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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玉翎燕《秋水雁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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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19 20:52: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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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双骑走雪道 一剑起梅窝



天色濛濛,朔风凛冽,鹅毛大雪满天飞舞,顷刻间,到处粉粧玉琢,一片晶莹,变成琼瑶世界。
在通往龙眠山的羊肠小道上,正有黑白双骑,迎着呼啸的狂风,冒着飞舞的大雪,碎步轻驰,扬鬃疾走。
骑在前面白马上面的,是一位苣蔻年华的姑娘,浑身上下,裹着一件绿色斗蓬。露出下面的一双削瘦玲珑的薄底快靴,和上面的一张宜喜宜嗔,芙蓉其面的秀丽脸庞。
骑在后面马上面的,是一位年约二十五的年靑相公,罩着一件黑色披风,行走在这冰天雪地的山径上,越发地显得黑白分明,英气勃勃。
风愈吹愈烈,雪也愈下愈大。
眼前不仅是混沌一片,而且是高低难分,夷坦莫辨。但是,这黑白双骑,依然是迎风踏雪,碎踩琼瑶,马是昂首神骏,人是精神抖攧。若有丹靑妙手,及时传神绘下这幅「双骑踏雪」,那眞是神来之笔。
马入深山,虽是积雪盈尺,仍可以看得出山路的坷坎崎幅,险峻异常。
那位身穿绿斗蓬的姑娘,策马转过一个险坡,弯过一个山嘴,忽然迎着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脱口娇呼:「好香!」
说着话,人在马背上扭转娇躯,背风微笑,对着后面那位年靑相公说道:「劲秋哥哥!前面是不是有一处梅林?为何如此淸香扑鼻,冷艳袭人,不是梅林,焉得如此。」
后面这位年靑相公纵马急赶几步,在马上点头微笑说道:「苣妹妹!妳说的一些也不错,前面不远正是有名的『龙眠梅海』,淸香十里,处处可闻。而且其中品种繁多,白梅、腊梅、绿萼梅……无美不具。只可惜今天不能让苣妹妹在此处尽情浏览,赏雪品梅,眞是一大憾事。」
穿绿斗蓬姑娘闻言忽然一带丝缰,勒住坐骑,在马上斜着身子,微歪着头,无限天眞地向着那年靑相公笑道:「劲秋哥哥!你愿意厅我为你诵一首诗么?」
这位年靑的相公,不由地微微皱起眉锋,他不知道这位美丽娇憨、伶俐过人的师妹,突然无缘无故要在这大风雪中,为他诵诗,所为何事。
当时他皱眉微笑说道:「苣妹妹!是这风雪旅程,为你引起诗思,而要即时吟成绝句么?」
穿绿斗蓬的姑娘娇笑着摇头说道:「纵然我想吟诗,也应该在劲秋哥哥面前藏拙才对,否则岂不是班门弄斧么?我是想起一首前人作的诗,劲秋哥哥!让我唸给你听!」
接着他眞以银铃串空,珠玉其落的声音,琅琅诵吟着:
「有梅无雪不精神,
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
与梅并作十分春。」
姑娘诵朗完了这首七绝咏雪梅诗后,轻盈地笑着向年靑相公问道:「劲秋哥哥!你知道我诵读这首诗的用意么?」
那年靑的相公摇着头说道:「小兄实在愚昧之至,不知苣妹妹的心意何在。」
绿斗蓬姑娘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古人把有梅有雪有诗的情境,歌颂得有如仙境,不沾一点人间烟火味,眞是美极了。今天,篱得天下如此大雪,更难得眼前又是一处名闻鄕里的梅香雪海,此时此情此景,能得云台老人大弟子柏劲秋,在雪景与梅香之中,表演一手『雁翎百结』的绝技,比起在雪中梅下吟诗作句,更要妙绝不知凡几。」
姑娘说到此处,眼睛瞅着柏劲秋那一双锁得紧紧的眉结,不觉扬眉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劲秋哥哥!你如果不让我在『龙眠梅海』浏览一阵,我的遗憾,将不知道要留到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柏劲秋对于苣师妹,眞是束手无策。他望着那一张宜喜宜嗔,娇憨无限的脸,他将乎不忍心拒绝她的要求。但是,他几经思量之余,仍然是摇摇头说道:「苣妹妹!妳忘了我们如此冒着风雪,兼程赶路的用心么?我们能早一日安全地将这株蔓山石斛送到师父面前,便少一分失去的危险。苣妹妹!妳……?」
绿斗蓬姑娘没等到柏劲秋说完,便拦住他再说下去,她叫了一声:「劲秋哥哥!」
接着她翘着嘴说道:「这株石斛不是罕世奇珍,也不是千载良药,不过是爹爹他老人家合药治病所需要的一种药引子,对于别人毫无用处,根本就不会有人来窥视它。再说,即使有人不知究里,想捋虎须,慢说劲秋哥哥三十六手『雁翎百结』,无人敢当;就是我手中的长剑,也不致辱没我爹爹的名声。」
柏劲秋一看姑娘似乎是动了怒意,连忙说道:「苣妹妹!谁不知道云台老人掌珠,天台侠女易梦苣的剑术无双,愚兄可没敢小视苣妹妹的剑术和武功啊。」
易梦苣姑娘忍不住噗嗤一笑,立即又翘着嘴说道:「那你为什么这样小心翼翼,连『龙眠梅海』也要过门不入呢?」
柏劲秋这才长叹一声说道:「苣妹妹!妳的一身武功,虽已尽得恩师的眞传,但是,对于武林中的一切,不怕苣妹妹着恼,妳仍然是纯洁得有如一张白纸。」
易梦苣姑娘睁大一双眼睛,望着柏劲秋。
柏劲秋接着说道:「这株石斛虽然不是罕世奇珍,但是,对恩师他老人家而言,却是不可缺少。
因此,就难免有人要生抢夺之心。苣妹妹!妳休要奇怪,恩师他老人家生平不乏仇敌,如果有人抢走石斛,也是报仇方法之一种,不算得意外。」
易梦苣姑娘轻轻地哦了一声,眨大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默默地没有说话。
柏劲秋接着说道:「就武功一项而言,常言道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愚兄之意,苣妹妹想必已然了解。」
易梦苣姑娘望着柏劲秋,良久才点点头说道:「劲秋哥哥!你说的对。为了爹爹这株药引子,我们宁可小心些。不过,我们去『龙眠梅海』经过之时,稍作观赏,以不虚此行,也就是了。」
柏劲秋摇头说道:「我们并不路过『龙眠梅海』。」
易姑娘脸上露出失望之意,欲言还休。
柏劲秋不忍地说道:「苣妹妹!少时我们弯路一段,经过『龙眠梅海』,让苣妹妹品赏一番,以了心愿如何?」
易姑娘不觉在马上跳了起来,绽露出如花的笑靥,拍掌说道:「劲秋哥哥!你眞好。」
柏劲秋含着微笑,隔着马儿,伸手将易姑娘身上积雪弹去。随着指向前去,说道:「到前面,向左边拐进一条岔路,再行三五里,便到了『龙眠梅海』,不过山路险峻,比起这条路更不好走,苣妹妹要小心才是。」
,易梦苣姑娘应了一声,胯下那匹白马,立即一矮身形,向前飞窜而出,踢得积雪纷飞,宛如飞珠溅玉。柏劲秋那里还敢迟缓,也随后纵马追赶。
三五里地,虽然是险峻非常,但是,在这两匹神骏的黑白双驹的蹄下,又何异是如履平地。不消片刻时间,易梦苣在前面突然勒住丝概,站在蹬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衷心地赞了一声道:「眞美!」
柏劲秋此时也赶到姑娘身边,眼见着面前这一片梅香雪海,也不禁脱口赞美。「龙眠梅海」柏劲秋不止是一次路经此间,但是,难得碰上是梅花怒放的季节,更难得碰上是大雪纷飞的梅花怒放的季节。
雪中看梅,就如同灯下看美人,相得益彰,越发显得玉骨冰肌,点尘不染。
尤其是『龙眠梅海』,一眼望去,但见无边洁白的琉璃世界中,点缀着许多嫣红,腊黄、浅绿……而且伸展得宜,婀娜多姿。
人到此处,但觉俗念全消,顿生摆脱尘嚣之念。
易梦苣姑娘停马小立之后,忽然轻轻感喟着说道:「如果我能伴着爹爹和劲秋哥哥,遁迹此间,眞不啻是人间天上,人生如此,尙有何求?」
柏劲秋也正是让这种美妙的景色,引得自己心分神驰,陶然欲醉。忽然厅到易梦苣姑娘如此眞情流露地说出心底话,当时也禁不住心里一点荡漾。
但是,柏劲秋毕竟不愧是久历江湖的高手,心神仅是如此一瞬间的分驰,立即又警觉到自己此行的任务。当时便指着梅林深处,向易梦苣姑娘说道:「苣妹妹!深入梅海,便有一条小径,催马穿过这一段梅海,向右拐出,便是回到方才的入山小道。」
易梦苣姑娘笑着说道:「劲秋哥哥!我们眞是如此在梅海中催马而过,来一次走马看花么?」
柏劲秋皱着眉,还没有说话,易姑娘又接着说道:「劲秋哥哥!古人说:『花间喝道』与背山起楼、淸泉濯足、煑鹤焚琴,同为大杀风景之事。如果我们今天在如此梅香雪海之中,催马而行,其杀风景之处,也不逊于『花间喝道』。劲秋哥哥!武林之中谁不知道云台老人大弟子柏劲秋,文武双绝,倜傥不羣,今天为何会有如此俗念?」
易姑娘这一顿笑语,却是词锋犀利非常,说得柏劲秋啼笑皆非,望着这位小师妹,只有双锁眉锋,说不上话来。
易姑娘眞是既慧又黠,坐在马上,微侧嫌首,望着柏劲秋那一份窘相,不觉又微微一笑,轻盈地说道:「劲秋哥哥!你休要生我的气,我向你陪不是可好?」
柏劲秋倒是被她这种神情,逗得笑了起来。当时只好说道:「苣妹妹,事到如今,我就是要『俗』也『俗』他不起,只好随着苣妹妹身后,在这梅香雪海之中,尽情欣赏一番便了。」
易梦苣姑娘一听,高兴得一掀斗蓬,顿时就像是一朶悠悠而起的雪彩,忽又悠悠而落,站在雪地上,仰起头,向着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答应了!你眞好!不过,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希望早日回到我爹爹那里,同时又躭心路上遭人窥伺算计。其实,莪们在这梅林之中,也不会就搁得太久,仅仅不是催马扬鞭而已矣,而且,我相信在这梅香雪海之中,也绝不会有人算计,即使眞有,此情此景之下,他也不应该乱生凶恶之心。」
柏劲秋点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说着话,他也飘然下马,牵着坐骑,随在易姑娘之后,缓缓地走进梅林。
此时,雪霁而云未开,气候显得更冷。但是,龙眠梅海更是淸香四溢,而且,静得寂寂无声。
易梦苣姑娘牵着坐骑穿越在梅林之中,她眞有目不暇给之慨,她缓缓地向前走着,唯恐她自己破坏了这份雪中的美景。连那匹马儿,也都善解主人之意,不嘶不叫,随在姑娘身后,轻踏着积雪慢慢而行。
忽然,柏劲秋在身后不远轻轻地叫了一声:「苣妹妹!」
易梦苣姑娘疾转螓首,伸指轻按珠唇,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悄悄地说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柏劲秋苦笑了一下,几次欲开口说话,都让姑娘那种娇憨无限的神情,止了回去。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淸悠无比的龙吟之声,远远传来。
柏劲秋听闻之下,脸上颜色一变,立定身形,凝神细听,果然又是一声极其悦耳,而且颇有撼动心絃之意的龙吟之声。
柏劲秋这才又轻轻叫了一声:「苣妹妹!妳听到了没有?」
易梦苣姑娘脚下没有停顿,依然是缓缓地走着,口里却不在意地应道:「听到了!那是屈指弹剑,剑作龙吟。」
柏劲秋却沉重地说道:「剑作龙吟,声传数里,人非等闲,剑非凡物。」
易梦苣姑娘微微地顿了一下,这才微笑侧转回头,点头说道:「能在这梅香雪海之中,弹剑而吟,自是高雅之士,而其手中之剑,自然也非凡品,劲秋哥哥推论得极对。」
柏劲秋摇头说道:「除此之外,苣妹妹没有一点其他的意见么?」
易姑娘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柏劲秋恳声说道:「劲秋哥哥!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久历江湖的后果,时时多虑,处处小心。随时都在准备碰到坏人,随时都在准备碰到报仇的寃家。」
柏劲秋也不觉笑道:「苣妹妹!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又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上风险处处,岂能不时时顾虑,处处提防?」
易梦苣姑娘点头说道:「劲秋哥哥说得自是有理,但是,如果大家都能容忍逊让一步、,这防人之心,岂不是自属多余么?」
柏劲秋沉默了半晌,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能如此,自然是武林之福,只是这那里能做得到啊!」
易梦苣姑娘摇头说道:「大家都认为做不到,自然就做不到了,所以,武林之中才如此怨怨相报,永无了日,江湖上才如此处处风险。如果每个人都能从本身做起,这并不是不可为之事。」
柏劲秋虽然觉得易姑娘的话,说得不无道理,但是,他也奇怪为何易姑娘突然有这种观念。这是一种什么兆头呢?柏劲秋默然了。
这时候,远处传来的弹剑之声,已经沉寂,龙眠梅海又回到原有的那份寂静。
易梦苣姑娘没有再说话,牵着马,慢慢地向梅林深处走去。
这眞是一个「梅海」,一眼看去,都是婀娜多姿的梅树。忽然柏劲秋轻轻地叫道:「苣妹妹!妳看。」
易姑娘本是临树品赏,株株盘桓,没有注意到远处,此时抬起头来一看,相距七八丈处,在梅树丛中,露出亭角翼然,而且,在亭角上斜斜地挂了一面小黑旗。
在遍处都是晶莹白雪的当中,这一面小黑旗,显得分外刺眼。
易姑娘眼力何等敏锐,只此一眼之间,立即看到那面小黑旗上面,是用白线绫了一只翔翔欲飞的白鹰。
姑娘正要回头,问问柏劲秋,那只白线绣的飞鹰,是代表一种什么标志。突然柏劲秋低沉地向易姑娘问道:「苣妹妹!妳还记得我们在蔓山获得石斛的当时,我们曾经相约何事?」
易姑娘微微一怔,立即说道:「我记得!在获得石斛的时候,劲秋哥哥因为我生性不爱拼鬪厮杀,所以特别和我相约'一旦有了何种意外,由我保护石斛,由劲秋哥哥对付一切意外的来侵。」
柏劲秋点头说道:「苣妹妹!妳记得分毫不差,我希望我们彼此在没有回到师父面前,这个约定都要严格遵守。只有分工合作,才能保得这一株蔓山石斛,安然无恙。」
易梦苣姑娘心里闪电一转,立即察觉到情形有异,不觉脱口问道:「劲秋哥哥!是不是果然不出祢所料,在这龙眠梅海之中,眞的遇上了仇人?是不是这个白色飞鹰的标志,使你联想到一个对头寃家么?」
柏劲秋还没有答话,就听得在数丈之外,那一座亭子之中,传来一阵呵呵大笑,响起一阵沉雷般的声音,朗朗地说道:「易姑娘!妳虽然不曾阅历江湖,倒是能够料事如神,妳说的一些不错,老夫这只白鹰旗号,正是你们的对头寃家。」
易姑娘当时不觉间,脱口轻轻「啊」了一声,这一声惊呼,使人不难听出虽无畏惧之意,却是充满了意外与惊讶。
柏劲秋这时候倒是变得神色自若,毫不为意,只是望着易梦苣姑娘沉声说道:「苣妹妹!妳已经明白我方才说话的意思了,现在请妳即刻上马,回程走出龙眠梅海,再从原道兼程直走天台。」
易姑娘闪着一双大眼睛,刚刚叫得一声:「劲秋哥哥!」
柏劲秋正颜说道:「苣妹妹!请妳依约行事。」
易姑娘一见柏劲秋如此严颜厉色,反而嫣然笑道:「我并没有说不按约行事,但是,我只有一个问题,请问劲秋哥哥,你有绝对把握可操胜算么?」
柏劲秋泰然地望了易姑娘一眼,朗声说道:「愚兄雁翎百结当然不敢自诩无敌,但是,至少可以自信在武林高手之前,求得自保而自有余,不过……」
柏劲秋说到此处,忽然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当然,我自己方才也说过,武艺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过,愚兄以为胜负都在其次,乃至于生死都是其次,主要的是要将这株蔓山石斛,送到恩师手上。」
易梦苣姑娘黯然无言,柏劲秋接着说道:「因此之故,我要请苣妹妹以石斛为重,勿以我的安全为念,还是那句话,请各人依约行事。」
易姑娘忽然昂起头来说道:「劲秋哥哥!我愿意恪遵约言,但是,我倒要看看来的对头寃家,究竟是何等样的人物。」
柏劲秋正要发话相催,梅林之中人影突闪,又听得声如沉雷般地说道:「好啊!老夫也正要瞧瞧易老儿的女儿,长得如何。」
随着这说话的声音,突然从梅林里嗖地一声,一阵白影翻飞,眞是宛如一只大白鹰,振翅而起,凌空高飞三丈有余。
就在一口气未泄将泄之际,只听得蓬地一震,搅起一阵劲风,那条人影,在半空中转侧翻腾,横空直掠,然后悠悠然,飘到易梦苣姑娘面前不远一丈的地方,屹然稳定。
柏劲秋这时候,早已撇开手中的丝缰,抢到易姑娘面前,双手抱拳当胸,朗声说道:「白前辈别来风釆依旧,神功惊人,晚辈今日又开了一次眼界。」
那人闻言又是呵呵一阵大笑,掀起胸前的长髯,睁大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望着柏劲秋说道:「老贤侄!别后几年,你越发地英武超羣,这武功一项,想必更是精进不少。」
柏劲秋拱手说道:「多谢白前辈的夸奖,请问前辈今日来到这龙眠梅海,是游玩风雅,还是另有他事?前辈可否见告?」
矮敦敦的白子凝一听柏劲秋如此一问,止不住又是一阵聊天呵呵大笑,若不是他那一身黑色大氅,和那一把银白的胡须,眞像是一个笑呵呵的弥勒佛。
白子凝带着余笑说道:「老贤侄!看来你不仅是武功精进,而且对于心计一项,也是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难道你还不知道老夫拦住你的去路用意所在么?」
柏劲秋此时索性装佯问道:「白前辈究竟有何事指敎?晚辈愚昧,尙请言之当面,以使茅塞顿开如何?」
白子凝不由呵呵大笑,一变而为鼻孔里哼声冷笑,点头说道:「老贤侄!你这点不老实,按老夫秉性,就要给予小惩,但是今天看在你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这一笔账,不去另算。你要老夫明白地告诉你,自无不可,请你将身畔的蔓山石斛交给老夫,今日龙眠梅海之内,便化干戈为玉帛,一天云雾自散开。」
柏劲秋啊了一声,朗声说道:「原来前辈此来是为了蔓山石斛,只是晚辈要请问一下,如果晚辈碍于某种原因,这株蔓山石斛,不能如命交出,则又当如何?」
白子凝扬着手上那幅绫有白鹰标志的小旗,冷冷地说道:「白鹰旗志之下,没有空过的往例,除非老贤侄胜过老夫。」
柏劲秋还没有答话,易梦苣却于此时,上前揷嘴问道:「我可以请敎老前辈一件事情么?」
白子凝一变又是呵呵笑道:「姑娘!早知道你能作得了主,老夫也不和我们这位柏劲秋老贤侄口头上较量半天了。」
柏劲秋立即上前向易姑娘说道:「苣妹妹!妳要实践约言,此其时矣!」
易姑娘只对柏劲秋点了点头,他却转向白子凝说道:「请问白老前辈你要这株石斛,有何用途?」
白子凝说道:「这株石斛老夫知道你们是得来不易,但是,对老夫而言,毫无用处。」
易姑娘紧钉着说道;「如此老前辈为何要这株石斛?」
白子凝大笑说道:「蔓山石斛对老夫而言,如同废物,但对令尊而言,却是价値连城,因为那是他所需要的药引子,缺少它,他那付药单子便毫无效用。」
易梦苣姑娘感喟地叹道:「如此说来,老前辈若是取走了这株石斛,岂不是损人而不利己么?」
白子凝颇为得意地呵呵一笑,指着易姑娘说道:「姑娘!能报得一口闷气,了却心头一之愿,尙有何利,能超乎此?」
易姑娘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接着说道:「家严与老前辈之间,有何旧怨,使得老前辈费尽心机,算计如此。」
白子凝脸上笑容顿收,沉声说道:「十五年前,老夫与令尊曾有一掌之隙。老夫当时立有誓言,要设法使令尊身受痛苦折磨,以泄心头之愤。」
易姑娘大叹说道:「老前辈今日如果能够如愿以偿,家严门下弟子岂不也要立志为师报仇雪愤么?」
白子凝点头说道:「那就怨怨相报了。」
易梦苣姑娘紧接着说道:「仅仅为了一掌之失而起?」
白子凝沉思了一会,霍然说道:「姑娘!武林中本是如此,老夫何能例外?既然姑娘不能作主,老夫还是请柏老贤侄说话。」
柏劲秋先不答话,探手腰带,随手一抽,眼前寒光乱闪,映着地上的白雪,使人看去眼花撩乱,而且不断地传来「呛啷啷」的金铁交鸣。
这就是易梦苣姑娘所说的「雁翎百结」,这是兵器谱上查不到名称的兵器。
一百把长约八寸,状若雁翎,其薄如纸,其白如银的两双刀,用鹿筋搓人发,连接在一起,还装上活动扣环,可以当作长剑使用,也当作百节软鞭使用,这是云台老人昔年成名的兵刃,如今柏劲秋获得云台老人衣钵眞传,连带地获得了这个有名的「雁翎百结」,而且,也在武林中,闯出了相当响亮的名号。
柏劲秋亮出了兵刃,右手反把握住「雁翎百结」的把手,让那雪白的雁翎刀片,散落在雪地上,向白子凝说道:「白前辈白鹰名号,威震江湖,一支长剑,独步武林,少遇敌手晚辈自不量力,要在这兵取上,向老前辈讨敎。」
白子凝对柏劲秋凝神望了半晌,忽然间点点头说道:「从这股神气,已看得出老贤侄已经有靑出于蓝之槪,长江后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看来不久这武林之中,就是你们这些年靑人的天下了。」
说着话,一掀大氅,从腰间嘲地一声,抽出一把宽两指、厚一分、长四尺、黯淡无光的寳剑、掂在手中,抖了一下,只见那把寳剑,颤抖抖地闪动半天。
柏劲秋讶然地望着那把寳剑,迟迟地站在那里没有起势动手。
白子凝又抖动了一下手中宝剑,微微地一笑说道:「老贤侄是否觉得老夫这把长剑有异?」
柏劲秋点头说道:「久闻老前辈拥有武林名剑,号日秋水,断金削玉,吹毛可断,但是,老前辈如今手中这柄长剑,晚辈冒昧断言,只是一柄凡铁。」
白子凝大笑说道:「老贤侄眼力不差,老夫秋水长剑,已有传人,而且利物神兵,也不应该是老夫这等岁数的人所应把持。怎么?老贤侄是瞧不起老夫手上这柄秋水长剑的赝品么?」
柏劲秋也豪然笑道:「即使是一叶芦葺执在老前辈手中,又何异是锋利无比的利物神兵?」
白子凝呵呵笑道:「如此老贤侄为何还不动手?」
柏劲秋回头对易梦苣姑娘看了一眼,轻轻地说了一句:「苣妹妹!履约要紧。」
言犹未了,立即电旋转身,朗声高叫:「恭敬不如从命,晚辈放肆了!」
就在这一声喊叫声中,右手一抖,呛啷啷、哗啦啦、一阵金铁乱响,「雁翎百结」旋起一阵凌厉的风声,突然嘲地一下,「雁翎百结」从头顶上盘旋而下,百结雁翎短刀,化作一柄奇形长剑,立在胸前,柏劲秋左手内圈,右腿外伸内收,一式「遥参五岳」,屹立在雪地里不动。
白子凝呵呵笑道:「老贤侄!你忒多礼了。」
柏劲秋这才不声不响,腕劲一撤「哗」地一声,百结雁翎刀突然缩叠一团,左手反掌一挥,脚下疾抢偏宫,「雁翎百结」忽又「呼」地一下,矫若游龙,从白子凝的身后,似削还缠,似砍还刺,一招四式,逼近白子凝的后身。
白子凝高叫一声:「好厉害!」
左手长剑倒背,右手微屈,身形似盘似旋,不退反进,右手趁势一进拍出三掌。口中还在说道:「老贤侄!你这一招『游龙戏水』,深得眞传啊!身法、步法、掌力、兵刃,都与当年易老头子的一模一样。难得!难得!」
虽然入在说话,可是手中一连拍出的三掌,都是快如闪电、招招都是招呼在柏劲秋的右臂脉门以上曲池穴以下。
柏劲秋心里明白,白子凝如此一连三掌,慢说不能挨实,就是让他掌风扫及,「雁翎百结」立即就要撒手,整个一条右臂就要废掉。
柏劲秋豪情大发,立即施展、「雁翎百结」的绝技,身形竟然沉桩不动,手腕下沉,霍然一振,原是一柄毕挺的长剑,就在如此一抖之下,百结雁翎刀一齐上翻挺立,围成一团,仿佛是一个亮晶晶的小刀山,不但是护住整个的右臂,而且,就在这一瞬之间,手动风生,凌厉无比地攻出三招。
这种以攻代守,不仅化解掉白子凝拍来的三掌,而且抢回机先,撇开制动。
以三招「雁翎百结」的绝技,换过白子凝的三掌,也不过是一瞬间之间,柏劲秋知趣收兵,「雁翎百结」忽又缩作一叠,笼在手中,含着微笑,向白子凝说道:「白老前辈掌力虽然招绝力沉,武林无敌,但是,柏劲秋『雁翎百结』却是削铁如泥,因此魄辈不愿意在兵刃上,占老前辈的便宜。」
白子凝呵呵的一笑,对柏劲秋又打量了一眼笑着说道:「柏老贤侄!你眞了不起呀!胆色、豪情、武功、谈吐都是人中龙凤,前程未可限量,可惜你是易老头子的衣钵门人,要不然……」
这位江湖人称白鹰的老头子,双眼一沉,略一思忖,立即将长剑交给右手,指着柏劲秋说道:「当年『雁翎百结』三十六式,和老夫手中的『秋水横天』三十六式,争持不下,落个平手,今天你手中所持的是一柄眞的『百结雁翎刀』,老夫手中却是一柄秋水长剑的赝品,当它扯个平手,老夫今天要鬪你一个三十六式。」
柏劲秋忽地一松右手,百结雁翎刀散个一地,双手抱拳当胸说道:「晚辈今日能亲覩老前辈『秋水横天』的绝世神功,毕生之幸,素仰老前辈生平动手,从不占先,晚辈只好冒昧有僭了。」
说着话,「雁翎百结」中规中矩的上掠横穿,一式「北雁南飞」,紧接着「雁阵惊寒」、「湖滨落雁」、「孤雁更鸣」、「雁行序列」……
一时间但见「雁翎百结」眞如一只大雁的翅膀,鼓舞翻腾,排云扫雾,挟着凌厉的风声,在雪地里反映起银光一团,周围三四丈的方圆,那些吐蕚含香的老梅,纷纷地在刀风之下,扫得断枝残蕊,落英飘零。眞如同易梦苣姑娘所说的,在这种梅香雪海之中,动刀舞剑,眞是人间一大杀风景事。
白子凝此时也收歛起嘻笑的神情,长剑封招还式,丝毫没有让手的意味。
但是,一连四招过去,柏劲秋忽然高声叫道:「苣妹妹!妳应该放心而去,愚兄不致辱及师门令誉。」
易梦苣姑娘一直站在旁边,没有离去的意思,眞的对柏劲秋放心不下,怕他万一不敌之时,死拼不退。
但是,这时候姑娘已经看得清楚,柏劲秋「雁翎百结」虽然不敢说取胜,至少不会百招之内败在白子凝的长剑之下。所以,柏劲秋当时如此一叫,易姑娘立即应声说道:「劲秋哥哥!我们前途再见。」
语音一落,绿斗蓬反旋而起,飘然落上马背,但听得长声嗅嘶,蹄声震地,积雪翻飞,易姑娘果然依言而去。
柏劲秋心中积石一落,精神大振,正待全力施展功力,他成心要让这位老白鹰,知道云台老人的门人,不可轻侮,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白子凝怪叫一声:「好小子!你有诡计?」
这一声吹喝罢,手中长剑唰地一声,独演一招「长虹贯秋江」,挥起一股强烈绝伦的劲道,直逼得柏劲秋闪身连让两三尺。
白子凝逼退柏劲秋,仰首厉喝:「云儿!快追!」
这「快追」二字刚刚出口,只听得莺应一声,从白子凝身后不远,条然拔起一条白影,疾如闪电,矫若游龙地,直掠而前,不用说,他是沿着易姑娘的路线追上去。
柏劲秋一见既急且怒,心里闪电一转,暗忖道:「好啊!你老儿说我有诡计,你自己早就安排好帮谋就不说了。」
当时他也没有时间多想,说时迟,那时快,身形一掠,手中「雁翎百结」陡起一式「晴空雁阵」,呼地一声,「雁翎百结」闪起数十道光芒,直向那人拦去。
那人仿佛早就料到柏劲秋有此一着,但见他随手一挥,不知道是什么兵刃,但见寒光凛人,靑芒耀眼,硬向柏劲秋的兵刃上力磕而来。
柏劲秋的「雁翎百结」正是他自己所说的,削铁如泥,一百张雁翎刀都是寒铁揉合孩儿铁锤炼而成,等闲兵器,一碰即折。如今一见对方兵器直磕而来,他也毫不猫豫地贯足七成眞力,原式不变,直迎上去。
当时只厅得「铮」地一声,柏劲秋右臂觉得微微一震,眞气不继,身形顿落地上。
柏劲秋当时的心里一惊,非同小可。对方不但是功力与他相若,而且,手中所持的也是一柄寳刀宝剑之类的兵刃,如果这人和白子凝两人夹攻,柏劲秋今天非要栽在龙眠山的梅香雪海之中不可。
柏劲秋还没有看淸楚对方的面貌容颜,白子凝早在一旁大喝:「还不快去。」
柏劲秋这才心里一震,立即想起:「这人是追赶易师妹的,不能让他脱身。」
二次腾身又起,「雁翎百结」抖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正准备向梅丛雪堆中扑去,白子凝在身后大笑说道:「老贤侄!三十六式没有拼完,你又何必去惹旁人?」
话是说得如此轻松,手中长剑,连演两招「秋江水涨」、「秋水一泓」,绵绵地连续攻到。
柏劲秋无暇前扑,只有扭转身形,抖动「雁翎百结」,连缠带封,好不容易才将身后攻到的两招,化解过去。
但是,就在他回身招架的同时,一条白色人影,犹如惊鸿一瞥,从老梅枝头,带起一阵雪花,疾窜而去。
柏劲秋人在对手过招,两眼余光,仍旧注意着八方四面,他立即看到这人的离去,无奈白子凝的长剑绵绵不绝,涌起剑幕千重,将柏劲秋缠住,没有丝毫空隙可趁。
尤其柏劲秋这时候心里就忧易姑娘,心分神驰,手中的「雁翎百结」自然不能意动神通,功力打了折扣,在白子凝一连几剑的威逼之下,险象丛生,手忙脚乱,那里还抽得出时间和身形,去拦阻别人?只好眼睁睁地望着那人从身旁不远一掠而过。
柏劲秋此时眞是又气又急,冷汗遍身,手中的「雁翎百结」就越发的迟缓了。
白子凝忽然一声长叹,手中长剑正自一招「水天一色」的强烈攻势的半途,撤了回来,身形闪到一边,长剑收到左手,站在那里不动。
柏劲秋这才得自危险重重当中,缓回一口气,收住「雁翎百结」,伸手擦着额上的冷汗。
白子凝摇头说道:「老贤侄!你的功力不弱,老夫即使拼尽全力,百招之内,尙难胜你一招半式,可是你如此分心驰神,老夫只需连下三招,便可将你劈于剑下。」
柏劲秋知道白子凝的话,决不是夸大之词。照方才的情形,白子凝一连三剑,柏劲秋的确就要飮血梅花树底。
白子凝接着说道:「老贤侄!你难道不知晓,高手过招,不能有丝毫之差。你的功力毕竟要逊老夫半筹,但是,凭借着你手中的利器,才挽回一个均势,你如何能够在过手对招之时心分神驰到如此地步?」
柏劲秋愕然了!
他深深知道,名震中原的白鹰白子凝,是一位喜怒难测而且性情稍失之暴躁的人物,稍有不愉,手下立即废人性命,今日为何对他如此礼遇?
白子凝望着愕然的柏劲秋,微笑说道:「是就心易老头儿的女儿么?」
柏劲秋没有答话,他心里眞是就心着易姑娘,和易姑娘身上所藏的那一株蔓山石斛。他并不躭心易姑娘的功力不敌来人,因为他了解易梦苣两把雁翎短刺,独得云台老人的秘传,堪称一绝。但是,他是躭心易姑娘的个性,易姑娘虽然身怀绝技,却是最不喜欢与人拼鬪之人,如果来人小施诡计,不仅易姑娘容易吃亏,连蔓山石斛,只怕也难保住。
所以,白子凝当时间他是否躭心易姑娘,柏劲秋很难回答,默默没有作声。
白子凝微笑着说道:「老贤侄!你不必多躭心事,老夫派去拦截易姑娘的人,也是一位巾帼女儿老夫要给你们一个公平争夺的机会,不仅不让你有非议之前,连易老儿也不让他有指责的口实。」
柏劲秋突然咬牙说道:「如果这株石斛不幸落在你手里……」
白子凝不等他说完,便抢着说道:「你放心,你师父没有这付药,他死不了,他会带病延年,不过,他会终年痛苦,为老夫解除当年一掌之恨而已。」
柏劲秋恨恨地说道:「我可以再去蔓山,再找另一株石斛。」
白子凝摇头笑道:「蔓山之上廿年之内,不会再生石斛,至少二十年之内,不会再生紫茎石斛。」
柏劲秋厉声说道:「那様我会报复你的。」
白子凝微笑说道:「你有这股雄心,倒是难得。本来江湖上报仇雪恨的事,事属平常。老夫不就是为了十五年前的一掌之隙,直到今天,还要报仇雪恨么?不过,老夫不希望你眞拿我当仇家看待。」
柏劲秋恨声说道:「你害了师父至少要痛苦二十年,使他宿疾不能治愈。」
白子凝点头说道:「为弟子者,为师长报仇雪恨,事属应该。不过,我方才说过,至少你不应该,也就是老夫方才所说的,我不希望你将我当仇家看待。」
柏劲秋一听之下,心里立即恍然。
白子凝言下之意,方才如果他要趁人之危,柏劲秋早已丧身剑下。所以白子凝对柏劲秋有义释之恩。
大丈夫受人点滴之恩,当报涌泉,何况是义释一命?
柏劲秋默然了,他几乎要认为那是自己的一种羞辱,尙有何恩惠可言?但是,那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就事论事,白子凝对他是有义释之恩。
白子凝忽然仰天一看,只见一只白鸽疾掠而过,他忽然大笑说道:「老贤侄!休要为这恩仇二字,搅昏了自己的心思,他日有缘,彼此再见吧!」
言犹未了,只见他在长笑声中,人像一只大鹰,振臂而起,拔起三四丈高,疾如流光闪电,从梅香雪海中,顷刻消失。
慢说柏劲秋当时没有追赶之意,即使他要追赶,也以一步之差,追赶不上,眼望着这无边的梅香一雪海,感到一阵无边的惆怅。
柏劲秋站在龙眠山的「龙眠梅海」之中,岂止是惆怅,而且还有无限的茫然。
他对于白子凝如此对他友善,感到茫然。
他对于今后的恩仇二字,感到茫然。
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他立即又想起易梦苣姑娘,霎时间,他将一切的困惑,都撇诸脑后,唯一所能想到的,只是易姑娘的安全,和那株紫茎石斛的安全。
他来不及收好「雁翎百结」,匆忙中提气移动身形,直朝来路奔回去,因为,他相信易姑娘必然无法顺利地按原来计划,和自己在去程会合,所以,只有沿原路追赶,还较为近捷。
好在马匹尙在,叱声起处,顿时四蹄如飞,雪泥四溅,直向原路赶去。
虽然路上蹄声震地,但是,柏劲秋突然有无限死寂寞与孤独的感觉,而且,对于易姑娘的关怀,使他无法安下心神。
人在焦急之中,任他马去如飞,依然觉得去势缓慢,柏劲秋坐在马上,带着无限的焦急,眼神四下里张望,但是,沿途看不到有任何痕迹。连马蹄的足印,也被积雪覆蓋得干干净净。
柏劲秋如此一路赶去,约莫过了一盏热茶时间,突然前面不远,有一株古松挺立在雪地里,使柏劲秋触目惊心的,是在那棵古松的树杆上,揷着两把长约尺余的短刀。
这两把短刀形如雁翎,一落到柏劲秋的眼里,立即分辨出那是易梦苣姑娘所持有的雁翎短刺,尤其此刻揷在松树的杆上,雪亮分明,特别显眼。
柏劲秋一见之下,当时心里就有一个不祥的想法,因为,武林之中,兵刃是代表着一个人声誉,乃至于是代表着一个人的生命。兵刃一旦撒手,这声誉和生命,便成了风前残烛,随时都有熄灭的机会。
柏劲秋心里一急,立即大叫一声:「苣妹妹!」
这一声情急之时的喝声,何异是晴天霹雳,平地炸雷,只震得四周积雪纷飞,廻声如潮。
就在廻音未了之际,柏劲秋人从马背上凌空拔起,闪电疾扑而前,直向那棵松树上横掠过去。
柏劲秋如此凌空一掠,眼光流转之下,使他更吃惊的,便是松树附近的雪地上,流着一滩血迹。
柏劲秋此时宛如遭受凌空一击,仿佛是千丈崖头蹈空失足,直落下来,他忍不住悲声叫道:「苣妹妹!妳在何处?」
正是柏劲秋悲不可遏,心神大乱的时候,忽然从身旁不远的一堆石头后面,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她低微的叫道:「劲秋哥哥!」
柏劲秋猛地一个回身,只见易梦苣姑娘披着绿斗蓬,站在雪地里,神情异常憔悴。
柏劲秋在悲愤与绝望的关头,突然看见易姑娘安然无恙地站在身旁不远,这一刹间的感觉,眞是如同隔世。柏劲秋当时一个箭步,直扑上前,心中喜出望外,刚叫得一声:「苣妹妹!」
他脚下顿时又是重如千斤,站在那里,移动不得,满腔欢喜,霎时间又化作一腔冰冷,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易梦苣姑娘此刻倒是安祥地一笑,原来是憔悴的神情,在这一笑之下,又转变得圣洁异常,而且透着一种庄严的寳相。
易姑娘轻轻地说道:「劲秋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柏劲秋的眼光正落在易姑娘那只左手上,额上的汗珠,滚滚地向外流落着,虽然是在如此冰天雪地之中,只在顷刻之间,柏劲秋的额上,热气腾腾,而脸上的颜色也变得异常苍白。
易姑娘含着淡淡的笑意,微微地扬起左手,轻轻地问道:「劲秋哥哥!你是为了我这只左手么?」
那只左手,正以白绫层层的裹着,可以看得出白绫是从身上撕下来的衣襟。白绫的外面,还渗透出点点斑斑的血迹。
柏劲秋心中含有极大的悲恸,指着易姑娘的左手,颤声说道:「苣妹妹!妳的手?是……」
易梦苣姑娘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缓缓地缩回到绿斗边里,微不经意地轻轻说道:「断了!」
柏劲秋心头一落,眼泪几乎脱眶而出,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断了!」
易姑娘点点头,然后才缓缓地说道:「削断了四指。」
柏劲秋这时候任凭如何英雄气槪,也止不住双落眼泪,悽然说道:「苣妹妹!愚兄眞是一个千古不赦的大罪人。想我们离开恩师之时,恩师曾经将苣妹妹托付与我,如今妹妹遭受这等意外,我有何颜面去见恩师?还有更为甚者,在蔓山掘得石斛之时,我不该和苣妹妹订约,愚兄原意,只是为了妹妹和石斛设想,没有料到如今适得其反。其实我应该想得到,妹妹有石斛在身,就是一个惹祸的根源,可恨我愚蠢无知,以致让妹妹遭受到断指之痛,愚兄尙有何颜面对苣妹妹。」
有道是:英雄不流泪,未到伤心时。柏劲秋此时悔恨交加,面对着易梦苣姑娘,其伤心与惭愧无以复加。说完话,双手蒙住脸,眼涙从指缝里,不断地流出来。
易梦苣姑娘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柏劲秋,静静地听着他那样悔恨交加地敍述心里的悲愤。只等他说完之后,姑娘缓缓地移步上前,右手取出罗巾,拉开柏劲秋的双手,用罗巾拭着他的泪痕,轻轻地说道:「劲秋哥哥!你忘了丈夫有泪不轻弹这句话么?何况你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武林豪杰?」
柏劲秋点点头,但是,他又止不住心头的悲恸,低沉地说道:「苣妹妹!当我看到妳的手,想到妳的手,便羞愤不能自已,我便要……」
易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以为我的左手是被别人削断的么?」
这一句话,问得太过突然。一时间,使得柏劲秋如坠五里雾中,怔怔地望着易姑娘,说不出话来。
易姑娘接着又说道:「劲秋哥哥曾经说过,云台老人的弟子,纵使面对当今武林一流高手,姑不言胜,至少应该可以自保。我得受爹爹亲传,十余载耳提面命,口授心传,不敢说与劲秋哥哥相提并论,至少不至平白轻易地将自己左手,为别人所削断。」
易姑娘这一段话,自是言之成理,如此难道说,姑娘这只左手,是自己用刀削断的么?这是多么不合情理的事?
果然,易姑娘又接着说道:「我这只左手四指,是我自己用雁翎短刺削断的。」
柏劲秋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朶,禁不住脱口惊呼地「呀」了一声。霎时间,他说话的语气都变得结巴了,他几乎是语不成句地说道:「苣妹妹!妳……这是为了……」
易梦苣姑娘淡淡地笑了一下,伸出右手,上前挽住柏劲秋的手臂,说道:「劲秋哥哥!这件事说来话长,让我慢慢地向你说。来!我们坐到那边石上,我为你慢慢地敍述。」
柏劲秋此时心中已经不是惭愧与愤怒,而是充满了惊奇与诧异,而且还有一份沉重,外加一点淡淡悲伤。
他默默无言地随着易姑娘,向不远的一堆石头走过去。
易梦苣姑娘拂去石上的积雪,含笑对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坐啊!不要那样发呆,你眞是为了我这只左手,焦急到如此地步么?」
只有这几句话,使柏劲秋感到苣妹妹恢复了本来的那样天眞,但是,也使柏劲秋更加感到奇怪与不解的,她为何对于自己左手,丝毫没有悲恸的现象?
柏劲秋坐下以后,望着易姑娘迟顿地说道:「苣妹妹!妳的手……」
易姑娘摇头止住他说下去,她坐在那里,眼睛望着遥远的前面,沉静了一会,然后才回转头来说道:「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易姑娘说到此地,停顿了一下,望着柏劲秋一直握在手里没有收藏起来的「雁翎百结」,接着说道:「当我看到劲秋哥哥可以匹敌那位白老前辈的时候,我才放心的骑马回程,从原路而去,我希望很快的就可以和你会合。所以,我几乎是马不停蹄的向前疾驰。正是走到此地,忽然斜地里一条人影一闪,好快的速度,好俊的身法,顷刻间落在我的马前不远,拦住我的去路。」
柏劲秋紧张地问道:「是不是一位姑娘?」
易姑娘点点头说道:「是一位姑娘,而且是二位绝色的姑娘,浑身裹着一个白斗蓬,站在雪地里,眞是晶莹耀目,光艶夺人,好美啊!」
柏劲秋实在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听易姑娘赞美别人,他当时倒是忍不住地恨声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不出所料,阴谋抢夺来了。」
易姑娘连忙说道:「劲秋哥哥!你可不能骂她,她不但不坏,而且为人很好。」
柏劲秋无暇辩驳这些事,只是问道:「她来了以后呢?」
易姑娘说道:「她拦住我以后,便立即说明他是白鹰的女儿,随即她非常客气而有礼貌的说明,她是奉女命前来索取蔓山紫茎石斛。」
柏劲秋追着问道:「苣妹妹!妳是怎么回答她的?」
易姑娘说道:「她说得那样斯文有礼,自然我也很客气地和她说,这株紫茎石斛,是我爹爹急需的一味药引子,如果给了她,我爹爹这剂药,便如同废物,而他的沉疴宿疾,也就无法痊愈。」
柏劲秋说道:「她怎么说?」
易姑娘说道:「她说她知道这种情形,她爹爹也知道这种情形,但是,也正是因为知道这株紫茎石斛关系我爹爹病体甚大,所以才兼程追踪,来索取这株石斛。为的是要报复当年一掌之仇。」
姑娘说到此处,神情有些激动,她停顿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我当时接着说,如果我不给她呢?她说如果不给,只有在武功上较量高低了。」
柏劲秋立即想起在「龙眠梅海」之中,凌空互接一招的情形,不由地紧张起来,连忙问道:「苣妹妹!妳们终于动手过招了么?」
易姑娘摇头说道:「我不喜欢动掣和人拚命,何况当时也没有立即一拼的情形。我当时只想了一下说了两句话,我说,这样一来,无论是我胜,或者是她胜,双方的仇恨岂非结得更深么?本来只有一掌之隙,可以说算不上是仇恨,尙且如此苦苦算计十五年,如果双方此时稍有伤亡,岂不是由小隙而变成大仇么?」
柏劲秋叹道:「武林之中,怨仇愈结愈深,也就是这个道理。所谓怨怨相报,永无了日,眞正追溯起来,最初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易姑娘点头说道:「这位白姑娘也是和你这样说法,她说,她为了遵奉父命,前来索取石斛,为父报解宿怨;而我却是为了父亲的宿疾,千里寻药,自然也要誓以力保。只有看这一场拼鬪如何,解决难决之事。至于加深彼此双方的间隙与仇恨,那也是无法可设。」
柏劲秋嗯了一声,觉得这位白姑娘虽然奉父命来夺取石斛,倒还没有那种阴险诡诈或者是盛气凌人的意味。
易姑娘当时又接着说道:「劲秋哥哥!你知道我当时如何处置这件事?」
柏劲秋摇摇头说道:「愚兄实在想不到苣妹妹的高明见解。」
易姑娘说道:「当时我将身畔的石斛,取出来托在手上,递交给那位白姑娘。」
言犹未了,柏劲秋不觉大惊说道:「什么?苣妹妹妳怎么?……」
柏劲秋没办法再说下去,说下去一定是责备之词,他何忍心再责备苣妹妹?下面的话他忍了回去,只是眼睁睁地望着易姑娘。
易姑娘毫不为意地说道:「我当时的想法,爹爹如果没有这只药,尙不致伤及生命,而且,蔓山石斛,断不止一株,我们回程再去掘取,只不过是时间上多躭搁一些而已,可是在此地却可以免除一次流血拼鬪,最要紧的,是可以免除双方结下更深的仇恨。」
柏劲秋止不住暗暗叫苦,心里想道:「苣妹妹!妳那里知道,蔓山紫茎石斛,已经被白鹰全部扫光,二十年之内,难得再找到一茎半株。」
但是,他口里仍然止不住问道:「白姑娘拿了这株石斛之后,她如何处置?」
易姑娘摇头说道:「她根本没有拿这株紫茎石斛。」
柏劲秋禁不住又啊了一声,这又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奇峯突出。
易姑娘接着说道:「白姑娘当时说,她不愿拿这株石斛,究竟属谁,至少可以落一个公平竞争机会。」
柏劲秋由衷地点点头说道:「这倒是很意外啊!后来呢?」
易姑娘也点头说道:「是的!我当时也感觉到很意外。也正是由于白姑娘这样公平交易,我越是不肯和她以死相拼。我在想,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么?既可以使白姑娘的父亲了却报仇的宿愿,另一方面又可以保持我爹所需要的石斛,而且,又不用流血拼鬪。」
柏劲秋摇摇头,他觉得无法那样两全其美。
易姑娘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微笑是如此的圣洁感人。她含着笑容说道:「劲秋哥哥!我终于想到了一件两全其美的方法。」
柏劲秋连忙说道:「是什么方法?那位白姑娘她也同意么?」
易姑娘点点头说道:「她听到我说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她很高兴。她急忙问我那两全的方法是什么?」
柏劲秋几乎是屛息凝气,望着易姑娘,静静地听她说出两全其美的方法。
易姑娘仍然是含着那份圣洁的笑容,缓缓而轻轻地说道:「我当时拔出了雁翎短刺,削断了自己的左手四指。」
易姑娘说得那样平静,那样安祥,仿佛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一样。
柏劲秋却是犹如迎头一击,人有些昏沉地啊呀一声,怔怔地望着易姑娘那只左手。口里喃喃地说道:「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易姑娘缓缓地说道:「白姑娘当时也是很惊诧,她匆忙地撕下衣襟,为我止血裹伤,她也是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说,十五年前,我爹爹与白老前辈有一掌之隙,如今我愿意自断一掌,为爹爹赎罪,以解白老前辈十五年来的积愤。这样,我们可以免除一场拼鬪,可以免除日后更深的仇恨,更可以使这株石斛,安然地到达爹爹之前。」
是的!这眞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的本身,是太残忍了。一位年靑貌美的姑娘,自断其手,那不仅需要勇气,而且需要更大的牺牲决心。
往后的岁月,易姑娘面对那只残断的手掌,何以为堪?
柏劲秋听到此处,忍不住珠泪如涌,乃至于失声叫道:「苣妹妹!妳何至如此?」
易姑娘伸着完好的右手,擦着柏劲秋的眼泪,低声劝道:「劲秋哥哥!你和我要说的话,这只还是一半,还有一半更重要的,尙未说明。劲秋哥哥!你如此悲痛,使我心乱意迷,我将无法再说下去了。」
柏劲秋的眼泪几乎是吓回去了,还有比这个更令人吃惊的事么?她还要向他说些什么呢?
这件事情的意外,不仅仅是在于事情的本身,最使柏劲秋感到意外,也感到不安的,还是易梦苣姑娘那种安祥平静,若无其事的神情。
柏劲秋和易梦苣姑娘是从小靑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他了解易姑娘和了解自己一样,易姑娘为人纯眞、活泼、和平、坦诚,但是,以她的年龄和个性,面临这样重大的决定,她难能表现得如此安祥。因为,那是灵性修养的问题,易姑娘不能够有如此深的修养,除非只有一种现象,那便是她有特异的禀赋,产生了佛家所说的「顿悟」。
如果是这样,柏劲秋眞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两个人都沉默了,周围变得没有一点声音。
良久,易梦苣姑娘忽然轻轻地叫道:「劲秋哥哥!你是为我感到难过么?」
柏劲秋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默默地没有说话。
易姑娘自己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缓缓地说道:「自从白子凝的出现,使我惊觉到武林之中,原来是存在着一种无以名之的暴戾之气。我曾经试想,为了一掌之失,居然含恨十五载,还来处心积虑,力谋报复,而且报复之重,要使对方身受二十年痛苦,这些事都是无法使人想像的事。」
易姑娘说到此处,声音渐渐高昂起来,神情有了一些激动。
但是,她立刻阖上自己的眼睛,沉静了一会,又睁开眼睛说道:「劲秋哥哥!武林之中,本出一源,如今居然到了这种互相仇视的地步,日后只怕武林之人,人人时时自危,岂是上天好生之道?因而,我宁愿断掉自己左掌,只求化解两家无谓的怨仇。」
柏劲秋激动地说道:「苣妹妹!妳牺牲太大了。」
易姑娘摇摇头,含着淡淡的一点微笑,轻轻地说道:「如果以我的左掌四指,挽回老父的安康,以及化除两家仇视,我的手指太有代价。只可惜我一个人力量微弱,不能发生连带的影响,如果能够使得武林之中,大家处处和衷同济,化干戈为玉帛,即使我粉身碎骨,我也会含笑九泉。」
这些话,不像是出自一位十几岁姑娘之口,那只有大智慧者、先知先觉的人,才有这种灵性与这种菩萨心肠。
柏劲秋也为易姑娘这种仁心所感动,当时讷讷地说道:「苣妹妹!妳想的太远太多了。」
易姑娘摇摇头,忽然仰起头来,望着柏劲秋,含着淡淡的笑容,对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还记灵岩儿时往事么?」
「灵岩」,正是云台老人易书之晚年携女偕徒隐居之地。柏劲秋虽然不明白易姑娘突然提起儿时往事,是由于何故,但是,他显然对于儿时往事,有着无限美好的回忆。
柏劲秋连忙应声说道:「苣妹妹!我不会忘记儿时的一切,恩师慈祥,苣妹妹的朝夕相处,那都是我一生最难忘的时光。」
易姑娘微微地阖上眼睛,仿佛是在回忆过去,在嚼味着过去那一切的甜蜜。她喃喃地说道:「是啊!我们都不会忘记的!在明朗的月夜,我们一同在大殿前面练功,在日落的黄昏,我们站在灵山顶,眺望着烟波万顷的太湖。在风雨的夜里,我们伴着爹爹在僧房里畅谈古今,吟诗作句。在夏季里,我们偸偸地探过山脚湖畔的水莲;在冬天里,我们追逐过丛山中的野味。」
柏劲秋显然也为易梦苣姑娘这种甜美的回忆所陶醉,他止不住也喃喃地说道:「我记得,我们数过太湖里点点风帆,我们膜拜过大雄寳殿里每一尊佛像……」
他们都让往事沉醉,几乎忘掉了眼前的一切,让自己的心灵,沉缅在那如诗似画的童年。
忽然,易姑娘轻轻地说道:「劲秋哥哥!」
柏劲秋仿佛从梦中惊醒,应了一声,凝神望着易姑娘。
易姑娘微微地笑了一笑,向他说道:「在我们的童年,除我爹爹,还有比我和你更为亲近的人么?」
这一句话是说得多么的坦率,柏劲秋的脸,起了一层薄薄的红量。那不是他有羞意,而是一种潜伏的兴奋。他两只眼睛也凝神地望着易姑娘,几乎是讷讷地说道:「苣妹妹!不仅仅是童年,即使是现在,乃至于将来,恩师和苣妹妹都是我最亲近的人。」
仅此寥寥数语,将这一对靑梅竹马的童年友伴,蕴藏在心里的情愫,业已表露无遗。柏劲秋是兴奋而喜悦的易姑娘也是一样。
但是,这仅仅是一瞬间的现象,稍停片刻,易姑娘脸上的表情,业已归于平静,她缓缓站立起来,大方地站在柏劲秋的面前,柔声说道:「劲秋哥哥!谢谢你这一份情意,承认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对于我,如果有事相求于劲秋哥哥,不知可否得到你的俯允?」
柏劲秋昂然说道:「苣妹妹!为何如此生疏说话,妹妹有何吩附,尽管言之当面。」
易姑娘仍然如平静地说道:「劲秋哥哥!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啊!」
柏劲秋霍然立起,朗声说道:「苣妹妹!妳为何如此轻视愚兄,恩师和妹妹待我恩德如山,来生结草啣环,都无法言报。慢说是一些困难的事,纵使是上刀山下油锅,粉身碎骨,我又岂能稍有皱眉?」
易姑娘点点头说道:「武林之中,讲究的是一诺千金……」
柏劲秋没有等到易姑娘说完,便大叫而起说道:「苣妹妹!妳以为愚兄是言而无信的反复小人?」
易姑娘平静地望着柏劲秋,缓缓地说道:「如此现有两件事,请求于劲秋哥哥。」
说着话,她慢慢地坐下来,举起她那只白绫包裹血迹模糊的左手,向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我这只左手削断的用意,你会了解么?」
柏劲秋眼看到那只手,心情又沉重起来,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是妹妹的一片苦心,立意牺牲自己,以求化干戈为玉帛。」
易姑娘嗯了一声,接着说道:「但是,我有一个遗憾,劲秋哥哥你知道么?」
柏劲秋点头说道:「那是苣妹妹有心使整个武林,化暴戾为祥和,但是,有力不从心之憾。」
易姑娘突然沉重着语气,向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能为我弥平这个遗憾么?劲秋哥哥!」
柏劲秋这才霍然一惊,只说得一声:「苣妹妹是说我……?」。
易姑娘点点头说道:「是的!这便是我第一个请求,这是一件任重而道远,前程坎坷崎岖,困难重重的事,但是,却是一件极有益于武林的事。劲秋哥哥!我的浅见以为:习武之本意,原是强身与仗义救人抱不平,决不是用来怨怨相报,相互寻仇,彼此报复。可惜的流传至今,这种初衷,已经变成等而次之了。白子凝老前辈就是一个例子,十五年的苦练,只是为了报得当年一掌之隙,这眞是练武人的大谬。」
易姑娘一口气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她又挥手止住了柏劲秋的说话,自己接着说下去。她说道:「劲秋哥哥你先从本身做起,然后再去说服别人。当然我说过这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但是,这困难是有限度的,你能够尽毕生之力,排除武林中十次巨大的寻仇报怨的纠纷,使十次流血干戈,变为祥和玉帛,精诚所至,相信能够为武林中这种暴戾之气,转一点祥和之机。万一能影响所及,劲秋哥哥!你是武林中的圣者。」
柏劲秋刚叫得一声:「苣妹妹!」
易姑娘又接着说道:「我断了左手,又有老父需要侍奉,而且,我是女人,我的机智、功力、口才,都无法使我得趁心愿。劲秋哥哥!你是我唯一亲近的人,你是我的知己,你……除了你,我不能再找到能代替我完成这项心愿的人。」
柏劲秋显然异常激动,微颤着声音,叫道:「苣妹妹!」
易姑娘接着说道:「劲秋哥哥!这不但是一件困难的事,而且要你将一生的精力,尽瘁于斯的,是需要无限的决心,和无比的毅力,以及无限的牺牲。劲秋哥哥!我不敢勉强你,只是请求你,你会答应我么?」
柏劲秋激动地说道:「我答应妳,苣妹妹!我愿意以毕生精力,来做这件事。」
易姑娘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武林之中,如果有智之士能够仔细的想一想,都会觉察到这种暴戾之气,是应该以祥和来取而代之。不过困难便在此,大家相沿积习,贪图那些无谓的虚名,这才引起许多怨怨相报的死结。」
柏劲秋昂然说道:「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困难那只是等而次之的事了。请问苣妹妹,这第二件事,可否于此时一并告之?」
易姑娘缓缓地低下头说道:「由于方才那一段童年的回忆,使我敢于将这件事拜托于你!但是,也由于重温童年那一段回忆,使我又要满怀悲恸地请求劲秋哥哥!请你在别后,忘掉我……」
柏劲秋大惊说道:「苣妹妹!妳这是何用心?难道妳不容许我们再见面了么?」
易姑娘抬起头来,泪痕满面,黯然地说道:「让一个残废的姑娘,侍奉着风烛残年的老父,隐归山林,不敢再来困扰劲秋哥哥了。」
这「残废的姑娘」几个字一落进柏劲秋的耳朶,他立即恍然,顿时大声说道:「苣妹妹!愚兄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侍奉恩师,我也有责啊!苣妹妹!妳不能将我撇得那么疏远。」
易姑娘伸手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摇头说道:「劲秋哥哥!你休要胡乱猜想我的心意,我唯一的愿望,便是你能培养武林一些祥和之气。你能使我了却心愿,我将终生感念,你还说什么忘恩负义?」
柏劲秋摇头说道:「苣妹妹!我明白妳的心意,但是,我更明白……」
易姑娘抢着沉声说道:「劲秋哥哥!你忘了你自己的诺言?如果你不愿意履守你的诺言,我又夫复何言?」
柏劲秋此时有无限的痛心,他忽然间有了另外一种想法,他觉得所以造成易姑娘这样残废的下场,以及所以引起易姑娘奇异的想法,追本溯源,要怪到白鹰和他的女儿身上。
如果不是白鹰白子凝为了十五年前一掌之隙,寻仇报复,何至于易姑娘痛心武林这种怨怨相报的暴戾作风?如果不是白子凝的女儿兼程前来拦截,又何至于让易姑娘遭受失手之痛?
人在极端悲愤之余,容易将积愤发泄到别人身上,何况白鹰父女也确是这次事情的起因?柏劲秋很容易将满腔无法发泄的悲痛,归咎于他们。而且很不自觉地,脱口哼了一声,切齿说道:「都是因为他们!」
这句话说来无意,听在易梦苣姑娘的耳里,她浑身微微地一颤,睁着一双淸澈如水的眼睛,凝视着柏劲秋,颤抖着声音说道:「劲秋哥哥!你说什么?你怪白老前辈么?你有报复之意?你……?」
说到此姑娘流露着无限失望之情,凄然流下伤心的眼泪。
柏劲秋这才惊觉到自己这种想法,确实使易姑娘失望伤心,不由地惭愧低声说道:「苣妹妹!妳放心,我会遵照妳的约言,终身奉守,我要尽自己毕生精力,去为武林化解十次天大的怨仇,化干戈为玉帛,不管结果如何,我要尽力为之。苣妹妹!请妳放心。」
易姑娘慢慢地擦去眼泪,没有表情,缓缓地说道:「嗯!还有呢?劲秋哥哥!」
柏劲秋绝望地望着易姑娘,沉重地说道:「还有,我要忘记妳!要忘记妳苣妹妹!」
说着柏劲秋也流下泪来,但是,他仍然说道:「我知道这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我要努力去克制自己,因为,我要尊重妳的约言。」
易梦苣姑娘平静地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但是,仍旧不难看出,那件绿斗蓬,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雪又在飘舞了!风声渐渐地低吼起来。天色也慢慢地黯淡下来,沉重黑压压地盖在人的顶下。像站在雪地里这一对武林儿女的心情、沉重、灰黯,但是他们同时也在暗暗地蕴育着另一个前途的光明希望,就像大雪之后,有朗朗晴天的一样。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间,两个人都是欲语还休,身上的雪,已经积下薄薄的一层。
终于,易梦苣姑娘抬起头来,露出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从嘴角勉力挂上一丝淡淡的笑容,轻启珠唇叫道:「劲秋哥哥!让我们在此处分手,我要向您告别了。」
柏劲秋对于易姑娘不要他随往灵岩,已经不感到奇怪,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易姑娘忽然指着身后来路,向柏动秋说道:「龙眠梅海是人间仙境,如能稍加整顿,倒不失为归隐山林的好去处,如果他年劲秋哥哥功成武林,益被江湖之时,愿以身退,我和爹爹愿扫径以迎。劲秋哥哥!你先上道,珍重再见!」
柏劲秋一听「扫径以迎」几个字,仿佛久旱声中,突现云霓,心中为之大奋。当时对易姑娘落地一躬,说道:「苣妹妹!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就此告别。恩师台前,请苣妹妹代为请罪。愚兄日后如不辱所命,定来龙眠梅海,再聆恩师敎益,再覩苣妹妹芳颜。」
一躬既毕,长身而起,飘然落在黑马之上,泼剌刺地沿着山道飞驰而去。
风狂雪骤,柏劲秋一口气跑了数十里,天色已暗,夜幕低垂,柏劲秋刚一勒住丝缰,突然就有一种无边寂寞和无限茫然,齐袭心头。
天晴了!冷月从云隙里照下来,给雪地反映出一片银光,也给柏劲秋的一人一骑,印下孤单的影子。
胯下的马,不安地踢着前蹄,马上的人,茫茫然有「何处是归程」的感觉。
柏劲秋在茫茫然的想着:「我将往何处去?」
心里反复地想着,一时间无所适从。
这时候,天上月色是白的,地上积雪是白的,柏劲秋的心里也是白的。就这样愕然良久,柏劲秋才轻轻的自语说道:「长江是人文荟萃,龙蛇混杂地带,待我出山区沿江岸东游,看看江湖上有什么値得注意的大事。」
主意已定,便纵坐骑缓缓地踏着月色向前走去。走不多久,前面露出摇曳灯光,竟然是一个山居小鎮。在柏劲秋的记忆中,这是通往金神墩的孔道,鎮小但过往客商倒是不少。
柏劲秋下得马来,牵着缰绳,慢慢地走近鎮来。
虽然是入夜不久,山居小鎮,已经闭户关门,人们都在家里围炉取暖,街道上极少行人。马蹄敲在街道的石板上,发出「得得」的廻声,在空荡中透着一股寂寞。
柏劲秋正发愁找不到客店歇脚,在大风雪中驰骋一日,慢说是人,就是马儿也要卸鞍加料。可是走了一段路,不但是家家关门闭户,而且还没有看到一家客店。
正是柏劲秋兴起一种「今夜宿谁家」的慨叹,忽然,转角处,一盏灯笼高排在门口,灯上写着「安寓客商」四个大红字,灯下站着一位身穿棉袍,头戴毡帽,缩颈拢手的中年人,仿佛是受不了夜寒袭人在灯下往来的走动着。
柏劲秋心里刚刚高兴今夜不致餐风露宿了,那位中年人想必是听到了这边的蹄声,抬头一看,立即奔过来,对柏劲秋一哈腰,巴结地说道:「相公才来?」
说着话,伸手接过马缰,转身便向门内喊道:「来人啦!将相公的坐骑牵过去,好好地喂料。」
回头又向柏劲秋陪笑说道:「小店已经准备好了上房,相公用过晚饭,就请安歇,今天路上相公辛苦了。」
柏劲秋只觉得这位店东和气迎人,招待周到,没有觉到其他。二人走进店内之后,店东随手就将高挂在门口的灯笼取了下来。
店里面已经冷冷淸淸,住的客人大都已经拥被睡去。店东一面招呼茶水,一面陪着笑说道:「山居小地方,比不得通衢大道,生意打烊得早,所以客人都已安歇了,显得有些冷静。这样倒也好,相公耳边落得淸净些。」
柏劲秋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了,既然打烊得早,为何没有关门歇业?
一想到此处,立即又连想到:「是了!方才店东站在门口,分明是等人,如果他是为了招揽过往客商,如此雪夜,还有何人投宿?他是等我么?我与他毫无一面之识,而且,他又何从知道我会如此深夜前来投宿?而且,当我进来之后,店东立即就将门口的灯笼取了下来,大门也关了起来,这更是说明他是在等我。」
柏劲秋想到此处,他不禁将眼光落到正在那里招呼店伙张罗酒饭的店东。他只是一个十足的生意人,决不是江湖的人物,柏劲秋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
就在这时候,店东带着两个伙计,送来几样极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在这样僻野山居,能拿出这几样小菜,显然不是临时做的,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是断难令人相信。
店东刚刚走过来,哈着腰,陪着笑脸正要说话,柏劲秋突然一把抓住店东的手,沉着脸色问道:「店东!你老实告诉我,你何以知道我会前来投宿?」
这一个突然的举动,使店东吓了一跳。但是,他听完了柏劲秋的问话,心里才放下石头,笑嘻嘻地说道:「相公!你眞会开玩笑,吓了我一大跳,原来你老是问这个。这些都是你老的朋友为你订下来的,相公你自己怎么倒反而不知道?」

 楼主| 发表于 2025-4-20 21: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夜来不速客 似识曽相逢



是谁会在这样僻野山居的小鎮上,为柏劲秋预先安排好食宿问题?这是柏劲秋无法想像的事。
像这种事,只有两种情况下,才可以发生:
第一,是柏劲秋的武林同道好友,故作惊人之举,和柏劲秋开了一次玩笑,让他受到一次意外之惊,然后见面时落一个意外的喜悦。
第二,是柏劲秋的生死仇敌,故作姿态,巧达示威之意。
但是,这两种情况,都没有理由存在。
柏劲秋虽然在江湖上闯荡了许多年,但是,他大都是独来独往,逍遥自在。虽然他也认识很多武林中的同道,但是,眞正够得上「知己」二字的,既是为数寥寥,甚而至于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如果说,在如此荒野山居,有好友预知而来,故弄玄虚,以博一笑,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另一方面,柏劲秋虽然颇少友人,但是,也少仇敌。他为人豁达,待人谦和,而且与人相处,素秉以诚,非不得已时,不肯轻易破颜动手。所以,柏劲秋在江湖上「雁翎百结」的威名虽广,眞正深仇大恨的敌人,倒是不多。
除了好友与仇敌,谁会在这样深山小鎮,为他预订食宿?这岂止是费人猜疑,而且还叫人为之惊讶不置。
柏劲秋虽然为着眼前的情况感到惊讶,但是,他却不为之而动声色。
当时,他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说道:「店东!实不相瞒,我的友人极多,但不知今天在这里为我预订食宿的,是怎样一个人?你说来我听听看,让我根据你讲的模样,再揣摩一下究竟是谁。」
店东陪笑说道:「相公说的是,像相公这等人,自然是相识满天下,如果事先没有说明,是很不容易一时想得起的。今天午后来的这位相公……」
柏劲秋当时不觉啊了一声,接着说道:「是位读书的相公么?」
店东连忙陪笑说道:「不但是一位相公,而且还是和您老一样,英俊潇洒,斯文一脉。说句不怕
相公您见怪的话,比起您哪,还要年靑,还要漂亮。」
这位店东想必也是感觉到这是一件少有的事,所以,他也说得很起劲,指手划脚,口沬乱飞。
柏劲秋当时微微地皱了一皱眉头,随意地问道:「只是他一个人么?是骑马?还是步行?」
店东抢着说道:「这件事说来也令人难以相信,只有他一个人,而且也没有马匹。在我们这种穷鄕僻壤的山窝里,偏偏又下着大雪,这么一位年靑的相公,独自一人,还是徒步行走,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这些崇山峻岭。」
柏劲秋唔了一声,低头思忖了一回,他接着说道:「他除了招呼你预备酒饭之外,没有说些其他的事么?」
店东连忙说道:「那位相公只是交待小店,说他有一位友人在后面,即将来到鎮上歇脚,要小店好好招待,不可怠慢,并且特别交待,说明相公模样,叫小店务必等候。最后他丢下一锭金子,瞪着眼睛说道:『希望你能按照我的话去做。』接着他哼了两声,就一个人走了。」
柏劲秋正想再问些别的,店东又接着说道:「啊哟!那位相公人生得那么英俊,可是那一双眼睛,就像是三九天寒冰那么冷,又像是刀那么利,看得人好害怕。」
柏劲秋当时点点头,说道:「他是我的友人,我已经知道是谁了,店东你请便吧。」
店东哈着腰退去之后,柏劲秋匆匆地用完晚餐,便回到上房,在临进房门之前,站在房门口,对店东说道:「日来冒着风雪赶路,鞍马劳顿,夜间我要好好地休憩,请休要打扰我。」
店东满口地答应,连说两声:「自然!自然!」
柏劲秋点点头,回到房里,闭好房门,留神先将房里四周,打量一遍,并没有发觉任何意外之处。他坐在房里,纳闷半晌,还是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故作玄虚?
柏劲秋独自思忖之余,他知道即使有任何意外事情发生,至少会在夜半之后。此刻他确实由于日间的策马驰骋,而感到有些倦意,便和衣靠在床上,顺手便将自己仗以成名的「雁翎百结」,取出来放在手边,以备应变。
但是,他的手刚刚一触到「雁翎百结」,立即想起大风雪中和自己决然分手的易梦苣姑娘,更想起易姑娘那些叮咛再三的话:「武林之中,好杀嗜鬪成风,充满了暴戾之气,所缺少的正是一片祥和。如果每个人都能从本身做起,处处化干戈为玉帛,不仅是武林之福,抑且是苍生之幸。」
柏劲秋想到这些,不觉自己脸上一阵发热,自语说道:「易妹妹不惜削断自己的左手,以示决心,而且对我寄以极大希望,希望十年有成,能在武林之中,起一点影响作用。可是如今我刚刚离开她不到一天,眞是言犹在耳,我便产生了和人拼鬪之心,岂不是愧对易妹妹的再三叮嚓,和她一片厚望之心么?」
他自言自语说到此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将「雁翎百结」缓缓地收起,放进皮囊之中,又自语说道:「只要我与人无争,那怕他无端挑衅?」
说罢这两句话,安然躺在床上,阖上眼睛,酣然入梦。
大风雪之后,僻野山居,眞是万籁无声,一片死寂,偶尔从店里邻房传来一两声咿唔梦语,越发衬托出寒夜凄淸的意味,和游子他鄕的情怀。
夜半,弦月偏西,从云缝里透出淡淡的淸光,照到客店的天井里,地上的积雪,反映出晶莹的光芒,将窗牖映白。
忽然,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响自窗外。
虽然这是极其轻微的一声,但是,夜实在是太静了,即使是绣针坠地,也听得分明。柏劲秋虽然是安然酣睡,但是,内功精湛的人,即使是在睡梦之中,耳目依然超乎常人的聪明,所以,窗外如此一响,他立即惊醒过来,但是他没有起身,只是重重地翻了一个身,依旧睡去。
不一会,窗外又是「嗒」地一声,这次可以淸淸楚楚听出,那是有人扣指弹窗的响声。
柏劲秋这才缓缓地翻身坐在床上,沉声说道:「柏劲秋日间鞍马劳顿,此刻亟需安歇,窗外那位朋友如有任何指敎,请于明日莅临客店,在下愿意迟缓起程,恭候大驾,敬聆指敎。」
窗外寂静无声,没有回音。
柏劲秋正待再次躺下,只听得「嗖」地一声,一团白影,大小如拳,直向柏劲秋头上飞来。柏劲秋坐在床上,屹然不动,那一团白影紧挨着柏劲秋头顶而过,「叭」地一声,正打中柏劲秋身后的墙上,当时「嚓」地一响,四下纷飞,满房一阵乱响,柏劲秋的脸上也溅了好几下,冰凉、疼痛,原来从窗外飞进来的,是一团雪球。
碎雪纷飞能触人疼痛,这份内力,堪人惊异。
柏劲秋当时皱了一皱眉锋,便朗声说道:「寒夜客居,实在不便迎候嘉宾,窗外的朋友,难道不能等到明天淸晨再见么?」
窗外哼了一声,稍停有人接着说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做事贵在即说即行,今日能了之事,何必要等到明日?何况世事如棋,瞬息万变。谁又能料到明日此间,又是何种情况?」
柏劲秋虽然知道窗外的人无非想激他出去,但是,他也觉得此人不仅功力不弱,而且口才犀利,分明也是个傲视人羣的好手,当时倒也顿生一见之意。
就在他如此一游移犹豫之间,窗外的人又接着说道:「你方才已经猜疑半天,为何此刻倒又无意一见?难道你不想揭穿自己心中的谜底么?」
柏劲秋这才惊呼了一声,抢着说道:「朋友!你就是为我预订食宿的人么?素昧平生,未谋一面,就如此多方叨扰,实是于心难安。请兄台驾临室内,待在下面谢。」
说着话,一个翻身落地,正准备上前开门,忽然,窗外传来一声轻盈的笑声。
这一声笑声,听来极其悦耳,但是,也令人极为惊讶。因为,这一声极其悦耳的笑声,道道地地是出自一位姑娘之口,柏劲秋人不觉为之一怔,脚下也立即为之一缓。
就在这个瞬间,窗外又有人说道:「方才兄台也曾说到,寒夜客居,深感不便,此刻如何又能开门相见?」
柏劲秋虽然觉察出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但是,其刁钻之处,使人觉察到他是一个难以对付的人物。因此,越发使他生了一种好奇之心,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特殊的武林年靑高手。
当时柏劲秋立即应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愿到天井院落之内,一覩尊容,并致谢悃,不过,只怕如此也是有欠敬意。」
说着话,拉开房门,转身来到天井,正是他如此一转身的瞬间,但见院落之中,雪地里人影一闪,像一缕白云,被疾风一卷而起,冲天飘起三丈多高,在半空中,仅仅一闪,便落到屋顶之上,消失无踪。
柏劲秋稍微迟疑了一下,靑衫微掀,凌空一式夜鸟惊飞,飘然两丈,轻悠悠地落身在屋瓦之上,再纵目四下一望,只见身旁三丈远的地方,人影再起,而且仿佛伸手向他招呼了一下,身形去势如矢,沿着屋顶,直向鎮外奔去。
这是「个小鎮,也不过七八十家集居之地,柏劲秋随后展开身形一追,何消片刻,便已经追出鎮外。
鎮外四周,都是羣山包围,峻岭环绕。此刻都是积雪盈尺,一片琉璃。
前面那人越出鎮市之后,奔驰了不到数十尺,忽地利住身影,停在一棵大树之下。
柏劲秋远在数丈之外,便落下脚步,然后慢慢地向前走去,约莫走到与那人相隔一丈的地方,停住身形双手抱拳,拱手说道:「尊驾……」
那人本是背向柏劲秋而立,此时霍然一个转身,向柏劲秋说道;「劲秋兄!你知道我是谁?」
柏劲秋当时一怔,心里想道:「他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却当着面认不出他是何人?」
天下没有比这件事,更令人感到尴尬,当时他脸上一热,讷讷半晌,不能成言。但是他的眼睛也停留在对方身上,仔细地端详。
正是那位店东所说的,那眞是一位俊秀无比的年靑相公,仅就那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眼睛即使是年靑貌美的姑娘,也不能望其项背,若不是两人当面,柏劲秋眞不能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俊秀美好的男人。
但是,这一张俊秀的面孔,在柏劲秋的眼睛里停留了一刹,忽然使柏劲秋发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面那位相公含着一丝微笑,望着柏劲秋说道:「劲秋兄是眞的一点也不认识我么?」
柏劲秋红着脸说道:「在下实在眼拙,惭愧之至。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位年靑相公含笑不答,站在那里凝视了一会,忽然,缓缓地抬起手来,摘去头上那顶文生巾,赫然露出满头乌发,缓缓地散落下来。再脱去身上那件白色长衫,露出白绫紧身衣靠,原来竟然是一位貌美如花,而又英气勃勃的武林侠女。
柏劲秋闯荡江湖数年,奇奇怪怪的事情,也曾见过千千万万,但是,他断没有像今天这一连串的意外,使他顿时感到手足无措的惊奇。
这位化钗为弁的姑娘,还她本来面目之后,这才轻启珠唇说道:「家父人称白鹰白……」
柏劲秋恍然大悟,不觉脱口说道:「啊!令尊是白子凝白老前辈。」
姑娘点头说道:「正是家父。我叫白云裳。」
白姑娘大方地说出自己芳名之后,便闭口不言,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是等待柏劲秋的说话。
柏劲秋此刻把刚刚得到的那一阵恍然大悟,又消除净尽,微微地一皱眉头,忽又开朗地散开面容,拱手说道:「原来是白姑娘,在下失敬之至,白姑娘为在下预订食宿,使在下于风雪旅途之余,无虞饥寒,衷心感激。但是,如此无功受禄,令人难安,白姑娘尙有何敎言,在下愿意谨此敬聆。」
白云裳姑娘本来是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凝视着柏劲秋,从他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是有所待的。
但是,此刻一听柏劲秋如此一说,一丝失望之情,立即蒙上姑娘的眼神里,站在那里默默地没有说话。
柏劲秋已经想起来在「龙眠梅海」之中,那一招硬接的情况,难怪使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们之间也确实算得上有一面之识。
但是,柏劲秋同时也想起白云裳姑娘和他那位人称白鹰的父亲,在「龙眠梅海」算计夺取紫茎石斛的事。为了这件事,使易梦苣姑娘残废了左手,淡泊了人生。本来他是要痛恨他们父女二人的,但是,如今他已经誓言不记任何仇恨,不存任何报复之心。所以,他面对着白云裳姑娘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之后,便释然了。紧接着他又拱手说道:「柏劲秋不敢以庸俗之言,向白姑娘致饭食之谢。只是请问姑娘,雪夜召唤,若有任何差遣,柏劲秋量才度德,愿效一己之劳。」
白云裳姑娘大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喜悦的光芒,但是,立即又露出一丝沮丧之意,摇摇头说道:「我不敢再冒昧以劲秋兄相称,请问柏大侠,你所说的这些话,究竟是刻意的讽刺?抑或是语出眞诚?」
柏劲秋愕然说道:「我虽愚不可及,蠢不可救,也不致无礼至如此地步。白姑娘素昧平生,何能谎言相欺?更何况姑娘对柏劲秋无功施惠,衷心已自不安,何由无礼讽刺?」
白云裳姑娘睁着眼睛说道:「柏大侠你忘了我是白鹰的女儿?」
柏劲秋讶然说道:「白老前辈武林高人功力与名望,数十年前即重极一时,姑娘为白老前辈之掌上明珠,受人尊敬理所当然,在下何由讽刺?」
白云裳姑娘忽然脸上露出怨言,摇摇头,接着说道:「柏大侠!你若不是有意讽刺,便是故作不解。难道你忘了今日白天,在『龙眠梅海』之中,我爹爹拦阻于你,使你不得脱身,使我得空前去追赶令师妹易姑娘。难道你忘了因为这一场紫茎石斛的争夺,使你易师妹削断四指,变成残废。这件事,我相信你会恨我们一辈子,怎么会如此和悦相对,如何叫我不感到怀疑?」
白云裳姑娘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激动。她一口气说到此处,站在那里,胸间还在微微地起伏。
柏劲秋静静地听完白姑娘这一段说明之后,轻轻地「哦」了一声,点点头,他望着白姑娘那激动未平的脸,缓缓而又平静地说道:「白姑娘!妳说的这些话,都是千眞万确的事实。难道白姑娘妳雪路追踪,预订食宿,深夜相召,就是为了问我是否痛恨于你们么?」
白云裳姑娘想是没有料到柏劲秋会如此平静,当时她不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柏劲秋仍然是那样平静地说道:「白姑娘!如果妳是为了这件事,我可以坦诚相告,我对令尊白老前辈以及姑娘妳,毫无一点怨愤之意。」
白云裳姑娘明亮的眼睛里,闪露出不相信的光芒。她凝视着柏劲秋半晌,她忽然冷冷地摇摇头,没有说话。
柏劲秋说道:「白姑娘想是不肯相信在下的话?」
白云裳姑娘冷冷地说道:「不是我不肯相信,而是我不能相信。柏大侠在武林之中,盛誉在外,久为他人所景仰。如果我相信柏大侠方才所说的话是眞,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柏大侠是卑劣不足道之人。」
柏劲秋「哦」了一声,他忽然感觉这位白姑娘词锋犀利之余,还有不少风趣。当时他倒是露出一点微笑,随意地应道:「竟会是如此严重么?」
白云裳姑娘依然是冷冷地说道:「如果你是果眞的不会怨恨我们,至少你有如下的错失:第一,你对师门不忠,第二,你对同门师妹无情,你是个不忠、寡情、怯懦、畏缩、是非不分,黑白不明的卑劣小人。」
这些话,如果是说在旁人口中,那是仗义执言,责以大义,是情理中的事。但是,这些话出自白云裳姑娘之口,就令人感到莫测高深了。
天下竟有责对方不与自己为仇为敌的人,宁不视为怪事。
柏劲秋眼见得白云裳姑娘意犹未尽,不觉接着说道:「如果方才我所说的话,并非眞情实话,又该当如何?」
白云裳姑娘摇摇头说道:「那你便是将阴谋诡计,隐藏在甜言蜜语之中。明说不记仇恨,实地里,你要阴谋自己快意恩仇之机。大丈夫寻仇报怨,应该光明磊落,流血横尸,在所不惧。如果像你这样欲盖弥彰,更是会贻笑武林悠悠之口。」
柏劲秋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白姑娘说道:「如此以姑娘之意,方才在下所说的话,无论是眞是假,都有不是之处,则究竟如何才是合情合理?在下愚蒙,尙请姑娘指敎。」
白云裳姑娘认眞地说道:「你应该正正当当以云台老人大弟子身份,向我讨还这个公道。」
柏劲秋接着问道:「姑娘之意,是要我在发现妳是白子凝之女,立即挥剑上前,拼个妳死我活,流血五步、伏尸二人,如此才是堂堂正正的道理?」
白云裳点点说道:「常言道是:有仇不报非君子,而武林之中,更讲究的是:点滴之恩,当报涌泉,而睥眦之怨,毕生不忘。」
柏劲秋摇头说道:「白姑娘!妳错了!」
白云裳愕然望着柏劲秋,反问道:「是我错了么?」
柏劲秋点点头说道:「不仅是妳,当今武林之中,每个人都和姑娘妳一样的想法,而且也是一样的错误。在今天以前,我也是和白姑娘一样,有着同样的错误。」
他说到此地,停顿了一下,望着白姑娘那疑惑的眼神,接着说道:「白姑娘!妳忘了今天在龙眠山道之上,我易师妹当着妳自削四指的事么?」
白云裳点头说道:「她是愿意以自己的四指,来化解昔日家父一掌之隙。她的用意我明白,不要彼此再怨怨相报下去。但是,易姑娘只看到她的一面,没有看到另外的一面。她自削一掌,固然化解了昔日一掌之隙,但是,她何曾想到又新增了云台门下,与白鹰门下断掌之仇?岂不是依然怨怨相报下去么?」
柏劲秋当时庄严无比地沉声说道:「方才我已经说过,对于令尊和白姑娘,不存丝毫怨愤之心,更说不上怨怨相报,这件事到此应该是恩怨俱了。」
白云裳凝视着柏劲秋,脸上露着一种奇异的颜色说道:「令师妹易梦苣姑娘的四指便如此白白地断落成为残废么?」
柏劲秋极有耐心地说道:「她并没有白白地断送,她获得了应有的代价,因为她的四指落地,了却了一笔十五年前的老账……」
白云裳连忙抢着说道:「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云台老人门下都是如此想法?」
柏劲秋说道:「我方才的话,没有说完,我易师妹牺牲了左手四指,不仅是了结一笔老账,而且坚定我的信念,使我愿意以一生精力,致力于化解武林恩怨,消除暴戾之气。因此白姑娘可以相信,我柏劲秋所说不记怨仇并没有半点卑下意念在内。」
白云裳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默然半晌,才抬起头来望着柏劲秋说道:「是我错怪了你?」
柏劲秋摇头说道:「这如何可以怪到白姑娘,衡诸武林之中的常情,确是如此。」
白云裳说道:「这就对了!柏大侠既然知道武林之中常情如此,便使我对柏大侠有了无比的惋惜。」
柏劲秋愕然地瞠目而视。白云裳接着说道:「武林之中既然历代相传,都是如此,柏大侠要以一个人的力量,从事于整个武林化解怨仇,毕生精力,难免就要虚掷了,能不令人惋惜?」
柏劲秋微微地一笑,说道:「为人于世,做事但知耕耘,莫问收获。」
白云裳姑娘突然颇有不屑之意,淡淡地说道:「迂濶之见,对于道理的看法,不求甚解。」
柏劲秋道:「愿聆高见!」
白云裳说道:「但知耕耘,不问收获,做为立身处事的箴言,自无不可,如果用来治事,则大为欠通。请问柏大侠,你每做一事的用意何在,是终极期其有成,如果做一件事;并不是终极求其成功这与不做又有何差别?就拿相大侠你立志化解武林怨仇一事来说……」
白云裳一口气说到此处,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将终生精力,用之于斯,这种用心是令人可敬可佩。但是,终其极没有成功的希望,这种决心和毅力,岂不等于白掷?岂不是与你没有下定这个决心,是一般无二的么?」
柏劲秋慢慢地抬起头来,说道:「白姑娘如此雪夜见召,就是为了告诉我这几句话么?」
白云裳肯定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我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个道理,我要你打消这个念头。」
柏劲秋毫不游移地说道:「白姑娘!妳应该明白『人各有志』这句话。」
白云裳姑娘也立即接着说道:「至少我希望你在目前打消这个决心。」
柏劲秋问道:「白姑娘妳能说出原因么?」
白云裳姑娘说道:「如果你能在目前打消这个决心,你一定会为你易师妹,向我索取断指之仇,不必再以那种出乎常情的宽大来对付我。」
柏劲秋不觉失笑说道:「白姑娘!妳为何再三不忘要我以仇恨的眼光对妳?为何一定要我向妳索取我师妹断指之仇?究竟是我出乎常情?还是白姑娘妳的言行,令人莫测高深?」
白云裳姑娘脸上一本正经,正色说道:「柏大侠……」
柏劲秋拦住说道:「如果姑娘还有内情需要详谈,请姑娘不要以『大侠』二字相称,以免在下入耳难安。」
白云裳姑娘这才微微地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劲秋兄!如果你目前能打消这个决心,即使是暂时的,便可以了却我三大心愿。」
柏劲秋一听她说有三大心愿,脸色立即凝重起来,郑重地说道:「愿闻其详。」
白云裳姑娘点点头说道:「我幼随老父习学武艺,及长遨游武林,还少遇眞正高人。可是,在龙眠梅海与劲秋兄硬对一招之后,才知是人外有人,过去的孤陋寡闻,使我才急于找你这位高手,领敎一回,以长见识。」
柏劲秋皱眉说道:「切磋武艺,印证功力,乃武林同道之常事,为何一定要我对妳以仇敌相待?」
白云裳姑娘说道:「这理由很简单,愈是仇深似海的敌人,愈是恨不得一招制之于死地,如此全身功力毫不藏私显露出来,如此才能达到我领敎之本意。如果仅是普通一般印证武学,如何能达到如此田地?」
柏劲秋一时间倒是被她这种听来似是而非的说法,说得想不起答话来。
白云裳姑娘屈着指头说道:「这是第一个心愿。说到其次,便使我又想起易梦苣姑娘。」
柏劲秋一听他又说到苣师妹,连忙说道:「我苣师妹与姑娘第二心愿有关么?」
白云裳姑娘点头说道:「在龙眠山径雪地之中,易姑娘自削四指的情形,至今犹是历历在目,令人难忘。她虽然自愿牺牲,以了恩怨,但是,她这种终生残废的下场,我有难辞之咎。」
柏劲秋沉重地说了一声:「白姑娘……」
白云裳一摆手,当时说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易姑娘断指残废,我内心歉疚之意,始终难安。劲秋兄!我有一个怪癖,那就是恩怨点滴分明,否则我会为之寝食俱废。所以,我要劲秋兄以报仇的手段,施之于我。虽然不尽然我就会流血横尸,至少我是曾经接受过别人的报复,我会因之而心安。」
柏劲秋说道:「如果姑娘仅仅是为了心安,尽可不必如此。由易师妹本人,及在下柏劲秋均对姑娘竟无仇恨之意,姑娘于情于理,大可心安理得。」
白云裳摇头说道:「你是你,我是我,你们的宽大,何如我自己亲身受到报复,更能令人心安?这是第二心愿。第三……」
说到「第三」,白云裳姑娘突然停顿下来,缓缓地低垂下嫁首,默停了半晌。
柏劲秋忍不住叫道:「白姑娘这第三个心愿是什么?」
白云裳姑娘这才抬起头来,脸上的红晕未褪,但是,她又爽朗地说道:「自古道是:惺惺相惜,像劲秋兄这等英名远播、武功出众之人,白云裳有心结识,高攀为武林知己……」
柏劲秋乍一怔,立即接着说道:「姑娘若能折节下交,柏劲秋能得知己如白姑娘者,实为生平之大幸。」
白云裳摇头说道:「不然!劲秋兄格于对易姑娘的诺言,不能以怨仇之人相视于我,而内心之怨愤,断难袪除净尽,因此,断然不能推诚相见,尙有何知己可言?」
柏劲秋抱屈叫道:「白姑娘!妳不能以……」
白云裳淡淡地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么?是的!即使你心里没有这种想法,而我心里却是禁不住要如此想,却又奈何?」
柏劲秋为难地说道:「那……」
白云裳说道:「所以,我要请劲秋兄暂时打消『不与人为敌』、『不报仇结怨』的决心,以白云裳为生死仇敌相待,以手中雁翎百结,全力攻我五十招,以了却我心头三大愿望。」
柏劲秋苦笑说道:「白姑娘!我可以和你互相印证武学五十招,但是,我却不能自欺欺人,说是以仇敌相视。白姑娘!妳岂不闻:『三军可以易帅、匹夫不可以夺志』?柏劲秋志愿既立,如何可以轻移?」
白云裳姑娘不由地向前逼近一步,仰起头,向着柏劲秋问道:「劲秋兄!你是不愿意让我一覩你真正的精绝功力?你是不愿意让我能得到心安?你是……你是不愿意让我成为你的武林知己?」
柏劲秋沉重地说道:「白姑娘!我已经说明再三,妳不能谅解,我也只有徒唤奈何?白姑娘!我承认妳这三项心愿,使我颇感为难。但是,我应该奉告白姑娘感到『困难』,并不能变动我的决心。志不可屈,是我辈武林中人,为人处世最基本的信条。」
白云裳姑娘闻言不由地脚下霍然退后好几步,一双晶莹的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芒,脸上在不停地闪变着表情。半晌,才咬牙说道:「柏劲秋!你果然有决心,不为困难而稍有改变我佩服你!但愿你以后永远都是这样,不为任何困难,动摇你的决心,挫折你的志气。」
柏劲秋正色说道:「我也深知,要想化解武林怨仇,前途眞是荆棘遍地,困难重重,但是,柏劲秋仍然是一句话奉告姑娘,我是只问耕耘,不管收获。」
白云裳姑娘呆了一会,霍然厉声说道:「但愿你是如此。」
说到此处,白姑娘伸手一探肩头,只听得「铮」地一声,眼前顿现一道蓝汪汪的宝剑,细长颤动,寒气逼人,像是一泓秋水,横在胸前,姑娘又厉声叫道:「柏劲秋!亮出你的兵刃来!」
柏劲秋站在那里文风不动,只是口中说道:「如果在下言行之间,有得罪姑娘之处,在下仅愿在此,向姑娘致歉!何需如此兵刃相见多种怨仇?」
说着话,他果眞地对白云裳深深地一躬至地,而且态度严肃认眞,完全是出乎至诚。
白云裳姑娘当时一顿脚,叫道:「亮出你的兵刃来,我不是要和你拚命!」
柏劲秋一听姑娘如此着急顿脚,只好将「雁翎百结」缓缓地取到手中。
没有想到「雁翎百结」刚刚顺到手中,只听得白姑娘一声断喝:「看剑!接招!」
眼前蓝光一闪,一缕劲风挟着一股刺人的寒气,直劈柏劲秋的顶门。这一招「独劈华山」的招式,如此突然而来,确使柏劲秋大为意外。慢说他没有思考的时间,连闪躱的余地都没有。除了出手硬架之外,只有束手待毙一途。
柏劲秋虽然没有结怨之心,却也没有求死之意,更何况他还要以有用之身,去完成苣妹妹和他的心头大愿,去化解武林暴戾之气?所以,当时他没有第二个念头,随手一抖「雁翎百结」,独化棍棒招式「力架金梁」,向上一迎。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如此瞬息一招互接,只听「哗啦啦,噫啷啷」一阵金铁交鸣,在雪光与月光交辉之下,只见溅起一溜火光,双方人影,各自退了一步。
白云裳姑娘身形刚定,便叫道:「柏劲秋!你记住今天晚上这一招的赌注,如果,你眞能不畏任何困难,不动摇你的决心,我算输了。否则,我看你如何对今天晚上自己所说的话^来自圆其说。」
言犹未了,只见她长剑倒背,转身一掠,宛如雪花再起,上飘两三丈,直向雪地那头,疾掠而去。
柏劲秋忽然大叫道:「白云裳!白姑娘!」
这一声大叫,是柏劲秋发自丹田的喊声,声震远近,积雪纷飞。
白云裳姑娘身形倏然一落,就站在数丈之外,微转螓首,轻启珠唇,含意深长地问道:「是否你有了后悔之意,愿意暂时打消既定的念头,来助我完成三大心愿么?」
柏劲秋远远地一拱手,说道:「志向既定,岂可轻易变更。」
白云裳脸上顿时露出薄怒,叱道:「那你叫住我,是为了何事?」
柏劲秋词诚意切,拱手为礼朗声说道:「在下斗胆喊住姑娘,一则深致谢意多谢姑娘惠我食宿。再则对于今夜有拂姑娘尊意之处,实非得已,尙祈姑娘能够大量海涵,在下感之不尽。」
白云裳姑娘忽然啐了一声,说道:「原来你叫住我是说这两句废话!」
说着话,姑娘竟又哈哈地纵声娇笑了一阵,指着柏劲秋说道:「柏劲秋!你立志化解武林怨仇,如今你是出师不利,第一天碰上我,便结下了不可解的怨恨!我会永远地记住你今天夜里所说的话,我要冷眼旁观看你下场……」
余言未完,白云裳已经像是一只白鹤,展翅而起,姿态是如此从容,去势又是如此急速,在雪夜濛光若隐若现的月色下,宛如昙花一现,顷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去了!留给雪地一阵寂静;留给站在雪地里啲柏劲秋,一阵怅惘,一阵迷惑。
柏劲秋廻首四顾了一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慢慢地向来路走回去,他没有运行功力,更没有展开身法,让自己的脚步,踩在雪地上,喳喳嘶嘶作响,他的心里,却在不停地想着,思忖着今夜这一连串的事情,他不仅是感到意外,而且,他觉得充满了奇怪。
柏劲秋他觉得至少有如下的两点疑问:
第一:白云裳姑娘在龙眠山道上,为易梦苣妹妹感动得心有内疚掉头而去,她分明是一位心地良善的姑娘;她会体察易妹妹的用心,她不会再有这等暴戾之气,这是情理中的事。
第二:白鹰白子凝为人虽失之骄傲,但是尙不失为明理达情之人,他的女儿决不至如此欠理不近人情。如果照她方才所提的三大心愿而言,分明都是强词夺理,决不应该出自一位高人女儿之口,尤为甚者,白云裳姑娘一路追踪,预订食宿,雪夜相召,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三个心愿,那是断难令人置信之言。
这两个疑问使柏劲秋茫然了,他不知白云裳姑娘此行眞正的用心安在。
一路思来,不觉已经走到鎮市附近。柏劲秋望着这个沉睡如死的小鎮,忽然发出慨叹说道:「休管他吧!存心不与他人为敌,又何必苦苦追究别人的用心?」
自言已毕,撑身一跃,登上屋脊,朝着客店奔去。转眼到了客店屋上,房内赫然灯火仍明,房门依然半敞。
柏劲秋飘身而下,刚一跨进房门,站在门口,他又怔住了。
床前桌上,灯下正压着一张洁白的素笺。红漆桌面,洁白的素笺,落眼分明。柏劲秋心里惊觉遽生,眼神四周一扫,才缓缓地走过去。站到桌前,看那一张素笺,上面写着极其秀丽的几行字:「浙北莫干、西天目、以及百丈峯,将有一次连续三场武林拼鬪,世仇大敌,暴戾之气,莫甚于此者。阁下有志化解武林干戈,尽为玉帛,如此盍兴乎来?」
在这几行字的下面,绘着一个迎风奔月的嫦娥,虽然是寥寥数笔,却极有神韵,栩栩如生,衣裙飘舞,眞有趁风飞去之槪。
柏劲秋看完这几行留字,不觉愕然说道:「怎么会是她留的字简?」
一场大雪之后,倒是引来了不少春意。雪融冻解之时,大地显有苏醒醒之槪。尤其是莫干山,翠绿一片,彿彷春临特早。因为,浙北莫干山盛产竹,翠绿成荫,使人容易发生满目春意之感。
柏劲秋连朝兼程赶路,当他赶到莫干山时,那一场大雪,已经消融得点滴无存,眼前所看到的只是翠绿一片。一时心情为之生机蓬勃,情緖为之豁然。
他将马匹寄存在山麓农家,飘然一身,登山就道。
莫干山,山既不高,路又不险,春日郊游,倒是好去处。只是柏劲秋此刻的心情,缺少那种郊游的兴致。他缓步在登山道上,浏览着夹道两傍的竹林,看那些摇曳生姿的迎风弄舞,听着簌簌沙沙叶动如潮。但是,就是听不到半句人语,见不到一点人踪。
柏劲秋如此缓缓地走了一阵之后,他迟疑了。他心里在暗自思忖着:「白云裳的留笺,所说的确有其事么?难道她是有心戏弄?」
当然,在白云裳姑娘那次离去的当时情形成心恶作剧来戏弄一下柏劲秋,让他白白跋涉关山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是,柏劲秋的心里,却决不作如此肯定地想法。如果眞是如此,柏劲秋在仆仆风尘之余,难免对白云裳要产生一些怨愤,那却不是柏劲秋所愿意的。
但是,有一件事是千眞万确的,那便是截至目前为止,莫干山上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踪。没有一点武林拼鬪的迹象。
柏劲秋毫不为意继续沿着登山小道,向上走去。
忽然,身旁一阵风声,一条人影疾扑而至,而且出指如戟,点向柏劲秋的身后凤眼大穴。
如果按照来人身动风生的功力而言,柏劲秋不仅可以从容地闪开如此一击,而且,举手之间,就可以将来人制服住。但是,柏劲秋心中闪电一转,步履依然从容而行,仿佛没有发觉到身后有人来袭来人一见柏劲秋毫无躱闪之意果然停手不攻,手指顶住柏劲秋的凤眼穴,抑声叱喝道:「站住!」
柏劲秋这才停住脚步,扭过头来,看了身后这人一眼,见他是一位中年大汉,此时怒目相视,示意制止柏劲秋继续登山。
柏劲秋点点头,缓和着语气问道:「尊驾是叫我么?」
那人被柏劲秋这种气槪震慑住了,当时收回右手,也点点头说道:「请你不要再向上走了。」
柏劲秋「哦」了一声转过身来问道:「莫干山为浙北胜地,向多骚人墨客登临其间,如何今日独特不让我上去,想必其中定有原因,尊驾可否为我说明。只要有应当之处,我自然遵命而行。」
那人听了柏劲秋这一段话,当时不由地眉锋一皱,颇有不耐地说道:「不许登临就是不许登临,你还要多饶舌作什么?再不听话,就要自讨没趣。」
柏劲秋闻言一笑,摇头说道:「尊驾如此说话,岂不自觉理亏么?」
那人一时老羞成怒,大喝一声:「住口!」
几次功行右臂,力贯指尖,准备遽下毒手,但是,总是觉得对方是一个力不能缚鸡的读书人,如此制之不武。
忍之再三,才收回右手,却又指点着柏劲秋叱道:「我劝你早些退下山去的为妙,否则你会后悔不及的。」
柏劲秋这时候已经知道白云裳姑娘留言不虚,他越发地要明了事情的眞相。当时他神色自如含着微笑说道:「方才我已经说过,我只是慕名而来,探访莫干名胜,退去并无不可,只是尊驾总要说明原因,让我有所为而半途退回,否则令人如此扫兴而归,心有未甘,尊驾易地而处,又该如何?」
那人早就为之语塞,只有怒火蓬然,顿时切齿骂道:「你尽在歪缠些什么,分明是不知死活,你给我滚!」
这一声「滚」字刚一出口,右手箕张,直抓柏劲秋的左肩,在他的立意之下,仅此举手之间,还不是立即将柏劲秋摔到几丈开外,让他连滚带爬地滚下山去。
可是,事情有了意外,右手刚一伸出,眼前的人早就不知去向。那人惊诧地「呀」了一声,却听到柏劲秋在身后含笑说道:「彼此萍水相逢,何必破颜相向,尊驾手下留情,在下只要说明原因即可,何必动怒若是?」
那人闻声知警,急转旋身,一见柏劲秋安详如故地站在那里,不由地臊得满脸通红,站在那里愕了一会,忽然破口大骂道:「好啊!原来你还是个会家子,倒是瞧你不出。敢情你是赶来淡热闹的吧!来啊!二爷就在这里和你较量较量。」
说着话,身子微微一蹲,双肘微缩,五指聚集,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柏劲秋,大有蓄势而动,一触即发之槪。
柏劲秋双手一阵乱摇,口中连声说道:「朋友!我们彼此话未说明,理未说淸,何至如此大发雷霆。」
那人一见柏劲秋一再推延,只道他是成心戏弄,当时也不再说话,身形一长,双臂前探,左右双招,式走「巧摘蟠桃」,分两边向柏劲秋攻去。
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听「叭、轰隆」一阵响,眼前人影一闪,紧接着地上躺着一人,捧着右腕,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柏劲秋负手而立,悠闲地站在对面,看得淸淸楚楚,正当那人双臂齐出之际,霍然从他的身后,闪电飘风地掠过来一人,随手一招「巧拨千斤」,将前面那人摔到数丈之外。
柏劲秋等他站定之后,才抱拳拱手道:「这位兄台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动手伤人,岂不是徒增彼此不愉之意么?」
后来的这人,是一位精壮的汉子,浑身劲装扎靠,背揷一柄长剑,两眼神光湛湛,两边太阳穴坟起多高,看去功力极为不弱。
他伸手摔开先来的那人之后,朝着柏劲秋抱拳一拱,朗声说道:「在下武其深,系武夷门下弟子,方才敝派门人不谙礼数,冒犯之处,尙请海涵。敢问尊姓大名,以便禀知家师,前来接待。」
柏劲秋也拱手说道:「在下柏劲秋,路过此间,只是久慕莫干盛名,特登临探胜,方才那位兄台稍有误会,并无任何口角冲突之处,武兄请勿过于指责,在下愿在此地向兄台致歉!」
武其深淡淡一笑说道:「柏兄!眞人面前何必说假话!柏兄如有任何指敎,在下如不能接下时,自有家师前来领敎。但是柏兄如此藏首露尾,亦有欠光明!」
柏劲秋说道:「请问武兄!令师不在武夷,来到浙北莫干山,有何贵干?武兄如能不弃相告,在下倒是略有浅见要奉告武兄。」
武其深闻言忽言仰头一阵纵声大笑,霍然笑声一收,身形暴退两步,指着柏劲秋说道:「柏兄!你休要如此欺人太甚。请问你到莫干山来的眞意究竟为何?如今反而问到在下,如此反客为主,令人佩服,不过,柏兄既然愿意揷足其间,来肩担两家恩怨,想必身负绝顶武功,才能如此视人如无物。武其深虽然不才,倒想趁此领敎你这位武林高手。
说着话,立即一撤肩头长剑,眼前寒光一闪,一式「斜挑北斗」,剑尖斜指,气停山岳,凝视着柏劲秋,干净俐落地说一声:「请!」
柏劲秋知道对方误会他是另一派请来的帮手,才引起如此敌意。
其实事到如今,柏劲秋还不知武夷派究竟与何人相约在此地拼鬪,至于双方所为何事,更是丝毫不知。而且,柏劲秋的本意是前来化解彼此怨仇,没有料到事象点滴未明,却被人误认为是淌浑水,助拳打架而来的,倒是令柏劲秋有啼笑皆非的感觉。
面对着武其深如此剑拔弩张,柏劲秋眞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拱手说道:「武兄你未明事情眞相……」
武其深敞笑一声说道:「我不说你装佯蒙骗,你倒说我未明眞相。既然不屑亮出兵刃,武其深倒也却之不恭,以免再说我不知好歹。」
当下右手震腕一翻,剑尖旋出碗大剑花,断喝一声:「接招!」
剑花条收,疾变寒星一点,快如闪电,指向柏劲秋的前胸。
武其深步法灵活,身形巧妙,手中的剑招,更是凌厉逼人。长剑疾化一点,指的又是前胸,分明是一招虚实兼备的招式。
柏,劲秋虽然不是使剑高手,但是雁翎百结溶会了各种兵发的招式,所以上眼即已看出,武其深是一位又过名师指点的击剑高手,而这开头一招,正是有名的一招「遥落边陲」,而且可以在瞬息之间,化为「笑指天南」,或是「横断江流」。
这一招处实兼顾的招式,使在高手剑上,躱闪不如招架。
柏劲秋眞有万般无奈之情,就在武其深使出这一招的瞬间,长叹一声,随手抖出「雁翎百结」,嗖地一声,喇地一响,寒光乍涌,「雁翎百结」突化九节软鞭招式「飞蛇缠树」,闪起一阵耀眼的光芒,向武其深的长剑缠去。
这一招「飞蛇缠树」虽然说是攻多于守,但是,在柏勤秋那种不愿动手的心情之下,确是以攻为守而已。
没有料到柏劲秋刚刚如此一亮招,对面武其深右手一撤,脚下一个倒踩七星,极其灵活地腾挪五尺开外,长剑背在左手,望着柏劲秋说道:「哟!是雁翎百结!」
柏劲秋也立即收回兵刃,点头说道:「武兄眼力不差,正是雁翎百结,武兄既然认出小弟手中兵刃,定能相信小弟此来并无他意只不过……」
武其深一阵纵声大笑,拦住了柏劲秋的话,俄而笑声一落,他又瞋目大叱厉声说道:「不过是什么?只不过是要我武夷门下永远沦为万刼不复之地,你道是么?云台老人雁翎百结名传武林,并不能仗此而吓住武夷门下。」
柏劲秋没有想到误会愈说愈深,几乎使他无法置喙,他不由地急着叫道:「武兄!你完全是误会了!」
武其深冷笑说道:「算我误会好了!但是,柏老兄这个误会不是我找上门的。亮招吧!雁领百结如此名重一时,我倒是要不自量力,领敎领敎!」
不分由说,长剑二次再起,一发动之间,立即雷霆万钧,寒光万道,剑幕千重,「连攻出七八剑。
柏劲秋扣住手中的「雁翎百结」,一连闪让了三剑,他已觉察到武其深的功力颇厚,剑术也极具火候。柏劲秋要在数十招之内取胜,尙是一件不易为的事。而且,如此空手躱闪,险象丛生,如今除了出手还招只有脱身而去。
出手还招固然是柏劲秋所不愿,但是脱身而去,更是他所不愿。因为他要来莫干山的目的,是化解两派拼鬪的怨恨,如今事象未明,岂能如此掉头而去?
柏劲秋忽然意念一决,不管如何,先将这一场误会先化解去再说其他。
正是他如此决心一定之际,武其深长剑盘旋而起,震腕三颤,剑化「舍利三光」,洒落一阵银星剑雨,向柏劲秋当顶落去。
柏劲秋深知这一招厉害,口中喊得一声:「好剑法!」
足下双脚一扭,人似行云流水,向旁边闪过两步,右手一挥,只听得呼地一声,雁翎百结像是银龙一现,光随身转,锋伴臂旋,轻起一式「雁翎十八折」,一连折廻盘旋,攻出十八招,招招厉式,而每式却又不尽相同。
「雁翎十八折」是柏劲秋所学的部份精华,自然不同凡响,霎时间,为这莫干山的绿竹丛中,映起雪影缤纷,寒风四起。
武其深自然更不敢怠慢,一柄长剑抢攻固守,依然是威风八面,风雨不透。
东起的阳光,已经渐渐升起,从竹荫丛中,筛洒下万点繁星,柏劲秋和武其深已经对折了五十余招,依然是不分胜负。
柏劲秋是力能取胜,但是,他不愿意使这位武夷门下受到失败的难堪。他的「雁翎百结」只是巧妙而又有力地在周旋着,他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机会,结束这场拼鬪,说明自己眞正的来意。
武其深是求取胜,而不可得。他知道对手是一个劲敌,他即使不能取得这场拼鬪的胜利,也要尽全力缠鬪,消耗对方的气力,使他不能在助拳之中,发生作用。因为,他一直认为柏劲秋是对方请来的助拳者。
如此,这一场拼鬪,时间渐渐地拖长下去。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爆炸,遥望不远,天上出现了一朶靑色火花。这一声爆炸,这一簇火花,使得柏劲秋微微一怔。
就在这一瞬间的出神,手上「雁翎百结」微微一缓,正给予武其深一个可趁之机。
高手过招能抓住一瞬的机会,便可以决定胜负,武其深当时大喝一声,长剑突演绝招「双龙出海」,左挑右点,逼开柏劲秋「雁翎百结」的余劲,剑锋直如一条蛟龙,直指柏劲秋的右臂。
等到柏劲秋回神发觉,已经为时已晚,长剑剑锋已经触及衣服。说时迟,那时快,如此千钧一发危机一瞬之际,柏劲秋全力展出师门「雁翎百结」救命三招,人向边旁猛撞过去,「雁翎百结」就在这样一瞬的空隙,回卷而来,在自己肋下,以一丝之差,直穿而过,叮当一声,击中武其深的剑身,双方兵刃荡开尺余,柏劲秋也就在这一荡的空隙,飘身后掠,站在八尺开外,抱拳叫道:「武兄!你我无怨无仇,印证武学,点到为止,柏劲秋今日认输如何?」
武其深眼见一剑得手,正自高兴,忽然又被柏劲秋意外的一招化解掉,心中甚是惋惜。当时一听柏劲秋如此一说,他冷笑连声,用剑指着柏劲秋说道:「姓柏的!你既然想揷手管事,就这样轻松的走开么?天下没有这等便宜事。」
说着话,大踏步上前,长剑起手就是「雪蛇廻峯」,廻取柏劲秋的中盘。
就在他如此一招未及一半之时,就听到有人沉声说道:「其深!还不停手!」
武其深一听这一声叫住,蓦地一惊,立即收剑停招,歛势回身,抱剑于懐,深施」礼之后,垂手立于一旁恭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柏劲秋也朝上看去,只见在一丛修竹之前,迎风站了一位苍须老者,古铜色长衫五短身材,两眼平和无比地望着柏劲秋。微微含笑点头说道:「老弟手中『雁翎百结』,已经深得其中精髓,但不知这位老弟与云台老人怎喔称呼?」
柏劲秋连忙垂手应道:「晚辈柏劲秋,忝列云台门下。」
那苍须矮老人呵呵笑道:「云台老人手中的『雁翎百结』武林极负盛名,如今老弟大有靑出于蓝之槪,好生令人敬佩。」
柏劲秋随着躬身说道:「前辈谬奖,不胜汗颜,敢问前辈……」
须老人呵呵笑道:「老台弟!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武夷矮怪的名号么?」
柏劲秋这才想起武夷矮仙是武林中的颇负盛名的一派掌门,为人随和,不拘小节,所以博得「矮仙」名号。他自称「矮怪」,那正是他自谦之处。此人为何会在莫干山与人拼鬪?
柏劲秋当时心中虽有疑问,却依然恭谨地说道:「晚辈久仰前辈仙名。」
武夷矮仙笑呵呵地说道:「什么仙名,倒是怪名远播罢了。方才多承柏老弟手下留情,使小徒幸免受伤,老朽要在此先向老弟致谢。」
柏劲秋没有来得及谦逊,武其深却在一旁止不住叫道:「师父!您……」
武夷矮仙仰天打着哈哈对柏劲秋说道:「老弟!你看,老朽这个宝贝徒弟,他还不服呢!」
柏劲秋连忙躬身说道:「武兄功力精湛,晚辈深为钦佩。」
武夷矮仙笑道:「用不着再说客套,方才老弟台因事一失神,给他一个可趁之机,老弟手中的雁翎百结却能在危急中,从容化招卸势,最难得的,在这种情形之下,老弟台居然还能手下留情,眞是令人起敬。」
柏劲秋躬身说道:「老前辈!……」
武夷矮仙摆手止住柏劲湫,而转面向武其深说道:「雁翎百结当时只要随意一沉腕力,你手中长剑便要绞落地下。雁翎百结如果稽贯内力,便要洞穿你的前胸,你忘了雁翎百结是奇兵,可软可硬,不是柏老弟手下留情,莫干山已经有武夷门人横尸流血。」
武夷矮仙说到最后两句话,语音沉重,情感甸甸。武其深站在那里低垂着头,浑身微微颤抖,其惭愧与激动之情,不在话下。
柏劲秋站在那里,,时倒揷不上话来,他除了佩服武夷矮仙的眼光锐利之外,找不出适当的话来说。
武夷矮仙这时候又抬起头来,向柏劲秋点点头,脸上笑容已歛,正色说道:「老朽与令师虽无一面之雅,但是对其淸名,则久已仰慕老弟出自云台门下,自是承继师门一切声誉,立身正道,自无庸议,而且,方才老朽发现老弟也确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好汉,胸襟开豁的高人,因此,使老朽颇为不解,老台弟为何竟有莫干山之行?」
柏劲秋听了武夷矮仙一段义正词严而又结尾奇特的话,首先感到的是一阵困惑,连忙问道:「请问老前辈!莫干山为何不能前来?」
武夷矮仙看看柏劲秋一眼,良久说道:「看老弟台之状,并非故作蒙憧,如此说来,是老朽师徒误会了老弟的来意了。不过,难道老弟进得莫干山之时,没有发现山下的告白么?」
柏劲秋愕然摇摇头,说道:「说不定是晚辈急于安置坐骑,急于登山,以致没有看到告白。」
武夷矮仙一听柏劲秋说完这两句话,眼睛突然一瞪,停了一会,问道:「老弟台如此急于登山,这『急于』二字,分明是说明有所为而来的了?请问老弟台你有所为而来,究竟是所为何来?」
柏劲秋此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梗槪,他已经知道对方误会之处何在。当时他恳声说道:「在晚辈未说明所为何来之前,可否请老前辈将山下的告白先让晩辈看一遍?」
武夷矮仙立即点头道好,挥手之间,武其深已经招呼他人,将莫干山下的告白,取到武夷矮仙面前,武夷矮仙将之挂在竹杆上,说道:「老弟台!你自看去。」
柏劲秋目光一触之下,才知道这个误会的起因,那正是由于自己没有看到这张告白。
告白上写着:「武夷山武夷矮怪率门下一行,应约前来莫干,与勾漏人魔了却一笔旧账。居民人等武林同道,请勿由此登山,免遭无辜之累,免受池鱼之殃。谨此奉告。」
在这几行大字的下面,还附了两行小字:「若是勾漏人魔邀请之帮手,自然不在告白之列。」
这两行小字,最是妙绝,除非你自己承认是勾漏人魔邀来的帮手,否则,你就不致于强登莫干。
柏劲秋看完了这个告白之后,当时满脸惭愧,双手抱拳,对武夷矮仙拱手为礼,转而又对武其深拱手说道:「在下未曾看到这张告白,乃至引起武兄误会,罪在晚辈,深以为歉。」
武夷矮仙呵呵地笑道:「其深不是好鬪善恨之人,今日之事,实是起于误会,否则,老朽对于其深,亦不能如此宽宥不责。」
说着话,武夷矮仙抬起头来察看看一下天色,复又转回头来,向柏劲秋说道:「老弟虽然没有看到告白在先,但是,如此匆忙登山,究竟所为何来?」
柏劲秋拱手说道:「晚辈此来虽然不是勾漏人魔邀请来的帮手,但是,事实说来确是为老前辈与勾漏人魔这场拼鬪而来到莫干。」
武夷矮仙哦了一声,两只眼睛转了一阵,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呵呵地说道:「柏老弟说话,有令人莫测高深之妙,方才说是对莫干山的情形,毫不知晓,此刻又说耑程为此事而来,老弟可否使老柄勿坠入五里雾中。」
柏劲秋说道:「晚辈远在龙眠山,知道莫干有一场拼鬪,故而赶来,至于拼鬪者为谁,实至此刻才完全明了。」
武夷矮仙呵呵笑道:「这倒是一件奇趣横生之事,老弟不知拼鬪者为谁,居然耑程迢迢千里赶来?请问你赶来所为何事?」
接着又哼了―声,点点头对柏劲秋说道:「事情听来怪诞,想必其中有一段说来话长的原委。目前尙有一段时间,老弟台可否愿意为老朽一释心中疑困?」
说着举手让客,将柏劲秋让到竹丛边缘,道旁、一块大石上坐下来。
柏劲秋便将自己如何立意,愿尽生平之力,为消除武林怨仇而鞠躬尽瘁,详细地说出自己的心愿,以及前来莫干的用心。
说到最后,柏劲秋站起身来,对武夷矮仙深深一躬到地,说道:「老前辈何以敎我?」
武夷矮仙一伸双手,拦住柏劲秋,刚一开口说得一声:「柏老弟!……」
柏劲秋立即说道:「老前辈!晚辈不敢当此称呼。」
武夷矮仙呵呵笑道:「老弟!这称呼只是随便叫来罢了,何必去拘泥俗礼?」
说完这几句话,武夷矮仙微微地皱起眉头,说道:「你老弟这番用心,以及立志之坚,老朽深以为敬。当今武林,确是充满一股暴戾之气,人间太少祥和,能够处处化干戈为玉帛,是为武林之幸。」
柏劲秋急忙一躬,说道:「老前辈能如此赞许,晩辈此行已是不虚。」
武夷矮仙散开眉结,又露出呵呵的笑声,伸手拍着柏劲秋的肩头,说道:「老弟台休要过早说话,老朽虽然对老弟这一番用心,感到敬佩,也极表赞同。但是,却不能使老弟达到此行愿望。」
柏劲秋闻言讶然说道:「老前辈之意,还是不能撇开这怨仇二字么?」
武夷矮仙呵呵笑道:「老朽闲居武林,虽然以怪着称武林,但是,只是落个与人无争,自得其乐而已,这恩恩怨怨,从未放诸心上,还有什么怨仇,不能撇开?但是,老弟台你可知道,这打架一事,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柏劲秋霍然说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要老前辈愿意放松一环,稍退一步,相信勾漏人魔也能体察老前辈立意祥和的用心,这一场拼鬪,自然能化干戈为玉帛。」
武夷矮仙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道:「老弟!你也曾经闯荡武林数年,难道你不曾听说过勾漏三魔的种种切切么?」
柏劲秋委实没有听说过勾漏三魔的名号,当时一惊,脱口重复了一句:「勾漏三魔?」
武夷矮仙点点头说道:「勾漏三魔各以天地人为号,武功阴毒狠绝,武林黑白两道,人皆为之侧目……」
刚说到此处,只听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爆炸,半空中亮起一簇淡红色的火花,化作一蓬星雨,转瞬即逝。
武夷矮仙连忙说道:「人魔已到,老朽既已应邀,就不能失约。」
柏劲秋赶上前一步说道:「老前辈能为武林暂保一份祥和,为尔后树立一个典范,晚辈……」
武夷矮仙呵呵笑道:「老弟台!老朽虽然自认一诺千金,对于眼前的承诺,言犹在耳,断不致冒然食言。但是,老朽方才已经说过,这打架一事,疗结系在双方,只怕勾漏人魔不肯如此轻易放手,你能使顽石点头,未尽然就能使勾漏人魔就范。」
柏劲秋诚恳地说道:「晚辈但以一点诚心。」
武夷矮仙点头说道:「但愿你老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柏劲秋忽地跟上前一步问道:「老前辈与勾漏人魔之间,究竟有何仇恨?能否先为晚辈一道?」
武夷矮仙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说道:「老弟且随老朽前去,见到勾漏人魔之后,便有分晓。」
说罢转身便向山上走去,但见他从容举步,流水行云,飘然举步之间,都在一两丈开外。柏劲秋跟在后面,心里暗暗敬佩,轻功能到达不动身形,不作姿态,动辄则在两丈左右,那是「蹈空凌虚」的至高境界,柏劲秋自忖与这种功夫,尙有一段途程,但是,再回头看看武其深,随在后面,追赶得更吃力。
几经廻转,数度山穷终尽,终于眼前视界略略一开,看不见那一丛一丛幽灵蔽日,但见飞珠溅玉,但闻水声淅沥,眼前却到了一个山谷之前,面对着是几缕挂泉,一泓积水,为这多竹的莫干山,添了一些情趣。
武夷矮仙指着面前那飞泉与池水说道:「相传此处是干将练剑之处,想不到这等名胜之地,也会变成腥风血雨的拼闘场所,每思及此,老朽也深觉得武林暴戾之风太盛,而实不可长,也毋怪老弟要立志终身去化解武林怨仇。」
粕劲秋说道:「老前辈对晚辈鼓励良多,衷心铭感!」
武夷矮仙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怕今天的事难能尽如人意啊!」
正说着话时,只见对面飞泉之上,深头之处忽然出现三条人影,从翠竹梢头,疾如飘风闪电,一掠即至。而且更不稍停从飞泉源头,宛似陨星下落,直泻而下。三个人一前二后,成品字形,遽落水前的一块石头之上,声息俱无,可以当得上是点尘不惊。
柏劲秋利用这一瞬间,已经将来人打量端详了一番。
站在前面的人,看去年约六十多岁,削腮无肉,两眼深凹,活像一具骷髅头,头上梳了一个道髻,横揷着一根七八寸长的雪亮的长簪,颏下三绺不多的苍须,像是三绺干草飘在腮后。身上穿了一件宽大土黄色的长衣,在风前鼓动飘舞,像是一个纸人。这个人从头到脚,给人的印象是一股逼人的阴森之气,使人无端的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随在后面的两个人,除了颊下没有那三绺干须之外,其余莫不都是一模一样,甚而至于连站在那里的神情,也都是那样阴阳怪气。
武夷矮仙首先拱手说道:「尊驾倒是如期而至,眞是信人!」
勾漏人魔站在那里双眼一翻,两颗白泛泛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一阵之后,突然两道精光四射而出,使人心里为之一跳。
紧接着伸手一捻三绺干须,打从喉咙里咯咯地冷笑一阵,说道:「矮老儿!你眞是废话,老夫约的是你,怕的就是你老儿不敢如期赴约。怎么样?矮老儿!你可曾想透澈了?究竟是双手献出老夫所需?还是先要分个高低死活,才肯心甘情愿?」
武夷矮仙呵呵地笑道:「老朽虽然不济,在武林中总算薄有名声,再说这武夷拳经虽不算是武林绝学,却也是老朽承袭本门之物,如此要老朽双手奉出,老朽与你易地而处,请问你勾漏人魔又当如何?」
勾漏入魔嘿嘿一阵慑人心魂的冷笑,连连地点头磕脑说道:「矮老儿!你说的对,本来莫干山之约,老夫早就算定你老儿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来!来!来!究竟你打算怎么死法?老夫慈悲为怀,让你有个溯择的余地。」
勾漏人魔这几句话眞是狂得相当,站在武夷矮仙身后的武其深,几乎气得双眼冒火,几次跃跃欲试。柏劲秋却止不住拿眼睛不停地望着武夷矮仙,怕的是他暴怒而起,立即就是一场舍死忘生的拼鬪,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么?
武夷矮仙含着微微的笑意,望望武其深,也望望柏劲秋,继而才抬头向对面的勾漏人魔说道:「老朽虽然不会将武夷拳经双手奉上,但是,也不准备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勾漏人魔哦了一声,那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翻动了几下,怪声怪气地说道:「矮老儿?那你究竟怎么办?你说!」
武夷矮仙微笑说道:「老朽之意,今日之会彼此一笑了之,好在武夷与勾漏之间,素无深仇宿怨又何必无端地要拼个死活存亡?」
勾漏人魔闻言大笑,其声桀桀,入耳难闻。他笑声一收,又嗤之以鼻说道:「矮老儿!我看你是吃灯草灰,放轻俏屁,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你打算在老夫勾漏人魔面前,要耍什么花枪?告诉你,一句话快说,你是愿死,还是想活?迟了休怪老夫不给你思考的余地。」
武夷矮仙刚笑吟吟地准备说话,柏劲秋急忙上前一步,先向武夷矮仙一躬身说道:「老前辈!请稍待一会,让晚辈稍进数言?」
武夷矮仙点点头笑道:「老弟!你试试也好,只怕你虽能舌底泛莲,也不能使这顽石点头。」
柏劲秋走上前两步,朝着勾漏人魔抱拳一躬身,朗声说道:「勾漏与武夷两位老前辈之间的争执,能暂容晚辈略进数言否?」
勾漏人魔两只眼睛略略对柏劲秋一扫,根本理都不理,只是满脸不悦地对武夷矮仙问道:「矮老儿!这小子是谁?他要做什么?是否你想捣什么鬼?」
这一连串的问话,武夷矮仙只轻轻地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他是谁?他是来帮我们劝架的!」
柏劲秋这时立即接着说道:「晚辈柏劲秋系云台老人门下,此次风闻两位老前辈略为细故,而起争端,晚辈不揣冒昧特赶到莫干,请求两位化干戈为玉帛,则武林幸甚!」
勾漏人魔翻着眼睛向武夷矮仙问道:「矮老儿!你要是怕死,就干脆将拳经献出,否则不要丢人现眼,找个小辈来瞎扯支吾,难道你还不知道老夫勾漏人魔的脾气么?」
武夷矮仙大笑说道:「知道!知道!对于你们勾漏天地入三魔,老朽知之久已,只是这位老弟他不相信,老朽之言他不死心而已,与老朽无关。」
勾漏人魔这才掉过头来,满脸不屑地对柏劲秋说道:「小子!你究竟想做想么?快说,休要囉嗦惹翻老夫的脾气。」
柏劲秋依然是平静地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武林同道更应该和睦相处,若是彼此仇视,岂不有失祥和之道?更有失武林同源的情义么?老前辈武林高人,对于个中道理,较晚辈知之更深,何庸晚辈多饶舌?所以……」
勾漏人魔捻着三绺干须,脸上喜怒莫测,喉咙干咳两声,冷冷地说道:「你小子想来敎训老夫?」
柏劲秋连忙说道:「晚辈不敢,晚辈只是请求老前辈上体苍天好生之德,应为武林增添祥和,则武林幸甚!」
勾漏人魔忽然呵呵一阵冷笑,指着柏劲秋说道:「小子!你这张小嘴说得倒是挺灵活的,你既然要劝老夫不要打架,老夫依着你便了。」
柏劲秋没有想到勾漏人魔竟是如此容易说话,竟是如此从善如流,可见人言言非,未尽然就是眞的,传说毕竟是靠不住的。当时他欣喜异常,觉得自己出师大利,很轻易地化解了一场武林怨仇,足见武林人心好善,使他对未来的前途,充满了无限的信心。
当时柏劲秋连忙行礼谢道:「老前辈一行一言足为后辈范式。」
勾漏人魔嘿嘿笑道:「小子!你且慢高兴,也且慢捧我,老夫依了你,你也依老夫一件事。」
柏劲秋一心化解怨仇,心中不再对任何人存有敌意,因此,也不会怀疑旁人对自己有敌意,故他对于勾漏人魔的话,丝毫没有怀疑其他,连忙接着说道:「老前辈有何吩咐,尽管明言,只要晚辈力所能及无不戮力以赴。」
勾漏人魔这才大笑说道:「小子!你听到,老夫要你将矮老儿历代相传之武夷拳经拿过来交给老夫,这场架便不再打了!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柏劲秋这时候才觉察到勾漏人魔是有心作弄他的,要是搁在以前,柏劲秋是要拔剑而起的,但是,如今他不能,他立即长吁了一口气,压住将要升起的怒火,使之归于平淡。他安静如常地说道:「武夷拳经既然是武夷矮仙老前辈历代相传之物,即使他老前辈肯给,晚辈亦碍难启齿。老前辈如要眞的化解干戈,增添祥和,又何必要这份外之物?」
勾漏人魔突然双睛暴起,两道精光,利若锐箭,在柏劲秋身上一扫,修地一阵笑声,宛如山洪暴发,仰天说道:「只要老夫听你的,你却丝毫不听老夫的,一点也不公允,你小子还谈什么祥和,讲什么调解?你给老夫滚远些。」
言犹未尽,武夷矮仙忽然叫道:「柏老弟小心!」
就在这一声尙未叫完,只见勾漏人魔左手一伸,一只大袖吐出两尺多长,搧起一阵风,直向柏劲秋卷过来。
柏劲秋断没有想到勾漏人魔会如此遽然出手,等到他听到武夷矮仙如此一叫,等到他看到勾漏人魔吐袖拂出,心里暗叫:「不好!」
仓促里那还来得运气行功?刚一提上一口眞气护住内腑,立即受到一阵眨人肌肤风,扑面而至。紧接着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像是一堵石墙,猛撞而至。
柏劲秋当时大吃亠惊,他没有料到勾漏人魔内力竟有如此火候,相隔总在三丈开外随意吐袖一拂,竟然有如此劲道。说时迟,那时快,柏劲秋浑身一震,内腑血气翻腾,脚下桩步浮动,噗通一声,人向地下一坐,跌得眼冒金星,双耳乱鸣。
勾漏人魔接着又是一阵呵呵冷笑说道;「小子!要当鲁仲连,先去练好功夫,别在此地硬充现眼。」
就在他这一阵得意声中,武夷矮仙飘身上前,挡住柏劲秋,他怕勾漏人魔还有二度出手之举,武夷矮仙沉声说道:「勾漏人魔!人家出面调解总是好意,你为何如此出手伤人?」
勾漏人魔嘿嘿笑道:「告诉你!矮老儿!这就是不知厉害,不自量力者的下场。矮老儿!武夷拳经之事,你是否还要较量个高低,才肯甘心奉上?」
武夷矮仙呵呵地也笑了起来,指着勾漏人魔说道:「久仰天地人三魔各有一绝,今日有幸领敎人魔,老朽虽然不自量力,也要挣扎一番,以免失去领敎的机会。」
说着回手一招,叫声:「其深!拿剑来。」
武其深站在身后立即应声而前,双手捧上长剑。武夷矮仙刚一捧着剑,剑诀未领,忽然听到柏劲秋在身后大叫道:「两位老前辈!请暂停动手。」
人声一落,柏劲秋抢到武夷矮仙的面前,先向武夷矮仙行礼说道:「老前辈!你曾允诺晚辈,愿意消除这场拼鬪的!」
武夷矮仙一眼看到柏劲秋脸上犹是苍白之色,不觉诧异地说道:「老弟台!你还要不死心么?」
柏劲秋淡淡笑道:「老前辈休要忘了晚辈所立之愿,只要一息尙存,努力不懈。」
武夷矮仙说道:「你老弟能确信勾漏人魔不再给你一掌一拳或一脚么?」
柏劲秋说道:「如果因为我死在勾漏老前辈手下,而能促使这场拼鬪消除,则晚辈虽死,又有何憾!」
武夷矮仙闻言悚然一惊,睁大眼睛望着柏劲秋,半晌,抬起头来向勾漏人魔说道:「老魔头!你听见没有?」
勾漏人魔嘿嘿笑道:「老夫若要吃这一套,也就不叫做勾漏人魔。这小子既然要死,老夫成全他好了,好在他是死而无憾的。」
说着话,右手从衣袖中伸出,扬掌作势,朝着柏劲秋迎头劈来。
柏劲秋无备受袭于先,内腑受伤于后,此时如何能受得起勾漏人魔如此迎头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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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2 14:2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遇险幽篁边 作客枫林里



柏劲秋的功力究竟比勾漏人魔如何?虽然未经较量,不分高低。但是,在柏劲秋无备之中挨了勾漏人魔一拂之力,内腑受伤尙未复原之际,是断难承受勾漏人魔如此劈空一掌的。
这种优劣情势,武夷矮仙是了解得淸淸楚楚。但是,柏劲秋自己更是了解得淸淸楚楚。因为,柏劲秋在方才一拂之间,已经深深地了解勾漏人魔至少在内力修为上,是要胜过他许多。
因此,当勾漏人魔劈空一掌,迎头来时,武夷矮仙怪啸一声,身化「流霞绕匝」,从柏劲秋身旁一绕而前,双掌出招,一式「乌云托日」,提足八成以上的眞力,由下而上,硬迎上去。
武夷矮仙耽心着柏劲秋的掌下安危,所以这一招立意要震退勾漏人魔。
柏劲秋在这种知己知彼的情形之下,知道自己连闪躱的机会,都不可得,所以也只有以孤注一掷的心情,将全身力道全贯之于左肩之上,向右一式「凤点头」,左肩一耸,桩步下沉,险挺一招「铁肩重担」,硬向上迎去。
这都是一瞬间的变化,而且,可以说得上是「电光火石,闪掣流星」,三个人都也不会料到这一瞬间的结果,而且也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一瞬间的后果。
说时遅,那时快。只听得「蓬」地一声,霎时间尘土飞扬,竹叶簌簌,连不远的飞泉,也让掌风余力所及,飞溅起一阵濛濛细雨。
紧接着只听得腾、腾、腾一连好几步沉重的步履声,武夷矮仙挣得脸上通红,才稳下桩步,满心发楞地朝前看去,只见勾漏人魔比他退得更远,一时收脚不住,连他身后的两个人,都一同跌落到水里。水不深,但是,三个人都变成落汤鸡。
可是,使武夷矮仙更感到奇怪的,只有柏劲秋站在那里,虽然也有气息失匀的模样,但是,桩步不动,神色自若,像是毫不在意一样。
武夷矮仙明明看到柏劲秋无法躱闪,用左肩硬挺,而勾漏人魔匆忙中腾出另外一只手,挡住一招「乌云托日」,原招不变直落柏劲秋的肩头,依照武夷矮仙的了解,这一掌之下,柏劲秋即使能保得生命,整个左肩都要砸碎,连带着一条左臂也要废掉,但是,谁会知道,结果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武夷矮仙不住拿眼睛打量着柏劲秋,他不相信这位年靑的武林后起之秀,在内力的修为上,已经超过了勾漏人魔。换句话说,也更超过了武夷矮仙他自己。
但是,站在当中的柏劲秋,从他的眼神之中,不难看出,他有比武夷矮仙更多的惊讶与更大的惶恐。他的一双眼都盯在勾漏人魔身上。
勾漏人魔从水中缓缓地爬起来,没有说话,坐在石头上,阖上眼睛,紧闭着嘴,仿佛是一具骷髅,又像是一堆化石在那里一动不动。
柏劲秋站在那里几次想说话,终于缩住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武夷矮仙他觉察到这是一种很怪的场合,是一个很奇的遭遇,他也索性不言不语,站在,旁,静等下文。
这一段时间,气氛是凝重的,凝重得令人窒息。只有淅淅沥沥的飞泉,和簌簌沙沙的竹叶,那様单调的声音,这声音给这里周围,更增添了沉重,也更添了寂寞。
约莫过了一盏热茶的光景,勾漏人魔缓缓地睁开眼睛,掣动了一下死板的脸皮,抬起手,揩去嘴角溢出来的血丝。眼神在柏劲秋身上打了个转,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柏劲秋立即走上前一步,拱手惶然说道:「老前辈……」
勾漏人魔一摆手,止住柏劲秋的说话。抬起头来向武夷矮仙说道:「矮老儿!你愿意取消今天这场约会么?」
武夷矮仙意外地一怔,但是,他立即回过神来,呵呵笑道:「老魔头!这场约会原是你订的哟!老朽不过是前来舍命陪君子而已,只要你取消这个约会,老朽是客随主便。」
勾漏人魔一点也不像武夷矮仙那样轻松诙谐,倒是一本正经地点头说道:「老夫现在要取消这个约会,而且,老夫也打消找你老儿索取武夷拳经的念头。」
武夷矮仙呵呵笑道:「那敢情好,老朽这把年纪,能够不打架,谁也不想找架打。」
柏劲秋突然在此时揷口说道:「两位老前辈能够不记旧恨,不起新仇,晚辈感动已极,二位老前辈能为武林永足范式,实为武林后进之幸。」
说着话分别对勾漏人魔及武夷矮仙各人一躬到地,态度至为庄严肃穆。
勾漏人魔这时候才咧嘴一笑,那形像骷髅的脸,如此一扯动,说他是笑,其实比哭更难看,他捻着那几绺胡须,摇着头说道:「小子!你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老夫话还尙未说完。」
他顿住话音,拍拍自己身上那件湿淋淋的长袍,说道:「老夫勾漏人魔被人撞退八步,跌倒当地,有生以来,尙属首次。小子!就凭你如此一撞,老夫对于你方才的要求,一点不折不扣,完全如你八四所愿。矮老儿这一段,算是过眼云烟,让他消逝,不着任何痕迹。」
柏劲秋兴奋地说道:「老前辈海量容人,晚辈敬佩无地。」
勾漏人魔冷冷地哼了一声,又冷冷地说道:「小子!你把『海量容人』这四个字用在老夫身上,你就用错了。」
说完话,忽然抬起头来,一阵冷嘿嘿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听得人毛骨悚然。渐渐地笑声低沉下来,渐渐地低微到消失。突然,勾漏人魔双睛一瞪,冲着柏劲秋说道:「老夫和矮老儿这笔账,是冲着你小子方才那一撞,算我输给你的。可是,你小子和老夫这一撞之恨……嘿!嘿!」
柏劲秋没想到自己为了调解他们两人仇恨,如今反而将这一笔仇恨,转记到他的身上,这才叫做事出意料之外。而且,柏劲秋自己觉得方才左肩那一招「铁肩重担」,完全是一种挨打的招式,怎么会将勾漏人魔撞退如此之远?
柏劲秋倒不在乎别人将仇恨转记到他身上,但是,他却禁不住要对这件事,感到惊讶。
勾漏人魔一阵冷嘿嘿的笑声停止之后,他望着柏劲秋,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子!你不是立意要为武林解除彼此的仇恨么?三月三日西天目山,有一场热闹,在那里充满了一天二地之仇、三江四海之恨,小子!你敢去化解一番么?」
说着话,一转身,身形动处,直扑身后飞泉陡壁,虽然落脚之处仍然是矫健异常,但是,行家眼里可以看得出,较之他方才飘落的身形,有了极大的不同,步履之间,有了迟滞的现象。
武夷矮仙目送勾漏人魔远去之后,轻轻地咳了一声,对柏劲秋道:「老弟!你为了老朽之事,竟为自己揽上一笔意外的纠缠烂账,老朽眞要为之歉疚难安。」
柏劲秋正色拱手说道:「老前辈说那里话,晚辈立志化解武林寃仇,期能慢慢影响成风,为后世武林同道造福。因此,即使所有仇恨集于晚辈一身,只要其他各人之间,俱是一片祥和,晚辈虽死何憾?」
武夷矮仙闻言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老弟立志如此天下尙有何事不可为?如此方才勾漏人魔西天目的约会,老弟是决心前去了?」
柏劲秋点头说道:「只要是武林仇恨集中之地,晚辈愿赴汤蹈火。」
武夷矮仙说道:「西天目之会,勾漏三魔势必全数在场,老弟如能感化勾漏三魔同时孽海回头,武林仇恨将要大为减少,自会增添祥和之气。不过勾漏三魔的武功,各有专精。当今武林能与之一较长短的,只有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尤其是天地人三魔如果联手羣鬪,能与之抗衡的,越发的寥寥可数了。」
柏劲秋点头说道:「晚辈自知武功浅薄,但是,晚辈却有满腔诚意,一点信心。晚辈只是化解仇恨,并非与人为敌。」
武夷矮仙摇摇头,忽然又点点头,像是对于柏劲秋的话,不以为然,但是,又像是颇以为然。终于神情一振,瞪着眼睛向柏劲秋问道:「方才勾漏人魔那一掌……」
说到此处,又摇头自语道:「其实不问也罢!」
抬起头来,向柏劲秋拱拱手,说道:「老弟台!今日莫干山上幸会,使老朽获益良多。三月三日西天目之约,老朽为了尊重你老弟化解寃仇的决心,不去惹上额外的是非。不过,到时候前去看看热闹,也会有的,届时我们再见。」
矮老儿没等柏劲秋答话,便自摆摆手,招呼着武其深,以及散布在附近的门人,匆匆离去,顷刻之间,将莫干山的飞泉附近,又还归寂寞。
柏劲秋望武夷矮仙一行匆匆离去,心里却让一件事困惑得有无限茫然,那就是武夷矮仙在临去之前,说了一句没有说完的话:「方才勾漏人魔那一掌……」
那一掌不値得惊奇,但是那一掌的结果是令人费解的。
武夷矮仙没有那等能耐,能将勾漏人魔一掌震退八步。
柏劲秋在内腑受震之余,更没有这等功力。如此,勾漏人魔如何会狼狈地倒退八步?难道除了武夷矮仙之外,还有其他第四者在场暗中助力么?
柏劲秋想到此处,不自觉地廻头四下留神察看,但是,立即使他又感觉到自己这种想法是荒谬难近情理的。
莫干山遍处幽篁蔽日,若是藏身一二武林高人,是不容易为人发觉的。但是,如果有人藏身附近,而暗中出手相助不被发觉,那是势无此理。慢说勾漏人魔这等刁钻奸猾的老魔头,无,法骗过,就是柏劲秋凝神对敌之际,有人在身后出掌相助,也不会毫无所觉。
柏劲秋眞是有无限的茫然,同时他也默察着勾漏人魔将这一撞之羞,记到他身上,只怕三月三日西天目之会,又不知道要增加多少额外的麻烦。
想着这些问题,柏劲秋不禁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说道:「只能尽其在我,但求无愧于心!」
刚一说完这两句话,突然心头一震,霍然前冲三尺,落地盘旋,昂然抬头说道:「是那位武林先进,江湖同道……」
言犹未了,对面茂林中,笑呵呵地走出一个人,白须、秃头、满脸红润、古铜色大氅、白袜、云鞋,手拄拐杖,步履矫健异常地走出林来,站在那里,活像是一位南极仙翁。
柏劲秋见这位老人慈祥和蔼,对他笑嘻嘻地点着头,便走上前几步,深深一躬,口中说道:「老丈对晚生有所指示么?」
那秃顶白须老人笑呵呵地道:「柏老弟!你方才那两句有感而发的话,老朽听了之后,有一点不敢苟同。」
柏劲秋一听不由地大惊,连忙说道:「老丈!方才你都听到了?」
秃顶白须老人点头说道:「岂止是听到了你那句话,还看到了更多的事。」
柏劲秋惊道:「老丈来此已是很久了?」
秃顶白须老人说道:「若不是来得早,老朽怎么会知道老弟尊姓是柏?我说柏老弟,你那两句话倒是两句做人的好话,凡事但求无愧于心,自然是好,但是,若是眞正对于某一件事来说,就嫌他不够气派,至少应该说是:对于成功的决心信念,不够坚定!柏老弟!你以为是否?」
柏劲秋惊讶这位老人突如其来的一顿敎训,当时有些莫知所措地说道:「老丈之意是……」
秃顶白须老人咳了一声接着说道:「年靑人做事,不但要尽其在我,无愧于心,更要求其必胜必成,这样才叫做年靑人。」
柏劲秋悚然起敬,恭谨地问道:「老丈尊讳能否示知,以免晚生言词之中,无意间有失敬意。」
秃顶白须老人笑呵呵地说道:「柏老弟!恐怕此刻你的心里,想问的事,还不止于老朽的姓名吧!走!走!休在此伫立迎风,且到寒舍小敍一番,你我今日之会,倒是颇不寻常。」
老人说到此处,仰起他那光亮亮的秃顶,向身后竹林里叫道:「馨儿!馨儿!」
叫了两声,竹林之中没有回音,老人又呵呵地笑道:「这孩子又一个人先溜走,只好我老头子一人带路了!柏老弟!你随我来。」
他说着话,招招手,转身迈步向竹林中走去,但见他古铜色大氅,迎风飘拂,旗下的银须也飘拂到脑后,拄杖而行,眞有一种飘飘若仙之槪。
柏劲秋这时候心里有一个感觉,他知道眼前这老人,是一位武林中的高人,因此,他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方才勾漏人魔如此狼狈受挫,一定是出自这位老人之手。他虽然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但是他相信此去对他是有益而无损。
如此,他坦然举步,随在老人身后而行。就在柏劲秋如此迈步前行的一瞬间,只见那位老人,已经远离他数丈之外。柏劲秋一惊,立即提足功力,起步追赶。
任凭柏劲秋如何追赶,依然和前面的老人,要相差好几丈的距离。后面追的风驰电掣赶月流星,可是前面的老人却依然是衣袂飘拂,步履从容,拄杖而行,没有一点匆忙的迹象。
柏劲秋知道自己的功力与人家差得太远了,如果人家要和他较上脚力,只怕早就不知去向。当时柏劲秋索性凝神一志,心无旁骛,放开脚程,紧紧地随在老人的后面,不断地穿越着竹林,一直向莫干山深处上去,而且,不一会又转向下山的途径,两旁的景色,转眼如飞而逝。
这一程路,约莫走了顿饭光景,两个人脚下都没有停留休憩。
渐渐地,莫干山撇在身后了,眼前是阡陌纵横的田陇,此刻麦苗靑靑,一片生机蓬勃的意味,使人心情都为之一振。
前面的老人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向柏劲秋含笑问道:「柏老弟!你累了么?」
柏劲秋刚刚赶到身旁,当时脸上一红,恭谨地答道:「不敢相瞒老前辈。晚辈此时,确是有些气息失匀、眞力不继的现象。」
老人点头说道:「很好!你很诚实!其实不能怪你,因为方才你在无备之中,受了勾漏人魔的一拂之力,内腑受了震动,事后又没有调息行功,现在又急赶如许路程,眞力不继那是自然的现象。」
柏劲秋一听老人说到勾漏人魔方才一拂之力,更是证明他早已经藏身在莫干山的飞泉附近,因而又引起他急于要知道的内情,不觉脱口叫道:「老前辈!你方才是曾经……」
老人呵呵地笑道:「老弟!你休要着急!先到寒舍,稍作休憩之后,慢慢地再说。你看!前面已经在望了。」
柏劲秋随着老人的拐杖,向前面望去。
但见在阡陌纵横之中,有一道溪流穿过其间,在溪流的对岸,有高耸入云的丹枫,一行一列,看去错综复杂,紊乱无章,但是猛一看过去,又像是整整齐齐。可惜时値初春,霜雪乍除,只看到兀秃的枝桠,在微风中摇电呼啸,如果是秋高气爽之际,那一片嫣红的丹枫,眞是醉人的景色。
在枫林之中,可以隐约地看到,有一片许多间草舍错落其间。虽然此刻看不淸楚茅舍的详情,但是,柏劲秋可以想得到,竹篱茅舍,明窗净几的风光,是一个羡煞人的隐士村居胜地。
老人刚刚收回拐杖,正要迈步前行,忽然枫林之中,迎风飞出一个纸鸢,在枫树梢头,悠悠晃晃地飘荡着。老人稍一注视,忽然呵呵大笑说道:「这孩子淘气!」
柏劲秋一听老人如此一说,便知道这个纸鸢出现有些得古怪,当时便凝神贯注目力,朝那纸鸢望去。因为相隔约在二十丈左右,距离太远,而且,纸鸢太小,又摇曳不定,实在是很难看得淸楚。柏劲秋只隐约地看到上面有两个字,仿佛是:「迎宾」二字。
柏劲秋不解地望着这位秃顶白须老人,老人慈祥地呵呵笑道:「柏老弟!老朽这丹枫小筑,从来没有外宾来临,说句老实话,我们也怕那些俗客来扰,所以在丹枫小筑的外面,多少也安置了些难题好让那些不知趣的人,能够知难而退。」
柏劲秋惶然说道:「晚辈如此冒昧前来,岂不是有扰老前辈贵庄的安宁与淸静么?」
老人呵呵地笑道:「柏老弟!你是例外,你是老朽邀请来的宾客,自然是扫径以迎。你来看,那纸鸢上不正是写着迎宾二字么?」
老人笑呵呵地说着,索性挽着柏劲秋的手,飘然迈步,直向丹枫小筑走去。
两人如此走来,不消片刻,便来到庄前溪边。可是,但见河水流动,却无可过之桥。按照一般惯例,护庄河都是有吊桥的,可是丹枫小筑此刻的吊桥,却是挂在对岸,悬空高挂,用吊绳拴在两旁大枫树上。
秃顶白须老人微微一皱那两道寿眉,向对岸叫道:「客人来到庄前,还不快些将吊桥放下来。」
言犹未了,对岸枫树林中转出来两个庄稼汉子,隔着河先向老人行礼,然后朗声说道:「老爷子回来了!方才孙姑娘交待下来,嘉宾到庄前,请按规矩进庄。」
秃顶白须老人一听,连声呵呵地说道:「这孩子眞是胡闹!眞是胡闹!
说着话,老人转过头来,对柏劲秋说道:「柏老弟!你休要生气,也休要见笑!老朽只有这个孙女儿承欢膝下,以娯晚年,多少纵容了她一些,胡闹起来,没大没小眞叫人没法。方才老朽看到这迎实的纸鸢,就知道她要刁皮,想不到如今果然!」
柏劲秋连忙说道:「老前辈说那里话来,晚辈蒙老前辈破例允来贵庄,幸也何似,如何还能破坏规矩?只是晚辈想要请示老前辈,究竟是有那些规矩,老前辈说明之后,晚辈就按规矩行事便了。」
老人听了柏劲秋这一番话之后,倒也没有再表示歉疚之意,只是点点头说道:「那样倒也好!柏老弟博学多才,功力精湛,这些小的难题,想必也难不到老弟。其实所谓规矩,就是请来宾从这一条溪水开始,自行设法到达丹枫小筑,能进去者,接以宾客之礼,不能进去者,自然会知难而退。」
老人说到此时,又呵呵地笑道:「事实上这些难题,对于要来的高人,自然是拦他们不住,只不过是让那些俗客,少为丹枫小筑增添困扰而已。」
柏劲秋听完这些话,平静地点点头说道:「老前辈说的极是,如果不能闯过这些难题,自不配做丹枫小筑的客人。晚辈虽知自己应以藏拙为隹,但是,事到如今,不能不冒昧一试。老前辈是请先行,抑或眼看晚辈设法进入丹枫小筑?」
老人两只眼睛慈祥无比地看着柏劲秋,自然令人有一种慑人的威力,他不住地点点头,轻轻地说道:「柏老弟!你说得好!老朽这里要先走一步。」
说着话,但见他一顿拐杖,身形悠悠而起,越过四丈宽的护庄河。人在空中竟然平静地说:「柏老弟!老朽在草堂先沏好茶,候你来时详谈。」
声落人落,顷刻之间,踪迹杳然,消失在枫树林中。
柏劲秋目送老人去后,他除了要向老人请敎方才勾漏人魔败退的眞正原因之外,他觉得这位老人,和他这座丹枫小筑,以及他那位未曾见过面的孙女儿,都给人有一种神奇的感觉,而且在神奇之中,还含有极高的趣味,这趣味竟又是那样吸引住人。此时他有一个意念:「即使不是为了勾漏人魔这件事,我也要进入这座丹枫小筑,和这位和蔼可亲,慈祥近人的武林长者,畅谈一宵。」
但是,柏劲秋他也知道,方才老人所说的,那位孙姑娘要履行的「迎宾规矩」,那将是一连串不易通过的难关。
柏劲秋对于难关,自然没有惧意。但是他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人,他要先有一个细心的观察,有一个完整的打算。
柏劲秋先仔细打量眼前这道溪流,虽然吊桥已经被吊起,但是四丈宽的溪流,对于柏劲秋而言,那不能算是一个难题。虽然他不能像方才那位老人一样,悠悠然飘过河去,但是,凭他的功力,凌空上拔,俯落前冲,越过四丈,落到对岸,还是毫无问题。
但是,落到对岸之后,落脚之处,是否有问题?
柏劲秋他自然相信,那丹枫小筑之内,自然不会有狠毒的埋伏,趁机暗算,然而让你落足受困,是情有可能的。
他在这边,默默地察看着那些高耸入云的丹枫,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恍然,当时他隔岸抱拳,朗声叫道:「武林末学云台门下柏劲秋,前来拜谒丹枫小筑武林前辈。」
话声一落,但见他靑衫微曳,昂首长身,一式「蛰龙腾空」「嗖」地一声,冲天拔起三丈有余。人在空中微一吐气,闪电折身,振臂送力,巧妙无比地转化一式「夜鸟投林」,这次是悠然不带一点火气,飘然向河那边落过去。
四丈宽的护庄河,在柏劲秋如此一拔一飘之际,绰绰有余的过去。但是,柏劲秋人在空中心里却止不住闪电一转,暗自忖道:「枫林直抵河岸,仅有鹅卵石路一条可以落脚,如此没有选择的余地,难得其中没有奥妙。」
人在半空中,停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即使明知路上有奥妙,不落又将如何?好在柏劲秋也有成竹在胸,索性毫无顾忌地飘然落到那条鹅卵石的小径上。
人落下了,周围的情形,看来没有一些儿变动,但是,唯一使柏劲秋觉得诧异的,远在河的对岸,还可以看到枫林中的茅舍屋角,和那隐约的竹篱。如今落到河的这边,反而全然不见,只看到枫林列列行行,有一种林深不知处的感觉。
柏劲秋站在鹅卵石路上,平静地停留片刻,再向前面的枫林,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察数看每株枫树相隔的距离,以及树木之间的不同的距离基数。然后,他定下心神,迈开稳健的步伐,沿着鹅卵石的小径,一直向前走过去。
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觉得情形不对。
鹅卵石的小径,愈来愈狭窄,两旁都是参天的古枫,是那样的挺直,是那样的直耸云霄,使得人站在树下,觉得孤独,觉得渺小。
柏劲秋的步履忽然渐渐地慢了下来,心头也渐渐地沉重起来,一些惹人心沉的事,都像潮涌一样地齐集在心头。
他想起灵岩山的童年,想起自己不明的身世,想起抚养敎诲自己成人的恩师,想起断指而隐绮年玉貌的苣妹妹……想起许多往事,像作茧的蚕,紧紧地自我束缚,束缚得喘不过气来,他想大声喊叫,放情痛哭,一泄自己的情郁,但是,他喊不出,也叫不出,过份的压榨,使他额上的汗珠,滚滚而出。
当额上的一滴汗珠,流到眼眶里,一阵遽然的颤动,使他觉醒了潜伏的灵性与慧根。
他一摆头,猛睁双睛,顿时浑身冷汗,心里大惊忖道:「我为何神驰分心到如此地步?难道就是这枫树林中的难题?」
想前这里,他霍然廻身四下打量,沉静的枫林,看不出任何异样。这一瞬间的停顿,使柏劲秋霍然而起,长啸一声,穿身而去,人似游龙,去如旋风,沿着这条石径,向前疾奔而出。
柏劲秋如此疾驰飞奔,不片刻工夫,豁然眼前开朗,一片枯黄微有绿意的草地,前面便是一道竹篱,柴扉半掩,里面是数幢茅屋。梅香透出篱外,竹影摇电屋前,俨然是一幅淡墨挥就的隐士居。
在柴扉的上面,用山籐编成丹枫小筑四个字。柏劲秋乍一看见之下,大感意外,他没有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过了丹枫小筑的难关。
柏劲秋心情醒松之下,迈开大步,正准备向柴扉走过去叩门而入,忽然,柴扉「呀」然而开,一条绿色人影闪处,当门而立,站了一位姑娘。
柏劲秋急忙中,紧刹脚步,停住身形,拾头向门前看去,当门而立的这位姑娘,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眉如远山靑黛,目若朗星晶莹,樱唇小嘴,微微上翘,带着一股睥睨人世的神情。身上穿着一袭紧身绿色衣裳,手里执着一柄长剑,剑身奇长而窄,颤巍巍地闪着一线寒光。
柏劲秋心里忽然灵机一动,他断定眼前这位不怒而威,美丽动人的小姑娘,就是方才那位秃顶白须老人的孙女儿。可是他苦于不知道人家姓什么,一时不知应如何称呼人家。当时他只好含笑抱拳说道:「姑娘!在下柏劲秋特来拜谒丹枫小筑的武林前辈。」
那位小姑娘本是绷着脸,神气十足地站在那里,这时忽然间噗嗤一声,掩口笑了起来,随口说道:「你这人说话好酸囉!」
这样突然一句话,把柏劲秋说得满脸飞红,一时不知怎样接话才好。
这位小姑娘此刻又绷起脸说道:「既然你是要到丹枫小筑做客,你知道丹枫小筑的规矩么?」
柏劲秋连忙接着说道:「方才……」
这位小姑娘嗯了一声,点头说道:「不错!你方才已经过了七情大阵中的哀思之路,不过,还有我这里最后一道关口。」
柏劲秋一听这七情大阵四个字,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怪不得方才在枫琳之中,分心神驰到如此不可自主的地步,原来是陷入了阵势之内,幸亏自己一点灵性未泯,及时自觉而醒,否则,还不知道要深陷到如何不可自拔的困境。但是,像这种迷情乱性的阵势,不是丹枫小筑的主人所应该设置,因为那毕竟是不够正道的东西。
这位小姑娘一见柏劲秋沉吟不语,不觉奇怪地微仰起头,皱着眉问道:「怎么?你是要知难而退,还是嫌丹枫小筑的陋规太多,有不耐烦的意思么?」
柏劲秋振作了一下精神含笑说道:「在下既然来到此地,而且又是蒙长者相召,尙不敢见难即退。姑娘请出问题,在下即使不济,也要勉力一试。」
这位小姑娘皱得眉锋,才霍然而散,说道:「很好!你先看这个。」
说着话,右手一翻一挥手中长剑宛如蛟龙突起,掠起一道寒光,大有令人股栗欲坠之势。
柏劲秋身不由主地退后一步,摇头说道:「姑娘之意,是要在下在姑娘手下闯过几招么?这……」
这位小姑娘又是噗嗤一笑说道:「瞧你怕到这种样子,你还讲什么立志化解寃仇,你这样遇事畏缩,便可以与人不结怨仇了么?」
柏劲秋一听这小姑娘如此一说,倒是没有在意说他「畏缩」,而是惊诧她为何也知道自己立志要化解武林寃仇?
这位小姑娘没等柏劲秋答话,便接着问道:「你放心!我不是要和你拼剑过招,而是要请问你一个问题。你既然久历江湖,见多识广,对于武林之中的事物,必然都是了如指掌。」
柏劲秋连忙说道:「不敢!不敢!」
这位小姑娘接着说道:「请你看看,我手中这柄长剑,是叫什么名字?它的来历如何?你能为我简单说明一下么?」
柏劲秋没有料到这位小姑娘会突然问到这样一个问题,眞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凭心而论,柏劲秋压根儿没有注意她手中的长剑,如今听到这样一问,突然触起他的一个记忆,他对于这柄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时他心里如此闪电一转,立即想到,白云裳姑娘继承他爹爹白子凝那柄名日秋水的成名寳剑,就是和眼前这位小姑娘手中的长剑,一模一样。但是,这柄剑为何会出现在这位姑娘的手里?
柏劲秋刚刚如此一怔,就听到草舍里面,传来一阵呵呵大笑,随着有人说道:「馨儿!妳若要再胡闹,就有失待客之道了。妳应该知道,这位相老弟是爹爹请来的贵客,岂可失礼?」
就在这一阵呵呵笑语声中,秃顶白须老人,从茅舍走到柴扉之前,伸手向柏劲秋笑呵呵地说道:「柏老弟!眞是失礼之至!」
这位小姑娘当时一踩脚,娇嗔着说道:「爷爷!你眞是专门跟人家过不去……」
一扭身,一条绿影一闪,撑身到茅舍之内,踪迹不见。
老人又是一阵呵呵大笑,挽着柏劲秋的手,走进柴扉,口中却在说道:「这孩子!眞是没大没小!柏老弟!你千万休要介意。」
柏劲秋口中连说「不敢」,心里却存在着许多疑问,从这位秃顶白发老人出现在莫干山上开始,就给柏劲秋带来一连串的疑问,例如说:
这位秃顶白须的老人,为何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莫干山?
他为何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他究竟是那一路的人物?
丹枫小筑究竟是什么样地方?为何有七情大阵之类的东西出现?
方才那位小姑娘手中的长剑,为何又是白云裳姑娘之物?
他邀约柏劲秋到丹枫小筑来,究竟为了何事?
这许多问题,使柏劲秋在心中盘结着,想不出一点道理来。只是满腹怀疑地随在老人身后,走进茅舍草堂。
草堂之内,果如柏劲秋所预料的,明窗净几,一尘不染,陈设着几张竹椅木几,悬挂着几幅淡墨丹靑,古意盎然,使人发思古之幽情。
老人让柏劲秋在临窗前坐下,窗外一株老梅,枝桠弄姿,暗香盈鼻,越发增添了这草堂安详的情调。
木几上,放置着一杯淸茶,娯娯热气,分明是方才沏上。
老人坐在对面笑呵呵地望着柏劲秋说道:「柏老弟|你纳闷了半天,现在,你最急需要知道的是何事?老朽此时此地当无不奉告。」
柏劲秋忽然灵机一动,立即站起身来,对老人一躬到地,然后恭谨地说道:「与其说晚辈纳闷半天,毋宁说晚辈内心半日不安。老前辈对晚辈有再生之德。至今对老前辈尊讳,仍毫无所知,其惭愧与不安之情,耿耿于心,莫过于此。」
老人没想到柏劲秋会如此一说,当时微微一怔,随即拂须呵呵大笑说道:「柏老弟!你这种问法,倒是别致。老朽符奕先,久居村野,遁迹田间,这名号二字,久已湮灭武林。」
柏劲秋闻言一惊说道:「老前辈原来是棋圣符老……」
符奕先没等到他说完,便说道:「什么棋圣,只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聊以打发岁月之消遣而已,难道老弟还知道老朽这个昔年绰号。」
柏劲秋躬身说道:「晚辈随师习艺之时,曾听家师提及老前辈,为武林两大奇人之一,今日能亲瞻尊颜,亲聆敎益,晚辈毕生之幸。」
符奕先搔着自己的光头,呵呵笑道:「老弟!你的话说得很中听,也说得很对,但是,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柏劲秋闻言大吃一惊,顿时急得满脸通红,连忙说道:「晚辈有何错失,情愿在此领责。」
棋圣符奕先摇头说道:「柏老弟你休要如此着急,老朽只是说你揣测错了。在莫干山上,你在勾漏人魔一掌一下,确是有人帮你解脱了危机,这人并不是老朽。」
柏劲秋惊意未尽地说道:「如此说来,莫干山上当时除了老前辈隐身林中之外,还有别人了。这人是谁?老前辈可否见告?」
棋圣符奕先呵呵笑而不答,却转头向草堂里叫道:「馨儿!快出来。」
里面娇应了一声,眼前绿影一闪,才才那位小姑娘,含着狡黠的笑容,站在棋圣符奕先身前,娇憨之态十足,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柏劲秋。
柏劲秋心里一动矍然拱手说道:「莫干山上莫非是姑娘暗中伸援,使在下得免于难,大德终生难忘。」
说着话,深深地向那位小姑娘一躬。
那位小姑娘笑嘻嘻地望着柏劲秋说道:「你这人说话还是那么酸!眞好玩!」
棋圣在一旁不觉皱着眉笑道:「馨儿!妳也不知道上前见过客人,也不晓得向人还礼。」
符老头子转而又向柏劲秋说道:「柏老弟!这就是小孙乐馨!我们祖孙二人十余年来相依为命,难免有过于溺爱之处,老弟休要见怪。」
柏劲秋刚一说到「不敢」二字,符乐馨姑娘在一旁扯着棋圣的衣袖跺脚叫道:「爷爷!你叫他『老弟』,那我要叫他什么呀?」
棋圣刚刚皱眉头,柏劲秋连忙接着说道:「我叫柏劲秋,符姑娘是我救命恩人,任凭姑娘如何叫法,我都引以为荣。」
转而又向符奕先恭谨地说道:「老前辈对晚辈之招呼,实不敢当,还请老前辈毋令晚辈坐立难安是幸。」
符老头子呵呵地笑道:「看在老朽这位孙姑娘的份上,老朽只好依着你的意见了!馨儿!妳还不叫妳劲秋哥哥!」
符乐馨姑娘大眼睛一转,果然嘴角含笑,轻启珠唇,淸胆无比地叫道:「劲秋哥哥!」
柏劲秋一时间手足无措,讷讷不能成句地说道:「不敢!不敢!在下实在不敢当姑娘如此称呼。」
棋圣呵呵笑说道:「孩子!你要是再如此,馨儿又要笑话你腐酸了!」
柏劲秋又是一阵脸上飞红,他讷讷地向符姑娘说道:「符妹妹!妳在莫干山上救了我,眞不知道要如何感谢妳!」
符乐馨摇晃着头,闪着眼睛说道:「那很容易,以后只要听我的话,就行了!」
姑娘的话,说得那样天眞无邪,使人无由生其他的异念。柏劲秋连忙说道:「符妹妹妳日后有何差遣,只要是力量所及,我是万死不辞!」
符姑娘倒是挺认眞地点点头说道:「我们算是一言为定,劲秋哥哥!以后可不许反悔。」
棋圣笑道:「馨儿也忒小气了!妳看妳劲秋哥哥可是易于反悔之人么?」
柏劲秋也立即说道:「岂敢在符妹妹面前食言无信。」
符乐馨姑娘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说道:「那样就好!现在我要问你,劲秋哥哥!你想不想知道在莫干山上,我到底是怎様解了你一掌之危?」
柏劲秋闻言大为兴奋,立即拱手说道:「愚兄正是惊服符妹妹,妳能在勾漏人魔和武夷矮仙这两个武林高手附近,暗中助拳,而使他们浑然无觉,这是何等功力。符妹妹!妳快告诉我,也好让我一广听闻。」
符姑娘闪了闪大眼睛,仰起头来,对棋圣符奕先说道:「爷爷!我要从那里说起?」
棋圣笑呵呵地伸手抚摸着姑娘的秀发,慈祥地说道:「树从根起,话从头来。孩子!妳当然应该从开头说起。」
符姑娘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道:「好!我从头说起,不过……」
她说到这里,眼睛向身后一瞟,又对柏劲秋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不过,我还是多少要留一点回头再说。」
柏劲秋倒没有为符姑娘这种神秘之态,引起任何怀疑,只是凝神贯注,望着符姑娘,静听她那从头敍述。
符乐馨姑娘嗯了一声,略略地思忖一下,便说道:「先从爷爷和我来到莫干山说起吧!我和爷爷听说武林中出现了一个怪人,要以有生之年,在武林中到处去化解怨仇。」
棋圣摇摇头,感慨地说道:「馨儿!这不是怪人,而是武林中出现了这样一位空前未有的有识之士,有志的英雄。」
符姑娘笑了一笑接着说道:「就算他不是怪人,可是他居然要找勾漏三魔之一的人魔,作为化解怨仇的对象,至少他是有些傻。」
柏劲秋不觉也笑了一下,默然没有讲话。
符姑娘接着说道:「一则我是受人之托,再则我也真的要看看这个傻人究竟是何等様人。我和爷爷来莫干山的时候,正是看到你劲秋哥哥!在那里对牛弹琴,想劝解勾漏人魔化干戈为玉帛。」
柏劲秋轻轻地惊呼一声,紧提着问道:「符妹妹!妳是受人之托,所托者他是何人。」
符乐馨姑娘没有理会柏劲秋的问话,反而向柏劲秋问道:「劲秋哥哥!我眞奇怪,你当时为什么毫无防备地让勾漏人魔拂你一记铁袖神功的罡劲?你是有何打算?」
柏劲秋说道:「符妹妹!我不是去与勾漏人魔为敌作对的,而是劝解他袪除仇恨之心,所以,我没有防备,也不会防备。」
符乐馨姑娘翘着小嘴说道:「可是结果呢?他不但是没有被你的言词说服,没有被你的行为感动,反而趁你之危,要一掌将你劈死当场,你曾经想到有这种结果么?」
柏劲秋默然不语。
符乐馨姑娘突然又变得异常老成,她沉着语气对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我不反对你立志化解武林怨仇,袪除暴戾,尽化祥和,但是,至少你在方法上有了两点极大的错误。」
柏劲秋没有想到对面这様一位年方十五六的小姑娘,竟能如此侃侃而谈,指责他的错误,眞是让他听来汗颜无地,闭口无言。
棋圣在一旁笑呵呵地拍着符姑娘的肩头说道:「馨儿!休要如此老气横秋的说话,妳劲秋哥哥目前急于想知道的,是他如何脱过勾漏人魔的趁危一掌。」
符姑娘展颜一笑,顷刻之间,又还她朴眞,接着说道:「当时我和爷爷都藏身在竹荫里,老实说虽然觉得你这个人傻得可气可笑,但是也觉得你那种虔诚之意,使人听来发生一些敬意。我正要叫爷爷想法子帮你一手,没有想到这时勾漏人魔竟再度出手,而且出手极重,以劲秋哥哥当时的情形,即使有武夷矮仙全力相救,只怕也要落一个碎骨断臂残废终身。」
柏劲秋禁止不住愧意顿生,轻轻地啊了一声。
棋圣符奕先接着问道:「孩子!你还记得当时那「瞬间的结果么?」
柏劲秋说道:「晚辈记得!武夷矮仙震退数步,勾漏人魔震退七八尺跌落水中,口里流血。」
棋圣说道:「若以武夷矮仙的功力而言,在勾漏人魔面前,勉强保持百招不败而已,安能震退他七八尺之多?」
柏劲秋一双眼睛不由地注视着符姑娘,他不是怀疑符姑娘暗中助拳的功力,而是惊讶符姑娘用的什么功力,能使勾漏人魔败得如此地步。
符乐馨姑娘微微一笑说道:「劲秋哥哥休要奇怪,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老远将勾漏人魔震退八尺。当时一见勾漏人魔手段如此卑劣狠毒,而劲秋哥哥又是如此束手无备,一时心急之下,也没有叫爷爷出手相帮,只是随手赏了勾漏人魔一件小东西。」
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件小小的黑点,放置在掌心里,托着送到柏劲秋的面前。
柏劲秋仔细端详这一小点只有芝麻大小的东西,黑黝黝地,像一粒砂子,实在看不出是一件什么东西,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符姑娘给柏劲秋看了一回之后,依然收回身旁,棋圣符奕先看出柏劲秋的那种茫然不解之意,当时便说道:「这小东西看去甚小,却是极为厉害,发时可一粒,可数粒,出手无声,难于防备。一经中到身上,侵入血脉,便会循血归心,死人于顿饭之间。当时馨儿打出一粒,竟然中了勾漏人魔的手掌心。」
柏劲秋又禁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符姑娘笑道:「劲秋哥哥休要惊讶,勾漏人魔当时一心要将你震毙掌下,过于自视了不起,一时疏忽才中了我这枚『断肠神砂』。」
柏劲秋不觉脱口说道:「断肠神砂?」
他觉得这名字叫得极为刺耳,同时他立即想起,符姑娘为何会使用这等暗器?这种想法,很自然地发生,就如同他当初听到「七情大阵」的名称一样,感到诧异与奇怪。
符姑娘毫不在意地嗯了一下,接着说道:「他手掌中了神砂,劲道一失,偏巧武夷矮仙双掌全力推来,于是,他被武夷矮仙震倒水中,武夷矮仙也还被他震退数步。劲秋哥哥你是趁得空隙,丝毫未着实力。」
柏劲秋想了一下说道:「这粒神砂打倒勾漏人魔的手掌当中,难道他不知道么?」
棋圣呵呵笑道:「劲秋!你这孩子眞厚道,勾漏人魔坐着调息行功,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只是他投鼠忌器,如果当面说明,无异说他暗中被人打中,他的颜面上更不好看,索性言笑堂皇地走了,但是他将这笔债,记到你的身上。」
柏劲秋此时又站起身来,深深地对符乐馨姑娘一躬,说道:「多谢符妹妹暗中相助,愚兄只好深深铭记妹妹再生之德。」
符姑娘笑道:「劲秋哥哥酸气又来了。」
棋圣符奕先呵呵笑道:「劲秋—老朽不会这样糊涂,馨儿虽然爱胡闹,也还有个分寸,决不至于将这件事巴巴说出来,让你说一声铭谢。而是想用这件事,使你觉察到两个重要的问题,孩子!你觉察到了么?」
柏劲秋一怔,他虽然极为聪明,但是却没有留心到这一点,从这件事当中,他能觉察到什么呢?
符乐馨姑娘却在那里说道:「爷爷!不是两个问题,而是我方才所说的两个重大的错误。劲秋哥哥!你发觉到了么?」
柏劲秋越发地怔住了,眞是一错再错,此时此地,他实在想不起是那两件大错。他虚心地说道:「符妹妹对愚兄指点迷津,愚兄感激之余,洗耳恭听。」
符乐馨姑娘嫣然一笑,仰起头来,对符老爷子说道:「爷爷!还是你说吧!我可不惯那样沉重无比的说话。可是这件事要不沉重地说,就难得有人相信了。」
棋圣符老爷子呵呵地对柏劲秋说道:「孩子!老朽倒不认为这是你的错,至多也不过是你过于固执,欠缺变通而已。」
柏劲秋默默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符老爷子慢慢地说下去。
棋圣首先伸出右手的食指,平静地说道:「老朽首先要说明,馨儿对于你立志为武林化解怨仇,她和老朽一样,对你只有钦佩,但是,你徒务近功,没有做好准备。孩子—凡事豫则立,何况这件事是关系武林整个风气,更不是三年五载之内,可以见诸功效。所以,准备得不够充分,这是你第一个值得改正的问题。」
柏劲秋当时唯唯连声,但是,心里却不住在想:「我应该准备些什么呢?我没有徒务近功啊!」
符奕先微笑地拂着胸前白须,慢慢地说道:「老朽说你务求近功,想必你难于心服,这件事要先从准备方面看起。究竟应该准备些什么呢?孩子!你应该先行知道武林中这种怨仇相报的暴戾起因。」
柏劲秋说道:「那是由于武林之中,动辄兵刃相见,拼个高低死活,因此才造成大家怨怨相报的恶果。」
符老爷子点头说道:「武林之中,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喜欢惹是生非,动辄兵刃相见,究竟是那些人才是暴戾之气的根源?」
柏劲秋感到恍然,立即说道:「各大门派之中,都能以淸规自律,虽有不肖之徒,毕竟是少数,所以追究起暴戾的根源,应该多在于黑道中的魁首,化外的魔头他们身上。」
符奕先点头慨然说道:「这就对了!既然找到了标的所在,所不致茫然乱找,而且,对于这些人的过去情形,力求了解,如此知己知彼,问题就易于着手。」
柏劲秋默默地点着头,他承认自己只凭一腔热忱,没有想到这些问题。
符老爷子接着又说道:「光了解这些暴戾根源所在,还是不够的!应该遍访名师,抱定十年面壁苦练的决心,练成一身绝艺,在武林之中,虽然不敢断言无敌,至少要做到少有敌手……」
柏劲秋诧异地说道:「老前辈之意,我还要备以武力以遂己愿,这岂不是难于自圆其说么?」
棋圣呵呵笑起来,没有立即答复柏劲秋的问话,却反而问道:「孩子!你还记得勾漏人魔当时的情形么?」
柏劲秋点点头。
符奕先接着说道:「像勾漏人魔这等人,险毒阴辣,心如铁石,纵使你能舌底泛莲,也说不动这顽石点头。你当时虽然以一点赤忱相对,愿以身殉,依然博不得他的丝毫心动,这等人在武林黑道上,化外魔头之间,比比皆是,像这等人,只怕光凭劝化,是无济于事的。」
柏劲秋急忙说道:「依老前辈之见?」
符老爷子还没有说话,符乐馨姑娘在一旁接着说道:「观世音菩萨渡尽天下众生,还是在于众生自渡。像这些魔头自己不肯觉悟,光是靠你苦口婆心,到头来你只能落得『事功未竟身先死』而已矣。爷爷说过,勾漏人魔就是一个好例子,所以你必须具有极高深的功力,在你劝解渡化之余,便要以功力震慑对方。」
柏劲秋正色说道:「如果依照姑娘之意,用武功震慑对方,只能做到表面慑服,未必就能做到心服的地步,又将如何?」
符乐馨姑娘毫不思索的说道:「对于这类人,应该下手除去。」
柏劲秋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道:「符妹妹!愚兄当初立志为化解武林怨仇而戮力,主要就是由于武林之中杀戮太重,动辄流血相拼,失之暴戾。如果愚兄在化解怨仇之余,也以杀戮为手段,岂不是自相矛盾,无以立志对己么?」
棋圣符奕先闻言呵呵大笑,指着柏劲秋说道:「这就是老朽所说的你太固执,而且有食古不化的弊病。孩子!你岂不知佛门最重行善,讲求普救众生。但是佛家又曰,除患人即是行善事。相信你不会以皮相之言,说佛家之言矛盾。这道理与你今天所行所事,同出一辙。」
符乐馨姑娘接着说道:「这一点道理如果劲秋哥哥想不通,则其他一切,无法获致结果的。」
柏劲秋默默地思忖了一会,然后朝符老爷子以及符姑娘点点头。
符乐馨姑娘这才露出笑容,眉飞色舞地说道:「劲秋哥哥!如果你觉得这第一个问题,我们说得还有一些道理,这第二个问题,就更为简单。」
姑娘说到此地,仰起头来,娇憨无限地望着老爷子,笑嘻嘻地说道:「爷爷!现在让我来说可好?」
棋圣符奕先老爷子呵呵地笑道:「自然是好!」
符姑娘这又转过头来,含笑对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第二个问题,我发觉你太过自负,想凭一己的力量,来完成这件千秋大业,你不相信别人,也不乐意有人志同道合……」
姑娘还没有说完,柏劲秋便叫屈起来,他极口否认说道:「符妹妹!妳不能如此寃屈我……」
符姑娘也抢着说道:「劲秋哥哥!即使是我方才寃屈了你,你不是太过自负,至少你是太过孤僻,因为你是需要同伴而不去找同伴。」
柏劲秋闻言苦笑说道:「符妹妹!妳的揣测自然是对的,但是事实并非如此。符妹妹!妳知道人各有志,无法勉强。愚兄这次立志来化解武林怨仇,这是一件任重道远,而成功希望渺茫的事,要在当前武林,寻找志同道合的人,谈何容易?」
符姑娘点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劲秋哥哥是乐意有人同行了?」
柏劲秋应声说道:「众志才可以成城,愚兄自然欢迎同道的人一阵同行了。」
符乐馨姑娘闻言,望着棋圣老爷子笑了一笑,符老爷子拈须点头,也露出微笑。
这时候,草堂之内顿形一片寂静。日影逐渐西斜,老梅疏影,逐渐掠过柏劲秋的面前,轻起了一阵微风,带起淡淡的梅香,使人心神一振。
柏劲秋忽然心里忖道:「我为何如此糊涂?符老前辈从莫干山邀约到此地,难道就是为了指出我这两项心里的成见么?莫非他是有心成全我?」
柏劲秋想到此处,禁不住暗自点头,他曾经听到恩师云台老人当年提到,数十年前,酒仙棋圣,被武林称为南北二绝,武功一项,当时在武林之中,不作第三人想。如果能获得棋圣面授亲传,对于尔后行道武林,强充和事佬,倒是大有裨益。
当时柏劲秋想到情切处,立即起身,对棋圣符奕先深深一躬,口里说道:「晚辈有一事相求,尙请老前辈俯允是幸。」
符老爷子呵呵地挥着手说道:「孩子!你突然间想到何事?需要老朽效劳?」
柏劲秋恭声说道:「方才老前辈的当头棒喝,以及符妹妹指点迷津,使晚辈如梦方醒恍然大悟。深觉以往的固执,太过腐迂。昔日鲁仲连善作调人,能化干戈,但是鲁仲连他博学多才,方克胜任。若像晚辈这样,妄想以化解武林怨仇为己任,不但于事无补,徒然增加各个魔头手下一名寃鬼而已。」
棋圣符老爷子呵呵地笑道:「孩子!你是聪明人,一点即透。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的功力,就目前而论,在年靑的一辈,自当算是个中佼佼,即对武林一流高手,也不过稍有逊色而已。但是,要想使得化外魔头,衷心慑服,那……」
柏劲秋连忙接着说道:「晚辈如今已有自知之明,勾漏三魔晚辈自忖已非敌手,而在魔头之中,如勾漏三魔者,又当比比皆是。」
棋圣点头说道:「孩子!老朽方才已经说过,寻名师,习高艺,是你当务之急。」
柏劲秋再次一躬,恳声说道:「老前辈以为晚辈尙堪造就否?」
符乐馨姑娘在一旁笑嘻嘻地接着说道:「劲秋哥哥!你的意思是要我爷爷传授你的武功么?」
柏劲秋恳声说道:「符老前辈数十年前威名震慑南北,功力已臻化境。如果老前辈不以朽木相视不以晚辈好高惊远相讥,使晚辈得沾化雨,毕生之幸。」
符姑娘笑嘻嘻地先拉符老爷子不让他说话,她然后才向柏劲秋笑道:「劲秋哥哥!你可晓得爷爷,和我这次赶到莫干山,请你来到这丹枫小筑,所为何事么?」
柏劲秋当时一怔,因为符乐馨姑娘如此突然一问的,正是他至今犹然感到不解的事。他当时又不敢任意猜测,只好摇摇头说道:「愚兄不敢揣测。」
符姑娘笑着说道:「劲秋哥哥!我们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特地请你到丹枫小筑来,向你推荐一位武林唯一无二的高手,传授你的武功,同时也向你介绍一位志同道合结伴同行的知己。劲秋哥哥!你可高兴么?」
柏劲秋闻言大喜过望外,望着符姑娘嗫嚅地说道:「符妹妹!妳说的话都是眞的么?」
符乐馨姑娘正色说道:「劲秋哥哥你认为我会说谎?」
柏劲秋这才转向棋圣符老爷子恭声说道:「老前辈有意成全,晚辈幸也何似!请老前辈先受晚辈顶礼一拜!」
柏劲秋正要拜下去,棋圣符老爷子却及时跳了起来,笑呵呵伸手扶住柏劲秋,口中连声说道:「孩子!老朽归隐田园,对于武功一道,久已生疏,何能再来收徒授艺?你会错了馨儿的意思。」
柏劲秋被符老爷子如此一拦,听他如此一说,又意外地向后一退,嗫嚅地说道:「老前辈之意……」
棋圣拈着颏下银须,呵呵地说道:「老朽昔日浪得虚名,终朝兢兢业业,提心吊胆,只好退隐田园,落个安逸。老朽自顾尙且不暇,遑论传授与你?孩子!你今日功力已自不弱,必须有一位功高绝顶的高人,悉心指点,方有进益,否则虚掷时间,于事无补。」
柏劲秋惶然说道:「老前辈名重一时,功高盖世,晚辈若不向老前辈请益,再向何处找寻高人?」
棋圣符老爷子摇头笑道:「天下武林能人辈出,你岂可如此说话?馨儿方才不是已经允诺过你要为你推荐一位绝世能人为你的业师么?你如果能获得这位奇人破格悉心传授一段时期,你将会获益无穷。」
柏劲秋惊讶地望了符姑娘一眼,再看看棋圣符老爷子,他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眞话。但是从武林二大奇人之一的棋圣口中,推荐出这样人物,他的功力也就不难想像一般,但是这人是谁?这様一个出色的人物,为何没有听到说起?
棋圣抬手叫柏劲秋坐下,然后才慢慢地说道:「孩子1你先坐下,说来话长,让老朽慢慢地向你介绍这位不见经传而武功高强出奇学识异常渊博的奇人。」
符老爷子说到此处,闭上眼睛、拈着银须,沉默了一会,他仿佛是在回味昔日那一段往事。
符乐馨始娘则在一旁睁着大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爷爷。
柏劲秋更是凝神贯注,态度恭谨地在聆听着。霎时间,这间草堂里,气氛显得十分凝重。
过了半晌,棋圣符老爷子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说道:「那是在十年以前,老朽正是灰心武林,遁身世外,但是,就找不到一处可以安身的地方,终年带着馨儿到处为家,那眞可以当得上是祖孙相依为命。后来偶然经过此地,老朽被那一遍如火如荼的丹枫所吸引住了,于是在携着馨儿走入这田野间少见的一遍枫林。」
柏劲秋说道:「枫林之中,是否已经就有了这种七情大阵?」
棋圣点头说道:「正是如此,老朽和馨儿信步走入,正是哀思之阵。老朽年事已高。定力尙可过去,可是馨儿当时只不过是六岁稚子,所以立即陷入阵势之中,哀哀而号,悲恸欲绝。老朽本意息事宁人,但是,为了馨儿,一时气愤难平,挟起馨儿,直冲阵外,要找人理论,质问一下为何如此无端发动阵势,蓄意挑衅?」
柏劲秋说道:「老前辈棋中之圣,对于这等阵势变化,自是了若指掌。但不知这阵势主人见面之后,何言以对?」
棋圣说道:「出来应门的人,正是老朽今天要向你推荐的一位奇人,他的名字久已湮没,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眇一目,所以自称眇叟。」
这眞是一个不曾闻其名的人,而且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柏劲秋当时不觉脱口问道:「老前辈如此挟怒而去,这位眇叟又是存心挑衅而来,想必掀起一场亘古少闻石破天惊的拼鬪了?但不知结果胜负如何?」
棋圣摇头说道:「孩子!你说错了!我们根本没有动手,而且,从那个时候起,老朽便成了这个丹枫小筑的主人。」
柏劲秋当时为之愕然,他实在想不出这种突然的变化是由何而起。
符乐馨姑娘这时候才笑嘻嘻地说道:「劲秋哥哥休要奇怪,因为眇爷爷早就知道我爷爷需要一个安定的住处,他知道我爷爷喜欢这座丹枫小筑,所以见面第一句话,便是将丹枫小筑,送给我爷爷。」
柏劲秋当时不由地脱口说道:「难道他会未卜先知么?」
符老爷子拈须微笑说道:「虽然眇叟不能未卜先知,但是他不仅精通武艺,而且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至于星相卦卜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眇叟在符老爷子口中,已经描述成一个神乎其人。因为这些话是说自符老爷子口中,自然不能不信,但是,又令人有些无法不生的怀疑。天生我才必有用,眇叟其人既然有这样渊博的学问,有如此高深的武功,为何不能为武林稍谋一些幸福?
柏劲秋眼神中的疑虑,符老爷子自然看得淸淸楚楚。当时老爷子点点头说道:「眇叟为人神奇难测,老朽虽然接受了他赠与的这座丹枫小筑,虽然他每年总要来到这丹枫小筑住上三五日,但是,对于他的一切,仍然是知道得有限,自然难怪你要感到难以相信了。」
符乐馨姑娘在一旁接着说道:「今天我们一再受人之托,爷爷才想起这位行踪无常的眇爷爷来因为觉得只有他老人家才配对你授业传道,让你日后遂愿于武林。」
柏劲秋一听符姑娘如此一说,心里突然一震,方才他都疏忽了,符姑娘已经再三提到她和符老爷子,都是受人之托,究竟是受何人之托?符姑娘一直没有提到,而柏劲秋也一直没有问及,这时候柏劲秋才想起这件关系重大的事,当时不由地抢着问道:「符妹妹!妳是说为我推荐眇叟,为我传授武功一事,是受了别人之托么?」
符乐馨姑娘笑得更高兴了,她像盛开的百合,绽露着笑容,向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应该说这次我和爷爷到莫干山去,以及现在为你推荐一位足以传授你武功的高人,都是受了一个人的拜托。
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你到达了莫干山?爷爷怎么会离开他多年不曾离开的丹枫小筑?」
柏劲秋瞠然良久,口中喃喃地低声说道:「这会是谁呢?这会是谁呢?」
眞的!这会是谁呢?柏劲秋没有很多知己的朋友,即使有二三知己,也都和符老爷子他们,毫无关连,这种突然的事,难怪柏劲秋要愕然不知所以。
符姑娘又接着说道:「劲秋哥哥!你还记得方才我所说的话么?我不但要为你推荐一位授业的高人,而且还要为你介绍一位志同道合的同伴。」
柏劲秋点点头,符姑娘说道:「我要向你介绍的这位同伴,也就是托我们为你做事的人。」
话愈说愈使人糊涂,任凭柏劲秋如何来想,也想不起这样的人来。
符老爷子看到柏劲秋那种无限困惑与无比焦急的情形呵呵地笑道:「馨儿!别再故弄玄虚了!还不快将妳表姊请出来,和你劲秋哥哥相见。」
柏劲秋讶然说道:「符妹妹!是妳的令表姊么?她……她的尊姓是……?」
符姑娘娇憨地笑道:「我表姊是谁?她究竟姓什么?自然你会知道的!不过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柏劲秋急着说道:「符妹妹!妳……」
符姑娘摇着头,说道:「因为我表姊对你的武功和为人,在我面前再三推崇,称之为当前武林之中,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至于你的为人,我和爷爷在莫干山上,就已经了解到不少,劲秋哥哥!你正直和蔼,算得上是武林中的好男儿!」
符姑娘这一阵赞美,使得柏劲秋的脸,不期而然的红了起来。他生平从没有受人如此赞扬过,更没有受年靑的姑娘如此赞扬过,虽然赞扬他的人,是一位纯眞无邪的小姑娘,但是听在柏劲秋的耳里,仍然有一种含羞的喜悦。
当时,他只好涨红着脸笑道:「符妹妹!妳如此谬奖,眞是令我汗颜无地。」
符乐馨姑娘笑笑不作可否,她接着说道:「至于劲秋哥哥你的武功是否眞如我表姊说的那样?虽然我会相信表姊的话,但是,我还是想亲自看到才是眞切。虽然在莫干山上也曾经看到你的出手,但是,当时你并不打算和勾漏人魔力拼,所以……」
棋圣符老爷子在一旁叫道:「馨儿!妳休要惹妳劲秋哥哥发烦。」
符姑娘翘着嘴说道:「爷爷!你老人家不是也想看看劲秋哥哥的武功么?」
说到这里,姑娘又转面向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愿意让我瞻仰瞻仰你的武功么?」
其实,在符姑娘如此和符老爷子说话的时候,柏劲秋已经明白了他的用心何在,开始他心里暗暗地感到为难。他作客丹枫小筑,怎好和主人的爱孙动手比武呢?无论谁赢谁输,在柏劲秋而言,都不是为客之道。
但是,他立即又想到,符姑娘看去是位娇憨任性的姑娘,他既然有这种用心,只怕不是推辞可以了事的,何况符姑娘方才还说到,符老爷子也打算看看柏劲秋的武功究竟如何?另外还有一点潜在心里的原因,符姑娘特别说起,她表姊对他的武功备加推崇,虽然目前不知道她表姊是谁?究竟是否相识?至少不应该使她感到失望。
所以,当符乐馨姑娘转过身来,向柏劲秋提出这个意见时,柏劲秋毫不迟疑地向符姑娘点头说道:「符妹妹妳得老前辈的眞传,功力自是超人一等,愚兄岂敢在符妹妹面前献丑?不过,恭敬不如从命,愚兄只敬候符妹妹指敎!」
符姑娘笑道:「劲秋哥哥!你的酸气又来了!」
棋圣符老爷子喜孜孜地坐在那里不动,大有静观较量之槪。
符乐馨姑娘缓缓地站起身来,先向爷爷行礼,然后向柏劲秋笑道:「劲秋哥哥!我少不得先要抛砖引玉了!」
柏劲秋拱拱手,含笑站在一旁,凝神细看。他对于眼前这位小姑娘,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正如他方才所说的,符姑娘是出自棋圣的调敎,这份功力,自是未可轻视。
符姑娘伸手从竹几的下面取出两只小缸,里面盛着黑白棋子,她将小缸放在几上,随手各抓一把黑白碁子,抬起头来向柏劲秋笑道:「爷爷是名传武林的棋圣,我自然只有在棋的方面学到一些雕虫小技,劲秋哥哥千万休要见笑。」
这「笑」字刚一出口,只见她电转旋身倏地双手齐抬,一阵嘶嘶作响,握在双手的黑白碁子,一齐脱了飞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符乐馨姑娘如此就地旋身,其身法之妙,与出手之快,已经看出家学渊源不同凡响。
可是,等到符姑娘再撑娇躯,转过身来的时候,柏劲秋不觉脱口暴叫一声:「好手法!」
原来符乐馨方才在那一转身,一抬手的瞬间,将手中的黑白碁子,一齐嵌在草堂门楣之上,不轻不重,碁子正好嵌入木头之内,与表面齐平,尤其难得的,每隔一个黑子夹着一个白子,黑白相间,整整齐齐的嵌成一个圆圈。
仅仅在这一抬手之间,已经将姑娘的内力、手头、眼神,心机,无一不表现到炉火纯靑的地步。
棋圣符老爷子拈着银须呵呵地说道:「馨儿!妳这眞是雕虫小技,贻笑方家。」
柏劲秋躬身说道:「符妹妹功力惊人,只怕晚辈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既然符妹妹放了出去,晚辈只有代她收回来,以资搪塞。」
说罢一长身,身上的靑衫倏地一旋,身形忽地掠向前数步,距离草堂门楣约有五尺之地,突然左手向前一伸,只见嵌在门楣上的黑白碁子,纷纷落下,又像被什么力量吸住,缓缓而飘然,这时候,柏劲秋右手忽地一放,左手趁空一捞,数十枚碁子,一齐落进左掌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柏劲秋身形倏然一闪,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双手一合,微微一抖,便迳自伸到竹几上,放下碁子,躬身说道:「献丑!献丑!」
符乐馨姑娘也看得淸楚,草堂门楣之上,已经变得平坦无痕,再看竹几之上,两堆碁子黑白分明,分得一枚不差。
符姑娘还没有说话,棋圣符老爷子坐在那里点头说道:「掌力和眼力,能练到如此地步,难得的很。若再能辅以高人指点,未来的成就眞是不可限量。这就难怪白姑娘要推崇你是当今武林杰出的人才了。」
这「白姑娘」三个字刚一听进柏劲秋的耳里,立即心里为之一动,突然有一个念头,窜上心来。但是,只在这一瞬之间,这个念头立即又打消下去,他心里暗自忖道:「这是没来由的!」
当时他恭敬地回答道:「多蒙老前辈谬奖!」
这时候,符姑娘蓦地飞快走到草堂之中,从身上取出一条湖水绿的汗巾、随手一拂,立即变成一条极其别致的凤尾软棒,两端兜在手中,向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我听到表姊姊说,你的雁翎百结是当前武林之奇兵怪刃,我手中这根凤尾软棒,也是武林中不多见的兵器,就在这草堂之上,劲秋哥哥一展精绝招式,好让我一开眼界可好!」
柏劲秋此时眼盯着符乐馨姑娘手上的那根凤尾软棒,怔怔地站在那里。他并不是对于这妹妹的兵刃感到奇怪,也不是就心这一场较量的胜负高低,而是,他看到符妹妹手中这根凤尾软棒,想到另外一种兵刃。
记得方才柏劲秋通过七情大阵,来到丹枫小筑之前,符乐馨姑娘拦门而立,手里拿的一柄长剑,为何此刻又是拿着凤尾软棒?这一点差失,立即使柏劲秋想起另一柄出名的兵刃,同时,他也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这个兵刃就是白鹰白子凝的传给他的女儿白云裳的秋水长剑,而这个人便是符姑娘至今不肯说明的白云裳姑娘。
柏劲秋这个突然间的恍然大悟,虽然没有一个很实在的根据,但是,在许多麟麟爪爪之中,他已经断然相信,请棋圣符老爷子爷孙二人前往莫干山的是白云裳;暗中请符老爷子约他来到丹枫小筑的也是白云裳;向他推荐眇叟的亦是白云裳;为他设想设计的也是白云裳。
这一时间的恍然,使柏劲秋百味俱陈,思潮如涌。
他想起龙眠山道上,苣妹妹自断四指的惨况;他想起了雪夜山鎮白云裳姑娘愤然拂袖而去;他又想到眼前所遭遇到的种种……使他心里不知道是充满着怨愤?抑或是溢满了感激?
怨愤与感激,几乎在柏劲秋心里只有一线之差,虽然,即使是怨愤,他决不会去报复,但是,如果是感激,他必须要报涌泉之恩。
就在柏劲秋如此怔然站在草堂里,符乐馨姑娘奇怪地说道:「劲秋哥哥!你难道不愿意亮出你的雁翎百结?或者是不愿意让我瞻仰你的精绝无匹的招式么?」
柏劲秋这才一惊而觉,当时摇摇头说道:「符妹妹!请让愚兄先问妳一件事。请问妳方才那一柄长剑,难道不是符妹妹妳的兵刃么?」
符姑娘也没有想到柏劲秋会在此时此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微微意外的一怔,便摇摇头说道:「那柄剑不是我的。」
柏劲秋紧接追问道:「符妹妹!那柄长剑是妳表姊姊的是么?」
符姑娘越发地有了惊讶之意,也接着点了点头。
柏劲秋这时候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接着问道:「现在愚兄可以答复符妹妹妳原来那一个问题,那柄长剑是名震武林的利物神兵,名叫秋水长剑,不知是否?」
符乐馨姑娘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棋圣符老爷子,突然她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而向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柏劲秋这时候说道:「符妹妹!并不是我已经知道了,而只是我的推测,如果方才我所揣测的没有错误,妳表姊姊是白云裳姑娘,不知是否?」
符姑娘笑得很高兴,但是此时一见柏劲秋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开朗,反而微微带着一点忧虑之意,她在奇怪之余,也只轻轻地说道:「不错!我的表姊姊就是白云裳。怎么?劲秋哥哥!你心里有不快意的事情么?」
柏劲秋摇头说道:「符妹妹!并不是我心里有任何不快意的事情存在,而是我的心里感到有无限的惶然不安。」
符姑娘这才又露出笑容,皱着眉头笑道:「是为了我白表姊么?」
柏劲秋大方地点头说道:「是的!我对符妹妹妳的白表姊,有过太多的误会,正如老前辈方才所指正我的,过于固执,心存成见太深,只怕白姑娘不能谅解我,如此,我身蒙她的恩惠,叫我如何能安心呢?」
符姑娘笑吟吟地还没有答话,突然听到草堂后面传来人声说道:「感到不安的应该是我,因为我曾经目覩一位绝世的武林侠女,几乎落发空门,遁身于红尘之外。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叫我如何能心安?」
随着说话的声音,草堂后面走出来一位白衣姑娘,迎风绰立,容光照人,正是秋水长剑的主人白云裳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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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8 09:4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从头说隐情 一心访眇叟



白云裳姑娘如此突然出现,使柏劲秋当时为之―怔。
白姑娘站在那里,一身云裳如雪,望去宛如神仙中人。只是玉颊之上,残留着几滴泪珠,恰似梨花春带雨,又凭添几许楚楚可怜的神情,与当初在龙眠野店所见的那种英风勃勃,又有迥然不同的现象。
柏劲秋人在微微一怔之余,顿时回过神来,急切地向白姑娘说道:「请问姑娘!方才说是连累一位武林侠女,几遁迹空门,但不知所指者为谁?」
白云裳缓缓抹去脸颊下的泪痕,正要说话,符乐馨姑娘却上前一拉白云裳的柔荑,仰着头,笑嘻嘻地说道:「表姊姊!我和爷爷总算不辱使命吧!」
说着话,皱起鼻子一做鬼脸,把白云裳也逗得笑了!
符乐馨姑娘又转脸冲着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休要忘记我这位救命恩人的话,你要俯首听命,不许抗违。」
说得柏劲秋苦笑着拱拱手,符姑娘一扭身,拉着一旁的符老爷子,笑着嚷道:「爷爷!你还欠我一盘棋债,还不趁今天还给馨儿!」
棋圣符奕先呵呵地笑着牵着符姑娘的手,连声说着「失陪」,两个人离开了草堂,走进后面不知去向。草堂里突然间的一阵寂寞与宁静,只有窗外的老梅疏影,在悄悄地移动,听不到其他一点声音良久,柏劲秋才拱拱手说道:「请问白姑娘!方才……」
白云裳抬起眼睛,微微地一点头说道:「劲秋兄!你先请坐。问题太多,一时说之不尽,我们坐下来谈如何?」
柏劲秋依言坐下,仍然又迫不及待地拱手道:「白姑娘方才所说的话,是指在下苣师妹而言么?」
白云裳点头说道:「劲秋兄明察秋毫,你推测的一点不错,我正是为了我梦苣小妹她要遁迹空门感到衷心难安。」
柏劲秋大惊而起,连忙问道:「白姑娘!我苣师妹与我临别之时,虽有心灰意懒之意,却无遁迹空门之心白姑娘!妳这句话从何而起?」
白云裳黯然说道:「劲秋兄!我和梦苣小妹的事,在龙眠山道之上,她只向你说了一半,还有一半,她没有告诉你。」
柏劲秋惊然心头一震,惶然不敢相信,他不相信梦苣妹妹还会隐瞒他。
柏劲秋睁着眼睛望着白云裳,只见她的一双眼睛,正如淸澈的秋水,凝视着柏劲秋,从这一对淸澈的眼神当中,柏劲秋确然地相信白云裳所说的都是实话。顿时间,一丝哀伤,侵袭到心头,柏劲秋忍不住在想:「苣妹妹为什么要隐瞒我呢?她是怕我伤心?怕我阻止她么?难道她不晓得,她这样做会使我更伤心么?」
柏劲秋缓缓地低下头,他眞不知道如何问下去才对。
白云裳的一双眼睛一直停在劲秋的身上,她不但看到柏劲秋的神情,她更看到了柏劲秋的心底。白姑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劲秋兄!梦苣小妹她并不是要隐瞒于你,而是要我来告诉你。劲秋兄愿意知道那天当时另一半的事情么?」
柏劲秋神情一震,正颜拱手说道:「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白云裳当时一扬头,仿佛要用甩脱心头的哀思,振作起精神,朗声说道:「当时我拒绝了梦苣小妹送来紫茎石斛,使她感到意外;可是她自削四指以化解寃仇的举动,却是使我更感到意外。这两个意外的促合,使我们彼此顿生惺惺相惜之心,就在那一刹间,我们彼此互拥,结盟知己。」
柏劲秋轻轻地「啊」了一声,他心里暗自忖道:「怪不得妳称我苣妹妹为梦苣小妹,原来妳们曾经在山林雪地上,结盟为金兰姊妹了。」
白云裳接着说道:「当时梦苣小妹便对我说出她的心意,她要请你肩担起淸除武林之中暴戾之气的大责重任,而且她要我尽力协助你,来从事于这件有益于武林的事。」
柏劲秋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闪起异样的光芒,望着白云裳。
白云裳平静无常地说道:「劲秋兄是不相信我的话?」
柏劲秋垂下眼光,缓缓地说道:「白姑娘我苣师妹她自己呢?」
白云裳平静地接道:「梦苣小妹四指一断,几乎是万念俱灰,她要侍奉老父,遁迹山林,自己要以靑灯古佛,贝叶梵经了此一生。」
柏劲秋喃喃地道:「苣师妹如此转变是超乎常情的,她不应该为了四指便淡漠一生。」
白云裳突然朗声说道:「劲秋兄!梦苣小妹的举动,一点也不超乎常情。」
柏劲秋愕然地望着白姑娘,半晌没有说话。白云裳却依然正颜说道:「劲秋兄!梦苣小妹以四指化解寃仇,不仅使她肢体残废,更而因此使她断送一生幸福。」
柏劲秋立即摇头说道:「苣师妹不会有这种想法的,削断四指,是她一种极大的牺牲,但是,何尽然就是断送一生幸福。」
白云裳叹了一口气说道:「劲秋兄!你不能了解,这其间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因为她和你靑梅竹马,早已心心相印……」
柏劲秋脸上一红,但是他却不了解白云裳说这几句话的用意。
白云裳依然是沉声说道:「因为对你是情深似海,所以她不愿意你为了一个残废人而厮守终生。」
白姑娘言犹未了,柏劲秋霍然跳了起来,睁大眼睛叫道:「苣妹妹!她怎么会有这种错误的想法?我柏劲秋岂是那种薄幸……」
柏劲秋这一阵忘情又哀恸的叫喊,顷刻间他又恢复到平静,他顿时有无比软弱地坐了下来,失神的眼睛望着白云裳,哀然地说道:「白姑娘!妳和苣妹妹有结拜之谊,难道妳当时没有冷静地劝劝她么?」
白云裳冷然脸上颜色一变,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后的悲哀,不自觉地退后两步,冷冰冰地向柏劲秋反问道:「劲秋兄!你以为我白云裳不会劝梦苣小妹么?」
柏劲秋这时候没有察觉到白姑娘的神情,只是点头说道:「白姑娘自然会劝的,只是苣妹妹当时想它不透,忠言未必入耳。」
白云裳脸上颜色才稍稍缓过来,缓缓地说道:「劲秋兄!妳推测错了!当时我的确没有劝解梦苣小妹,但是,我向她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如果她要遁迹空门,我便撒手不管这件事。」
白姑娘说到此微微一笑,对柏劲秋说道:「以劲秋兄而言,自然无需我这样无济于事的帮手,但是,在当时除了用这件事来迫使梦苣小妹改变心意之外,我没有旁的方法。」
柏劲秋被白姑娘如此轻微的损了两句,脸上又是一红,当时讷讷半晌不能成言。
白云裳脸上微笑未收,接着说道:「总算梦苣小妹没有使我难堪,但是,她也有一个条件,她要劲秋兄和我在一年之内,能够消除几件武林流血争鬪,她才打消出家之念。」
柏劲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立即站起身来,对白云裳姑娘一躬到地,拱手说道:「多谢白姑娘……」
白云裳倒是禁不住脸上一红,当时一闪身说道:「劲秋兄!梦苣小妹与我也有结义之情,你又何必谢我?何况梦苣小妹断指之因,实起之于我,劲秋兄能不以此相责、已是望外何敢当此一谢?」
柏劲秋停顿了一下忽然道:「至少我要谢谢姑娘,为我说明白这一半我不知道的实情。」
白云裳笑道:「说了半天我虽然告诉了你关于梦苣小妹的情形,我还没有说明白梦苣小妹她为何要隐瞒着这一段,不向你说、明白的原因。」
柏劲秋微有尴尬之意的笑道:「白姑娘!在下虽然愚昧,此中情形,已经不难推测一二。苣妹妹只怕我不能持之以恒,而有负她的一片苦心,所以请白姑娘来相试于我。」
白云裳接着说道:「山岭一雪夜,到莫干山,我已经眞正了解劲秋兄用心至诚,立志至坚,令人好生敬佩。」
柏劲秋愧然说道:「白姑娘休提敬佩二字,承蒙姑娘沿途照顾,处处为在下设想……」
白云裳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我也惟恐有负梦苣妹妹的厚望,不配做动秋兄的助手,但不知劲秋兄今日以为我能胜任否?」
柏劲秋红着脸说道:「白姑娘如此说话,令人愧惭不已,姑娘机智才华,武林少见,柏劲秋能得姑娘鼎力支持,眞是幸也何似……」
他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到后面有人笑道:「劲秋哥哥!如此说来,你还一应该谢谢我才是呀!」
话音未落,只见一条绿色人影一闪,符乐馨姑娘像一只矫健玲珑的燕子,从后面穿堂而出,站在白云裳和柏劲秋两人之间,浅颦巧笑,为他们两个人,都带来一阵无以名之的羞涩。
棋圣符奕先老爷子也从后面到前堂,拂着胸前的白髯,点着头对柏劲秋说道:「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劲秋!你如今得到云儿同行,对你的前途,裨益甚大。」
柏劲秋忙应声说道:「白姑娘天纵奇才,人中之凤,晚辈能得白姑娘赞助,眞是平增无限信心。」
柏劲秋言犹未了,符乐馨忽然娇声叫道:「劲秋哥哥!你还记得方才的诺言么?」
柏劲秋转身一揖,拱手说道:「符妹妹对我的恩情,柏劲秋终身不敢稍忘,符妹妹如有任何差遣,虽万死亦不敢辞。」
符乐馨姑娘微微点头说道:「劲秋哥哥!那我倒要试验试验了!」
柏劲秋连忙说道:「符妹妹妳有何差遣?尽管……」
符乐馨姑娘狡黠地笑了一下,侧着头说道:「没有什么差遣,倒是有一件事要你改变一下。」
柏劲秋对于符乐馨这种莫测高深的神情,感到惊奇,不觉脱口说道:「符妹妹!妳要我改变什么?」
符乐馨姑娘突然又正色说道:「劲秋哥哥!方才我听到你和我云表姊,一个称白姑娘,一个称做劲秋兄,听得人酸死了,劲秋哥哥,我要你改变一下称呼。」
姑娘说到这里,她斜眼去看白云裳,早已经满脸飞红,羞意不尽。符姑娘这才忍不住笑着说道:「劲秋哥哥!至于你改变什么称呼,我倒是听凭尊便。」
柏劲秋涨红着脸,望着符乐馨姑娘,又望望白云裳姑娘,尴尬地讷讷不能成言。倒是棋圣符老爷子在一旁拈须笑道:「馨儿!不许妳再恶作剧,妳云表姊和妳劲秋哥哥自有改变称呼的时候,妳如此当场逼迫,不仅有些俗气,而且有些难近情理。馨儿!妳岂不闻『水到渠成』这句说么?」
老爷子这句说,本来是替柏劲秋他们两人解围,结果反而使得他们两人更是窘得说不出话来。
爷孙俩这一阵不伤大雅的调侃之后,棋圣符奕先收歛住笑容,对柏劲秋和白云裳二人说道:「丹枫小筑从来即少宾客,难得今日云儿和劲秋,都来到这座遗世已久的村庄,老朽自应一尽地主之谊。但是……」
老爷子说到此处,停下话头,两只老眼精光迸射,在柏劲秋身上一转,又沉声接下去说道:「但是,为了你们的行期,老朽少不得要催你们上路。」
柏劲秋拱手说道:「晚辈此次来到丹枫小筑,扰乱了此地的宁静,内疚难安,老前辈即使不说晚辈也不敢多作叨扰。」
符奕先呵呵地笑道:「孩子!你不会以为老朽冷淡失礼不通人情吧!」
柏劲秋躬身说道;「晚辈天胆也不敢作如是之想。」
符老爷子呵呵的点点头,符乐馨姑娘在一旁接着说道:「爷爷!让馨儿来说罢!」
符姑娘走上前拉着白云裳的手,抬起头对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还记得我向你推荐的那位世外高人眇爷爷么?」
柏劲秋点头说道:「我记得,眇叟是一位武林奇人,博览古今,熟知天文地理,通晓诸子百家,三敎九流,星相巫卜,样样精通,而且精谙武功,功力登峯造极,可以当得上是胸罗万有,文武兼备的奇人。眇叟的行踪不定,云游天下,性情异于常人,喜怒难测,善恶难分……」
柏劲秋一口气说到此地,符乐馨不觉笑道:「劲秋哥哥!我向你推荐的还没有你说得详细。」
柏劲秋也笑起来说道:「加上我一些推测罢了!符妹妹!妳想能设七情大阵,能使断肠神砂的人,至少他要有善恶难分的性情。」
符乐馨忽然脸色一变,正颜说道:「劲秋哥哥!物无善恶,端视使用的人心地如何而断,劲秋哥哥如果以此而断言眇爷爷是善恶难分的人,符乐馨会为眇爷爷叫屈。」
柏劲秋自知失言,连忙说道:「符妹妹!我失言了!……」
符奕先没等到柏劲秋说完,连忙说道:「劲秋不必不安,馨儿也不会多心,像眇叟这等高人,隐迹江湖,云游天下,他的善恶固不必论他,至少他一定有着满腹难言的心事,才变得如此。这且不去说他,孩子!老朽之所以催你们即日上道,也正是因为眇曼云游天下,行踪难觅,但是,他有一天,必定到一个地方去,而这一天已经为时不远。」
白云裳忍不住叫道:「姑爷爷!这是那一天?眇叟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符乐馨靠在白云裳身上没有说话,符老爷子却点点头说道:「他每年二月二日,一定要到西北边陲的龙首山巅峯之上,露天伫立一夜。」
白云裳和柏劲秋几乎是同时脱口惊呼,低低地叫了一声:「二月二日!龙首山!」
符奕先点头说道:「为时无多,此去西北边陲何止千里,所以,老朽要你们早走一刻,能多赶一些路程,要是错过这一天,这一年又不知何时何地才能遇到这位行踪不定的奇人了。」
柏劲秋一听符奕先如此一说,立即起身落地一躬说道:「多蒙老前辈指点迷津,晚辈感激不尽,如此晚辈就此告别,老前辈的恩德,晚辈不敢言谢,容待日后图报万一。」
棋圣符奕先摆摆手呵呵地笑道:「孩子!休要俗气,庄外已经备好马匹,云儿随你即刻起程吧!」
柏劲秋一见符老爷子准备得如此周到,他也知道早走一刻为佳,匆忙中便和白云裳随符奕先走到庄外,果然两匹神骏非凡的坐骑;正由庄汉牵在一旁侍候。柏劲秋躬身拜别,正待扳鞍上马之际,忽然柏劲秋想起一个人不见了,连忙问道:「符妹妹呢?我还没有向她道别呢!」
说到此处,柏劲秋心头不自主地一震,他想起一件事,顿时惶恐万分地说道:「是否由于方才我说话不小心,开罪了符妹妹,她生气了?」
圣棋符奕先笑呵呵地说道:「孩子!你休要多心,馨儿虽然淘气,却不是那様小心眼的人,孩子你们去吧,祝福你们好运。」
柏劲秋和白云裳双双上马,再珍重的道谢一声,蹄声起处双骑如飞,穿过枫林,越过吊桥,在新春的田野间,迎着料峭春寒,奔上官塘大道,卷起一阵黄尘,展开了他们千里关山的跋涉。
马上的两个人,任凭蹄声震地,彼此却一直默然无声,向前疾驰。
这一阵约莫跑了二三十里地,柏劲秋忽然带住丝缰,缓下坐骑,白云裳也随着慢慢下来。柏劲秋侧过头对白云裳叫了一声:「白姑娘!」
白云裳微微一震,停下马来,望着柏劲秋,嘴角微微露着一丝神秘的微笑,没有应声答话。
柏劲秋立即恍然,含着歉意的微笑,轻轻地又叫了一声:「云妹妹!」
接着便说道:「此去关山远阻,仆仆风尘,而且尔后的行程,想必都是朝朝危险,夕夕惊魂。云妹妹!妳如此随行受苦,令愚兄心中难安……」
白云裳催动坐骑走近两步,望着柏劲秋说道;「秋哥哥!你如此说话,会使我感到伤心的。既然你认为今后都是冒险和吃苦,你为何要朝这路上走?」
柏劲秋苦笑摇头说道:「妳和我不同,云妹妹!我是立志如山,义无反顾。」
白云裳睁着眼睛说道:「秋哥哥!你难道就不允许我是有志一同么?秋哥哥!你忘了梦苣小妹对我的付托和交代,比你更多了一层,难道你还要耿耿于怀么?」
白姑娘说到最后,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了泪光。柏劲秋的心里也是大受感动,靠着马儿,伸手过来,握住白云裳的一双柔一夷默默地望着白姑娘,刚说得一声:「云妹妹!妳眞是……」
言犹未了,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如疾骤雨的蹄声,直奔而来。
柏劲秋和白云裳不觉双双回过头去,只见来路一骑如矢,掀起数丈黄尘滚滚,马上一人,翠衣如云正迎风鼓舞。
来骑好快,转眼相距不出十丈,柏劲秋忽然大声叫道:「是符妹妹!」
飞骑而来的,果然是当代武林二大奇人之一棋圣符奕先的钟爱孙女符乐馨姑娘。
柏劲秋这一声叫喊之后,他几乎是和白云裳同时扯缰掉头,顿时八蹄齐飞,双骑并驰,一齐迎头赶上去。
转眼双方已经相隔仅有三四丈的距离,柏劲秋因为心里对符乐馨姑娘有着内疚,如今一见她赶来,又不知道为了何事?一时情急之下,甩抛脚蹬,人在鞍上微微一挺身腰,足下离蹬借劲,人像脱弦之矢,嗖地一声,冲天拔起,直向前面扑去,口中却在叫道:「符妹妹!妳尙有何交代,小兄在此迎候妳。」
话落人到;符乐馨姑娘本是直冲向前,突然前蹄双扬,唏聿聿一阵长嘶,顿时停了下来。此时白云裳也飘然来到,和柏劲秋并肩站在一起。
只见对面符乐馨姑娘一声娇笑,明亮如银铃串空一样地叫了一声:「劲秋哥哥!云表姊!」
随着这一声娇呼,绿云起处,淸风一阵,符姑娘就像是绿叶随风般地,停落到柏劲秋和白云裳的面前。
白云裳首先伸手上前,握住符乐馨姑娘的一双玉臂,亲切地问道:「馨妹妹!妳这样急忙忙地赶来,是为了何种重大的事么?」
柏劲秋也迫不及待地问道:「符妹妹!方才妳是生我气么?我没有向妳道别,心里一直感到不安。」
符乐馨姑娘笑嘻嘻地望着白云裳说道:「差一点我忘了一件大事,我不能不赶来,同时,我也眞怕劲秋哥哥误会我生了气,也必须赶来让劲秋哥哥安心。」
柏劲秋感动地叫了一声:「符妹妹!」
白云裳伸手拦住柏劲秋,不让他再说下去。他自己却向符乐馨姑娘说道:「馨妹妹!我知道妳绝不会生气!现在我急着要知道是一件什么事,使你如此风驰电掣地赶来?姑爷爷他老人家知道么?」
符乐馨姑娘笑着摇摇头,说道:「爷爷他老人家不知道,不过如果他知道他也会让我追上来的。」
白云裳惊得问道:「会是那么重要?」
柏劲秋也接着问道:「符妹妹!这件事关系我和云妹妹行程么?」
这一声「云妹妹」叫红了白云裳的脸,也叫开了符乐馨姑娘脸上如花的笑靥。符姑娘绽开着百合花般的笑容,眼睛在两人身上一溜转,轻轻地点点头,半晌才说道:「嗯!很重要,而且也确是影响着你们的行程。」
符姑娘说到此地,便又仰起头来,望着柏劲秋说道:「劲秋哥哥!你走的时候,我没有送行,引起了你的误会和不安,其实,那时候我正想起了一桩事,特别赶到后面去拿一件东西,等我将这东西找到手,你们已经去得很远了。」
白云裳不知道她这位机灵的表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不解地望了柏劲秋一眼,向符乐馨姑娘问道:「馨妹妹!妳找的这件东西,是关系我们行程,而且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符乐馨姑娘点点头,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布包,倒出「叮当」一声两枚小铁片。符姑娘将这两枚小铁片平放在手掌心上,伸到柏劲秋和白云裳的前面。
柏劲秋和白云裳两个人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带着一份惊诧,将眼光落到那两枚小铁片上。
那是非常奇怪的两枚小铁片,大小不过制钱一样,但是却又不是圆的,而是长方的,通体黝黑,乌墨无泽,上面仿佛还有一个「债」字。除此之外,看不出任何値得人惊奇和重视之处。
符乐馨姑娘等他们仔细地看了一遍之后,缓缓地收回手掌,向他们二人说道:「劲秋哥哥!云表姊!你们还记得我介绍眇爷爷的时候,除了说他武功精绝,文学渊博之外,我还特别说到,眇爷爷是一位个性异常怪僻的人。」
柏劲秋点点头,老实说他对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即使当时符姑娘没有说明这一点,柏劲秋亦可以想得到,大凡武林中的高人,鲜有不是性情异于常人,何况眇叟又是这样一位功力盖世,学贯古今,别有一般的高人?
符乐馨姑娘的爷爷棋圣符奕先不也就是一位性情奇怪的老人么?凭他表侄孙女的一番话,便离开常年不曾走动的丹枫小筑,到莫干山去救援一个不曾相识,不知来历的年轻人,这岂不已经够怪的么?
因此,柏劲秋对于符乐馨姑娘如此特别重复说明这一点,没有一点惊奇,他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可是,白云裳就不同了,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心头一震,连忙向符姑娘问道:「馨妹妹!妳说眇叟他老人家奇怪,是指他对人方面的么?是不是他不愿意传授任何人的武功,对么?」
符乐馨姑娘深深地点了头,柏劲秋立刻又奇怪地想到一件事,连忙问道:「符妹妹!眇叟不传授给任何人的武功,那妳……妳……」
柏劲秋言下之意是说「既然眇叟不传授任何人的武功,符妹妹妳为何将他推荐给我?而要我们千里迢迢地赶到西北边陲的龙首山?」但是,柏劲秋没有如此立即问出来,他觉得这样直率地问出口,对符妹妹是一种难堪,所以,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转而念头一转,接着说道:「那妳呢?符妹妹!妳不是接受过眇叟的指点和传授吗?」
白云裳立即接着说道:「馨妹妹一定是例外的。」符乐馨姑娘摇头说道:「眇爷爷的为人说一不二,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例外。不错,我的凤尾软棒以及断肠神砂,都是眇爷爷敎的,但是,那不是传授,而且眇爷爷赌输给我的。」
柏劲秋和白云裳几乎是同声惊呼了一声,他们想不到眇叟既然是博学多才,会输什么给符姑娘。
符乐馨了解他们二人心里的惊讶,当时便说道:「眇爷爷几乎是无所不精,但是,有一样他输给我,他输我四盘棋,劲秋哥哥!你应该明白了,因为我是当今武林棋圣的孙女儿啊!」
符姑娘说到此处,得意地笑了一笑,她接着说道:「眇爷爷四盘棋输得心服,他问我要什么,于是我学了一套奇怪的兵刃凤尾软棒,学了一手神砂妙技。爷爷不许我贪得无厌,可是眇爷爷却是丝毫不苟,在那次离开丹枫小筑的时候,他临行送给我两枚债钱。」
柏劲秋望着符姑娘手上那两枚小铁片,口中低低地讲了一遍:「债钱?」
符乐馨姑娘点头说道:「眇爷爷是凭钱还债,什么时候交给他两枚债钱,他便答应两件要求。所以,我的武功不是眇爷爷破例传授的。」
白云裳是因为与符妹妹有亲戚关系,说起话来,顾虑少些。她当时微微颔起眉锋,沉声地说道:「馨妹妹!眇叟既然有如此怪僻,为何当初姑爷爷一听我的请求,便想到他呢?如此说来,岂不是我们要平白地跑一趟西北边陲么?」
白姑娘说到此地,又转着语气说道:「馨妹妹!我不是说姑爷爷用心不适,而是在想,姑爷爷一定有他的另外打算,是不是他老人家与眇叟之间尙有别的默契么?」
符乐馨姑娘也不觉沉重地摇摇头说道:「不会的!爷爷与眇爷爷之间,决不会有任何默契,只是爷爷他老人家相信,像劲秋哥哥和云表姊这种情形,眇爷爷会传授的,因为爷爷觉得劲秋哥哥这种大志,只要是正道有志之士,都会赞助,何况眇爷爷这种高人?另一方面爷爷又觉得,除了眇爷爷这样盖世高人,别人无法传授劲秋哥哥绝世功力来担负这种艰钜的大任。」
柏劲秋默然了,白云裳也默然了!他们虽然觉得符老爷子的看法,是有其道理在,但是,那是一个未定之事。千里迢迢,跑到西北边陲,多少是有一些冒然而行。
柏劲秋忖了一会,霍然抬起头来说道:「寻访高人学习武功,自然不是一蹴可成之事,但凭我们一点诚心罢了。即使不成,能一见如此世外高人,武林盖世高手,也就了无憾事。符妹妹!谢谢妳这么远赶来告诉我们这件事。」
白云裳一见柏劲秋如此坦诚开濶,打从心里感到一种敬爱之意,眼神从柏劲秋身上深深的留下一瞥之后,立即转向符乐馨姑娘说道:「眞要谢谢馨妹妹!妳这样关心赶来。」
符乐馨姑娘仍然摇摇头说道:「劲秋哥哥!云表姊!我不是仅仅来告诉这件事,而是给你们送来这个东西。」
说着话,又将手伸出,手心里摆着那两枚债钱。
柏劲秋当时微微一震,脚下不觉退后半步,望望符乐馨姑娘说道:「符妹妹!妳是要我们利用这两枚『债钱』,向眇叟换取两宗武功绝技么?」
符乐馨姑娘点点头,认眞地说道:「我知道劲秋哥哥和云表姊不愿意仰仗这两枚债钱,达到学习武功的愿望,但是,劲秋哥哥你还记得刚刚到丹枫小筑的时候,我爷爷所说的话么?你要想达到愿望,为武林造福,当前的首务,便要学得绝世武功;要学得绝世武功,只有我眇爷爷。所以,我特别送来这两枚债钱,使你一定达成愿望。」
柏劲秋当时脸上颜色微薇一变,沉忖了一会,立即又展开笑容说道:「符妹妹,谢谢妳如此关切。」
说着话,伸手将两枚债钱接到手中,符乐馨姑娘立即转身跳上马背,挥手说道:「云表姊!劲秋哥哥!再见了!我得赶回去,不然爷爷又要找我了。」
话音未落,马去如风,远远飘来符姑娘的临去叮咛:「眇爷爷性情虽怪,尙不是个不可理喩之人,祝你们成功。」
柏劲秋和白云裳双双翘望,目送符乐馨去远了,才双双上马,奔向前程。才行不久,白云裳忽然问道:「秋哥哥!看你方才的心意,是不想接受那两枚债钱。」
柏劲秋点头感慨地说道:「符妹妹的一番心意,我若不接受,她将如何伤心与失望。不过,如果到了龙首山,遇到眇叟,他不肯体谅我们这一番苦心和诚意,仅凭两枚债钱,又有何用?」
白云裳也点头说道:「秋哥哥!任何事情的成功,没有侥幸,也不会轻而易举,你不是说过,但凭耕耘不问收获么?一切尽心力而为之吧!」
柏劲秋心情为之一振,他觉得云妹妹不愧是他的红粉知己,当时仰天吐气,轻轻地长啸一声,一抖手中的丝缰,说道:「云妹妹!我们走吧!」
两匹马刚一展开脚程,忽然听到一声阴寒如冰的声音,在背后叱道:「前面两个娃娃,给老夫停下来!。」
柏劲秋和白云裳不觉为之一怔,手中的丝缰尙未勒住,就听得身旁一阵风响,人影一闪,快如疾风闪电,从两人身旁一掠而过,就在这一瞬间,柏劲秋和白云裳立即感到有一股强劲无比的力道,迎面直推过来。坐下这两匹向前奔驰的马,竟被这一阵劲风逼得扬起前蹄,几乎将马上的两人掀下地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怪事,在这一瞬间,使得柏劲秋和白云裳吃惊不小。
来人身法之快,使当今武林之中的高手,也要瞠乎其后。如果照他这种话落人到的情形看来,他分明是藏身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居然使柏劲秋和白云裳,乃至符乐馨都浑然无觉,这份功力已在他们二人之上。
这一瞬间的惊诧未了,等到柏劲秋白云裳稳下坐骑,定睛看时,更是抽一口冷气,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仍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就在马前不远,昂然人立着四只大黑猩猩,抬着一张山籐编成的软椅,上面正半倚半靠坐着一个人。其实说他是人,那只是看他一身衣服,具有人形,若要看他那一身形状,倒不如说他是髅骷,是厉鬼,更为恰当。
疏疏落落几根头发,像晒干的稻草,绕到头顶上结成一个朝天髻,髻上斜揷了一根约有一尺左右奇长的白簪,白伶伶地看得使人发寒。一张脸没有一点肉,却又雪白没有一丝血色,如果不留神看去分明是一具骷髅头。只是多了几下眨眼而已。但是,在他一眨眼之际,有一股奇特的眼光,使人不寒而栗。
身上穿着一袭鹅黄色的长袍,不知是什么质料,看去闪闪发光,露出一只雪白无肉的干疡手爪扶在籐椅的扶把上,三四寸长的黄指甲,像一把钩子,弯弯地钩在那里。从头到脚,给人只有一种寒气袭人,鬼味无边的感觉。
柏劲秋毕竟是闯过江湖的人物,当时一催马,冲上前数步,越过白云裳,面向着那位奇形怪状的人,双手一抱拳,朗声说道:「尊驾如此拦住在下兄妹二人,但不知有何见敎?」
躺在籐椅上那怪人眨了一眨眼睛,对柏劲秋浑身打量一下之后,点点头说这:「娃娃!识相的就将你身旁那两枚债钱拿过来,送给老夫。」
柏劲秋一听果然不错,他方才藏身一旁,将符乐馨姑娘和他所谈的话,全部听去了,就凭这一点,这位不明来历的怪人,功力已经不可等闲视之。心里警觉自然提高,虽然柏劲秋蓄意不会与人为敌,但是,他在丹枫小筑已经得到棋圣的忠告,虽然不与别人为敌,难保旁人不以你为仇。因此,柏劲秋心里正在思考,应该如何来应付眼前这位怪人。
正是柏劲秋如此微微一顿,闪电思索之际,身后的白云裳姑娘,早已经按不住无名火起,从马背上一跃而前,伸手戟指,朗声说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如此无故拦路纠缠,已逾常情常理,只因我们赶路心急,不予计较,你倒得寸进尺,居然大言不惭,硬索债銭,你眼睛里还有人么?」
白云裳姑娘这一顿斥责,眞是说得义正词严,声色俱厉,语句铿锵,落地有声。
柏劲秋一见白云裳如此怒气蓬生,惟恐她一时忍耐不住,三言两语,立即惹出一场是非拼闘,连忙地飘身下马,伸手拉住白云裳的衣角,低低地叫了一声:「云妹妹!」
白云裳此时也想起他们此行的用心,如何能够轻易与人争闘?当时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默然无语,退到一旁。柏劲秋这才放心地转过身来,面对那位怪人,拱手说道:「尊驾如此指名要在下两枚债钱,是否知道这两枚债钱的来历?」
那怪人咯咯在一阵怪笑,抬起手来,用那弯曲如钩的手指,在他光秃秃的下颚,来回摸了两下,然后伸出手指,指点着柏劲秋说道:「娃娃!看你甚是聪明,为何说这种笨话。老夫若是不知道这两枚债钱的来历,我还如此向你追要做什么?」
白云裳站在一旁,不觉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
那怪人立即翻翻眼睛说道:「那个女娃娃看来还不相信,娃娃!告诉你,老夫当年与那老瞎鬼硬拼三掌的时候,你们还在襁褓中牙牙学语,相信了么?」
柏劲秋当时心里纳闷,眇叟埋名人间,知者极少,这个怪人眞的认识他么?眞的与眇叟有三掌硬拼的事实么?
那怪人没有理会柏劲秋的表情,只是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籐椅,若无其事地说道:「拿过来!老夫没有闲工夫和你们这两个娃娃在此地闲磕牙。」
白云裳此时又忍不住冷然叱道:「你如此大言不惭,你以为我们会给你么?」
那怪人咯咯地又笑了一下,随着道:「你们是一对聪明的娃娃,老夫相信你们会将这两枚债钱,爽俐地送到老夫手上。娃娃!你们应该知道,要是换过平时,就凭你这个娃娃如此说话顶撞,早就让你得到应得的惩罚,不过今天我们总算是巧遇,减少老夫不少的麻烦,这才一切随和些。娃娃!你们应该知趣。」
白云裳闻言霍然而起,探手腰间,秋水长剑立即就要铮然出鞘。
那怪人咯咯笑个不停,坐在那里毫不为意,招招手说道:「女娃娃!妳放手来吧!」
说着话右手一挥,立即有两只大猩猩一前一后扑将出来,伸着四只毛烘烘的长臂,箕张着钢爪,一步一步缓缓地向白云裳姑娘走过来。
白云裳娇叱一声,嘲的一下,眼前靑光一闪,秋水长剑宛如一泓秋水,横在胸前,对那怪人叱道:「你既然敢无故寻衅,何以不下来硬对几招,让这些畜牲前来送死,你也不觉得难堪么?」
柏劲秋忽然此时脸色一沉,正色说道:「尊驾与其强行硬夺,何如取得旁人心甘情愿?请你止住那位舆夫在下有话请敎。」
那怪人哼了一声,点点头,那两个大猩猩果然停下脚步,伫立在那里,虎视眈眈,注视着白云裳姑娘。
柏劲秋当时问道:「尊驾既然知道这两枚债钱的来历,自然也会知道这两枚债钱的用途,请问尊驾对于眇叟,意欲何求?」
白云裳姑娘接着说道:「秋哥哥!这还用得着问么?眇叟一身武功超神入化,他还不是借此机会,挟钱习艺,好助长他的凶燄而已。」
那怪人翻了翻眼睛,冷冷地说道:「娃娃!如果老夫不需要更高的武功,瞎老鬼也无更高的武功相授,又当如何?」
白云裳刚刚冷笑一声不屑地说一声:「你的口气倒不小!」
柏劲秋立即抢着说道:「尊驾究竟为什么?只要说明必需,在下奉赠这两枚债钱如何?」
白云裳闻言大惊叫道:「秋哥哥!你如果这样赠与债钱,不仅辜负了馨表妹的一番心意,而且更会助纣为虐,贻害武林。」
那怪人闻言由咯咯而变成嘿嘿、冷笑如冰入耳惊心。霍然挥手厉声叫道:「娃娃!你们得寸进尺不知死活。」
这一声厉叫方罢,脱口一声尖啸,破空而起,眼前两只大猩猩突然疾射而起,仿佛是脱弩之矢,以流星赶月,闪电奔雷之势,分别向白云裳、柏劲秋扑来。
柏劲秋当时心里眞有无限感慨,尽管他如此眞心诚意要为化解武林怨仇,稍尽一份心力,没有料到武林之中,不但是容不得他这种想法,而且无端挑衅是随时都来,除非是你束手待毙,否则就必须引起一场拚命的争鬪。柏劲秋心里眞有无限的想不透,难道武林之中,除了点滴必争之外,就不会有祥和相爱的可能么?
柏劲秋心里如此一思忖,心神自然微微一分,也不过是一转瞬之间,立即觉到数道劲风,凌厉无比地抓到面前。
柏劲秋暗叫一声:「不好!」
当时将头一仰,下盘沉地,塌肩挫腰,一式「仰观星斗」,从匆忙中,让开对方如此凌厉一抓。但是,没想到对方身手太快,铁爪如影随形,疾落柏劲秋的肩头。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嘶啦一声;一片衣襟,离身而去,在半空中随风飘舞。柏劲秋险煞人地疾化落地「燕靑十八翻」,双肩两肘,带起一阵灰尘,让开七八尺。
再着那边,白云裳姑娘手中的秋水长剑,早已闪起一层光幕,将那只大猩猩罩住。
柏劲秋抚着破衣,犹自不肯亮出「雁翎百结」,那只大猩猩一招得手。益发凶性大起,厉叫一声,一双长臂,挟着风声,再次向柏劲秋扑来。
柏劲秋脚下一个移宫换位,早就将大猩猩撇到一边,正待喝叫双方住手,忽然只听到白云裳一声娇叱:「孽畜,滚吧!」
随这一声娇叱,紧接着噗通一声,
剑幕顿收,白云裳姑娘提着长剑,俏立在那里,犹有余威,屹然而立。那只大猩猩被白姑娘削断一条长臂,挨了一记大力掌法,震到八尺开外,跌倒地上奄奄一息。
柏劲秋止不住摇头太息,心里以为:「这又是一场怨仇血恨!唉!」
正是柏劲秋如此慨然太息之际,坐在籐椅上那个怪人早已从籐椅上一翻而落,飘然下地,慢慢地向柏劲秋这边走来。
柏劲秋当时抱拳说道:「尊驾之意只要取得两枚债钱,何苦双方非到流血横尸不能了事?方才在下已经说过,只要尊驾说明必需之处,两枚债钱于我无益,赠与尊驾又待何妨?尊驾若如此一味蛮夺,岂不是徒增彼此不快之心,对事无补。尊驾以为然否?」
柏劲秋能在如此拼鬪的空际,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一番话,已经是充分说明他不愿与人为敌的良苦用心。
白云裳姑娘手提长剑,站在一旁,叹息地说道:「秋哥哥!你这一番好意,恐怕是对牛弹一琴,落个白费了。」
柏劲秋苦笑一下,转过头来对白云裳说道:「云妹妹!妳忘了我们启程之初所说的话么?只问耕耘,休问收获。但凭我们的诚心……」
言犹未了,白云裳姑娘忽然尖叫一声:「秋哥哥小心……」
柏劲秋疾转回头,只见一点寒星直奔面门而来。急切间无法躱闪,只得仓忙里一偏头,只听得嘶地一声,右肩顿时一凉,刚刚叫得一声:「不好!」,立即就感到一阵阴凉直奔心脏,两眼一黑,翻身跌倒。
从白云裳姑娘惊呼,到柏劲秋跌倒,只不过是一缓气的瞬间,白云裳一见柏劲秋被对方偸袭得手,顿时既悲又愤,咬牙厉道:「无耻老贼,姑娘今天和你拼了。」
言犹未了,秋水长剑全力展开一招「水天一色」,幻起满天剑色,涌起如潮的剑芒,直向那怪人硬拼过去。
那怪人咯咯地一笑,双掌一击,牍下的三个大猩猩,一齐以闪电流星的身法,向白姑娘包围上去。
白云裳姑娘一手剑术,已经得授白鹰的眞传,「秋水长天三十六式」,已经深得其奥妙。此时白姑娘是全力拚命的心情,使出的又是一招极具威力的杀着,手中的「秋水长剑」,又是利物神兵几方面原因凑在一起,威力岂可等闲视之?
当时只见剑光起处,白姑娘娇叱声中,嚓地一声,白光再起,一个大猩猩早被秋水长剑削去半个脑袋噗通一下,摔倒一边。
就在这个同时,忽然又传来一阵尖啸,剩下的两只猩猩快如秋风落叶,疾退而回,只见那个怪人,已经安坐在籐椅之上,脸上含着冷笑,两个猩猩快无伦比地跑到籐椅前后,抬起籐椅,迈开脚步,向着旁边山上跑去。
那怪人伸手指着白云裳冷笑道:「娃娃!念在你们两枚债钱.的份上,饶了,们两条命!」
这「债钱」二字一落进白云裳姑娘的耳里,心里一震,立即回头看去,只见柏劲秋躺在地上,脸如白纸,姑娘不由地热血上涌,一跺脚,仗剑就追。
但是,在这样一步之差,那两个大猩猩抬着那张籐椅软轿,早已经远去一二十丈,而且在那险峻的山上乱石杂草无路可循,两个猩猩抬着怪人,却是去势如风,白姑娘此时空拼命之心,也追赶不上了。
这时候,白云裳又忙不迭地回转身来,抢到柏劲秋的身旁,伏下身去仔细留神一看,柏劲秋浑身冷而不僵,鼻间只有微微一点气息,右肩衣服上有一点小孔,撕开衣服看时,右肩井穴附近,露出一点红点,仅仅如此而已。
在当时白云裳姑娘一眼瞥到那个怪人从头上取下那根奇长奇白的发簪,心里就知道不妙,等到他惊叫提醒柏劲秋时,那怪人已经用那根长簪一指,顿时一点寒星便如闪电一般,射进柏劲秋的肩头。没有想到仅仅如此一点红斑,竟然有如此厉害,将一位武林年靑好手,顿时折腾得气如游丝,危在一息。
白云裳当时忍不住心头,酸,两行珠泪便自忍不住地,夺眶而出。伏在柏劲秋身上,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不过白云裳姑娘虽然是巾帼儿女,胆识不让须眉,人在悲働之时,犹自想道:「此时此地,我如何能作如此于事无补的悲伤,秋哥哥虽然身受如此重伤,尙不是无可救药,我何不用家传灵药,先行护住心脏,不让内腑受创,然后我再护送秋哥哥前往龙首山,找到眇叟,凭他学究天人,必能精通医道,对于秋哥哥的伤势,一定能够着手回春。即使眇叟为人怪僻,不肯轻施医术,我尙可凭两枚债钱,作为要求。」
白姑娘一想到「债钱」,心里又是一震,立即伸手掀开柏劲秋的衣襟,仔细寻找时,那里还有「债钱」的踪影?早就被那个怪人,利用那两只猩猩的纠缠,将两枚债钱搜走。
姑娘此时眞是悲愤塡膺,心头滴血,恨不能立即挥剑,将那个怪人劈于剑下。但是,这时候不仅那个怪人早已远走无踪,甚至连那个怪人姓甚名谁,都毫无所知。
任凭白云裳姑娘如何精明果断,此时面对着秋哥哥躺在地上气息奄奄,周围又是杳无人烟之地,白云裳方寸之间,也失掉了主意。那一份凄凉、悲哀、孤寂、愤怒的情緖,像是春蚕吐丝,紧紧地网住姑娘的芳心,止不住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他想到秋哥哥如果这样丧失生命,那眞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那将是一种多么重哀伤,将使姑娘心灰人世,意懒武林。
白姑娘木然地站在柏劲秋身边,茫然地流了半天泪。忽然心里一转:「我在此地痴哭至死,对秋哥哥交有何助?在秋哥哥尙有一息之际,我要尽力挽救秋哥哥的生命,才是道理。」
当时姑娘擦干眼泪,振作起精神,从身畔取出家传灵药,灌进柏劲秋的口中,再将柏劲秋抱起来,放到马背上,自己跃上坐骑,牵着另一匹马,慢慢地走去。
白云裳姑娘这样走着,向那里而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向龙首山去吧!像她这样慢慢地行程,何年何月才能走完这迢迢千里的路程?即使到龙首山,遇到了眇叟,他会慨然答应为柏劲秋治疗伤势?即使眇叟能慨然允诺,柏劲秋如此严重的伤势,又能挨到多久?
白姑娘的芳心已碎!灵智尽失,无所适从,只是一手抱着柏劲秋的身子,一手牵着马,慢慢地,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向前走着。而且,她所走的都是山道,人烟稀杳,周围只有的的答答的蹄声,一声一声,像是敲在姑娘的心头。
太阳西坠了!月亮也出来了!姑娘忘记了一切,只是如此慢慢地,向前走着。
一个人伴着一个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人,在山野如此走着,那眞是一幅凄凉惋绝的伤心人写照。
就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阳光又光辉灿烂地照着大地,给人间洒下一片金黄。
忽然间,白云裳姑娘身边不远,有人「噫」了一声,接着娇憨无限地说道:「娘!妳看那个人。」
接着有一个较老的声音说道:「那是一位姑娘!怎么?她马上还驮了个人?」
那年轻声音又说道:「娘!妳看那女的身上措的长剑,形式倒是特别。」
那老一点的声音突然「啊」了一声,停了一会忽又喃喃自语说道:「秋水长剑!秋水长剑!」
那年轻的声音惊讶地问道:「娘!妳说什么?」
那老一点的声音接着说道:「仇儿!那人身上措的奇形长剑,是武林中有名的秋水长剑。」
说到这里突然她提高声音激动的说道:「仇儿!快点去拦住她,问问那把剑是不是她的?再问问她是什么人?」
那年轻的轻快地应了一声,忽然又问道:「娘!要是那个人她不肯说呢?」
那老一点的声音忽又咬牙厉声说道:「她要是不说,就将那把剑夺过来。她要是不肯,仇儿!妳就打她一顿。」
那年轻的应了一声「遵命」,霎时间只听到「嗖」地一声,半空中仿佛突然飘起一朶红云从三丈高的半空,瓢然下降,落到白云裳姑娘的面前不远,拦住姑娘的去路。
经过如此长时间不停的行走,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点食物、没有稍作一下休憩,不仅是白云裳姑娘浑身无力,即使如跨下的骏马,也只剩下唾头丧气,有气无力的走着。白云裳姑娘为什么要这様?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原因,在她的心里,只有一片茫然。当她看到自己手臂上躺着的柏劲秋,她心里只有无限的内疚。
天地茫茫,何去何从?在极度哀伤和绝望之余,姑娘只好任凭跨下马儿,不断地走下去!走下去……
突然间,眼前一阵风声,一条人影一闪,像是一团火燄,遽然从天而降。
白云裳姑娘微微地一惊,抬起头来向前一看,面前不远站着一位浑身穿红的姑娘,人不但是长得丰如花,而且,浑身仿佛散发着一种无可遏止的力量,使任何人看到了精神都要为之一振。
白云裳看了一眼,心神稍稍一振,随手带住丝缰,随意地问道:「这位小妹妹!妳拦住我有事么?」
那位红衣姑娘看年龄也不过十六七岁,可是她对于白云裳这一声「小妹妹」,似乎不太高兴,两边嘴角向下一撇,没有理会白云裳姑娘的问话,反倒挑着两道眉锋,朗声问道:「妳背上那把长剑是妳自己的么?」
白云裳微微一怔,奇怪地问道:「难道妳对我这把剑,还有所怀疑么?」
红衣姑娘立即有了怒意,厉声说道:「我只要妳说明这把剑是不是妳的,旁的妳休要多问。」
白云裳哦了一声,倒忍不住破颜笑了,摇了摇头说道:「小妹妹!妳的脾气忒大了。」
若论白云裳的性情,只是易于激动,按她以往的情形,就凭她这样一问,早就劈出一招大力劈空掌。但是,白姑娘人在悲愤哀恸之余,早就没有火气。同时,姑娘看到自己怀里的秋哥哥,立意要化解武林怨仇,决意不与人为敌,如今腾下气息奄奄,姑娘也不忍做出违背秋哥哥意志的行为。另外还有一件原因,那便是自白姑娘第一眼看到了这位红衣姑娘,心里便有一种突发的好感。
就这样,白云裳姑娘心平气和地望着那位红衣姑娘说道:「这把秋水长剑,是我家传之物,小妹妹妳又如何?」
那红衣姑娘扬着眉头,又朗声问道:「这把剑既是妳家传之物,妳是什么人?」
白云裳姑娘闻听她如此问话,不由地皱起眉,微微地摇着头,停了一会才说道:「我姓白,名叫白云裳。小妹妹!妳还有问题么?」
那红衣姑娘竟不回答白云裳姑娘的话,却抬起头来向着白云裳的身后,高声叫道:「娘!我问来了!她姓白,那把剑是她家传之物。」
白云裳姑娘闻言心里闪电一转:「原来是她妈妈叫她前来问话的,她妈妈是何等样人?」
当时就在马上侧过身去,转头向后一看,刚刚只看到一位中年妇人,满脸秋霜,眼罩煞气,站在一棵大树下面,还没有看淸楚其他,就听到那位妇人冷冰地说道:「仇儿,摘下她的长剑。」
那红衣姑娘应了一声,接着又问道:「娘!要是她不让我摘呢?」
那妇人叱道:「妳不会动手么?」
这几句话,淸淸楚楚地落进白云裳姑娘的耳里,可是却使白姑娘感到一阵糊涂。听她们娘儿俩的说话口气,分明对这把秋水长剑有极大的仇恨,这岂不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么?
白姑娘虽疑窦丛生,警觉依然存在。当时立即旋转回头,这一瞬间,红衣姑娘人像彩光一闪,直接掠向白云裳的身后,玉臂轻舒,闪电抓向白姑娘背上那柄秋水长剑。
白云裳岂能如此听人摆布?当时一催坐骑,右手反掠,式走「秦王背剑」徒手向后推出一掌。
说时迟,那时快,那红衣姑娘只随意地说了一句:「想打架?」
随着这一叫喊,白云裳突然感到背后一股阴柔的劲道,遽压而下。
几乎与这般劲道同时传出身后妇人的一阵叱喝:「仇儿!不许伤人!」
但是,已经迟了,白云裳右手那一招「秦王背剑」徒手发掌,抵挡不住那一股劲道,当时只觉到劲道直扑后心,千斤磐石一般,疾压而下。
白云裳姑娘满心哀伤,一身劳累,那里经得起如此夹背一击?顿时一腔热血上涌,哇地一声,满口鲜血喷个一地。人向前一栽,连同柏劲秋的身体,一齐跌落到地上。
这时候,站在远处的中年妇人,缓缓地走到近前,从红衣姑娘手里,接过秋水长剑,稍稍地摩挲了一阵,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仇儿!妳下手太重了。」
红衣姑娘翘着嘴说道:「娘!妳又怪我了。」
那中年妇人对白云裳看了一眼,点头说道:「仇儿!她是,悲伤过度,饥饿疲乏,所以妳才如此容易得手,否则,恐怕不会如此轻易摘下她的长剑。」
说到此地,那中年妇人又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是了!她一定是为了这个人负伤致死,而感到如此哀伤,倒是一个至情至性的姑娘。仇儿!塞给她一颗丸药。」
红衣姑娘叫道:「娘!妳要救她么?」
那中年妇人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没有说话,心里有一阵矛盾与难过,她记得自己的誓言,要杀绝持有秋水长剑的任何人,如今却又要救人家,自己的心情,也说不出个道理来。
那红衣姑娘从身上取出一个瓷瓶,倾出一粒丸药,纳进白云裳姑娘的口中。她一眼瞥见柏劲秋的面孔,忽然「哎唷」一声叫道:「娘!这个人没有死!还是活的。」
那中年妇人嗯了一声,略不经心地朝白云裳身前的柏劲秋看了一眼,突然心里一惊,口中喃喃地说道:「这人骨格奇佳,为武林中习武之上材,为何落到如此地步?」
当时便移步过去,俯下身子,对柏劲秋的脸上仔细地看了一会,又说道:「此人分明是中了『千年一滴』佳酿,幸亏是遇到了老身,否则,只怕他只好如此迷迷濛濛一直到死。」
那中年妇人如此自己叹息一会之后,忽然向红衣姑娘说道:「仇儿!我们回去吧!」
说着话,弯腰下去,伸手将柏劲秋夹背一把轻轻提起,仿佛提着一只小鸡似的,转身便向来路走去。
那红衣姑娘惊叫道:「娘!妳这是做什么?」
中年妇人回头说道:「仇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红衣姑娘楞了,她从来没有听见娘说过这些话,她心里忽然想道:「娘为什么会变了呢?」
满天星斗,寒意袭人,说不尽的春寒料峭,夜冷如冰。
白云裳姑娘躺在地上悠悠地醒来,她一睁开眼睛,心神立即一凛,霍然一个动身,霍从地上爬起来,一看四周杳无一人,只剩下一片寂寞。
姑娘伸手一探背上,摸了一个空,秋水长剑早已不知去向。她不由地脱口惊呼,就在她哎呀一声,余音未了,她又想起劲秋哥哥,赶紧凝神四下一看,那里还有秋哥哥的人影?这一下眞是同万丈高楼失足,心向下一沉,人也痪瘫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瞑目思索了一会,想起那两位突然而来的母女,不用说,秋水长剑是她们夺走了,秋哥哥也是被她们带走了!走得不知去向。
这一个突然而至的重大打击,使白云裳姑娘业已受创的心灵,更是撕扯得粉碎。
这样从未有过的遭遇,使得她没有了悲哀,也没有了愤怒,心头只剩下一片空白,一种绝望尽头的空白。
白云裳姑娘当时口中只是不断地喃喃自语:「爹爹!……苣妹妹!……秋哥哥……啊!我该如何是好?」
的确!她如何是好!白云裳姑娘已经毫无主意。
白云裳姑娘是一位有机智、有胆识,有见地的武林侠女,但是,她毕竟生平从未遭受过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而且,都是一些足以致命的打击,任凭她如何坚强,此时此地,她也只有对天流泪,木然不知所以。
她坐在地上,仰望着星斗密布的天,是那样高不可测,远不可及;廻首周围,是那样的茫茫无际,杳无人踪,毫无援手。她在孤寂中绝望了。
白云裳缓缓地站起身子来,流着眼泪,低声叫道:「爹爹!恕女儿不孝,不能侍奉爹爹了。梦苣小妹!姊姊无能,未能达成妳的愿望,愧对妳的愿望。」
姑娘此时心神如醉,对于四周的情形,已经毫无所觉,仰天长叹一声之余,提起右手,翻掌便向自己的百汇大穴,猛击下去。眼见得这位武林侠女,江湖英雄,就要断送在自己的绵掌之下,落一个血染黄沙。
就在这一瞬间,忽然嘶地一声,一条黑影,如流星飞矢,朝着白云裳的手腕打来,当时听得「叭」地一声,白云裳的手腕一麻,劲道全失,废然下垂。
白云裳姑娘心里一怔,转而立即想到另一种更坏的情况,当时急血攻心,心头一阵翻腾,血向上涌,一阵昏眩,哇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颓然倒地。
就在这时候,一条人影飘然而至,落到白姑娘身旁,低头打量了一阵,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提起白云裳,挟在腰际,再仰起头来轻轻地招呼一声,半空中风声如雷,转折翻腾,落下一只大鸟,立在地上有半人高。那人「翻身跨上鸟背,低低地说了两句话,那只大鸟立即展翅腾空凌霄直上,朝着北方飞去。
翅底风云数百里,长鸣已过几重山。
东方已经露出晨曦,那只大鸟朝着一座高山飞去,几经飞腾,忽然掠翅下旋,悠然落到地上。
那人拍拍那只大鸟的头,轻轻地说了两句,便挟着白云裳姑娘,走进一间茅舍,将白云裳放置在一张床上,伸手从墙上取下一只大葫芦,拔开栓塞,向白姑娘口中倾倒了一点,然后将葫芦放好,伸出右掌,在白云裳胸前,虚空按摩了一阵,他听到白姑娘微微的鼾声,这才停下手,自己也退到一旁,端坐另一张床上,闭目养神默然无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顶上的阳光,已经透过柴扉照射到茅舍之内。
白云裳姑娘忽然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躺在一间茅舍里,而且口里还残留着极醇的酒香。
白云裳姑娘心里一震,暗自转道:「我怎么会到此地来?」
想到此地,立即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还没有坐定,就听到有人缓缓地说道:「妳饿得太久,先到隔壁去吃点东西果腹,回来再说话。」
白云裳姑娘这才看到,这茅舍里还坐着有人,而且是一位风韵极佳,肤色润泽如玉,一身靑衣燿燿有光,长发随意梳了一个髻,年纪约在四十左右的一位中年妇人。她的一双眼睛,正含着慈祥的光辉望着白云裳姑娘。
白云裳虽然还没有明白底细,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她是被人家救回来的。当时白云裳上前行礼说道:「多蒙前辈救我回来……」
那中年妇人含笑挥手,止住白云裳说下去,她自己却说道:「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说别的。」
这位中年妇人虽然说话含笑,慈祥不尽,但是,无形之中却有一种威严,白云裳不敢多说,唯唯称是,慢慢地走向隔壁的一间房内。
虽然这是一间茅屋,但是,却是建造得异常精致。房里的墙壁都是用木板坚钉而成,而且光滑润泽,光可鉴人。陈设虽然简单,却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那中年妇人在外面说道:「再向里面走一间。」
白云裳果然向里面一扇小门推进去。这扇小门关闭得异常紧密,白云裳用力推开之后,只觉得寒风如剪,迎面扑人。但是,在这一阵阴寒的冷风当中,却夹杂着有无比淸香,像是走进了鲜果舖,令人精神一振,心脾一淸。
这间房子周围密不通风,只有槛上有一盏极其微弱的灯光,使人能看淸楚房里的一切,但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阵阵的冷风似乎是从脚底中向上抽灌,使房里寒如冰窖。房里没有其他的东西,有的只是水果,一堆、一坛、一缸、一篓……一串一串紫得有如寳石般的葡萄,一堆一堆大得有如醋钵样的苹果、鲜红的桃、金黄的杏、紫郁郁的李……还有许多是白云裳识不得,未见过的菓实,都是那样散发着淸香,诱人垂涎欲滴。
白云裳心里也不住奇怪,暗自忖道:「这许多不合时令的水果,怎么会保持得这样新鲜?」
忽然房外传来那位中年妇人的声音:「山居从不举炊,只是食些水菓充饥。姑娘!选择妳所喜爱的水菓,尽量可以吃个饱。」
白云裳听到这样话,眞是感到又惊又喜,连忙应声道好,她吃着香喷喷的苹果、甜蜜蜜的梨、水滋滋的蜜瓜、又酸又甜的波罗……她享受了一顿生平从未有的盛餐,眞是「齿有余香、口有余味」,将心中的哀伤和失意,一时间忘掉个干净。
白姑娘在饱餐一顿之后,推门出来,走到前面一间茅屋里,拜谢那位中年妇人救命赐食之恩。那中年妇人伸手挽起白云裳姑娘,拉到自己面前,仔细地端详一阵,然后连连的点头,啧葩连声说道:「总算我昨天晚上这笔闲事管得不错也总算我没有看走眼。姑娘!看妳骨格淸秀,将来福泽无穷,而且,妳在武艺上如能更求进步,将来必能成为武林中一朶奇葩,妳有何事竟然看之不透,而要走如此愚昧的下策?」
这位中年妇人的话,问得温柔,使人如沐阳光,感到无边温暖。当时白云裳怆然流下眼泪,无限伤恸地将这一段经过,从龙眠山「梅香雪海」之事说起,一丝一毫都没有隐瞒;诸如:易梦苣的舍己牺牲,柏劲秋的坚立壮志,以及棋圣符老爷子和符姑娘的相助,以至于连他自己之所以以柏劲秋之志向为己志,那因为自己深深地爱上了秋哥哥,可是如今,志向未竟,爱人身死,使她顿觉人生无望,乃在绝望之余,只如假手自戕,以了这无穷的遗恨。
白云裳姑娘说到伤心处,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那中年妇人默默地听完白云裳姑娘这一段话以后,沉吟了半晌,这才抬手抚着姑娘的肩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白姑娘!妳如今用不着悲伤,妳昨天在自绝之时,偏偏遇到我乘鹏前去赴约,一时心动,伸手管了这件事,总算妳我有缘,这『缘』之一字,不可勉强,亦不可幸得。姑娘!妳的事,我替妳想想来由去脉,还不是绝望之时。」
白云裳姑娘闻言大喜过望,连忙拜于地上,说道:「晚辈徼天之幸,得遇前辈慈悲伸手,使晚辈绝处逢生。请前辈赐告名讳,晚辈也好称呼,以免失礼。」
那中年妇人伸手拉起白云裳姑娘,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一张木椅上,然后含笑对她说道:「姑娘!妳既然是白鹰之女,想必对于武林中的事,多少也有所闻,妳知道当今武林除了各大门派之外,尙有何人,能当高手二字。」
白云裳立即说道:「晚辈所知有限,见闻不广,若论高手二字,当今各大门派掌门人固是堪称一时之选,但是若要论眞正的世外高人,当推南北二奇棋圣与酒仙。」
那中年妇人微微一笑,随即说道:「棋圣符奕先是妳姑爷爷,妳自然知之甚详,但不知妳见过酒仙其人否?」
白云裳姑娘摇头说道:「晚辈缘悭福薄,从未见过酒仙这位前辈一面。」
那中年妇人含笑如故,缓缓地说道:「姑娘!妳以为我是何人?」
此语一出,白云裳姑娘大惊失色,姑娘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她如此说话,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慌忙站起来说道:「前辈莫非就是武林之中,人尊为南北二奇之一……」
那中年妇人点点头说道:「武林之中如此称号,倒是我当初所始料未及,不过如今我也无以为忤了。」
白云裳当时眞是感到千万个意外,她断然没有想到名震武林的酒仙,竟然是一位妇人,尤其是令人意外的,竟还是一位中年妇人。
那中年妇人脸上又绽出微笑,向白云裳姑娘说道:「姑娘!妳有些意外么?」
白云裳姑娘嗫嚅地说道:「晚辈倒是没有想到老前辈……」
那中年妇人慈祥地止住白姑娘说下去,她微微笑着说道:「姑娘!妳我今日之会,眞是缘份,别叫老前辈,显得俗而疏,妳若愿意,叫我姑姑便了。」
白云裳姑娘激动得扑上前去,伏在她怀里,叫道:「姑姑!云儿太兴奋……」
那中年妇人手抚着白云裳的柔发,说道:「云儿!妳虽然知道姑姑被人称作酒仙,还不知道姑姑的眞名实姓。姑姑姓李,名叫谪凡,生长在遥远的边陲北国。」
白云裳从李谪凡的怀里仰起头来,望着她说道:「姑姑!为什么武林之中,称姑姑为酒仙?那是因为姑姑酒量如海么?」
酒仙李谪凡笑道:「云儿!妳可知道,姑姑虽然人称酒仙,却是滴酒不沾唇。」
白云裳姑娘瞪大眼睛,痴痴地望着李谪凡,口中却止不住说道:「这是什么原故呢?」
酒仙李谪凡含笑说道:「因为姑姑是酿酒世家,年靑时,又喜欢用酒当作兵刃与人对敌,同时,又因为姑姑姓李,与当年酒仙李太白同宗,所以好事之徒,便送以酒仙的绰号,其实,他们那里知道姑姑是滴酒不沾之人?」
白云裳姑娘忽然想起方才那一间小房里,堆满了水果,想必都是用作酿酒之用。天下事,眞是难以预料,谁会知道大名鼎鼎的酒仙,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想到这里,姑娘又想到失踪的秋哥哥,和她那柄秋水长剑,不知道是否也有意外的发展,使她能安然无恙。
想到秋哥哥,白姑娘就禁不住愁压眉梢,心情顿形沉重。
酒仙李谪凡看到白云裳姑娘面容沉重下来,便说道:「只顾说我的事,倒把云儿的事忘了,不过云儿妳放心,照妳方才所说的情形,我有如下几点了解,妳用不着发愁,这件事的结果,并非妳自己所想的那么坏。」
白云裳姑娘顿时脸上云开雨霁,连忙问道:「姑姑!妳说是我秋哥哥会安然无恙么?还有我的秋水长剑,还有那两枚债钱,不会导致什么恶果么?」
酒仙李谪凡笑道:「云儿,姑姑不是大罗天仙,焉能知道未来?」
白云裳姑娘又止不住失望说道:「原来是姑姑安慰云儿之词么?」
李谪凡摇摇头笑道:「云儿—妳是聪明人,只要一经想透,不会再做愚昧之事,我用不着来安慰妳,即使我要安慰妳,也不致用这种无根据的语言,作一种世俗的安慰。我所说的这些话,都是有根据的,这些根据,一半是我所了解的事实,另一半是据实而推论的道理。」
白云裳姑娘坐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李谪凡,她要从她的解说中,得到希望与光明。
酒仙李谪凡说道:「首先我说到柏劲秋这孩子,他能够立如此大志,足证他不平凡,他能够获得云儿垂靑,更足以证明我这句话言之不虚,像这种人如果无端夭折,是无此理,难合天道,而且,我有两点事实根据,可以令云儿放心。」
白云裳忍不住说道:「姑姑!是那两点事实根据?」
酒仙李谪凡说道:「根据妳所记取的模样,抢走你们两枚债钱的人,他是勾漏天魔。」
白云裳闻言大惊,因为她知道在莫干山上,勾漏天魔吃了符乐馨姑娘的一粒神砂,而勾漏天魔又将这一笔账算到柏劲秋的身上,如今勾漏天魔对于柏劲秋「以牙还牙」,自然是毒绝人寰的利器,怪不得柏劲秋当时立即倒地不起,气息奄奄,如此说来,那里还有活命的希望?
可是酒仙李谪凡却不带一点忧虑,满有信心的说道:「根据妳方才所说的情形,柏劲秋分明是中了勾漏天魔的『千年一滴』佳酿,而不是毒药。要是毒药,柏劲秋的性命岂能延到许久?」
白云裳姑娘闻言又讶然道:「姑姑!妳说什么?『千年一滴』佳酿?这不是酒的名称么?」
酒仙李谪凡点头说道:「是酒!是一种极纯烈的酒,如果一滴入喉,可以醉入数月不醒,最后如果没有解酒之药,终免不了死在醉鄕。」
白云裳姑娘连忙问道:「姑姑!妳怎么知道得那么淸楚?」
酒仙李谪凡微笑说道:「孩子!妳忘了姑姑被人称作酒仙的绰号么?当今武林之中,能用酒作兵刃的,只有三个人,其一是关东酒丐,其二是勾漏天魔,还有就是姑姑我。不过勾漏天魔这一滴『千年一滴』佳酿,说起来还是姑姑所赠的。」
白云裳姑娘瞪大了一双眼睛,「啊」了一声,望着酒仙李谪凡说不出话来。
酒仙微笑说道:「这其间说起来有一段渊源,云儿!妳方才不是说过,勾漏天魔曾经说到,他和眇叟曾经硬对过三掌么?这件事虽然是他夸口,却也有一点根据。」
白云裳姑娘对于这些神奇的武林往事,听入了神,同时也因为这件往事与秋哥哥的生死有着关连,所以她听得分外注意。
酒仙李谪凡伸手指数了一下,说道:「说来应该算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和眇叟相约在勾漏山下棋!」
白云裳姑娘一听抢着说道:「姑姑!原来妳和眇叟熟识啊!」
酒仙李谪凡霎时脸色阴沉下来,似乎有某种隐痛,当时她只点点头说道:「论年龄,眇叟是我父执辈,不过同在武林中,他要平辈论交,算来已经五十余年了。」
白云裳一听吓了一跳,五十余年的岁月,那么酒仙的年龄至少也得在七八十岁以上了,可是如今看去,也不过只有三四十之间,看来酒仙是驻颜有术了。
酒仙李谪凡停了一下,又接着前面说道:「在勾漏山,勾漏天魔听说是眇叟,当时不服而挑衅,拔下头上的长簪,要以其中的『金线追魂』毒液,和眇叟较量三招。眇叟本来不屑与之动手,但是听说『金线追魂』四字,引起兴趣,当时便叫勾漏天魔攻他三招,然后眇叟再还他三掌。」
白云裳姑娘亲眼见过勾漏天魔长簪的厉害,快如闪电,发时无形,不知道眇叟当时如何躱闪。
酒仙李谪凡说道:「勾漏天魔那里知道眇叟已经是金刚不坏之身,区区三滴毒液,岂可动其分毫。勾漏天魔这才知道自己与眇叟相差太远,当时长叹一声,便站在那里准备硬接眇叟三掌。」
白云裳姑娘道:「按照这种情形,勾漏天魔岂不是就要立即伤在眇叟的掌下么?」
酒仙李谪凡说道:「勾漏天魔虽然狠毒,这一点倒不失有骨气,明知必死必伤,却能昂然以待。眇叟临时心里慈念一生,三掌虚应故事,放他一条生路。我当时觉得勾漏天魔为人虽然有骨气,但是,那『金线追魂』毕竟不是善物,于是,我用『千年一滴』,换走他的『金线追魂』,这就是我给他『千年一滴』的前因后果。」
白云裳姑娘忽然又悲从中来,伤感地说道:「姑姑与眇叟是平辈论交,而『千年一滴』又是姑姑之物,要是我们早一刻遇到姑姑,岂非一切都迎刃而解么?可是如今一切晚了一步,都变成无可挽救,这眞是天意如此么?」
酒仙李谪凡道:「孩子!妳忘记孟子有一段极好的话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一个承担大事的人,必先有接受磨折的勇气和耐性,柏劲秋能立这样大志,为武林中百余年来少见的人物,他是应该接受一些磨折,才能成大器的。」
白云裳姑娘泣道:「事实上他如今已经是凶多吉少。」
酒仙李谪凡摇头说道:「那只是磨折,伤不了根本的。我还有一件事实根据没有说完。孩子!妳不是说过,后来出现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么?她们是柏劲秋的救星。」
白云裳姑娘一惊叫道:「姑姑!妳说什么?她们?她们趁人无备抢走我的宝剑,打伤了我的内腑,她们会救秋哥哥么?」
酒仙李谪凡点头说道:「孩子!妳是妳,柏劲秋是柏劲秋,她们抢妳的剑,出手伤了妳,但是她会救好柏劲秋的内伤。因为对于这一母女的身世,我是略有所闻,所以我敢如此的说。」
白云裳怔怔地啊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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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9 14: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深山暂息影 观剑思伊人



武林之中有许多事,都是不能以常理衡量,尤其是牵涉到恩恩怨怨的问题,更是错综复杂,令人无法完全了解其眞相之所在。
白云裳姑娘当时一听酒仙李谪凡说是那一对母女抢走她的秋水长剑,却会解救柏劲秋的内伤,这句话使白姑娘顿时坠入五里雾中。
白云裳姑娘自问闯荡江湖以来,少与外人结怨,如果说怨仇是从这柄秋水长剑而起,这宝剑传到白姑娘手中,已经十有余年,从未发生事故,而且白鹰当年传剑给女儿之时,也从没有提到在这柄寳剑之上,结有任何不世寃仇。如今若说是由于这柄秋水长剑,而引起这一次纠纷,岂不令人难以置信么?
既然来人是寻衅而来,何独对柏劲秋破格施惠?这岂不是更令人难以理解的事么?
白云裳姑娘当时忍不住追问着酒仙李谪凡说道:「姑姑!妳是说从她们的身世上,便可以了解她们所以抢走秋水长剑的原因,也可以明白她们所以要救秋哥哥的理由么?,」
酒仙李谪凡点点头说道:「这一对母女,有一身不可轻视的武功,但是,也有一段哀怨凄凉的身世。她们本来隐居在浙东北雁荡山的深处,极少走动江湖,这次不知何故,竟出现在浙西边境,而偏又凑巧遇上妳和柏劲秋,看来一飮一啄,莫非前定。」
白云裳姑娘一听,心里一凛,连忙问道:「姑姑之意,云儿与这―对头母女俩!还有何等重要的关连么?姑姑妳将她们的身世告诉云儿可好。」
李谪凡摇摇头说道:「她母女既然隐居深山,便是立意不让他人知道她们的一切,我不能将这件事告诉妳。」
白云裳姑娘急地哀求道:「姑姑!云儿求妳……」
李谪凡沉吟了一会,这才说道:「这次事情的发生,是福是祸,尙难预料。不过照当时情形看来如果当时妳不在饥饿疲惫之时她们得剑不会如此轻易,万一引起「场拼鬪,其结果必然较之现在更坏,这是一个巧合,这个巧合应该说是好征兆。另一方面,那母亲能及时喝止女儿勿下重手,临招存仁,那决不是对敌人的心情。云儿!妳不要心急,也不要猜疑,我要安排妳和她们见一次面,到那时不仅对她们身世俱已明了,而且,是祸是福,也必揭晓。」
白云裳姑娘听到李谪凡如此说法,知道其中她有难言之隐,而且她说将来安排见面自然不会是假,但是,白云裳她想到秋哥哥的下落,是不是和她一様,此时也不能明讲?白姑娘禁不住惶然而望着李谪凡。
李谪凡早已从姑娘的眼神中知道了她的心意,当时微笑地接着说道:「云儿!妳且在我这里小住一月,姑姑对妳武功上小作赠与。」
白云裳一听,这是她万般愁緖当中,突出的一个喜讯,当时抢着行礼说道:「谢谢姑姑!」
李谪凡将白云裳挽进怀里,含笑对她说道:「云儿!妳还关心着妳的秋哥哥是么?」
白云裳姑娘羞红的脸,倒大方地点点头,认眞地说道:「姑姑!如果秋哥哥遭遇到不幸,我虽不杀伯仁,内心将永远难安。何况,秋哥哥立志要为武林谋求祥和幸福,志未竟,身先死,总是一件恨事。云儿所以要关心他的安危。」
李谪凡微笑说道:「这些理由都很实在,不过还有一点云儿未说,那就是云儿业已芳心暗许,誓盟白头,岂能不关心?」
白云裳姑娘涨红着脸说道:「姑姑!妳取笑云儿了。」
李谪凡摇头说道:「云儿!姑姑没有取笑妳,终身大事,这岂是取笑的事。不过云儿大可放心,柏劲秋的遭遇,除了我方才说的那点推论之外,另外值得相信的,那母女俩不是嗜杀好鬪之人,她们与柏劲秋毫无过节,既然她们带走了柏劲秋,就有救护之心。最重要的,我那『千年一滴』虽然可以醉人致死,但是北雁荡山有一种醒酒草,是人间醒酒圣品,只要柏劲秋人到北雁荡山,不但可以恢复如常,恐怕还有意外的收获。」
酒仙这一话,说得事理俱在,不由得白云裳姑娘不相信了。但是,李谪凡说完这一段话之后,忽然沉了脸色沉重地说道:「云儿!妳还记得当初在丹枫小筑,请妳姑爷爷为柏劲秋推荐一位武林高人,传授不世武功这件事么?」
白云裳不知这酒仙突然提起这件事,用意为何,便立即答道:「那是云儿一点私心,以为秋哥哥要排解武林纠纷,化解江湖怨仇,仅仅凭一点诚心,和三寸不烂之舌,是不够的,必须还要有绝世的武功作为有力的基本。所以,云儿当时恳请姑爷爷代为推荐一位武林高人,传授秋哥哥的武功。」
李谪凡点头说道:「妳这点顾虑是对的,江湖上的魑魅魍魉,有些执迷不悟,妳虽然有生花妙舌,依然不能使顽石点头,所以具有盖世功力,才是化解江湖怨仇的根本力量。柏劲秋虽然目前没有机会见到眇叟。要他诚心不变,他会有成功的一日,他会得到眇叟的破格相传。但是云儿妳呢?」
白云裳姑娘闻言一愕,喃喃地接了一句:「我么?……」
李谪凡接着说道:「云儿!妳要辅助妳秋哥哥成就这番大功业,没有高深的功力,焉能胜任?」
白云裳姑娘这才恍然,立即离开酒仙的怀抱,跪在地上说道:「云儿愿在这一个月的期间内,摒弃一切杂念,全心全意,随姑姑习艺,以不负姑姑对云儿的期望。」
李谪凡脸上又绽出微笑说道:「佛家特重缘法二字,其实任何人都不能轻视这两个字,姑姑遇见妳,这是一种缘法,我要重视这份缘,云儿妳也要重视这一份缘。愿我们彼此都不辜负这一份缘法。至于妳秋哥哥!妳要放心!妳要相信上天不会忌妒好人的,妳应该知道『吉人自有天相』这句话。至于那两枚债钱,大致也不会有乱子出,勾漏天魔即使有坏主意,也打不到眇叟的身上去。目前,妳要安心习艺为第一。」
白云裳姑娘果然安心一意随酒仙李谪凡在黄山习艺,至于柏劲秋的下落,果然如李谪凡所说的吉人自有天相那样平安么?只有暂时按下白云裳姑娘在黄山习艺之事,且说柏劲秋在遭遇的后果,究竟如何?
柏劲秋自从在毫无防备之中,被勾漏天魔打出一滴「千年一滴」之后,立即感到浑身酥软,而且头晕目眩,不消片刻便完全失去知觉,昏昏沉沉,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飘飘然不着边际。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时间,突然间有一种极其难闻的恶臭刺鼻的气味,直冲心头,而且仿佛还有一种浓浓稠稠的东西,爬在喉头,柏劲秋忍不住恶心大作,心头一阵翻腾,「哇」地一声,吐出满口浓痰。
紧接着,仿佛又有一种淸香扑鼻,使人感觉到宛如醍醐灌顶,甘露浇心,有无比的舒畅,当时柏劲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到精神大振,双眼一睁,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柏劲秋刚一坐起来之后,廻目四周一看,大惊说道:「这是那里?」
言犹未了,旁边一道侧门,吱呀一声,门开处,人影一闪,柏劲秋顿时只觉得眼前一亮,一个浑身上下穿着一身鲜红的姑娘,长裙拖地,行动飘逸,眞有仙人之槪。
柏劲秋赶紧站起身来,退了几步,抱拳拱手说道:「请问姑娘,此地是何处?」
说着话,再一看地上,呕吐的一滩汚秽之物,可是他口里却又犹有余香,不觉又脱口说道:「我为何来到此地?」
那红衣姑娘瞪着那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天眞无邪地先对柏劲秋看了一会,突地嫣然一笑。转身一闪,淸香起处,衣袂生风,人同惊鸿一瞥,瓢出室外,只听到她叫道:「娘!那个人醒过来了。」
柏劲秋心里充满了惊奇,也充满猜疑,此刻他已经想起来了,他是和云妹妹」同前往西北边陲龙首山,去拜访眇叟,中途遇到一位奇形怪状的人,强索两枚债钱,暗中中了他一枚暗器,便昏然不省人事,但是怎么又到了此地?此地何地?还有云妹妹呢?
柏劲秋对房里周围一打量,他可以看得出是一间书房,四壁书橱,藏书极多。临窗一张小书桌,桌上陈设着文房四寳,一枝红梅,将欲透窗而入。几杆竹影^也摇曳在窗牖之上。
在书桌的另一侧,陈设着一个小小草蒲团,前面摆设着一个小香炉,香炉未熄,犹有嬝嬝香烟,绕室飞翔。整个的房里,所给人感受到的是安详、宁静、和书卷气。
正是柏劲秋在怀疑不定之际,只听室外脚步声渐渐走近,呀然门开,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面容秀丽,光釆照人的中年妇人,浑身上下穿着一袭靑色布衫,举止之间,端庄稳重,脸上含着淡淡的笑容,使人如沐阳光。
在她身后的,正是方才进来的那位红衣少女,从她们二人的面貌看来,分明是母女二人,因为相貌极其神似。
柏劲秋慌忙拱手一躬,谨声说道:「请问伯母,此地是何处?」
那中年妇人一听柏劲秋执礼甚恭,开口称她一声「伯母」,微微一颔首说道:「先夫姓君,近年来我在武林中间有走动,别人都称我为君夫人。」
柏劲秋当时臊得满脸通红,深觉得自己如此冒然称呼,失之冒昧。只好红着脸说道:「武林末学柏劲秋,不知夫人是武林前辈,冒昧失礼之处……」
君夫人微微一摆手,微笑说道:「年轻人贵在坦诚眞实,我很高兴你叫我伯母,你不必为世俗之礼所窘,方才你问到此地何处,此地是浙东北雁荡山之阳,雁归谷惊寒山庄。」
柏劲秋闻言大吃一惊,略一思忖便问道:「请问伯母,北雁荡山之阳到莫干山麓,相去多远。」
君夫人说道:「横断浙境,少也有数百里之遥。」
柏劲秋黯然良久,自语喃喃地说道:「我为何会到此地来?」
君夫人还没有说话,站在身后的红衣少女翘着嘴说道:「你要不是我娘救你回来,恐怕你早就被那『千年一滴』醉死了!」
君夫人轻轻地斥道:「仇儿!不许妳如此说话,妳劲秋哥哥是客位,妳忘了为娘告诉妳的,对待客人要有礼貌么?」
那红衣少姑娘睁大着眼睛,天眞无邪地望着柏劲秋说道:「娘!仇儿说的是实话啊!他不是中了什么『千年一滴』奄奄一息么?要不是娘将他救回北雁荡山来,他不早就死定了么?」
柏劲秋一听这位红衣姑娘如此一说,他已经知道此行的一个梗概。他在无意之中被那个怪人偸袭,中了名叫「千年一滴」的毒药,是被君夫人救回来的。
当时柏劲秋整衣行礼一躬到地,恭声说道:「伯母再生之德,再造之恩,小侄此生不敢轻言报答,但愿永铭五衷,终身感激不尽。」
君夫人含笑摇头说道:「劲秋贤侄,你既然能在乍见之初,即以伯母相称,是何等眞诚坦直,如今你又为何如此俗气,对我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何値得如此称谢?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么?贤侄休要如此拘泥,有失你的本来面目。」
柏劲秋惶然说道:「伯母虽是举手之劳,对小侄却是再造之恩,小侄如何能等闲视之。」
君夫人笑笑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伸手扶住红衣姑娘的香肩,向柏劲秋说道:「小女君天仇,劲秋贤侄可以妹视之。」
柏劲秋谨谨愼愼地叫了一声:「天仇妹妹!」
君天仇姑娘嫣然露齿一笑,点点头天眞地也叫了一声:「秋哥哥!」
这一声「秋哥哥」叫得宛如银铃串空,悦耳动人。但是,听在柏劲秋的耳里,却是引起心头一震,因为他想起另一个称他「秋哥哥」的人,那便是白云裳姑娘,他自己是幸被君夫人救到北雁荡山的惊寒山庄来,可是云妹妹呢?当时她是一个人力拒那个怪人,她会安然无恙么?」
柏劲秋几次想脱口问问君夫人,不知他可晓得云妹妹的下落。但是,他总觉得乍见面才相识,怎好问这此事?
这时候,君天仇姑娘扯着君夫人的衣裙说道:「娘!到前面坐着谈吧!这里……」
柏劲秋立即想到自己呕吐的汚物,当时不安地说道:「待小侄淸理书房的汚物之后,再到前堂面聆敎诲。」
君夫人笑道:「劲秋贤侄!仇儿是随我在山中长大,胸中净洁无尘,她说话你休要介意,走吧!到前堂去,此地有人前来淸理。」
柏劲秋对君天仇姑娘深含歉疚地微微一笑,君姑娘不解地看了一看柏劲秋,便迳自走到前面带路,走向前堂。
走出书房,穿过一个小天井,但见红梅疏落,竹叶摇曳,向身后猛一抬头,但见山高迎头压顶,气势极为险峻。柏劲秋心里忽然想起,君夫人母女两人,找这样的地方,构屋山居,而且偏能如此尽得庭园之美,可以谓是雅人。
穿过天井,进到前堂,陈设非常简单,但是给人的感受,仍是那样淡雅舒适,点尘不染。柏劲秋自拣下首一个坐位坐下来,刚一抬头,几乎使他跳了起来。原来就在他坐的对面墙上,斜斜地挂了一把长剑。这是一把奇形的长剑,一落到柏劲秋的眼里,立即便能辨识出,那是白云裳姑娘家传窦物「秋水长剑」。
柏劲秋此时心里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已极,他禁不住暗自在忖道:「剑在此地,人在何处?剑是随身寳物,自然不会轻易离身,如今长剑高悬,难道主人已经身遭不幸了么?」
想到这「不幸」二字,柏劲秋一腔热血几乎为之沸腾,因为,如果白云裳姑娘眞是遭受不幸,柏劲秋将会为云妹妹抱恨终生,不是他,云妹妹何致如此下场?
柏劲秋自然想到,关于云妹妹的下落,君夫人应该是知道得淸楚,因为,君夫人在救他的当时,对于云妹妹是死是活,应该有所目覩,何况秋水长剑还高悬在此地呢?
柏劲秋心里几经想罢,正待开口问君夫人,君夫人却先他而发话说道:「劲秋贤侄!你自然认识这柄长剑了。」
柏劲秋欠身应道:「这是武林中有名的寳剑之一,称为『秋水长剑』。」
君夫人神色突然变得异常黯然,点点头说道:「十余年来我几乎极少走动,对于武林中的种种切切,都漠然无知,但不知这秋水长剑的主人为谁?劲秋贤侄你能知道其详么?」
柏劲秋想不出君夫人这样问他,用意何在?心里暗自忖道:「这岂不是明知故问么?明明妳知道我与云妹妹是同阵而行之人。」
但是柏劲秋没有敢表现丝毫奇怪之意,他相信君夫人所以问他,必定有她用意所在。当时他恭敬地答道:「这柄秋水长剑在十余年以前,是武林高人白鹰白子凝老前辈所有,但是,在十余年前的当时,白老前辈将这柄秋水长剑传授给他的爱女白云裳姑娘。」
君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口中喃喃地说了一遍:「白子凝,白鹰……」
停了一会,君夫人抬起头来,脸色异常沉重地向柏劲秋说道:「劲秋贤侄!你觉得你和我如此相识是有些偶然么?」
柏劲秋惶然说道:「小侄邀天之幸,承施以援手,又蒙垂靑睐,以侄视之,此皆伯母仁慈所赐。」
君夫人说道:「当我第一次看到你以后,发觉你骨格淸奇,面带忠厚,如能好自为之,将来可以成为武林中一朶奇葩,故而带你回北雁荡山,施以救护。此正如我方才和你所说,这是缘法,我愿意以侄视你。因此,我对你,只是一种缘法,并无任何恩怨在内。」
柏劲秋惶然说道:「伯母此意系指小侄……」
君夫人脸色一缓,又露出微微笑容说道:「劲秋贤侄休要猜疑,我对你没有任何坏意,我方才说话之意,只是要向你表明心意,因为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尽可秉直置答,不必因为我对你有恩,而有顾忌,有失眞实之处。」
柏劲秋立即应声说道:「伯母太过言重了!即使小侄与伯母毫不相识,柏劲秋身秉师门敎训,对长者言,亦不能有不实之处。何况伯母……」
君夫人点头道「好」,拦住柏劲秋说下去,她接着便问道:「请问劲秋贤侄,白鹰白子凝以及他爱女白云裳姑娘,在江湖上素行如何?为人私德如何?功力如何?贤侄能就所知见告么?」
这个问题,问得大出柏劲秋的意料之外,但是,他有言在先,当时稍一停顿便立即应声说道:「白子凝老前辈数十年前即已成名武林,为人豪爽耿直,但有时失之专横,固执成见亦为缺点,但是,却能嫉恶如仇,在武林中,虽以白鹰之名遍传各处,尙无任何恶行为人不齿。」
君夫人轻轻地「哦」了一声,显然有诧异之意。
柏劲秋继而说道:「至于白云裳姑娘豪爽正直一如其父,而且择善固执,为当前武林不可多见之侠女。以上均系小侄就个人所知,坦诚陈述,虽然未尽正确,却是句句出自眞言。」
君夫人渐渐地两道眉锋,紧紧地锁起,脸上也渐渐显出不安的情色。
这时候忽然君天仇说道:「秋哥哥|你和这白云裳姑娘走在一起,准备到那里去,去做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好么?」
君夫人此时微皱着眉说道:「劲秋贤侄!你能将此经过,说来听听,也定然有助于我们对白云裳姑娘的了解。」
柏劲秋心里感到有些恐惧了,他奇怪君夫人母女为何如此对白云裳姑娘的好壊,要加以详细的询问?他想起墙上挂的那柄秋水长剑,使他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他怕云妹妹有了凶多吉少的遭遇。
但是,柏劲秋也知道,君夫人母女如此追问白云裳,她们对于白云裳的下落,一定有线索,等到向他们说明这一段经过之后,顺便再向她们问及云妹妹的下落,如此也不显露痕迹。
柏劲秋便将自己如何立志,如何得到白云裳姑娘的相助,如何途中遇到怪人偸袭,以及如何不知白云裳姑娘的下落,从头敍述了一遍。
最后柏劲秋向君夫人提出两个问题,他说道:「伯母当时对小侄施以援手,即分辨出小侄是伤在『千年一滴』之下,定能知道那个怪人是谁?这『千年一滴』是一种什么狠毒的毒器?同时,伯母当时曾否见到白云裳姑娘?她是不是也伤在那怪人手下?」
这两个问题提出来之后,君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劲秋贤侄!这两个问题,我都只能回答你一半。首先我告诉你关于『千年一滴』的事,虽然我不知道当时暗袭你的那个怪人是谁,但是,我知道『千年一滴』是武林中以酒闻名的酒仙她所使用的暗器之一。」
柏劲秋闻言大惊说道:「小侄久已闻名棋圣酒仙为当前武林两大奇人,棋圣已于日前得瞻其面,其慈祥和蔼和武功之高,果然名不虚传。若依伯母之言,像那种怪人竟如何与酒仙有关连?伯母对于那『千年一滴』无有误认之处么?」
君夫人笑道:「我虽然近十余年来极少走动江湖,但是,十余年前对于武林中的一切,尙能知之甚详,鼎鼎大名的『千年一滴』如何会认错?」
君天仇姑娘也怔怔地问道:「娘!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千年一滴』既为酒仙之兵双,自然不会轻易落到旁人手里,以酒仙武功之高,那个怪人自然也抢夺不去,难道是酒仙送给那个怪人的么?」
柏劲秋不觉摇摇头说道:「天仇小妹!酒仙的『千年一滴』,绝不会送给那个怪人,因为武林之中善恶殊途,泾渭分明,酒仙是何等高人,岂能与那样卑劣奸猾狠毒的人有所交往?」
君夫人接着说道:「兵刃一项,是武林中人生命荣誉之所系,凭酒仙的地位和功力,决不会让人夺走她的兵刃。所以除了赠予或传授之外,别无其他途径,可以得到『千年一滴』这等奇绝的兵刃。」
君天仇大眼睛望着柏劲秋轻轻地说道:「难道说酒仙的为人,与传说中有不同的地方么?」
柏劲秋心中思潮起伏,一时实在想不出道理来。
君夫人却叹息地说道:「世间上的人和事,往往都是无法预料和论定的,就如同十余年我所认定的秋水长剑的得主一样,谁会想到尽难是眞?」
柏劲秋心里—动,闪电想道:「十余年前就认定秋水长剑的得主?妳认定他是何等样人?」
君夫人平静下心情,安详如昔地说道:「关于『千年一滴』的事,我只能说到这一半。至于那个怪人是谁?『千年一滴』如何落到他的手里?相信日后如有机缘,你会知道的。还有第二个问题,那便是与你同行的白云裳姑娘,她的下落如何?她是在饥饿疲惫之余,失剑负伤,生死未卜。」
柏劲秋闻言霍然站了起来,焦急之情,顿形于色,但是,立即他又缓缓地坐下,强按住如焚的心情道:「伯母1白云裳姑娘她是如何负伤的?她如何失剑?伤势会沉重么?伯母妳在离去的当时,不知曾否仔细的观察?」
柏劲秋虽然强加按捺,但是,终于忍不住愈说愈激动,提出一连串的问题。这一连串问题的提出,使得坐在一旁的君天仇姑娘的脸上,笼罩上欲语还休的神情。使得君夫人脸上也凭添了许多忧虑。
但是,柏劲秋说完这些话以后,又察觉到自己太过激动的情形,当时又低头嗫嚅而又含有愧意地说道:「伯母!小侄一时情急,失言失礼,请姑母和天仇小妹休要见责。」
君夫人沉重地点点头,正待说话,忽然窗外一点白星一闪,听到两声噗噗之声。君天仇姑娘立即叫道:「娘!是玉蓬头回来了。」
说着话立即跳到窗子旁边,推开窗牖,窗外吹进来一阵含有淸香的冷风,随着冷风,只听到一声「咕咕」,一只纯白、蓬头、红爪的鸽子,展翅一掠,落到天仇姑娘的肩上。
君天仇姑娘双手捧着鸽子,轻轻地而又亲热地叫了两声「玉蓬头」,便将鸽子送到君夫人的手里。
君夫人接过鸽子便从那一双红脚爪上,寻找了一下,解下一根细细的管子,随手纵鸽子飞去,慌不及待地将那根细管子扭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小小的黄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君夫人飞快地看了一遍,脸色大变,脸上的神情,是惭愧、愤恨、激动各种情緖的交织,而且在激动中显得迷惘。
接着君夫人又仔细地再将那一小块黄绢,再从头看了一遍。然后将黄绢紧紧地握在手中,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讲话。
君天仇姑娘在一旁忍不住问道:「娘!哥哥来信说些什么?」
君夫人忽然伸手将天仇姑娘挽到怀里,眼眶里顿时有了泪光,浑身也止不住有着微微的颤抖。
君天仇姑娘不明究里地叫了一声「娘」,嗓音也有了哽咽之意。
坐在一旁身为客位的柏劲秋,对于君夫人母女突然如此激动,感到手足无措,又不便于上前劝解,他又不知道这一小块黄绢上面,写些甚么东西?他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在默默地着急。
如此沉寂了良久,客堂里的气氛,显得无比的沉重与窒人。
忽然,君夫人缓缓地站起身来,对柏劲秋说道:「劲秋贤侄!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今天无法以平静的心情,来向你作更深的说明。相信日后定有机缘,让我对你说个明明白白。即使没有这个机缘,我也一定会寻找这个机缘一了我今日的心愿。」
柏劲秋当时愕然地站起来,对于君夫人如此说话,他眞有丈二金刚之槪。
君夫人挥手叫君天仇姑娘从墙上摘下那柄秋水长剑,双手递给柏劲秋,继而沉重地说道:「关于白云裳姑娘,相信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仅如此相信,而且也如此祝福她,这柄秋水长剑暂时交给你相信一定可以物归原主,毋使我内疚难平。如今寒舍不便久留……」
柏劲秋愕然说道:「伯母!妳是要小侄即刻离开此地么?」
君天仇姑娘也叫道:「娘!妳……」
君夫人摇头止住天仇姑娘说话,她说道:「仇儿!此时此地不说也罢!但愿来日能一了心愿。」
转而她又向柏劲秋说道:「劲秋贤侄!你休要见怪,你在北雁荡山惊寒山庄之内,是位嘉宾,我岂有撞客出门的道理。而是今日情形特殊,使我不得不早日请你离开此地。」
柏劲秋站在那里,拱手恳声说道:「小侄客居庄上,对于伯母任何吩咐,均应敬谨恪遵,而毋庸多问。但是,据小侄私心揣测,伯母定有烦神之事相扰,伯母如果不以小侄庸才见弃,可否允许小侄暂留惊寒山庄,稍尽绵薄?」
君天仇姑娘也在一旁急着问道:「娘!到底是什么事?是哥哥找到了眞正的仇家了么?」
君夫人长叹一声说道:「天下事竟然有如此之巧合,使人不能不信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说到此处,君夫人转身向柏劲秋说道:「劲秋贤侄!你中了『千年一滴』,因为拖延时间太长虽然醒酒草业已淸除了你体内酒毒,但是,元气受损,一时难能复元。按理应该让你在惊寒山庄,稍作休养,俟你一切复原,离此上路,但是,如今有两种原因,使我冒失礼之嫌,又难顾你未复原的身体,而要请你离开此地。虽然说是有欠情理,只好日后再请贤侄谅解。」
柏劲秋本来可以立即就走,但是,他断然相信君夫人一定是有了大困难,否则不致如此。君夫人对柏劲秋有再生之德再造之恩,柏劲秋岂能在君夫人有困难之时,摔手掉头而去?
因此柏劲秋再次拱手恳声叫道:「伯母……」
刚叫了一声「伯母」,君天仇姑娘却在一旁抢着说道:「娘!妳的两个原因可否说出来听听,秋哥哥一定非去不可么?」
君夫人微微锁眉,淡淡地苦笑摇头说道:「不是非走不可,而是娘不能让妳秋哥哥留在此地。」
说着又转而向柏劲秋点点头说道:「劲秋贤侄!你的一番心意,即使不说,我也能了解,我该深以为谢。但是,你是以化解寃仇为己志,我如何能让你在此地惹上一身意外的怨仇死结?」
柏劲秋沉吟了一会,毅然点头说道:「小侄虽然是立意化解寃仇,但是,惊寒山庄如有意外惊扰,小侄愿以一点诚心,三寸之舌,使这场干戈化为玉帛。同时,小侄也深切了解,化除怨仇并非全仗说服一途,当他铁石心肠不能被化之时,正如佛家所言,除恶人即是行善事。若不能善化天下恶人,亦当杀尽天下恶人,武林之中,亦必祥和无边,一片宁泰。因此,伯母无须以『拖累』二字顾虑,小侄若在伯母烦神之时,摔手而去,何以立身武林为人?」
柏劲秋这一番话说得词眞意切,其眞切之情,溢于言衷。
君夫人当时为柏劲秋这种情形所感动,她看着柏劲秋良久,复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劲秋贤侄这种用心,我倒是有盛情难却之感!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便是我内心对劲秋贤侄有无比歉疚之意,如此每日相对,倍增难安之情。」
柏劲秋立即朗声说道:「伯母对小侄有再生之德,小侄今生难报,如此尙有何事能使伯母对小侄有不安之由?伯母以为然否?」
君夫人踌躇了一下,接着说道:「难得劲秋贤侄能有如此心意,不过,劲秋贤侄龙首山之行,以及寻访白云裳姑娘的下落,乃至于三月三日西天目山的约会,都将会为着此事,而蹉跑时光,劲秋贤侄不后悔么?」
柏劲秋毅然说道:「诚然!二月二日以前,赶往龙首山寻访眇叟之事,至为重要,但是,如今迭遭意外之险,时日无多,已经无法如限赶到西北边陲,看来寻眇叟老前辈之事,事在机缘,机缘未到,勉强也是徒然。」
君天仇姑娘此时忽然接着说道:「秋哥哥—你那样关心白云裳白姊姊,如今你也不去找她了么?」
柏劲秋沉重地点头说道:「我要去的!但是,不是目前。因为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轻重缓急,自应区别分明。目前北雁荡山惊寒山庄有要事,是为重、是为急!我若不是伯母相救,此身早已物化,将从何处去寻找白云裳姑娘?」
君夫人霍然说道:「既然如此,西天目山三月三日的约会,自然也可以暂缓谈论。劲秋贤侄如此一意眞诚,我若再有推辞,是为矫情。至于我内心隐疚,日后相信自有赎罪之时。劲秋贤侄!我先在此向你致以谢意。」
柏劲秋一时大急,连称「不敢」。
君夫人又向柏劲秋说道:「如此就请劲秋贤侄在这惊寒山庄小做逗留,我带仇儿暂离此地,若有借重劲秋贤侄之时,再来相烦。」
柏劲秋一听君夫人要携君天仇姑娘离开北雁荡山,知道她们必定是为了那一幅小黄绢上所记载的事,君夫人既然没有明言,柏劲秋自然也不便相问。
君夫人又接着说道:「劲秋贤侄住在此地,日常所需,自有人来料理。方才我所说的,贤侄体内尙有残余的酒毒,不妨就利用这一段时间,进行调息,运行功力将体内余毒搜查净尽,使之早日复元。」
说完话后,君夫人携着君天仇姑娘,便从前门出去,柏劲秋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们母女二人飘然去远,才回到屋内,他抱着秋水长剑,自然而然又想起白云裳姑娘的下落,心里又起了无限的怀念,同时又联想起这次的遭遇眞是历尽曲折,使人有如梦如幻的感觉。
虽然,柏劲秋是关心着云妹妹的安危,关心着龙首山之行已成泡影,则何时何地再有机缘能遇上眇叟?还有他亲口答应的三月三日与勾漏三魔的约会。但是,柏劲秋更关心着眼前君夫人母女,究竟是什么一件重大事情,使这两位隐居深山的母女,紧张到如此地步?
柏劲秋一方面等待着君夫人和君天仇姑娘的归来,以便一效劳力,一方面他利用这一段时日,调息行功,搜查体内的残余酒毒。
惊寒山庄的风景不恶,到处都是暗香疏影,竹影蔽空,无边的幽静,一片祥和。但是,柏劲秋的心情,都是停留在焦急和期待之中。
山中无甲子,岁月逐云飞!柏劲秋如此平静地居住北雁荡山的惊寒山庄,约莫已经月圆一度,山中的老梅,已经有凋落的模样,柏劲秋的身体也早经复元,但是,君夫人和君天仇姑娘,却是音讯俱无。事至如今,柏劲秋索性安心地住下来,虽然他心里焦急地悬念着白云裳姑娘,但是,他不能如此半途不别而走。
这天,晚饭后,夕阳已坠,夜幕低沉。一片湛蓝天空,露出闪闪繁星万点。弦月未升,星光迷濛,北雁荡山的深谷里,惊寒山庄又是别有一番情调。
柏劲秋照例地要在入夜之后到庄外仔细地巡视一周。他携带着「雁翎百结」,佩着「秋水长剑」,撑身出屋,沿着庄外那排列成行的松树缓缓地走着。
山中一片宁静,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凄迷的星光,在树枝梢头,镀上一层乳白色,也在树枝底下,洒下缕花的险影。这景色有一份朦胧的美,与一份离奇的静。无论是朦胧的美,或者是离奇的静,都是容易触人情思。
柏劲秋走到惊寒山庄的侧边,站在一块空地上,一时思潮如涌,感慨万千。练武的人最怕神驰心分,意志不宁。柏劲秋当时轻微地长啸出声,随手抖开「雁翎百结」,脚下活开步眼,展开身形,手中的「雁翎百结」顿时寒光四闪,冷风嗖嗖,宛如一条矫龙,在空中电掣飞行。卅六式雁翎百结,神奇莫测,变化无穷。
柏劲秋将「雁翎百结」一招一招施展下去,正施展到第二十一式「晴空雁阵」,雁翎百结的一百张闪亮的刀片,嗖地一声,掠起一道劲风,突然后头顶上转折成一个「人」字形,向前平推而去。
空然,招式未及一半,柏劲秋一抖手,沉腕挫肘,吸腹收桩,随即听到「哗」地一声,「雁翎百结」立即缩成一团,回到柏劲秋的袖笼之中人却于此时退后两步,面向着庄前那一丛老梅树后,拱手朗声说道:「是那位朋友簧夜莅临惊寒山庄,山庄主人因事外出未归,柏劲秋不揣冒昧,可否代尽地主之谊,请到庄内待茶聆敎。」
柏劲秋这一段话刚一说完,远在十丈开外的那一丛老梅树下,顿时有人影闪动了一下。柏劲秋心头一震,突然抢上前两步,朗声说道:「天仇小妹何时归来?何不请来相见?伯母她老人家安好否?」
言犹未了,就听到君天仇姑娘叫了一声:「秋哥哥!」
人随声起,老梅树影里,凌空拔起一条人影,翩然有如落叶随风,轻飘飘地落到柏劲秋身旁,笑吟吟地说道:「秋哥哥!你的兵刃不但招术凌厉,而且姿态美妙,为何一发觉我来,就停手不演了呢?」
柏劲秋笑着说道:「我在惊寒山庄完全过的是养尊处优的日子,怕的是把功夫搁下来,一时兴起,在此地演练一番,没有想天仇妹妹适于此时回来,贻笑方家!献丑!献丑!」
君天仇笑道:「秋哥哥!说话一酸,就使人想到你缺少诚意,你说是么?」
柏劲秋也被君天仇姑娘说得笑了起来,但是,他立即收歛住笑容,恭谨地问道:「天仇妹妹!伯母有回来么?」
君天仇姑娘摇摇头说道:「秋哥哥!娘要我先赶回告诉你,她说今天晚上恐怕有人前来惊寒山庄惊扰于你,所以要特别请你小心留神。」
柏劲秋讶然说道:「今天晚上?」
君天仇姑娘微微一点头说道:「二月十八日。」
柏劲秋「啊」了一声,心里却止不住想道:「已经二月十八了,日子过得眞快啊!」
他转而立即问道:「来人是谁?他们前来惊寒山庄究竟为了何事?」
君天仇说道:「来人是我们君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前来惊寒山庄,无非是想斩草除根,以除他们心腹之患而已。」
柏劲秋一听君天仇姑娘如此一说,心头砰然一震,禁不住脱口惊呼说道:「又是报仇么?」
难怪易梦苣姑娘当初由于自己切身之痛,而觉悟武林之中寃仇太多,终非善事。
难怪易梦苣姑娘当初对于柏劲秋再三叮咛,这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
因为,武林中的寃仇,的确是无时、无地、无人、无事都会掀起一场流血拼鬪,而其原因,无一不是为了报仇。
当柏劲秋听完君天仇姑娘这一段话之后,心里起了莫名的激动与傍徨。
不用说,今晚的来人,是与君天仇姑娘有杀父之仇,如今还要斩草除根,在这种情形之下,天仇姑娘是父仇不共戴天,自然是要亲手洗雪,这一场拼鬪不但是不能化干戈为玉帛,而且非至流血横尸,不能了结。
柏劲秋是立意化解这一场拼鬪?抑或是帮助天仇姑娘完成为父报仇的愿望?
这个矛盾,使柏劲秋感到困扰,忽然,他抬起头来向天仇姑娘说道:「天仇妹妹!妳知道我当初要留在惊寒山庄的用意么?」
君天仇姑娘说道:「秋哥哥要为我母女二人义伸援手,报雪怨仇。」
柏劲秋点头说道:「是的!我深受伯母和天仇妹妹再生之德,我不能坐视妳们有难事而不动声色袖手旁观,我的良知和血性,使我深切体会『点滴之恩,当报涌泉』,何况乎是再造之恩?虽然我的功力有限,但是我也要一尽绵薄。」
柏劲秋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眼睛停留在天仇姑娘脸上,沉重地接着说道:「但是,天仇妹妹!妳知道我所立的终生大志么?」
君天仇姑娘略略地思忖了一会,然后仰起头来说道:「秋哥哥!你所立的终生大志,是要化解武林一切怨仇,使他们化为一片祥和,武林之中没有流血拼鬪的暴戾之气……。」
天仇姑娘刚一说到此处,不由地霍然一惊,立即又接着说道:「秋哥哥!我明白了!你有你的志愿,不能帮助我们来报雪不共戴天之仇。怪不得娘当初一直要你离开惊寒山庄,原来娘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怪我没有能够想到这点重要的事。」
天仇姑娘说到此处,不由地凄然流下眼泪。
柏劲秋沉声说道:「天仇小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君天仇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秋哥哥你不必欲盖弥彰。其实我并不一定要你揷进这个寃仇血债的漩涡,自己父亲的血仇,也无由要假手别人来帮助复思。不过只是我……」
下面的话,让一阵鸣咽掩盖过去。柏劲秋向前走动一步,靠近君天仇姑娘,恳声说道:「天仇妹妹!我不是这个意思,方才我已经说过,伯母和小妹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对这件事置身事外?我是请妹妹明了我所立的志愿之后,给我一个通融的办法。」
君天仇姑娘擦着眼睛,带着几分讶然之意问道:「通融的办法?秋哥哥!我不杀人,人则杀我,这其间还有通融的办法么?」
柏劲秋点点头说道:「天仇妹妹报仇不一定非要溅血横尸,人头落地,能够让他知所过错,容许他忏悔一生,何尝不是报仇的方法?」
君天仇姑娘惶然不解地望着柏劲秋说道:「让他们忏悔?他们会肯么?即使我们肯,他们会放过斩草除根的机会么?」
柏劲秋说道:「不肯,那自然又另当别论了。」
这一个「了」字刚刚一出口,柏劲秋和君天仇二人几乎同时电闪旋身,霍然退后两步,同时君天仇姑娘厉声叱道:「来人为谁?惊寒山庄素不接待外人。」
柏劲秋也朗声说道:「何方朋友莅临,有何指敎?何不请来相见?」
两人如此问罢,树影中却听不到丝毫声音。君天仇姑娘心里一怔,正待发话二次喝问,忽然对面树荫里面遽地传出嗖、嗖、嗖一阵暗器破空而起,君天仇姑娘赶紧凝神注视,噫啷一声,腰间长剑应声出鞘。
没有料到这一阵暗器虽然呼啸破空,却不是向着柏劲秋和君天仇二人而来,而是奔向惊寒山庄而去。
柏劲秋大吃一惊,心里立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当时伸手一把抓住君天仇姑娘,断喝一声:「天仇小妹我们快回庄。」
就在他们二人凌空上拔,横身向庄里疾掠而去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叭、叭、叭一连三下声响,惊寒山庄爆起三簇火花,顷刻之间,火舌扯起尺余高。
柏劲秋和君天仇人在半空,尙未落进庄内的瞬间,忽然又是铮地一声,一阵劲风迎面扑来。
柏劲秋大喝道:「小妹留意!」
眞气一泄,千斤坠落,右手抖出「雁翎百结」,「哗」「啦」「啦」一阵银光映着火花而起,仓促中一式「雁阵晴空」,迎头舞出一片密不透雨的劲风,护住头顶,两个人也双双落于地上。
就在这时候,从对面树影里,先传出一阵冷呵呵的笑声,然后步履沙沙,一连走出来三个人。
君天仇姑娘此时眼见得惊寒山庄火光熊熊,转眼之间,厅堂书室,都陷于汹涌的火海之中。此情此景,落在眼里,眞是有如刀割。当时不顾一切,一挥手中长剑,便向庄内冲去。
他这里刚一起步,对面立即就有一个人抢过来,一招手,蓬地一声,火光照耀之下亮起一簇闪光,一齐向君天仇姑娘罩过去。
这一把暗器来势既凶且猛,而且彼此相隔又近,数量又多,眼见君天仇姑娘就要迎头扑个正着。但是姑娘一身功力,是以卧薪尝胆的心情,苦练十余年,功力极为出色。临危不乱,沉着对付。当时猛一吸气,缩腹收身,急打千斤坠,以险差一毫的地步,硬将那一阵细如牛毛,多如骤雨的暗器,让之从头上呼啸而过。
这时候柏劲秋以一步之差,赶到姑娘身边,挽住姑娘一只手臂,低声说道:「天仇妹妹!此时去之无益,救火不成,反给对方可趁之机。天仇妹妹!把当前的事解决,惊寒山庄恢复有日。」
柏劲秋如此低声劝解言犹未了,就听到对面有人冷呵呵地笑道:「小娃娃!你对于不共戴天的仇人,难道不要看个淸楚么?老夫怕你看不见,特别点起这把火,好让你看个仔细。」
说着话,又呵呵得意大笑起来。
君天仇姑娘含着满眶泪水,望着柏劲秋说道:「秋哥哥!还有通融的办法么?如今是可忍不可忍?」
柏劲秋长叹一口气说道:「天仇小妹!妳暂时忍耐一下,让我再去一尽心力。我眞不相信世间上会有这么多生来便有仇恨心肠,生来就爱流血拼鬪。」
说到此处,柏劲秋的胸间起伏剧烈,分明也是痛心疾首,激动不已。
君天仇姑娘看到秋哥哥的脸上,虽然映着火光,却是依然苍白的,她也了解秋哥哥此刻的心情,是失望到何种难过的地步。
姑娘当时含着泪水,怯怯地对柏劲秋说道:「秋哥哥!我会等你去点化顽石苦海回头。」
柏劲秋慨然地说道:「天仇妹妹!忍耐并不是怯懦,等我竭尽心力最后失败之时,我会记得『除恶人即是行善事』的眞意。」
说着话,大踏步地走上前数步,藉着熊熊火光,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
眼前的三个人,也一字排开的站在一棵大树之下,六只眼睛也正打量着这位英气勃勃的年轻人。
柏劲秋站在那里,首先看到的是当中那位白须老人,使他乍看之下,霍然心惊。白须、红脸、秃头、穿了一身灰衣,手中拄了一根拐杖,如果不是仔细看来,眞以为是名满武林的白鹰白子凝。
站在这个白须老者身旁左右的,一个是虬须满腮、环眼浓眉,另一个脸色焦黄,面容憔悴,疏疏落落的三绺黑须飘到脑后。
柏劲秋如此昂然屹立,凝神注目,那白须老者霍然两道白眉一扬,两眼精光暴射,在柏劲秋脸上一转,冷冰冰地叱道:「年轻人!你是谁?你与君其镐的遗孤有何关连?你也想从中揷一脚么?你知道我们之间的仇恨有多深?你敢淌这次浑水么?」
这一连串的问话,一句跟着一句,一声厉过一声,问到最后一句时,简直声如雷鸣,震得深夜的惊寒山庄附近,树叶簌簌,廻声如潮。
这白须老者尙未说完,站在身旁的虬须壮汉,势如奔马,暴躁如雷地叫道:「二哥!管他干什么的,他敢在这里答话,我们就先拿他开刀。」
另一个焦黄脸色的人冷冷地瞅着那疏疏落落的长须,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四弟!你且稍安毋躁看他能说什么?釜底游魂,他们还能逃得出我们的手心么?」
柏劲秋静静地站在那里,左手紧紧地握住君天仇姑娘的手臂,暗中示意姑娘要极力忍耐,人却昂然不动,不露声色。直等到对面三个人说完这种不同的话,表现了不同的姿态,柏劲秋才缓缓地朗声说道:「在下柏劲秋,身为惊寒山庄之宾客,虽不愿卷入任何武林纠纷,却也不能坐视惊寒山庄无端祸起萧墙。」
那白须老者啊了一声,眼睛里露出不屑的神色,随意地问道:「柏小朋友!你打算怎様?」
柏劲秋昂然如故地应道:「在下有所回答之前,先要向三位请敎两件问题,不知三位能否不吝赐敎!」
言犹未了,只见那虬须壮汉,暴叫一声:「滚你的!」
欺身进步,势如猛虎出柙,左手一扬,从中宫进招,一式「翻云覆雨」,五指箕张,直落在柏劲秋的面门。
就在这一瞬间,柏劲秋忽然想起棋圣符老爷子的一番话:「孩子!要化解怨仇,光凭口头劝解,不尽然处处有效。……」
柏劲秋就如此闪电一转念头:「我非立意伤人,至少我应该争取说话的机会。」
这一念间的电花火石,柏劲秋已经提足八成以上的眞力,猛地一挫身腰,深沉沈步,右手内圈上翻,十足小天星掌式一招简单明了的「托梁换栋」,迎着对面的来掌,硬接上去。
对方虽然有意将柏劲秋一掌毙于掌下,但是对于柏劲秋多少存有一点轻视之意。因此出掌狠而不重,辣而不沉。他断然没有料到如此一个年轻的后辈,居然胆敢出掌硬迎。及至他发觉到柏劲秋使用的是小天星掌式,心头一惊,暗叫不好。但是,为时已晚,双方两掌业已接实,当时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随即「蓬」地一阵疾风四激,掌力震得地下尘土飞扬。那个虬须壮汉顿时步履跄踉,椿步早已浮动,几经摇晃,终于腾、腾、腾一连退后六步。
此时惊寒山庄已经将前堂烧得火势炽烈,周围照耀得如同白昼。那虬须壮汉的一张黑脸,在熊熊的火光之下,变成了紫色,怔怔地楞着一双环眼,望着柏劲秋。
柏劲秋一招得手,但是,右臂也是一阵酸麻,心里也暗暗吃惊,他知道如果对方全力拚命,这一掌就不尽然会有如此后果。
当时柏劲秋安详如故,平静依然,丝毫没有得意的笑容,也没有惊恐的颜色,只是沉声缓缓地说道:「三位朋友!可容柏劲秋请敎否?」
当中那白须老者突然一伸手,拦住虬须壮汉,只叫一声:「老四住手!」
那虬须壮汉立即安静地站在一边,楞瞪着眼睛不动。白须老者却冷嘿嘿地笑了两声,指着柏劲秋说道:「小朋友!你是出身武当的俗家弟子?」
柏劲秋反问道:「尊驾何以见得?」
白须老者冷笑道:「小天星掌法虽武林后生末进亦当知晓,何况老夫?」
柏劲秋说道:「武林各派原本同源,小天星掌法为云台弟子所学得,亦不见得就是意外之事。」
那老者哦了很长的一声,别有意味地说道:「小朋友你是易书之的门人?」
柏劲秋说道:「请问尊驾以及贵同伴,尊姓大名可否告知柏劲秋武林后进末学?」
白髪老者顿了一下拐杖说道:「小朋友!你不认识白鹰其人么?」
柏劲秋说道:「白老前辈缺少尊驾这份冷酷的谈吐,尊驾也缺少白老前辈长可及胸的白髯。」
那老者一拂那一把较短的白髯,冷呵呵地说道:「小朋友!你眞了得,就冲你这份眼力,老夫得告诉你,武林有两句话说是:『若想西北平安定,多拜三魔和四手』。」
柏劲秋点头说道:「天地人三魔在下已经久仰,但不知这四手又是何指。」
那老者阴阴地笑道:「重煞手四爷洪迁,七阴手三爷胡东柯,索命手老夫郞威排行第二。」
柏劲秋点头说道:「郞二爷!在下还有一点请敎!」
站在一旁的七阴手胡东柯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向郞威说道:「二哥!你还有兴致和他胡缠么?」
索命手郞威稍一沉吟,胡东柯一掠身,抢到柏劲秋前面,一张焦黄的脸,涨得通红,浑身衣裳无风自动,右手霍然向前一伸,一只手掌突然大了许多,红登登的像是新剥皮血淋淋的模样,令人触目心惊。
胡东柯伸出右手,复又伸出左手,直等到两只手都红得一样怕人的时候,霍然长嘘一口气,浑身一抖,双手缓缓收回,就在这一瞬间,一双肿大的红手变得又干又瘦,干痛不堪,惨白无肉的骷髅手。然后他冷嘿嘿地觑着柏劲秋说道:「小朋友!你想多问话,要凭眞功夫,来!来!来!你赢了胡爷这双七阴手,你想问什么再问不迟!」
柏劲秋当时看到胡东柯这一双手,有意地在那里当面卖弄的时候,心里已经禁不住在想:「胡东柯的七阴手,分明是武林中传闻已久失传多年的冰雪淬肤炼掌法所炼出来的功夫,我若与之硬拼,只怕就要立即吃亏上当。」
柏劲秋心里刚如此一打算,只觉得自己的左手一动,君天仇姑娘摔脱他的手,去到他的面前说道:「秋哥哥!我不是报仇,而是为你争取问话的机会,这一次你让我替你可好?」
柏劲秋微微一皱眉说道:「天仇妹妹!他的一双手……」
君天仇姑娘笑道:「他有一双手,我却有一双脚,秋哥哥!你静等着问话!」
柏劲秋一时没有听懂天仇姑娘的意思,只见君天仇姑娘电转旋身,罩在外面的一袭红衣,宛如秋蝉脱壳,褪到一边,露出全身大红的紧身衣靠,下面露出一双天足,足着薄底抓山虎,鞋头挺立着两根长达三寸的子午闷心钉。
将子午闷心钉装在鞋上,比较起剑头快靴,更是厉害,不仅可以用作兵刃,而且可以专破横练功夫。」
柏劲秋放松了心情,只说了一句:「天仇妹妹!休要忘了我只是争取讲话的机会。」
君天仇姑娘只是略一颔首,一言不发,掠身前扑,疾如旋风,人未到近处,霍然微撑柳腰,凌空拔起一丈多高,突然双脚一齐移动,直如同桃林落花,落英缤纷,猩红乱点,大红绢面的抓山虎,如同一条锁链,飞快地向胡东柯头上落去。
七阴手胡东柯一双惨白无肉的手,环抱在胸前,阴嘿嘿地笑道:「君其镐的女儿倒是身手不凡,今日不除,来日眞是要后患无穷了。」
人在说着话,两只手早已拿定架式,展出掌法,向君天仇姑娘攻去。
这两个人,一个用的是奇形掌,阴狠毒辣,冷风飒飒;一个是用的妙绝武林的腿法,轻盈灵一活,闪击腾挪。一时间看得人眼花撩乱,分不出高低。
索命手郞威在一旁摸着手杖叹道:「想不到十余年后,君其镐竟有这样了得的女儿,设若再假以数年时光,眞是令人难以预料后果。」
郞威不知道是眞心有感而发,还是一时忘情脱口而出。这两句话刚一出口,柏劲秋立即抢上前几步,拱手说道:「请问尊驾……」
郞威心神一震立即说道:「小朋友稍安毋躁,且等待这场结果再问。」
柏劲秋立即紧迫着说道:「杀人、放火、还要斩草除根,尊驾是怕落与武林之中以口实,所以不敢说明其中眞相么?」
郞威冷冷地瞧了柏劲秋一眼,淡淡说道:「柏小朋友!看你的意思是还主张讲究武林大道,那样说来,老夫告诉你,杀君其镐,焚惊寒山庄,以及要立意斩草除根,这一切都是果,而不是因。姓君的种下前因,如今他们只不过是享受应该的后果。」
柏劲秋拱手问道:「请问君其镐种下什么前因?」
郞威闪亮着眼睛一,厉声说道:「祁连四手如今只剩三手,你知道神机手大爷安盖天的下落么?君其镐挟众凌寡,算计了祁连四手的第一只手。父债子还,夫债妻偿,柏小朋友凭你一句『公道』,老夫不惜口舌,说了许多,你尙有何说?」
柏劲秋拱手说道:「多谢尊驾如此为在下一再释疑,但是在下依然有一点请敎,君其镐为何挟众凌寡,算计安大爷?必然也是有因而后有果,这件事的因,又是为何?」
索命手郞威冷笑一声,忽又厉声叫道:「小朋友!人不知足,自取其辱,你如此盘问再三,倒是忘记问老夫一件事。」
柏劲秋愕然说道:「在下忘记问尊驾何事?」
索命手郞威冷哼一声,迈步向前突然喝道:「你问来问去,忘记问老夫这索命手的名号是如何得来的。」
说着话,双掌一扬,大袖翻飞,忽然从衣袖中,滑出一对长达两尺有余的闪亮佛手,中指前伸,拇指上挑,小指斜钩,一对好奇怪的兵刃—郞威将兵刃亮到手中,人像旋风疾扑向前,左手下掠,右手护胸不动,一式水底捞月,单挑柏劲秋的下盘。
柏劲秋一挺小腹,抖腿上升,拔起两丈多高,忽又闪电殡星之势,落到一边,朗声说道:「郞二爷!在下并非立意揷足于这一椿纠缠不淸的恩怨之间,只想使双方俱落一个公道。尊驾苟不愿意说明君老前辈对安大爷挟众凌寡的原因,想必理有所屈,若然理有所屈,则安大爷之死,至少应该说是罪有应得,与君其镐老前辈何尤?」
索命手郞威厉声惨笑,左手兵刃一指,说道:「好小子!这是你来说的公道?」
言犹未了,左右双手兵刃挥起风声大作,银光撩眼,劲道逼人,一连攻出三招,一招跟着一招,将柏劲秋裹在当中,看去险象丛生。
柏劲秋全神贯注,立即将全身缩成一团,在劲风力道之中,闪躱腾挪,好不容易将这一连三招闪躱过去,忽然一长身,一式「倒鲤穿波」,从对方劲道圈中,倒退八尺开外。
郎威冷笑地收回一双兵刃,对柏劲秋说道:「祁连四手虽然不是独步当今,但是,你小子今天能在老夫手中这一对佛手七寳枝之下,躱过三十招,老夫从今不用索命手的名号,祁连四手从此退出武林。」
柏劲秋正色沉声说道:「郞二爷!云台门下弟子在武林中向不惹事生非,但是,也从不怕事,在下纵然难逃尊驾的佛手七宝枝三十招追命,却有此胆量领敎郞二爷的三十招。不过……」
柏劲秋说到此地,脸色「缓,双手复又抱拳当胸,接着说道:「郞二爷如能容许在下稍作说明,若认为在下无理可喩之时,再挥动佛手七宝枝不迟。」
索命手郞威侧转回头看了一下,七阴手胡东柯正和君天仇姑娘拼得难分难解,君天仇姑娘仗着身子灵活,仿佛是蝴蝶穿花,在胡东柯的掌风拳影之中,飘忽不定,分明是采取游鬪,看来一时间尙难分得出眞正的高低。
郞威哼了一下,佛手七寳枝微微地互相一砸。只听铮地一声,余音尖锐破空,动人心魄。他故作威慑地说道:「你说!」
柏劲秋双手抱拳不离方寸,朗声说道:「姑不论安大爷当初是非曲直,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君其镐老前辈以命相抵,这件事已应该一了百了,何故又要赶尽杀绝?郞二爷!得放手时且放手,从此这一笔怨仇勾消,岂不为这多事的武林,减少一些流血事件么?」
索命手郞威厉声说道:「小子!你知道祁连四手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的誓言么?」
柏劲秋立即接着说道:「尊驾是否知道君姑娘父仇不共戴天么?」
郞威冷呵呵地笑道:「如此甚好!彼此已无缓廻的余地了,自然只有死决一方,这一笔怨仇也就自然了结。」
柏劲秋朗声说道:「郞二爷!如果人家能够体察大局,忍受父仇之恸,尊驾祁连三手难道不能容忍折翼之哀么?」
郞威厉声叫道:「她能忍受不共戴天之仇,老夫索命手却不能忍受折翼之恨。」
柏劲秋忽然提高声音说道:「一命抵一命,已经置其间是非曲直不顾,难算公道,你还要赶尽杀绝;惊寒山庄已经化为灰烬,你还要斩草除根。你如此置天理人道于不顾,你会得到好的下场么?」
柏劲秋说到此处,忽又长叹出声说道:「郞二爷!你休要倚仗自己功力,一味孤行,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今日即使能够得手,使你称心如意而去,这笔怨仇未必就能如此了结,将来你也难免为人所报复,落个取头喋血,黄沙横尸。如此怨怨相报,何不今日退让一步,为武林保留一分祥和之气,多体察一、分天理,为自己多留一分后路?郞二爷|请你三思。」
郞威纵声大笑说道:「小子!你虽然怕死,却也说得头头是道!可惜你郞二爷没有菩萨心肠,仍然饶你不得。不过,如果你小子趁此溜走,躱开此地,老夫念你说得舌蔽唇焦,放你一条生路,否则佛手七寳枝挥动之时,你再想逃命,今生休想。」
柏劲秋仰天长叹一声说道:「为何执迷不悟之人,如此比比皆是?」
叹罢突然大喝说道:「郞二爷!你不能上体天意,立意残暴,在下言已尽此,但凭尊意如何。」
索命手郞威大笑一声,说道:「好小子!郞二爷立意要你三十招之内,变作惊寒山庄之前的孤魂野鬼。」
说着七寳枝幻起满天光彩,直扑柏劲秋而来。
柏劲秋虽然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兵刃,但是,他看到佛手七寳枝的形状,便断定这种兵刃,不仅是点穴制血的利器,而且,说不定其中还藏了有其他的暗器。郞威仗这个兵器成名为索命手,自然有其道理在。
柏劲秋心存戒意,霍地抽出「雁翎百结」,再措好「秋水长剑」先行飘开数尺,闪开郞威那一揄攻势之后,「雁翎百结」矫如游龙,随着柏劲秋的身形,穿进佛手七宝枝的劲道之内,一时间,银光乱闪,金铁阵鸣。
惊寒山庄之前,这两对忘死的拼鬪,眞可以当得上石破天惊,风云变色。
君天仇姑娘一见柏劲秋亮出兵刃,和郞威拼成一团,立即娇声叱道:「秋哥哥!忍耐已尽,报仇开始!」
言犹未了,只见她身形一闪,忽然脱离七阴手的掌力之外,双手一抬,两道靑锋,闪超两道耀眼的秋水,连话都不说,淸啸一声,人化紫燕穿帘,挟着两道寒光,直扑七阴手而去。
君天仇姑娘一放手游鬪,情势立即大变,胡东柯空有一双冰雪淬肤的七阴掌力,不但制服不了君天仇姑娘,而且立即被君天仇姑娘的一对靑锋,缠得风雨无透,捉襟见肘,险象丛生。
重煞手洪迁站在一旁袖手旁观,一见七阴手形势已落下风,心头杀机顿生,左手伸进腰间的皮囊,探手内伸,忽又扬手而起,正待趁机出手一记暗器,帮助七阴手一臂之力,没有料到,正在他如此抬手欲扬之际,突然间右臂曲池穴一麻,一条左臂顿时废然下坠,右手抓的暗器,散落一地。
重煞手心知不好,人即旋身大喝:「何人暗算你家四爷!……」
这「爷」刚一出口,夹背里一记重击,顿时心头一热,喉头一痒,哇地一声,人向前一栽,立即昏倒在血泊里。
洪迁如此一倒,七阴手胡东柯大吃一惊,心神如此微微一分,君天仇姑娘左手剑一式「探穴取珠」,挑向胡东柯的双睛,胡东柯慌忙一点头,闪躱开左手一剑,姑娘右手剑又是一式「笑指天南」,刺向左肩井,胡东柯失去机先,如此接连两剑,闹得手忙脚乱,急忙中,一撇肩,一挫腰,脚下步桩力沉,正待还击一招七阴掌力,迫开君天仇姑娘,好去看看重煞手洪迁的安危,没有料到他如此一塌肩,一挫腰之际,忽然觉得自己左腿「三蕉阴」重重地挨了一下。
七阴手忍痛不住,哎嗜一声,一个蹭蹬,人向后一仰。还算他临危不乱,任凭腿上如何疼痛,人一落地,就势十八翻,滚到七八尺开外。
重煞手和七阴手先后失手伤到的情形,郞威虽然不是亲目所睹,但是,他知道得淸淸楚楚。这一连串的事,使他深深感到意外。
索命手郞威他断然没有想到,对手这样一个年轻人,居然和他对折了三十余招,而且咄咄逼人,大有不胜不休之槪。这那是祁连四手中的老二,名震西北的索命手郞威所能想到的事?
尤其使他感到惊异的,君其镐的女儿居然打败了老三,七阴手竟然沾不到姑娘的衣䙓,这岂不是更令人意外么?
照方才的情形看来,在这惊寒山庄的附近,还有高手隐藏,看来今天北雁荡山之行,是难讨得好处了。
索命手郞威如此心里一有了退意,手中的佛手七寳枝,无形之中有了缓慢迟滞乏力的现象。
高手过招,岂能有如此一丝一毫的大意分神?尤其佛手七寳枝又是沉重的兵翌,稍一分神,迟滞的现象,立即表现分明。
柏劲秋手中的「雁翎百结」,正是将卅六式使得有如水银泻地,得隙便进的时候,郞威如此手一松,正给柏劲秋以可趁之机。
恰于此时,索命手郞威左手七宝枝虚点柏劲秋前胸,右手七寳枝却是递实一招「笔扫千军」的判官笔招式,以十成功力,扫向柏劲秋的中盘,兼而指向笑腰大穴。
郞威的用意,是用这左右虚实兼备的一招,纵然不能将柏劲秋伤在七寳枝下,至少可以将之迫开数步,好让他脱开圈子,去看看两个受伤的同伴。
柏劲秋早就看出郞威的心意,双足沉桩不动,「雁翎百结」忽然在他一松手之下,化作游龙飞翔,迎着七寳枝从上到下一缠一压,这一招快得犹如闪电,只听得「喰啷」一声,紧接当地一震,火花起处,索命手郞威的手上,只剩下一只佛手七宝枝,另个七寳枝,在柏劲秋藉劲导力,巧压千斤的手法之下,震飞三四尺远。
郞威意外的一呆,这一瞬间,他的门户大开,柏劲秋此时只要右手微微趁势一抖,「雁翎百结」便可以化做一柄长剑,直贯郞威的前胸。便可以使这位名震边陲四手老二,流血眼前,横尸悯底。
索命手郞威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等到他回神退步,柏劲秋已经收起「雁翎百结」,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出手伤人的意思。
郞威一双眼睛逼射着奇怪的光芒,站在那里半晌不动,柏劲秋却缓缓地说道:「在下早就有言在先,不是挑衅寻仇,而是希望将这积怨,化成冰消雪散,多为人间保存一点天理,为武林保存一点祥和之气。郞二爷!你如今当以在下之言非虚。」
索命手郞威站在那里面容变化莫测,眼神闪动不停,胸前的白髯,也微微的颤动,分明说出他是如何的激动。
柏劲秋没有理会郞威,转过身去,上前握住君天仇姑娘的柔一夷,轻轻地说道:「天仇妹妹!我钦佩妳|也感激妳!妳能在举脚之时,以及挥剑之际,存有一分仁心,留下七阴手的一条命,也不知道要减少多少仇视怨报的后果。小妹!因果循环,分毫不爽,如若武林中人都能如天仇妹妹一般,何愁不能祥和一片,暴戾全消呢?」
柏劲秋正在如此对君天仇姑娘说话,那边索命手郞威一声不响地挟起洪迁,和七阴手胡东柯,相持而去。
惊寒山庄目前突然变得一片宁静,只腾下那边还有一些火光,在微微地吐着火舌。
忽然,君天仇姑娘一摔柏劲秋的双手,撇下一双靑锋,跺脚凌空,横掠向前,直扑惊寒山庄的火场,人在空中悲声叫道:「娘!」
这一声「娘」叫得凄凉已极,在如此深夜的山谷,廻音四起,眞有如孤雁悲鸣!
柏劲秋人在如此一惊之际,立即掉转头向火场看去,果然,在闪动的火光照耀之下,君夫人像是一尊石像,披着一身黑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君天仇姑娘扑到君夫人身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柏劲秋那里还敢怠慢,疾掠而起,落到君夫人附近,深深一躬说道:「伯母!小侄无能,不能保得惊寒山庄无恙,连累伯母和天仇妹妹……」
君夫人微微抬起头来,在那苍白的脸上,忽然流下两行眼泪,良久才低低说道:「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劲秋贤侄何必为此事耿耿于懐。」
天仇姑娘却在此时哭泣着说道:「女儿该死,平白地放了仇人一条生路。娘!我愧对爹于九泉之下。」
柏劲秋一听,慌忙说道:「伯母!天仇妹妹是在当时……」
君夫人冷冷地说道:「我知道!因为当时我看得淸淸楚楚。天仇他是对不起他爹于九泉之下,父仇是不共戴天的,岂能如此纵仇人而去?七阴手正是当年第一个伤了天仇爹爹的人。」
君天仇姑娘哭得更厉害了,柏劲秋不安地叫道:「伯母!」
君夫人挥手止住柏劲秋说下去,她自己接着说道:「天仇她虽然没有手报父仇,但是,她却是忠于自己的私情。劲秋贤侄!她是受了你的影响。」
柏劲秋一听到「她是忠于自己的私情」浑身一颤,大吃一惊。及至听到说是受了他的影响,柏劲秋更惊惶得讷讷不能成言,只是嗫嚅的说道:「伯母!天仇妹妹她是基于一点仁心……」
君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劲秋贤侄!你没有错,当前武林之中,是充满了暴戾之气,需要的便是祥和。你立志如此,是可贵的。天仇她受了你的影响,她也没有错,因为她不明白父仇的详细根底,至于我感到难过,那是应该的,因为,我明白你们都受了郞威的影响,对于我们这一笔仇恨,有了不公平的印象。」
柏劲秋大惊说道:「不公平?可是索命手郞威说了诳话么?」
君夫人说道:「郞威说的倒也都是眞话,但是,他没有说明事情前半截,这件事便有了不公平的评价。」
柏劲秋恍然说道:「小侄曾经问郞威,当年安盖天为何会死在君老前辈手下?他顾左右而他地,没有说明。伯母是指这件事而言么?」
君夫人点头说道:「因为这一段事实,才是这一件怨仇的眞正起源,才能判明这一件事情的眞正的是非。郞威不说明这件事,让你认为双方可以扯直消魂,这就是不公平的疗结。劲秋贤侄!我并不主张怨怨相报,但是,我不能让先夫在九泉之下含屈受寃。」
此时惊寒山庄。只剩下几堆余烬,一阵夜风吹来.,使人忽然兴起一种寒衣不胜,无限凄凉的感觉。
君夫人眼光落在这几堆余烬上面,仿佛是眼前的凄凉,火后残景,更引起他昔日悲伤岁月的回忆。默默良久,让轻轻的一声嗟叹,将发出胸中块垒,腹内愁肠。
君夫人将眼光转到柏劲秋身上,点点头说道:「劲秋贤侄!你休要引咎自责,你的志向没有错,虽然祁连四手不是可以善渡之人,但是化解怨仇旧恨,自然不能因人而异,多尽心力,自有道理。所以,我不能因为你纵郞威的逃走,以及仇儿放走七阴手胡东柯的一命,而责为是错误。但是……」
君夫人说到此处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宽恕仇人固然是一种善德,我却不能因此而使先夫在九泉之下,身受寃屈。」
柏劲秋不安地叫道:「伯母!我已经知道郞威的话是谎言。」
君夫人说道:「你知道郞威说的是谎言我却要你明了我说的是眞话。」
说着话,她缓缓地移动脚步,走到附近一块大石上坐下,平静地说道:「十五年前我和我先夫居住在嵩山北麓的故居,那时候仇儿才两岁。」
天仇姑娘一双眼睛都哭肿了,半跪半倚地紧靠在君夫人身旁,听到娘说起昔日的往事,眼睛睁大了,摒息以聆,在焦急中透着一份可怜楚楚的模样。
君夫人伸手抚着天仇姑娘的头,感慨地说道:「其实十五年来,仇儿对昔年的往事,也都是漠然无知,我怕伤了她的心乱了她的情緖,分了她的神,一直都没有告诉她。」
天仇姑娘又忍不住低低地飮泣,叫了一声:「娘!」
君夫人接着说道:「那年黄河泛滥成灾,哀鸿遍野,饿莩遍地,眞是惨绝人寰的大天灾。就在这个时候,在通往开封府的通驿大道上,发生了一件震动武林黑白两道的大刼案,刼走了皇银二十万两。」
柏劲秋轻轻地响了一声,他对于「皇家银两」廿万两,没有注意。那时候武林之中,对于满淸一代,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皇家银两」莫不都是民脂民膏,被人刼走也値不得为之可惜。
君夫人看了柏劲秋一眼,,接着说道:「先夫本是隐居嵩山之麓,从不关心武林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可是这一次他听到这件消息之后,他摘下墙上久已尘封的宝剑,拂去灰尘,即日离家外出。」
柏劲秋惊诧地接着说道:「君老前辈如此再出武林,是为了这件廿万两皇银的大刼案么?」
君夫人点头说道:「是的!他立意要将这廿万两皇银找回来,交还给官家。」
柏劲秋眞不相信自己的耳朶,他几乎是口吃地说道:「那……这样岂不有违武林江湖上的规律么?君老前辈不是官家的人,又何必……何必去为官家……」
君夫人说道:「劲秋贤侄之意,是先夫不应该做官家的爪牙,更说明白一些,武林中有志节有见识之士,莫不以反淸复明为己任,先夫不应该冒此大不题。但是,贤侄你有一桩事没有知道,这廿万两的银,是赈济黄河灾民之用,与皇家何关?武林中人反淸是天经地义,可是不能害民,贤侄你以为然否?」
柏劲秋啊了一声,心里才为之恍然。
但是,君夫人又接着说道:「贤侄你知先夫临走带去的寳剑,是什么寳剑?」
柏劲秋愕然。
君夫人接着说道:「是家传的秋水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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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5-1 08:48: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敍旧花溅泪 显功石留痕



在北雁荡山惊寒山庄化为灰烬之际,君夫人以悲恸的心情沉重的语气,敍述这一段往事。当她说到君其镐携带着「秋水长剑」,去寻找刼掠皇银廿万两的黑道人士之时,柏劲秋眞是闻言大惊。
因为,柏劲秋所知道的「秋水长剑」,是白子凝数十年前就仗以成名的利器神兵,而在十五年前,白子凝正是将这柄「秋水长剑」传给他的爱女白云裳,何以君其镐其时也携带着「秋水长剑」?难道世间上有两柄同名的兵刃么?为何武林中从没有这种传说?
柏劲秋想到这些问题,一种不自觉的举动,伸手反把去抚摩着背上「秋水长剑」。
君夫人点点头向柏劲秋说道:「劲秋贤侄!你是否怀疑为何先夫也有一柄『秋水长剑』?其实到最近我才知道,世间上到目前为止,确有两病秋水长剑,至于这两柄同名之剑,究竟孰眞孰假?抑或是雌雄一对?还是一个未解的谜,不过,相信不久就可以揭开这个谜的。就是因为我知道这件事的眞相,才使我想起一个莫大的错误,乃至于要遗憾到永远。」
柏劲秋霎时间心里一动,忽然间想到另一件事,当时连忙问道:「请问伯母是什么一种误会,使伯母如此衷心耿耿不安?」
君夫人抬起头停了一会,又摇摇头说道:「待我说完了这一段武林公案,再说这件事。」
君天仇姑娘此时只是全神贯注在爹爹的往事上面,因为十五年前,娘从没有告诉过她详情内幕。
所以她急着追问道:「娘!当时爹追踪抢刼银两的贼人,是不是就是这次寻仇报复的祁连四手?」
君夫人点头说道:「廿万两皇银不是小数目,既不便搬运,又不便隐藏,你爹爹很容易追踪到中条山麓,就赶上了运银的车辆。」
君天仇姑娘含着泪水,又充满骄傲地心意说道:「娘!我爹只身仗剑,没有任何帮手,昂然去追赶刼持廿万两皇银的贼人,这份胆量,眞是令仇儿骄傲。」
柏劲秋接着说道:「君老前辈是基于黄河两岸千万灾民,嗷嗷待哺,义之所在,奋不顾身。」
君夫人微微点头说道:「义之所在,这当然是一种内发的力量,但是,最大的原因,还是先夫自恃一身武功,可以傲视武林。」
这傲视武林四字,若是出于旁人之口,也不过是夸大之词,可是如今出自君夫人之口,决没有夸大之意在内,那应该是说,君其镐在世的武功,武林之中能与一敌者,寥寥可数几人而已。
这句话所给予柏劲秋的是无比的惊讶,而不是懐疑。
他对于君夫人的品德为人,已经有极深的了解,他不会怀疑君夫人说话有不实的成份,但是,他惊讶的是,像君其镐如此高深武功的人,为何在十五年前默默无闻,十五年后依然是毫无传说?
君夫人对柏劲秋看了一眼,又接着说道:「劲秋贤侄!你以为仇儿目前的功力如何?与你相较之下,又是如何?」
柏劲秋没有料到君夫人会突然对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当时微微一愕,等他回过神来,正待说话的时候,君夫人又接着说道:「照你所了解的程度实说,不许有阿谀不实之词。」
柏劲秋一时想不到君夫人突然间问这件事的用意何在,只好认眞的说道:「天仇小妹的功力衡诸当前武林,于年轻一辈当中,可列身一流好手。若与小侄相较,其内力方面,可能有稍逊之处,其他诸如剑招与轻功,可谓不相上下。」
君夫人点点头说道:「仇儿内力基础扎得不好,还是有待努力。其他正如劲秋贤侄所说,衡诸当前武林年轻一辈,已无逊色。」
君天仇姑娘在一旁仰起头奇怪地问道:「娘—妳说这些做什么?」
君夫人说道:「仇儿—娘要告诉妳秋哥哥,妳这身功力,是娘在十五年前,亲自传授给妳的。」
柏劲秋连忙躬身说道:「伯母朝夕指点,天仇小妹耳濡目染,再加以用心学习,天资聪颖,有此成就,乃是意料中之事。」
君夫人点点头深以为是接着,又问道:「劲秋贤侄你以为我的功力如何?」
柏劲秋惶然说道:「伯母功力自是惊世骇俗,不同于人,小侄何敢擅加论断?」
君夫人说道:「劲秋贤侄没有见过我展露过任何身手,倒眞的是难以论断。」
说着话,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地向前走过去。
君天仇姑娘惊讶地拉住夫人的手,不安地叫道:「娘!妳要做什么?」
君夫人黯然地望着天仇姑娘说道:「仇儿!妳休要惊讶娘的行动失常,娘要为妳爹爹争一个公平的论断,不惜流入任何世俗的举止。」
柏劲秋不解地随在君夫人身后,他实在不敢任意揣测君夫人的用意何在。
君夫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面对着一块岩石,约有八步距离,立足站定。转过头来对柏劲秋问道:「相隔八步,面对岩石,若用劈空掌力重手法,隔空递掌,劲秋你能在石上留下何等痕迹?」
柏劲秋脸上一红,连忙说道:「全力发掌,约可使岩石碎裂若干。」
君夫人点头说道:「你能隔空递劲,八步之内,掌风碎石,已是堪称难能了。」
说罢话,突然抬起右手,一翻手腕,霍然向前推出一式极其惊人的大力掌式「推山赶月」,就在这一掌推出之际,周围风力劲道毫无,但是,八步之外的岩石,微微地撼动了一下,柏劲秋眼快,立即看出岩石上,已经印下一个深约七八分的手掌印痕。
柏劲秋这样一眼之下,心里大吃一惊,连忙说道:「伯母掌力撼动八步之外的千斤巨石,石上留痕深达寸余,小侄大胆而言,当今武林能有此等功力者,已经寥寥可数。小侄今日有幸大开眼界。」
君夫人点点头说道:「但是我这一身功力,正是先夫昔日口授心传。而我却懒予苦练,直至十五年前,先夫不幸遭受意外,我才携仇儿隐居北雁荡山,重新开始苦练。劲秋贤侄若以为我的一身功力,尙称『不俗』二字,则对于我方才所说的先夫功力足以傲视武林,确是言出由衷。」
柏劲秋这才明白,君夫人不惜如此转弯抹角,甚至亲手展露一手功力,只是要证明她所言非虚,来袪除柏劲秋的怀疑。
柏劲秋心里一急,不觉额上汗珠滚滚,惶然说道:「小侄从未敢有丝毫怀疑伯母所言非实之心。」
君夫人摇头说道:「我不是为你释疑,而是方才我所说的,要为先夫在这件公案上,争取公平的论断。以先夫一身功力,慢说手中还持有神兵利刃秋水长剑,就是赤手空拳,对付祁连四手,他们也不堪一击,如此方才我所说的『挟众凌寡』,岂不是血口喷人,对先夫的一种不公平么?」
柏劲秋默默地点头,没有说话。
君夫人又接着说道:「先夫在中条山麓,找到了祁连四手之后,稍露功力,四手震慑自知不敌,便遵照先夫之意,将廿万两皇银,不声不响地又送回到开封,用作账济灾民之用。廿万银一失一回,没有人知道是祁连四手所刼,更没有人知道先夫只身仗剑,威慑羣魔送还皇银之事。先夫之意,只要将皇银送还账济灾民,其他一切,何必追究?得放手时且放手,何况祁连四手能及时悔过,尙不失为识时务的人,自然不必损失他们的名声,更不必伤损他们的人。又谁知道这种一念之仁,导致先夫丧失性命……」
说到这里,君夫人仰首苍天,潸然泪下。
站在身边的君天仇姑娘更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哽咽地说道:「娘!我爹爹后来……后来呢?」
柏劲秋愤然地说道:「后来一定是祁连四手心有未甘,又重新施坏算计君老前辈。」
君夫人点头说道:「祁连四手宫始至终是心有不愿之意,但是,慑于功力不如先夫,佯作表面服贴而已。先夫为人忠厚,不知究里,倒认为祁连四手不失为光明磊落之人,就在这种心存不防的情形之下,中条山麓,祁连四手突然一齐出手,先夫于深中七阴掌力之余,犹愤而出手,震毙神机手安盖天,后来才重伤毙命。」
柏劲秋亦为之愧愤不已,黯然说道:「君老前辈一片仁心,换得如此下场,祁连四手眞是死有余辜。但是,今天……今天我们……」
柏劲秋说不出心里的惭愧与后悔,他觉得今天纵容祁连四手的残余如此轻易逃去,而且是在纵火焚毁了惊寒山庄之后,柏劲秋认为是很公平的让他们从容而去,眞有后悔莫及之感。
君夫人转过身来,面对着柏劲秋,慈祥无限地说道:「劲秋贤侄!我今天向你说出这一段往事,并不是要你因此而惭愧与后悔,你不能因此而放弃了你所立的志向。你所做的,没有错误,甚至于仇儿她如此做的,也没有错误。佛家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今我应该说,我不宽恕我的仇人,谁去宽恕自己的仇人?每个人如果都能从自己做起,武林之中,终会有一天,祥和一片,安乐无边。」
柏劲秋心中感极,不觉眼睛为之湿润,低声说道:「伯母一片仁心,永足范式。不过患极不悔之徒,恐怕不是轻易可以感化得回头的。像祁连四手之类……」
君夫人说道:「劲秋贤侄!天下无不可善渡之人,你尽力吧!你还记得诸葛武侯七擒孟获的故事么?人心似铁,终熬不过情感如炉。所以,我方才所说的一段事,除了为先夫争取一个公平的论断之外我要借此,而忏悔我心头的不安。」
有什么事会使君夫人内心感不安,而要用这一段往事说明的呢?柏劲秋当时茫然地望了君天仇姑娘一眼,天仇姑娘也为之茫然。
君夫人接着说道:「先夫在中条山麓中了七阴掌力,伤及要害,终于挨到了家里,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是,他的秋水长剑,却在中条山麓失在祁连四手几个人的手上。因此我就以秋水长剑作为寻仇报复的标的!」
柏劲秋遽然惊叫一声,急忙地说道:「伯母!妳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妳是因为……」
君夫人摆手止住柏劲秋的说话,她自己接着说道:「你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全部经过。」
君天仇姑娘又抢着说道:「娘!我奇怪妳当时为何会以秋水长剑为寻仇的标的?」
君夫人叹了一口气说道:「当时娘所得到妳爹爹最后的遗言,只是断断续续说明中条山的经过,最后他只指出『祁连四手』四个字,将叫我从何找起?但是秋水长剑尙不失为一个明显的标的。」
说到此处,君夫人转而又向柏劲秋说道:「十五年前,我以忍辱负重的心情,携带着天仇和她哥哥,母子三人隐居在这北雁荡山深谷之内,自己苦练昔日所学,并严督她兄妹二人勤习武功,直至前年,我才让她哥哥到江湖上去暗访祁连四手和秋水长剑,而我母女二人也趁此慢慢走动江湖,当然也是在察访秋水长剑。可是没有料到,察访两年后,我做错了一件歉疾难安的事。」
柏劲秋此时虽然不是完全明了,至少可以说是已经明了十之八九。当时他正准备说话,忽然间只见君夫人抬起头来,向着前面十七八丈远的一棵大树上,缓缓地说道:「姑娘!我想说的,应该说的,都已经说明白了,姑娘|妳能原谅我的错误么?」
君夫人如此一说话,柏劲秋和君天仇姑娘都不觉为之大惊,原来在惊寒山庄附近,早就藏了有人么?
尤其是柏劲秋更是为之吃惊,听君夫人如此说话,难道藏在附近大树上的人,会是……」
柏劲秋还没有敢再想下去,只有对面十七八丈远的地方,突然一条人影从树荫深处,冲天拔起五六丈高,迎着星光,宛如一只亮翅翱翔的大白鹤,在半空中一个转侧,霍然掠翅下落。就在他如此陨星下坠,刚一沾地之时,立即疾化一式极美妙的「游龙扑浪」半地顿起三尺,风声起处,悠然没有一点火气,翻落到君夫人面前。
这里人影尙未落定,柏劲秋不禁脱口大叫:「云妹妹!果眞是妳呀!」
这一声喊叫当中,充满了欣喜、惊讶、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喩的复杂情緖。
柏劲秋他欣喜的是:云妹妹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她安然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而且神釆是如此的飘逸,玉容是如此的焕发。
他惊讶的是:云妹妹别后不过月余,功力却有惊人的进步。就凭方才从树荫中凌空拔起五六丈高,这已经不是云妹妹月前的功力所可以比拟,就是比之于当前武林一流高手也毫无逊色之处。云妹妹是从何处得到高人指点,抑或是得到更好的奇遇,使他功力飞跃进步到如此程度?
白云裳姑娘飘然现身之后,只微微地对柏劲秋一笑,立即转身走到君夫人近前,深深行礼恭谨地说道:「晚辈白云裳,拜见……」
君夫人伸手挽住白云裳,立即接过来说道:「白姑娘!若不以为我托大,妳还是跟妳秋哥哥一样的称呼我伯母吧!」
白云裳姑娘顺从地随即恭敬地叫了一声:「伯母!」
这时候君天仇姑娘突然扑将过来,伸着双手拉住白云裳姑娘的一双柔夷,亲切地叫了一声:「云姊姊!」
但是,天仇姑娘这一声叫过之后,立即又低下头,惭愧无似地说道:「云姊姊!妳能原谅我么?我眞对不起妳!我眞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妳陪罪?云姊姊!妳打我、骂我好么?」
白云裳姑娘心里一阵激动,一伸双手,将天仇姑娘搂在怀里,微有颤抖地说道:「小妹妹!」
天仇姑娘立即抢着自己介绍道:「云姊姊!我叫天仇。」
白云裳姑娘被君天仇这种亲切眞诚,热情而又天眞的态度,感动得绽颜笑起来,她紧紧地搂住天仇姑娘,亲切地说道:「天仇小妹!妳眞好!我眞高兴有妳这样妹妹。不过天仇妹妹!妳千万不要再说自责的话,那样我将永远不安的。」
白云裳说着又转向君夫人说道:「伯母!其实云儿未到北雁荡山来之前,已经深深地了解伯母的为人。而且,到达此地以后,伯母已经将这一段经过说给我听了,一切都明白了,伯母和小妹又何必再将此事耿耿于怀?」
君夫人叹气说道:「云姑娘!我早随先夫隐居嵩山之麓,早已不沾人间是非,立意落个与人无忤。如今为了夫仇,才又走入武林,没有料到,第一件事就使我犯了如此重大过失,如何能叫我安心无挂?」
白云裳姑娘忽然笑着说道:「伯母!其实说起来我还应该感谢妳和天仇小妹!」
君天仇姑娘瞪大着两只眼睛,怔怔地说道:「云姊姊!妳说笑话了,妳还要感谢我那一掌么?」
白云裳姑娘搂着天仇小妹,笑着说道:「天仇小妹!要不是那天遭遇到那一个意外,我怎么会有一次绝大的奇遇呢?」
白云裳说到此处,放下君天仇姑娘,向着柏劲秋含笑说道:「秋哥哥!你好么?我一直躭心着你的酒毒不能解除,没有想到我恩师眞有先见之明,她说你不但没有危险,说不定还要因祸得福。如今看妳如此神淸气爽,容光焕发,果然让我恩师二言料中了。」
柏劲秋连忙问道:「云妹妹!妳恩师是谁?妳这次究竟遇见到那位高人?」
君天仇姑娘却拉着白云裳的衣袖,缠着说道:「云姊姊!我要妳先说,妳说妳究竟有什么奇遇,反而要感谢我呢?」
白云裳姑娘拉着天仇小妹的手,含笑说道:「其实妳和秋哥哥所问的事,是二而一的一件事,让我慢慢地告诉妳。」
君夫人慈祥地抚摸着天仇姑娘的头,眼睛却望着白云裳姑娘和柏劲秋,含着一份可亲的微笑,微微地说道:「仇儿能和你们一见如故,使我也感到一份难言的安慰。只是仇儿自幼生长在北雁荡山,山居已久,对世俗礼仪,自是欠缺良多,云姑娘和劲秋贤侄还要多予敎导与谅解。我将更由此而安心引以为慰了。」
君夫人这几句话,不知道是否别有用心,当时柏劲秋和白云裳两人的心里,都为之微微一动。不过他们两个人都立即抢着说道:「伯母!天仇小妹聪明朴眞,神仙中人,我们会像亲妹妹一样地和她相处。」
君夫人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心地都好,我才如此托付你们。」
君天仇姑娘愕然地叫道:「娘!妳怎么?……」
惊寒山庄已经化为灰烬,妳云姊姊要为妳畅述她的奇遇,可是连一口茶水都没有,我们先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再慢慢的详谈。」
天色已经渐渐地透出晨曦,北雁荡山的深谷里,随风飘来带着潮气的淸凉,君夫人带领着他们三个人,慢慢地越过惊寒山庄的原址,走上北雁荡山的绝顶,去迎接将起的朝阳。
北雁荡山大龙湫的瀑布,隆隆如雷,宛如匹炼般飞泻到下面,碎玉溅珠涌起千堆白雪,蔚为雁荡奇观。
就在瀑布之旁,依石傍山,背泉临溪,有一间极小的茅屋。
在这间空徒四壁的茅屋之中,如今生起一堆新火,上面架着一个瓦壶,腾腾的热水,冒出一股淸香扑鼻的茶味。
在火的四周,坐着君夫人,君天仇白云裳两位姑娘,还有柏劲秋。
白云裳姑娘娓娓地敍述着她的一段奇遇,当柏劲秋和君天仇姑娘听到白姑娘说到一个月之内,深获酒仙的眞传,眞是一则以惊,一则以奇,同时又无边的羡慕。
柏劲秋突然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沉重地说道:「在这一个月之内,我自己的遭遇,以及云妹妹的惊人奇逢,使我警觉到,武林之中,愈是重大的怨仇血债,都是一些穷凶恶极之人所引起,而这些人不但都有一身独到的武功,更是难能善与。……」
君夫人微微抬起头来望着柏劲秋说道:「劲秋贤侄言下之意,是有动摇你『化解怨仇,善渡凶恶』的初衷了么?」
柏劲秋连忙接着说道:「伯母在如此悲愤之时,犹能宽恕仇敌,期其终能向善,小侄何能擅改初衷?而是小侄因此而更形坚定一项几经酝酿的心意,那便是:『消弥怨仇,淸除暴戾,仅凭诚心和毅力,是不足以为功,还应该有深厚的功力,作为后援。』因此,小侄有两点浅见,就敎于伯母以及云妹妹天仇小妹的当前。」
君天仇姑娘闪亮着大眼睛,认眞地说道:「秋哥哥!你是有了新的决定么?」
柏劲秋坐正了身子,正着脸色说道:「虽然二月二日已过,龙首山之行即使立刻起程,也无法遇到眇叟,但是,只要我的一点诚心尙在,只要我能有这份机缘,相信还能邂逅这位武林奇人。愚意以为,也只有如此不经指点,全凭自己一往直前的勇气和诚意,去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眇叟,才能表达出我立志之眞与求艺之诚。」
白云裳姑娘闻言第一个含笑赞同,姑娘含笑点头说道:「能有如此决心,秋哥哥尙有何事不可为君夫人也点头说道:「凡事机缘确是重要,云姑娘若不是机缘,何时能遇到酒仙李谪凡这位武林前辈?若全凭旁人指点,不仅稍减诚意,而且只怕在徒劳往返之时,容易顿起灰心之念。」
柏劲秋霍然说道:「如此小侄这第一点意见,便是即刻起程,我要遍访名山大川,拜谒眇叟老前辈。」
君天仇姑娘顿有所思地立即说道:「秋哥哥!是你一个人前去么?」
柏劲秋点点头。天仇姑娘立即又说道:「那……云姊姊呢?」
柏劲秋望了白云裳姑娘一眼,回答着说道:「关于云妹妹的去向,便是我这第二点意见所要说明的。」
白云裳姑娘神情微微一愕,但是,她立即露出微微的笑容,说道:「秋哥哥!你对我的行程已经有了安排么?」
柏劲秋点头说道:「云妹妹若不以为愚兄越俎代疱见责,愚兄便要大胆说明。」
君夫人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有君天仇姑娘迫不及待地问道:「秋哥哥!你有高见还不早些说明,还如此卖弄关子,眞是急煞人。」
柏劲秋忽然收歛起脸上的笑容,正颜说道:「秋水长剑既然尙有一柄留在祁连三手的手上,君世兄如今还在追寻之中,这柄秋水长剑的急需追回,是为必要。因为不如此,不仅无法上安君老前辈在天之灵,而且让一柄秋水长剑此等利物神兵,留在魔头之手,更能助长凶燄,如虎添翼,终非武林之福。」
白云裳姑娘忽然接着说道:「秋哥哥之意,是要我去寻找另一柄秋水长剑么?」
柏劲秋点头说道:「我请妳和天仇小妹一同前去。」
君天仇姑娘闻言眼睛为之一亮,转身一把拉住白云裳姑娘说道:「云姊姊!妳会陪我到江湖上去找这柄秋水长剑么?」
白云裳姑娘微微皱起一双黛眉,说道:「秋水长剑的立即追寻,确为至要之事,但是,祁连三手这次到北雁荡山来,竟然没有看到他们携带此一寳物,显然另作埋藏,不知伯母此次会见君世兄之时可曾得倒任何蛛丝马迹可资寻找的线索。」
君夫人接着说道:「小儿君思已为此事追踪另一个可疑的江湖好手,所以此次没有随我同阵回来。稍待时日,小儿回到此地,定有所说明。」
白云裳姑娘忽然说道:「秋哥哥!如此我在此地决心等候君世兄归来,但愿秋哥哥下次再回到惊寒山庄之时,能够看到两柄秋水长剑。」
白云裳姑娘说此话时,本是无心口出,随意说来,不料日后在两柄秋水长剑重逢之前,不仅掀起一场情场风波,而且险险酿成一场流血拼鬪。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柏劲秋当时听到白云裳如此一说,豪情万丈,站起身子说道:「如此我立即告辞,后会有期。」
说罢站起身来,对君夫人一躬到地,对两位姑娘拱拱手,昂然转身,步下北雁荡山而去。当时君夫人缓缓地走到门口,目送柏劲秋疾如流水地飞驰下山,不觉点点头说道:「劲秋贤侄能如此昂然而去,不作小儿女态,倒不愧为至情至性之人,能如此,他尙有何事不可成?」
君夫人这两句话,说得旁边的白云裳姑娘脸上浮起―层红晕,故作没有听到,拉着君天仇姑娘说道:「天仇小妹!趁着这几天等妳哥哥回来反正闲暇无事,何不来一次斩荆披棘,将惊寒山庄重新建造起来,将来秋哥哥再来北雁荡山之时,也好让他吃一惊。」
君天仇姑娘鼓掌称善,这一对武林侠女,心机与膂力,都是不让须眉,果然挥动长剑,伐木斩树,为重建惊寒山庄而忙碌起来。
按下两位姑娘凭两人之力,大兴土木,重建惊寒山庄之事暂时不表,且说柏劲秋只身一人,疾驰下山之后,他缓下脚步,回过身来,遥望着面前云雾缭绕的北雁荡山,心里禁不住有一种离情别緖,在不断地翻腾,他心里暗自说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并不是我柏劲秋铁石心肠,毫无依恋之意,而是我若再不奋发振作,将来一无所成,我如何对得起易梦苣妹妹的期望?」
柏劲秋如此默默地凝视着北雁荡山好一阵,虽然此刻北雁荡山是云雾迷濛,令人有云深不知处之感,但是,柏劲秋却仿佛看到了伊人倩影,凝眸黯然,终于他长吁一口气,转身展开身形,疾驰而去。
当柏劲秋奔上通衢大道之后,他停下脚步,遥望这条大道两端尽头,顿时使他有何去何从的感觉。
柏劲秋如此稍一思忖之后,他决心前往河南,自古八方风雨会中州,是为英雄豪杰荟萃之地,而且,中岳嵩山独峙其间,为当今武林各大门派视为泰山北斗的少林一派发祥之地,此去即使不能遇见眇叟,相信也会遇上一二武林奇人。
从浙东北雁荡山,前往中岳嵩山,眞可以当得上是关山阻隔,千里迢迢。
柏劲秋一人一骑,虽不是兼程赶路,却也沿途未停,好在只身一人,毫无牵挂之处,每日黎明即起,天黑投店,走得倒也不慢。
这天从郑州南下,柏劲秋正准备先登中岳,瞻仰这个名山大岳之后,再慢慢地寻访,忽然柏劲秋发觉到道路上的情形有异。从郑州南往的大道上,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按理而言,这也算不得奇特之事,中州之地,人文荟集,何况是通衢大道?如此车水马龙的情形,应该当他是司空见惯之事。
但是,柏劲秋所惊异的并不是这些络绎不绝的马车,而是乘坐在这些马车上面的人。柏劲秋闯荡江湖不久,识人虽然不多,然而他对于普通行旅客商,和武林人士,落眼便自分明。
在这些马车之上,不但全是武林人士,而且其中不是名震黑白两道的名家高手。就柏劲秋所能认得出来的,便发觉到有远自西南的靑城赶来靑城名剑手,有武当派的剑术大师,有独来独往的黑道人的名人,有结伴而来的江湖上的魔头。
这些人虽然都是行色匆匆,但是,都没有任何焦灼紧张的模样,以柏劲秋的经验暗忖,附近定是有一场武林盛会,才使得这些人纷纷远道而来。但是,究竟又是一次什么样的武林盛会,能惊动这些远近高手,黑白能人?
是少林寺发生甚么大事么?少林本院近数十年来,已经有逐渐式微的趋势,这是武林中人大家心里一种共同感觉,因此,度情衡理,少林寺不愿如此惊世骇俗,在武林中再兴风起浪,无事生端。
柏劲秋几经揣测,都觉得毫无是处,当时一赌气索性不再独自揣测,反正纵马随在众人之后,事到头来,自然分晓。
柏劲秋正如此决心纵马扬鞭之际,忽然身后一阵蹄声震地,一骑飞去,掠过柏劲秋的身旁。当时一阵香风,卷起如烟的黄尘,在黄尘里,但见一骑雪白,马上一袭红裳如火,如此红白相映,分外惹眼,柏劲秋忽然间想起来北雁荡山惊寒山庄的君天仇小妹妹,也是如此一身红裳如火。
柏劲秋如此一念未息,忽然前面那匹白马,啸聿聿一阵长嘶,顿时勒停下来。尘头止处,那红衣倩影忽然掉转螓首朝柏劲秋望来。
两匹马本来相隔不远,如此一停一勒,彼此也不过只有三丈之间,如此这一瞬间,使柏劲秋看到了一个绝色的面庞。
蛾眉、星眼、琼鼻、樱唇、满头靑丝,正以一幅丝绸裹住,益增妩媚之姿,不但是人生得是绝色的美,尤其是那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正迸射着一种奇样的光芒,如果要用笔墨形容,只能说是:增一分则胖,减一分则瘦,涂脂则太红,擦粉则太白。如果说这位马上美人有何缺陷,只能说那一双眼睛,足以令人心魂飘荡,终非好事。
柏劲秋突然被对方如此凝眸一看,不由地脸上一热,立即偏过头去,剩下微一使劲,纵马放蹄,向前驰去。
刚一经过这位美人身旁,忽然听到一阵银铃样的笑声,在这一阵银铃串空的笑声未了之际,莺声燕语地说道:「这位相公请留步,妾身有事要向相公请敎!」
柏劲秋虽然不是鲁男子,但是,他是一位守正不阿,端行敦品的君子,方才那一瞬的注视,已经使他深为自责,所以才立即纵马而去,可是,没有料到此刻竟然指名向他问话,柏劲秋自然不能不理,当时他收缰勒马,旋转回身,拱手正色说道:「这位女侠唤住在下有何指敎?」
那女的噗嗤地笑了一声,娇声问道:「相公如何知道小女子是习武之人,而称我一声女侠?」
柏劲秋依然正色庄颜,目不邪视地说道:「女侠马行如风,身手非凡,不谙武艺,焉能臻此?」
那女的娇笑着说道:「相公!你看人竟是看得如此深入骨髓。」
柏劲秋突然间让这种迹近挑逗的话,惹起一阵厌恶之意,当时心里立即想道:「这人说话为何如此不敦品?眞是人不可以貌相。」
当时柏劲秋便拱手说道:「女侠若无他事相询,在下尙须赶路,就此告辞。」
说着话,一带丝缰,掉转马头,便要策马驰骋而去。那女的忽然又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微微颤抖之意,她说道:「相公!你能在厌恶之念发生之时,还肯叫我一声『女侠』,足见你心里并非断然不愿与我说话。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违心而去?」
柏劲秋一听之下,心里大吃一惊。因为柏劲秋虽然策马而去,心里却也在想着,这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为何说话如此没有分寸?眞是天地生人,难能万全。当时心中确有惋惜之意,这时候被对方一语中的,说到心里,如何不叫他为之吃惊?
就在这一瞬间,这位红衣女子,也纵马赶到柏劲秋身旁,含笑可掬,吹气如兰地说道:「请问相公尊姓大名?」
柏劲秋一见人家追上来问话,怎好置之不理?当时在马上微微一欠身答道:「在下柏劲秋。」
那红衣女子没等柏劲秋话说完,便立即笑吟吟地哟了一声,接着说道:「原来是柏相公,小女子丘眉,今日能见到相公,眞是三生有幸。」
柏劲秋觉得这穿红裳,自称丘眉的女子,言行举止之间,有一种冶荡之意,而且谈吐也觉得俗俚不堪,当时眞不愿意多与之搭讪,微微地一点头说道:「丘姑娘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指敎!在下就要赶路先行。」
丘眉闻言咯咯地娇笑了一下,斜乜着星眼,娇媚无比地说道:「柏相公!既是大家同道而行,何不彼此并辔驰骋,也好路上解个寂寞。」
柏劲秋虽然对于丘眉露骨的挑逗,引起一阵怒火。但是,他依然抑止下去,皱着眉说道:「丘姑娘!妳说是与在下同行么?」
丘眉扬了一扬细长的蛾眉,接着说道:「柏相公!你不是到五虎岭去的么?」
柏劲秋当时一怔,心里立即奇怪地一转,五虎岭是在嵩山之东,既非通衢要道,又非著名山岳,到五虎岭所为何来?柏劲秋闪电一想,想到此处,便说道:「如此说来,丘姑娘是前往五虎岭去的了?」
丘眉噗嗤笑了一声,竟伸着尖尖玉指,遥遥地戳了柏劲秋一下,娇笑着说道:「说你聪明你又装傻,你既然能第一眼便看出我是身藏武功的人,难道还不知道我是和大家一样,都是前来五虎岭的。」
柏劲秋不觉口中重复地自语一遍:「和大家一样!」
说到这里,顿时失声惊讶地说道:「丘姑娘之意,这一路之上,经过这些三山五岳的高手,都是前往五虎岭,他们都赶到五虎岭,为了何事?」
丘眉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斜着眼睛,说道:「柏相公!你是有心在我面前装假?抑或是眞的不知道?」
柏劲秋闻言正色说道:「在下与丘姑娘萍水相逢,如何能以诺言相欺?在下只是路过此间,前往嵩山游览名胜!并非前往五虎岭,故对五虎岭上的一切,均漠然无知,姑娘为何以在下故作不晓之态?」
丘眉笑嘻嘻地哟了一声,点点头向柏劲秋说道:「那就算我错怪了你可好!你也犯不上这样发急呀!既然你不知道,就让我告诉你好了,你可愿意听么?」
柏劲秋当时对于这些武林高手,黑道上的能人,纷纷前往五虎岭,确是感到奇怪,他也急于一知其中的实情。当时便对丘眉说道:「黑白两道高手,纷纷前往五虎岭,想必是武林中有何大事,丘姑娘如能相告,在下愿意洗耳恭听。」
丘眉娇笑着说道:「这件事是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好在此去五虎岭,路程已经不远,时间还有裕余我们也不必急于赶路。我也不要你洗耳恭听,倒是不妨请你下马,让我们坐在道旁,听我从头到尾的告诉你,你看可好?」
丘眉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然话中没有什么其他外意,但是,娇笑连连,媚态横生。尤其一双眼睛,波光流转,荡意漾然。
柏劲秋既然无意在途中多惹是非,一心只是希望在名山大川,寻访眇叟,所以对于这些武林集会,本就无甚兴趣。而方才他也只不过是一时好奇的问起,如今他见到丘眉如此形态,那里还敢领敎?所以当时一听丘眉如此一说之后,立即正色拱手说道:「既然说来话长,在下不敢有烦姑娘淸神。而且在下前途尙须赶路,也无法在此静听姑娘详述,姑娘盛意,在下心领。」
说罢拱拱手,一抖手中的丝缰,催动胯下坐骑,向前走去。
丘眉当时「咦」了一声说道:「你这人眞怪,这等难得一见的大事,你竟然无动于衷地不愿意一闻么?」
柏劲秋微微地顿了一下,还没有回答,便听到身后蹄声得得,丘眉又赶了上来,和柏劲秋落个并肩双骑,笑嘻嘻地对柏劲秋说道:「武林中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秘笈拳经,如今在五虎岭出现,天下高手,都被纷纷吸引前来,你竟然不屑一顾?柏相公!你是眞的还是假的?」
柏劲秋皱着眉说道:「在下实在……」
在柏劲秋的心中,他实在是对于丘眉这位萍水相逢的姑娘,有敬鬼神而远之的心理。但是,他又不能如此直言说出,只好说道:「在下实在无意去参与这次武林盛会,而且在下福薄能鲜,利物神兵与在下无缘,所以五虎岭之事,不听也罢,免渎姑娘淸神。」
丘眉仿佛是跟定了柏劲秋,仍旧在柏劲秋身旁,紧紧地跟随,一方面又媚态无边地笑道:「我不相信你眞的对于这件事没有兴致,武林中人,对于利物神兵,拳经秘笈,多是梦寐以求,如今就在眼前,焉能过门不入?何况这次五虎岭羣雄靖集,大家想亲眼一见的东西,又是久已名传武林的秋水长剑和六合眞经呢?
柏劲秋本是在思索,如何撇开这位丘姑娘的无谓纠缠,突然听到「秋水长剑」四字,心神为之一震,宛如晴天中突传霹雳,月夜里乍起焦雷,当时柏劲秋急转回身,连忙问道:「什么?秋水长剑?」
柏劲秋如此突然急切地一问,霎时间倒是把丘眉吓了一跳,但是,她立即回过神来咯略地响起一阵娇笑,媚眼乜斜,樱唇微撇地说道:「你这么急做什么?你不是对于利物神兵没有兴致么?」
柏劲秋被丘眉如此一问,不觉脸上飞红,勒住丝缰,转过身来问道:「请问丘姑娘,这次五虎岭引得羣雄靖集的,便是闻名于世的秋水长剑么?」
丘眉笑道:「看様子这柄秋水长剑,是打动了我们柏相公的心了,我以为你眞是那么毫不动心一本正经,原来铁石心肠也还有化作绕指柔的时候。这样说,你是愿意听我为你细细地道来了?是么?」
丘眉如此一语双关,大胆露骨地挑逗,柏劲秋不觉微微地皱起双眉。
柏劲秋虽然不知道丘眉是何许人?她如此紧紧纠缠所为何事?但是,他对于丘眉这种迹近挑逗撩拨的举动,感到厌烦,他几次想抖手拂袖而去,然而,他终于按捺住自己,他希望从丘眉口中,得知秋水长剑的内情。
当时柏劲秋只缓缓地说道:「在下只是奇怪,久闻这秋水长剑是当今武林有名高人白鹰成名利器,如何会出现在五虎岭?又为何引动这许多人纷纷前来,难道白鹰这位武林前辈要在五虎岭,当众封剑从此退隐了么?」
柏劲秋这几句话,果然引得丘眉急思一吐为快,连忙说道:「相相公!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来!让我们下马,坐下来慢慢地谈。」
柏劲秋微微含笑说道:「我们如此并辔而行,慢慢谈来,不也是甚好么?」
丘眉却于此时冷不防地一伸皓腕,轻展柔荑,将柏劲秋的右膀一把抓住,眼睛里放射着火般的光亮,两颊嫣红,媚态万千,荡意凌人,娇滴滴地说道:「坐在道路旁边,我们慢慢地谈话,不比这马背上要强上百倍么?」
柏劲秋几时见过这种阵仗?当时脸上急得通红,正准备甩手而去,忽然,丘眉右手一紧,尖叫一声:「快下来!」
丘眉如此一紧手力,柏劲秋立即感到宛如一道铁箍,紧紧地束住右臂,而且那一拉之势,何止力道千劲,事起仓促,柏劲秋身不由己从马上一翻而落,跌在地上。而且,正好和丘眉跌在一起,使柏劲秋刚一感到「柔棉棉、热浑浑」,忽然头上面一阵劲风尖啸而过,夹着千百道细小光芒,一闪而逝。
柏劲秋不觉为之愕然,这是何人如此突然一阵偸袭。他正待翻身而起,丘眉又一拉他,贴在柏劲秋的耳边,轻轻地说道:「慢些起来,等这一阵断肠神砂过去。」
柏劲秋一听「断肠神砂」四字,始而一怔,继即心神大震,也顾不了丘眉的阻拦,霍然一个翻身,挺然而起,朝身后看去。
身后来路,约在七八丈远的地方,站定了一个怪人。说他是怪人,那是因为来人从上到下,无一处不是异于常人。
头上戴着一顶极讲究的文生巾,当中一块晶莹白玉,光泽可鉴,可是文生巾下的一张脸,令人见而胆寒。有一半脸,长满了红肉紫瘤,一只眼睛仿佛是个血窟窿,湿湿地流着血水,一个耳朶也没有了,嘴也扯得奇形怪状。可是另一半脸,却是意外的如白脂玉粉,那一只眼睛,也是光亮慑人,顾盼有神。看样子这张脸原本是英俊动人,后来遭受残害,毁掉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徒然更加对衬得另半边脸的丑陋、狰狞、恐怖与奇怪。
身上穿着一袭不知是何种质料的长衫,轻飘飘地没有一丝皱纹,而且在阳光照耀之下,熠熠生光。在这袭极其美观的长衫之下,只有一只脚站在地上,另一只脚,是被一根拐杖夹在胁下代替着。
扶着拐杖,露在外面的那只手,细白纤长,美好一似女子的尖尖玉笋,可是另一边,在飘飘大袖之下,露出的是一根擦得雪亮的铜手
在这个人的一身,充满着丑与美的对衬,也表现着善与恶的形象。他站在那里,一只眼睛射着慑人的光芒,钉在柏劲秋身上。
柏劲秋站起来以后,抱拳当胸,沉声问道:「在下与尊驾毫无过节,尊驾如此暗下毒手,使人险遭无辜不测,但不知尊驾何以敎我,在下愿在此地敬聆。」
那个丑怪的人丑怪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气说道:「我要你死,还用得上『暗下毒手,』四个字么?」
言犹未了,此时丘眉已经从地上一个鱼跃,贴着马身跃上马背,右手抓住丝缰,左手伸在那一身鲜红的衣襟之内,侧转身子,微微地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成心要我死,才如此暗下毒手,是么?」
这几句话,和他这一份微微的笑容,无异是三九玄冰,其寒无比,与方才和柏劲秋说话的神态,迥然不同。
对面那个怪人原本凶燄万丈,狰狞可怖,可是此刻一见丘眉挺身而出,仿佛一团火燄浇上了一盆凉水,顿时萎缩不堪,从那张可憎丑陋的脸上,困难地挤出一点笑容,嗫嚅地说道:「眉姑!我怎么会对妳暗下毒手?」
丘眉冷冷地露牙狞笑一声,冷哼了一下说道:「那你方才那一阵断肠神砂,是什么用心?」
那丑怪的人尴尬地笑道:「那是……那是给这小子一个警告,要他少动眉姑的坏心眼。」
丘眉忽然咯咯地一阵娇笑,笑得那么悦耳动人,半晌才停下笑声,突然笑容「收,寒着脸说道:「金炎三!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嫉妬!你吃醋!你眼红!」
那丑怪的人立即连另一半白如冠玉的脸,也涨红得像猪肝,挟着拐杖的那只手,在拐杖上来回搓得吱吱叫,刚一脱口重重地叫了一声:「眉姑!」
丘眉啐了一口抢着说道:「我的话说到你心眼里去了是么?金炎三!别人怕你这位独脚残魔,我姓丘的却没有将你放在心上。你凭什么管我的闲事?你自己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是否配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这一顿话,说得既尖刻又阴损,把这位独脚残魔金炎三,气得浑身乱颤,突然只眼圆睁,凶燄顿起,大喝一声「丘眉!」
丘眉毫不为意,撇着嘴冷冷笑道:「你要怎样?你打算对我怎样?嗯?」
丘眉如此说着话,一带马头,转过身来,向前疾走了几步,他的左手揷在腰间,不离方寸。
独脚残魔金炎三当时不由地一点胁下的拐杖,悠然向后飘去两丈开外。
丘眉突然叱声大喝说道:「金炎三1你与我快滚1」
独脚残魔金炎三脸上一阵激动,说道:「眉姑!妳休要逼人太甚!我若不是看在师尊份上……」
丘眉重重地「呸」了一口,然后咯咯地又娇笑起来说道:「你若不是看在我娘份上,你打算把我怎么样?告诉你!金炎三,你立即与我滚远些,你迟走一步,我叫你这半边脸,也和那半边一样。」
独脚残魔金炎三咬牙点头说道:「眉姑!我走!不过我也要告诉妳,妳若不立即离开这里,我就要按金牌行事。」
说着话,一点拐杖,人起空中五六丈,疾掠西边田野,转眼间,雳头起处,蹄声一阵,立即就归于寂寞。
丘眉坐在马上,眼看着独脚残魔金炎三远逸而去,神情顿形沉重了一会,但是,她立即又巧目流盼地向柏劲秋笑道:「柏相公!眞是扫兴,让这个丑鬼来搅乱一阵,破坏我们谈话的情緖。现在我眞是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如此说着话,人又一带丝缰,掉转马头,笑吟吟地向柏劲秋说道:「柏相公!你若有心再见,你就到五虎岭来,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秋水长剑的眞情内景,我在五虎岭等你。」
言犹未了,只见她柳腰微撑,右手一抖,娇叱一声,坐下骏马,顿时四蹄齐放,疾如流矢,直奔向前,转眼之间,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柏劲秋被丘眉和金炎三如此一阵乱搅,除了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之外,对于五虎岭的事,多少有以下几点了解:
其一:天下羣雄,黑白两道高手,纷纷帽集五虎岭,是为了秋水长剑和六合眞经,而这柄秋水长剑,想必就是君其镐当年所有的那一柄。但是,当年秋水长剑既为祁连四手所得,而且君夫人之子,君天仇之兄君思已经发现这柄剑,独自追踪下去,为何这柄剑,如今又公然招来武林许多高手?
其二:五虎岭能人汇集,就凭方才丘眉和金炎三的身手看来,已不难窥测一二。这么多高手,为着一柄长剑,齐集在五虎岭上,其结果必然是一场惨烈无比,石破天惊的互相拼鬪,这场拼鬪,也不知道要伤亡多少人?要结下多少寃仇死结?
柏劲秋想到这两个问题,他决心地准备前往五虎岭一行。
他不能听到秋水长剑的消息,漠然视之,因为这柄剑,关系着君夫人一家的荣誉、怀念与哀思。他之所以重视这柄剑的下落,也不能视作报恩,至少他应该将君夫人的事,看作是自己的事。
同时,柏劲秋目前虽然他是全力寻找眇叟,以求绝顶功力,再开始执行他为武林消除怨仇暴戾的志愿,但是,眼前这场轰动一时的大拼鬪,他能如此视若无覩么?至少他应该到五虎岭去,相机行事,如果能够时消弥这场武林火并,岂不是对遥远的易梦苣妹妹一种心中的安慰么?
柏劲秋想到这些,他仰天轻啸一声,胸襟一濶,忘掉方才丘眉所留下的恶劣印象,也忘掉独脚残魔金炎三所留下的凶残记忆。以一种渴望的心情,以及与人为善的决心,纵骑疾驰,沿着这条通衢大道,向前急赶。
夕阳西坠,炊烟四起柏劲秋到达了芦店。
芦店是个不小的鄕鎮,傍晚为这个鄕鎮带来热闹与繁荣,每一个客店,都住满了武林中好手,每一个酒肆,都挤满江湖上的豪客。高谈濶论,呼朋唤友,这个宁静鄕鎮,突然间变成尘嚣熙攘的城市。
柏劲秋牵着马慢慢地沿街走着,心中不住地在盘算着:「一柄秋水长剑,至多也不过是一柄罕见的利器而已,居然会惊动这许多人,这是一种难以理喩的事。难道其间还有其他的原因么?」
他如此一路想着,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客店,在后槽系好坐骑,在大炕放下衣物,便走进一家酒肆,要了一壶酒,叫几样小菜,浅斟慢酌,暗地里留心细听众人的高谈濶论。他希望在这些闲谈之中,能对五虎岭这样一个奇怪的武林集会得到一些来龙去脉的内情。
果然,不出柏劲秋所料,刚一坐下,就听到有一个人显然已经有几分醉意,一拍桌子敞着嗓门说道:「老大!我方才说的那位酒丐,就是当年以一杯酒的力量,震翻天山门下第一剑手的那位酒丐么,那个被唤作老大的,正靠在一张椅子上,颇为自负地说道:「我的消息还有错么?」
那人手里捧着一杯酒,仰头灌了下去,擦去嘴角的酒沬,摇晃着头说道:「老大|不是我不信你的话,我看这件事有些蹊跷。这位酒丐早年虽然常到中原,遨游关内,但是,近几年来,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怎么突然会到这五虎岭上来收徒?就是收徒,也犯不着这样遍告武林,让大伙都知道这件事。」
那位老大冷呵呵地笑了起来,用手指着那人的鼻尖,故作诡谲地问道:「老七!请问你,我们哥们几个是谁请来的?有谁告诉我们这件事。」
那人打了个酒呃,怔着一双眼睛,呆呆地说道:「老大!你喝醉了?我们终南七狼谁也没人有请,是你老大听到这件消息,说是五虎岭上酒丐收徒,传秋水长剑,授六合剑术眞经,于是,我们就一股劲,赶来看个热闹。」
那位老大这才笑呵呵地点头说道:「这就是了,我们终南七狼闻风而来,看个热闹,别人何尝不是这样,又何尝是酒丐自己通知的呢?不过所不同的,别人赶来,用心各有不同罢了。」
那人怔怔地问道:「还有什么别的用心?」
那位老大用手一拍那人的肩头,呵呵地笑道:「老七!一柄秋水长剑已经够使人眼红的,如今再加上一本『六合眞经』,是应该轰动武林的,谁不想将这本眞经据为己有?我们何尝不瀬?只不过我们自知力量不够,只好赶来看看热闹而已。」
那个被唤作老七的,点了半天头,忽然他又抬起头来,楞楞地问道:「老大!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既然不是酒丐自己传出来的,这些四面八方一齐赶来的武林人物江湖朋友,究竟又是何人告诉他们的?」
那个老大倒是一顿,但是他立即又笑道:「酒丐在五虎岭收徒的事,他既然没有成心不让别人知道,难免就有人会知道。有了人知道,一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江湖上传说一件事,眞是瞬息千里,还不是很快的全知道了么?」
那位老大对于自己这一番说明,想必感到颇为得意,说罢纵声大笑,旁边许多人也都附声哄笑,霎时间闹成一片。
柏劲秋坐在一旁听得字字入耳,他和那位老七有着同样的怀疑。这位名播武林的酒丐,突然跑到五虎岭收徒,已经是一件怪事。而他这件收徒的事,偏又传遍武林;不但传遍武林,而且传什么剑,传什么经,都让别人知道得淸楚无讹,这岂不是件难以理喩的怪事么?
因此,他对于那位老大所解释的,无法满意。他又不便前去问他们,坐了一会,听不到再说这件事,柏劲秋便算账外出,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但是,一他所听到的只是酒语喧哗,再也听不到有关「秋水长剑」与「六合眞经」的事,只好回到客店房内休歇,可是当他一跨进房门,便发觉到炕上有异。在炕头上端正地放置一张小小的白笺,白笺上面,写着猩红鲜艳的字,而且这张白笺,洋溢着一种充鼻的酒香。
白纸上写着两行字:「欲化干戈为玉帛,尙须习成绝世功。」
最后还附注着小字:「欲谋长远大计,不可轻举妄动,切切!」
字虽然写得很小,但是秀丽挺拔,龙飞凤舞,后面又没有嘴款,也无任何标志。
柏劲秋手里拿着这张白笺,心里一则是惊,一则是奇。照留笺人的语气看来,分明没有一点敌意,必是自己的友人,在友人之中,有谁会到芦店来?既来此地,又为何不露面,留纸示警?
这情形使柏劲秋想起在龙眠山雪夜追白云裳的事,但是,今天会有谁再来故作此一玄虚?
柏劲秋暗暗地寻思一阵之后,收起这张白笺,安然放心上炕休憩。他心里有如此的决定:「即使明天我无法劝解大家不起拼鬪,我也要将这柄秋水长剑的来历,查问个水落石出,眞相大白而后已。」
一夜容易,又是天明。
柏劲秋匆匆洗漱已毕,用过早饭,便随在众人之中,向五虎岭上而去。
这时候,大家易骑步行,一路攀登,好在大家来到此地,谁也无须隐瞒。各展轻功,起落腾挪,顷刻之间,大家都到达了五虎岭的上面一块空地上。柏劲秋到达的时候,这块空地上已经围了一圈人。
柏劲秋站在圈外,向圈内看去。只见这块空地当中,杳无一人。只有一座小香炉,正飘着嬝嬝的香烟,在香炉的后面,摆着一个蒲团,除此之外,便空无一物。
圈在周围的人,约有七八十位。大家都带着焦灼和纳闷的心情,看着场中那座香烟嬝嬝的小香炉,而且大家都在窃窃耳语。
柏劲秋站在外面看到这种情形,心里突然有一个很奇特的想法,因为他想起那天晚上,在酒店里听到那一段话,所引起来的怀疑,使他竟然想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会不会有人利用武林中人,对于寳剑神兵以及拳经秘笈的贪婪心,故意设这様一个骗局?」
但是,柏劲秋想到这里,几乎要不禁自己笑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找不出一点可靠的理由,因为,他相信武林中不会有这样的人,故设骗局,骗大家徒劳往返,只为了博自己暗中一笑。
因此,柏劲秋也和大家一样,眼睁睁地看着空地上,等待着人的出现。
时间慢慢地过去,已经日正当中,还没有一点动静,站在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有人自己抱怨自己上当,跑一趟寃枉路。但是,就在这时候,五虎岭的小径山道上,依然还有人,向上疾驰而来。
尽管大家心里发生怨言,但是,大家依然没有走的模样。因为大家相信,有人摆设香炉,为何没有人出来现身?另一方面大家也不甘心如此白跑一趟,决心要看一个结果来。
就在这时候,突然人丛中有人啊呀一声,随着有人冷冷地笑了一声叱喝道:「走!到场子中间去。」
这一个情况,来得太突然,引得全场的人,一阵骚动。大家都回过头来,循着声音看去。立即人丛中有人惊呼道:「祁连四手的老三,七阴手胡东柯嘛!」
柏劲秋一听大家如此一叫,赶紧追上去一看,果然,正是七阴手胡东柯,不过他此刻满面苦痛地向场子中间走去。在七阴手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人,看去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英气勃勃,昂然濶步。左手拿着一柄带鞘的长剑。这柄长剑柏劲秋上眼立即分辨出来,和白云裳姑娘那柄秋水长剑,一模一样。这位年轻人的右手,正紧紧地贴着七阴手胡东柯的后心命门,在七阴手身后,一步一趋,走向场内。
这个情形使柏劲秋首先感到一阵混乱,但是,随即他就明白这位少年是何人,因此他也顿时起了一阵紧张,他为那位少年躭忧,同时,他自己也在暗暗地着急,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助那位少年。
这时候,就听到那位少年朗声说道:「郞威!你稍安毋躁,你若是想趁机暗袭,我只要一振手腕,胡东柯就要落个心脏移位内腑碎裂而死。」
一面说着话,一面推着七阴手胡东柯走到场子当中,站定之后,昂首向四周,朗声发话说道:「武林后辈、江湖末学君思,谨在此地先向各位前辈先进,致以万千歉疚,也致以无限谢意。」
柏劲秋心里在暗暗地叫道:「果然不错是他!看情形,今天这一场收徒传剑授经的事,完全是假的。我应该如何帮他度过这个难关。」
柏劲秋一面着急,一面又奇怪,君思他为何要设这个骗局?难道他不晓得这场骗局的后果么?难道他还有其他的事么?
柏劲秋此时为君思揑着冷汗,他焦急地望着君思,看他还有什么意外的情形发生,来改变这个危机四伏的场面。
君思站在那里,等待大家一阵惊奇的议论过去之后,他又昂然说道:「君思身负天大寃情,自问力薄能鲜,无法洗雪,能得各位武林前辈,江湖先进给予一个公断,使君思寃情大白,血仇得报,实为终生之愿。但是君思何能请得各位前辈,各位先进共聚一堂为君思主持公道?」
君思说到此处,四周响起一阵嗡嗡不歇之声,显然大家都对于这个意外的情况,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君思此时忽然一正脸色,抬头向四周高声说道:「现在我要向各位宣告,五虎岭酒丐收徒传经之事,全属子虚全为君思一人揑造,而故意加以传播者。」
君思此言甫了,空地的四周,立即掀起各种不同的反应。
有的感到惊奇,在静静地等着这件事的眞相大白。
有的感到惭愧,觉得自己竟然让一份贪婪的心给欺骗了。
有的感觉到愤慨,认为这位少年小小的年纪,竟会如此骗人,使得大家徒劳往返。
有的感到受骗,而破口大骂。
也有的立即走进场内,要找君思算账。
就在这样羣情激昂,众声嘈杂,怒火如焚的时候,君思站在那里昂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槪,静静地视羣情愤慨如无覩。
这时候柏劲秋对于君思又佩服、又躭心,正准备穿进场内,帮他解围。虽然柏劲秋也知道自己一人之力,对君思的现状,帮不了大忙,但是,他不能袖手旁观,因为他身受君夫人再生之德,当然不能对君思的安危,坐视不顾。
忽然,场外有人叫道:「他小小年纪,胆敢如此触犯众怒,必有原因,让他说明白,再找他算账不迟。」
这几句话声音不大,可是,在这样嘈杂不堪的情形之下,每个人都听得淸淸楚楚,而且,震得耳内嗡嗡乱鸣。
这又是一个突发的情况,立即将在场众人震慑住,大家找不到说话的其人为谁,但是,大家都自然地静下来。
柏劲秋此时揑了一把冷汗,眼睁睁地望着君思,看他如何解说。
君思这时候回顾一下四周,又朗声说道:「君思说完内情之后,听凭各位前辈先进发落。相信君思一人在此,欲逃无力,各位尽可放心。」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眼光再向四周一扫,然后又接着朗声说道:「君思向各位说明十五年前一件武林公案之前,先说明君思的身世。」
于是,他便将十五年前廿万两皇银被刼的经过,从头到尾地敍述了一遍。最后,他以极其悲恸的神情,说道:「先父被七阴手暗袭致死,反而蒙上挟众欺人之寃,此君思为人子者内心难安其一。先严家传秋水长剑为七阴手覇占,君思内心难安此其二。七阴手闯荡江湖,君思遍寻不着,即使后来一见,也以势单力薄,无法报仇雪恨,君思心有不服此其三。」
说到此地,外面有人问道:「你报仇不到,怨你习艺不精,你为何要设骗局,欺骗天下同道?此事与你报仇之事,风马无关,你尙有何说?」
君思点头说道:「秋水长剑、六合眞经,均是武林之寳,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君思不用此物相号召,如何能请得诸位到此?又如何能使祁连三手和诸位同时到此?又如何能让君思趁隙制服住七阴手,来在各位前辈之前,要求断定一个公道?如今,秋水长剑已得,君思也将先严蒙寃之事,求白于各位之前,心愿已了大半。只是七阴手,和人丛中的索命手郞威、重煞手洪迁,如何处置,才合武林公道,请各位前辈先进公断。」
这件事不但是此时众人眼里是意外,就是数百年来,在武林之中,也是空前之举,一个年少的人,势单力薄,居然能用这种方法来报父仇,使武林中各家高手,来为他主持公道,使他得安然而偿宿愿,是闻所未闻之事。
君其镐虽然武功精绝,足堪独步武林,但是在武林中知之者,毕竟不多。纵然晓得君其镐其人,也只是听到传闻,十五年前君其镐挟众欺人,伤了祁连四手当中的老大,如此而已。
如今一听君思如此历历说来,才知道其中有这样一段曲折在内。常言道是:公道自在人心。四周的人听到君思这样一说,相信者大有人在,同情者亦大有人在,不过,在相信与同情之余,还有一份眼前的愤怒,那便是受骗来了一趟五虎岭。
而且,在这种情形之下,四周的人羣之中,愤怒的心情,就远超过「相信」与「同情」的成份。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人丛中人影一闪,仿佛是一道红霞从空而降,场子当中,落下一位美绝人寰,风情万千的姑娘,笑吟吟地站在君思面前,指着君思说道:「小兄弟!看不出你人小心眼倒是蛮多,居然能把这么多人骗了。小兄弟!你知道众怒难犯么?」
柏劲秋一见这位红衣姑娘现身在场,心里一阵大惊,因为这位红衣姑娘正是半途上纠缠不淸的丘眉,柏劲秋已经深深地了解丘眉的为人,她如此出现在场中,决没安好心,柏劲秋不觉暗暗运足功力全神贯注,静待着场内的变化。
丘眉如此出现在场内,除了柏劲秋感到不安之外,场外的人倒是感到新鲜好奇,因为大家都不认识丘眉是何许人,再由于丘眉的绝色,使得大家色授魂飞,几乎大多数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这位绝色的美人儿。
只有君思当时对丘眉看了一眼,便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众怒难犯,但是,我自认为并不是有意触犯众怒,而是仰重众力。我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如何能以一人之力,去鬪祁连三手?如何能将七阴手制服在此地?方才我已经说过,如果各位前辈先进,不能下察我这番用心,君思父仇已报,此身已无可惧之事。」
丘眉一听君思如此一说,先格格地笑了一阵,然后说道:「小兄弟!你不要怕,其实我虽然很生一气,但是对于你这份小心眼,倒是十分赞喷。现在只要你肯听话,我替你作主,相信在场的各位朋友,也不会有话讲。」
丘眉如此含笑说来,宛如黄莺出谷,声音悦耳已极,他虽然是对君思说话,在场的众人,倒是有如坐春风的感觉,眞的没有人再说话,都在静静地听着。
君思当时点点头,朗声说道:「君思愿闻其详。」
丘眉依然是笑吟吟地说道:「这个什么七阴手,给他一下重的,让他魂游地府,你的父仇也算报了。至于还胆下的什么索命手、重煞手,你如果还想为你父亲捞两个利息,我可以负责马上把他们抓到场中来,任凭你怎样处置,可是小兄弟怎样来答谢我?」
君思对于这位突如其来的红裳姑娘,自己提出答谢的要求,感到一阵茫然,但是,君思是聪明的,他眼睛一转,立即说道:「这位姐姐如能让在场的各位前辈先进,不致迁怒于我,能给我一个公平报仇的机会,君思一身除这柄秋水长剑,先严遗物不敢轻自言赠之外,姐姐任何条件,君思无不应允。」
丘眉微仰起螓首纤手掩着樱唇,格格地娇笑一阵接着说道:「君小兄弟!你的人长得英俊,心窍更是玲珑,你方才也已经说过,父仇已报,此身就算他不归已有,也无所惧。现在我保证你安然无恙,你答谢我的条件,便是随我走,至于那柄秋水长剑,自然也随着带走。」
君思剑眉微微一掀,还没有答话,就听到人丛中突然响起一阵嘿嘿地冷笑,接着有人厉声喝道:「你们这一对狗男女,串通好了来耍弄于人,你当我们都是泥塑木雕,任凭你们这两个小狗作弄么?」
随着这声叱喝,人影一闪,呼地一声,一股劲风挟着一阵尖锐的呼啸,在两丈开外的地方,照着君思心夹劈去。
君思一见有人上前动手,他知道拼鬪一引起头,此事便不可收拾,难得善罢干休。右手立即一吐劲,左掌护住脸门,向边上一拆,一式「落雁穿苇」,闪开七八尺远。
就在君思如此右手吐劲,身形左闪的同时,只听一声娇叱,眼前红影拂动:「谁敢找死?」
言犹未了,咕咚咕咚两声,场内情势霎时一变,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是七阴手胡东柯,另一个则是索命手郞威。
七阴手胡东柯是被君思一记重手法,震断心脉,口喷鲜血而死,索命手郞威却是坐在地上,浑身赏,满脸乌紫,片刻之间,人渐渐缩成一团,抖得愈厉害,缩得愈小。最后只见剩下一件衣裳在颤抖,人缩成猴子般大小,遽然一声惨嚎,这才撒手断气。
这一切情形,都看在四周人的眼睛里,自然也看在柏劲秋的眼里。柏劲秋当时心里惊恐的一震,他看到索命手的死状,使他想起武林中的一种传说。
说是:天山之阴与高黎贡山之阳,各有一位难缠的魔头,近数十年来,从未在中原武林中走动。这两个魔领各会一种掌力,掌着人身,引起全身颤抖与收缩,使人熬受极端痛苦之后,才能断气死去。
眼前索命手郞威的死状,分明是与这种传说不谋而合。柏劲秋心里惊惶地想道:「难道丘眉便是天山或高黎贡山两个魔头其中之一的门人么?如此说来,君思的处境就危险了。」
柏劲秋正是如此想到,忽然听到一声「阿弥陀佛」悠长的佛号,人丛分开之后,走出一位矮矮胖胖年纪约在五十余岁的老和尙。
这位和尙人长得极为慈祥,但是,左边脸上有一块像是被火烧的疤痕,手里拄着一根鸭蛋粗细的禅杖,越出人丛之后,缓缓地走到场中,对丘眉深深打了一个问讯,口里说道:「请问这位女施主,芳名怎么称呼?」
丘眉朝着老和尙看了一眼,脸上笑意全收,寒冷如冰地说道:「老和尙!你是打听姑娘的来历么?」
老和尙低低地喧声佛号,缓缓地说道:「老衲大智,是少室峯少林本院达摩院的护法。」
此语一出,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轻轻地脱口惊呼,想不到眼前这位年龄不到古稀的老和尙,竟然身为少林本院达摩院的护法。少林寺武功技惊武林,而达摩院又是少林寺的顶尖人物才能入内,这位大智老和尙的功力,自是可以想像一般了。
可是丘眉却冷冷地说道:「少林寺的护法又将如何?」
大智禅师一点也不动气,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既然女施主不愿说明身份,老衲只好冒昧请敎,天雪女与女施主怎称呼?」
丘眉闻言这才微微一震,肃容说道:「是家慈!」
这时候场外众人又议论纷纷,大家都不知道「天雪女」是何许人,但是大家可以看得出大智禅师言词之间,对于这位「天雪女」,还存有不少敬畏之意。
当时大智禅师一听丘眉说是「天雪女」掌珠,立即长长地高喧一声佛号,口中连连说:「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丘眉不耐地皱眉问道:「老和尙你意欲何为?」
大智禅师合掌当胸说道:「老衲请求女施主放过这位君小施主一手。」
丘眉还没有说话,又听到人丛中有人叱喝道:「我们本不是前来此地,硬被这小子骗到此处,我若饶了他,这口气向谁出去?」
话音一落,一阵风响,场内只听「独、独」两声,一个极其难看的怪人,穿进场中,一只独眼,迸射着凶光。
几乎是与此人现身之同时,人丛中又响起一声高叫:「丘姑娘!」
柏劲秋嚷着这一声喊叫,以极快的身法,落进场内,站在丘眉之前,恳声说道:「丘姑娘!我求妳对这位君小弟予以宽宥,勿计较他今日说谎之事。」
场子中,同时进来这两个人,一个英俊,一个丑陋,一个要杀人,一个要救命。场外的人此时此刻,多少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心里,看看究竟如何来结束这一场纠纷。
丘眉一见柏劲秋遽然进场,倒是意外的一怔,但是随即放下笑脸,先对柏劲秋点了点头,接着笑盈盈地说道:「看样子事情全在我身上了,好像是我掌握着别人的生死大权。」
大智禅师连忙说道:「只要女施主能放过这一手,场外各方英雄各路好手,看在老衲薄面,都能高抬一次手。」
丘眉嗯了一声,随即问道:「既然如此,老和尙!请问你凭什么前来要求这次人情?」
大智禅师缓缓地答道:「老衲当年以一根禅杖,接下冷堂二记暗器,虽然第三记暗器却烧伤了老衲的面颊,但是令师认为,天山暗器迎门三不过,老衲能以一根禅杖,接过三记暗器,颇为难得,当时亲口许老衲一项请求,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事情,只要是天山门下,都要接纳老衲一项要求,老衲今日所凭借便是这一点。」
大智禅师这几句话,朗朗说来,场外众人几乎都大惊失色,照如此说来,天雪女的功力简直要超出大智禅师几倍以上,她是何许人?竟然有这等惊人的功力?这些话是出自大智禅师自己之口,自然不会是假。如此说来,眼前这位红裳姑娘,绝色的美人胎子,也是具有一身超人的功力,这眞是难以想像的事。
且不说众人惊奇诧异,当时贝见丘眉收起笑容,淡淡地问道:「老和尙!你和这位小兄弟有何关系?」
大智大师说道:「老衲与君小施主令尊君其镐大侠,有一面之雅。」
丘眉嗯了一声,立即又转过脸来,笑着向柏劲秋说道:「柏相公!我不问你凭什么,但问你为什么要替这位小兄弟说情?」
柏劲秋顿了一下说道:「君老前辈为数百万灾民而捐躯,君小侠为父仇而苦心孤诣以偿心愿,前代为仁,后代为孝,仁孝二字,在武林中自古备受尊重,为何要使之受到伤害?」
丘眉闻言一阵娇笑,乜斜着媚眼,说道:「柏相公!你眞说得好,我依你便了!」
丘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大智禅师放在眼里,仿佛完全是冲着柏劲秋而送的人情。
场外的众人,大家都听得为之变色,也为之大感意外。
但是,意外地还不止于此就在丘眉刚刚笑吟吟地说完这两句话,在她的身前身后,先后地响起两声厉叫:「妳依?我还不依呢!」
大家循着这两声看去,只见站在丘眉身前的怪人,此时正咧着嘴,瞪着只眼,气愤之情,跃然脸上,他正是独脚残魔金炎三。,
另一个站在丘眉身后,昂然扬头,满脸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他正是君思。
丘眉想必也让这两声感到意外,但是,她立即平静下来,只用眼睛对独脚残魔金炎三一扫,便自掉头不理。
独脚残魔金炎三急着叫道:「眉姑!妳……」
丘眉厉声叱道:「闭上你的臭嘴。」
转而便向君思皱一皱眉头,说道:「小兄弟!你倒是奇得紧!别人为你说情半天,你倒慷慨得将人情推得一干二净,原因何在?不怕死不见得就是英雄。」
君思昂然说道:「苟且偸生更不是英雄。」
柏劲秋连忙在一旁说道:「君兄弟!你应该以远大之处着眼才是。」
君思对柏劲秋仿佛有一种不屑之意,转头过去,面对着丘眉说道:「君思设此骗局之心,已经说明,能获得在场各位前辈先进之谅解,自是君思感之不尽,但是,若叫君思偸生于哀求之余,尤其是藉裙带阑系,在哀求之余,得以偸生,君思以为生不如死,更何况今日君思是以必死之心,要博取一次公道,还不是束手待缚之人。」
君思这番话,固然说得慷慨激昂,但是听在柏劲秋的耳里,却是感到一阵意外与惊奇,尤其「裙带关系」四个字,分明针对他而言的。这个误会不但是深,而且使柏劲秋感到一阵无比的羞辱。
丘眉当时笑笑说道:「小兄弟!你很有志节很有骨气!」
说着这两句话之后,转头向柏劲秋笑道:「柏相公!你的好意只怕要落空了!人家并不承情。」
柏劲秋没有理会丘眉的话,他只是正色对君思说道:「君老弟!不管你有何种慷慨悲歌的豪情,以及有如何从容牺牲的决心,乃至于你对我有如何的误解,我都要郑重地奉告于你,你不能意气用事。一则,你有高堂在上,需要你侍奉,以尽人子之道。更重要的,你要以眼前的情势为重,如果因你而掀起一场拼鬪,将会有多少人为之流血横尸?将因此而种下怨情仇恨?君老弟!你曾经想到这个后果么?」
此时此地,柏劲秋突然说上这样一段,君思感到意外,连丘眉也感到意外。
而在柏劲秋自己却不过是随时想化解怨仇的责任而已,虽然,昨夜有人告诉,无如他事在当头,内心激发的情緖无法抑止。
但是,没有想到柏劲秋如此说了一段话之后,站在不远之处的独脚残魔金炎三忽然大笑说道:「姓柏的!你休要做梦,姓君的小子撒了这样漫天大谎,就凭他那两句话,可以使人心服。要他活命可以,叫他赶紧找到六合眞经,当场献上。我看他也办不到,那就只有死定了。」
言犹未了,金炎三厉喝一声:「眉姑!休阻拦金牌禁令。」
就在这一声厉喝声中,金炎三独脚一点,以闪电之势,出人意外地一掠而前,君思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觉左手秋水长剑一松,当胸千斤一击,整个人飞起两丈,跌落到地,口中鲜血如涌。
柏劲秋刚叫得一声:「不能任意伤人!」
金炎三竟在离去的一瞬,拐杖挟千钧之势,顺便扫向柏动秋。
柏劲秋在无意与人拼鬪的心情下,突然遭此一击,仓忙中只有急抽「雁翎百结」硬挺一招,可是,对方一招来得太快,「雁翎百结」还没有抽出一半,一股劲风扫向左肩,不仅是沉重的一击,而且其寒如冰,霎时浑身生寒,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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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猖狂称独脚 痴顚一醉翁



独脚残魔金炎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抢走秋水长剑,震飞君思,手中的拐杖还扫伤相劲秋。如此一石三鸟的结果,不仅是使在场的众人,感到讶然失措,连站在场中的丘眉,也为之微微一愕,两道秀眉不由地向上一挑。
独脚残魔金炎三连忙说道:「眉姑!虽然没有六合眞经,有一柄秋水长剑,总算不虚此行。如今此处留之无益,我们走!」
丘眉转首廻眸,看着躺在地上的柏劲秋,眼角眉梢,仍不难看出,有着相当眷恋与惋惜,站在那里,稍有迟疑。
独脚残魔金炎三催促着说道:「眉姑!我们走!」
这一句「我们走」言犹未了,就听到外围人丛里,忽然响起一阵冷呵呵地笑声,接着有人说道:「独脚的朋友!你走到那里去?你如此一走,我们又将如何?」
独脚残魔金炎三慢条斯理地先将秋水长剑措好,然后一点拐杖,独地一声,扬起头来,目中无人地说道:「方才是什么人说话?」
说了这句话之后,才慢慢地低下头,向着对面,独眼精光,朝人丛中一扫,盯住一位苍须措剑,淸瘦道装的道人,冷冷地问道:「是你向我说话么?你是什么人?」
那道人呵呵地笑了一声,从人丛中昂然而出,站在独脚残魔金炎三的对面八尺的地方,手中拂尘一挥,不屑地说道:「中原好手,你这位缺眼的朋友能知道多少?贫道三元,武当门下,如今你可记下了?」
霎时间,人丛中又是一阵议论纷纷,大家都久已闻名武当三元道长,是当前武当派中杰出的高手,在各大门派之中,三元的名望不次于少林的大智禅师。三元道长的一双肉掌,一柄长剑,在武当派如日中天,长江两岸无人能敌。没有料到这位武当高手,也远从武当赶到中岳之麓的五虎岭,来参与这一场武林集会,有许多事是始料未及的。
独脚残魔金炎三用独脚站在那里,抬起拐杖,指着三元道长,冷冷地问道:「你有话要说么?」
三元道长一搭手上的拂尘,两眼神光迸射,沉声说道:「独脚的朋友!贫道劝你不能如此摔手就走。」
独脚残魔阴沉沉莫测高深地反问道:「老道!听你的口气,你要留下我?」
三元道长点点头,但是他又说道:「不是贫道要留你,而是在场的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朋友,大家都要留你。」
独脚残魔闻言,那一只独眼骨碌碌地向四周扫视一遍,果然,周围的人羣,都用一种愤怒的眼光,盯着金炎三的身上。金炎三傲然地向三元道长问道:「老道!我金炎三生平但知遨游天下,来往自如,想不到今天在这五虎岭上,还有人要留住我。姑不论你们能否留住,我倒要先问你一问,你们想留着煞神不放究竟有何打算?」
三元道长眼神向四下里一扫,突然朗声说道:「独脚朋友!你忘了在五虎岭上受骗而来的,不止你一个。」
这一句话言犹未了,独脚残魔金炎三忽然仰头一阵狂笑,良久才停下笑声,脸上仍然带着一份难看的笑容,望着三元道长说道:「老道!我只道是你们这些中原武林高手,在这五虎岭上,倚仗人多势众,要打一个抱不平,原来你们旨不在此,而是眼红着我背上这柄秋水长剑?」
三元道长被独脚残魔这几句话打中心底,顿有老羞成怒之意,厉声说道:「优胜劣败,眞存假亡,你要想得这柄秋水长剑,必须要有这份能耐。」
独脚残魔金炎三呵呵地笑道:「今天我没有闲工夫……」
三元道长立即逼上前一步,厉声追问一句:「嘿!嘿!你想逃?」
独脚残魔也嘿嘿地冷笑一声,没有作答,突然!那只金晃晃的假手一扬,向前一探,随着那根拐杖独出一招「棍打华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三元道长当头劈下。这样一掌一棍,都是一气呵成,配合得天衣无缝。
三元道长人站在对面说话,心里早就有了防范,当时见他如此推来一掌,劈来一棍,毫不为意地淡淡一笑,口中不屑地说一声:「小辈敢尔!」
当时他左手捣出一拳,右手拂尘随意挥出一招「枯籐缠树」,连封带架,朝着独脚残魔迎上去。
不仅是三元道长自己如此毫不为意,就是站在周围的各路高手,凡是熟知三元道长的人,都对于这样一招硬接,看好三元道长。因为大家对于武当神拳久已闻名,神拳一出,百步打空。三元道长既是武当派当前的翘楚,自然深得神拳奥妙,如此一拳打去,独脚残魔如何能接得下这一拳之力?
但是,事与始料所不及,就在三元道长如此捣出一拳,出手未及一半的瞬间,忽然他微微地浑身一颤,左手伸出的一拳,突然僵直不动,右手的拂尘,也刚刚缠上对方拐杖,带偏不到五寸准头,立即废然下垂。
这一瞬间的变化,也下过是电花火石,闪电流星的停顿,四周的众人,都还没有看清独脚残魔脸上那一丝狞笑,只听得「克嚓」一声,三元道长像是一段枯木,被独脚残魔一杖劈中右肩,右肩应声而落,身子摔到数尺开外,直挺挺地摔在地下,顿时没有了气息。
这个情况大出在场众人的意外,大家都为之一愕,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谁也没有料到一位名震武林的武当派高手,竟然被一个不知来历的残废人,不出一招,击毙当场,这种事,如何不叫周围这些武林人物,惊得发呆?
独脚残魔金炎三得意地收回拐杖,刚刚狞笑出声,丘眉站在一旁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替天山找麻烦了!」
独脚残魔闻言大笑说道:「眉姑!妳眞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妳还不明了师父这次派我们前来中原的眞正用意么?否则我又何致轻举妄动?」
说到此处,独脚残魔忽又转面瞋目大喝说道:「秋水长剑是大爷拿走了!这个老道是大爷打死的!你们这些脓包,如果有人不服气,不妨到天山落心岩前去找金大爷。」
这时候,随三元道长前来的几位武当弟子,大家才回过神来,厉喝如雷,各挺长剑,抢出人丛,要找独脚残魔拚命。忽然,一声沉重地「阿弥陀佛」!一阵风声,人影起处,少林寺的大智禅师横伸双手,拦住去路,口中说道:「众位道友!请先听老衲一言。」
五位武当弟子本是急怒填膺,灵智早失,突然被大智禅师如此一拦,大家意外地一顿,仗剑呆在那里,望着大智禅师。其中一位沉声说道:「大师请闪开……」
大智禅师又低喧了一声佛号,低声说道:「三元道长武功盖世,神拳剑术、独步武林,岂能一招殒命?各位道友如能深体此意,便知此时不宜意气用事,愼审为之,以待来日。」
大智禅师说完这几句话以后,便转过身去,对独脚残魔单掌立胸一打问讯说道:「施主神功无敌,中原武林今日大开眼界。」
独脚残魔金炎三呵呵地笑道:「老和尙!你如果没有旁的话说,我要走了!」
大智禅师喧了一声佛号,朗声说道:「人去留名,雁去留声,请问施主……」
独脚残魔大笑而起说道:「老和尙!你们要是前去天山,自然会有人来接待你们。」
一转头向丘眉说道:「眉姑!我们走!」
丘眉一颔首,转身又对柏劲秋躺的地方看一眼,这样一瞥之下,不由地她脱口惊呼,诧异地哟了一声。随着她的眼神又溜到君思躺的地方,紧接着她脸上立即露出惊惶之色!
这时候独脚残魔又催促地叫了一声「眉姑」,丘眉稍一迟疑,便随着独脚残魔点足一弹,拔空一掠,穿身落到人丛之外,在众人惊愕眼光中,飘然而逝。
五虎岭上的拥挤人群,顷刻间化作风云流散,只有几位有名的各派高手,随在大智禅师之后,慢慢地最后消失在五虎岭上。
留下来的,只有一个疑问,那便是:「方才丘眉在临走之时,她惊讶地哟了一声,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个疑问没有人会注意到,但是,这个疑问存在丘眉心里,已经在她临去之时,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解答,这个解答所给予丘眉的,是渐渐地感到心头沉重。
这个疑问究竟是什么?
丘眉在临去之前,她发觉柏劲秋不知去向。再看君思时,君思也是不知去向。
丘眉心里明白,独脚残魔金炎三那一掌一杖,是足够制柏劲秋和君思二人于死命的。尤其是柏劲秋在无备之中所挨的那一拐杖,只要杖风扫及,当场就要冻僵,在这情形之下,柏劲秋和君思断无此能自行离去。易言之,柏劲秋和君思被旁人救走的。
使丘眉感到心头沉重的关键,即在乎此。
慢说在场的三山五岳各路高手,众目睽睽之下,要想将这两个人悄悄地救走,不是一件易事;尤其丘眉和独脚残魔金炎三都贮在场中,与柏劲秋相隔不过丈余,稍有任何动静,焉有不知之理?
如今,来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能在丘眉和独脚残魔身边不远处,携走了柏劲秋和君思,这一份功力,已经凌驾在场任何人之上。
丘眉深深知道,她自己的一身功力和独脚残魔相若,她所以能在五虎岭上睥睨羣雄,是因为天山的各种利器,举手投足之间,无人敢当。若论眞正的功力,在场众人当中,眞可谓是高手如云。但是,如今在这些高手当中,还有高人凌驾其上,看来天山门下错估了中原武林实力,树立了一个劲敌。
丘眉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劲敌是谁?她却无法不为之忧心忡忡,疑虑重重。
按下丘眉和独脚残魔金炎三,他们夺得秋水长剑飘然而去不表;也按下武当派痛心于三元道长之惨遭横过,愤而联络各大门派,要远向天山兴师问罪之事不表,且说无备而受创、寒毒攻心的相劲秋,他被人从十目所视的五虎岭,救走后的遭遇。
柏劲秋自从被独脚残魔金炎三拐杖余风扫中之后,寒毒入侵,立即昏倒在地,知觉全无。就如此浑浑噩噩,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忽然微微感觉到一股暖流,从喉头直到丹田,再从丹田回归内腑,遍达周身。柏劲秋神志一淸,霍然一个挺身,站了起来,同时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置身在一间窗明几净的茅舍里。
柏劲秋心里首先立即想起,在五虎岭上中了独脚残魔的拐杖劲风,昏倒之后,如何身在此间?
此时,窗外阳光金黄耀眼,松涛阵阵,入耳分明,断然不是梦境!
柏劲秋当时禁不住自语说道:「难道是我命中注定有救,所以才屡遇高人,这次又是那位武林前辈救了我的性命呢?」
他自言自语说了这几句话,忽然自己感觉到口中仿佛有酒香,不止是酒香,简直尙有余沥,而且甘冽香醇。
柏劲秋愕然了。心里一阵疑潮如涌,暗自忖道:「这是何处啊?」
这一间茅屋,称之为「斗室」,倒是相宜,方圆不及丈,陈设粗陋简单,但是,又不失雅致。左边有门虚掩,想必另有一室,只是没有人踪,而且除了门外的阵阵松涛之外,连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
柏劲秋愕愕地站在室内,忽然想起调息行功一阵,发觉自己不但是毫无中毒受伤模样,而且,神淸气爽,精力充沛,较之未中独脚残魔金炎三那一杖之前,更为舒泰。
经过这一阵调息,柏劲秋心里已是了然:「一定是那位世外高人,或者是那位武林前辈,在当场伸以援手,救到此地,施以良药灵丹,不但袪毒疗伤,而且助益功力。如今这位救命的高人,想必是因事外出,我一定要等他回来,深致谢意。」
柏劲秋不敢走出大门,怕的是这位救命的高人回来,让他寻找而有失礼数,他索性坐在这一间斗室之中,静静地等候。
人在静室中,每每容易引起思潮汹涌,心分神驰,尤其像柏劲秋这样刚刚从生死关头得救回来,感慨良多,千头万緖。
他首先便想到:自从离别易师妹之后,先后历经危险,受人救命之恩,多达三次。如今想起这两个多月以来的经过,使柏劲秋最感到惭愧与痛心的,便是自己的武功,差得太远了。
柏劲秋昔日在云台随师习文学武之际,恩师云台老人曾经勉励他:「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他才感觉到不仅仅是读书,「武功」一项,亦复如此。
在柏劲秋乍离师门,闯荡江湖几年,仗着「雁翎百结」,闯出了相当响亮的名号,别人都许之为「后起之秀」,柏劲秋自己也觉三十六式雁翎百结,处处足以自保而无虑。可是,如今事实上,他已经深切地体认到「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的意义。他现在是眞正需要高深的武功,来助他遂行志愿,而他的武功却是如此微不足道!
在他如此感叹之余,他并不以为三次被救于人,是一件可羞辱的事,而是他感觉到:武学一道,其渊博也无涯,而武林中的高手,也是一处比一处多,一个比一个强!他要完成自己的心愿,凭他眼前的功力,那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断难实现的梦想。
同时,柏劲秋更深切地体认到:在丹枫小筑棋圣符奕先所说的话,做一件重大的事,不是单凭一股激动和一腔热血所能奏效,要有周详的准备,长远的打算,若是徒务近功,只有自取失败之途。
柏劲秋在这次危险余生,能适时反躬自省,他为之霍然贯通,心境大开。
可是,等他收歛心神之后,才晓得窗外日影已逝,室内夜暗早临,他在一阵思索的当中,山中已经是夜幕低垂,而这间草堂之内,除了柏劲秋之外,仍然是杳无一人。
柏劲秋此时已经心里有些焦急,隔着窗口向外面望去,但见迷濛一片,难辨东西。
但闻风声如潮,有摇山撼地之势。
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酒香扑鼻,使得柏劲秋心神为之一振。
柏劲秋不是嗜酒之徒,但是,这一阵酒香却引起他腹内饥火如焚。从五虎岭到此间,不知相隔多少时日,柏劲秋滴水未进,确是事实,此时忽来酒香扑鼻,如何叫柏劲秋不引起饥火中烧?
循着飘来的酒香,柏劲秋凝神转身,慢慢向四周打量去,斗室虽然阴暗,柏劲秋仍然是一目了然,看不到任何可以藏酒的地方。要有,除非是隔壁另一间房里,从那虚掩的门缝中,飘将过来。
正是柏劲秋凝神注视到那扇虚掩的房门,忽然,从门缝里仿佛透露出一线昏黄的灯光,这一线灯光,想必是隔得太远,灯亮太弱,透到门隙之外,只能说是似有如无。不过那是一线光亮,是千眞万确的事。
柏劲秋在饥饿焦急之余,突然看到这线光亮,犹之于大旱之见云霓,心中一喜,三步两步走到那扇虚掩着的门前,正待举手推门而入,忽然一个念头又顿起心间:「既然是那位救我的高人回来,他自然要来到这间草堂,看望我的动静,我又何必如此不能等待,举手推门,显得鲁莽急躁而又冒失?」
想到这些,将举起来的手,又缓缓地放下。轻轻地回到原先坐的地方,沉静下心情,他要忘记饥饿,忘记焦急,只有一个愿望,等待那位救他来到此地的高人。
山中气候,瞬息万变。入夜之时,窗外狂风怒吼,阴暗如晦,此刻,却又是月白风淸,一片晴朗。
从窗口向外看去,但见一片银灰,茫茫濛濛,安静得倒像是一个水不起纹的湖畔,静得绫针落地都能听得分明。柏劲秋的心里,一如这样安静的夜,心定神凝,不着烦恼。
就在这样一切都静悄悄的时候,突然呀地一声,左侧那扇虚掩着的门,应声而开,从里面突然映出来的灯光,将外间照得通明。
这突然的声音,突然的光亮,几乎使柏劲秋震得一跳,他随着灯光朝那间房里看过去。
门口正斜倚着一个年约六十余岁的老人,一头苍白头发,蓬乱得像一团草,身上的衣服也是东扭西歪,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两只醉眼瞇成一条缝,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对柏劲秋打量着。
柏劲秋等待着如此之久,到现在才发现这样一个人,不管对.方到底是谁,他打从心底有了一阵快慰。
他立即站起身来,恭谨地一躬,口中说道:「老丈请了!晩辈误遭不幸,但不知是否老丈……」
那醉醺醺地老人一只手扶着门,一只手摇晃着对柏劲秋招着说道:「年轻的小子!你走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说这几句话,舌头都已经僵硬不灵,看来至少有了八成醉。
柏劲秋见他招唤,便立即走过来,站在这位醉老人的身边。这位醉老人伸着一只手,摸索半晌,才抓到柏劲秋的肩头,瞇着眼睛,凑上来对着柏劲秋的脸,上下看个不停,那薰人的酒味,冲得柏劲秋眞要作呕。
看了半晌之后,醉老人忽然啊了一声,点头晃脑地说道:「啊!我说是谁呢!你小子就是我……我老人家今天在……在……」
柏劲秋等不及他打着那一连审酒呃,伸手扶住醉老人的双手,急急地问道:「今天在五虎岭上救晚辈来到此地,原来就是老丈!」
那位醉老人瞇着一双醉眼,打了一个酒呃,然后嘿嘿地笑道:「小子!你以为我老人家没有这份能耐么?」
柏劲秋当时也来不及分辩,立即一躬到地,恭谨地说道:「晚辈柏劲秋,承蒙老前辈救我出险,再生大德……」
话还没有说完,那醉老人因为失去柏劲秋的扶持,身子失去平衡,几经摇晃,险煞人地向前一栽,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
柏劲秋慌忙双手一伸,将这位醉老人一把抱住,口中惶恐地连声说着:「晚辈不小心!老前辈受惊了!」
那醉人从柏劲秋怀里,挣扎了半天,站了起来,酒气冲天地说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今天多喝了两杯!」
说到此处,醉老人忽然朝着柏劲秋,摇头晃脑的说道:「我老人家倒忘了!你小子从五虎岭到此地,已经有两天没有吃饭,此刻想必已经是饥火中烧。来!来!来!我老人家这里正有美酒佳肴,小子快来饱餐一顿。」
这位醉老人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仿佛又是醉态全无,说得明朗轻快。而且不分由说,拉住柏劲秋,走到里间内室。
里间,正点燃着两根松脂,将这间斗室,照耀得如同白昼,斗室当中,摆着一张木桌,桌子上摆满了烧脂野味,一盆又白又大的馒头,摆在桌子一角,地上摆着一个酒坛。酒香、菜味、一阵阵地飘到柏劲秋的鼻内,在此饥火中烧之时,此情此景,眞是一绝大的诱惑。
醉老人拉着柏劲秋坐在另一张竹凳上,口中连连说道:「小子!你已经饿了两天,饥肠辘辘的滋味,眞是天下最不好受的事,快吃!快吃!有话回头再说。」
说着话,随手就撕了大块鹿脯,拿了一个馒头,递到柏劲秋手中。
诚如这位醉老人所言,饥肠辘辘,饥火中烧,是世间最不好受的事。如今美酒佳肴当前,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欣喜忘形?
但是,柏劲秋双手接过鹿脯和馒头之后,他轻轻地放在桌上,自己却站了起来恭谨地说道:「晚辈多蒙老前辈从五虎岭救到此地,不但没有拜谢救命之恩,连老前辈尊讳也还尙未请敎,晚辈如何能如此冒然就食?」
那醉老人一听柏劲秋如此一说,倒是感到意外,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睁开两只眼睛,对柏劲秋注视了半晌,静静地没有说话。
醉老人如此双眼遽睁,倏地仿佛一道凌厉无比的光芒,直洞人的肺腑,使人不寒而栗。柏劲秋当时不由地心里二凛,闪电地一转,暗自忖道:「这位老前辈功力竟然如此精深,这等眼神,还是我生平仅见,但是,好像他只有一只眼睛如此凌厉光棱四射,另一只眼睛,又仿佛是呆滞无神……」
柏劲秋心中如此暗自思忖,却不敢多与醉老人的眼神相对。
醉老人如此注视良久,然后微微地点头,纺彿是对柏劲秋颇有嘉许之意。但是,只是这一瞬间,醉老人突然又神情立变,顿时又是醉态可掬,瞇着眼睛,嘻嘻地说道:「小子!你问起我老人家的名号,倒使我老人家想起一件事,倒要先问问你。」
柏劲秋依然站在那里,恭谨地说道:「老前辈有何询问,晚辈当敬谨以告。」
那醉老人重重地打了一个酒呃,哼了一声,接着问道:「我老人家昨天顺道经过五虎岭,看到一场热闹,也正好看到你小子躺在地上,一时心动,顺便将你带到此地。我倒忘记问你,你到底是被什么人打倒在那里。」
柏劲秋这时候心里对于这位莫测高深的老人,感到有几分诧异。
这位老人一会儿醉态可掬,一会儿淸醒如常。而且问话之间,还有许多奇怪与矛盾的地方。虽道他是别有用心?他用心究竟是……
柏歌秋自然不会向坏的地方去想,因为,这位老人将他从五虎岭救到此间,确是事实。
当时柏劲秋便秉实相告说道:「晚辈是被一位名叫独脚残魔金炎三的人,趁不备之际,以拐杖遽下毒手。」
醉老人闻言仿佛是大吃一惊,摇摇晃晃地撑起身来,看着柏劲秋说道:「小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被什么人打伤的?」
柏劲秋不解其意,只好又说道:「晚辈是被独脚残魔暗袭成伤。」
醉老人突然尖锐地咦了一声,接着便嘿嘿地笑道:「这眞是巧到了家,怪不得我老人家看你像是中了冰髓夺魄杖上面的毒针模样,没有料到眞是这样。」
说着话,他又耸肩作态,得意地一阵大笑,指着柏劲秋的鼻尖,他向前佝偻着身体,怪声说道:「小子!你知道独脚残魔是我老人家的什么人?」
柏劲秋心头一震,瞠然说道:「晚辈不知!」
醉老人指着柏劲秋的鼻尖,仍然是怪声地说道:「告诉你!小子!独脚残魔是我老人家侄孙子。嘿嘿!你小子没有想到吧?岂止你小子没有想到,就是连我老人家也没有想到,我侄孙子手下漏网的鱼,倒让我老人家给抓住了。」
这几句话,说得柏劲秋大吃一惊,眞不啻是晴天霹震,他当时立即有一个冲动,要转身冲出门外,飞快的奔离此间。
但是醉老人的行动,比他还快,说完了话,趁势伸手向前一抓,抓向柏劲秋的面前,柏劲秋不由地微微向后一让,正准备掠身就走。忽然,只听得「轰隆」一声,那位醉老人就在如此一伸手之际,头重脚轻,站立不稳,人向前面一栽,连人带桌子,一齐翻倒在地上。
看样子这位醉老人因为酒醉过甚,这一跤跌得不轻,躺在地上唧唧哼哼,满口胡言,爬不起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柏劲秋很容易采取两个行动。
其一,趁这老人醉酒跌倒之际,落手下拳,任凭这老人如何功高艺博,要他立刻了账。他既然是独脚残魔的叔爷爷,想来也非善类,如此算是为武林剪除一害。
这个行动,是柏劲秋无法能采取,他不能趁人之危,何况这位老人无论如何,是曾经在五虎岭将柏劲秋救到此地,宁可他人不仁,柏劲秋不能如此狠心无义。
柏劲秋不采取这个行动,还有一法,便是趁此机会。飘然而去,既不感恩,亦不为仇。但是,柏动秋也迟迟没有起步动身。
柏劲秋当时心里只觉得这件事充满了奇怪,他觉得自己与这位老人无怨无仇,难道这位老人眞是为了独脚残魔,而将自己救回来的人,又下手击毙么?天下那有此理。
柏劲秋总觉得,人在醉中,言行间或有失常之处,何不等他酒醒之后,再问个清楚明白?
虽然,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但是,柏劲秋相信天下事,不外乎一个「理」字,他不怕冒这个险,即使这位老人酒醒之后,仍然要取他的性命,他还有三寸之舌,和怀中的「雁翎百结」。
否则,万一柏劲秋如此抖手离去,那老人只是醉中之言,柏劲秋如此背恩负义,将会使他终生难安。
柏劲秋在稍一思忖之余,不但没有离去,反而转身走上前来,俯身下去,伸手扶起那醉老人,口中并且说道:「老前辈!你酒醉了!晚辈扶你到隔壁休憩去。」
柏劲秋刚刚扶起这位老人,老人突然一张嘴,哇地一声,满腹酒菜,吐得柏劲秋淋漓一身,臭气冲天,令人作呕。
柏劲秋事到如今,只有用衣袖揩去脸上的肴汤酒沥,仍旧扶着这位老人,向隔壁走去。
这位老人经过如此一吐,仿佛是淸醒许多,翻了翻眼睛,对柏劲秋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任凭柏劲秋扶着他走到隔壁草堂里来。
柏劲秋将这位老人扶到一个草蒲团上,倚靠着墙壁坐下来之后,这位老人突然朗声说道:「小子!我老人家口渴,快到里面拿点水菓来,给我老人家解渴。」
他说着话,挥着手叫柏劲秋快去。
柏劲秋是何等聪明的人?就在这一瞬间,他已经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无论如何,他从这位老人眼光里,看不到任何一点仇恨凶残的神情,相反地,他倒从这位老人的眼光里,发现了仁慈和蔼与安祥。
柏劲秋从内心里,感到一种欣慰。他依然恭谨地应是,转身便向里面走去。
刚一转身,又听到那位老人叫道:「小子!你那一身臭味,薰得我老人家难受!你先到里面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拿水菓。」
柏劲秋心里又忍不住感到好笑,暗自忖道:「我这一身都是你吐的,我不嫌臭,你倒嫌脏起来。再说这茅舍里,何处有水?那里又有衣服换?」
心里如此想着,嘴里依然是应着,那位老人还在不停地催促他:「小子!快点!」
柏劲秋走进里面,他才发觉到这间茅舍,旁边还有两个门,一个门是紧紧闭着的,另一个是虚掩着,柏劲秋慢慢地推开门一看,原来里面竟是一个水池,从外面松脂照耀之下,看到一池淸澈如镜的水。最使柏劲秋感到奇怪的,水池的旁边,还放好了一套衣服,好像是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的。
柏劲秋也确实感到身上这种臭味难闻,急需洗涤一次。连忙掩上门,月光从窗口一进水池,别有一种淸凉沁脾的意味。他脱下衣服,刚一跳进水池之中,立即感到不对,首先他奇怪的是,水池的水如此一经搅动,立即掀起一阵酒味,而且是一种奇异的酒香,薰人欲醉。
尤其更使他感到惊诧的,他原先只道是一池淸凉的泉水,可是当他一跳进水池之后,却是感到温暖如春,而且润滑如脂。
这两个情形使得柏劲秋蹲在池中,怔怔地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就在柏劲秋如此怔怔地蹲在水池之中,感到惊奇不置之时,他忽然又感觉到池中的水,愈来愈热,那种奇异的酒香,也愈来愈冽。水热到使他觉得发烫,酒香到使他觉得发晕。
柏劲秋又是大吃一惊,他霍然起来,正准备跳出池外,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坐下去!不许妄动。你如果感到受不了,你就调息行功,暗行吐纳,你要忍耐到最后!忍耐到最后!」
这几句话,分明是方才那位醉老人说的,可是语气已经截然不同。
柏劲秋此时已经恍然了,虽然他还没有全然了解事情的眞相,但是,他已经可以断然相信,他获得一次奇遇,而且相信是一次空前的奇遇。
这时候,池中的水,愈来愈热,柏劲秋反而平静地坐下去,按照师门传授的行功要诀,坐在水里行功。
池中的水,渐渐地热到烫人难以忍受,酒香也薰得人昏昏欲醉。柏劲秋全力守住心神,任他水烫似炙,汗出如浆,只当作是身外之事。
如此约莫过了顿饭光景柏劲秋已经是渐渐忍受不住,但觉肤似火烧,内腑仿佛油浇浑身血脉债张,齐归心脏。忽然,池中的水,又渐渐地凉下来。
池水渐渐地凉了!那种薰人昏昏的酒味,也渐渐地淡了!代之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幽香,和一种无以名状的舒适。
但是,这种舒适,为时极为短暂,不消片刻功夫,柏劲秋又渐渐地感觉到池中的水,由热而温,由温而凉、由凉而冷、由冷又变成奇寒澈骨。那一池水,仿佛是万根钢针,扎在柏劲秋的毛孔里,冻得周身发抖冷得内腑如冰。
柏劲秋几乎人都冻僵而昏厥过去,但是,他心里还有一个意念,便是「忍耐」。他已经无暇再去想到「忍耐」的结果,将会如何?他只能记住方才那位老人的一句话:「要忍耐到最后」。
这一阵寒冷,仿佛硬是要将柏劲秋冻到最后一口气,冷到生命的尽头,忽然池中的水又渐渐地由冷而温……。
就如此地,由凉到热,由热到凉,像是岁月的更替,从温暖的春天,慢慢走到炎热的夏季,再由热夏,又慢慢地走向天高气爽的凉秋,终于又走进三九酷寒的严冬。
柏劲秋如此蹲在水池中,他也不知道经过多久的时日,但是,在感觉上,他确如四季的迭更一样,备尝着炎夏和严冬煎熬,如此仿佛他是九经寒暑。
这样一直到最后,池水炎热如沸,柏劲秋的全身已经起了许多水泡,终于一阵天眩地转,他一个翻身,跌落到水池当中,茫然不省人事。
柏劲秋在如此昏沉无觉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他感觉到一阵淸凉,有若醍醐灌顶,沁入心脾。当时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精神为之大振,两眼一睁,立即挺身而起,他发觉到自己还是处身在原来那个水池之旁,不过所不同的,池中积水已干,而他的身上,也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
柏劲秋站起身来,望到窗外阳光耀眼,一片光明。他想到自己在水池中那一连串冷热交济的情形,便立即想起那位老人。
当时他没有第二个念头,立即推门出去,走到外间,但见隔夕的杯盘狼籍,如今已是点尘不染,古典雅致。柏劲秋正准备走到外面一间去,忽然,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而且,说话的声音,是一位女的。
柏劲秋一听不觉一怔,立即停顿下来。他并不是想窃听,而是不敢如此冒然出去,冲撞失礼。
正是柏劲秋思忖着如何走到外间去,才不显得冒然?忽然,听到那女的说道:「你是否已经决定主意?究竟是固执于昔日一时气愤之言,还是权衡以天地生民为重?」
接着有一个呵呵地笑道:「李姑!妳倒是替我着急。」
柏劲秋一听这人说话的声音,分明就是昨宵醉酒的那位老人,但是不知那位「李姑」,又是何人?听他们如此商谈要事,正是未决关头,他更不能如此冒然出去,只好静静地站在里间,静听下去。
老人接着笑呵呵地说道:「李姑!妳也是久已淡漠人间,不管世事,为何这次倒是显得如此热心?妳那一池水火同源淬骨炼筋的药酒,至少也得花费妳数十年的苦心,想不到今天妳竟然如此慷慨,眞是出乎老朽意外。」
那位被称作李姑的也轻轻地笑道:「这其间的道理很泄显,我是爱屋及乌罢了!」
老人显然有些惊讶之意,连忙问道:「妳是爱屋及乌么?」
李姑说道:「我为这孩子未来的终身伴侣,耗去我十年内修之精力,用来开顶授艺,默传心法。如今我为他稍尽一臂之力,说来也不能算是意外。」
老人这才呵呵大笑说道:「这就难怪妳以鹏鸟传书,要老朽赶到五虎岭去救一位绝世奇才,原来其间还有这样一段内情。李姑!这是妳的一点私心,老朽总算是上当了!」
李姑也笑道:「你不必如此欲盖弥彰,假使你没有看中他是个可造之材,你这位悭吝出名的人,安能如此慨然地从五虎岭救他来到此地?」
老人接着笑道:「李姑!那是听命于妳的。」
李姑立即说道:「难道你用心良苦,巧作设计!再三相试于人,这也是听命于我的么?你用了我一池水火同源淬骨炼筋药酒,我还没有向你索取酬劳,你倒故作姿态,欲盖弥彰,你这个身为长辈的也好意思么?」
老人闻言呵呵笑道:「李姑!妳千万休要生气,老朽先在此地代我的徒儿向妳致谢可好!」
这「徒儿」二字刚一出口,就听到李姑爽朗地笑道:「这是你亲口承认的!你休要自食所言!」
说着话,李姑忽然朗声向里间叫道:「柏劲秋!你这孩子还呆在那里作什么?还不赶快出来拜见你的师尊。」
柏劲秋站在隔壁,一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他听得又惊又喜。
他惊的是:这两位武林高人,究竟是谁?为何会对自己如此垂靑。同时,他又暗自喜悦,这两位高人不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而且还要传授武功。
正是柏劲秋如此惊喜不定之际,突然之间,听到那位李姑如此一叫,柏劲秋心里一震,心里忖道:「敢情他们早就知道我在隔壁。」
当时立即随声走到外间,一看外间两张竹凳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便是昨天夜里,醉酒如疯,自称是独脚残魔金炎三的叔爷爷那位老人。不过此刻他已经没有醉酒时的顚状,坐在那里,有一股凛然之气槪。
旁边坐的那位女的,看去年龄约有三十余岁,依然是风华绝代,光采夺人。
柏劲秋出来之后,站在那里微微一怔,就听到那女的说道;「你还不上前拜见你的师父?」
柏劲秋果然依言,抢上前两步,对着那位老人,恭恭敬敬地行礼下去,口中说道:「恩师在上,弟子柏劲秋拜见。」
那老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拈须微笑不语。倒是这位女的接着说道:「柏劲秋!孩子!你赶快恭恭敬敬多给你师父磕头,你能获得眇叟应允传授你的武功,是你三生有幸。你不是有一腔大志么?如今得到眇叟收你为入室弟子,你的志愿实现自然可期了!」
柏劲秋本是诚心诚意地行拜师之礼,忽然听到「眇叟」二字,宛如一个晴天霹雳,他顿时意外地不知道是惊是奇,反而跪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面前这位淸瘦的老人,一头的花白头发,淸矍的脸,疏疏朗朗的三终髯,啊!对了!他的两只眼睛,只有一只是那样的光棱慑人,另一只却是沉滞无神。
他就是眇叟?他就是丹枫小筑棋圣推荐的眇雯?他就是历经关山,几经危险,而没有能赶到龙首山去一见的眇叟。如今,他就在眼前,而且还成为我的师父!啊!
柏劲秋一时间思潮如涌,百感交集,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当时却在无意之中,想起丹枫小筑符乐馨姑娘所口口声声叫的「眇爷爷!」三个字,柏劲秋这时候,也禁不住脱口仰头叫了一声:「眇爷爷!」
眇叟本是拈须微笑,他在注视着柏劲秋那样呆呆的神情^此时一听柏劲秋叫出「眇爷爷」三字,立即神情一变,连忙问道:「你到过丹枫小筑?」
柏劲秋这才霍然一惊,连忙应是。接着又将丹枫小筑棋圣符奕先爷孙俩,如何指示他到西北边陲去拜见眇叟之事,敍说了一遍。
眇叟点头良久,忽然笑道:「看来你我之间,还算是有缘。不过!孩子!你应该先谢谢她!」
眇叟指着边旁那位中年女人,说道:「你要谢谢这位武林二奇之一的酒仙李谪凡李姑姑!」
柏劲秋此时才知道这位风华绝代的妇人,就是传授白云裳姑娘绝顶武功的酒仙李谪凡,天下事眞是这么淡巧,竟然都遇上了,怪不得她方才说是「爱屋及乌」。柏劲秋赶紧转过身去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李姑姑!」
酒仙李谪凡伸手拦住柏劲秋笑道:「孩子!你不必谢我,你不是已经听到我说的话么,我是爱屋及乌的原故,才帮了你这次忙。」
柏劲秋当时臊得脸上通红,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倒是眇叟在旁边接着说道:「话虽然是如此说,李姑的恩泽,劲秋仍然是不能忘记的。姑不论那一池水火同源淬骨炼筋的药酒,对劲秋有何等重大的助益,就凭你如此关心劲秋的下落,用鹏鸟传讯,要我赶到五虎岭去,这番用心,劲秋也要感激终生!」
酒仙李谪凡笑道:「眇叟说话也会如此迂腐,令人见闻一新。算了!算了!此刻你已经无暇闲谈,若不嫌我这黄山茅舍简陋,就请你师徒二人在此小住。是三日传灯,抑或是五日授艺,只看你这位师父的兴趣,和将来徒弟的成就了。」
说罢,酒仙便飘然地离屋外出。高人行踪,都是如此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而眇叟和柏劲秋师徒二人,竟然反宾为主,在黄山住下来。
眇叟目送酒仙飘然去后,便携着柏劲秋走出茅舍之外。
茅舍外面,尙有一块方圆约有数丈的空地,站在空地当中,极目四周,一面是层峦叠翠,上出云霄,一面是迷濛云海,下临无地,周围触目皆是匍匐的老松,如炼的流泉,多姿的怪石。
有道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是有其引人入胜之处,黄山的松,黄山的泉、黄山的石、乃至黄山的云海,都能独树一格,别饶风味。
柏劲秋站在茅舍之前,目覩这四周的景色,他眞羡佩酒仙李谪凡,能找得如此人间仙境,结草为庐,过着神仙般的生活。
眇叟走到一块石头旁边坐下,他也挥手叫柏劲秋坐在一旁,对柏劲秋问道:「孩子!你如此成为老朽的门人,此刻心中可有任何感触么?」
柏劲秋老实地禀告师父说道:「实不相瞒恩师,徒儿此刻心中唯一的感触,便是意外,感到太意外了!」
眇叟摇摇头,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孩子!你感到意外,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你从符奕先爷孙俩那边,所知道为师的为人,便认为成为我的徒儿,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并不是为师太过猖狂,自以为天下无敌,一入我门下,便身价百倍,所以吝于授徒。而是由于为师曾有一句誓言,此生不再收徒授艺。」
说到此处,眇叟黯然而停,仿佛触及一桩伤心往事。
柏劲秋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敢多揷一言。
眇叟忽然长吁了一口气,接着说道:「所以,眞正说来,任何一件事,都没有意外,而是种因在先,得果于后。孩子!若不是你立了旁人所不曾想到的士心向,如何能感动酒仙?又如何能引得为师的好奇,居然应酒仙之请,赶到五虎岭去,乘着鹏鸟往来,将你带回黄山?」
眇叟一口气说到此地,脸上又露出笑容慈爱无限地望着柏劲秋说道:「孩子!你的资质是为师所罕见,但是,这倒不能打动我收徒之心,好资质没有好德性,徒然为害武林,于人于事,有害无益。于是为师再三相试于你……」
柏劲秋当时轻轻地惊呼一声说道:「师父!昨天夜里,你老人家醉酒,都是故意假装的么?」
眇叟呵呵地笑道:「孩子!说你聪明,你又为何糊涂到如此地步?救你在先,又岂能如此磨折你于后?经过这样多次不同的相试,我动摇了不再收徒的决心。孩子!你应该知道,武林中人一言既出,如白染皀。这次你竟然使为师自食前言……」
柏劲秋惶然顿首说道:「徒儿罪该万死!徒儿深感恩师破格成全之恩。」
眇叟摇头笑道:「那是不相干的!倒是你自己应该觉得为自己骄傲!天下没有淌来的收获,如果你不能通过那一重一重的考验,即使为师有收徒之意,你也无法列入门墙。孩子!祸福无门,唯人自召,你懂这句话么?」
柏劲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又止不住在想着:「符老爷子和符妹妹都说到眇叟的个性怪僻,又谁知道他老人家是如此的通情达理令人可亲!」
眇叟忽然抬起头来,用手一指茅屋后面的一堵削壁悬岩,向柏劲秋说道:「孩子!你看那屋后断岩之上,有一株盘根错节姿态万千的古松,你估计相隔此地多远?」
柏劲秋立即说道:「约在八丈开外。」
眇叟说道:「那株古松最右一根桠枝顶上,有一颗擎,孩子!你能为我取来么?」
柏劲秋一怔,他不知道恩师要这一颗松子,有何用途?但是对于恩师的吩咐,慢说这折枝之易,就是赴汤蹈火,也是自无二言。当时柏劲秋立即应道:「恩师请稍待,徒儿立即取来。」
眇叟微笑一伸手说道:「慢来!为师要你中途不得沾地歇脚缓气,而且,你要以『潜龙升天』的身法,掠过屋顶,直落松枝。」
柏劲秋始而一愕,继而惶然脸有愧色,垂手说道:「徒儿功力泄薄,难能为此上乘蹈空凌虚的轻功……」
眇叟点点头笑道:「潜龙升天、飞龙在渊、怒龙排云这是轻功中至绝的功夫,合称为『神龙三现』,你自知无此能耐,并不可耻!武林之中能得这『神龙三现』三式的精髓,而熟烂超神入化者,难有几人。不过!你现在姑且勉力一试,即使相差太远,亦无关宏旨。」
柏劲秋知道是恩师要考察他的武功,然后再度情传授。所以他也立即放松心情,恭声应是。
他走上前几步,面对着茅屋后面那株古松,调匀气息,忽地一提丹田之气,一扬头,正准备挺腰挥腿而起,忽然听到眇叟平静地说道:「孩子!伸起你的双臂,你要注意『潜龙升天』的『潜』字。用力不在于『拔』,而是在『冲』。去吧!孩子!」
柏劲秋果然依言上伸双臂,猛提全身之力,向上猛冲而起。
依柏劲秋自己的估计,如此上冲而折,至多可以落到四丈开外的茅屋顶上,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将「潜龙升天」的身法,施展得有如何火候,势必半途要转化他式,转折下落。
可是事情断没有料到,柏劲秋如此全力向上一冲,脚下仿佛有一股弹力,倏地一送,身轻超乎寻常,顿时宛如脱弩之矢,冲天而起,至少上达七丈开外。正好「潜龙升天」的一口眞气将尽,这一个身法施展得恰到好处。
这一瞬间,所给予柏劲秋的,是无限的惊愕,又是无比的欣喜,他这才明白为何恩师一再要他全力一试,敢情在这一夜之间,自己已经被恩师暗中助益,功力为之大进。
这是一瞬间的惊喜,柏劲秋无法想到其他,事实上也不容他能多想。当时人在空中,大胆地施展「怒龙排云」,双臂转而平伸后掠,果然以「排云破雾」之势向那株古松上扑过去。
此刻的柏劲秋,不仅心里充满了喜悦,而且有索性施展一番之意,他准备在如此一掠之际,觑准那一颗松子,伸手摘得之时,藉那一瞬间的树枝回弹,疾演一式「飞龙在渊」,使这「神龙三现」极高的身法,来一个一气呵成,回到恩师的面前。
人在空中如此闪电一想,身形已经掠到松树顶端。柏劲秋此时一心要疾化「飞龙在渊」的身式,伸手一摘松子,便准备藉力弹回。
正在他如此一伸手之际,突然,眼前黑影一闪,一只毛茸茸的手臂,快似电花火石,竟抢在柏劲秋伸手之先,早将那一颗松子,摘了过去。而且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只毛茸茸的手爪,凌厉无比地抓向柏劲秋的面门。
柏劲秋没有想到此时此地,会出现这样一个情况,仓忙中那里还有化解的余地?只得一仰头,眞气一泄,身形陨星下坠,噗通一震,落到地上,若不是柏劲秋功力上佳,如此凌空泄气下坠,也会跌得七荤八素。
这个意外,激得柏劲秋无名火起,抬头向树上一看。松树枝上,正坐着一只大黑猩猩,在那里前后打荡,嗞着一张大嘴,对柏劲秋嗬嗬直叫,不难看出他那一份得意的神情。
柏劲秋一见心里怒骂道:「你怎么可以欺到我头上来了!」
正准备腾身上去,抓住那只猩猩,给予薄惩,以出胸中这股闷气。
忽然那只大猩猩吱叫一声,从树枝一弹而起,弹起好几丈高,落到地上,然后仿佛是一溜烟,跑到眇叟身边,得意洋洋地将松子递到眇叟手里。
柏劲秋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也暗暗骂自己糊涂:「此时此地那里有如此不同凡响的猩猩,自然是因箭所拳养的,我怎么都想不到这点道理?」
不过此时柏劲秋心里多少有些失意,他从地上走回到眇叟身边,刚叫得一声:「恩师!……」
眇叟含笑说道:「徒儿!你坐下来,这是为师授艺传功的第一课。」
柏劲秋惊讶地望着眇叟,眇叟依然含笑挥手,让他坐在身旁,接着说道:「徒儿!你曾经听说过佛家『顿悟』之说否?有人淸持苦修数十年,毫无所得,可是一旦悟得其中奥秘,便自豁然贯通、大澈大悟。这就是明白一个最根本的道理,最为重要。」
.柏劲秋虽然恭谨而用心地听着,可是他不明白恩师说这几句话的意思何在。
眇叟依然含笑说道:「儒家也说:『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而在本末之间,『本』又是最重要,如果不将根本的道理悟通,其他均是空中楼阁。」
柏劲秋趁眇叟停下来的时候,他连忙问道:「恩师今天开宗明义要为徒儿讲解习武的根本道理么?」
眇叟点点头,脸上笑容顿歛,严肃无比地沉着语气,对柏劲秋说道:「武功一道自有其根本的道理,正如你方才所表现的行为。事有意外之喜,不可骄其志、浮其气;事有意外之惊,不可乱其心,分其神,事有意外之失,不可丧其气、堕其志。孩子!你方才遽然发现自己功力意外的大增,意外之喜,你已经骄浮其气,可是一旦发觉意外的遭受到失败与惊惶,你便毫无防备地挫落下来。像你这样,即使武功再深,仍然难免要失手于武功凡泛之辈。」
眇叟这一顿说来,柏劲秋为之大惭,低头无语,满脸惭愧之颜。
眇叟又接着说道:「一个武功深厚的人,时时要有临深履薄的心情,要在万全中防意外;但是也要有开朗豪迈的心情,要时时准备在意外的挫折中,反败为胜。高手与高手之间,功力相差有限,而高低就分别在这些地方。」
柏劲秋惶然地说道:「徒儿会深铭五内,永为典式。」
眇叟点点头说道:「你能悟到这个道理,你会有更深的成就。」
说着话,眇叟站起身来,走到场子中间,柏劲秋跟随过去。眇叟对柏劲秋说道:「从你方才那一式『神龙三现』的身法,你应该知道,此刻你的内修功力,已经深达一甲子以上修为。」
柏劲秋躬身说道:「徒儿感谢恩师的恩典!」
眇叟说道:「那是酒仙对你的破格施惠,只可惜你的年龄稍长,倘若你在噩噩童年,这一次淬骨炼筋,胜过拔毛洗髓。虽然如此,你如今的内力深厚,已是足与任何高人相抗衡。」
柏劲秋想到酒仙对自己的恩惠,又想到她所说的「爱屋及乌」这句话,使他不仅有无限感激,而且对酒仙用心之深,更是刻骨铭心。
眇叟又接着说道:「眼前时间可贵,为师不能对你有太多的传授。好在还有来日,只要你一直不变,师徒来日方长。」
说到此处,眇叟伸手向柏劲秋说道:「将你的『雁翎百结』拿来。」
柏劲秋连忙将身旁「雁翎百结」拿出来,恭恭敬敬双手递到眇叟手里。
眇叟接过「雁翎百结」之后,反复仔细端详一回,然后点点头说道:「这是一柄堪称极具威力的兵刃,变化之多,与用途之广,为其他兵器所不及。孩子!你施展一次,让为师观赏一回。」
柏劲秋接过「雁翎百结」,行过礼后,便全神贯注,展开「雁翎百结」三十六式,一式一式逐次演来。尤其柏劲秋此刻内力大迥于前,使这三十六式「雁翎百结」,倍增无限的威力。一时间,但见银光闪烁,劲风呼呼,时而像是万把刀山,时而又像是银河一线,时而像是流星一点,时而又像是满天雨粟。
三十六式「雁翎百结」使得风雨不透,触目惊心。
最后一招使毕,哗地一声,「雁翎百结」缩叠一起,柏劲秋脸不红、气不喘,神情自若地走到眇叟面前,躬身行礼说道:「请恩师指点!」
眇叟点点头说道:「你的『雁翎百结』已经深具基础,而且当初创下这三十六招招术的人,也确是花过极多心机。因此,为师觉得,与其另行传授,不如因势利导。」
柏劲秋怔然,他不明白恩师说这句「因势利导」的用意何在。
眇叟伸手拿过「雁翎百结」,对柏劲秋说道:「雁翎百结三十六式如果每式能稍加变化,威力自又不同。你且看这一招『北雁南飞』……」
说着话,眇叟就仿着柏劲秋先前使用「北雁南飞」的身式,施展开来。可是,招式未及一半,突然眇叟身形飘然而起,手中的「雁翎百结」奇妙无比、出人意料地一变,使「北雁南飞」这一式,变成招中藏招,式中套式。无疑地威力大增。
柏劲秋虽然看得目瞪口呆,但是,他是极聪明的人,立即将这个变化记住。
眇叟刚一使完这招「北雁南飞」,口中又说道:「孩子!你再看这一式『雁阵惊寒』……」
说着话,又是依式展出,到了一半,忽又一变。
如此一招接着一招:湖滨落雁、孤雁更鸣、雁行序列,晴空雁阵……眇叟一式一式地施展开,而且,每使出一招,都是根据原式,加以变化,加以充实。
虽然,「雁翎百结」三十六式依然还是三十,六式,但是,在威力上,也不知道要增加到多少倍。尤其是招中藏招,式中套式,更是显得变化无穷。
柏劲秋抱着「则以惊、一则以喜的心情,全神贯注地看完眇叟施展完「雁翎百结」三十六式之后,惊喜无限地叫道:「师父!你老人家原来会使用这雁翎百结么?」
眇叟将「雁翎百结」交还给柏劲秋,微笑说道:「武学一道,虽然是浩瀚汪洋、却是触类旁通,兵刃虽然有异,在道理上都是大同,目的只在于如何防已,如何破人。为师何尝使用过雁翎百结?」
柏劲秋闻言,更是惊服得五体投地,难怪符奕先说眇叟识博古今,学究天人,果然言之不虚。看别人使一趟招式,能记得已经是足以惊人,如今眇叟不但是记得,而且能每招每式都加以融会贯通,加以改进,这是骇人听闻的才华与智慧。
眇叟看了柏劲秋一眼,然后平静地问道:「孩子!方才这三十六式变化,你能记得多少?」
柏劲秋谨愼地答道:「徒儿不敢稍有疏忽,三十六式变化,徒儿大抵都能记其大槪。」
眇叟闻言没有说话,微微地一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声:「很好!」
柏劲秋连忙又接着说道:「雁翎百结是徒儿熟使之招式,再则恩师有意慢慢推招换式,所以徒儿才能勉强记住其大要。」
眇叟点点头一说道:「孩子!你能记住为师新创的三十六式变化,倒是难得。但不知你可曾发现,在这三十六式变化之中,有何共同的特点?」
柏劲秋略一思忖,便立即说道:「恩师所变化之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每藉轻身游动之际,突起变化,遽然增加招式的莫测之势。」
眇叟这才大赞一声「很好!」接着说道:「孩子!你不辜负为师这一番用心,果然你的悟力确是超人一等。」
柏劲秋突然被眇叟如此夸奖,满脸通红,嗫嚅地说不上话来。
眇叟又接着说道:「雁翎百结本身不是一种硬兵器,他的优点便在于以巧取胜力,因此要发挥它的长处,便应该多在这「巧』字方面去下功夫。因此,如果能以绝高的轻功,来辅佐兵取的变化,必然是事半而功倍。孩子!你能看到这一点关键所在,你便是进入了更深一层的门径。」
眇叟说到此处,稍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孩子!除了这三十六式之外,为师还有一点心得,要于此时传授与你。你还记得方才你所施展的『神龙三现』的身法么?」
柏劲秋一时触动灵机,连忙应声说道:「徒儿记得!恩师之意,是否还要将『神龙三现』的身法,融到『雁翎百结』招式里面去么?」
眇叟点头微笑,脸上颇有嘉许之意,说道:「既然雁翎百结的特点,是在于以巧胜力,如此若以『神龙三现』的身法融到招式里面去,更是相得益彰,倍增奇妙。」
说着话,又将柏劲秋手上的「雁翎百结」,拿过手来。口中说道:「孩子!你留神注意。」
言犹未了,眇叟的身形修然而起,眞如一条潜龙昂首上升。就在如此上升之际,「雁翎百结」随着展开神妙无比的招式,周围数丈之内,都在霍霍刀风笼罩之下,看得柏劲秋,怔怔地忘其所以。
眇叟使完「神龙三现」的新式三招之后,身形歛处,口中说道:「孩子!你要记住,这是你的最具威力的三招。」
柏劲秋满心虔诚;无限感佩地跪伏在地上,敬谨接受过「雁翎百结」,朗声说道:「徒儿记下了眇叟伸手拍着柏劲秋的头,颇有感慨地说道:「可惜此次你只有数日的逗留,等待着来日机缘吧!」
说着话,眇叟伸手招过那只大黑猩猩,对柏劲秋说道:「黄山五日,让玄玄陪你在此练习『雁翎百结』,为师到时再来看你。玄玄是为师立誓不收门人之后,仅有的两个随从之一,为师视弛犹如入室弟子一般,孩子!你要虚心练习。」
那只大黑猩猩伸过毛茸茸的大掌,和柏劲秋紧紧地拉在一起。柏劲秋也感动地叫了一声:「玄师兄!」
大黑猩猩似乎也高兴得乱跳,就在这一瞬间,但觉一阵风声,柏劲秋抬头看时,眇叟已经跨在一只巨大无比的鹏鸟背上,冉冉飞去,转瞬不见。
眇叟去了!虽然眇叟说过,在这五天之内,他还要再来,虽然柏劲秋和眇叟师徒之情还仅仅地只有一天光景,但是柏劲秋对于眇叟的离去,顿生无限的依恋,他缓缓地跪在地上,翘首望着那冉冉而去的大丰,没入云霄。
正是柏劲秋望着那杳茫的天际,翘首云天、神驰不已之际,忽然觉得肩头让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原来是大猩猩玄玄嘻嘻地嗞着大牙,站在身后。
玄玄伸着毛茸茸的大手,指着身旁不远的石头上,摆着一堆水菓,吱吱直叫。
柏劲秋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几天没有吃饭了,玄玄倒是为他想得周到,弄来一堆水菓权为充饥。柏劲秋这时候才知道这位未入门的玄玄师兄,其所以能得恩师钟爱,是有道理的。他不但是善解人意,而且能体贴人意,通灵如此,眞是难得。
但是,柏劲秋也同时感到有些奇怪的,他在茅舍之内,刚一醒来之时,饥火中烧,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可是此刻他倒不感到如何饥饿。想必也是那一阵九寒九热淬骨炼筋的结果。
柏劲秋感激地同玄玄点点头,他走到石头旁边,虽然不饿,为了不让玄玄师兄的一番好心白费,他还放怀饱吃一顿。
时间对于柏劲秋是太宝贵了!虽然柏劲秋目前并无紧要事情,急于前去,但是,眇叟临走之时,只为他留下五天的期限,他自然感觉到,五天之后,恩师一定另有要事,所以,他要在这五天之内,一分一刻的时光都不敢浪费。
最使柏劲秋奇怪的而且也感到惊讶的,就是他断没有想到大猩猩玄玄,竟然对恩师所独创的「雁翎百结」三十六式变化,也记得一招不漏。而且,大猩猩玄玄诚诚恳恳地为柏劲秋喂招。
有了这样的好手喂招,加上柏劲秋专心一志,几乎到不眠不休的地步。除了每天到茅舍中进些水菓,稍作休憩之外,其余的时间,柏劲秋和大猩猩玄玄,便将「雁翎百结」三十六式,细心地一招一式反复演练。
山中岁月逐云飞,尤其是柏劲秋如此专心一志的情形之下,不觉时光之飞逝。
这天,朝霞乍露,晓雾渐飞,山上一片淸新之气,令人心脾一振。柏劲秋和大猩猩玄玄双方都已经将「雁翎百结」练到得心应手,收发自如的程度,这时候,大猩猩玄玄手中的一根山籐,正挥起一招「孤雁更鸣」山籐直上回绕,振臂疾收,柏劲秋叫得一声:「来得好!」
脚尖微一使力,身形直拔而起,手中「雁翎百结」疾化「掠翅顷落」,随着上拔的身形,闪电一转,撒手而出,忽听得「哗」地一阵,由「掠翅顷落」,转变「雁阵惊寒」,闪起寒星万点,反守为攻,整个将大猩猩玄玄手中的山籐,截成数十段,纷纷坠落地上。
大猩猩吱叫一声,身形一闪,退到一边,拍掌嗬嗬大叫。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眇叟也呵呵地笑道:「能够运用存乎一心,雁翎百结三十六式的变化,孩子你已经尽得精髓了。四天时间,能有如此成就,难得!难得!」
柏劲秋一听,慌忙收歛身形,撇下「雁翎百结」,跪在地上迎接眇叟。
这时候,眇叟从大鹏鸟的背上,轻轻飘落而前,伸手挽起柏劲秋,笑呵呵地说道:「孩子!你在黄山还有半日逗留,这半天为师不和你谈论『雁翎百结』之事,而要和你谈谈别的。孩子!你不觉得我们师徒之间,谈话谈得太少了一些么?」
柏劲秋已经是二十四岁的年靑人,已经消失了童年的娇憨与天眞。但是,当他面对着恩师眇叟的时候,使他顿时有返璞归眞的感觉。当时他听到眇叟如此一说之后,他也笑嘻嘻地说道:「徒儿的一切,恩师想必早已了如指掌,可是恩师你老人家……」
眇叟连忙抢着笑道:「孩子!你是想用这半天时间,来谈为师么?」
柏劲秋点头说道:「徒儿三生之幸,能邀恩师下顾靑睐,收列门墙,但是,徒儿连恩师的眞正名讳,都漠然无知,徒儿能不惭愧么?」
眇叟闻言呵呵大笑说道:「孩子!你说得很有理,为师应该将所有一切,你应该知道的,都告诉你。」
柏劲秋大喜说道:「眞的?你老人家武功盖世,学究天人,却是如此隐迹山林不关心世事,不仅大家对你老人家的名讳,感到漠然,就是对于你老人家如此藏而不露的决心,也有无限的猜疑。」
眇叟当时哼了一声,说道:「孩子!你也如此猜疑么?」
柏劲秋眞实地说道:「徒儿在闻听恩师名号之时,也是揣测不透。恩师如此一身文武兼修独步当今的功力与学识,如果能出而为武林谋福,岂不是武林千万人之幸?」
眇叟点头说道:「孩子!你问得很对!而且难得你能如此坦率不藏私的询问。为师数十年来,从不打算求人谅解,但是,今天你如此一问,为师要将其间一点原因,说给你听。」
柏劲秋大喜说道:「这个原因说来一定很长,师父!你老人家坐下来说,徒儿洗耳恭听。」
眇叟此刻又露出微笑说道:「是的!其间原因很长,这个原因是影响为师一生重大关键,我要说给你听,而要详细地说给你听。但是,不是今天。」
柏劲秋本已是洗耳恭聆,全神贯注,一听眇叟如此一说,不觉一怔,连忙问道:「师父!你老人家今天不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向徒儿说呢?」
眇叟微微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要等你自天山归来之后。」
柏劲秋讶然说道:「师父要派遣徒儿前往天山么?」
眇叟说道:「不是派遣你去,而是你自己志向所在,你必须前去,孩子!你忘了在五虎岭上,天山门人独脚残魔横行跋扈的情形么?中原武林受此一激,大家会有团结一致,问罪天山之行。」
柏劲秋轻轻地呀了一声,他知道恩师的话,不是话出无因的。
眇叟接着说道:「这一趟天山之行,会掀起边陲八荒与中原武林一场空前的拼鬪。孩子!你以化解怨仇为己任,要消弥暴戾之气,天山之行,你岂可不去?」
柏劲秋点点头,他想到中原各大门派,团结一致北上天山问罪,而边陲各大魔头,也趁此发泄其打击中原武林的野心,这一场拼鬪,将是石破天惊,死伤无数,柏劲秋要化解怨仇,这地方如何能不去?
当时柏劲秋连忙问道:「师父!徒儿是否此刻就要向恩师拜别,启程前往天山?」
眇叟摇头说道:「不!你应该先到灵岩山一趟,看望你那位抚养教育你成人的师父,和你那位用心如日月的师妹。然后,才是你前往天山之时。」
柏劲秋断没有想到眇叟突然其来地提到恩师云台老人和易梦苣师妹。突然间一阵歉疚之意,和怀念之情,一齐涌上心头,忍不住两颗泪水,含眶欲滴。
眇叟说道:「孩子!云台老人会高兴你今天在武功上的成就的,你应该先将这些成就,去安慰他那风烛残年。」
柏劲秋暗暗地自己点着头,他想着云台老人不会以世俗的眼光来恼恨他背师另投。事有常情,也有例外。如果照目前情形来看,云台老人弟子,能获得眇叟靑睐,又何尝不是云台门下之光彩?
想到这里,柏劲秋也渐渐地为之释然,不过他倒是由于这样一说,引起他急于前往灵岩会晤师父和师妹的心情。
当时柏劲秋连忙问道:「师父!我是何日启程前往灵岩?」
眇叟说道:「你要在西天目山赴约之后,才能转道前往灵岩。」
柏劲秋一听不觉愕然,不觉脱口自语,轻轻说道:「西天目山?」
眇叟点头说道:「孩子!你忘了在莫干山与勾漏人魔有过三月三日西天目山之约?」
柏劲秋讶然问道:「师父!你老人家知道得如此淸楚,是深知过去与未来么?」
眇叟大笑说道:「孩子!为师如能善知过去未来岂不是大罗神仙之流,还能在这尘世,收徒授艺么?为师虽然略知卦卜之术,那也只玄机揣测,岂能如此历历道来。果如是,那倒是惊世骇俗之谈。」
柏劲秋被眇叟一说得脸上发红,他嚅嗫地说道:「那……是……那……」
眇叟笑道:「孩子!我不是曾经说过么?任何事看来突然,其实都有前因后果。孩子!你忘了酒仙李谪凡,你的李姑姑他所以如此帮助你,就是因为白云裳是她的徒儿,可是,白云裳与酒仙之间不比我们师徒两人相聚如此短暂。她们在黄山一月,还有何事不是说得淸淸楚楚?」
柏劲秋这才啊了一声,他觉得自己为何想不到这一点关系。
眇叟接着说道:「勾漏三魔为人阴险狠毒,而且也自命不凡,他们都是中原武林的祸根,但是,他们本质倒不是无可救药。你去西天目山,虽然未尽然就能感化他们孽海回头,但是,试试你的耐性,同时也试试你的方法,未尝不是个机会。再说,为师也不愿意你对人有失约之事。」
柏劲秋突然说道:「徒儿离开北雁荡山之时,已经是二月中旬,如今又在途中就搁许多时日,但不知今日何日?是否还能赶得上三月三日西天目山的约会。」
眇叟笑道:「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经年,不过,为师可以告诉你,今天正是三月三日。」
柏劲秋闻言一怔,他觉得恩师有些说玩笑的模样,今天既然已经是三月三日,还如何能够前去赴约?
当时柏劲秋望着恩师说道:「黄山位于安徽之南,西天目山则在浙江之北,相隔虽然非遥,但是至少还有数百里的途程。尤其这一路途中,都是山地,崇山峻岭,行走费时,恐怕赶到西天目山时,已经时过境迁了。」
眇叟点点头说道:「为师已经早有安排。」
说着一招手,头顶上一阵风响,眼前一黑,风声收歛之时,一只高大逾人的大鹏鸟,落在眇叟身侧,站在那里神威无比,顾盼慑人。
眇叟伸手抚着大鹏鸟的头,向柏劲秋说道:「为师叫翔翔送你一程,即刻动身,相信正好赶上西天目山的一场热闹。」
柏动秋这才晓得恩师为他想得如何周到,这时候那只名叫翔翔的大鹏鸟,已经走到柏劲秋身旁,眇叟也挥手叫他即刻跨上鸟背,启程飞去。
但是,这时候柏劲秋心里有一种突起的激动,他几乎要讲出,他不去西天目山了,他不去任何地方,他要侍随恩师,在这茫茫尘世之外,落个恩怨倶了,逍遥自在。但是,他一旦眼睛触及眇叟的眼神,那一种无形的力量,给予他无限的鼓励,他终于坚定起决心,要去忠于自己的志愿。
柏劲秋终于向眇叟行礼恭谨的说道:「徒儿此刻拜别恩师,但不知何日才能重覩慈颜,在这临行之前,你老人家对徒儿有何训示,以作徒儿别后遵循指箴。」
眇叟点点头,正着脸色,缓缓地说道:「孩子!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仿佛心有退志。我希望你要坚持所愿,人贵主志,立志贵在持之以恒,何况你这个志向是一个可圈可点的大志?当然你立志的前途路程,是充满艰险,将你将是许多无情的考验,但是,孩子!你不是常对人说,只问耕耘,不管收获么?如今为师在临别之前,再赠以两句:你要抱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你会心安理得。」
柏劲秋敬谨恭聆唯唯称是。
接着,眇叟又说道:「孩子!你为武林化除暴戾之气,自然不能以暴易暴,但是,在你竭尽心力之余,不能善化,除恶人也就是行善事。」
柏劲秋应道:「徒儿记下来!」
眇叟一挥手道声:「去吧!」
柏劲秋身形突然一歪,仿佛是被一股力量,推倒过去。正好此时大鹏鸟接个正着,顷刻之间,风雷之声大作,转眼数丈。
柏劲秋忽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朗声叫道:「师父!我何时才到天山?才能见到你老人家呢?」
此时大鹏鸟已经愈飞愈高,上薄云霄,下俯茫然。但是,柏劲秋仍然听到恩师眇叟缓缓地回答他的声音:「去时自去!见时自见!」
这八个字随风飘来,柏劲秋再俯首看时,不但是不见恩师踪迹,连黄山诸峯,也茫然不知去向。
有人说:飘飘然、惫虚御风,是一大乐事!但是,世上几曾见过有人凭虚御风?那都是虚构的一种想像罢了。可是,此时此刻,柏劲秋倒眞的有这种凭虚御风,飘飘然的感觉了。
虽然天风劲厉,使人心惊,但是,大鹏鸟背上平稳,使人有如坐磐石之感,而且柏劲秋的功力,也使他无惧于那凌厉的天风。
如此穿云破雾,御风翱翔,不觉时光之匆速,忽然间,柏劲秋感觉到大鹏鸟逐渐盘廻,逐渐下降。
柏劲秋连忙俯首下看,果然,脚下已经是羣山猬集,起伏冈峦。他双手拥抱着大鹏鸟的脖子,轻轻地问道:「翔翔师兄!是已经到了西天目山么?」
大鹏鸟也低低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回答柏劲秋的话。随着双翅一掠,一个急冲而下,落在一片树林之中。
柏劲秋向大鹏鸟道谢之后,目送他又振翅飞翔,消失在天际,这才平静下心情,仔细地打量四周。
他落身之处,正当山脊,头上的阳光,正是当顶,照得这山上,到处都是一片光明。可是,在这朗朗阳光之下,柏劲秋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记得在莫干山勾漏入魔在临走之时,曾经说过,西天目山是勾漏三魔有心要一会中原武林各大门派,既然是这样一个众大的集会,为何没有听到一点人声喧哗?他相信大鹏鸟没有落错地方,难道西天目山的约会,又有了变化么?
柏劲秋他想到此处,立即一昂首,人像浮云随风而起,穿林而出,刚一站上树梢,立即发现他来的地方,一点也没有错误,就在这个山脊的下面,一个避风小谷,相隔二十余丈,自然看得淸楚,暗中布满了黑长衫、高髻、横簪、身体削长的怪人,靠东面一座八角亭前,坐着三个人,柏劲秋刚一看到其中的一个,便知道他们正是勾漏天地人三魔。
但是,使柏劲秋感到奇怪的,在这个山谷里,除勾漏三魔和他们的手下,却看不到任何其他中原各派武林人物。
柏劲秋暗暗地想道:「中原各派如今无一人前来,显然其中必有原因。」
我倒是希望这场集会,消失在未成之前,可以减少许多人的流血横尸。因此,他不想再惊动勾漏三魔,只准备在此地静看变化,如果日落之前无人前来,他尽可与勾漏人魔打个照面,和勾漏天魔了结「一滴」之怨,便可以飘然离去。
正是他如此想时,忽然,谷中众人一乱,柏劲秋知道是有人来了。等他留神注目看去,果然,有两个人,缓缓地走进山谷而来。柏劲秋一见这两个人,大吃一惊,几乎脱口惊呼,腾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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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双姝齐赴约 一掌便惊魂



从谷口缓缓走进来的两个人,竟是两位姑娘,这两位姑娘一个是遍体素白,一个是全身猩红,一红一白,相映分明,一落进柏劲秋眼里,立即认出是朝夕怀念的白云裳和君天仇两位姑娘。
这两位姑娘出现在西天目山,是柏劲秋所未能料及的事。
柏劲秋当时心里一激动,立即就要腾身而出,迎将上去。忽然只见勾漏三魔从亭子里站起身来,一起眺望向前,就在他们三个如此抬头「看之际,仿佛脸上顿起惊讶之意,立即停足不前。这时候就有一位黑衣瘦长高髻横簪的人,从亭子附近一掠而起,像是一只大蝙蝠,飘然落在两位姑娘面前不远,朗声喝道:「两位女娃儿……」
言犹未了,忽然人影一闪,只听得「啪」地一声,淸脆响亮,一记耳光打得那黑衣人脚下一个跄踉,身形几经摇晃,才捧着脸站住。
君天仇姑娘叉腰戟指,娇声叱道:「你们这些边塞野人,难道连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么?你若再要口出不逊,姑娘立即要你满嘴牙落,受苦眼前。」
这样突然地一掌,像是一包火药,抛到炉火之中,但见周围厉啸如潮,人影晃动,许多黑衣、高髻、横簪、削瘦的怪人,纷纷地向两位姑娘包围过来。
柏劲秋忽然又不想出去打草惊蛇,他心里估计,凭两位姑娘身手,这些蜂拥而来的人,将对姑娘无可奈何。他准备看看勾漏三魔,究竟有何打算。
白云裳和君天仇两位姑娘对于周围蜂拥而来的人,视若无覩,依然是缓缓迈前,向深谷里走进去。
周围的人都让两位姑娘这种沉着的气槪,震慑住了,大家都煞住飞掠的身形,步履沉重,缓缓地向两位姑娘包围上来。
人愈走愈近,近得只要一举手,便可以掀起一场溅血横尸的拼鬪。
就在这样间不容发的时候,忽然勾漏天魔阴阴地说了一句:「退回去!」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可是却是威力无边,周围的人都一声不响的,悄悄退回到四周,又一个个地隐身不见。
勾漏天魔从亭子里走出来,当路而立,迎着两位姑娘,脸上露出一丝阴阴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两个女娃儿!」
说到此处,勾漏天魔突然又嘿嘿地笑出声来,接着说道:「老夫这等年纪,叫妳们一声娃娃,不能算是无礼吧!女娃儿!妳们身列何门何派,妳们本派师尊为何不前来赴约?而要让妳们这两个年轻的娃娃,如此冒失前来?」
白云裳姑娘轻轻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道:「老魔头!你猜错了!」
勾漏天魔立即拦住话头呵呵冷笑说道:「女娃娃!方才我手下人叫了妳一声娃娃,妳道是边塞野人,不谙礼数,并且伸手赏了一掌,如今妳娃娃开口便是『老魔头』,毫无敬老之意,又该当如何?」
白云裳姑娘微微笑道:「毕竟是边塞之人,孤陋寡闻,一至如此。有道是:敬人者人恒敬之!你倚老卖老,出口不逊,姑娘叫你一声老魔头,已是口有余德。你不暇自省,反倒问罪于人,岂不是徒然令人嗤之以鼻么?」
勾漏天魔闻言呵呵大笑说道:「女娃娃!妳好利的嘴舌!老夫生平少见,且容妳说下去。女娃娃!妳说老夫方才猜错了,错在那里?」
白云裳姑娘立即朗声说道:「我姊妹二人未列任何门派,岂不是你猜错了么?」
勾漏天魔摇头说道:「三月三日西天目山是老夫南下中原,邀约各大门派较量武艺之地,妳两娃娃既然不是应邀而来,还是及时退去的好!老夫生平少动慈悲之念,今日破例,妳们两个娃娃休要自误时机!」
君天仇姑娘站在白云裳身边,不屑地冷笑说道:「你这样既呆又瞎的老鬼,狂言乱吠,也不自惭。」
勾漏天魔突然脸色一阴,左掌脱袖而出,用腕一翻,掌心向下虚空一按,顿时扑地一声,激风四溢,砂土齐飞,身旁不远的地上,被掌风击成深约两三寸的土坑。勾漏天魔收掌回胸,两道眼光盯着君天仇姑娘,寒冰冰地说道:「女娃娃!给妳三分颜色,妳便不知死活,妳若交待不出何谓又呆又瞎,此时此地,便要妳小命撒手黄泉。」
君天仇姑娘笑嘻嘻地对白云裳说道:「云姊姊!妳且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免得他又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我们眞的是怕他呢!」
白云裳姑娘微笑不语,信手在身旁扯了一根野草,随意一丢,只见那根小草,去势如矢,飞到三丈开外一棵古松树杆,直没于树内。
君天仇姑娘拍掌笑道:「我云姊姊随意之所以,信手拈来,这一招摘叶飞花,虽然不是我云姊姊的眞实功力,可比起你老鬼那种击地成坑的掌劲,已经高明许多。」
勾漏天魔脸上颜色倏又一变。
君天仇姑娘接着说道:「现在我要告诉你,既呆且瞎四个字,你如何当之无愧。故人当面,犹自不识,口口声声问作何事?岂不是既呆且瞎么?」
勾漏天魔此刻心里,已经知道这两个女娃娃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凶心顿起,煞气遽生,正思忖如何痛下毒手,给这两个女娃娃吃一顿苦头,再取她们的性命,忽然一听说是「故人当面,犹自不识」,不觉脸上一呆,两道眼光,厉若锐箭,在君天仇姑娘身上一扫,刚说了一声:「故人?」
白云裳姑娘淡淡地笑道:「虽然不是深交故旧,在此以前,有过一面之雅,故人二字姑妄言之。」
勾漏天魔闻言眼光立即转到白云裳姑娘身上,他默然地停视良久,脸上忽然露出惊诧之意,意味深长地「啊」了一声,说道:「原来是妳!」
白云裳姑娘傲然点头微笑说道:「怎么?想起来了么?」
,勾漏天魔勉强打着哈哈说道:「女娃娃!相别月余,妳的功力有了极大差别,难怪老夫都要一时为之眼误!如此说来!娃娃!妳是前来索取那两枚债钱?或是为妳那位同伴报仇雪恨?」
白云裳姑娘摇头说道:「老魔头!你又猜错了!」
勾漏天魔冷呵呵地说道:「娃娃!妳敢找到西天目山来,这份胆量,老夫要为妳赞佩!这口齿之间,老夫不再计较于妳,妳尽管说吧!」
白云裳姑娘说道:「你为了手足之情,强索两枚债钱,其行可诛,其心可悯,我何必计较这些?至于你暗袭我秋哥哥之事,我秋哥哥为人不记旧恶,我自然也不会重视这笔旧账。」
勾漏天魔微微地哼了一声,点头说道:「女娃娃!这舌辩之才,确是高人一等,妳说得很体面,两面俱光,倒是难得。老夫问妳,既然与旧事无关,妳们两个娃娃来到西天目山,究竟所为何来?」
君天仇姑娘在一旁接着说道:「我柏劲秋哥哥虽然是不念旧恶,但是,对于你、们的约会,却又不肯失信,所以我们姊妹俩特地代他前来,准时赴约,以兔失信于你们这些山野之人。」
勾漏天魔讶然说道:「何人约了柏劲秋?」,
身后的勾漏人魔应声说道:「小弟在莫干山约了姓柏的小子!」
勾漏人魔说了这句话,又转向两位姑娘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阴沉沉地说道:「柏劲秋小子自己无胆前来,却叫妳们两个娃娃前来受死,如此贪生怕死,还谈什么不失信于人?」
言犹未了,突然听到远处一声朗朗大笑,有人朗声说道:「勾漏三魔成名江湖数十年,如今年已古稀,为何如此鲁稚?柏劲秋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你如此不明底细,信口开河,只怕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一阵朗朗发话,振振有词,虽然是来自一二十丈远以外的山脊上,可是,听在人们的耳里,却是春雷灌耳,震聋发瞆,谷中廻音不绝,树木也为之簌簌不止!
君天仇和白云裳两位姑娘一听这声音,始而微微一怔,继之意外大喜,两人异口同声一齐扬首娇呼:「秋哥哥!」
这一声燕嘲莺啼,银铃串空的「秋哥哥」,刚刚娇呼出口,两位姑娘又倏地缩口无声,怔怔地望着远在二十丈开外的山脊上,疾如鹰隼,快若流星,凌空拔起的一条人影,直扑而来。
好快的身法!好俊的轻功!
只见他昂首迎风,衣襟猎猎,仿佛是要乘风而去。转而下掠如飞,陨星下坠,只不过两个起落之间,柏劲秋像是从空而降,飘然落在两位姑娘面前,拱手含笑说道:「云妹妹和天仇妹妹!愚兄在此向妳们致以由衷的谢忱。」
两位姑娘这才闭上发呆微张的小嘴,又齐声地叫了一声:「秋哥哥!」
白云裳姑娘接着说道:「秋哥哥!你别后月余,大异于前,你是遇到了……」
柏劲秋含笑说道:「此间说来话长,一时说之不尽,留待回头再慢慢详谈吧!我倒要请问两位妹妹,为何来到西天目山,代我前来赴约?惊寒山庄是否复原重建?伯母她老人家可安好?」
君天仇姑娘抢着说道:「秋哥哥!正是你方才说的一样,说来话长,慢慢再说。秋哥哥!你此次前来西天目山,是赴人魔之约,抑或是报天魔『千年一滴』之怨?」
柏劲秋微笑着摇摇头,轻松地说道:「愚兄是耑程前来赴约,兼而就便了去勾漏天魔那『一滴』之怨。」
君天仇姑娘闻言雀跃而起,欣欣地说道:「秋哥哥今日如此只身前来,想必心中稳操胜算,看来这三个为恶多端的边陲魔头,今天要授首在这西天目山了!」
柏劲秋摇头说道:「天仇小妹!愚兄此来赴约是眞,了却旧怨亦无假意,但是,心中却无任何报复之念。」
柏劲秋如此话尙未说完,对面勾漏天魔冷呵呵地一阵大笑,指着柏劲秋说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你如此空口说大话,也不怕此处风大,闪了你的舌头。当初看在两枚债钱的份上,老夫一时动了不忍之心,饶了你一条小命!也算是你小子命不当绝,一滴千年醉,居然让你碰到了解药,活命之余,还不远遁深山,竟然敢到西天目山送死。你如今死在眼前,还谈什么了怨?道什么报复?」
勾漏人魔在一旁接着说道:「老大!这小子既然胆敢上门送死,我那一粒断魂砂之恨,何不趁此解决。」
勾漏天魔刚刚一沉吟,勾漏人魔倏地身形已动,脚下疾展腾挪,去势如风,右手食指微钩,中节凸出,随手三指,分点柏劲秋前胸三大死穴。
勾漏人魔从欺身直进,至出手制穴,只有一个字可以说明,那便是「快」。快得如同一阵阴风,席卷而至。等到君天仇姑娘发觉到勾漏人魔如此突然抢攻,他人影已经迫到柏劲秋的面前。
君姑娘关心秋哥哥,当时玉容一变,脱口惊呼。
就在她如此一声娇呼乍起之际,只见柏劲秋身形硬生生地以一丝之差,扑飘两丈,而且站在那里神情自若,毫无仓惶惊愕之意。
勾漏人魔实在没有料到这样的一招之下,居然被柏劲秋轻悄悄地飘然让过。
他站在那里,微微一怔,立即又勃然大怒,厉声叱道:「姓柏的小子!今天要让你活着离开西天目山老夫勾漏人魔从此江湖上消了这一号。」
人在厉声怒叱,两臂突然一张,身形遽地一掠而起,衣服迎风鼓舞,活像一只大蝙蝠,而且在两脇之间,闪闪有光,一式「猛鹏逐兔」,直扑柏劲秋。
柏劲秋丝毫不以为动,觑得勾漏人魔扑到近时,脚下微微一点,双膝微挺,身形条地向后一掠,斜地里倒拔凌空,高达六丈有余。刚好让过勾漏人魔如此凌厉的一扑,柏劲秋复又一折身,飘然下地,站在那里拱手说道:「莫干山尊驾误中断魂神砂,虽然不是在下所为,事由在下而起,说来仍难尽辞其咎!今日西天目山赴约,在下有言在先,旨在了却旧怨,断不从事报复。尊驾若是为了出口闷气,自可尽兴而为,柏劲秋决不还手。」
勾漏人魔一扑又空,站在那里,半晌无言,骷髅脸上,变得惨白,两只深凹的眼睛,盯着柏劲秋,几乎要冒出火来。
柏劲秋瞥了勾漏人魔一眼,缓缓转过身来,对勾漏天魔拱拱手说道:「在下忽然想到一言,不知能否容在下详细说来。」
勾漏天魔刚刚一皱眉头,突然身后勾漏人魔一声深啸,劲风顿起,柏劲秋就地盘旋,吸腹塌肩,向右一让,但见眼前寒芒一闪,叮当一声,一阵震耳龙吟,两条人影一分,白云裳姑娘仗着顚巍巍的秋水长剑,右手戟指着勾漏人魔,严颜叱道:「三番两次偸袭,别人毫不还手,你还恬颜再三,眞不知羞耻是何物。
勾漏人魔头上道髻已散,手里执着那根七八寸长的发簪,眼睛紧紧地盯着白云裳,脚下一步一步慢慢向这边逼过来。
柏劲秋上前拉住白云裳,轻声的说道:「云妹妹!妳且容忍一下,勾漏人魔在莫干山,身受断肠神砂之苦,今日心情激动,按理情有可原。」
勾漏人魔冷呵呵地一声凄厉无比的冷笑,右手长簪慢慢地指向当胸,脸上冷笑突收,正在这一瞬间,忽然勾漏天魔伸手叫道:「老三!且慢!」
勾漏人魔愕然停下脚步,手中的长簪慢慢地垂了下来。
勾漏天魔却转而徇柏劲秋说道:「娃娃!你休要以为能躱过方才老三两招扑击便扬扬自满自得,勾漏三魔手下还没有逃过任何一个人,老夫要你娃娃死在西天目山这个深谷之内,你便死不到深谷之外。」
柏劲秋应声说道:「杀人一万,自损三千,你要我死在这深谷之内,勾漏三魔谁能保得个个无伤?彼此即使有一天二地之仇,尙可以尽释仇怨,言归和好,何况在下与勾漏三魔并无不可解释的深仇大恨,何须如此生死相搏?」
勾漏天魔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方才你说有话要说,何不早说,还在此尽卖弄口舌,扯些无关之事作什么?」
柏劲秋顿时面露欣喜,拱手说道:「贤昆仲隐居勾漏,与世无争,真是神仙不逊,自在逍遥,何苦涉足江湖恩恩怨怨……」
勾漏人魔突然断喝一声说道:「小子!你住口!」
勾漏天魔也突然脸色一变,指着柏劲秋说道:「娃娃!你原来如此卖弄口舌,早有阴谋,是在等待后援,期求帮手,娃娃!你打错了算盘,你等来一批帮手,也无非替西天目山多添一批寃鬼而已。」
柏劲秋闻言立即正颜说道:「二位言之差矣!柏劲秋向不存心与人为敌,我要强拉帮手何用?况且方才已经说过,柏劲秋与勾漏人魔并无不世之仇,为何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勾漏人魔冷笑说道:「小子!你还诡辩,老夫已得到消息,山下拥来众人,不是你小子约来的帮手,还有何人?」
君天仇姑娘早已按捺不住,在一旁娇声叱道:「若不是我秋哥哥不愿与人为敌,你这位人魔,早就变成寃鬼,还要什么帮手,你如此向自己脸上贴金,不值识者一笑!」
柏劲秋拦住君天仇说下去,他向勾漏天魔说道:「西天目山今日本是勾漏三魔约会中原各大门派掌门,此刻前来的众人,定是各派掌门,与我柏劲秋何干?」
勾漏天魔呵呵地笑道:「娃娃!看你倒还聪明,实则你是一个绫花枕头,空有其表。不错!老夫弟兄三人今日邀约中原各大门派掌门,西天目山会面,若是各派掌门来时,难道勾漏三魔手下人还能不识么?」
说着话,突然用手向上一指,说道:「娃娃!你看!」
只见一簇火花,从深谷进口之处,冲天而起,在天际闪起一阵淡淡的绿火,顷刻消逝无踪。
勾漏天魔说道:「来人都在二三十岁之间,如何是各派的掌门人?」
原来勾漏三魔遍处都存暗号,自然是看得淸楚。柏劲秋倒是为之惊讶不已,心里暗自忖道:「既然不是中原各派掌门人,又是何人会在此时此地,来到西天目山?」
柏劲秋当时拱手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愿在此地等候眞相大白之后,再谈其他如何?」
勾漏人魔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和勾漏天魔站在一起,朝谷口望去,而且脸上也透着一份焦急。老实说,方才三招之下,他们已经知道柏劲秋和两位姑娘的功力,高出他们的想像如果山下来人,眞是他们的帮手,今天西天目山,只怕会有一场生死之拼。
柏劲秋刚刚一掩身,站到两位姑娘身边,就见君天仇姑娘翘着小嘴说道:「秋哥哥!既然勾漏三魔如此可恶,又何必如此再三忍让?与虎谋皮,岂会有好结果?」
柏劲秋轻轻叹一口气说道:「天仇小妹!我恩师说过,三魔为人虽恶,本质尙非无可救药,能劝醒一人,总是多保留武林一分祥和之气。」
白云裳姑娘忽然想起来,接着问道:「秋哥哥!你是眞的有幸入眇叟他老人家的门墙么?」
柏劲秋点点头,正准备说话,忽然听到谷口有人朗声传话:「以少林派为首的当今八大门派掌门人,应勾漏三魔之约,前来西天目山相会!」
这一声朗朗传话,使柏劲秋为之一愕。
正如勾漏人魔方才所说的,来人都是二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决不会是当今武林各大门派的掌门,勾漏人魔在西天目山里里外外,遍布暗桩,自然不会看错,为何来人却自称是八大门派掌门人?
尤其使柏劲秋感到诧异的,方才那一声朗朗传话,分明是出自年轻人的口中,那里像是年登古稀的少林掌门的方丈说话?
柏劲秋轻轻地一扯两位姑娘的衣袖,低低地说道:「看来事情有了蹊跷!」
两位姑娘也感觉到事情的可异处,大家一齐凝神向谷口看去。
谷口这时缓缓出现一羣人,正是勾漏人魔所说一样,个个都是年富力强的年轻人。为首的一位年轻和尚,灰色僧衣,芒鞋布袜,生得长眉大眼,神情勃勃,看上去年龄不过三十上下,右手挂着一根黝黑的禅杖,步履沉稳,举止安详。
跟随在后面的,有三淸羽士,有劲装英雄、有儒巾靑衫的文士、还有不让须眉的巾帼侠女……连前面这位年轻和尙,正好是八个人。
这八个人慢慢地走进山谷,身旁左右及身后,重重叠叠,已经包围了好几层黑衣、高髻、横誓的怪人,虽然看不见剑拔弩张,但是,有一种无形压力,使得这山谷里的情形,显得异常沉重与紧张。可是这八个人却是视若无覩,依然是昂首挺胸,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山谷里走来。
柏劲秋和两位姑娘看在眼里,心情暗暗地赞佩,姑不论这八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这份鎮静与沉着,极令人为之顿生敬意。
突然,勾漏人魔厉声大喝:「停住!」
那为首的和尙缓缓地停下脚步,眼光停在勾漏人魔身上,又慢慢地将眼光从勾漏天魔及站在后面的勾漏地魔的身上转了一遍,右手拄着禅杖,左手单掌立胸,微微一打问讯,高喧一声「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声如洪钟,山谷之内余音久久不绝。
和尙接着说道:「三位施主敢莫就是威鎮西北,武林人称勾漏三魔么?」
勾漏人魔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既知老夫之名,就应该多求廻避,为何还要深入西天目山,冒充中原武林八大掌门人,你们这羣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辈,难道死活还不知道么?」
为首那年轻和尙喧了一声佛号说道:「中原各大门派,淸规戒律极严,岂能容得别人任意冒认掌门,甘犯欺师灭祖之罪?」
勾漏人魔呵呵冷笑说道:「和尙!难道你就是当今少林本院的掌门方丈不成?」
那年轻和尙垂下眼帘,神色沉重地喧了一声佛号,沉声说道:「贫僧悟凡少林本院第七十一代代理掌门,特来西天目山应施主之约。」
勾漏人魔咦了一声,难得有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诧异,停了半晌,忽然呵呵大笑说道:「这倒是巧得紧,老夫邀约之时,少林寺七十一代掌门觉空老和尙,亲口许诺,三月三日联合各大门派,到西天目山来一会,如何今天又冒出一个代理掌门人?想不到堂堂少林掌门,被誉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原来是这样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悟凡和尙两眼神光倏地迸射,高喧佛号,缓缓而又有力的说了两句话:「老施主名重武林,言语之间,请多自重!」
勾漏人魔声音一寒,瞪眼叱道:「相约不出两月,堂堂少林派换了掌门,武林之中,丝毫不觉,你和尙还能自圆其说么?」
悟凡和尙不慌不忙,沉声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勾漏人魔啊了一声说道:「觉空老和尙死了么?」
悟凡和尙低喧一声佛号,朗声说道:「掌门师祖尙未证果成道,只是与当今另外七大门派掌门人,觅得一处,同参武艺,合硏玄功。」
勾漏人魔眼光一扫悟凡身后的七个人,恍然大悟说道:「原来你们都是各门派掌门人的替死鬼!」
言犹未了,就听到那几个人之中,有人一声断喝:「勾漏人魔!你休要妄自尊大,你以为我们腰间的剑不利,不能割断你项上的人头么?」
说着话,呛啷一声,腰中长剑应声出鞘。
悟凡和尙拦住说道:「颜施主,请暂息怒火,今日西天目山之行,应善体掌门人之心意为隹。」
勾漏人魔闻言大笑,抚掌说道:「后生小子!井底之蛙!怕的就是你小子腰中剑不利,无法割下老夫这颗人头。」
说着话,突然脸色遽变,厉声叱道:「小子!你是谁?」
那人应声说道:「华山派二十七代代理掌门颜华仁。」
勾漏人魔指点着说道:「姓颜的小子!你出来,看看你的剑,到底利不利。」
颜华仁是华山派年轻好手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一柄长剑驰誉江湖,这次虽然奉掌门人之命,随悟凡和尙前来,一切不许轻举妄动。但是,他如何受得了勾漏人魔这种轻视的言词?
当时他长啸一声,穿身而出,长剑环抱在手,右手戟指着勾漏人魔叱道:「你们勾漏三魔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轻视中原武林,今天要你们认识中原武学……」
说着话,双手一交剑,剑诀一挽,身形移动,立即就要向勾漏人魔攻去。
突然,身后一阵风声,衣袂飘动,人影一闪,悟凡和尙抢到颜华仁面前,单掌一打问讯,沉重地叫了一声:「颜施主!请你尊重师命!」
颜华仁持创站在那里,停了半晌,才恨恨地退到后面。
悟凡和尙转身对勾漏人魔说道:「老施主!能容贫僧先进一言否?」
勾漏人魔冷冷地朝着颜华仁笑了一下,接着对悟凡和尙说道:「你说!」
悟凡和尙抖擞精神,朗声说道:「老施主当初与各大门派掌门人相约,三月三日西天目山晤面,原是约定互相印证武学,较量高低,看看中原与边塞,何者武功为高。」
勾漏人魔冷笑说道:「如今中原各大门派掌门人,无一人前来赴约,就失信一事而言,其高低优劣之处,已无需较量了。」
悟凡和尙应声说道:「老施主!武功一项,浩瀚无边,变化莫测,非经亲手印证,是无法判别功力之高下的。老施主随意说来则可,若以此为眞,则会为人诟病为浅薄。」
勾漏人魔闻言脸上一寒,厉声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些掌门何故失约?除了畏惧不前之外,尙有何说?」
悟凡和尙喧了一声佛号说道:「老施主言之差矣!既然是存心失约,又派贫僧等兼程前来,所为何事?」
勾漏人魔冷冷地盯了悟凡和尙」眼,不屑地说道:「凭你们这些小辈,胆敢说是代他们前来赴约么?」
悟凡和尙接着说道:「贫僧自忖不敢擅自代表中原武学,前来和老施主求得印证,而是前来传递一个讯息。」
勾漏人魔哼了一下,没有说话。
悟凡和尙接着说道:「方才贫僧已经言过,各大门派掌门人,如今齐集一处,各参本门心法,共硏中原绝学,是为了另一次武林大聚会。」
勾漏人魔冷笑一声说道:「这就是你要说的失约的理由么?」
悟凡和尙不理昧勾漏人魔的冷讽热嘲,接着说道:「因为这次聚会,武林中是空前的。中原各大门派,自然重视,所以……」
勾漏人魔急切地紧问道:「这个聚会何时何地?」
悟凡和尙说道:「今年九月九日重阳佳节,地点在天山之阴……」
言犹未了,勾漏人魔尖锐地啊了一声,转又与勾漏天魔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两个魔头几乎是异口同声,轻轻地说了一句:「天山之阴?……」
悟凡和尙接着说道:「各大门派掌门人会商之余,一则由于时间冲突,再则天山之会,同样也是解决中原和边塞武学之争,与今日三位施主所约之事,同出一辙。因此,特派贫僧会同其他各门派,各派门下弟子一人,以代理掌门之名义,面致三位施主,今日之会,改在九月九日天山会上,并作一次解决。」
勾漏人魔与勾漏天魔对视良久,那两张死板的脸上,此刻也闪烁着异样复杂的情緖,变化不定。
悟凡和尙接着说道:「中原八大门派,以此转告三位施主,谅来不算失约贫僧已将掌门之意转达,应当即刻告辞。」
说罢一打问讯,正要挺身而退,忽然,勾漏天魔冷冰冰地叫道:「慢着!」
悟凡和尙身形一顿,立即说道:「老施主还有何事指敎么?」
勾漏天魔点点头说道:「中原各大门派掌门人,平日都是名重一时的人物,但是,勾漏三魔亦不是籍籍无名之辈。西天目山之会,是老夫兄弟三人郑重相约,难道就凭你们这几个后生小子,如此三言两语,便打消得如此干干净净么?老夫难能如此心甘!你们也休要想得如此一厢情愿。」
悟凡心头顿时一沉,立即说道:「老施主之意,欲将如何?」
勾漏天魔冷嘿嘿地笑了一下,轻松地说道:「和尙!你休要惊慌,虽然你们都抗着一个代理掌门人的牌子,老夫还不屑找你们算账。」
悟凡和尙立即喧了一声佛号,抢着说道:「既然如此!老施主将这笔账,留到九月九日,前往天山之阴再算不迟,贫僧等只有告辞。」
勾漏天魔冷笑道:「让你们去时,自会让你们安然离去,不过,此刻你们要先回答老夫一个问题。回答得淸楚明白,西天目山任你们逍遥自在,安然而去。」
悟凡和尙是何等精明,在能够避免冲突之前,他力求避免冲突。但是,一旦到了无可避免之时,他不能有损及师门令誉之行动。当时他一听勾漏天魔如此说法,便知道今天西天目山,少不了要有一场流血拼鬪。
悟凡和尙回头向身后的七位同伴,交换过一个眼色之后,立即向勾漏天魔说道:「老施主!你有何问题,尽管提出,贫僧自当据实以告。不过……」
悟凡和尙说到此处,顿时语气一变,沉声说道:「方才老施主也自己说出,老施主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所提之问题,必然不致令贫僧难于作答。」
悟凡和尙这几句话,扣得眞紧,但是,勾漏天魔更是老奸巨猾,一听悟凡和尙如此一说,立即阴阴地说道:「和尙!你放心!老夫所提的问题,决不需要多费心神,多加思索,你可以随口答出。」
悟凡和尙依然沉着平静地说道:「愿闻其详!」
勾漏天魔嘿嘿大笑,指着悟凡和尙说道:「各位掌门人既然齐集一起各参心法,齐练武艺,请问你和尙!他们究竟齐集在何处?你不会不知道吧!」
悟凡和尙一听果然不出所料,他沉着地说道:「各位掌门人齐集练功之地,贫僧自然知道!」
勾漏人魔在一旁接着说道:「和尙!你很坦白,倒不失是一位识时务的人!」
悟凡和尙高喧一声佛号,接着说道:「贫僧虽然知道,却不能以此相答。」
勾漏天魔哦了一声,脸上扯起一阵似笑非笑的表情,喉头却响起一阵夜鸟样的笑声,口中若无其事的说道:「和尙!为何不能以此相告?」
悟凡和尙丝毫不以为动,只是平静地说道:「原因很简单,各大门派掌门人齐集一起勤参武学,无异是闭关修练,需要的便是安静。如果能够任意为人扰闹,他们又何必一定要将西天目山的约会,改在天山合并一起?老施主!你衡情度理,贫僧焉能相告?」
勾漏人魔立即嘿嘿地笑道:「和尙!你也当衡情度理,不肯相告,会有何种后果?」
悟凡和尙低低地喧了一声佛号,没有作答。
勾漏人魔突然断喝一声说道:「老夫要你们在西天目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尽尝错骨分筋的滋味。」
悟凡和尙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贫僧但知传达掌门人之意,老施主若要以此相挟,贫僧虽然不欲破颜相对,但亦不敢有辱师门令誉。」
悟凡和尙刚一说到此处,就听到身后颜华仁叫道:「悟凡师兄!勾漏三魔欺人太甚!请闪开,待小弟先来会会他们!」
有道是:初生之攒不怕虎,颜华仁年轻气盛,而且一身武艺,也确是华山派的后起之秀,那里甘心如此低声下气,几次按捺不住,终于挺剑而出。
悟凡和尙重重地喧了一声佛号,朗声向勾漏人魔说道:「三位老施主明鉴,贫僧等一行,只是代理掌门前来履约,转达掌门之意而己,若论印证武学贫僧等自认不足以代表中原。贫僧来意如此言之再三,老施主若要如此强逼之太甚,岂非失之厚道?尙望三位老施主三思!」
勾漏人魔嘿嘿笑道:「并非老夫逼你再三,而是你过于悭吝,你说明各掌门人齐集之地,只在启口之间,为何坚不启口?」
颜华仁大叫道:「悟凡师兄!你休要与虎谋皮,徒然长他人威风。」
说着话,迈步走出,长剑一指勾漏人魔,厉声叱道:「像你这种凶残成性的魔头,无理可喩,亮出你的兵器来!」
勾漏人魔嘿嘿笑道:「无知小子!对你还要用兵器?来!来!来!老夫让你三招,让你逞逞威风,三招一毕,便是你痛尝错骨分筋之时。」
勾漏人魔说着话,站在那里仰首而立,不但是若无其事,而且简直视颜华仁如无物。颜华仁一股怒火,腾腾而起,满腔热血,都为之沸然。顿时厉喝一声:「好狂的老鬼!」
顿时长剑一挑,震腕近身,急抢一招「朝天一柱」,凌厉非常地挑勾漏人魔中盘。
华山剑术以稳健闻名于武林,一招出手,招式不老,递式不深,临招可攻可守,不轻易漏出破绽。
颜华仁是华山派的杰出的好手,这一招「朝天一柱」,正是深得华山剑术的奥妙。剑走中盘,脚踏剑术一〇八手当中任何一招凌厉的硬攻,而且,立即制敌机先,展开一揄间不容发的猛攻。
但是,功高一着,缚手缚脚。
颜华仁的剑术不能不算高明,但是,无如勾漏人魔功力较之超过太甚。
当颜华仁如此一招挑来,勾漏人魔依然仰首向天,视若无覩。颜华仁这一招「朝天一柱」,只好弃虚为实,全力递上。
就在剑尖触及勾漏人魔前胸之际,只听得勾漏人魔轻轻地哈了一声,人像一片落叶,飘然后仰,不着一点痕迹。
颜华仁一见这一招落空,便知道对方功力,确是强过自己许多。当时将心一横,索性长剑原式不收,右臂提足十二成功力,全力疾递,追踪而上。
勾漏人魔忽然一闪,不知是何种身法,从剑尖下闪得不知去向。
颜华仁招式已老,明知自己此时后门大开,给予对方可趁之机,但是他已经无力及时廻身。
果不出所料,就听到勾漏人魔呵呵一笑,夹背一阵劲风,猛撞过来,颜华仁前冲之势,尙未遏止又加上如此一股「顺手推舟」的劲道,那里还能稳得住身形?脚下椿盘早浮,向前一扑,只听得嚓地一声,手中的长剑,竟揷入面前的地上,深及护手。
勾漏人魔抚掌大笑说道:「小子!你且慢慢地拔出剑来,老夫说过,三招之内,不伤及你的生命。」
颜华仁此时此地站在那里,羞愤无以复加武功一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难怪勾漏三魔胆敢如此猖狂,邀约当今中原武林八大门派掌门人,较量高低,也难怪此行啣命前来之际,各大门派掌门人,一再叮咛,不可轻视勾漏三魔,自己如今一时不愼,为华山派栽了这么大的跟斗,尙有何脸面,回去向掌门回话?
勾漏人魔一见颜华仁站在那里发怔,便接着呵呵冷笑道:「小子!还有两招,你赶快动手,老夫不耐久待。三招完毕,西天目山深谷之中,便是你痛尝错骨分筋之地。」
颜华仁此时的心里,直如波涛汹涌,百感交集,当时一踩脚,惨声说道:「勾漏人魔!你休要欺人太甚!我习艺不精,力不如人,咱们来生再见。」
说着伸手一拔揷在地上那柄宝剑,寒光闪处,抹向自己的咽喉!
颜华仁这个举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悟凡和尙抢救不及,只有低喧佛号,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华山派的年轻一辈杰出好手,死在自己长剑之下。
就在这样千钓一发的瞬间,突然,勾漏人魔嘿嘿一声,锐若利剑,洞入肺腑的冷笑,破空而起。在他如此一笑之时,右手疾如闪电,向上一抬。
说时迟,那时快,颜华仁的剑锋,已经触及皮肤,喉头已见鲜血,突然间,右手一软,废然下垂,手中的长剑,呛啷啷地落于地上。
当时就听得勾漏人魔阴阴地说道;「小子!你想死还没有那么容易!你想死也还要得到老夫的同意。」
颜华仁厉叫一声:「勾漏人魔!我和你拼了……」
转身迈步,如同疯狂,向勾漏人魔扑去。
勾漏人魔大袖一拂,断喝一声:「去!」
颜华仁前扑的身形,被一阵强劲无比的力道,卷到两丈开外,结结实实地摔到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勾漏人魔这才厉声说道:「小子!你若想活命,或者想落个痛痛快快地死,你要趁早将那几个掌门人集会之地说出来,否则,你就如此不死不活,磨折到你最后一口气。」
颜华仁此刻已经浑身颤抖,满脸扭曲,头上的汗珠,滚滚直冒,可是他的两只眼睛,仍然是瞪得老大,冒着愤恨的火燄,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勾漏人魔点头冷笑说道:「很好!看你小子究竟能支撑到何种地步?」
说着话,他又迈步上前,向颜华仁那边走过去。突然,一声高吭的佛号,衣袂飘风,人影闪动,悟凡和尙横着禅杖,拦住去路,沉声说道:「老施主!你如此赶尽杀绝,有失武林公道。」
勾漏人魔突然左掌一伸,疾起一招「力拒千里」,口中断喝一声:「滚开些!等老夫收拾完了这小子,再和亦这个贼秃算账。」
悟凡掠身而出之时,已经有了准备,当时一见勾漏人魔如此一掌推来,沉声低喧一声「阿弥陀佛」!左手一拄禅杖,右手内圈疾翻,嘿声吐劲,提足十二成眞力,挡住勾漏入魔如此遽然一掌。
双掌甫接,只听得「蓬」地一震,顿时激起一阵旋风,周围砂石齐飞,悟凡和尙在此一接之下,腾、腾、腾,一连退后七八步,连左手禅杖也持不住,摔到一边,悟凡和尙终于落桩无力,无法停身,噗通一下,跌落到地上。脸色血红,胸头起伏,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勾漏人魔呵呵一阵冷笑,指着说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彩?觉空老秃贼自己无胆前来送死,却叫你这样脓包代他送命。现在老夫看你还能嘴硬否?你要是不说出那几个老鬼躱藏之地,老夫要熬你的人油,在西天目山点燃一盏天灯。」
指着悟凡和尙,他一步一步逼近前去。
勾漏人魔此时似乎有些踌躇滿志,因为两大门派代理掌门,自然也都是派中的高手,如今都在他如此略不经意地,一招之间,溃败不堪再击,难怪勾漏人魔要洋洋有自得之意。
就在他如此迈步向前之际,忽然,勾漏人魔回身一拂,口中说道:「是那个小辈,还不知道死活?」
一拂之后,勾漏人魔不觉脱口「咦」了一声,凝神看时,只见柏劲秋和两位姑娘,站在相隔两丈之地,三个人六只眼睛,都注视着勾漏人魔。
勾漏人魔微微一怔,立即寒着脸,沉下声音,向柏劲秋问道:「柏劲秋!你小子也要趁机揷上一手,淌这次浑水么?」
柏劲秋拱手说道:「在下本身之事,尙且不愿与人为敌,何致为旁人之事,再来惹上是非。」
勾漏人魔哼了一声说道:「小子!你我之间,还有那一粒神砂的旧账未了!老夫劝你识时务些,少出头管闲事^对你有好处。」
柏劲秋拱手说道:「尊驾所言甚是……」
勾漏人魔忽又瞋目叱道:「那你还不替我站远些!」
白云裳和君天仇姑娘不由地气向上撞,齐声叱道:「勾漏人魔!天下事天下人管,今天的事,姑娘们管定了。」
柏劲秋依然含笑拱手说道:「在下断不会揷足其间,更不会淌这次浑水。在下只是在此向勾漏三魔三位成名武林多年的高人,讲一次人情。」
勾漏人魔哼了—下,两只眼睛一阵骨碌碌地乱转,含意深远地对柏劲秋冷笑道:「姓柏的小子!你要替他们几个讲人情么?」
柏劲秋拱手说道:「他们几位都是奉命行事三位若要强迫他们说出各大门派掌门人聚集之地,是为强人所难。强人所难,岂是武林高人所乐意为之?得放手时且放手,算是在下斗胆讲一次入情,留得大家日后也好见面。」
勾漏人魔阴阴地一笑,指着柏劲秋说道:「柏劲秋!管闲事也要有那份能耐,你小子泥神过河,自顾尙且不暇,还要管什么闲事?在莫干山若不是那个……」
柏劲秋紧紧接着说道:「那次事情,在下以为你正应该引以为鉴。天下事有许多是出人意外的,尽打如意算盘,到头来必然后悔莫及。」
勾漏人魔点点头说道:「看来这次闲事,你是管定了,莫干山那一粒断肠神砂,咱们就提早结算一下。」
说罢话,他刚刚一迈步,就听到勾漏天魔在一旁叫道:「老三!你要小心对敌!」
勾漏三魔胆敢向中原各大门派挑衅,其目中无人之态,自是不言而喩,而今日竟然明白嘱咐勾漏人魔要小心对敌,显然勾漏天魔对于柏劲秋已有了警惕之意。他已然深深觉到此子别后,当刮目相看。
勾漏人魔一听勾漏天魔如此叮咛,始而微微一愕,继之脸上也渗透出一阵飞红,终于一咬牙,吱吱一阵乱响,头上的散发,无风自动,两眼神光,分外怕人,紧紧地盯着柏劲秋,一步一步向着他走过来。
柏劲秋依然含笑自如,点头说道:「在下名微力薄位卑言轻,人情固然是说不上来,连昔日一点芥蒂,也难望其化除,尊驾既然如此相逼,在下自是只有舍命相陪。」
勾漏人魔咬牙喝道:「小子!你休要自作鎮静,今日在这西天目山的深谷之中,你休想如此轻易离去,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柏劲秋呵呵一笑说道:「尊驾实在太过言重了!武林之中,互相印证武学,以决定谁是谁非,虽然未尽合理,但也是常见之事,所以在下今日才决定不揣冒昧,要在尊驾手下,讨敎一二,就算它是决定你我彼此是非,也毋需以命相搏何必一定要生死相见?」
勾漏人魔大喝道:「小子!废话少说,且在武功之上,见个眞章。」
顿时左臂一举,身躯一矮,正要欺身进招,忽然勾漏天魔叫道:「老三暂停动手!」
勾漏人魔霍然停招不发,缩步收身,回头望着勾漏天魔。
勾漏天魔先对老三人魔点点头,然后立即对柏劲秋说道:「娃娃!你说彼此毋须生死相见,如何才能分出高低?只要你的方法可行,老夫愿意接纳,以免日后外间流言,说老夫等以大欺小。」
柏劲秋微微一笑,对于勾漏天魔那种自我掩饰的话,毫不为意,只含笑道:「勾漏三魔不失为武林前辈能从善如流,令人起敬。」
勾漏人魔不耐叱道:「有话快说,休要在此拖延苟活。」
白云裳姑娘闻言娇叱道:「勾漏人魔!你若不是我秋哥哥不愿多伤人命,此刻你早已横尸谷底,你还在这里猖狂什么?」
柏劲秋拦住白云裳姑娘说道:「云妹妹!只要能够不结仇种怨,不流血伤命,些许小事,又何必计较?」
他转而又向勾漏天魔说道:「在这西天目山深谷之内,我们彼此施展三种功力,以判别高低。在下如果败北,只怨在下习艺不精,自愧不够挿足调解,自当谢罪而去。如果万一尊驾不幸意外失手,则在下只想请三位……」
勾漏天魔抢着说道:「娃娃!如果勾漏三魔败在你手下,西天目山一切之事,俱以你娃娃的意见为准,老夫无不听从。」
勾漏人魔阴阴地恨声说道:「要是你小子输了!老失就要熬你的人油点天灯,以解心头之恨!」
君天仇姑娘讽刺地笑道:「勾漏三魔如此心狠手毒,只怕老天有眼,也不能让你如愿以偿。」
柏劲秋倒是不在意的笑道:「只要在下一旦败北,自然逃不脱三位之手,到那时候,如何处置在下,自然悉从尊驾之意,此时说他何用?」
勾漏天魔点头说道:「娃娃!你倒很干脆俐落。三场比赛,各以轻功,掌力,自己的兵刃为主,老夫占在年长,只好先动手了!」
柏劲秋拱手说道:「在下正要一开眼界。」
勾漏天魔一看身旁老三,只听得人魔厉喝一声:「小子!你看看!」
声起处,入似秋风扫地,旋扑而起,身形掠起两丈多高,这时候只见他右手拈着几根茅草,正在迎风抖动。
像他这样旋扑撑身,人在空中只停得一瞬之间,便要泄尽眞气,飘落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勾漏入魔左手一抖,凭空飞出三五根茅草,在空中飘动,勾漏人魔趁势一掀长衣,一挺腰,双足搭上那几根飘动的茅草,仿佛就凭借着那一股力量,冲天一拨,嗖地一声,快得有如脱弩之矢,破空带声,直起四丈有余。
柏劲秋不由地喝了一声采,脱口赞道:「飞鸟弹枝,神乎其技。」
白云裳姑娘也不住地点头,君天仇姑娘更是看得暗暗心惊,她觉得勾漏三魔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功力确是不凡。
各大门派前来的高手,连坐在地上的悟凡和尙在内,大家更是目瞪口呆,惊恐之情,溢于言表。
勾漏人魔先旋起两丈,再力拔四丈,合计有六丈左右,这个高度,虽然是武林「少见」,但是并不是「未见」,武林之中,数尽当今高人,能力拔凌空,腾身六丈的人,尙不难数出若干来。但是,勾漏人魔先起两丈,能于眞气将衰之余,藉几根茅草之力,居然再起四丈,这就是一种迹近荒诞的功力。
在场的都是行家好手,自然知道「轻功全仗一口气」的道理,勾漏人魔方才那种超乎常人的表现,难怪众人要为之吃惊。
勾漏人魔在空中,几经转侧翻腾,飘落到地上之后,对柏劲秋阴阴地一笑。
勾漏天魔也微微一笑说道:「娃娃!勾漏三魔其长在毒,轻功并非老三所长,勉为其力,下面该看你的了。」
柏劲秋拱拱手说道:「在下要献丑了!」
此时白云裳姑娘突然暗用「传音入密」功夫,向柏劲秋问道:「秋哥哥!你有把握么?」
柏劲秋沉重地回头来,看着白云裳,轻轻地说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云妹妹!我会尽力为之。」
这几句话,听在白云裳和君天仇两位姑娘耳里,心头感到一阵沉痛,她们知道第一场轻功的较量,只怕是凶多吉少。
柏劲秋坦然回头,对勾漏人魔一拱手,含笑说道:「尊驾功力超神入化,在下无能照法泡制,也无颜效颦,只有就此献丑。」
说着话,仰起头来,向四周一看,深谷左侧削壁,长年泉水湿润,藓苔厚生,上矗约有六七丈高,为这个深谷凭添几许险峻之势。
柏劲秋这才朗声说道:「柏劲秋以一个武林末学后进,今日能幸会大名鼎鼎的勾漏三魔于西天目山,为在下生平之大事,不可无纪,以志不忘。」
大家都不解得他说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用意,都带着几分怀疑的眼光,看着柏劲秋。
柏劲秋慢条斯理地,从地上拾起一根细树枝,撷在手中,然后缓缓地自顾走向那堵石壁近前。
勾漏人魔突然叱道:「小子!你要是生逃走之念,老夫立即叫你惨死五步之内。」
柏劲秋哈哈一笑回头说道:「尊驾即使信不过人,亦当信过自已!像尊驾那一身绝顶的轻功,在下即使有逃跑之意,也应该有自知之明。尊驾此时大可放心,在下不过为此次之会,留下一点纪念而已矣!」
这样哈哈笑语未了,突然柏劲秋双臂上伸,身形就在这一伸之下,悠悠然上升。上升未及一丈,霍然又双臂一划,身形冲天而起这一式「潜龙升天」,姿态美妙,功力精纯,立即引起下面众人一阵采声。
一柏劲秋如此一式冲天,拔起六丈多高之后,忽然右臂前向一伸,触向削壁。
勾漏人魔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揷壁藉力停身,这等功力……」
言犹未了,只见柏劲秋的手指触及削壁之后,身形并未停止,而是从上而下,不断地游动。
霎时间,石屑纷飞,削壁之上,顿时露出一个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每个字,大小都在一丈左右,大家都看得淸淸楚楚,连深入石壁之内的笔锋,都看得分明。
壁上的字,飞快地在柏劲秋身形游动中出现。
终于,柏劲秋写完最后一笔,飘然离开石壁,像是一阵风吹起一片枯叶,飘飘悠悠,落回到原来的地方,遥指着石壁,朗声笑道:「幸会三魔于西天目山。」
转而才向勾漏天魔拱手说道:「偸机取巧,献丑!献丑!」
勾漏天魔眼睛盯在石壁之上,良久,才回过头来,微微一颔首说道:「身拔六丈,年轻人!你已经难得!算你这次扯个平手吧!」
白云裳姑娘冷笑道:「看你算得好勉强!勾漏三魔鼠肚鸡肠,已经令人见到一斑。细小枯枝,能于破壁写子之余,停滞身形达如许之久,比之停身再起,会有丝毫之差么?究竟是谁扯谁的平手?」
柏劲秋立即说道:「云妹妹!方才勾漏天魔算这次平手,愚兄已是侥幸为之,不必再去争它。」
他说着话,便转而向勾漏天魔说道:「第一场算在下侥幸扯平,请问这第二场……」
突然此时在勾漏天魔身后应声说道:「小子!第二场看老夫的掌力。」
一直没有说话的勾漏地魔,突然如此出现,柏劲秋心里一动,眼望着他那里沉着走出的神情,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站在那里目不转睛。
勾漏地魔脸色寒冷如冰,毫无表情,他一直走到悟凡和尙身边,说道:「和尙!你这铁棍子,借给老夫试试手劲如何!」
悟凡和尙还没有答话,勾漏地魔一伸手,将梧凡和尙拄手在手里的生铁水磨禅杖,若无其事地拿到手中,双手夹往一搓,顿时只见铁屑纷纷下落,紧接着不住地又搓了两三下,鸡蛋粗细的一根生铁禅杖,顿时中间凹下去一道箍,看得在场的众人,莫不暗暗咋舌。同时大家心里也在惊奇,即使是「混元掌力」和「铁筷功」练到极具火候,也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将一根生铁禅杖,搓成如此模样!
勾漏地魔不动声色地左手挟着禅杖,右手突然扣指一弹。
只听得铮地一声,那根禅杖就在搓细的地方,被勾漏地魔屈指一弹,弹成两截。
。勾漏地魔这才转过头来,对悟凡和尙冷冷一笑说道:「少林寺名震中原,出门的和尙,都用这种腐朽不堪的铁棍子,岂不令人笑破肚皮么?」
说着话,左手将剩下来半截禅杖,向上一扔,刚刚脱手不到两尺的地方,突然右手一翻,照准那半截禅杖凌空劈去一掌。
这一掌劈出,不闻风声,但见那半截禅杖,仿佛受了一股极强的劲道一催,顿时变得宛如脱弩之矢,直向两丈开外一块靑石上飞去。随着嚓地一下,半截禅杖硬生生地揷入靑石之内,深达七八寸。
勾漏地魔如此一搓一弹一掌壁空,无一不是表现了极其雄厚的掌力,以及炉火纯靑的功力。
本来在场的各大门派的代理掌门,由于方才目覩柏劲秋表现的那一手绝顶轻功,那一手揉合了游龙术、壁虚功的「凌虚蹈空」轻功,使他们在震惊之余,更增加了无比的信心。怪不得柏劲秋胆敢只身单鬪勾漏三魔,他的确有出人意料的功力。
可是,如今一见勾漏地魔表演了这样「搓、一弹、一个劈空掌力,大家都将心悬到半空中,为之忐忑不安起来。
各大门派的代理掌门,他们所以如此信心动摇,是有原因的。
大凡内修的功力,不同外炼的招式。一趟神奇绝妙的剑招,或者是一路旷世未闻的拳术,只要传授的人认眞,学习的人天资聪颕,肯用功苦练,多则七年八年,三载五载,少则三五个月,都可以练成得心应手,运用自如。甚而有些武林奇才,可以在三五天之内,可以将一套招式,融会贯通。
可是,内修功力则不同了。
内力的深浅,端视修练的时间长短而定。天资禀赋再高的人,至多能较一般人进步得快,而那种快,是有一定限度的。
凭方才勾漏地魔露的一手,至少修为在一甲子以上的功力,柏劲秋目前至多二十三四岁,在内力方面,自然要差之远甚。内力是无法走捷径的,因之在场各大门派众入,不禁要为柏劲秋暗暗揑一把冷汗。
这中间,只有君天仇和白云裳两位姑娘,对柏劲秋有坚定的信心。
君姑娘是没有理由的,她觉得秋哥哥一定操有必胜的把握。
白姑娘她从方才柏劲秋的凌空削壁写字功力看来,她深信秋哥哥必然是获眇叟的破格眞传。事有常理,也有例外。按常理而言,秋哥哥是难得取胜这一场,但是,秋哥哥如今得到眇叟的眞传,这就是一种例外。所以,白姑娘她仍然对秋哥哥充满了信心。
柏劲秋自己目覩勾漏地魔如此一搓一弹一个劈空掌之后,站在那里不动声色,拱拱手说道:「尊驾掌力雄浑,令在下大开眼界,在下自知藏拙为佳,但是,既然格于规定,少不得还要勉力一试。」
当时正颜濶步,向前面那块靑石走过去。
这时候,在场所有的人,眼光都集中在柏劲秋的身上,连勾漏三魔也都凝神注目,看着柏劲秋,究竟如何表现自己的掌力。
在这种十目所视之下,柏劲秋若无其事,一步一步向靑石那边走过去。渐渐地,从柏劲秋的脸上,腾腾地冒出热气,假如当时有人在他身边,一定还可以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当代武林二大奇人之一的酒仙李谪凡,用九淬九炼的方法所起的效用。
柏劲秋心有成竹地走到靑石旁边,霍然一伸右手,猛地向靑石揷去,当时毫无声息,直没腕之一半,然后随手二挖,顿时石上粉屑纷飞,那半截禅杖,已经随手而起,握在柏劲秋手中。
勾漏地魔轻轻地哼了一声,那张形同骷髅的脸上,也露出一点不屑的笑容。因为,像柏劲秋这种揷手入石,揑石为粉的掌力,比之搓铁成屑的功夫,还相差一层。
柏劲秋只当没有听见,只见他仿佛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那一截禅杖,应声而落,掉在靑石上,叮当作响。随着只见他一伸右手,自语说道:「这根禅杖果然不够结实。」
这句话一出口,勾漏地魔的脸上笑意顿收,不觉脱口咦了一声,便默然没有再说一句话。
原来柏劲秋的手掌上,正摆着一截禅杖,敢情就在方才那一揑之际,硬凭拇指和食指的力量,将禅杖揑成两截。
大力掌法练到如此地步,只有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瞬间,没有喝采声,也没赞叹声,只有一片静寂,连勾漏三魔也讶然不止,感到生平少见的意外。
但是,柏劲秋却含笑扔掉手中半截禅杖,对勾漏天魔拱手说道:「两场献丑,尙不知道这第三场如何领敎!」
勾漏天魔沉忖了一会,突然两眼一瞪,厉声喝道:「第三场老夫要以头上的长簪,和你娃娃独拼十招。」
柏劲秋应声说道:「在下敬谨遵命!」
顿时一撒手,唾啦啦,唰地一下,「雁翎百结」像是一条灵蛇,从腰间的皮鞘中,一抖而出,洒落一遍闪光。
勾漏天魔点点头说道:「娃娃!老夫鬪你不在今朝,有胆量你娃娃随各门派的几个老鬼,九月九日去到天山之阴,老夫让你见识老夫夺命十九簪的利害。」
白云裳姑娘闻言一声娇叱,喝道:「三场方过其二,你就想趁机下台么?没有这等便宜事。」
柏劲秋拦住白姑娘,叫道:「云妹妹!请妳让愚兄说两句话。」
他一面拉住白姑娘的衣袖,一面向勾漏天魔说道:「勾漏天魔!我等应你的约定,九月九日我们在天山之阴,了却今日这场赌注。但愿休要忘记,你若不幸失手,请你能听在下一言之劝。……」
勾漏天魔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娃娃!你也当记住!只要你败在老夫十九招夺命长簪之下,便是你娃娃命断黄泉之时。」
说着话,转身一使眼色,三魔一齐展袖腾身,一路腾挪起落,顷刻消失在深谷之内,形影无踪。回顾四周那些削瘦黑衫的怪人,也都走得一个不剩。
这时候,少林派的悟凡和尙,扶着华山派的颜华仁,以及其他各派来人,都走到柏劲秋面前,施礼致谢。
柏劲秋谦逊地还礼说道:「都是武林同道,何必如此客气,柏劲秋今日侥幸得手,可谓天意如此,若是勾漏三魔联手攻鬪,只怕难能有如此结果。」
悟凡和尙合掌说道:「相施主神功无敌,贫僧等敬佩无涯。」
柏劲秋含笑说道:「大师傅过奖,武功一道,人外有人,何敢自言无敌。只是在下感到纳闷,各大门派掌门人自是知道勾漏三魔阴狠难敌,何能让各位如此前来应约?」
悟凡和尙叹道:「柏施主!你有所不知,自从五虎岭天山门下横施暴力,眇视中原之事发生以后,各大门派掌门老前辈,深为震惊,大家一致体认,中原各大门派如不再圏振作,武林祸乱,指日就会在中原夏延。于是,大家共同决定,集体隐居,以半年时间,各自交换本门绝艺,然后羣策羣力,去赴天山之约。」
柏劲秋此时倒是大感意外的啊了一声,然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道:「中原各大门派居然能由于五虎岭此一事件大家捐弃门户之见,共硏绝艺,戮力同心,共为中原武林而努力,这眞是数百年来少有之事,果如是,则是武林大幸。」
悟凡和尙低暄一声佛号,含声说道:「柏施主既为同道,中原武林盛衰,自然关切,但不知天山之约,柏施主是否遵期前往?」
柏劲秋点点头说道:「在下既然与勾漏三魔有约,自然要依约前往。不过,在下一则力量薄弱,再则在下也不能揷入这次武林巨大纷争。」
悟凡和尙讶然说道:「柏施主你难道要置身事外么?难道你要漠视中原武林如此生死存亡的一场拼鬪,而置之不顾么?」
柏劲秋摇摇头说道:「在下只是不揷足这一场纷争,并非置此事于不顾。」
悟凡和尙讶然不解,连忙问道:「柏施主之意?……」
柏劲秋沉重地说道:「中原边塞八荒,既然同属武林,皆是同道,何必一定要以拼鬪来解决彼此纷歧意见?」
悟凡和尙喧了一声佛号,也沉声说道:「柏施主!正邪不能同谋……」
柏劲秋立即接着说道:「大师傅!只要羣魔能够孽海回头,又何必不开方便之门。只要放下屠刀,屠夫尙可立地成佛,大师傅!我佛慈悲,要普渡众生。」
悟凡和尙当时默默无言,良久,深深打了一个问讯,率领着各大门派的来人,匆匆而去。
柏劲秋望着他们的背影,怅然良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语说道:「祥和之气,何其困难!」
白云裳姑娘在一旁听得淸楚,接着问道:「秋哥哥!天山之会,极有可能是边塞羣魔合力对付中原武林之会,秋哥哥!你眞是不愿相助中原各派,扫荡魔气么?」
柏劲秋点头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愚兄总是盼望少见流血拼鬪。」
君天仇姑娘接着问道:「秋哥哥!什么是万不得已?」
柏劲秋说道:「感之不化,劝之不悔,到那时候,自然只有抱定除恶人便是行善事。」
白云裳姑娘点头说道:「秋哥哥!我并没有忘记梦苣小妹的叮咛与期望,要处处化解怨仇,但是追本溯源,要化解怨仇,必先淸除恶魔,否则武林之中,永无平静,怨仇亦无了日。」
柏劲秋点头说道:「愚兄在北雁荡山时,即有此种觉悟,而后在黄山拜别恩师之时,更觉得化解怨仇不能失之迂濶,拘限于化解二字。但是……」
没等柏劲秋说完,白云裳姑娘抢着说道:「秋哥哥!你是在黄山遇见眇叟他老人家的么?你可曾遇到我的恩师?你是怎么遇上眇叟他老人家的?这中间一定充满着曲折与离奇,秋哥哥!你快些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好么?」
白云裳姑娘对于柏劲秋能获得眇叟的靑睐,自然为之高兴不已,一时间,雀跃三尺,眞情流露。
柏劲秋微笑着说道:「这一段经过,说起来眞是巧遇。走!天仇小妹!云妹妹!我们先向谷外走去,然后找一处坐下来,慢慢地说。」
两位姑娘这时的心里,感到有无比的高兴,她们虽然没有料到秋哥哥会如此奇巧的遇到眇叟,更没有料到她们如此莽然西天目山之行,会遇到秋哥哥!
而且,秋哥哥又是如此神功震慑羣魔,使两位姑娘,更感到无限的光彩。
三个人一路谈笑着,向谷外走去。
正当他们三人如此高兴地漫步走向谷外,忽然,柏劲秋感到左肩一震,仿佛有一股强劲的力量,猛力一撞,几乎步履为之不稳。
而且,柏劲秋立即感到左肩一阵火炙般的疼痛,使他顿时大吃一惊,电旋转身,顺手将两位姑娘掩至自己身后,眼神正准备四下端祥,再望一番,忽然君天仇姑娘尖声叫道:「秋哥哥!你的左肩,你的左肩,在流血……血…」
柏劲秋伸手一摸,果然,满掌摸个鲜血淋漓。
云姑娘立即撕开柏劲秋的衣服,露出肩头,只见里面有一个豌豆大小的伤口,正泊泊地流着鲜血,分明是中了暗器。
两位姑娘又是心痛,又是奇怪,一时间,手忙脚乱地敷上灵药,撕块衣襟,包扎停当。白云裳姑娘脸色沉重地向柏劲秋问道:「秋哥哥!不妨事么?」
柏劲秋苦笑着,伸展一下左臂,摇摇头说道:「要不是愚兄肩骨坚硬,只怕早已骨碎臂折,变成残废了。如今总算是幸运。」
君天仇姑娘瞪着眼睛说道:「秋哥哥!这种事眞叫我糊涂了,秋哥哥!方才为你包扎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任何一种暗器,留在体内,即使是细如牛毛,小如芝麻,也不致于隐然不见,难道是融化在你的体内么?」
柏劲秋苦笑道:「天仇小妹!不仅是妳糊涂了,愚兄也是茫然不解。暗器身后来袭,任凭如何手法高明,也不致毫无声息,愚兄断不致毫无防备,难道武林之中,还有手发暗器没有声息的高人么?」
柏劲秋和君天仇两人提出两个疑问,都茫然得不到解答,两个人都在瞠然相对,怔怔而立。只有白云裳姑娘站在一旁,脸色愈来愈沉重,沉寂良久,不作一声。
柏劲秋忽然诧异地问道:「云妹妹!妳是否有什么发现?」
白云裳姑娘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道:「刚才听到天仇小妹和秋哥哥提出这两个疑问,使我想起一件事。」
君天仇姑娘连忙抢着问道:「云姊姊!妳想到一件什么事?是与这件事有关么?」
白云裳姑娘点点头说道:「天仇小妹!以我们目前的功力,以及在江湖上的阅历而言,至少我们可以相信,武林之中暗器出手无声,暗器入肉无物,这两种情形,都是不会发生的。」
君天仇姑娘立即说道:「可是现在事实已经发生在秋哥哥身上。」
白云裳姑娘点头说道:「是的!就是因为不会发生的事,居然发生在秋哥哥身上,才使我想起这件事。当今武林之中,致少有三个人!应该说只有两个半人,他们的暗器,会入肉无形,会出手无声。」
这几句话,使柏劲秋和君天仇两个人,都为之惊讶不置。
武林中眞有这等人?眞有这等事?而且,又只有两个半人,这岂不是令人莫测高深么?可是看白云裳姑娘的神情,断无说笑之意。
君天仇姑娘忍不住先抢着问道:「云姊姊!这是一种什么暗器?会入肉无形?」
柏劲秋也接着说道:「请问云妹妹!这两个半人,他们的姓名妳可知道么?」
白云裳姑娘点头说道:「这种暗器名称叫做『酒』!」
这一个「酒」字刚」出口,柏劲秋立即恍然大悟,接着说道:「是了!洒酒为箭,只要稍具火候,便可以出手无声,当然入肉更是无形,如此说来,使用这种暗器的人,愚兄亦略有所知。当今武林两大奇人之一,酒仙李谪凡姑姑,还有一位便是以酒闻名于世的酒丐老前辈。可是还有那半个人,他是谁?」
白云裳姑娘还没有讲话,君天仇姑娘抢先说道:「酒仙李姑姑我是久仰大名,而且我还听到云姊姊说到很多,他老人家自然不会如此下手暗袭。至于酒丐,他与秋哥哥远近无仇,而且他老前辈也是成名武林有数的人物,相信他也不会如此暗下毒手,不用说,暗袭秋哥哥的,一定是那半个人,云姊姊!那半个人究竟是谁?」
白云裳姑娘摇摇头说道:「我以为也不尽然就是那半个人,所以我才感到这事情的奇怪。」
柏劲秋脸色也随着沉重起来,仿佛若有所思。白云裳姑娘接着说道:「剩下来的半个人,便是方才在西天目山远离而去的勾漏天魔。因为他有酒仙所赠的几滴『千年一滴』,故而算他半个。不过『千年一滴』中人则沉睡不醒,方才秋哥哥中酒以后并无酒醉情事,所以,也不是勾漏天魔所为。」
君天仇姑娘皱眉说道:「既然都不是,如此暗袭秋哥哥的人,究竟是谁?」
她转而向柏劲秋问道:「秋哥哥!你暗中拦住我们,不让我们立即捜查附近,难道你就早有所发现了?」
柏劲秋叹道:「当我一转身之际,已经发觉身后四丈左右的树林中,有人影一闪。」
君天仇姑娘立即问道:「既然看到有人,为何不立即追踪,而要在此地揣测猜疑?」
柏劲秋沉声说道:「我相信他是认错人了,一时的误会出手,好在我受伤不重,行动如常,如果我们立即追踪下去,岂不是平平白白地增加了一笔怨恨么?」
白云裳姑娘叹了一口气说道:「秋哥哥!你这种不与人为敌的用心令人感佩,但是,只怕是效果未见良佳吧!」
柏劲秋苦笑着点头说道:「来人不肯即刻离去,分明是我猜测错了!他是冲着我而来的!既然如此,我们若是避而不见,这一节怨仇,只有日益加深,而无解开之日。所以,我至少应该上前去问个明白,他究竟为了何事,要来暗中袭击于我?」
君天仇姑娘一听霍然大怒说道:「原来这人还没有离开此地,秋哥哥!你如此对人,也太过懦弱了。」
说着话,姑娘一撑柳腰,红裳如火,人去似燕,向前掠去两丈,厉声叱道:「是何方无耻小辈,既无光明磊落的行为,又行卑鄙低劣的手段,你还配为武林道上的人物么?有胆量的,你立即现身,出来说个淸楚明白,否则姑娘搜进林中,出手决不容情。」
柏劲秋也随着走到君天仇姑娘身边,朗声发话说道:「是那位朋友,既然有心指敎柏劲秋,何不出而相见?」
言犹未了,就听得树林之内有人朗声应话说道:「天仇小妹,妳休要骂我。」
随着话声,只见林中跃起一条人影,凌空拔起三四丈高,势气非凡地疾落而至,声息俱无地落在君天仇姑娘面前。
君天仇一见,错愕不置,突然立即跑上前去,扑在来人身上,惊喜失声,盈盈欲泪的说道:「哥啊!你怎么会来到此地?」
柏劲秋一见,也感到异常惊讶,但是,他立即走过去,拱手说道:「原来是君思兄!五虎岭上兄台如何安然离去,想必兄台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小弟要为兄台庆幸。」
君天仇姑娘拉着君思的手,仰着头说道:「哥啊!原来你和我秋哥哥相识,这倒是好极了,一见如故……」
君思哼了一声说道:「我是与他相识,我早就了解他的为人了。」
他说着话,转而又向君天仇说道:「小妹!妳怎么会跟这种寡廉鲜耻的人在一起?」
君天仇姑娘一听一怔,急忙说道:「哥!你说什么?」
君思大哥说道:「这种诡诈多端,无恶不作的人,妳不要跟他来往!」
柏劲秋在错愕之余,立即说道:「君思兄!请你……」
君思断喝一声。
「谁与你称兄弟!滚你的!」
说罢双手疾翻,另起一式「赶山过海」,直向柏劲秋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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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凭空遭误解 日久见眞情



君思这一招「赶山过海」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出乎在场的人大大地意外。
白云裳姑娘轻轻地咦了一声。
君天仇姑娘惊惶叫了一声:「哥啊!你……」
柏劲秋更是意外,他明明记得,在五虎岭上,君思计诋祁连四手之时,引起羣情激愤,柏劲秋相机帮他说了不少话。而且,事在当时,柏劲秋确实对他还有舍死相助之意,为何今日乍一相见,便转脸不认人?
在当时,没有时间允许柏劲秋多作思索,匆促里急闪而起,口中叫道:「君……」
因为事出意外,加上柏劲秋只是略作闪让,再由于口中一叫,身形稍稍一缓,顿时柏劲秋感到一股劲风直撞下盘,当时「蓬」地一震,柏劲秋下盘失稳,落脚失据,腾、腾、腾,一连退后五六步,犹自收不住身形。
柏劲秋涨红着脸,愕然不解地站在那里,望着君思。
白云裳姑娘也是满心惊讶,无尽狐疑,怔怔地望着柏劲秋。
因为,今日的柏劲秋,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能够如此一掌将他震退五六步,当前武林已经为数不多,君思何能如此?虽然君思当时是出之不意,突然发掌,但是,出掌之速,与夫出掌之重,足以令人骇然!是由于何事,会使君思如此?
只有君天仇姑娘她没有想到这些,当时一掌之后,她惊诧地尖叫一声,微微地茫然一怔,立即一个转身,扑到柏劲秋身边,伸着双手,攀着柏劲秋的双肩,一双眼睛闪着惊惶的眼神,关切无限地问道:「秋哥哥!你……你无事吧?」
她言犹未了,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断喝:「小妹!妳过来。」
君天仇姑娘闻声转过头去,惶然不解地看着君思。
柏劲秋拉下君天仇姑娘的一双柔荑,轻轻地在手背上拍了两下,低低地说道:「天仇小妹!我没有事,多谢妳的关心。妳快过去,妳哥哥在叫妳。」
君天仇姑娘此时眞有无限的茫然,他茫然地望望柏劲秋,又茫然地回过身去,向君思那边走过去。
君思此时一双眼睛,正喷射着火燄,盯在柏劲秋身上。
君天仇姑娘走到哥哥身边,情怯怯地叫道:「哥啊!你怎么会变得这样?」
君思收回眼光,望着天仇姑娘,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姑娘的双肩,沉声问道:「小妹!妳怎么会和这种人在一起?」
君天仇姑娘讶然不解,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仰起头看着君思说道:「哥哥!你是说我为什么和秋哥哥在一起,是么?」
君思一听,顿时浑身一颤,厉声叫道:「什么?妳秋哥哥?妳居然会同这种寡廉鲜耻的人称起兄妹来了!妳……小妹!妳眞是玷辱了我们君家门楣,娘要是知道了,会活活气死!」
君天仇姑娘本是满心迷惘,可是此一听君思如此一说,忍不住噗嗤一声,掩口笑将起来。
君思一皱双眉,向天仇姑娘叱道:「小妹!妳笑什么?难道哥哥的话有什么不对么?」
君天仇姑娘轻盈地笑道:「哥哥!你怎么变得这样冒冒失失,神经兮兮,你满口胡乱说些什么?我正是由于娘才认识秋哥哥的。告诉你,哥哥!秋哥哥的武功、品德,娘赞之为武林后辈中很少有的人才。你怎么见面就……」
君思没有等君天仇姑娘说完,立即迈步昂然,向柏劲秋所站的地方走过去。
君天仇姑娘一见,抢步上前,拉住君思的衣袖,惶然叫道:「哥啊!你要做什么?」
君思摆开君天仇姑娘的手,大踏步走到柏劲秋的面前不远,厉声叱道:「我问你!你用什么方法去蛊惑我娘?你为何要去蛊惑我娘?你用心究竟何在?你说?」
柏劲秋微微一皱眉头,缓缓地说道:「我冒昧地称你一声君思老弟!从你未露面之先,就赏我一枚暗器开始,以至现在,我实在不明白老弟的用意何在!你叫我如何回答你?」
君思勃然大怒,剑眉一挑,星目圆瞪,断喝一声:「无耻的柏劲秋!你果然是口蜜腹剑的人,未曾说话,先就称兄道弟,谁是你的老弟?你是找打!」
话音一落,突然身形一闪,呼地一下,拍来一掌。
柏劲秋刚刚一沉声音说道:「君老弟!你太鲁……」只见眼前又是一条人影,挟着一股劲风,朝着君思来势,迎将上去。顿时啪地一声,两掌互触,劲道四激,风声呼呼,双方各自一震,沉沈落步。
柏劲秋一见立即叫道:「云妹妹!请妳暂时忍让,愚兄与这位君老弟先作一个详谈。」
白云裳姑娘摇摇头,向柏劲秋说道:「秋哥哥!第一次忍让,是做人的美德,再次忍让,就是怯懦;一而再,再而三,那就不是忍让,是愚昧与无知。忍让是有原因有限度的,如果一味毫无理由的忍让,秋哥哥!你不但不可以为人消弥怨仇,只怕结果你会因之埋恨终生,毫无所成。」
柏劲秋恳声说道:「云妹妹!这位君老弟所行如此,一定是有原因的,愚兄之意,是先明了其间的原因,免得一时鲁莽,日后不好见人。」
白云裳姑娘点点头说道:「所以我要拦住他如此任意行凶,就是为了要请他先说明,究竟为了何事?」
白姑娘站正身子,微微一颔首,平和着声音说道:「君兄!……」
君思不屑地说道:「妳与姓柏的既是一丘之貉,也必非善类,妳不配叫我君兄。」
白姑娘生平何曾受过这种屈辱,立即厉声叱道:「我是看在天仇小妹的份上,才称你一声君兄……」
君思又抢着说道:「我妹妹认识你们,是她的不幸,也是我君门的不幸……」
君天仇姑娘闻言大愤,在一旁厉声叫道:「哥哥!你是疯了!你怎么可以如此信口雌黄,毫无礼数?你这样莫名其妙,才眞正是我们君家不幸。你和我云姊姊素不相识,怎么可以如此无礼。哥哥!你是受了什么坏人的敎唆?变得如此模样?」
君思冷笑说道:「妹妹!我知道柏劲秋的为人,我看过他所携带的女人,我上过他们的大当,他们无耻的一言一行,都深深留在我的心里。而且,我和他还有夺剑之仇,我怎么可以饶了他?妹妹!妳忘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两句话么?柏劲秋前一个女人,是那样的狐媚下流,现在跟他在一起的人,会好得了么?」
君思如此一口气朗朗道来,把君天仇姑娘气得连声直叫:「哥啊!你不要胡说!你不能胡说!」
白云裳姑娘却是冷仃仃地打了一个冷战,脚下忍不住退后两步,脸上变得惨白,她嘴唇颤抖地说道:「你若是胡言乱语,我可顾不得天仇小妹与你有手足之情了!」
君思冷冷地说道:「你可以问问柏劲秋他自己,只要他肯大胆承认。」
白云裳姑娘神情激动地回头向柏劲秋说道:「秋哥哥!你是眞的在过去见过他么?你是在何处见到他的?为何我从未听你提起呢?」
柏劲秋点点头说道:「云妹妹!妳是相信我平素为人?抑或是相信他如此血口喷人之言?」
白云裳姑娘也点点头说道:「我自然相信你的为人,但是,他为何对你如此横加栽诬?事出无由,令人难以捉摸其理安在。」
柏劲秋说道:「我也要弄个淸楚明白,云妹妹!我虽然不愿与人为敌,但是,我亦不愿自己的声誉,无端地受到诬蔑!」
他说着话,抬起头来,对君思说道:「君老弟!在五虎岭上……」
君思没有等到柏劲秋说完,立即叱声大喝:「五虎岭上你们趁火打刼,抢走我的传家之寳秋水长剑不算,还要暗算我的性命。柏劲秋!人算不如天算,你没有想到我居然会为高人所救,你更不会想到,就在这西天目山,与我再度重逢,请问你?还有何说?」
柏劲秋闻言深深锁起眉头,沉声说道:「君老弟!我懂得你失剑受伤后的心情,但是,你如此乱找对头,不分靑红皀白的行为,使我觉得你不够精明。」
君思呵呵冷笑说道:「我可以等你辩个够,相信谎言辩不过事实。你有什么话,尽管再说,免得说我栽诬你。」
柏劲秋说道:「五虎岭上抢走你的寳剑,是天山门人独脚残魔金炎三。」
君思哼了一声说道:「你倒是为何知道得那么淸楚?还有那女人呢?」
柏劲秋说道:「那女人是金炎三的同伙,也是天山门下。他们二人谋夺了你的寳剑,我曾经为此一度舍命相助于你老弟,不幸在你被金炎三击倒之后,不留意被金炎三拐杖扫中。」
君思冷笑说道:「你说的眞妙!在我未被击中之前,你是假装劝和,高唱什么化干戈为玉帛,在那种羣情激愤之时,说这种话,完全是落个风凉。居然又说在我被击中之后,要舍命助我,而后你也被击中,妙啊!我被击中了,毫无知觉,这话到何处找对证?」
柏劲秋怒道:「君老弟!你为何对我的话一点都不相信?」
君思冷然说道:「我相信什么?我只相信事实!姓柏的!我再问你,你和.那个女人是熟悉的,对不对?」
柏劲秋说道:「对的!我认识她,但是……」
君思说道:「你先别说『但是』,我再问你,那女人当着三山五岳各路高人之前,公然和你调笑,是与不是?」
柏劲秋大怒说道:「君思!你不能将失剑之恨,如此毫无根据的转移到我柏劲秋头上。丘眉和我认识那是因为……」
说到此处,忽然白云裳姑娘穿身其间,挥手作势,止住柏劲秋的说话,她脸色沉重,神情悲恸地站在那里,沉声说道:「秋哥哥!我想先请问你几个问题,不知可否?」
柏劲秋心里一震,立即说道:「云妹妹!妳要问我什么问题,何必如此客套?」
白云裳姑娘说道:「五虎岭上夺剑伤人,又有什么丘眉金炎三等之事,你为何未曾与我们说起?」
柏劲秋立即说道:「云妹妹!自从我们见面……」
白云裳拦住他说下去,又接着问道:「方才勾漏三魔约你天山之会,你应允得很决定,可是各大门派来请你相助,你为何又推托不允?秋哥哥!你与天山一派究竟有什么关连?你是否眞正遇到了眇叟?你对于君思兄方才那些话,能够提出什么有力辩驳?」
白姑娘一口气说到此地,柏劲秋人为之一怔。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白姑娘,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重万分地说道:「云妹妹!妳开始怀疑我的为人了!」
白云裳姑娘摇摇了头说道:「我不是怀疑……」
柏劲秋拦住她,自己却接着说道:「我知道,为了我,妳今天受到了生平未曾有过的屈辱。我可以告诉妳,我认识丘眉,我也认识金炎三,但是,我不想辩白,试想,辩白下去,君思老弟何以为堪?」
君思冷笑说道:「好堂皇的理由!」
柏劲秋没有理会,依然说道:「我已经被妳怀疑,不管事情眞相如何?我已无颜与妳在一起。好在只要妳我志向相同而且不变,彼此不在一起,又得何碍。再见!」
君思大喝道:「姓相的!你能如此轻易的走掉么?」
柏劲秋没有理会,突然一展「神龙三现」的轻功,矫若游龙,一闪之间,顷刻数丈开外,等到君思和君天仇姑娘二人起身追时,柏劲秋已经隐然无迹,消迹在山中,只有顺风留下一句话:「自有水落石出日,何妨事久见人心!」
柏劲秋如此一走,留下在场的三个人,一阵怕人的静默!
良久,这是一个相当长的「良久」,没有一个人说话。终于,君天仇姑娘向君思说道:「哥哥!你太过份了,我知道秋哥哥决不是那种人。」
君思沉声说道:「小妹!我方才所说的都有事实。小妹!妳可相信别人,也应该相信我。哥哥是否像那种可以任意诬蔑人的无赖?」
君天仇姑娘跺着啣说道:「哥哥!你虽然不是有心诬蔑别人,可是你的一言一行,过于武断。你应该晓得,事自常理,也有例外,你所见到的秋哥哥一切事情,说不定他正有满腹难言之隐,你没有留给他任何一个可以说明白的机会。还有……」
君天仇姑娘走过来,挽住白云裳姑娘向乃兄说道:「你方才对我云姊姊那种不礼貌之言,你也不认错么?」
白云裳姑娘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宛如一尊石像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君思突然变得异常尴尬,嗫嚅地站在那里,搓着双手,说道:「我是……我是……」
君天仇姑娘接着说道:「云姊姊是娘最喜爱的人,惊寒山庄的重建,是云姊姊出力最多,她给我的鼓励最大。哥哥!你这样开口伤人,我会为你羞辱。」
君思嗫嚅地说道:「是的!我听娘说起……」
君天仇姑娘抢着说道:「什么?哥啊!你曾经见到娘了么?」
君思点头说道:「我是回到北雁荡山,听到娘说起妳们来到西天目山应约,这才匆匆赶来。其实,小妹!妳如果晓得五虎岭的经过,妳会原谅我的,相信白姑娘也会原谅我的失礼之言。」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白云裳姑娘说的。
白云裳姑娘微微抬起头,脸上平静没有一点表情,淡淡地说道:「请问君兄,五虎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否将详情见告?」
君思点点头,便将他如何使计诋来三山五岳的高手,如何夺回秋水长剑,如何又被丘眉、金炎三等天山派门人,行凶夺走,他如何被金炎三击倒昏厥当场。
在君思敍述之中,他也说明了柏劲秋如何与丘眉相识,而且听他们说话之间,相识已非一朝。
君思说到最后,他有一个最可怕的断语:「我相信在场许多黑白两道的武林人士,或明或暗,都是想打我那柄秋水长剑的主意,及想掠夺我谎言的六合眞经。唯独柏劲秋他出身露面,却是两边相劝,这是一种反常,他所以如此反常,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便是和丘眉他们,暗中勾结,一唱一和的做作。」
白云裳姑娘忽然沉声断然朗叫一声:「君思兄!」
白姑娘的声音冷峻而严厉,尖锐如利箭破空,君氏兄妹当时都为之变怔。
白云裳又缓下语气,轻轻地说道:「关于柏劲秋的事,君思兄说的事实固不少,但是论断亦复不少,这些断论之言,最好找到证据,再下断语。君思兄!你应该记得一件事实……」
说到此处,姑娘语调渐渐加重,朗声说道:「若照方才说法,柏劲秋在五虎岭,与天山门人狼狈为奸确是事实,只怕今日在这西天目山,就受不得君兄如此任意侮辱!」
白云裳姑娘这几句话虽然说得很重,但是,她说的都是事实。这个事实,君天仇姑娘知道,君思自己也知道。
就凭方才那一式「神龙三现」的身法,君思便要自叹不如。武功一项,技差一筹,便要相差远甚。
君思倒是很坦直地说道:「我承认白姑娘所说的都是实事,如果不是我受过酒丐他老人家的传功授艺,我与柏劲秋的功力,更要相差甚远。因此,我方才唯一还保留一点揣测的原因,便是柏劲秋如此忍不出手,是什么原因?」
君天仇姑娘抢着说道:「哥哥!你是遇到武林之中盛名大传的那位酒丐?」
君思点头说道:「我在五虎岭,以酒丐之名,设计诋武林,想不到果眞地我竟获得了酒丐他老人家的援救。」
白云裳姑娘脸上的颜色稍稍有了一点转变,但是,说话依然是那样低沉,他说道:「君思兄说得如此坦率,令人敬佩!但是,对于柏劲秋的一切,我既然不愿别人任意推测他是『坏』,我也不愿意推测他是『好』,我要事实来证明他。」
姑娘霍然转身,对君天仇姑娘深深地一点头说道:「天仇小妹!妳我一见如故,此情可待追忆!」
君天仇姑娘闻言一惊,立即说道:「云姊姊!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妳要到那里去?」
白云裳姑娘凄凉地一笑,轻轻地说道:「小妹!本来我有我的志愿,不能因为今日西天目山之事,改变我的志向,同时,我也要为柏劲秋去找一点证据,是好是坏,是眞是假,总要为他找一个水落石出。小妹!他毕竟是我的朋友,对于朋友有关淸白的事,我不能袖手,是不?」
君天仇姑娘急忙说道:「云姊姊!妳如今要到那里去呢?我随妳一起去!」
白云裳姑娘苦笑说道:「小妹!我去寻找证据,也没有一定去处,妳目前应该回到惊寒山庄,侍奉伯母,才是道理。如果妳这样随我前去,那是妳意气行事,是妳感情用事!小妹!我如此做,是冷静思考的结果,没有一点意气在内。」
君天仇姑娘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云姊姊!妳说妳不是意气用事,方才妳为何不出声阻拦一下秋哥哥?相信只要妳相拦于他,他也不会如此愤然而去。」
白云裳姑娘点头凄然一笑道:「天仇小妹!我是有错误的!不过我的错误是不应该起怀疑之心。一旦起了疑心,别人愤而出走,我便无颜相拦!再见了!小妹!人生本如萍聚,靑山不改,何愁妳我后会无期。」
君天仇姑娘突然一把拉住白云裳姑娘的手,眼泪如断线珍珠,滚滚而落,伤心地抽泣着说道:「都是哥哥不好!本来是多好的一次聚会,如今却变成生离死别的场面。我相信秋哥哥是无辜的,我们没有让他说明白。这是一种『莫须有』的罪名,哥哥!都是你不好。」
君天仇姑娘的话,像利箭一样,刺痛白云裳姑娘的心,她也禁不住流下眼泪。
是眞的,本来是一团欢笑,无限愉悦,突然来了这样一个意外,仿佛是风淸月白,突然乌云满天,暴雨狂骤。
君思也觉得自己正如白云裳姑娘所说的,有些过于武断,心里多少也有一些悔意。
周围又是一阵静然,像满天阴霾,顿压在人的心头,感到窒息与沉闷。
突然,白云裳姑娘断然说道:「小妹!代我向伯母请安!」
言犹未了,白云裳人去如飞,身形疾掠而起,一阵疾风起落,白云裳姑娘走得不知去向。
白姑娘究竟到那里去了?正是她自己所说,她去找寻证据去的!
人生有许多事,仿佛是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西天目山这一场本是喜悦的会晤,倒变成伤心的分离。这样一分离,又造成多少别处的悲欢离合?均系后话,按下再表。
白云裳姑娘走了!
君天仇姑娘和君思也走了!
柏劲秋走得更早,他自然是走得更远了。其实不然,如今只有柏劲秋,他是独自一人留在西天目山内。
原来柏劲秋当时带着满怀气愤,无限伤心,离开西天目山,当时毫无去向,只是一个劲撑身向山上疾奔。
一口气疾奔下来,只觉得迎面风寒,飞云盈袖,再回首向下时,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一点东西。
柏劲秋这才停下脚步,缓缓地在错综罗列的山石与矮树之间走着,忽然,越过一个大石头,迎面竟然有一个碧波如镜的小湖。在这样高山上,有如此一湖淸水,都是奇迹。这个湖的出现,所给予柏劲秋的不是惊奇,而仿佛是一股淸凉,使他久久不能静止下来的心情,突然为之平静下来。
他走到湖边,他想起东西天目山的由来。那是因为西天目有一个小湖,东天目也有一个小湖,如果居高临下,正如同一双清澈的眼睛,「天目」之名,于是而起。
造物者往往有许多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使人觉得自己是微不足道。
柏劲秋在无限灰心之余,突然看到一湖淸水,却因而引起无限感慨:「天地宇宙何其大,人是何其渺小微不足道?人若不能以有生之年,为大多数人做一些有益的事,留一些记忆,只能与草木同腐!我为自己的志向努力尙不暇,奈何还生这些闲气?我自是我,旁人自是旁人!旁人的言论,于我何干?」
这些想法,突然起于柏劲秋心中,不能算是顿悟,只能说是心镜尘封,如今一旦拂净而已。
柏劲秋仿佛是抖落一身烦恼,转身长啸,自语说道:「自有水落石出之时,我何必烦心于今日?即使永远没有水落石出之时,我自是我,但求于心无愧!」
当时心情顿觉轻松,在小湖之畔,望着湖中的倒影,心中立即想起灵岩山和易梦苣妹妹并肩眺远太湖的情景,一时想道:「我何不即刻起身,前往岩灵山,去拜见许久不见的恩师和断指归去后的梦苣妹妹!」
虽然,柏劲秋已经身列眇叟门墙,但是,云台老人对他不但有授业之惠,而且有抚育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柏劲秋何能忘怀?何况眇叟在黄山分手之际,特别嘱咐他要去灵岩一趟,目前岂不是最好的时机么?
柏劲秋当时心意一定,正准备起身下山。忽然,平静如镜的湖水,仿佛是被一种极大的力量,猛击之下,湖水顿时击开两三尺深的水槽。
柏劲秋大吃一惊,刚一退步,只见湖中突又一合一起,激起一丈多高的水柱,哗地一下,水柱在半空中突又飞散成雨,顿化银星万点,倾盆下落,方圆四五丈之间,都笼罩在这一阵飞雨之下。
柏劲秋正站在这飞雨之中,势必将要成为一只落汤鸡。
事起突然,柏劲秋也无暇思量,立即身形一矮,人化落地大旋风,沿着湖畔,突卷而出,掠向左侧,横穿五丈。
柏劲秋刚刚落定身形,哗地一阵雨声落地,离他身前不远,满地雨水,深约盈尺。
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柏劲秋既惊且愕,不觉脱口说道:「是那一位同道,开在下这个玩笑?」
言犹未了,就听到一阵黄钟大吕,山洪暴发的笑声,震得周围一阵如潮的廻响。
柏劲秋循着笑声看去。只见湖畔站立了一位身材矮小,满头白发,一张红通通的脸,穿着一身百结鸠衣,背着一只大葫芦,赤足芒鞋的老人。
这位老人满脸醉态可掬,瞇着一双眼睛,正朝着柏劲秋打量。
柏劲秋心里暗暗吃惊,想不到这样一个老人,能有如此深厚的功力。照方才那一下击水成雨的功力看来,当今武林之中,能够如此的人,还是为数不多。
这一瞬间的惊诧,立即使柏劲秋想起一位武林高人。
他立即拱手说道:「老丈莫非是武林之中名震遐迩人称酒丐老前辈么?」
那老人本是瞇着眼睛望着柏劲秋,一听他如此一说,立即张着大嘴,哈哈一笑,点着头说道:「好娃娃!眞有你的。你的眼力眞是不差,第一眼就认出我老人家。」
柏劲秋一听,果然不错,来人正是关外酒丐,是武林中最难缠的怪人。此人许久不见现身武林,想不到此时突然出现在这西天目山上。
当时柏劲秋立即一躬到地,口中说道:「晚辈柏劲秋,拜见老前辈!」
酒丐瞇着眼也不还礼,望着柏劲秋说道:「娃娃!来!来!来!和老夫对手十招。」
柏劲秋闻言一怔,立即问道:「老前辈?你要晚辈做什么?」
酒丐立即满脸不高兴,嘟噜着嘴说道:「你要不是聋子,就是明知故问,我老人家不是说得明明白白,要和你娃娃对手十招么?」
柏劲秋心里闪电一转,暗自忖道:「这倒是新鲜!我与你无仇无怨,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便是要动手过招,这是何用意?你要是成心找岔,一个武林前辈,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
柏劲秋如此一顿,酒丐更加不高兴说道:「怎么!你不高兴与我老人家动手过招么?还是你瞧不起我老人家?还是不愿意与我动手过招?」
柏劲秋慌忙躬身说道:「老前辈功力盖世,盛誉有如皓月中天,晚辈乃萤火之微,如何敢如此不自量力?尙请老前辈鉴宥。」
酒丐一耸那个酒槽鼻子,似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说道:「休要胡乱捧我老人家,我不吃这一套。来!来!来!休要再噜嗦,惹我老人家发火。」
柏劲秋拱手说道:「老前辈!究竟是为了何事?如此突如其来要和晚辈对手?若是事出无因,晚辈便如此放肆,岂不是有失礼数么?」
酒丐呵呵地大笑说道:「娃娃!你有些害怕是不是?其实你尽可放心,我老人家不是为了寻仇挑衅,即使你娃娃不敌,我老人家也不会伤害你的性命。」
柏劲秋一听豪情万丈,不禁当时朗声说道:「既然老前辈是为要指敎晚辈十招,自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晚辈要放肆了!」
酒丐呵呵笑道:「娃娃!你尽管尽力而为,不要有所顾忌。若是你能赢我老人家一招半式,我老人家包你有好处。」
这位酒丐眞是怪人,如此突然硬逼柏劲秋放手对招,硬说没有一点原因,天下岂有此等怪事?
柏劲秋心里暗自忖道:「武林高人,都有怪僻,只要不是寻仇挑衅,我大胆接他十招,又当如何?若是我硬是推辞不出手,徒然让他失望和瞧不起。」
心里想罢,双脚微分,沉沈定势,双掌当胸一错,朗声叫道:「老前辈!先请!」
酒丐摇摇头说道:「娃娃!你先用兵器,尽先抢攻!」
柏劲秋心里忖道:「你虽是武林成名前辈,也不能轻视人到如此地步!我不相信『雁翎百结』在十招之内,不能将你闹个手忙脚乱。」
他心中如此闪电一转,口中却朗声说道:「晚辈遵命!老前辈请多留神!」
人在说着话,右手立即一撤腰间的「雁翎百结」,唾地一声,「雁翎百结」刚一出鞘,即演一招「雁阵惊寒」,「雁翎百结」像是一阵晴空掠过的雁阵,闪着亮光,呼啸着劲道,直向酒丐扑过去。
酒丐略不经意地「喝」了一声,说道:「原来是『雁翎百结』,独门奇招!得来好!」
身形不晃不动,觑得近时,突然一挫身腰,险煞人地以一丝之差,让雪亮的「雁翎百结」从头上擦过去。
柏劲秋自然知道,像酒丐这等高人,一招两招,岂能占得先机?而且他更知道,如果酒丐一旦开始动手反击,必定是一阵狂风骤雨,令人防不胜防。所以,柏劲秋起手便拿定主意,力求主动,以攻代守。
所以,这一招「雁阵惊寒」刚一攻出,立即随着身形点地便起,将眇叟所指点的招式,配合着转侧腾挪的身形,全力展出。
一时间,人似蜻蜓点水,手中的兵刃,宛如万点寒星,湖畔风声嘶嘶,劲道四溢。外行人看来,只见两个人好似峡蝶穿花,好看煞人;内行人看来,只见柏劲秋攻的招式奇特无比,变化莫测,而酒丐却在这点点寒星之中,每次都是险煞人的情形下,轻轻让过,眞是惊险绝伦。
一转眼间,柏劲秋忽然腰身一挺,一式「飞跃龙门」,直窜起三丈七八,「雁翎百结」也随着「嚓」地一声,缩成一叠,回到柏劲秋手掌之内。人在空中,叫道:「十招!」
随着他又飘飘然,落到一旁,拱手侍立。
酒丐瞪大着一双眼睛,望着柏劲秋,右手不停地搔着下巴,突然大笑一阵,指着柏劲秋说道:「娃娃!你眞行!你能在十招之内,将我老人家逼得不能还手,你是我老人家生平遇见的第一人。」
柏劲秋红着脸说道:「老前辈夸奖!晚辈汗颜!」
酒丐瞪着眼说道:「你有什汗颜不汗颜,我老人家讲的都是实话。我又不是说你娃娃一定打赢了我,只是说你能在十招之中,逼得我无法还手,如此而已。」
柏劲秋对于这位武林怪人,眞不知道如何说话才对。当时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说不上话来。
酒丐接着又点点头说道:「照这种情形看来,你娃娃在武林之中,包括黑白两道而言,年轻一辈,你是坐鎮第一,无人可敌。我那徒儿也难在你手下上三十招,方才你是眞让了他。」
柏劲秋闻言一惊,立即说道:「老前辈高足是谁?」
酒丐呵呵笑道:「其实你娃娃也应该猜得到,就是方才再三逼你的君思。」
柏劲秋大惊,不觉脱口轻轻惊呼,「哦」了一声。
酒丐说道:「方才你一再忍让,我只道你一则心虚,再则你自知不敌,这才装得光明磊落地,不辩而走。如今看来,你娃娃方才眞是有一肚子寃屈!难得!难得!」
柏劲秋心里着实地吃惊,想必方才酒丐即已藏身在西天目山,已经将事情看得清淸楚楚,此时素性无话可说。
酒丐说道:「我老人家十招相试,知道你的功力高过君思那孩子,这才知道你娃娃是背了寃屈。不过你放心,君思既是我老人家的徒弟,他欠你的这笔账,我会还给你,等着吧!」
柏劲秋连称「不敢」,他委婉地说道:「君思兄急于失剑受辱之痛,言行稍有失常,自是意中,晚辈何敢记在心里。」
酒丐笑着说道:「你不记在心中,是你娃娃的事,我老人家要代徒还债,那是我的事。我们是『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谁让我老人家在五虎岭,要动心收了这様一个徒儿。」
听酒丐这种口气,五虎岭上君思假借名义,想不到后来竟然弄假成眞,君思眞的身列酒丐门墙,天下事,眞有许多难以预料。
柏劲秋正在如此沉思之际,酒丐已经步履跄踉,一溜歪斜,拖着草鞋,向山下走去,口中噜噜嗦嗦地自语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我老人家又要替人还债了。」
柏劲秋目送酒丐如此踢踢踏踏地走去,忽然心里一动,立即追在后面叫道:「老前辈!请暂留贵步。」
酒丐闻声止步,瞇着一双眼睛,翘着酒槽鼻子,微有不悦之意,浊音问道:「娃娃!我老人家的好处,只凭我许,不能让你要!你娃娃还想要什么?」
柏劲秋拱手说道:「晚辈岂敢贪得无厌,任意要求于老前辈?只是请问老前辈此行将何往?」
酒丐哼了一声说道:「我老人家生平行踪不定,但随兴之所至。」
柏劲秋说道:「老前辈若是偶兴道经高足家园之地,尙请老前辈转达晚辈问候之意。」
酒丐摇摇头说道:「娃娃!你的心意是要我老人家代你刷洗淸白,辩白是非?其实正如你娃娃原先自己所说,自有水落石出之时,何必斤斤计较于目前?」
说着话,他又一转身,踢踢踏踏地走去,口中还在自言自语地说道:「眞的假不了,假的眞不了!要是有缘散不了,不是姻缘合不了!……」
酒丐这样满口「不了」地渐渐走远,柏劲秋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没有移动,也没有讲话,他为着酒丐这几句「不了」,引起心中无限的愁思。
他原先之意,想藉酒丐前往惊寒山庄之便,不但洗刷淸白他的寃屈,也好将他的志向行踪,便中告知白云裳姑娘。谁又能料到酒丐仿佛是未卜先知,以充满禅机的口吻,说出这许多「不了」,每一句都打中柏劲秋的心坎上,使得柏劲秋矍然而惊。
柏劲秋不相信世间上眞有未卜先知之人,但是酒丐方才那一番话,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西天目山上,渐渐阴暗起来,寒风渐起,暮霭苍茫,柏动秋在这样夜幕低垂,黄昏渐逝的时候,怀着一份沉重的心情,单身只影,踯躅而行,慢慢地走下西天目山。
人在激动之余,最易引起诸多悔意,尤其在如此苍凉孤独,无人相对之时,更是思潮如涌,百感交集,柏劲秋在黑夜中,慢慢走下西天目山,心中感慨,口中随意低吟着苏东坡的怀旧诗:「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但是,柏劲秋与白云裳姑娘这一段经过,岂是「雪泥鸿爪」所可以形容?如今一念而别,就难怪引起他更多的怀念与怅惘。
柏劲秋从西天目山取道姑苏灵岩,这一段行程不长,不消数日,便到达太湖之滨的灵岩山麓。
三月,江南的暮春,正是草长莺飞,绿肥红瘦,景色宜人,此其时矣!
柏劲秋经过这几天的行程,沿途风景怡心悦目,心情也渐渐地开朗起来,尤其来到灵岩山麓,旧地重游,倍觉亲切,山中的一草一木,都足以唤起柏劲秋的往日回忆。都足以想起昔日恩师的仁慈和蔼,梦苣小妹的娇憨多情。
回忆往事,正如飮一杯陈年醇酒,余味无穷,令人昏然欲醉。
柏劲秋心里暗暗地盘算,距离九月九日天山之会,尙有三数月之期,这一段时间,正好留在灵岩山上,侍奉恩师,慰问师妹,以稍赎自己心中的歉疚与不安。
他沿着登山小径,缓缓地登临,他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所怀念的恩师和师妹,心情也一步一步地随着激荡起来。他和恩师师妹,也不过只有数月的睽别,可是,在他的心中,仿佛有了一个悠长的岁月。此时此地,他才眞正地了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眞正涵义。
当他越过山上寺前,他眞想引声高叫:「恩师!徒儿回来了!」
但是,他又终于抑止住,他怕这样会被恩师笑他仍然是那样「稚气未除」。有人说:亲在不敢言老。其实不是「不敢」,而是一种自然的情感流露。一个人在自己双亲面前,自然流露稚子孺慕之情。一个沐受春风雨露的门人,在恩师之前,亦复如此。柏劲秋回到灵岩山,他仿佛已经身受到恩师的,仁慈被泽,止不住孺慕渴念之情。
他悄悄地走过山寺之前,他匆匆地对这座沐浴在朝阳下的古寺,留下一瞥,便转进右侧一条似有,如无的山径,向后面那一个山谷中走去。
柏劲秋虽然一再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却也止不住脚下的匆匆,他没有注意到路旁的灌木丛生,野草没膝,只是匆匆地向前走去。
转过一个小山脊,穿过一个密密的小松林,前面出现一幢茅屋。屋前编竹为篱,篱内两三株老梅,枝桠伸出篱外,景色如昨,一切依稀。
柏劲秋这时再也忍耐不住,撑身一拔,疾掠数丈,人在半空中朗声叫道:「恩师!是秋儿回来了。」
声停人落,柏劲秋飘然止步在竹篱柴扉之前,正欲伸手轻叩柴扉,手刚一举起,不由柏劲秋吃惊地啊呀一声,抬起来的手,半晌放不下来,人呆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竹篱之中,柴扉正用着一根山藤,紧紧地扣着。
这是少有的现象,在柏劲秋的记忆之中,自从迁到灵岩山,斩草盖屋,编竹为篱,这个小小的柴扉,从来没有如此紧紧地用山藤扣起。
柏劲秋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一再禁止自己,甚而斥责自己,不能胡思乱想,想到坏处,但是,那一点不祥的感觉,仍旧是一再出现在心里。
隔着竹篱,柏劲秋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篱内的茅舍,也是双扉紧闭,杳无人声。
几次柏劲秋想越过竹篱,推门进去,但是,他恐惧,他不敢如此一抬腿,他唯恐进得门去,是一个可怕的景象,他怕进得门去会让自己痛不欲生,终身抱憾!
迟疑与畏惧,使柏劲秋怔然站在那里,不觉时间的飞逝。
忽然,「当」地一声,古寺钟声,悠然飘至,深山钟响,余音娯娯,最易发人猛省。柏劲秋心头一震,正欲抬步起身,越墙穿屋,忽地又一廻身,刚叫得一声:「是那位……」
立即神情大振,急步上前,深深一躬,口中恭谨地说道:「老方丈!久违了!晚辈向老方丈请安。」
站在松林边缘,那位长眉如雪,寳相庄严的老和尙,声如沉钟地高喧了一声佛号,缓缓地说道:「小施主!别来风釆大异从前,可喜!可贺!」
柏劲秋知道这位老方丈是恩师方外之友,是恩师住在灵岩之后,唯一有来往的人,昔日恩师曾经自己长叹:「一海老禅师是晚年唯一知交。」如今这柴扉紧闭,其中情形,一海老禅师定然知道。
柏劲秋当时落地一躬,抱拳拱立,说道:「请问老方丈,家师和小师妹俱往何方去了?为何这柴扉紧闭?」
一海老方丈合掌垂眉,低低地喧了一声「阿弥陀佛」,低沉地说道:「小施主!你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这两声「太迟了」,就像是晴空一个霹雳,突如其来地响在柏劲秋的当头。虽然这两声「太迟了」并没有说明事情的眞相,但是已经给予柏劲秋无以名之的震惊。
柏劲秋惊惶无似地抢上前一步,急急地问道:「老方丈!你是说……你是说……他们……我恩师……」
一海老和尙合掌说道:「小施主!请随老衲来!」
老和尙转过身来,在前面引道慢慢地走着,柏劲秋紧张在后面,满心惶惶,一片纷乱,他想不出一海老和尙要将他带到何处去?要带他去看什么?无疑地,老和尙带他去看的,一定是一件坏消息,但是,究竟坏到何种地步?
老和尙如此慢慢地走着,也不过才走了百来步,这百来步所给予柏劲秋的感受,何啻是迢迢千里?
终于,一海老和尙停下了脚步,垂眉合掌,低喧一声佛号,低沉地说道:「老友!你的徒儿回来了!你最后的一念,可以从此放心了!」
柏劲秋没等到一海老禅师说完,从身后猛扑向前,双手拨开丛草,赫然一块石碑半掩在土中。
碑上字迹犹新,分明入土未久,上面刻写道:「先考易公讳书之墓」。
下边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孝女梦苣……」余字为土所掩,看不淸楚。
柏劲秋看淸这些字样,一切的忍耐,都崩溃无存,当时大叫一声:「恩师……」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顿时嗓子一甜,热血上涌,哇地一口,喷个满地,人也随着昏倒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柏劲秋悠悠醒来,痛哭失声,他痛悔自己为何要听信梦苣师妹的话,从龙眠山就分手上道?如果随着小师妹回到灵岩,至少可以见到恩师一面。可是如今,云天远隔,永绝音容,要报答恩师敎养抚育之恩,也无处尽力,想到此处,如何不叫柏劲秋之肝肠俱裂,涕泗交流?
良久,柏劲秋几乎泪尽继之以血,忽然身后一声佛号,一海老和尙低沉地说道:「小施主!你要节哀!」
柏劲秋这才想起一海老方丈尙在身后,连忙转过身来,向老方丈拜倒下去,泣声问道:「请问老方丈!家师何时仙去?」
一海老和尙伸手挽住柏劲秋说道:「一日晚上,令师妹梦苣姑娘约在夜半之间,突然来到老衲禅房之外神色悲恸,精神恍惚,他只哭着说是,我那老友身遭大难,此刻正请老衲前去。」
柏劲秋顿时泣声停止,凝神倾听。
一海老和尙稍停了一会,又缓缓地接着说道:「老衲随着梦苣姑娘到达令师茅舍之内,但见令师躺在床,脸色惨白,眼神涣散,分明已经是……」
柏劲秋听到这里,忍不住又流下眼泪,心如刀割。
一海老和尙摇摇头说道:「我那老友分明确是等到老衲前去,伸手递给老衲一件东西,才顿时撒手西归。」
柏劲秋垂泪无言,只是静静地听着。
一海老和尙叹息半晌,低沉地叹道:「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当时梦苣姑娘哭得如醉如痴,老衲为死者悲悼,又为生者叹息深感老泪尽湿僧衣。」
老和尙仿佛是触动往事,神情悲恸,低喧佛号不绝。
良久!老和尙才抬起头来说道:「第二天,老衲安葬了老友,也封闭了这个茅舍!」
柏劲秋听到此处,他忍不住大惊问道:「老方丈!还有我那小师妹?她……她难道……」
一海老和尙摇头说道:「不过是一夜之隔,老衲第二天来要葬老友之时,茅舍之内,杳无一人……」
柏劲秋说道:「莫不是我小师妹一时痛失亲情,寻了短……」
一海老和尙连忙朗喧佛号,沉声说道:「令师妹梦苣姑娘,深具慧根,悟性过人,她岂会做出任何不智之事?她给老衲留下血书,泣血叩首,拜托老衲殓葬立碑,她并写来日求报,她分明是连夜而去。至于她为何如此连夜而去?去向何所?老衲毫无所知。」
柏劲秋再次下拜,碰头流血,叩谢一海方丈代葬恩师,代立墓碑之恩。
柏劲秋泣血叩首,说完存殁俱感之后,他又向一海老和尙说道:「老方丈!晚辈尙有若干不明之处,可否请老方丈烦神说明,以释晚辈疑念?」
一海老和尙点点了头说道:「小施主!不但是你有许多话要问明白,老衲也还有许多话,要向你说明白。但是,此地不是说话之地,请随老衲前来。」
柏劲秋果然依言,随在一海老和尙身后,离开恩师莹墓,走进古寺,穿过山门大殿,一直走到方丈静室。
一海老和尙随手掩上房门,让柏劲秋坐下之后,才开口说道:「小施主!你有何可问之事,不妨先问。」
柏劲秋节制哀恸,沉容低声说道:「晚辈斗胆先请问老方丈一个题外之事,请问老方丈,是否精谙武功,而只是深藏不露?」
一海老和尙低低地喧了一声佛号,接着摇摇头说道:「小施主!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意外,但是,也问得很不凡。老衲主持此处,数十年之久,从无人会疑心老衲是否身藏武功,你今日能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足证不同凡响。不过,老衲要告诉小施主,老衲确实是无丝毫功力在身。但是,小施主你休要失望,证明你的眼力不凡,老衲还可以告诉你,老衲虽然毫无功力在身,对于当今武林种种功力,却是知之甚详。」
柏劲秋果然在失望之余,又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一海老和尙接着说道:「小施主!你休要惊奇,像老衲这等人,武林之中,不乏其人。」
柏劲秋点点头说道:「如此,晚辈有一项疑问,请问老方丈,当时你看到晚辈恩师之时,虽然是弥留之际,如果依照老方丈看来,是否受了何种内伤,而致如此?」
一海老和尙点点头说道:「我那老友虽然身有宿疾,但是,病不及根,他是带病延年。如此突然撒手,断不是他寿终正寝。」
柏劲秋抢着说道:「老方丈!你是说先师是遭受意外……」
一海老和尙说道:「照情理而言,确是如此。但是,小施主!说来老衲惭愧,当夜之时,及第二天安葬之日,老衲照料在侧,也曾仔细察看,凭老衲的才学和经验,无法看得出我那老友,究竟是否身中暗伤而亡。」
柏劲秋悽然地又流下眼泪,他悲恸地说道:「请问老方丈!先师弥留之时,所交给老方丈之物,如今何在?」
一海老和尙说道:「现在老衲随身所携,不敢稍有疏忽,老衲知道这一件东西,一定是关系着许多人,和许多事,不敢等闲视之,有负老友之托。」
说着话,伸手从僧袍里面,取出一个信套,递给柏劲秋。
柏劲秋双手接过这个信套,覩物思人,不禁又是泪如泉涌。
一海老和尙接着说道:「这个封套外面没有写任何一个字,但是,老衲可以断然相信,这件东西是要老衲留交给小施主的。如果他是要交给易姑娘,又何必老衲转手?因此,老衲天天盼望小施主回来,以至今日,才一了老衲之愿。」
柏劲秋接过这个信套,感觉到里面厚厚的一叠,外面封得很严。一时也不便于就在老方丈静室之内打开,只好顺手藏于怀中。
沉默了一会,柏劲秋沉声问道:「请问老方丈!还有关于先师之事否,晚辈恭谨以闻。」
一海老和尙摇摇头说道:「老衲除了对我那老友寄以无限怀念之外,还有便是对小施主有一点期望。」
柏劲秋立即站起身来,躬身说道:「晚辈敬聆老方丈佛旨梵音。」
一海老和尙合掌当胸,喧了一声佛号,说道:「老衲期望小施主在受领令师遗命之余,勿使我那老友九泉之下,有任何遗憾。他若是遭人仇杀暗算。这『报仇』二字,无疑地要落在小施主身上。否则,也要将我老友的死因,察访个一淸二白。」
柏劲秋敬谨唯唯,连声喏喏。
他辞谢了一海老和尙的留斋,他要到恩师的茅舍,去凭吊一番。
走出方丈静室,穿过大殿,走出山门,每过一处,都引起他无限的哀伤,和无穷的懐念。
此时,此地,此景,此人!眞是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前情如昨,历历眼前。
回忆在龙眠山道上,与易梦苣师妹相别之时,还彼此约定,将来要在龙眠山的「梅香雪海」,遁迹人间,度过余年。又谁想到如今竟是这般的结局?
柏劲秋就是如此无限的哀伤和无穷的怀念,慢慢地走到云台老人易书之结茅灵岩的住处。
也不过是只有一来一往之间,如今与方才来时的心情,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感觉。
如今是:景色依旧,人事全非。
柏劲秋扭断山藤,沉重地走进竹篱之内,推开堂屋双扉,唔呀吱吱一声,双扉应手而开,里面灰尘不多,依然是不失淸雅洁净。尤其那些陈设依旧,更是触人哀思。
柏劲秋来到恩师住室,跪在地上,默哀一阵之后,他起身里里外外,细细地察看一周,他希望在这茅舍之内,能够有所发现。无论是关于恩师的死因,或者是小师妹失踪的迹兆。
然而,柏劲秋是失望了!他在屋子内外周围看了一遍,看了两遍,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痕迹。
他颓然地回到室内,从怀中取出一海老和尙转交的恩师遗物,很小心地一层一层地拆开,里面露出一张折叠的桑皮纸。隔着纸的反面,可以看到纸上是画着许多东西。
他又怀着希望,抱着小心,打开这张桑皮纸,赫然上面画的是一个人像。
这个人像,竟出自丹靑名手,画得极为传神。
这幅人像,是画的一个中年人。剑眉、星眼、英气勃勃,气宇昂藏。
这幅人像,除了画了这样一个中年人之外,没有写任何一个字,也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迹。
柏劲秋手捧这张画,人坐在那里发呆了。
「这个人像画的是何人?为何会被恩师如此珍藏?为何恩师会将它交给我?恩师他希望我作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在柏劲秋心里盘旋,不住地盘旋,但是,结果是一片茫然,想不出任何一点道理来。
他又反复地将这幅人像,看个仔细,依然是丝毫不得要领。他只有小心地将这幅画折好,妥放在胸前。呆呆地坐在室内,眺望着室外,日移影动,时近晌午。
柏劲秋忽然想起:「既然这幅画是如此令人难以解开,我何不请一海老方丈参酌参酌!老方丈他自认对于武林之事,知之甚多,或许他会有所发现。」
心意一决,便走出茅舍,越过竹篱,他正准备动手将柴扉扣起,忽然,他发现紧靠柴扉的里面,有一株老梅,老梅的主枝上,有一个深达两三寸的洞。
这一洞不同于寻常,既不是天生的,也不像是用器具挖成的,它之所以引起柏劲秋的注意,那是因为他发现那个洞,仿佛是一个人用指弹捺下去的。
柏劲秋索性贴到老梅树杆上,仔细的察看,果然,那是用手指按捺而成的一个洞,而且是个大拇指按成的。
「按指入树」,这是大力金刚指法所表现的功力,等闲人无法将大力金刚指练到如此地步。恩师不会如此无端按树成洞,师妹说不定还没有这等深厚的功力,显然是外人所为,而且是有意而为的。
这是何人所为?为了何事?
看来这是与恩师的突然物化,与小师妹如此遽然而去,有着关连。
柏劲秋就如此怀着一个疑团,带着一个发现,又匆匆地去见一海老方丈。
老方丈看见柏劲秋如此去而复回,便带有惊意地问道:「小施主!你如此来去匆匆,是否有了何种发现么?」
柏劲秋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双手将那一幅桑皮纸绘就的人像,展开之后,陈在老方丈的面前。
老方丈瞿然而起,惊问道:「小施主!这就令师交给你的遗物么?」
柏劲秋点头说道:「就是这幅没有任何一个字迹的人像,晚辈特地持此图来向老方丈请敎!这幅人像,是暗藏玄机?抑或是眞有其人?如果是暗藏玄机,则这幅人像究竟何指?如果是眞有其人,则其人为谁?」
他一口气说到此地,缓停了一下,又沉着声音说道:「先师在临终之时,特别郑重地将这幅人像,交给老方丈,必然是有其重大的用心,但不知老方丈能否解开这个谜底?」
一海老和尙喧了一声佛号,两只眼睛一直停在这幅人像上面,他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内藏玄机,老衲愚昧也难以解透,小施主你要等待机缘,自有明白之日。若然眞有其人,老衲隐居灵岩,垂数十年,武林中人,年轻一代又多不识。」
柏劲秋当时有无比的失望,缓缓地将这幅人像折叠起来,放进怀里。
一海老和尙忽然说道:「小施主!若依老衲愚见,这幅人像并非暗藏玄机,别有所指,是眞有其人。而这个人,如果不是关系令师的『死』,就是关系着施主你的『生』。」
柏劲秋大吃一惊,不觉脱口问道:「会关系着我的『生』么?」
一海老和尙点点头说道:「小施主!方才你也曾说过,令师如此愼重将这幅画交给老衲,自然是关系重大,然则关系重大之事,除了令师的死,和小施主的生,尙有何事能当重大二字?」
老和尙的话,充满了禅理的意味,乍一听来,仿佛很难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此刻听在柏劲秋的耳里,霎时间有若醍醐灌顶顿悟前因。
柏劲秋记得自从自己晓事以来,就在恩师抚育之下,所以,关于他自己身世是一个重大的谜。
这个谜,二十多年来,没有人提及,没有人想到,柏劲秋感于恩师对他师徒之情,已经逾越亲情之爱,所以也使他不忍再向恩师问起自己的身世。这是柏劲秋为人厚道之处,他以为:如果恩师能告诉他,早就告诉他了;如果不能告诉他,问询是多么不好的事?
虽然如此,这个谜藏在柏劲秋心底,始终还是个谜,并没有忘记。
今天,突然听到一海老和尙如此一说,二十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底的谜,仿佛在此无情的一击之下再次欲穿。
柏劲秋神情大异平常,口中喃喃地说道:「关系着我的生,会吗?是眞的关系我的生?这人像到底又是谁?」
一海老和尙突然朗朗长喧一声佛号,柏劲秋心头一振,抬起头来,望着老方丈。
一海老和尙缓缓地说道:「小施主!凡事自有明白之日,不可强求,也毋庸焦急,机缘到时,自然会给你水落石出。」
柏劲秋神智大明,躬身谢道:「老方丈当头棒喝,晚辈铭刻五内,终生不忘。」
一海老和尙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颔首说道:「小施主除了这幅人像之外,但不知尙有何事?」
柏劲秋说道:「晚辈确实尙有事,要向老方丈请敎?」
一海老和尙说道:「小施主尙有何事,请说!」
柏劲秋问道:「先师隐住在灵岩,向无别人来此,但不知晚辈去后这一段时日,是否尙有别人来过。」
一海老和尙摇摇头说道:「老衲与令师虽然不是天天见面,却也常常在一起盘桓,若有任何意外之事,令师必然相告。令师隐居灵岩如许之久,从未会见外人,一但有外人来访,应该算是一件大事,他一定会告知老衲,但是,老衲从未有闻。」
柏劲秋轻轻地「哦」了一声。
一海老和尙紧接着问道:「小施主方才在令师住处,有了何等事物发现么?」
柏劲秋点点头,便将自己方才所见,说给一海老和尙听了。
一海老和尙仿佛一震,脸上神色大变,随着喧了一声佛号,连说:「我佛慈悲!」
柏劲秋惊问道:「老方丈对于这个指印,会有所认识么?」
一海老和尙沉着脸色道:「大力指法,派别甚多,老衲虽然知道几种,但是单凭小施主如此说法,尙不敢轻下断语,必须要当面看过。」
说着话,便匆匆地随着柏劲秋走出古寺,来到茅舍之前。停立在那株老梅树杆之旁,深深地看了一眼。立即低低地喧了一声佛号,向柏劲秋说道:「小施主!你看错了!」
柏劲秋闻言一震说道:「晚辈容或有粗漏之处,尙请老方丈指敎!」
一海老和尙说道:「小施主认定这是大力金刚指所为,老衲乍闻此言,确曾吓了一跳。大力金刚指虽然如今已经不是少林派独门秘技,各门各派之中,会者甚众。但是,能有如此功力者,尙只有少林派中能找得出。小施主如果认定是大力金刚指所为,也无异是认定少林派所为。少林派领袖武林,素以法规自律,如今突然派出如此高手,前来此地,则对令师生前死后,不利之处甚多。」
柏劲秋不觉涨红着脸说道:「晚辈见识粗浅,未曾想到这点。」
一海老和尙接着说道:「当老衲看到这个指印之后,立即断定不是大力金刚指所为,更不是武林中一般指法所为。」
柏劲秋一听老和尙说得如此肯定,便说道:「如此说来,老方丈能够断定留下这个指印之人了。」
一海老和尙点头说道:「大力金刚指劲道刚强有余,阴柔不足,若照老梅树上留下的痕迹而言,细腻有致,绝不是大力金刚指所为。但是,一般指法,恐怕又没有这等深厚强劲的功力,因此,使老衲想起另一种指法。」
柏劲秋啊了一声,他眞佩服这位不会武功,却深谙武艺的老方丈,懂得那样多!当时他立即问道:「请问老方丈!是一种什么指法?」
一海老和尙说道:「拈花指!」
柏劲秋怔然重复地说道:「拈花指!拈花指?」
一海老和尙接着说道:「拈花微笑,创这个指法的人,是一位佛家子弟,他便是南海普陀潮音庵惠勤老师太。」
柏劲秋大惊说道:「莫非就是武林中,数十年前盛传的佛门煞星千手慈航惠勤老师太么?」
一海老和尙点点头说道:「这件事使老衲又要为之惑然不解,惠勤师太虽被武林人士称之为『佛门煞星』,她是以菩萨心肠,来行霹雳手段,否则她怎么会有另外一个称号叫做千手慈航?」
说到此处,老和尙长叹说道:「数十年前惠勤师太杀人无算,但是杀的都是武林败类,江湖上的蠡贼。数十年后,惠勤师太也深感杀人太多,在潮音庵静参玄机,足不出户。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灵岩山上?岂不是令人无法相信之事么?」
柏劲秋心头感到一阵沉重,沉吟半晌,他才抬起头来,向一海老和尙问道:「晚辈孤陋寡闻,才疏识浅,敢问老方丈,这拈花指有何特别迹象?」
一海老和尙说道:「力道阴柔,着力却又锋利,一指着身,无论内修功力如何,均将败气散力,贯洞留伤,这就是较之专走阳刚之劲的大力金刚指,所迥然不同之处。」
一海老和尙说到此处,他指着老梅树杆那一指留痕之处,向柏劲秋说道:「小施主!你可曾注意到这个指痕,落迹如此之深,却是如此光滑,这是一件不易为人注意的小事,但是,在随手之间,却是最足以表现功力差异的地方。大力金刚指对于这棵老梅,如此着指之下,必定洞穿断折,那里还能够留下如此光滑如镜的指痕?」
柏劲秋虽然不会这种「大力指法」,但是,触类旁通,他也明白一海老和尙说的俱是实情,他此时心里已然有了一个打算,忽然对老方丈一躬到地,口中说道:「多谢老方丈指点迷津,晚辈谨此致谢。灵岩山未便多留,晚辈要即刻拜别老方丈,启程远去。老方丈对晚辈师徒恩德,只有留待来日。」
一海老和尙合十当胸,高喧佛号,沉重地说道:「小施主!老衲与令师有数十年的交谊,这些小事,若再称谢,岂不是太过疏远了么?只是老衲老迈无能,不能对令师有莫大的帮助,心中倒是良以为疚。」
柏劲秋匆匆连称「不敢」,再次行礼,便要辞去。
一海老和尙忽然问道:「小施主!你如此行色匆匆,离开灵岩之后,将向何往?」
柏劲秋脚下微微一顿,立即说道:「晚辈取道南海,前往潮音庵,去见见那位被称为『佛门煞星』的惠勤师太。」
一海老和尙矍然一惊,立即问道:「小施主!你如此前往南海去见惠勤大师,有何打算?小施主!你如此毫无凭据,只怕到时无法说出报仇二字。」
柏劲秋正色说道:「晚辈此去无意报仇,但是,我要将先师死因,访问淸楚,否则,先师在天之灵,也会不以为然。再则,梦苣师妹如此失踪,于情于理,都一再说明事非平常,晚辈若不前去问个明白,我又何独心安?」
一海老和尙默然地点点头,口里喃喃地喧着佛号。良久,他又低缓地说道:「小施主!你说的俱是道理!但是,你是根据什么道理前去潮音庵,询问惠勤大师?武林之中,人皆知晓,惠勤大师数十年来不曾离开过南海。」
柏劲秋朗声说道:「老方丈学究天人,识博古今,只要这『拈花指』认得不错,晚辈便有充足的理由前去问个明白。」
一海老和尙苦笑一下,点点头说道:「小施主!你决心如此,豪气昂然,老衲虽有所言,亦难以启齿。老衲在此谨以心香一瓣,为老友的门人默祝,一路顺风,百般如意!」
柏劲秋又是一躬到地,三度告辞。
一海老和尙随在柏劲秋后走了两步,沉重地说道:「小施主!南海潮音庵早被惠勤大师划为禁地,惠勤大师武功之高,与个性之怪,都是你应该多作谨愼,千祈小心,老衲不能远送了。」
柏劲秋一听一海老方丈如此叮嘴再三,关切之情自然流露,心里突然一动,霍地一旋回身,猛然站在一海老方丈面前问道:「晚辈突然想起一句话,老方丈若不以晚辈冒失见责晚辈要请敎老方丈之前。」
一海老方丈微微一惊,低低地喧了一声佛号,含着一丝苦笑说道:「小施主!你此刻去如心箭,何故又有如此悠闲心情,向老衲提出质询?且去!且去!一切留待来日。」
柏劲秋突然显得无比的坚定,站在那里恳声说道:「晚辈既已说明冒失在先,即使老方丈不愿作答,晚辈亦要提出请敎!」
说到此处,柏劲秋沉重地眼光,望着一海老和尙,缓缓地说道:「老方丈与先师之间,不仅是方外之交;老方丈也断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请问老方丈!晚辈这两项冒昧的猜测,是对?抑是错了?」
一海老丈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点着头,含着笑,向柏劲秋说道:「小施主!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柏劲秋一点也不放松地钉着说道:「晚辈如此猜测,已属冒失之至,何敢再为作妄测?」
一海老和尙点着头说道:「小施主!浮生若梦,逝者如烟,过去的事,是幻是眞,究竟如何,已无探索价値,何须多问?一切都待有缘,日后自然有人会回答你。」
老和尙缓缓地说到此处,双眉慢慢垂下,站在那里宛如一尊石佛,看样子是不会再和柏劲秋说话了。
柏劲秋落地一躬,一语不发,便回转身去,直奔下山,取道浙东,前往南海普陀音庵,去拜见惠勤大师。
千里迢迢,也挡不住柏劲秋去心似箭,不消数日时间,柏劲秋已然身在一叶扁舟,迎风逐浪,直驶普陀潮音庵。
扁舟出海,已是日正当中,大海反而显得异常安静。微风拂拂,满眼鳞波。柏劲秋站在舟上,迎风而立,心神大振,一眼望去,但见海天一色,无际无边,如此一叶扁舟,乘载着两个人,眞是「渺沧海之一粟」,使人顿生渺小之念。
再想到人生短暂,恰如「寄蜉蝣于天地」之间,便自然觉得,人生的许多恩恩怨怨,实在是想来不値,令人可笑。
柏劲秋心里在想:「如果每一个人都能让他驾一叶之扁舟,飘浮在这大海之上,使之心胸一濶,也会减少许多人间的恩怨!」
就如同柏劲秋自己一样,虽然他立志化解怨仇,断不与人为敌,但是,他这次前来南海,心里仍然免不了微有积愤。但是,此刻柏劲秋,眞是心怀板荡,点尘不沾,净洁得一如经过海水冲激洗涤的一样。
不消多久,普陀在望,舟子缓缓将小舟靠近石岸之后,遥指着不远前面,一水之隔,独有一堵海岩,矗立于面前,岩上,隐约露出簷牙,说明是有庙宇在上,那便是普陀的禁地,武林相传的惠勤大师静参之处的潮音庵。
柏劲秋站在舟上,凝神先将潮音庵的周围,端详一番。
这一堆岩石周围不过数百丈,却是耸然矗立,脚下俱是怪石罗列,犬牙交错,海水扑来,声势如雷鼓,这潮音二字,不知是否就是取于此处?
岩石之上,远远看去,但见黑黝黝地一片,不见再有其他颜色,分明是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
脚下是潮水涌起千堆雪,上面又是黑黝如铁,如此一白一黑,相映成趣,也蔚成奇观。
柏劲秋仔细打量一遍之后,招呼舟子慢慢地将这一叶之舟,靠将过去。
他招呼过舟子几句话,便涌身一跃,登上彼岸。他的身形刚刚如此一落到岸上,正好一浪卷来,浪高丈余,几乎将柏劲秋吞噬下去。
柏劲秋心神一震,一拔凌空,让过浪头,趁势向上横掠过去。
如此一掠四丈开外,正好落到一条微露痕迹的小径上,抬头看时,对面一块大石,赫然八个大字,令人触目惊心。上面写着:
「来人请回,不回受辱!」
柏劲秋立定身形,抱拳当胸,仰头朗声说道:「武林末学柏劲秋,专程前来拜谒惠勤老前辈,尙请原宥冒失之罪,破例准予登临拜见!」
柏劲秋正如此朗声发话之际,周围潮声宛如万马奔腾,千军齐发,将柏劲秋的声音,掩盖得干干净净!
柏劲秋正自微微一愕,忽然有一种朗朗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是那样的飘忽与悠然!这声音只有八个字,和柏劲秋此刻所见到的一样!
「来人请回,不回受辱!」
这声音虽然是如此飘忽悠远,但是,却是如此淸淸楚楚地传递柏劲秋的耳朶里。使柏劲秋暗暗心惊的是,这种声音,仿佛是从如雷的潮声之中,脱颍而出,丝毫没有受到潮声的影响。
柏劲秋微微怔了一下,立即一提丹田眞气,施展「千里传音」的功夫,朗声说道:「晚辈柏劲秋耑程前来拜见惠勤老师太,且有要事请敎,尙请破格接见。」
这几句话一如方才对面传来的声音一样,尽管潮声如雷,依然也是淸淸楚楚地传到对方。
但是,这几句话刚刚一说完,对面声音又起:
「来人请回,不回受辱!」
这次声音突然变得凌厉万分,听在人的耳里,锐若利箭,响若鸣雷,使人心神都为之震动。大有只要柏劲秋再前一步,立即就要受到不可抗拒不可避免的凌辱之槪。
柏劲秋当时不觉激起豪情万丈,胆气十分。
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柏劲秋此次前来潮音庵,势必非见到惠勤大师不可,因为,欲明了云台老人和易梦苣师妹的死因和下落,舍去潮音庵惠勤大师这点可寻的蛛丝马迹之外,别无途径可循。

(第一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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