衣人究竟是否冲沙府而来,还有待事实证明,如果他俩是沙府邀请来助拳的帮手,那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尤其是后一点猜测使他心生警觉。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闯入。
  被人误会也有好处,否则的话,他就很难推己及人。
  宫虎吁了一口气,返身纵上沙府邻家的屋顶隐伏起来。
  这夜虽无月亮,天空阴云密布,镇中漆黑一团。宫虎却有一双夜眼,镇中的景物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在屋顶伏了好一会,才见两个黑衣人从镇口探头探脑地走过来。
  沙府的大门紧闭着。院子里巡夜的家丁提着灯笼一边走一边打哈欠,爬在树上放哨的,也在阵阵困意的袭击下频频伸懒腰。
  宫虎看着两个黑衣人从下面巷道走过去,两人皆昂头耸肩脚步轻飘,无声地掠向大门。
  宫虎心里刚刚判断他们是否沙家的朋友时,就听到“咚咣”一声巨响。
  这不是叩门也不是打门或夯门,而是砸门。两扇半尺厚包铜钉的杉木朱漆门经此一砸,脱臼震飞进去。
  那巨大的声响,在静夜中犹如山崩崖塌一般令人惊怖。远远近近的狗吠,织成一片大祸临头的哀号惨叫。
  有个在树上放哨的家丁,吓得尖叫一声掉下来跌伤了腿,另几个也纷纷溜下树狂叫着四处逃窜。只有一个最忠于职守的敲响了警锣。
  沙府里里外外亮起了灯烛火把,杂乱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器磕击的声响以及短促的低语骚动了一阵后复归于静寂。
  宫虎趁机已纵到沙府西厢房的房脊后。那两个黑衣人并门挺立在门槛上,他们白生生的脸上带着高傲的微笑,对东西厢房的窗洞里蓄劲待发的利箭和廊柱后伸出的寒刃视若无睹。这种从容,这种镇定,这种压倒一切的气概只有在自信与死神无缘的大侠或巨盗身上才能表现出来的。
  客厅的门訇然洞开。首先走出来的是“沙氏三雄”。老大沙文通居中,沙文杰、沙文豪在左右,他们都是左锤右刀。第二排又是三人,白发苍苍的沙老夫人居中,沙无垠和韩玉玲搀扶着老太太。接着,来助拳的群豪各持兵刃鱼贯而出,站满了长廊和台阶。高高低低的火把、灯笼映照着他们阴郁刚毅的脸庞。
  一大群手持兵器的人,与两个手无寸铁的黑衣人默默地对视了许久。沙老夫人开口了:“二位夜闯寒舍,意欲如何?”
  她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但透出一股威势。
  两个黑衣人一齐抱拳拱手,阎老大说道:“老太太莫不是‘星移斗换’沙万里沙老前辈的未亡人?在下‘一阵风’阎老大、  ‘流星腿’阎老二拜见求老前辈。二十年前我们兄弟曾在武功山下会过求老前辈和沙老前辈。弹指间沙万里老前辈已化为一堆枯骨,  ‘云破月’求女侠也白雪覆顶了,真是‘日往月来,星移斗换’。思之不胜怅然。”
  这话中的讥诮之意,谁都听得出来。沙老夫人冷哼一声,说:“原来是阎氏昆仲,失敬!二十年前你们在武功山劫道,做没本钱的买卖,我和先夫途经那里,曾与你们交过手,一人赏你们一个耳括子,可还记得?哈哈哈!”
  阎家兄弟一齐说:“求老前辈的厚赐,我们须叟不敢忘记! ”
  沙老夫人说:“你们划下道儿来吧!”
  阎老大冷笑一声,说:“这笔债不讨还也罢。反正沙家门马上要灭门了,我们兄弟何必斤斤计较呢?”
  一听这话,沙文通忍不住大骂一声:“放屁!凭你们两人,我沙文通一人就足矣!”
  阎老二笑道:“沙老大你别着急,我们兄弟是奉‘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大侠之命来下书的。你要想送死,我明日接着你。”
  阎老大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二指一弹,那长方形的信封就平平地飞了过去。沙文通伸手欲接,谁知那信倏然上飞越过他头顶,飞到沙老夫人面前,她用两指夹住了。
  阎老大掷信,用上内力加巧妙的手法。沙文通接了个空,脸上一热,幸好在夜晚,谁也看不出来。但他心里很沉重,阎氏兄弟仅仅是信使,便有这样的功力,那北门天宇手下还不知有多少高手呢!
  沙老夫人展了信看,韩玉玲为她照明。
  信是这样写的:
  “沙老夫人台鉴:
  ‘星移斗换’沙氏在武林中享名已久,昔年雄风早已不存,犹自不思消形敛迹退隐江湖,仍招摇撞骗,滥竽充数,沙万里老前辈泉下有知,亦当 斥汝等不自知自爱甚矣!夫天地万物全则必缺,极则 必反,盈则必亏!以老夫人之明达睿智竟不知此理,北门天宇无奈,不得不教以苟全性命之道,延续香火之理:去‘星移斗换’之匾额,毁弓折箭,则沙氏幸甚,武林幸甚。倘仍不思悔过,吾等只好循名责实,于来日卯时在同兴镇之东十里亭左近恭候大驾,为武学正名!……”
  这一篇充满恫吓的战书使沙老夫人气得浑身打抖,几欲将信笺撕破。她把信笺交给她的三个儿子,随后提气亢声说:“拜托二位回覆北门天宇,我老太婆明日准时赴约,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三头六臂!”
  阎家兄弟躬身说:“遵命!”转身欲走。
  沙文通大喝一声:“且慢!”他越众而出,手中刀锤互击, “铮”一声宛若龙吟。
  阎家兄弟站住了。阎老大笑呵呵地说:“沙老大还有什么话说?”
  沙文通双目怒视,大声说:“沙家门虽非侯门禁地,却也不能让二位说来就来,说去便去!”
  阎老二说:“你待怎地?你枉为沙万里的儿子,沙万里没告诉过你吗?  ‘一阵风’、  ‘流星腿’,向来来去如风!纵是龙潭虎穴,我们也如入无人之境!”
  沙文通气得虎吼一声,刀锤并举向阎老二扑去。
  阎老二根本没将沙文通放在眼里,背负双手,笑吟吟地踏上几步。他轻功超卓,沙文通锤击刀斫,他只移形换步,一一避过,不时还出腿袭击对方下盘。
  沙文通虽为“星移斗换”沙万里的长子,限于 资质欠佳,勤学苦练数十年,还不及乃父功力之三成。七八招击出,没碰得对方一根毫毛,又羞又怒,使出“星移斗换”的功夫,刀锤急速地互换,狂风骤雨似地攻向对方。
  沙文通原是左手锤,右手刀。这时,忽而右锤左刀,忽而左锤右刀。锤砸平实,刀走轻灵。攻得阎老二手忙脚乱,再不敢托大,抽出一对判官笔,敌住了沙文通变幻无常的刀锤。他兵器在手,刷刷几笔搠去,立占了上风。待沙文通左手刀劈来,他铁笔一架,出腿踢中对方的右腕,沙文通顿觉右腕彻骨地疼,强忍着没把锤丢掉。一腕负伤,刀锤互换之术就使不开了,眼见阎老二双笔当胸插来,他回不过刀来,唯有连连后退,十分狼狈。这时,有一件黑乎乎的东西从西厢房顶疾飞而来,夹着呜呜的风声袭向阎老二的背心。
  阎老二原是江洋大盗,久经战阵,一听脑后风声劲急,不及伤敌,先护自身,将双笔收回反手一拨。  “当”一声响,他陡觉双臂猛震,虎口发麻,铁笔险险脱手,哪还敢再战,一个跟斗翻出大门,与阎老大像两团黑雾似的疾没于黑夜中。
  掷瓦的自然是宫虎。他一见阎家兄弟退走,也就跳下地来。
  沙府中人突见房顶跳下一个戴笠帽的人来,刷一下都拨出兵器。韩玉玲出手更快,双手一张,两杖金指环就拖着蛛丝来缠宫虎的双腿。倒是沙文通头脑清楚些,喝声:“大家别动手!”又问:“尊驾何人,方才掷瓦的可是阁下?”
  宫虎跳起避开韩玉玲的金环,摘了帽子,躬身行礼:“正是小侄宫虎!”
  沙无垠喜呼一声“大哥”,正要跑上来,却被他祖母拉住了。沙老夫人淡淡地说:“宫少侠深夜光临寒舍,可有什么急事?”
  宫虎不知道,沙老夫人此时对他已怀着极深的嫉恨,若非因他曾持玉镯来投,她看在故友的份上留了面子,早已将宫虎撵出去了。
  沙老夫人一向心胸狭隘、性情刚愎。她先认定宫虎有奸细之嫌,又恨宫虎掷瓦退敌损了她沙家的名头——以她的想法,沙文通纵若斗不过阎老二,沙府上下那么多好手在,岂能让阎老二得手,再斗几招,文通如有危险,她自会出手救援,怎么轮得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插手干预呢?宫虎一掷瓦,虽惊走阎氏昆仲,但教助拳的朋友们看起来,说沙老大是一个后辈小子救的,沙府颜面何存?
  宫虎不知她的心思,自以为掷瓦击敌,足可证明自身的清白了,便答道:“老太太,宫虎愿跟你老人家与贼人拚个高下。”
  沙老太太嘿嘿嘿笑起来,笑声阴郁,场中人无不心头一寒,她说:“宫少侠武功盖世,我们都已见识过了。沙家门的事,自有沙家老小和肝胆相照的朋友们料理,无须外人插手。宫少侠请回吧!”
  宫虎满腔热情而来,被兜头一盆冰水,从头顶冷到脚底,看看沙老夫人火把映照下阴沉沉的脸,知道多说无益,只好拱拱手,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沙老夫人在沙府中是说一不二的,兼之大战在即,别的人纵然心有异议,也只好眼睁睁地看宫虎走出大门口,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出了沙府大门。宫虎站在静寂无人的街上,不知该怎么办好。
  阎氏昆仲显然是来下战书的,但约战的时间、地点,宫虎全然不知,而此刻要追踪下书人,也已为时过晚。时交子夜,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来,给沉睡的大地投下如水的清辉,屋舍、街道、树木皆在朦朦胧胧中隐现。
  “活该! ”
  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唤醒,他转身抬头一看,一条人影在墙头一掠而没。他忍不住高声叫:“白姑娘——”
  谁知身后风声飒然,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你弄错了,我不姓白,我姓韩!”
  跑了一个白玉,来了一个韩玉玲。
  这真如同梦一样。
  韩玉玲腰悬两柄长剑,白衫红穗,环佩叮冬,犹如玉树临风。
  她手按在剑柄上,说:“我外婆说你是奸细,我表弟又说你是好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宫虎反问:“你说我是什么人?”
  韩玉玲说:“你深更半夜与一夜行人在此密议,是有五分奸细的嫌疑;你掷瓦退敌救我大舅父,倒有五分好人的味道。所以,我看你不好也不坏!”
  宫虎愁怀尽释,喜道:“多谢韩姑娘明鉴!”
  韩玉玲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说:“大敌当前,我外婆身系一家安危,值此沙家门生死存亡之际,不免多虑些,也是情理中事,宫大哥不要放在心上,沙家门自我外公故世后,实在是剩下一个空架子了。不是我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明日一战,实是凶多吉少。那些应邀前来助拳的好汉,眼见两信使便有如此高强的武功,不少人已心头发悚,届时真刀真枪,肯舍命上前的恐不会太多。无垠和我都是忧心忡忡。不知宫大哥可能鼎力相助?”
  宫虎点头不及,连说:“好的,好的。我正有此心,故一直逗留在左近。”
  突然有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不要听她的鬼话,她骗你!”
  那是白玉的声音。她去而复来,就趴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
  宫虎一回头,她又掠远去了,有韩玉玲在一旁,他又不能撇下她去追,急得搔耳挠腮。
  韩玉玲说:“宫大哥若信得我过,就跟我走,如信不过,我绝不勉强!”
  宫虎只好跟着她三步一回头地走向沙府。
  白玉刚才那一声喊过后,心想宫虎一定会追上来。她在镇口等了许久,宫虎连个影子也不见,气得乱踢地上的石头,惹得左近的狗汪汪乱咬。
  起先,她以为宫虎被那女人迷走了,后来想想又不对,怕宫虎遭了毒手,强捺下心头的忿恨,往沙府跑去。
  白玉基本上是没猜错:宫虎又上当了。
  韩玉玲引宫虎进了沙府的边门,三绕两绕来到后院沙老夫人住的小楼前。小楼底楼房中点着灯烛,窗纸上映出沙老夫人的身影,韩玉玲推开门,让宫虎先进。宫虎一脚跨进,两胁下一麻,被点了穴道。他咕冬倒地,滚了进去,躺在地上不会动了。
  沙老夫人向外孙女赞许地点点头,对宫虎说:“宫少侠,事关我沙家门生死存亡,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倘这场风波过去,事实证明你与北门天宇无关,我会放了你的。现在只好委屈你了。”
  韩玉玲说:“外婆,他还有个同伙在外头,要不要去拿来?”
  沙老夫人想了想,说:“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许多事得我分派,这人就交与你看管。那同伴若来救他,是自投罗网,若不来,就算了。这事千万别告诉垠儿,那小子缺心眼!”她说了就走出去。
  宫虎开始是被气昏了头,这时才说:“韩姑娘!你的心太毒了!”
  韩玉玲嘻嘻一笑,说:“你不是号称天下无敌手吗?怎不闻兵法云:  ‘兵者,诡道也’,又云‘兵以计为本,故多算胜少算’。我要胜你,只不过举手之劳。”
  沙老夫人和韩玉玲皆是心胸极狭,睚眦必报的人。韩玉玲与宫虎较技败北,便耿耿于怀,总是想着报复。刚才宫虎一走,她就俯在外婆耳边说了这条计策,三言两语把胸无城府的宫虎骗来擒住,心中畅快异常,乘机奚落他几句:“我外婆已经走了,你要我放你,也很容易,只要你给我叩三个头,说三声‘我是韩玉玲手下败将’!我就解了你的穴道,如何?”
  宫虎瞪了她一眼,转过脸去。
  她又说:“你还有个同伙在外头,该想个什么法子请她来与你作伴……”她以手支颐,偏着头想了一会,忽拍手笑道:“有了,有了。我将你放在明处,不就把她引来了吗? ”
  宫虎忍不住说:“韩小姐,你要折损我,就冲我一人来,何必要暗算我的朋友呢?”
  韩玉玲眼一瞪,出指点了他的哑穴,又找了一条麻绳,将他捆得像只大粽子似的,提着他出了屋子,东看西看一阵,将宫虎提上假山顶上放下,又回屋找了个灯笼来,放在宫虎身畔,笑着说:“这叫做安排香饵钓金鳌!可惜只能钓个女叫化!”
  她喜孜孜地躲到假山下的洞子里去。
  宫虎有口不能说,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心里只盼白玉不要来。
  白玉焉能不来!只不过她一进沙府,就遇到了麻烦。
  她纵上沙府的院墙时,因为气浮心急,不小心蹭下一点墙头土,正巧落到墙下一个守夜的家丁头上。那家丁接连几天守夜,太过辛苦,实在熬不住瞌睡,就坐在墙壁下打了个盹,又因府中主仆皆在备战,做梦心也提着的,总梦见群盗明火执仗地杀进来。墙土落到他头顶时,他刚好梦到一个大盗明晃晃的刀子向他头上砍来,就狂叫一声抱着头满院子乱跑。
  他一叫一跑不打紧,那些打更放哨的皆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的,一个个也都大惊小呼以为敌人来了。更有几个埋伏在大树下的弓箭手,猛见月光下一个人抱头鼠窜,拉弓便射,倒幸亏准头差,没把他刺中,却把他吓醒了,抬头看并没有敌人来,自己的脑袋也好好地长在脖颈上。
  但这一阵乱也惊动了在大客厅中议事的众豪。沙文通出来问明了事因,一掌将那惊梦的家丁打落半边牙齿,痛骂了一阵,又一脚踢断他小腿骨,喝叫众家丁都到客厅廊下去守着。
  众家丁见大老爷如此凶恶,无不抖擞精神,只恐厄运落到自己头上。
  等到这阵骚乱平息后,白玉才敢重新蹿上墙头,窥伺了一番,见几棵大树上没人了,才踏着屋瓦一溜烟地掠过前院,到东西厢客房看过了,往后院找去。
  白玉掠过屋脊时,曾有一个家丁看到她飞掠的身影。那家丁用肘尖捅捅同伴,低声说:“李四,你看那房顶上是个猫呢还是人?”
  李四回捣他一肘:“张三,你的腿和牙都不要了是吗?”
  张三一想对呀!管什么人和猫,总是自己牙齿和腿要紧。没有了腿,做不成狗腿子,没有了牙,大鱼大肉嚼不烂。反正主人家的死活与己无关,何必管了那么多?便也闷声不响了。
  白玉到了后院,以花木隐身,一座楼一间阁地找过去,只见一些仆妇丫鬟都在收拾箱笼,并无宫虎的影子,转眼看到远处假山顶上发出一团红光,便纵到一棵梧桐树上,看到了捆成粽子样的宫虎。
  白玉的心思转得很快,马上想到:这其中一定有诈。
  她跳下树来,轻手轻脚挨近去。拣起一块小石子捏在手心里,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
  假山旁有一株老枝虬曲的大樟树,白玉一跃纵上树杈,将手中的小石子掷向假山旁的荷花池里, “扑通!”水花溅起老高。但埋伏的人仍没现身。四下里一片寂静。
  白玉并不为这寂静所惑,相反的,她感觉到有一双狡诈的眼睛在死死盯住她,有一张网悬在她头上,有一口陷阱敞开在她身下。
  这时要退或还不晚,但她一看宫虎被捆绑着躺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上,紧闭双眼,好像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她就忘记了自己的危险,足蹬树干,纵身一跃,大鸟似地向假山顶俯冲下去。
  白玉身在半空时已抽鞭在手,她双足将要落地时,两道寒光交叉着,向她足踝斜斜掠到,竟是一下子要切下她的双脚。其时她已身在空中无所借力,下坠之势也无法改变,正在这危急之际,她长鞭上挥,勾住了一根横枝,硬是阻住下降之势,没将双脚伸到两道剪刀口似的寒刃中去。她身形一旋,飘落到假山下。
  韩玉玲也跟着跃下,笑吟吟地说:“你弃鞭吧!我已等你多时了。”那口气,白玉已在劫难逃。
  白玉也不跟她多说,一咬牙,长鞭抖直如棍,直捣对方胸口,韩玉玲哪将她放在眼里,左剑一立,右剑就斩她鞭身。白玉一抖腕,长鞭避开锋刃,击她右足。韩玉玲不退反进,身形一拔,双剑如绞,连剑带人飞过来,顿时剑芒暴长,剑风呼呼,白玉立即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急退之时软鞭狂舞。
  论功力,韩玉玲比白玉高出许多,她那对剑又是奇寒的宝物,三四招一过,白玉浑身发抖,鞭都快捏不住了,但见眼前银光四射,犹如暴风雪一阵阵袭来,冰冷的寒气侵进她每一个毛孔,似乎连血液也要冻结起来。她步步后退,韩玉玲步步进逼。白玉自知再难闪避,两眼一闭等死。
  韩玉玲冷笑一声说:“你道我 不敢杀你?”右手刷一剑,白玉只觉头皮一凉,脸上痒痒的,睁眼看一缕乌丝滚落下来。
  一个豆蔻少女,最珍惜的是自己的容貌,她一缕秀发被割,心中又气又急,大声骂道:“你有种杀了我!”
  韩玉玲冷笑道:“我杀你干什么?我先给你这俏脸蛋上刻两个十字如何?”她左手剑一递,就将寒芒丝丝的剑尖在白玉脸前半寸处晃动。
  白玉的师父“孔雀夫人”巫飞飞因为脸有伤疤而性情大变,谁向她多看一眼她就要取谁的性命。白玉一想自己如变成师父那般模样,真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此时她已站在荷花池边上,后无退路,就用力一蹿,和身向剑尖扑去……
  韩玉玲没有杀过人,与白玉毕竟说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想将她戏弄够了,再捆起来让外婆去处置。以她的打算,最多只是把白玉逼进荷花池里,沾一身污水,猫儿逗鼠的把戏就可结束。怎想得到白玉宁死不受辱,竟用胸口来撞她的剑。她一惊之下,急将剑锋一偏,避开了白玉的胸口,避不开白玉的胳膊,剑尖在白玉左臂上划了一道半寸长的血口子。
  白玉一声痛呼。
  呼声未息,假山顶上发出一阵“嘭嘭”的断绳声,宫虎一跃而起,纵下地来,一拳直捣韩玉玲的后心,同时骂道:“好狠毒的女子!”
  这一拳虽无章法,但充满了仇恨,蓄足了劲,拳未至背面而一股大力先袭到,势若奔雷。韩玉玲哪敢硬接,在间不容发之际长身纵起丈余高,只觉右足一凉,一只靴底被拳风削落,又听“咔嚓”一声响,原来是池边一枝臂粗的桃树被拳风拦腰轰断,断枝又直飞出去,落到荷花池对岸地上。
  韩玉玲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在空中时已发一蛛丝金环搭住樟树的横枝,借力疾飞过去,双足才落到横枝上,宫虎已挺剑赶到,一剑劈断那水桶粗的横枝。韩玉玲见宫虎状如疯魔,瞪眼咧嘴地,心中害怕,斗志全失,靠着超卓的轻功,几个起落就逃得无影无踪。
  宫虎余怒未息,反手一剑,将荷花池边的太湖石劈成两半。
  “宫大哥!”白玉叫了一声,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白姑娘,真对不起……伤得重不重?”宫虎急走过去要看她的伤口。
  白玉一闪不让他看,说:“宫大哥,我很高兴。我只负了一点轻伤,我很欢喜。”她心中激情澎湃,说话也语无伦次了。
  这一点点轻伤算什么呢?此时此刻她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因为她看到宫虎为了她像疯子一样寻另一个女子拚命。她已将索回金簪的事完全抛在脑后,含着泪水,痴迷地看着面前这个她又爱又恨的人。
  前院有乱哄哄的人声近了,火把、灯笼的光也在四处晃动,大概是韩玉玲领着众豪返回来了。
  “我们走!”宫虎说,白玉自然同意。她不问走向哪里,反正宫虎到哪里,她也到哪里。
  两人蹿房越脊出了沙府后院。沙府的北面是一条街,街北是一个木料场。两人避过了守夜人,在两垛圆木间坐下来。白玉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告诉你:这世界上除了我,别的女子的话你都不能相信。”
  她说得很真挚,很直率,宫虎纵有异议,也不能驳她。若不是白玉,他此刻还会像个大粽子似地躺在假山顶上。
  独孤一人是个至情至性又武功极高的人,他一生之中从不暗算别人,却没想到世上有些人总喜欢暗算人。他教宫虎的三招剑法用于正大光明的交战,绝对可以自保,但应付不了阴谋诡计。因此,宫虎落陷阱于卧龙山庄,被韩玉玲诱骗点中穴道,都是无法避免的。
  宫虎被点中穴道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冲气解穴。只是暗自运功,一会将气导向督脉,一会儿将气导向任脉,好像是在十字路口失了方向,只好每一条路都走走试试。韩玉玲的点穴手法特异,封穴可达十八个时辰,幸亏白玉赶来营救,又因中剑一声痛呼,宫虎心中一急,体内气息暴胀,硬是撞开了被封的穴道,绷断麻绳脱身。这也是因韩玉玲低估了宫虎的内功,没用重手法点穴的缘故。
  宫虎和白玉分别后,各人都有许多不平凡的遭际。白玉一张小嘴叽叽呱呱从头叙来,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她讲到与北门天宇共闯卧龙山庄那一段时心情特别激动,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大,竟然惊动了守夜人。守夜人以为是贼在偷东西,蹑手蹑足走过来,一看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抡起枣木棍大喝道:“好一对寡廉鲜耻的狗男女!”作势要打上来。
  白玉挺身出指点中他的穴道。那守夜人就像一尊塑像似地站在那里僵住了。
  宫虎也听入神了,这时发现天已麻麻亮,猛省起韩玉玲说过早晨要进行决战的事来,急对白玉说:“沙家门要与那伙冒名北门大侠的人决一死战,时间就在今晨,地点却不知在何处。我要去看看,你去不去?”
  白玉一听这话,老大不悦,噘嘴说:“沙府对你那么恶,你还吃苦不记苦去帮他们?”
  宫虎说:“沙老夫人和韩玉玲对我有很深的误会,我当然不高兴帮她们!不过沙无垠是我的拜弟。那伙贼人又冒北门大侠的名作恶,我怎能袖手旁观!”
  白玉赌气道:“你要去你自己去,我是不去的!”
  宫虎说:“你不去也好,你负了伤,正该好好将息。” 
  白玉的脸越发长了,说:“你不要我去我偏去!”她顿一顿又说:“我只去看热闹,谁也不帮!也不许你帮! ”
  宫虎笑道:“快走吧,再等一会,沙府的人都走光了,那就连想看热闹也找不到地方呢!”
  白玉说:“急什么?我们刚从那里跑出来,沙家门还把我们当作奸细,就这么去,不正又有一场架好打?我们得易容改扮一下。”
  白玉精于易容化妆术。她拿药水给自己的脸涂黄了,勾上些皱纹,打扮成个老太婆,又叫宫虎把衣服与守夜人对换了,给宫虎粘上八字胡,扮成个半老头子模样。白玉与宫虎相互看看,都忍不住发笑。
  两人一个手拄竹杖, 一个背负双手弯腰曲背,转眼间完全改变了模样。
  走了几步,宫虎忽想起守夜人,便装老头子的腔调说:“老婆子,你解了他的穴道吧!”
  白玉也憋着嗓子答:“老头子说情,老婆子遵命便是。”
  两人又忍不住格格笑。白玉竹杖一戳,解了守夜人的穴道,便同宫虎施展轻功奔向沙府。绕到南大门附近等候。
  晨光曦微。从沙府的大门口出来许多人。  “沙氏三雄”打头,接着是沙老夫人,丫鬟秋菊捧着一柄极奇特的剑跟在后头,此剑长约五尺,连鞘仅粗如拇指;接着便是助拳的亲朋好友,足有三四十人,皆带着各种兵器,雄赳赳,气昂昂的。沙无垠和韩玉玲不在其内。
  这伙人涌出大门后,皆在石阶下伫立。但见沙老夫人带头,和“沙氏三雄”一齐跪在地上,向高悬门上的“星移斗换”叩头如仪。
  白玉忍不住小声说:“还有这么多臭规矩!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逃。向祖宗叩再多的头也没用。”她自然不能理解沙家母子此刻的心情。
  沙家母子叩头的时候,众豪鸦雀无声。随后,这队人就浩浩荡荡地向东走去。
  宫虎、白玉等他们走远了,悄悄地跟上去。
  镇东十里亭离同兴镇约十里,道左的凉亭还是沙家门三年前出资修的,青石柱、琉璃瓦八角亭顶,旁临一条碧波荡漾的小河。河上跨一白石桥,桥洞里有三只麻鸭在嬉水。河岸边还系有一条小舟,舟子不知何处去了。
  大道的右边是一大片梨树林,青果已有婴儿的拳头大,沉甸甸地压满枝头。大道左边是一块瓜地,绿叶青藤,铺向远处,与瓜地相连的是一栽满青松的岗子。
  早晨这时候,雾霭笼罩着这一切景物,似乎是天上的神仙,不慎将白纱巾飘落于人间。雾气为晨风催动,轻柔地涌动,飘荡,忽而上浮,忽而下潜,使天地之间呈现出一种大梦初醒的倦慵。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宁静、平和的早晨,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走近十里亭时,沙老夫人的脸容更为严峻。这一路上,她没有回过头,却已知道跟在身后的助拳的众豪中已有八九人离开了队伍,虽然开溜的人中大多与沙府有几十年的交情,但此时此刻她也无可奈何。因为敌人太过强大,人人心中都明白:他们也许就走在通向死亡的途中。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恐怖呢?难怪那些平日里豪气万丈的江湖好汉会中途溜号求生去了。
  沙老夫人想,如果命运这一次肯照顾她一家老小的话,那些临阵逃跑的“好朋友”就得死!由她来处死!
  是雾中的八角亭、果园、瓜地给她这一侥幸的念头,也许北门天宇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来赴约, “星移斗换”的名头响了几十年,他毕竟是有所畏惧的,否则又如何解释这片宁静和平和呢?
  但是,沙老夫人突地打了个寒噤。
  十里亭前,青泥道上一左一右站着看瓜的老王和守果园的老张。老王和老张是沙府的长工,一个照料沙府的上百亩瓜地,一个管理沙府的五十顷果园。现在他俩直挺挺地分左右站在道两旁,对大队来人不视不见,好像是墓道上的一对石人。
  老王的脚下匍伏着一条黄花狗,老张的脚旁是灰毛大狼狗。狗头皆朝着同兴镇的方向,连尾毛也不摇一摇。
  沙文通喊道:“老王!老张!”
  老王老张谁也没回答,谁也没动一动。
  沙文豪、沙文杰走上前,各用手拍拍两位长工的肩。
  老王、老张像两根木头直直倒下,交叉着倒在路面上。他们和两只狗一样,早死去多时了。
  “沙氏三雄”倏地变了脸色,惊惧地朝四下张望。众豪皆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后跟溜到头顶心。
  沙老夫人脸上的皱纹根根拉长拔直,她沉声说:“沙家门母子应约前来决战!林子里的贼子给我滚出来!”
  她说这番话时,运上了内功,声若暮鼓晨钟,悠悠不绝,传出很远。
  但那梨园内毫无动静,连树叶也不摇一摇。
  过了一会,从瓜地方向传来一个怪异的声音:“长——针——短——手——摧——肝——裂——胆……”其声又尖又细,吐第一个“长”字尚在远处,至“手”时已到耳际,以下四字,峭拔尖锐,真如长针刺肝,短手抓胆。众豪只觉耳鼓刺痛,心神大乱。有一个“猴拳门”的少年弟子狂呼一声,七窍流血踣倒于地。竟是被这鬼魅般的声音摧肝裂胆至死。
  瓜地中央站起一个身材矮小的绿衣老者。他身不满三尺,面如锅底黑,眼白和牙齿越显银白,两手极短而小,摇摇摆摆像鸭子一般从雾中飘过来,怪笑道:“北门天宇座下‘长针短手’齐云高恭迎沙家门众英雄!”.
  沙老夫人和几位老英雄听说过“长针短手”齐云高的名头,只不知这个西南地区的侠盗原来是这般三分人七分鬼的模样,一现身就以声音杀敌,足见其内功高得匪夷所思,谁也不敢轻视。沙文通说:“沙家门‘云破月’沙老夫人率众至此,请你告诉北门天宇,叫他快点滚 出来与 我们决一死战,别装神弄鬼!”
  齐云高手腕一翻,将一枚三尺长的大钢针横在胸前,眨着黑少白多的一双怪眼说:“沙家门中有谁能在我手下过得十招,北门大侠自会出来。否则嘛——嘿嘿,只好让老夫来取尔等性命了。”
  “霹雳刀”闵胜雄是“星移斗换”沙万里生前好友,虽年已七十,但老当益壮,越众而出,隔着小河说:“待老夫来斗斗你这矮鬼!”
  沙文杰忙说:“闵老且慢,先让小侄上,小侄如接不住,老伯再教训他。”
  沙文杰在“沙氏三雄”中行二,武功最高,人也最聪明。一路而来,助拳的朋友溜了八九个,甫到十里亭又被齐云高用声音震毙一人。他想:生死决战,沙家门的人如不舍命向前,又怎能叫助拳的朋友坚定心志?便挺身而出。
  一条宽仅丈余的小河本挡不过沙文杰,但他却不纵过去,宁可多走几步,从小石桥上走过,进了瓜地,向齐云高拱拱手:“请前辈赐招,晚辈学艺不精,不敢请前辈手下留情。齐前辈大名远扬,沙文杰纵死在齐前辈手下,也无话可说! ”
  沙老夫人一听老二话中大有怯意,心头不悦,却又不好当着众人面责骂儿子,只冷哼一声。
  齐云高却是个喜欢戴高帽子的,见沙文杰的话中有恭维他的成分,哈哈一笑,说:“你这后生的嘴倒乖,我齐云高与后辈交手,一向先让三招!”
  沙文杰说声“得罪”,左锤右刀猱身纵上。
  三招一过,齐云高大喝一声:“我还招了!”大钢针挺出, “嗤!”戳破沙文杰的衣袖管,左手又如鬼爪迅疾地掏向胸口。沙文杰不及招架一个倒纵,脚被瓜藤一绊,仰身跌倒。齐云高紧紧追上,嘴里“三招、四招、五招……”地叫着,左针右爪疾似闪电地攻向仰躺地上的沙文杰。沙文杰只是招架,连爬都爬不起,哪还能还招。
  第七招时,齐云高的长针刺破了沙文杰的耳朵。
  观战的人们无不心头发怵,想沙文杰定要丧命了。
  谁知,只听一声晴空霹雳似的大喝,沙文杰一跃而起,锤刀迅疾交换着左右手,疾风骤雨似地攻向对方。但见刀光翻飞,锤影乱舞,罩向步步后退的齐云高。攻守之势顿换。
  沙文杰自知武功不及对方,故意示弱诱敌。他躺在地上时,不是起不来,而是故意不起来。他想齐云高个子奇短,与人交手攻招多半向上,自己索性躺在地上。齐云高从未与比他更矮的人交过手,果然不大习惯,故在第七招上才刺破对方耳朵。
  沙家的“星移斗换”功,齐云高也只是闻名而已,现见沙文杰使出来,果然不同凡响,那一刀一锤迅速的交换,弄得他眼花缭乱,不退也得退。三招过去,他才看出 点名堂来。照理十招已满,他该出言罢斗了,但他觉得再用几招即可杀死对方,宁可食言而肥,也不肯休战。齐云高是这样的念头,沙文杰以及观斗的人们也都这样想,所以谁也没有出言阻止。
  齐云高长针虽然厉害,但更厉害的还是那短手。他用长针招架刀锤,左爪抓向沙文杰的小腹。沙文杰一锤荡开长针,眼见对方左手离己腹尚有半尺,手臂伸直无可再长,便一刀斜斫对方肩头。哪知齐云高已伸直的左臂突然间又暴长六寸,五爪如钩,插进沙文杰小腹。沙文杰眼前一黑,拚尽全力奋臂一掷,铁锤钢刀脱手。  “格嚓”两声响,齐云高的两臂被锤柄刀把砸断了。
  这场恶斗闹了个两败俱伤。齐云高折了两臂,沙文杰腹受重创。
  沙文通、沙文豪惊呼一声,正欲纵过河去救兄弟。突听背后七八声惨呼同时发起。回头一看,见助拳的朋友中,有八个人手捂胸口,血液从指缝间洇出来。而路旁梨林间立着一个身穿蓝衫,头戴布套的高瘦汉子,他手中有一柄七尺长的剑,长剑如水,映着初阳的红光。剑身上有一缕血痕。他双眼凝视着剑上流转的光华,对眼前这群人似视而不见。
  这时,那八个人才“砰砰嘭嘭”倒卧于地。
  “霹雳刀”闵胜雄问:“你就是北门天宇?”
  蒙面的蓝衫人点了点头,目光仍不离七尺长剑,低吟道:“十年磨一剑……”
  闵胜雄虎吼一声,须发俱张,目眦尽裂,像雄狮一般扑过去,右刀左掌同时击出。
  蒙面蓝衫人仍然头也不抬,继续吟道:“一剑震乾坤。”正念到“坤”字时,长剑轻摇,荡开厚背薄刃刀,左掌随便一挥, “轰”一声响,闵胜雄被震退两丈,七窍出血,身子摇了摇,砰然倒地。
  “霹雳刀”闵胜雄是外家好手,竟被这人一掌震毙。沙家母子和众豪无不面色如土,心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突突突一阵响,梨园中又掠出五条人影,在蓝衫蒙面人两侧一字排开。左首二人是“一阵风”阎老大、  “流星腿”阎老二。右首第一人是个身穿白袍,面容清俊的中年人,腰插两柄小锄。第二人是个年约五旬白白胖胖的老者,腰挎紫金刀。第三人却是个中年道姑,背插一柄拂尘。
  就人数而论,沙家门这边要比对方多两倍,但沙老夫人心中很清楚,对方皆是一流高手,即或以三斗一,己方也毫无一点胜算。这蓝衫蒙面人能在倏忽之间连杀九人,功力之高,深不可测。大敌当前,也无暇顾及沙文杰的生死。她从秋菊手中接过剑来,盯着蓝衫蒙面人说:“你就是什么号称‘天下第一剑客’的北门天宇么?既有‘一剑震乾坤’的口气,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身材高瘦的蓝衫人慢慢地将目光移向沙老夫人。这人剑术之高、内力之强,众豪皆平生仅见,都以为他的双目定该精光四射内蕴英华,谁知他的两只眼睛黯淡无神,缺乏精气神光。他慢慢地说:“沙家门死都该死绝了,还有兴致管这种闲事?”他以一指在剑脊上一弹,七尺长剑便发出龙吟之声,但他的姿式是懒散的,似乎并不把杀人的事放在心上。
  沙老夫人手捏剑把,将剑拉出三寸,说:“好!除文通、文豪外,大家都退下,让我们母子三人与这干恶贼决一死战!”
  她的意思很明白,反正是个死,她不愿牵连助拳的朋友。
  蓝衫人懒洋洋地说:“随你便,不过你 的朋友既来助战,也得把命留下。”他顿一顿,说:“孔兄、燕鬼、无情道长,你们三位跟他们玩玩。”
  沙老夫人长剑出鞘,指着蓝衫人怒道:“你这厮竟敢小觑我求残云?”她是径向蓝衫人挑战,蓝衫人却让三个手下人应战,分明是看不起她,不屑于亲自动手。
  沙老夫人的五尺长剑细如柳枝,浑身闪烁寸余寒芒,剑尖形似箭镞生有两个倒钩,确是一件宝物。她左手捏诀,右手长剑斜指,一头白发在阳光里染成金丝,清风撩起她的衣襟,双目如电,真是威风凛凛。
  蓝衫人短促地干笑一声,依然用懒洋洋的声调说:“求老前辈言重,当年‘云破月’的名头是响当当的,今日还有谁提起?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有谁能接得住我一招?”
  “我-----! ”
  有人响亮地答了一声。梨园里枝叶一摇,掠出两条人影。众人眼前一花,定睛看时,面前已多了两个人。
  一个弯腰曲背的半老头子,唇上有两撇古怪滑稽的八字胡。一个是用青布包头,手拄竹杖的老婆婆。
  正是易容乔装的宫虎和白玉。
  宫虎拱拱手,笑道:“‘五湖一鹤’孔羽生孔大掌门、‘有求必应’燕南飞燕老爷,二位别来无恙!二位甚时又改换门庭投靠新主子啦?”
  孔羽生和燕南飞却不认得这半老头子是谁,心中纳闷,正要问,宫虎已转向那蒙面蓝衫人:“尊驾口气好大,你我过一招如何?我‘百无一用’无名氏若丧命剑下,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怨不得旁人。”
  蓝衫人和孔、燕等人怎么也想不起武林中还有个外号叫“百无一用”的高手,但他既然敢插手这档事,必然有备而来。当下,谁也不敢轻视他。蓝衫人点点头,提剑上前两步,宫虎也从背上取下短剑。
  沙老夫人一见宫虎这柄短剑,就晓得他是谁了,心中既惭又悔,抿着嘴不吱声。
  蓝衫人慢慢抬起长剑,目不转睛地看着宫虎,倏地拔起身形,半空中一个转身,出剑如电,在瞬息之间向宫虎连刺九剑。旁观的人看起来,只觉满天流星射向宫虎。而宫虎的短剑如挽重物,慢慢地划一个弧,满天流星便如没入大海,一闪即逝。
  蓝衫人身子下坠时又是九剑连发,袭向宫虎下盘。宫虎慢条斯理地一招“空前绝后”,  “叮叮当当”打铁似地,蓝衫人的七尺长剑,只余五尺,九段碎片落在地下。
  这时蓝衫人迅速地将剑交左手,长衫“嗤嗤”鼓胀起来,他右掌一摇,拍向宫虎胸口。宫虎大喝一声,也剑交左手,右掌迎上。
  “嘭!”闷雷似地一声巨响。
  那蓝衫人闷哼一声,弯了腰,跌跌撞撞后退三步。宫虎只将身子晃了一晃。
  “是你?”蓝衫人吐出两个字,他声音中带着一种掩盖不住的恐慌。
  “是我。阿炳兄!”宫虎运气三转,消减了胸口的憋闷,笑着说。
  那蓝衫人胆怯地看了宫虎一眼,倒飞五丈,没入梨园逃走了。
  主将一逃,余下四人更无心恋战, “一阵风”、 “流星腿”阎氏兄弟最先退入梨园不见了。
  孔羽生轻功甚佳,他一声长啸,身形拔起,抽出双锄,向沙文豪、沙文通兄弟掘下,沙氏兄弟刀锤并举架住,孔羽生趁机借力,一个倒翻跟斗,身子如白鹤冲天,拔起老高,两袖扇风,也飞进了桃园。
  燕南飞和无情道姑转身便逃。沙老夫人手挺长剑,提气直追,剑尖离燕南飞后心不过两尺,燕南飞前有无情道姑挡道,他一个纵跃越过无情道姑,两脚蹬在道姑双肩。无情道姑怎么想得到世上比她更无情的却是自己的同伙,前冲之势受阻,一柄细如柳枝的长剑已从她前胸突出一尺,她叫一声都来不及,已然毙命。燕南飞趁沙老夫人剑刺 无情道姑之际,逃得没了影子。
  强敌一退,众豪都涌进瓜地去救援沙文杰。
  沙文杰腹受重伤,已奄奄一息。那“长针短手”齐云高见大势已去,拔腿就跑,他两条短腿急速迈动,竟也跑得飞快。助拳的众豪此刻又逞英雄,争先恐后地追去,沙老夫人厉声喝道:“都站住!”奋臂一掷,五尺长剑脱手而出,夭矫如龙,像一道电光掠过长空, “刷”地将齐云高钉在地上。
  宫虎看她出手如此狠辣,不由暗暗叹息。
  沙家门经此一役,十死一伤,但毕竟赶跑了“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众人不由悲喜交集。沙老夫人走到宫虎跟前,拱手道:“多谢宫少侠援手,大恩大德没世不忘!”
  宫白二人见她已看破,即去了化装,现出本来面目与众人见礼。
  众豪中大多是见过宫虎的,但确也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有如此身手,不由叽叽喳喳地颂扬他的武功和侠义,又说,连北门天宇都敌不住他三招,他实在是名符其实的“天下无敌手”。
  白玉本对这干人没有好感,现因他们同声夸赞宫虎,便笑道:“他哪是北门大侠的对手?那个蒙面人是西贝货,假冒的。北门大侠是大英雄,岂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宫虎就将阿炳的真实身份讲了一遍。众人听说江湖上有“七叶一枝花”那样野心勃勃而又凶残无比的组织,不由都破口大骂,大有要立时踏平卧龙山庄的豪气。
  这时,沙无垠和韩玉玲骑马赶了过来,原来沙老夫人怕这一战全军覆没,为保存沙氏血脉,严令第三代子孙由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率领,统统躲到同兴镇南五十里外的一个亲戚家去。沙无垠和韩玉玲本有保护众弟妹的责任,但走出二十里时实在牵挂长辈的安危,故不理老管家苦苦劝阻,纵马返回来。
  众豪自又将宫虎的英勇事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沙无垠欢喜异常,韩玉玲只微微冷笑。白玉一看她那阴阳怪气的模样心里就来气,忍不住说:“幸亏韩小姐手下容情,捆宫大哥的绳子也不够粗,否则此刻宫大哥还在假山顶上晒太阳呢! ”
  韩玉玲和沙老夫人一闻此言,都面红耳赤做声不得。沙文通急赔笑道:“日前我们对宫贤侄和白姑娘的误会,真是惭愧莫名,沙文通谨向两位谢罪!”他深深一揖。
  宫虎急忙还礼,使了个眼色给白玉。白玉见沙文通如此说,心中气也消了大半。
  于是众豪抬了尸体和伤员,浩浩荡荡回同兴镇沙府。
  宫虎和白玉在沙府住了十多日,天天受到上宾的款待。白玉不耐烦起来,私下常唆使宫虎离开沙府。宫虎想:待陈虹影复来,尚有三年之遥,不如趁这空当先去江南找北门天宇,顺途也好探听“七叶一枝花”的动静,联络一些豪侠之士,伺机割了这个武林的毒瘤。他将这想法先讲给沙无垠听。沙无垠长到十七八岁,足迹还不出同兴镇方圆百里,早就向往到江湖上去闯荡一番,做些除暴安良的侠事,也好扬名立威重振沙氏“星换斗移”的雄风。于是便拉了宫虎白玉同去禀告沙老夫人。
  沙老夫人和“沙氏三雄”自然对宫白二人百般挽留,但因他俩心意已决,便吩咐厨房准备宴席饯行。对沙无垠与义兄同行的请求,他老子沙文通倒还愿意,因沙家门户早晚得交给无垠支撑,让他到江湖上历练一番不无裨益。但沙老夫人经十里亭一役,灰心丧气,无论如何不肯放长孙出门,说无垠如执意而走,她先一头撞死。宫虎只好反过来劝义弟留在祖母膝下承欢。
  饯行宴吃了足有两个时辰,席间沙老夫人又谆谆告诫宫白二人少管武林中事,千万别去惹那“七叶一枝花”。她是长辈口吻,宫虎也只好唯唯称是。白玉只是微笑。
  酒饱饭足,老管家端出五十两金叶子,宫虎刚要推辞,白玉却毫不客气收下,笑着说:“我们花不了,拿来济贫也好。”沙府上下皆知白玉口无遮拦,只一笑而已。
  沙无垠又牵过两匹马,一匹栗色,一匹黄色,皆腿长身高,鞍辔齐备。
  沙老夫人和“沙氏三雄”送出大门外。沙无垠将宫白二人送出十里,方恋恋不舍地与宫白二人作别。
  时值盛夏,却喜是个有风的晴天,两人头戴遮阳帽,扬鞭纵马。清风拂面,满目青翠,瓜果飘香。驰骋在平直的大道上,白玉觉得心里很畅快,忽笑着说:“今日怎不见那位韩大小姐?她那副公主似的模样我最看不入眼。”
  宫虎说:“你看不入眼就不看罢!”
  语声甫息,忽闻一声清叱:“不想看也得看!”
  一条人影从路旁的钻天白杨树上掠下来。两匹马正跑得急,突见前面路中央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人立起来,嘶鸣不已。

  第二十二回 玉殒犹闻侠骨香
  韩玉玲从树上掠下,在路中央一站,拦住了宫虎、白玉。她腰悬双剑,白皙的脸上微现红晕,白衫白裤,大红薄底快靴,一手搭腰,一手指着宫虎,说:“宫大侠在同兴镇闯出好大名头,抖出好大威风,如今轻裘快马要走了,怎也不向我道个别?”
  宫虎控住辔头,说:“韩姑娘取笑了。适才席间不见韩姑娘,特托无垠向韩姑娘转达谢意。原来韩姑娘一个人在这里玩,我们在尊府叨扰多日,谨谢过了。后会有期!”
  韩玉玲双臂一张说:“旦慢! ”
  白玉冷笑道:“韩大小姐拦住我们的马头,是要劫道不成? ”
  韩玉玲斜了白玉一眼,向宫虎说:“宫大侠要去闯荡江湖,扬名立威,我怎敢阻拦?如今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盼宫大侠犹如大旱之望云霓,等宫大侠去扶危救厄排难解忧。我虽愚笨,亦不肯自陷不义之地……”
  白玉对宫虎说:“你要当心,高帽子下面准有棍棒!”
  韩玉玲笑一笑,继续说:“宫大侠此去定建不世之功,韩玉玲这里预祝宫大侠马到成功。不过我还有一事奉恳。”
  宫虎说:“韩姑娘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韩玉玲手按剑柄,说:“请宫大侠将‘天下无敌手’的称号留下!”
  宫虎不由苦笑了:“韩姑娘,这完全是无垠的戏言,你怎当真了?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算得了什么,天下武林好手不知有多少呢!”
  白玉冷笑道:“韩大小姐一定要做‘天下无敌手’,只管去做,没人会拦你。宫大哥我们走!”她一提缰绳纵马离开大道,从旁边野地里跑了过去.韩玉玲是向宫虎挑战,也不理白玉。她见宫虎从另一边绕行,一个纵跃,双剑出鞘交叠如剪,剪向宫虎的脖根。
  宫虎方才见韩玉玲手按剑柄,心中已起戒备,此刻双剑剪来,他一个镫里藏身躲过,右掌斜斜挥出,带起一股浑厚的掌风,将韩玉玲阻了一阻。他一夹马腹,策马从旁冲过去。
  韩玉玲轻功超卓,一见宫虎已绕到前头道上,她哪肯罢休,清叱一声,纵上道旁树梢,借树枝的弹力,像松鼠似地从这株树跃向那棵树,不仅姿式美妙,速度也很快,几个起落,便追上宫虎的快马, “嗖”地射出“蛛丝金环”,竟要把宫虎拖下马来。
  宫虎正纵马狂奔,忽听脑后风声飒然,反手一拂,掌风激荡,硬把两枚袭向他双肩的金环荡开。韩玉玲的“蛛丝金环”之丝是天山冰蚕吐的丝,既轻又韧,弹性更佳,她这一招志在必得,发环时用上九成功力,金指环去势劲疾,被宫虎一掌荡歪,余势未尽,双双击中马臀,那马负痛,撒开四蹄狂奔。待韩玉玲收环看时,宫虎已在十余丈外,再也追不上了。
  韩玉玲离开师门下山后,未遇到过敌手,自以为在后一辈的江湖人物中是第一好手。偏偏碰上一个宫虎,武艺也不见得多么高明,却屡屡占了上风头.尤其是打败了那个假北门天宇后,更是被人们奉若神明。这使她心中的嫉妒有增无减,总想以真才实学打败宫虎,再折辱他一番。宫虎已是沙家门的救命恩人,在同兴镇自不便与他放对,所以今日宫白二人南行,韩玉玲就在途中守候,邀斗宫虎,以求扬眉吐气。岂料宫虎根本不跟她交手,纵马绝尘而去。
  她望着那蓬越来越远的浮尘,以及浮尘之上的人和马,心中像有虫咬一般的痛。她恨恨道:“走着看吧!”
  不一日,宫虎和白玉已进入岳麓山区。控辔缓行在山阴道上,宫虎不免想起数月前他和何冰儿在黄柏岗上先遭独眼虎劫道,后遇龙振海逼索“冰绡衫”的事来。他的左手二指便是那时失去的。
  这次重过黄柏岗,但见景物依旧,他不禁触景生情,自言自语道:“何姑娘不知到了哪里?”
  白玉见他入得岳麓山以来,便似心神不定,有问无答的,心中正老大不高兴,此刻忍不住冷笑道:“何姑娘就在前头等你呢;你瞧,那不是吗?”
  白玉马鞭指处,宫虎看去前面山岗上,是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路左石头上。那人头戴笠帽,灰色衣裤,似是一正在歇脚的行路人,旁边还有一匹灰色白脖毛驴,正在啃路旁的青草。
  宫虎不由失笑道:“那不是个姑娘,是个老头子。”
  白玉说:“我眼力怎及得上你,三里外飞过一只苍蝇,你都能分出它是公是母是老是少。”
  宫虎听她在讽刺自己,知道她是因自己提起了何冰儿而不高兴,便不再吭声,松了缰绳,让座下黄马奋蹄小跑。
  将近岗顶的时候,宫虎认出那坐在路旁石上的正是老匹夫,急勒住马,回头对白玉说:“前头那人或要找我麻烦,我们绕道走!”他一拎缰绳,驱马走进路边的树林。
  白玉跟上来,问他那人是谁,他怕老匹夫追上来,说:“回头再告诉你。”只驱马往密林中去。白玉想宫虎所惧怕的必是功夫极了得的人,也就不再多问。
  走了多时,终于眼前一亮,前面是一片草地,绿草如茵,草地中间,有一个乱石堆。几十块大青石人立兽伏。有语声从乱石堆中传来。
  一个公鸭嗓子说:“癞和尚这厮怎么还没来?别是叫老匹夫拿住了?”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说:“癞和尚是个鬼精灵,讲起假话来天衣无缝,准能把老匹夫骗来!咱们耐心等候吧!”
  宫虎听他们是在设计陷害老匹夫,打了个手势,与白玉一同下马,挨到林子边躲在树后听。
  乱石中又有一个低沉而带金属音的声音说:“洪馆主吩咐了,对老匹夫能生擒最好,万一那老家伙太扎手,死的也要!”
  宫虎一听“洪馆主”三字,便知是卧龙山庄的人。他迅速地与白玉交换了一个眼色.
  林子那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鸟叫。
  乱石堆里倏然寂静无声。突然一个女子尖厉的惨呼打破了寂静:“救命——!救命哪——!你们这帮禽兽——!来人哪——”
  这喊声十分凄切、惊惧与无望,极像是遭歹徒强暴的弱女的呼救,间杂以厮打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宫虎热血上涌,弓腰欲冲出去救援,幸亏白玉拉了他一下,朝他映映眼睛,他才醒悟那是个圈套。
  一声怒喝从对面的林子里发出:“哪一帮下三滥在施暴?老匹夫来也!”
  一团灰影如轻烟般从林中掠出。在草地边上,这团灰影一分为二:一团在后,一团跃起半空,向那乱石堆扑去。
  女子的喊声更响了。
  灰驴后面又出现一个癞头和尚,一边跑一边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又有一个浑身绿衣的汉子从一棵大树上掠下来,手持双钩,扑向老匹夫。癞和尚和绿衣人皆在老匹夫背后,而老匹夫对背后的事毫无所知。
  就在老匹夫将及乱石堆时,宫虎大喊一声:“老匹夫留神!”身子一弓,像箭一般地斜射出林,直扑绿衣人和癞和尚。白玉的速度虽不及宫虎,但她的长鞭后发先至,在空中划一个圈,斜斜劈向癞和尚的手腕。
  老匹夫已窜入乱石堆。
  绿衣人的双钩专锁拿刀剑之类兵器,一见来 者手持短剑,正中下怀,狞笑着舞起双钩,左钩去锁剑,右钩斜刺宫虎肚腹。他轻功佳妙,内力也不弱,双钩挥舞,带起凌厉的劲风。
  金铁相交一声轻响,绿衣汉手中双钩皆没有了钩子,只剩一对烧火棍,他楞一楞,胸口门户大开,宫虎左掌拍实,他闷哼一声,身子倒飞出去,砰地撞在一株栗树上,青栗子雹子似噼噼啪啪落了一地。
  癫和尚以短匕首斗白玉的长鞭,一交手就吃亏,左边半个耳朵被鞭梢打飞。再见绿衣人一招就毙命,白玉的鞭圈又从头上罩下来,他和身往地上一躺,拚着屁股上挨一鞭,像段圆木似地顺坡势滚下去,一到林边就翻身跃起,一头扎进密林,逃之夭夭。
  白玉还要追,宫虎喊住了她。两人一转身,足尖一顿,就像两只比翼而飞的大鸟,一掠而起,纵到乱石之上。
  老匹夫已吃了亏。
  那乱石看上去胡乱堆放,其实经这伙人搬移,已形成五行八卦石阵。老匹夫救人心切,不暇细察,正好从“休门”进入。一入石阵,便见四面八方皆有门户,身前身后怪石林立,一迟疑间,背后一股大力涌至,他无可闪避,拚力吸气硬接一掌,顿觉胸中气血翻涌,急运功逼住,而眼前白光交叉四射,又有三四刀斫下来。他旱烟管一架,哪知刀影是虚象,大腿上一痛,被割了个长长的口子。他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就受了两处轻伤。老匹夫大喝一声, 奋起神威,左右腿连环踢出,将一块大石踢倒,石后正躲着一个人,顿被倒下来的石头压住了脚,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宫白二人正在这时候掠上乱石的。他俩居高临下,将石阵中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白玉长鞭凌空下击,抽向那正拟向老匹夫偷袭的持刀女子,那女子欲待缩手已来不及,腕上中鞭,钢刀呛啷落地,还想去捡刀,脸上又被鞭身抽了一记,割出一条密集的血点子,她惊叫一声,左绕右绕逃出石阵。
  宫虎见一身材粗壮的高髻道士躲在另一块立石后,便一跃至那块石上,力运双腿用力一顿,那立石顿时四分五裂。道士为巨力所震,吐一口血箭,脚踏八卦,左绕右绕,经过那被巨石压住腿的同伴身边时,反手一掌,劈开同伴的头骨,管自己逃走了。
  宫白二人也不去追,跳下地来,给老匹夫裹伤。
  老匹夫英雄半世,却中了诡计。幸亏这对少男少女搭救,才免遭毒手,尤其救他的少男是宫虎,他不禁满面彤红,对宫虎说:“老匹夫曾败于你手下,心中很不服气,念念不忘想报那一掌之辱。你这少年不念旧恶,老匹夫只觉羞愧难当,无话可说,凭你处置吧。”
  宫虎哈哈大笑,说:“那日老前辈因我与那姓洪的在一起,故生误会,出手惩戒晚辈;今日又为救人而奋不顾身,这份侠气,我宫虎十分佩服。我正要向老前辈请罪呢!”
  老匹夫是个爽快人,听宫虎这样一说,心里舒坦,大笑着说:“宫兄弟如不嫌老匹夫老而无用,你我结为兄弟如何? ”
  宫虎见老匹夫满头白发,知他辈份甚高,正犹豫间,老匹夫大声说:“你莫不是看不起我?你我再战三百招!”
  宫虎急单腿跪下,连呼“大哥”。老匹夫双手扶起,称他“兄弟”。于是三人就坐在草地上各叙自己经历。
  白玉问老匹夫:“老大哥……”老匹夫把眼一瞪,说:“你这小丫头怎没大没小?你做我孙女儿差不多!”
  白玉笑说:“我叫宫虎大哥,你是宫虎的大哥,我叫你老大哥不正合规合矩!”她口齿灵便,莺声燕语,婉转动听,老匹夫不由哈哈大笑,连说:“罢!  罢!  我就作你的‘老大哥’吧!”
  白玉接着说:“老大哥!卧龙山庄的人为何要设计害你? ”
  老匹夫说:“卧龙山庄作恶多端,武林中一干正直之士早就想挑了它。我和‘寒山一枝梅’的徒儿何冰儿咋夜去探道,结果因庄内机关密布,何丫头失手被擒,我连杀三人只身逃出,想去找她师父,纠合同道,一举踏平了它!想是行动不慎,被他们暗中缀上了。”
  宫虎一听何冰儿失陷卧龙山庄,大吃一惊,虎地站起来大声说:“何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大哥、白姑娘,我要立即赶去救她!”
  老匹夫一把拉住他胳膊,说:“兄弟,你武功高强,我是知道的。但卧龙山庄高手云集,机关暗道多,合我们三人之力实无胜算……”
  白玉忽插嘴说:“你们要去,别扯上我,我是不去的。”
  老匹夫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寒山一枝梅’巫倩倩已到北方去请她的好友‘红巾女侠’尚霍香出山相助,我也已嘱丐帮弟子去江南白鹤山找‘天下第一剑客’北门天宇,告以‘七叶一枝花’冒其名残害江北武学世家之事。北门大侠定会赶来。我们不如等他们到齐后再动手。”
  宫虎心急如焚,他想起自己在明月庵遭“玄黄二使者”的毒针,一脚已跨进了鬼门关,是何冰儿救了他,千里护送,百般呵护,又在黄柏岗为救他与龙振海拚死相搏的种种情事,恨不得插翅飞到卧龙山庄,打破樊笼救出何冰儿。他扑通向老匹夫跪下:“大哥,若无何姑娘,我宫虎早已命丧黄泉。现何姑娘身陷魔窟,宫虎若见危不救,哪还有脸活在人间?何姑娘在那魔窟中多耽一刻,便离鬼门关近一步。我心意已决,请大哥成全!”
  老匹夫扶起他,大声说:“好!好!无非是一条命,我与你同走一趟!”
  宫虎又转向白玉,深深一揖:“白姑娘……”
  一语未了,白玉哇地哭起来,跺足说:“你不要说了!我晓得你忘不了她!她相貌比我好,武功比我高,又是名门弟子……你不用说了。我跟你去,反正我也不打算活了。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白玉今同宫大哥、老大哥救出何小姐后,一定遁迹空……”
  宫虎急掩住白玉的嘴,他心神激荡,泪如雨下:“我宫虎对天起誓:何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  ‘七叶一枝花’是武林公敌,我此去若有半点私心,天地不……”
  白玉也掩住了宫虎的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犹如花枝乱抖。宫虎掰开她的手,又说:“老天在上,白姑娘对我的一片深情,是我的福气。我今生今世若有半点对不起她,天打五雷轰!”
  老匹夫虽不知宫虎、白玉和何冰儿三人之间牵丝扳藤的感情纠葛,但他毕竟活了六十多岁,阅历丰富,猜也能猜到几分。不由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类似经历,也唏嘘不已。
  宫虎执了白玉的手,又在老匹夫跟前跪下,又拉白玉一同下跪,大声说:“大哥,我本姓南宫,名虎,是南宫柳的儿子,北门天宇的师侄。我在大翮山中长到九岁,父母为贼人所害,我隐姓埋名八九年,中间的经历一时也说不清。我本欲去找北门伯伯,请他给我和白姑娘证婚。今去卧龙山庄,万分凶险,恐难有生还之日。我别无亲人,唯有恳请大哥给我俩……”
  下面的字还未出口,白玉用力甩脱了他的手,掩面急趋向林子,抱住一棵树呜呜大哭。
  宫虎要想追过去,却被老匹夫一把拉住,老匹夫轻声说:“兄弟你太性急了。让她去哭吧!她哭够了,心里才会舒坦些!你呀,还太年轻,有些事你不懂!”随即,老匹夫眼中现出一种茫然和怅然交集的神色,低声吟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的声音悲凉凄楚,含着无限的遗憾和追思,如一道呜咽的清泉,淌过空阔的草地,流向寂静的山林。
  入夜时分,老匹夫、宫虎、白玉到了宜春镇外的一个破窑前。
  老匹夫虽非丐帮中人,但他是丐帮现任帮主的师兄。住破窑里的一伙叫化子将他敬若天神,恭恭敬敬将他们请入破窑。为首的二袋弟子孙大刚立即派小叫化进镇去打酒买菜。老匹夫问起卧龙山庄和宜春镇上的动静。孙大刚说:“卧龙山庄今日没有什么动静。宜春镇上今日傍晚时分,来了一个骑黑马腰悬双剑的年轻女子,一入镇便打听卧龙 山庄的地址。后来她到泰来酒店吃饭,我们两个兄弟去向她讨钱。她出手很大方,一个给一锭银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孙大刚立即从怀中摸出小叫化讨来的两锭银子托在掌心给老匹夫等三人看。
  宫虎见那两锭银子有点儿异常,接过来看,只见每锭银子上都有三道指印,像是人故意用力捏出来的,便指给老匹夫看,老匹夫哦了一声,说:“这女子的内功已颇有火候了,少说有十年的功力。”
  正说着,去买酒菜的小叫化提食盒回来了,一进破窑便说:“适才又有个骑红马的外来少年打听卧龙山庄。我们指给他,他就给了我们两锭银子。”说着,便将两锭银子递给孙大刚。孙大刚看了看,又递给宫虎,笑说:“这两锭倒没什么古怪。”
  宫虎心念一动,笑问那小叫化:“兄弟你可还记得那骑红马的少年怎个模样?”
  那小叫化便说,这少年豹头环眼,腰插一柄无鞘钢刀,手提一只甜瓜形的乌黑铁锤等等。
  宫虎和白玉对望一眼,宫虎霍地站起来说:“大哥!不好了,那少年定是我义弟沙无垠,那双剑女子,便是沙无垠的表姐韩玉玲了。他俩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径去卧龙山庄怕要吃大亏!我们须马上赶去!”
  白玉也站起来往外走,自言自语说:“他们两人怎么也来了?”
  孙大刚急说:“三位还没用过酒菜,多少用点去。”
  老匹夫俯身抓起三只熟鸡,递给宫白二人各一只:“路上吃吧!”
  三人谢了孙大刚,宫、白骑马,老匹夫骑驴,奋蹄朝卧龙山庄方向跑去,一会儿便没入暮色之中。
  老匹夫的驴,个子虽不大,跑起来真还不逊骏马。一只鸡吃得差不多时,突听见前面半里路边的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的叮当声。宫虎一马当先,跑在前头,将及林边时,忽有一声尖锐的唿哨响起。随即有个人喝道:“鼠辈有种的别跑,再跟你沙大爷过几招!”
  宫虎大喊:“无垠兄弟——!”
  林中也有人喊:“大哥!”喊声甫落,沙无垠策马从林中出来。哥俩见面,欢喜异常。沙无垠说:“大哥!我碰到三个劫道的毛贼,刚交手没几招,你一来,他们就分头跑了。这地真怪,劫道剪径的毛贼武功都那么高!”
  宫虎知道定是沙无垠在宜春镇上乱打听卧龙山庄,叫山庄中人缀上了。他也不说破,先给沙无垠引见老匹夫。
  沙无垠见宫虎最近结交的大哥是个白胡子老头,还是丐帮帮主的师兄,惊得舌头都缩不回来,笑道:“你这位老前辈可做我爷爷了!怎与我大哥兄弟相称?”
  老匹夫说:“‘星换斗移’沙老爷子在世时倒是该与我平辈相称,不过我老匹夫喜欢交小朋友,你就叫我一声老大哥也无妨。”
  白玉问:“沙兄,你祖母怎又放你出门了?”
  沙无垠道:“真是一言难尽。自你们南下后,第二天我表姐韩玉玲就偷偷走了。她留下一信给我,一信给我祖母。给我的信上说,她要去踏平卧龙山庄,既可给我二叔报仇,又可叫我大哥看看她的手段。给我祖母的信是说她往南方游玩,看看各地风土人情,拜名山访大川,增加些阅历。我祖母急得不行,我说我去寻表姐,祖母便允可了。大哥,你们这一路来,可遇到她?”
  宫虎面色凝重,想一想决定告诉他实情,先说了韩玉玲途中拦截邀斗之事,又告诉他今天宜春镇丐帮弟子的见闻,说:“兄弟,我不瞒你说,令表姐武功虽高,单人匹马历险地,只怕凶多吉少。我们另一个朋友已失陷庄中,我们便想去营救.卧龙山庄高手云集,机关暗道密布,你武功虽不弱,但临敌经验太过欠缺。到了那里,我们一切都听老大哥的,万万不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你记着:我们此去只为救人! ”
  沙元垠听宫虎说得严重,敛了笑,正色道:“大哥我懂!老大哥好比是主帅,我若违了他的军令,你砍我脑袋!”他还用手在脖根上比了一下。
  老匹夫一拍驴脖说:“走!”四人就向卧龙山庄奔去.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山庄外的树林中,四人下马下驴,将牲口拴在树上,拨开枝叶偷偷看,但见月光下箭楼上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护庄河里银波闪闪。
  老匹夫低声说:“庄中毫无声息,也不知那韩姑娘已失手就擒还是没进庄。现下我们四人分两拨,宫虎和白丫头从庄东北角进入救人,无垠跟我。”他想了想,又吩咐:“你们俩记着:庄中地上处处有陷阱,树上也大多有机关。最好是擒住其首脑,逼其放人,切不可恋战。”
  正说着,身后的灰驴突然兴发,“昂昂”地叫起来。箭楼上立即弓弦声响,一阵箭雨密如飞蝗地射向一驴三马。可怜这四个畜牲皆被拴在树上,无法逃跑,发出几声惨叫倒毙于地。
  四人挨过去看,一驴三马都被射成大刺猬模样,只好叹息一阵, 迅速离开险地。
  宫虎和白玉别了老匹夫、沙无垠,先向东跑,跑出树林后,又顺着护庄河向北跑。
  卧龙山庄东西狭,南北长。他俩一直跑到半山腰,才将近山庄的北墙。护庄河至此早已无水,只是一条宽三丈的深沟,沟中密排着竹桩尖刺,那院墙就直接筑在沟底,高达三丈,墙头也排列着刺蒺藜。
  从沟的这边到墙头,足有六七丈距离. 六七丈之遥,倘从高掠下自不在话下,但从下往上,宫虎或勉强能够,白玉却万不能及.何况墙头插满着尖刺,狼牙一般锋锐,毫无着手落脚的空隙。
  白玉急得暗骂,宫虎前后左右一看,有了主意:儿十丈外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风掀竹林,其声若潮,其形似浪.他急掠入竹林之中,拔出短剑,选了一株高达六七丈的粗竹,贴地面根部切断放倒,轻轻掰去横枝。白玉也折了根八尺长的细竹。
  宫虎将毛竹提至沟边,斜搁在墙头上。他脚踏竹竿一掠而上,用手拔去三四十枚两寸长的三棱铁尖刺,挑了十几枚掖入怀中,余下的皆暂搁墙头,回头向白玉一招手。白玉就像猿猴般敏捷地援竹而上。
  两人伏在墙头向里望。只见近处一排屋子没有灯光,树影幢幢,大石错落,曲径盘绕。远处星星落落有几点寂寥的灯火。
  白玉抓起一把宫虎搁在墙头的铁刺,悄声说:“我们先来它个投石问路。”运劲向墙下一块一人高的大石下投去。
  铁刺甫落地,大石下嗖嗖嗖射出七八枝箭,过了许久才落下来没入草丛.
  宫虎吁了一口气,他方才就想跳下去,若非白玉细心,这会儿怕已中了机关。
  两人从墙头一掠而下,隐在大石后面. 白玉朝前三丈远处又掷一把铁刺,这会地下没有箭射出。他俩就纵跃过去.再掷铁刺,只听“霍”一声响,树上罩下一张大网。网上都是尖刀铁钩。
  山庄的北面想是因机关密布,故不放暗哨,但是等宫白二人将铁刺掷完,他俩也不过前进了数十丈路。离那点着灯火的屋子还远得很呢!
  两人不由焦躁起来。白玉将她从墙外带来的那根细竹伸出去点地,手臂刚展直,不知从哪里飞来三柄飞刀,将竹竿劈为三段。
  这一来,两人无计可施。正在走投无路之时,忽听有脚步声响,远远有一盏灯笼,两个人影弯弯曲曲地走来。
  宫白二人急伏在地上。
  那两个人是庄中巡夜的庄丁,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老赵,孔大管事说,昨夜庄中擒了个女贼,让那老男贼跑了,今夜贼人说不定要来劫人.你我都要小心了。多长个心眼。”
  “老钱你太多虑了,我们庄中处处有机关,步步设陷阱,来十个捉十个,来一百个捉一百个, 还用得着你我操心? 你别只顾说话,脚下多小心些,别自己着了自己的道儿! ”
  老钱笑了一声,又说:“上个月里老孙喝醉了酒巡夜,醉步踉跄,一脚踩歪掉进了水洞里,差一点淹死!想想实在好笑!”
  “咦!老钱你看:那网怎么掉下来啦?这……”他话未说完,就被点中穴道.那老钱听身后有异,刚要回头,腋下一麻,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宫虎和白玉把两个巡夜人拖进 草丛,先拍开老钱的穴道,将剑横在他脖根,套取他口供。老钱不过一个庄丁,便说:“庄中有句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踩着地上的车前草走,就是路。”白玉一指又点昏了他,再将老赵拍醒,老赵也如此说,又提供:昨夜擒住的何冰儿,现关在洪馆主的房中,洪馆主正请她入伙,拿酒菜招待她呢!还说今夜的口令是“一飞冲天”。白玉再将老赵点昏.两人剥下老钱、老赵的衣服换上,将这两庄丁拖入石后藏好,提起灯笼,看准地上长车前草的地方下脚,一步一步走向中间那点着灯的大房子。
  这时就听到山庄南面锣声当当,火光乱晃,人声杂沓。有人在叫:“拿刺客!拿刺客!”
  宫虎、白玉顿觉心往下一沉,不约而同想到了老匹夫和沙无垠的安危。
  山庄的南面遇到危险的不是老匹夫和沙无垠,而是韩玉玲。
  韩玉玲虽自夸要单人匹马踏平卧龙山庄,但她并非莽撞女子。在宫虎他们到达山庄以外的树林中时,她已绕着山庄的高墙踏勘了一圈。决定从西南角逾墙而入。
  她以“蛛丝金环”套住墙头铁刺,然后收丝掠上,投石问路,潜入庄内,借着花木遮身,宝剑探路,连毙三名暗哨。庄北多机关消息,庄南多暗哨伏兵。她一直到杀死第三名暗哨时,才想到活捉一个来问路。
  这时,她已将及庄南门内的中央甬道,看见甬道旁的木芙蓉后隐着一个人影,她一步一步挨过去,突觉脚下一空,她急提气跃起,但闻四面八方都是利器破空的风声,数十上百道寒星一齐袭到,她双剑交叉划一个大圈,在身周织起一道剑网挡住了飞射而至的钢镖弩箭。又在双足快要落进陷阱之际,左足在右足背上一踏,身形倏地拔高五尺,收腹弯腿扭腰,斜掠开去,落到甬道上。足尖甫触地,迎头一刀砍到,背后又有一棍拦腰扫来。她左剑上撩,右剑从左腋下往回一挑,将刀棍都削断,一弓腰前掠一丈,一剑将那使刀的刺死,同时右手“蛛丝金环”射出,正中使棍的“膻中”穴。这时锣声就响起来,前面大屋子的门开了,十几支火把突然在她身周点亮,像一圈火树围住了她.而从门里出来七八个江湖人物。为首的就是冒充过北门天宇的阿炳, “一阵风”、“流星腿”阎家兄弟也在其中。
  即或在这时刻,以“天山神尼”得意高足韩玉玲的超卓轻功与一对“冰精雪魄剑”,不进则退或还能全身出庄。但她千里迢迢赶来,正是为了扬名立威,与宫虎比高下,怎肯入宝山而空返。她双眉一轩,冷眼看着台阶上的人们,曼声说:“尔等丢了兵刃,跪下来给姑奶奶叩三个头,姑奶奶可饶尔等小命……”
  阎老大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如枭,在这黑夜之中尤显诡异。韩玉玲不觉心头一震,方知这以轻功见长的“一阵风”,内力也极强。阎老大狂笑着说:“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待我来陪你玩几招,也好叫你明白卧龙山庄是什么地方!”他语声未落,身子已如一只大鹰一般扑上来,两支漆黑如墨的判官笔往前一递,笔尖刺风,发出尖锐的声音,搠向韩玉玲双目。
  韩玉玲兀自站着不动,待双笔堪堪刺到面门,她才一扭腰,一侧脸让开,同时左手倒转剑柄撞向对方右肘尖。阎老大见她身手如此敏捷,心头一凛,屈肘走步避开这一招,舞起双笔,遍袭对方十大穴。韩玉玲双剑一摇,犹如银蛇吐信,剑芒甫长甫短,一招就扭转攻守之势。两人对攻了十几招,但见剑芒织成的光圈,愈来愈亮,而双笔的黑圈越来越小。阎老二见老大要败,虎吼一声越众而出,两兄弟四支笔挡住了韩玉玲神出鬼没的双剑。但十几招一过,阎家兄弟又落下风。其实论功力,阎家兄弟都不比韩玉玲差,但她那对宝剑一舞开来,发出一股股彻骨的寒意,若非身具绝顶内功,谁也挡不住那无孔不入侵肌蚀骨的寒气。时间一长,阎家兄弟浑身冰凉,那些举火把的庄丁和台阶上的众豪也感到寒风刺面。
  阿炳身旁一个五短身材,面黄无须的中年人在征得阿炳颔首同意后,马步立桩,双手微抬,突地右手手腕一翻,右掌一推, “哄”地一声,一股势道猛烈的热浪扑向韩玉玲,四周火把的火头骤然往上一窜。
  韩玉玲正打得顺手,自忖再过三五招就可将阎氏昆仲击倒,谁知一股闷热的掌风扑面而来,她感到胸口一阵憋闷,而鬓边的发丝嗤地炙卷了,不由心下大骇,她下山前,师父关照过:若遇到岭南“赤焰热风”派的人,当退避三舍。此人的身法掌力正是该派人物。而阎氏昆仲得此热风一吹,精神大振,.四笔合击,顿时将韩玉玲攻得手忙脚乱。
  她知道再不逃,要吃大亏,刷刷两剑把阎家兄弟逼退三尺,身形一起,犹如一支箭似地,冲天飞去,但抬目一看,头顶上正张着一张大网,网上挂满钢刀铁钩尖刺,她双剑一划,竟割不破网,而底下的火把聚拢一堆大火,她无可奈何,只好向左旁逸,但左面不知何时已立起一堵铁栅栏,一支支箭从栅栏眼中射过来。她惊出一身冷汗,知道右边也是如此。上下左右后皆已无路,只有拚死向前了.她凌空下掠,双剑在前,冲向台阶上的众豪……
  宫虎和白玉此刻已走到庄中央大屋的东侧.庄南的杀声依然未息,又见一道火光从庄西冲天而起, “有刺客放火啦!”  “快救火呀!”有几个声音在喊。一阵阵零乱的脚步声向西奔去。
  宫虎和白玉也不管这事.他们正在想如何进入大屋.因大屋周围全以青砖铺地,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草。
  忽见大屋下红光一亮,一道侧门开了,走出来一个手持红烛的绿衣侍女。侍女娇滴滴地喊:“老赵老钱,洪馆主唤你们进来,有事问你们!”
  她随即持着红烛,轻移莲步,风摆杨柳似地走过来。
  宫、白二人大喜,急低下头,跟着绿衣侍女脚踏青砖地,左跨一步,右跨两步平平安安走了过去。
  跨进侧门,是个室内回廊,绿衣侍女带他俩绕到南面,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一个娇慵、绵软的声音说:“站在门外干什么?请进来吧!”
  宫虎一听,正是阿洪的声音,那口气却不像高贵的主人对卑贱的庄丁的腔调。但既已到这里,哪怕里面是刀山剑阵,也得闯一闯了,宫虎放下灯笼,和白玉一前一后走进去。
  里面是个大厅,灯火辉煌,中央放一大圆桌,桌上酒菜杂陈,杯盘整齐,一个人也没有。
  不,是有一个人。西壁之下,阿洪一身粉红的轻纱裙衫,手摇团扇,斜坐在一张美人榻上。那么娇艳,那么倦慵,似乎是刚刚出浴,娇弱无力的仙子。
  宫虎捏着嗓子说:“馆主圣明,有什么吩咐?”
  阿洪格一声轻笑,说:“你在庄中耽了些日子,礼节倒也学会一些,却还不像,算了,别装佯了!吴兄,白小姐,别来无恙啊!”
  宫虎、白玉一拔剑,一抽鞭,背靠背而立,蓄劲待发。
  阿洪又是一声娇笑,坐起来摇着团扇说:“好了。没有伏兵。其实你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了。故特备酒席恭候。我们总算是朋友一场,干吗要刀兵相见呢?”
  宫虎情知已然中计,回剑入鞘,走向阿洪,沉声说:“洪馆主既无敌意,仍将我们当朋友看待,那么,我有一事奉恳。”
  白玉恐阿洪突然发难,仍手持软鞭,紧靠着宫虎左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阿洪似没有听见,她的视线为宫虎腰畔的剑鞘所吸引,一种茫然的神色出现在她的脸上。她那如两弯新月的眉毛渐渐向中间靠拢,她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涂得殷红的嘴唇也微微颤抖。
  一声发自心底的叹息。
  她抬起眼睛看着宫虎的脸,双眸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两颗乌黑的眸子如浸在水中的葡萄,湿润,充满温情。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像不肯平静的波浪。
  宫虎心中起了一阵怪异的感觉。他似乎感到恐慌,又似乎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
  阿洪已将目光转向了白玉。这时她的目光变冷了,像刀子一样锋锐,含着一种深深的怨毒。
  接着,她的目光骤然一收。她又回复那懒洋洋的神态,自言自语地吟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你方才说什么?”
  宫虎说:“何冰儿救过我的命,请你放了她,我感恩不尽。”
  阿洪突然爆发一阵大笑,说:“你救过我的命,她救过你的命——白小姐你是不是在想:她如不答应的话,我就一步扑上,以匕首加颈逼她就范!——我从你的眼睛中看出了你的心思。放心,我可以放她。不过嘛,吴兄,我有一个条件。”
  “请讲。”
  “把你最心爱的东西拿来交换。”
  宫虎怔了一怔,不知她所指什么。见她将似笑非笑的眼睛转向白玉,恍然大悟。
  “可以!”白玉先说了。她脸色很平静,似乎这是在她意料之中。
  宫虎血脉责张,一把搂住白玉的肩,颤声说:“不行!你要我的命,只管拿去!决不许你动她一指头!”
  白玉的眼中迸出两颗珍珠一般晶莹的泪珠。她轻轻推开宫虎的手,对阿洪说:“你放了何姑娘,我由你处置!”
  宫虎又突地上前一步,说:“好吧!我们两人都由你处置。你把何姑娘放了。”
  阿洪一怔,款款站起来,突然嫣然一笑,说:“算了吧!我也不要以人易人,只要以物易人即可。”
  宫虎说:“我身无长物……”
  阿洪锐声道:“未必?”又冷笑着说:“你身上有一本《小小真经》,对吗?南宫虎!”
  宫虎吓了一大跳,阿洪怎会知道自己的底细?他的真名直到今天才告诉老匹夫、白玉两人。至于《小小真经》他还没来得及说。
  “你怎么知道的?”他倒退一步。
  她又冷笑一声,目光有些凄楚,有些伤感:“我很多年前就知道了。那时你自己告诉我的,在离这很远的大山里,一座小木屋,两个孩子,一个老爷爷……”
  “陈虹影?你是虹影姐?”宫虎发出惊呼。
  “不要多说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南宫虎,不!吴兄,你肯不肯拿‘真经’来换人?”她面挂冰霜,声音也如冰一般冷。
  往事如梦,哪还有什么小木屋?什么热情而体贴人的小姑娘?眼前唯有一个洪馆主。
  宫虎探手入怀,取出用油布包裹的“真经”,打开布包。为争夺这本“真经”,曾经死过很多人。世上的珍宝,往往带给人灾难。而今,它若能用以救人,宫虎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放人,我给你‘真经’!”
  昔日的陈虹影、今日的洪馆主拍了拍掌。
  北壁里“隆隆隆”响了起来,屋子在颤抖,灯烛在摇晃。
  一切声音和震动又都停息。北壁上一扇小门打开,何冰儿走了出来。她看见宫虎和白玉,面上现出惊诧之色。
  白玉说:“把何小姐的兵器还给她!”
  阿洪笑一笑,又拍一下掌。绿衣侍女从门洞里出来,双手捧着一把剑,一条软鞭,放在凳子上。何冰儿收起。
  宫虎也把“真经”隔着圆桌递给阿洪,最后看了她一眼,沉声说:“告辞了!我们走! ”
  “哪里走?!”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响起来。从南门依次走进来四个戴头套的人:无性师太、阿轮、穿月白衫的女子阿英,和另一个穿墨绿裙衫、戴墨绿头套的高挑个女子。
  宫虎问:“‘七叶一枝花’都差不多到齐了,那个阿炳呢? ”
  无性师太转动着念珠,说:“阿炳在外头捉拿你们那个使双剑的同伙,还有一个孔羽生顶了你的缺,正在西墙下和阿花捉拿老匹夫等,所以,  ‘七叶一枝花’可说都在庄里了。”
  宫虎的目光转到另两个女子的身上,问:“这两位,师太还没给我介绍过。”
  无性道:“这位叫阿英,是使毒的大行家。那位嘛   ”
  穿墨绿衣衫的女子锐声喝道:“玉儿,快过来!”
  原来是白玉的师父“孔雀夫人”巫飞飞。其实白玉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听得师父叫,向前走上两步,突又站住,“扑通”跪下,恭恭敬敬地向巫飞飞叩了三个头,站起来,又退回到宫虎身旁。
  这三个头一叩,意味着这对师徒从此恩断义绝。
  无性师太冷哼一声,说:“师徒反目,姐弟成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阿轮、阿洪、阿巫!”
  三人都上前一步,躬身听命。
  无性接着说:“……去宰……”她话还未说完,宫虎已如离弦之箭拔剑扑向无性师太。
  宫虎这一招用上了十成功力,剑未至而一股凌厉无比的剑气先袭到,逼得无性下面的话说不出来,那阿英中指一弹,射出一道黑烟,但这黑烟碰到剑气反射回来,扑向她自已的面门,她袍袖一遮,身子倒飞, 自己倒是无碍了,旁边的阿轮却吸进少许毒烟。
  无性师太见宫虎突然发难,剑气逼人,便倒退一步,念珠一挥,挡住了宫虎攻来的一剑,饶是她功力深厚,但被大力一撞,胸口憋闷,后退两步方才稳住了身形。
  那边巫飞飞和阿洪一鞭一刀已攻向何冰儿与白玉。论功力,巫飞飞胜过何冰儿,白玉远不及阿洪。但何、白二人双鞭合璧,威力增加一倍,堪堪敌住了巫、洪的联手进攻。
  高手比斗,一招便判高下。宫虎一剑迫退无性,横刺里阿轮双轮击到,无性也扑上来双战宫虎。
  这一来,宫虎已无暇出剑再攻,只好用他那“三空剑法”配以雄浑无比的内力挡住了双轮与念珠的攻击。
  无性的功力比宫虎稍逊一筹,阿轮的内力本也与无性差不多,但他方才不慎吸进阿英的些许毒烟,虽不致丧命,但功力大打折扣。本欲与无性联手,三招两式就击毙宫虎,因此双轮砸出一点不留余地。谁知他攻得越猛,  “三空剑法”组成的剑网上的反震之力越强,震得他双臂酸麻,头套里汗水淋漓,流到眼睛里火辣辣地痛。这伙人以诡异的头套吓人,往日都是无往不利,今日却反受其累,倒也是始料不及的。他攻势一弱,无性就吃紧了。她的念珠以玄铁所铸,其重无比,等闲刀剑一碰就折,但宫虎内力高于她,剑招又古怪之极,每一处形似破绽的地方都是陷阱,无性以拂袖功一试,左袖就被削去一大幅,露出一截干枯如架的手臂。她也不敢退后,她若一退,宫虎反守为攻,情势更加危险,也只好苦苦撑持。
  还有一个阿英。阿英是使毒的行家,一出手,差一点己矛攻己盾,在这样混乱的战团中,到处剑气罡气相激,鞭风刀风激荡,她怎敢再射毒?但她武功也不弱,便找了一根四尺长的小花枪,贴壁绕行。
  她先想助巫洪二人,但见巫洪已占了上风,而无性和阿轮两人头套被汗水湿透,紧贴于脸上,看来气力大损。她想,宫虎是三个敌人中武功最高的,擒贼先擒王,便手挺小花枪,绕到宫虎身后,觑个正准,力贯双臂挺身突刺……
  宫虎这时已反守为攻, “石室剑法”一十八招使开来,剑气纵横,剑芒暴长,如长江大河一般压向正面的两人,哪会想背后有人偷袭?
  白玉却早已看见了。起先,她与何冰儿双鞭合璧,尚能敌住对方两人的进攻。但她俩都关心宫虎的安危,不时偷眼去看,心神一分,配合得就不那么默契了。巫、洪二人乘机将这对姐妹花拆开。巫飞飞斗何冰儿,阿洪战白玉,都占了上风。
  白玉见阿英一枪搠向宫虎背心,怒叱一声,长鞭挥出,卷住阿英的腰,用力一拉。同时她觉得有一股滚烫的铁液从腋下灌进自己的体内,眼睛一黑,路倒于地!她双手仍紧紧拉着软鞭,听到阿英的腰骨断折之声。
  阿英一枪刺出时,宫虎已知身后有异动,他一剑劈断无性的左手,回头一看,白玉已然倒在地上。他惊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了白玉。阿洪本欲再加一刀,眼前人影一花,白玉身上多了个宫虎,她怔一怔,这一刀就劈不下去了。
  巫飞飞虽心里恨极了这个不听话的徒弟,但养育十七年,情逾母女,一见白玉倒地不起,眼前突现出徒弟日常那可爱、顽皮的模样,顿时心如刀绞,击向何冰儿的一鞭就收回来,中途变招,啪地抽在阿洪脸上,她鞭梢的钩子扎住阿洪左颊,用力一扯,撕下两寸见方一块带血的肉皮。阿洪一声惨叫,倒地乱滚,滚进了北壁的门洞。
  与这同时,无性和阿轮见宫虎俯于白玉身上,双双虎吼一声,跃起半空,双轮加一串念珠,凌空下击。双轮击向宫虎的后心,念珠砸向后脑。
  宫虎却浑然不觉,急呼着白玉的名字。
  “轰— ——!”
  一声巨响,一扇南门平平飞过来,撞在 无 性 和阿轮身上,又推着这两人向前飞,一直飞到北墙,又轰然巨响,房柱摇晃,房梁格吱格吱响,灯烛齐地一暗,又突地齐亮。那门在墙上贴了一会儿,才砰然翻倒。只见两个被压扁的人,像画一样粘在北壁上。
  一个高瘦个子的蓝衫人,大袖飘飘,走进了大厅。
  在他身后,是浑身血污的老匹夫,神情沮丧的韩玉玲,和英气勃勃的沙无垠。
  “北门大侠!”何冰儿喜极而泣。
  宫虎回头看了一眼,那蓝衫人正朝他走过来,与他在大翮山时所见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头上多了几茎白发,眼角多儿丝皱纹。而当时,他还以为他是假冒的。
  宫虎把白玉抱了起来,眼泪一滴滴掉在她的光滑、年轻、润泽的脸上:“白玉你看,北门伯伯来了。我本来是要和你一起去找他的。他来了。你看呀!”
  白玉睁开了眼睛,她慢慢转动着眼珠,像要找什么人,然后,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师父——!”
  巫飞飞一把撕掉头套,像失去崽子的母狼似地嗥叫一声扑过来,一把抱住白玉的头,哭出声来:“玉儿,都是我害了你——我不要活了!我跟你一块去死吧!”
  “妈……妈!”白玉叫道:“我叫你‘妈妈’,你……你……带我回……家! ”
  宫虎大叫:“白玉!白玉!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为什么不理我?”
  但白玉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
  “妈……妈!”她眼中的火花一下子熄灭了,两粒大大的泪珠,滚出了她那已失去生命的眼帘。
  一堆黄土出现在卧龙山庄北面的山顶上。
  黄土前立一块碑,上面刻着:“爱妻白玉之墓 南宫虎哀立”。
  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年坐在墓碑前的地上,他自言自语地说:“她为什么不看我?她为什么不理我?”
  “寒山一枝梅”巫倩倩和何冰儿走过来,巫倩倩说:“南宫虎,我妹妹已带着白玉的遗骸回灵山了。你也该走了。 ”
  南宫虎好像没有听见。
  何冰儿说:“南宫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老是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不能为儿女私情……”
  “你住嘴!”南宫虎瞪起血红的两眼,忽又低下头:“她为什么不理我?她为什么不看我?”
  何冰儿的脸一下子涨得彤红,她拉了拉师父的衣襟,两个人悄悄走了。
  风掀起满山的青竹绿树,腾起一道一道绿浪,从山上往山下涌去,发出哗哗不绝的潮声。
  风也撩起南宫虎的衣襟,翻乱了他一头乌黑的头发。
  他以手撑地,慢慢站起来,向那堆黄土,那块墓碑投去一眼,转过身,踉跄走下山去。
  山下,北门天宇牵着小灰马,静静地望着远方。
  远方的天际上,朝霞似血一般红,火一般亮。
  南宫虎在那天地相接的地方,又看到一团轻盈的鹅黄,又听到一阵悦耳的脆笑……
  这团鹅黄,这阵脆笑陪伴着他下山……
  
    (全书完)
     Q群7649715中国武侠群,轩辕整理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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