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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吉川英治《剑中四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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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28 12:41: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题曰“剑中四君子”,虽说略有些故作高深,但是以剑的形态和花的姿态相对照,我觉得并不违和。

菊花有着高雅的香气,春兰身处悬崖却尽显温柔,梅花能凌霜傲雪散发着芳烈之气,水仙有着沉潜、谦逊又冷峻的特质,这些都和剑的精进有着相似之处。

古时侍奉剑道的人所走的道路,没有比这更严苛的了。他们憎恶妄想,仿佛把懒惰和骄慢当作敌人一样去克制,一心只想取胜。然而,即便取胜了,仅仅靠着武力上的强大,还是无法让人甘心满足的。真正的剑士,必须是能够战胜自己、赢得人生的人。那是要在不断锤炼,在以人间烟火磨砺自身的生活中,当作修行去努力践行的。

剑,是一条讲究个性的道路。所以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太过孤高独步了。有时候,会被世间众人冷眼相待,看上去显得严苛、乖僻、让人难以亲近,甚至会呈现出近乎癫狂的样子。

不过,在风雪之中,展现出人类所能绽放的最高程度的生命光彩,又能在磨砺出的品格中散发如花朵般的香气,剑道对于东方人的心灵来说,无疑是一首有着难以舍弃的魅力的诗篇。

如今,我特别筛选出四位与花相关的古人,试着把他们画在一幅画轴之中。即便称不上是春风的芬芳、霜雪中的指引,但倘若能成为供人闲暇时观赏的佳景,偶然间触动人们兴致的琴弦,那便再好不过。

著者

 楼主| 发表于 2025-4-28 12:54: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柳生石舟斋

第一节  草庐之剑

那一年,新介刚好十六岁。
他出生在大和国神户庄、小柳生城的城主柳生美作守家严家,作为嫡长子来到世上,可从呱呱坠地起,身体就不怎么强壮。
或许是因为母亲在采摘青梅时,还没到足月就早产的缘故吧。——看样子是所谓的不足月的孩子。
“我想出阵打仗。请带我一起上战场吧。”
他毕竟也是武门子弟,每逢有战事,都会向父亲央求。
然而,父亲家严却说道:
“就你这般孱弱的身体,即便上了战场也派不上用场。柳生一族要是连病弱的孩子都拉出去打仗,恐怕会被敌方笑话的。——这种愿望还是打消了吧,倒不如你去当个僧人,钻研学问好了。柳生家历代以来,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代代都有几十名战死者,多得都数不清了。你的哥哥康太郎也在二上山合战中阵亡了。你的叔父前年出征后就再也没回来。……嗯,为了悼念这些人的英灵,遁入佛门也并非毫无意义之事。你生来身体就虚弱,说不定这是上天的旨意,要从一族中挑出一个孩子奉献给佛门呢。这就是宿命啊。没必要去自寻烦恼。”
家严就这样恳切地劝导着他。
“……”
新介默默地听着,却总是忍不住落泪。每次把头扭向一边,眼泪就从脸颊滑落。
“不懂事的家伙!像个女人似的没出息的家伙!讨厌鬼,给我滚一边去!”
到最后,家严对着他的眼泪,露出了严厉的神情,大声呵斥道。
但这呵斥声,也无非是出于父亲的大爱而爆发出来的呀。
可没想到的是,在这一年——天文十三年的七月,不管父亲乐意与否——也不管孩子盼望与否——无可抗拒的战火,将柳生父子一同卷入了同一个战场。
连年相互争斗的宿敌,大和国的筒井荣舜房法印顺昭,率领麾下二十万石领土的精兵,倾巢而出,包围了这座仅有不到七千石领地的小柳生城,还放言道:
“三天之内就要把它踏平。”
随后,山上山下、田野、村落,全都被兵马填满了。
新介看着这般危急的形势已经逼近自家城墙之下,心想:
“这下父亲应该不会再斥责我了吧。”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武者的豪情——在铠甲之下,竟享受着恐惧带来的那种快感。
于是,在昼夜不停、拼死的防御战中,他坚守从城角到水边的防线,而父亲家严则和族人一起,专门负责大曲轮的指挥,有时候甚至亲自来到大手(正门)的木门处,和士卒们一同奋勇作战。
城墙已被鲜血染遍。
在那鲜血还没变黑之时,下一波敌人又攀附着城墙开始往上爬了。
岩石、木材,甚至滚烫的开水——就连粪泥都朝着那些执念极深的敌人泼了过去。
根据《多闻院日记》的记载,这场激战持续了三天,而《柳生家家谱》里则写着超过了七天——
不管怎样,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牺牲,那惨烈的战况实在是令人心酸。
筒井一方放火烧了小柳生城周边的村落,那浓烟熏黑了天空,田地被践踏荒废,别说是百姓了,连家畜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运粮的道路、取水的通道也都被截断了。城中的士兵眼睁睁看着领地内变成焦土,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有饥饿、干渴以及死亡的阴影。
然而,小城依旧顽强地坚守着,没有被攻陷,于是筒井顺昭亲自从伊贺出发,在忍辱山扎下营寨,说道:
“这么一座小城,花了七天都还攻不下来,要是让周边都知道了,那可是有损筒井军的名声啊。”
以此来激励士气。
顺昭是后来筒井顺庆的父亲,和顺庆不同,他是一位以英武著称的名将。——就在那忍辱山的营地,有一名柳生方的俘虏,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
那天晚上,各处燃起的大火、各个阵地的篝火等,让夏日的夜空被映得通红,地上的草丛挂满露珠,却听不到虫鸣声。
“坐下!”
“挺直腰板!——挺不直吗?”
一群将士踹着那被绑着、腰都直不起来的俘虏,把他推倒在矮桌前,筒井顺昭看了一眼,不禁皱起眉头,忍不住说道:
“哎呀,别粗暴对待他。”
“是女子?还是病人?”
顺昭首先问道。
把这么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敌人,一大帮人还兴高采烈地当作立了大功似的生擒过来,面对顺昭这般带着不满的语气,那些将士们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我不是女子。也不是病人。——我是柳生家严的嫡长子,新介宗严。快点砍我的头吧!砍我的头呀!”
回应顺昭的声音、大声呼喊的,并不是他的部下,而是被押在他面前的这名俘虏。
“什么?是柳生家的家主继承人啊。”
顺昭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时,正绑着护手的伤口,站在俘虏身后待命的赭脸勇将朝山氏尧低下头,重新回答道:
“好几次我们切断了取水通道,可不知何时,城里又通水了,觉得可疑,我便派人埋伏,每晚都看到这个年轻武者带着一队敢死队员,从城角攀爬到后山,重新架好蓄水池的水管,引着水路往城里跑,我都看在眼里了。——于是今晚,我亲自在此等候,把他给活捉了。虽说他还年轻——而且,看上去确实如您所说,身姿像女子或病人般柔弱,可他却拼死抵抗,接连砍杀了我方八九名士兵呢。”
“……嗯?”
顺昭低声沉吟,紧盯着那脸色苍白却毅然决然的俘虏,静静地听着。
“那可恶的小家伙,我挺枪刺去时,野添盛八、漆间八郎右卫门两人也从左右两边合力围攻,把他逼到了绝境,一直追到扇形的空壕边的低洼处,那敌人脚下一滑摔倒了——野添刚要刺下去,我制止了他,把这小子绑了带来。——绑住俘虏后才发现,没想到他竟是城主柳生家严的儿子。虽说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战功,但想着把敌方主将的嫡子献给您,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知您意下如何,总之就把他带来了。”
“这样啊。……不,抓得好啊。”顺昭一改起初的神色,说道,“小家伙,把头抬起来。”说着,目光紧紧盯着柳生新介,语气里已经丝毫没有怜悯之类的意味了。
新介双眼仍带着激战过后燃起的那种斗志,模样虽说还算镇定,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地说道:
“头已经抬着呢。难道还要我把头抬得更高去嘲笑苍天吗?我知道砍头的时候脖子是要伸直的。多余的话彼此都没必要说了。快点砍我的头吧。”
拂晓时分,短暂的夜晚过去。——在弥漫着的浓重战云和晨雾渐渐消散之时,对于那些整夜都在坚守城池作战的士兵们来说,又是一个饥饿、酷热与极度疲惫再次袭来的清晨时刻。
“新介大人!”
“少主啊!——少主在哪里呀?”
从城角到大门附近的士兵们,一个个红着眼睛,互相寻找着。
就在同一时刻,瞭望楼上也传来了近乎疯狂的呼喊声:
“敌人撤退了!筒井军不知何时已经全军撤走了,今天早上,一个敌人都看不到了呀!”
敌人解除包围、全线退兵的喜悦,与城主嫡长子下落不明的忧虑之声,在黎明的这一瞬间,同时传来了。
在城外取水处附近,跟随新介的部下全都阵亡了。有活下来的,也剖腹自尽了。——可是,却没有发现新介的尸体。
“……难道是?”
以父亲家严为首,城里的人们纷纷担忧着的一种猜测,在那天中午时分,不幸被证实了。
解除包围撤回筒井城的敌军,派来了军使。
“您公子的性命,现在作为俘虏被我们扣押着。如果你们愿意作为降伏者,交出城池出城的话,我们就会归还公子的性命。——想必你们也要商议一番,所以我们会等待三天,再听你们的答复。”
军使已然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前来的,还很干脆地告知说不管选择哪一种都行,说完便回去了。
军使回去后,一脸凄惨的族人都聚集到了大曲轮的一个房间里。每个人的脸上,眼神黯淡无光,头发凌乱,在血、泥与汗水之上,又被浓重的忧愁之色笼罩着。
“……该怎么办呢?”
虽然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可大家却很难达成一致意见。
家严作为父亲,语气坚定地说道:
“新介生来身体就弱,本就难以成为武门的继承人。我之前甚至都想过让他出家……。用祖父传下来的城池和名誉去换,是不行的。”——他这样说道。
然而另一方面。
亲属柳生河内、菅原夕庵,家臣木村五平太、服部织部介、庄田喜兵卫次,还有和田、野野宫、松枝等老臣们,却强硬地说道:
“大人您虽这样说,但那是您的偏见呀,而且我们也是,直到昨天,都完全小看了少主,事到如今,我们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新介大人被舍弃不管呀。”
三天的期限过去了,可即便如此,家严的意见和臣下们的意见,依旧没能达成一致。家严觉得,就算能换回活着的儿子,可向筒井家屈服的这份耻辱是无法忍受的。而且,别说是自己了,让城中这七百忠勇的将士去拜倒在敌人脚下,也是无法忍受的。——不管怎么想,身为武门之人,是不能抛弃武人的尊严的,他只能这么认为。
就在这时。
第三天的黄昏时分,一封信送了过来。
是从大和国生驹郡的筒井城送来的。——不过,这封信并非官方文书,也不是来自敌人,而是被囚禁在那里的柳生新介写给父亲的私信。
身处敌营的自己的儿子,这封信会带来怎样的内容呢。——父亲家严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然而,打开信,一眼看到那字迹的模样,不知为何,他立刻就松了口气。因为那字体一点都没有凌乱。
信的内容如下:
父亲大人:
人确实难料明日之事啊。直到昨天,我还一直在您膝下撒娇,可如今却成了敌方阵营中的俘虏,对于这奇妙的天命,我已柔顺地深思过了。
我不认为这是耻辱。新介我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也不觉得这是羞耻之事,胜败本就是兵家常态。人生并非只取决于今日呀。
倒不如说,我欣然接受这天命呢。出生十六年来,我这一身病骨只是不断地尽着不孝之事,如今或许终于能派上些许用场了吧。就当我已然战死了吧,请立刻进行和谈,让我这身躯成为筒井家的人质。
祖庙所在之地,想必是比我这病弱之子更为重要的吧。那些忠勇的家臣们,在我看来,是用我一人无论如何也换不来的柳生家的坚固城墙啊。
还望您妥善处置。
如此一来,新介我也算是自己选择了今后要走的道路吧。离开您的膝下,如今反而让我懂得了为人之道,也重新体会到了双亲大人那深沉的大爱。那么,请您千万千万保重身体。
于筒井城内一盏孤灯下书
新介拜上
“……”
家严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一直主张宁为玉碎的那份固执的愚笨,被平日里当作病弱之人对待的儿子所教导,他感觉像是被人在背上重重地抽了一百鞭子一样。
“没错。就如信中所说,妥善处置吧。……要成全新介的志向。”
来到议事厅,老臣们以及其他人还神情黯淡地坐在那里。家严看到众人连夜幕降临都没察觉的样子,说道:
“点上烛火。”
接着又对武士们吩咐道:
“烛火点上后,大家都到这边来。刚刚收到了身在敌方的新介寄来的这样一封信,我想重新和大家商议一下。”
说着,便把新介的信展示了出来。
看到信后,没有一个家臣不落泪的。有人甚至放声呜咽起来。
“既然如此,我的心意也已决。看看新介这封信的内容,并没有写投降,只是说进行和谈。看来这就是新介的真实心意了。——投降确实难以接受,但若是缔结和约倒也不坏,作为交换,他自己作为人质,留在筒井家——似乎是这样的想法。”
商议就此有了定论。
遵从新介的意愿,立刻往筒井家派去了使者。使者传达口信道:
“我们不会提出投降,但若进行和谈,我方愿意答应。条件是,家主家严希望能将嫡长子新介宗严长期作为人质交予贵家。”
这算是对等的回应了。本以为筒井方会明显不满,可没想到的是,
“明白了。就按照你们提出的条件,我们把宿怨一笔勾销,重新缔结邻里友好的情谊吧。”
筒井顺昭很干脆地就答应了。
回想起来,险些沦陷的小柳生城——还有从天庆年间延续下来的柳生庄七千石领地——也因此意外地得以保全。柳生家虽说并没有沦为筒井家的附属国,但总之,靠着新介一人,父亲家严以及众多家臣,好歹是暂时从灭亡的边缘被拯救了出来。
兵力强盛,领土广袤。
筒井顺昭不愧是成就了霸业的人物,果然是一代枭雄。
他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子嗣方面了。家中大多是女儿,唯一的儿子夭折了,排行在下面的藤胜还年幼。
“虽是别人家的人质,但要是能有像新介这样的嫡长子就好了。”
这是他时常暗自思忖的事。
虽说在合战中取得了足够多的胜利,而且,和筒井家相比,领地狭小、兵力匮乏得多的柳生家,顺昭却能与之缔结近乎对等的和约,这也是被作为俘虏带来的新介那始终坚定不移的态度,以及为家族着想的赤诚之心所打动的结果。
“藤胜。你可得好好向新介学学呀。可不能总是像和子小姐那样,被家臣们娇惯着,一味地撒娇耍赖呀。要学习新介的刻苦精神,早上早早起床,勤奋练习马术、弓道,也得好好读书呀。”
四年时间过去了——从新介作为人质来到这里,不知不觉已四年。当看到这期间新介的起居和修养情况,顺昭就忍不住拿自己的儿子和他作比较,然后对藤胜加以训诫。
“是,是。”
藤胜今年十五岁了。在父亲面前,他显得非常拘谨,可实际上爱撒娇耍赖,还很懒惰,骨子里性子挺坏的。顺昭去世后,继承领土,把本城迁到伊贺,自称为筒井顺庆的,就是这个藤胜。
每次被父亲斥责的时候,都会拿新介当作榜样来说事儿,藤胜出于逆反心理,在城里住着的这些人当中,他最讨厌的就是新介了,甚至比看待狗还轻蔑地瞧不上新介。
这个新介,被安排住在城内一角,一座被称作“质子居处”的小房子里。按照战国时代的惯例,强国的城郭里,都会收养好几个其他国家的人质。
“弁之助。那个俘虏新介又在像念经似的读书了。朝屋里扔石头去,太吵了。”
藤胜透过质子居处的围墙往里窥探,然后对身边的近侍吩咐道。
“不能做那样的事呀。别扔了。”
“你要是不扔,那我来扔。”
说着捡起小石头,没等别人阻拦,就朝屋里扔了进去。
屋里传来石头弹落的声音,可读书声却并没有停止。
“还在读呀。”
藤胜较上劲了,又接连扔进去三四块石头。这时,围墙的小门开了,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说道:
“搞恶作剧的是谁呀。不许再这么干了呀。”
一看,不是新介,是个女子。而且还是藤胜的姐姐由利女。
“哎呀?……姐姐,你怎么到质子居处这儿来了呀?”
“没关系的呀。来一下又何妨。”
“不行呀。到住着俘虏的地方来……而且你还是个女孩子,往男人住的地方跑。”
“你才是呢,刚才扔什么了呀?”
“石头呀,不行吗?”
“那可太过分了呀。”
“多管闲事。”
“又不是今天才这样,平常你就各种搞恶作剧。”
“那姐姐你也是特地来的呀。”
“难道不可怜吗?”
“谁呀?”
“说的是新介大人呀。所以我偶尔会来探望一下他。要是你呀,在战场上打了败仗,被送到敌方去当人质了,你会怎么想呢?”
“我去跟父亲说,让他管管你,女孩子家,跑到这种地方来玩。——弁之助,咱们走。”
藤胜争不过姐姐,气呼呼地转身就从那儿离开了。
“父亲大人,由利姐姐时常去住在质子居处的柳生新介那儿呢。女孩子家去那种地方,这样好吗?”
有一回,藤胜噘着嘴,向顺昭告起了状,顺昭却露出十分严厉的神情,反过来呵斥了他。
“说什么呢。由利是因为喜爱学问,而新介经常读书,她是有不懂的地方去请教罢了。你呀,可得好好向新介学学呢。”
藤胜又因为新介的事儿被斥责了。
其实顺昭已经暗自打算把自己的小女儿由利许配给新介了。自从两家议和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和柳生家之间后来相处得也极为融洽,他想着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到柳生家,借此机会,也让新介随着送亲的花轿,一起回柳生庄去。
藤胜哪能知晓父亲这一番深意呀,在那之后过了四五天,他就在新介从马场回来的途中等着,和弁之助两人一起喊道:
“喂,喂,俘虏新介。站住!”
新介刚练完马术回来,一身轻便的装扮,脸上微微带着汗。
“原来是少主呀。有什么事吗?”
“你,今年几岁了?”
“已经二十一岁了。”
“都二十一岁了,还当人质呢。是被别国养着的呀。”
“……是的。”
“你的身体,可不是你自己的呀。”
“是的。”
“就知道一个劲儿地说是是。你可真没骨气呀。”
“实在抱歉。”
“觉得抱歉的话,就从我胯下钻过去。”
“是。”
“真是个没脾气的家伙。被人这么欺负,也不嫌丢人。……发火呀,你倒是发火试试呀。”
说着踢了新介的小腿,又捶了捶他的胸口,可即便这样新介也不生气,这下得意忘形的藤胜突然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拽了起来。
新介即便如此也没有反抗,就像条狗似的被拽来拽去。藤胜还叫嚷着:
“就是条狗呀,是条狗,就算是狗也会发火呢,这家伙就是个胆小鬼。”
说完用力一推,朝新介脸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就跑开了。
新介拿出怀中的纸,一边擦着脸,一边神色如常,静静地迈步走开了。这时,从暗处走来一个武士,凑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新介兄,这修行可真不容易呀。”
——是谁呀?
新介回头一看,原来是两个月前左右来到这座城里,教城中武士们剑术的、名叫神取新十郎的新当流武艺高手。
新十郎又带着坚信的语气在新介耳边轻声说道:
“你日后定会成名的。你有着必定能大有成就的潜质。一定要好好珍惜呀。”
天文二十年,新介宗严已经二十五岁了。
那年春天,他带着由利女,时隔十年,回到了柳生城。
然而,父亲家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只留下山间不足八千石的贫瘠土地、几百名家臣以及那座古老的小城,在这乱世之中继续面临着更为动荡的局面。
永禄二年。筒井顺昭也在那时因病去世了。
时候快到了。信贵山城的松永久秀在攻打大和国之前,派人传信说:
“相互呼应,从南边攻入筒井领地。”
从这时起,柳生一族便脱离了与筒井的从属关系,并且被松永弹正当作七手旗头而受到重用。
在多武峰合战中,与山中的僧兵作战,随着松永氏势力的壮大,柳生家自然也走向兴盛,然而弹正久秀在永禄八年夏天,与三好义继一起,放火烧了二条御所,在乱刀之下将将军义辉弑杀,自那以后,柳生宗严便彻底断绝了对他的期望,送去绝交信说:
“我的兵马不为叛逆而动,我的剑不为战乱而拔。”
之后,便只是据守在山间的孤城里,严密防守,不再轻易涉足天下的战乱。
义辉将军死后的京洛地区,几乎接近无政府状态。中央的战乱自然波及到各州,天下大乱的局面愈发明显了。
参禅、读书、修身养性……
不顾世间的春秋变换,在之后的数年时间里,柳生宗严完全闭门谢客,隐居在草庐之中。
在离柳生很近的月濑,今年又传来了莺啼顺着溪流回荡的声音。——这时,有一行九个武士,以奈良宝蔵院的僧人为向导,进入了柳生村。骑马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物气质格外高雅。
这一行人在柳生城的坂下门下了马,宝蔵院的向导僧人敲了敲门,告知里面的守卫:
“之前已呈书信告知的客人,原上州箕轮城的城主,上泉伊势守大人到了。烦请向宗严大人通报一声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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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8 13: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夜空飞翔 于 2025-4-28 17:07 编辑

第二节  弓之家

在“奈良的宝蔵院”有一位名叫胤荣的与众不同的住持法师。他擅长使用被称作宝蔵院流的枪术。
宗严特意称呼他为“我的道友”,与他有着深厚的交情。
他也是一个追寻“道”的人。宗严同样对“道”有着不懈的追求。人生之道、兵法之道、禅道,那是无尽的道路啊。两个同样在迷悟之间徘徊不定的人,平日里总是互相倾诉着这样一种热切渴望又纠结的心情——也就是所谓的求道之心。
每个月到了父母的忌日,胤荣必定会亲自前来诵经。而且每次都会一起谈论彼此的修行情况,就在四五天前见面的时候,胤荣说道:
“最近呀,我遇到了一个世间罕见的人物呢。”
宗严问道:“世间罕见的人物是指?”
“是一位剑术高手呀。不,应该说是已经达到名人境界了吧。人品也很好,仿佛深不可测呢。在这乱世之中,居然能出现那样的人物呀。”
“您对他很是倾慕呀。您这位法师平常可是不轻易夸赞别人的呢。”
“这四十年来,让我有这般钦佩之感的,也就只有伊势守大人一人呀。”
“叫伊势守呀。”
“原本是上州大胡城的城主,后来侍奉长野信浓守,成为一方将领,可他的主家长野氏也被武田信玄攻占了,从那以后,他就在甲州武田家中做个随身的客将,像个过客一样,随心所欲地在各国游历呢。”
“啊……那么,难道是上泉秀纲大人吗?”
“您知道呀。”
“近来,在兵家之中,恐怕没有不知道他的人吧。”
“即便如此,他确实是个极为谦逊的人呀。”
“您和这位伊势守大人是在哪里相遇的呢?”
“在我的寺庙里呀。”
“哦。是怎么回事呢?”
“是他前来拜访的。在那之前,他去拜访了伊势的北畠具教大人,听具教大人说,如果去奈良的话,可以去见见一个叫胤荣的古怪和尚,他好像是听了这话才来的呢。”
“哎呀。那可太遗憾了呀。”
“为什么呢?”
“这不就错过了与难得一见的人物见面的机会了嘛。”
“没这回事。听说他暂时还会在我的寺庙里逗留呢。”
“呀。还在那儿住着呀。”
“我随时可以带您去见他呀。柳生城的城主宗严大人您对兵法之道也很执着,昨晚不知什么时候听说了这事,伊势守大人也说很想与您见上一面呢。”
“这是何等的荣幸呀,要是您告知我方便的时间,我方前去拜访才合乎礼仪呀。还请您帮忙问问对方的意思。”
“好的。我一回寺庙就去传达一下吧。”
然而,到了第二天,根据胤荣派回来的使者所带信件的内容,伊势守表示,自己身为武田家的客臣,又是为了修行兵法而游历在外的人。与之相对,柳生大人您是一城之主,还要顾及在领民面前的体面。若先接受您的拜访,实在惶恐,希望能自己前去,向您致以敬意。——既然这是伊势守本人的意愿,近日便会让寺里的僧人做向导,前往城堡拜访。只是当天自己无法同行,但想必也能有一场颇有兴味的清谈吧。暂且先回复了这些内容。
这就是今天伊势守前来拜访的缘由了。当然,前一天已经接到宗严的吩咐,守卫们立刻打开了城门,而那里,老臣们以及其他几个人也都已经站在那儿迎接了。

“客人到了。”
一个小侍从率先独自沿着大门的坡道跑了上来,在宗严所在的庭院前通报着。
宗严从早上开始就满心期待着了。
“是吗。这就去迎接。”
他脱下木屐,穿上草鞋走了出去。
他今年都已经四十七岁了。
和妻子由利之间,育有长子严胜、次子严久两个儿子。
有时候想着自己也做父亲了——也时常有那种终于能体会到已逝父亲心境的感觉——可自从立志钻研剑道以来,他总觉得自己仿佛又变回了幼稚的模样。
不成熟、烦恼、迷妄、邪心……
各种愚笨之人常有的缺点,身体虽然长成了大人,可内心某处却仍稚气未脱,在审视四十七岁的自己时,这些缺点就像黏附在身上一样,让人觉得无比可悲。
就像怎么拔都拔不尽、不断生长的杂草一般,摆脱不了不成熟,离不开迷妄,也无法从邪心的浑浊中彻底澄清出来。
就这般状态,还谈什么剑术上的钻研呀。
有时候,甚至想过放弃,干脆舍弃剑道算了。
然而——
要是舍弃了剑道,感觉就再也没有什么能清晰地映照出自身的丑陋之处了。
他觉得剑就像是一面镜子。
澄澈的剑,一心想要纯粹地磨砺内心的剑。那是内心持续不断的紧张感。
要是舍弃了这条道路,还有什么能拯救自己呢?——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是能从父亲的训诫中不断矫正自身的偏差。
诸如此类的想法,平日里就频繁地困扰着他。宗严一边想象着那位客人伊势守是怎样的人物,一边为了前去迎接,朝着那边快步走去,就连走路的这会儿,心里都怀揣着一种类似少年般的悸动呢。

玄关前那高大的杉树,还有榉树这类乔木。
周围的苔藓和青草。
宛如老仙人般的巨石,潺潺流淌的溪流。
这一切,都是从那时起就存在的呀。
宗严此刻就站在那里,等待着从坡道下走上来的伊势守一行人。
“哦……奈良就在那片树林那边呀。月濑是在南边吧。啊,真是舒畅啊。”
客人们显得悠然自得。他们在坡道中途的拐角处停下脚步,沉醉在大·和国春日的午间轻雾中,眯起眼睛欣赏着,或是喜爱地看着周围老梅树上半开的花朵,半天都不往上走。
终于——当他们转身朝着这边走来时,那位看上去像是伊势守的为首之人,向身旁柳生家的人问道:
“站在那儿的那位就是府上的主人吗?”
宗严的家臣回答道:“正是如此。”
伊势守便一副十分惶恐的样子,稍稍加快脚步,径直走到宗严面前行礼问候道:
“我不过是个四处游历修行武术的人罢了,您亲自前来迎接,实在是不敢当呀。在下是伊势守秀纲。——这儿景色宜人,一路走来,我不知不觉就看得入神了。”
宗严也回了礼。
然后,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起这位久闻大名的剑士的容貌神态来。
伊势守秀纲生于永正七年,那时已经五十七岁了。
看上去,就是个极平凡的人。说是个土里土气的老武士也行,用质朴一词就能概括了。
倒也并没有特别炯炯有神的目光,骨骼也算不上出众,看起来并不健壮。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知怎的,和他接触时,会被一种如春风般温和优雅的和气所包围。头发还没变白,嘴唇的颜色、牙齿的状况都和壮年人没什么两样。非要找出比普通人强的地方,也就是这些了吧。
“这边请。”
宗严将众人邀请到客房,伊势守只带了两名随从进入了房间。
入座之后,他又重新把这两人向主人介绍了一番:
“这位是我的门人铃木意伯。——还有这位,是我的弟子疋田文五郎。”
随后,两人齐声说道:“请多关照。”
意伯已然是位老人了,而文五郎则是个刚举行过成·人仪式不久的年轻人。

某时,梅花的枝头,夜晚的月亮如水般皎洁。
夜已深,灯烛也渐渐黯淡,可客人与主人却依旧谈兴不减。
“您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开始修习剑术的呢?”
被伊势守问及这一动机,宗严回答道:
“是为了探寻剑道之路呀。”
伊势守默默地点了点头。
话题一转,伊势守又说道:
“贵府从天庆年间以来,就是武名远扬的武家,想来在您的诸位先祖之中,应该也有潜心钻研兵法的人吧。”
“倒没有特别听说过有学习剑术的人呢。——我记得祖父讲过,在应仁年间,有个叫柳生孙次郎家宗的人,因为很擅长拉强弓,当时能射穿奈良坂八町的距离,此事在世间流传,所以当时人们都称柳生家是‘弓之柳生’‘弓之家’呢。”
“哦。这么说来,在弓箭方面,是很有荣耀的家族呀。”
“祖父也好,先父也罢,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弓术倒是达到了常人的水平。”
“那么,倾心于剑术的,您算是府上第一位了吧。”
“年少时,我曾在筒井家当过人质。那时,结识了一位在筒井家做客的名叫神取新十郎的剑士,后来把他请到本城,跟着他学习了几年新当流剑术,虽说也学到了其中的精髓,可不知为何,我自己总是无法满足。越是深入钻研,越是迷茫困惑。只是越发清楚自己的不成熟和没才能,实在惭愧呀。”
“神取新十郎可是五畿内首屈一指的兵法家呀。从他那里学到了新当流的精髓,却还觉得不足吗?”
“看来我生来就是个愚钝之人呀。”
“哈哈哈。您太谦虚了吧。”
“不,真不是谦虚。”
不知不觉间,宗严语气变得急切起来。
那拼命求道之人发自内心的急切呼喊,一下子喷涌而出,连眼眸中都似燃起了火焰。
就是现在。眼前这个人,正该向他倾诉平日里的疑惑,袒露心中的纠结呀。然后,郑重地拜他为师也行啊。
——只要能有这样的心意就好呀!
宗严心中,从刚才起就压抑着这样的热情,所以不由自主地往前凑了凑身子。
然而。
伊势守突然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说道:
“不知不觉久坐了。……文五郎、意伯,咱们告辞吧。”
他这般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都没去看宗严那眼眸中在诉说着什么。
“至少留宿一晚呀。”
宗严试着挽留,可伊势守却说喜欢春日的夜路,执意要回去。
宗严心里满是遗憾,只好吩咐三名家臣拿着火把,送他们走这不到二里地、通往奈良的路。

太可惜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就因为一场无聊的座谈,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本应该从那个人身上学到些什么的呀。
客人离开后,宗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反复懊悔着,可同时,心里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没想到,也是个挺平凡的人呢。)
这世间的所谓大家、高手之类的人当中,很多都是徒有其表的。试着去参禅,去拜见禅门的名僧智者之类的,也常常会遇到这样令人失望的情况。
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甩出几句公案或者大喝一声,故作高深,让人不禁疑惑:
(这到底是真有本事,还是徒有其表呢?)
还挺让人困惑的。
谁知道呢,试着去交往一下,有时候发现也就是个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的人罢了。不,甚至常常还比不上普通百姓呢。
书籍、画作,甚至陶器、佛像,这世上假货都横行无忌呢,更何况是人呢,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或许不是对方骗人,而是自己看走眼了的过错呀。——看清楚真相太难了。直指人心,如果能做到这点,那这个人在某种程度上就算是有所成就了。
“怎么回事呢?”
宗严开始怀疑了。
就连宝蔵院的和尚,虽说之前极尽夸赞,可在求道这方面,那和尚和自己的境界,也没多大差别呀。
“分不清  真假呀。也罢,我再主动去见他一面看看。要是伊势守这个人真如名声那般高洁,他的剑术确实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到时候再郑重地行拜师之礼也绝不迟呀。”
担心他说不定近日又要出发去别处游历了,于是仅仅隔了一天,柳生宗严就独自一人出了城。
这位许久都不曾出门、一直待在城里的主人,突然一下子就要去“奈良”,朝着城门走去,家臣庄田喜兵卫次、服部织部介等人追到大门前的坡道上,探头问道:
“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宗严回答道:“去宝蔵院。不用人跟着。别跟着我。”
“可是,马的嚼子还……”
“不用,我走着去。”
家臣们都茫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可见,宗严当时那一心求道、神情恍惚的样子。
且不说他所学的新当流剑术,这个时代所谓的刀法,无论是技术还是理论都还极为粗糙——不过就是研究怎么砍杀别人的技巧罢了。
他的理念,无法满足于这种粗糙构成的熟练程度。
他曾经一度放下剑术,去钻研禅学,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然而,却只是陷入了混沌迷茫之中。禅是禅,技艺是技艺,两者毫无关联。无法融入自身,化为一种力量,像生命的泉水一样汩汩涌动。——倒不如说,就连那技艺都变得毫无长进了。
“……”
默默地穿过村子,村里的人们纷纷争着在路旁弯腰行礼。走过田野,田间的百姓们也坐在地上,向他行礼。
“这都是父亲的遗德、祖先的恩泽呀。……我到现在,还没做出什么能真正让领民对我行跪拜大礼的事呢。”
他反倒觉得挺羞愧的。
而且他的模样,如果不是特别年老的百姓,是不会小声嘀咕“领主大人……”的。他的穿着实在是朴素,一身棉布衣服、一双草鞋,头上只戴着一顶斗笠。
不久,就来到了宝蔵院的寺内。
这座寺庙也是,因为住持是个怪人,所以一点儿都不讲究虚饰。显得空荡荡的,就像个巨大的空洞一样。
青铜的梵钟悬在那里,用配套的撞木敲了敲。
“哦。”
就像从井底传来回应似的,一个黑衣和尚慢悠悠地走了出来。这个僧人也不认识柳生城的城主,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俯视着问道:
“谁呀?是武者修行的人吗?……还是附近的乡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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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8 13:02:2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夜空飞翔 于 2025-4-28 13:19 编辑

第三节  求道之门

“不,我不是游历的人。我是柳生宗严。若是胤荣法师在寺里,我想见见他。”
宗严不仅没有责怪这个传话僧人的无礼,反而极其恭敬,甚至可以说是过于殷勤地说道。
而且他的这种态度,是极为自然的。
在来这儿的路上,宗严心里早就抛开了诸如自己是柳生城城主之类平日里的习惯和架子,满心都是对求道的执着。同时,自身也变得如出家人般谦逊了。
“啊,是宗严大人呀。”
原本直挺挺站着的僧人,慌忙拘谨起来,为自己不知情的失礼之举连连道歉,然后像逃跑似的往寺院里面躲去了。
“这是怎么了呀?”
胤荣笑着现身了,即便彼此熟悉,他还是像迎接贵人一般郑重,亲自在前引路,把宗严请到了宝蔵院的一间屋子里。
“实在是冒昧,贵寺的客人伊势守大人,现在还在这儿逗留吗?”
“还在这儿住着呢,怎么了……?”
“是这样,想通过您帮忙,我有个请求。”
“前些日子,您都亲自去拜访伊势守大人了,彼此也都相谈甚欢了,不用这么客气呀。——您不妨直接说说看呀。”
“不,我还是想先探探对方的意思。”
“难道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没错。对我宗严来说,这是关乎生死的问题呀。”
“关乎生死?”
向来沉着的胤荣,也微微瞪大了眼睛。
因为交往已久,他很了解宗严的为人,宗严可不是那种随便就爱炫耀、夸大其词的人。今天宗严一脸沉痛地说出“关乎生死的问题”,胤荣着实吃了一惊。
“倒也不是别的事。”
宗严把遇到伊势守之后,甚至在那之前就一直抱有的苦恼,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出来。
“总之,我平日里对自己就很不满意。我深知自己不成熟,心里也满是疑虑。从来都没有哪怕一天,觉得自己这样就可以了、能心安理得的。”
宗严这样说道。
“然而旁人却认为我已经掌握了新当流的精妙奥义,甚至还有传闻说这是畿内第一的剑术呢。这愈发让我觉得羞愧呀。谁知道呢,我自己从数年前开始,就好像一直在撞南墙一样,既没能悟道,技艺也毫无长进,只是一味地迷茫困惑。有时候觉得疲惫不堪,有时候甚至想放弃,连剑都想扔了算了。——我在剑道这条路上苦苦挣扎到现在,剑道已然就是我的生命了,要是舍弃了它,我宗严也就没有活着的意义了。”
“……”
胤荣专注地听着,时而像是有所怀疑一般,凝视着宗严的面容,时而又点点头,认真听着他倾诉。
一个执着求道的炽热之人的样子,在外人看来,甚至可能会被怀疑是个疯子呢。不过宝蔵院的胤荣能理解,胤荣自己也是求道之人,不禁心生同情。
“即便如此,您也太过于谦逊了呀。虽说您确实是很善于自省的性子。”
他在心里暗自思忖着。
宗严接着又说道:
“刚才只顾着说些别的事了,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呀。……其实前天见到伊势守大人的时候,我就很想向他袒露心声了,可又觉得不能像跟您说的这样直接说出来呀。——柳生庄虽说是个小城,但作为那座城的城主,我已经没法再那样待下去了。今天我是以一个普通修行者的身份重新前来的。希望您能帮忙通传一声,让我能得到伊势守大人的些许指点呀。”
说完,宗严朝着胤荣双手伏地行了一礼。
在上泉伊势守带着外甥疋田文五郎以及高徒铃木意伯,从后门回到这超脱尘世的宝蔵坊的住处时,他们已经在这里逗留挺长时间了。
“是去游览了吗?”
“嗯,住持呀。春日里太过明媚,就去春日神社参拜了一下。”
“其实呀,有位客人正在等您呢。”
“哪位呀?”
“是柳生大人。”
“什么,宗严大人呀。……那我这又太失礼了呀。快,去迎接一下吧。”
“不,今天他前来,可不是随意的拜访,其实是怀着十分恳切的心情来的呢。”
“十分恳切?”
“事情是这样的。”
胤荣就坐在走廊边,把宗严的想法和愿望详细地说了出来。
伊势守坐在走廊向阳处,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看向胤荣说道:
“近来总是能遇到不凡之人呀。那就尽量满足他的愿望吧。……不过依我所见,也正如世间传闻那样,柳生大人已然达到一流水准了,是否真有需要我来指点的地方,这还不好说呢,要是可以的话,就请转告他我答应了吧。”
“多谢您了。”
胤荣静静地退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露面说道:
“关于这件事,柳生大人也已经知晓了,此刻正在前面的道场等着呢。要是方便的话,就请过去吧。”
胤荣催促着,伊势守一边起身一边回头对意伯和文五郎说道: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座寺院了。你们趁这会儿,把行李之类的收拾整理一下吧。”
伊势守站起身来,胤荣便引着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趁机问道:
“您明天一定要出发吗?真是让人不舍呀。”
“承蒙关照许久了呀。”
“从奈良要去哪里游历呢?”
“打算途经四国,前往九州。”
“还挺让人遗憾的呢。”
说着说着,已经能看到道场的地面了。这寺院风格的有着粗大圆柱的宽敞场地,说是讲堂或许更合适吧。
南都宝蔵坊的枪术道场是很有名的。现任住持觉禅法师胤荣的枪术在天下也是颇有名气的。后来新井白石在《本朝军器考》中记载的镰枪——也就是在素枪上加装镰刀的创新,据说还是胤荣晚年的创举呢,所以伊势守来这座寺院拜访的时候,当时应该还没有这样的特色吧。
不过,每天都有从远方来修行的人和寺院里的僧人在这里激烈地切磋较量。南都的僧俗众人中也有很多来此学习的。
就在刚才,还满是人们昂扬的斗志,以及踩踏地板发出的声响呢,现在过来一看,大概是都被清场了吧,寂静得不见人影,而且那被鞋底磨得光亮的宽阔地板上,一粒灰尘都看不到,只有不知从何处照进来的春日阳光,悠闲静谧地投下斜长的影子。
“哦,这是……”
伊势守看到独自坐在那里的宗严的身影,自己也静静地坐下,行了礼。
宗严也从远处低头回礼。
简单的寒暄过后,上泉伊势守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那么……”
示意可以开始准备了。
都是木剑,可这木剑已然和真剑无异了。当双方约定好进行比试、相对而立的时候更是如此。要是击打的部位不对,甚至可能致死。手臂被打折、腿脚被挫伤,从此成为终身残疾的例子也并不少见。
这是一场面对危险毫无约定保障的比试,当时的比试就是这样的。
“……”
伊势守首先用一种仿佛能透过木剑剑尖去观察的眼神,审视着宗严能在多大程度上豁出性命来投入比试。
宗严好歹也是一城之主,养着众多眷属的一家之主。虽说嘴上说着拼命,可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抛开自己的身份和世俗杂念呢?
“这……”
伊势守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似乎对宗严有了比自己想象中更高的评价,想起之前从胤荣那儿听来的宗严说今天这是关乎生死的问题的话,不禁点头道:
“果然如此啊。”
双方一动不动。
一方如高山,一方似流水,两把木剑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纹丝未动。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宗严的神色越发变得苍白僵硬,头发仿佛都随着气息在颤抖一般。
宗严在丹田之处暗自发力,想着先从气势上压制伊势守。
到今天为止,他曾靠着这样的气势压倒过无数的剑士,剑招不过是随后用来获取胜利的形式罢了。
——然而,今天面对的对手,却让他完全没办法做到。对方就好像是毫无反应的存在,自己就像朝着大山呼喊一样,只是徒然耗费气力罢了。
“他也是人!我也是人!”
宗严在心底呐喊着,可即便使出这般空泛的相对性观念来给自己鼓劲,也毫无用处,只是白白让发根冒出了汗水。
宗严像猛禽扑食一般,突然纵身跃起,那是超越了理念的一瞬间的舍身一击,地板被踏得仿佛都要被踩穿了一般,发出巨响,两人身体的动作好似一股旋风般迅猛,
——咔嚓。啪!
传来两声异样的声响。
宗严的木剑被打落了。
而后宗严茫然地站在那里。
“实在惭愧。”
他坐下,双手伏地,好一会儿都没能平复心情,肩膀大幅度地起伏着喘气。
伊势守也静静地坐着,神情温和地说道:
“多有得罪了。”
宗严抬头看着伊势守那平静的样子,心底涌起一股念头:
“太不甘心了。”
这并非是对敌人怀有怨恨的那种狭隘扭曲的愤懑,而是对自己不成熟的懊恼。
——他也是人,我也是人。
一对比就涌起的这种不甘心,是对自己自责的悲叹啊。
“咱们换个地方,我向您致歉。毕竟前天的事多少还有些遗憾呀。”
伊势守站起身来,胤荣也一脸惋惜,带着同情的神色说道:
“怎么样?到里面去,放松放松再走呀。”
一直低着头的宗严说道:
“不了,今天就先告辞了。只是想拜托上泉大人一件事,因为明天我还想来拜访,不知能否再和您比试一次呢?”
“难得您有这样的愿望,可我明天一早打算离开寺院,前往旅途的下一站了呀。”
“啊,明天就要出发了……”
宗严失望地说道,不过他表示哪怕天一亮就再来,所以无论如何,哪怕是在出发前,都恳请伊势守再和他比试一次,言辞恳切地拜托着。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也不好就这样分别了。这样吧,即便不是清晨,我也等您来吧。”
伊势守答应了这个约定。
“为什么会输呢?”
宗严绞尽脑汁想了一夜,第二天又从柳生庄步行到了宝蔵坊。
然后如他所愿进行了比试,可几乎和昨天一样,又输了。
不知伊势守是怎么想的,反正他说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再多停留一天,明天再比试一次看看吧。
“这真是求之不得呀。”
宗严第三天更是费尽心思,又站在了伊势守面前。
然而,这第三次比试,还是惨败了。
而且这三天,每次都是以同样的输法落败的。头两天心里还满是意外和不甘,可到最后一次输了的时候,反倒体会到了一种强烈又爽快的感觉。
“输给这个人是理所当然的呀。”
对伊势守的钦佩之情,化解了他内心所有的小我和妄念。——他爽快地向伊势守请求入门拜师。
“看到了您的诚意,我虽不才,但会拉您一把,助您前行的。”
伊势守立刻改变了前往九州的日程安排,来到了柳生城。
在柳生城,伊势守原本就是作为师父,接受早晚的行礼,住在本丸的一处房屋里。后来,因为那是他起居生活过的地方,被命名为“新阴堂”。
从春天到秋天,伊势守大概停留了半年时间。
在此期间,疋田文五郎请假,独自一人回国去了。后来他开创了疋田阴流,号栖云斋,作为出自伊势守门下的弟子,以及伊势守的外甥,也没有辱没师门之名。
宗严也刻苦修行着。
一想到“这是难得缘分的、令人敬重的师父”,就更加觉得伊势守的一言半语、一举一动,都不容有丝毫懈怠地去对待了。
早晨、中午、夜晚,宗严不分时段地向师父学习、钻研剑术,而伊势守也毫不吝惜地给予教导。
当听到天地间传来秋声的时候,有一天,伊势守把宗严叫到屋里,说道:
“差不多可以了,我想与你告别了。”
然后,在临别的时候,伊势守作为最后的教诲说道:
“你去宝蔵坊的那三天,每天比试都输了。在那之后,也一次都没能让你的木剑碰到我……这是为什么呢?你想过吗?”
“我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还没达到那种境界。——这是依靠理法呢,还是依靠技艺呢?”
“这是超越了理和技的东西呀。若从理的角度去想,就会被理念束缚,从技的角度考虑,又会被身体所局限。说到底,人类的真实本体,难道就只有这两样东西吗?……想必你很快就能明白并非如此吧。那么,既非理,也非技的本体又是什么呢?”
“……”
“其实呀,”伊势守的语气也变得热切起来,“虽说我这么讲,但我自己也还没能轻易领悟到那个境界呢。只是我作为伊势守,所秉持的信念就是,‘无刀’,这两个字就是精髓所在呀。”
“无刀……无刀的精髓是什么呢?”
“医术的究极目标,是以医术无用为追求,法令的要旨在于创造一个无需法令的世道,兵马的理想是招来没有兵马的和平。——剑,不以杀人为宏愿,而且,若是为了佩剑而佩剑,也会遭遇剑祸呀。”
宗严低着头,将这些话铭记于心。
“为什么你无论如何都赢不了我呢?道理很简单。你是持剑来攻,一直以来,总是依赖剑、因剑而迷茫、对剑执着不放。与之相反,我尤其注重舍弃剑,虽佩剑却不依赖剑,不被剑所迷惑、不偏执于剑,是以无刀之心,来对待自身呀。……不,是超越了理和体,甚至都不把剑当作存在之物来应对呀。”
“……啊。”
宗严轻轻地发出一声,与此同时,抬起了眼眸。
那眼眸中清晰地映照出了师父与自己至今为止的差距,还有心态上的不同。
伊势守继续说道:
“不过,我所说的这些,也不过是从多年的体验和感悟中领会到的简单道理罢了。还没能将这个理法明晰,也尚未达到以此为基础构建一流兵法的程度。我已然年事已高,你还正值壮年,希望你能钻研它,将其完善,开创出属于你自己的一流流派呀。——能够阐明这点,进而有益于天下的人,除了你再无他人了。实际上,我伊势守这半年来,是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度过的呀。——我就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了。”
伊势守说完这些,便由衷地向身为弟子的宗严低头行礼。
“三年后,我会再来拜访。”
第二天,伊势守就这样立下约定,踏上了从中原前往九州游历的路途。
“三年后的比试……”
宗严也暗自对自己立下誓言。其间他那刻苦修行的艰辛以及克己的程度自不必说。正因为他身处衣食无忧的一城之主的地位,所以那种痛苦,是若不主动去承受就无法体会到的痛苦。
没有痛苦的修行是不可能存在的。
被迫承受痛苦而不得已为之,和主动去寻求痛苦,这两者有着很大的差别。
而他克服了这些。
永禄八年的初夏,当伊势守再次来访的时候,成果得到了验证。
“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呀。”伊势守赞叹道,“恐怕以我的眼界来看,现在能胜过你的人是没有了吧。说是天下无双的剑术也不为过呀。从今往后,你可以凭借自己开创的一流流派,称作柳生流了。”
说着,伊势守同时授予了象征新阴流正统、限定一国一人的印可,还附上了他在旅途中绘制的剑谱。
在剑谱的末卷,伊势守提笔写下其要义,并追记了永禄八年卯月的日期。



第四节   石舟

上天不会给予人两样东西。
当他历经十数年的刻苦钻研,精神终于结出硕果,将心、体、理的基本要素统一整合,柳生新阴流似乎即将大功告成之时,
“啊,世道变了呀。”
从大和国的一角去看天下局势的变化,宗严不禁心生感慨。
曾经他一度效力合作过的松永久秀已死,紧接着,足利义昭也走向了灭亡。而且,扫除了那些旧势力,处在革新阵营前列的织田信长,也在本能寺一夜的兵乱中离世了。
“不,改变的不只是这世道啊……”
宗严像是现在才回过神来一般,环顾了一下自己的身边。
住所依旧还在柳生庄原来的位置,可他的领地却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领主之名也已改换。
这几年,一家人都离开了俸禄,陷入了漂泊无依的浪人境遇。
“这都第三次了呀。”
宗严苦笑着自嘲道。
被筒井顺昭打败时,他曾一度失去领地,随着足利家的没落,又第二次被没收了领地。
在那之后,虽然身在大和国,从属九州的大友宗麟,获赐了金子三千石的俸禄,可自从大友家被岛津氏侵犯后,这份俸禄也就断了来源。
不仅如此,就连那仅能维持衣食的微薄领地,在大和大纳言秀长来到此地后也被没收了,彻底沦为了一个没有领地的普通乡士。幸运的是,从祖先那代起就有的山上寨子,算是宅邸范围,于是一家人带着家仆砍伐灌木丛、开垦树林,全都拿起锄头、铁锹,自己耕种自己吃——艰难地靠着自给自足维持着当下的生活。
“想想真是可怜啊——”
宗严比起怜悯自己,首先心疼起了家人,而比起心疼家人,又更多地为众多家臣感到惋惜。
因为三次失去领地,其间家臣自然有所减少,也有一些家臣另寻仕途离开了,可即便到现在,依旧还有很多家臣坚定地表示:
“主公要是拿起锄头,我们也拿起锄头。主公要是挑粪桶,我们也挑粪桶。——哪怕吃稗子也行!”
看到这些毫无怨言的家臣们,宗严眼眶发热,心想:
“我这样毫无德行的人……”
作为主公,他独自自责自己的无能,在心里合起双掌默默忏悔。
庆长元年,柳生石舟斋宗严已六十八岁。
察觉到自己两鬓斑白,他环顾自身所处的境遇便是如此。
操持兵法之舵,
却难渡世间浪潮。
如石之舟。
感慨自己缺乏处世之才——也就是所谓的不擅处世,他写下了这样的和歌。
“石舟斋”这个名号,恐怕也是带着这般自嘲——又或许是怀着一种超然的自负之心——从那个时候起用作自己的称呼的吧。还有一首能体现他把自己的愚笨比作浮不起来的石舟,用以自嘲的和歌。
兵法,
是已然沉沦的尊贵之物,
是在千代的岁月长河中,
腐朽的石舟。
七月,以山城国为中心,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伏见城所在的市区受灾最为严重,所以被称作伏见大地震。
当然,大和国也受到了相当强烈的震动。
有着七八百年历史、柳生家祖祖辈辈居住的柳生城的石墙等建筑,到处都崩塌了,裸露出了土地。
农家也有很多屋顶都歪斜了。秋天将至,农民们原本就忙碌,可大家都暂且放下自家的事,纷纷聚集过来,说道:
“先抢修领主宅邸的石墙吧。”
即便宗严已经失去了领主的资格,柳生城周边的百姓们见到石舟斋(宗严)时,仍会发自内心地称呼“领主大人”,并非只是口头上的习惯,和以前相比,丝毫没有改变。
石舟斋也带着子女、孙辈们,亲自指挥各处悬崖塌陷处以及倒塌大门的修复工作,还亲自下场,满身泥土地劳作着。
“上了年纪的老爷呀,我们干这些体力活就行了,您别这样操劳呀。”
百姓们多次通过家臣,请求石舟斋别连草鞋都不穿就来干活了,可石舟斋笑着说道:
“这可不行呀,这话该是我对百姓们说的才对。百姓们在田间劳作,靠着双手就能收获五谷,现在却放下农活,来帮我这个没了俸禄的隐士修缮住所,多难得呀。——我哪能心安理得地闲着呢。”
说着,又吩咐道:
“孙儿呀,去挑土。——挑土也是兵法呀。五郎右卫门和宗矩,你们去把石头垒到那倒塌的石墙上。垒石头,就是积累智慧呀,积累智慧可不能光靠手,得用脑子去积累呀。”
他指挥着跟随的子女、孙辈们,想让他们在劳动过程中也能有所学、有所得,就这样教导着他们。
家臣们平日里也习惯做农活了,主仆们齐心协力,满身汗水与泥土,在初秋明朗的阳光下,豪迈的铁锹声、挖土声,伴随着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时,从大门前的坡道下,一个同样是一身劳作打扮的家臣匆忙跑上来,大声通报说:
“甲斐守大人来了!——是黑田甲斐守大人,轻装简从地来了。”
石舟斋把铁锹柄立在地上,朝坡道下望去,说道:
“什么,是长政大人呀。”
只见把马交给家臣,独自一人正往这边爬坡而来的,正是黑田甲斐守长政的身影。
长政是黑田如水的嫡长子。
他还年轻,不过父亲官兵卫孝高早已剃发出家,并且把丰前十六万石的家督之位让给了他,所以长政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城之主了,在京都、大阪一带,也是颇为出众的年轻武将。
“呀,老先生,您这干活的样子真了不起呀。这周边地震造成的破坏比我预想的还大,一路上我都挺吃惊的,就赶过来了。”
长政以师礼相待,在石舟斋面前这样寒暄道。
石舟斋把他请到树荫下的矮几旁,自己也坐下稍作歇息,问道:
“你平常来都是轻装简从的,今天又是为何事而来呀?”
双方这样轻松随意地交流着,透着亲切,满是情味。石舟斋是长政的恩师,长政则是石舟斋钟爱的弟子。
多年来,石舟斋一心钻研剑术,对世事不闻不问,也因此失去了领地,不过相应地,他心中点亮了不动的智慧之光,身边不知不觉汇聚了不少有作为的弟子。
长政就是其中之一。由于他父亲如水和石舟斋是因茶禅结识的关系,长政很早就入门了,在京都的时候,每个月都会多次骑马来到这座山庄,磨炼技艺、探寻剑道、接受心法的锻炼。
“其实呀,我肩负着把老先生您引荐到世间的重任呢,已经和德川大人郑重约定好了,一定要带您去见他,所以才冒昧前来呀。——老先生,长政来给您做伴,恳请您屈尊,去见一见吧。”
“要见谁呀?”
“德川大人呀。”
“去见家康公,要说些什么事呢?”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大人说想见您一面罢了。”
“如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像德川大人那般忙碌的人……”
“正因为多事呀。——这天下如今正到处寻求像老先生您这样的人才呢。”
“我这石舟就是石舟,天生笨拙。即便沉下去了,也没打算再浮出来。——石舟斋我可不需要这样的举荐呀。”
“我本也没打算强行举荐您,只是自然而然地,一说到武艺方面,提到老先生您的大名,不光是长政,大徳寺的和尚,还有其他众人,说起天下剑道的名人,在上泉伊势守去世之后,那除了柳生的老龙(石舟斋)就没别人了呀。——这可不是我们举荐的,是世间的名声使然,德川大人早就有所耳闻了呀。”
“……”
“而且呀,对我,还有对我父亲如水,德川大人都多次恳切请求了。——所以务必请您跟我走一趟呀。”
“……”
“这次呢,因为大阪城、聚乐第、洛内等地遭遇地震,大人从关东过来慰问,这段时间在京都紫竹村的鹰之峰,负责王城的警备任务,住在野津的临时住所,眼看近日就要回关东了,所以催促得比较急呀。——虽说知道很为难您,但恳请您能移步到京都,长政我也脸上有光呀。就像我说的,拜托您了。”
“……”
老龙、柳生谷的老龙——近来世人都这样称呼宗严。不知是寓意深渊里潜藏的龙,还是蛟龙藏于池中等待时机腾飞,总之大家都这么称呼他,他嘴里念叨着“那么……”,久久地望着秋日的天空,陷入沉思,脸上满是思索的神情。
忽然,他把目光投向地面,只见满身尘土、可怜的家臣和孙辈们正汗流浃背地劳作着。他的眼眸中满是不忍,差点就落下泪来。
“长政大人呀。”
“是!”
“走吧,我这就跟你去。”
“啊,那您肯赏光前往呀。”
“只是,我想带上嫡子五郎右卫门和宗矩,还有一个孙子兵库利严一起去,不知可否?”
“这再好不过了呀。您的子女、孙辈们也都是不逊色于您的俊才,德川大人也常常听闻他们的大名,要是他们能一同前去,德川大人想必会更高兴的呀。”
“那,马上就出发。”
下定决心后,石舟斋不再是那副悠然自得、故作矜持的样子了。
“喂,五郎右卫门、宗矩,到这边来。……孙子不在这儿吗,去把兵库也叫来。”
说着,他亲自招呼着,把要带去的年轻人从尘土飞扬的人群中叫了出来。
“怎么了,父亲大人?”
“祖父大人,您叫我们呀。”
被点名的年轻人们立刻跑到他跟前并排站好。他们每个人都被太阳晒得像满身尘土的农民一样,不过单从态度和眼神来看,确实有着能看出是“老龙”之子或是“凤凰”幼雏般的不凡气质。
——四儿子五郎右卫门,当时二十八岁。
——五儿子宗矩,二十六岁。
——而孙子兵库利严,当时才十六岁。
“准备一下,现在就随我一起,在长政大人的引领下,前往位于京都的德川公的营帐。——你们各自去把手脚洗干净,给马厩里的马备好鞍,先到坡道下的大门那儿等着吧。”
吩咐完后,石舟斋又说道:
“稍等片刻,我先失陪一下。”
说着,石舟斋自己也为了整理着装,走进宅邸里面去了。
他算是子女众多、有福之人了。
或许是因为和由利女结婚较早的缘故,他育有十一个子女以及三个孙辈。
不过,如今健康在世的儿子辈,也就只有四儿子五郎右卫门、五儿子宗矩,再加上孙子兵库了。
长子新次郎严胜,也曾是个出众的年轻人,在备前的浮田家效力,十六岁初上战场时就被火枪击中腰部,落下残疾后,便回到柳生一直闭门不出了。
孙子兵库就是他的儿子。
而且,次子叫久斋,很早就出家为僧了,三子德斋也是体弱多病,皈依佛门了。
“女儿们倒是不用太操心……女孩子嘛,嫁出去就好了。”
石舟斋总是这样笑着说。可另一方面,他又是如何暗自用心地培养儿子和孙辈们,为把他们推向世间而煞费苦心,也是让人感同身受的。
“你们可不能像我这石舟一样啊。”
有时候,在晚上小酌的屋里,把子女、孙辈们召集起来,带着微醺的醉意打趣闲聊时,就算是在玩笑间,石舟斋也不忘教导他们:
“我之所以成了石舟,是因为从我出生到近些年,这世道就如乱麻一般,武家之路、生存之道,都被像洪水般的浊流侵袭,即便想走正道,也无法正确前行,想要秉持正义,就只有灭亡或者饿死这两条路,就是处在这样的时代呀。——可以说我这石舟,是在洪水的浊流中,巧妙地韬光养晦才走到今天的呀。要是不这样的话,柳生家恐怕早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了吧。……不,有着七百年历史的我们家,也会像这周边早已消亡的那些土豪一样,被埋葬在过去的泥土中了呀。正因为是石舟,即便贫穷,到现在还能像这样留存于世呀。……柳生城这座山上,这不曾熄灭的团圆灯火,在我眼里,倒更像是奇迹呢。”
他曾这样感慨过。
宗矩和五郎右卫门都低着头,认真听着。而本就多愁善感的兵库利严,心里想着祖父忍辱负重的一生,眼眶泛红,开始抽噎起来,说道:
“祖父大人,您一定很辛苦吧。肯定有过很多遗憾的事吧。”
“兵库这孩子,真让人欣慰呀。”
都说孙子是招人疼爱的,老龙石舟斋更是把兵库疼到了心坎里。
不过,这也并非是盲目溺爱。
是喜爱兵库与生俱来的才华呀。事实上,十六岁的兵库,已经有了能超过叔父五郎右卫门和宗矩的地方了。
话说回来,不管是五郎右卫门,还是宗矩,恐怕在畿内的剑士当中,都是无人能与之比肩的。
“不管把他们放到哪儿,都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呀。”
石舟斋对他们本人也好,对外人也好,都认可地这样说道。
然而,把他们带到世间的舞台中央,或许可以说是头一遭呢。而且,与从出兵朝鲜的大事之后便尽显落寞的大坂城的太阁(丰臣秀吉)相比,如今被视为肩负下一个时代重任的德川家康面前,让这些山里长大的孩子们前去,对他们来说,肯定是太过突兀、让人无所适从了呀。
“准备好了吗?”
石舟斋手里拿着一顶斗笠,已经整理好着装走了出来。
“祖父大人,这边,这边呀。”
在远处坡道下的大门旁,孙子兵库正招手示意呢。石舟斋似乎还暗自为自己准备迅速而得意,不过嘴上却说道:
“呀,都已经出来了呀,果然还是年轻人动作快呀。就该这样呢。”
他像是欣然接受了自己慢一步的事实,加快脚步往下走去。
马的缰绳由兵库牵着,石舟斋骑了上去,两个儿子则步行跟随。
负责引路的黑田长政谦逊地劝说道:
“还请让您的公子们也骑马吧。”
石舟斋回应道:
“不用了,年轻人有的是脚力。出发吧,你在前面引路就好。”
坡道中途石墙边扬起的尘土那时已经消散,秋日的空气格外澄澈。百姓们擦了擦汗,停下手中的铁锹,目送着这位出山的“老龙”,以及伴随其左右、犹如“凤雏”般的一行人渐渐远去。
“啊,这样一看,老爷虽说年事已高,可公子们还有孙少爷们,不知不觉都已经如此英姿飒爽了……”
静静地并排站着行注目礼的家臣们,眼眶中都快要溢满泪水了。



第五节  一剑治天下

附近一带,紫野的大德寺等地,虽说也不是没有适合当作住处的像样建筑,可家康特意在鹰之峰的山脚下扎营,和将士们一起野外宿营。
这次大地震,御所的建筑工地都遭到了严重破坏,甚至听说皇宫内的各方人员都有好几夜只能露宿在外,所以家康为慰问地震灾情而上京后如此谨慎行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在履行洛内守护职责,并且去伏见城慰问秀吉的安危后,他原本就计划近期返回关东,不过即便在此处野外扎营期间,他也把“一切都按战时的规矩来”当作军中法规,自己在白天就连随身携带的物品都不轻易解开。
烈日下的树荫里,军马也慵懒地闭着眼睛。蝉鸣声声,聒噪得几乎要把耳朵震聋了。
“哎呀呀,总算到了。老先生,请下马吧,暂且在树荫下凉快凉快。”
黑田长政说着,把师父的马牵到了营门旁边。
石舟斋轻轻从马鞍上下来,跟着一起来的四儿子五郎右卫门、五儿子宗矩以及孙子兵库三人,纷纷靠过来,关切地照顾着上了年纪的石舟斋。
长政趁这时候说道:“我马上回来。”说完便走进营中,自然是去为向家康通报做准备了。
没过多久,长政折返回来,再次亲自担当引路之人,说道:“请吧。”便引领着柳生家的众人往营内走去。
树荫下有一顶顶营帐,井然有序之中,还不时传出将士们的欢声笑语——家康所在的临时住所,要沿着林间小道走上好一会儿才能到。映衬着翠绿的枝叶,绘有葵花纹样的幕布,在风中轻轻飘动,透着丝丝凉意。
从鹰之峰落下的水声潺潺,仿佛在清洗着耳朵。林间的一座茶亭里,烧着茶水的釜正冒着热气。从这周边的氛围来看,就在刚才,家康主仆和大德寺的僧人等,好像还在这里品茶呢。
“家康大人马上就在住所那边等着了,不过也不用着急。各位可以先在这清澈的溪流边悠然地擦擦汗、放松放松,整理一下着装,然后再去拜见大人就好。”
长政吩咐士卒,让他们把小水桶、手巾等物拿到溪边。
石舟斋虽没明说“一切就按你说的办”,但也点头同意了,依着长政所言,在溪边洗了洗脸上的汗渍,冲洗了手脚,拔出刀上的笄,还顺手帮孙子兵库理了理头发。
“祖父大人,我帮您也稍微整理一下发髻吧。”
兵库说着,拿过笄,绕到石舟斋身后。
哥哥五郎右卫门则从后面帮弟弟宗矩重新系紧了裤腰。——这些琐碎之事不过是日常家庭生活中反复出现的片段罢了,可单独在这林间看着,平日里的家风也让人感怀,是一幅美好又得体的情景。
“都准备好了吗?”
长政休息了一会儿,从隐蔽处走出来问道。石舟斋礼貌地回应道:
“让您久等了,劳您费心了。”
说着便请求长政继续引路。
然后,石舟斋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子女、孙辈们的模样,发现五郎右卫门的脸色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苍白,便问道:
“你昨晚好像没睡好吧?”
五郎右卫门点头应道:
“旅店里跳蚤、蚊子太多,扰得我睡不着,一直到快天亮了才迷糊了一会儿。”
听他如实回答后,石舟斋从衣袖里拿出一小包混着红色贝壳粉的扑粉,说道:
“要去拜见贵人,可不能带着这样憔悴的面容呀,哪怕只是让人看成是病人,那也是不妥的。用这个适当地往脸颊上扑一扑,打起精神来,用心应对呀。”
就这样教导着他。
虽说说是临时住所,但也有两三间屋子,主室更是相当宽敞。
地上铺着清凉的蔺草席。有两三位像是大名的客人坐在那里,另外还有名叫天海的僧人、大德寺的和尚等也在座。武将们各自都身着武装,但座谈的氛围却极为轻松惬意。
柳生家在柳生谷虽说是古老的豪族,可如今不过是没了俸禄的乡士罢了。所以,柳生父子几人自然是绕到庭院里,在地上席地而坐,并且察觉到能听到里面临时住所一间屋子里人们的动静,便两手伏地,恭敬等候着。——按石舟斋、五郎右卫门、宗矩、兵库这样的顺序依次坐着。
这时,里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边下来,吩咐周围的人去拿矮几过来,这人正是家康。
“来,把这个放这儿。”
近侍按家康的吩咐,在他面前放了一个矮几,可家康依旧没坐下,说道:
“给老人家也赐个座位吧。”
近侍惶恐起来,赶忙又拿了一个矮几放到石舟斋那边。石舟斋赶忙推辞道:
“这待遇太过隆重了,实在不敢当呀。”
轻易不肯就座。
面对前来迎接自己的家康如此厚待,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石舟斋首先感受到的是眼眶发热,差点落下泪来。活到六十八岁的今天,这世间对待他的方式,要么是白眼相向,要么是阴谋算计,要么是利用,要么是冷酷薄情,总之,从来都没遇到过像这般温暖的对待呀。
若要揣摩家康的心思,那便是:屋里有讲究礼仪规矩的僧人和大名等人在,不能把一个无名的乡族之人请到座位上,可又因为是自己派长政去迎接的客人,所以从礼数上又必须以礼相待。——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主动走出屋子,还让石舟斋坐矮几,想以主客平等的方式来交谈,这份心意,不用多说,石舟斋也能很好地体会到。
“老人家,不用客气了,靠着矮几坐吧。比起屋里,这边树荫下反而更清凉,咱们可以自在地聊聊。长政,你劝老人家坐矮几呀。”
“是!……老先生,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您就接受了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石舟斋这才起身,换了个地方坐下。
家康也学过剑道,也见过不少号称达人的人。
以他的眼光和阅历来看,石舟斋身上毫无霸气和炫耀之气,那种淡然质朴纯粹的风范,甚至让人怀疑这就是上泉伊势守去世后世上的剑道名人了。
不过,家康反倒正是因为其毫无霸气的样子,而倾心不已,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名人啊。”
“我派使者不远千里,劳烦您这上了年纪的身体前来,说实话,在江户的嫡子秀忠,正在寻求一位好的剑术老师。冒昧问一下,您有没有意愿到德川家做随身的侍从呀?虽然之前通过长政,已经大概了解到您可能不太愿意这类事,不过我还是想再问一次……您意下如何呀?”
家康很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对此,石舟斋由衷地低头行礼,满脸感激之色,回应道:
“您这话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呀,我这把老骨头,即便想要效力,也不过是个没什么用处的老朽了。而且我这人现在做事也有些慵懒懈怠了,连出仕的心思都没有了。——不过,但愿在我带来的这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当中,万一有能入您法眼的,还请您提携一下。其实,我这次正是为了这个请求,才主动跟着长政大人的引领前来的呀。”
已然清楚自己年事已高、时日无多的石舟斋,肯定是一心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这些雏鸟般的孙子、儿子推向世间呀。此刻他对家康说的这番话,没有任何修饰和浮夸之词,不过是很平实的请求罢了,然而,在这平淡的言辞之中,却饱含着慈父的大爱以及那种恳切的情感。这份真心溢于言表,而家康自己也时常挂念着爱子的将来,所以对石舟斋的这份心思是再明白不过了。
“嗯,我明白了。”家康用力地点点头,说道,“这三位不愧是柳生家的儿子、孙子呀,看着都是面相和善的好青年,那么,石舟斋呀,我想问问你,希望我推举这三人当中的谁,来做我儿子的老师呢?”
“说到底,他们还都年轻,说是做老师什么的,怕也是有些冒昧了,不过要是您愿意的话……”
“谁都行,你说说看。”
“要是能让五儿子宗矩跟随您,那便是再好不过的缘分了呀。”
“宗矩呀。”
家康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坐在石舟斋矮几左边的两个年轻人。
被家康注视着,宗矩像是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不过他旁边的哥哥五郎右卫门,沉醉在这树荫下的微风以及那悦耳的蝉鸣声中,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打起盹儿来了。
而且,守在石舟斋右侧的孙子兵库,则微微眯着眼,毫无顾忌地只盯着家康的脸看呢。虽说都是同一对父母所生,可这三人的性格却是各有不同啊。
五郎右卫门打瞌睡,兵库毫无顾忌,石舟斋就好像认可这就是年轻人真实的样子一般,并没有加以责备。
家康也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也并没有因为这些就贸然去怀疑石舟斋的家教。
“宗矩多大了呀?”
“二十六岁了。”
“既然你推举他,那在这三个人当中,你是认为宗矩在剑道上的造诣是最高的吗?”
“不是的。”石舟斋赶忙回答道。
“当着本人的面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好,不过要说剑术的高低,在这三个人当中,宗矩恐怕是最弱的。”
“嗯……是最不成熟的意思吗?”
“说不成熟可能不太恰当,不过确实是较弱的。但是我石舟斋教导宗矩的,并非只是一味追求强大的剑道。而且,从宗矩的性格来讲,他也不适合那种只追求强大的剑术。”
“那么,宗矩擅长的是什么呢?”
“是治国之剑。”
“治国之剑……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用来治理国家的剑呀。是爱护百姓、招来太平的经世之剑。”
“剑还有这样的品德吗?”
“因为这不是术,而是道呀。——既然已经是道了,那圣贤的心意、禅的要义、经世的要点,都包含在这其中了。”
“这么说,就跟学问差不多呀。”
“学问是以理念为基础,大多依靠人的智慧,而剑是以亲身领悟的实相为主,在解决生死问题之后,仅凭实践才能入道。所以,君主即便运用这个道理来治国经世,靠知识得来的和通过亲身领悟实相而得来的,在展现出来的治国之道上,想来是会有很大差别的。”
“我明白了。”
家康豁然开朗,抬起眼眸,凝视着树梢间那湛蓝的夏日天空。
“原来如此……嗯,原来如此。我算是明白了。宗矩的品性大致也能从你这话里推测出来了。那从今天起,把宗矩送到江户的秀忠身边效力,我没什么意见了。”
“万分感谢您能接纳他呀。宗矩,你也快定下心来呀。”
“是。”宗矩明确地回应着,不过对于这落到自己身上的重大责任,到底能不能很好地担当起来,他脸上还是难以掩饰地露出了些许不安之色。
“到那边的茶屋去吧。……咱们喝点茶什么的。为这值得庆贺的主从缘分。”
在家康起身离开矮几的时候,五郎右卫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却又装出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一本正经的样子。




第六节  温室里的竹子

二十六岁时,宗矩第一次离开老父亲的身边,开启了“效力”的生涯,踏入了这世间。
就在他刚满三十岁那年的六月,宗矩跟随主君家康的军队,为讨伐上杉景胜,作为一名旗本,正在野州小山的军营中效力。
“柳生大人,柳生大人。主君传唤您呢。快点儿——”
被一名近侍招呼后,宗矩不知何事,赶忙朝着家康的营帐跑去。
家康正拿着让文书代写并已确认过的一份文书,放在膝上,身子靠着矮几,看到宗矩的身影后,把手里的那份文书递给他,说道:
“拿着这份文书,你马上离开军营,火速赶回你家乡大和国的柳生谷去。具体情况都写在这上面了。只是……许久未见,不知石舟斋身体是否安好,你回去好好照顾他,把我家康的问候也一并转达给他呀。”
“啊……那我岂不是没法参与这难得的会战了?”
“别多问了,赶紧回去就是了。”
“可是……就我一人被从攻打上杉的军营中命令回去,等我回到家乡见到老父亲,该怎么说呀。要是因为我有什么不妥之处才被责令离开军营的,那我觉得还不如自尽了,也好让老父亲心里好受些呢。”
“哈哈哈哈,你有疑虑也是正常的,不过这不是关乎你个人的事。什么都别多说,回去把文书交给石舟斋就行,照做便是了。”
宗矩无奈地退下,当天就急忙往大和国赶去。——然而,在途中来到近江国的时候,他了解到了事态的真相。
上方的局势已然发生了巨大变化,变得极为险恶。石田三成、小早川秀秋、浮田中纳言以及其他反德川的联盟,看到家康前往野州导致兵力薄弱,突然间活跃起来,想趁此机会把大坂城以外的关东势力一网打尽,大规模的军事调动已经在京都、伏见、近江、美浓等广大地区展开,其先锋部队已然在关原的一端,带着一种非同寻常的、关乎“天下局势分水岭”的气势蓄势待发了。
宗矩也明白了,从小山军营被召回的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很多大小名也都纷纷回国了。只见城中有不少单身的、没带什么行李的藩士和浪人,都行色匆匆地不知往哪儿赶去。
“看来这是一份很重要的文书呀,要是回去晚了……”
宗矩日夜兼程,快马加鞭,心急火燎地往家乡柳生谷赶去。
自从在鹰之峰分别后,宗矩已经有四年没见到父亲了,也不知道父亲变成什么样了。不不,平日里父亲就很注重保养,上了年纪说不定反而越发硬朗健康了呢。
宗矩的心思被公私两方面牵扯着。——他也很挂心主君托付给自己带给父亲的那份文书的内容。
“呀,这不是叔父大人吗?”
兄长严胜的儿子——兵库,正好不知从哪儿回来了,在那和从前丝毫没变的小柳生城的坡道大门外,一看到刚下马的宗矩的身影,就又惊又喜地跑了过来。
“哟,兵库呀,长这么大了呀。都二十二了吧。嗯,真是一表人才……。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呢。”
“叔父大人您也变了不少呀,变得更健壮了呢。祖父大人要是看到了,该有多高兴呀。”
“父亲大人身体可好?”
“没什么变化,近来他很喜欢静静地看书呢。”
“啊……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些。兵库,你先去通报一声,就说宗矩回来了。”
“是!”
兵库便朝着内院跑去了。
宗矩来到外院的玄关处,家人们一得知是少爷回来了,那些一直侍奉的家臣和仆人们都来迎接他,热闹得很,对他关怀备至。
“哟,助九郎身体也挺好呀。庄兵卫头发都白了呀。呀,五平太也在呢。”
宗矩沉浸在这熟悉又亲切的氛围里,把斗笠交给家臣们,让他们帮忙拍打衣服上的灰尘,正解着草鞋鞋带的时候,一个家臣急匆匆地从里面跑了出来,大声说道:
“请稍等一下!这是老爷的吩咐!”
一听说是父亲的吩咐,而且从那个家臣说话的语气里,宗矩感觉到了一种严肃的意味,他赶忙站起身,等候吩咐。
来传达石舟斋命令的那个家臣,虽态度严肃,却也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情说道:
“老爷吩咐了,没有得到许可,不能脱了草鞋就进屋。有话就在中门的墙这边说,您绕到后院的边界那儿去吧——老爷是这么交代的。”
“谨遵吩咐。”
宗矩依照父亲的意思,把刚解开的草鞋鞋带又重新系好,沿着庭院,朝着中门的方向绕过去了。
中门的门扉只开了一扇,石舟斋就站在门里边。虽说听兵库说父亲没什么变化,可在阔别四年后宗矩的眼中,岁月留下的痕迹还是太过明显地显现在父亲的身上了。
他一眼望去,心里一紧,赶忙强忍着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在门外坐下,行了一礼,说道:
“在下是宗矩……自与您分别后,平日里在大御所大人的营帐中侍奉,平常也在江户的秀忠大人身边效力。从那之后,一直忙于奉公之事,都没能到您跟前尽孝,疏于问候的罪过,还望您能原谅。”
他越这么说,越能明显地看到老父亲的脸色变得不悦起来。不,就好像是雕刻在岩石上的那些威严的巨像一般,只是展现着冷峻严肃,宗矩心中涌起的那种父子间的温情,在父亲那雪白的眉毛上一丝都看不出来。
“宗矩,你回来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老父亲对阔别四年的儿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简短的一句。
“是!……刚刚忘了说,其实我是带着大御所家康公的一封书信,从野州小山的军营急忙赶回来的。”
“那么,你就是个信使了?”
“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遵照吩咐,让我赶紧回柳生这边来。”
“哎呀呀,看来你平日里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没什么用处的人呀。——如今正是一兵一卒都至关重要的时候,是风云突变的非常时期。——可惜呀,要是个能派上用场的男人,从主君的营帐里被派出来,怎么会只是当个信使呢。”
“我确实没什么出息……但不管怎样,请您收下这封书信吧。”
宗矩从怀里取出书信,捧到老父亲面前,可石舟斋依旧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一脸苦涩地反复说道:
“虽说如此,自从你出去效力,到现在也才四年,没能帮上什么忙也是情有可原,可对为父而言,平日里疏于问候的歉意都没有吗?连效力是怎么回事都还没弄明白吗?……其实,从把你送去效力的那天起,我石舟斋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只是想着我养育成人、推向世间的一个人,在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尽一点力……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担忧呀。”
“是宗矩的不是,请您原谅我。”
“既然受托带着家康公的书信回来,那你不就是德川家的使臣吗?为什么还像个普通家臣一样,一副回到家就欢天喜地的样子呢?而且,来到我石舟斋面前,还把手撑在地上行礼。——连主命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是岂有此理。”
“……是。”
“站起来——重新以德川大人使者的身份进来吧。这里虽是庭院门口,但我石舟斋所在之处便是隐居之所,就不拘那些礼节了,请进吧。”
老父亲亲手打开左右两边的门,把作为使者的儿子迎进了屋内。
家康的书信中告知了上方形势的急剧变化,信里提到,柳生家也要在此时尽可能地紧急召集兵员,在关东军队出发前,火速赶到战场与之会合、协同作战等等相关内容。
石舟斋读完信后,对宗矩回应道:
“已清楚知晓书信的旨意了。”
接着又说道:
“辛苦你了。信使的任务你已经完成了。既然你已完成使命,那就慢慢卸下旅途的行装,去和大家见见面吧。”
这才第一次对宗矩表示了慰问。
当晚,石舟斋把一族人和家臣们都召集起来,公布了家康的这封书信。本来石舟斋自己也有着虽年事已高,但仍想出阵,参与这场旷古大战的意气。
“那么,我们也能参加这次会战了吗?”
这场酒宴更像是一场振奋人心的聚会,人们在相互敬酒的间隙,纷纷激动地议论着。许久未曾派上用场的大腿肌肉都隐隐作痛,一直潜藏在深处、只是默默锻炼着的臂膀也跃跃欲试了。
“……这会儿,只有兄长五郎右卫门没见着呀,他怎么样了呢?”
宗矩从刚才就对此感到疑惑了,可不管是老人还是兄弟,都对五郎右卫门只字未提,所以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宗矩回想起当初在父亲石舟斋的陪同下,在鹰之峰的山脚下第一次谒见家康时——自己、兵库以及兄长五郎右卫门三人一起拜见的情景,一边回想着当时的情形,一边环顾着不见兄长身影的众人,心中涌起了一丝落寞。
“嗯,五郎右卫门呀……关于他,恐怕家臣当中还有不知道情况的呢。正好趁现在,给大家讲讲吧。”
石舟斋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像是心中伤痛的神情,不过实际上,他说出了直到那晚都未曾公开过的四儿子五郎右卫门的下落。
在五个儿子当中,唯独五郎右卫门,是就连石舟斋都管束不了的人。与其说他不受常规约束,倒不如说他有着超乎常规的大气魄,平日里甚至还毫不避讳地如此自夸呢。所以,以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偏僻的柳生谷直到壮年。他很早就离开家,在各国肆意游历,近来,只听说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在金吾中纳言秀秋的小早川家效力了。
“一家人里,偶尔出个像他那样与众不同的人也好呀。——像宗矩这样的,太过中规中矩了呀。”
说完这些,石舟斋像是在喃喃自语般感慨着。
“中规中矩的竹子”到底是个什么比喻,家臣们一脸不解,不过被这样形容的宗矩,似乎是明白其中意思的,一脸羞愧地低着头。
小时候,父亲石舟斋站在道场,亲手拿着木剑训练儿子们,每次训诫时,总会说:
——当温室里的竹子,可不行啊!
宗矩现在又想起了这句话。
因为宝蔵院的胤荣常常吹尺八,有一次,胤荣借着尺八的事儿说道:
“您府上孩子众多,要养育孩子呀,得把他们培养成像朝北生长的竹林里的竹子那样才行啊。”
石舟斋听了这话极为赞同,从那以后,这话就成了他时常挂在嘴边对孩子们说的话了。
胤荣所说的关于尺八的事儿是这样的: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为了制作尺八去寻找好竹子,经过多年尝试后发现,最终,在土地肥沃、日照充足的朝南竹林里生长的竹子,从来没出过一根能制成名管的竹子。
与之相反,土地贫瘠,冬天饱受冰霜欺凌,从一出生就是幼竹时起,就在寒风中艰难生长的朝北竹林里的竹子,当然,其中也会有连做笛子都不行的倔强竹子,但众多有名的竹管可都是出自那里生长的竹子——说的就是这么个事儿。
“在老父亲眼里,我依旧是那温室里的竹子吗?”
宗矩羞愧不已。
今年都已经三十岁了,成为了德川家麾下的一员,领受着三千石的知行,正效力奉公的自己——不由得感到惭愧万分。
而且,他觉得自己太不孝了。
因为石舟斋心里虽然很明白尺八那个例子所蕴含的道理,可作为养育孩子的父亲,却总是忍不住把孩子往朝南的竹林那种环境去培养——这其中包含着平日里的反省、苦恼以及对子女的深厚情感呀。而今晚——看到已经三十岁的儿子,心里仍暗自为把儿子养成了温室里的竹子而透着悔恨,宗矩察觉到父亲的这份心思后,不禁觉得:
“肯定还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呀。——父亲还在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呢。”
他不禁自责起自己天性中的不成熟来。
和宗矩相比,兄长五郎右卫门的特质则完全相反。他很早就才能出众,在族中脱颖而出,甚至隐隐有着对老父亲的剑术都不太放在眼里的那种气势。只是,兄长不仅离开了父亲身边,这次还身处西军一方的猛将小早川秀秋的阵营之中。不用说,和要参加东军的石舟斋、宗矩他们,已然成了敌对双方了。
初次听闻此事的家臣们,看着石舟斋的面容,想着“老爷心里该有多难受呀”,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平日里老爷就如秋霜般严厉,可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作为父亲,比起世间其他父母,在对待子女方面,内心深处也有着柔情的一面呢。
在那之后的几天——
许久未曾在这座古城里听到的铠甲、具足的碰撞声,叮当作响地汇聚起来,列成阵队,伴随着旗帜、长枪的寒光以及战马的嘶鸣声,朝着美浓的战场进发了。
在这队伍当中,有一位今年七十二岁、双眉如雪的老将,格外引人注目,引得沿途送行的领民们纷纷投来目光。




第七节   冰之缘

九月十九日,关原之战拉开了帷幕。
宗矩向家康恳切请求道:“父亲年事已高,恳请您允许我代替父亲,率领柳生家的人马,吩咐我担当先锋之任吧。”家康应允了他。
那是在家康率领东军的大部队从野州小山折返,推进到三州的池鲤鲋之时,宗矩提前赶到那里迎接的时候发生的事。
大战结束后,天下局势归于德川家掌控,宗矩也参与到论功行赏之中。
他被封赏了柳生本家领地两千石,紧接着第二年,又增加了一千石。
而且此前,他不过是德川秀忠身边的近侍,只是个陪练的角色,然而此后,他明显得到重用,被任命担任将军家兵法师范这一重要职位,还被授予了但马守一职。
就这样,他首次在江户建立起了家族,奠定了江户柳生家的基础。
看到踏入世间的儿子有了这般前程,石舟斋似乎也才第一次露出了“……嗯,能当上但马守,也算可以了”这样安心的样子。
不过,在这几只离巢闯荡世间的子女当中,也有命运悲惨的。但马守宗矩的哥哥——四儿子五郎右卫门便是如此。
原本五郎右卫门从幼年起,就有着不受石舟斋规矩束缚的豪放性格,后来在各国游历期间,就听说他在小早川金吾秀秋家效力了。
关原之战时他应该也在战场上,有一阵子,是身处与德川家对阵的西军之中,在战斗中途,又转投到背叛了己方石田三成等人、成为关东军一翼的秀秋麾下。
然而,五郎右卫门无论是对石舟斋,还是对弟弟宗矩,都再也没露过面。
在那之后,庆长七年——
小早川家覆灭了。他也开始四处流浪,后来投靠到伯耆国横田内膳所在的饭山城,可偶然间,那内膳被身为主要将领的中村伯耆守杀害,饭山城也被伯耆守的人马包围了。
五郎右卫门当时就在城内,为了营救内膳的儿子主马助,完全出于道义,面对敌方的大军奋勇作战。
城在庆长八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沦陷了。当时他在城破之际的英勇表现,一度在当时的中国地区(日本地名)的武士们当中传为佳话,引起了轰动。
五郎右卫门身着火红的铠甲,手持半具足从城中杀出,挥舞着大刀,在力竭倒下之前,据说斩杀了敌方多达十八名披甲戴胄的武士,最终战死沙场。
因为他平日里就对新阴流的古招式“逆风”刀法颇为得意,所以当时战斗的英姿显得格外勇猛。他的侍从森地五郎八也英勇作战,最终战死。
他的豪迈英勇之举,一下子让柳生流的名声在日本的中国地区响亮起来。——然而石舟斋即便后来听到了这些传闻,成了柳生谷人们的谈资,也只是黯然神伤,丝毫没有喜悦之色。
“他的剑术,并非我的本意。不过是体现了柳生流剑术某一方面的强大罢了。切不可效仿五郎右卫门啊。”
石舟斋反倒这样说着,告诫周围的年轻子弟们。
长子严胜早早就遭遇不幸,他的儿子久三郎在朝鲜之役中战死了,次子久斋、三子德斋两人都遁入了佛门,四儿子五郎右卫门也客死旅途,步入老年且已出家的石舟斋身边,终于变得落寞起来,透着一股孤寂的气息。
传承血脉的希望就寄托在了五儿子但马守宗矩一人身上,可他常住江户,偶尔传来的音信,成了石舟斋仅有的慰藉。
在七十六岁那年的八月吉日。
他似乎独自一人焚香静坐着,在撰写长篇的剑术奥义之书。
不过,他将其深深地藏在箱底,不给别人看,到了第二年又重新把自己这一代的功夫以及体验的精髓记录下来,在那年年底,又再次针对晚年领悟到的吹毛剑相关内容进行补充书写等,可到了次年春天,他在长篇书卷的末尾题上跋文,就此结束了这项工作。
“兵库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时不时地向家人询问着。
大概在那个时候,他似乎已经暗自对自己的天命有所预感了。嫩绿的新叶,在这一年的夏天,也静静地开始环绕着山城的这一处山庄了。
石舟斋把孙子兵库利严当作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到了恨不得时刻放在眼前的程度。
不管是从血缘亲情上,还是孙子那天生的剑术资质来看,他都把这个孙子视为“我们家的至宝”,格外珍视。
所以平日里,他常常说道:
“就算别家来求,哪怕给的俸禄少一千石,你也绝不能去出仕呀。”
可见他对孙子的看重程度。
肥后国的加藤清正通过与石舟斋关系亲昵的黑田长政正式来恳请让兵库到自家效力的时候,石舟斋原本是一口回绝说“除非给一千石”。然而清正考虑到家中其他家臣的情况,回复说表面上给五百石,实际内部按一千五百石、以客卿的待遇来迎接,给出了超出要求的优厚待遇,石舟斋便说道:
“既然您如此看重我孙子的才能,愿意给出这般待遇的话……”
于是就把一切事宜托付给长政,把兵库派往肥后了。
不过在那次交涉的最后,石舟斋还向清正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
“兵库这孩子呀,天性上并不是那种会懈怠奉公之事的人,不过毕竟还是年轻人,难免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所以即便他犯了错,希望您能饶恕他三次死罪。”
由此也能看出石舟斋对兵库是多么热爱了。不过话说回来,清正能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还以客卿之礼迎接兵库,其热情和大度也是非同一般的呀。
兵库利严去肥后那年是二十五岁,在肥后待的时间不长,仅仅两年就辞去了加藤家的差事,随后便从九州、日本的中国地区一路游历到北陆地区去了。
到了这一年,他二十八岁了。之前的消息说他会在四月左右回到柳生家,可到了五月没见人回来,六月也快过去了,还是没见踪影。
“兵库……还没回来吗?”
石舟斋卧病在床,已经卧床不起了,却越发翘首以盼,心心念念就等着孙子回来。
“我刚回来,我是兵库呀。”
初秋时节,这久违的声音在柳生家响起了。
石舟斋那高兴的样子自不必说。
×  ×  ×
一天,秋日里天气清爽的午后。
“兵库,到这边来。”
石舟斋离开了病床,换好衣服,漱了口,洗了手,把孙子兵库叫到内室里来。
“您身体怎么样了?”
“感觉挺不错的。不过我这把老骨头就像枯木了呀,再也等不到花开的时候了,大概就在秋末,或者这个冬天了吧。”
“您怎么说这样的话呀……”
兵库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已然二十八岁了——而且是有着能被许以一千五百石俸禄这般才能的优秀武士,可在从小就格外疼爱他的祖父面前,终究还只是个孙子罢了。
“别哭那些傻眼泪了……”
石舟斋虽然嘴上责备着,脸上却也透着一丝哀愁。人活于世,和谁分别都会有这种难以避免的伤心呀。
“今天我要重新把一样东西传授给你。”
他把自己亲笔书写的“柳生流印可”长卷,连同曾经自己从上泉伊势守那里得来的“新阴流相传之书”“新阴绘目录”这三样,全都交给了兵库。
“我这一族里晚辈众多,可看样子能把这些派上用场的,也就只有你了。你要终生以此为鉴,不可懈怠呀。剑道修行可不只是你一个人、一辈子的短暂之事,要广泛地惠及后世众人、对国家有益才行呀。正因为肩负着让后人受益的责任,所以这担子很重啊……拜托你了,兵库。”
江户的但马守宗矩接到老家传来的急报后,向将军家告假,沿着落叶纷飞的晚秋驿道,匆忙往大和国赶去。
突然病情加重的石舟斋在病床上转动着眼眸,喃喃说道:
“宗矩大老远地能赶回来吗……”
那话语里透着仿佛对不住将军家的意思。
在枕边,门下的木村助九郎、庄田喜左卫门、出渊孙兵卫以及其他众多亲传弟子都在守护着。
这些人也都分别在纪州家、仙台家、浅野家等各处出仕,各自都已开宗立派了。
“没什么可挂心的了。”
石舟斋看着从自己这棵大树主干上分出去,成长为枝、叶、花、果的一门子弟,反倒显得很欣慰。
各家的来访、诸侯亲自来探望的情况也从未间断过。
泉州的泽庵等人前来探望的日子里,病房里甚至都能听到谈笑声。奈良的宝蔵院胤荣比他早十几年就已经去世了。
冬天临近了,进入了极寒的时节,病情也越发严重了。
有一天,石舟斋卧病在床,把宗矩一人叫到枕边,问道:
“你知晓‘见国之机’的含义吗?”
宗矩恭敬地请求教诲,石舟斋说道:
“‘见国之机’就是通过兵法,去洞察一国的形势。以剑道原理为基础,知晓经世治民的要点呀。”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
“你平常在将军家,是以怎样的心态,来传授剑道、担当师范一职的呢?”
宗矩回答道:
“是以能治理天下的兵法来担当此任的。”
石舟斋听后很满意,微微点头,大声说道:
“平民学习它就能修养自身,君子学习它就能增进学识,王侯学习它就能治理国家——从平民到王侯、君子,这其中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呀!”
说完,静静地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你没什么可忧虑的了,我这下放心了。”
即便到了眼看着可能就是今天或者明天就不行了的状态,石舟斋去厕所也从不让人搀扶,总是拄着留有自己手泽的细竹拐杖,从病房的湿滑走廊往后院厕所走去。
那时正值十二月的极寒天气,伊贺边境的群山飘起了细雪,怎么扫也扫不完,走廊边积了一层又一层。木板走廊冻得像镜子一样光滑,大家走在上面动不动就滑倒受伤,周围的人每次看到石舟斋在那行走,都替他捏一把汗,可石舟斋却一次都没滑倒过。
“都病成那样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
石舟斋听到人们的疑惑,在那如枯叶般消瘦的脸颊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
“在结冰的走廊上行走,去往后院厕所的过程中,我苦心钻研,发明了一种‘浮身之法’,也可称作‘浮身之太刀’。真想拿上刀,展示给宗矩和兵库看看啊……”
就在那个夜晚过后,天色渐亮之时,最终,他七十八年的人生,在积雪深厚的柳生谷的清晨,静静地画上了句号。不,应该说是带着他所留下的功绩,在永恒中圆满地往生了。
在已然知晓死期将至,甚至直到临死前的数天,还拄着拐杖在结冰的走廊上钻研剑道功夫的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名人呀。多么令人钦佩,多么尊贵啊!秉持着这样的心,无往而不利。
(完)
原载《讲谈俱乐部》1940年9月至194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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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8 13:05: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林崎甚助

一看到母亲的样子,林崎甚助的眼眶就不由自主地发热了。
在他看来,这世上最不幸的人就是母亲了。
“要怎么做才能让母亲开心呢?”
从刚刚懂事的时候起,甚助小小的心里就有了这样的想法。
偶尔,不知受到什么触动,当那落寞的母亲露出仿佛要笑的样子时,
“母亲笑了呀。”
那一天,他就能开开心心地玩上一整天。
到了十二三岁的时候,这样的想法变得越发强烈了,他开始思考:
“这是为什么呢?”
他开始留意自己做什么事的时候,母亲的脸上会露出高兴的神情。
“是读书读得好的时候,还有拿着长刀把树砍得很利落的时候。”
少年林崎甚助从那以后更加大声地读书,出门后,就拿起对当时的他来说过长的长刀,跳起把一丈多高的树梢砍落下来。
母亲有时会站在陈旧的土墙门外,脸上露出微笑。
他的母亲也是个十分美丽的人,年纪还很轻,名叫榆叶。
榆叶是个年轻的寡妇。祖上是当地土豪出身的家宅,坐落在羽前的大川最上川的沿岸,甑岳山的山脚下。距离山形有十多里地,在盾冈的城堡往北一里地,一个叫土称林崎的村落里。
这一带地方,都在足利家的管领斯波氏分支的最上一族的势力范围之内。甚助的父亲,也曾是最上家的臣子。
从上杉谦信所在的越后本庄沿着最上川逆流而上,能到达最上领地的东根城堡小镇,另外,越过黑伏岳山和高仓的山路,一路就能通往伊达家所在的仙台。与武力强盛的邻藩接壤,连年战乱不断。
甚助一直深信:
“我的父亲,是在战斗中死去的。”
这对于没有父亲的少年来说,哪怕只是一种小小的骄傲。
然而有一次,当甚助和其他少年一起,对着从盾冈城堡小镇来到村落的马贩子牵来的马搞恶作剧时,其中一个马贩子扬起拳头,对着逃跑慢了些的甚助在后面吼道:
“这小鬼!再敢这么使坏,就跟你爹一样,小心哪天被人暗杀,死得很惨!”
那声音仿佛直直地刺进了甚助的心底,让他脸色煞白,吓得逃了回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了。

长刀这种武器,属于战时所用的器具。平常所佩的刀太短了,所以一旦遇到情况,就把常用刀的刀柄换成尺寸更长的特殊刀柄,然后提着它奔赴战场作战。
它还有个别名叫长卷。
其尺寸大致是在三尺长的刀身基础上,配上二尺二、三寸长的刀柄。要是刀身超过三尺的话,也有配上三尺长的刀柄的情况。
林崎甚助生于天文十六年,在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正好赶上永禄年间,正是战国的英雄们在各个州郡称霸的时期,所以长刀极为流行,不光在战场上,就连平日里也有人提着它走路。
织田信长在那个时候,让自己的步兵队全都配备刀长三尺、刀柄四尺的长刀,然后冲击敌方阵地,总是能纵横驰骋地对敌方一阵进行刺杀攻击,将其冲垮。不过,在那之后没多久火枪传入并在全国普及开来,后来战术编制就变成了第一阵火枪队、第二阵长刀队这样的形式,总之在甚助年少的时候,哪怕随便往杂物间里瞅一眼,都能看到一两把生锈的长刀随意地丢在那里,可见它是一种普及程度很高的兵器了。
甚助用惯了的那把砍柴刀,好像是父亲那时候从战场上成捆缴获回来的其中一把。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母亲榆叶对他说道:
“捡枯树枝那是普通百姓家孩子做的事,你呀,去用长刀把树梢上的树枝砍下来。哪怕那树梢高得长刀和你身高都够不着,你也用心跳起来砍试试。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那站在主公跟前,在战场上可没法立战功呀。”
从七八岁左右的时候,甚助就开始按母亲说的做了。只要不下雨,就像每日功课一样,母亲就会吩咐:
“甚助,去砍柴呀。”
要是砍得好,在远处看着的母亲就会露出微笑。因为这份喜悦,甚助砍树的目标也越来越高,他把长刀别在腋下,仰望着树梢不断挑战。

在那个据说从大同年间就存在的村落里,有一片最古老的杉树林。那里供奉着熊野神社,村落的名字也被直接称作林崎明神。
祢宜山边守人独自住在神社旁的小社屋里,平日里只与杜鹃、佛法僧等鸟儿的啼鸣声为伴,只要看到甚助的身影,就会故意弄出木屐走路的声响走出来。
他会包着麦饼、麦芽糖之类的点心,凑过来说道:
“甚助,吃点心呀。”
然后摸摸甚助那像鸟巢一样乱糟糟的头发,聊上几句,对守人来说,这似乎就是一天之中与人交谈的唯一时刻了。
然而,偏偏就在那天,甚助却摇着头说道:
“点心,我不要。”
还又重复了一遍:
“不想吃。”
他把长刀放在一旁,在破旧的鸟居下面坐下,眼神呆呆地望着天空,看都不看那点心一眼。
“这样啊。”
守人有点无奈。
他探着头问道:
“甚助,你这是怎么了呀?这段时间,都看不到你爬到树梢上漂亮地砍树枝的样子了呢。”
“叔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呀。——这段时间,不管我怎么去砍树,以前能砍到的那种高度的树梢,现在突然砍不到了。”
“这挺奇怪的呀。”
“所以呀,我都开始讨厌砍树了。……可是,要是不砍给母亲看,母亲就不会对我笑了。”
“甚助,你都已经十四岁了呀。这段时间,也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了呢。”
“没意思呗。”
“是心里开始有想法了吧。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跟别人说的心事呀?”
“嗯,也不是没有。”
“就是因为这个吧。你跟我讲讲呗。”
“神官先生。”
甚助突然站起身,扑到守人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呀,哎呀,男子汉可不能这样呀。”
“我的……我的父亲,不是在战斗中死去的吗?神官先生您年纪大了,就算是我还是婴儿时候的事,您也应该知道吧。您快说说,说说呀。我保证,不会跟别人说的,您就跟我讲讲实情吧……”
守人也抬起了眼眸,麦浪翻滚时节的白昼里,鸟儿的鸣叫声格外清脆。

在祢宜山边守人的带领下,甚助回到了家。
听守人说了些什么之后,他的母亲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眼神看着自己的孩子,说道:
“去漱漱口,把手洗干净,然后到佛堂来吧。”
甚助便按照母亲说的,整理好仪表,随后走进佛堂,只见母亲和守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祖先牌位前的佛灯正亮着。
“今天要跟你讲一件之前从未说过的事,其实,你的父亲,是被人杀害的。”
母亲用如水般平静的声音告诉了儿子,她并没有哭,然而,甚助却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到了比哭泣更沉重的东西。
母亲就此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当初年轻美丽的她,本身就是丈夫横遭不测的一个原因吧。
不过,大致的情况,知晓详情的守人像是斟酌着词句一般,讲给了甚助听。说是甚助出生那年的事,那肯定就是天文十六年的事了。
是在盾冈藩祖的菩提寺稍微往下一点的手町十字路口,被一个叫坂上主膳的武士杀害的。至于原因是出于意气还是别的什么,等你再长大些自然就会明白,详细的真实情况,等你母亲有机会的时候,也会告诉你的,守人这样说道。
“明白了吗?”
“明白了。”
甚助在那里并没有哭。
他独自站在开着青白栗花的马厩旁,用手揉了揉眼睛。据说父亲林崎重成曾经骑过的那匹马也老了,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去了。

刚举行过元服仪式、年仅十五岁的甚助,一心想要追寻什么,踏上了旅途。
当然,这是得到了母亲许可的。
在那个战乱频仍的世道里,年轻的母亲送别对世间还一无所知的年少儿子,显得十分坚毅。而那一年正好是川中岛大战的次年。
“大胡城在哪里呀?”
来到上州的甚助,去寻找那里的城主上泉伊势守秀纲。
“已经没有城了哟。”
当地的人说道。
“伊势守大人也已经去京城了哟。大胡城去年就被上杉军攻下了,现在只剩下石墙和烧焦的木桩了。如今在那里的,是上杉家武士们的营地呢。”
听到这样的回答,甚助失望地朝着常陆国去了。松本备前守作为大永年间的人物,是鹿岛神流中兴的祖师,还有天真正传神传流的开祖饭筱长威斋也都早已是遥远的古人了,不过听说他们都是常陆国出身。而且附近住着当地的土豪冢原土佐守卜传,他也听说了卜传住在那里。
然而,等他前去拜访的时候,那个卜传却“外出游历了”,并不在家。
在那战云密布的时代,人们就像流云一样,在各国来来去去。武者尤其以游历为生活方式,修行就在这四处游历之中。
像上泉伊势守秀纲呀,冢原土佐守卜传之类的人,哪怕是在野外,毕竟是当地的豪族,也会带着四五十个弟子家臣,让小姓把鹰架在拳头上,骑着换乘的骏马,威风凛凛地四处游历。
不过,也有只戴着一顶斗笠、佩着一把剑,就算遇到阵雨,连换的干衣服都没有的武者。
在这繁杂的时代潮流当中,甚助也是其中独特的一道风景,可谁也没对他起疑。没人看得出这个年少的小修行者心里怀着为父报仇的念头,还有着对未来的远大志向。
四年过去了,甚助回来了。
母亲的面容还是老样子。
很快,祢宜山边守人就来了。就跟当初离开家时一样,甚助坐在佛堂里,在母亲和守人面前双手伏地行了礼。
“修行有收获了吗?”
母亲问道。
“这四年也算没白费。”
“仇人的消息呢?”
“大致都了解了。”
“在哪里打听到的呀?”
“就像母亲您说的那样,他果然住在京都,好像藏在松永久秀大人的宅邸里面呢。”
“藏在显贵人家那里,确实是没办法接近呀,所以你就回故乡来了吗?”
“不是的,要遇到坂上主膳倒也容易,不过要打败实力强劲的主膳,绝非易事呀。”
“是还对自己的本事没足够的信心,所以才这么说的吗?”
“我觉得要战胜敌人,首先得了解敌人。坂上主膳在那之后逃到京都,虽说风评不太好,但他的武勇能被松永久秀看重并招揽,就可见一斑了。前些年,久秀袭击室町的御馆,弑杀将军义辉公的时候,坂上主膳在战场上的表现,据说那可是勇猛无畏、旁若无人呢。虽说他是个恶人,但就像当初在最上家时就声名远扬的那样,他可是有以一敌千的本领呀。像我这样年少的人,细胳膊细腿的,怎么可能打败他呢?”
母亲静静地听着儿子的话,眼睛一眨不眨。
守人则说道:
“嗯,真是长大了呀。果然旅途的经历能教会年轻人处世之道呢。”
说着,不禁感叹起来。

永禄十一年,在他二十二岁那年的春天。从二月中旬左右开始,一直到五月末,整整一百天,他都没在家里睡过觉,也未曾解开过衣带。
林崎明神的神殿周边,除了正午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些许光影的时候,白天都是昏暗的。祢宜山边守人所住的社屋厨房那儿,一到黄昏,就会有一碗粥放在那儿,那便是甚助的食物了。天亮后,又会有一碗放在盆里摆在那儿。
守人不露面,尽量不让自己被看到。当然,母亲榆叶也不会靠近这里。
这里如今既是熊野权现的圣地,对林崎甚助来说,也是一处超脱生死的剑道道场。
他发下了百日闭关修行的誓愿。
除了早晚从守人那儿得到的一碗粥,他什么都不吃。刚开始的七天、二十七天的时候,还颇有锐气,可到了五十天、六十天的时候,身上的肉开始消减,眼眸愈发清澈,皮肤虽带着污垢却如白蜡一般苍白。
“喝!”
“诶哟!”
异样的声音在杉树林中回荡着。
在有月光的夜晚,在有风的白昼。
“诶呀——咝!”
在神殿的前庭,他把三尺多长的长刀用皮绳系在腰带上,凝视着月光下地上自己和影子。
轻抚皮绳腰带,左手握住刀柄护手处,右手轻轻拍打着刀柄。
一瞬间——
上半身弯折,从全身毛孔中迸发出冲破喉咙的喊声。
一挥刀,斩断气流。
而那时,那斩断风或影子、划过天空的大刀,已然被吸回他腰间的刀鞘之中了。肉眼几乎都看不清那瞬间的剑招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这样的动作,他从拂晓到傍晚,又从夜晚到深夜,一天要重复几百次,随着技艺日益娴熟,甚至重复了几千次。
累了,就躺在拜殿破旧的屋檐下的一张草席上,一觉醒来,马上起身站到地上。
每天日出的时候,他都会在旁边那棵大杉树的树干上砍一刀,那刀痕的数量就代表着日子的数量。
世上良师众多,世事变幻缥缈之间。
求师缘分难寻,不如直接与神相见。
去拜访上泉伊势守却没能见到,去拜访冢原土佐守也没能拜其为师,此外,在仰慕当代那些诸如富田势源、户田一刀斋等有名之人,追寻他们住所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虚度了四年光阴的甚助,幡然醒悟:
“不如直接与神相见。”
大自然皆是老师呀。一本书里能有成为老师的话语,那一草一木中也会有能成为老师的声音吧。这样想着,他在旅途笔记中写下一首自嘲的诗,在故乡的土地神前叩拜,怀着仿若变回婴儿般的心境,祈求道:
“请赐予我前人未曾涉足的剑道极致之理吧。”
他的誓愿在于:
“与其追随他人末流,不如自己成为一流的宗师。”
这是因为他见识过各国剑士的实际情况,也越发看清了剑道磨炼时代的必然趋势。
胜败就在毫厘之间。
出刀快慢就已然决定了胜负。
在剑道的运用、时机把握、心智胆略上下功夫的高手并不少。
然而,在对决时,能率先在瞬间抓住决胜时机的人却从未有过。
刀始终都在鞘中。
刀出鞘之时,胜负其实就已经开始了。不,应该是有把握胜机的时机的。
拔刀之法,需要磨炼呀。
那就去研究它吧,钻研透彻直至领悟剑道精髓,掌握那极致之理。
甚助发下誓愿的缘由,其实正在于此。

起初,那种仿佛能把树皮都啃食掉的饥饿感袭来,等这感觉过去后,时不时地,胃部又开始翻江倒海般地难受。慢慢习惯了这种感觉后,妄念又开始滋生了。肉体的疲惫,连脚下走路都能明显感觉到了。而跨越了这些之后,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到了五六十天的时候,总算像是“苦行有了回报”一般,头脑变得清醒,心境也澄澈起来,技艺虽然还是自己原本的那些,却开始变得精湛了。
然而,这仅仅只是技艺层面罢了。
“心境又如何呢?”
试着这样问自己,却只觉得内心空荡迷茫,感觉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这样就可以了吗?”
他开始迷茫了,原本的一心不乱也开始紊乱,就好像撞到了墙壁上一般,技艺也停滞不前了。他觉得自己毫无用处,甚至都产生了想死的念头。
而跨越了这个阶段,当他变得如同魔怔了一般,旁人都看不出是人是鬼的模样时,大杉树干上的刀痕已经超过九十道了。
“都已经一百天了”,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甚助可能都已经陷入疯狂了吧。一刀、一刀、又一刀,挥向空中再收入刀鞘时,他那气势惊人的喊叫声已经沙哑到极致,就像世间不可能存在的野兽的咳嗽声一样。喉咙都喊破了,手脚也沾满了血迹。一百天没梳理过的头发上粘着落叶碎屑。被雨露打湿的袴、小袖,也都破破烂烂的了。最近,每到夜晚,从距离甚助家挺远的地方,都能清晰地听到他那疯狂沙哑的喊叫声,比最上川的流水声还要响亮。榆叶也不再睡觉了。
不,到最后,她原本和儿子、和守人都坚定约定好了“这百日期间绝不见面”,可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悄悄地来到守人家这边。然而守人却说道:
“要是你现在流下软弱的眼泪,那你之前为了什么,要用那么严苛的心去养育甚助呀,那不就都没意义了吗?”
说完便关上窗户,把她牢牢地关在了房间里。
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时不时从破窗户的缝隙里朝着那边张望、侧耳倾听,满心煎熬,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从社屋后面跑出去,跑到最上川的河边,脱掉衣服,那比月光还要白皙的肌肤、比乌羽玉还要乌黑的长发,毫无畏惧地浸到冰冷的河水里,又一心沉浸在河水之中,朝着能看到的神居之森,哪怕在夜里,也双手合十祈祷着。
因为那时还是五月末,河水很冰冷,正是山谷深处还残留着积雪的时候呢。她就那样冻得瑟瑟发抖,甚至摔倒在地,都没察觉到夜晚已经泛白了。
同样地,在那天黎明时分。
甚助也手持大刀,直挺挺地躺在熊野权现的跟前,完全没了呼吸,肌肤也呈现出死人般的颜色。
太阳升起来了。
从巨大杉树的树梢上,金色的露珠一滴滴地落在甚助的背上。有着漂亮羽毛光泽的神鸦,高高地啼叫了几声。
“甚助少爷的母亲,浸在最上川的水里,昏过去了。”
往来于河上的船夫们前来报信。而那时正好是守人煮好早晨的粥,发现倒在神殿前的甚助的身影,吃了一惊,正在施救的时候。
幸运的是,两人都苏醒过来了。本来母亲榆叶恢复得更快一些。榆叶一清醒过来,就忘了吃饭睡觉,一直坐在儿子的枕边。
甚助没过多久也恢复了。
在他起床收拾好床铺的那天,他洗净了身上的污垢,换好衣服,说道:
“母亲,请跟我一起去吧。”
“去哪里呀?”
“去神前,去谢神呀。”
榆叶点了点头。她心里暗自想着,儿子经过这百日的闭关和那般精进修行,肯定是得到了神灵的某种显灵启示,在他所追求的剑道功夫上,一定是获得了某种光明指引。
“守人先生,请帮忙点上神灯呀。”
朝社屋那边喊了一声,守人便过来了,在神前铺上菅草席,在母子俩坐下的一端,自己也一同坐下,拍起手来。
“……”
怀着虔诚的祈念,向神真心叩拜完毕后,榆叶问甚助:
“有没有得到神灵什么显灵的迹象呀?”
“没有呀,没什么特别的。”
“这百日期间,什么都没发生吗?”
“八九十天之后,我就一直浑浑噩噩的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精力耗尽,昏昏沉沉地倒下去,陷入如梦似幻的迷雾中,失去意识的时候正好是百日那天的黎明时分呢。”
“就只是这样吗?”
“就只是这样。”
母亲脸上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在甚助的心里,其实有着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出来的东西存在着,只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解释罢了。
“我走了——母亲,请再准许我离开一次吧。这次,我要去会一会坂上主膳了。”
几天之后,他再次踏上了旅途。据说他腰间佩着的那把刀,是家传的名刀来信国,有三尺二寸长的大剑呢。

那是在前往京都的途中。不久后,在靠近木曾路的某个夜晚,甚助借宿在了信州岩村田的土豪北山半左卫门家中。
“客人,请您快逃吧,快点,情况不妙呀!”
正值夜半时分呢。
这家主人的儿子北山半三郎来到寝室,摇醒甚助,颤抖着说道:
“茨组来了——就是那伙从木曾各个旅店开始,一路骚扰到善光寺周边的茨组呀。他们只要抢走家财和钱财应该就会离开的,可要是您受伤了就不好了。”
“茨组”这个名号,甚助在沿途各个街道也都有所耳闻。应仁之乱以后,趁着室町幕府陷入混乱,从京都涌出的一群浪人无赖之徒。
不过,在京都以及大阪等地,近来管制变得严格了。近畿以及地方的城市里,像织田信长、朝仓家、德川家等武将,都在自己的领地施政上进行严格的整治,所以那些浪人和暴徒横行的世道也渐渐被管控起来了。
于是,像茨组之类的人,自然就流窜到武将势力和统治难以触及的偏远乡村来了。同时,他们原本就有的嗜杀和残暴的品性,就如同回归野性的野兽一般,干着些让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残忍之事,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请您冷静点,别惊慌。”
甚助把家传名刀来信国横放在一旁,打开后门,跳过院墙,朝着前面的土墙门那边走去。
信浓有名的明月那晚也高悬在中天,从外面窥探,只见大约三十来个贼人好像用大锤、棍棒砸坏了门后,一窝蜂地涌进院内,正在破坏仓库,把全家人都绑了起来,拿着手烛四处搜寻,大肆进行掠夺呢。
要说这些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根据当时描写世相的《室町殿物语》记载,茨组的风貌是这样的:
看那装扮,下身是染成茜红色的裙裤,上身是缀着小玉扣的短上衣,外面还套着好几层,佩着三尺八寸长的朱红色刀鞘的刀,刀柄缠着一尺八寸长的布条,另外还别着一把同样装饰、二尺一寸长的打刀,有的拿着长枪,有的拿着耙子,头发乱糟糟的,用粗绳扎着钵卷,手里拿着熊手、钺等武器,前后挥舞着,常常二三十人一伙强行通过,人们一听“哎呀,那就是当时世间闻名的茨组呀,可别靠近他们,别吭声”,就吓得纷纷让道。
那是个就连恶人都爱炫耀的时代,虽说这是京都内的见闻,但他们不管在哪,肯定都是这类形形色色的装扮。而且武器方面,流行的长刀最多,似乎也有人随身带着枪、山刀、钺、槌之类的。
过了一会儿,屋内的悲鸣声和嘈杂声稍微小了些,从那一片狼藉之中,有三四个贼人陆续走了出来。有人扛着显眼的财物出来,也有偷了钱财和女人,嬉闹着走出来的男人。
甚助突然站到前面,大喝一声:
“站住!”
当听到“站住”这句话的时候,他那大剑一挥,左右两边已经同时倒下两具尸体了。有个吓得仰头想往回跑的男人,一个被从背后砍中,一个被砍中腰部,丑陋的身躯滚落在地。
甚助擦了擦刀,又站在那里等着。
紧接着出来的三个人,也被他瞬间斩杀了。
甚助在心里呐喊着:
(母亲,就是这个呀!)
在林崎明神的神像前叩拜时,母亲问他在百日闭关和精进修行期间,有没有得到神灵的什么显灵启示,当时他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表述,所以回答说:
(没什么特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此刻,他觉得当时无法言说的东西,现在毫无疑问地通过实实在在的事实,还有这近乎无意识的行动,作为自己的一种状态展现出来了。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察觉到门外的异常,茨组的众人汇聚在一起,很快从甚助的前后蜂拥而上。
来信国这把刀在月光下斩杀了十几个贼人,鲜血把大地染成了碧绿色。
那些不敌的和剩下的贼人吓得四散而逃,这场骚乱平息后,第二天,在甚助离开北山家后,似乎是前一晚那茨组里的三个男人,在路边等着他,从路旁树阴下喊道:
“等一下!”

叫住他的男人分别是茨组的沼泽甚右卫门、苇泽弥兵卫、樱场隼人等。一看,他们正趴在地上,整整齐齐地伏拜着,然后十分诚恳地说道:
“恳请能让我们追随您左右。——既然我们如此恳切地请求,今天往后,我们发誓要改掉恶行,立志成为品行端正的武士,我们三人对着神灵起誓。”
甚助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不过只是约定了立下誓约以及日后再相见,便继续赶路了,可又有追上来的人,是住在岩村田附近的乡下武士田宫平兵卫。
“恳请您收我做弟子,让我跟随您吧。”
请求十分恳切,于是甚助只带上了田宫。不久后,他们抵达了京都。然后经过各种苦心探寻和他人指引,终于见到了在松永久秀麾下的杀父仇人坂上主膳。
据说斩杀主膳的时候,家传名刀来信国的护手处发出清脆声响,真的只出了一刀就解决了对方。只是很遗憾,关于那个地点以及当时的实际情况等,史料记载并不明确。
“居合”这个词,应该是后世才出现的叫法。他所开创的拔刀术——后来被称作林崎梦想流的,属于纯正剑道的一流流派,其实就是在正统剑道中,融入了与剑道密不可分的拔刀神韵罢了。
跟随他的田宫平兵卫,后来说出了那句有名的居合术标语——“柄有八寸之德,鞘有三重之利”,开创了拔刀田宫一流的别派,被当时的高手们认可,甚至成为了林崎梦想流旗下的第一高手。
另外,脱离茨组的沼泽甚右卫门在常陆的真壁,苇泽弥兵卫在武州的牛久在,樱场隼人在三州的举母村,各自开设了道场,大力弘扬剑道之风。
而且,林崎甚助自己游历各地,自然使得门派不断扩大,后来又进入鹿岛神宫的武林,投身于天真正神道流的钻研之中,元龟某年,似乎还跟随越后上杉谦信的幕将松田尾张守,驰骋在战场上,不过谦信去世后,他就踪迹难寻,行迹也不清楚了。
有说法称他晚年住在奈良,也有说法是在鹿岛度过余生的,还有说法是五十几岁的时候在家乡林崎因病去世了。不管怎样,他的前半生都没有确切说法。然而,他所创立的林崎梦想流却留下了不灭的光辉,而孕育这一流派的林崎明神之地,至今依然存在。
即便以“梦想”作为流派之名,关于他百日闭关修行,也没有什么奇迹般的故事流传下来。不过,在没有奇迹的地方,却有着他真实灵魂的升华。倘若能将肉体在百日的精进修行中燃烧殆尽直至倒下,那么不光是林崎甚助重信的灵魂,任何人的精神,无论在哪条道路上,都能够捕捉到神的梦想吧。
“甚助,干得好呀。”
想必他的母亲在迎接率先从京都归来的甚助时,才第一次从心底绽放出笑容给儿子看吧。
“此生无憾了。”
面对母亲的这一笑,甚助肯定也会这么想的吧。不过,年轻美丽的榆叶在听闻儿子已经为亡夫报了仇的消息后,没过几年,就卧病在床,离开了人世。
据说林崎重信后来之所以孤身仗剑、如白云般漂泊,远离故土,其缘由便是如此。
(完)
原载《讲谈俱乐部》1940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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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8 13:0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高桥泥舟

熟透的柿子掉落下来。不知是因为什么事起的头,兄弟俩在柿子树下扭打在了一起。
年纪小的谦三郎没什么还手之力,被哥哥纪一郎扔了出去,重重地背部着地摔在地上。
“扔得好啊你!”
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毕竟是武士家的孩子呀。一边翻滚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又朝哥哥的腿上扑过去死死抱住。
“还不长记性啊。”
纪一郎用力甩开他。倔强的弟弟却不依不饶,又和哥哥扭打在一起,紧接着又被哥哥狠狠地摔倒在地。
妹妹英夫子哭了起来,边哭边朝着屋里喊道: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
书院那扇破旧的拉门打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兄弟俩的母亲,而是父亲山冈市郎右卫门。
“又打架了。纪一郎,都这么大了,还不停手。谦三郎,你作为弟弟,对哥哥这样,成何体统啊。”
这一声呵斥,让兄弟俩立马分开,不一会儿就被教训了好一会儿。母亲文子赶来赔罪,甚至连母亲都被父亲斥责说是没把孩子教好。连年幼的英夫子也跟着一起哭着赔不是。山冈市郎右卫门看着小女孩那可怜又惹人怜爱的样子,于心不忍,说道:
“别哭了,好了好了。”
借着安慰英子,先是把母亲以及兄弟俩都告诫了一番,这才作罢。
说起旗本,听起来好像挺有来历的,可幕臣山冈家俸禄微薄,并不富裕。庭院里杂草丛生,拉门的贴纸更换也是一年一次或者隔两年才换一次。不过,这样的家里之所以总有热闹的声响,都是因为有这两个精力充沛的男孩子的缘故。哥哥纪一郎今年十五岁了,弟弟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孩子,好不容易才九岁,俗称谦三郎,字宽猛,后来入赘到高桥家改姓,成为伊势守,号泥舟。
那个高桥家,是母亲的娘家。
担任二之丸留守居役的高桥义左卫门包实,是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兄弟俩的外祖父。
兄弟俩每天都去那里学习剑道和枪术。高桥家历代都倡导剑、枪、薙刀三法如一,教授幕府子弟,流派的风气虽说朴实,但比起武技本身,更尊崇武士之魂,在幕末颓废的武士风气中,推行复古式的武士道教育。
他们的祖父兼师父高桥义左卫门偶然来访时说道:
“把这家的兄弟俩带出去见见世面如何,让他们在众人面前露露脸,也是修行的一种嘛。”
说完就回去了。
偶然听到父亲和祖父这番对话的兄弟俩,面面相觑,眼神中满是疑惑。义左卫门走后,纪一郎和谦三郎就被父亲叫了过去。父亲市郎右卫门看着两人,比较了一番后说道:
“你们俩这么爱打闹,明天呀,腾出时间来,让你们认认真真地来一场对决,这是义左卫门大人的主意。明天你们可得听好了,就算是兄弟,纪一郎你可不能输给弟弟,谦三郎你也不能输给哥哥呀。”
说完便交代了下去。

初冬时节,草木开始枯黄,这是个暖阳高照的日子。物头松平六左卫门的宅邸内聚集了很多人,门旁还搭起了帷幕。从早上开始,尖锐的喊叫声,还有竹刀、木刀、练习用枪碰撞发出的声响就一直没断过。
这是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的幕府旗本子弟的武技考试。各组长都接到了通知,组长们当天要带着名册和人员前来参加。山冈家的兄弟俩也被带到了这里。
身处众人之中,兄弟俩很安静。因为都是他们喜爱的技艺,所以目不斜视,也不觉得厌烦,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专注地看着各流派、各个人交错上场、捉对厮杀的比赛。
在评判人员当中,能看到既是兄弟俩老师又是祖父的那个人的身影。不过,父亲市郎右卫门却没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起了“山冈纪一郎、山冈谦三郎”的名字。
“到!”
“到!”
兄弟俩齐声应答,一同走到场地中间。他们那利落的准备动作很是引人注目。
“这可是要记录下来,甚至会传到主公耳朵里的呀。你们要全力以赴啊。”
负责组织的人鼓励着他们,给两人拿来了同样的练习用枪。两位小剑士之间行礼的样子,让人们不禁露出了微笑。
然而,就在他们拿起枪的瞬间,那令人莞尔的场景就消失不见了,兄弟俩交手时那激烈的喊叫声,比起从早上开始那些成年人之间满是疲态的比赛,要更加认真、更加凶猛。
没过多久,大家都不禁“啊”地喊出了声。弟弟谦三郎那小小的身躯,就像在沙地里扑腾的山鸟一样,被尘土包围着,就在人们以为他会连人带枪高高跃起的时候,哥哥纪一郎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仰面刺倒在地了。
“危险啊!”
“好了好了!”
评判人员都忍不住大喊,负责的人也赶忙跑过去分开了两人。

纪一郎是脸颊被刺中了,从那之后的好几天,半张脸肿得像酒桶一样,躺在床上都起不来。
“哥哥,疼不疼呀?还疼吗?”
谦三郎一脸担心的样子,守在哥哥的枕边不肯离开。
然后他探头看看哥哥的脸,说道:
“对不起呀。”
“……”
纪一郎闭着眼睛,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一直不吭声,谦三郎便问道:
“你生气了吗?”
纪一郎摇了摇头,眼角缓缓流下了泪水,接着他握住弟弟的手说:
“你干得好呀,我很欣慰呢,我这个做哥哥的,是自己学艺不精。等身体好了,我一定拼命努力,把不足之处弥补回来。”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看到这兄弟俩打架了。他们对父母也很孝顺,被称作山冈家的孝童,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
弟弟谦三郎到了十七岁的时候,被高桥家收为养子带走了。分别之后,兄弟俩之间的感情越发深厚了。
只是,唯独在武道方面,两人心里一直牢牢秉持着“绝不能输”这样的默契。
尤其是哥哥纪一郎,从十五岁时脸肿了半边、卧床七天那次起,似乎就受到了极大的触动,自那以后便彻底改变了心态,那股精进的劲头,连父母都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
年少时,他早早地就潜心于禅学,遍访各家,钻研技艺,而且在文学方面也刻苦努力,自号静山,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说:
“在枪术方面,如今山冈静山恐怕是天下第一了吧。”
甚至还有这样的评价:
“恐怕像静山这样的人物,是百年才出一两个的天才吧。”
世人一旦发现自己身边出类拔萃的非凡之人,必定会称其为“天才”。然而山冈静山能被称作名人的境界,绝不是仅仅靠天赋就能达到的,更多的是依靠努力。
在赖山阳的文名威震一时的时候,世人指着山阳的诗、山阳的文学成就说道:
“那可是天才之笔呀。”
据说山阳听到这话后嘟囔道:
“把我当作天才之类看待的人,算不上是我的知己呀。”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有着这样的人在默默刻苦、精进努力,可在深夜寒灯下,山阳呕心沥血几十年撰写史书那悲壮的努力模样,却没人看到过。
山冈静山,也就是纪一郎的成长进步,背后也有着旁人不知的苦行。每年严寒时节,深夜里,他头顶着冰冻的天空,脚踏着冰地,走到井边,用粗绳扎紧腹部,把破冰取来的水从头上浇下,从丑时末就开始独自进入道场,一直到天亮,挥舞着重达十五斤的长枪,进行猛烈的突刺练习,一晚要练一千到两千次,而且这样连续练上三十个夜晚。
即便已经成为一家、被称作当代一流之后,白天要教导几百个门生,夜里也必定不松懈对“突刺”的练习。他还自称,哪怕有点小感冒或者生病,只要练上三千次“突刺”就能痊愈。从傍晚点灯时分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听到鸟儿鸣叫,甚至有过数到两万几千次“突刺”的时候。
“近代少见的武道家”,听到这样的传闻后,有一个人曾经前来拜访。这人是筑后柳河的南纪理介,据说在枪术方面海内无双。
初次见面的时候,两人只是聊了些武道方面的话题就分开了。
“果然厉害呀。”
彼此都只是通过见面了解了对方这个人,然后就告别了。
大概一个月后,南纪理介前来道别:
“我要回国了,特来告辞。”
并且提出想看看静山的枪术,当作回国的纪念。
而静山其实也正想见识见识理介的枪术呢。于是遣退旁人,只有他们两人,站在了肃穆的场地之上。
这场堪称壮烈至极的两位名人之间的比试,打破了自古以来的比试记录。从早上九点左右开始对阵,一直到午后四点左右,都还没分出胜负。两人就像熔炉中的钢铁与火焰一般,全神贯注,以至于场地的地板上满是两人的汗水,滑得都能让人滑倒了。最后以平局收场,过后再去看双方的枪,枪尖都破损了,像锯齿一样缺了好几寸呢。

父亲市郎右卫门很早就离世了,母亲文子又体弱多病。
在静山的书房墙壁上,贴着这样的纸条:
七之日,墓参
三、八,听讲
一、六,母按摩
意思是每逢初七去扫墓,初三、初八去听讲学,初一、初六给母亲按摩。
在给母亲按摩或者在书房读书的时候,他也只是随身佩着一把短木刀而已。木刀的一面刻着:
——不道人短,不夸己长
背面则刻着他自拟的铭文:
——施人勿念,受施莫忘
而且,他还常常对手下的门生说:
“最可怕的就是骄傲自满、自我膨胀啊。心里哪怕有一丝骄傲的缝隙,那历经百年锤炼的道业也会在一朝之间崩塌荒废的。”
既是弟弟谦三郎的养父家,又身为师父和外祖父的高桥义左卫门,终于上了年纪,便不再担任师范之职,带着弟子和道场,对静山说道:
“后事就拜托你了。”
然后就把一切交给静山,自己隐居了。
从那以后,高桥谦三郎也跟哥哥静山更加亲近了,跟着他学习枪法。
在这个时候,同样也常有一个为了端正武道而前来的认真的青年来到静山这里,这人就是后来的山冈铁舟。
母亲去世后,静山的妹妹英夫子也来到家中一起生活。英子后来成了铁舟的夫人,那时候在道场里两人常常碰面,不过当时谁也没预料到彼此今后的人生会是那样的。
这一家人,仿佛只有武道闪耀着光芒。
不管怎么说,静山就是顶梁柱。
他侍奉弟弟的养父尽心尽力,对已故的父母极尽孝养,对弟妹也是关怀备至、和蔼可亲。知己朋友中,没有一个人与静山相悖的,他实在是个备受人们敬慕的人。
而且,作为一名武道家,在还算年轻的年纪,就被称作当代无双,在枪术方面更是被尊为名人。那样的风范从太过年轻的时候就具备得太过完备了,现在想来,或许就像过早绽放却又短命的花朵吧。在安政二年的夏七月,实在是太过可惜了,静山竟然英年早逝了。
他的死,也是符合他为人的,是为了义。
“啊,太可惜了呀!”
他的死太过突然,令人长久地叹息不已。
从初夏的时候起,静山就患上了脚气病,到了七月酷暑正盛的时候,他在病床上听说自己的游泳老师因为被人怨恨,在品川冲的水上训练场遭人算计,陷入了危险之中,便说道:
“这可是大事啊!”
全然不顾自己病重的身体,顶着炎炎烈日飞奔而去,为了救那个人往海里游去,结果引发了脚气攻心,在途中就断了气。
静山去世时,年仅二十七岁。
而留下来的高桥谦三郎,那时才二十一岁。

养父高桥链之助在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亲生母亲也接着离世,而且就在那年春天,养祖父义左卫门也因病去世,如今紧接着,又与亲哥哥山冈静山生死永别了。
这是多么一连串的不幸啊。二十一岁的谦三郎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境地。
“从今往后,你就要成为这里的顶梁柱了呀。你要是一直这样唉声叹气的,妹妹英夫子该如何是好呢。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可得振作起来,打起精神来呀。”
受到哥哥的朋友兼弟子山冈铁舟这样的鼓励,谦三郎马上回过神来,说道:
“是啊,哎呀,真惭愧。”
然后他便一心不乱,站在道场里,全神贯注于每一次出枪,以此来独自慰藉内心的孤独与哀伤。
然而,哥哥是那样的温柔,那样为弟弟着想,又是自己一直以来仰仗依靠的人,却如此突然地从眼前消失了,感情细腻的谦三郎无论如何也没法把“想念哥哥”这种思绪从脑海中抹去。
一拿起枪,就会想起手持长枪的哥哥的模样,一吃饭,就会清晰地回忆起一起用餐时哥哥的样子和话语。常常嚼着嚼着饭,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等回过神来,对面的妹妹英夫子也会猛地放下筷子哭起来。
“啊,不行啊。如今我才明白哥哥的伟大,哥哥的爱深入骨髓啊。我根本没能力活下去承担起这份责任,我要到敬爱的哥哥身边去呀。”
突然,他就起了这样的念头,把佛堂的门关上,想要切腹自尽。
“——啊,哥哥!”
偶然发现这一幕的英子吓得仰天惊呼,发出近乎悲鸣的声音,呼喊起周围的人来。
正好赶过来的山冈铁太郎飞奔过来,一边呵斥着“你傻呀!”,一边从谦三郎手里夺下了那把刀。
谦三郎扑倒在地,不顾旁人地放声痛哭起来,人们一时之间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发疯了。

号为忍斋,又被称作泥舟,虽说这都是他晚年的事了,但为了方便,以下就用泥舟来称呼高桥谦三郎了。
对于二十一岁就成为养父家顶梁柱的泥舟来说,唯一的知心好友,无疑就是已故兄长的同门好友小野铁太郎了。
铁太郎的本家,比起泥舟的原生家庭山冈家,门第要高得多,可泥舟继承了养父家的姓氏,又知道哥哥纪一郎已经离世,山冈家的香火即将断绝,铁太郎便说道: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成为山冈家的继承人。”
于是他舍弃了小野家那难以割舍的家业继承人之位,改名为山冈,以此来鼓励沉浸在悲伤哀愁之中的泥舟。实际上,这对泥舟来说,也曾是一个烦恼呢。
英夫子嫁给了铁太郎,铁太郎和泥舟就这样成了义兄义弟。那之后我们也把铁太郎称作铁舟吧。
“听说你在九岁的时候,就一击打败了十五岁的哥哥纪一郎殿下呀。有着那样勇猛之心的你,近来怎么如此软弱呢。就这么点悲伤、这么点逆境都承受不住,这像什么话。哪怕是在门生面前,也太不成样子了。”
成了义兄弟之后,铁舟说话更是直言不讳了。泥舟受了他的鼓励,便去到道场和门生们接触交流。当时在他的门下,聚集了松冈万、关口隆吉、大草多喜次郎、中条金之助等一众出色的人物。
安政二年年末,幕府任命泥舟为勘定奉行下属的一名会计吏,可到了第二年,又觉得他不太适合这个职位,便安排他去幕府讲武所担任枪术教授,还把他编入了将军直属的亲卫军之中。
他变得忙碌起来,都没什么时间去忧愁感伤了。不过,他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和满腔热情并没有离他而去。虽然不会对外人说,但在他心里,对已故兄长静山的思念之情一直都无法平息。
安政四年,泥舟迎来了二十三岁,就在那年二月的一个夜晚。
“谦三郎。——谦三郎呀。”
有人在呼唤着他,把他叫醒。
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哥哥静山站在那里,身姿就像水一样虚幻,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和往日的静山没有丝毫差别。
“啊,哥哥……”
“弟弟,你怎么样了?”
“……”
“你的枪术有没有长进呀?作为枪术名家的继承人,可别做出让人笑话的事来啊。哥哥我虽然在另一个世界,但也一直看着你每日的努力呢。”
“……?”
“我离开人世已经整整三年了,在天界享受着福泽,可心里还是牵挂着你,这爱恋之情和你对我的思念是一样的呀。怎么样,近来修行可有领悟到什么新的精妙之处呀?”
“……?”
“起来吧,谦三郎。分别三年了,我想看看你进步了多少。哥哥我来试试你,赶紧收拾一下,到道场去吧。”
一直茫然不知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的泥舟,这时心想,大概是平日里自己太过思念兄长了,心中的烦恼招来了狐妖鬼怪,借哥哥的模样来蛊惑自己吧,于是说道:
“住嘴,你这鬼怪,要是敢耍弄这些愚蠢的把戏,我一刀就把你斩了!”
这时,那如流水般虚幻的静山的身影说道:
“弟弟呀,这也难怪你。你怀疑这是狐妖作怪幻化出我的样子,也并非无理。不过,你可能不知道这常理之外还有别的道理呀。有死后往生,也有往生之后又轮回,人的灵魂就是这样生生世世不断轮回,永无尽头的。要是我这边真是狐妖的话,也不可能近得了你的枪尖。你也不至于有如此脆弱、连狐妖都对付不了的本事吧。来吧,比试一场吧。——你就试着来应对一下吧。”
静山说完,便无声无息地朝着道场的方向走去了。

“……可恶!”
泥舟一下子惊醒过来,腾地起身。
然后他一跃而起冲向道场。
严寒之下,偌大的道场地面仿佛结了一层冰。泥舟猛地一挥,划破冰寒之气,朝着对方的身影逼近过去。
“……嗯!”
犹如岩石晃动般的呼吸声向泥舟压来,他赶忙往后一撤,没想到对方的枪竟直直地朝着泥舟的胸口刺了过来。他“哒哒哒”地跺着脚跟,用力站稳,猛地眨了眨眼睛,驱散眼中的朦胧,凝神注视着敌人。
“……啊,是哥哥,是哥哥呀!”
泥舟这时已经不再怀疑了,那只有哥哥静山才能使出的长枪神技的架势,他多少年没见过了呀,此刻又出现在眼前。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瞬间,泥舟突然感觉侧脸像是被抽走了一样,一阵麻木,“啊”地大叫一声时,整个人已经仰面摔倒在地了。那把将自己刺倒的练习用枪的枪尖,在他感觉火烧火燎的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就听到“哐当”一声,枪被扔到了道场的角落里。
“还不成熟,还不成熟啊。我觉得你还是没能把本事练到家,心里还没开窍,手上功夫也不到家,就好比是一朵徒然在风中摇曳却不开也不落的半开的花儿呀。我明天晚上再来。——再见了。”
这是静山留下的话语,说完便离开了。
“哥哥呀!”
泥舟抬手呼喊着哥哥的名字,从枕头上滚落下来。
而这时,梦一下子就醒了。
“……”
他满身是汗,把睡衣都浸湿了。从破窗户缝隙透进来的白色光亮,是接近二月拂晓时分的残月之光。
“奇怪?奇怪?……”
这解不开的谜团让他头发都竖起来了,而且,哥哥静山说的每一句话,甚至那声音,都清晰地留在他的耳边。不知不觉间,泥舟的脸颊上,止不住地流下了滚滚热泪。
第二天夜里,他又经历了同样奇妙的事。“弟弟呀,按照约定我来了,快到道场来吧。”静山这样呼唤着他。
“好!”
泥舟这次毫不犹豫地就往道场去了。
“别把我当哥哥,把我当作你的敌人!”
静山十分严厉,而且比昨夜更加厉害,泥舟被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起来!站起来继续!”
静山说着,紧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刺击,打得泥舟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也不知道摔倒在道场地上多少次了,到最后都爬不起来了,气息奄奄的时候,静山呵斥道:“真没骨气!”,那神情就好像是在愤怒责骂一样。
“你九岁时的那股精气神都丢到哪儿去了?我也是人的精气神,你也是人的精气神,你好好想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差距。——明天夜里,咱们来十场比试吧。”
刚说完,就像被抹去了一样,静山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一整天,泥舟都神情恍惚,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度过了这一天。等到夜深了,他反倒清醒过来,毫无睡意,一心只想着如何应对,苦苦思索着。就这样,在似睡非睡、如梦似幻的状态下,哥哥的身影又像前两夜一样,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来到道场,相互行礼后,拿起枪,静山说道,今晚按照约定要进行十场比试,然后便以比前两夜更凶猛的气势站定,准备对战。
枪变得很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唯独在这个夜里,泥舟感觉自己心窍顿开,手脚、内心、气息,全都协调一致,仿佛融为一体般地行动起来。
十场比试中,泥舟赢了九场。
“还剩一场。”
泥舟越发较起真来,这时静山却扔掉了枪,头一回在这个夜里露出了微笑。
“弟弟呀,可以了。”
“嗯……?”
“你已经领悟到天赐的枪法了呀。这下我也终于放心了。再见了,咱们要长久分别了。珍惜生命,报效国家吧。”
静山语重心长地说着,静静地凝视着泥舟,然后就像拖着裙摆的人一样,缓缓地、依依不舍地从道场的后门走到了门外——
“啊,啊,哥哥呀……”
泥舟踉跄着追了上去,边追边喊,可哥哥的身影却渐行渐远,怎么也追不上。
“等等我呀……”
不知何时,他已经在大地上狂奔起来了。确切地说,他脚上的皮肤都被冻硬的地面上的霜划破了,渗出了血迹,可他完全不记得是从家里哪个门出来的,是翻墙出来的,还是开门出来的了。
“哥哥呀,哥哥呀……”
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对着残月哭泣着。道路白茫茫一片,空无一人,有的只是仿佛渐行渐远的哥哥的身影,以及自己这凄惨的模样。
等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一块墓碑前。环顾四周,这里是记忆中的山冈家的菩提寺——驹込莲华寺的墓地。看到墓碑上写着的文字——“清胜院殿法授静山居士”,他一下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直追到这里来苦苦思念的哥哥,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他那饱含深情的泪水,洒落在这一小堆土块上,滚烫滚烫的。他抱着土块,哭着趴伏在地上,哀求道:
“再让我见一次……再让我见一次您的模样吧。”
那副样子就像个极度愚笨的孩子一般。
残月冷冷地照着他那凌乱的一缕缕发丝,霜被他的泪水融化了,可泥土无言,风也不作答。泥舟仿佛突然被人类的虚幻、无常之类的念头给困住了。不,或许是他那执着的性情,最终被一种不与地下哥哥的魂魄相拥就无法平息的冲动给驱使着吧。他一下子脱掉了身上的衣物,看样子是要拔出胁差切腹自尽了,就在这时,
“原谅我呀,哥哥,我也要随您去了。”
他正要把胁差刺向自己的腹部。
在此之前,高桥家的人们因为前晚、大前天晚上就有所怀疑,今晚又看到泥舟像发疯了似的不知往哪儿狂奔而去,正好留宿在一起的妹妹英夫子、山冈铁舟,还有几个仆人、门生等七八个人,虽说还没到深夜,但为了在街坊邻里那里有个交代,便打着灯笼,一边呼喊着:
“喂,等等呀!喂——”
“谦三郎少爷呀!”
“哥哥呀……”
在后面追赶了过来。
然而泥舟跑得太快了,快得让人惊讶,而且也不知道他是听不到人们那拼命呼喊的声音,还是怎么的,他头也不回,径直冲进了莲华寺的寺院内。
“在那儿吗?——是这边吗?”
大家分头寻找着,等找到的时候,泥舟正准备切腹自尽呢,众人见状,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赶忙从左右两边扑向他,想要拦住他。

昏昏沉沉地昏睡了好几天之后,泥舟终于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他,看上去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然而,就在那天。
“好久没切磋了。”
铁舟在道场和他比试枪术的时候,几乎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铁舟不禁惊叹道。
“已经不是我能企及的技艺了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铁舟满脸疑惑地询问着。
实际上,从那时起,泥舟的枪术确实有了令人咋舌的巨大进步,进步程度连他自己和旁人都大为惊讶。——即便被铁舟问起原因,泥舟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心里是有一些感悟的。只是那感觉就好像在谈论怪力乱神一样,没办法跟别人说出口,所以泥舟只是沉默着,只是说道:
“嗯,确实啊,说起来,我自己也觉得这段时间,使枪好像变得更顺手了呢。”
但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对哥哥静山那份深切的思念之情,即便到了暮年,也依旧像埋在心底的火种一样燃烧着。在他晚年创作的诸多诗歌、和歌以及随笔等作品中,在《泥舟遗言》这本书里,他自己就记录了上述这些事情。
自古以来就常有“梦想之剑”这样的说法。在人的心境与一念专注之处,往往会存在着常理之外的神示、灵感、梦想之类的东西。如果能理解其中奥秘的话,所谓的奇迹也就算不上什么奇迹了。在剑术方面有男谷下总守,在枪术方面能与高桥并列被人称赞,在幕末众多剑术高手之中,他的枪法有着截然不同的光彩,让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实际上,就如他自己在《泥舟遗言》中诚实地记载的那样,正是源于那次如梦般的领悟,从他脱离那段痛苦烦恼时期开始,就有了这样的变化。
但是,平凡的梦常常会在枕边萦绕,而神启之梦却不会轻易降临到枕边。更何况,从痛苦烦恼的躯壳中挣脱出来,就如同小鸡破壳一样,单靠自己的力量是很难打破的。
这需要力量啊!烦恼、迷茫、热爱、热情,无论哪种力量都行,只要是能让人坚持到领悟透彻的力量就可以了。
(完)
原载《讲谈俱乐部》194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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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4-28 14:37: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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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野忠明

第一节  神子上典膳的时代

“回松坂去吧。回了松坂说不定就能遇到好师父了。”
典膳时常这样寻思着。他也快到充满迷茫的二十岁了。
家乡伊势的松坂是武道兴盛之地。被世人称作“太府”的国主北畠具教,是卜传直系的第一高手。出于对其权势和流派风范的仰慕,向来在伊势路来来往往的武者众多。
神子上家族,世世代代隶属于负责伊势神宫守护的伊势神职荒木田家,是神苑卫士之家,不过在典膳懂事的时候,一家人隐居在松坂,过着母子相依为命的生活。
在母亲的陪伴下,他第一次见到武道师父,大概是在六七岁的时候。
“三神流刀枪道场”——挂在门柱或者入口处的这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似乎深深地印在了他幼小的脑海里,即便到了成年,闭上眼睛,那笔法的一笔一划都能在脑海中回想起来。
十三岁时,他生平第一次目睹了战争。随着织田信长攻打伊势,精悍的军队都开进村子里来了。
泷川一益、明智光秀、木下藤吉郎之类敌军将领的名字,也深深地刻在了他那小小的反抗之心上,让人难以忘怀。记得这一年是天正四年,实际上就在这个时候,国主北畠具教也战死了。
“我想上战场。”
他还记得自己曾这样向母亲央求过。然而,他却和母亲一起,搭乘从伊势湾驶往东国的便船,透过行李的缝隙望着那战火纷飞的故乡。津、松坂等城镇自不必说,就连伊势村落那边也到处都冒着黑烟。
搬到房州来,说到底就是因为那场战争的缘故。上总夷隅乡的万喜赖春是里见一族的武将,在他的家臣当中,有个叫小野朴翁的老人。
“这位就是你的外祖父呀。”
母亲这样说着,典膳第一次坐在白胡子老人面前时,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那感觉不光是“这是母亲的父亲”,更像是亲眼看到了自己的血脉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分流,而后渐渐汇聚形成如今的自己这般情形。
他离开了故乡的土地,回到了母系血脉的故乡。神子上典膳就是这样一路成长,在房州的海边,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再回一次伊势吧。”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总感觉伊势那边好像依旧战事不断,而且仿佛能看到众多武者来来往往的热闹景象。
“……不不,这世道应该已经变了吧。就算回伊势,现在也都物是人非了呀。”
转念一想,他又努力尽孝,侍奉母亲。母亲虽说上了年纪,但身体还算硬朗。可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要是离开母亲身边,母亲该有多孤单呀,就又犹豫了。
“就这样碌碌无为,当个乡下武士直到终老也没什么不行的。只要能让母亲安享余生,能看到她朝夕的笑脸,能侍奉在她身边就好——”
可以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同时,他也富有理性。但要说他作为年轻人没有多愁善感和高远志向,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当时正是天正十二年,本能寺之变后,山崎之战后,时代正处在急剧转变的关键节点,即将迈向更为宏大的太阁时代的黎明。而且这房州上总的海边,处于北条氏的统治之下,就像一直沉睡着似的,维持着现状呢。

典膳养成了每天都要去海边一次的习惯,并且常常沉浸在这样的空想之中。哪怕只是空想也好呀,要是把这些空想从典膳身上拿掉,他就仿佛不能算是个青年了。
“……回去吧。”
就在他从海边礁石上起身的时候,只见一艘小船沐浴着傍晚的夕阳,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划行而来。仅仅听那摇橹的声音,就能感觉到划船的船夫定是个臂力强劲、技术娴熟的人,等小船划到岸边,船上的人下来后一看,却并非船夫,两人都是一副历经旅途磨炼的装扮,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毫无破绽的武士风范。
年轻一些的那位看到典膳,便问道:
“这镇上有没有旅店呀?”
那询问的方式很没礼貌,典膳也只是简单回了句:
“没有旅店,不过有寺庙。”
说完又告知了寺庙的名字,对方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追着先走的年长武士离开了。
典膳本来也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着,自然就留意观察起两人的背影来。不知怎的,他突然很想加快脚步,从正面看看那位年长武士的面容,心里涌起一股这样的冲动。那位年长武士的背影,有着一种让人疑惑却又充满力量的魅力,还有一种凝重的线条之美。
说是美,或许有些不准确。那不是服饰之美,也不是肌肤之美。他身上穿的是缝补过的上衣,下身套着的不过是已经看不出原本染色的皮质绑腿裤罢了,唯有那长长的佩刀,刀鞘上脱落的漆很是显眼。
连身为主人、师父或者长辈的这位老人都是这般穿着,由此可以想象跟在后面的年轻那位的旅途行装是多么简陋了。——不过,虽说他们的衣着破旧,大小也不合身,但这两人阔步前行的姿态,却有着一种悠然的气概,透着一种堂堂正正的架势,带着一种绝不让人轻视的气场,不久后便拐进了镇上的某个地方。

过了四五天,镇上传起了一些传闻。
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小野家的年轻武士们抓住典膳,饶有兴味地讲起了这样的坊间传闻。
“您听说了吗?咱们家那位擅长地摺术的青眼大人,去拜访了暂住在龙王寺的武者,还和对方问答了一番呢。”
“暂住在龙王寺的那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
“听说其中一位是伊藤一刀斋,跟着他的那个弟子叫善鬼。——那位青眼大人对一刀斋说,自己曾从师父那儿学过名为‘地摺之青眼’的秘传太刀术,这些年来不断磨炼,已经有了天下无敌的自信。还说听闻你是一刀流的高手,要是你有能破解我这‘地摺之青眼’的本事,那就亮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毕竟是青眼大人呀,说话那气势可足了,据说就是这么咄咄逼人地发问的呢。”
“原来如此。”
“然后呢,对方那个一刀斋当下就笑着说:‘常常听闻世间武者里有个叫什么地摺之青眼的,不过那样的招式在任何流派里都不可能存在呀,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这下可好,那位名叫池野内藏八、平日里在咱们这儿大家都尊称他为‘地摺之青眼大人’的,本就极其自负,听到对方说什么根本不存在、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之类的话,还被对方一笑了之,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紧接着就凑上前去说道:‘我这儿就有,我现在就带着呢,你可别找借口说不存在。’据说都快贴到对方身上去逼问回应了呢。”
“哈哈,那最后动手了没呀?”
“结果呢,一刀斋又笑着说:‘既然你说有,那想必是有的吧。要是真有这招式,我这边也自然有破解的办法。’那青眼大人听了这话,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立马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亮出来看看呀,来呀,站起来!’可对方只是一个劲儿地笑着,只说以后有机会再展示,今天就算了,根本不接招,青眼大人没办法,只好气呼呼地回来了。可之后对方那边也没个说法,这可把青眼大人给气坏了,听说他打听到对方要离开寺庙踏上旅途,就打算用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地摺之青眼’,一招把对方给斩于马下,然后再在咱们这儿大肆宣扬一番呢,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看到结果了吧。”
听到这个传闻几天后的一个早晨,那个有着“地摺之青眼”绰号的池野内藏八来找典膳,说道:
“典膳老弟,能不能跟我走一趟呀?”
典膳问去哪儿,对方回答道:
“想必你之前也听说了吧,一刀斋师徒俩今天早上要离开寺庙了。我打算在半路上截住他们,就之前他那番过分的话好好责问一番,让他赔礼道歉,也好让他知道我可不是好惹的。为了避免以后外面传些乱七八糟的闲话,想请你去做个见证呀。”
典膳这才明白,对方是想拉自己去当见证人呢。
“好吧。”
典膳便和他并肩走出了门。
在前方半里左右的大道上等候了没多久,前些天在海边见过的那师徒俩就走过来了。“地摺之青眼”一下子跳了出去,立刻站到两人面前拦住去路,大声喝道:
“不管有没有那本事,之后你连个回应都不给,一声不吭就要离开这儿,这不是胆小鬼的行径吗?把之前那事儿说清楚再走,要是做不到,就给我趴在地上双手伏地赔罪!”
他一边喊着,一边把刀举了起来。
一刀斋微微扬起下巴,说道:
“啊,是前些天那位呀,我都忘了……你说的那个叫‘地摺之青眼’的招式,那就亮出来让我瞧瞧,我也好教教你怎么破解它呀。”
“你说真的?”
“没必要怀疑吧。”
“那你就试试怎么破解吧!”
刹那间,“地摺之青眼”拔刀而出,那动作快得仿佛一下就划破了风,紧接着身形一转,又欺身向前,几乎就是一个连贯的动作。
“嗯,原来如此。”
一刀斋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池野内藏八摆出自己所说的“地摺之青眼”的招式,迅速而又紧紧地朝着一刀斋逼近,可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啊”的一声,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几步,“咚”的一声重重摔倒在地,随后便没了气息。
一刀斋右边衣袖的后面,刀尖上正静静地滴着血滴。他凝视着那具尸体好一会儿,擦了擦刀,然后转身说道:
“善鬼,咱们走吧。”
说完,真的就面不改色地离开了,那神情就好像只是走路时被马靴绊了一下似的。
“……”
典膳看得目瞪口呆。从这个早晨起,他那年轻人的烦闷又加深了几分。

“我给您揉揉腰吧。”
在某个夜晚,典膳走到母亲身边说道。
“典膳,没你这么没出息的呀!”
母亲这话出乎他的意料。
母亲的神情从未如此严肃,她说道:
“你都已经过了二十岁了呀。你觉得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啊。可惜呀,年轻人不去做些大事,却在这里给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母亲揉腰,你难道觉得这就是当下年轻人该走的最好的路吗?——要是这样的话,做母亲的我可太伤心了。你难道是盼着我早点死吗?”
“哪、哪有这样的事呀……母亲大人,您今晚这是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呀?”
“该生气呀,昨晚我在梦里被你那已故的父亲斥责了呢。……典膳,你为什么就放不下我呀。你就不能让自己有所成就,心里想着日后好好尽孝吗?难道你就满足于眼下这轻易就能做到的小孝,然后虚度这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时光吗?……啊,我是既疼爱你,又想狠狠鞭策你呀,真希望能借到你父亲那严厉又充满爱的力量啊。大概是平日里我总这么想,所以昨晚才会在梦里被你父亲斥责了呀。……说我没把你教好,说我太溺爱你了呀。”
母亲说着就哭了起来。这大概是她怀着并非出于本能的用心,拼尽全力才说出的话吧。不一会儿,她甚至都没法在儿子面前待下去了,躲进卧室里还在不停地哭泣着。
外面下着雨,夜晚黑得像墨汁一样。就在这雨中,神子上典膳只留了一封信,便走出了家门。当然,他是踏上修行之旅了。
典膳自幼就向往的道路,还有他平日里的那些烦闷,母亲都是很清楚的。这想必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心呀,父亲在天之灵若有知另当别论,可母亲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可见他决心之坚定了。

温柔的典膳,踏入世间后,却并不一定还是那个温柔的人了。同时,他也不是那种只被理性束缚而缺乏勇猛的年轻人。
不管是山间、村落还是都市,只要听闻有什么流派的高手,他就会一心前去拜访,请求指教,恳请切磋,还会潜心于禅门之中,磨炼自己的心性与胆魄。他苦心钻研技艺,又试着放下技艺,达到技艺的高深境界后,又苦恼于如何忘却技艺。
然而,禅家之门既有让人安心之处,也存在弊端。习惯了那种安稳后,他又会毅然穿上草鞋,投身到胜负较量之中。从清隐的门下,走向市井尘世。
多年未曾梳理的头发,还穿着离家时那身衣服,满身污垢与灰尘的他,双眼不知何时变得炯炯有神,那追求武道的热切与强烈,让人们甚至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狮子咬典膳”。
“要是能战胜他就好了——”
典膳在精进修行的过程中,有着一个目标,那就是伊藤一刀斋。他把与一刀斋交手当作修行的试金石,无论白天黑夜,都在脑海中幻想着对方的样子,将理性与内心合二为一,不断磨砺自己。
离家后的第四年,在夏天的时候,他住在岛田的一家旅店,偶然间听说附近一个豪绅农家,住着一位名叫伊藤弥五郎一刀斋的剑客,还带着弟子呢。
典膳顿时热血沸腾,在心里问自己:
(以我现在的本事,能战胜他吗,还是还不行呢?)
(能战胜他。)
从心底自然而然涌起的信念,让他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他早早地吃完泡饭,结了旅店的房钱就出门了。外面的道路还处在傍晚余晖的映照之中。
他前去拜访的那家农户的柴篱笆上,白色的夕颜花正绽放着。他探头往里一看,幸运的是,那人正好从外面的澡堂小屋走出来,正要往正屋的泥土地面这边走来。
“弥五郎先生!”
典膳一边大声呼喊着一边走上前去,一刀斋手里拿着湿毛巾,目不转睛地盯着典膳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你……是谁呀?”
“您可能不记得我了吧。不过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数年前,您曾到过上总夷隅的海边吧。”
“哦……是有这么回事。”
“您在龙王寺停留了几日,然后在再次踏上旅途的那个早晨,万喜赖春家中的人拦住您的去路,冒昧地向您拔刀相向了呢。”
“哈哈,是那个地摺之青眼呀……哼,这么说,你是和他有关系的人咯?”
“不是的。并非是出于亲属情谊之类的缘由要去报仇什么的。只是当时我恰巧目睹了您破解那地摺之青眼的绝妙神技罢了。”
“地摺之青眼?你也说这种胡话呀。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地摺之青眼这样的招式。”
“请您等等,我并非是要和您争论是非。我只是从那之后便一心扑在修行上,一心想着要战胜像您这样拥有神技的高手,仅此而已呀。还请您务必和我切磋一场吧。”
“别闹了,别闹了。”
一刀斋像在劝导不懂事的孩子一样,摇了摇头说道。
“这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呀。而且,我可不想老是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弄成残废。我向来是尽量拒绝与人切磋的。别耍赖了,快回去吧。”
说完他便转身背对着典膳了。那后背就像冰冷的湿毛巾一样,透着一股冷淡。
“等等!武道修行本就不顾生死。您这是在羞辱我吗?”
典膳猛地扑了上去,真可谓是展现出了“狮子咬典膳”这一绰号所形容的样子。
他拔刀就朝着弥五郎的后背刺去。
那闪着寒光的刀刃,“哐当”一声,深深地砍进了大土间入口处的柱子里。而典膳那如狮子般扑出去的身体,也随之被弹到了九尺开外的地面上,翻滚了起来。
“呀!”
典膳一下子跳了起来,立刻从土间口的柱子上拔出刀,眼神锐利地环顾四周,寻找着一刀斋的身影,嘴里喊道:
“在哪儿呢?”
在没有生火的炉屋的火炉旁,一刀斋正笑着呢,他不是看着典膳这边,而是朝着正在这屋里用烟熏蚊子的这家主人笑着。
“哎呀,别大惊小怪的。碰到那种半疯癫的人是常有的事,我都习惯了。没事的,就算是个半疯子,也不会对家里人怎么样的。放心吧,你们可别吓得都躲到里屋去了呀,哈哈哈哈。”

典膳站在土间里,依旧举着刀朝着一刀斋的方向。从幼时算起,自七岁起就开始武道修行,若从离家那时算起,到如今也有四年了。那些废寝忘食积累起来的修行成果以及由此而来的自信,此刻正伴随着血涌的声音,在心底渐渐崩塌。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很意外,那种懊恼简直难以言表。或许此刻的失手只是一时疏忽吧,难道要输给这个老人吗?自己正值壮年,对方却已年迈,不,没有输的理由,绝对不可能输啊。
(我经历了比别人艰难十倍、二十倍的修行,忍受了别人无法承受的困苦啊。)
这般想着,心中满是炽热的遗憾。以往的修行可不是那种让人能轻易动摇信念的敷衍之事啊。而且,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连侍奉年迈母亲度过余生的这份真情都压抑住,远离家乡这么多年呢。
“……”
狮子般凶狠的眼眶里,泪水在打转。要是在这里赢不了,那还不如死了算了,哪怕只是背负不孝之罪,那也该死啊。典膳的脸色愈发显得狰狞可怕了。
一刀斋听到他那粗重的气息声,忽然从熏蚊子的烟雾中转过身来看着这边。
“……你还在这儿呀?”
“来切磋呀,一刀斋!”
“已经切磋过了呀。”
“还没结束呢。你看,神子上典膳我还好好地站在这儿呢,可没变成残废哦。”
“你想变成残废吗?”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和你切磋。不打败弥五郎一刀斋,我绝不活着回去。”
“你非要这样吗?”
“站起来呀!你要是不起来,就算是胆小鬼的行径,我也要让世人都来嘲笑你。”
“根本没这必要呀……哎呀呀,还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知好歹、做事没分寸的人呢。就跟那些不知山高水深、无知无畏往山上闯的蠢货似的呀。”
话尾语调加重,大喝一声,他猛地站起身来,那势头感觉头都要撞到天花板了。典膳反射性地立刻绷紧身子、做好防备,结果一刀斋却转身往走廊那边走去,已经把脚伸进了草鞋里。
然后他斜着朝澡堂小屋的方向走去。——典膳见状,像一阵疾风般从土间冲了出去,一刀斋说道:
“别着急呀。把你这么年轻的人弄成残废,怪可怜的。我会小心不让你受伤和你切磋的。冷静点,放马过来吧。冷静点啊。”
他拿起堆放在澡堂旁边的一根松树枝,稳稳地朝着这边,在傍晚月色下,神态悠然地重新审视着典膳手头的动作。


第二节  兄弟子膳鬼

奋力拼搏、一再进攻,哪怕有着如波涛般汹涌的斗志,也无法撼动如岩石般的一刀斋。典膳和一刀斋这场持续了半刻钟之久的切磋,正是这般情形。而且,两人的实力确实有着这样大的差距。
刀被夺走过两次,典膳茫然失措,毫无办法地站在那里;朝着空中挥刀砍去,结果整个人被远远地甩出去,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四次。
在这期间,典膳的刀,最终连一刀斋的衣角都没能碰到。
“再来一次,再比一刀!”
每一次被打得惨败瘫坐在地,典膳都会在呼喊声中挣扎起身,像一团燃烧的烈焰般朝着一刀斋扑过去。一刀斋呢,既不再拒绝,也不阻拦了。
“好啊,来几千次都行。”
一开始拿在手里的那根松树枝,始终以同样的角度举在同一个位置。当然,在挥动的那一瞬间,快如疾风,似闪电划过,可过后又立刻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最后,典膳的肩膀被那根松树枝狠狠地击中了。
当他感觉自己的骨头仿佛都被打得粉碎的时候,“咚”的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坐骨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刀被甩到了远处,而一刀斋的身影在傍晚的月色下,依旧如同一棵松树般挺立着,仿佛在低吟一般。
“……”
典膳仰望着他,已经喊不出声了,甚至连腰都没法站起来了。只是满脸都是凄惨又悲伤的汗水,在月光下闪着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肩不停地起伏着。
“年轻人,消气了没?”
一刀斋朝着澡堂小屋走去,把手里的树枝放回柴堆上,又再次从典膳面前走过,然后走进正屋,身影消失不见了。
“啊……要是……”
典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没想好要诉说什么,只是被一刀斋的身影吸引着站了起来。——就在这时,院墙外面有一个男人回到了这家院子里,是一刀斋的弟子善鬼。善鬼疑惑地看了一眼,也躲进了正屋的土间里。典膳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仿佛无法忍受这活着的耻辱一般,用双手捂住凄惨的面容,像脱缰之兔一样从这家的大门飞奔出去了。

作为武道家的弟子,善鬼虽然束着大小佩刀,装扮成武士的样子,但他身上的赘肉实在太多了,显得十分壮实,直到现在,他的举止神态里还留着从前做船夫时养成的习性。
他喜欢喝酒,今晚似乎也是悄悄出门到镇上买了酒,准备独自喝点酒再睡。为了不让一刀斋看见,他把酒放在土间的角落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门框那儿起身,这时,屋里传来师父的声音:
“善鬼吗?”
“是,我是善鬼。”
“外面那个年轻男子已经走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事。你洗澡了没?”
“正准备去呢。”
“我要睡了。你洗完澡也赶紧睡吧。明天要像往常一样早起哦。”
一刀斋说完,好像就钻进被窝里了。
善鬼便去了澡堂,开始泡澡。
就在这时,仿佛一直在等着他从澡堂出来似的,一个人影从院墙的阴影处跑了过来,一下子跪在了他的脚边。
“有事求您,实在冒昧,想耽误您一点时间问您点事。”
“谁呀……什么事?”
“在下名叫神子上典膳。”
“啊,就是刚才在这附近徘徊的那个男子呀?”
“请您别嘲笑我了。实不相瞒,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向一刀斋大人请求切磋,结果被狠狠打败了……现在我才如梦初醒,头一回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你能没被打成残废,也算是运气好了。”
“现在我实在羞愧,都没脸再去见一刀斋大人了。我甚至一度想就在这儿剖腹自尽算了,可又怕被世人笑话。而且,在故乡还有一位盼着我回去的老母亲呢。……我就这样在院墙外面徘徊着,看到您的身影后,心里就特别羡慕。”
“我有什么可让你这么羡慕的呀?”
“您能在这么好的师父身边侍奉呀。”
“别开玩笑了。没见过像他那么难伺候的老爷子呢。不过,我好不容易入了这武道之门都十年了,又是挑水又是劈柴,夜里还得给师父揉腰腿,这么辛苦地熬过来了,要是得不到师父的认可就离开,那这十年的辛苦就都白费了呀,所以我现在只能继续忍耐,再等个一年、两年的。做武者的弟子,可不像你想的那样轻松啊。”
“那太可惜了呀。大抵人生中最难遇到的,就是好师父和好主公了呀。……还请您务必再把我引荐给您的师父伊藤弥五郎先生吧。我愿舍弃过去一切的迷茫、幻想和自大,就像重新回到七岁刚开始学剑的孩童时代那样,想再次拜在一刀斋先生门下侍奉他呀。”
听他这么一说,善鬼露出了很不友善的神情。感受到典膳这和自己期望全然不符的热切,他就更不愿意轻易帮忙引荐了。
“不行,绝对不行。”
他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道,
“就像我刚才说的,师父可是个脾气古怪到极点的人。他绝对不会收弟子的。要说为什么只有我能被收作弟子跟在他身边,那都得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一刀斋先生乘坐着淀川的三十石船到大阪去。——那时候,我呢,是枚方一个船主的儿子,自己也在船上当船夫呢。”
这个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过往,甚至还透着一股引以为傲的劲儿。典膳觉得他是个很直率的人,便默默地抬头看着他,继续听他讲下去。

善鬼开始讲述起的那段过往是这样的:
有一年,弥五郎一刀斋乘船去大阪,途中,有个身材壮实的船夫大声地跟乘客们说道:
“坐这船的武者可不少,那些老是炫耀自己本事的家伙,我向来都会教训一下,不过啊,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武者能打得过我呢。那些讲什么招式、道理的,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跟我这天生的力气比起来,可都不是对手呀。”
一刀斋故意装作没听见,把头转向一边,可那船夫却又特意凑到他跟前,非要他给个回应,说道:
“喂,武士大人,那边那位武士老爷,您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被这么一问,一刀斋担心众人会误解“武道”的真意,又觉得开导开导这愚笨之人也是修行者的责任,于是说道:
“不是这样的。就算是天生的力气,如果不加以磨炼,那也就是俗称的傻力气、蛮力气罢了。要是光凭这样的力气就自满,总有一天会吃大亏的。你说还没输给过别人,那是因为那些武者还不够成熟,绝不是剑术的招式、方法没有用处呀。”
一刀斋本是诚恳地劝导,可那船夫却一下子火了,猛地把船靠岸,说道:
“哼,到底是傻力气厉害,还是剑术厉害,上岸去比比不就知道了嘛。在这么多乘客面前,要是被你这样的乡下武士小瞧了,我这以后在淀川可就没脸当船夫了。来呀,上岸去!”
说着,他扛着船桨就率先跳上了岸。
一刀斋觉得这家伙太没分寸了,但也没办法,只好跟着上了岸。当然,这场比试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较量,船夫拿着船桨当武器,结果被对方夺了过去,脑袋差点被打破,吓得赶紧伏地求饶了。
这个船夫的父亲,也就是枚方的船主闻讯赶来,一起为儿子的无礼行为赔礼道歉。表面上看,这场比试很快就结束了,可弥五郎心里其实对这个船夫的力气和那股刚猛劲儿挺佩服的,便小声嘟囔着:
“挺可惜的呀。”
然后就原谅了他。
那船夫心想:“看来我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嘛。”便去劝说父亲,求父亲让自己拜弥五郎为师。当时,弥五郎一刀斋也正值意气风发的时候,也想着带个弟子在身边,看这船夫挺合适的,就答应了他的请求。这个船夫就是现在的弟子善鬼了。
“就是这么回事。我虽然成了弟子,可从那以后,不管走到哪个国家,不管别人怎么请求,师父都说再也不收弟子了。不好意思了,你也是没戏的。不行,我要是帮你去说这事,首先师父就得生我的气了。你快回去吧,别在这儿白白被夜露打湿了。”
善鬼说完这些,便快步走进土间,拿起藏在那儿的睡前酒,一头钻进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典膳睡不着觉。他失落地回到旅店后,独自一人躺在单薄的被子里,反复反思着自己以往的修行以及当下自身的实力,深切地审视着自己。
武道之路,竟是如此高深吗?
修行之事,竟是如此漫长且深远吗?
迄今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和那位老剑客相比的话,恐怕就如同在千里之路上,才走了十里那般,还远远没有靠近终点吧。
太羞愧了。
自己之前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了那些话。——对呀,这种自大实在要不得,那都是些未经磨炼的幼稚想法在作祟呀。再重新回到七岁刚开始学剑时的状态吧。
听到公鸡打鸣的声音,他已经走出旅店了,然后在岛田旅店外的路边等候着。果然,在清晨的薄雾中,弥五郎一刀斋和善鬼的身影从远处出现了。
这时路上已经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马匹了,可典膳全然顾不上旁人的眼光,朝着一刀斋飞奔过去,说道:
“请您稍作停留呀。我是昨晚那个不懂事的人,我叫神子上典膳。我已经彻底明白,昨晚那些狂妄的话全都是我自己的糊涂幻想。我不怕任何辛苦,无论如何,请您让我跟在您身边,为您系草鞋的鞋带吧……求求您了。”
说着,他把头贴在地上恳请着。
一刀斋拄着拐杖,透过拐杖的间隙仔细地打量着典膳的模样。善鬼则把头扭向一边。——沉默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典膳的心砰砰直跳,就像七岁的孩童一般,在那期间紧张得不行。
“嗯……好吧,跟上来吧。不过,我向来是在没有定所的旅途上漂泊的人呀,明白吗?”
“本来修行之路就是如此呀。只要能侍奉在师父身边,无论身在何方都没关系。”
“善鬼。”
“啊?”
“从今天早上起,他就是你的师弟了。要好好相处呀,你也要多引导引导他。”
“您同意让他入门了呀?”
“他作为你的师弟,也不会让你丢脸的。在我看来,他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哈哈,是这样啊。”
善鬼是个直性子的人,甚至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在那样懵懂无知的环境中长大,那种粗野的性情,即便到了现在,依旧深深地扎根在他的骨子里,一点都没变呢。

师徒三人就此结伴同行。确实,朝夕侍奉在侧后发现,弥五郎一刀斋的脾气挺古怪的,善鬼所说的并非假话。
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总是听到他的呵斥声。走路姿势不对、坐姿不好,就连上厕所进进出出的细节,甚至睡觉的时候都不能有丝毫懈怠。有时候,还会被他大声喝斥,甚至挨上一记耳光。
“这是好事呀,这些全都是修行,没有哪一样不是修行。”
典膳忠心耿耿地听从着,竭尽全力去迎合师父的心意。
然而,在这期间,说实话,他有时候也并非对师父的人品毫无怀疑。虽说一刀斋堪称一世剑雄、宇内无双,让人觉得无人能及,但日夜起居都在一起,相处多年后就会发现,他也并非是那种性格上毫无缺点、毫无瑕疵的人,不,倒不如说像他这样武道上的高手,往往有着不少这类人常见的毛病。
比如,虽说看上去好像不在乎钱财,实际上却很在意一些琐碎细节。一路上旅店的房钱、午饭和草鞋的费用,典膳每次都仔细记录着,可一刀斋却会说:
“干嘛要做这些无用功呀。”
甚至连茶钱这类微不足道的小费给多给少的事,他都会唠叨个不停。
但话说回来,在周游各地时,听闻他的大名后,当地的诸侯会派使者带着礼物前来,客气地邀请道:
“能否请您到城中来,给我们府上众人展示一下一刀流呀?”
即便对方如此殷勤地迎接,一刀斋却会毫不客气地回绝道:
“我又不是艺伎,要是想看表演取乐,找别人去就好了。”
显得极为超脱,对财物和金银毫不在意。
总体而言,他对权贵豪门抱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有着狷介不羁的一面。喝了酒之后,就会大气豪放,把世间的英雄豪杰都视作幼稚小儿一般,把一代风云人物也说成是野心家之类的狡诈之徒。
大概就是这种不被世俗所接纳的性格,自然就容易让世人对他有那样的看法了。原本性格温顺的典膳,说实话,对于师父这种狷介的地方,确实也有不太喜欢的地方。
不过,既然认定了对方是师父,哪怕是那些和自己性情不合的地方,他也总是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就轻视师父。
但到了师兄善鬼这儿,情况就和典膳不同了,他从一开始对师父这个人的看法就不一样。
“我只要能拿到一刀流的认可就行啦。希望能早点学到奥义,成为一名真正的武者。”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愿望,所以对于师父的人品,他只是抱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也没什么更高的要求。因此,善鬼常常私下里小声嘀咕:
“典膳,你也太死板了呀。师父说的那些话,听了十年以上就会发现,大多都是重复的内容呀。喝酒的时候就该放松放松嘛,像你这样每次都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地听着,那可真受不了啊。”
他还会说:
“师父又不是圣人君子,别看他那副样子,以前在和女子相处的时候,也是挺难摆脱纠缠的呢。”
甚至连没根没据的事儿他也会拿出来说。
而且,善鬼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对师父表现出的不逊行为找理由开脱呢。
然而,就是这样三个性格各异的人,能团结在一起周游各国且从不厌倦,这是因为这并非只是为了生活方便,而是师徒三人都一心专注于武者修行这条“道”,都有着磨炼自身的志向,这一点从未改变。
作为师父的一刀斋,也依旧觉得自己的剑术还没达到(这样就可以了)的程度。
高手的剑术,始终都要不断地钻研、提升。
但另一方面,一刀斋的身体却逐年衰老了。
善鬼呢,则越发进入壮年的鼎盛时期,实力也通过不断磨炼得以增强,而且在各国与剑客们切磋,经历了诸多实战,身上充满了霸气。
不管怎么说,一边是随着年龄增长不断老去的高手,另一边是即便放任不管,技艺和身体也会不断成长、愈发成熟,且渐渐滋生出骄傲情绪的弟子。——典膳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人,做着比较,默默跟在后面走着。他虽是弟子,却常常像是个扛行李的跟班,与其说是师兄弟,倒不如说是个负责拿草鞋的或者年轻侍从之类的,总是被师兄善鬼呼来喝去的。

典膳拜入一刀斋门下那年,放眼天下,羽柴秀吉的军团正在全力攻城略地。
没过多久,北方传来了甲斐武田氏没落的消息,就在那一年初夏,本能寺之变突然爆发,信长之死犹如让大地都改了颜色一般,极大地震惊了整个世间。
“骄傲自满,实在可怕呀。信长终究算不上高手。从剑道角度来看,本能寺那一夜,完全就是信长的疏忽大意罢了。一时的疏忽,不知会引发多大的后果呢……哼,就是这么回事啊。”
一刀斋一如既往地把世间的动乱变迁,就如同途中看到的山水风景一样看待,进行着冷酷的批判。在他眼中,那些沉浮兴亡的英雄之路,和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完全是两码事。
山崎之战、贱岳之战、小牧之战,世间局势如浪潮般不断变化着。然而这师徒三人行走的道路和他们的模样,哪怕过了七年、八年,也都没有改变。
典膳师从一刀斋到第九个年头的时候,师徒三人周游了九州,经过四国,乘船抵达骏河,过了一阵子后,便来到了江户。
或许是受梅雨时节反常气候的影响,伊藤一刀斋在旅店中一病不起。就在这时,德川家的重臣循着他的踪迹追了过来。
“有什么事呀?”
善鬼十分在意这位重臣的来访,开口问道。大概是因为出身船夫家庭的缘故吧,直到现在,他面对官职权贵之类的人物时,还带着一种盲目崇拜的平民心态。嘴上虽说总是说着些大话,可心里却抱着一个幼稚的愿望,盼着自己这辈子能有机会跻身那样的身份地位呢。
当时的江户,正处在开府建市的大好时机,到处都在填海造地、修建宅邸和民房,道路和桥梁工程等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
为了将此地作为秀忠的居府,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改建,据说近来家康也从骏府来到了江户,亲自坐镇指挥。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
“师父,德川家的臣子,是来办什么事的呀?”
善鬼似乎对此十分在意,连着问了一刀斋两遍。
“没什么事。”
一刀斋一脸就像喝药时那般难受的神情,把头摇向一边。
过了几天,北条安房守又来了。安房守担任着秀忠的兵学老师。这次同样是密谈,善鬼什么都没听到。
“典膳,你应该听到了吧,你当时不是去送茶了嘛。”
“没有呀,我什么都没听到。”
“别撒谎了,肯定听到了。安房守是来干什么的呀?他和师父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走了呢?”
“我不知道呀。”
然而善鬼看着典膳的样子,满脸都写着不相信呢。

一刀斋终于能离开病床了,他就好似经历一场场秋雨、树叶逐渐飘落的晚秋巨木一般。典膳看着这暑伏时节的情况,很是担心师父的健康。
“江户这尘土飞扬的,还满是马粪的臭味,实在让人受不了。咱们去安房海边之类的地方走走吧。”
师徒三人又默默地踏上旅途了。八、九年前,一刀斋一天走个十五、六里,有时候甚至能走二十里,翻山越岭都不在话下,可近来,一天走上七、八里路,就会吩咐道:
“典膳,去找个旅店住下吧。”
从这点也能看出师父上了年纪,体力大不如前了。
他们进入了下总国,在下总相马郡小金原附近的寺庙里住了下来。比起闻着马尿味、被农家的跳蚤叮咬,或是在下面炉灶生火的烟雾中睡在旅店的阁楼里,能在寺庙里过夜的夜晚可算是最舒服的了。正巧当时小金原的野外升起了皎洁的月亮,一刀斋病好后第一次由衷地感叹道:
“啊,今晚感觉真舒畅啊。”
尽情享受着夜晚的清凉。
过了一会儿,他对善鬼吩咐道:
“再多烧点熏蚊子的东西。”
又对典膳说:
“我有点事要和善鬼聊聊,你去库房或者大殿那边待着吧,先离这儿远点。”
他那神情显得格外严肃,是以往不曾有的样子,典膳虽心里疑惑是不是有什么事,但还是乖乖地应道:
“是,明白了。”
便离开了那里。
然后他去了库房,和那里的行脚僧、小和尚闲聊了一阵,又在大殿那儿赏了会儿月,消磨了好一会儿时间后,心里想着“差不多了吧”,便悄悄去师父的房间那儿看了看,只见一刀斋和善鬼依旧面对面坐着,好像还在说着什么事呢。
于是,他又轻轻地退了回去,没办法,这次干脆走到外面去了。然后独自一人在那有着大茅草屋顶的房子上,静静地仰望着高悬的月亮。
就在这时,寂静的夜晚突然被打破了,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喧闹的大喊声。确实是从方丈室那边传来的,就在师父住的房间那一带。
“啊?”
外面围着一圈竹篱笆,典膳放轻草鞋的脚步声,急忙朝那边跑去。在屋里,借着月光能看到,在走廊的深处,善鬼正在大声叫嚷着。

“哼,您说的这是什么糊涂话呀!不管您是师父也好,先生也罢,说得太过分了,这简直是把人当傻子的话呀。我善鬼到底哪儿不好了呀!到底哪儿不好了!”
那声音很是激烈,情绪也极为激动,已经全然不顾平日里师徒间的礼数了。典膳皱起眉头,心想这可真是棘手的争吵啊。
病好后的一刀斋的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怒气,就像呵斥耍赖孩子的父亲一样,严厉地斥责道:
“蠢货!”
又接着说道:
“你都不知道自己哪儿不好,难道到现在还没察觉到自己的愚笨吗?连这都看不明白,又怎么能领悟真正的剑道,怎么能获得一刀流奥义的认可呢,绝对不会认可你的,这点毋庸置疑。”
“您要是不肯认可我,那我也没办法,大不了我放弃就是了。可您要把这机会让给比我晚入门很久的典膳,您可得想好了呀,说什么要是不甘心就更努力些,这到底是多么冷酷无情的话呀。疼爱弟子不才是师父该做的吗,让跟随了您十九年的弟子遭受这样的委屈,这合适吗?”
“吵死了。你说的每句话都毫无道理,就跟疯子在叫嚷似的。”
“什么,说我是疯子?反正我就是疯子了。所以,您才向德川家举荐了典膳吧,那样的话,我善鬼作为师兄弟,在这世上可就抬不起头了呀。就算是傻子也有自己的执念呀,您就体谅体谅我吧。”
“有执念,这想法倒是不错。那你就赶紧再好好学学,争取别比师弟典膳差呀,哪怕是到山里闭关修行也好啊。”
“哼,可恶,混蛋!”善鬼咬着牙,身子气得直发抖,反驳道。
“先生啊!您得把您那偏心的眼光纠正过来呀。您就是讨厌我善鬼,喜欢典膳。这太不像话了,太不公平了呀。我善鬼可是师兄弟呀,可不比典膳差呢!”
“那又怎样,你想怎样啊?”
“不,比起这个,先生……要是我善鬼和典膳正常比试一场,在刀剑之下把他打败了,您会怎么说呢?您先说说看呀。”
月光洒在一旁,善鬼双膝并拢,脸色极为狰狞,恐怕已经顾不上旁人的眼光了。他的左手已经搭在了刀上。典膳心里很是纠结,是该冲破这篱笆进去呢,还是就这样在一旁静观其变呢,一边揣测着师父的心思,一边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节  初代次郎右卫门以后

传来了寺僧的声音。师父的房间里挂着蓝色的蚊帐,不一会儿,善鬼的身影顺着走廊退走了。
典膳回来的时候,善鬼已经睡着了。典膳也只好睡下了。
然而,听着师兄翻来覆去的动静,不知多少次了,对他来说,这也是个难熬的夜晚啊。
天渐渐亮了,趁着清晨的露水还重,师徒三人已经离开了昨夜住的寺庙,默默地在野外的道路上朝着前方继续赶路了。
从今天早上用寺庙里的竹筒水洗脸的时候起,善鬼脸上就不光是昨夜的情绪丝毫未减,甚至还透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阴森之气——典膳暗暗地留意着。
昨晚他和师父争执的内容,典膳大致也能猜到了。正因如此,他面对这位师兄,心里总免不了有些别扭的感觉。自然而然地,就像碰到了肿起来的伤口一样,一直沉默寡言。
师父弥五郎一刀斋今天也和平常有些不一样。想来,他心里正在思考着昨晚的问题该如何解决吧。作为师父,作为一个普通人,再从所信奉的剑道角度来看——对于善鬼和典膳这两个弟子的将来,似乎怀着非同一般的苦恼。
太阳渐渐升高,草也被晒干了。今天又是酷热难耐的暑伏天。师徒三人怀着烦闷得如同要炸开一般的心情,走在这仿佛贯穿下总半国、看不到尽头的小金原野外道路上。
“昼颜花开,草鞋板断”
不知是谁的诗句浮现在脑海,连脚底都觉得发烫了。——一刀斋突然停下拄着的拐杖,仰头望着一朵白云,而这个时候,仿佛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看了看善鬼和典膳,说道:
“你们俩等等……我有点事要说。”
说着,解开了斗笠的系带。
在这犹如火烧般酷热的烈日之下,碧空如洗,四方寂静,除了蓝色的虫子飞来飞去发出“吱吱”的声响外,在这大中午的,连个旅人的影子都没有。

一刀斋在路边找到一块大石头,擦了擦汗,然后坐在了上面。
两名弟子按照吩咐,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站着。
首先,一刀斋喊道:
“善鬼,到这儿来。”
善鬼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站到了他的面前。一刀斋对他这种无礼的举动皱了皱眉头,不过此刻也没心思去责备他的无礼了,说道:
“我答应你前天晚上的请求。如你所愿,你就在这儿和典膳比试一场吧。要是你赢了,我身上带着的这把瓶割刀以及秘籍,都一并给你。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去拜访北条安房守,不管是请求幕府举荐也好,还是凭借一刀流另立门户也好,都随你心意去做吧。”
说完,又加重语气问道:
“明白了吗?”
善鬼听了这话,突然跪了下来。因为自己的意愿被师父接纳了,而且从师父的话里也感受到了一丝亲切。而对于和典膳的这场比试,他似乎毫不顾虑,满心想着自己肯定能赢。
“多谢师父,您就瞧好吧。”
明确答复后,他便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了。
接着,一刀斋又招手示意道:
“典膳,到这儿来。”
典膳走到师父脚边,跪坐下来,双手伏地。
善鬼在那边静静地注视着这边。一刀斋把对善鬼说的话,原样又对典膳重复了一遍。只是,对典膳,或许是觉得这事太过突然,有些于心不忍,便额外多说了几句。
“这并非我所愿啊,只是善鬼的想法很坚决,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他的请求。所以,对你来说,虽说他是师兄弟,但你也完全不用有所顾虑。你修行的年头比他短,不过也要尽全力去比试。说实话,单论技艺的话,我觉得你恐怕远远不是善鬼的对手,差距还挺大的。不过剑道的真谛,并非只是技艺和招式这些,想必这一点你也已经有所领悟了吧。可别输得太难看了,一定要稳住心态啊。”
“谨遵师父教诲……弟子明白了。”
典膳也起身,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一刀斋没有离开坐着的那块石头,他自己仿佛也变成了石头一般,静静地审视着这两名弟子。

“听到了没,典膳。”
善鬼一边系着皮革束衣袖的带子,一边带着怜悯的神情对典膳说道。
“听到了,虽说是师兄弟,但既然要刀剑相向,我也不能手下留情了。请多包涵。”
“好,好啊。那你起码抱着哪怕斩断我善鬼一根头发也要拼上性命的决心来应战吧。——典膳,赶紧准备一下。”
“不用准备了,随时都行。”
“那就好。”
善鬼右肘抬起,遮住了半边脸,他握住了刀柄,身子微微倾斜。
仿佛要带起一阵风似的,善鬼“嗯”地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刀身还没完全从刀鞘中抽出一半的时候,典膳大喝一声:
“看招!”
气势惊人地朝着前方猛地挥出一刀,善鬼“砰”地一下,往后撤了一步脚跟,紧接着,为了躲避对方那锐利的锋芒,又接连往后跳了两步,这才第一次“嗖”地一声,从刀鞘里抽出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
——这招叫相青眼吗,他摆出中段架势,典膳也摆出了中段架势。而两人剑尖到剑尖之间,相隔有十步远。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靠近,那十步的距离变成了七步、五步、三步,眼看马上就要相互碰到一起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的一刀斋突然站起身来,大喝一声:
“典膳,赢了他!就像要把瓶子劈开一样,使出全力,一决胜负!”
话音刚落,典膳猛地敞开衣服,高高举起刀,摆出大上段的架势。在这个时候,善鬼本应该有可乘之机的,可被一刀斋的喊声惊到,情绪受到影响,错失了时机,几乎可以说是毫无防备,还没等他说上两句话,就被典膳像劈开竹子一样给砍倒在地了。
“……”
反而是一脸茫然的典膳,保持着那一刀将对方砍倒的姿势,那把刀、那个架势,甚至连脚的位置,都纹丝未动,就这样久久地站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自己原本觉得没有的力量,此刻却从自己身上迸发出来了。这就好像无意间画出了一幅神品名画一样。要是不仔细琢磨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将其作为一种领悟铭记于心,等恢复到平常状态,即便这幅神品再次出现,哪怕这力量已经属于自己了,恐怕也没法再有这样的自信了吧。
可以说典膳此刻确实沉醉在自己这一剑之中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从今天起,仿佛自己作为一名剑客,得到了天地的认可一般,心里满是这样的感受。
“补他一刀吧。”
直到背后传来一刀斋的声音,典膳的四肢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一样,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看着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师兄的样子,他实在下不去手补刀,善鬼的手脚还在微微颤抖着,这场景实在让人不忍心。
“把刀给我。”
一刀斋拿过了典膳的刀,典膳连着刀鞘一起交到了师父手里。一刀斋凝视着奄奄一息的善鬼,说道:
“虽然很可怜,但事已至此,说到底,他也是天生就这性子的人啊。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救了,至少我能这么做,也算是师父的慈悲了。”
说着,用刀的尖端刺了一下,给了善鬼个痛快,然后,又对着典膳说道:
“典膳,你可别忘了啊。不管技艺变得多么高超,要是像善鬼那样骄傲自满,最后肯定就是这样的下场。想想看,我这辈子也犯了一个大错啊,那就是让一个本不该学我剑法的人学了我的剑法。哪里只是善鬼一个人的罪过呀。——善鬼啊,安息吧。”
一刀斋左手抓住自己夹杂着白发的发髻根部,然后用右手的刀刃“噗”地一下斩断,扔到了善鬼的胸口上。
接着,他把那把刀收进自己腰间,又抽出原本别在自己腰间的刀,递给了典膳。这把刀不知有着怎样的来历,名叫瓶割刀,是一把世间罕有的名刀,就连死去的善鬼,以前也常常想着等师父死后这刀就是自己的了,一直盼着能独自拥有它呢。
一刀斋把这把刀和秘籍一起送给了典膳,说道:
“今日就此别过,咱们师徒缘分就到这儿了。你回江户去,拜访北条大人吧。具体的事宜,安房守心里都有数。怎么,问我?我入道一刀斋要去的地方多着呢,哪会局限在这市井世间呀。别担心我了。再见了,再见了。”
任人追赶也不回头,一挥衣袖,一刀斋就像旷野上天空中那朵白云一样,不知去向何方,独自离去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个人的消息了。世间也没了他的传闻,就连典膳都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了。

典膳改掉神子上这个姓氏,改姓小野,是在与师父一刀斋分别后,经由北条安房守的斡旋,开始在幕府任职之后的事了。
同时,他也改了名字,取名为次郎右卫门忠明,在神田的木坂,获赐宅邸以及道场,俸禄大概有三百石左右。
将军家的剑术师范已有柳生家,从门第和待遇上来说,柳生家都比小野家要高得多。即便如此,暂且不论其他,能把小野次郎右卫门任用为仅次于柳生家的职位,从发掘民间贤才的角度来看,对于北条安房守以及其他幕府臣子而言,着实是展现出了相当大的勇气和破格之举。
那时次郎右卫门的年纪正值壮年,在他修行期间,留在安房夷隅郡的老母亲,想必不久后也被接到了他的新宅邸中,此后,他越发钻研剑道,又勤勉奉公,老母亲看着儿子有这样的前途,应该也是安心地度过了余生,这些都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另外,有一种说法是,次郎右卫门忠明的“忠”字,是二代将军秀忠赐给他的,由此也能看出他深受将军家的宠信。
恐怕这种说法是真实的。毕竟当时将军家已经有叫秀忠的了,他自己不可能随意使用这个“忠”字。就算是将军家后来认可了,作为臣子出于避讳,也会改掉这个字的。然而,忠明直至去世,都一直用着忠明这个名字。

这件事是发生在忠明领俸禄任职之后,还是在他身为神子上的时期,并不确定,但在萨摩留下了这样一段故事。
他去萨摩的时候,当地一位名叫濑户口备前的知名剑客听闻他的大名后,派使者前去邀请他,说:“想请您来聚一聚。”
约定的那个晚上,当忠明前往濑户口的宅邸时,看到在仅有十坪左右的道场里,围聚着众多弟子。就在忠明要往宅邸里面走去的时候,这些人突然从他脚边一拥而上,一起挥刀砍了过来。
“果然会有这种事啊。”
忠明仿佛早有预料一般,丝毫不慌乱,也不胆怯,把身边的人又踢又踩,挥出一刀,像狮子般来回冲杀,瞬间就把这狭窄的道场染得一片通红,一直到天花板都是血迹斑斑了。
结果倒在地上变成尸体的有八个人,身负重伤、痛苦呻吟着在地上爬行的有四个人,其余的人全都吓得四散而逃了。
“负责引路的人在哪儿呢?”
忠明一边喊着,一边继续往宅邸里面走去。走进一个房间后,只见一个身着红色广袖衣服的人,低着头,把大小佩刀放在身前,一个劲儿地磕头赔罪,说道:
“在下是备前,今晚这场闹剧,完全是弟子们自作主张啊。还请您大人不量小人过,原谅他们吧,求求您了。”
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叩拜道歉了上百次。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呀。”
忠明留下一抹笑容后便离开了。就在当天,他准备离开萨摩,踏上山路的时候,很快就发现,事先绕到前面的几十个人,从树下、草丛等各个隐蔽之处现身,拦住了他的去路。当然,他们手里拿着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手枪、长刀、薙刀等等。
就在这时,一个身手不凡的男子挥舞着铁枪,缠住了忠明的一只衣袖,想要夺走它。忠明从被缠住的衣袖上方抓住枪杆,跳到那人身旁,一下子就把他砍倒了。那人惨叫着向后倒下的时候,忠明看着他的脸,觉得似曾相识。这人大概就是主谋吧。其他人看到这场景,吓得不堪一击,全都四散逃走了。
后来有人问忠明这件事,他回答道:
“不管一时之间有多少人一起攻过来,众人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个单独的个体罢了。遇到众多敌人,要是觉得敌人是自己的几十倍就害怕了,那肯定会输的。”
在谈到战斗的时候,他阐述了“一人是一,众人也是一”这个道理,还这样说道——
“比如说,就算有一万个敌人攻过来,能靠近我身边的,最多也就是前后左右围过来八个人罢了。而且,如果每个敌人都双手挥舞着两尺多长的长刀来进攻的话,那彼此间的间隔就会更受限制,另外,每个人朝我砍过来的刀,必然有快有慢。这么清楚地分析来看,八个人里能真正行动起来的一半都不到,而这一半里能真正砍到我面前的刀刃,最多也就一个人罢了。所以,只要沉住气,只要能制住这一个个敌人,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接着,他又说道:
“要想对付众多敌人,就要把他们人多这个劣势变成对我方有利的因素,促使他们陷入混乱就行。没有什么比自己独自一人更便于指挥、更不容易混乱的了。需要警惕的是,面对众多敌人时,不要无端虚张声势,把敌人众多的力量都引到自己一个地方来。”

据《一刀流三祖传》记载:
有一回,同在幕府任职的柳生但马守请求想见识一下小野先生(小野次郎右卫门忠明)的剑术。
“谨遵所命。”
于是定好了日子,忠明前往柳生宅邸。这天,柳生十兵卫三严也在,外甥柳生兵库也等候在此,另外还有被称作柳生家四大高足的木村助九郎、村田与三、出渊平八、庄田孙兵卫等人也都在场。
“首先,我先来吧。”
柳生十兵卫率先站了出来。
他是但马守的长子,甚至有着比父亲还厉害的世间评价,可两人交手到一半,他便把木剑放下,退了回去,说道:
“实在是精彩啊。看着您这剑术,就仿佛看到了我们家水月长刀在祖父石舟斋手中挥舞时的样子啊。”
“等等。”
就在兵库要起身的时候,忠明制止了他,说道:
“今日应但马守大人的请求,是想在一览诸位公子及门下弟子剑术的同时,聆听各位毫无顾忌的评价。要是没什么特别情况的话,与其一个个行礼比试,我觉得倒不如一起切磋,让我见识一下更好呢。”
这话或许听起来有点不谦逊了,四大高足听了,顿时满脸怒色,各自拿起木剑站了起来。
“兵库,你先退下,在旁边观摩就好。”
但马守特意让兵库避开,因为他立刻感觉到了那种无法避免的杀气。
不过,结果却是很轻松就结束了。即便四个人满头大汗地进攻,却始终没办法让木剑的剑尖碰到忠明一下。
之后众人把忠明请到里面,热情款待了一番,还询问了各种各样有关忠明的评价。不久后,客人便安然告辞离开了,在那之后,十兵卫问道:
“四个人一起上的时候怎么样啊?”
四大高足齐声回答道:
“感觉就像是在斩断流水、拨开云雾一样呀。总觉得不管怎样,必须要砍中对方要害的剑,却每一瞬间都砍在虚空里,接着又是虚空。就好像被那虚空给困住了一样,等我们脑子都累了的时候,才发现忠明先生的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自己跟前了呀。”
但马守当时也在一旁,说道:
“我当时想试着看清忠明的眼神到底看向哪里,可就好像在追逐那夏日地面蒸腾的热气一样,怎么也没办法准确地看清他眼神的落脚点啊。”
据说大家都为此感叹不已呢。

小野忠明和柳生但马守因为都担任着将军家师范的职位,所以被人们看作是对立的关系,除此之外也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说法,但大多都不足为信。
比如有传闻说,典膳刚独自来到江户时,听到了一些传言,便去拜访柳生家,对那不可一世且容易动怒的但马守,拿着一根刚砍下来的树枝,羞辱了他的流派名声和骄傲之处后便扬长而去——还有说大久保彦左卫门听到这个传闻后,急忙进宫,向将军秀忠举荐了忠明之类的——这些都可以说是类似的坊间传闻了。
不过,毕竟两家都是凭借着剑术,在同样的职位上侍奉将军家,所以从钻研剑道的角度来看,进行一些切磋交流、探讨研究之类的事,即便有也是很正常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刀流三祖传》所记载的他和柳生家高徒们的切磋,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相信的。
按照那上面的记载来看。
在那之后,柳生十兵卫三严深深地感受到了忠明剑术的精妙,便带着父亲的弟子村田与三,前往位于木坂的忠明的道场,敞开心扉,亲切地说道:
“前些日子实在是太失礼了,回想起来真是羞愧难当啊。还请您毫无顾忌地对我们柳生家流派的剑法,就其长短优劣之处进行点评,也希望能得到您的教诲。——作为交换,要是您对柳生流有什么疑问的话,我们绝不会狭隘地说什么家传秘法之类不能外传的话,无论什么问题我们都会如实相告的。”
于是忠明欣然地阐述了自己的感想和见解,十兵卫三严也把自家流派视为机密的要点都讲了出来,双方都有很多领悟之处,据说从那以后,十兵卫的剑术和忠明的剑术都越发精妙了。
既然都是为将军家奉公,又都在同一条钻研剑道的道路上,像这样希望相互研究探讨,确实应该是两家的态度。而把他们看作是对立关系,编造出一些相互矛盾的传闻的,大概就是两家之外的世间之人了吧。当时的一般剑术者圈子里,肯定对此也是议论纷纷、说法众多的。

就连向来被视作擅长政治谋略、治理国家的武将德川家康,在年少时以及中年时,都把学习剑术当作个人修行的一部分。
在姊川之战的时候,旗本奥平九八郎斩获了敌方两名知名将领的首级,准备拿去请功验证。家康觉得九八郎年纪轻轻就立下如此大功,极为赞赏,便问道:
“你平常都是跟谁学习剑术的呀?”
于是,九八郎回答道:
“学了一点奥山流的刀法。”
家康听后,一拍膝盖说道:
“那想必是急加斋吧。他如今是你家的客臣了。我自己年少时,也曾跟他学习过剑法,只是近来忙于战场上的军务,实在是荒废了剑术,等下次回营之后,我一定要带着急加斋到滨松来见一见呀。”
据说家康当时说得很是怀念呢。
这个叫急加斋的人,是奥平氏的一族,名叫孙七郎公重,他的剑术传承自上泉伊势守的流派,领悟了神阴流的奥秘后,又到三河国的奥山明神那里闭关修行,悟出了自己的哲理,此后便自称“奥山流”。
家康家中还招揽了一位名叫有马大膳的剑客。大膳凭借新当流长期在家康身边担任剑术师范,后来因为其流派嫡传断绝,家康就让他的孙子有马丰前继承了家名,并让这一族转去纪州家任职了。这些逸事常常被当作家康学习剑道的例证而被人们津津乐道。
二代江户将军家的秀忠,比家康还要热衷于剑术的磨炼。当时正是剑道的真正价值开始被认可,而且剑道与人生、剑道与武士道都在并行发展、不断精进的时代。就像当时所宣扬的“一剑治天下”那样,剑道的哲理与治国之道——也就是和政治之间的关联等,都被人们深入思考着。而将军家自身积极的实践与倡导也成了一个重要因素,在这个时候,剑道方面的名人和高手可谓是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出来了。
因为求学的人热情高涨,所以自然无论是柳生家还是小野家,都不敢有丝毫懈怠。
因此,针对秀忠,柳生家以柳生流的信条——而小野家则以小野忠明本人的信念,来对其进行教授,这是当然的事,不同流派却担任同样的职位,两家的教学方法自然存在很大差异,这也是不可否认的。
简单来说,这种差异就是,柳生家的教学风格较为柔和、洒脱。小野家则讨厌阿谀奉承,以直率且高强度的训练为特色。
有一次,秀忠在和身边的臣子们私下座谈时,频繁地罗列着剑道方面的理论,过后,忠明说道:
“只在理论上变得聪明,成为理论剑术的高手,这是最要不得的呀。总之,剑道的哲理光靠嘴上说可不行,不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去实践,那都是空谈。座上谈兵法,在榻榻米上模拟练习,对于那些能说会道的人来说,倒是挺合适的本事,可在有心之人眼里,那不过是让人厌烦的东西罢了。”
像这样直言不讳的小野忠明,有时候过于心直口快,言辞过于激烈,随着年龄增长,似乎渐渐不太受将军家的青睐了。

真假程度虽不清楚,但有传闻说,只懂些纸上谈兵的秀忠,每晚都会出城,身着黑衣、蒙着面,暗中砍杀无辜的路人来取乐。小野忠明听闻后,特意在他徘徊的护城河边上夜行,等秀忠挥刀砍过来时,就像对付小孩子玩耍一样,把他摁倒在脚下,诚恳地教训了一番后才放他走,甚至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呢。
还有,在两国桥畔有个表演飞檐走壁剑术的小棚子。混在观众中的次郎右卫门忠明,时不时露出苦笑,那个自称天下无双的卖艺剑客见状,冲着忠明叫嚷道:
“你笑,肯定是觉得自己有两下子吧。那你出来,在众人面前说说,到底为啥觉得我的剑术可笑,拿出实际证据来呀。”
忠明心里有数,故意把长刀交给弟子,只拿了一把铁扇,走到众人围观的场地中间。
对方已经拔出长刀,高高举起,等着他了,那长刀看着都晃眼,一看就是把很厉害的大刀。次郎右卫门忠明站到对方面前,用铁扇指向对方,说道:
“你这架势是怎么回事呀?让人看了能忍住不笑吗?”
说着又笑了起来。
“说什么呢!”
对方愤怒地挥刀砍了下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位天下无双的师傅,一只脚高高抬起,脑袋往地上一低,踉踉跄跄地晃了三四下。
艺人们赶忙惊讶地把他抱起来一看,只见他鼻子流血,昏了过去。观众们则是大声喝彩欢呼。可等他们喧闹的喝彩声停下来,回过神环顾四周时,次郎右卫门忠明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这事传到了将军家的耳朵里,秀忠便下令让忠明闭门思过,说是身为天下剑术师范不该有这样的行为。之前教训秀忠夜出砍人的事,再加上这次惹得秀忠不高兴,便被责令闭门不出了。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总之从这些事来看,和深受将军家恩宠的柳生家相比,小野家似乎多少有些不受重视的感觉。

到了晚年的时候,次郎右卫门忠明每次见到柳生但马守,就常常像口头禅一样说道:
“无论是您家的公子,还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要是不让他们领悟到真正的剑术境界,最终恐怕就只会拘泥于招式了。要是从判了死罪的犯人里挑出那些身手厉害的,让他们认真地拿着刀和公子们对打,反复这样练习的话,我觉得肯定会是很好的修行呀。”
每次这么提议探讨的时候,但马守总是回应道: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嘴上表示认同,态度也很客气,可看样子却绝没有要去实际施行的意思。
就这样,小野一刀流只秉持着剑术激烈刚猛的一面,像秋霜般冷峻立身,面对将军也是毫不客气地拿着利刃进行剑术练习,自然就招人忌恨、遭人回避了,甚至连次郎右卫门忠明这个人,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人疏远,只有柳生流,成了将军所推崇的剑道流派,在世人中营造出了备受称赞的风气。
确实,柳生流原本的宗旨,就如同流派始祖石舟斋在但马守宗矩出仕之际,恳切教导的那样:
——莫用杀人之剑,要以治国之剑、经世之剑作为本流派的宗旨,还要心怀奉公之念。
所以,像秀忠的剑术是好是坏,都算不上是什么问题。
不过,那号称天下第一的柳生流,到了柳生家的四代、五代的时候,却明显地开始堕落了。因为重要的流派始祖的精神不知何时已经丢失,他们习惯了将军家的恩宠,因声名而骄傲自满,安于舒适的生活,甚至连不断钻研的劲头都忘掉了。
忠明的儿子,二代小野二郎右卫门,也是有着很高名气的剑术高手。可以说他是个不会辱没父亲名声的人。他长寿,活了七十多年,每天早上练习剑术、挥刀空练,一直到去世都从未懈怠过,由此可以看出他那不同寻常的用心。只有一次,他大概有七天没进行早晨的剑术练习,弟子们觉得很奇怪,便问道:
“您是身体不舒服了吗?”
二郎右卫门笑着回答道:
“不是呀,要是身体不舒服,我反而会坚持练习呢。其实是因为将军家那边传来消息,说过七天左右想看看我的剑术,所以我才没练呀。”
弟子们还是不太理解他这话的意思,又追问道:
“马上就能得到将军家观赏的荣耀了,那更应该在这之前加紧练习才对呀,怎么反倒停止练习了呢,您是怎么想的呀?”
二郎右卫门哈哈大笑,说道:
“是这样的呀。我这十年、二十年的练习,都不过是为了关键时候那一天做准备罢了。要是为了这七八天紧急练习,结果不小心受了伤,那反而是大大的不忠了呀。总之,临近关键时候,就不是加紧练习的时候了。倒不如修剪修剪指甲、梳梳头发,安然地等待那一天到来。要让一生的修炼毫无停滞、时刻铭记于心,这样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展现出来呀——”
据说他就是这样教导弟子们的。
(完)
原载《讲谈俱乐部》1942年7月至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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