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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民国武侠 王度庐 补书库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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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6-15 16:1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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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5 16:1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度庐《彩凤银蛇传》



  
  出版前言
  
  王度庐(1909—1977),原名葆祥(后改葆翔),字霄羽,出生于北京下层 旗人家庭。“度庐”是1938年启用的笔名。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武侠 言情小说家,独创“悲剧侠情”一派,成为民国北方武侠巨擘之一,与还珠楼 主、白羽(宫竹心)、郑证因、朱贞木并称为“北派五大家”。
  20世纪20年代,王度庐开始在北京小报上发表连载小说,包括侦探、实 事、惨情、社会、武侠等各种类型,并发表杂文多篇。20世纪30年代后期,因 在青岛报纸上连载长篇武侠小说《宝剑金钗》《剑气珠光》《鹤惊昆仑》《卧 虎藏龙》《铁骑银瓶》(合称“鹤一铁五部”)而蜚声全国;至1948年,他还创 作了《风雨双龙剑》《洛阳豪客》《绣带银镖》《雍正与年羹尧》等十几部中 篇武侠小说和《落絮飘香》《古城新月》《虞美人》等社会言情小说。
  王度庐熟悉新文学和西方现代文化思潮,他的侠情小说多以性格、心理 为重心,并在叙述时投入主观情绪,着重于“情”“义”“理”的演绎。“鹤一 铁五部”既互有联系又相对独立,达到了通俗武侠文学抒写悲情的现代水 平和相当的人性深度,具有“社会悲剧、命运悲剧、性格心理悲剧的综合美 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也很强,注重营造诗意的氛围,写婚姻 恋爱问题,将金钱、地位与爱情构成冲突模式,表现普通人对个性解放、爱 情自由和婚姻平等的追求与呼唤。这些作品注重写人,写人性,与“五四”以 来“人的文学”思潮是互相呼应的。因此,王度庐也成为通俗文学史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中绕不过去的作家,被写入不同类型的文学史。许多学 者和专家将他及其作品列为重点研究对象。
  王度庐所创造的“悲剧侠情”美学风格影响了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创 作,台湾著名学者叶洪生批校出版的《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即收录了 王度庐的七部作品,并称“他打破了既往‘江湖传奇’(如不肖生)、‘奇幻仙 侠’(如还珠楼主)乃至‘武打综艺’(如白羽)各派武侠外在茧衣,而潜入英 雄儿女的灵魂深处活动;以近乎白描的‘新文艺’笔法来描写侠骨、柔肠、英雄 泪,乃自成‘悲剧侠情’一大家数。爱恨交织,扣人心弦!”台湾著名武侠小说作 家古龙曾说,“到了我生命中某一个阶段中,我忽然发现我最喜爱的武侠小说 作家竟然是王度庐”。大陆学者张赣生、徐斯年对王度庐的作品进行了大量的 整理、发掘和研究工作,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徐斯年称其为“言情圣手,武 侠大家”,张赣生则在《王度庐武侠言情小说集》的序言中说:“从中国文学史 的全局来看,他的武侠言情小说大大超过了前人所达到的水平”,“他创造了 武侠言情小说的完善形态,在这方面,他是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
  此次出版的《王度庐作品大系》收录了王度庐在不同时期的代表作和有 影响力的作品,还收录了至今尚未出版过的新发掘出的作品,包括他早期创作 的杂文和小说。此外,为了满足不同领域的读者的需求,此版还附有张赣生先 生的序言、已知王度庐小说目录和王度庐年表,以供研究者参考。这次出版 得到了王度庐子女的大力支持和密切配合,王度庐之女王芹女士亲自对作品 进行了点校。可以说,他们的支持使得《王度庐作品大系》成为王度庐作品最 完善、最全面的一次呈现。在此,我们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依据上海励力出版社,参考报纸连载文本及其他出 版社的原始版本,对作品中出现的语病和标点进行了订正;遵循《第一批异 形词整理表》(GF1001-2001),     对文中的字、词进行了统一校对;并参照《现 代汉语大词典》《汉语方言大词典》《北京方言词典》《北京土语辞典》等工 具书小心求证,力求保持作品语言的原汁原味。由于编辑水平和时间有限,难 免有疏漏之处,敬请广大读者批评指正!
  北岳文艺出版社
  二○一五年六月三十日
  
  总 序
  王度庐是位曾被遗忘的作家。许多人重新想起他或刚知道他的名字,都 可归因于影片《卧虎藏龙》荣获奥斯卡奖的影响。但是,观赏影片替代不了阅 读原著,不读小说《卧虎藏龙》(而且必须先看《宝剑金钗》),你就不会知 道王度庐与李安的差别。而你若想了解王度庐的“全人”,那又必须尽可能多 地阅读他的其他著作。北岳文艺出版社继《宫白羽武侠小说全集》《还珠楼 主小说全集》之后推出这套《王度庐作品大系》(以下简称《大系》),对于 通俗文学史的研究,可谓功德无量!
  王度庐,原名王葆祥,字霄羽,1909年生于北京一个下层旗人家庭。幼年 丧父,旧制高小毕业即步入社会, 一边谋生, 一边自学。十七岁始向《小小日 报》投寄侦探小说,随即扩及社会小说、武侠小说。1930年在该报开辟个人 专栏《谈天》,日发散文一篇;次年就任该报编辑。八年间,已知发表小说近 三十部(篇)。1934年往西安与李丹荃结婚,曾任陕西省教育厅编审室办事员 和西安《民意报》编辑。1936年返回北平,继续以卖稿为生,次年赴青岛。青 岛沦陷后始用笔名“度庐”,在《青岛新民报》及南京《京报》发表武侠言情 小说(同时继续撰写社会小说,署名则用“霄羽”)。十余年间,发表的武侠小 说、社会小说达三十余部。1949年赴大连,任大连师范专科学校教员。1953 年调到沈阳,任东北实验中学语文教员。“文革”时期,以退休人员身份随夫 人“下放”昌图县农村。1977年卒于辽宁铁岭。早在青年时代,王度庐就接受并阐释过“平民文学”的主张。他的文学 思想虽与周作人不尽相同,但在“为人生”这一要点上,二者的观念是基本一 致的。
  从撰写《红绫枕》(1926年)开始,王度庐的社会小说(当时或又标为 “惨情小说”“社会言情小说”)就把笔力集中于揭示社会的不公、人生的惨 淡,以及受侮辱、受损害者命运的悲苦。
  恋爱和婚姻是“五四”新文学的一大主题。那时新小说里追求婚恋 自由的男女主人公面对的阻力主要来自封建家庭和封建礼教,作品多反映 “父与子”的冲突——包括对男权的反抗,所以,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尤被觉 醒的女青年们视为楷模。到了王度庐的笔下,上述冲突转化成了“金钱与爱 情”的矛盾。
  正如鲁迅所说:娜拉冲出家庭之后,倘若不能自立,摆在面前的出路只 有两条——或者堕落,或者“回家”。王度庐则在《虞美人》中写道:“人 生”“青春”和“金钱”,“三者之间是相互联系着的”,而在当时的中国社 会里,金钱又对一切起着主导性的作用。他所撰写的社会言情小说,深刻 淋漓地描绘了“金钱”如何成为社会流行的最高价值观念和唯一价值标 准,如何与传统的父权、男权结合而使它们更加无耻,如何导致社会的险 恶和人性的异化。
  王度庐特别关注女性的命运。他笔下的女主人公多曾追求自立, 但是这条道路充满凶险。范菊英(《落絮飘香》)和田二玉(《晚香 玉》)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虞婉兰(《虞美人》)终于发疯,生不如死。唯 有白月梅(《古城新月》)初步实现了自立,但她的前途仍难预料;至于最 具“娜拉性格”,而且也更加具备自立条件的祁丽雪,最终选择的出路却是 “ 回 家 ”。
  这些故事,可用王度庐自己的两句话加以概括:“财色相欺,优柔自 误”(《〈宝剑金钗>序》)。金钱腐蚀、摧毁了爱情,也使人性发生扭曲。人 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他的社会小说正是通过写人,而使社会的弊端暴露 无遗。
  在社会小说里,王度庐经常写及具有侠义精神的人物,他们扶弱抗二强,甚至不惜舍生以取义。这些人物有的写得很好,如《风尘四杰》里的天桥 四杰和《粉墨婵娟》里的方梦渔;有些粗豪角色则写得并不成功,流于概念 化,如《红绫枕》里的熊屠户和《虞美人》里的秃头小三。
  上述侠义角色与爱情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一样,也是现代社会中的弱 者。作者不止一次地提示读者,这些侠义人物“应该”生活于古代。这种提 示背后隐含着一个问题:现代爱情悲剧里的那些痴男怨女,如果变成身负绝 顶武功的侠士和侠女,生活在快意恩仇的古代江湖,他们的故事和命运将会 怎样?这个问题化为创作动机,便催生出了王度庐的侠情小说,这里也昭示 着它们与作者所撰社会小说的内在联系。
  《宝剑金钗》标志着王度庐开始自觉地把撰写社会言情小说的经验融入 侠情小说的写作之中,也标志着他自觉创造“现代武侠悲情小说”这一全 新样式的开端。此书属于厚积薄发的精品,所以一鸣惊人,奠定了作者成为 中国现代武侠悲情小说开山宗师的地位。继而推出的《剑气珠光》《鹤惊昆 仑》《卧虎藏龙》《铁骑银瓶》①(与《宝剑金钗》合称“鹤一铁五部”)以及 《风雨双龙剑》《彩凤银蛇传》《洛阳豪客》《燕市侠伶》等,都可视为王氏 现代武侠悲情小说的代表作或佳作。
  作为这些爱情故事主人公的侠士、侠女,他们虽然武艺超群,却都是 “人”,而不是“超人”。作者没有赋予他们保国救民那样的大任,只让他们 为捍卫“爱的权利”而战;但是,“爱的责任”又令他们惶恐、纠结。他们驰骋 江湖,所向无敌,必要时也敢以武犯禁,但是面对“庙堂”法制,他们又不得 不有所顾忌;他们最终发现,最难战胜的“敌人”竟是“自己”。如果说王度 庐的社会小说属于弱者的社会悲剧,那么他的武侠悲情小说则是强者的心灵 悲 剧 。
  王度庐是位悲剧意识极为强烈的作家。他说:“美与缺陷原是一个 东西。”“向来‘大团圆’的玩意儿总没有‘缺陷美’令人留恋,而且人生 本来是一杯苦酒,哪里来的那么些‘完美’的事情?”(《关于鲁海娥之三死》)《鹤惊昆仑》和《彩凤银蛇传》里的“缺陷”是女主人公的死亡 和男主人公的悲凉;《宝剑金钗》《卧虎藏龙》《铁骑银瓶》里的“缺 陷”都不是男女主角的死亡,而是他们内心深处永难平复的创伤;《风 雨双龙剑》和《洛阳豪客》则用一抹喜剧性的亮色,来反衬这种悲怆和 内心伤痕。
  王度庐把侠情小说提升到心理悲剧的境界,为中国武侠小说史做出了 一大贡献。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这里,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 中进行着,这是一个不同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绝不是主角 的消逝,而是他的一个冲动的消逝。”①这个“冲动”虽因主角的“自我克 制”而消逝了,但他(她)内心深处的波涛却在继续涌动,以致成为终身 遗恨。
  李慕白,是王度庐写得最为成功的一个男人。
  有人说,李慕白是位集儒、释、道三家人格于一身的大侠;这是该评论 者观赏电影《卧虎藏龙》的个人感受。至于小说《宝剑金钗》里的李慕白,他 的头上绝无如此“高大上”的绚丽光环——古龙说得好:王度庐笔下的李慕 白,无非是个“失意的男人”。
  在《宝剑金钗》里,李慕白始终纠结于“情”和“义”的矛盾冲突之 中,他最终选择了舍情取义,但所选的“义”中却又渗透着难以言说的 “情”。手刃巨奸如囊中取物,李慕白做得非常轻易;但是他却主动伏 法,付出的代价极其沉重。他做这些都是自愿的,又都是不自愿的。出发 除奸之前,作者让他在安定门城墙下的草地上做了一番内心自剖,这段 自剖深刻地展示着他的“失意”,这种心态可以概括为三个字—— “不甘心”。
  在本《大系》所收“早期小说与杂文”卷中,读者可以见到王度庐用 笔名“柳今”所写的一篇杂文《憔悴》,其中有段文字,所写心态与上述 李慕白的自剖如出一辙。读者还可见到,《红绫枕》里男主角戚雪桥为爱
  人营墓、祭扫时的一段内心独白,其心态又与柳今极其相似。于是,我们 看到了王度庐、柳今、戚雪桥(还有一些其他角色,因相关作品残缺而未 收入《大系》)与李慕白之间的联系——李慕白的故事,是戚雪桥们的白 日梦;戚雪桥、李慕白们的故事,则是柳今、王度庐的白日梦。
  不把李慕白这个大侠写成一位“高大上”的“完人”,而把他写成一个 “失意的男人”,这是王度庐颠覆传统“侠义叙事”,为中国武侠小说史做出 的又一贡献。
  玉娇龙,是王度庐写得最为成功的一个女人。
  玉娇龙的性格与《古城新月》里的祁丽雪有相似之处,但是她的叛 逆精神更加决绝、更加彻底。为了自由的爱情,她舍弃了骨肉的亲情。同 时,她也舍弃了贵胄生活,选择了荆棘江湖;舍弃了城市文明,选择了草 莽蛮荒。
  对玉娇龙来说,最难割舍的是亲情;最难获得的,是理想的婚姻。 她发现自己选择罗小虎未免有点莽撞,所以又离开了他。她获得了自由 的爱情,却在事实上拒绝了自由的婚姻。这与其说反映着“礼教观念残 余”“贵族阶级局限”,不如说是对文化差异的正视。尽管如此,这位“古 代娜拉”并未“回家”,而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一条不归路。这条路是悲凉 的,同时又是壮美的。
  玉娇龙和李慕白都是“跨卷人物”。《剑气珠光》里的李慕白写得不 好,因为背离了《宝剑金钗》中业已形成的性格逻辑。《铁骑银瓶》里的玉 娇龙则写得很好,她青年时代的浪漫爱情,此时已经升华为伟大的、无私 的母爱。她青年时代的梦想,终于在爱子和养女的身上得以成真,但是他 们携手归隐时的心态,也与母亲一样充满遗憾。
  王度庐的上述成就,都是源于对传统武侠叙事的扬弃,这也使他的 武侠悲情小说拥有了现代精神。
  王度庐又是一位京旗作家。
  清朝定都北京之后,即将内城所居汉人一律迁出,由八旗分驻内城八 区。王度庐家住地安门内的“后门里”,属于镶黄旗驻区,其父供职于内务 府的上驷院。内务府是一个由满洲上三旗(镶黄、正黄、正白旗)内“从龙包五衣”①组成的机构,专门管理皇家事务。由此可知,王氏当属编入满洲镶黄 旗的“汉姓人”,这一族群不同于“汉人”“汉军”,满人把他们视为同族②。
  满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性格刚毅尚武,自立自强,粗犷豪放。入关定  鼎之后,宴安日久,八旗制度的内在弊端开始呈现,“八旗生计”问题日益突  出,以致最终导致严重的存亡危机。王度庐出生时,恰逢取消“铁杆庄稼”         (即旗人原本享受的“俸禄”),父亲又早逝,全家陷于接近赤贫的境地。他  的早期杂文经常写到“经济的压迫”,“身世的漂泊,学业的荒芜”,疾病的  “缠身”,始终无法摆脱“整天奔窝头”的境况。他的许多社会小说及其主人   公的经历、心境,也都寄托着同样的身世之感和颓丧情绪。这种刻骨铭心的  痛楚,蕴含着当时旗人不可避免的噩运,汉族读者是难以体会这种特殊的苦  痛的。
  同时,王度庐又十分景仰旗族优秀的民族精神。他的作品,明确书写旗 人生活的有十多部;他所塑造的许多旗籍人物身上,都寄托着他对民族精神 的追忆和期许。
  从这个角度考察玉娇龙,首先令人想到满族的“尊女”传统。满族文史 专家关纪新认为,这一传统的形成,至少有四点原因: 一、对母系氏族社会的 清晰记忆;二、以采集、渔猎为主的传统经济,决定了男女社会分工趋于平 等;三、入关之前未经历很多封建化过程;四、旗族少女在理论上都有“选秀 入宫”机会,所以家族内部皆以“小姑为大”。③玉娇龙那昂扬的生命力,正是 满族少女普遍性格的文学升华。《宝刀飞》可能是第一部把入宫前的慈禧,作 为一位纯真、浪漫而又不无“野心”的旗族姑娘加以描绘的小说。作者以“正 笔”书写入宫前的她,用“侧笔”续写成为“西宫娘娘”之后的她,沉重的历史感里蕴含几分惋惜,情感上极具“旗族特色”。
  在《宝剑金钗》和《卧虎藏龙》里,德啸峰虽非主人公,却可视为旗籍  “贵胄之侠”的典型。他沉稳、老练,善于谋划,善于掌控全局,比李慕白更加  “拿得起、放得下”。他的身上比较完整地体现着金启琮所说京城旗人游侠  的三个特征: 一、凌强而不欺下, 一般人对他们没有什么恶感。二、多在八旗 人居住的内城活动,没什么民族矛盾的辫子可抓。三、偶或触犯权势,但不具 备“大逆不道”的证据,故多默默无闻。①铁贝勒、邱广超和《彩凤银蛇传》 里的谢慰臣都属此类人物。
  进入民国之后,由于政治、经济原因,京中旗人的精神状态呈现更趋萎 靡甚至堕落之势(《晚香玉》里的田迂子即为典型),但是王度庐从闾巷之中 找到了民族精神的正面传承。《风尘四杰》实际写了五个“闾巷之侠”—— 那位“有学有品而穷光蛋”②的“我”,也算一个“不武之侠”。作者清楚地认 识到:虽然早非“侠的时代”,但是天桥“四杰”③身上那种捍卫正义,向善疾 恶,刚健、豁达、坚韧、仗义、乐观的民族精神,却是值得弘扬光大的。这已不 仅仅是对旗族的期许,更是对重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期许。
  凡是旗人,都无法回避对于清王朝的评价。王度庐在杂文里认为,“大 清国歇业,溥掌柜回老家”④乃是历史的必然,人民期盼的是真正实现“五族 共和”。他更在两部算不上杰作的小说中,以传奇笔法描绘了两位清朝“盛 世圣君”的形象。《雍正与年羹尧》里的胤祯既胸怀雄才大略,又善施阴谋诡 计。他利用“江南八侠”的“复明”活动实现自己夺嫡、登基的计划,又在目的 达到之后断然剪除“八侠”势力。但是,他对汉族的“复明”意志及其能量日 夜心怀惕惧,以至“留下密旨,劝他的儿子登基以后,要相机行事,而使全国
  恢复汉家的衣冠”。书中还有一位不起眼的小角色——跟着胤祯闯荡江湖的 “小常随”,他与八侠相交甚密,又很忠于胤祯。“两边都要报恩”的尖锐矛 盾,导致他最终撞墙而殉。作者展示的绝不限于“义气”,这里更加突出表现 的是对汉族的负疚感和对民族杀伐史的深沉痛楚。王度庐对历史的反思已经 出离于本民族的“兴亡得失”,上升为一种“超民族”的普世人文关怀。《金 刚玉宝剑》中的乾隆,则被写成一个孤独落寞的衰朽老人,这一形象同样透 露着作者的上述历史观。
  满族入关后吸收汉族文化,“尚武”精神转向“重文”,涌现出了纳兰性 德、曹雪芹、文康等杰出满族作家,其中对王度庐影响最大的是纳兰性德。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①纳兰词的凄美  色调,融入北京城的扑面柳絮和戈壁滩的漫天风沙,形成了王度庐小说特有 的悲怆风格。
  旗人的生活文化是“雅”“俗”相融的,王度庐继承着旗族的两大爱好: 鼓词(又称“子弟书”“落子”)和京剧。他十七岁时写的小说《红绫枕》,叙 述的就是鼓姬命运,其中还插有自创的几首凄美鼓词。至于京剧,据不完全 统计,仅在《落絮飘香》《古城新月》《晚香玉》《虞美人》《粉墨婵娟》《风 尘四杰》《寒梅曲》七部小说中,写及的剧目已达九十六折②之多!作为小说 叙事的有机内涵,王度庐写及昆曲、秦腔、梆子与京剧的关系,“京朝派”(即 京派)与“外江派”(即海派)的异同,“京、海之争”和“京、海互补”,票社 活动及其排场,非科班出身的伶人、票友如何学戏,戏班师傅和剧评家如何 为新演员策划“打炮戏”,各色人等观剧时的移情心理和审美思维……他笔下 的伶人、票友对京剧的热爱是超功利的,而她(他)们的社会角色和物质生活 则是极功利的——唯美的精神追求与惨淡的现实生活构成鲜明反差,映射着人性的本真、复杂和异化。他又善于利用剧情渲染故事情节和人物情感,例如 《粉墨蝉娟》中,凭借《薛礼叹月》和《太真外传》两段唱词,抒发女主人公不 同情境下的不同心绪,展示着“戏如人生、人生如戏”的微妙契合,极大地增强 了小说的诗意。
  入关以后,旗人皆认“京师”为故乡,京旗文学自以“京味儿”为特色。王 度庐的小说描绘北京地理风貌极其准确,所述地名——包括城门、街衢、 胡同、集市、苑囿、交通路线等等,几乎均可在相应时期的地图上得到印证。 《宝剑金钗》《卧虎藏龙》主人公的活动空间广阔,书中展示清代中期北京的  地理风貌相当宏观,又非常精细。玉娇龙之父为九门提督,府邸位置有据可 查,作者由此设计出铁贝勒、德啸峰、邱广超府第位置,决定了以内城正黄 旗、镶黄旗(兼及正红旗、正白旗)驻区为“贵胄之侠”的主要活动区域。李 慕白等为江湖人,则决定了以“外城”即南城为其主要活动区域。两类侠者的 行动则把上述区域连接起来,并且扩及全城和郊县。《落絮飘香》《古城新 月》《晚香玉》《虞美人》等社会小说中,主人公的活动空间相对狭小,所以 每部作品侧重展示的是民国时期北平城的某一局部区域:或以海淀—东单一 宣内为主,或以西城丰盛地区—东单王府井地区为主,等等。拼合起来,也是 一幅接近完整的“北平地图”。上述小说之间所写地域又常出现重合,而以鼓 楼大街、地安门一带的重合率为最高。作者故居所在地“后门里”恰在这一区 域,在不同的作品里,它被分别设置为丐头、暗娼等的住地。这里反映着作者内 心深处存在一个“后门里情结”,他把此地写成天子脚下、富贵乡边的一个小 小“贫困点”,既体现着平民主义的观念,又是一种带有幽默意味的自嘲。
  王度庐小说里的“北京文化地图”,是“地景”与“时景”的融合,所以是 立体的、动态的。这里的“时景”,指一定地域中人们的生活形态,包括节俗、 风习。无论是妙峰山的香市、白云观的庙会、旗族的婚礼仪仗、富贵人家的大 出丧、“残灯末庙”时的祭祖和年夜饭、北海中元节的“烧法船”,乃至京旗 人家的衣食住行,王度庐都描写得有声有色,细致生动。这些“时景”与故事 情节融为一体,成为展示人物性格、心理的重要手段;同时也颇具独立的民 俗学价值。王度庐在小说里常将富贵繁华区的灯红酒绿与平民集市里的杂乱 喧闹加以对比,而对后者的描绘和评论尤具特色。例如,《风尘四杰》里是这样介绍天桥的:“天桥,的确景物很多,让你百看不厌。人乱而事杂,技艺丛 集,藏龙卧虎,新旧并列。是时代的渣滓与生计的艰辛交织成了这个地方,在 无情的大风里,秽土的弥漫中,令你啼笑皆非。”他笔下的天桥图景,喷发着 故都世俗社会沸沸扬扬的活力和生机,嘈杂喧嚣而又暗藏同一的内在律动; 它与内城里的“皇气”“官气”保持着疏离,却又沾染着前者的几分闲散和慵 懒。这又是一种十分浓厚、相当典型的“京味儿”!
  “京味儿”当然离不开“京腔”。王度庐的语言大致是由两部分组成的:
  叙事以及文化程度较高角色的口语,用的是“标准变体”,即经过“标准化处 理”的北京话,近似如今的“普通话”;底层人物的语言,则多用地道的北京 土语,词汇、语法都有浓厚的地域特色,比一般的“京片儿”还要“土”。故在 “拙”“朴”方面,他比一些京派作家显得更加突出。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王度庐的作品散佚严重,这部《大系》编入了至今 保存完整或相对完整的小说二十余种,另有一卷专收早期小说和杂文。
  笔者认为,1949年前促使王度庐奋力写作的动力当有三种: 一曰“舒愤 懑”;二曰“为人生”;三曰“奔窝头”。三者结合得好,或前二者起主要作用 时,写出来的作品质量都高或较高;而当“第三动力”起主要作用时,写出来的 作品往往难免粗糙、随意。当然,写熟悉的题材时,质量一般也高或较高,否 则,虽欲“舒愤懑”“为人生”,也难以得到理想的效果。是否如此,还请读者 评判、指正。
  
  徐斯年
  二○一四年十一月于姑苏香滨水岸
  
  
  第一回 碧海青山侠少驻马 阳春芳树闺女弄情
  
  山东省日照县东北方向有一座巍然高耸的山峰,名叫琅琊台,这 原是大珠山的峰岭。它与正北边的小珠山,如同巨灵神的两只胳膊,环 抱着当中的一片小平原“灵山卫”,由这里往东看,汪洋的海水已在眼 前了。海中岛屿无数,其中最大的最著名的就是水灵山岛,这周围沙平 水广,岛绿山清。每日风帆片片,海鸟回翔,拨个小板船,在海中撒下一 片网,待一会儿就能拉上来千百条活蹦蹦的大鱼,真个是鱼米之乡;陆 地上还可以种稻,种麦,种黍,所以人民的生活也很容易。
  这部《彩凤银蛇传》说的是在前清时代,大概还在嘉庆、道光年间 以前,琅琊台山的山根下有一个小村落,因为这村中的房屋墙全是用 石块垒成(这靠着山的地方,石头比柴草还不值钱),所以就叫作白石 村。村里稀稀有四十多家住户,多一半是打鱼,少一半是种地。因为是 聚族而居,所以全村有两个姓,就是黄、李二姓。
  这里的人卖鱼粜谷都要到北边灵山卫,因为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市 镇,除了打官司之外,很少与县城往来。这里也没有什么念书的人,当 然更没有秀才、举子了,可是人人都会武艺。年轻的汉子且不说,即使 是老头子、小姑娘们也都会打拳练枪,个个都有一副好体格。别人要想 欺负这村里的人,或是从村里偷一只鸡,或是到山上砍棵树,那是必要 遭一场苦打的,还许丧失了性命。
   这天,是初春二月的天气,海风吹来还很寒冷。傍午之时,正在涨 潮的时候,潮水冲打着沙滩“哗哗”地响,如千军万马一般的雄壮。这里 忽然来了一个异乡人。这地方的孩子见到的都是叔叔伯伯,除了每年 来此收租一次的衙门里人之外,向来就看不见一个陌生的面孔。如今 来的这个人,不但面目生疏,而且还牵着一匹铁青色的大马。马在此处 更是轻易看不见,所以第一个发现这个的是黄家的杏姑娘,她就赶紧 向女伴招手,叫着说:“快来看呀,看马来呀!”
  正在海滨湿沙子上扒蛤蜊的一群女孩子,全都回过来头,就见岸 上有一人牵着一匹铁青色的大马,往这边走来。这些女孩子们都直着 眼去看。有的还不信,说:“这是骡子。”独有杏姑娘断定这是马,说:“你 们看!骡子的脖子上哪有这么长的毛呢?我跟我本家三伯到灵山卫去 过,瞧见过马,马就是这个样子!”
  一群女孩子们这样地嚷嚷着,那牵马的人也止住了脚步。这人很 是年轻,有二十多岁,穿的衣也很讲究,是缎子的。在这里除了李大爷 爷家,没有人穿过缎子衣裳。蓝色的缎子映着日光,也闪闪的跟海水一 样,这些女孩子的眼光就更乱了。牵马的少年人却把他的马松了手,就 放在岸上。他走到沙滩上来,笑着问了几句话。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一省 的话,这里的女孩子们全都听不懂,只管翻着眼睛摆着头。
  此时,那自以为认识马的杏姑娘,却带着一些女孩子跑到临近去  看马。她们这群女孩子没有一个过十二岁的,从滩上跑到岸上,并且都  嚷嚷着、笑着,就如同是海上爬过来的一群小妖。所以一下子,那匹铁  青色的大马就差了眼,如同一条乌龙似的,暴怒起来,狂奔起来,四足  飞跷向南奔去;同时有一声惨叫,那离着马最近的杏姑娘,就被踏倒在  地下了。别的女孩子也都惊奔、大哭、乱嚷,沙滩上的人也都惊喊着: “哎呀 …… ”
  那少年的马主人也顾不得再问话,就赶紧回身跑到岸上。 一看,地 上躺着个衣裳很破的十岁上下的小姑娘,前胸的衣服还留着蹄迹,手  脚发僵,口目紧闭,已然昏晕了过去。这少年十分着急,赶紧蹲下了身, 摸摸小姑娘脸倒还热,也喘着气。
   少年刚站起身来,忽见从西边的山村里就跑来了许多人,其中有 几个大汉,都手执长枪。这少年就不敢动一动,等到几个大汉来到了临  近,他就上前拱手,叹息说:“真想不到!我一时的大意,叫马惊跑了,误  伤了贵村中的小孩,怎样受罚,我都愿意!”他的话也许这些人听不懂, 当时很多瞪着大眼睛的大汉就把他围住,枪头都对准了他的前胸和后  腰。有两个人上前,就用粗草绳绑住了他的手脚。
  这少年被人捆绑上了,他的脸色也突然变紫,但是低头看了看身 上缠绕的草绳,他的脸色又渐渐缓和,好像不十分惊慌的样子。他是一 张长方的脸,面色微黑,似是久历风尘之人,但人物英俊,双目尤其炯 炯有神。他从容地向众人说:“诸位!我是一时大意,叫马踢伤了贵村的 小孩,我实在抱歉;可是,诸位把我送到衙门去治罪,我甘受,要用私刑 可不行!”
  旁边的人哪管他的话,就拥着、骂着,还有的用拳头打,把他推到 村前,绑在一棵大榆树上。这回他身上缠绕着的可不是草绳而是麻绳 了,少年就是想挣扎也不行了。他被人剥去了上身,他的肩膀、胸脯都 是很强壮的,仰着脸笑,说:“诸位,打算怎么样呀?”
  此时围上了一大群人,有男子,有老妇,有媳妇,有大姑娘、小孩, 都带着恨意围观着,都说:“哪儿来的这么个外乡人?马他不牵着,可放  开了撞伤了黄家的小杏,该打!打完了再交县!”于是有个雄壮的汉子, 就用那系锚的粗绳,抡起来向这被捆的少年没头盖脸地抽。只听“嗖!  吧!嗖吧!”恶黑蟒似的绳鞭在少年的肉上,立刻就是一条青痕,再一 下,交叉上了便变成紫色。“嗖嗖!吧吧!”看不见绳子的影子,只见这  少年的脸上、身上一条一条地加添伤痕。十几下之后,这英俊的少年就  改变了模样,身上、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如同个花鱼似的。这被打的  人却不吭声,只是抬着脸,闭着目,咬着牙。
  忽然一绳子正抽在少年的鼻子上,只见鲜红的血汪然流下来。人 从里立即有人一声惊叫:“呀!”原来是本村的黄大姑娘,就是受伤的杏 姑娘的胞姐,吓得晕死了过去。这行刑的汉子仍然高抡粗绳向这少年 的身上抽打,旁边就有人说:“你还不央求?说几句好话也就把你放了!”少年依然不语,并且从容地微微笑了笑。“嗖嗖!吧吧!”顷刻之 间他已无完肤,被打得垂下头去,可是还没有哼一声。这么一来,把那 行刑的汉子都吓怔了,他的胳膊已没有了力,两只手因为攥绳子太用 力,都发青了,少年却喊了一句:“再打呀!”
  这个坚硬耐打的少年可真真叫人惊佩,全村中的汉子向来是钦佩 这种人,于是,不但不打了,反倒都消了气,而且说:“好壮实!真咬得住 牙!”有人上来解下来绑绳。本想这人一定要瘫倒,可是不想这少年忽 然把腿一挺,瞪起了眼睛,说:“诸位再来几下吧!兄弟一时大意,马撞 伤了贵村的小孩,心里很抱歉。求诸位多打几下,好叫兄弟我心里舒 服!”因为他的牙已然破了, 一说出话来,便喷出来许多鲜血,浑身上下 也跟血人一般。他是兴奋极了,身上也疼痛极了,头一阵儿昏,身子便 立时往下瘫倒,可是当时就有人把他搀扶住了。
  此时,本村中的首富李大爷爷已经闻讯前来。李大爷爷已经须发 皆白,穿着青锻长棉袍,外套绛紫色的大坎肩,头戴锻帽,足蹬锻鞋,衔 着长杆旱烟袋。他走过来看了看被打的少年,就申斥旁边的人,说:“怎 么把人打成这样?”又问:“黄家的小杏伤得重不重?”大家都说:“很 重。”有人又说:“这人是故意放开他的马!打他,他也不央求,所以招人 生气,要不然也不能把他打得这样重!”李大爷爷皱了皱眉头,吩咐道: “把这人抬到我家里去!等他缓过来,问问他是干什么的?”又问:“他那 匹马截回来了没有?”旁人答道:“没有人去截,大概是跑远了!”李大爷 爷又吩咐人去把那匹马给截回来,当下有几个人就找马去了。
  这里,几个汉子就把被打伤的少年抬起,他们现在却是轻轻地,双 手都不敢触动这少年身上的伤痕,就抬往首户李家去灌热汤救治去 了。此时,妇女们全都走去,老年人都低首叹息,说是“打得不轻”,年轻 的汉子却都暗暗佩服,说:“这小子!也不知是个干什么的?他真能熬得 住 打 ! ”
  李大爷爷又往受伤的杏姑娘家里去探视。杏姑娘家中很穷,只是 老母带着一儿二女。今天,儿子到海里打鱼还没归来,小女儿被马踢伤 了,大女儿又因为刚才看打人,惊吓得在屋中直哭。李大爷爷来此安慰了一番,就走了。待了一会儿,有邻居的渔人回来,说:“老三的船往远 处去了。今天的潮大,偏口鱼总不上钩,老三跟偏口鱼赌上气了,他说 今天不钓上十几尾绝不回来。他带着灯啦,也许要在海上过夜!”
  黄老婆婆的心里非常挂念,她的儿子老三虽然打鱼也有五六年 了,可是每天他入海里总使她老人家不放心。这也难怪!因为本村年年 总要有人葬身在海里。村中许多寡妇,许多断了后的可怜的老妇人,到 清明时节总要到海滨去哭祭。今天,黄老婆婆特别地不安,尤其是因为 女儿小杏被马踢伤得很重。
  小杏姑娘躺在板床上,两只小眼睛微微能够睁开,她哭着说:“我  疼!腰疼!”黄老婆婆赶紧过去安慰她。旁边坐着的她的姐姐黄大姑娘, 乳名叫梅姑娘的,正在做针线,眼角还挂着为那挨打的少年所流的眼  泪,她就说:“你忍一忍吧!人家又不是故意叫马撞你的!你看李小八把  人家打得有多么重,都快打死了!比你这样的伤疼不疼?咱这里的人有  多么狠呀……”黄老婆婆也叹气,说:“真是!今天那个外乡来的小伙子  也真可怜!”屋内是杏姑娘的呻吟和黄老婆婆的叹息声,外面风吹得树  响,并带来隐隐的涛声。
  直到天黑,梅姑娘和杏姑娘的哥哥黄老三倒是回来了, 一尾偏口 鱼也没打着,很丧气的样子。听说了今天村里发生的事,又看了看他幼 妹的伤势,他就恨恨地说:“那人该打!”
  晚饭后不点灯就各自睡觉。黄老三是梦着海里的鱼, 一大群都投 入他的网里来了,还梦见钓了满满一船的“偏口”(即比目鱼)。杏姑娘 负伤呻吟,不住地说:“马!马!”梅姑娘在梦中却梦见那被打的少年,浑 身血痕,鲜血淋漓,仿佛早已死了。
  村中更声迟迟交过了五下,少时天色就亮了,海面上吐出了朝阳, 海水已渐渐退落,风帆都离岸往海中驶去,村中却传遍了关于昨天闯  祸挨打的那少年的消息。村里的人传说:昨天挨打的那家伙,原来还是  个举子呢!他名字叫叶允雄,是南方人,上北京赶考由这里经过。那家  伙家里还很有钱,裤子里藏着很多银票。马也找回来了,李大爷爷跟他  谈得还很相投呢!于是村里人都很后悔,想着人家是一个读书的,怎可以昨天把人家毒打了一顿呢!梅姑娘听了,心里更是惋惜。这村中只有 李大爷爷是个读书人,如今连上这叶允雄,也是有两个了。
  二十多天以后,叶允雄的伤已经养好,他跟李大爷爷也成了莫逆 之交。这天,叶允雄换得一身整齐的衣裳,梳着黑亮的辫子,叫李大爷 爷的一个孙子带着他到黄家,为是看看杏姑娘的伤势,道个歉,明天好 就走了。
  到了黄家,李大爷爷的孙子李四隔着窗纸,问说:“黄大妈在家没 有?”屋中是娇细的声音回答:“没在家,谁呀?”屋门推开了,出现了一 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长的是瓜子脸,高鼻梁,两道很清楚的眉毛, 一 双秀丽的眼睛,梳着很黑很亮的一条辫子;穿的虽是土布衣裳,可是掩 不住她天生的丽质。她把眼向叶允雄斜盯了一下,叶允雄的眼睛便有 点儿发直。李四就说:“梅姑娘!大妈跟老三全都没在家吧?这位是叶 大爷,上回他的马不是把这里的小妹撞了吗?听说小妹的伤也快好了, 叶大爷明天就要走,今天是特来看看小妹妹,顺便道个歉。”
  叶允雄就深深作揖,说:“那天实在是我的疏忽,不知小妹好了没 有?我特来看看!”梅姑娘抿嘴一笑,摇头说:“不要紧!她前几天就好 了,现在又到海边玩去了!叶大爷请屋里坐?”叶允雄迈腿就要进屋,李 四赶紧向他使眼色,叶允雄才躬身说:“不!不!那么请姑娘向伯母说 吧,我今天是特来道歉,待我由京回来,再见伯母!”梅姑娘摇头笑着 说:“不客气!”梅姑娘的眼又盯在叶允雄的脸上,就见这少年的额上还 留有两条青色的鞭痕。她想问:您倒好了吗?可没有问出来。叶允雄转 身随着李四走去,好一条雄健挺拔的男子背影,叫梅姑娘倚着门发痴 了半天。
  叶允雄出了黄家的柴扉,他却往海边走去,在海边望着海水发了 半天怔,又找着那些扒蛤蜊的女孩子问哪个是杏姑娘。杏姑娘却没忘 了被马撞伤的那点儿仇恨,骂了一声:“打不死的东西!”她回身就走 了。叶允雄也像个小孩子,蹲在沙滩上跟那些女孩子说话。他也学着说 本地的土语,所以女孩子们都能明了他说的是些什么。他就问:“杏姑 娘的家里全有什么人?杏姑娘的姐姐梅姑娘今年十几?她有了婆家没有?”女孩子都向他摇头撇嘴,说:“你问这做啥?我们不知道!”
  叶允雄又见沙滩上有几个渔人在练武,单刀、长枪在阳光下闪烁 着,在海风里抖动着,个个人都骄傲异常。这时有个汉子过来,把叶允 雄推了推,说:“小子!你伤好了怎么还不走?索性吃上李大爷爷的家 了?你小子可提防着,李小八还想打你呢!他说不把你打出声来,他不 是好汉!”说着又用手一推,叶允雄赶紧避开。这汉子还要用手去推,想 把他推落到潮水里去,叶允雄却很快地就跑到岸上。这里的一些练武 的人,齐都鼓掌大笑。
  叶允雄连头也不回,就走回李家,在屋中又不禁发怔。半天,李大 爷爷进屋来,问说:“明天你就要走吗?路费够不够?”叶允雄却说:“路 费倒够,只是我又不想走了!”李大爷爷诧异地问说:“为什么?难道你 不想赶考去了吗?”
  叶允雄却摇着头,说:“我脸上还有伤,就是到了北京,这几条青记 也一时褪不下去,考试官焉能准我进场?我看这里还不错,我想在这里 居住半年,散散心,然后我回家取了书来,在这里攻读三年,等到下科 我再进京入场。”又说:“我生在南方,所见的不过是些小山小水,所以 所做的文章气派也非常狭小。如今我见了这汪洋大海,才使我胸襟一 宽,我想如果在此居住几年,将来文章自会做得开展了。”
  李大爷爷也点头,说:“很好!本地也缺少读书人,许多孩子都不能 上学,找不着好老师,所以一代一代总是些渔夫农户,没有一个得到功 名为地方争光的。叶兄,你以后在此常住了,还可以立一个学塾。”叶允 雄点头说:“那好极了!”由此,叶允雄就住在这白石村中。
  由白石村顺着山坡往上去走,到了小珠山的绝顶,那地方有座山 神庙。叶允雄曾到那里去过一次,因见地点清幽,而且有两间配殿还很 完整,又没有道士居住,他就想自己拿出钱来,雇人修葺修葺,把那里 就作为他的书斋。可是李大爷爷却向他连连摆手,告诉他道:“那地方 可住不得!白天上去玩玩倒还可以,可是夜间不能在那里;那地方豺狼 虎豹、山魔海怪全都有,所以早先那里本来有两个道士,后来也不敢在 那里住了!”叶允雄却微微一笑,说:“读书人最不信鬼神!豺狼么,我看本山不大,峰头也不多,大概还没有什么猛兽?”但是李大爷爷极力不 主张他去住,并在家里布置出一间书房,叫他的两个小孙子,连同村中 几个优秀子弟来入学,请叶允雄教授。从此,叶允雄在本地有名了,大 家都叫他“叶老师”。
  此时已是四月天气,气候凉爽的海滨,此时也暖和了,桃李花已然  开谢,海棠正展开它垂珠一般的花朵。白石村附近多海棠,开得极为茂  盛,红色的、白色的,远望如一团团的丽云。叶允雄这些日子本来就没  有精神教书,而且他总仿佛有种心事,使他梦魂不安似的。这天他叫几  个学生们在屋里习字,他却趁空走出来。他现在穿的是一件蓝色软绸  的长衫,被风吹得飘飘的。此时,村中人都往田间耕种,或往海中捕鱼, 妇人们多半是往海边去晒网补网,小孩们也都往沙滩玩去了。村中静  悄悄的,山上也没有人,只有海棠如一队一队的艳妆美人,在春风里惆  怅;又像是都摆弄着仙裾,在迎接他去游赏。
  叶允雄悠闲地倒背着手儿走出了村子,见山凹里海棠开得更是茂 盛,他就顺着山径,往那边去走。少时就走进了一片小小的山谷,这里 简直是雪海云窟,海棠花不知有多少万朵,引得蜂蝶乱闹,可惜没有另 外的人来此赏玩。叶允雄就心说:本地的人真是俗气!他们只知勤俭谋 生,却不知趁此芳春,来这里寻乐。
  叶允雄正在这里发呆,忽然前面远远之处有一个紫色的影儿一  闪。他注目去看,原来是个村女正在那海棠林间,手拿着一块紫绸手帕  扑蝴蝶。他只能看见个背影,见是一条长辫来回地摆。女子穿着白土布  小褂,蓝布长裤,虽然不艳丽,可是那女性的柔美身体曲线吸引了他。 他看出这女子的年龄必已不小了,只是不知脸儿长得怎么样。
  他见四边无人,于是就笑着,放胆地说:“扑不着!用手帕扑蝴蝶 哪成?”
  林间的女子听见有人说话,就赶紧一 回头,那比海棠还秀丽动人 的脸儿就露出来了。叶允雄倒吃了一惊,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原来这 正是他梦魂不忘的那个黄家的梅姑娘,他就笑了。梅姑娘也向着他笑 了笑,脸通红,比那红海棠还红。叶允雄就慢慢地往近走去,梅姑娘站住身没动,可是她的脸娇红极了,并露出点儿害怕的样子,连眼皮儿也 不敢抬。
  叶允雄走到距离两步之远,梅姑娘微微低着的芳容,连纤手摘的 几支海棠花和一块紫绸手帕,他都看得十分真切了,就带笑问说:“梅 姑娘!令妹小杏的伤可全都好了吗?”梅姑娘“噗嗤”一笑,抬起娇红的 脸来,说:“早就好了!上次不是告诉过您了吗?”叶允雄笑着说:“我还 怕她没十分好,这几天我也没看见她。梅姑娘你今天干吗来啦?掐花儿 来啦?这海棠可真开得好!”梅姑娘歪着头一笑,娇细的声儿说:“因为 我在家里没事做,才……”又笑一笑,话不往下说了。
  叶允雄向四下看了看海棠花,又低头看了看梅姑娘的芳容,就说: “海棠虽好,可惜不香,不如梅花;梅花又不如……”说到这里,他轻薄 地说:“梅花可又没有梅姑娘你标致,真的,这村里的姑娘不少,可是据 我看,你是村中第一个美人!"
  梅姑娘听了他这话,不但不恼,反倒一笑,一转身就低着头往林间 深处去了。叶允雄也随着去走,只见两只白色的小蝴蝶围着梅姑娘的 身子飞,梅姑娘娇躯轻转,拿着紫绸手帕去扑。叶允雄见梅姑娘扑不着 蝴蝶,他就笑着走过去,说:“交给我吧!”他就由梅姑娘的手中夺过来 手帕,又由衣服上摘下一个铜纽扣,将纽扣系在手帕上的一角。他抡动 着,就跟舞动小锤儿似的。此时,刚才那两只蝴蝶已经飞远了,可是又 有几只黄色的和豆青色的大凤蝶飞来。叶允雄抡动着“小铜锤”,梅姑 娘却不禁笑着,掩住口说:“这哪能打得着?”
  这时有一只凤蝶飞近了,并且飞得很低,叶允雄定睛去看,忽然他 把手帕一抖,那铜纽扣正打在蝴蝶美丽的翅子上。蝴蝶向下一跌,振翼 挣扎着又要往上去飞。叶允雄一伸左手就把蝴蝶捉住了,梅姑娘张着 手惊奇地叫了声:“哎哟!”
  叶允雄又打着了一只,一并交给梅姑娘,梅姑娘却说:“别打了!别  打了!这蝴蝶太可怜!”叶允雄把手帕交还给梅姑娘,又笑着说:“多打  几个,拿回家去,用针插在纸窗上,看着玩岂不好?”梅姑娘摇头说: “不!那太狠心……”说到这里,她忽然落下泪来了。叶允雄很为诧异,赶紧近前两步,问说:“怎么了?”梅姑娘咬着嘴唇儿悲戚无语,叶允雄 却蓦然说:“梅姑娘!我想娶你!”
  梅姑娘却转身就走了,她穿过海棠林走去, 一手拿着手帕和蝴蝶, 一手拿着一丛红白相映的海棠花。她低着头,半跑半走,并没回头。然  而叶允雄不禁对着这姑娘的后影发怔,并叫着说:“梅姑娘!我想娶你, 你愿意吗?”梅姑娘还是没回头,就走了。这里叶允雄笑着,在林间绕了 几个弯儿,也折下几枝海棠,在手里拿着,虽然无香,他可直往鼻子上  嗅。失魂丧魄地走出了这山凹,见前面已没有了梅姑娘的俏影,想是她  已然回家去了。
  他怅然地,两眼有点儿发直,忽听旁边有人叫着说:“姓叶的!拿块 石头砸在脑袋上,讲究不哼哼,你能吗?”叶允雄转头一看,见是自己第 一天来此时,用绳子毒打自己的那个李小八,他就连理也不理, 一直走 去,可身后却飞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几乎打着他的后腰。
  这时,梅姑娘已回到家里,她的心都像丢失在海棠芳林之间了。她 看着折来的几枝花,好像也变成了那少年英俊的脸。蝴蝶伤了翅子,已 不能再飞,那少年是有多么能干的手段,可又有多么狠毒的心呀?“梅 姑娘!我想娶你,你愿意吗?”这句话依然在她的耳边响着。她应当说: “我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呀?”可是又想,这应当是由她母亲、哥哥作 主意的。
  此时屋中没有人,她哥哥是往海上打鱼去了,她母亲是在沙滩晒 网,她的妹妹也是往那里玩去了。她拿起来针线却缝做不下去,因为心 仿佛丢失了,被那少年拿走了。她低头摆弄着自己的那块紫手帕,这上 面还系着个黄铜的纽扣,这是那少年的衣裳上的 ……
  蝶儿僵卧着,花儿垂着,她哥哥打来的装在木桶里的鳝鱼,还不住 地在“嘭嘭”乱动。这时,忽然窗外有脚步之声,门开了,露出来一个年 轻汉子,这人正是李小八,他哥哥的拜把兄弟。
  李小八并不进来,只向屋里探头,问说:“梅姑娘,你刚才是往山里  去了吗?”梅姑娘惊慌着摇头,说:“我没去!”李小八冷笑着,说:“没去, 你哪儿来的花?”梅姑娘脸红着说:“是在村里折的!”李小八说:“村里的树那么高,你能够得着?别瞒我,我早瞧见你们啦!你先从山里来,姓 叶的小子后从山里出来!”
  梅姑娘急急地说:“没有,我到山里,那时还没有人,我没有看见姓 叶的!”李小八却退回头去,把门一摔,隔着窗愤愤地说:“丢脸!”梅姑 娘掩着脸在屋中痛哭,她晓得李小八一定去告诉她的哥哥,他们一定 又要绑起那少年来打,打死 ……
  她哭了一会儿,便急匆匆跑出门去。跑到李大爷爷的门首,她想进 去告诉叶允雄快跑,可是她不敢进去,只听见门里有一片朗朗的读书 之声。她逡巡了良久,这时忽见李小八带着一群渔人回来了,其中就有 她哥哥黄小三。她刚要找个地方躲避,忽然被她哥哥一眼看见了,那汉 子手拿一根扎枪,立刻就气愤愤地赶了过来。黄小三抓住他的妹妹梅 姑娘,瞪着眼说:“快告诉我,在山里姓叶的跟你干什么丢脸的事来 的?”梅姑娘哭着说:“我没瞧见他,我真没瞧见他!”
  旁边就有人嚷嚷着,说:“那小子住在这儿不走,假充斯文,欺辱咱 村的姑娘!不行!”有人抱来了一大捆刀枪分给众人。李小八尤为气愤, 跳起脚来骂,说:“今天就是李大爷爷再出来给说情也不成!非得把他 打得出声儿,打死他!”众势汹汹,在门前吵闹,梅姑娘“呀”的一声惨 叫,身子又向后晕倒。
  这时门里的读书声也停止了,有人先进去禀报李大爷爷,李大爷 爷也难以压下去众怒,只说:“你们把事情问明白了再打他,打完放他 走好了,可不准把他打死!”
  得到了李大爷爷的同意,于是就涌进来几个人。可是这几个人还 没有闯进书房,那叶允雄就已然走出来了,他仍然身着绸衫,面上毫无 畏色,就摆了摆手,说:“有什么话到外面去说!在这里小心惊吓着我的  学生们!”众人说:“好!”于是两个手里拿着枪的人,就架住他的臂膀, 走出门来。
  此时,门外的人聚得很多,男女老幼都有。梅姑娘也像个犯人似 的,她的母亲叫两个邻居的妇人揪住她,指着她的脸哭着骂;那杏姑娘 也冲着叶允雄不住地咬牙。叶允雄却把面色一变,显露出来一种杀气,他说:“你们不要逼梅姑娘!刚才她在山里并没跟我说话;倒是我,我说 我要娶她,她听了我的话她就生着气跑了,怪我!丝毫都不怪她!”
  众人一听,越发暴躁如雷,有人说:“好小子!李大爷爷还请你教 书,拿你当个人看,原来你比狗还不如?”黄小三气得挺枪过来,说:“凭 你,配娶我的妹妹?”揪着叶允雄的那两个人,就把叶允雄的两只胳膊 向后一撅,想要捆上他。却不料叶允雄的两只臂不像第一回那么柔软 听话了,就如同两根生铁棍子似的,并且一挣扎,反将两个揪着他的人 摔在一边。
  此时,黄小三的长枪已向他的咽喉刺去。黄小三的枪法本来很好, 在村里除了他族兄黄铁头,就得数他。可是他的枪尖猛刺了来,一下就  被叶允雄握住,同时他感觉到对方的力大,就不由得松了手。叶允雄夺  过枪来,却把枪尖握在一只手里,他抖起来枪杆就打,众人也都刀枪齐  上。可是叶允雄的身躯灵便如猿虎一般,他东蹿西跳,前遮后拦,别人  的兵刃休想近得他的身,他的枪杆还趁空向人的头上去打。
  少时,李小八的头就破了,流了一脸的血;黄小三的左眼也被打了 一下,睁不开了。别的人有的手腕被击扔下了刀,有的背上吃了一棍, 连脖子也直不起来了。但众人仍都骂着,还往前扑,妇女和小孩们却早  已惊跑到远处。只见叶允雄越打精神越大,面上也带笑,身手也越灵活。
  此时,忽然又来了一批生力军,就是那本村的枪法高强有名的黄   铁头带人来了。他的枪如毒龙恶蟒,直向叶允雄的前胸来取,可是“吧” 的一下,就被叶允雄用枪杆磕开。同时叶允雄将枪一换手,枪尖向前,  抖了个梨花摆头,那黄铁头失于招架,立刻大腿就中了枪,栽倒在地。  本村枪法第一的人都没有两三回合就受了伤,别的人立刻就都不敢上   前去了。
  此时那位李大爷爷把叶允雄的枪法已然看够,他就先大喝一声, 叫众人住手,然后走过来拍着叶允雄的肩膀,笑着说:“好枪法!我早就  疑你是一位精通武艺的人,可是还拿不准,如今,真是本村来了一位好  教师。”又向众人说:“你们看见了没有?人家刚才使的那才叫枪法,才  叫真正的武艺,你们平日练的那些个都拿不出去。得啦!今天的事不必提了!以后,叶老师教孩子们念书,也请他教给教给你们武艺吧!”叶允 雄也一笑,便扔下了枪,被李大爷爷拉着进门去了。这里的人个个全都 垂头丧气,那黄铁头瘸着腿还直讲说,为他刚才枪法失神之处辩护;李 小八身上挨了六七枪杆,三四处都流了血,疼得他不住地“哎哟”叫唤。
  由这天起,叶允雄在本村中更是出了名,别人都恨他,可是更佩服  他。李大爷爷命人拜他为师,跟他学枪法,学拳脚。别人都当面答应着, 可是背地里全都偷懒不干。黄铁头专等着把腿伤养好,以便练枪报仇。
  梅姑娘家是把她看起来了,不叫她出门,她也无颜再出门。可是有 一件怪事,只有梅姑娘一人知道,她没向人说过。就是自从打架的那天 起,每到半夜三更,窗外总有脚步的声响,是很轻微的。起先她以为是 猫,又以为是鬼,她很害怕,因为她睡觉的地方离着窗子最近,而且她 这个屋子里,她的母亲、哥哥、妹妹全都是睡得很熟。只是她,本来就时 常失眠,如今更不得睡了。
  到了第四天,这日的晚间,已然敲过四更了,忽然窗外有人悄声 说:“梅姑娘!我很想你!明天到山上去吧?在海棠林里等我,我有许多 好话要对你说!”梅姑娘吓得浑身发颤,伏在被底,心中又惊又喜,但不 敢还一声。
  第二天,连饭她也吃不下去,时时想要趁空出去,然而她的母亲总 不离屋,她只能想象着那山里的海棠林,思念着那壮美的少年。村里人 只晓得叶允雄是文武全才,可是独有梅姑娘晓得,他还有另外的一种 本事。
  黄小三与李小八等人天天商量密计,这时,他们就商议定了一个 主意。于是李小八见了叶允雄是特别地要好,第一是他先道歉,说第一 次他下手打叶允雄,是他不知道叶允雄的武艺高超,否则就是成心让 他打,他也是不敢打;第二是他要做媒,他说他是梅姑娘的干哥哥,梅 姑娘今年十八岁,现在正在找婆婆家,他要是去跟他干妈说, 一定能 成。叶允雄也相信他的话,就也乐于跟他接近,因此与黄小三也慢慢地 熟了,见面总要打个招呼。
  这天,天很热,村里的海棠花全都谢了,梅姑娘又不出门,叶允雄颇为闷闷,散学之后,天色尚早,就闲步到海滨。却见黄小三和李小八 正在解缆,他们就一起招呼道:“叶老师!跟我们到海里玩玩去呀?”李 小八驶的这只船很小,没蓬没帆,本地人管这叫“舢板”。叶允雄很高 兴,他就说:“好吧!我正想到海里去游玩,可是今天浪头大,你们这船 准能保险吗?”
  李小八笑着,说:“你要没这胆子,你可就别上来了!告诉你,你看…… ” 他伸手往海边的远处一指,说:“看看人家?那是木筏子!我们这儿,连   梅姑娘、杏姑娘都常到筏子上来玩。有一天这船上坐着杏姑娘,我都快   把她载到水灵山岛了,那天又正遇上大风浪,可是杏姑娘的脸上连颜   色也没变,那小姑娘真大胆!”
  叶允雄冷笑着,说:“一个小姑娘都敢乘船,难道我就不敢吗?”说 着,他向着海潮紧跑了几步, 一纵身就上了那只舢板,李小八和黄小三 倒不禁都吃了一惊。叶允雄站在船上指挥着,说:“快走吧!今天天还 早,能赶到水灵山岛吗?我想到那里去看看!”老三、小八两人都不言 语,一个管着舵, 一个摇着桨,这只小舢板就冲开了海潮往海中驶了去 了。风很大,小船东倒西歪,有几次都像是要翻了,浪涛越过了船舷,有 时吓得李小八都“哎哟哎哟”地惊叫。黄小三使力摇浆,这只船就猛往 前进,少时就离开海岸有一里多远了。
  此时,天气渐晦,风涛愈大,远处的帆都摆摆摇摇的,这只小船越 发难以往前进。叶允雄却面无惧色,他高声问道:“咱们能到水灵山岛 吗?”李小八摇摇头,也大声说:“那儿可不能去,那岛上有比你的本领 还高的人!”叶允雄笑着问说:“是谁?那人姓什么?你们怎会知道那人 比我的本领还高?”李小八没有答言。
  这时黄小三却把桨提出来往船上一摔,他把双手往腰间一叉,脸 色变为深紫,瞪起眼睛来,说:“姓叶的,我早就想要跟你说几句话,总 是不得工夫,今天咱们来谈谈吧!我问你,到底那天在山里你跟我妹妹 是说了什么话?是存着什么心?你快说!”
  叶允雄却面色不变,微微一笑,说:“原来你们将我诱至海中,是想 要我的性命!”接着又从容不迫地说:“我早就把那天的事情对你们说明白了!那天,全是因为我。说实话,我爱梅姑娘,我为什么不走,住在 这里?就为是想要娶她!”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黄小三和李小八两人就如同两条莽牛似的, 把叶允雄往水里连推带顶。叶允雄也并不抵拒,就听“噗通”一声,他的  整个身子就被推下了船去,只见海涛汹涌,叶允雄就连个面儿也没露, 就沉下海去了。
  这里李小八哈哈大笑,黄小三又骂了几声,二人就使力拨着船往 沙滩去拢。此时海风愈大,潮水愈高,两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小舢板 也几乎倾覆了两三次。好不容易才将舢板挣扎得离了海水,到了沙滩 上,两人就拽着船上岸。回首一看,浪紧风狂,汪洋一片黑色,想那叶允 雄的尸身已不知冲卷到哪里去了。
  二人抬着舢板到了干沙子上,在桩子上系好,李小八就拍着胸脯,  说:“他妈的,到底那小子是傻瓜!什么文武全才?叫他见龙王爷说话去   吧。以后,咱们得跟李大爷爷说说,再有什么外乡人来,别叫他再那么  宠着了!今天的事,对谁也别提说,那小子的尸首不定潮到哪儿去了!” 黄小三此时却闷闷不语,他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地说:“过两天,得弄   点纸钱给那小子烧一烧,别叫他的鬼魂缠住了咱们!”李小八冷笑说:  “哪儿的事?那小子就是有鬼,也只能是个色鬼,他许去吓唬梅姑娘,可   缠不着咱们!”
  两人坐在沙滩上歇了一会儿,这时又顺着浪涛回来了两只渔船, 李小八过去帮忙拉船,黄小三却要回家吃饭去。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山村的树木影子都发黑。黄小三这些日子的怒气虽然出了,可是心里  仍是不痛快,不知为什么,那姓叶的死在海里了,倒叫自己觉得很可惜  似的。
  他抑郁地进到村里,到了自己的家门首,刚一推开门,却听屋中正 有人说话。黄小三倒不禁一怔,心说:这是谁来了?又见自己的妹妹站 在窗外,低着头,屋中却是男子的声音,他觉得真是奇怪!就不由怔住了。
  黄小三一拉屋门,就见屋中坐着的正是刚才落在海里的叶允雄。 叶允雄正在与自己的母亲对面谈话,他面容红亮,衣履都是新换的,见他进来,站起身来就笑着说:“黄三哥怎么才回来?我怕老伯母不放心, 才特来告诉她老人家,说今天海中风浪很大,可是你跟李小八都没去  远,少时必能回来!”黄小三的脸色一阵发白,一阵发紫,并没言语。叶  允雄便起身告辞,黄老婆婆说:“小三,你送送叶老师,人家关心我,刚  才特意来看我!”黄小三凝着眉毛走出去,他妹妹梅姑娘却低头含羞走  了进来。
  黄小三到了门外,就说:“喂!姓叶的!你是怎么回事?”
  叶允雄回身站立,眼睛瞪起来,直对着黄小三,他先是微微一笑, 然后正色说:“我来到你家不为别事,也不是要见你令妹,却是专为等  候你。请你再去告诉李小八,以后不要白费力气!在我的手中无论卖弄  什么小手段,皆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我来此,与你们无害,你令妹如能  嫁我,我可以厚礼迎聘;如不能,我叶某也绝不能强娶人女,或调戏人  家清白的姑娘。现在我也不愿在此久留了,只是本村的人还都待我不  错,我再为本村做上一两件好事,我就要走了!好,话我已说明白了,今  天的事我们彼此都不要介意吧!”说毕,叶允雄拱手走去。
  这里,黄小三的脸上倒不禁发烧,回到屋中,他紧皱着眉头,坐着 发呆。他的母亲黄老婆婆在旁边说:“我看,这姓叶的人真好,咱们这地 方哪去找这样的好人才?不如,依我看,把你妹妹梅子给他吧!也省得 外面的人都谈论!”梅姑娘此时正在灶台旁边烧柴煮饭,黄小三看了他 妹妹一眼,却没说什么,也没答复他母亲的话。少时,梅姑娘把饭做好 了,黄小三就草草吃了两碗,又跑出村去找李小八。
  原来李小八每晚给人看船,他就住在一只大渔船之上。黄小三一 进舱,见李小八正跟几个渔人高兴地饮酒,黄小三就把他拉出舱来,悄 悄告诉他,说:“姓叶的没死!刚才他倒比我先回去了,他还说……”李 小八却吓得把脖子一缩,说:“哎呀!那小子竟有这么大的本领?”
  由这次起,李小八一见到叶允雄,他就要躲藏起来;黄小三也是一 见到叶允雄就不禁脸红。可是叶允雄照样很和蔼,他每天都要到海边 散步,虽然他总穿着长衫,可是帮人推船解缆,他都肯干,所以早先恨 他的那些人,现在不但不恨他了,反而特别跟他亲热。
   这些渔船本来时常地出事,春夏之交的天气,飓风仍然时常吹来, 渔人为了生活,虽然明知飓风将至,可是还在海中恋恋不舍地捕那些  鱼。有时飓风蓦然吹到,起帆归岸便已来不及,稍一不慎,便连船带人  都翻落在海里。
  有一次就是遇见了大风,有本地的一只最大的渔船整个都倾覆在 海里,那船上就有跟叶允雄最作对的黄铁头。全船十几个人皆被人所 救,那救人的义士只是一人,此人奋勇抢身入海,由惊涛骇浪之中将十 几个人先后救到岸上,等到这十几个人都缓过气来时,那位义士却已 经走开了。
  可是众人刚才在半昏迷之中也都看出来了,援救他们的那位义 士,正是叶允雄。于是众人就提着鱼,买了酒,去给他道谢,叶允雄却极 为谦逊,他说:“本来是一件小事情!兄弟住在这里多蒙诸位优待,别的 事帮不了诸位,既然自己略识一点儿水性,见诸位在海上失了事,难道 还有不出援手的道理吗?”他这样一客气,使一些受恩的人对他越发地 感谢了。那黄铁头本来还时时想着,腿好了,再练练枪,好同叶允雄一 决雌雄。但自有了这件事以后,他对叶允雄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即 使在背地里谈话,他也要伸着大拇指称呼“叶老师”。为这事那李大爷 爷也更对叶允雄尊敬,就是黄小三的心中,总还是抑郁不舒。
  这一日,又因海中的浪大,黄小三没钓到几尾鱼就赶紧回来了。回 到家中,见屋中有邻居的婆婆正跟他母亲说话,说的又是他妹妹梅姑 娘的婚事,似乎是什么灵山卫的米店掌柜的要说二房。黄小三听了,心 中非常不快,等到这邻居的婆子走后,梅姑娘也没在屋,黄小三就忽然 向他母亲说:“不必乱给我妹妹提亲了,就叫她嫁给那个姓叶的吧!”
  黄老婆婆听了儿子的话,倒很为诧异,就说:“这些日子不都是你 不愿意吗?要依着我,早就把你妹妹嫁给他了。真是,在咱们这村子,哪 还能找出那么好的人来呀?”黄小三说:“早先我恨那姓叶的,我恨他一 个外乡人来到咱们村里,不做好事,放他的马撞伤了小杏,还调戏我梅 妹妹,我恨他极了,恨不得将他害死!”黄老婆婆说:“哎哟!你可别做那 事呀!你别说害他,你就是打他,也打不过呀!”
  了,你娶了我的妹妹,便不许你再离开此地。”
  叶允雄听了这话,他倒不禁考虑了半天,就说:“本来我是想这几 天就要走的,现在既有了这事,我只好不走了。这里风光优美,村里的 人又对我很好,尤其此处的李大爷爷,他真没拿我当作外人。我也愿意 在此长住,将来我也可以打只渔船,到海中去捕鱼,就以此为家了。”黄 小三听了很是喜欢,说:“那么咱这事就算定规了!”当下叶允雄亲自到 里院请出来李大爷爷。李大爷爷到书房中一听黄小三所说的意思,他 也不禁拈着白髯微笑,并自愿做媒人,黄小三就高兴地回去了。
  次日,叶允雄就派了李家的仆人,给黄家送来了彩礼四十两,锦缎 两匹,鹅一只,酒两瓮,金银首饰一匣,换去了梅姑娘的庚帖。于是全村 的人都知道了此事,见了叶允雄便都笑着说:“叶老师恭喜!”
  黄家也是喜气洋洋,黄老婆婆很是高兴,杏姑娘也整天说将来她  要骑她姐夫的那匹马。梅姑娘却越发整日不出门,只在家中含欣带喜, 半羞半笑地赶做她的嫁衣。黄小三是去掉了一桩心事,照常下海捕鱼。 不过他的盟兄弟李小八却与他绝了交,暗地骂他,说:“不识羞!把自己  的妹妹给外乡人做老婆,还是起先就勾搭上了的!”
  因为叶允雄将来结了婚,就不便再在李大爷爷家中住了,所以他 先得盖房子。好在他很是有钱,便在村中买了一块地,雇了几个人,抬 石头,锯木头,打算建起三间房屋,作为他的新居。他并且很有心思,把 一棵柳树、两棵海棠全都圈在他的围墙里。那柳树的枝干纤纤的,好像 梅姑娘的细腰,柳叶似梅姑娘的清眉秀目,并有莺儿、燕子嘹亮地为他 们预唱新婚之歌。两棵海棠虽已绿叶成荫,无复浓艳,可是叶允雄想到 这树明春盛开之时, 一定是异常有趣的。
  此时,叶允雄专等待新屋告成,他就要迎娶新妇了。这几天他是特 别高兴,仍然常到海边去游玩。可是这时候海中就出了一件事。
  原来又是本村有名的黄铁头,前日他的渔船在海中遇见了飓风, 他为避风,就误驶进了水灵山岛。岛上的人认为是要去偷鱼,所以将黄  铁头打得遍体鳞伤,并且将帆篷割断,船舵打折。他那只船在海上漂流  了一天一夜,方才回来。因为这件事就使本村中的人全都激昂了,村中连老带幼全都擦拳磨掌,都说水灵山岛的人欺负了他们,他们得出这 口气。因之纷纷谈论,尤其是黄小三最为暴躁,他要立时就召集全村的 汉子,各持刀棒,驶着大船,到水灵山岛去复仇。
  可是李大爷爷出头来劝阻,他摇动着白髯,说:“这口气斗不得!水 灵山岛上的人个个都比我们这里的人有本领,他们那里有一位镇海蛟 鲁大绅,是海中的霸王。本来他们跟咱们这里就约定过,彼此分海打 鱼,谁也不许越界,船只要走错了道,便算有心偷鱼,被人毁了船,打伤 人,绝不准抱怨。现在这口气且忍下吧!不必招惹那鲁大绅!”
  众人听了全都不言语了,仿佛都为鲁大绅的名头镇吓住了。叶允 雄在旁边听了,却不住地冷笑。他看见黄小三、李小八二人都在旁边 了,他就点手叫二人过来,问道:“上次我们一同坐船到海中去,你们曾 说水灵山岛上有个英雄,连我叶允雄也惹他不起,不知就是这镇海蛟 不是?”李小八点点头,说:“要说起镇海蛟的本事来,实在比你高太多 了 ! ”
  叶允雄知道李小八是有意刺激自己,他就微微一笑,说:“你就实 说吧!你也不要长他人的威风,灭咱家的志气,你告诉我,那镇海蛟鲁 大绅到底有多大本领?”
  李小八就说:“镇海蛟的本事可大了!他有三十多只大渔船,手下 有一百多弟子。他的武艺高强,水旱皆通,长枪单刀,宝剑飞镖,无不精 通,就是不许别处的人到他那里打鱼。他平日可也不侵犯别人,但是只 要有渔船漂到他那里,他认为是偷了鱼,那就休想回来。这次,他把黄 铁头打了一顿,拆了舵,割破了帆,叫他回来,这还算是好的呢!”
  叶允雄听了冷笑说:“好!我要会会这个镇海蛟!”说着他离了海   湾,转身回到村中。黄小三赶紧跟着他走,却见叶允雄回到李大爷爷的  家中,就换了一身短衣裤,绰了一杆红缨子的长枪出来。他看见了黄小  三,就说:“你驶一只船,把我送到水灵山岛,我要跟那镇海蛟斗一斗!” 黄小三高兴着说:“好!”
  当下叶允雄又昂然走到海边,这里一些渔人一听说叶老师要到水 灵山岛去斗镇海蛟,有的就高兴欢跃,有的却有些恐惧,说他这一去恐怕要惹下祸事。李小八却拍着手掌,说:“叶老师,你得替本村争这口 气,叫梅姑娘知道了,她更得盼着快嫁你了!”李大爷爷在岸上连连摆 手,说:“去不得!鲁大绅不是好惹的!”叶允雄却已然跳上船,船上的黄 小三带着三四个壮年汉子,已然张帆使舵往海上进发了。
  这里海滩上的人有的着急,有的欢笑。那李小八却在孩子群中把 杏姑娘找着,推了她一把,说:“你快回家去吧!你哥哥带着姓叶的到水 灵山岛闯祸去了!你哥哥是本村人还许不要紧,那姓叶的绝回不来。告 诉你姐姐,叫她别做新衣裳啦,预备给姓叶的穿孝吧!”杏姑娘就哭着 跑回家去了。
  这里众人多半提着心,眼看着那只船走远,只见波涛滚滚,海鸟回 翔,少时那只船的帆影已落下了水平线。李大爷爷叹息着说:“叶允雄 太为性傲,这次多半是要吃亏回来!”说着,他晃动着白髯,嗟叹着走去。
  
  第二回 战海山美女折豪杰 栖古寺良缘成幻梦
  
  水灵山岛与这白石村向来是互相隔绝。这里的人虽然打鱼也时常 到深海中去,可是只要一看见远远的那座山岛,就赶紧扯帆转舵不敢 近前。他们虽都知道镇海蛟鲁大绅难惹,可是究竟鲁大绅是个胖子还 是个瘦子,究竟有多大年纪,他们也无从见过。
  当下,这只渔船破浪前进,黄小三和那几个小伙子高唱着渔歌。走 了半天,就见眼前有一座青翠奇秀的山岛,趴在汪洋大海之中,远看如 一只青色的大螺蛳一般。叶允雄站在船头,就用枪尖指点说:“就是那 里吗?”黄小三点头说:“对了!”遂高声吆喝着,说:“多加劲儿!”三四 个壮汉一齐用力鼓桨,个个人从头上向脊梁上流汗,船只像箭一般地 往前去驶。
  眼前岛上的树木都看得清楚了,并且那边有三五只舢板如飞箭一 般地迎面而来。这里的人个个精神紧张,脸上都变了色,黄小三就要由 船板下取刀,叶允雄却摆手向他们说:“不要慌!我们到了岛上,见了鲁 大绅,也是先要跟他们讲理,并不是一见面就要打起来!”
  此时那几只小舢板已来到了临近,船上几个渔人都高声问道:“什 么地方来的?”叶允雄高声回答说:“由白石村来的,我姓叶,我要见你 们这里的镇海蛟鲁大爷,有一件事要理论理论!”几只舢板上的人一听 这话,立时就有人亮出刀来。
   这只渔船依然向前进驶,少时来到了岛边,船只在岩石旁拢住。这 里的渔人气势汹汹地把他们围住,叶允雄提枪上岸,身后随着黄小三 等人,也都提着钢刀、钩镰枪等等,这里的渔人就拥着他们往上去走。
  叶允雄见这岛上树木从 生,田舍相望,人家也颇不少。来到一家大 户的门前,这里的人就叫叶允雄在此等候,他们就向门里传达去了。叶 允雄打量着这所宅院,就见比白石村李大爷爷的家宅还似富庶得多 多。看这样子岛上的人也颇不少,也是渔农各半,风景似比白石村还要 优美。正在看着,就见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人,穿的裤褂很是整齐,年事 已有五十多了,高身黑髯,精神昂爽,看这气派,一定就是镇海蛟了。
  这镇海蛟把叶允雄打量一番,就问说:“你们是由白石村来的?提 着枪、带着刀来找我,是想较量较量吗?"
  叶允雄吩咐黄小三等人都退后,他独自上前,就抱拳说:“我姓叶 名允雄,我本是新近才到白石村的。”
  那镇海蛟一听叶允雄道出了姓名,他就不禁现出诧异之状,又一 阵冷笑,说:“啊呀!原来你就是叶允雄。近来我听说白石村中来了一位 奇人,皮鞭子打几千下他不哼哼,十几个人上前他也不畏惧。昨天黄铁 头来此偷鱼,我们将他管教了一顿,割了他的帆篷,拆了他的舵,他还 拿出什么叶老师的名头儿向我来威吓,叫我们要仔细提防。好!你如今 来了,正好!”
  此时,他身后早有人拿出一杆金背大砍刀,刀光闪闪夺目,镇海蛟 回手绰过来,双手握着刀柄一震,刀上的铜环琅琅乱响,他就又傲然 说:“来较量较量吧!你的枪若能胜得了我这口刀,我定打龙头大船,送 你回白石村;你若敌不过我,那你也休想在这沿海一带停留!”说着大 刀抡起,狠狠劈来。
  叶允雄急忙闪开,抖起枪来迎战。二人用的全是长兵器, 一刀一 枪,如在战场上一般地厮杀起来。镇海蛟力大身长,刀沉手快;叶允雄 的长枪飞舞,纯思以巧制胜,二人一来一往,杀了十余合。旁边的人都 跑到远处观战,只见二人越杀越紧,可是叶允雄的长枪利便,渐渐他就 占了上风,逼得镇海蛟不住往后去退。黄小三就举臂叫好,说:“妹夫!再努点劲儿!”
  此时忽见自那大门之中又跑出来一人,这原是个女子,穿着红裤 子白汗衫,头上梳着辫子,手持一口朴刀,凤目瞪起,说声:“爸爸闪 开!”她爸爸还没有退后,她已然上前,挥刀向叶允雄就砍。叶允雄只觉 得红裤子的颜色很是刺眼,知道加入了一员女将,他不暇细看,只将一 杆银枪,抖起来如飞蛇一般,敌住了两口刀,丝毫不敢懈怠。此时,镇海 蛟鲁大绅已自觉力弱,便拽着大刀跳到一边去喘气,只叫他的女儿独 自应战。
  镇海蛟的这个女儿所使的刀虽然短,可是越杀越勇,刀法敏捷,只 见刀光片片,如彩凤展翅,时时向叶允雄扑击。叶允雄一面用银枪招 架,一面偷眼去看这女子,他却不禁惊异。原来这女子长得似比梅姑娘 还要秀丽,并且上身的白罗衣很瘦,隐约着丰满的体肤,下身红绸裤飘 飘地带着风。叶允雄真想不到,这座海岛上居然有这样美貌的女子,并 且还是这样的好武艺。他的手下不敢稍乱,心中却不禁有些痴迷了,生 恐枪尖刺伤了对方这娇艳的女子。
  此时那边黄小三又喊:“妹夫!卖点劲儿,一个娘们儿你竟胜不了吗?”
  叶允雄一声冷笑,枪法转新,忽听“咔咔”几下,对方女子的刀都砍 在叶允雄的枪杆上。叶允雄急忙闪退, 一个白鹤亮翅,枪又抖起,女子 却跃身而前,钢刀“嗖嗖”又砍。叶允雄双手握枪,忽以枪尖前刺,忽以 枪杆抽打,可是女子闪得快,叫他全都不能得手。
  叶允雄又要改变枪法,却不料女子扑上前来, 一刀砍下。叶允雄就  觉右臂一痛,虽然女子是以刀背打的他,但他的右臂已然抬不起来了。 女子趁势又是一刀,这一下也是用的刀背,正砍在叶允雄的左臂上。叶  允雄觉得身子一晃,赶紧后退。女子又抡刀逼近,叶允雄却用枪将女子  的刀架住,摇头说:“不要打了!我认败了!”女子立时收住刀,退后两  步,“噗嗤”一笑,叶允雄已经满面通红。
  这时,那镇海蛟鲁大绅已经走过来,他面带讥讽之意,笑着说:“怎 样?这水灵山岛上的人,不是你可以轻视的吧!”
  叶允雄扔下了枪,点头说:“我认输了!但要请教令媛的芳名,以后好再来拜会!”叶允雄说出了这话,眼望着那女子。那女子力战了半天, 也有些面红,掏出手帕来拭汗,并凝着秀目来看叶允雄,倒像没有什么 恶意。镇海蛟却高兴地指着他的女儿,说:“我这女儿名叫海娥,我给她  起了个外号,叫‘粉鳞小蛟龙’。”
  叶允雄深深作揖,说:“今日多有得罪,三年之后,我再来拜访!”说 完了话,叶允雄拿起长枪转身走去,黄小三等人跟着他,个个都是垂头 丧气。水灵山岛上的人却个个高兴,在背后讥笑着,骂着,并有的过来 拿膀子撞他们,后面的镇海蛟鲁大绅却高声喝道:“放他走!不许拦挡 他们!有本领叫他们再来!”黄小三抡着拳头要回去打架,叶允雄揪住 他的胳膊就下了这山岛上船。船只悠悠地走去了,后面还有一片喧笑 之声。
  黄小三向后大骂,叶允雄却又把他挡住,说:“何必!让他们讥笑我 们就是了,不到三年,我们再来!”黄小三把一双愤怒的眼睛瞪向叶允 雄,说:“咱们白石村,今天真丢够了底!要叫镇海蛟给打败了,还算不 冤,他娘的叫个黄毛丫头给打了,叫我们俩跟着你姓叶的丢人!”
  叶允雄把脸一绷,说:“胜败是兵家常事,何况我们练武艺的人?俗 语说‘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我叶允雄自出师以来闯荡 江湖也四五载了,多少豪雄硬汉都被我打了,这次也该叫那丫头给我 个教训,叫我知道知道,我的枪法是还得再练!”
  黄小三哼哼地笑着,说:“要不是个丫头,不是个长得有点模样的 浪丫头,我想你也败不了!我没听说过, 一丈长的枪会敌不过三四尺长 的刀?你要不是当时色迷了,乱了手脚,我得信?”
  叶允雄愤怒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我能拿我叶允雄的名头儿白白 送给一个女人?你等着看吧!多则两三载,少则几个月,我要再到山岛 上来,把那女子制服。”黄小三依然冷笑说:“制服了正好叫她做你的老 婆!”叶允雄瞪眼说:“我要把她刺伤,扎死!”
  黄小三点头说:“好!当着海,当着龙王爷,这是你说的话!我妹妹 是许给你了,可是现在咱们得等等看啦!你不把水灵山岛上那丫头制 服,至少也得拿枪划破她的鼻子,我才信你是对她没邪心;不然,你别娶我妹妹了,我不能叫我妹妹过来做你的小老婆!”
  叶允雄气得直跺脚,忽听旁边摇桨的人喊说:“哎呀,来了!镇海蛟 的女儿泅着水来了!”
  叶允雄吃了一惊,赶紧回头去看,就见汪洋的海水之中有一个人 泅泳而来。这人忽然沉没下去,忽然又露出来皓素的半身,有时整身浮 在水面,连红绸裤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这正是粉鳞小蛟龙鲁海娥。她辫 子盘在头上,发上、脸上都是水,越发的娇媚了,如带雨的海棠花;她身 上的衣服未换,但都湿贴在身上,显出一身极匀称的美的曲线。随着汹 涌的海涛,她很快地像一只美丽的海豹,向着船扑来。
  船上的黄小三将长枪绰起,但立刻又被叶允雄拦住了,叶允雄说: “没用!她这么好的水性,就能叫你扎着她了?看她追咱们是什么事?不  要招恼了她,小心她身边有凿子,能把咱们的船凿漏!”
  此时,素衣红裤的鲁海娥已随着深蓝色的海波将船追上了,船上 的人都厉声问道:“你追来有什么事?”
  鲁海娥伸着皓腕纤手抓住了船,她的身子平浮在波面上,随着船 拽着她走,她抬着往下垂水的娇艳脸庞,望着叶允雄,说:“我问问你叫 什么名字?多大年岁?你几时再来?”
  叶允雄正色说:“我叫叶允雄,我的年岁你问不着,刚才我已说过 了,我败在你手里怨我的武艺不高,我回去再练,多则三年,少则就许 是明后日……”黄小三用眼瞧着叶允雄,叶允雄又说:“我再来与你父 女较量!你可千万明白,也别恼,咱们较量的是武艺,不是谁跟谁调情, 姑娘你别不知羞耻!”鲁海娥说:“呸!”一口吐沫啐到船上。黄小三大 怒,旁边的人却大惊,鲁海娥忽然将身子扎下水去,不见了。
  叶允雄说:“不好!她要毁咱们的船,我下去,你们拨船快走!”说时 他一纵身跳下水去,黄小三等人惊慌着拨船,箭似的逃去。
  在水中,叶允雄已抓住了鲁海娥,两人浮沉着,相揪着,少时又都 露出头来。鲁海娥嫣然一笑,说:“今天我还是手下留情呢!”一阵狂涛 卷来,叶允雄趁势把鲁海娥一推,鲁海娥的身子就沉下了水去。叶允雄 泅水走去,才走了不远,见鲁海娥漂在水面举起一只手来,仿佛叫他似的,叶允雄却不回头,急急地泅水走去。海潮渐大,他觉得有些力气不 支了,心中又很惭愧,暗想:无论我的武艺或水性,全比那女子差得太 多了!
  他使尽了全身的力量,费了许多的时间,方才爬到沙滩上,他就将 身子往沙子上一躺,一步也不能走了。海潮冲击着他的两足,渐渐爬到 他的身上来了,他这才滚身起来,衣裤尽湿,心中烦恼极了。坐在沙子 上一看,这四周是一个人也没有,大概离着白石村还很远,心说:我怎 么到这里来了呢?站起身来向岸上去看,只见是一片荒地,不远之处就 是起伏绵延的山岭,看不见一户人家。叶允雄益为懊恼,心想:索性在 这里多歇时再走。
  他不禁长叹了口气,又想:那鲁海娥的刀法太好了!固然当交手时 自己不知为了什么,竟有些精神恍惚似的,可是,即使自己一点也不大 意,拼命与她争斗,结果也是要失败的,这样好武艺的人,别说女子,就 是男子之中也少见!自己纵横南北四五年,还没有吃过今天这样的亏。 如果她不是真真地“手不留情”,而是她对我有情,此时我早已没有了 性命,因此心中又有些感谢的意思似的。他并缅想起那娇艳的女子:红 裤素衣,长辫云鬟,秀眉倩目,温言和语,密意深情,浅嗔娇笑;舞刀时  翩然如彩凤,翻波搅浪时的娴熟身手似游鱼……尤其想到“粉鳞小蛟 龙”这美妙的绰号,不禁一阵儿心醉。又后悔着想:当初我就错了!不该 到白石村中去,早就应当到水灵山岛!
  他叹了口气,转又想到了梅姑娘,更是后悔,就想:为什么我当初 那么迷恋梅姑娘呢?梅姑娘美虽然美,但不风流,比今天这“粉鳞小蛟 龙”可差得多了。而且我为梅姑娘费了多大的事?遭受他们白石村中的 人多少次围攻、倾害、妒忌、诽笑?费了那么大的事,才聘到一个俗庸的 村女,并且还得答应娶了她之后不再往别处去,真真,我是傻了!是糊 涂了!想到这里,他真不打算再回白石村去了。
  这时天气已渐晚,赭红色的云霞纷纷坠下,海风愈紧,吹得叶允雄 的身上发冷。忽然他又觉得头脑一阵清楚,就想:刚才自己的那些想头 太不对!一个人应当有信义,重然诺,既然订了梅姑娘,梅姑娘又是那么柔顺可怜,就不应当再生二心了。“粉鳞小蛟龙”今天给我的只有耻 辱,没给我别的。看她那么轻佻,初次见面就与我调情,绝不是个安分 的女子,我迷她做什么?咬紧牙,习枪法,重走水灵山岛把她打服,争回 来我的名气,那才是英雄,是男子汉!
  于是,他把一切幻想都消散了,上了岸,向两边张望了一下,见两 边都已暮色渐深,不知往哪边去才是白石村。他只好信步走着,地下十 分坎坷不平,走了很远,也没遇着一个行人。再走,见眼前一片黑郁郁 之中有萤火虫似的几点灯光,仿佛是个村庄,叶允雄就心想:到那里去 打听打听,此地离白石村尚有多远?如果离得太远,那我就只好找个地 方先投宿,明天再回去吧!
  于是,他脚下加紧,又走了一会儿,果然来到一个村庄。这村庄还 不小,人家很多,刚才看见的那萤火虫似的灯光,原来是几家铺子: 一 家小店,一家饼铺,一家酒馆。叶允雄此时觉着身体疲乏,心头烦闷,他 就走进酒馆里。这时他的衣裤已被海风吹得快干了,形态还不怎样现 出狼狈。他找个凳儿一坐下,酒保就给他送来一壶酒,还问他要咸鱼不 要。叶允雄摇了摇头,斟了一杯酒喝下去,又斟第二杯,忽然想起来自 己的身边并未带钱,遂就向酒保问说:“掌柜的,这里离着白石村还有 多 远 ? ”
  酒保似乎发怔,旁边坐着的一位四十来岁的人,就说:“你是上 白石村去吗?白石村在南边,在琅琊台山根底下,离这边有四十多里 地呢!”
  叶允雄吃了一惊,不知自己怎么泅水会泅到这里来了,也许这里 的海岸倒离着水灵山岛近。他倒不禁暗笑,心说:喝完了酒没有钱,只 好把我的衣裳剥给他们了!他放心地又自斟自饮喝了几杯,头就有点 发热,心里的事仿佛忍不住,就叫着说:“掌柜的!”酒保赶紧跑过来,问 说:“大爷,再来一壶吗?”叶允雄笑着说:“再来一壶也好,可是我得先 跟你说明白了,我今天出来身边忘了带钱,我家住在白石村,你再给我 来一壶,喝完了,我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在你这儿睡一夜,明天你打 发个小伙计跟我到家里去,酒钱连店钱我一个也不能少给你!”
   他越说那酒保越发怔,他的话说完了,酒保却把头连连摇,说:“大  爷!这可不行,我不知道白石村在哪儿。”叶允雄说:“离此往南四十   里。”酒保说:“那么远,我不能去!”叶允雄说:“你去了,到那里我另外   给你一笔脚钱。”酒保依然摇头,说:“那也不行,这铺子就我一个人,我   要是跟你一块儿去取钱,来回八十里地, 一天的买卖我就不用做了!” 叶允雄有些生气,说:“明天你歇一天工,跟我到白石村去取钱,酒钱、 住钱、脚钱,你一天的工钱,我都给!”酒保说:“我没工夫,我哪知道白  石村在什么地方?我知你有家没有?”
  叶允雄气愤难耐,抖手就打了酒保一个嘴巴。酒保捂着脸,跳起来 嚷道:“没钱,你可来骗酒喝,不给钱还打人!”叶允雄气得把酒壶、酒杯 全都摔在地下。旁边那人就过来劝,叶允雄说:“我不是不讲理,今天出 来我忘记了带钱,叫他明天跟我去取,应得多给他钱,还要我怎样?他 还故意刁难 …… ”
  这时有本地的几个人听见了吵闹齐都赶来,其中一个身体魁梧的  人,一把就将叶允雄抓住,说:“喂!你先别吵,这里不是你吵的地方!天  这么晚,看你说话也不是白石村的人,穿着绸子衣裳,沾着些个沙子、 海藻,身上可一个钱也没有,多半你的来历不明!”
  叶允雄说:“你不信明天可以到白石村中问去,我在那里住了已有 几个月,现在正盖房子预备娶亲,我姓叶!”
  对面的大汉一听这话,他忽然有些惊讶,就笑着说:“哈!原来你 就是今天到水灵山岛上去搅扰,被鲁二姑娘给打回来的那个小子呀? 好! … … ”
  叶允雄想不到此人虽不认识自己,可他知道今天水灵山岛上的 事,遂就不由一阵脸红,说:“朋友,你先放手!”
  这人仍然不把手放开,叶允雄就说:“你既知道我这个人,就好办 了。不错,我今天确是为白石村黄铁头受辱之事,到了一次水灵山岛, 与鲁大绅和鲁姑娘较量了一番武艺,鲁姑娘刀法好,我认输了。我们回 来时,不料鲁姑娘又浮着水追下来,要毁我们的船。我下海去抵挡鲁姑 娘,将我们的船救走,我就浮水往岸上来,不料我地理不熟,误来到这里。好在这里离着白石村还不算远,我喝点儿酒,明天叫他跟我去取  钱 …… ”对面这汉子不容他把话说完,手就把叶允雄的衣裳揪得更紧。 叶允雄把他的手用力一推,说:“你何必这样?有话好说,揪住我的衣裳  不放手是什么意思?”只听“嗤”的一声,叶允雄的绸子衣裳被撕破了。
  叶允雄气不打一处来,但他忍耐着,仍想讲理。不料酒保跳起脚来 又骂他,旁边的几个人也都气势汹汹。揪着他的这个汉子,撇着嘴冷 笑,说:“也不用跟你去取钱,那么远,钱我叫他不跟你要就是了,可是 你得赔一顿打!听说你这小子武艺虽然平常,可是真能熬得住打。你才 到白石村的那一天,李小八把你捆起来打了你四百鞭子,你都没哼哼 一声,好啦!今天咱们倒要试一试,我孟三彪要不叫你出声,我不是好 汉!来,拿鞭子去!朋友你再喝两盅,好熬得住打。你要怕打,也行,当 时趴在地上给三大爷磕三响头,叫三声爸爸,我就放你去!”
  叶允雄气极了,“咚”的一拳打过去,孟三彪一昏晕,撒了手,整个身 子倒在地下。叶允雄又一掌,把酒保打得满脸流血,“呀呀”乱叫。叶允雄 藉着酒气,东一拳西一掌,把屋中的几个人全都打出去了。孟三彪才爬 起来,又被叶允雄一脚踹倒。叶允雄就施起威来,绰起来一只酒坛子向 孟三彪的腰上砸去,孟三彪“哎哟”一声惨叫,坛子滚到一旁摔破了,流 了一地的酒跟血。叶允雄有点儿吃惊,赶紧跳出酒馆往南跑去了。
  天黑,海风又紧,后面的人即或追来他也用不着畏惧,所以叶允雄 一跑出了村子,就不再跑了。他气愤愤地走着,觉得肚肠子发痛,酒意 更涌上来,晃晃摇摇地,顺着坎坷不平的路向南去走。他越想越气,觉 得在这一带住的人真是不讲理,尤其是水灵山岛上那鲁海娥。自己此 时已不再迷恋她了,也不觉着她美了,只觉得她是一个凶悍淫荡的女 人。就想:以后我也不可再跟这些人讲理了,我也要强横!回到白石村 中我先要练习枪法,然后去找镇海蛟和他的女儿,要将他们全都戳伤! 最后,我走开,回到我的江湖上去闯荡,梅姑娘叫她嫁别人去吧!什么 叫信义?什么叫情理?我跟他们讲,他们可未必跟我讲!
  在黑茫茫的夜色之中,他行了已不只四十里了,酒意已失,身上很 冷,可是仍寻不着白石村在哪里。他又怕走过去了,明天再折回来,那更气人呢!只好就找了个稍稍避风的岩石,在后面躺下身,耳边听得涛 声、风声,却连一声鸡叫也听不见。这样,一夜他也没睡着,不觉天色就 黎明了。他坐起身来,觉得很饿,又待了一会儿,才看见东面海上升起 了朝霞,西面隐隐现出绵亘的山峰。他细细辨明了山势去走,原来离此 不远就是琅琊台山和白石村,叶允雄也不急了,慢慢地走去。
  及至到了白石村前,朝阳已把大海照得发紫。黄小三像是才起来 的样子,手里提着成串的鱼钩正要往船上走去。李小八站在沙地上正  赤着背练刀,一见叶允雄回来,他就喊了声“哦喝”,脸上做出许久不见  的轻视和挑战的讥笑。叶允雄这样子本来也太狼狈了,但他低着头,不  看一切人,直往村中走去。不料黄小三赶过来张着两只胳膊把他拦住, 瞪着眼睛,说:“喂!昨天你下海去捉那个丫头,为什么一夜没回来?莫  非你在水里跟那丫头勾搭上了吗?你要是真那么没骨头,你就别回我  们的白石村了!”叶允雄气愤愤地把黄小三一推,黄小三几乎摔倒,他  就一声不语,走进村去。
  村里,黄家的柴扉前,杏姑娘正在洒米喂鸡。梅姑娘擦着浓艳的胭 脂,新梳的将嫁的姑娘的头髻,身穿白褂蓝裤子,正倚着门叫着:“咕! 咕!咕!”一瞧见叶允雄,她赶紧藏回门里去了,叶允雄倒不由有些惭 愧。杏姑娘望见他,就一笑,仿佛也有点儿害羞似的,叶允雄也勉强笑 了笑。走过门去,见自己的那块地皮,三个泥水匠已来做活来了。房子 都已盖好了,只欠没安窗户,没抹泥土,没扎院墙,那棵柳树拂荡着碧 丝,袅娜如美女的娇态。泥水匠头儿走过来,笑着说:“叶老师昨天到水 灵山岛去啦?那地方的人可惹不得。这房子再有四五天就完工了!”叶 允雄淡浅地说:“不忙。”
  他回到李大爷爷的家里,已有几个学生来上学,都向他作揖,并问 道:“老师,昨天上哪儿去了?”叶允雄说:“你们不要问,都回去吧!几时  我叫你们,你们几时再来。”几个学生全都发怔。叶允雄精神倦懒,换上  了衣服,他就出屋找来了一杆长枪、一只木桶、一个炉,并预备下碗筷  等等,又收拾衣服,最后他出去到邻居家里买来了一口袋小米。此时, 李大爷爷的那个孙子李四早被个学生给揪了来,他进屋一看,呵!叶允雄仿佛要搬家。等到叶允雄回到屋来,他就问:“怎么回事?房子还没盖 好,叶老师你就要搬去成家吗?”
  叶允雄摇头,说:“不是!”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向李四讲述他的 道理。他就说:“昨天我在水灵山岛为一个女子所折,我实在无颜再见 人!我要到山上山神庙内去住,也许住半载,也许住两三年,不练好了 枪法,不到水灵山岛去找镇海蛟父女报仇雪耻,我誓不为人!房子盖好 了,就请你暂时给照管,梅姑娘暂时我也不能娶了。几时我的枪法不练 好,几时我不离开那座庙!”说着他拿出些银钱,叫李四交给那几个替 他盖房子的工人。李四这时惊慌了,赶紧去请来了李大爷爷,并请来黄 老婆婆。这两位老人向叶允雄多方劝解,但叶允雄只是摇头,不肯打消 他坚决的主意。
  山神庙在小珠山的绝顶,这里有幽深的林壑,有潺潺流泻的泉水, 石径崎岖,很少人迹。前几年这里发现过一只金钱豹子,又有两只狼, 所以把庙里的道士给吓走了。道士离开此地之时,曾在本村散布下许  多谎言,说那庙里不但时时看见豹子、虎狼,还闹鬼。鬼是比野兽还狰  狞可怕,因此,那里成了一块禁地,即使是白昼,也从无人敢去走走。
  当下,叶允雄因为预备到那里去住三年,所以要带的东西很多,他 一个人拿不了,就想托别人给帮帮忙。可是别人都向他摆手,说:“那个 地方,你给我十两金子我也不敢跟你去!遇见狼还好办,把鬼惊着,我 们就别想活啦!奉劝你也千万改改主意,想练枪有的是宽敞地方,何必 非得到那里,跟豹子、豺狼和鬼去打交道呢?”叶允雄微笑着,别人不帮 他搬东西,他就自己搬。搬了三四次,由早搬到午,东西搬完了,他就可 以不回去了。
  村里的人全担心着,想他多一半是喂了狼豹,或是被鬼掐得口吐 白沫而死;少一半才是他到了那庙里,现在正歇着呢。这件事又成了全 村中的一件奇事,个个人都谈论着。黄小三和黄铁头倒都很佩服叶允 雄的胆气,李小八却总是笑,希望叶允雄被鬼掐死他才称心。李大爷爷 嗟叹着,说:“那人才学、武艺都很好,只是太骄傲任性,早晚要吃大 亏!”黄家,黄老婆婆是回家来就哭,说姓叶的害了她的女儿,快娶了可又不娶,一个人搬到山上庙里去住;梅姑娘也是满心的忧虑、不断的泪痕。
  此时,山上森林幽壑之渊的那座庙里,叶允雄却正忙着,这里还没 两间完整的殿宇,殿中的泥像都成了野鼠和野鸟的家,蛛丝蛇迹,鼠粪 燕泥,遍地皆是,叶允雄都细细打扫了。四面的碎石墙也还没坍塌,庙 门也能关上。叶允雄先把庙门钉死,他在供桌上铺好褥子,躺着歇了半 天,然后才提桶跳过墙,去接了一桶山泉,回来自己炊饭。吃完了饭,他 就打起了精神舞动长枪,独自专心练习武艺。
  叶允雄自己明白,他的枪法并非不通,只是搁置的日子多了, 一旦 遇着强敌就感到有些不熟。而且他知道那粉鳞小蛟龙鲁海娥的刀法, 绝不是平常的枪法所可能取胜的。所以他才找了这僻静的地方, 一来  免得人搅;二来黄老婆婆也就不至于催着他迎娶了,而且一不常见梅  姑娘,自然也就忘了她的美丽与温婉;三来,就是他要专心研究出几手 敏捷的、巧妙的、毒辣的枪法,预备与鲁海娥再见面时,三五回合就把  她制得扔刀拜服。所以他把心中的一切都想开了,并脱了光脊背,在这  庙院之中抖起了长枪。他面前假想出来是有一个娇艳的女子,手持凤  翅一般的单刀,他以银蛇枪招架,“嗖嗖嗖”地猛刺横拦,巧遮智缠。他  练一会儿,想一会儿,身上流了很多汗,鸟鹊都不敢再往这庙里来飞。
  不觉黄昏了,蝙蝠像鬼影一般飞至;山泉响,松籁鸣,远处仿佛真 听见了狼嚎,但他一切都不管,把午间剩下的饭吃了,接着练。练到星 斗满天,身体疲惫,他才去睡,一夜什么事都没有。
  从此,叶允雄就天天这样,除了取水、砍柴他跳墙出去,就永远在 庙里。他不下山,也没有一个人敢上山,他终日除了鸟鹊蛇鼠之外,看 不见一个人。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只觉得夜间由黑天变成悬有新月的 天,新月渐渐地肥了满了,又渐渐地残缺。
  他专心练枪,本无二念,不过,有一件事却苦恼了他。就是因他每 次练枪时,前面必设想出一个美丽的敌人,所以弄得他无论看什么东 西,即使是看见泥塑的缺臂少头的神像,也仿佛是秀目清眉、白衫红裤 的鲁海娥似的;夜间并且常做梦,梦里自然是跟鲁海娥交战争斗,可有 时又不是。他真苦恼极了,非常恨自己。
   这天,又是晚上,银星与残月交辉,泉水在耳边宛转地唱着,叶允 雄在院中练了一套枪法,刚喘喘气,却听“嘻嘻”地有一阵儿笑声,不知 发在哪里,但一定很近。叶允雄不禁惊讶,立时就收住了枪式,瞪目向 四下看去,却没有人影。叶允雄就愤怒着说:“是什么人?不要在此装 鬼,有本事的下来,较量较量我的新枪法!”
  不知哪里又“嘻嘻”地笑了一声,叶允雄真不胜惊讶,并且已听出 这种笑声是细而清脆的,不是小孩子就是个女人。叶允雄装作没听见, 依然抖起了蛇枪,疾飞紧舞。忽听身后似有异状,他赶紧翻身撤步, 一  枪刺去,说声:“好呀!你还要暗算我吗?”身后袭来的这人,钢刀如电, 闪闪地削来。叶允雄以枪相抵,施展开他这些日研究出来的新枪法,猛  扎、急刺、斜掠、横挡,只见刀光枪影,二人的身躯翻转,一退一扑,亦遮  亦拦。
  相战了十余回合,忽然那人颠跑到了一边儿,掩着口“嘻嘻”地笑 了起来。叶允雄赶过去又是一枪,那人却用刀将枪磕开,摆着手儿,娇 声笑说:“别闹!别闹!哎哟别闹啊!”叶允雄骂了一声:“贱女!”退后 一步,藉天上的残月微光,就见在四五步之远提刀喘气儿的人,正是粉 鳞小蛟龙鲁海娥!
  叶允雄不由又退后了一步,双手握着枪,防备着,并厉声说:“你到 我这里来做什么?”
  鲁海娥依然笑着,说:“我是来看看你!听说你自己把自己关在这 庙里,天天地练武,我不知你练些什么?所以特来看看。哼!如今我这 么一看,你可还差得多!”
  叶允雄愤愤地说:“当然,我原说是三年之后再同你比武,并不是  说此刻就叫你来。你这贱女,深更半夜渡海来到这里,倘或被人看见, 不说你生性下流,反要说我叶允雄不是好汉。快些走!不然再较量几 合,我就要把你扎死。你可知,这里可很有地方抛弃你的尸身!”
  鲁海娥“嘻嘻”笑着,蓦不防她一纵身过来,钢刀举起。叶允雄急忙 退步,抡枪拨开了钢刀,可是鲁海娥一伸左手将枪尖儿握住,同时她的 钢刀就顺着枪杆削去,叶允雄夺枪已来不及,只得撒了手。
   叶允雄赶紧又蹿跃向前,要抢鲁海娥的刀。鲁海娥左手将枪藏在 背后,右手抡刀,叶允雄要托她的腕子,不料她下面飞起一脚,莲足正 点在叶允雄的胯骨上。叶允雄觉着一阵儿疼,同时,电似的钢刀又从他 头上掠过,叶允雄又赶紧低头,“吧”的一声,一刀背又击在他的左肩 上。叶允雄真愤怒极了,又猛扑过去夺枪,鲁海娥却将刀枪抛开了,嬉 笑着与他拳战。只见她娇躯宛转飞腾,叶允雄无法捉摸,竟被鲁海娥的 拳头轻一下重一下地连打了两三拳。
  叶允雄索性不打了,就点头说:“好!我佩服你!你的武艺比我高得 多!我早先原想练习数月就可以与你较量,但现在我知道了,非要三年 不行了!请你不要戏耍我,容我再练,将来我再向你去请教!”鲁海娥也 不笑了,娉婷地走过来,说:“你何必要受这苦呢?再说,三年之后你也 未必能敌得过我。你也不是外行,武艺须由名师指导,是自己关上门能 学得出来的吗?”叶允雄摇头说:“你不用管!”
  鲁海娥娇声儿说:“我偏要管!”说着过来就要拉叶允雄的手。叶允  雄赶紧又退后,鲁海娥就含羞地说:“我真喜欢你!换个别人,我早就要  了他的性命。我跟你说实话,镇海蛟并不是我的生父。我本姓张,我父  亲是个绿林中人,因为他被官人追捕甚急,才带着我逃到了水灵山岛  上,后来他就病死了,我才算是鲁大绅的女儿。我的武艺都是跟我父亲  学的,鲁大绅只教给了我水性,他待我并不太好。我又嫌那岛上太寂  寞,时时想回我的故乡陕南汉中,那里还有我的母亲。我想,不如咱们  俩一同去……也别做仇人了!争斗、较量,这有什么意思呢?你要是一  定不服气,那我就认输……”说到此处,这武艺绝伦、行为放荡的女子, 倒有些儿娇羞腼腆、楚楚可怜之态。她将叶允雄的手拉住,叶允雄却又  躲开,摇着头说:“不行!不行!”
  鲁海娥见叶允雄将她拒绝了,她抬起头来,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 说:“你可别以为我真是什么贱女!我父亲名叫秦岭侠张隆,虽是绿林  中人,可是在山陕之间,行走四十多年,也行侠仗义,有过很大的名声。 你要嫌我出身不高,那我看你的来历可也有点儿不明!”叶允雄吃了一  惊,鲁海娥又说:“我早就打听出来了!你假充举子,来到这海角天涯隐居,可是你又有很多的钱!”
  叶允雄说:“钱是我由家中带出来的,我家中原是富户。”鲁海娥 说:“谁信?”叶允雄说:“总而言之,你叫我将来跟你比武倒可以,叫我 此刻跟你私奔,我绝不干。你既打听出来我的不少事,想你也知道,我 已订下了本村黄姓之女为妻!”鲁海娥说:“你并没娶她!”叶允雄心中 不由一动,迟疑了一下,仍然摇头说:“君子有信,我既订下了人家的姑 娘,又岂能背信?你去吧。休要再做此梦想!”
  鲁海娥一生气,由地上捡起刀来,举起来又要向叶允雄去砍。叶允 雄却身子不动,冷笑说:“你这算是什么英雄?难道你真再找不出来一 个男子了吗?”鲁海娥把刀举了半天,忽然她一咬牙,转身就走,越过墙 去,立时无迹。
  星月交辉,风声萧萧,团团的云雾像烟似的在眼前飘荡,泉水淙 淙,仍流得很急。叶允雄的心中又有些惆怅,站立着发呆了半天,忽然 他一跺脚,又拾起枪来舞练,他也不怎么细细研究刺戳遮挡之术了,只 是一阵儿胡练。练到夜深,他身体疲倦极了之时,就回到殿中去睡, 一 觉不觉天明,被鸦鹊之声扰起。
  他的脑中只要一想起昨夜之事,他就赶紧练枪。也不再痴想对方  是那素衣红裤的女人,只是紧练,不重枪法,唯求敏捷。一连又多少日, 袋里的小米就快要用尽了,月亮又转为团圆明朗,并无事发生。
  这日的白天,午时以后,叶允雄又正在习枪,忽听墙外有人敲门, 他赶紧跳到墙上向下一看,却见是梅姑娘。梅姑娘此时穿着一身土布  的没漂白也没染色的衣裤,发髻倒还梳得很整洁,脸上没擦什么脂粉, 显着有点儿黄瘦了。身边地下放着一只口袋和一只竹篮,篮里有两尾  鱼、一包盐和许多青菜,她还在用手叩门。叶允雄说:“不必敲了!”就跳  到墙外。
  梅姑娘见了他,脸上就如同染了胭脂似的,突然泛起了嫣红,并有   些悲戚之色。叶允雄就问说:“是你一个人来的吗?”梅姑娘说:“是!” 说着流下泪来,又说:“听人说,你那袋米大概快用尽了,我娘就给你预   备下点儿米,要叫我哥哥送来,我哥哥又不管,只好我给你送来吧。可是,我只带来了四五斤,这是鱼、菜,你留下,我把篮子带回,过两天我 好再给你送!”
  叶允雄叹息着说:“真难为你……以后你不必再来了,山这么高, 很容易出舛错!我在此习枪,也是被逼得无可奈何,不练成武艺,我没  脸出去见人。村里近日没有什么事吗?”
  梅姑娘拭泪,说:“没有什么事,就是听人说,水灵山岛上的那个姑   娘已然走了。”叶允雄一怔,梅姑娘又说:“不知是往哪里去啦。李大爷   爷说,既然欺负你的那个人已走了,你也就不必再在这里住着了!在这   里不但我是时时不放心……就连村里的人也都说,你早晚必要 …… “” 说到这里,梅姑娘哭得声儿都颤了。
  叶允雄沉着脸儿,叹了口气,说:“你不要过虑,我在这空静无人的  地方,只要有食物,就没有一点儿错。你别听那些人说这里有什么狼、 鬼,我在这里许多日,每晚都安然睡觉, 一点儿奇异的事也没遇着。只 是这山路崎岖,你带着许多东西上来,我倒真不放心,你快回去吧!”又  问:“咱那房子盖好了没有?”梅姑娘擦擦眼泪,点点头,羞涩着说:“早  就盖好了!可是现在没人住。”叶允雄又看了梅姑娘一眼,觉着她真是  又可爱,又可怜。但他并没表示出一点儿情爱,只说:“你回去吧!大概  不到一年,我也就可以下山了。”说着把篮子里的鱼、菜放在石阶上,梅  姑娘就提着空篮子走去,叶允雄在后面护送她。只见山石坑坎不平,这  可怜的女子艰难地向下去走。
  叶允雄送梅姑娘下山,沿途他并未对他的未婚妻谈一句话。山间 海棠树已叶肥实大,然而,往日的爱情,他像一点儿也没有了。将要下 山之时,叶允雄站在一棵有高树遮蔽的大青石上,这才说:“你仔细些! 回去吧!不要再上来了!”梅姑娘答应着,又回首含泪问说:“你还要什 么东西?我求别人给你送来!”叶允雄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用,你回去 吧!脚下留些神。”梅姑娘又温柔地答应了一声。叶允雄直直地站在这 里,从树叶之间见他的未婚妻去远,到了较平坦的地方了,他就跳下青 石,往上走去。
  到庙门前,把那半小口袋米提起来,夹着鱼、菜又跳进墙去,却不禁发了半天怔;他长叹一声,绰起枪来又练。此时,他心中决定的意志  就是:虽然鲁海娥已经走了,但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若不学成武艺, 若不用枪法压倒她的钢刀,就什么事也不干,什么人也不见。鲁海娥多  半是因为自己拒绝了她,她一时失意、恼恨,走回她的故乡汉中去了。 汉中虽远,但三年前自己也曾路过那里;只要一朝自己的武艺练成,便  去汉中寻着鲁海娥,将她制服、打败,然后自己再回来与梅姑娘成婚。 他虽然坚决地这样拿定了主意,有时仍然不免有些惆怅,就是想着:鲁  海娥生得太美了,武艺、水性也太高了,并且她对于自己是那样地钟  情。自己放弃了这样的女子,而与一个稍为姣好的村姑结婚,也太愚傻  了!可是梅姑娘又实在是艰苦、温顺。内心这样的一交战,无法解去苦  恼,他就持起枪来练武。松风山月,不觉那几斤小米又将用完。
  这天半夜里,庙中忽然越墙进来了十余名大汉,个个持着刀枪,围 住了叶允雄,要置他于死。叶允雄奋勇抖起了蛇枪,单身敌众,将十余 大汉尽皆打散,有的负了伤,有的背着负伤的人逃走,事后,叶允雄也 想不出这是哪里来的一些仇人。
  
  第三回  行恶计纵火烧山林 负良宵倚枪别新妇
  
  至当夜,星月微茫,天将发晓之时,叶允雄本来没睡觉,依然手握 长枪谨防敌人,却不料殿宇后就起了熊熊的大火。火起来了,烈焰腾 腾,烧得甚猛,放火的人却已匿去。
  放火这人就是那日在北边村中的酒店里,被叶允雄以酒坛打伤的  孟三彪,同时,他是负着水灵山岛镇海蛟鲁大绅的命令。孟三彪是鲁大 绅的外甥,他住的那个地方名叫黑郎庄,讹传为“黑狼庄”。孟三彪就是  那村中的一条黑狼,他也以打鱼为生,但他不用自己打,他有两只船, 雇着四五个人,打来的鱼都给他;又因为他与水灵山岛上的鲁大绅有  甥舅的关系,所以独有他的船能往水灵山岛那边去。
  白石村来了个姓叶的熬得住打的好汉,他早就知道了,早就想来 寻衅:试试那小子到底能熬得住我的打不能?叶允雄在岛上吃亏的那 件事,当日也就有他的渔船回来报告他了。他觉着:一个叫妞儿都给打 了的人,还会有多大能为?
  正巧,那天叶允雄又误入村中,身边没有钱可又要饮酒,更加上开 酒铺的张牛子死心眼儿,一定要跟叶允雄要现钱。双方一吵闹起来,孟 三彪赶到,他问明了那浑身沾着沙子、海藻的人就是叶允雄,他就要试 试这小子到底能禁得住打不能?不料他打人未成,反倒被叶允雄绰起 了酒坛将他打伤。被人搀回家去,在炕上趴了有一个多月,最近才好,他就驾船到水灵山岛去见他舅父。只见他舅父镇海蛟鲁大绅正在发 愁,愁的就是他听说叶允雄上了小珠山山神庙,专心练习武艺,以为日 后重来复仇。
  镇海蛟自那天起,便已看出来叶允雄的枪法精熟,年轻力壮,若凭 自己,绝不能取胜于他。义女鲁海娥若在,那自己便无所惧;可是自从  鲁海娥战败了叶允雄之后,她就变了性情。早先她是活泼洒脱,整日嘻  嘻笑笑,近日她却终日抑郁,不是找人撒气,就是一个人烦恼。前几天, 一日的上午,她带着刀、银钱和一头小驴,驾着一只船,说是要到灵山 卫去赶集买布,不料,她就一去不归。因此,镇海蛟忧虑极了,他想: 一  年之后,叶允雄若把武艺学得更好,重来水灵山岛上,那时自己恐怕就  要非伤即死,声名难免丧尽!
  镇海蛟正为此事发愁,他的外甥孟三彪就来到了。孟三彪一听鲁  海娥忽然走了,他就大吃一惊,说:“啊呀!这丫头在咱们这儿吃了几年  闲饭,如今事惹下了,姓叶的小子把自己锁在山神庙里练枪,她倒跑  了?她倒自己寻女婿去了?把咱们抛下,到时叫咱们丢人现眼,好没良心!”
  镇海蛟叹了口气,说:“我也早知道这里养不住她,这岛上没个美 男子,她又生性风流,年岁也大了,她一定是走。只是自她十三岁时,他 父亲就带她来到岛上,至今已六载之久,我实在拿她当作亲生女儿一 般。如今她不该知道了有人要向我作对,她并不助我,反倒躲开了!”他 冷笑了一声,又说:“现在没别的话说,只好我们也闭门练武,等着叶允 雄再来时,我跟他刀对枪拼一下子吧!”
  孟三彪摇头说:“舅父你别再这么宽宏大量,只顾名声,不用手段。 您老人家上了岁数了,比不上姓叶的年轻,将来倘若有个舛错,您老人  家一世英雄,败于无名小辈之手,有多冤?我现在有一个主意,反正姓  叶的在山上只有一个人,武艺才练了这么几天,也不会怎么太好。今天  夜间我带上几个人,顺着侧道上山,到庙中把他结果了性命,不就是后  患尽除了吗?”镇海蛟摇头说:“我不办这样的事,若叫别人知道,我的  名声尽皆完了,再说,我与姓叶的并无深仇!”孟三彪说:“您老人家的  心太善!这样吧,我们暂且不要他的性命,先去把他搅一搅,使他不能安心在那里练武,逼着他趁早别梦想着报仇,趁早离开此地!”
  镇海蛟斟酌了半天,才说:“这还使得!那么你们就去替我见见叶 允雄,向他说我的女儿已走,两家既无深仇,就不必再斗气,可不要说 出来软话。只是,他若肯与我交友,那就请他到岛上来,我愿设酒与他 谈一谈。”孟三彪点头说:“好!就这样办!”
  当日他召集了十几个人,晚间就偷偷上了小珠山,他却没依照他 舅父的话去办。头一次是一起上手,不想没杀死叶允雄,反倒叫叶允雄 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孟三彪知道叶允雄这小子难敌,当时他们就藏了 起来没走,等到四更天时,他们就放起一把烈火来。这场火烧得很是猛 烈,两间庙宇,又连上了庙旁的松树,火焰滚滚,浓烟弥漫。叶允雄愤怒 极了,他不管火,先提枪去搜寻放火的贼人,但孟三彪等人早顺着这山 的侧路逃走了。叶允雄在各处搜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一个人,他怒骂 着,又提枪回来,见火势已渐熄,但浓烟犹未消散,两间殿宇和叶允雄 的寝食器具,完全付之一炬。地上只有一片残灰余烬,十分凄惨。
  天已明了,今天鸟鹊也不敢来此飞噪了。叶允雄提着枪、咬着牙, 自言自语地说:“好狠!这一定是镇海蛟派来的人干的事,但这就能将 我害死吗?就能将我练武的心打消了吗?我要挪一挪地方,我便不是英 雄!”于是他提枪下了山。
  山下白石村中,今晨就有人看见山上的火光,就猜出那地方必是山  神庙。这场火不知是怎么起的,可是叶允雄一定被烧死在那里无疑。这   时,全村的人也顾不得打鱼种地了,都聚集在一起,仰着脸瞧着山上的  浓烟。黄老婆婆哀求着人上山去看看叶允雄的死活。李小八却撇嘴说:  “谁敢去呀?在火里若再遇见鬼,还能活吗?这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不  是天火就是鬼火!本来有法术的道士全不敢在山神庙里住,他叶允雄却  胆大妄为,鬼神还能饶他?还能不拿火烧死他?”黄小三皱着眉,李大爷   爷叹着气,梅姑娘泪流满面地跑回家中痛哭去了。李小八哼哼地笑着,  又说:“哥儿们,走吧!打鱼去吧!管他火不火呢,反正也烧不到村里来。”
  正在这时,忽见叶允雄手提长枪,从山上走下,不但身上没有一点 儿火烧之伤,衣服上连点儿灰也没有。立时村里人都放了心了,可是又都惊诧着,李小八赶紧溜走了。黄老婆婆破涕为笑,杏姑娘赶紧跑回家 去报告她的姐姐。村中的人都上前来问说:“火是怎么起的?”叶允雄却 微笑说:“我哪里知道?好在只是几间破殿宇,烧了也无甚可惜,将来我 还要把那座庙重新修盖呢!”此时,梅姑娘随着她的妹妹又跑出来,泪 眼看见了安然无恙的叶允雄,她一笑,又赶紧进门去了。
  这时,村中的人全都劝叶允雄不要再上山去了,说:“庙也烧了,这 儿的房子也盖好了,爱住、爱练武,就在村里吧!”黄老婆婆说:“我的女 儿给了你,不能由着你去胡闹!你要死了,也就坑了我的女儿。”李大爷 爷也劝他,说:“允雄,你不可再任性,练武何必一定要在山上呢?”
  叶允雄却什么话也不听,他拿出钱来,又买了水桶、米面和一些东 西,并买了几张芦席。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独自又回到山上。他把 火场收拾了收拾,四边的石头墙也堆好,斩树枝,劈木头,就利用芦席 自己搭了一间棚子,依然在此居住。
  恰巧火才熄下之后,又下了大雨,雨水连上山水把他那芦席棚卷 倒,他的一切东西全都湿透;但他把芦席找着,照样支搭起来。虽然雨 尚未住,可是他的功课并不停止,依然在雨声潇潇之下,赤着背舞枪, 夜晚几乎就在泥水里睡觉。
  大雨数日,才雨住放晴,山石上尽生了很厚的苔藓。在这种艰难的 境况之下,梅姑娘又来给他送来了两尾鱼、几棵菜,并帮助他晒被盖, 提水做饭。叶允雄心中十分地感动,就向梅姑娘慨然说:“起先,我不过 是爱你貌美,可是后来见有比你更美的女子,我对你就心情稍变。但现 在我看你的美,非只容貌,而是品德;你不怕艰苦,对我有这样的深情, 我真感谢,我以后绝不能对你负心!”梅姑娘羞涩涩地落下来眼泪,神 态益为楚楚可怜。当日黄昏时,叶允雄才把梅姑娘搀送着下山。晚间他 便觉得心里惆怅,有意放弃了决意,下山去与梅姑娘成婚。但最终他还 是咬着牙,不肯这样去做。
  过了两日,这天是中午时候,梅姑娘又上山给叶允雄送来几斤米。 叶允雄正在石墙内练枪,练得正专心,正高兴,听见墙外的梅姑娘叫 他,他就说:“把东西放下吧!你快回去吧!往下走可要小心,石头都太滑!”他照样练武,脚起身转,枪影飞腾。在这时,就忽听一声惨叫,似是 梅姑娘的声音。叶允雄大惊,赶紧提着枪跳出墙去,见地上放着半口袋 米,梅姑娘却是踪影皆无。
  叶允雄晓得梅姑娘必有舛错,赶紧往山路下去找。往下走几步,就 见石磴上遗落了一只红布的小鞋。叶允雄用枪尖挑起,拿在手中,瞪着 两眼,四下张望。向下又走了不远,就见梅姑娘的身体滚在一块大石头 的旁边。叶允雄连跳几步,到了近前,低下身,见梅姑娘的脸、手全都摔 破,血色淋漓,只穿着两只袜子,蜷卧着,微微有些呻吟之声。叶允雄蹲 下身,放下枪,抱起梅姑娘,说:“我不叫你来,你偏来!这山路多难走, 幸亏你没摔死……”忽听“咕咚”一声,一块巨石从他头上飞过,差一点 儿就打着了他。
  叶允雄愤怒得赶紧放下了梅姑娘,绰枪站起,就见远远的一棵松 树后面藏着个人,向他一探头。叶允雄像一只雄狮一般,怒扑过去,那 人回身就跑,手中是提着一口刀。叶允雄紧追,那人跳过了几块山石, 反往上边去了。叶允雄怒骂着,又向上紧追,他蹿得极快,那人却逃跑 不及,就被叶允雄追上,一枪狠狠地扎去,那人用刀招架,没有招架得 了,就“哎哟”一声,被叶允雄一枪扎倒,滚下了深涧。
  叶允雄抽回枪,喘了一口气,又四下寻找,但再也看不见人了。他 赶紧又回来,将梅姑娘背起,又要寻找那另一只遗落的红鞋,可是遍寻 无着。叶允雄不由得更怒,知道来到山上的贼人必不止一个。看刚才坠 下涧去的那个人,也似是个渔人,便想: 一定是镇海蛟派来的!好个镇 海蛟,将来咱们再算账!他就背着梅姑娘下了山。
  到了村中黄老婆婆家里,此时黄小三也正在家,一见这种情形,他 就要与叶允雄拼命。梅姑娘哭泣着拦住了他的哥哥。当下,叶允雄把梅 姑娘放在床上,见梅姑娘不至于死,便提枪又走,又上了山,又寻找了 半天,但是并未寻着个人影。他咬咬牙,依然回到芦棚内,歇息了一会 儿,照旧练枪。
  从此,梅姑娘就不能再到山上来了,山上也再没有发生什么事。叶 允雄又下去了一次,背上来几口袋米,他的吃食够用了,索性更不下来了,别人也不晓得他在山上是生是死。不觉就过去了半年多,此时梅姑 娘的伤势已好,并未落下残疾。严寒已过,春暖又来,村中和山上的海 棠花又预备着要开放那媚人的花朵。
  叶允雄在山上住了这许多日,村里的李小八、黄小三等人也猜不 出他的枪法究竟练得怎么样了。可是,这时却听说水灵山岛上的镇海  蛟也走了,虽然据那里的人说,他是往京城访朋友去了,不日就回来。 可是一般人都知道,镇海蛟鲁大绅一定是气馁了,他怕叶允雄一朝下 山前去找他,他必要吃亏,所以他先逃避了。
  果然, 一 日的清晨,叶允雄忽然提枪下了山,他的衣服十分泥污, 胡须很长,辫发蓬乱,如同是个囚犯一般。黄小三、黄铁头等人正要下  海捕鱼,看见了他,以为他又是要来预备粮食,可是叶允雄却叫住了黄  小三,说:“赶快上船,咱们再到水灵山岛,我这杆枪今天要致镇海蛟父  女的死命!”
  黄铁头却说:“鲁大绅跟他的闺女,早就都走了,你到水灵山岛上 去找谁?”叶允雄倒吃了一惊,因为鲁海娥早已走去,他是知道的,但还 不知道鲁大绅也走了,他不禁发怔。黄铁头却伸着大拇指,说:“叶老 师,你不用打他们了,他们这一走,可见他们都是怕了,他们都算输了!”
  叶允雄把枪一抖,说:“不行!谁知道他们是真走了没有?无论如何 咱们还得立时去一趟!”黄小三一见叶允雄这样的猛勇,他就高兴了, 一拍胸脯,说:“好!这就走!”叶允雄又拉着黄铁头,说:“你也跟着我们 去!”黄铁头说:“叶老师,今天你们不要我跟着去都不行了!”于是三个 人跑到海边,这里有许多人正在晒网、系鱼钩,黄小三一招呼,说:“跟 叶老师到水灵山岛,出去年受的那口气,都谁愿去?”许多年轻的渔人 都跑了过来,他们收起了钩网去换刀枪。
  当下,三只大船一齐离了海岸,冲破了浪涛,直往水灵山岛去走, 叶允雄持枪昂然立在船头。这次,他们个个是威风凛凛,水灵山岛却黯  然无色,他们十几个人到了岛上,竟没个人敢过来跟他们碰一碰。叶允  雄一直到了鲁大绅的家中,原来鲁大绅跟鲁海娥虽然全都走了,家中却还有女眷、小孩、仆人和鲁大绅的胞弟鲁小缙。这鲁小缙见了叶允雄很为客气,把他胞兄临走时留下的一封信拿出来,交给了叶允雄。
  信封粘得很严,外写:“面交白石村叶夫子甫英才,台展”。叶允雄  不禁一阵儿惊愕,把信收起来,当时没看,就向鲁小缙说:“这次前来, 多有骚扰。令兄既然没在家,我们只好走了,几时令兄回来,几时叫他  找我去,见了面只要他肯认输,我们不比武都行!”说毕,便带领黄小  三、黄铁头等人乘船回去。
  在船上,叶允雄也没拆看那封信。黄小三说:“信里写的是什么?为 何不拆开看看呢?”叶允雄却微笑着摇头,说:“他知道我的枪法已非他 所能抵挡,所以他不等我下山就逃跑了,但他的行为虽然怯懦,口中必 不甘服,所以他留下这信,表示他并不是因为畏我而逃,我看它做什 么?”他在船上却不时冷笑着。
  少时,三只船就又拢到了白石村下的海岸。黄小三等人全都高高 兴兴的,说他们这次到水灵山岛上去,虽然没打仗,可是得了胜,因为 鲁大绅父女确实逃跑了。并有人要请叶允雄当众练一回枪,说:“叶老 师,你倒得练练,叫我们看看你这几个月一人在山上到底练的是些什 么?”叶允雄却微笑了笑,说:“待一会儿再练给你们看,现在我太不成 样子了,衣服这么脏,胡子这么长!”
  当下他就回到李大爷爷的家中。这里有许多学生都在等着他,看  见他回来了,一齐作揖,问说:“叶老师,你不再上山去了吧?你还教我  们念书吗?你几儿娶师娘呀?”叶允雄却微笑着摇头,说:“慢慢再商量, 我还得休息几天呢!”遂叫学生都先各自回家,他便换了干净的衣服, 叫人打来洗脸水,净过面,刮了胡子。这时屋中已没有了别人,他这才  取出镇海蛟鲁大绅留给他的那封信,拆开一看,他的神色渐渐变了。原  来信上写道:
  允雄道兄足下:今有友人自楚中来,谈及时下湖海豪雄,始知兄之 来历,兄必为襄荆道上之少年绿林英雄叶英才无疑。弟久仰兄名,今始 知兄为避仇惧逮,隐此海涯,英雄落拓,美玉失光,不胜扼腕感惜!本欲 待兄艺成下山之后,再领教一番。然届时争战,无论谁胜谁负,事必为 远近所知,难免有人追踪前来,不容吾兄在此安居也! ……
   叶允雄看到这里不禁生气,真要将信扯毁,但是他的手有些发抖 了。又往下看,见是:
  …… ·是以弟甘愿暂避锋芒,非是惧敌,实不愿闹出事来,使兄不能 在海滨隐匿。弟今将往京都一游,望兄在此亦宜稍敛锋芒,否则飞鹰童 五 、病虎杨七、高家九弟兄一旦来到,恐比弟与小女尤为难敌!……
  叶允雄冲着信纸瞪眼握拳,又看末几句是:
  …… 良言相告,尚望采听,珍重珍重!后会有期,鲁大绅顿首
  叶允雄看过了之后,便取火将书信焚毁,心中却非常地不痛快,原 来鲁大绅的这封信,将他的底细完全揭穿。叶允雄本是南昌人,他的父 亲还是一位显官。他兄弟共五人,长兄、次兄都中了举人,三兄和四兄 也都品学甚佳,只有他庶出,只有他的母亲死了,也只有他不好好念 书,却专喜习武,并且行为不检,声名狼藉,因此遭父母的歧视、兄嫂们 的欺侮、邻里的讥笑。他十几岁时便离家外出,流落于秦豫楚汉之间, 先与游侠相往还,结交了许多盟兄弟,后来他就沦落于草泽之中,闹得 声势甚大,他们虽说自命为“行侠仗义”,其实杀人越货,无异盗贼。
  但这种事他干了不到半年,就结了许多仇家,惹下几位名捕。汉阳 名捕飞鹰童五、病虎杨七,及武当山下的高氏九兄弟,聚集官兵数百, 名镖头、名武师无数,将他们的山寨攻破。他的伙伴尽皆就捕或伤亡, 只有他,因为他的枪法高超,骑术敏捷,所以才能逃了活命,逃到这海 角天涯。
  他本想洗心改过,在这无人知晓的山村内娶了媳妇,终此一生,却 不料他年轻气浮,来到这里不足一载,就出了许多争强斗胜之事。如 今,镇海蛟毕竟是老江湖,他虽久居海岛之中,但还有江湖人与他往 来,竟完全得着叶允雄的底细。他留下这封信不仅是讥笑,而且是威 迫,说不定他就能将童五、杨七、高家九兄弟那些人招来,而使叶允雄 虽然遁迹天涯,但终要被捕、遭杀。
  叶允雄在屋中发了半天愁,后来就睡去了。 一觉醒来,天已过午, 午饭他也吃不下去,只饮了些酒。提起了那杆蛇枪,想起自己半载以来 刻苦研习的武艺,他不禁又有些骄傲,暗道:怕什么?难道我为镇海蛟的那封信就吓得要远走吗?我倒要居此不走了,看他们谁来?无论是镇 海蛟、病虎、飞鹰,或是高家九兄弟,若敢来此,我就要一个一个地把他 们用枪挑回!这样一想,他心中就又宽松了,眉头也展开了。
  待了一会儿,李大爷爷进来,掀着白髯笑道:“允雄,你今天早晨到 水灵山岛上去的那趟,真是多此一举!鲁大绅明知你在山上刻苦练习 枪法,一旦下了山,必然难惹,他自知敌你不过,才走了的,你何必还去 到他的家中搅闹?”
  叶允雄说:“我并没去搅闹,我只是叫他们看看。早先约定三年之 后再去比武,现在我可不到一年又卷土重来,他们却闻声远避,可见他 们是示弱了!”李大爷爷笑道:“你这不是前去搅闹还是什么?现在这些 全不必提了,只是,你还要上山去吗?”叶允雄摇头,说:“此时我自觉武 艺已能应付两个鲁海娥、三个鲁大绅而有余,何必再去练?”
  李大爷爷说:“那么迎娶的事怎么办?梅姑娘苦等了你半年多,现 在你还不娶她吗?你若再不娶,怎对得起我这媒人呢?”叶允雄听了这 话,他却不由一阵儿犹豫。李大爷爷就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还要耽 误人家的姑娘吗?莫非你是有意悔婚?你不想想这半年你在山上,梅姑 娘为你流了多少眼泪,受了多大苦楚?现在你仍然……”叶允雄却叹了 口气,说:“我一定娶她,只是……唉!不必说了!”当下李大爷爷笑着 说:“我想你也没的话可以说了!”
  当下,李大爷爷十分高兴,查黄历找吉祥日子,又叫人去请黄家的 人,商量怎样办喜事,并派了几个人为叶允雄去布置新房。无论是李宅 的什么人,连同村中的男女老幼,见了叶允雄都要笑一笑,笑他的喜期 将至了。叶允雄也打着精神,应酬众人,但有时他心中又总有些不快。
  几天之后,村中的海棠又开了嫣红素白的花朵,风儿吹来十分绵  软无力,莺燕在树梢唱着快愉的歌。今天是叶允雄的喜期,村中的人, 除了李小八咬牙恨恨地躲往远处去了,其他的人都欢欣着给叶允雄来  贺喜。许多渔人昨天就给他留下了好鱼,预备今天送礼,喝喜酒,并且  歇一天的工。黄铁头几个人个个穿着新袍子,提鱼带酒,欢跃着就来了。
  叶允雄新盖的这几间房,此刻是布置得一新,搭着席棚,席棚下有由各家凑来的桌椅板凳。有几个鼓手,拿唢呐、二胡吹拉着各种好听的  小曲。各家的媳妇、姑娘也来了不少,都穿红戴绿,擦脂抹粉的,来预备  接待新娘。洞房中挂着福禄寿三星图和李大爷爷所送的喜联,桌上摆  着龙凤饼、长命灯、子孙面。窗上都遮了红布,被褥都是红色的,崭新  的,并且还是梅姑娘亲手所缝成的。女眷们在屋里忙着,黄铁头等人, 连上那些跟叶允雄念过书的孩子们,全都乱笑乱闹,宾客是越来越多。 叶允雄穿着宝蓝色的绸衫青马褂、官靴,辫发梳得又黑又亮,满面喜  色,往来着招待人。鼓手们一看见新郎,就吹拉得更是高兴。几个义务  厨师在一个角落里烹鱼、炒菜,刀勺乱响。
  傍午时,就迎来了新媳妇。因为本地没有花轿,而且这新房子与黄 老婆婆的家不过一墙之隔,所以也用不着拿轿子抬,只由几位“全户 人”,就是有丈夫的年轻太太们,到女家去接请,叶允雄当然是由李大 爷爷派人带着他到女家给岳母磕头。不一会儿,在鼓乐声中,在来宾的 欢笑里,就见一位千娇百媚的,头上遮着红布盖头,穿着红缎衣、红缎 裙、绣花红鞋的新娘,由几位太太们给搀扶来了,轻轻慢慢地,如同迎 来了一位仙妃。
  此时,鼓乐之声奏得更加嘹亮,李大爷爷的孙子给赞礼,叶允雄和 梅姑娘拜过了天地,拜过祖先,又拜过李大爷爷,然后,那几位太太就 把新娘搀扶到里屋,坐在炕上。黄铁头等人把叶允雄拉到屋里,叫他去 揭盖头。叶允雄伸手将梅姑娘头上 遮的红布揭开,立时露出来梅姑娘 的云鬟丽貌,真是海棠一般的娇艳,蛱蝶一般的风流,是叶允雄向来没 看见过的一副芳容。
  叶允雄不好意思多看梅姑娘,但是对此丽人,尤其是自己千方百 计才得到,她又受尽了千辛万苦,若干日的期待,才能得到今日,叶允 雄不禁由怜爱之中发出来一种悲痛。黄铁头拉着他,说:“好啦!看上一 眼也就算了,以后看的日子长呢!咱出来,有多少人都要灌你喜酒喝 呢!”叶允雄笑着,就被黄铁头又拉到院中。只见许多人都把他包围上 来,他也认不清都是谁,黄铁头拉过来那个穿青布新衫的黄小三,笑着 说:“这是你的舅子!”黄小三也笑了笑,于是许多人都争着灌叶允雄酒喝,有的人在旁边高声唱喜歌:“一进门来喜冲冲, 一条被袱两人 争……”鼓手在旁边乱奏着。黄铁头又拉过来杏姑娘,也叫她给她的姐 夫斟了两杯酒。
  反正酒都是大家送来的,大家就你一盏我一盏地灌着叶允雄,并 且不喝不行。所以叶允雄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就不觉地沉沉醉 去,先还口中含含糊糊地说话,后来就趴在桌上睡去。黄铁头就大笑着 说:“哎呀!新郎醉了!”有人说:“天还早呢!叫他先睡一个觉吧,反正 耽误不了他入洞房。”于是就拼了几个凳子,把叶允雄放在上面叫他睡 觉,大家又彼此开玩笑,彼此灌酒。
  不觉天已晚了,晚饭也用过,许多人都各自回家去了。这里虽然有 几个人还等着夜间闹喜房的,可是也都醉了,就彼此搀扶着,打着推 着,踉跄着,也各自走了。剩下的两三个人,就把叶允雄叫醒,说:“到屋 里睡去吧!”
  叶允雄起来伸了个懒腰,一看,棚下挂着一盏清油灯,光线极为昏 暗,天色已然黑了。四周寂静,屋中窗上现着红色,他就说:“原来都这 时候了,你们也请回去歇息吧!”这几个人说:“留个人看棚吗?”叶允雄 摇着头,说:“不用,这里又没有闲屋子可住,你们几位还是请回吧!”于 是,他把这几个人送出门去,拱手道谢,然后就关好了柴扉。
  望着新房窗上的红光,怀着欣喜的心情,他刚要将棚下这盏清油 灯熄灭,到屋中与新妇去同圆好梦,却不料忽然从桌底下蹿出来一个 人,把叶允雄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等着闹洞房的小孩子,就笑着说: “是谁,快滚吧!”不想这人站起身来,原来比他还高大。这人一个箭步 蓦跳过来,要揪叶允雄的手,叶允雄一抡胳膊,那人没抓着,便退了一 步,又做出来拳式,冷笑着说:“姓叶的!今天你也快活够了吧?该随我 们走了吧?”
  叶允雄闪开身,惊讶着,藉灯光去看这人,就见这人身穿短衣,消 瘦而精悍,原来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病虎杨七。叶允雄立时大怒,想要 直扑向前将这人扼死,但忽见由短墙又跳进来三个人,个个手中都有 钢刀,过来就将他围住。叶允雄环目去望,就见都是对头冤家。 一个是飞鹰童五,这人腰间永远带着一只铁链子飞爪,十分厉害,他与病虎杨 七都是江汉之间有名的捕役。另两个是高家九个豹子之中的黑毛豹高 猛、火眼豹高强,都是武当山下的霸王。两年前,叶允雄曾因殴斗杀死 了他家的老大飞天豹高正,所以与他们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恨。
  当下,几口钢刀已挨近他的身子,叶允雄却摆摆手,说:“诸位且 慢!不要惊吓着我屋中的新娘!”火眼豹一把揪住了他,钢刀比在他脖 子上。叶允雄却不畏惧,淡淡地笑了笑,说:“这种行为不算英雄!”火眼 豹说:“那你现在就随我们走!”叶允雄点头说:“可以,但我屋中还有新
  妇,无论如何,你们也得叫我向新妇辞别一下。”杨七、童五都点头说: “你快去!告诉新娘几句话,你就快出来!今天我们怕惊扰了别人,才等 到这时来拿你,可是你想要逃跑却不能了。”
  叶允雄一声不语,转身回到屋中,先从墙角绰起他那杆蛇枪,然后 才进到里屋洞房,只见红烛摇摇,身穿红衣裙的娇艳的新妇梅姑娘,盘 膝坐在炕上。梅姑娘抬头看了看,就嫣然一笑,又垂下脸去。叶允雄心 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坐在炕头上, 一手持枪, 一手摸了摸梅姑娘的手 背。梅姑娘羞涩涩地不言语,叶允雄就悄声说:“我们的命实在不好!现 在……喜事之中又生了变,我必须即刻就离开此地!”
  新娘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丈夫的手,问说:“你说的话,可是真的? 为什么?”叶允雄说:“别大声!”他指一指窗外,又说:“现在外面来了几 个人,全是我的仇人,他们逼着我,立时就要我走。但你放心,他们绝不 会将我如何!我走大概八九天就能回来。”梅姑娘泪如雨下,说:“你不 会跟他们央求央求,缓两日再走吗?”
  叶允雄摇头说:“不行!他们都拿着刀,来势甚汹。我若不同他们 走,就须在这里立时有一场恶战,我也不愿把这事闹得尽人皆知,所以 我情愿随他们走。我愿我不久即回来,可是,倘若十天之后我仍不归, 那你就叫黄小三到济南府,黄昏时叫他在西门大街间转,可是他不要 失掉渔人的样子,那么或是我,或是我派人,就可以找了他去,我是生 是死,与我的真实来历,都可以告诉他了。”说着,拿钥匙开了他的一只 箱子,先拿出一个布包儿来挂在肩上,又指着箱子,说:“这里边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你可以拿着它暂时度日。我走后你随即叫来你的哥哥,也 叫他别着急, 一切的事都依着我的话去办好了!”
  梅姑娘拉着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臂上,呜咽地痛哭。这时外面 就有人用刀“喀喀”地击着地,梅姑娘哭着说:“外面的人都是干什么 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地逼你?莫非他们就是镇海蛟?”叶允雄说:“有点 关系,不然这些人不会晓得我住在这里。你放心,他们绝不能将我奈 何,现在我的枪法,他们多少人也敌我不过。只是,我非常对不起你,我 不该叫你跟我受这些苦处!可是,这也无法,反正我绝不能忘记了你, 无论我走在哪里,我也不能忘了在这海边,我还有个为我受苦,对我有 恩的发妻!”梅姑娘断了气似的悲泣。
  窗外有人厉声催着,说:“快出来!”叶允雄愤然答应,说:“立时就 出去!但你们若敢进来惊动了我的新娘,我是绝不能容你们活命!”他 又向梅姑娘说:“再见吧!记住了我的话,十天之后,济南西门大街,黄 昏时。也许你哥哥去了,我就同他一齐回来,别忧心!莫难过!”梅姑娘 还死死抱着他,他却将新娘的手挪开,愤然挺枪出屋而去。
  他到了屋外,病虎杨七和黑毛豹高猛都要过来伸手抓他,叶允雄 却把蛇枪一抖,如梨花乱落,厉声说:“我随你们走就是,但若想硬来上 手抓我,却是不行!你们也都是好汉,也都不是没与我交过手。 一别将 二载,你们的武艺想必较前高得多了,我叶允雄可也不像早先那样易 欺。咱们走!找个地方先讲话,然后较量,假若我理屈无话可说,我的枪 法低,敌不过你们,我便甘心听你们处置!”病虎杨七等人都冷笑着, 说:“好!”于是黑毛豹就去开门,四个人拿刀的,提飞爪的,就拥着叶允 雄出了他这个新房。
  此时村中寂静,只有天上的星光偷眼看着他们,两三条狗在远处 向他们吠叫。叶允雄被这些人逼着走出了白石村,海风从正面吹来,吹 得他的身上很冷。这里原来还有两个人,都是病虎杨七他们带来的,给 他们牵着几匹马。杨七似乎跟童五商量了几句话,声音很小,大意就 是:这贼既不能骑马,咱们带着他也太累赘,不如先将他弄伤,夺过他 的枪来,然后将他捆上,再带他去交案。
   当时那飞鹰童五就暗暗解下了他腰间所带的飞爪,这是他的“鹰 爪子”,他拿这爪子抓过无数的飞贼和大盗。当下他趁叶允雄不备,蓦 然将飞爪抖起,铁链“哗啦”一响,一下子就要抓叶允雄的脊梁。却不料 叶允雄早已有了防备,抖枪就磕开了飞爪,但杨七和高家两兄弟的单 刀,又齐如闪电一般向他来砍。
  叶允雄将银枪抖起,手腕翻转,枪尖乱颤,风声“嗖嗖”地响,果然  他在山神庙里苦练半年多,武艺已非昔日那般可以轻视。二十余回合  之后,对方几个人的兵刃,竟不能近得他的身。最后,叶允雄跳到一边, 两腿下屈,拿出了“落马金蟾”的架势,骂着说:“匹夫!你们多人前来, 已不是英雄,还要施行暗算?谁敢再动手,叶大爷立时就要取谁的性  命!”黑毛豹高猛随着他这话,抡刀扑来,叶允雄却突进右步,将枪如毒  蛇一般出刺,这名为“叶底藏花”,黑毛豹立时咽喉被戳,“啊”了一声栽倒。
  黑毛豹被伤,杨七等人一齐上前,刀光闪闪,齐逼叶允雄,叶允雄 又以蛇枪应敌。相战又十余合,叶允雄就虚晃一枪,回身就走。那给杨 七牵马的两个人,本来有一个也过来抡刀助战,五六匹马都被一个人 牵着站在很远之处。叶允雄往那边就跑,杨七等人在后边紧追,飞鹰童 五“哗啦啦”一爪又飞来,允雄赶紧回身用枪将爪挑开,再战几合,再 跑。那牵着几匹马的往山坡上跑去了,叶允雄顺着蹄声去追,杨七等人 仍不相舍。叶允雄跑上了山坡,杨七头一个追到,钢刀自背后砍来。叶 允雄突然回身,将枪挑起,如鹤飞龙舞,银蛇“嗖嗖”刺去,不容对方招 架,只三四下,病虎杨七就扔了刀滚下山坡。童五等人都不敢向上追来 了,只在下面喘着气怒骂着。叶允雄却将那牵马的人追赶上了, 一枪刺  去,没有刺着,那人却吓得将牵着的几匹马全都撒了手。马都乱跳起 来,有的往山下跑,有的往山上跳去,叶允雄抢着了一匹,就飞身上马, 跳跃着向山下跑来。
  此时那飞鹰童五和火眼豹高强也都截住了马匹骑上来追,叶允雄 回身拧枪冷笑,说:“你们还要上来送命吗?镇海蛟难道没告诉过你们, 我在小珠山练武已将近一年,早先我敌不过你们,现在你们再来几十 人我也不惧。本来我早已改悔前非,来到这海角天涯,我不愿再出头了,可是你们逼我太甚!今天我娶亲,你们来逼我,我已应得随你们去 走,刚才你们还想以暗算伤我,不然我也不肯与你们争战。现在,我本 可再取你二人的性命,但我手下留情,我已不愿再做过分之事。我走 了,以后你们若不甘心,尽可到各处去访我的下落,但是可要记住:再 见面时,我的枪下绝不容情!白石村中全是好人,我的妻子也是良家女 子,不许你们前去骚扰、欺负,并且不许你们到村中去宣扬我早先的 事,否则我立时就能回来将你们杀死!”他一面愤愤说着, 一面抖攫着 长枪,对方的两匹马是直往后退,他却以拳击马,“嘚嘚”地冲着夜色海 风,飞一般地驰去。
  叶允雄驰马走出了很远,回头再望,已看不见了追骑。他收住马, 又寻思,觉得自己此刻回到白石村,也许是无事,也许照样能和梅姑娘  同圆好梦。但又想:这时白石村中虽不至怎样纷乱,可是梅姑娘一定叫 去了她的妈妈和哥哥。新郎在将入洞房之时忽然被人逼走,这样的事  恐怕还少有,自己回去可怎样向她们解说呢?万一,她们此时已晓得了  我原先是个大盗,今天又枪扎死了名捕杨七和那黑毛豹高猛,不但梅  姑娘要伤心,自恨误嫁匪人,即使那待我最好的李大爷爷,他也必更是  叹息,因为他绝想不到我会是这样的人呀!心中一惭愧,就索性催马去走。
  在夜色中,茫茫地不知行了有多远的路,就见背后的天色已然发 晓,已离开海边很远了。想到自己过去做的事,他十分懊悔,又想那镇 海蛟鲁大绅,真是小人!不是他,病虎杨七等人如何晓得我是藏匿在白 石村中?但不知向他告诉我的来历的那个人又是谁?杨七、童五及高家 兄弟由楚中追我到此地,真可谓不辞劳苦,别处想必也有他们的人,从 此我将无处立身了,咳!难道非得逼着我再去啸聚喽罗,去做强盗吗?
  他叹息着,在朝阳晨风里纵马西去。因为自己身上这件新郎的衣 服,太为惹人注意,而且提着一杆长枪,可又没有马鞭,他怕再生出事 来,所以走到一个市镇,他就找了店房歇马。在店房中歇息了一天,拿 出钱来到街上买了一根马鞭及衣裤鞋袜,但他仍然不想动身,因为想 不出往哪里去才好。
  在此住了两日,他忽然想起应当往济南府去一趟,因为临走时,曾向梅姑娘说,十天之后叫她哥哥黄小三去到济南西门大街。他想:黄小 三届时一定去的,不如我赶去见他,索性把话对他说明了吧!但要叫他 千万瞒着梅姑娘并瞒着别人。并告诉他,叫梅姑娘改嫁,因为这是没有 法子的事。好在我与梅姑娘虽然拜了堂,可未成亲。过去,我与梅姑娘 虽然几次见面,所行的事也都光明磊落,可对天地……如此,他就决定 了主意,便于次日策马西行,长枪随身,并无畏惧,但心中却怀着无限 的惆怅。
  走了几日,来到济南,在西门大街找店房住下。他怕这里仍有高家 九兄弟之中的人在此侦查自己,为免去麻烦,他就白天绝不出门,到黄 昏时,才出来到街上转转。但是一连四五日,也没有遇见黄小三。他就 想,黄小三的性情也很刚烈,他一定知道了我的来历,虽然梅姑娘必然 哭求他,他也必不肯来。因此决定在此再住五天,五天之内若还不见黄 小三,那自己就走了,这算是第一天。
  第二天,叶允雄又于黄昏时在街上转,依然没遇见黄小三,可是看 见了一个熟人。这人是个彪躯大汉,面目狰狞,记得这人是叫什么孟三 彪,在白石村迤北那村中酒店里,自己曾打过他,这也算是自己的一个 冤家对头!当下叶允雄就心中一惊,孟三彪是跟着个与他身材差不多 的朋友,从一家酒楼下来,也似乎看见他了,叶允雄赶紧避到道左。
  少时,天色渐黑,买卖家已有许多掩上了门板,叶允雄回到店房中 越发地闷闷,觉得自己还是走往远处去才成。海涯既不能安居,只好找 高山去休止。泰山虽高,可又香客太多,因此就想到了秦岭终南山。但 才一想到这旧游之地,眼前却又幻出了那白衣红裤“粉鳞小蛟龙”的影 子,因为鲁海娥曾对自己说过,她的家是在秦岭附近汉中府,那里还有 她的母亲,她一定是回家去了。因此,叶允雄的心中又萌发了往汉中去 找那美貌艺高的女子比武、结姻的念头,并想:有了那样的女子为偶, 自己的银枪,加上她的单刀,无论走到哪里,更不惧任何人了。
  叶允雄对着一盏灯正在如此地想着,忽然,门外有人问道:“这屋 里是白石村的叶老爷吗?”叶允雄吃了一惊,顺手绰抢,向外问道:“是 谁?”屋门一开,进来的原是店中伙计,手中拿着一个黑布小包儿,缝得很严,这店伙计就说:“外面来了一位孟三爷,据说他认得叶老爷,他送 来这个包儿,叫我们来交给你,他已走了。”叶允雄十分惊愕,接过包 儿,先挥手令店伙出去,他就挨近了灯光,撕开包儿一看,他气得要跳 起来。原来包内是一只红布小鞋,分明是那次梅姑娘在山间被辱跌倒 时所遗失之物。
  叶允雄咬着牙,心说:原来那次凌辱梅姑娘的,不仅是被我扎下山 涧中的那个人,还有孟三彪!说不定那次在庙中率众害我,火烧山林, 也就是这孟三彪所为。孟三彪与鲁大绅原来是一伙儿,这次勾来了病  虎杨七等人去逼我,也一定是他干的。如今,还拿着这东西来侮辱我, 向我来挑衅,真真可恨!
  他赶紧把小鞋收到怀里,绰枪就走,到了门外,店中伙计说:“那姓 孟的早就走了。”叶允雄说:“你们晓得他在哪里住?”店伙摇头,说:“不 知道,他也不是此地人,不定住在哪家客栈里呢?”叶允雄又问:“你们 看他刚才是往哪边去了?”店伙说:“看他是往西边去啦,走得很快。”店 里掌柜的见叶允雄双手拿着枪,说话愤愤的,就赶紧过来,问说:“是什 么事?”叶允雄摇头,说:“你们不用管!”他提枪向西就追,并怒声叫着: “孟三彪!孟三彪!”街上行走的人都扭头看他,他就横冲直撞, 一边走 一边喊,并怒骂。
  走了不远,忽觉背后有人抓了他一把,他一惊,转头去看,灯影里   见这人是戴着打鱼的帽子,原来正是黄小三。叶允雄转身说:“啊!你来   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黄小三神色有点儿惊慌似的,悄声说:“才来   到不大一会儿,刚找好了店房。来吧!你到我们的店里,咱们再细说。” 叶允雄也不再嚷嚷了,就提着枪,随黄小三进到了一家很小的店房。
  黄小三领他到一间屋里,才进屋,叶允雄不由就一怔,原来炕上正  坐着梅姑娘,穿着一身蓝布衣衫,用眼睛掠了掠他,带着些幽怨的样  子。叶允雄就向黄小三急说:“你怎么把她也带来啦?”黄小三把声音压  得极小,说:“你是怎么个人,我们也都知道了。”叶允雄脸上一红,说: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瞒你。你想,官方既不容我洗心改过,将来  我就得逃奔到远处,生死还不定,我可怎忍得耽误令妹的终身呢?”黄小三摇头,说:“不!我妹妹既嫁给了你,活着是你家人,死了也就是你 家的鬼。我把她送来了,我就不管了,以后怎样,那都是听天由命,我还 立刻就得走!”
  叶允雄把黄小三拉着,说:“这不行,我现在哪能顾得了她?”黄小 三似乎要翻脸,他用力夺过手去,说:“你顾得了也得顾,顾不了也得 顾,反正我的妹妹嫁了你,她不犯七出之条,不准你送回我们家门!”说 着转身就走。叶允雄追出去,又拉住他,说:“你不要忙着走,咱们再谈 谈。”黄小三夺着胳膊说:“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你别把我妹妹待错了就 得了!”叶允雄便站住身,慨然说了声:“好吧!”就由着黄小三走了。
  转身又进了屋,就见梅姑娘正在低头啜泣,叶允雄赶紧上前,悄声 说:“你不要伤心了!既然你来到了,我就不能够再离开你了。我当初虽 做过错事,现在各处虽有不少的仇人,但我还自信这身武艺,这杆长枪 足能保护得住我的妻子。好!你且一个人在这里等一等,我到那店房里 把行李和马匹拿来,我们在此住宿一夜,明天就给你雇车起身!”说着 他转身就要走。梅姑娘却一手把他拉住,哭着说:“你可要快回来!”叶 允雄点头,说:“一定!我住的那家店房就在东边,离这里不远,我去取 了东西就来!”梅姑娘依然啜泣着,说:“你可一定回来!”叶允雄说:“当 然即时就回来!我岂能将你一个人抛在这里?”梅姑娘这才把他放了 手,这才用手帕去拭泪。
  叶允雄提枪走出,却不禁叹了口气,心说:梅姑娘实是可怜!但我 现在正在为仇人所迫,连个立足之地全没有,我如何还能携带着一个 妇人?可是事情既到了这一步,也说不得了!只好谨慎些就是。孟三彪 晓得我住在那家店里,但我换了店房,明天一早雇上了车就悄悄地起 身,大概他即使勾通了高家兄弟及官人,也未必就能把我怎样?
  他一路思索着、愤慨着,又回到那家店房。他进屋去拿了行李,到 柜房付交了茶饭钱,就说自己有几个朋友都住在东边的店里,自己需 要去跟他们住在一起。柜里的人见他出来进去的都拿着杆长枪,猜不 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正怕他在店里惹祸,如今见他要搬出去,倒正好, 遂就叫人赶紧给他牵来了马匹。
  
  第四回  走深山恶浪拆鸳鸯 栖小店柔歌救豪俊
  
  叶允雄牵马提枪又回到了那家店房,说是跟那年轻的媳妇是一处 的,那就是他的妻子,这里的掌柜子还以为他是位镖头呢,就说:“好 啦!好啦!”吩咐人把他的马接了过去。
  叶允雄进了屋,梅姑娘泪已拭净,迎着灯光向他一笑。叶允雄却叹  了口气,把枪靠墙角放下,说:“咱们这对夫妇,真不容易!”梅姑娘低着  头,娇声儿说:“也没有什么难的,只要,你别发愁!”叶允雄喘了喘气, 把怀中的那只红鞋摸了摸,但又放下了手,心说:何必给她看?叫她知  道了现在我有仇人在侧,她更是担心呢!他便把灯挪近了些,看着梅姑  娘的芳容,笑着问道:“村中的海棠还没有谢吧?”见梅姑娘的脸一阵绯  红,叶允雄更觉得可爱,就心说:想它那些事呢?我难道连妻都不敢娶  了吗?于是他与梅姑娘喁喁地谈了一会儿,便掩门熄灯,这小小的客舍  就做了他们的洞房,今天才算是“花烛之夜”。
  春宵苦短,但次日天色才明,叶允雄就起来了,他一面叫梅姑娘快 些梳妆打扮, 一面出去叫店家给雇车,说是到兖州府。店家却有点儿皱 眉,说:“现在来往的客人多,货走得又正旺,车店里怕没有闲车了。您 要雇,应当前一天白天就告诉我们,我们才能给订下。”叶允雄却说: “我也没想到我的亲戚又把我的家眷送来,我有马,不要紧,女人却非 有辆车不行。你去看看,我不信偌大的济南府,这么多家车店,就会雇叶允雄在屋中等着,看见梅姑娘巧挽云鬟,轻施脂粉,并且在一面 小镜子里含羞地向他倩笑。叶允雄不禁有些销魂,可是又忽然想起了 那粉鳞小蛟龙鲁海娥,觉着若是那泼辣妖艳的女子做了自己的妻,却 又另是一番风味了。他心里虽这样想着,却也望着镜里的梅姑娘,做出 点儿新婚丈夫的笑脸。
  少时,梅姑娘梳妆已毕,车还没有雇来。叶允雄出屋去看,却见院 当中站着一个人,似是个做买卖的,但是不住地用眼来盯着他。叶允雄  看着这人有点儿可疑,想要过去打他一拳,问他是不是孟三彪一伙的, 但又想:何必惹这闲气?孟三彪,以后等他碰到我的手里时再说!
  出了店门,正看见店里的伙计回来,带来了一辆很旧的棚儿车。赶  车的是个粗矮的人,抡着鞭子,把车子赶得非常之快。叶允雄问说:“送   到兖州府,要多少钱?”赶车的人说:“还能多要吗?你老随便开发吧!” 叶允雄想着也不会用钱太多,就赶紧叫另一个伙计去备马,他进到里   面,去拿行李,提枪。梅姑娘随身还有一份儿铺盖、一个红布包袱,叶允   雄就用枪挑着、背着出了屋,店伙也过来帮忙。
  叶允雄夫妇到了门外,先叫梅姑娘上了车,然后往车里去堆行李,  只是那杆长枪在车里却放不下,赶车的就嚷嚷着说:“绑在车辕上吧!” 于是又叫店伙找来绳子,把一杆长枪紧紧地系在车辕旁边。叶允雄已   把店钱算清了,他上了马,向店家拱手,说了声“再会”,就叫车走了。赶   车的把骡子赶得还是飞快,“咕碌碌”的,叶允雄的马在车后“嘚嘚”地   相随,一霎时就离开了济南府。
  叶允雄现在的计划是先到兖州滋阳县,因为三年前自己在江湖结 识过一位好友,名叫追魂刀俞耀。那人是兖州的一位财主,平日专喜结  交江湖豪俊。自己到那里,暂且把梅姑娘安置好了,叫她在那里暂住, 自己再往别处去,以后再作打算。
  车走得很快,一天的光景就走到了泰安县境。这时天已傍晚,四周 全是山色,泰山高耸于夕照晚霞之中,沿路的人也很稀少,叶允雄就向 赶车的说:“这里不大妥!快点!赶到县城咱先歇一歇吧!”赶车的也不言语,仿佛他没有听见似的,只管挥着鞭子驱着骡子往前去走。忽然, 叶允雄察觉所走的方向不对,这条路自己虽然不熟,可也不会越走越 往山里边去,而且越走路越不平,四周越来越黑,连天际的霞光都被山 色给遮住了。叶允雄在马上转头,看着赶车的那粗胖的样子、贼眉鼠眼 的神气,他不禁暗暗地冷笑。
  叶允雄见四下无人,突然将马横在了车前,说声“别走了!”赶车的   人一怔,脸色变得惨白,叶允雄就问说:“你要把车子赶到哪里去呀?” 赶车的人说:“赶到县城去呀!”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向车垫底下去   摸。叶允雄却忽然从马上扑下,抓住了这赶车的,“咕咚”一声将他摔下车去,用双手按住。车上的梅姑娘惊叫了一声,叶允雄就嘱咐了声“别  害怕”!
  赶车的手中已抽出了一口短刀,但回不过手来,被叶允雄死死地  按住了,他极力要挣扎,并且尖声地呼叫。叶允雄夺过短刀来, 一下就   将这赶车的抹伤了,鲜血直流,这粗胖的汉子就躺在地上不住呻吟、喘  息。叶允雄跳开,到车上一看,梅姑娘吓得用手帕掩面,哆哆嗦嗦地已   缩成一团。叶允雄就又嘱咐说:“别害怕!咱们快些离开此地就是了!” 他赶紧将马匹系在车的后头,捡起来鞭子,就跨上车辕去赶车。骡子立   时就走了,那赶车的人仰卧在血泊中也不知死了没死。
  叶允雄连连挥鞭,想要快些离开此地,骡子走车轮动,马在后面跟 着。梅姑娘还在车里颤声地问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呀?”叶允雄也不回 答,他只急急地挥鞭。骡子跑起来,跑得倒是很快,可是越走地势越高, 眼前就是一道山岭。叶允雄本要骑马上岭,先查看查看地势,辨别出来 路径和方向,然后好走,可是在此环境之下,又不敢抛下梅姑娘坐着的 车。他只得驱着骡子拉着车带着马,往岭上去走,因为除此之外再没有 别的路径,四周也没有一家庐舍、一个行人,而且山越高,天色越黑。叶 允雄很是懊悔,心说:我上当了!我太不小心!
  骡车磷磷马匹“嘚嘚”地往岭上走着,地势渐高,山路渐狭。忽然, 不知自哪里发出来一阵呼啸之声,叶允雄大惊,知道有了强人,紧忙驱  车向上又走,下面却又传来了急骤的马蹄之声。他急忙回头去看,见是有五六匹马追了来,叶允雄又一惊,车便停住了,他就用短刀去割那绑 着枪的绳索。忽然一下,左臂一疼,原来中了一支弩箭,他忍痛拔了出 来,又听车里的梅姑娘也“哎哟”了一声。叶允雄怒骂道:“好贼!”但贼人 不仅自背后袭来,并有一帮约二三十人又由山头上出现。
  叶允雄一手持枪, 一手要由车中去抱出他的妻子梅姑娘,想要弃 车上马,杀出重围而逃走。这时,忽然那骡子又中了弩箭,负伤惊奔,拉 着车向岭上急走,梅姑娘在车上“哎哟哎哟”地惊呼。叶允雄急忙提枪 向上去追车,那匹马却又挣断了绳索往下来跑,同时身后盗骑已然赶 到。叶允雄的背后又中了一箭,他赶紧伏身,伸手拔箭,就见那辆骡车 忽从岭上滚下,传出梅姑娘的叫声:“呀……”叶允雄一闪身,车就从他 的身旁坠了下去。
  这时,上下的贼人已经包围上了他,那孟三彪骑着马,手抡大刀高 声呼喊着:“抓住他!他有钱!抓住他媳妇!他媳妇长得俊俏!”
  叶允雄如一只带伤的怒狮,舞枪与群盗交战,他越杀越狠, 一霎时  就刺伤了七八个贼人。可是山上来的贼人越来越众,此仆彼起,这个才  杀退,那个又近前,刀枪棍棒,夹着飞蝗羽箭,左右上下层层地包住了  他的身。叶允雄越战越喘,且战且退,才冲出来,却又被人围上。辗转着  挣命到了一座山峰,此时天已黑,他身上已经受了很多箭伤和刀枪伤。 贼人又如潮水一般地扑至,他又奋勇地刺死了几个人,但是他的力尽  了,两臂发痛而且酸了。他就喘吁吁地往后退,不防一失足,忽然又坐  倒在地。贼人抡刀齐来,他却抛了枪,双臂抱头将身子向下一滚,“咕碌  碌”地如一块石头一般就滚下了山岭。
  滚到半截,被一棵树给挡住了。他昏晕了一会儿,见天色已然昏黑 极了,山上有一团一团的火光,他知道是火把。贼人还不甘心,还要遍 山查找自己,他就挣扎着使出最后仅有的体力爬到了这棵树上。这棵 树还很大,他就趴在树的横干上,什么也顾不得啦。过了许多的时间, 才见火光渐渐去远,也没有贼人喧哗之声了,他这才慢慢地下了树,躺 在地下喘息、呻吟,歇息了半天。他觉得这里仍是不妥,到明天,仍然能 被贼人发现,于是他就带着重伤爬、滚,想要乘着这夜色茫茫,赶紧逃开此地。
  山间路途难行,天色昏暗,叶允雄的伤势又重,同时他的心中很是  气愤,暗想:我在白石村上练了那些日子的武艺,如今竟会上了这个大  当,真真的可气!说来并不怪我的武艺不高,却是梅姑娘累住了我,孤  掌难鸣,而且最厉害的是贼人的箭矢。现在不知梅姑娘的死生如何?如  果她死了,那还算是她命苦,或者也许是因我累得她,但她若落入贼人  之手,为贼人所辱,那我绝不能忍耐,且等着吧!只要我今天逃开此地, 至别处将伤养好,那我就卷土重来,不把这山上的贼人杀尽我不姓叶。 只恨那孟三彪,我不过在那酒店里打过他一次罢了,究竟有何深仇?他  就这样逼我,陷害我,莫非是有镇海蛟鲁大绅在他的背后主使?我不  死,他鲁大绅不能甘心?好!将来再说!
  当下叶允雄就咬定牙关,忍着伤痛逃走。他连行带爬,走了也不知 有多少时,竟觉得地势平坦,大概已行出了山口。他心中稍微松展,但 是身上的伤处更多更疼,他就一步一步地向前去行。长夜漫漫,前途遥 远,越走越觉着两腿发软,头越发昏,他心说:不好,莫非我已死至临 头?我身上的伤势太重了,真要这样死,我可不服气!如此一想,不由心 中打了个冷战,立时身体难以支撑。他就躺卧在地下,闭上眼睛,还想 歇一会儿,起来再走,可是他的全身如蜂蜇蛇咬似的,只能口中发出点 儿惨戚的声音,身子竟不能移动了。
  这时,天色也渐渐发明,又待了一些时,渐渐有农人出来耕地了。 叶允雄浑身是血在这里爬滚,并且惨叫着,就有几个农人来围着他看, 并问他是遇着了什么事而受了伤,又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叶允雄痛得  又发昏了一阵儿,只说:“我是由济南府来,还有我的妻子,在山间遇着  了一群强人……”说到这里,他忽然就断了气。但停了一会儿,他又苏  醒了一些,可是紧闭着双目,说不出一句话来。
  叶允雄昏昏沉沉的,微觉着有人搬动他的身体,并觉着有人向他 的口中灌下了一些热汤。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他才觉得头部稍松,眼 睛能够睁开了。原来自己是躺在一间小屋的炕上,有个长髯飘飘,年龄 足有六七十的老农人在旁伺候着他。叶允雄晓得自己已被人所救,便道谢,说:“幸亏老伯伯把我救了!不然我就死了,请问老伯伯贵姓?这 里是什么地方?”
  这老农人摆摆手,说:“你先好好歇着吧!别多说话,别费精神。我 们这地方本来没有强盗,向来过往的人都是平平安安的,不知怎么独 你会遇见了这件事?”叶允雄叹了口气,又问说:“我还有个妻子,她坐 在骡车里,昨天骡车由山上退下来,滚下去了,不知我那妻子现在生死 如何?”老农人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吧!待会儿,我们这里的人到 山中去看一看,也就能知道你的媳妇怎么样了。”
  叶允雄虽然不放心,虽然气愤,虽然恨不得立时就闯回那山中去, 寻着梅姑娘的下落,并杀死那孟三彪,但是他此时周身疼痛,比那回在  白石村受李小八的鞭打还厉害得多多。他真无法,只好又把眼睛闭上。
  挨到了午后,有两个农人进到这屋里,说:“我们十几个人进了山, 一个强盗的影子也没看见!可是地上有血,有扔掉的鞋,还有烧了半截 的火把。山坡下有一辆骡车,骡子可没有了。”叶允雄听到这里,蓦然睁  开了眼睛,问说:“车里有人没有?车上的包袱、行李呢?”农人们却说:
  “什么都没有,连车围子、车垫子全都被人给剥了去啦!”叶允雄怒声说: “真是强盗!”那老农人摆动着长髯,也不胜叹息,就指着叶允雄说:“车  上还有他的媳妇呢,也一定被强盗给抢了去啦!”众人沉闷不语,心中 都为叶允雄不平。
  叶允雄在痛苦中忍了这一口怒气,心说:好个孟三彪,将来你我再 算账!又觉得梅姑娘从与自己相识之后,便运蹇时乖,遭遇了无数的折 磨、痛苦,如今即使幸而不为盗贼所辱,也必然没有了活命,那可怜的 女子!他前后一寻思,就不由流下来两行悲泪。
  从这天起,叶允雄就在此养伤。此处的老农人原来姓顾,家中只有 儿媳和幼孙。他有个儿子,叫顾瑞发,在河南营商,三年没有信了,他时 时地思念,天天望着天叩头。他对叶允雄非常之好,因为他那存亡不知 的儿子就是二十来岁,与叶允雄的年龄相差不多,而且叶允雄又答应 了他,说是自己的伤好了之后,便往河南,为他去寻访儿子,以报他救 护之恩。
   这地方名叫“望山屯”,归泰安县管。村中的农人也都时常来看慰 叶允雄,每家做了什么好菜饭,必要给他送一点儿来,并劝他:“别着 急,等你伤好了,大家会给你凑路费。你那媳妇我们也正在给找着,不 能找不着,她若是真死了,我们也不能瞒着你。”
  叶允雄觉得此地的人情较白石村尤为温暖,但此地的天气也较那 里热,这才不过四月中旬的天气,可是叶允雄在屋中连单衣裳都穿不 住了。他赤着背坐在炕上,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只见箭伤和刀伤已经结 了很厚的创痂,不用手使力去摸,是一点儿也不疼了,可是两条腿却不 能动一动,因为股间有一处箭伤已经化了脓,肿起来了。
  这天,他正在屋中午睡,不料有个相熟的本地农人叫赵老实的,惊 慌慌地跑进屋里,说:“叶老兄弟,现在有几名官人进村来搜人,说是搜 拿藏在这里的一个受了伤的强盗,叶老兄弟,早先你到底是个干什么 的 呀 ? ”
  叶允雄如听晴空之中忽然响了一个霹雳,他大吃一惊,面色立时 变了。刚要坐起身来,就见屋门一开,门外出现了飞鹰童五、病虎杨七 (杨七原来没死),还有高家九兄弟之中的火眼豹高强、青须豹高豪、金 钱豹高俊,个个手中亮着钢刀。童五并且提着他那只飞爪冷笑,说道: “别挣扎!挣扎无用,老实点儿!跟我们打官司去吧!你别以为你从白 石村跑到这儿一忍,就可以没有事儿啦,我们早就得到了信儿!”
  叶允雄冷笑道:“山上那些杀人劫货抢妇女的强盗你们不管,可专 来拿我?”
  飞鹰童五说:“那是本地官人的事,我们不管。我们拿住你,是为带 你回湖北去交差,朋友!这回咱们讲点交情。”
  叶允雄明白,这又是那孟三彪或是鲁大绅,探知自己在此养伤,才 把他们招来的。心中虽然气,虽然贪生畏死,但是没有法子,自己连腿 都不能行动,还怎能抵抗呢?只好由着病虎杨七进屋来,将他的双臂上 了绑绳,然后由高家兄弟帮着,连抬带推,把他弄出了屋子。白髯飘飘 的顾老头儿张着双手上前来,说:“他是好人!你们可别拿错了呀?”火 眼豹高强却抬起一脚,将顾老头儿踢得趴在地上不住地喘气。叶允雄怒目瞪了高强一 眼,刚要向顾老头儿及一般惊惧不敢上前的村人说 话、辞别,但童五等人哪里容他?就把他生拖到了门外,扔到一辆破牛 车上。童五、杨七等人个个持刀押着车,车就离了这望山屯,送往泰安 县去了。
  到了泰安县城,叶允雄就被押在牢内,倒也不用审问,因为他的罪  名在童五、杨七身边的公文捕票上开写得清清楚楚,现在只等着童五、 杨七等人在这里把车雇好了, 一切闲事摒挡清楚了,便可以起身。
  过了两三天,这天上午就把叶允雄提出监来,弄到门外的一辆敞 篷车上。叶允雄此时的胡须很长,头发蓬乱,肩上是枷,脚下是镣,如同  一只死狗似的卧在车上,杨七、童五和高氏弟兄全都骑着马,就走了。 街上有许多人追着车嚷嚷,有的说:“这是外省的强盗!”有的说:“恐怕  送不到家,半路就许死了!”叶允雄的痛泪却不禁滴落在枷上,他想不  到自己竟会落到如此地步,尤其悲痛梅姑娘,现在她是存亡莫卜,因为  自己一时的过错,竟耽误了人家姑娘的一生。车随着马走得很快,也不  管车上的叶允雄能被颠死不能, 一霎时就离开了泰安县城,在渐渐炎  热的日光下走去。中午找市镇用饭,夜晚投店歇宿,童五、杨七、高强、 高豪、高俊全都十分得意,沿途不住向叶允雄恶笑、讥讽。
  行了三四日,这日由清晨动身,傍午之时就来到了郓城县境。郓城 县是山东省有名的地方,宋代宋江等三十六人占据的梁山泊,就在这 县城的东北方。这里的十来岁的孩子都常常拍胸脯自命为英雄好汉, 小姑娘们也都洒脱、秀丽,她们仰慕着梁山泊的女将一丈青扈三娘。可 惜,去年郓城一带雨水缺乏,收成不旺,所以人们多有饥色。
  飞鹰童五、病虎杨七、高强、高豪、高俊等人押将着叶允雄至此,离 着县城尚远,杨七就又渴又热,觉得头昏了。来到一个市镇上,他望见 了一家搭着凉棚的茶饭铺,就收住马,说:“别往下走了!咱们就在这儿 打尖儿吧,我可真受不了啦!”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高强却笑着说: “你真是一 只病虎!”
  其实,众人此时也都热得很难受,反正天色还早,就是到了郓城也 不能就投宿,还是得马不停蹄地往下去走,在哪儿歇着还不是一样?何必要再走六七里地到县城呢?于是就全都下了马,掸身上的土。
  飞鹰童五却不肯下马,他摆手说:“不行!不行!再走几步,索性到  县城里再歇着,歇半天都可以,这地方可是不妥!”杨七的脸色一变,他  刚剥下来的靴子又要蹬上,高强却瞪眼,说:“有什么不妥的呢?”童五  在马上低下头,悄声说:“你斜着往东北看!”高强抬头向东北去看,就  见远远之处有一脉青山,不太高,他就说:“那有什么可怕的呢?”童五  嘿嘿冷笑,说:“那个地方不说出来你也不知道,说出来你必然晓得,那  就是梁山泊!”高强哈哈一笑,高豪也笑了,都说难道那山上的及时雨  宋江现在还活着吗?还能打劫咱们这件差事吗?童五说:“小声儿!”
  杨七坐在地上,拿靴筒扇凉风,说:“五哥你太小心!这么大的镇  店,离着县城又这么近,光天化日之下,还能够真有什么事儿出来吗?” 高俊也擦着汗,说:“就在这儿歇歇吧!吃完了饭就走!”
  童五禁不住大家都是一个意见,他也不能太执拗,只好也下了马, 遂把五匹马拴在那凉棚的柱子上。大家找了两张桌子,杨七跟茶馆伙  计要了一块破席头,他就躺在地下了。高强、高豪大声嚷嚷着要酒要  饭,高俊却叫赶车的帮助着,把叶允雄抬下,就扔在地上。立时,有许多  小孩子跑过来围着看,叶允雄却惨笑着,说:“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已是  个垂死的人了!”
  高强、高豪二人都要过酒来畅饮,杨七躺在地上“咕咚咕咚”地喝 凉水,童五却远远地自己彻了一壶茶在独斟独饮着,没人管叶允雄。叶 允雄是伤重口渴,发乱须长,倒是那赶车的看着他可怜,拿粗碗舀来一 碗凉水,过来要喂他,高豪却站起来,一脚就把赶车的手中的水碗踢落 摔碎了。赶车的“哎哟”一声,童五连连摆手,说:“何必呢?”叶允雄却瞪 大了眼睛冷笑着,向高豪说:“你可要仔细!我可一定得真死,倘若我还 能活,那你可要小心你的命!”
  高豪抡拳过去要打,他兄弟高俊却把他拦住,说:“你把他打死,他 更乐了,他省得沿路受罪呢!”杨七躺在地上,也说:“老六,你何必跟他 一般见识?咱们在这儿歇一会儿,赶快进城,我真不能往下再走了。我 的主意是咱们进城就找店,索性歇一天,晚上找个土窑子……”高俊笑着说:“你这样儿,你这辈子病也好不了!”高豪哈哈笑着,说:“我真舍 不得离开济南府,早晚我还要回去找找那娘儿们!”
  正在说着,忽然有两个鹑衣百结、满面泥污的叫化子来乞钱,高豪  就大骂着:“哪有钱?有屁,你能拿它解饿吗?”高强也驱逐着,说:“快   滚!快滚!”高俊扔在地上两个小钱,说:“走吧!”这两个乞丐才弯身拾   起钱来,那边却又来了一个老乞丐,带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娘儿们和一   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衣服也都破烂极了,来向这几个人叫着“老爷” “大爷”求乞。高俊便诧异着,说:“这里怎么有这么多乞丐?”地上躺着   的杨七这时已把凉水换了酒, 一 口一 口地喝着,说:“去年这里闹旱   灾。”那边童五却已叫人煮面了,他说:“我不叫你们在此歇着,你们偏   不听我的话,在这里很容易出事儿!”
  高豪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用脚踢用拳打,并说:“滚开滚开!大 爷有钱也不能舍给你们!”几个乞丐依然齐发哀声,说:“大爷,善心的 大爷!”高豪气得真要抽刀。杨七跳起来,嚷说:“怎么回事?你们是成 心搅呀!”高强也捋起袖子用拳头擂桌子,并嚷嚷说:“掌柜子,你们也 不管给赶赶?”掌柜的说:“赶不开!赶走了还得来呢!这都是本地人, 没法子。”连童五都气了,也站起身来。
  但这时忽听有清脆的竹板声,并有女人曼声唱道:“喂!来了啊!我 们梁山的女将一丈青!”叶允雄忽然一阵儿诧异,心说:这真是怪事!
  从东边是又来了三个乞丐, 一个白须的老头儿和两个女孩子。女 孩子可都穿得不太破烂, 一个是两条小辫,竹布褂花裤子,年有十五 六,很瘦,模样不大动人;另一个却有十八九了,白褂红裤,大松辫用麻 绳在头顶挽了个抓髻,还插着几朵狗尾巴花。这红裤子的姑娘身体不 矮而丰腴,长得真漂亮,抹得鲜红的嘴唇,脚下是两只小红鞋,还绣着 花,新娘子才穿这呢!她纤手摇着两个“喳板”,“呱嗒呱嗒”地响着,脸 上带着浪漫的笑,身子如风摆杨柳一般, 一边袅娜地走来, 一边曼声儿 唱着说:“来了!这位一丈青!王矮虎真走运,他竟配上了这位百媚千娇 的女花容! ”
  高豪不由直了眼,说:“乖乖!你跟大爷我配一配,行吗?”这红裤子的姑娘又笑着,像身上没气力似的歪歪斜斜地走近了高豪。高强、高俊 也都直了眼,拿酒杯往鼻子上送去。杨七很有精神地爬起来,说:“唱一 段别的吧!咱不爱听王矮虎,那是个色迷!”红裤姑娘的眼睛一转溜儿, 嘴角现出媚笑,连抖着喳板,唱说:“唱来唱去,我也离不开梁山泊的英雄!”
  高豪眯着眼睛,笑说:“你别净离不开别人呀?也想想我呀!”高强 由他哥哥的肩膀上,伸手送过来满满的一盅酒,说:“小嫂子请喝!”姑 娘接过酒盅来,就往高豪的脊梁上一倒,高豪张着两只手笑着,说:“哎 哟,慢倒呀!又凉又痒!”
  姑娘急敲着喳板,扭转着身子,又唱道:“咱按下王矮虎,再表一表   打虎的英雄名叫武松……”杨七点头说:“对!那才是一条真正的好   汉!”姑娘又唱着:“武二郎的家中有位长嫂,他的嫂子潘氏金莲可是个   害人的精……”那边童五忽然发出冷笑,说:“或者比你还好一点儿!” 姑娘看了童五一眼,她一点儿也不理,依然媚笑着,唱道:“潘金莲的两   只金莲,是四寸不到三寸有点零。”她一边唱,一边指着她自己的一双   小红鞋,高强、高豪、杨七,连高俊全都发迷了。
  此时,那群男女乞丐已将叶允雄围住,飞鹰童五看着情形不对,立 时抽出来腰刀,过去向众乞丐威吓说:“都滚开!”众乞丐闻声齐都向东 北惊奔,可是,同时他们把叶允雄也给背跑了。高豪大惊,说:“啊!强 盗!”他抽刀跳起,不料白衣红裤的女子扔下了喳板, 一手就夺过了他 的刀。
  这个卖唱的女子一夺过刀来,她那风骚的态度便立刻改为凶悍, 柔媚的脸儿也变得森严。童五、杨七、高强、高俊的几口钢刀一齐上来, 但女子挥刀“当当”地磕开,刀如凤翅,“嗖嗖”地抖舞起来,把几个人的  眼睛都给晃乱了。童五将飞爪“哗啦啦”地抖起,但还没有抓到那女子  的身子,女子就早已闪身避开,同时钢刀削来,童五若是躲得稍迟一点儿,胳膊就掉了。几个人之中只有金钱豹高俊的武艺还算比别人好,他  一口刀翻飞宛转,但是这女子真凶,她一人除了应付几个人之外,还能  对付高俊。相战十几合,几个人难将这女子捉住。
  此时,叶允雄早已被人抢走跑远了。那白胡子的老乞丐和那削瘦的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两口刀,一齐上来厮杀,武艺虽不及那穿 红裤子的女子,可是也足足敌得过童五和杨七。当时,这小镇上就乱了 起来,这镇上也没驻有官人,街上的人乱奔,茶馆的伙计们早就藏到了 后院。
  此时,火眼豹高强跟青须豹高豪全都负了重伤,只仗着高俊、童 五、杨七三个人,抵住那三个人,并且唯有高俊还能与那着红裤的女子 争战。高俊一面争战,一面惊佩和爱慕。忽然那老乞丐和那瘦女子都转 身跑开,一个是老苍的声音,喊着:“二姑娘!走吧!”一个是娇细的声 儿,急急地嚷道:“姐姐!还打什么大劲儿呢?人已救走了,咱们就快回 去吧!”那老少二人随喊叫着,随向东北奔去。
  这里,白衣红裤的女子却刀法更熟,精神愈大,她头上的那个抓髻 已然散开了,一条大辫子颠来摆去。她咬着朱唇,瞪着秀丽的可是冒着 凶光的眼睛,钢刀如一朵花儿似的护住了她的身。童五的飞爪简直没 有用了,又两三合,她竟将童五砍倒。杨七赶忙跑到桌子后面,一脚正 踏着高强的肚子。高强肩头上挨了一刀,血流满了前身,卧在地上正在 惨叫,哪禁得住杨七又来这一脚?所以他“哎哟”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此时,那女子与高俊杀得正紧,两刀相敌,又十来合,高俊就被那 女子的小脚一下踢翻,踢得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女子“嘿嘿”一笑,又 一刀砍来,高俊翻臂横刀去迎,女子却抽回刀,又一声冷笑,就转身走 了。她提着一口刀,袅袅娜娜地往东北走去,走得很是从容,那背影儿 也真叫人心动。金钱豹高俊站起来,与杨七互相皱着眉看了一下,但是 他们哪敢去追人家呢?
  这时候,叶允雄已被那群乞丐抢到了东北的山里。叶允雄心中已 然明白,因为他已看见了那打喳板的白衣红裤的女子就是鲁海娥,他  倒不禁心中十分惭愧。这些乞丐轮流背着他、拥着他到了山中。原来这  些人都不是乞丐,都是山中的农人,不过因为去年荒旱,每个人家的生  计都很艰难罢了。叶允雄是被送到一个小草屋子内,他的枷锁早已拆  去了,他们叫他在炕上躺下,都说:“不要紧!待会儿鲁二姑娘就回来, 那几个家伙都得没有活命!”
   叶允雄身体一舒服,就喘了喘气,问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旁边 就有人笑着说:“连这是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这是大名赫赫的梁山 泊!”叶允雄倒吃一惊,心说:莫非鲁海娥已在此为盗?旁边又有人说: “这地方住的水里虎老张七爷,本是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的后人,他 年轻的时候走遍江湖,跟鲁二姑娘的老人家是最相好,可是,这些年也 没有怎么往来。去年,忽然鲁二姑娘来了,来了没有别的事,就是要上 山去削发当尼姑,老张七爷给劝住了。”
  正说着,忽然外面嚷嚷说:“老张七爷回来了!”于是这个人就止住 了话头,只见由外面进来了那白髯飘飘、布衣褴褛的老人,带来那个梳 着俩小辫、很瘦的女子。爷儿俩都提着刀,进屋来先把刀都放在墙根儿 下,然后这老人就喘了喘气,向叶允雄说:“海娥一会儿就回来!你放 心,凭她那武艺,不能有一点儿舛错。你这个人我是初次见面,可是我 听海娥说,你的性情很是拗执。”又指指那女子,说:“这是我的孙女大 秀,你放心在我这里住着,谁也不敢来这里找你!”老头子脱了破衣裳, 光着膀子就走出屋去了。这里,那姑娘大秀说:“待会儿我海娥姐姐回 来,你可得要谢谢她!她说什么话你全都得应!不然,我就先得杀死 你!”说完一摔手就出屋去了,这里叶允雄倒不禁一怔,猜不透这是怎 么回事。
  又待了半天,果然鲁海娥回来了,她提着刀就急急进屋,看见了叶 允雄,她就嫣然一笑,说:“你瞧你这样儿!”叶允雄不由得脸上发烧,就  说:“鲁姑娘!今天多亏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谢谢你了!”他含着羞抱拳, 鲁海娥却啐了一声,笑着说:“谢?谢谢就算完了吗?我为你出的力气还  不说,我为你今天舍了多大的脸?不然,那几个癞狗,我会给他们唱曲 儿斟酒?”叶允雄叹气说:“你待我这样的厚情,我一定终生不忘!”鲁海  娥又笑着,斜瞪了他一眼。
  此时,那张大秀拿进来一件浅月白色的绸褂儿,当着叶允雄,鲁海 娥就脱了她身上的衣服换了。然后鲁海娥一边儿扣纽子, 一边儿就坐  在叶允雄的身旁,皱了皱眉,说:“你的武艺也一定在山上练得不错了, 为什么你竟会叫那几只癞狗给捉住了呢?”叶允雄又叹了口气,说:“我是因为身上的伤,不然他们再有十几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能 随他们这样地欺凌!”鲁海娥当时把叶允雄身上未愈的伤势略看了一 看,就又皱着眉说:“为什么你被人伤成了这样子呢?”
  叶允雄带着些愤恨说:“这都是你那父亲镇海蛟鲁大绅和孟三彪 他们施展的毒手。我一时不小心,以至在泰山中计受伤。”遂述说:自鲁  海娥走后,鲁大绅与孟三彪火焚山神庙,欺害梅姑娘,他们又勾来童  五、杨七及高家兄弟,于自己娶亲的那一日将自己逼走。后来在济南遇  见了孟三彪,孟三彪又送还那只红鞋,意图激怒自己。自己在济南会着  了妻子梅姑娘,雇车想要往兖州府,不料赶车的就是个贼人。他大概是  受了鲁大绅与孟三彪的唆使,所以特意将车赶到了附近的山谷险处, 便遇见了孟三彪等许多的强人,他们齐放冷箭,以至梅姑娘的车堕下  了山去。自己受了伤,连夜逃到望山屯,在一个老农人的家中养伤,伤  还没有养好,还不能行走的时候,就不知是什么人告了密,那童五、杨  七就去了,就将自己抓走……叶允雄述说得很是简略,但说到梅姑娘  在车内堕山的话,他面上不禁现出一阵儿悲戚之色,又把鲁大绅和孟  三彪大骂了一阵儿,说是:“匹夫!小人!”
  鲁海娥却急忙将他拦止住,说:“你先别骂!这些事孟三彪能做得 出来,但鲁大绅绝做不出来。鲁大绅虽不是我的亲爸爸,可是他是一条 好汉,我知道他。他一刀一枪地杀砍倒会,可是他不会用计谋害人。这 一定都是孟三彪所为,孟三彪向来无恶不作,江湖的盗贼他认识得很 多。你别忙,你先在这儿养伤,将来我必杀了孟三彪给你出气!”
  叶允雄却冷笑了笑,说:“不必再烦你了!今天已蒙你救了我的性 命,我就没齿不忘。此地若能准我养伤,大约十天半月我的伤就可以 好,那时我就走。舍出十年的工夫,我要报一切的仇恨,十年之后再报 你的恩!”
  鲁海娥一听了这话,她就一摔手站起身来,脸儿发紫,咬着嘴唇。 这时,那张大秀双手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又进屋来,说:“哎哟!姐  姐你快接一接吧!太烫手!”鲁海娥伸手把这碗汤接过来,问说:“这是  给谁喝的?”大秀说:“是我爷爷叫我给他送来的,说是不吃点儿好的,伤绝不容易好!”鲁海娥推开了屋门,就把这碗热鱼汤向地下一泼,泼 在地下直冒气。她把碗摔在窗台上,狠狠地瞪着叶允雄,把大秀吓得脸 上发白。
  叶允雄也变了色,很诧异地问说:“这是为什么呢?”
  鲁海娥愤愤地说:“为什么?为你!你叶允雄是英雄好汉,你用不着 在我们这儿养伤,你很可以就走!”叶允雄说:“我不明白,到底是我的 哪一句话得罪了你?”鲁海娥说:“你没得罪我!就是,我费了很大的力, 卖了很大的脸,才把你救了来,好意跟你说话,你却一点儿也不知情, 刚逃出命来你又想走,那么你为什么不立时就走呢?何必还在我们这 儿养伤呢?”
  叶允雄惨笑了笑,心中也有点儿气,就说:“要叫我实时就走,也没 什么,我叶允雄今天早晨还没有想能来到这里,还没想能活。假若鲁姑 娘你真要把我赶走,我也没法子!能逃,我爬着走;不能逃,至多了我再 被童五、杨七擒住,命该怎样就怎样!”
  鲁海娥气愤愤地说:“好!那么你就立时走吧!”遂上前要拉叶允雄 的胳膊,想把他揪下炕。大秀赶紧把她抱住,着急地说:“你是怎么啦? 姐姐你的性情太暴了!”又连向叶允雄使眼色,说:“你就央求央求她 吧!说一句软话她也就能饶了你了!”
  叶允雄却“噗嗤”一笑,摇头说:“软话可是不能够说!”他这一笑,不 料反倒把鲁海娥笑得怒气缓和了,不来揪他了,可是仍然狠狠地瞪着 他。叶允雄又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是向你们说软话,你们既然救 了我来,就何妨救人救到底?你们容我在此将伤养好,无论我走与不 走,我也绝不能忘记了你们对我的恩德!”
  大秀笑着说:“这还是软话呀?这还不是央求吗?”
  鲁海娥暗暗用手动了大秀一下,叫大秀走出去,她却又坐在叶允   雄的身旁,低着头,有点儿娇羞之态,说:“我为什么呢?我离了海岛,要   来这里出家。我听见你遭了难,赶紧就央求许多人去救你,你却 …… ” 说到这里,这彪悍、美丽的女子,竟“呜呜”地痛哭起来。
  到此时,叶允雄没有法子了,一来是顾虑己身的安危,二来是鲁海娥太多情了,而且风流美丽令他羡爱,勇猛英爽叫他敬佩。将来他离开 此地也很需要一个人帮助,才不致再感到势单力弱,所以他就接受了 鲁海娥的情爱,愿意伤愈之后,二人结为夫妇。
  鲁海娥很喜欢,亲自又找来衣服叫叶允雄更换,打来水叫他洗脸 洗脚。又叫来个人,像是打鱼的,名叫韩猴子,也是本村的人,给叶允雄 刮头发、编辫子、剃须,于是叶允雄脱去了囚容,立刻又成了个翩翩美 少年。
  鲁海娥又叫人到城里给买来了刀创药,并且由城中得来了消息, 知道那童五、杨七等人已到衙中报了案,官人明天就许来到山里搜查。 鲁海娥却向叶允雄说:“你不要怕,有事情来到,我去出头!”她亲自又  去调鱼汤,端来给叶允雄喝,亲自给叶允雄的伤处敷药。
  晚间,她就陪伴叶允雄在这小草屋内歇宿,但她身边总是预备下 一口钢刀,似是怕有人深夜来此劫去她的情人。他们谈述起往事,鲁海 娥就说,她自从在水灵山岛上一见着叶允雄,她就钟情。后来在山神庙 中,她求叶允雄同她一起走,被叶允雄拒绝了,她就很羞愧、灰心,所以 就离开了水灵山岛,到这里来打算出家为尼,若不是这里的老张七爷 劝她,她早已落了发。
  她又说,自昨天就有人来报告她,说叶允雄被解着往这边来了,她 就饭都吃不下去,觉也睡不安,等到今天,才邀同村的人去救叶允雄。 她又说她给童五等人唱的那歌曲,都是本地人常唱的,临时她又添了 一两句。她也不明白当时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歌喉,那么敏捷的心  思,那么从容、镇定、漂亮的手段。
  又说这里的老张七爷,当年是山东有名的大侠,只是现在老了。他 的儿子张伯启,现今还在青州府做镖头,那大秀的武艺也不错。本村的 俗名就叫“好汉村”,村民全有梁山好汉的遗风。
  鲁海娥娓娓而谈,她此时是极为温柔婉顺。山村夜静,外面的风飒 飒地吹着,叶允雄幸脱大难,身旁又有了一个新的情人,然而他的心中 却不禁酸楚:想起了那为自己遭遇多方灾难的梅姑娘,此刻不知她是 生是死。假若她死了,我此时另结新欢为不情;她若是尚在人世,那将来见了面我将如何对她?叶允雄不禁流下眼泪,粉鳞小蛟龙鲁海娥却 已在他的身旁睡熟了。
  叶允雄从此就在这里养伤,外面也没有什么风声,只是这一天鲁 海娥向他问说:“跟着童五的,有一个年轻的武艺颇不错,长得也很漂 亮,那个人是谁?”叶允雄想了一想,就说:“那大概是高俊。湖北均县武 当山下会仙庄高家有九弟兄,名曰高家九豹。大爷是飞天豹高正,两年 前在湖北,因为他有个情妇恋我而弃了他,他去寻我不依,我们动起手 来,我将他误杀身死,才结下今日之仇。”鲁海娥一撇嘴,似乎是听说了 叶允雄在早先就有情妇,她有点儿嫉妒。
  叶允雄又往下说:“其次是爬山豹高良,黑毛豹高猛,五爪豹高光, 铁头豹高顺,火眼豹高强,青须豹高豪,金钱豹高俊,白面豹高英,其中 以高光、高俊、高英的武艺最好。高英有个妻子叫楚云娘,有个妹妹叫 高小梅,是他们家里的两只母豹,武艺全都很好。当年,我曾一人独自  与他们厮杀,我的武艺并不较他们弱,只是因为我没有帮手,所以我不  得已逃遁到海涯。”
  鲁海娥笑着说:“你别吹了!告诉你吧,那童五、杨七等人大概都吓 得缩了头,那几个受伤的也没听说现在是死是活,大概他们现在还都 住在县城里。只是那个高俊,时常提着一口刀在山外头转,他虽不敢进 咱们村里来生事,可是我知他一定是没怀着好心。我本想把他杀了,可  是老张七爷见他很年轻的,人物又不错,想要找他来,跟他商量商量, 招他做个孙女婿。”
  叶允雄惊愕了一下,说:“这真是想入非非了!你们已为我与他们 结了仇恨,怎么又跟他们做亲呢?再说高俊既有弟媳,他本人也二十多 岁了,他哪能尚未婚娶?"
  鲁海娥摇头说:“那不要紧,你也是个有媳妇的,但你现在又跟我 在一块儿了。那高俊也是,只要他肯把他家里的媳妇抛了不要,再在这 儿娶上大秀。”
  叶允雄说:“他们高家是均县的大财主,哪肯抛了原配在这儿招 赘?而且大秀又太小。”鲁海娥说:“你小声说话!别叫大秀听见。大秀今年也十六了,还没有婆家,她爷爷不愿叫她远嫁,在本地又找不出一 个像高俊那样的人。”叶允雄说:“如果高俊来,我自然得走!”鲁海娥笑 着说:“那时候我就得跟大秀给你们两人说合说合了!”
  叶允雄闷闷不语,心中十分气愤,觉得在海娥与那张大秀她们眼 中的丈夫,简直就是被她们掳来的人,爱憎由着她们,碰巧死生全都要 由她们操纵。高俊现在还没有落网,但我现在已被鲁海娥给缠住了,将 要永远不能有一 点儿丈夫气!
  这件事鲁海娥提过之后,过了几日,可就没有再提。叶允雄的伤势 渐愈,已能到屋外舞一趟刀了,但腿脚仍然不甚利便。老张七爷择了个 吉日,叫他与鲁海娥正式完婚。当日村中人也都来贺喜,饮酒欢笑,比 他在白石村娶梅姑娘的那天更热闹。粉鳞小蛟龙鲁海娥,论模样实在 比梅姑娘美丽,而且知风情、善说笑,但叶允雄反觉着淡然无味。他怀 慕梅姑娘的勤苦、温柔,心中时常一阵一阵地感到凄惨。可是鲁海娥不 许他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老得叫他乐,他要一不乐,鲁海娥就要生 气,就要骂他。
  这天,叶允雄看见了鲁海娥的花鞋,他就想起了梅姑娘的红鞋。自 己在山上练武,那山上没人敢去,她一个步履艰难的女子,竟肯负米、 提篮走到山上去,因此竟出了危险,又想白石村中的新嫁之夕,突生变  故,那是多么令她伤心的一件事情呀!后来 … …
  叶允雄想到现在梅姑娘不知是生是死,他不禁长叹了一声,不料 鲁海娥在旁边听着,就大不高兴,绷着脸儿,问说:“还有什么事值得你 这样愁?把你的命也救了,童五、杨七他们也没再来找你,在这儿有吃 有喝,不费一点儿事你就有了个媳妇,你还不知足?还老是唉声叹气的?”
  叶允雄听鲁海娥说出了这种报功的话,他就不由有些气闷,但是 又不愿争吵,只说:“我恨不得立时就离开此地!可是我的身体、力气, 总不能照旧如初,所以我要叹气。”鲁海娥把美丽的眼睛一瞪,说:“怎 么?难道这地方比你们那白石村不好吗?”叶允雄说:“地方好不好倒不 要紧,只是……”他愤愤地说:“我不能在此永远住着,我恨不得立时去 找孟三彪报仇!我恨不得即时离开此地!”鲁海娥说:“那好办,你在这里再养几天,只要你能骑得动马了,咱们就走,先到汉中我家里去一 趟,然后到江南……"
  叶允雄摇头,说:“我不想到汉中,到江南,我只是恨不得立时就回 泰山去搜寻那孟三彪!”
  鲁海娥“嘿嘿”一笑,说:“你哪是想到泰山去搜寻孟三彪?我还猜 不出你心里的事?”叶允雄说:“随你去胡猜,我只是一日不杀死孟三 彪,一日不能甘心!”鲁海娥撇着嘴,说:“我得信?你是想去找你那叫人 抢去了的老婆,别以为我不知道呢!”叶允雄叹气说:“即使是我想去找 她,但……你还不许我去找吗?”鲁海娥立时就由壁间摘下刀来,气愤 愤地望着叶允雄,叶允雄却倒笑了,接着又叹了口气。
  鲁海娥瞪着眼装凶,但忽然也现出了笑容,说:“你的命是我救的, 就算握在我的手心里了,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你叹气,也不 许你的心里想别人!”叶允雄答应了一声:“好!”就坐下了,又皱着眉向 鲁海娥说:“这个地方我实在不愿长住!还有……”他把声音压小了一 点儿,愤愤地说:“只要老张七爷把那金钱豹弄来,我可就立刻走,因为 弄了他来,就如同是故意逼我!”
  鲁海娥摆摆手,说:“你也别太胆小心窄!我敢保,就是把那金钱豹 高俊让到咱这屋里,他也绝不敢下手捉你。老张七爷现在要为他的孙 女找女婿,咱们也拦不住,你就好好地养伤吧!只要你的伤养好了,你 说往哪儿去,我就跟你往哪儿去,只是别回泰山,别返济南,也别往白 石村。干脆一句话,那村丫头梅姑娘,不是那天摔死了,就是被孟三彪 抢了去,嫁了孟三彪了,你对她就趁早儿断了念想吧!难道我……我的 哪点儿还比不上她吗?”
  叶允雄笑了笑,说:“你自然比她都强,只是无论如何她也算是嫁  了我一场,我怎能一点儿不想她?我若对她负心,将来也必对你无义, 我这人是个多情的人,所以……”鲁海娥媚笑着,说:“算了吧!你就别  自命多情了,真不害羞!”她挂上了刀,又柔媚地依着叶允雄,说:“我要  你整个儿的心, 一点儿也不许分给别人,你把想梅姑娘的那点儿心思, 也拿来想我吧!”叶允雄销魂地笑了笑。当下,这一对小夫妇照旧的恩爱,并没有因为嫉妒、误会就伤了感情,然而叶允雄面上虽不再发愁, 不再感叹,可是心中仍然有些牵系,只是不叫海娥看出来。
  过了几天,叶允雄的伤势痊愈,行动如常,但是听人说那童五、杨 七等人在县城中至今未走。金钱豹高俊已做了张家的入幕之宾,所以 张大秀那丫头也很少再来找海娥。叶允雄愤恨,并且凛惧着,他晓得高 俊是积心不善,他是要藉机至此,安排着什么手段。
  因为这草庐太小,又迎着夕照,天气渐热,叶允雄在屋中待不住, 他就常到外面去散步,这梁山泊、蓼儿洼,尽入于他的眼底。他见此山 并不十分高,而且水也早已干涸,变成了麦田,但是仿佛含有一种凶煞  之气,这里的人也都粗豪、朴实、凶悍。山上有宋江庙,已然颓圮不堪。 庙中有宋江的塑像,三绺胡须,相貌极为良善,仿佛是那个庙里的城隍  似的。叶允雄心想:当年宋江的忠义,必非虚言,只是英雄坎坷了,才流  堕于草泽。自己,以一个世家子负技远游,虽然也无意中做过几件错  事,但也久思改过,然而环境竟不容许。天地之间,原来公道难凭,贤良  的梅姑娘下落生死不明,强悍的鲁海娥却将我占住,不使我有一点儿  随便。他心中感慨悲伤,便向宋江的神像拜了一拜。
  由此,他几乎每天要往山上去,到这座庙中看一看,徘徊一会儿。 这日,他才一出草屋,就看见那金钱豹高俊正从张七爷的柴扉走出,那  张七爷还殷勤相送。叶允雄便急忙躲在一棵柳树的后面,原想没被人  看见,可是老张七爷已然点手叫他,说:“叶老侄!叶老侄!你过来,不要  藏躲,现在全是一家人了!”
  叶允雄只好露出了面,他自觉得精神极为紧张,浑身的血液都要 往出来迸。他走过去,只见仇人金钱豹高俊却面不变色地向他拱手。老 张七爷带笑说:“你们二人一定早就相识了,不必我来引见。江湖人全 是不打不相识,越杀越有交情,你们过去的事,我都听高老八说了,何 必就认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呢?老八现在要做我的孙女婿了,允雄你 又是我的盟孙女婿,你们俩就跟连襟是一样,应当从此反仇为友。以后 我愿你们两对小夫妇都长久住在我这里,我在城中给你们开一家镖 店,你们就不必再做别的事了。”高俊笑着,叶允雄也勉强笑着。
  忽然老张七爷转头用手一指,说:“哈哈!正说着她们,她们就来  了!”叶允雄扭头一看,就见是海娥跟大秀挽着手儿姗姗地走来。张大  秀的双辫已改成了一条直辫,瘦脸上擦着鲜红的胭脂粉,穿着一身红, 但无论她怎么打扮也是不漂亮的,尤其有比她高、比她丰腴、比她漂亮  得多的鲁海娥在旁边一比。鲁海娥简直如一只美丽的孔雀,她却连个  喜鹊也不如。叶允雄绝不信金钱豹高俊那样的青年,英俊,家里有钱, 却愿在这地方招赘,谁也不能相信。
  这时鲁海娥穿的是一身白,只鞋是红的,叶允雄看着他的妻子,觉 着这样的妻子实在是难得,要叫自己找回来梅姑娘,把她抛了,自己也 必然舍不得。一转脸,看见金钱豹高俊也正在直着眼看,并且嘴角还带 着点儿笑意,可是他不去看那将要做他的妻子的张大秀,却只管向鲁 海娥去盯,鲁海娥也向他有点儿笑,叶允雄就不禁怒火中烧。
  那边两个女的相携着来到了临近,鲁海娥头一个笑着向高俊问 说:“你们几时才娶呀?”
  大秀羞得低着头夺手要走,高俊却说:“还得些日呢!我先得想法 把城里住的那几个同伴支走了,我才能在这里娶亲。”说时他又用眼掠 着海娥。海娥也嫣然地笑着说:“我都替大秀怪着急的!”大秀羞笑着, 用手推她,又假作要打,海娥将大秀撒了手,大秀就跑了。
  这里,老张七爷就向高俊说:“那么你就回城里去吧!就可以直向 童五、杨七二人说,叶允雄不错是被我们给抢走的,但我们当天就把他 送到别处占山为王去了。他们若不信,可叫他们带领官人进山来搜,搜 不出来,白搅扰我们一回可不行!如若搜出来,那也得叫他两人先寻思 一下,结果将要怎样?我水里虎张七是好惹的不是?”
  高俊连连点头,说:“这好办!你老人家放心!只要我今天跟他们一 说,不用吓唬他们,他们也就断了念头了。我要再说我在这里将要招 亲,他们就更不敢怎么样了,他们一定就走了。这事很好办,也请叶大 哥不要忧虑!”叶允雄在旁却冷冷地笑着。
  
  第五回 走京师化名交豪俊 投旅店仗义助英雄
  
  金钱豹高俊说完了话,就转身走去,叶允雄就随着他,鲁海娥牵了 叶允雄一把,叶允雄却向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别管!”他跟着高俊 向山外去走,此时,后面的老张七爷已往邻家串门闲谈去了,海娥大概 也回去了。叶允雄在十步之后跟随着高俊,高俊连头也没回,就好像他 一点儿没觉得。
  将出山口之时,叶允雄见旁边无人,他就喝了一声:“姓高的!你站 住!"高俊回头,一点儿也没惊慌,只问说:“什么事?”叶允雄说:“这 些 小手段,我劝你不要在我的眼前来使。我现在伤已好了,无论是你们兄 弟谁,无论是童五、杨七,要报仇,要捉我,自管带着兵刃来,跟我叶允 雄较量较量!”
  高俊一笑,仿佛诧异地说:“我要想捉你,还能等到今天吗?还能容 你的伤养好了吗?”
  叶允雄说:“你是自知敌不过我们!你比童五、杨七都狡猾,你不愿 做无用之事。现在你用花言巧语哄信了老张七爷,你不仅打算暗害我, 想着这里糟践一个姑娘,你还对我的妻子没怀着好心!”
  高俊说:“哎呀!那娘们儿原来是你的妻子,你到底有多少妻子呀? 真正你才是个狡猾的人!在白石村你就糟践了一个姑娘,如今又在这 里养伤、吃饭,还娶媳妇,并且有这些人保护着你,你确实比我占的便宜多,我现在不过是才入腿。现在旁边无人,咱们俩索性说开了,以后 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再管谁。鲁海娥既然属了你,我就绝不再 多看她一眼,可是她若是水性杨花,暗中向我挑逗,沾辱了你的帷薄, 那我也不负责,我哥哥跟童五、杨七他们将来要对你怎么样,我也不 管。反正,即使咱俩在县城里见了面,我一定不抓你就是了!”说着冷笑 着,转身又要走。
  叶允雄却忽然跃过去,一手就将高俊抓住。高俊急忙用手去推,推 开了,同时由怀里抽出了一对匕首,向左右一分,光芒夺人眼目。他狞 笑着说:“你来!来吧!不要命你就向前来!”
  叶允雄见高俊亮出了双匕首,他并不畏惧,只退后了两步,见高俊 向着他狞笑了半天,他忽然一跃身就逼了上去。高俊的双匕首向他扎 下,叶允雄上手去格,下手去回。高俊的力也极猛,身手也极矫捷,匕首 扎、脚踹,但终于被叶允雄将他的双腕全都揪住了。他就挣扎着,叶允 雄用力压住了他的双臂,使他抬不起来,“咕咚”一声他就摔倒了。叶允 雄压在他身上,两人就滚,谁也不肯相让。滚了几下,叶允雄到底夺过 去一只匕首,狠狠地去刺他的咽喉。高俊又使力托住了叶允雄的右腕, 两人哼哼地喘着气,相持着。忽然,高俊将叶允雄推开,他翻身而起,叶 允雄也跳起来,两人就各持一把匕首交战,往返了四五合,又相揪在一起。
  叶允雄的武艺经过在山神庙锻炼之后,到底比以前高得多了。早 先他与高俊也肉搏过,打的是平手,可是现在高俊却不是叶允雄的对 手了,所以二人又拼斗了十余合,叶允雄便一脚踢在他的腹部,高俊 “咕咚”一声摔在地上,手中的匕首也扔了。叶允雄一个箭步赶过去,高 俊急忙往起来爬,早被叶允雄给按住了。
  叶允雄匕首举起,就要往下落,忽然听得高处有人尖叫了一声,原 来是从山上跑来了一人,连连摆手,说:“莫伤他!哎呀,别伤他!”
  叶允雄一看,原来是鲁海娥,他就更气了,手往下一落,只听金钱 豹高俊一声惨叫,鲜血流出,叶允雄这才站起身来,吁吁地喘气。鲁海 娥已跑到临近,着急得她连连顿脚,说:“这可怎么办?怎么对得起老张 七爷跟大秀?咳!咳!”
  叶允雄手持染血的匕首,冷笑道:“我倒不是对不起他们,却真真 有点儿对不起你!这么英俊的少年,被我杀了,你看着自然要心痛。可 是海娥,自我们成为夫妇以后,你时时管束着我,不许我想一想别的女 子,但却许你跟他眉来眼去?”
  鲁海娥绷着脸儿,说:“这是什么话,我几时跟他眉来眼去的了?”
  叶允雄瞪着眼睛,说:“就是刚才!高俊并且已对我说过了,说你有 意。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你所爱的是美少年,因为我年轻为你所爱,你 才艰苦地救我,如今他也是个美男子,你自不妨也爱他。”
  鲁海娥听了叶允雄的话,气得她浑身乱抖。低头一看,高俊还没有 死,正躺在地上负伤呻吟,鲁海娥就向叶允雄说:“你不要诬赖我!趁着 他还没死,咱们问问他。”遂低下身,向高俊问道:“你刚才跟我丈夫说 了什么话?叫我丈夫疑我与你有私,你快些说,不然我就杀死你!”
  高俊却微睁开了眼,惨笑着说:“本来我不捉叶允雄,背着我的同 伴到这儿来,我就为的是你,不是为大秀。你的意思我也明白,你也跟 大秀说过,你说我比叶允雄好,叶允雄是个罪犯,我却是富家公子,那 天……”鲁海娥急得跺脚,要由她丈夫的手中夺过匕首,结果高俊的生 命,叶允雄却不肯将匕首给她,冷笑着摔手走开。
  鲁海娥紧紧追上叶允雄,急急地说:“你不能相信他的话!我嫁了 你难道我还能生二心?我跟他说笑,是因为他快要娶大秀了。大秀如同 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能由着你杀死我的妹夫,我愿意你们两家和解,不 可为仇!”叶允雄却不言语,由着鲁海娥对他说、揪着他,他只是走。
  少时就走回村里,那张家的大秀正在树下折柳枝,她似乎是要多 折些,好剥去柳枝上的绿皮编花篮。一见鲁海娥揪着叶允雄,一面说一 面着急地回来了,她就很惊异,便笑着问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鲁海娥把叶允雄撒了手,叶允雄自己进草屋中去了。鲁海娥顾不 得再追着和丈夫去解释,她就向大秀着急地说:“快去看看吧!高俊在 山口里受的伤很重!”大秀也吓得颜色改变。当下,两人就去找老张七 爷,又叫了许多人用杠子绑上门板,预备把高俊先抬回村来医治。当下 村里又是一阵大乱,急得那老张七爷直跺脚,众人乱哄哄地齐往山外去了 。
  这时,叶允雄在草屋内已然收束停当,他现在没有别的行李,只将 两身衣服折叠起来,将壁间的刀摘下,裹起来,成了一个长形的包裹, 背在背后,他就出了门。见村中十分清静,连妇人、小孩子都赶去看那  受伤的高俊了,他却大踏步向后山去走。
  叶允雄现在是决定走了,他对于鲁海娥并不是毫无恋恋,而且对 于鲁海娥钟爱高俊一事也不大嫉妒。因为他也知道,鲁海娥跟高俊相 识的日子也很短,刚才鲁海娥那样急急地解释,哭着解释,他心中也很 恻然。如今他是不得不走,第一要逃出这是非窝,第二免去鲁海娥的束 缚,第三可以去寻梅姑娘而找孟三彪报仇。
  他上了山,走过宋江庙,心中又生一种感慨,想道:宋公明,你当年 虽然坎坷不遇,流落草泽,但你却有许多忠义的兄弟,后来你还受了朝 廷的招安,我叶允雄却连一个好朋友也没有,我想弃暗投明,可又没有 人肯指我一条明路。
  他遂走遂想,还没有走过一道山岭,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叶大 哥!”叶允雄回头一看,原来是村中的韩猴子。韩猴子正在砍柴,他扔下 斧头,就往这边来跑,叶允雄却大声说:“我要到后山去找一个人,办点 儿事,你砍你的柴吧!回见!”韩猴子站住了,瞪着两只惊慌的、怀疑的 眼睛,叶允雄却转身快走。他对路径虽然不熟,可是他不停地走着,少 时就离开了山口。
  这后山之外是一片平原,有一条大路如一条黄土色的蛇似的从前 山抄过来,路上的行人不多。叶允雄就像是个普通的行旅者,顺着大路 走着。他此时身上只穿着白色的短裤褂,光着脚穿着一双草鞋,身边只 带着一两多碎银子。天很热,他头上也没戴草帽,连块包头的毛巾也都 没有,晒得直流汗。他向路上的人询问了往泰山去的道路,就辨明方向 去走。他遂走着,还时时提心吊胆,并且防备着身后的鲁海娥追来。
  走到了晚间,到了一个很荒僻的小市镇歇宿,他把手中的一两多 银子换成了现钱,次日清晨离店,依旧向北走去。又走了一天,路上没 有人认识他,后面也不见有人来追,他就有点儿放心了。
   走了两日,前面已是兖州府,他想要去拜访这里的一位旧友,借一 点儿盘缠,但忽然听得身后有一阵儿匆急的马蹄之声。他赶紧回头,见 身后来了四匹马,马上都是强壮的大汉,马上都没有行李,只各自在鞍 下插着一 口单刀。
  叶允雄一看,就知道身后来的这几个都是江湖人,他本来没大介 意,可是有一个人在马上问他了,说:“喂!朋友!看见有两个骑白马的 走过去了没有?”
  叶允雄一怔,摇头说:“没有,也许我没留神,你问的这两个人都是   什么模样?”马上的一个人说:“一个年有四十多岁,一个才不过二十,  都穿得很阔,马上都有大包袱,都说北京话。”叶允雄越发吃惊,明白这   几个人所追的一定是那大包袱,这几个人一定是强盗,便摇摇头,说:  “没有!大概你们所问的人没走这条路,我没看见两个人都骑着白马。”
  另一个人就把鞭子向叶允雄的头上一掠,问说:“你是干什么的? 现在打算往哪里去的?”叶允雄有些生气,向后退了一步,另两个人就 说:“打听他的事干吗?走吧!别耽误工夫!”当下四匹马“嘚得”地走过 去了,荡起多高的尘土,几乎迷了叶允雄的眼。叶允雄恨不得追上去夺 过他们一匹马,省得自己在这热天之下一步一步地走路。
  这时天色还早,叶允雄自思在此找到旧友也没有多大的希望。朋 友是个江湖人,未必在家,而且“开口告人难”。自己早先也是江湖间一 条好汉,得来的义财与不义之财不计其数,向来随手挥霍,千金结友, 万金济贫,如今去求人借几两盘缠,也实在惭愧,自己向来是穿绸缎的 衣裳,如今布衣褴褛,这样的狼狈,连一匹马也没有,可有什么颜面去 见故旧?因此,他改变了主意,急急地走,想要拿脚追上前边的那几匹 马,并想:不用说,所谓骑白马的那两个,一定都是很阔很阔的客商,与 其便宜了那四个歹人,还不如我去下手!再说,我也不必劫那两个客 人,我只将四个强盗劫下也就够了,他们四个人的身上还凑不上几十 两银子吗?挑选他们的一匹好马,我骑上一走,岂不好?于是他紧行,绕 过了兖州府城依旧往下走。
  又走出二三十里,忽见有一座小镇。在一家店房前,有两个穷小孩子牵着四匹马正在那里遛着,这四匹马叶允雄认得,就是刚才路上所 见的那四匹,叶允雄立时愕然地站住了。他想了一想,看见这家店房的 招牌是“安家店”,叶允雄就也走进了店房。
  一进店门,靠左边就是马棚,棚下拴着的马匹不多,其中有两匹很 显眼的白马,叶允雄心里想:好!这一定就是那两个有钱的客人骑来的 了!四个强盗也追到了,今晚这里就许有事。他背着包儿往里走,店伙 却不理他,他就大声叫道:“伙计!伙计!”有个伙计却过来说:“你往别 家去吧!这儿的大屋子都挤不下了,没地方了。”叶允雄说:“我不要住 大屋子,我要找个单间。”店伙说:“单间也都住满了!告诉你上别家去, 这儿不行,大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单间也叫人给包下了。”
  叶允雄诧异着问说:“什么人给包下的?”店伙说:“刚才来了四位 客人,包下了七间屋子,说是待会儿还有人来。”叶允雄皱着眉说:“刚 才我到别处去问了,别处也都住满了。这样吧,我就在马棚里睡一夜好 了。”店伙说:“你瞧!门口还遛着几匹马呢,待一会儿要是全牵进来,马 棚还能有地方?”叶允雄说:“那么我就在院中睡,天又热,夜间也不怕 受凉。我又不脱衣裳,就是有官眷出入也没有什么不便。”
  这时,店掌柜也过来了,叶允雄又把话一说,店掌柜抬头看了看星 星,就说:“只要你能受委屈,我们开店的还能把进来的客人又推出门 去吗?”遂就叫伙计在院中地上,靠墙铺了两块板子。叶允雄解下包裹, 脱了草鞋,就坐在了板子上。此时,听各屋中言语嘈杂,南腔北调。北屋 中的灯光特别亮,少时,有个三十岁上下穿着白纺绸裤褂的人,开门向 伙计喊叫,并转头向屋里笑着,屋里有另一个男子的大笑之声。待了一 会儿,叫进去一个店伙,大概是吩咐了几句话,店伙又出去了。
  此时,外面又进来七八匹马、五六个人,也都提着连鞘的朴刀。东 屋的门也开了,有人在屋里说:“在这儿!进来吧!”这几个人就进了东 屋。不料有一个惊人的现象,就是这几个人进到屋中之后,他们至少也 凑齐了十几个人,可是,刚才屋中是闹嚷嚷的,又说又笑,现在屋中却 十分沉寂,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叶允雄坐在地下的板子上,心中不由 发笑。
   此时,忽然由外面进来一个穿花衣裳的妇人,袅娜着走进了北屋。 叶允雄想:这一定是北屋那两个有钱的客人叫来的条子!现在危机已 伏在他们的眼前,他们却还要寻乐,真真是糊涂!叶允雄就坐在地上吃 着饭,喝着茶,然后就向板子上一躺,虽然身底下觉得硬一点儿,然而 净看见院中往来人的脚,可是倒极为清爽。他并不困倦,疲乏也歇过去 了,心中只期待着,看到夜间这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好怎样下手得 财、盗马。
  敲过了二更鼓之后,各屋中就全都熄灭了灯光,好像北屋叫来的  那个妓女就没有走。少时,连柜房里的灯光全都灭了,叶允雄也打了个  哈欠。忽然,由东屋中走出一人,这人身材很高,拿着一柄毛扇直扇脊  梁,仿佛做出是因为屋里太热,睡不着,所以才出来凉快凉快的样子。 他一眼看见了地下躺着一人,他就像惊讶了一下,走过来,低着头看, 叶允雄却装作打呼。这个人就用脚轻轻踹了叶允雄一下,问说:“喂!你  是干什么的?”叶允雄假作着一惊,惊醒了,就说:“我是住店的。”
  这人说:“住店的为什么不到屋里睡觉去?”叶允雄说:“屋里没地 方,我跟这儿掌柜的说好了,他叫我在这儿将就一晚上。”这人说:“你 在院里睡觉谁能够放心?各屋中的门又都没有插关,倘若你要趁着人 睡熟了,进屋去偷摸点儿什么东西,谁能知道?”叶允雄说:“我不是那 样的人!”这人带点怒气说:“我哪里晓得你是什么样子的人?我连你的 模样都瞧不出来,快滚!上马棚里头睡去吧!”
  叶允雄此时不愿意跟这人惹气,他就拿着自己的衣包起来,往马 棚那边去了。这人又扇动了半天扇子,眼睛又往北屋中盯了半天,他就 进东屋去了。叶允雄却从马棚下的马粪之中摸着了一小块碎瓦,他拿 着向那北屋窗上打去,然后又悄悄地把顶门的大石头搬开。他蹲在马 槽旁待了一会儿,就见由东屋中走出来几个人,都是大汉子,都伏着 身,手中都有白光闪闪,大约有五六个人,三个是往那北屋前去了,两 个是把守住了柜房的屋门。
  此时,忽然听得有人“哎哟”一声惊叫,把叶允雄倒吓了一跳,接着 就见北屋里有二人抡刀跃出,“锵锵”地与院中的几个贼人厮杀起来,
   这边把守柜房的两个人也跳将过去。叶允雄本想趁此时开了大门,抢 两匹马就走,可是他见七八个贼人去欺负人家两个,又有些不平,便也 抽出刀来扑过去。他一上手,就将三个贼人砍倒,可是由东屋中又蹿出 来了几个,贼人共有七八个,都是刀长力猛,扑上前来。
  那两个客人却也都武艺高强,尤其那年有四十余岁的人, 一口刀 上下翻飞,遮护住了身子,贼人们的兵刃全都不能往前进,但是,究竟 还是势孤力单,他未免着急。幸而看见了叶允雄上来帮助,他就说:“多 谢朋友了,咱们别跟他们乱打,分开抵挡他们好了!”于是叶允雄就一 人抵挡住四个,才上手,他就又砍倒了一个,那两客人也每人敌住了两 个。渐渐贼人就抵挡不住了,他们彼此打着黑话,就先有人跑了去开了 大门,又从棚下牵出马来。于是,几个贼人有的勉强迎战,有的拽走了 地上趴着的他们受伤的人,就一齐跑出店门,抢上马飞驰逃去。
  那年轻的客人还要去追,那个年长的客人却说:“老三,算了吧!你 要把他们追到哪儿去呀?俗语言'穷寇莫追’,又说‘寡不敌众,明不跟 暗,猎户不追老虎’,来!歇一歇,跟这位朋友盘桓盘桓吧!”遂抱拳向叶 允雄说:“多承相助!请问高姓大名?”叶允雄说:“我叫叶允雄,你二位 呢?”这年有四十来岁的人说:“兄弟姓谢,草字慰臣,这是我的老兄弟 韩老三,叶兄台,请屋里坐吧!”于是那韩老三就先进内点上了灯。
  谢慰臣将叶允雄让到屋内,却见炕上卧着一个女人,连小鞋都没  有脱,仿佛是醉了。她脸朝里躺着,呼噜呼噜地睡得顶香,仿佛刚才院  子里闹的事她全都不知道。谢慰臣就笑着说:“叶兄台可别笑话!这是  我们刚才叫来的条子,她陪着我们哥儿俩喝了几盅酒,她就醉了,躺在  炕上起不来。这姑娘才十八,听她说她的身世也很可怜,我们也就没惊  动她。让她睡在炕里,我们哥儿俩睡在炕外,各不相扰,真是暗室青天, 哈哈!”叶允雄也不禁笑了。这谢慰臣跟韩老三全都把刀收起,叶允雄  就见他们的刀鞘非常讲究。炕上放着两只大包袱,鼓鼓囊囊的,无怪在  路上要惹贼人注意。两人身上虽都是穿着短衣,可全是绸缎的,谢慰臣  的左胳膊上并有一只翠镯。
  谢慰臣请叶允雄在炕边落座,他拿起一个翡翠嘴儿银烟锅儿的旱烟袋,装了一袋烟抽着,又叫韩老三到马棚下去看,说:“你去看看,别 叫那些家伙把咱们的那两匹马也拐跑了, 一匹马是八百两银子呢!”韩 老三出去了一趟,回来说:“咱们那两匹马倒全都没丢,并且他们遗下 三匹马。”谢慰臣问叶允雄是坐车来的,还是骑马来的,叶允雄脸红了 红,说:“都不是!我是走着来的。”谢慰臣就笑着说:“那好极了,明天你 可有马骑了!”
  此时,屋子外的人七言八语的,十分嘈杂,谢慰臣又推开屋门,向 外面抱拳说话,他说:“诸位别惊慌!店掌柜也别着急,刚才的事情没有  什么,就是我们哥儿俩身边带着价值四五千两银子的东西,大概在路  上露出来点儿形迹,叫贼人留心上了,就跟下我们来,打算乘夜下手。 可是我们哥儿俩也早有了点儿小防备,又遇见这位姓叶的朋友慨然拔  刀相助,算是把贼人打走了,虽然伤了他们几个,可是也都叫他们拽走  了。他们尝到了厉害,必定不敢再来。现在已云收雨散,刚才搅了诸位  的清梦,是兄弟对不起,对此道歉!”说完向四下一作揖。
  他进屋又关上了屋门,装了一袋旱烟抽着。韩老三从包袱里掏出 一只金表来看看时间,一打开表盒,“叮叮当当”就响了一阵音乐,他 说:“都两点二十五分啦!”把表就装在他的绸小褂的口袋,金锁链挂在  纽扣上。叶允雄看见这两个人这么阔,很有些可疑,便问谢慰臣,说: “谢大哥是京都人吗?一 向做什么买卖?”
  谢慰臣摇头说:“不做买卖,不过在京都闲住着,在家里是天天跟 朋友在一块儿玩乐,玩乐得腻烦了,就出来山南海北地游一游,我这位 老兄弟,倒是头一回出门。我们俩是今年二月出来的,游了趟苏杭,苏 杭可真不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真不是瞎说。我们哥儿俩到 了那儿,就忘了回来,因为带的银子有限,还得买些土物回去送给亲 友,这才没敢在那儿多住。叶兄台,你府上是安徽还是江西?现在是要 往什么地方去?”
  叶允雄听了,心中不禁迟疑,他脸上红了红,说:“我是江西人,可 是家道败落,在北方漂流了多年,所以学会了几手武艺。现在是从郓城 县来,打算到泰安去找一个人。”
   谢慰臣说:“找什么人?泰山上斗母宫的老尼姑我可认识。”
  叶允雄一听,这倒可以托他转求那里的老尼姑,替自己打听打听  梅姑娘的下落,于是就说实话了。他叹了口气,说:“因为在前几个月我  从济南来,我携带着家眷,是拙荆,坐着一辆骡车,不料走在泰山就遇  见一伙贼人。”谢慰臣惊讶着问道:“近几个月泰山上会有强盗了?”叶  允雄说:“平日倒未必有,那次我是时气低,那伙贼也是早就布置好了, 专为劫我。”谢慰臣说:“那时老兄你带的钱一定很多?”叶允雄说:“我  本来没多少钱。”谢慰臣又说:“不该说!嫂夫人一定是德少兼备,贼人  起了坏心?”叶允雄叹了口气,说:“拙荆是个山村中的小家女子,就说  长得不太丑吧,可也不是什么绝色。”
  谢慰臣跟那韩三都有些纳闷了,叶允雄就悄声说:“不瞒二位说, 兄弟因会些武艺,常在江湖之间打些不平,管些闲事,所以便结下了不  少的仇人。”
  谢慰臣点头说:“看得出来,就像今天的事,若不是你兄台拔刀相 助,我们哥儿俩就是不至于吃亏,也得感觉到扎手。贼人是随下我们来 的,你兄台必是随着贼人来的,兄弟的眼睛也颇能相人,你兄台必是一 位侠义之士。”
  叶允雄拱手,说:“不敢当!”接着又说,“上次我在泰山就是中了仇 人的毒计,我因寡不敌众,所以我受了伤,仅以身免,但拙荆坐在一辆 车上,在惊慌中那辆车就由山坡上滚下,或许早已车裂人死了,可是我 总还盼望她没有死。”
  谢慰臣叹息道:“这是因为你兄台伉俪情深,不过吉人自有天相, 嫂夫人现在大半还安然在人世之间。这样吧!今天承你兄台相助,我们  就算是患难的朋友了。我们现在也正往北去,必须路过泰山,明天,我  们无妨一路同行,到泰山我们帮助你打听打听嫂夫人的下落。万一兄  台的仇人再凭藉山势,意图谋害你兄台,或是嫂夫人已死于他们之手, 那我哥儿俩必助兄台一臂之力,以为兄台雪恨、复仇!”叶允雄拱手向 谢慰臣表示谢意。
  谢慰臣又问了问,知道他没有找到房子,就在院中睡,他就又喊叫店伙。他这么一喊叫,把那醉卧着的妓女也给吵醒了。那妓女一翻身, 脸儿向外一看,惺忪的眼睛,蓬乱的发,颇像个病西施。谢慰臣就笑着 问说:“叶老兄你如若太烦闷,可以叫这个姑娘去陪伴你?”叶允雄摇了 摇头,惨笑了一笑。
  店伙披着衣裳来了,谢慰臣就说:“那几个贼人都跑了,房子都空 着,为什么不给这位叶大爷找一间房子呢?”店伙回答说:“我们早把叶 大爷的行李拿到东屋里去了。”谢慰臣笑着说:“好啦,那就请叶兄先到 东屋去歇息歇息,睡几点钟的觉,明天还得赶到泰安呢。”叶允雄站起 身来,点头说:“那么,谢韩二兄,明天再谈!”他又拱手,就提着刀,随同 店伙到了东屋中。
  东屋里灯光很亮,炕上有被褥,是店里预备的,堆在炕上,大概刚 才逃走的贼人盖过。叶允雄又在各处查找,他怕的是贼人们留下什么 东西,再累及自己,倒幸亏没有。此时店伙已出屋去了,他就把屋门掩 好。桌子上还放着茶壶,伸手摸了摸,茶还微温,他虽然口渴,可是不敢 喝。他熄了灯,把刀放在身畔,就躺在炕上去睡,又想那谢慰臣人虽慷 慨、爽快,但他多财、好色,颇通武艺,可又无正业,真是个可疑的人。思 虑了多时,方才睡去。
  因为他的身体太疲倦了,这一个觉不觉就睡到了次日红日当窗  之时。他起来才一开门,就见谢慰臣站在院中,正跟本地的一个官人对  面谈话。叶允雄赶紧又缩回身来,不敢出屋子,也不敢叫店伙。待了一会  儿,谢慰臣才含笑进了这屋,说:“当地衙门里的人我也见了,话也说开  了。昨天贼人扔下了三匹马,我就告诉官人说是只扔下两匹,咱们讹下他  一匹给你骑,回头我多赏店家几两银子就行啦。快收拾,咱们即刻就走, 你的店钱我也给了。”当下,他就叫来店伙给叶允雄打洗脸水、预备饭。
  少时,叶允雄匆匆地收拾毕,食毕。外面的马已备好,谢慰臣催着 他走,于是一同出了店门。叶允雄还有些惊恐,两眼不住左右张望,但 并没有人注意他,他就骑上了一匹青马,随着谢韩二人直赴泰安。
  叶允雄如今马倒是有了,可是银子仍然没有,不过,吃饭饮水都有 谢慰臣会账。谢慰臣阔得太厉害,简直拿钱不当钱;荒唐得也厉害,看见路上的村妇、田间的少女,他都是扭头直眼。可是他颇懂交情,与叶 允雄称兄唤弟,十分亲密。那个韩三却像是个什么事也不懂的一位少 爷,在马上时时掏出他那只金表,打开盒儿自己听音乐。看他们不像江 湖人,因为都没有粗暴的脾气;又不像买卖人,因为花钱不计算;更不 是读书人,因为他们不爱咬文嚼字。叶允雄虽然疑惑,但相信这二人不 能对自己存着什么坏心。
  当日,他们就赶到了泰安,先到泰山上斗母宫尼僧庙,果然谢慰臣 跟庙中的住持尼相识,原来他曾在这庙中布施过五百两银子,尼僧们 都称呼他为“谢大老爷”。他替叶允雄打听梅姑娘的下落,庙中的人全 都不知。庙中人请他们在这里宿下,并派人出去到山前山后、泰安县城 里,打听了两天,也是毫无消息。没有人晓得山的附近曾闹过强盗,也 没有人看见山中有过已摔死的或没摔死的少妇。
  叶允雄本想偷偷往那望山屯,找那顾老头儿去问问,但是他想,他  是因在那里才被飞鹰童五等人所捕,那村中说不定就有人与官方或孟  三彪等贼人通声气,万一案子重翻,这次的案子若闹出,一定比前次更  大,连累了谢慰臣也不好。所以他不敢离开庙,可是又非得离开此地, 离山东远远的不可。梅姑娘既无音信,可见是生望全无了, 一定连尸身  都被虎狼吃了。他很痛心,落了几滴泪,就向谢慰臣说:“咱们再会吧! 既然白来了一趟,在此多住也无益,我要走了!”
  谢慰臣却把他拉住,说:“老弟,你打算往哪里去?”
  叶允雄叹了口气,说:“现在我家室俱毁,哪有准地方可去?不过我 想到远远的一个地方去散散愁闷!”
  谢慰臣说:“太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什么意思,你去了倒 许愁了起来,咱们弟兄既然一见如故,不如你到我家里去。北京的市面 大,玩的地方又多。你爱热闹可以住在前门外客栈,那儿离着八大胡同 近;爱舒适可以住我家,仆人随你使唤;爱清静可以住庙,北京的大长 春庙都与我有过善缘。”
  叶允雄听了谢慰臣的话,心中很喜欢,但却又暗中思虑:京城自然 是大的,谢慰臣的宅子也必然很宽大,自己住在他家,衣食他当然能够供给,不用发愁。倘若自己隐匿三年五载,过去的事也就渐渐冷了,童 五、杨七等人也不会到北方几省来搜寻自己的下落了,可是听说镇海 蛟鲁大绅现在又在京师,如果见了面,我们岂不又是一场争斗?心中又 一阵儿忧虑。
  旁边的谢慰臣抽着他那旱烟袋,又说:“凭老弟你的武艺,到了京 师一定可以出名!”
  叶允雄忽又愤愤地想:这样畏首畏尾,我还成了什么人?鲁大绅如 在京师更好,我索性与他较量个高低。孟三彪若他到京师去了,那更是 我报仇的机会来到!于是,叶允雄就点头说:“很好!我也正想往京师一 游,不过,我的仇人众多,我到了京师,仇人也必随了去。”
  谢慰臣慨然说:“那不要紧!假若有人敢在京师找寻你,有我们哥 儿们啦,还能眼看着叫你吃亏吗?”
  叶允雄说:“这样,咱们可以分路去走,到北京再见面。我先住在客 栈里看一看,如若一月之后,没有仇人来找寻我,那时我们兄弟再多盘 桓,也许我要到你的府上去叨扰。”
  谢慰臣笑着说:“那何必?咱们先一路走,走到离京都不远的地方 再分手,各自进城也不迟。老弟你别忧虑,京都地面大, 一个人到了那 儿,就像一条鱼在大海里, 一块石头在这泰山似的,谁能认得谁呢?放 心!绝不会有什么事!”叶允雄听了这话,不由得颜色一变,谢慰臣却望 着他笑了一笑。随后,谢慰臣就又在庙中布施了几十两银子,他们三人 就离开这斗母宫,下了泰山,策马一同往北,过济南时也没有多停。
  谢慰臣此时似乎已看出来叶允雄的隐情,他为维护叶允雄起见, 竟顿然变了他的做派:沿路谨谨慎慎,绝不以财招摇,见色生事,也不  叫韩三常掏出那块金表来显摆,并且清晨便行,天黑才投店,吃饭打尖  儿也全找那荒村小镇。叶允雄对他十分感激,谢慰臣又跟他越谈越相  投,于是,在路途上二人就找了关帝庙磕了头,结为异姓兄弟。谢慰臣  居长,叶允雄居次,韩三算是他们的小兄弟,与叶允雄算是联盟之交。
  走了十余日,这天来到了天津卫,谢慰臣才向叶允雄说:“兄弟!咱 们该暂时分手了。我家里现在是住在东安门里大街,门前有一对石头狮子,有四棵树的就是。你进城先找我去也可以,不愿先找我,你可以 住在前门外云居寺长兴店,到那儿先见掌柜的陈八, 一提说我,他们一 定竭诚招待,你住上十年八年的,他们都不能跟你要钱。”
  叶允雄就说:“既然大哥在京城有熟识的店房,我还是去住店才方 便。”谢慰臣说:“好吧!好吧!那么就你先走,我们再在这儿玩一天,三 四日后,咱们在北京见面。你到长兴店里千万等着我,白天少出门。”叶 允雄点头,谢慰臣又向店家要来纸笔,他匆匆忙忙写了一封信,粘得很 严,交给叶允雄,说:“你拿这封信到北京,准保凡事有照应,长兴店是 家大店房,掌柜的陈八又非普通商人可比。”叶允雄接过信来,见封皮 上写着:“面交陈掌柜八爷升启”,下面画着个乱七八糟的押,叶允雄看 着笑了笑,虽然心中纳闷,可也未便多问。当下他就收束了自己的那个 小衣包,店家给他备好了马,他就暂别了谢慰臣和韩三,离了天津直赴 北京。
  走了一天半才到了北京,这时约在下午三四点钟。他进了永定门, 越往北走觉着大街越热闹,但景物虽佳,自己的心绪却不大好。手头现  在已分文俱无,万一谢慰臣的信要是不灵,长兴店的店门就不容自己  进去,或者,只好像秦叔宝似的当兵器卖马了!
  他向街上的人打听了一下,方才找着那云居寺,原来这是很狭窄 的一条小巷,一辆骡子车勉强可以走进来,三个人就不能并行。巷名虽 曰云居寺,可是也没看见有什么庙。叶允雄牵着马走进去,眼向两边去 望,忽然就看见路北果有一家店房,门儿不大,房子也不很多,可是极 为干净讲究,不像店房,倒似是一家宅门。墙上刷着青灰,没涂着什么 字,半间门洞,门里影壁上挂着三条木制的招牌,当中是“长兴老店”, 两边是“仕官行台”“安寓客商”。
  叶允雄尚未在门前系马,里边就已有人走出来。出来的这人,年有 四十余,身体极高极胖,穿着茧绸裤子,光着大脊梁,拿一只大毛扇扇 着脊梁,又扇着屁股,好像就是这里的大掌柜子。他斜眼一瞧见叶允 雄,就问说:“从哪儿来的?是要住店吗?这儿可没屋子啦,到别处去 吧!”叶允雄说:“我要见这里的掌柜的陈八爷。”这胖子说:“我就姓陈。”叶允雄由身边把谢慰臣的那封信掏出来,就交给了这陈八。
  这陈八先看了看这信封上的字,然后撕开一看,立时就笑了,说: “啊哈!您就是谢老爷新结拜的弟兄呀?失敬!失敬!来吧!有房子, 别人来了没房子,谢老爷的盟兄弟来了还能没有房子吗?”遂就叫了一  声,就由那柜房里出来两个伙计, 一个来接行李, 一个将叶允雄的马牵  走了,原来这店房的马圈是在附近的另一个地方。
  陈八亲自领着叶允雄往屏门去走,原来院落很深,各屋中都静悄 悄的,不像别的店房那样喧哗。陈八给叶允雄找的房子是在尽后边的 院里,是西房, 一明一暗,统共两间,屋中陈设十分款式,好像有钱人家 的客厅。叶允雄倒觉得自己这样的一个穷客人,住在这里是十分不称, 可是,这掌柜的陈八对他非常殷勤。伙计们也都一点儿不敢怠慢,给他 泡来了顶好的龙井茶,并摆上几碟点心。陈八跟他说话, 一口一声叫他 “叶二爷”。
  待了会儿,陈八出去了一次,又走进来,手中拿着几张银票,恭恭 敬敬地放在桌上,说;“谢老爷在信上开得清楚,叫给叶二爷在柜上支 用一百两银子,以后叶二爷随便在柜上支用,五百六百不要紧。”叶允 雄倒吃了一惊,心说:谢慰臣怎么这么阔,莫非这座店是他开的吗?可 是一个店房,说出五六百两银子仿佛不算一件事似的,这店可也阔得 奇怪!他只好就一 点儿不客气地将银票收下。
  陈八跟伙计都出屋去了,叶允雄坐在一把椅子上,饮茶吃点心,心 里寻思着。忽然,看见壁间挂着一幅仕女的工笔画,画上的美人娉婷婀 娜,好像梅姑娘,却又像鲁海娥。
  叶允雄在这里住了一日,被人待如上宾,简直不像是在住旅店。同  时这家店也与别家大不相同,在这里住的客人几乎没有不带着跟班、 仆人的,倒有的屋子里只有跟班,却没有老爷。在这店里住的人,说话、 叫伙计全都是十足的官派,在这里听不见像别家店房里的南腔北调、 胡闹乱唱的声音。伙计也都是规规矩矩,都穿着短蓝布衫。掌柜陈八虽  因身体硕胖,时常脱光脊梁,可是只要哪屋中的客人一叫他,叫他时总  说是“请”,他立时就先披上纺绸的肥小褂。
   叶允雄很觉着这地方可疑,他向店伙计问了问,店伙便悄声告诉 他了。原来这店非他家店房可比,这是多年的老字号。凡是外省的文武 官员,若是亲自或派人到京都来打点什么事情,活动什么门路,以至于 送礼、纳贿,多半住在他这店里,第一是地点干净、排场,而且僻静;第 二,这店房就如同是个银号,几千几万的银子都能随时周转,并且掌柜 陈八认识太监、御使和朝中显官,即使毫无门路的人,只要有钱,只要 住在他这店里,只要求他,他就可以做个拉纤的人。
  叶允雄听了之后,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是更为惊异,因为想 不到谢慰臣他竟认识这种地方,自己一个江湖人,才脱重罪的人,竟会 能住在这里。住在这儿若不出门,当然是十分稳当,童五、杨七他们就 是来到京都,也不会由这里拿人。只是自己这一身衣服是太不称了,比 店伙都不如,可住这么讲究的店,这么讲究的房屋,叫别人看见了岂不 是形迹可疑?
  同时自己手中又有这一百两银票,所以他次日就出去了,找了家 衣庄,按照自己的身躯从上到下置买了两身讲究、阔绰的衣帽袜履。回  来,又叫店伙从外面叫来了个剃头匠,给他刮了脸,打好了辫子。他换  上新衣,对着室内的穿衣镜,照着看了一看,自己又变成了一位翩翩美  少年,像是官员,也像是新郎。他不禁又想起了梅姑娘和鲁海娥,觉得  那两个女子都对自己不错,但自己对她们却是有始无终,心中一感慨, 不由就又长叹起来。
  在此住了三天,这日午饭才用毕,谢慰臣就来了。谢慰臣今天穿得 更阔,并随身带着个年轻的仆人,仆人都穿的是夏布大褂、青纱坎肩。 谢慰臣满面笑容,说:“我们是昨天才回来,因为太累了,当时我没来看 你,但这里陈掌柜到我家去见了我,我知道你在这儿住得很好。”说到 这里,他扭头看了看壁上挂的那美人,就说:“你不要心忧,这画里娟蝉 难道还不能给你解愁吗?今晚我叫车来接你,你到我们家里见见你的 嫂子跟你的侄子、侄女们。你放心在这儿住着,白天出去游逛也不要 紧。”叶允雄点头,并露出感谢之意。谢慰臣像是很匆忙,坐着谈了一会 儿他就走了。叶允雄独自在屋中无事,想了一会儿梅姑娘和鲁海娥,叹息了一阵儿,他就睡午觉。不想一觉就睡到了晚间,被本店的伙计把他 叫醒,说是“谢老爷派车来接,请您这就到他府上去吃晚饭。”
  叶允雄赶紧就起来净面、换衣服,随后出门一看,谢慰臣派来接自 己的是一辆簇新的大鞍车,叶允雄就上了车。车离开这狭小的胡同,在  夕阳影里,晚风之下,穿越过繁盛的大街就进了城,迤逦地走到了东安 门内谢慰臣的家门前。叶允雄一看,他就惊讶了,原来谢家门前是有森  森的古槐,巨大对峙着的石狮,桩上拴着马,朱门里伺候着许多仆人, 大门上有两三方称功颂德的匾额,分明是一个世勋的府第。怪不得谢  慰臣那样的有钱,他原来不是个俗等人。
  当时,仆人们将叶允雄请到了里面。谢慰臣早顺着游廊走来,含笑 着迎接,把叶允雄请到一座华丽客厅之内,这里已摆着一桌丰盛的筵 席,有几个艳丽华贵的美丽婢妾在伺候。叶允雄如走入了迷楼,不知是 怎么一回事,谢慰臣却笑着,拿手中的折扇轻轻敲着他的肩头,说:“老 弟!对不起,在路上时我没有告诉你真话。我不是别人,我实在是世袭 的国公,我的父亲还是现今当朝的显要。”
  叶允雄听谢慰臣自道出来身份,他倒不禁吃了一惊,心说:谢慰臣  他这样与我结交, 一定是要叫我为他所用吧?当下就作惊讶之状,说: “大哥你何不早说?我一个俗等人,怎能与你有公爷身份的人称兄唤弟呢?”
  谢慰臣笑着说:“我就怕的是这样想,所以没结盟之前我不能对你  说实话。我晓得你们江湖豪杰的脾气,都是最不愿与世家贵胄接近。 好,我现在总算自招了,请你恕罪,咱们抛开身份的贵贱,专讲道义, 来!请坐下,喝几杯酒吧!”
  他倒不太客套,就指着下首的座位让叶允雄坐下,便让侍姬斟酒。 当时,三四个穿着艳丽的侍姬,钗光鬓影,环佩叮当,绕着桌子侍酒。叶  允雄却不敢正眼去看,只觉得有一个穿红衣裳的,永远在自己的身畔  站着,离得很近,由衣间一阵阵散出麝香,并且时时伸着皓洁的手腕, 纤指执壶,勤勤地为他斟酒,就见指上戴着翠戒指,腕上戴着金镯。
  叶允雄略略用眼睛向这几个侍姬扫了一过,他觉得这女子最为俏  丽,是细眉秀目,略微有点儿水蛇腰。叶允雄不禁有些不高兴,就说:
   “大哥,咱们原是盟兄弟,而且相识于江湖,大哥是个豪爽人,兄弟我也 最喜洒脱,咱们且屏去这几位姑娘,来一番欢谈畅饮如何?”
  谢慰臣说:“不要紧,这几个人是专为我宴客时侍酒的,并非我屋 里的私人。我走了这几个月,昨天回来,你嫂子就病了,所以我很烦闷, 才请你来。咱们两人畅谈一下,你不要拘泥,你先宽宽衣!”那红衣侍姬  也笑着说:“请叶老爷宽宽衣。”叶允雄摇头,说:“不!我不觉热!”又向  谢慰臣说:“大哥你若不屏去这几位姑娘,我真觉拘束,酒也不能畅饮。”
  谢慰臣面上却露出为难的样子,说:“你要叫她们走开,那显见是 她们侍候得不好了,她们一定都很难过,女子们的心都是狭窄的。兄弟 你遨游江湖,一定不拘小节,古来英雄与美人并称,哪有英雄一定叫我 把美人赶走的呢?”说毕自己哈哈大笑,但见叶允雄却叹了口气。
  谢慰臣说:“兄弟你饮酒吧!不要叹气,‘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  曾到九泉’。李太白又说‘人生有酒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兄弟你 说是吧?人生有忧,须善自解,魏武一世英雄,在三国群雄争较之际,尚  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何况你我?兄弟你就不用说了,我也  知道,弟妹在泰山中遇难,你至今时刻思悼。刚才你叹气也是为了这  事,你令我屏去侍婢,也是表明你自夫人死后,再不近女色之意。但是  你却不想,这是徒然自苦,与死者……何况未必是死了,又有什么益处  呢?我劝你千万不要这样,先想开些,先尽兴取乐。过两天我就派人去  往山东,不但在泰山一带,在山东全省都打听,谅必可以知道弟妹的存  亡确息。还有,兄弟的那几个仇人,请一半天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我自有办法。咱们也不是要以权势压人,只是他们既然勾结强盗陷害  了弟妹,当然应当捉来重办。这些事都要慢慢办,你先别急别烦,你应  当学我。你看我虽然是世家子弟,衣食富足,而且终日清闲无事,但我  也有美中不足之处。我也有一件事,比你的事还值得伤心!”
  叶允雄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谢慰臣却笑着说:“不要再说这些了, 咱们且饮酒吧!”说着就高高举起来酒杯,满满饮了一杯酒,叶允雄只得 也随着他饮酒。一件一件的菜端上来,全是由侍姬们手递,那红衣的女子 更永远站在叶允雄的身边,酒杯才干,她就给满上。同时又加上有谢慰臣在旁相劝,他就不得不喝。一连饮了四五杯,渐渐觉得耳烧脸热。
  此时,谢慰臣又在旁与他闲谈,说那在路上同行的韩老三,本是京 城有名的韩三少爷,家中也非常有钱。又说:“你别看不起长兴店的掌 柜陈八,那么胖,他也是个练家子,走江湖出身,绿林豪客也全都久仰 他的大名。不然他那店中住的都是些个贵客,无论什么官儿,只要是来 京活动差使,谁能不带来些贵重礼物?绿林中人都耳风长,沿途就许跟 了来觊觎,可是只要住在他的店里,便绝保无事!”
  叶允雄听说那长兴店的掌柜陈八也是绿林出身,他不由得一阵诧  异。又听谢慰臣说:“京城著名的镖头多半是我的熟人,各府宅的教拳  师傅也多半与我相识。一到了年节,他们都要来给我请安,你在京住长  了,我一定都给你介绍。只是薛中堂家里有个护院的人,叫金镖焦泰, 那人却瞧不起我,我也不跟他一般见识,我看他的武艺也比兄弟你差  得多了。我这个人的武艺虽然平常,可是眼眶最高,也最锐利,平常的 武艺我绝看不起。二十年来我所见到的,拳法以老拳师刘岳最高,飞镖  和跳跃的功夫当然以焦泰为最,硬功夫第一是胖陈八。我们两人的结  交便因我佩服他那身功夫,你回到店里先别提说,留心细看就知道了。 枪法第一是赛子龙徐杰,若说短刀,不客气,得数老弟你第一了。只是  侠女我还没见过。赛子龙徐杰有个女儿徐飞燕,武艺不差,模样可只能  说是中姿。我听说东海有个粉鳞小蛟龙鲁海娥,水陆皆通,才貌双绝, 并且性格极为风骚,将来我非得要见一见她不可!”
  叶允雄听了这话,不由神色一变,但已经说过自己的妻子是梅姑 娘,就不便再说鲁海娥也是自己的妻。他当时没表示什么,心中却十分 难受,想自己并不是没有艳福,梅姑娘和鲁海娥都待自己不错,只是自 己的命运不佳,以致一对美人都离开了自己。如今这些庸脂俗粉围绕 着我,又安能释开我的愁怀?他不禁又长叹了一声。
  谢慰臣却说:“不要难过,再来一杯!你现在既到了北京,一切事我  就能替你想办法。你用钱不必说了,用多少你自管向陈八去支,他绝不  能驳你的面,长兴店跟我开的一样。你若寂寞,天天可以到我这里来, 或是我去找你。将来我再给你想个办法,找条门路。总而言之,男儿生在世上,应当做番事业,光宗耀祖,荫子封妻,漂泊江湖终非久计。我说 的这话,你以为怎样?我认识一家王府,那里的王爷早就想找一名精通 武艺的侍卫,曾托过我荐人,我想唯有兄弟你才称职。”
  
  第六回 灯阑酒醒艳姬娇啼 枪影刀光英名大噪
  
  叶允雄听说他要为自己找出身,心中倒很喜欢,就点头说:“实在 我也厌倦江湖了!刚才大哥曾谬赞兄弟的短刀使得好,但短刀我实在 没有怎么专心练过,我学的是长枪,从师学过三年,后来自己在一座山 上刻苦练习了半年多。不是我自骄,若凭我的枪法,三五十个人也不是 我的对手,在疆场若凭枪马博个功名,我自信还易做到。”
  谢慰臣笑着说:“原来兄弟你的枪法还顶好?我真不知道。要说短 刀,不过为携带便利,走江湖可以,但却不能登大雅之堂,得不到高人 的赏识。兄弟,你现在醉了没有?我家里有枪,还是先祖从征时用的,杆 子轻而长,枪尖锐利,绝非旁的兵器可比。我可以拿出来,兄弟你就在 这厅中施展几手儿,叫我开开眼如何?”
  此时,叶允雄已有些醉意,刚才听谢慰臣夸赞赛子龙徐杰的枪法 第一,他就有些不服,如今听说谢家有一杆好枪,他本来已有许多日双 手没摸着枪杆子,就愈为技痒。看了看客厅的当中还宽敞,足以舞得开 一套枪法,遂就奋然站起,说:“好!大哥命人取枪来吧!”
  当下谢慰臣也大喜,他就站起身来,命一个侍姬叫人去抬枪。当时 几个侍姬纷纷地挪椅子、抬桌子,个个笑着,累得都娇喘。那红衣的女 子并且服侍叶允雄宽去了长衣,露出他一身阔绰、漂亮的绸裤褂,他就 挽了挽袖头。少时,进来两个男仆,在厅中添挂了几盏明灯。两个侍姬抬进一杆枪来,叶允雄走过去就绰在手里,先颤动了一下,红丝穗子乱 颤。侍姬们都如流莺彩燕,分散在远远之处,都一半害怕一半好奇,可 又暗中说着话、努着嘴、笑着,尤其那穿红衣裳的侍姬,把两只清丽的 眼睛不住地向叶允雄来掠动。
  银灯生辉,翠屏焕彩,叶允雄手振、足起、身转,只见枪尖如梨花乱 落,他就走了一趟枪法。因为怕碰着上面悬的灯和围屏等东西,所以他 还不能将通身的武艺展开,但已使侍姬们一个挤着一个退缩到了墙 角,个个都觉得眼乱了,而谢慰臣也不禁拍掌叫绝。
  练完之后,叶允雄的面色不变,谢慰臣又请他落座饮酒。此时,他  心中极为痛快,又想起自己精研枪法,当初原为是与鲁海娥重较雌雄, 后来不料她没跟我较量就嫁了我,以致我枪法无用。如今既来到了北  京,凡事又都有谢慰臣照应,我倒要出出名气,以长枪压倒京师。于是  他笑着,对座的谢慰臣越夸赞他,他越是高兴,旁边的侍姬一杯一杯为  他斟酒,他也尽兴地喝。
  又饮了三四杯酒之后,他忽然一抬眼,见身旁侍酒的原来不是那 个红衣侍姬,另换了一个,模样没那个长得好看,是个身穿紫衣的。他 的目光向所有的几个侍姬环视了一遭,竟没有那红衣的影子,心中倒 有点儿纳闷,心说:是我醉得眼花了,还是那女子不耐烦为我斟酒,走 了呢?他不由吟道:“风吹柳店满村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谢慰臣笑道:“兄弟你的诗文也好,我真钦佩!”叶允雄说:“我不仅 多年行走江湖,我还在一个山村里做过些日塾师。”谢慰臣笑道:“我还 不知,原来你不仅是一位江湖侠客、神枪将军,还是一位饱学的老夫子 哩。”因此二人就又谈起诗文来,原来叶允雄比谢慰臣还读的书多,谢 慰臣不过把几首唐诗背诵得很熟罢了。
  二人且饮且谈,叶允雄不觉得就大醉了,眼前昏花,口中也不知说 出来些什么话,耳边听见谢慰臣的声音,又听有女子说话,仿佛梅姑娘 或鲁海娥在说话似的。又觉得有人来搀扶他,过了会儿又觉得自己是 在车里,被车颤动得很难受。他要嚷叫,也不知是嚷叫出来了没有,背 后垫着个很软的东西,好像是个人。又过了许多时,却又像是不在车里,又有人来扶他,大概是走了几步,他的身子就平躺在一个地方,很  舒服。但忽然觉得胸前一紧,有物自喉间呕出,并有人用力来架着他, 他连气儿地呕吐,呕吐完了,觉着心里才舒服了,就倒身睡去。
  昏昏沉沉地过了也不知有多时,他忽然醒了,觉得身边有人,灯还  未灭。他一睁眼,见床前坐着的原是一个红衣女子。叶允雄不禁吃了一  惊,急忙坐起身来,一看在床头坐着的女子,芳颜正对着他,带着些羞 涩之态,正是今天侍酒的那个侍姬,身上犹穿着那件华丽的红衣裳,云  鬓低垂,被黯淡的灯光照着愈为娇美。可是这间屋,这张床,正是长兴  店自己的客舍。遥听更鼓已敲了四下,天快亮了,他不由得更是诧异, 就急忙问说:“怎么回事?我谢大哥弄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红衣女子扭捏着说:“您醉了,大爷派车送您回来,也叫我随了来   伺候您!”叶允雄皱着眉,问说:“那么,他没说叫你什么时候回去吗?” 红衣女子突然脸红了,头愈发往下低,用很细很低的声音说:“我们爷  的意思是,永远叫我在这儿伺候您啦!我的随身东西也都带来了。”
  叶允雄一看,果见床下放着一只不大的木箱子,还有两只包袱,一  个梳头匣。叶允雄就一翻身下了床,一看自己是光着袜底,两只鞋不知  什么时候被人脱去了,小褂的前胸湿了一大片,屋中还弥漫着酒臭气。 叶允雄就知道刚才自己必是大吐了一回,看地下虽然很湿,倒还没有  什么,大概吐的那些东西都被这女子扫除清了,心中很是感谢。又见女  子不住拿衣袖拭眼泪,叶允雄就又到床上坐下,说:“这可没有法子!我  是个已经娶妻的人,我又不能纳妾,而且我今天在这里,明天又许往别  处去,哪能净带着你呢?今天你在这儿坐一夜,明天你快回去吧!”
  红衣女子站起身来,以袖掩面,悲泣着说:“我明天怎能回去呢?只 伺候叶大爷一夜,就打发我回去,显见得是我伺候得不好!”叶允雄说: “不要紧!明天早晨我可以用车把你送回,你不用说一句话,我全替你  说,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们大爷呢!”女子的哭声更惨,说:“可是,我回 去有什么脸面呢?别人还不得笑话死我吗?”
  叶允雄倒不由有些为难了,说:“这……”又愤然说:“无论怎么样, 你必须回去,我这儿绝不能要你!”心里又想:谢慰臣他这样地笼络我,是怀着什么用意呢?
  叶允雄愤愤的,恨不得立刻就去找谢慰臣质问,红衣女子在旁又 悲泣得十分可怜,叶允雄叹了口气,就说:“我不瞒你,我是个无处立足 的人,今天我是你们大爷的盟兄弟,明天就不晓得怎样。我本先后娶了 两个妻子,一个是被我的仇人给谋害了,一个是被我给抛弃了,你若想 跟着我,还能够有好结果吗?你放心,明天我送你回去,无论是谁也不 能说你笑你,你就不要哭了!”说毕话,他不管女子怎么样,就躺在床上 睡 去 。
  又睡了一个觉,天色就亮了,女子已换了一件雪青色的衣裳,是愈 为娇艳,叶允雄不由心里就一动。又见女子打开了镜奁,对镜梳挽她的 云髻,镜中的她,两眼发红,可知她昨天哭得很厉害,还是一夜也没睡 眠。叶允雄就问说:“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女子说:“我叫绛雪,姓 秦。”叶允雄又问:“你家中没有人了吗?”绛雪说:“有人,就住在北京, 家里现在开着豆腐坊。"
  叶允雄说:“既然开豆腐坊,想也不至于养活不起你,为什么你还 要在谢府做丫鬟呢?”绛雪低头垂泪,说:“是自幼卖的,卖了我之后,我 父亲才有了本钱做豆腐。现在虽说买卖好了,可是也没有许多钱来赎 我,再说……”叶允雄立时就问:“再说什么?莫非你在谢府中荣华惯 了,回家也受不了那苦吗?”绛云摇头说:“不是。”叶允雄又问说:“谢大 爷把你送给了我,卖身字契他们还拿着吗?”绛云说:“他们已给了我, 叫我交给叶老爷。”叶允雄点点头,又问说:“你家在哪里住?”绛云不由 一怔,说:“我家就住在这南边儿牛角胡同。”叶允雄点头,说:“好!你快 些梳头,梳完了头把那张卖身字契拿出来给我。”绛云答应了,叶允雄 就转身出了屋。
  他一直到了柜房,屋中只有一个管账先生,两个伙计,一见叶允雄  进来,一齐起立,躬身称呼:“叶老爷!”叶允雄向两个伙计吩咐说:“出  去雇一辆车来!”一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叶允雄就问:“陈掌柜   呢?”管账先生代答道:“八爷他出去啦,他向来是天没亮就出去溜达。”
  叶允雄笑着说:“你们掌柜的可起得真早!”管账先生说:“他是因为自觉得太胖了,有点儿害怕,所以每天要到南城根儿宽敞的地方去 溜达。”叶允雄说:“他一定是到那里去练功夫。”说着用眼向屋中各处 扫一扫,见并没有什么兵刃,只是一张床下放着个铁秤锤。这个秤锤很 大,足有五六十斤重,拴着一条大锁链,叶允雄看着就很为注意。
  因为不愿回屋去,便在这里跟管账的先生闲谈,他就询问那胖陈 八的事情。原来陈八是孤身一人,生平没娶过妻,虽然有钱,可也从不 嫖赌,他是湖北谷城县的人。叶允雄一听说陈八是谷城县的人,他就不 禁有些惊疑,因为知道那地方就靠近着武当山,自己走绿林中时,曾在 那一带做过许多现时对之颇为忏悔的事,假若陈八要知道了自己的底 细,那可怎么好?当下他发了半天怔。
  那伙计把车雇来了,叶允雄遂回到里院房内,见绛云已梳洗完毕, 脸上擦的脂粉很娇艳,双眉带颦,配上她那微弯的水蛇腰,愈像是个病  美人。她那戴着翠戒金镯的双手捧着她的卖身契纸,交给了叶允雄,叶  允雄看了看,知道绛云是自九岁时卖给谢府,身价仅仅二十两。当下, 叶允雄就把这张契纸撕得粉碎,绛云吓得颜色惨变,战战兢兢地说不  出一句话来。叶允雄就取出四十两银子来,说:“谢老爷既是将你送给  了我,我就可以打发你走,这四十两银子给你,省得你回家不能立时受  苦。回家之后,即速叫你父母找人家把你嫁了,身契已毁,你还不放心  吗?我已叫人给你雇了车,快走!快走!回家见你的父母去吧!”
  绛云一听,她又不禁双泪下落,感动得更说不出来一句话,她双腿 要下跪,叶允雄连连摆手,急忙走出房去,叫伙计来帮忙抬绛云的那只 箱子,送绛云上车。绛云出屋走到院中,又要向叶允雄叩谢,叶允雄却 又躲避开了。他躲到了柜房,少时就见绛云走了,他心中暗暗感叹。倒 并不是对绛云有什么恋恋,却是觉得如今仗义遣走了一个女子,才稍 稍地弥补了过去自己对于女子的罪愆。
  绛云才走了不多的时间,谢慰臣就遣仆人送来了一封信,另外还 有一个喜封,内中大概是银票。叶允雄就叫来人先别走,他把信拆开, 见谢慰臣写的大意就是:
  知我弟客怀寂寥寡欢,深为悬念。小婢绛云本为事家母之人,年甫二九,姿容品德,在舍下侍婢中称最,而敏慧尤为解人。用以赠我弟为 妾,银枪白马,应有傅粉女子相随,况我弟正在坎坷不遇之时,更宜有 佳人为伴,庶免闲愁,而增英雄本色。附以菲仪,聊代鸣贺,既望哂收!
  叶允雄立时取纸笔作复,除陈述遣走绛云之事,及自己的意思,并 且说:“我已代大哥做此义举,全人骨肉矣。”写毕,封好了,就叫来人连 喜封带回去。
  他独自在屋中待着,心中非常地愁闷、急躁,现在与他相伴的倒只 剩了画上的那个美人。他本意是在此匿居避难,但如今觉得这生活实 在不能忍耐,因为这不像是在白石村,白石村的风景好,有山有海,还 有梅姑娘。又不像在山神庙,那时自己是专心练枪,毫无闲情。更不能 与在梁山泊相比,在梁山泊自己是养伤,是避眉睫的大祸,并且有新婚 的鲁海娥,如今却什么都没有,这院子里连枪全不能练。
  正在如此想着,忽见房门一开,走进来胖大的陈八,就好像是走进 来一头大象。叶允雄笑着说声“陈掌柜!”陈八却伸着像个肉球儿似的 大拇指,赞美着说:“叶老爷!真不愧你是侠义英雄!刚才做的事,对!谢 老爷他什么都好,就是不但他自己见了女人就迷,他还常拖朋友也下 水。像叶老爷你,这才是真正的好汉子、铁罗汉,听说你老爷昨晚在谢 府大耍花枪,我真恨我没得去看看!"
  叶允雄笑着说:“陈八爷,我还没领教你的武艺呢?”陈八笑着说: “你别听谢老爷他瞎说,我哪会什么武艺?”叶允雄微笑着,却蓦然用手  向他一推。
  叶允雄出其不意地将陈八这一推,陈八“咕咚”一声就坐在地下 了。这若按普通人来说,不过是叶允雄的恶作剧,但陈八是个有名的练 功夫的人,练功夫的人是应当时时防卫己身,若是一下被人推倒了,那 还谈什么功夫?所以陈八坐下并没有发出惊叫,他的身子虽然肥胖,但 一翻身就起来了,倒显得十分轻捷。
  叶允雄赶紧后退一步,就见陈八的面色一阵发紫,伸手向叶允雄 就抓。叶允雄一闪身,轻如飞燕掠云,就从陈八的臂下跑到一边,双手 做出了拳式。陈八却又笑了,说:“叶老爷,你摔得我这一下真不轻!都是你误信了谢老爷的话,其实我哪里会武艺?我的武艺只是……”他把  脚一跺,“咚”的一声,他穿的是布鞋,他的脚又大又臃肿,但他这一脚, 地下铺的二寸厚的一块方砖立时粉碎,叶允雄不禁吓了一跳。陈八又  拉过一把很结实的榆木椅子,他用右手的中指向椅座上戳,立时就给 戳穿了一个洞,叶允雄的颜色又一变。陈八却笑着说:“我就会这一点  儿把戏,这算什么?拿它卖艺也不能挣来饭。叶老爷你千万别听信谢老  爷的话,咱们都有交情,别拿着我开玩笑。刚才那一下,也幸亏是我,要  换个别的胖子一定中风了。”说着,咧着嘴笑了笑,就转身出屋。
  当他转身之际,身子是微侧着,脚步斜着走出去,可见他是防备得 很紧,唯恐叶允雄再自背后袭来。他出屋之后,脚步所踏过的几块方砖 也都裂了缝。叶允雄平生还没见过有这样功夫的人,他手脚的功夫如 此,拳术、兵器当更高妙。叶允雄不禁后悔自己太鲁莽了,得罪了这样 的一个人,他又是掌柜子,自己如何能再在这里安居呢?他今天吃了一 下摔,他心里还能够痛快吗?能够不思报复吗?因此,不禁后悔,而且有 些凛惧。
  当日,他就没再见着陈八,他本想见陈八去解释解释,可又被自尊 的心理拦住了自己。晚间,谢慰臣来了,对于叶允雄遣走绛云之事,他 也说:“你办得对!我也是觉得那女子不错,而且是家母平日所喜爱的 人,我才想叫她来伺候你,别人还不配伺候你呢!你把她打发走了,很 对,真算是你替我做了一件义事。”关于早晨陈八与叶允雄所发生之 事,他并没有提,仿佛他并不知道似的。
  他要邀叶允雄出去吃花酒,叶允雄却摇头,并笑着说:“有女人的  场合,请大哥千万别来找我。”谢慰臣却拍着叶允雄的肩膀,笑说:“我   看你一定是打算要当和尚了?”叶允雄点头,说:“真的!我今天已起了  道号,叫作悟尘,此后将弃原姓名不用,大约不久,我就要削发出家!” 谢慰臣笑着说:“算了吧!你又悟了什么尘呢?咱们先找个地方去吃饭,  出去下个馆子,有酒无花,你以为如何?”叶允雄点头,说:“很好!”当下   便另换了一件长衫,随谢慰臣出门。走过柜房之时,他还隔着玻璃特意   往里看了一眼,见陈八也没在柜房,叶允雄倒很疑惑。坐着谢慰臣的车,就到了右边一家很大的饭庄,字号是叫“悦宾 楼”。到门首才一下车,就见有四个土棍地痞样子的人,站在车的附近, 不住用眼向他来瞪,谢慰臣也看见了。进了饭庄,这里的伙计殷勤招 待,上了楼,入了雅座,宽衣,谢慰臣坐下来扇着扇子,就探着头悄声 说:“兄弟你得罪了谁?为什么刚才有几个人跟着咱们的车呢?那几个 都是市井无赖,谁要跟谁过不去,就可以拿钱买出来他们,他们就能跟 这人找事,向来他们是明枪暗箭都会使。兄弟,大概是你那几个仇人已 追你来了。不要怕!待会儿吃完饭,还用车把你送回去,他们还不敢对 我怎么样。这几天你千万少出门,住在陈八的店里,绝保什么事也没 有,出来那可就难说了。兄弟你虽然武艺高强,可是北京地方情形你不 熟,你来到这里,一般人目你为‘怯八邑’,就是北京人对外来人的一种 轻蔑的称呼,即使你不得罪人,别人也要来欺负你。”叶允雄听了,却不 禁微微地冷笑。
  谢慰臣见叶允雄只是冷笑,对这事毫不在意,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了,就放开了怀呼酒点菜,持杯畅饮。可是他只是一个人欢乐,叶允雄  仍然是抑郁不欢,弄得他也不能太高兴了。于是,二人只能慢慢地吃  菜、饮酒、谈闲话,说说北京城的一些事情。谢慰臣就说:“现在京城的  金镖焦泰,此人是第一个土棍,持着薛中堂的势力到处横行,时常强占  良家妇女。此人虽不过是薛家的一个教拳师傅,但因他有一身飞檐走  壁的武艺,无论是谁得罪了薛中堂或得罪了他,三天之内,家中必要发  生异怪之事,不是留刀恫吓,就是太太、侍妾们失去了什么重要东西, 明知是他所为,可又不能奈何他!”
  叶允雄就问说:“为什么不能奈何他呢?”
  谢慰臣说:“这就是因为他有靠山!薛中堂是如今的显要,家父的 权势全敌不过他,有一些事都得听他的意见。他家中不但养着金镖焦 泰,还养着许多拳师和护院,那全都是他的打手。他依仗这班打手,欺 凌许多位公侯,压倒同僚,独居显要,并且他虽然年老可极为好色,宅 中有姬妾十余人,若闻知谁家某巷中有标致的女子,他还必要设法弄 到他的宅中。这女子的家中虽然气愤,但也没办法,也不敢去声诉,否则金镖焦泰那些人,便能当时给这家里人一个脸色看看!”叶允雄听 了,声色不动,只漠然地点了点头。
  谢慰臣长叹一声,说:“不瞒兄弟说,我在北京虽然颇有名气,朋友  也很多,说到财势我也不是没有,而且是不小,但我竟惹不起一个金镖  焦泰。真的,假若现在我说他一句坏话,被他听见了,到晚间我就许失  首。所以我刚才也劝你,在北京不可以自负,譬如现在门外那几个土  痞,那不要紧,他们不敢对你怎样,可是万一金镖焦泰要找寻找寻你,  我只有叫你悄悄离开北京,没有别的办法,因为金镖焦泰是薛中堂的  爪牙,把薛中堂譬作虎,他们就是虎爪、虎牙,谁触之谁就非伤既死!” 叶允雄听了,却不由又微微冷笑了一声。
  叶允雄如今才明白,谢慰臣与自己结交,不为别事,就为的是使自 己对付这金镖焦泰。京城中不乏会武艺之人,谢慰臣且与陈八至厚,陈 八的硬功夫也是江湖罕见,但却不敢惹那金镖焦泰,可见此人的武艺 一定有特长之点,特别的精绝,说不定也是出身于江洋大盗。自己对这 焦泰倒不是畏惧,只是想谢慰臣对自己的交情全都是虚伪的,磕头结 盟,助金,赠妾,全是要收买我,使我为他所用,这真叫人生气,令人灰 心。昨天所说要为我谋事,荐到某府中当侍卫的话,那一定更是虚伪 了。我在北京也必不能久居,久居必有大祸,好了,我索性做出几件事, 叫他们看看吧!
  当下,叶允雄就丝毫不露出声色,他只保持着冷静的态度,由着谢 慰臣去说。谢慰臣越说越烦恼,越说话越明显,他已隐隐露出意思,是 叫叶允雄为他翦除了那金镖焦泰以为他出气。但叶允雄却对此事总做 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只冷笑着,并不自告奋勇,谢慰臣的谈话也就只得 转到另一个题目上去了。
  谈了多时,窗外的天色已黑。肴核将尽,酒冷饭凉,雅座里早已点 上了灯,谢慰臣这才命人传出话去套车。待了会儿,谢慰臣叫柜上记上 账,由掌柜恭谨相送,他们才下了楼。走出这饭庄,谢慰臣就向四下看 了看,见刚才那几个流氓倒是已然走了,他就说:“兄弟,我送你回去吧?”
  叶允雄却笑着说:“何必还送我?长兴店离这里又不远,我慢慢走着就回去了。今天大哥你的酒可喝了不少,你赶快回府歇息去吧,天不  早了,小心城门关了!”谢慰臣笑着说:“城门倒是不能关,门上的人我  都认识,关了他们也得给我开,只是兄弟你可……“”叶允雄摇头,说: “不要紧,我来京才几日,没得罪过人,不会有人暗算我。大哥放心!咱  们明天见吧!”谢慰臣拱手,说:“好!明天见!明天再见!”他上了车, 叶允雄独自走去。
  此时,天已黑,街头更锣敲了两下,除了商店门缝里还透出点儿亮 儿,就再没有灯光,行人也极为稀少。他转进了一条胡同走着,这条胡 同叫作“粮食店”,因为有几家饭馆在这里,所以人还比较多。叶允雄提 步向前走着,虽然不回头,眼也不向两旁去看,但他自己时时在防御 着。又走了一截路,他已觉出身后有人跟随,他倒愈走得慢,及至眼前 快要到云居寺那条胡同了,忽然见身后有两个人分别自左右扑上他 来,每人揪住他的一只胳膊,同时两个人的脚一齐来别他的腿,想要将 他仰面绊倒。但叶允雄的双手一分,哪容别人将他的胳膊揪住?同时他 一翻身,“咚”的一拳就把左边的人打倒了,右边的人抬腿来踢他,他闪 开了,斜进步一脚,反把这人踹得坐在地下。
  他赶紧掖起了长衣裳,但身后已有另外两个人舞梢子棍向他打  来。他一翻手,梢子棍夺过来反打到那人的头上,那人疼得“哎呀”一  声,右侧却又有钢刀削来,叶允雄斜飞一脚,正踢在那人的腕子上,钢  刀“当啷”落地。叶允雄舞动了梢子棍“吧吧”乱打,不是打在这人的头  上,就是打在那人的腰上,棍不虚发,打得四个地痞“哎哟哎哟”乱叫, 一齐撒腿跑了。
  叶允雄冷笑着, 一声也没骂, 一步也不去追,他就把梢子棍收在 了袖口里。这梢子棍是一截长木棍, 一截短木棍,中间有短短的铁链 连着,统共长不到三尺。叶允雄就半截藏在袖口中,半截露在外面,用 手捏住那一截铁链,使它不至发出声来,他就走进了云居寺,此时他 更谨慎。
  巷中比街上还昏黑,长兴店门口也没有一盏灯。来到门前,见双门 虚掩,一推就开了。叶允雄隔着玻璃向柜房里看了看,见里边灯光很亮,有几个人在那里谈天,却没看见陈八。叶允雄有些疑惑,心说:怎么 了?莫非陈八在早晨被我打了之后,他就一怒走了吗?心中这样想着, 走进里院,就到房前去开门,开了门自己且不进去,先退身,叫道:“伙 计!伙计!拿灯来!”连叫了几声并无店伙答应,他就微微冷笑直走入 屋里。
  叶允雄早已料到了,这么黑的屋子若是藏着个人,自己实在不能 晓得,现在叫了几声,伙计不来,更为可疑。他暗中露出来梢子棍蓦然 进屋,不料当时就被黑暗中藏着的一个人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人的手 力极大,叶允雄觉着右肩疼痛难忍,对方并且“嘿嘿”地笑着,是陈八的 声音。叶允雄却将臂一抡,梢子棍飞起,陈八没有想到叶允雄手里有家 伙,只听“吧”的一声,这一棍正打在他的脸上,他虽没有出声,可是手 却撒开了。叶允雄乘势一拳,又擂在陈八的肚子上,陈八的身子却丝毫 没有移动。叶允雄赶紧退身,果然陈八才把痛忍过去,就一脚踢来,叶 允雄早闪开了。陈八又要来夺叶允雄的梢子棍,叶允雄却把梢子棍紧 抖,使陈八抓不着。
  但是忽然棍子无意之中触到了陈八的手上,只听“喀嚓”一声,棍 子竟折断了,同时陈八又一脚踹去,竟把叶允雄踹出了屋,但叶允雄一 挺腰,没有倒下。陈八扑出屋来,叶允雄也跃步向前,展开拳法,陈八以 拳脚相迎,四五个照面,叶允雄又擂了陈八一拳,但无济于事,陈八的 身子太结实了。
  此时,别的屋里就有客人惊问说:“什么事呀?”陈八赶紧飞身上了 房。他的身子虽然胖,但上房却很利便,如同一只大母鸡似的就飞上去 了。叶允雄便也撩衣蹿上房去,向着陈八的肚子蓦踢一脚,陈八赶紧立 住脚,却不料他脚下一用力,反倒坏了,他竟把房瓦踏碎了许多块,身 子竟失了重心,由房上飘了下来,“咕咚”一声巨响。此时客人屋中已有 的开了门,拿出了灯,陈八赶紧爬起来往前院跑去。
  叶允雄在屋顶上蹲伏了半天,等着下面的几个客人惊慌着乱嚷了 一阵儿,叫来伙计问了半天,然后客人又回到屋中去了,伙计也往前院 去了,叶允雄这才轻轻下了房。进了屋,摸着火点上了灯,却见桌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插着一张纸,上面仅写着两个大字,是“滚走!” 叶允雄不由又冷笑,晓得刚才确是陈八所为,他就把刀拔起,字帖也撕了。
  叶允雄宽去了长衣,这才大声地喊叫伙计,叫了半天,才有一个伙 计跑了来,进屋就笑着说:“叶老爷回来啦?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您 自己点上的灯呀?怎么不叫我们呀?”叶允雄哼哼一笑,伙计吓得身上 有点儿哆嗦,叶允雄就说:“请你们掌柜的来!我要跟他说几句话。”店 伙的神色愈变为惊慌,说:“我们八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 一天也没回 来。他到西山看个朋友去了,大概得两三天才能回来呢!”叶允雄说: “没有什么事,他自己能知道。”
  店伙翻眼瞧了瞧叶允雄,说:“刚才您跟谢老爷走后,就有个人来 拜访您,是广泰发镖店的大镖头徐杰徐四爷,他外号叫赛子龙。”叶允 雄一听,不由得发怔,说:“我不认识他!”伙计说:“他说他可是久仰您! 他来没拜访着您,他请您明天早晨到他的镖店里去。”叶允雄问说:“他 的镖店在什么地方?”店伙说:“就在南边西柳树井。”叶允雄点点头,就 说:“你沏茶去吧!”
  伙计拿着茶壶出了屋,这里叶允雄坐着倒很发愁。他并不愁别的 事,陈八、赛子龙徐杰,以至什么金镖焦泰,自己全都不畏惧,只是自己 若在北京栽了跟头还不要紧,若是在北京出了名,那童五、杨七等人一 定要追踪而至,那时自己就立刻在这里住不了。心中烦了一阵儿,伙计 已给泡好了茶送来,叶允雄拂手令伙计出去,他在屋中又思索了半天, 然后就决定了对待陈八、徐杰等一切人的办法,他就关紧了屋门熄灯 睡去。一夜他因为提防着,并没有睡好,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再发生出来。
  次日,他才洗过了脸,伙计就进屋来,说:“广泰发镖店的徐四爷派 车接你来了!”叶允雄点头,说:“好!我这就去!”于是他匆匆地打好了 辫子,着上长衫,也不带兵器,就走出屋去。院中已站着个少年人,向叶 允雄抱拳,说:“我是徐四爷的女婿唐若山,我岳父昨天来访叶爷未遇, 但是他太仰慕了,今天特命我请您去用早饭。”
  叶允雄也拱了拱手,问说:“徐四爷他怎么知道我呢?”
  唐若山笑着说:“叶爷的大名谁不知道?”叶允雄说:“我实在没有什么名气,也不会什么武艺。”唐若山又笑着说:“您别客气了!您的枪法, 江湖有名!昨天听说您在谢慰臣家中施展了一套枪法,谢慰臣在外面见 了人就赞不绝口,说他新交的盟弟叶悟尘,枪法在如今可称第一。”
  叶允雄听了倒不禁惊愕,心说:谢慰臣可真厉害!他一方面给我吹 出名去,将来不免焦泰就来找寻我,同时我也绝不能向焦泰示弱,那么 他的气就可以出了; 一方面他却真用了我随便拟的这个名字,而且是 昨晚我才告诉他的,他当日就能给传出去,手段不小!这样,即使我将 来犯了案,也没有他的事,他可以推说,他并不晓得我就是大盗叶英才 叶允雄。好!我倒得叫他看看我!叶允雄就同着唐若山走出了店房,上 了车,车就走了。
  少时就到了西柳树井,在广泰发镖店门前停住,才一下车,里面就 有几个人迎出来。有个五十岁上下,高身材,赤红脸儿的人,自称就是 赛子龙徐杰。叶允雄见他身长臂长,腰细而健壮,就知他的枪法一定不 差。让到了很宽绰的柜房里,唐若山就给那些人一一引见,叶允雄也记 不清他们的名字,只听他们的绰号都是什么“赛薛礼”“小彦章”“猛罗 成”“气死马超”,可知道都是一些会使枪的人。
  正说话间,又走进来一个少妇,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圆脸,肤色微 黑,脚很小,穿着一身绛紫色的绸袄裤,腰间系着一条黑汗巾,有那“气 死马超”张十就给介绍,原来这就是徐杰的女儿徐飞燕,外号叫“金枪 侠女”。她是唐若山的妻子,但她也是这镖店的女镖头,所以当着她的 父亲、丈夫,她就跟男子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拘束。她对于叶允雄的 态度是很冷淡,斜眼瞧着,仿佛很看不起的样子。
  叶允雄觉得在这些人中间,自己十分气闷。他落了座,有人给他献  上茶来,他也不喝,就向徐杰说:“兄弟本来不会什么武艺,来到京城才  三四天,也并不愿出名。昨天蒙徐兄见访,因弟外出,失于迎迓,非常的  抱歉,所以今天一派车去接我,我立时就来了。只是,我这个人爱疑心, 今天徐兄叫我来,并先请来了这么许多位老师傅,想必是另有用意,因 此我请徐兄先把用意告诉我,我好能坐得安。”
  赛子龙徐杰就笑着说:“我也没有什么用意,就是日前我见了韩三少爷,他说谢慰臣此次南游,在路上结交了一位朋友,就是叶老兄,武 艺实在高强。昨日又听谢慰臣亲自到外面来说,叶悟尘兄前日曾在他 的宅中施展枪法,枪法精妙,可以说压倒赛子龙,因此我想向叶兄领教 领教。因为我向来也是喜欢玩枪,三十年来往来南北做买卖,虽说多承 江湖朋友大家照应,可是也因为我赛子龙的一点儿小小名气和那杆枪。”
  叶允雄笑了笑,说:“徐兄的这话,我明白了,徐兄今天叫我来的意 思,就是想跟兄弟比武呀?”徐杰说:“不敢!不过是要请叶兄在这场子 里练一练,使我们开开眼。”叶允雄说:“这却又对不起!兄弟练的枪,并 不是什么花枪,所以练起来也没有什么好看。最好是有个人与我假作 对敌,当然枪尖无眼,难免伤人,可是兄弟不怕伤,伤了死了,兄弟绝无 所怨。至于,倘若我比徐兄或别位的枪法还高一点儿,第一枪我只划破 对手的衣服,或伤一点儿肉皮,但是对手必须立时就扔下了枪认输,否 则兄弟的第二枪扎出去,就难免莽撞了!”
  叶允雄这番话才说出来,那金枪侠女徐飞燕立时一跳立起,说: “好吧!我先跟你较量较量枪法!你还别客气,扎死我,我认命,可是你 也得小心一点儿!”徐杰和唐若山赶紧把她拦住。
  叶允雄坐着不动,又从容地说:“还有一件事我要预先说明,我叶 悟尘向来不同妇人比武。”徐飞燕瞪着眼睛,说:“呸!你妈的屎!你要 敢跟姑祖宗对枪,我一枪要不刺死你,我不是赛子龙的女儿,小岳飞的 老婆!”叶允雄愤怒地站起身来,说:“这是什么话?徐兄,你的令媛开口 就骂人,我还怎能在这里练枪?”唐若山就把他老婆死推活推地给推出 去了。
  此时,忽然气死马超张十又说:“叶老哥,我先来跟你领教领教  吧!”叶允雄愤然站起身来,说:“好!无论是谁都行!”立时脱去了长衣, 随众出屋。就见院子很大,刀枪架子上有许多杆蛇枪在陈列,旁的人也  都脱去了长衫,都是想要试一试的样子。
  叶允雄刚要自己去拿枪,气死马超就递给了他一杆,这杆枪不但 杆子细而短,枪尖都像是生了锈,系着黑缨子。叶允雄看着笑了笑,自 言自语地说:“这倒好,免得我刺伤了人。”气死马超张十自己却拿了一杆红缨子的顶漂亮的长枪,他不容对方站好了位置就猛地一枪扎来, “喀”的一声,却被叶允雄的枪杆击开了。同时叶允雄将枪一抖,枪虽然  旧,可是抖起来却如片片梨花,疾疾闪电, 一枪向气死马超刺去。气死  马超当时就没躲闪开,他“哎哟”一声捂住了肩头,顺着手指往下流血, 旁边有伙计忙跑上来搀扶。
  那边的猛罗成也挺着一杆红缨子的长枪奔过来,说:“我来!”一枪 向叶允雄刺来。叶允雄轻轻地拨开,展枪法,以黄龙探爪之势,将枪一 压,直取对方的下部,对方闪身,急翻手腕。叶允雄转变枪法,又一下刺 去,猛罗成立时捂住了左肋骨坐倒在地。赛薛礼抡着一杆没有缨子的 枪忽又过来,才两三回合,小彦章也拾起一杆长枪上手,说:“我来帮帮忙!”
  叶允雄独战两人毫无畏惧,枪抖如飞,对方的两个人堪堪就要不 敌。忽然,金枪侠女徐飞燕手持一对白缨子的双枪由里院奔出,她用白 汗巾罩着头,很像是个唱戏的。叶允雄急忙将枪紧抖,用地蛇枪刺伤了 小彦章,伏虎势战败了赛薛礼。这时徐飞燕已跑了过来,双枪飞舞,叶 允雄的单枪紧紧应敌,只看见徐飞燕两杆枪上的四朵雪白的缨子,如 花雨翻飞,却看不见叶允雄的枪式是怎样地运用。但是白缨子的反倒 不住后退,可见是叶允雄逼得甚急,她的丈夫唐若山就在旁大喊道: “枪向右,一枪先压住他,一枪再去刺!”
  叶允雄却冷笑着,说:“用不着你给你的老婆出主意!”他“吧”的一  枪杆打去,正打中徐飞燕的右腕。徐飞燕的手一疼,就把一杆枪扔了。 她刚要双手握着一杆枪再向叶允雄狠刺,叶允雄的枪尖却向上疾挑了 一下,就挑去了徐飞燕头上的汗巾。
  徐飞燕的蒙头汗巾既被挑下,头发也散乱了,她气愤已极,舞动一 杆枪,决与叶允雄拼命。徐飞燕虽一女子,枪法实在不弱,可是怎敌得 住叶允雄原有根基,且经过山神庙里半载刻苦研习的这杆枪?只是叶 允雄不愿伤害一个女子,所以手下处处小心。
  又三四合,叶允雄用枪杆又击了徐飞燕的手腕一下,徐飞燕疼得 把这杆枪也扔了。那边唐若山赶紧大喊,说:“叶爷!手下请留情!”他 跑了过来,把他的妻子拉回去了,徐飞燕痛哭着,并向叶允雄大骂。
  这时赛子龙徐杰脸色陡变,喝人取过来他的那杆白缨子的长枪, 叶允雄也换了一杆枪,就是刚才气死马超张十所使用的那杆,当时只 见二雄相争,枪缨飞舞,如梨花乱落,如桃瓣缤纷,枪圈飞转,枪光烁 然。赛子龙徐杰惯用仰月枪法,专取叶允雄的手腕,叶允雄却常用凤点 头,十余回合之后,二人相杀更紧。忽然,赛子龙诈败回身,叶允雄赶上 一枪,赛子龙却转变枪势,翻身用拨挪枪法将叶允雄的枪拨开,乘势又 一刺,叶允雄又反枪磕开,二人各退一步,都缓了一口气。
  又战十余合,叶允雄紧摇太极圈一步一步地进逼,赛子龙的枪势   便被他搅乱了,感到无法招架。又六七合,叶允雄就将赛子龙的枪钩开了,同时将枪一挪,乘势猛刺。赛子龙想要招架已来不及,叶允雄的一   枪已刺伤了他的左臂,血就流出来了。徐飞燕换了一杆枪又扑上前来,  向叶允雄猛刺,叶允雄又一枪杆打在了她的头上。她痛哭大骂,她的父   亲却把她揪住,说:“不用打了!我们今天都栽了大跟头,将来再说吧!”
  叶允雄却拱手告罪,可是没有人理他。这里许多人都已被他刺伤, 宴会也开不成了,叶允雄就叫人取来他的长衣,将枪一扔,说声“再 会!”回身就走。他到了街上,找了一家兵器铺,买了一杆可手的长枪, 便扛着枪,胳膊上搭着衣裳,往回就走。
  回到云居寺,只见长兴店的门前正有两个人提刀在等他。这两个 提刀的人,一个是胡子全白了,另一个却是短身材胖脸的小伙子,每人 都刀光雪亮,挺身傲立。叶允雄止住了步,惊讶着暗想:这又是谁?
  那两个人瞪目一看见他,就像看出了他的来历,立时走过来,说: “叶悟尘就是您老哥吗?”叶允雄点头,说:“不错!叶悟尘就是我,可是 你二位?”白胡子的人就一抱拳,说:“我姓刘,单名一个‘岳’字。”
  叶允雄点点头,晓得这就是京城中有名的老拳师,遂问说:“有什   么事?”老拳师刘岳说:“我因听说你来京就夸下了海口,要打服这城里   所有的英雄好汉。”叶允雄笑着说:“哪里的话?我没说过。我来到京城   原是为游玩,虽然说会些武艺,但并不想显露。老师傅这话你是听谁说   的?你上了别人的当了!你这大的年岁,应当在家里享福了,何必 …… ”
  刘岳听了叶允雄的前几句话,本来颜色已经缓和了,但听了末后的这两句话,他就又瞪起了两只连睫毛全都白了的大眼睛,喝声问说: “什么叫何必?”刀都快举起来了。
  叶允雄也不禁生了气,就愤愤地说:“我劝你这大的年岁,何必来 自讨苦吃?”他这个“吃”字才说出了口,那胖脸的小伙子已然跃近, 一 刀砍来,骂道:“你敢小看我爸爸?”刘岳喝说:“刘刚躲开!我来斗他,替 你八叔出气!”
  叶允雄急忙退后几步,冷笑着,说:“原来你们是父子兵?且是陈八 勾结来的,好!我可要不客气了!”说时,把臂上搭着的衣服一扔,抖起 枪来,就在这狭窄的胡同里,鼓起了适才在广泰发镖店连败群雄一女 的余勇,就与刘岳父子厮杀起来。新买的枪很可手,红缨飘舞,如长蛇 飞动,封、扎、缠、拿,刘岳父子双刀齐上,个个的气力都也浑厚,刀法也 精熟。
  此时,店房里有许多人都跑出来了,有人喊问说:“怎么回事呀?” 有店里的伙计就嚷着劝说:“别打别打!刘老师傅,息息气吧!叶,叶老爷,也别打啦,全都是自己的人 …… ”
  
  第七回 隔窗窥艳勇制金镖 投店藏身重逢红袖
  
  店里的伙计还没嚷嚷完,那老拳师的儿子刘刚已“哎呀”一声卧在 地下,血从胁间流出。老拳师刘岳如怒狮一般地抡刀奔来,要与叶允雄 拼命。叶允雄却掉过枪杆来抵挡,两三枪杆将刘岳手中的刀击落,他也 扔了枪,上前将老拳师的两臂抱住,连说:“老师傅不要怒!请息怒!我 为这兄弟治伤都可以,你这大的年岁……”刘岳却不住地挣扎,向他踢 踹,叶允雄却总不放手,总是劝。几个伙计见这老头子的手中没有兵刃 了,这才敢过来,连拉带抱,个个嘴里都不住地劝,叶允雄这才腾开了 手。看见那刘刚已然站起来了,伤势像是不十分重,他就由地下捡起了 枪和衣服,并不进店房,却转身就走。
  这时,他是愤怒极了,并不是恨这刘家父子,却是极恨那谢慰臣。 他心想:我忽然有意改名为“悟尘”,并没向人去说,只是谢慰臣一人知  道。今天来找我的徐杰、刘岳,都是指定了名字要找悟尘比武,这不是  他挑唆的,还能有谁?说不定陈八跟我斗气也是听了他的吩咐。他在表  面上是跟我称兄唤弟、助金赠妾,请我喝酒,谁知他在暗地却惯用机  谋,激怒些人来与我比武,真不明白他存的是什么心?
  他提着枪拿着衣服,愤愤地走,走进了前门,就一直往东安门大街 走去。他决定见了谢慰臣的面就先质问他,如若把他质问住了,或是他 狡猾,不认账,那自己就一枪把他戳死,遂后逃出京师。他满脸煞气,一腔怒火,走得很快,少时就来到了东安门谢国公的  府门之前。他先把枪立在墙角,穿上长衫,这才往门里走。才一进门洞, 见有个仆人站起来向他请安,说:“叶老爷来啦?我们大爷派人请您去  啦,您没看见吗?”叶允雄不由得一怔,说:“你们大爷在哪里?我要见见  他!”仆人却说:“我们大爷派人找您去啦,还拿着一封信,说是请您立  刻就到东四牌楼隆庆饭庄。”叶允雄惊讶着问说:“到饭庄去,可又是什  么 事 ? ”
  仆人笑了笑,说:“大概没什么事!是我们大爷说,他跟韩三少爷到  隆庆饭庄吃午饭啦,预备着酒席,说请您去凑个热闹,谈一谈,大概还  有点儿事儿要跟您商量商量。”叶允雄见这仆人说话的样子很是可疑, 就翻眼想了想,又暗暗地冷笑,问说:“隆庆饭庄在什么地方?”仆人说: “就在东四牌楼,一瞧见了牌楼就到了。”叶允雄就说:“来!你给我雇辆  车去。”
  仆人出去喊叫车去了,叶允雄就在门洞里站着,不住地发呆。忽 然,听耳边有很娇嫩的声音问他,说:“叶老爷!您在这儿干什么啦?”叶 允雄吓了一跳,赶紧一看,原来是有个穿豆青色衣服的,年有十八九岁 的侍姬向他行礼,并笑着问说:“我绛云妹妹这两天好吗?你怎么不带 着她来呀?”叶允雄沉着脸点头说:“嗯!”这侍姬也吓得颜色变了,不知 是怎么回事,便退避着到了门外,做她的什么去了。
  此时,那仆人已从外面给他雇来了一辆骡车,叶允雄急忙忙出门 坐上了车,并吩咐那仆人将墙角立着的他的那杆枪拿进去,车就赶走 了。由这东安门大街一直往东,走王府井,叶允雄顿然感到京城的地面 真大,人口真多,在这里隐藏一个人实在不算什么。可是在这里要出了 名,要得罪了人,也难免强中再遇见强中手!此时,叶允雄不恨别人,不 愿争斗,也不想再在京城居住,他只是要见着谢慰臣质问,甚至于翻 脸、绝交。
  这骡车走得很快,不到一点钟就来到了,叶允雄看见了面前巍巍 的,如仙人宫阙一般的四牌楼。车在一家大饭庄门前停住。只见这大饭 庄并没有楼,也听不见里面的刀勺响,却是广梁大门,豪富如府第一般。此时,门前停着许多辆车、许多匹马,还有轿子,有许多穿着官服的 人和官太太似的华贵女人,让丫鬟扶着、仆妇跟着,正往里面走,里面 并且传出“咚咚!哐哐!齐哐哐!”的声音,仿佛正打着锣鼓唱着热闹的 大戏,叶允雄就不禁一阵儿愕然。
  一看到这种情形,叶允雄倒不敢下车了,就问说:“是这里吗?”赶 车的说:“您看哪,那门口不是挂着红木头牌子,写着隆庆饭庄吗?您 不是来给杨制台大人拜寿吗?”叶允雄心说:哪里的事?我认识杨制台 是谁?
  又听赶车的说,“今天是两湖总督杨制台大人的七十大寿,正赶得  入京召见,亲友都知道,不能够不办事,本宅里的地方又不太宽大,所  以才借这饭庄的地方,大办一气。里面有春喜班的戏子唱大戏。您看, 这门口有多少车和轿子?今儿有几位中堂,各部侍郎尚书,王公贝勒全  都来,您……”叶允雄说:“我不是来给谁拜寿,我不认得什么做官的, 我是 …… ”
  忽然,他一眼看见那韩三穿着华丽的衣服,由门里出来,像是张望 什么似的。叶允雄就赶紧跳下了车,叫道:“韩三兄弟!韩三兄弟!”便 很快地走了过去,韩三一看,就说:“啊!慰臣正在这里等候你呢!”
  叶允雄走近前,就问说:“今天既是什么制台在这里办寿,他为什 么请我来?”韩三笑着说:“谁知道呢?老谢近来脾气怪得厉害。今天这 饭庄本来都叫杨宅给包下啦,可是慰臣他费了半天事儿,才叫饭庄给 他在花园子的后边留下两间房子,他说他要请你。今天他一半是来这 儿拜寿, 一半他可又是请客,还吩咐我,别告诉别人。他正在等着你呢, 等得很着急,叫我出来看看,他怕你不敢进这个门!”叶允雄冷笑,说: “我有什么不敢?”遂就同着韩三往里去走。
  韩三本是今天这里的来宾,他的女眷也来到这里听戏。他的熟人 很多,有的招呼他,有的向他开玩笑,但是大家全看着叶允雄纳闷,因 为第一看着叶允雄眼生,第二他的穿着虽也不俗,只是样子就看出来 了,不像是来这儿祝寿的。
  此时,正院的戏台上正唱着“艳阳楼捉拿高登”,是一出武戏,打得正火炽,锣鼓噪耳,仿佛比上午叶允雄与徐杰、刘岳等人的那两场争斗  还要厉害。叶允雄见台上的粉脸跟绿脸打得正紧张,自己恨不得也掺  入打一回,才心里痛快。台下是一些宾客,个个衣冠整齐,全都看得出 神了。东客厅是一些天仙般的雍容艳丽的女眷,有的就捂着耳朵直笑。 北房正厅门前站着两个官人,都身带腰刀。厅里,隔着大玻璃可以看  见,里面的人都挂着朝珠,穿着黼褂,可知全是些与制台的官位差不多  的当朝显要。四壁高悬着许多幅红绒的幛子,写着“寿比南山”“七秩功  勋”等等,廊下并陈列着许多架寿屏。差官、仆役都站住身呆了,此时无  人的目光不注视在戏台上。
  叶允雄随着韩三顺着廊子往里院走,就见迎面有个紫红脸的人走 来。这人年约三十四五岁,不像官也不像是吏,身材不大高,但看他的  走路样子,就知道是个练过武功夫的人。他穿着一件青绸长褂,足穿便  鞋,手里拿着个槟榔荷包,抡动着。韩三一见这人,立时就有点儿脸色  发白,走了个对面,韩三还恐惧似的往旁边躲了一躲。那人却大模大  样,连人也不睬,就走过去了。叶允雄因见这人的样子可疑,就一回头, 不想那人也一回头,两只眼冒出来贼光,好像要跟叶允雄挑衅。叶允雄  也气得面色一变,韩三赶紧暗暗拉了他一下,二人就进了更深一进的  院子里。
  这里原来是花园,花园并不大,也没有什么花,不过有几块太湖 石,一段细石卵铺成的曲回的道路,还有几间水榭式的小小花厅。有几 个艳妆的女子在这里谈话、打闹,不知是女眷中的小姐还是丫鬟。韩三 拉着叶允雄顺着很狭窄的走廊往西走,进了一个月亮门,这里原来就 是厨房。午宴已然用过了,肥胖的厨司务坐在大板凳上正扇蒲扇, 一见 了韩三,就起身说:“三少爷!”韩三说:“谢老爷的那桌席,你们就给预 备着,客人已然来啦!”厨司务和旁边帮厨的,齐都答应了一声。
  韩三便带着叶允雄仍往里走,又进了一个小门,转了过去,这里是 独成一院,有两个小小的东房。这两间小房极为幽静款式,阶前还摆着 几盆花,窗子都安插得很巧,有扇面形,有海棠花形。叶允雄跟随韩三 来到阶下,谢慰臣已在帘里相迎,有茶房打起来帘子,叶允雄就见屋中陈列着几件红木桌椅,壁间挂着字画,当中摆着一桌很讲究的筵席。
  谢慰臣是身穿绸裤褂,手持一柄折扇,满面春风地笑着,说:“这地 方好不好?前边在锣鼓喧天地唱大戏,那些贵客们在巴结制台,磕头 请安,咱们兄弟却在小屋里喝酒清谈,比他们不好吗?你再看!”原来 这里有一扇后窗,是满月形的圆窗子,玻璃像多日没有擦,有些发暗, 可是外面就是那花园,钗裙往来,由这窗子全都能看见。谢慰臣笑着 说:“你看!这窗子好像是个月亮。往里看吧,里边有嫦娥!就可惜这扇 窗玻璃得擦一擦了,可是暗一点儿也好,如月外有薄云飘浮,更好看, 更可以显出‘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的情致!”韩三听了 哈哈大笑。
  叶允雄却是怒容犹未缓过来,他就向谢慰臣严词质问,说:“大哥! 你到底弄的是什么玄虚?你且别说什么月亮跟嫦娥,你先说明白了,你 招惹那些拳师、镖头跟我作对,是什么用意?你要想用兄弟,好办,只要 你指出来谁跟你作对,那么‘士为知己者死’,我立时就能够给你去雪 恨复仇。你不这么办,你叫我在你的圈套里活着,东边抡一拳,西边还 得防一脚,这太不痛快!而且大哥你太小看我,简直是拿我当小孩子一 般地愚弄!”
  谢慰臣摆手,笑着说:“哪儿的话?老弟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不明 白我的用意。我前两天没跟你说过吗?你得谋个出身,那么,有位贝勒 爷现在托我给他请一位武艺高强的侍卫,今天我把你叫到这儿来,也 是这个意思。待会儿,那位贝勒也来,我就给你引见引见,那么立时就 许决定,他就能当时请你到他的府中。可是我空说不算,他不能知道你 的武艺究竟如何,所以我才设法叫你出名。”说到这里,他哈哈地大笑 起来。
  叶允雄到这时真叫谢慰臣弄得怒也怒不得,笑也笑不得,谢慰臣 是笑上没有完,韩三也笑着说:“谁要跟他交朋友,谁就算倒了霉,老叶 你快点跟他绝交吧!”叶允雄无奈也只得笑了笑。
  韩三出屋去了,谢慰臣看看旁边无人,他忽然正色悄声说:“兄弟 你别怕!爱怎么闹怎么闹,爱打谁就打谁,出了事情都有我。你有这样好的武艺得想法出出名,何况出的又不是真名,现在除了韩三跟我,没 有人知道你名叫叶允雄。即使你早先那些仇人来找你,也不要紧,他们 至多找你来打架,却不能有别的手腕对付你!”叶允雄听了一变色,谢 慰臣又笑着说:“来了,宽了衣裳,请入座饮酒吧。”
  叶允雄至此时,实在没有法子,谢慰臣只是笑,弄得自己也真不能 太急躁,只好脱了长衫坐下。谢慰臣给他斟了一杯酒,他饮了,就长叹 一声,说:“大哥,你不晓得我心中的烦事,争强斗胜皆非我所愿,我实 在想有个立身之地。”谢慰臣说:“不要忙,这就快了,今天你的名气也 出了,差事也就快有了。”正说着,谢慰臣的眼睛不住地向那后窗外去 看。忽然他停住了杯,眼睛就盯着窗上的玻璃,发直了。
  原来窗外花园里的女眷越聚越多,大概都是叫前院的武戏给吵得 坐不住,所以都来花园里散心。有的并坐在太湖石上,有的把臂细语, 有的追着、打着,嘻嘻地笑。衣香鬓影,粉白黛绿,都浮现在这圆形的窗 子上,真似一幅绝妙的仕女图。
  忽然,谢慰臣又站起身来,走到窗旁,偷偷地向外去望,并拿扇子  招点着,叫叶允雄也来看。叶允雄心中真不高兴,觉得谢慰臣实在不是  个好人,不但交友不诚实,且太好色。又听他悄声说:“快来,看看这女  子,能称得起倾国倾城不能?”叶允雄不由得也走过去了,向窗外一看, 就见是有个红裙绿衣的少妇,这妇人年龄不过十七八岁,衣饰娇艳,姿  容真是美丽,娉婷窈窕,似又在梅姑娘与鲁海娥之上。
  此时,不但是窗里的叶允雄也随着谢慰臣发了呆,窗外园中的那 许多女眷,也都亦妒亦羡地瞧着这少妇。因为无论哪一点,无论哪个单 看着也可以说是“十分人才”的漂亮女人,但要是跟她一比,也得自逊 三分。叶允雄心说:这女人可是谁?京城中大家的女人竟有如此标致 的!可是看这女人,衣饰虽富,却像地位很低。她无论是见着谁,都是长 跪请安,身后虽也跟着两个仆妇,但不像别的命妇似的,要有仆妇来搀 扶着才能走。看这样子虽然不是什么丫鬟,可也绝不是正夫人,多半是 某某官的姬妾。
  这女子是面向西来走,跟这后窗正正相对着,当然因为玻璃不太明,由外面很难看到这窗里。只见她眉黛微蹙,小口微敛,现出来一幅 楚楚可怜的样子,像要向谁诉苦似的。谢慰臣就长叹一声,说:“你看见 了没有?这是一个绝世美人,也是个可怜的女子。她的名字叫吕月姑, 是良家女子,可是被薛中堂看见了,遣手下恶人金镖焦泰生生把这女 子抢去,并殴伤了女子的父母,摔死女子三岁的弱弟,抢到薛中堂宅中 充作下陈,她的父母连告状也不敢。”
  叶允雄不由愤怒着说:“有这样的事?”
  谢慰臣说:“什么事没有?譬如,我和各部衙门知晓此事的人,全都   十分不平,然而谁敢说一句话呢?薛中堂的权势是炙手可热,金镖焦泰   能飞行取人首级,为一个女子说句公道话,惹杀身之祸,谁肯?谁敢?” 叶允雄立时觉得有一股怒气冲上胸来,但是忽然见谢慰臣的神色已变   得极为凄惨, 一边叹气, 一边用眼盯住自己,仿佛急于要看自己的表   示。叶允雄又有些疑惑起来,暗想:别是谢慰臣瞎说吧?是他惦记上了  人家的姨太太,他又要利用我……
  正在生疑,忽然谢慰臣又向窗外一看,就一跺脚,说:“这是何苦? 焦泰又在前院,出了事可怎么办?”叶允雄也赶紧转头,就见是那韩三 少爷,他也走到园中,笑吟吟地过去要向那月姑扳谈。谢慰臣急得不 得了,连连地顿脚,说:“老三太莽撞!这不是找着去惹事吗?虽然今天 他的太太也在这儿了,可是他怔过去跟人家说话,那还得了?被薛中 堂知道,不但女的得死,他今晚也得没命!”叶允雄说:“什么事?至于 这样厉害?”
  此时,那韩三手持折扇,走过去跟那月姑谈话。也听不见他说的是  什么,只见他微微笑着,并且冷笑着,那月姑吓得却不住向后退身。旁 边的许多女眷也都颜色有些惊慌,有许多急匆匆往前院去了。谢慰臣  急得双手去推叶允雄,说:“你快出去看看!快把他拉回来吧!他早就想  打这个不平,今天他一定是又多喝了两盅酒!这不是玩的,立时就许出 事!”叶允雄摇头,说:“哪能出事?韩三他也是来的贵客,今天是统辖两  省兵马的杨制台在这儿办寿,难道谁还敢在这里杀人吗?”谢慰臣推  他,说:“你快去把他揪来!”叶允雄微笑着说:“大哥你隔窗叫他一声,也就行了。”谢慰臣满头是汗,说:“因为我不能出头,要叫薛中堂知道 就更坏了!”
  此时,那韩三是背向着窗,他拿折扇拦住那月姑,他还不住地说  着。月姑是芳容惨淡,可见韩三说的话句句刺着她的心,她是不胜地痛  悲且惊惧。忽然,月姑远处的几个女眷全都惊叫了一声,都急掩住了  脸,就见韩三身子蓦然向后一仰,摔在地下,扇子也撒了手,他是中了  什么暗器。谢慰臣长叹一声,浑身抖颤。叶允雄却猛力将窗子一推,这  圆形的后窗就开了。叶允雄将身钻了出去,只见许多女眷纷纷向外院  去奔,有的将身藏在太湖石后,月姑是吓得坐在地下了,两个仆妇也跑  了,都不来管她。韩三身中暗器右腿流血,躺在地下不住地呻吟。那通  着前院的小门站着一个人,正是刚才叶允雄看见的那个不像官也不像  吏的人,青绸长褂脱了,里边仍是一身青,手拿槟榔荷包,慢慢地走来, 向那月姑说:“还不快起来!非得叫中堂当众来见你丢人吗?妈的!”
  叶允雄不容他来到临近,就猛扑过去打。
  叶允雄早猜出来了,这个坏蛋一定就是金镖焦泰,在这地方他敢 用镖打人?还敢来欺凌弱女,叶允雄真忍不住气了,他也不暇细问情 由,扑过去就是一拳。不料焦泰也早有准备,“吧”地就把他的腕子抓 住,顺手一带,叶允雄乘势近前,猛力一脚,踹得焦泰撒了手扑跌在地 下。但他一翻身,同时很快地由槟榔荷包里掏出一只镖来,向叶允雄就 打。叶允雄一低头,镖从他的头上飞过去,打在太湖石上,石后蹲着几 个女人又齐都“呀”地叫了一声。
  焦泰也挺身而起,反扑叶允雄,二人拳往脚来,不分上下。打了约 十余合,就见有官员带着十几名官人走进园来,那焦泰赶紧跑到一边, 叉着手儿站立,向叶允雄撇了撇嘴。叶允雄却有些吃惊,因为自己本不 是来这里拜寿的宾客,打不平虽然理由充足,可也颇费解说。此时,焦 泰又招呼那十几名官人,说:“诸位!先把这小子抓住了问问,问问他是 谁?他也是来这儿拜寿的吗?你看他那手儿脚儿,很像江湖大盗。他是 故意混进来,欺辱了薛中堂的如夫人,镖伤了韩三少爷!”
  叶允雄冷笑着,说:“好!你手里的槟榔荷包若扔了,你可就不算好汉! ”
  此时,十几名官人先保护住了月姑和几个女眷,然后就要过来抓 叶允雄。叶允雄正思抗拒,忽见谢慰臣由那小院走出来,张着手,说:
  “别动我这兄弟,这叶老爷是我磕头的把兄弟。”众官人都齐笑着,说: “哈,谢老爷,您也在这儿啦?”
  谢慰臣此时虽面色煞白,但话说得极为慷慨,他先点了点头,说: “不错,我在这里了,我这叶兄弟没有一点儿错,我敢担保。刚才韩三少  爷明明是叫焦泰打的,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现在他的手里还拿着镖  囊呢!”焦泰在那边一抡槟榔荷包,拍着胸脯一笑。谢慰臣说:“韩三少  爷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没别的话说,我要告焦泰当众行凶,我还要告薛  中堂纵庇家奴,诸位送我们打官司去吧!"
  谢慰臣这么一露面,官员和他手下的人倒全都笑了。这官员就说: “哪儿的话?谢老爷您今天是行人情来了,老公爷也才刚走,您何必生  气?得啦,别叫前院的诸位大人们全惊动了,您随便歇着去吧!”早有人 把韩三给架起来了,那个女子月姑也被仆妇搀着悄悄走往前院去了, 金镖焦泰也要溜走,却被叶允雄一个箭步上前给抓住。焦泰“嘿嘿”一  声冷笑,回手抡拳就打,叶允雄托住了他的拳头,把他的胳膊反着一 拧,焦泰身子弯了下去,脚却向后一踹,踹到叶允雄的肚子上了,可是  没把叶允雄踹倒。谢慰臣又上前,将焦泰的腿一绊,焦泰就“吧嚓”一声  来了个大马趴,胳膊还叫叶允雄拧着。叶允雄又向他的屁股踹了一脚, 焦泰的脸就擦在地下,来了个“狗吃屎”。他挣扎着要翻身,韩三忍着镖 伤痛,又奔过来向他的头上直踢,像踢球似的连踢了六七下。
  谢慰臣也要过来踢他,官人们却上前来拦阻,连说:“谢老爷跟韩 三少爷就都别生气了!这也就够啦!您都是今天来庆寿的贵宾,场面上 的人,他不过是跟薛中堂来的一个底下人,完了也就完了,不看僧面看 佛面,事情还是别闹大了才好。您也得体谅体谅我们,别叫我们在中间 为难!”谢慰臣连说:“不叫你们为难,我早说明白了,我打官司嘛!不把 人打伤了,这官司可怎么打呀?”说时,脸色煞煞的白,气得浑身乱颤。
  韩三虽然衣裳都被血染红,几个人拉着他,他还不住地踢脚,大嚷着,说:“今天我拼出去啦!我也不管什么值不值啦!北京城能容你这强 盗出身的小子混闹?”叶允雄几乎将金镖焦泰的胳膊拧折了。
  这时前院又来了许多人,但没有一个大官,都是差役和有头有脸  的仆人,来这儿劝了半天,方才罢休,叶允雄才将焦泰松了手。这金镖  焦泰满嘴、满鼻子已都是土,他也不去擦,站起身来就向谢慰臣一笑, 说:“诸位真厉害!三个人打我一个,我算是栽了,得啦!一半天我再到  您的府上请安去吧!”
  谢慰臣听了他这话,脸更变得煞白,向众人说:“你们听见了没有?  他现在是提醒我啦,他可是会飞檐走壁,假若一半天我的府里出了事, 你们可就记住刚才他的这句话,可别忘了他!”
  焦泰撇了撇嘴,说:“我又不是贼,我一个粗人,会什么飞檐走壁?  现在我这只胳膊就算完啦,我还能干什么?请你们几位放心,不过  ……”指着叶允雄说:“这位大爷你们倒得留神点儿,我虽然是个底下   人吧,我还到底是跟薛中堂来的,他是跟谁来的呢?我可就不知道啦!  也许是就冲着我来的,好吧!咱们就王八下蛋,伸长了脖子慢慢地瞧!”
  旁边有官人抽了他一个嘴巴,骂道:“不是看你是跟薛中堂来的, 就不能叫你白白用镖打人!你还叨唠什么?滚吧!”金镖焦泰就冷笑了 一声,说:“好!叫我滚!咱就滚!”他往前院去了。
  这里韩三已叫几个人搀走养伤去了,官员就把谢慰臣又请回那小 院的屋内,叶允雄也随着进来,官员又一半请教,一半追问叶允雄的姓 名。谢慰臣对叶允雄是完全作保,官员们只得又劝又安慰,说:“您二位 也就别再生气了,焦泰他是个什么人?您二位跟他真合不着,好在韩三 少爷的伤还不算太重,官太太们也都没有什么吓着的,这件事就消灭 下去得了,无论怎样也得维持着今天杨制台这个寿筵,不然,传到御使 的耳朵里,那可不大好!”正说着,又有人悄悄进来,低声告诉了这官 员,说:“薛中堂带着太太们先走了,许多堂客也都起了席,前院的戏虽 还唱着,可是坐席的都不安了,杨制台很是着急!”这个官员赶紧跟着 走去了。
  屋中只剩了谢慰臣跟叶允雄,叶允雄此时对谢慰臣倒是很佩服,因为以刚才的事来看,谢慰臣还颇够个朋友,把那焦泰打得也可称痛 快,只是谢慰臣这时的脸色倒不那么白了,眉头却紧拢,又笼罩了一层 深深的忧郁之色。重入了座,给叶允雄斟了一杯酒,就说:“老弟!这是 最后一杯,明天,咱们哥俩就许见不着面了!”
  叶允雄十分的惊讶,怔了一怔,就愤愤地说:“大哥你怕什么?难道 金镖焦泰还真能到你家去把你杀死?”谢慰臣瞪着眼睛说:“怎么不真 能?真能极了!过去金镖焦泰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你看,今天那些 人虽然都是向着咱们,可是无论怎么着,他们不肯叫我跟焦泰去打官 司,也不肯把焦泰带走押起来,这你还不明白吗?就是,官人们虽然敢 抽他嘴巴,骂他滚,那是示意叫他暂避,因为论势力,光明正大地比身 份,他不行,可是半夜里,官人就是瞧见他上了房,也不敢捉他,我跟韩 三所怕的就是这一手。我们出门好几个月,要不是遇见你,我们到现在 还不能回北京呢!这缘故就是为他,你别瞧不起他一个无官无职的人, 今天看你与他斗起拳脚来,他也比你差得远,可是一到深夜,他可就不 好对付了!”
  叶允雄哼哼一笑,把手一捶桌子,说:“大哥别怕!今天我跟你回 去,晚间我跟你同住在一间屋内,你睡我不睡,无论他什么飞镖夜行 术,看是他斗得过我,还是我斗得过他。只是,有一件事大哥你得对我 言明,将才那个薛中堂的姨太太吕月姑,她到底是怎么个人,跟你有瓜 葛没有?这虽然是小端,可是请大哥也要据实告诉我!”
  谢慰臣叹了口气,说:“跟你实说,那月姑本来就与我相好,可是她 同时认识的达官显宦也不只我一个。”叶允雄说:“我明白了!她是个名 妓出身。”谢慰臣说:“不过她可是个暗的,暗中陪酒接客,所接的全是 些显宦达官。她跟我最好,我在她身上花的金银最多!”叶允雄点头, 说:“我知道,那么后来一定是被薛中堂倚势夺过去了?”谢慰臣说:“他 所倚的就是金镖焦泰的势,我若敢跟他争夺,他就能派焦泰深夜来砍 我的头!”
  叶允雄一笑,又问说:“可是这件事又与那韩三什么相干呢?”谢慰 臣说:“没他相干,他不过是我的好朋友,早先我天天带着他到月姑那儿去玩,月姑被人强占了,他替我打不平罢了!”
  叶允雄点头说:“原来如此!我全都明白了!大哥你与我结交,待我 这样好,就是为叫我替你夺回来美人,剪除了金镖焦泰?”
  谢慰臣脸红着,急忙站起身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实在不是! 我不能说我一点儿这意思没有,可是如你老弟不管,我照旧与你结交, 敢保丝毫没有虚假!”叶允雄说:“我怎能不管?何况这一两天内我在京 城已结下不少仇人,今天又惹下金镖焦泰,即使你不叫我管,我也得 管。据我看,今天焦泰倒未必敢去下手,可是早晚他也得下手,他下手 绝不杀你,因为杀了你也是他的一个麻烦,他一定尽全力来对付我。你 听刚才他说的那话,已经都说明白了。其实不知,他就是不去对付我, 我也要去对付他。我跟大哥交友一场,无论如何,是生是死,也非得办 完了这件事,我才能离开北京。金镖焦泰我一定能把他剪除,如果吕月 姑真是倾心于你,我也能设法替你把她由薛中堂的手里夺回来。”谢慰 臣说:“兄弟你如能把我这两件事办完,我愿把全份家资给你!”叶允雄
  摇手,说:“那我不要!”谢慰臣说:“以后我必报你的厚情!”叶允雄说: “那也用不着!好了,话已说到这里,就都不必再说了!咱们且饮酒!” 谢慰臣也落座,满面喜色,说:“好!饮酒!”二人才各持起杯来,忽然,有  一人闯门而入,这人身穿短蓝布衫,蓦一看好像厨房的那个胖子大司  务,细一看才知道是长兴店的掌柜的陈八,他头上还有一块伤未愈,叶  允雄急忙起身向旁一闪。谢慰臣先是一怔,继而就举起杯来,说:“老  八,你是怎么来的?你是帮厨来啦,还是也给杨制台拜寿来啦?别是专  为来此听蹭戏儿吧?来,先入座喝一杯,我要告诉你一件新闻。”陈八却  拱手,说:“我不喝!”他一直奔向叶允雄,说:“叶大爷,现在有一个人到  我的店里去拜访你,你不回去他不走。这人是你的老朋友,他叫镇海蛟  鲁大绅,水灵山岛上人……”叶允雄一听,就突然变色。
  陈八说完了,就请叶允雄立时回去,眼睛溜着他,那意思是:回去 斗斗人家?你看看人家的枪法?再说你的来历,襄楚间的大盗叶英才, 白石村的逃亡客叶允雄,就都是你。
  此时,谢慰臣已然站起来,问:“什么事?什么事?镇海蛟是个何许人?”叶允雄说:“是去岁在山东海边与我见过一面的,此人来找我,大 概也没有别的事,还是比武。”遂镇定地向陈八说:“他来了?正好,我正 想会会他呢!不过今天的事大概你也晓得了,为了应付金镖焦泰,三天 之内,我跟谢大爷彼此不能离身。你跟我虽不是朋友,但谢大爷跟你却 是多年的交情,你应当讲些面子,别打搅我们的事。告诉鲁某人,过了 三天,我必回店房,到那时随便叫他去找我,我也正要向他请教!”说毕 落座,照常饮酒。
  陈八的脸色一变,接着就说:“好啦!好啦!既然只是三天,鲁大绅 他总能等。他来这儿已然好几个月了,他也天天练枪法,可是还自嫌不 精,所以听说你来了,才要跟你请教请教。既然这样,我就照您的话回 复他去吧!好啦,三天之后再见!”说着,又向谢慰臣笑了一下,转身就 走了。
  谢慰臣惊慌着向叶允雄问说:“是怎么回事?”叶允雄摇头,说:“没  有什么事。”谢慰臣又悄声问:“莫非陈八他也跟你作对?”叶允雄笑问  说:“难道大哥不知道?”谢慰臣正色说:“我真不知道!”叶允雄点头, 说:“这就是了!”又从容笑着说:“这些事情都等到三天之后再谈,目下   唯一就是金镖焦泰,据大哥所说的这人的厉害,只要把他对付了,那班   人就全都好办。现在别分了咱们的心,除了焦泰之外,别的事都休谈。” 于是,他就向谢慰臣详细打听薛中堂宅子的地址和房院的局势,随谈   随饮随食。多时始毕,便一齐穿上长衫走出。走至前院,见那里冷冷清   清,台上只有一个人在唱戏,所有的人无不注目向谢慰臣来瞧。叶允雄   随着谢慰臣乘车先往韩三家中看了一番,然后便回到东安门谢府。
  谢慰臣一到家里,时候已然不早了,他就先急急地吩咐府中的一 切仆役今晚要加紧防贼。他请叶允雄到书房,这里有两张榻,谢慰臣就 嘱咐仆人们,说:“我今天跟叶老爷都在这里睡。”又叫仆人摆酒,可是 今天却没有看见一个婢妾来侍酒。天色渐渐地晚了,暮鸦在房上哇哇 乱叫,屋中已点上了灯。叶允雄白天提来的那杆枪和谢慰臣命人给他 预备的两口单刀、一口宝剑、飞镖、弹弓子、绳子,全都拿了来。仆人们 也个个神色都惊慌慌的,仿佛他们也都听说了,今天他们的大爷在杨制台的寿席上打了金镖焦泰,招惹了薛中堂,惹下了眉睫之前的大祸。
  天愈晚,谢慰臣的脸色就愈白,可是他一说话总是笑,笑得又是那 么不自然。叶允雄却从从容容的,连说:“今晚不要慌张,哪能白天才结 下的仇,晚间他们就来报复?纵使焦泰不怕受嫌疑,我想薛中堂也要拦 阻他,以免得弄出事来落闲话。”
  谢慰臣却说:“你哪儿知道!焦泰虽是薛中堂的爪牙,可是有时他 的主人也调不动他,也拦不了他,并且还得惧他三分,因为薛中堂有些 隐私的事,全都被他把握在手里,万一要得罪了他,他就能够回头反 噬。”叶允雄愤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会容留下这样的恶贼?”谢 慰臣叹气说:“咳!别提了!所以我想,世间只有你还能敌得住他,制伏 得了他。你之外,恐怕就再没有人了。兄弟,今晚我断定他一准来,无论 谁拦他,他绝不能忍今天那口气。他今晚若是不来,即使明天再来,那 他也算是在咱们跟前低了一头,他绝不能干这丢人的事。”叶允雄也默 默不语。
  少时,酒喝了些,又吃了些菜饭,就撤去了杯盘,二人全都身穿着 短衣裳,在灯畔对坐,饮茶谈话。如此就直延到墙外更声已敲三下,叶 允雄就叫谢慰臣到里间去休息,他将房门虚掩,屋中所有的灯烛全都 吹灭,他在怀里揣了四只镖,手握着长枪,专专等候飞贼焦泰前来。
  不觉三更已过,全府寂静无声,纱窗之外天色昏沉,星斗繁密,屋  里的谢慰臣就悄声叫道:“叶兄弟!叶兄弟!”叶允雄赶紧掀帘往里屋看 了看,就见谢慰臣蹲在床上,手中拿着明晃晃的一口刀。叶允雄问说: “什么事?”谢慰臣悄声说:“你听见了没有?”叶允雄生气说:“什么响动 也没有,大哥你也别这么大惊小怪的,万一焦泰真来了,你千万别出 屋,屋中也别点灯,你在暗处取着守势,外面自有我应敌,管保他们不 能将你奈何!”谢慰臣说:“是,你看我这儿刀剑飞镖弹弓子全都有,也 足能挡他们一气儿的!”叶允雄说:“好了!你就镇定一点儿吧!”他遂 又走到外屋,将鞋也脱了,只穿着袜底,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因为累了一天了,未免有些疲倦,刚打了一个哈欠,这时仿佛听见 外面有点儿什么声音,叶允雄就不由得一个冷战。他急忙站起,退了一步,蹲伏在墙根,双手将枪举起,成为“落马金蟾”之势。但如此沉默地 过了许多时,忽然,那扇门就从外面微微地推开了,毫无声响,推开了 一条细缝,但是,外面的人见屋门没有关,反倒迟疑着不敢进来了。
  此时,叶允雄连一点儿大气也不敢出,又待了一会儿,忽见有个明 晃晃的东西从门缝探入,门缝随之愈开愈大,叶允雄就将枪向下微按 了按,蓦然,双足腾起,向前一蹿,一枪刺去,这招数毒极了。但贼人已 有防备,往后伏身,翻刀向上一挡,将长枪挡开,点步儿逃走。叶允雄急 忙追出,“嗖”的一声,一镖就迎面飞来,叶允雄伸手就接住了,随之又 转身下伏,枪成“地蛇”之势。那贼人一笑,转身上房,叶允雄扬手将镖 打了回去,贼人“咕咚”落地。叶允雄又跃起,赶上前挺枪去刺,不料身 后忽有刀声削来。叶允雄急忙伏身、闪躲、撤枪、翻腕,同时再握枪去 扎,贼人有刀相迎,刀光枪影,在院中连战三五合,房上又有几个人跳 下来,并且几支镖分前后左右上下,同时向着叶允雄打来。
  叶允雄东躲西闪,此时却已有贼人往那书房中去闯,不料房中的 连珠弹子打出,就有贼人怪声喊叫。书房里的谢慰臣也大喊,四下梆声 锣声也紧敲,贼人都急忙往房上去跑,叶允雄从下面连将三镖打去,立 时有个贼人又摔下房来。还没容叶允雄奔过去拴住此贼,房上早又有 两个人跳下来, 一个人抡刀来抵挡叶允雄,另一个就背起他的那受伤 的同伴,蹿上房去走了。
  这里的使刀的人十分猛勇,但他毫无战意,才转身要逃,却被叶允 雄一枪刺到他的后腰上,他惨叫了一声摔倒。同时房上又有几只镖一 齐打下,这受伤的贼人也忍伤紧跑几步,蹿上了房,房上有他的同伴拉 住了他,背上他就一同跑了。
  这时仆人们、打更的都一齐来到,有的打着灯笼,有的还拿着木 棍,气势汹汹,叶允雄就摆手,说:“算了算了!金镖焦泰那伙贼已经多 半受了伤逃跑了,你们还瞎长什么威风?你们这里说不定就有与焦泰 勾串的人,不然如何焦泰他们一来到,就直奔这屋里来?你们大爷平常 又不在这屋里住。”仆人们都彼此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敢说话。叶允 雄大喝一声:“都在此好好待着!都不许动!”他飞身上房,提枪在前房后房各处搜查了一番。他脚踏着房瓦,如履平地一般,一直走往后花 园,却见对面房上,“嗖”的一声,又有一只镖打来了。
  叶允雄急忙伏身,就听对面房上发出来焦泰的声音。他冷笑着说: “姓叶的小子,今天算是有你的,明天咱再说,明天日落时你要敢到西  山去,就算你小子能耐,好,再见吧!”话未说完,叶允雄掀了一片瓦向 那边飞打了去,那边却将瓦接住,“哧”的一声笑,就走了。
  叶允雄又回到前院,指挥着仆人在院中安设上灯笼,严守后半夜。 各屋中却仍不许点灯。他进到屋中,就见谢慰臣手中的弹弓子还没有放  手,叶允雄就说:“大哥你放心吧!金镖焦泰现在是专跟我斗了,他约我  明天傍晚时去到西山,想明天,我们一定就可以分出来个谁生谁死!”
  当日的后半夜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天一亮,两人就放下心去  睡觉,直到下午三点多钟方才起来。叶允雄向窗外看了看太阳的影子, 就笑了笑,说:“天色又不早啦!昨天晚上在家里斗,今天应该到外面斗  去啦。我想焦泰现在专斗的是我,他绝犯不上将我调开,单来收拾大  哥。可是大哥也不可以不防备,今晚饬府中在各院落里面通宵点灯,严  加防守。你也另换一个屋子去住,别叫别人知道,因为你府中所用的虽  都是些老家奴,可是以昨晚的事看来,我绝断定你这里有人给焦泰通  风。”谢慰臣抽着旱烟袋,露出发愁的样子,半天才摇摇头,拿手指摸着  下颏,说:“我倒不要紧,家里的人还多,房子也多,他一时还摸不到我。 只是兄弟你!今天晚上要单枪匹马去闯西山?西山的路径你又不熟,你  还能不吃亏吗?”
  叶允雄微笑道:“吃亏也没有法子,我昨夜既然应了姓焦的,就无话 说了,我明知道此时姓焦的已在那里摆好了阵势,但我也不能不去!”
  谢慰臣吸了半天烟,说:“终究不大妥!我有个办法,你不是跟陈八 也没有什么太深的过节儿吗?他的硬功夫是说得过去的,他又认识个 什么鲁大绅,你们比武的事暂且不提,先彼此帮助。我派人把陈八请 来,准保一说就行,他还能够给咱请上许多朋友。”叶允雄摆手,说:“用 不着!”谢慰臣又说:“你要走,也得等一等,我已派出人打听焦泰他们 的动静去了,等一会儿我派的人回来,咱们确实知道他那边是如何情形,往西山去一共有多少人,然后咱们斟酌斟酌,你再前去。”叶允雄笑 说:“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斟酌的,到时候我去就好了,我胜了,我把枪尖 比着他们的胸膛要问话。我若败了,那就一两年之后再说。大哥,你不 知道,我此刻办事之心甚急,恨不得立时就除去焦泰,救出来你的那位 爱宠。因为你不知道,镇海蛟一来,无论比武的胜负如何,我也就在此 留不住了!”谢慰臣听了,不禁又是一怔。
  谢慰臣就问是什么缘故,叶允雄却摇摇头不肯说。待了一会儿,有 这里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向谢慰臣报告,说:“金镖焦泰那一伙人今天 忙得不得了,东直门大碗居茶馆叫他们给包下了,他们在那里商量事 情,出来进去的足有二三十人。”叶允雄冷笑说:“二三十人我可不怕他 们。”又问:“现在什么时候了?”谢慰臣掏出表来看看,说:“这时才四点 三刻。”叶允雄说:“我这就去,大哥给我备一匹马吧。”谢慰臣还迟疑 着,叶允雄却笑道:“大哥你不要怕!我去绝保毫无舛错。”谢慰臣又怔 了一怔,遂叹了口气,就叫来了仆人,命给叶大爷备马。
  叶允雄此时十分从容镇定,坐着慢慢地饮茶。谢慰臣又问说:“你 想带什么兵刃去?”叶允雄说:“我只带我那杆枪,你这里有钢镖可以借 给我几只,因为说不定他们使暗器,我就也要用暗器回击。”谢慰臣思 虑着说:“金镖焦泰的拿手戏就是他的那几只飞镖,可是以昨天白日和 夜晚的事来看,他是不能将你奈何的,不过,恐怕他们今天一定要趁夜 放冷箭!”
  叶允雄也不禁迟疑了一下,因为自己在泰山曾吃过冷箭的亏,但 是想了一想,便摇头,说:“那可是没有法子,他们要像山贼似的乱箭齐 发,我只有暂时躲避,并不算是我败。”
  谢慰臣说:“我家里有一面旧藤牌,你带了去好不好?”说着就叫仆 人去取。少时就取来那面藤条编成的,上面还鬣着黑漆,裹着铁叶子的 盾牌,虽然很旧了,上面且箭痕累累,但没有穿透。叶允雄颠了一颠,觉 得还不算太沉,于是点头说:“好好!我就带去。”此时仆人进来,说:“马 已备好!”叶允雄嘱谢慰臣不要送,他就握枪持盾出门,跨上了马,便往 西去,自觉得真像一位走赴战场的勇士。
  蹄声嘚嘚,走了多时,便来到了西直门,就见有两个人步行着迎他 过来,离着很远就一齐抱拳,说:“叶爷!你是上西山去吗?”叶允雄一 看,这二人全像是街头的无赖汉,自己并不认识,遂勒住马,问说:“是 焦泰派你们来的吗?”
  对面的人点头,回答道:“不错!焦大爷怕你不认得西山,所以叫我 们迎您,把您带了去。”叶允雄冷笑道:“焦泰他倒真是细心,可是不知 我姓叶的昨天即答应了他,就是约定的地方是鬼门关、酆都城,我也要 找了他去,无论他在那里安排着刀山、油镬,我要怕他,当初就不惹 他!”说着,提枪持盾催马走出了西直门。城门口出入的人看见了他,都 不住地扭头、直眼,有的还私相谈说,以为他是个疯子。
  叶允雄一抬头,就看见了远远有一脉绵延的苍翠山岭,马蹄已踏 上往西北去的一股大道。叶允雄就将盾牌挂在鞍旁, 一手持枪兼带揽 辔,一手挥动皮鞭,马就“嘚嘚”地走去。一路夕阳柳影,小镇孤村,麦地 里归着农人,水田中飞起鸥鹭,天上红云朵朵,暮鸦群群,那眼前的山 色越走越青,峰峦越看越开展。 一直走出来二十余里,来到一个桥边, 桥下是一条小溪,流水湍湍,两岸生着茂芦丛苇。
  叶允雄刚走在这里,忽然就听见“嗖嗖嗖”一阵急快的声音,原来  有乱箭自芦中射出来。叶允雄急忙伏身,摘下盾牌掩护,只听盾牌上  “叮叮叮”不住地乱响,头上、耳边全有弩箭掠过,座下的马扬首长嘶。 叶允雄就急挥几鞭,马就如同飞龙似的跳起来很高,越桥而过。身后仍  有箭追来,叶允雄回身以盾牌去挡,怒骂了两声。忽然间,见有四个人  由路旁麦田之中钻出,每人手中都举着钢刀,连话也不说,向叶允雄就  砍。叶允雄骂了声:“什么东西?”将盾牌挂在臂上,双手挺枪,斜身就  刺,三四枪,就有二人先后惨叫着受伤卧倒。
  叶允雄催马紧紧去走,又走数里,还没有走到西山脚下,就见这里 地旷人稀,清流缓缓,禾黍离离,暮霞如锦,地方十分的险恶,情景十分 的凄凉。忽见由田禾的稍儿上露出来被霞光照得闪烁的刀枪,叶允雄 急忙将马勒住,拿藤牌护住身,只见“吧吧”两只飞镖打来,但全被盾牌 给碰回。
   路前就转过来二十多个人,个个手中刀枪耀眼,在最前面走的就 是金镖焦泰,他哈哈大笑,说:“好小子!你带他妈的藤牌来了,难道你 乌龟长了盖子,焦太爷的金镖就穿不透你吗?”说时,又蓦地飞来了一 镖,但这一镖也是无用,立时就被盾牌碰落在地下。
  叶允雄真是气愤极了,就大骂道:“焦泰你算是什么人?我看得起 你,今天才如约前来。好汉子要一刀一枪地动手,你设了些埋伏,安排 些弩箭,这算什么汉子?”焦泰拍着胸脯,冷笑道:“太爷是你娘的汉子! 太爷说要这么办!你来到这儿就不用想回去啦!”“吧”的又是一镖。叶 允雄催马挺枪奔了过去,焦泰那些人却都回身就跑。
  叶允雄追了不远,就看见已然到了山根,山石都是黑魑魑的,如同  狰狞鬼脸,叶允雄就赶紧收住了马。前面的焦泰等人却都站在山石上, 一齐向叶允雄摇刀点手,说:“来来!你要是汉子你就过来!”叶允雄气 得肺都要炸,明知道他们前边必有埋伏,但自己忍不住气,就要往前去  闯。他往前闯,那些人又转身向山上去爬。
  叶允雄追过去几步,便不再追了,收住了马。他觉得手中的兵器不 便,后悔未带来单刀,又觉得焦泰的人品这样的卑鄙,自己与他们惹 气,实在是不值。刚要拨马回身,去寻归路,却不料从山上落下来一块 巨石,起得很高,落得很重,叶允雄急忙拨马去躲闪,没有闪开,这一石 头正打在马头,马就趴在地下不能再起。此时飞篁下落,其乱如雨,叶 允雄赶紧去拿盾牌,不料又有一块巨石砸下,几乎正正砸在叶允雄的 头上。叶允雄急忙滚下马去,顾不得盾牌,只提着长枪,伏着身向来路 跑去。金镖焦泰等二三十人却自山上追下, 一齐嚷嚷着,大笑着。
  叶允雄两脚不停地去跑,少时钻进了路旁一处密林。这林中不但 树木蓊然,地下的蒿草也很深,叶允雄走进二三十步,就将身向下一 伏,草挡住了他。林外却听得脚步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并听有人怒 骂,说:“快滚出来!不然我们可就要放乱箭了,把你射成个大刺猬的样 子,可休来怨我!”叶允雄不语,外面的箭果然如密雨似的射入林中。
  叶允雄藏在林中,有树枝树叶和乱草蔽覆着他,外面的箭射进来 也不知有多少,却一支也没有伤着他。外面的人乱骂着,想要把他激出去,但叶允雄只是冷笑着,他趴在草中绝不动身。
  半天,因为里面毫无动静,林外的人就疑惑了,有的说:“莫非他已 经死在里头啦?”又有人说:“进去看看?”却有畏惧的声音说:“我可不 进去!他在暗处,咱们在明处。”接着就有“叭叭”的打嘴巴之声,金镖焦 泰的声音怒骂道:“快进去!我叫你进去!你敢不听吗?看看他死在林 里了没有?”
  叶允雄听见有脚步声进到林中,他就晓得他们有人进来了,外面 就不至于再放箭,遂就慢慢地爬起来,提着枪绕着树,踏着草,慢慢地 去走。那几个进来的人更是走得慢,都还彼此说:“小心!小心!”叶允 雄躲避着他们去走,有枝叶遮着,林中又黑暗,双方谁也看不见谁。
  叶允雄走到将出树林之时,却不再往前走了。他以树匿身,向外看 了一眼,就见外面的二三十人,其中不仅有金镖焦泰,有赛薛礼、小彦 章、猛罗成、气死马超,还有那胖子陈八。叶允雄不由更气愤,更忍不住 气,就将枪尖向外一挑,树叶“哗啦”一响。焦泰喊问声:“是谁?”叶允雄 没有答话,焦泰就一连向林中打来了几支镖。叶允雄以树匿身,只觉得 两支镖落在草里,一支镖钉在树上。
  叶允雄就将树上钉着的镖拔了下来,拿在手中,向外比准,就见焦   泰在外面余霞暮霭之下,向林中指手画脚地嘱咐他手下的人要小心,  并大骂叶允雄,说:“姓叶的,滚出来!你既是好汉,藏在林子里跟兔子   一般,还算什么人?出来!焦太爷发誓,绝不拿箭射你,跟你一刀一枪!” 叶允雄扒在树后看准了他,蓦地一镖向外打去,只听焦泰“哎哟”的一   声惨叫,倒在地下乱滚。外面又弩箭嗖嗖。林中的三个人都说:“喂!别   射箭!哎哟!”叶允雄却如猛虎似的跳出了树林。
  金镖焦泰一伤,他手下的人就全都慌了,叶允雄一挺枪由林中跳 出,这伙人就想要逃散,但陈八高高举着刀,大喊说:“怕什么?他不过 是一个江湖的小毛贼,怕他什么?咱们跟他拼了!”立时箭如雨丝又“嗖 嗖”地射来。叶允雄却枪花紧抖,将箭拨得纷纷落地,顺势又刺伤一个 人,夺了一匹马。他飞身上马,直向东南奔去。身后箭响,并有陈八的大 骂之声,叶允雄却马不停蹄,一下就走出了七八里。
   此时,黑天沉沉,连颗星斗也看不见,野外也听不见更鼓,只见人   家都如一个个的黑土堆似的, 一点儿灯光也看不见。田禾“唰啦唰啦” 地响,蹄声传到远处,就有村犬吠声相应。叶允雄收住马,喘了一喘气, 暗想:今天这场斗实在无味!虽然将焦泰打伤,伤得很重,他多半已经   死了,可以说是为京城中除了一大害,但是自己的藤牌丢了,马也换了  另一匹,究竟是太不值!而且赌这闲气有甚意味?杀他们多少贼人也抵   不过杀一个孟三彪,自己无论多么英雄,也算是辜负了鲁海娥,害了梅   姑娘……一想到了这两件伤心的事情,他就又不由长长地叹气。
  这时天色至少已过二更,想回到城里是不能了,那么可到哪里去 投宿呢?四下连个有灯光的房子都看不见,不要说店房,就连座破庙也 没有。晚风凄凄,前面的路仿佛越走越窄。转过了一条小径,忽然他心 中一喜,原来前面看见了灯光,他赶紧用手捶马往前去走。及至把灯光 认清楚了,看出来眼前是一座约三四十户人家的小镇,有短短的一条 街,通着一股大道。铺户本来不多,这时全已闭了门,只有这一家,门半 掩着,里面灯光荧然,并发出“呱嗒嗒!呱嗒嗒!”的声音,仿佛迟缓的马 蹄之声。
  叶允雄就下了马,一手提枪,一手牵马,往近去走,及至来到临近, 隔着门缝往里一看,原是有小驴蒙着眼睛正在屋里转磨。 一个人拿勺 子往磨石上灌豆子,顺着磨盘往下流豆浆。旁边搁着许多竹箩,里面有  已经做得了的豆腐。 一个老头子坐在地下的一块石头上抽旱烟,还有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计蹲在地上烧火。叶允雄就把门缝推大了一些, 向里边说:“掌柜子忙啊?我是走迷了路的,找不着店房了,连晚饭也还  没吃,求你们方便方便,叫我进去,喝你们一碗豆浆,我一定多给钱。你  们这里养着驴,大概也有草料,我这匹马也得喂喂啦,有睡觉的地方没  有?叫我歇半宵吧!”
  那老头儿把烟袋离了嘴,就说:“您要歇会儿倒行,喝碗浆给钱不   给钱也不要紧,我们这儿就是没地方睡。”叶允雄说:“马能牵进来吗?” 老头儿点头,说:“行,您牵进来吧,这儿有草筐箩,您自己喂吧!”叶允   雄说:“好!好!多谢多谢!”遂就将马匹慢慢牵进屋内。
   屋子里因为养着驴,所以地方很大。三个卖豆腐的人对于这一个   过路的人,本来不很留心,可是忽然看见了他手中拿着的长枪,就不由   一齐惊讶,那烧火的小伙子就站起身来,问说:“喂!你是干什么的呀?”
  叶允雄微笑答道:“我是耍枪卖艺的,这番是初次到京城来。听说 北京城的钱好挣,可是头一天我来到就错过了镇店,大概这回的运气 不能太好了!”一边说着就一边将马系在养驴的地方,捧了些草料放在 筐箩里,这匹马就低着头吃草。这匹马是铁青色的,还很矫健,大概还 许是什么薛中堂家养的,被金镖焦泰给骑来了。叶允雄心里想着:明天 还不能骑着这马进城!不然被薛中堂家里的人认出,或是被焦泰的手 下人扭住,还一定要出麻烦。
  此时,那年轻的人给他舀了一碗很热的豆腐浆,他尝到嘴里觉着 发苦。他看见地下有许多块石头,后院还有房屋,小驴“嗒嗒”地转磨, 颇似人生的艰苦奔忙。叶允雄正在感叹,忽听外面自远而近来了马蹄 声,来了人的杂沓的脚步响声。他大吃一惊,急忙放下盛豆浆的碗,绰 起长枪来。又想:如果追来的是陈八那些人,自己在此枪抖不开,又无 处避箭,岂不要吃亏?于是急忙向后院去躲藏。那老头子嚷嚷着说: “喂!别往后院去!后院有家眷!”
  外面的人马已停滞在门首,板门被推开,有许多人乱说着:“一定 是在这里!一定藏起来了!”并听有陈八的声音说:“小子你藏什么呀? 好汉子走出来吧!”卖豆腐的人惊惊慌慌地说:“老爷们,是怎么回事 呀?”陈八说:“你们别害怕!我们捉的是姓叶的小子,骑着这匹马来的 那个人!”
  叶允雄隐在通着后院的门后,也大骂着说:“陈八!你是什么东西? 也敢称好汉?你敢再进两步,叶大爷就拿枪扎死你!”陈八由地下抱起 来一块大石头向门上就扔,“哗啦”一声两扇木门全被砸倒。叶允雄已 无物可以蔽身了,同时弩箭又“嗖嗖”地射至,他慌不择所,就一脚踹开 了东边小屋的屋门,持枪进内。屋中黑乎乎的,大概有妇女正在睡觉, 见有人撞进来,就“啊”的一声尖叫,叶允雄嘱咐声:“别害怕!”
  此时,陈八已追到后院,把一块大石头又整个扔在屋内,“咕咚”一
  
  声,接着“哗啦”乱响,大概是砸坏了许多东西。屋中的妇女又惊叫,外  面人语嘈杂。叶允雄胸头的怒火倍增,蓦然一枪隔着窗刺去,外面的陈  八正在大骂,没有留神,这一枪,正正扎在他的头上,他立时倒地身死。 外面的人却纷纷逃奔,少时倒显得清净了。
  屋中的女人以为叶允雄是已然出屋去了,她惊惊慌慌地把灯点 上。屋中的灯光一起,照出地下扔着的大石头、被砸碎了的凳子和握枪 愤愤的叶允雄,这女人不禁又“哎哟”了一声。叶允雄扭头一看,他也是 不胜地诧异。
  
  第八回 鲁海娥花鼓走京城 叶允雄银枪惊汉水
  
  叶允雄一看,这女子正是自己前几天遣走了的那红衣侍姬秦绛云, 想不到竟在此突然相遇,绛云赶紧向叶允雄施礼,呼叫:“叶老爷!”叶允 雄点了点头,说:“原来你住在这里?”绛云说:“这是我姨夫的家…… ”
  叶允雄点点头,不等她往下再说,自己提枪往屋外就走,低头一 看,陈八已死在地下,叶允雄拽着他的尸身就出了门。门前已无贼人的 影子,叶允雄一手提枪,一手拉着陈八尸身的腿,拉出有一里多地,就 推在一条小溪里,然后重又走回豆腐坊。
  此时,绛云已把叶允雄的来历告诉了她的姨夫,她的姨夫原来就  是那抽着旱烟袋的老头儿。这老头儿立时就对叶允雄十分地恭维, 一  口一声地叫着“恩人”,并指着那刚才烧火的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儿  子,我们爷俩儿雇着个伙计,在这小镇上开着这家豆腐坊,近年买卖也  还不错。绛云姑娘自被叶老爷给了银子打发了回去, 一家人连亲戚们  都是感恩戴德。本来她小的时候就说过,将来把她配给我这儿子,后来  家中寒苦,没法子,把她卖到了谢府,两家姻亲就不能再提那旧话儿  了。新近,叶老爷把她打发回家,可又想起来这件事,两家又是卖豆腐  的同行,近年的生意又都不错,因此老亲又加上新亲,把她接了过来, 可是还没有跟我儿子圆房呢!”
  叶允雄听了,就点头笑着说:“很好!很好!今天我无意之中来此见到你们,本应当给你们贺喜,可是反倒搅闹了你们半天!”老头儿连说: “叶老爷哪儿的话,搅我们什么?您受了惊倒是真的,叶老爷!请歇一歇 吧,叫我儿媳妇给您烧一壶茶!”叶允雄摇头,笑着说:“不用麻烦了!”他 这时才看见,绛云果然是挽着头髻,她的那个表兄——也就是她的丈 夫,人物也颇为年轻强壮,虽是都身着布衣,但确是天配合成了的一对。
  秦绛云要去忙着为叶允雄烧水,叶允雄却摆手,说:“你不要麻烦 了!现在天也快亮了,我要走了,走到城门大概也就开城了。死尸我已 移开了,明天若被官人发现,问到你们这里来,你们可以据实而言。我 现住在谢公府内,就请官人到那里去传我,我一定去打官司。这匹马也 暂时放在你们这里养着,一二日我再派人来牵走。”说毕提枪走出。
  他仍恐跟随陈八的那些人再来到豆腐坊搅闹,所以他不敢立时就 走。出门走了不远,他就在个墙角旁边立住,手持着长枪,就像是个守 卫的兵士似的,孤零零地立于混沌的夜色之下。他脑中此时有许多愁 烦,第一就是想着这件人命官司明天必要去打,即使谢慰臣愿替自己 出头,自己也不能把个人做的事去累及他,但只要是被捉到官里,迟早 也必勾起早先自己的那些事。其实自己对死并不惧,只是孟三彪那恶 贼至今未再跟自己碰头,梅姑娘还不知下落,这却叫自己不能甘心。他 越想越烦越恨,直见东方已发出了曙色,并没有个人影再来到这条镇 街,他这才迈步往东去走。
  他提着枪,走路时觉得脚步发懒,多时才到了西直门。这时城门才 开,许多车马、行人、担子全都往城中去拥挤。叶允雄虽然提着长枪,枪 尖上还沾着点血迹,但他杂在人丛之中,也没有人对他加以注意。
  他进城就雇了一辆骡车,直回到谢慰臣的府中。原来昨夜这里虽 然无事发生,可是谢慰臣也一夜未睡,这时他才要着枕,听说叶允雄回 来,他赶紧又起来了。叶允雄直到书房中,将枪立于墙根儿,赶紧叫仆 人打水净面。谢慰臣打着哈欠走过来, 一看,叶允雄的周身衣裳虽已滚 得很脏,但一点儿伤也没有,他就笑了,问说:“怎么样?大奏凯歌了 吧?”叶允雄说:“待会儿再说,大哥,你先叫人弄点菜饭来,我现在饿得 很!”谢慰臣遂传命备菜摆酒,摒去了仆人,二人这才细谈。
   谢慰臣先听了叶允雄镖打死焦泰,他不禁拊手称快,但听说枪扎   死陈八,他却又感到些惊疑,说:“啊呀!我还不知陈八这些日也跟你作   对,不过他的硬功夫实在不错,死了未免可惜!”末后听叶允雄又说到   在豆腐坊巧遇绛云之事,谢慰臣便笑着说:“老弟!你把人家的事成全  啦,你自己可怎么办呀?莫非找不到嫂夫人的下落,你就鳏居一生吗?”
  叶允雄说:“现在哪还能提到这些事?今天我回来就是告诉大哥, 京城的恶人已被我翦除了,该到什么衙门去打官司,我这就去出头!”
  谢慰臣却摆手,笑道:“这个不算是一回事!只要焦泰死了,没有人   再随时能蹿房越脊取我的首级,我就都不害怕。焦泰死后人心大快,衙   门不会为他捉凶手,陈八的事我也有办法,咱们饮完了酒,我就出去。” 于是,他高兴地与叶允雄痛饮畅谈,一面命人去套车。酒饭完毕,谢慰   臣就到另个院落里去更衣,然后带着仆人就出去为叶允雄疏通官司。
  叶允雄却在屋中睡觉,又一直睡到天黑,及至醒来,仆人已在屋中 点上了灯。谢慰臣又过来,精神很大,也像是才睡醒的样子。他就说: “悟尘!今天我出去见了几个人,把昨天的事全都疏通开了,并听说金  镖焦泰的那些余孽,也都各自敛迹惧祸远遁。赛子龙徐杰也向人说,姓  叶的确实是当今唯一的好汉,他甘心退避三舍,绝不再与你作对。从今  天起,你随便在京城溜达了,我也从此高枕无忧。只是,今天咱们就没  法子消遣,贼是一定不能再来了,咱们两人又都大睡了一天,难道吃完  了饭还睡吗?你又不会下棋,吟诗论文那些事更不是咱们会干的,‘春  宵一刻值千金’,这就像说的是今晚,咱们怎样消磨它呢?”他说着话 时,不禁地微笑。
  叶允雄也看出来了,谢慰臣是这几天的紧张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又不禁犯了他那好色的毛病,这一定是又想主张一同出去嫖妓,便也  暗笑着,专等着他的话。就听谢慰臣往下说:“没有女人,时候总不好消  磨,我想咱们出去散散心?”叶允雄心说,猜对了!但是谢慰臣所提出来  的却不是妓院,他说:“咱们也不去胡闹,只走几步儿。大街上有个落子  馆,那儿有八角鼓、莲花落、相声、快书,还有小姑娘唱梅花调,并且听  说真有一两个长得不错的。那儿的雅座也预备得很干净,人并不杂。我想咱们到那儿去消遣消遣,花上几吊钱,乐到十二点再回来,你说如 何?”叶允雄却摇头说:“何必出门?出门难免又要招事,我们只在家里 谈一谈好了!”谢慰臣一怔,感觉到大煞风景。
  旁边一个小厮送过茶来,呲着牙笑说:“既然叶老爷不愿意出门,  那就从外面叫一个串街唱大鼓的姑娘吧?昨天这时候就来了一个,背   着个唱秧歌似的小鼓儿,两根鼓槌一边打,一边飞起来拿手去接 …… ” 谢慰臣说:“那是凤阳花鼓,很有意思,北京城唱这个的很少,昨天既然   来在咱们门首,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呢?”
  小厮说:“昨天谁敢把她叫进来唱呢?叶老爷又走啦,大爷又正烦 着。今天三四点钟的时候,她又来了一趟,在门前唱了半天,可是叶老 爷跟大爷都正在睡着,我们不敢叫她进来吵!”
  谢慰臣笑着问说:“怎么样?那唱曲的姑娘,有多大年岁?长得好 坏?”小厮笑着说:“也就是十七八,长得是头顶头儿,玩艺耍得更妙,就 是唱的曲儿我有些听不懂,大概是个外乡人。”谢慰臣高兴着说:“好! 好!只要是她再来,你就把她叫到西院去唱,我跟叶老爷都想听听。”叶 允雄却摆手,说:“我可不想听!”
  叶允雄既然不主张出门,谢慰臣只好叫人预备酒饭,在这书房中, 以饮酒、谈闲话消磨灯台上的蜡烛。谢慰臣就说:“我今天从外面听来  一件喜信,因为事情还不知道能成不能成,所以我没有跟你提说,可是 万一这件事若成了功,兄弟你真是前程远大了!”叶允雄就问说:“什么 事?你永远跟我说这些空话,却不把详细的原因说出来!”谢慰臣说: “本来这也是我听来的传言,还未必是真的呢!就是今天我出去给你疏  通官司,有个人对我说,那天你在饭庄里打了金镖焦泰,杨制台听说  了,他很是留心,以为你是一位侠客。现在两湖地面不靖,杨制台很需  要一位能干的人,往小说是个保镖的,往大了说,他就许保你做个总兵  或协台。”叶允雄叹了口气,持起杯来饮酒。
  此时,刚才在旁伺候的那个小厮已走出屋去了,换了一个三十来 岁的人给添酒传菜,谢慰臣是谈上了话就没完,叶允雄却一语不发。待 了半天,忽然那小厮又跑进来,问说:“那个打花鼓的姑娘又来了,让她进来吗?”叶允雄摆手,说:“不必!不必!”谢慰臣却站起来,高兴着说: “先叫她到这屋来!叫人在西院支上风灯,待会儿叫她在那里耍!可是, 先叫来,我得问问她都会什么玩艺,快!快!”小厮赶忙跑出去了。叶允  雄却皱着眉,说:“不行!”谢慰臣说:“我今天是特别的高兴,可是我跟  你说了多少话,你全都不答言,多么无聊?我得想法子开开心!”
  正说着话,忽听院中有女人娇滴滴地问说:“怎么?还得进屋去 吗?”叶允雄一听这声音,就不禁吃了一惊,立时站起了身,谢慰臣拍着 他的肩膀,笑说:“你也开开心吧,别让鼓娘笑你是一个傻子!”说时房 门忽然开了,那小厮已领进来一个千般旖旎万种风流的鼓娘。
  进屋来的这个鼓娘是身穿月白布的小褂,头上蒙着月白绸子的手  绢,鬓发低垂,压着一张艳若芙蓉的微胖脸儿。俏目睁得很圆,嘴角发着   微笑,然而却是一种冷酷与愤恨的神态。她下身穿着青绸裤子,脚穿青   绸小鞋,一进屋来,身子就如随风杨柳,袅娜着说:“二位老爷叫我来打  花鼓吗?可是价钱先得讲好了,我们女人家由梁山泊到京城不容易!”
  谢慰臣诧异着笑说:“什么?梁山泊来的?哈!你别是一丈青扈三 娘的后代吧?来!我先问你会耍什么玩艺儿,然后只要你能给我们这叶 老爷开心,要多少钱全好说!”
  叶允雄忽然“咚”地一跺脚,叹了口气。不料这鼓娘跳过来,“吧”的  一下就打了叶允雄很脆很响的一个嘴巴。小厮大惊,谢慰臣瞪眼呵说:  “你敢无礼?”鼓娘瞪眼说:“我敢无礼?我跟你们这叶老爷,丧尽天良的  叶悟尘,就讲不着什么礼!我非得先把他打够了,才能打花鼓!”抡手又  连打了两个嘴巴,叶允雄却绝不还手。谢慰臣在旁一看这个情形,不由  得怔了。叶允雄却扭住了鼓娘的胳膊,说:“你也得给我留点儿脸面!”
  鼓娘却跺起脚来大哭,说:“你还要脸面吗?我救了你的命,嫁了 你,你却在梁山泊把我抛下一走!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叫你这样 翻脸无情?你说因为那高俊,可是高俊跟我屁相干也没有!就因为大秀 要嫁他,大秀又是我的姊妹,我才跟他说话,你就生把个乌龟盖子往身 上背!你还走?你能走到哪里?来到北京交了阔朋友,改了名字充好汉, 你就以为我找不到你了吗?好!你别净叹气,也把你的理说说!说完了我打鼓跟你们讨赏钱,我就走!以后我不但卖艺还要卖身,你走到哪儿 我给你现眼到哪儿!”
  叶允雄此时羞窘极了,眼看着就要变成了暴怒,被打红了的脸也 渐渐发紫。谢慰臣早就用眼色将屋中的仆人驱走,这时他就先向鼓娘 一摆手,然后把酒杯向桌上一摔,正色地说:“叶兄弟!我想不到你竟是 这样的人?你前天跟我说,弟妹在梁山泊过得很好,这次是她劝你出来 求出身,原来你说的都是瞎话呀!你出来时就是背着弟妹。你还跟我 说,弟妹救过你的命,待你极好,你时时想她,所以连酒都喝不下去,你 整天忧烦,但那就能弥补你的过失吗?原来你却是个负心之徒呀!哈! 好兄弟,你这样的朋友,以后我可不敢再交你了!”
  鲁海娥一听谢慰臣说的这话很是公道,她就更是哭啼抹泪,叨叨 唠唠,跟谢慰臣讲起理来,由水灵山岛相识之时起,直说到叶允雄后来 犯案被捕,在郓城她冒险营救,山内成亲……
  谢慰臣听到这里,就点头说:“弟妹不用跟我说了!这许多事我全 都知道,因为叶允雄他对我说的比您说的还详细,只是……咳!你们夫 妻的事我也不便多说话,弟妹可别走,他若能给弟妹赔罪,那我还交他 这个朋友。不然,虽然他现在是名震京师的英雄,我也不愿再与他结 交,衙门的事,我也不能再给疏通啦,官人爱怎办就怎办吧!”
  鲁海娥听到了这话,却突然吃了一惊,又扬着泪眼看了看那郁闷 无语的,英俊可是无良心的她这情人夫婿,她渐渐哭声小了,话也少 了。谢慰臣便向叶允雄使了个眼色,暗笑着,但是又假作生气,顿顿脚 就走出屋去。
  院中还站着两个仆人,谢慰臣却用嘴“哧哧”地给赶开。他进到里 院,就命侍姬预备着香衾,并悄声嘱咐说:“待会儿,你把这就送到书房 去!那长得很漂亮,穿着月白小褂的,就是会耍枪的那位叶老爷的太太!”
  过了许多时,谢慰臣就命这侍姬抱着一份锦衾绣褥送到书房里, 并嘱咐说:“你看看他们夫妇在那屋里干什么了?”这侍姬答应着出了 屋。去了一些时,便回来了,脸上带着些绯红,说:“人家俩人正在屋里  低头说闲话呢!地下放着个小鼓,桌上搁着两根鼓槌。”谢慰臣就问说:“你没听他们说什么吗?”
  侍姬笑着说:“两人的眼角都挂着泪,叶大爷说完一阵话,叶太太  又说,可是,叶太太说话的时候,叶老爷又连声地叹气。什么话我可也  没听清楚,因为叶太太说的话我不大能听得懂,我就听见什么:叶太太  这次来,真不容易,是先到了什么白石村,后来才到了北京,又没有钱, 她就沿途打着花鼓。她前几天就来到北京了,可是今天才见着面,叶老  爷只直跟太太说好话儿!”谢慰臣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又待了一会儿,便自己又走往书房前,在门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 拉开门进了屋。就见那夫妇正对面坐着,每人的眼前放着个酒杯。谢慰 臣鼓掌笑着,说:“这才好!这才好!千里夫妻巧相逢。”
  鲁海娥脸红着站起身来,忽然又毫不客气地说了,她说:“谢大哥! 你别拿我们开玩笑!刚才我也听他说了,你有一个知心的女子吕月姑, 是被什么薛中堂夺了去。这事你放心吧,现在不才二更多天吗?不到四 更天,我准能叫她在这屋里跟你见面!”谢慰臣一听,倒不禁发了怔。鲁  海娥抿着嘴笑,极度地风流放荡,令谢慰臣倒不敢用正眼看她了,就有  点皱眉的样子,同叶允雄说:“你替我劝阻劝阻弟妹!那件事早晚我是  要拜托你们夫妇的,可是现在焦泰才死,衙门方面我才打点好,不可忽  然又出事!慢慢说吧,慢慢说吧。”
  叶允雄不表示态度,鲁海娥却瞪了谢慰臣一眼,说:“无论如何我 也得报你的恩!因为你能替他撒谎,还送过他一个小老婆!”
  谢慰臣连连摆手,面红过耳地笑着,说:“得了!得了!弟妹你别挖  苦我啦!我送了他个小老婆,他并没要。他慷他人之慨,给打发走了,昨 天晚上他们还见面了。”鲁海娥立时又瞪了叶允雄一眼,谢慰臣却笑着 说:“可是人家已经嫁了人!昨天他是跟人打架,躲避到豆腐坊里,无意 之中才遇见了那女子。那是落花无意,流水也无情,我的撮合没做成, 也就不必再提啦!开玩笑是开玩笑,真话另是真话,我与叶允雄相交多 日,见他真正是一位正人君子,嫖也不嫖,赌也不赌,刚才我邀他去听 大鼓,他也不肯去。再说一句话,今天要依着他,就不叫我往屋里招鼓 娘,所以要真依着他,您二位还未必能相逢呢!请坐!请坐!我叫人给换酒!”于是就喊叫小厮,鲁海娥却连连摆手,说:“我不喝!我把酒都喝 够了!”又问说:“那什么薛中堂的宅子在哪里?告诉我,反正早晚我要 给大哥办那件事。”
  谢慰臣笑着,想着鲁海娥也不过是个比较泼辣的女子,她打听薛  中堂家,多半她也是想藉着打花鼓混进去,或者能与吕月姑见上一面。 但若想救吕月姑出来,恐亦很难,于是就蘸着杯中的残酒,在桌上画出 了由此往薛中堂家的曲曲弯弯的路线。画完了他就一拉叶允雄,说: “你来!我还有几句话要审问你呢!”
  他把叶允雄拉到了大客厅,就一半抱怨着说:“兄弟!你为什么当 初不跟我说实话?你本有两位太太,这位太太你一字也没跟我提。你抛 妻远走本太不对,刚才若不是我撒了一套谎,消了她的气,这时她还得 抽你的嘴巴呢!”叶允雄笑了笑,又叹息一声,遂把自己与鲁海娥的结 合经过,及上次因误会出走的始末,简略地说了。
  谢慰臣听罢,却不胜惊讶,说:“原来这位令正竟是这样的奇女子! 她的武艺一定比京城有名的女镖头徐飞燕还要高强,与你真堪称一对 侠义夫妇!女人哪个不嫉妒?性情放荡也未必就是淫贱。如今她千里 迢迢,沿途卖艺来寻你,见了面,多少怨恨,也一说就解开,实在不易 得。你以后应当在她身上补补过,不可再耍脾气了!”
  叶允雄点头,说:“当然,我不能再抛弃她了!只是刚才听她说,那 童五、杨七等人也将要往北京来,我们在此必定待不住,所以我们想赶 快把大哥那件事办完了,我们好走。”
  谢慰臣听了这话,却不禁有些发愁,怔了半天,就摇头,说:“不要 紧,你们自管在我这里住着,不要说杨七、童五,就是牛九、铁十,也不敢 从我的府里抓人!那件事,自然呀,我还不愿早点儿跟月姑见面吗?可是 因为焦泰才死,薛中堂正在怀恨着我,咱们倒得斟酌斟酌了!”又拍拍叶 允雄的肩膀,说:“明天再说吧!今天天色不早了,新婚不如久别,久别就 算新婚,权且把我的书房充你们的洞房,你可小心再挨嘴巴!”
  叶允雄笑了笑,但因听谢慰臣说到了洞房,却又想起白石村中的 洞房之夜,自己与梅姑娘惜别之时。如今与鲁海娥见了面,但不知将来还能跟梅姑娘见面不能,他心中不禁又有些感慨。
  与谢慰臣出了客厅,见书房中灯光灼灼,叶允雄还要让谢慰臣进 屋去坐一会儿,谈谈闲话。谢慰臣先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站着犹豫,但 是,鲁海娥的模样自己虽然看过了,可是总有点儿遗憾,仿佛没大看清 楚似的。而且刚才听叶允雄说她是一位侠女,正是“粉鳞小蛟龙”,实在 更得多看一眼才对,于是经叶允雄一让,他就又笑着走进书房来。但两 人一进屋,却不禁齐都大吃一惊,因为屋中空洞无人,鲁海娥已不知何 往,地下空留着花鼓,壁间却失去了一口钢刀。
  谢慰臣说:“不用问了!弟妹一定是给我办那件事去了,这可怎么 办?老弟你只好去一趟了!”叶允雄也很是着急,说:“其实以她的武艺, 办这件事原富足有余,不过她这些日路上奔波劳碌,刚才又喝了两盅  酒……”谢慰臣就说:“那么你就赶紧快走!我叫人给你套一辆车,车上  好放家伙。可是记住了!千万别把事情弄大发了!”叶允雄说:“你不要  嘱咐,我这次去,就怕是她小题大做!”谢慰臣遂急喊来小厮,命往前面  叫人赶紧套车,叶允雄是将衣服扎束利便,带上一口宝剑,就走了。谢  慰臣送至门外,并悄声向赶车的嘱咐了一番。这赶车的好像是他的一  个心腹人,就请叶允雄上了车,遂赶着车走了。
  此时,夜色已深,路黑人静,只有车底下拴着个纸灯笼,在地下飘 动着个淡黄的光圈。车轮“咕咚咕咚”地响,因为地下是坑坎不平。穿越 着曲曲折折的小巷,走了半天,叶允雄就在车里问说:“还没有到吗?可 不要把车赶到人家的大门口!”那跨着车辕的赶车的笑着说:“我知道! 我们大爷刚才都跟我说明白了,您就放心吧!”叶允雄便不再言语。
  又走了一会儿,车就进了一条小胡同,赶车的就叫骡子停住了,他 悄声说:“请您下来吧!往东,见着一条横胡同就往南,不远那边有一片 高房大厦,磨砖对缝的院墙,那儿就是薛中堂的家。我在这儿等着您, 您记住了,我这灯笼上贴着个红纸条。”叶允雄一看,果然,心中就说: 谢慰臣虽不会飞檐走壁,可是偷香猎艳的行为他一定是常干,不然他  怎会有这么一个贼似的赶车的?
  当下,他提着宝剑跳下了车,依言往东转南,走不远,果然看见一片高房,看这样子似比谢慰臣的府第还要煊赫,更鼓之声也很清切。叶 允雄就暗想道:不知怎么样了?海娥她来到了没有?这里的房屋如此之 多,谁知道他家的姨太太住在哪里?焦泰新死,他们能无防备?海娥恐 怕也不易得手吧?
  来到墙根,将宝剑插在腰带上,他就爬上了墙。由墙上房,听见更  声正在下面的院落敲着,他就赶紧趴伏在瓦上,静静的。等更声走过了 之后,他才站起身来,见下面是东西房,虽都有灯光,可不像是正院,姨  太太不会住在这里的,他遂就伏着身往后院去走。只见后面那广大的  院落中点着四盏风灯,东西北三栋房屋的纱窗上,都是灯光辉煌,人影  摇摇,妇人谈话之声很多。叶允雄赶紧又伏在房瓦之上,剑压在身下, 心说:这怎么行?天到此时他们还都不睡,看这样子,不是家中有什么 特别的事,就是故意如此防范;薛中堂又不是傻子,焦泰死了,他知道  有比焦泰更强的人,他还不想到有人能乘夜而来吗?这时除了直闯进  屋去,持剑扭住薛中堂,叫他把吕月姑送出来,才能把事办到,但那不  就把事情闹明了吗?与强盗还有什么分别?
  正想到这里,忽见北屋的帘子一启,袅袅娜娜地走出来一个女子, 大概是个丫鬟,来到西屋下,就向窗户里发出来娇音,说:“大人叫陶妈  去熬白木耳,怎么还没熬好?于妈你快去催催!还有,快点叫她们给五  姨奶奶煎药!你们别以为大人不理她,你们就都不管啦,顺着硬风儿去  走,三姨奶奶的屋里这时又成了众星捧月啦!小院成了冷宫,你们连去  看看也不去。将来人要死了还好,万一不死,有朝一日拿上了大权,你  们,都提防着点儿就得了!”
  屋里一连走出两个仆妇,都笑声说:“双姑娘!我们这就上茶房看 看去就是啦!我们在这儿抹小牌呢,这就去,双姑娘您别生气!”名字叫 “双”什么的这个丫鬟,又使着脾气,说:“快去!有说这废话的工夫,把 事情办了好不好?”当下两个仆妇还互相支着,这个让那个去,那个又 让这个去,结果是那个身材矮的仆妇往前院去了,还嘱咐这个仆妇别 动她那几张牌。丫鬟却像个主子似的,气哼哼又走往北屋。
  叶允雄正伏在这房上,他猜出那所谓的“五姨奶奶”必就是吕月姑。吕月姑现在是贬入“冷宫”了,可不知住在哪个小院?她一定是得了 重病,这都是因隆庆饭庄花园里那天的事情而引起。
  他由房上也往前院去爬,往下一看,就见刚才那仆妇嘴里还自己 叨唠着:“浪货!五姨奶奶死了她袭缺不好吗?干吗还作这假惺惺?反 正,这宅里就是丫头享福,只要把大人迷上了,什么事也不用干啦!当 老妈子的倒霉,三更天还不准睡觉,拿起一把牌来得放下八回!早晨, 天没亮又得伺候着大人上朝。她们可都睡在被窝里,养足了精神晚上 好泛浪呀!”
  她嘴里胡骂着,穿过了一个窄过道,又到了另一个院子。这里的东  屋也是灯光很亮,有开水壶吹着哨子的声儿,大概是专管做开水、沏  茶、熬白木耳、煎药的屋子。这仆妇一进去,就“喳喳”地又大骂了一场, 屋中大概也有两三个仆妇,就加在一起谈论。
  叶允雄翩然而下,院中无灯无人,他就蹲在窗下,听屋里的那三四 个仆妇谈说。他才知道薛中堂人虽已老,好色的程度却比谢慰臣更甚, 而且抽大烟,还离不开参茸和白木耳。今晚原来不是有什么防备,这里 是夜夜如此。大概现在许多的姨太太和丫鬟都聚集在那北房里,非得 她们一齐献媚,把那位中堂服侍得睡了,这些人才能够休息呢。屋里的 仆妇又谈到小院的“五姨奶奶”,都认为是:“活不了啦,可怜!那人平常 怪不错的!比别的姨奶奶都和气!”末后又悄声嘀咕,大概是谈到金镖 焦泰被镖打死之事。
  叶允雄不暇细听,就又跃上房去,踏着瓦向各处寻找小院。果然让 他找到了偏北的一所极幽僻的小院,院中只有四间房,两间黑暗,另两 间的窗上微有黯淡灯光。院中无人,叶允雄就又跳下,慢慢走到那窗 前,提剑侧耳去听,就听窗里正有女人之声急急地说:“你扎挣着点儿! 我背着你,现在我就救你走!”这说话的人正是粉鳞小蛟龙鲁海娥,接 着是一阵微弱的呻吟声音。
  叶允雄挪了两步,将屋门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鲁海娥立时由床旁 站起,手举钢刀。叶允雄却向屋里说:“怎么样了?”他叫屋中的灯光射 出来,故意叫鲁海娥认出他的脸。鲁海娥当时把刀放下,走近两步,说:
   “你也进来吧!她病得很重,我叫她跟我走,她不肯!”
  叶允雄见地下还蹲着一个战战兢兢,连魂都像吓飞了的仆妇,他  就将一只脚迈进屋内,悄声向海娥说:“别管她应不应,也无论她能死  不能死,把她快些背走就是,你背得动她吗?”海娥点头,说:“背得动!” 叶允雄说:“越快越好!在北边小巷里有一辆车,灯笼上粘着红纸条,那  是咱们的!”说毕收回腿来,将门又掩上。
  他刚要再上房,去为海娥巡风,只听“吧”的一声,不知从何处飞来 一物,虽然没打中叶允雄,可是把他也吓了一大跳,窗棂上显然插中一 只钢镖。他急忙伏身,并向屋里说:“有人!快走!不用管她了!”说时 又有一只镖飞来,却被叶允雄接住,并连窗棂上的都拔下了。钢镖第三 只忽又打到,叶允雄闪身躲开,对面房上就有人说:“小子!你好大胆, 小心着!”叶允雄一低头,伸手去接,镖却没有打来。
  叶允雄伏着身向院中心一蹿,房上又飞来一镖,叶允雄一闪身同时 又跳起,第四只镖“当啷”一声落地。叶允雄已上了房,向着一条黑影一 剑砍去,黑影以刀相迎,“锵锵”刀剑相磕,对方的人颇有几下力量。忽然 又有三人从院墙跳过来,一齐舞刀向叶允雄砍,叶允雄以单剑力敌。
  这时,前院梆声、锣声齐起,三个护院的前后夹攻,一面舞刀一面 大喊:“在这院里!快来!”叶允雄一剑就劈下去一个人,那人受伤摔下 了房,还大声嘶叫。灯光、锣声、人声、足音杂乱地已将临到这小院里。 突然见那房中的灯光忽灭,有一人背负着一个人出了屋就上房,敏捷 犹如狸猫,转眼之间便已没有了踪影。
  鲁海娥将月姑背负走了之后,叶允雄亦不愿再战,更见这里家丁、 打手越聚越众,他也不愿伤这些人,遂踏着房瓦往前院走去。几个护院  的人都大声喊叫着:“拿呀!拿呀!千万别放跑了他呀!”却无人敢紧紧  追赶,就一任叶允雄从容走去。
  此时已逾四更,叶允雄跑到了北边那小巷内,一看,那辆带着粘红 纸条灯笼的骡车已然不见了,他晓得必是被海娥、月姑二人乘走。如今 总算目的已然达到,他遂辨识着路径穿越着小巷,很快地走去。
  不多时即回到了谢府门前,只见正从里面关闭那两扇车门,可见那辆车也是才回来。鲁海娥必已把月姑交给谢慰臣了。谢慰臣是如愿  以偿了,可不知道将来的事情怎么收拾?叶允雄想着倒不禁觉得好笑。 跳墙进内,见这前院除了打更的住的那屋有微微灯光,其余都是黑洞  洞的,仿佛这府里突于深夜抢回来一个女人,所有的下人还都在睡梦  里,并不晓得呢!
  一进里院,见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倒还烛光辉煌,但是也是没有一个 人,就不由得惊异。他将手中的兵刃放下,换了衣裳,自己斟了一碗温茶 喝着,有些不放心,但在这深夜之间,也不好站在当院去大声喊仆人。
  正在疑虑之间,忽然由外面跳进来一人,是罗帕蒙发、秀目娇躯, 雪亮的钢刀尚插在背后。见了叶允雄她就嫣然一笑,解下头上的罗帕, 露出云鬓,又企着脚儿将刀挂在壁间,然后她一扭身,与叶允雄同坐在 一起。叶允雄就笑问说:“怎么样了?”
  鲁海娥也笑着答说:“办完了!谢大哥此时是心满意足了,直向我 作揖道谢,可是……”她皱了皱眉头,又悄声说:“恐怕她活不长久,因 为病得太重了!我把她背在身上走了一段路,送到骡车上,车颠动得还 不算太厉害,可是一到了家门口,搀她下来,她就已然人事不知了!现 在才缓过来点儿,见了谢大哥她只是流眼泪,却不能够说话!”叶允雄 叹息说:“那女子也是红颜薄命!假若她的模样长得坏一点儿,就许不 至于有人这样争她!”鲁海娥听了这话,突然推了他一下,竟生着气走 开了。
  叶允雄见鲁海娥突然又发了脾气,自己还莫名其妙,就笑着说: “又为了什么?你的脾气可真难测!”
  鲁海娥沉着俏丽的脸,晃摇着肩膀儿,说:“那个女的长得模样美, 比我美得多!你们多少没骨头的男子都在争她,你也去争争,不好?我带  着你去!她藏在后院里了,现在伺候她的那两个丫鬟,也都长得赛过貂  蝉,准保比那个跟你做了一场露水夫妻,后来又被你假装正经拿银子打 发走了,昨天又不要脸地去找了人家一趟的那个秦绛云还好!你去吧! 谢慰臣也在那儿啦!好在你们是把兄弟,什么事情过不着?”说着,拿起  才解下来的绸帕就往叶允雄的脸上摔,又狠狠地唾了一口吐沫。
   叶允雄脸红着,笑说:“真真岂有此理!你也太能吃醋了,咳!”
  鲁海娥瞪着眼,说:“你倒烦起来了?看人看脸,听话听音,你别以 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事?”说着由地下绰起来花鼓向叶允雄 去打,几乎打在了叶允雄的脑袋上,幸被叶允雄双手接住,“砰”的一 声,鼓中装的铁丝也“当啷”一声响。叶允雄刚要发脾气,谢慰臣就进屋 来了,此时鲁海娥已经又绰起来一把扫帚,叶允雄的手中却正捧着那 个 鼓 。
  谢慰臣这时反倒是愁眉不展,精神很不济的样子,进屋来向叶允雄  夫妇拱手,说:“多亏兄弟跟弟妹,今天把月姑救了出来。她这些日子在  薛家连伤心带受虐,已得了一种不治之病,可是说句叫你们笑话我的  话,她是我心上唯一的人。她死在我眼前,我为她倾家荡产,我也愿意!  我并不是说‘情之所钟,端在我辈’,但人非太上,谁能忘情?现在无论月  姑的病能好不能好,她能活不能活,我也算了了一件心事!你们夫妇二  人这样帮我,我实在无法报答。所幸弟妹今天已然来此,你们夫妇重聚  了。我想,你们江湖漂泊,也非久计。在北城清净的地方,我有一所房屋, 倒还宽绰,明天我想派去两个人,并送银千两,就将你们夫妇迁移过去。 以后咱们可时常往来,为贤弟的出身,我也一定极力设法…… ”
  鲁海娥放下了扫帚,脸上萌出了笑色,看那样子她是极为欢喜。叶  允雄却把鼓摇了摇,装出刚才根本是看鼓,并没有打架,然后把鼓轻轻  放在一边,就向谢慰臣摆摆手,笑着说:“这些话都谈不到!你我既结了  盟兄弟,我们为你办事,并不是贪图什么酬劳。”谢慰臣正色辩白,说: “不是那样!我也不是给你们酬劳,我是想帮助你们成立一份家业。”叶  允雄又摆手,说:“过些日再说吧!我们还正年轻力壮,尚不需急急为家  业打算。”
  鲁海娥也笑着说:“得啦!大哥您就再看看月姑姐去吧!天也快亮 了,给了我们房子,我们也不能立时就搬过去住,何必要这么忙着说 呢!我们今天可倒是做了一场好买卖,刚替人救出来一个人,立时就房 子、佣人、金银全都挣来了,谢大哥,你可也把我们看得太小了!”
  谢慰臣连忙摇头,说:“我不是那意思!我跟允雄是自己兄弟,本不必客气。不过我刚才忽然想起了这个主意,就在心里搁不住,知道你们 夫妇又还没有睡,所以我才来跟你们谈谈。”说着,带着笑。
  鲁海娥也笑着说:“得啦!您既谈过啦,我们也就知道了!可是不能 立刻就答应,就接房子接钱。天都这时候了,我们要睡觉啦!您快点走 吧!”遂说着,遂用双手把谢慰臣推出去,然后掩上门,插上插闩,倚着 门又向叶允雄娇笑,举起拳头来又假作打。叶允雄也不得不笑一笑,心 中却对海娥这种风骚无顾忌的态度,不大喜欢。
  此时,更声已敲了五下,窗上已发出惨白色,夫妇二人这才就寝, 鲁海娥又一半娇一半怒地把叶允雄摆布了半天。叶允雄并由她的口中 知晓了,那金钱豹高俊已在梁山泊因伤身亡,张大秀嫁了别人,老张七  爷对他非常愤恨。叶允雄就自觉得今日自己在江湖上已尽是仇人,并  无好友,除非依谢慰臣之言,托他保护,或能苟安一时,但将来仍然难  料。可是这样一来,自己的侠义身份就要丧失尽了!这是绝对不可!
  次日,叶允雄起床,天已近午,见谢宅仍然那样安静,仆人们都照 常做事,并不像有个薛中堂的姨太太被背了来,藏在他家似的。晚间谢 慰臣才露面,大概也是睡了一天,见了叶允雄,他就悄声说:“月姑的病 还是不见轻,把家中所存的一种珍贵的丸药给她吃了,可还不知能否 见好。现在外面的风声甚紧,薛中堂只说是昨夜他宅中闹贼伤人,已饬 各衙门的官人加紧捕盗,但是未提说家中丢了侍妾之事,他也是要顾 顾脸面吧?”叶允雄微笑着不语。他就在此住着,不常出门,海娥对他仍 然是那般恋恋,并常因一两句话就翻脸,就打闹。翻脸之后,只要叶允 雄能忍耐一会儿,不也发脾气,她自然会好,会对叶允雄更加亲爱。
  一连又过五六日,外面并无什么事情。据鲁海娥看了吕月姑的病 势,说是“已见好了,能够说一会儿话了。”所以谢慰臣的脸上也时带笑 色,并已命人将北城他那所房子大加修饰,连家具他都命人订做了。叶 允雄心中也犹豫无计,一方面不愿意这么办,怕辱了自己的身份,成了 谢慰臣永远的奴仆,鲁海娥怀里的猫犬、玩物;一方面自己可又发愁无 处去走。
  金镖焦泰和那专练硬功夫的陈八都已死了,西直门外那豆腐坊派人将他那匹马也送来了,秦绛云少妇的丈夫也来这儿拜见了鲁海娥一 回。赛子龙徐杰、老拳师刘岳,都自从败后就再未重来寻他作对,即使 是以前传说在京的那鲁海娥的义父,在京已多日的镇海蛟鲁大绅,也 是不见出头。
  这一日,叶允雄忽由仆人的手中接过来一封信,信正是鲁大绅派 人送到这里的。送信的人是把信扔在门房就走了,封皮上只写着“亲交 鲁海娥姑娘”,并未注明鲁大绅现时的地址。叶允雄怀疑着,就背着鲁 海娥将信拆看了,只见草草率率地写着:
  海娥吾女见字:三彪二虎俱在襄阳开设镖店,生意甚好,要请你去 保镖,以你武艺,足可出名,何必跟叶某在一处拼度?叶某心狠手辣,背 义负恩豺狼不如 ……
  叶允雄把信看到这里,他就气得面容发紫,见以下全是骂自己,劝 鲁海娥快些与自己离开的话,叶允雄就将信撕扯了。站着发一会儿呆, 心说:不必说,鲁大绅这些日都在京都,怀恨于我,可是他见我枪法无 敌,他又不敢露面。如今他晓得他的义女在这里,便送来这封信,想将  他的义女拐走。其实不知他的义女也不直他所为,今日已非他的义女  了!又想:信上所言“三彪二虎俱在襄阳”,二虎不知是谁,但三彪一定  就是自己生平最大的仇人孟三彪了!梅姑娘的生死存亡他必定知晓。 我若到了襄阳,他必逃跑不开,我必要为那饱经艰难困苦、温柔婉秀, 比鲁海娥强十倍的梅姑娘复仇。
  当下,叶允雄在愤愤之下决定了主意,消灭了信并不给鲁海娥看,  他只向海娥说:“咱们在此住着实在闷煞人!将来即使搬到谢慰臣的那   房子里,也就跟谢慰臣的奴仆差不多了,时时得受他的驱使,而且不好   意思拒绝。咱们受过他的一点儿好处,如今已尽皆报答了,无欠于他。此   时正应飘然隐去,叫他知道我们是侠义英雄,并非是依他保障,赖他豢   养的江湖人。现在我想要往湖北去,那里还有我许多结义的弟兄,早先   我虽在那地方吃过亏,受过辱,但现在我已不是昔时任人欺凌逼迫的叶   英才!我要去,要以我的银枪镇压住汉水!不知你愿意随我去不愿?”
  鲁海娥撇着嘴,笑说:“我既然嫁了你,你到哪儿去,我还能不跟着你吗?不过你可先别吹,我知道汉水一带是童五杨七、高家九兄弟他们 的窝子,你敢去,我倒很佩服你有胆气,可是你那杆破枪能镇得住汉水 不能,我可……哼!还得到时候看看我才能信!”
  叶允雄经此一激,越发急于往湖北去,遂先去告诉了谢慰臣。谢慰 臣很是着急,极力挽留,可也留不住他们,便赠送了他夫妇一些银两, 并为他们备下两匹健马。这一天,清晨,六月底天气十分炎热,叶允雄 长枪随身,鲁海娥刀藏鞍畔,就一同离京南往。
  
  第九回 沦风尘恶海飘孤芳 见贞节驿途拒狂暴
  
  叶允雄偕鲁海娥南下,鞍马既新,衣饰又整,路上的人都以为他是 一位少年官员,携眷赴任。到了湖北地方,他不露出姓名,但心骄气盛, 因为一来到这里,他就想起当年在这一带所受的侮辱逼迫和附近的高  家九兄弟等许多仇人。他不由得不恨,所以睚眦必报,动辄挥枪。
  鲁海娥也是威风得很,永远穿着短衣瘦裤,发上罩着手帕,那意思 是说话就要动手打,随时就可拧身上房。她闻得高家九兄弟还有一个 妹妹,名叫高小梅,外号人称“母豹”。小梅有个嫂子名叫楚云娘,外号 “双剑女”,这都是汉水一带驰名的女豪侠,都在武当山下均县会仙庄 居住。她一入武胜关,就恨不得即时去斗斗那两个女子。可是叶允雄急 急要往襄阳,他的目的是找孟三彪,而找孟三彪的目的又不仅是为复 仇,且要追问出梅姑娘的下落。梅姑娘是他心中最思念的人,身畔的鲁 海娥美虽然美,而且救过他的性命,但他实在厌烦她那泼辣、风骚,尤 其是嫉妒。
  这天,他们就到了襄阳地面。孟三彪在此早已得到了信,布置下了 网罗。爬山豹高良、五爪豹高光、铁头豹高顺,这些与叶允雄结有血海 深仇的人都已先后来此。原来这全是镇海蛟鲁大绅所使用的手段,鲁 大绅在北京自知枪法敌不过叶允雄,所以才用一封信故意交到叶允雄 的手里,激怒他,以使他自投于陷阱。
   叶允雄银枪惊汉水,鲁海娥单刃斗群侠,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现在 著者且将那天在泰山山麓遇盗罹难的梅姑娘,补叙于下。
  原来,梅姑娘那天所乘的骡车从山上滚下,因为是倒退着下来的, 所以车虽摔坏了,她却并未跌出,她立时就昏晕了,如同死了一般。后 来似乎渐渐苏醒,但浑身疼痛, 一阵阵的山风吹得很紧,就有人来抬 她,也不知把她放在什么地方上了,耳边有许多杂乱的说话声,眼前黑 雾沉沉,还有鬼眼似的可怕的灯光,接着是“哗哗”的马蹄之声,她的身 子也被颠动着随着走了。她全身疼痛,像有许多条毒蛇附着她,在用牙 咬。她呻吟着,但在这骤雨落下来似的马蹄声中,她这微弱的声音哪能 被人睬理?她要大喊,仿佛已经喊出来了,可是也没有人理她。马跑得 愈快,她的身子被颠得愈疼。
  忽然,觉得有一只大手紧紧按着她的腰,她问说:“你是谁?”那人 把刺猬似的大胡子向她脸上扎了一下,笑着说:“小亲亲!俺就是你当 家的!”她啐了一声“呸!”就哭了。那人又用大手在她的脸上拧了一下, 她骂道:“狗……”那人“咚”地就打了她一拳,正打在她头上的伤处,一 阵奇痛,头一晕,她又死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她觉得风更冷,身子底下却觉得稳了一些,原来  是躺在乱草上了,眼前有一片光明,天色已亮了。她连翻身都翻不过  来,身上还像有许多条蛇缠住她在咬,头上更像有一条最厉害的蛇在  吸吮她的脑浆。有个大胡子又来扎她的脸,向她耳边吹着又热又臭的  气,说:“别害怕!他们都走远了,就剩下俺一个人了。俺是个好心的人, 他们都要害你,俺却想救你。先歇一会儿,找个地方俺送你去养养伤, 伤好了俺收你做婆娘。俺跟你真心真意,不能错待你,你看,俺还有的  是钱!”说着把个冰凉挺沉的东西压着她的鼻子上,又把个同样的东西  塞在她摊放在草地上的手里,又说:“你睁眼看看,这全是银子!伤好  了,俺拿这给你做花衣裳,买鱼肉给你吃!”
  梅姑娘睁眼一看,这是个满脸胡子的方脸的强盗,她又啐了一声, 说:“你快滚!我不认识你,我要我的丈夫叶允雄!”又急急地喊着:“叶  允雄!允雄!哥哥!你快来!有人要欺负我!”这强盗却抡起铁锤子似的大拳头,向她的头上又是一下,她疼得叫了一声,又一阵儿发昏。
  忽听有人骑马而至,接着是吵嚷声,又听“吧!吧!”的鞭子抽打声。 她还以为是她的丈夫赶来了,急忙忍着伤痛,睁眼一看,并没有她的丈  夫,却是另一个大汉。这人没甚胡子,抡着马鞭子正向那有胡子的强盗  狠打,并骂道:“你倒好!故意落在后边,拐了娘儿们要你自己享用,你  娘的是错打了算盘!”
  被打的这个人头上挨了两鞭子不敢还手,可是等到第三鞭子第四  鞭子落下来,他的脸色渐渐发紫,一根根的胡子全都扎竖起来,像要跟  那大汉拼命似的。那大汉的背后还有两个人,就拦住他的鞭子, 一个就  说:“算了!算了!他没跑成,没把娘儿们拐走,就算完了,都是自家人, 饶他这一次吧!”打人的这个大汉子这才放下鞭子,冷笑着说:“你这黑  脸鬼,还鬼得过我孟三彪吗?哼!我就想到你在马上抱着娘儿们,你的  心就动啦!他娘的你故意在后边慢慢走,要捡这便宜?孟三爷费了很大 力,弄来这么一头母鹿,能叫你独吞?好想头儿!”
  他举起鞭子来又要打,但见那黑脸鬼也要抽刀,就放下鞭子,命他 身后的人把黑脸鬼的刀抢过来,又叫一个人把他拉走,并嘱咐说:“找 一辆车来!就是个死娘儿们吧,可是咱们白天在马上抱着她,也不大像 样子!”黑脸鬼拿衣袖擦擦脸上被鞭子抽出来的血,他咬着嘴唇,凝着 恶眼,从旁边一棵树上解下来马,由地上拾起两锭银子,孟三彪还不住 望着他冷笑。看那意思他还是有些惧怕孟三彪,就跟着那人各自牵着 马走了。孟三彪又扭头冷笑着骂道:“他娘的!跟三太爷的手底下耍这 个?他娘的,色迷了心!”
  此时,这旁边只剩下孟三彪跟另一个牵着马的瘦子,孟三彪洋洋 得意,蹲下身来,向梅姑娘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梅姑娘忽然想 起,这孟三彪就是自己丈夫叶允雄常骂的那个人!有一次自己上山神 庙为丈夫送米,走到半山腰里遇着两个人,将自己推倒了,剥去了一只 红鞋,其中的一个凶徒就是他!不过那时他不像现在穿得这样阔。当下 就更怕、更恨,心里紧跳着,不知他将要对自己行使什么恶行。可是孟 三彪忽然坐在草地上了,从腰里掏出一个装酒的猪尿泡,松松系的绳儿,咂了两口酒,就向梅姑娘笑着说:“别害羞呀?咱们是乡亲呀!”
  梅姑娘这时心里的气比身上的伤还要难受,她本来是个懦弱的 人,但这时仿佛有一股勇气冲动着她,她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撕碎了孟 三彪这张可恨的脸,但是胳膊却无力抬举起来,她就怒骂着,说:“呸! 你,你当是我不认识你?呸!快滚开!”
  孟三彪往后微挪挪屁股,凶狠的脸沉下来, 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了,  说:“你可要识抬举一点儿!我跟你拉乡亲你倒啐我,你别跟三太爷面   前摆你的贞洁烈女的架子!别以为三太爷跟你不住在一个村里就不知   道你的臭事!三太爷都知道,你跟叶允雄就不是什么明媒正娶,白石村   浪出名了的一个小丫头,嫁了一个强盗叶允雄,你他娘就装起正经来   啦?你得明白,你现在三太爷的手心攥着啦!三太爷说这地方就是洞   房,你他娘的还能不依?”说着他就将梅姑娘按住。梅姑娘大声喊叫,孟   三彪却又放了手,哈哈大笑起来,说:“不错!叶允雄那小子虽不是东  西,他却娶了个好娘儿们!我的乡亲到底争气,连女人都这么硬邦邦!”
  他的脸上忽然堆起一团笑容儿来,说话的声音也和缓了,身子也 离开了梅姑娘,说:“别害怕!咱们是乡亲,我将来还得回海边混,我不 能够欺负你。你放心吧!叶允雄那小子是与我有深仇,他打过我,我不 报仇,我就气不出,再说他本来就是个罪该万死的大盗,在白石村那时 我不戳穿他的底,也是怕他一被拿去,就能连累你们村里许多人。你哥 哥黄小三,我认识他,李小八更是我的好兄弟,冲着李小八我也不能欺 负你。现在,我已派人雇车去了,我也回家,就顺便把你送回白石村,你 愿意不愿意?”
  梅姑娘含泪说:“你果然有这番好意,我回到家里一定忘不了你的 好处!可是叶允雄呢?我求你们饶了他吧!别叫他死啊?”孟三彪笑着 说:“这可没法子了!他的脖子太糟,这时候早进了鬼门关啦!我叫不回 来他啦!”梅姑娘突然一阵心痛,又昏晕了过去。
  及至苏醒过来,身子已在车上。车有棚子,她的头向里,身子蜷着, 车走起来颤动得她全身极为疼痛,她不住地呻吟、哭泣,但没有人理她。 听车外似乎还有车响、马蹄声和不断的谈话声,像是走在大道上了。她想:孟三彪人虽凶恶,可是不像有杀害自己的心,只盼他能够心口如一, 把自己送回白石村娘家。可是,听他说叶允雄已被他们害死,自己可还 怎样独自往下去活呢?咳!我们这场姻缘所遇的迫害是太多了!结局还 是这般的凄惨!遂想着她遂痛哭,把车里铺的很厚的棉褥垫都要湿透 了。她想回到村中决为叶允雄终身守寡,但又愿意这时就死了。
  她不知这里离着白石村有多远,也不知车是往哪边去了。走了许 多时,觉着车停住了,两旁人声很杂,仿佛是已来到了一座热闹的市镇 上。车帘外跨车辕的人,也都“咕咚咕咚”地跳下车去,又听有人嚷嚷 着:“掌柜子快下面!吃完了我们还要赶路呢!”似乎旁边就是一家饭 铺,并有人拉着胡琴唱梆子腔。
  梅姑娘此时忽然心生一计,她慢慢地将身子向外移动,想移动到   外面就呼喊救人,或者有衙门的人能够出来管。但她的身子只要微微   一动就疼得难禁,她才将两只脚伸出车外,呻吟着喊:“哎哟!救…… ” 忽然见有个人探头到车里,巨手掐在她的脖子上,说:“你喊?你敢喊?   我一下子就掐死你!我跟你发誓,不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家,叫我将来翻   船落海!”这是沿海渔民到着急时才发的恶誓,为是使对方坚信不疑。  当下梅姑娘就相信了,便把喊声吞了下去。
  孟三彪把巨手离开她的脖颈,退出身去,他似乎就坐在车辕上,急   声催着他手下的人,说:“快吃!快吃!”并又向车里问说:“你饿不饿?” 梅姑娘哭泣着不语,孟三彪又低声骂着。少时,车又走了,孟三彪的骂  声渐高,说:“狗娘儿们!你还会喊叫?今晚上看吧!三太爷准叫你知道   知道!”
  梅姑娘在车里吃了一惊,这时要再喊叫,但见孟三彪的钢刀半截在 车帘外,那半截闪闪夺目的锋刃就放在帘里,紧挨着自己的腿,真是可 怕。车外也没人吵嚷,没人谈话,只是车轮和马蹄声相配合着响着。梅姑 娘晓得这四周不定是多么空旷了,在这里若被他们杀了,他们不怕,也 没人知道,不如晚上住店时看他怎样,他们若真向自己强行无礼,自己 就喊叫人,店家还能够不管事吗?即使那时被他们顺手杀死,他们也跑 不了。因此,她只是微弱地呻吟,愁黯地落泪,却不敢喊出一声。
   走了也不知有多少时间,多少里路,只觉得车窗上映照过一层惨红   的光,后来又渐渐变为了黑色。外面群鸦叫过了一阵之后,又都不叫了。 车走得更快,马蹄愈紧。又多时,忽见这辆车忽然高忽然低,“咕咚咕咚” 地颠得她极为难受,仿佛是上桥又下桥似的,紧接着,听车窗外有人喊   叫了:“住我们这儿吧!‘李家店’是镇上最出名的!有好房子呀!”灯光   在车窗上一闪一闪的。又听是孟三彪大声喊,说:“娘的皮!站住!娘的  皮!你先进去看看房子!娘的皮!你舍不得下马啦?舍不得离开这车啦?   车上有胶把你粘住了?你娘的傻了?”“吧”的又是一声鞭子响,接着又   喊:“分两个店住!一个店住不下!老李!我们又来搅你来啦!”
  车已然停住了,外面人声杂乱,吓得梅姑娘哆哆嗦嗦的。过了一些  时,忽然就有大胳膊伸进来了,抱起了她,把她抱出车去。外面的纸灯  笼一摇一摇地发着光亮,看得出抱着自己的正是孟三彪。走到店门前, 有个人问:“是谁?怎么啦?”孟三彪说:“是你弟妹,她得了伤寒病。”那  个人听了反倒哈哈大笑。梅姑娘很吃惊,知道这座店也不是好店,店中 的人一定与他们相识,也是贼人,就急得尖叫一声:“救人哪!我是叫他  们抢来的……”孟三彪“呸”的一口吐沫整啐在她的脸上。接着孟三彪 扯开了喇叭似的喉咙,站在当院大喊:“诸位!各屋住的朋友!都是出门 的人,谁也别多管闲事!这横桥镇的地方小,后面有水,前面有山,大家  都少说话,多留心点儿脑袋!"
  孟三彪这样一喊,一威吓,各屋中住的人谁也不敢发声,谁也不敢 出来看了,四周岑寂,只有附近的河水和树林萧萧地响着。梅姑娘躺在 这强盗的胳膊上仰着脸不住痛哭,孟三彪咧嘴狂笑,说:“你还哭甚?今 晚给你换个老公还不好吗?”
  有个人过来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了两句话,孟三彪就忽然不言语 了,急急地抱着梅姑娘到了一间屋内。屋内已点上了灯,孟三彪就把梅 姑娘横放在炕上,扒下他的袖头来给梅姑娘擦脸,他的鼻子挨着梅姑 娘很近,嘴里喷着臭气,悄声说:“别嚷嚷!三爷将是想收你,也绝不能 叫你做二房。”
  梅姑娘“呸”的一声,一口更多的唾沫又啐到孟三彪的脸上。孟三彪伸出舌头来舔着吃了,笑着说:“好香!”梅姑娘忍着疼痛抬起一只 手,要向孟三彪的脸上狠抓。孟三彪的脸一抬,躲开了,他的脸色骤然 下沉,压着声音嚷嚷说:“狗娘儿们!别不要脸!好好哄哄老子,老子还 能饶你,不然,把你扔给我手下的人,你……”梅姑娘哭着说:“你送我 回去就没事!要不然你杀死我吧!"
  孟三彪“扑哧”又笑了,摸摸梅姑娘的脸,像摸蝎蛇似的,蓦地摸了 一下,赶紧又把手缩回去。梅姑娘又要喊叫,孟三彪赶紧作揖,笑着求 说:“真别喊!其实我倒不怕,这地方没有官人,可是没想到有一位江湖 朋友,今天正住在隔壁店里,你要一喊,我的面子可就丢了。说实话,咱 们现在是往西南走着啦,送你回白石村那话是冤你,我真舍不得你,在 白石村时我就看上了你,你得可怜我这点儿傻心!叶允雄是我的对头, 他死了,你正好嫁我…… ”
  正说着,窗外有人叫说:“三哥,快来!”孟三彪答应了一声赶紧出 屋,听窗外有人笑着说:“老哥你别忙呀,还没有打二更呢!在江湖闯了 也这些年啦,真至于这样不开窍吗?”孟三彪说:“兄弟,叫你笑话,这狐 狸精可真把我给迷住了。”又听那人说:“得啦,先跟我到柜房喝两杯喜 酒儿去吧!”
  孟三彪大概是被这贼店的主人给拉走喝酒去了,屋门大概也没 锁,梅姑娘惊惊惧惧地要站起来逃,但因两条腿摔得太重,连坐也坐不 起来,她只是伏在炕席上痛哭。
  哭了半天,听窗外并无声响,但忽然门一开,溜进来一条大汉。梅 姑娘斜着眼一看,原来这人正是那被孟三彪鞭打过的人——黑脸鬼, 她就更吃一惊,又要喊。这黑脸鬼却蹲在炕下直摆手,说:“别喊!我是 好人,我向天发誓,以后我要再跟你有坏心,我就叫人把脑袋打碎。我 不平!孟三彪打我我不服气!你只要信我,我就能救你!别忙,现在不 行,现在孟三彪手底下有六个人,眼前的黑水庄里还有他的师弟胡二 虎。这店也是贼店,是他朋友“铁脖子李”开的,隔壁赵家店里又住着白 面豹高英,他是会仙庄九弟兄中最小的,武艺谁也惹不起!你先耐着, 得空儿我就救你,我救你去找叶允雄。叶允雄没死,孟三彪他们还正为这件事发愁呢!你信我的话,骗你我是忘八!我早先有坏心,现在可一 点儿没有,将来我找着叶允雄,我还要跟他交朋友,我们得出气!得杀 死孟三彪!”
  梅姑娘哭泣着,低声说:“你要能救我,我永远也不忘你的好处。你   要不能救我,你就快去找叶允雄,叫他快来!”黑脸鬼摆手,说:“别急!  白面豹就在隔壁,那个人比这伙人都凶,叶允雄也敌他不过,慢慢来!” 正在低声说着,忽然孟三彪又回来了,自黑脸鬼的背后闯入,手握尖   刀,狠狠地向他扑来。梅姑娘大喊一声:“啊!”黑脸鬼的肩头已迸鲜血,  但他挺身还手揪住了孟三彪的胳膊。二人用力夺刀,忽然“哗啦”一声,  将室中仅有的一张桌子给撞散了。黑脸鬼用牙一咬孟三彪的胳膊,孟   三彪便将刀撒了手,二人狠狠地相扭着,如两头牛在对搏,“咕咚哗啦”
  一齐滚出了门外。
  梅姑娘浑身乱抖,只听窗外传来二人的使劲声,喘息声,狠狠地相 骂声,“咕咚咕咚”地相跌、相打、相踢声,并听足音杂沓,有多人跑来, 齐喊着:“别打!别打!”
  孟三彪跟黑脸鬼滚到院中拼打,许多人都劝解不开,忽然,听得有人   用一种洪亮的声音喊道:“别打!自家人打架叫人耻笑,到底为什么事?”
  孟三彪嚷嚷着说:“高九爷你别管!这小子非杀了他不可!叶允雄 的媳妇,我是给我自己预备的,她是俺乡亲,正配。这个东西他摸到屋 里去,想要占我的 …… ”
  那黑脸鬼也愤愤地说:“妈的!咱老子不服!那娘儿们你也配享受? 不是俺跟胡二虎众兄弟帮助,在泰山你也打得过叶允雄?你也能抢人 家婆娘?”“咕咚咕咚”又打,接着又骂:“叶允雄没死,你个娘!将来你提 防 他 吧 ! ”
  忽然,那高九爷喝了一声:“住手!”仿佛他竟把二人拉开了。那二 人像牛一样地喘息,旁边又有许多人来劝,高九爷却说:“我进屋看看, 叶英才的婆娘到底有多般美貌?”说时屋门忽开,进来了几个人。
  为首这人身穿一身蓝绸子衣裳,打扮得极为阔绰,短小精悍,貌如 好女,两眼灼灼有光,原来这就是武当山会仙庄高家九弟兄之中最小的,也是武艺最高的白面豹高英,与他的妻子双剑女楚云娘,在襄汉之 间是一对有名的侠义风流夫妇。他的长兄高正就是死于叶英才(允雄) 的手中,如今他的三兄高猛、六兄高强、七兄高豪、八兄高俊,都随同名 捕飞鹰童五、病虎杨七出来寻访仇人,半年多没有下落。他放心不下, 才辞别了他的妻子,携带两个仆人,先走江苏后来鲁地,住在这里已然  两天了。
  因为派出去访事的一个仆人还没回来,他们住在这荒僻的小镇 上,为铁脖子李、花腿赵这两个贼店的主人所款留。今天又来了孟三彪  这些人,他得知三兄弟高猛又为叶所害,愤愤不已。叶允雄生死不明, 童五、杨七及高强等都不知去处。他正在急躁不安,酒都饮不下,忽然  因为来劝架,竟进屋来看见了仇人叶某之妻, 一见之下,他不由惊讶, 心说:这妇人好美呀!
  梅姑娘的愁惨红颜伏在炕席上,乱蓬蓬的发如西子未妆时的样 子,实为醉人,红鞋上绣的花朵,更使人心动。灯光之下,这简直不像是 个受伤的难妇,倒像是个醉杨妃、病美人。高英心中一阵儿疼爱,转又 撩起一阵儿复仇的念头,转身向众人说:“不是我高英好色,我得替我 家兄复仇!叶允雄死了也不行,也不能消我的胸头之恨,我要收纳下他 的老婆,辱一辱他!”又向院中站立的黑脸鬼跟孟三彪说:“你们两人都 别争了!把人送给我吧,我有法子处置她。"
  他这话一说出来,立时就有人捧场,说:“对!九爷这办法对,既然 他们二人争,白伤了自己人的和气,还是叫叶允雄当个死乌龟吧!只是 这娘儿们未免太走运了,能跟上你九爷这样的风流人!”白面豹高英眼 睛直盯在梅姑娘的身上,连转也不转了。他对这些人是毫不客气,双臂 向后一推,说:“诸位暂时出去!”众人遵他的命一齐出屋,并把屋门给 推上了。
  这时,梅姑娘见这年轻的白面阔绰的人,比那两个黑脸的强盗还  厉害得多,遂就又喊了声:“呀!”白面豹高英摆手,说:“你不要嚷嚷!” 忽然他低身悄声说:“我刚才说的那都是假话,我若不那样说,就解不   开这个围。实在我是想救你,我的妻子楚云娘比你还美,并且会武艺,我用不着纳你为妾,她也不能允我。我的意思是,明天起身,先把你送  往我一个朋友的家中,然后我出去访查叶允雄的下落,他死,就算了, 你爱嫁谁就嫁谁。他不死,我把他请来,我们说开了两家的仇恨,就叫 他把你带走!”
  梅姑娘流着泪,说:“这是真的吗?”高英把眼睛瞪起来,说:“我能 骗你?你安心就是了,好好调养身体,不必忧伤,我一定能想法子救 你!”梅姑娘垂泪不语。
  高英在这屋中并不多留,说完话就转身出屋去了。待了会儿,有个 年老的店伙给送来了稀饭,梅姑娘强忍着身体的痛楚,把上身微抬起 来,很费力地吃了一碗稀饭。那老店伙出屋,就把门锁上。一夜倒是很 安宁,白面豹没再进屋来。因为有白面豹震慑着,那孟三彪和黑脸鬼也 都没敢再来。梅姑娘想着:白面豹也许是个好人,并因知道叶允雄未 死,心中也宽解了些,甚愿身上的伤早好,早日与叶允雄见面,夫妻二 人好共诉这番痛苦,她心一宽便也睡了一会儿觉。
  次日,天亮了,又是那年老的店伙给她送来菜饭,她也吃了。又过 了一些时,高英进来向她说:“我派人预备下车了,你这就同我走吧!不 过我的家离这里很远,需走十几天。你就放心好了,我盼你在路上能够 伤愈,到我家里成个好好的人。你看看我的妻子还有我的妹妹,她们待 你准保都不能错。”高英说毕话一笑,遂出屋去了。他这一笑,却又使梅 姑娘觉得可疑。
  又过了多时,进来那年老的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店伙,两人抬着她, 把她抬出店门。就见白面豹高英已骑上了一匹白马,许多人都站在门 外送他,那孟三彪脸被打得发青,向高英拱手,说:“后会有期!那件事  千万求九爷帮忙!”可是他还偷眼溜了梅姑娘一下,脸上现出一种懊恼  的神色。那黑脸鬼是躲在人的背后,扭着一张黑脸,肩头上还带着血  迹。梅姑娘被放在车上,车上的坐垫铺得很厚,少时车就走动了,并不  觉着怎样颠扑。高英是只带着一个仆人,他骑着马,仆人给他赶着车, 似乎是往西走去了。
  沿途上高英并不跟梅姑娘多谈话,到晚间投店住宿,他总要给梅姑娘找个单间。可是在吃完了饭后,他又必要到梅姑娘的屋里,梅姑娘 躺着,他站在很远的对面,很客气的,带着点儿笑容跟她闲谈。他说他 家里多么阔,他原来有两个妻,除了楚云娘之外,他还收下了一个婢 女。他并说他对叶允雄的人才、武艺都很钦佩,只是对他走入歧途、行 凶作恶却又极为可惜。谈一会儿话,他就走到另一间屋内去睡觉,对梅 姑娘绝不打搅。天天如此,无时不恭谨、温和,因此,梅姑娘也觉得他是 个好人。
  连行多日,越走天气越热,梅姑娘的伤势已由渐轻而痊愈了。这一 天,就已来到了均县武当山下。来到这里天尚未晚,梅姑娘忽见白面豹 高英用鞭杆挑起了车帘,向里面说:“到了!我先叫车把你送到我的一 个朋友家中,你在那里暂住着,等做好了两身新衣服,我再接你回家。 好!你们去吧!”车往南走了,他的白马却一直往西驰去。西、南两边都 是重叠的山岭,青翠的山被夕阳映照得发红。
  梅姑娘心中很惊讶,暗想:我是被救来的,他原说把我暂安置在他 的家里,等他寻着我的丈夫使我们团聚,如今怎么又说是先叫我做好 了新衣,再到他家里呢?我一个落难的人,还用得着穿什么新衣裳吗? 遂就坐在车上掀着车帘,向外问说:“赶车的!你们九爷到底是存着什 么心?为什么还要,还要叫我做新衣裳?”赶车的人笑了笑,不言语,只 管催着车走。
  车声磷鳞走得极快,少时来到了山脚下,爬上了一股很宽的山路。  此处遍山是树木与野草,鸟声喧噪,四顾无人,梅姑娘索性爬出车来,  又向赶车的急急地问。赶车的一边摇着鞭子,一边笑嘻嘻地说:“奶奶   你真傻!这件事你还没弄明白吗?我们九爷是一见着你,他就动了心!” 梅姑娘变脸说:“胡说!”赶车的说:“我劝你也知足吧!我们九爷那样的   风流人儿,财主少爷,江湖上头把交椅的好汉,再说性格多温和,你打   着灯笼也没地方再找去啦!”梅姑娘气得身子颤抖,赶车的又笑着说:  “我们九爷不像孟三彪那把子人,他最是怜香惜玉!你病没好,在路上,  他绝不相强你。现在到了,先请您到我家里歇几天,索性歇好了,打扮   打扮,再往家里去接。他的大奶奶双剑女,虽然有本事走江湖,可是知三从晓四德,绝不能容不下你!”
  梅姑娘狠狠地啐了一声:“呸!”将身就向车下去跳,跳下车去身子  随之跌倒。赶车的赶紧止住车,下来搀揪,并说:“奶奶!您别跟我过不  去呀!我也是人家用的。您先将就将就,到我家里,我把九爷找来。您  从不从、愿意不愿意跟他说,我,我又没安着什么心!”梅姑娘挣扎着, 打骂着,爬起来就跑。
  梅姑娘在前面跑,那赶车的就在后面追。到底梅姑娘脚小,跑不利 便,就被赶车的把她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了梅姑娘,嚷嚷着说:“你想跑 可不行呀!叫我怎么交代呀?干脆!你上车,我把你拉到会仙庄,见了 高九爷,他爱放你就放你,你那时再跑也就没我的事儿了!”他要强把 梅姑娘揪上车去,梅姑娘却坐在地下号啕大哭,并央求说:“你放了我 吧!你做件好事!我将来绝忘不了你的好处!”
  赶车的急得也直跺脚,说:“我放你容易,可是待会儿九太爷他不 放我呀!我倒得求你做一件好事,跟我见一见九爷去吧!”这赶车的急 得直作揖,甚至于要叩头。梅姑娘挣扎着起来又要跑,又被赶车的揪 住。此时忽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原来是那白面豹高英又来到了,身后并 带着两个人,一个提着只木桶。赶车的大声喊道:“九爷快来吧!这位奶 奶她可要跑!”
  白面豹高英急忙赶到,来至临近他就下了马,推开赶车的,一手将  梅姑娘扭住,问说:“为什么?已经到了这里,忽然你又想起逃来了?”
  梅姑娘顿足大哭,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在路上你说的全是骗 我,为是使我不在路上嚷嚷求救!”高英点头说:“不错!”梅姑娘又哭着 说:“你跟孟三彪原是一样的人,都是对我没怀好意!”高英说:“你多明 白?我们把你弄到手里是为侮辱叶允雄,给我们惨死的兄弟报仇,如何 能对你有什么好意?不过你放心,我只叫你做我的妾就是,我还绝不能 够错待你!”梅姑娘说:“呸!休想!”高英一抡臂,就把梅姑娘推倒,头 撞在石头上。
  这白面豹倏然翻了脸, 一脚踏着梅姑娘的身子, 一手抡皮鞭紧抽。 梅姑娘起始是叫骂哭号,后来渐渐呻吟微弱。白面豹停了鞭子,吩咐人将她捆上。原来车上的垫子下就藏有粗绳,高英带来的那个人,连那赶 车的一齐上手,就把梅姑娘的手脚全都捆上,然后扔在车上拉走。拉到 山谷中一个人家,他们就将梅姑娘扔在一间洞似的空房内,解开她身 上的绳子,便将屋门锁上了。
  这屋子在早先大概是堆草用的,地下有许多干草,四壁尽是灰土, 也没有窗棂,只有那板门的缝儿透进一点儿光,所以屋中黑暗、潮湿, 充满了恶劣的气味。梅姑娘捶了半天门,哭了半天,就听那白面豹高英 跟一个老声老气的人,在院中自由自在地谈话,并不理她。又待了些 时,听见有马蹄声,似是那高英走了。
  梅姑娘坐在地下哭了多时,又爬起来捶门,向外面喊叫着救命。外   面忽然有人答应了,待了一会儿,门开了,进来一个老太婆,手里端着菜   饭。梅姑娘就跪着哭求,说:“老奶奶!你把我放了吧!我丈夫叶允雄在   山东没有死,我要找他去!在这儿,无论那高九爷怎么样,我也不能从!”
  老太婆却叹气说:“你倒是个贞节烈妇,可是我们不敢放你。高九 爷刚才气急啦!他本来是兴兴头头地带来个裁缝,要给你量衣裳,又带 来个裱糊匠要把这屋中糊白净了,安上窗子,就叫你在这儿住,没想你 一要跑,把他的高兴劲儿打散了,他真气得要永远把你关在这儿,现在 我给你这饭还是我偷着送来的呢!依我劝,你年轻轻的,还是想开了一 点儿。九爷真是个难得的人,本来他的太太就很好,不是容不下人,九 爷家里还有好几个呢,都跟他太太平起平坐,一天也不受气,可是他还 怕你受不了,他要叫你在这儿住,叫我们服侍你。你别听他说占了你是 为报仇,他真要是报仇,他不会杀了你吗?他那是说气话哩!我劝你,你 就依了吧!”梅姑娘摇摇头,说:“我绝不依!”说着把菜饭推在一边。
  老太婆又叹气,说:“其实我们也不愿家里弄这麻烦,你要死在这 儿也是我们的事,可是谁叫我们吃人家的饭呢?咳,这么办吧!我劝你 就暂时忍着点儿,先把饭吃了。九爷大概明天就走,他还得找他那几个 哥哥去,这次去他可一个月半个月不能回来。等他走了,我想法把他的  太太请来。他的太太楚云娘人最好,是位行善念佛的太太,她要来了, 你一求她,她就能把你放了,高九爷回来知道了,也就没话说了。”
   梅姑娘流着泪默默不语,她知道已然到了这里,就也得随机应变 一点,遂叹了一声,擦擦眼泪,说:“要叫我跟他,是怎么也不成!可是, 要叫我能见他太太一面,或是放了我,或是留在他家里,服侍他的太  太,那我都愿意!”老太婆点头说:“这更容易说了!”又扒在梅姑娘的耳  边说:“你等着,大概明天高九爷就走,只要他一走就好办!”梅姑娘问 说:“他还能到这儿来吗?”老太婆摇头说:“他不能来了!他的事情顶  多,还都没办,他的几个哥哥在外面都没有音信,他还得去找,这回要  不是为你,他还不能回来呢!"
  老太婆又蹲下来跟梅姑娘说闲话,听到梅姑娘的遭遇,她也很觉 着难受、怜惜,连声地叹息。她自称姓秦,一家子全是高家的仆人,她儿 子是给高家赶车。不过他们夫妇老了,就派在这儿看这一所房子和附 近的一片果树。梅姑娘觉得这老太婆倒像是个好人,她就不哭了,拿起 饭碗来吃着。老太婆又出去给她抱来一领席,铺在地下叫她歇着。梅姑 娘见这老太婆很是疏忽,出来进去的都不锁门,她觉出自己很有逃出 的机会;只是现在身受着很重的鞭伤,比前次在车上所受的跌擦之伤 还要痛楚,她只有暂时忍耐着。她和这老太婆很和气地说话,叫这老太 婆为“秦姥娘”。待了一会儿,这秦姥娘就拿着饭碗出屋去了,从外面又 把门锁上。梅姑娘卧在席上呻吟,过了许多时,她就睡着了。
  忽然听见屋门大开,投进来一大片阳光,有个人向她的身上踹了 一脚。她惊惊,呻吟着爬起来看,就见是那白面豹高英,腰挂宝剑,手提 皮鞭子,站在门首,怒气冲冲地问说:“你从不从?你要从,我就准你活; 你要不从,我就叫你死!快说!”梅姑娘哭泣着不语,浑身抖栗。高英又 踹了她一脚,愤愤地说:“刚才我得了信,我的六兄高强、七兄高豪,都 被你丈夫叶允雄勾结梁山泊的强盗给杀伤了,我们两家的仇恨更休想 解开!你等着吧!等我把叶允雄捉来,在没杀他之前,我要叫他看着你 从我!哼哼!”说着“吧”地关上门,叫人上了锁,他就走去。
  白面豹高英走去之后,梅姑娘就坐在地下的席上,哭一会儿又想 一会儿,并暗中祷告着神明保佑自己早脱灾难。晚间那秦姥娘又给她 送进来饭,跟她谈说了半天,就更觉得她可怜,于是把她搀扶到另一间屋里,这屋子就是秦姥娘自己住的。
  秦姥娘的丈夫是个有七十岁的人,身体很健壮,胡子都白了,可是 永远怀里揣着个砂酒壶,永远是醉醺醺的。他不赞成高英的这办法,气 愤愤地说:“这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把人家的婆娘抢来,这不成了恶霸 了吗?”可是他也不敢把梅姑娘放走。
  他的儿子,就是那赶车的,名叫秦二,晚间回来就张张惶惶地说: “事情可了不得啦!听说三爷、六爷、七爷全都死了!八爷还不知道怎么 样呢?都是死在叶英才的手里了。叶英才可真厉害,听说还有个娘儿们 帮助他 …… ”
  梅姑娘偷听了,不禁十分惊疑,就想着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这样的狠 呢?冤仇本已很深了,为什么还要杀他高家的人呢?至于那帮助他的妇 人,可又是谁呢?他在外边跟高家越结仇越重,自己在这里可怎么办呀?
  又听秦二说:“九爷跟五爷今天走了,四爷、二爷大概是明天动身, 十爷也要去,她要去斗斗那娘儿们,都要去了,叶英才那小子可真敌不 住!”梅姑娘听了,又为自己的丈夫提着心。又听他们谈说高家的那位 “十爷”,原来“十爷”却是个女的,外号叫什么“母豹”,梅姑娘就想:不 定是个多么凶悍的女人呢?恐怕与自己在娘家时常听说的那“水灵山 上的鲁海娥”差不多了。
  当下秦二说了半天,又嘱咐他父母千万把梅姑娘看严,说是“万一 叫她逃跑了,九爷回来,咱们可真吃不住!”秦姥娘也很害怕,只叫梅姑 娘在这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又送回那黑屋子里,看守得更严,门锁得 更紧,可是梅姑娘心中仍时时怀着一个逃走的念头。
  过了三五日,梅姑娘身上的鞭伤和跌伤又渐渐痊愈了。她现在被 磨练得有些聪明了,她把秦姥娘给哄得很好。秦姥娘天天给她送饭,她 表示很过意不去,说:“姥娘这大年纪了,天天做了饭给我吃,我不像是 在这儿受罪,倒是来这享福了!”秦姥娘也抱怨她的老伴,天天喝酒,跟 个死人一样。又说她儿子,高家待她儿子太苛,去年想在高家讨个丫鬟 为媳妇,高家都不肯给,后来那丫鬟被高七爷收下了,可是高七爷现在 也死了,留下三房寡妇呢!闲话越谈越近,秦姥娘就又把梅姑娘放出来了,叫她帮着做饭。梅姑娘处处殷勤谨慎,哄得秦姥娘很是高兴,暗地 里叹息,说:“我要是娶来这么个儿媳可就好了!”
  少时秦二回来了,看看梅姑娘的头,又看看梅姑娘的脚,可是他不 敢接近。秦老头子虽然是个醉鬼,却早已瞧出他儿子的神气来了。有一 天他蹲在地下喝酒,梅姑娘在旁边做饭,他就对他的老伴说:“把这个 媳妇给咱们老二好不好?”秦姥娘却顿脚,说:“我倒是有这个心,可是 咱们有这个福气吗?咱们现在是给人家看着的,瞧着好,可是敢自己伸 手动吗?九王爷要是回来,谁惹得起他呀?咱们老二,就让他打一辈子 光棍吧,我也没那娶儿媳妇的命!谁叫咱们是给人家当家奴呢?”
  秦老头子抡着砂酒壶,骂着:“高家那群忘八羔子!一个人都搂着四 五个婆娘,待底下人可一点恩儿没有!强盗!败家子!我给他们念咒,叫 姓叶的把他们全都杀绝了!”他恨恨地说着,他的老伴却不住抹眼泪。
  梅姑娘愈凛然感觉到此地之不可久留,她就狠了狠心,决定拼出 来生死。有一天,秦老头跟秦二都没在家,她又在做晚饭。她先是跟坐 在凳儿上的秦姥娘谈闲话,后来见秦姥娘不住地打盹,并且眼睛都闭 上了,她就假作去提水。她拿着木桶走出了屋,战战兢兢地把木桶放在  地下,才要逃跑,忽听屋里“咕咚”的一声。她也不顾得身后的声响了, 急急忙忙地开了柴扉向外逃去。
  那响声原来是屋里打盹的秦姥娘,她一个不留神连凳子一起都倒 下了,把她的梦给跌醒了。她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正恨着:这媳妇!我待 你不错,你也不扶我一下?可是喘喘气,定定神,瞪大了眼睛一看,屋里 哪有人呀?她出屋一看,地下放着木桶,柴扉大开,她就吓得“哎哟”了 一声,赶紧往外去跑,可是她哪里跑得快?
  出了柴扉,向西一望,金黄的阳光金黄的云,刺得她老眼昏花。喊了 两声,才看出崎岖的山路之中,有梅姑娘惊慌的后影,她就一边追一边 叫着:“回来吧!你要上哪儿去呀?哎呀!你别害了我呀!”相离虽不甚 远,梅姑娘虽因脚小跑得不快,可是她也无法追上,喊得她都声嘶了。
  这山谷之西有一条小径直通山下,崎岖不平,两边石缝里长着许 多碍路的,牵人裤腿的带刺的小树,梅姑娘又惊慌,几次都要被挂倒了。火红的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山风飕飕,飞鸟乱噪。她也不辨路径,只 是逃。逃下了这座山,她已经气喘了,两腿也酸了,但她还不休息,还不 回头,紧紧又跑。
  这山后原来是一大片旷地,田禾稀少,地下的碎石还很多,磨得她 的脚更痛。远处有袅袅的炊烟,有庐舍,还有一片苍绿的树林,梅姑娘 就往那边去跑,想投到人家去求救,或是跑到林中去躲藏。她急急地 走,走得夕阳渐堕,眼前的树林由绿变黑,已摆着自己的面前了。
  忽见由林中冲出来一匹白马,梅姑娘一惊,腿一软,“咕咚”跌坐在 地下。她颤栗着,想一定是白面豹又来了!她往起来爬,要再跑,但听蹄 声嘚嘚如连珠,马已来到了临近。马上的人问说:“你是干什么的?为什 么这样惊惊慌慌的?”
  梅姑娘一听,这声音很细,却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赶紧坐起身来, 仰头去看,就见马上的妇人年纪很轻,比自己大不过两三岁,细长的身 材,圆脸儿,脸上虽有几颗浅麻子,倒显得极为俏丽,穿的是一身浅绿。
  这个绿衣少妇下了马, 一手提着皮鞭, 一手搀起来梅姑娘,问说: “有什么人在后面追你吗,你这样惊慌慌地跑?”说的时候她向东边去  望,就看见那秦家的老婆婆倒在山路上了,大概跌得不轻。她又急忙上  马,飞驰往那边去看。
  这里梅姑娘益发胆战心惊,知道这骑马的少妇绝不是好人。说不 定就是那“母豹”,所以她赶紧爬起来又跑,跑得更惊慌。她还没跑进树 林,就听身后又响了一阵骤雨似的蹄音,那绿衣少妇又骑马追至。梅姑 娘张着两手,喊了声:“哎呀!”绿衣少妇说:“别害怕!”遂就如清风似的 下了马。她一手将梅姑娘拦住,说:“你不用跑!秦家那老婆婆已把你的 事都跟我说了,你是高九爷弄来的。不瞒你说,我就是高九爷的正夫 人,我叫楚云娘!”
  梅姑娘更为惊慌,吓得脸色惨白。楚云娘却说:“你放心!我们不能  伤你的性命。你要是别家的妇女,我能立时把你放走,我也不愿我丈夫  弄那些小老婆,可是你是叶英才的妻子,这可没办法,你跟我到家里去  吧!”说时便将梅姑娘抱起。她的力量很大,梅姑娘挣扎并且哭着,说:“我听说你还是个好人,你怎么也帮助你的男人做这恶事呢?你快把我 放了吧!”身子却早已被楚云娘放在了马上。
  楚云娘抱着她,挥鞭就走,蹄声嘚嘚。梅姑娘哭啼着,楚云娘却笑  着说:“你别哭!只是你的命不好,为什么你嫁了叶英才?现在你就盼着  我家的人把你丈夫杀死,报了我家的仇恨,那时我就能做主意把你放  了!不然我就是可怜你,可也不能放你,这是没法子的事!”说时,马急  急地走着,转过了山麓,就看见一大片屋舍,是一个住户很多的村庄。 进村下马,早有人迎过来了,接去马匹,并问:“这是谁?”楚云娘摇头, 向她家的庄丁说:“你们不必多问!”她连搀带架,就将梅姑娘带进了一  个大门。
  连进了几重院子,就有十几个年轻的妇女围上来,楚云娘说:“你  们来看看呀!这个美人是九爷弄来的老婆,他藏在秦二家里好多天了, 可都没跟我说!”说时,突然翻了脸,一鞭子向梅姑娘打来。梅姑娘用胳  膊去挡,没有挡住,鞭梢就抽在脸上,脸上立时起了一道红痕。楚云娘  又摸了摸梅姑娘的脸,笑着说:“你们看,多么美!怪不得九爷连仇都不  报,把她弄了来,以后这个庄子里的人谁还浪得过她?”又踢了梅姑娘 一脚,说:“去吧!少来见我!”说时楚云娘转身进屋去了。
  梅姑娘也被几个人拉到一间屋里,她就哭着说:“我还听说她是好 人!她刚才还说她可怜我,将来能够放我!谁知道她也是这么凶?你们 索性把我杀了吧!”
  旁边就有女人悄声劝她,说:“你哭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云娘奶 奶她是没准脾气的人,狠时是真狠,发了慈心,可又比菩萨还慈善。你 看我们,都是摸着了她的脾气的人,所以她对我们还算好,你要是稍微 拂了她的意,她可是杀人不眨眼。本来她娘家的人全是强盗,都被官方 正法了,她也被卖为娼。幸亏这里已故的大老爷高正,拿银子把她赎出 来,配给了他最小的兄弟,所以她虽是高家的奶奶,高家可是她的恩 人。高九爷的本事不见得比她好多少,可是她怕九爷。这里的大老爷高 正被姓叶的害死了,她比谁都恨,一半日她也许要走,等她走了,你就 能够好一点儿了!”
   梅姑娘自觉得是落在虎狼的窟里,她只有忍耐, 一点儿也不敢违  抗。好在这时候高家的几个男人都出去了,“母豹”也出去了,家中只留  下二十多个女人。除了九位正太太,其余的各房侍妾简直跟佣人一样, 每天分工,有的下厨烧火做菜,有的管理后园的菜蔬,有的跟长工一  样,还下地去割麦。女人们都是成天没有闲暇,只有楚云娘极为闲在, 有时在庭中舞练她的双剑,有时又在屋中诵经礼佛。她把梅姑娘抢到  这儿来,仿佛她就把梅姑娘忘了。梅姑娘就如同是个佣妇似的,杂在女  人群中操作,晚间跟一个名叫采芹的高英的侍妾在一个房中睡。这采  芹也是高英强占来的良家妇女,她也是时时想逃。
  梅姑娘因为有这采芹陪伴着,两人都是时时想逃,可又跑不了,所 以倒能在此忍耐着,一连就住了二十余日。在这些日之内,常有人从外 面回家来报信。第一次报说:三爷的灵柩停在青州府,六爷、七爷的灵 柩是停在郓城县了。过了几天有人又来说:八爷金钱豹高俊也死了!并 说叶允雄是隐在梁山泊内,他有一个妻子名叫鲁海娥。
  这个消息一传到,高俊的妻子也是天天痛哭,梅姑娘却不胜惊异, 心说:怎么叶允雄会娶了鲁海娥呢?他难道把我忘了吗?我在这里受  苦,为他而受苦,他就在那里安心享福么?因此又时时地落泪,并且萌  了寻死的念头。
  又有一天,她在后园中帮助摘丝瓜,不料就有几个妇人在旁边骂 她,后来又一齐上手来撕她、打她。她的脸都被人抓破了,但她也不敢 还手,因为这几个女人全都穿着孝,都是高猛、高强、高豪、高俊这几个 死于叶允雄手中的人的妻妾。她们思念丈夫,痛恨仇人,便拿着梅姑娘 来出气,弄得梅姑娘的身上永远有伤。这时楚云娘似乎待她又略好一 点儿,有一天就私自向她说:“你真可怜!其实你的丈夫已另娶了更漂 亮的老婆,他也不要你了,你却替他天天在这儿受罪。这也是命,不知 你前世跟我们是积下了什么冤孽!”
  梅姑娘当即跪下央求。楚云娘却说:“你哀求我没有用!其实我现 在也恨不得你死或者你走,不然将来我男人回来,无论他是待你好还 是待你坏,我都看不下去。不过,这时我若把你放了,他们回来可又有了话说了,说我把他们捉来的仇人给放走了。现在倒是有一个去处,是 我娘家哥哥那里,你要能由他带你去,我可以做主,他们回来时我也能 有话对答。”
  这个去处,梅姑娘实在也不敢答应,因为楚云娘的娘家哥哥时常 到这儿来,只要一来,就到云娘的屋内,一坐能坐多半天,在屋中说说 笑笑,简直不像是兄妹。采芹也说她们本不是兄妹。总之这高家就是一 方的恶霸,江湖的豪强,家中有钱、淫乱,如今为了兄弟中惨死了多一 半,刺激得全家都像凶神恶煞一般,梅姑娘在此实如身处地狱。
  有一天,忽然庄外来了二十多匹马,庄中这群妇女之中,有的是含  笑出迎,有的却躲在屋中堕泪,原来是高良、高光、高顺、高英,连同所  谓“十爷”的高小梅都回来了,并带回来许多仆人、庄丁。爬山豹高良年  有四十多岁了,高身材,黑连鬓胡子;五爪豹高光却是个黄瘦的大汉; 铁头豹高顺是个黑脸的大胖子,像个判官似的人,他们一回来,有的大  哭,有的暴躁,都说:“叶允雄不知逃往哪里去了,捉不着!”
  他们闻说梅姑娘在此,便像提审犯人似的,把梅姑娘提到堂屋。兄 弟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审问,梅姑娘只是痛哭,说她嫁了叶允雄,原 不知叶允雄是怎样的人,不过她至今仍觉得叶允雄不错,不是坏人。她 求他们把她放了吧,她去找来叶允雄,给这里的人告罪求饶,高家弟兄 们全都冷笑。
  那母豹有十七八岁,是一个大眼睛梳着大辫子的黑胖姑娘,突然 由腰间抽出短刀来,就要当场将梅姑娘杀死。白面豹高英却上前拦住, 母豹立时跟她哥哥翻了脸,骂着说:“你那几个老婆还不够吗?你还要 把仇人的老婆当你的老婆吗?”高英说:“我也是要以此侮辱侮辱叶允 雄,以此激叶允雄自投罗网。”母豹却啐了他哥哥一脸的吐沫,说:“你 别拣好听的来说啦!五个哥哥都叫人杀了,你还把人家的老婆养在家 里,这件事我绝不能容!”兄妹二人眼看就要拼起来,后来算是楚云娘 又上前劝解,央求她的小姑子,这才暂时没将梅姑娘杀死。
  梅姑娘又被幽禁在一间房内,除了派采芹一天给她送两顿粗饭, 绝不许她见人。梅姑娘愈弄得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外面的事她也无法知道。不过有时采芹给她来送饭,看见两旁无人,便悄悄跟她说几句  话。梅姑娘便知道这里曾举行过一次大祭,那天来了数十名江湖好汉, 都一齐发誓要帮助高家的人为兄弟报仇。
  梅姑娘时时替叶允雄提着心,她在禁锢之中,云鬓不整,终日以泪 洗面,身体渐病。这一日,忽然听采芹惊慌慌地对她说:“你的丈夫已被 他们骗来了!听说已来到襄阳了!他们兄弟这就都要报仇去了!”梅姑 娘听了,不禁惊忧欲死。
  
  第十回 斗江边侠女逞钢锋 入酒肆仇家飞巨瓮
  
  襄阳城中现在是有孟三彪跟胡二虎,这两个人带着一帮山东的响 马,来这里用高家的本钱开了一座镖局,字号是“聚杰”。他们这镖店做 买卖是在其次,主要的是为召集各方会武艺的人,并分途向外去打听 叶允雄的行踪。在这里官方、私方他们都打点得很好,飞鹰童五是往北 京去了,病虎杨七也来到这里,大家就等待寻着叶允雄的下落,就群往 争斗、捉捕以复仇。
  这一 日,忽然有镇海蛟鲁大绅派人骑着快马自京来到襄阳,报告  说:“叶允雄确在京师,惟又改名曰叶悟尘。彼之枪法确非昔时可比,在 京已镇服无数豪俊,名头极大,且有贵人谢某为之保荐,故我与彼虽近  在咫尺之间,但我未敢同他会面,诚恐枪法不敌,反致遭人所笑也!今  我已用计激他南往,旬日之内他必到襄阳。届时汝等须谨慎应付,不可  依仗人多势大,使尔疏忽。此次与彼同行者有海娥,此无耻女子,忘恩  负义,我实深恨。但她的武艺更不可轻视,不过不可伤她,只捉住就算  了。信到,我随后就到,一齐协力,擒住此贼,以图痛雪冤仇,大快积愤。 千万千万,要请来高氏兄弟预先埋伏,然后下手为要!”
  孟三彪见了他舅父的信,就又是惊慌,又是高兴,急忙派人去请来 了高光、高顺、高英、母豹高小梅,以及各方与他帮忙的人,布下罗网, 就在此等候。附近几县的店家也都被他们买好了,所以叶允雄跟鲁海娥一来到湖北境地,他们就已得到了报告。
  这天,听说叶允雄已往襄阳来了,离这里不过四五十里,不等天 黑,便可来到。于是,大家更都紧张起来,就一齐出北门往汉水江边去 迎敌。汉水江中波涛滚滚,船只无数,他们的马匹都藏在南岸的树林 里,由孟三彪、高光、母豹高小梅先摇着一只小船渡过了江。等了一会 儿,孟三彪就在岸上招手,惊慌慌地大声喊道:“来了!看!远远的那两 匹马!那戴草帽的家伙就是叶允雄!”
  此时天已傍晚,两岸泊着的船只都已落下了帆,在船板上烧饭,炊 烟袅袅飘向天空。两岸的摆渡却还都载着许多人跟车马,都是赶着出 城来的和往城中去的。云光霞影投于水面,被搅得发出万道的金光。远 处有青色的山峦,金碧色的树林。古道之上稀稀的车马之中,便来了两 个骑马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身穿蓝绸子的长衫,头戴宽边草帽,二 十来岁,人极英俊,脸上仿佛带着一层愤怒之色,被阳光照得有些发 紫,鞍旁挂有长枪;女的却还许不到二十,微胖的脸儿,娇媚流转的两 只眼睛,脸上擦着鲜艳的脂粉,抹着猩红的嘴唇,穿的是月白布褂,红 绸肥腿裤子,以一块花手绢包着云髻,极为艳美,但鞍旁却有刀和一份 简单的行李。
  此时,孟三彪早已钻入船舱里去了,五爪豹高光驾着小船,拦住正 要驶过来的一只摆渡,高声喊着:“快拨回去!不许往这边岸上来。”船 上的人齐声喊着:“为什么?”高光已亮出刀来,用刀尖向那边指着,说: “看见了没有?那边来的男女两人都是贼,等我们把贼捉住了,你们再 渡过去!”这时又来了一只带篷子的小船,船头上站的是有名的捕役病 虎杨七爷,他也过来拦这只摆渡。高光便把刀藏在船板下,他站在船 头,由他妹妹母豹驶着船,就往北岸去了。
  此时,叶允雄和鲁海娥已来到了江边,一齐收住了马。叶允雄很是 惊异,眼望着那只载着许多人已走到江心,忽然又转舵回去了的摆渡。 同时,那只小船上的病虎杨七,虽然是扭转着脸,可是他那瘦样子谁不  认得呢?叶允雄就瞪起了双目,鲁海娥却向她的丈夫嫣然一笑,问说: “你怕吗?”叶允雄却皱皱眉。
   此时就听近处有人高声叫着,说:“你们是要过江吗?”叶允雄低头  一看,就见一只小船上站着一个黄瘦的大汉,这人虽跟自己没见过面, 可是那模样就像是自己的死对头高家兄弟,船尾上是站着个黑胖女  子,大眼睛,梳着大辫子,手执着一支篙,不住向岸上的鲁海娥来瞧。
  早先叶允雄与高家结仇,杀死飞天豹高正,那时五爪豹高光是正 在外省,母豹高小梅艺尚未成,所以独有这兄妹二人没跟叶允雄见过 面,拼过命,如今才由这二人来打头阵。但叶允雄心里早明白了,他向 鲁海娥使了个眼色,一同下了马,随船上的人怎样招呼、喊叫,他们也 是不言语,连睬也不睬。
  高光索性上了岸,他那一身黑茧绸的裤褂就不像是艄夫,他的笑 也是极为狞恶的。他走过来,说:“大爷!你们是要过江吗?上我们这只 小船吧!我们这船足能载两个人两匹马,钱并不能多要,因为都是老主 顾!”叶允雄仍然不言语,眼睛只是去看那只驶回的大船。那船上的人 很乱,都把脸对着他这里,仿佛在看这边的人怎样来捉他,叶允雄不由 得生了气,心想:手段这么笨,还想要报仇?
  此时,高光索性来到眼前了,指手画脚地说:“那只船出了毛病啦! 又拨回去啦!现在要想上大船过去,可没有啦!不如上我这只船吧!”叶 允雄冷笑了笑,并没理他。这时看见江面上又有四五只小船往这边驶 来,鲁海娥就推了叶允雄一下,叶允雄牵着马同鲁海娥顺着江岸往东走  了十几步,不想高光又追上来,叶允雄又止住步。高光还是说:“您快上 我们那只船吧!够我们几个酒钱就行,钱绝不能多要,船还顶稳 …… ”
  话说到这里,忽然叶允雄翻了脸,说:“我们不愿上你那只贼船,你 还啰嗦什么?”说着一脚踹去。不料五爪豹高光早有防备,“嗖”地一闪 身避开了,他斜身摆出了拳势,反倒哈哈一笑,说:“别讲究用脚踢呀? 江岸上这些只船随你便雇,只要你肯过江!只要你敢进襄阳城!”
  此时,鲁海娥伸纤手抽出了刀,那母豹也手提双刀跑上岸来,交给 她的哥哥一口刀。江中那四五只小船都已来到了这边,船上的人各执 刀枪钩剑,都已来到岸上。叶允雄令海娥闪后,他把银蛇枪自马上摘 下。这些人扑到岸上来,叶允雄一看,那白面豹高英原是自己的活冤家、死对手。白面豹高英看见了叶允雄,同时也看见海娥了,鲁海娥那 风骚俏丽的姿态,尤其陪衬着矫矫的健马,艳艳的夕阳,滔滔的江水, 闪闪的刀光,令他就不由得有点儿发怔。
  此时,叶允雄已与五爪豹高光交起手来,枪影刀光战得甚紧,母豹 就上前帮助她四哥,她的刀法更紧快,鲁海娥也抡刀去帮助她的丈夫。 白面豹高英却过来将剑向鲁海娥一招点,说:“你过来!”鲁海娥向旁闪 了几步,撩起秀目来一看,见这年轻的短小精悍的白面人似笑非笑,似  怒非怒,仿佛不是来拼命,竟像是来调情。鲁海娥就骂道:“什么东西?  死还有急着来抢的吗?”一跃向前钢刀直下。白面豹以剑相迎,寒光闪 动,瘦铁掠腾。十余合之下,白面豹高英竟惊讶对方不独刀法精熟,而  且气力极猛,他被迫得剑法几乎缓换不过来,身子不住地向后去退。
  此时,病虎杨七、爬山豹高良、铁头豹高顺, 一刀一枪,并一对双 钩,三种兵刃齐向叶允雄进攻,那母豹高小梅就转过来帮助高英抵挡  鲁海娥。母豹是凶悍绝伦,高英是剑法精巧,但都抵不过粉鳞小蛟龙。 鲁海娥越杀越勇,只见她下面的莲足飞跃,一步逼前一步,白面豹高英  便不住向后退,并说:“妹妹留神!”他妹妹母豹也有些气喘刀弛。
  斯时,忽然五爪豹高光惨号一声负伤倒地,高良、高顺、杨七一齐跑  开了,叶允雄横枪,傲笑。高英也几乎被鲁海娥砍了一刀,他也急忙转身  跑开,并招呼他的妹妹。但母豹绝不服气,愈加的悍勇,与鲁海娥相峙, 又三四合,鲁海娥就一脚将母豹踹倒,同时刀如闪电般落下。母豹命在  瞬息之间,那边高英、高顺想重来援救已来不及。不料鲁海娥的刀忽然  被她丈夫拦住。叶允雄说:“住手!我们来此并不愿伤一个女人!”
  母豹由地下爬起来,浑身是土,大辫子也散开了,头发乱蓬蓬的, 她拾起刀来还要跟鲁海娥拼命,却被高英上前把她揪回。地下躺着的  那高光是左肩膀受了一枪,黄脸痛得惨白,他爬起来呻吟不绝,被高  顺、高良给搀架到一边。叶允雄向妻子使了个眼色,二人都牵回马来, 一齐扳鞍纫镫,病虎杨七却喊着说:“喂!姓叶的!难道你们这就走了 吗?事情就算完了吗?”
  叶允雄态度从容,在马上提枪说道:“我不明白什么叫完不完?你是官人,如果你要办公事,你可以率领官人提着锁来捉我。我现今已痛  悔前非,对于你们,我若贪生我可以逃避,但绝不愿你们再有死伤,这  就表示我绝非是不讲理的强盗。可是你若与他们高家的弟兄联合,想  在此暗算,或仗着人多要想杀我、伤我,那我可就要还手了!刚才的一  场争战,还是我手下留情,不然用我这杆枪将你们一个一个挑下汉水, 绝非难事,这话是我对你说的。至于高英、高良,你们是这汉水一带的  恶霸,你们做的恶事比我做的恶多得多。我们过去的冤仇,全是江湖上  不值得一提的事!你们若自信武艺好,可以来,若是自己斟酌着敌不  过,那就趁早不必前来以卵敌石。我对你们也能宽容,只要你们不对我  逼迫过甚,我绝不还手,你们的手段不太卑劣,我也绝不能伤你们的  命。话说完了,你们再商量商量去吧!反正我还是非入襄阳城不可!看  你们有什么方法对付我!”
  他向东走了几步,便呼喊渡船。鲁海娥跨着马跟随她的丈夫,她还  不住扭着头向高家兄弟去望,只见那边有人已将负伤的高光用小船渡  走了,其余的人还都不走,还都指手画脚地在商议。鲁海娥向他们撇撇  嘴,冷笑着,低声骂着,又将一只手搭在她丈夫的肩上,表示出来亲爱。 金碧流漾的江水之中,船只本来很多,船上的人,胆大的站在船头,胆  小的藏在舱里,都把岸上的这场大武戏看完了,眼睛全都呆了。尤其是  鲁海娥,漂亮、矫捷,加上她跟叶允雄那样卿卿我我的,谁不咂舌,谁不  心里亦羡亦妒呢?
  叶允雄叫了半天船,竟没有一个船夫敢应声。叶允雄冷笑着,正想 要拨马带着鲁海娥向东去走,另找渡处,却忽见从西边驶来了一只大  船,是向他们这边来了。叶允雄向海娥低声说了几句话,船只已来近  了。船头上站着一个小伙子,说:“大爷!您是要过江去吗?”叶允雄点  头,问说:“渡过江去要出多少钱?”船夫之中的一个就笑着说:“那还不  好说吗?大爷,凭您的武艺我们也不敢跟您多要钱。大爷您看,这江边  这些船只,哪个敢载您过河?他们都是怕高家弟兄。咱们可不怕,强中 自有强中手,襄阳城叫他们横行得也够了,也该有大爷您出来打一打  他们了!”说着,把船拢到了岸旁,就搭上跳板。一个船夫跑了过来,说:
   “大爷请上船吧!太太把马交给我牵上船去吧!”
  此时,鲁海娥揪了叶允雄一把,叶允雄摇头不语,他就先牵马上   船。鲁海娥手提钢刀跟着,顺着跳板也走了过去。船夫替她把马牵过了  跳板,上了船,才一收跳板,撑开了船。不料那岸上就跑过来杨七跟高   顺,手中都拿着兵刃, 一齐向着船大声喊道:“快把船拢回来!不许渡他   们过江!你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吗?你没看见刚才他们杀伤了人吗?” 两人全都瞪着大眼,气势汹汹的。另有许多只船上的人也齐帮助喊说:  “胡老二!你快把船驶回去吧!这个买卖可做不得!以后你不想在江边   混了吗?”
  这船上的胡老二却光着铁青色的脊背,撑着一根白木杆的长篙, 篙上的铁头如枪尖似的,他微微笑着,说:“咱做的是买卖,谁管坐船的  是什么人?只要有钱就是财神爷!你们不做这笔买卖,也不能拦着我做  呀?哥儿们!南岸上见!”说着他将船只悠悠地拨走了。鲁海娥也不禁  笑着,叶允雄却又悄声说:“留神!”
  这只大船上,两匹马都拴在桅杆上,两个船夫,胡老二跟一个圆脑 袋的小伙子,都撑着长篙,后边有个十来岁的瘦孩子管着舵。船舱里又 出来一个短身子的汉子,手里拿着一双筷子,一碗粗米饭,就蹲在舱门 口吃。忽然,这汉子站起身来了,惊慌慌地说:“追来啦!哎呀!这可怎 么好?”叶允雄却看出来这人是假惊慌,瞎喊叫,其实他的样子并不是 怎么着急。
  此时,只见从西边斜着追来了三只小船,在水面上都如箭矢一样 的快。叶允雄又绰起他的长枪来,鲁海娥倚靠着她丈夫的身子,横刀, 微微撇着嘴笑,说:“岸上他们都不行,追到江上来可又有什么特别的  本事?”叶允雄此刻的神态却极为紧张,迎着夕阳,他不但看出那三只 船上是高英、高良、母豹和几个不认识的人,都手中有家伙,他并且时  时顾虑到后面。
  此时,胡老二等人仍然鼓篙前进,船已来到了江心,那三只小船也 眼看就赶来了。不料忽由身后舱里钻出来一个人,这家伙就是孟三彪, 他在这舱里已然藏了许多时了。如今这是杨七跟高英商量好了的计策,先把叶允雄跟鲁海娥诱到船上。船上的面积既狭窄,且有胡二虎跟 几个人助势,他们从后面用小船追,故意使叶允雄跟鲁海娥专注意他 们而不顾背后。
  孟三彪手持钢刀就悄悄出来了,他走到叶允雄背后举起刀来,不  想刀还没有落下,叶允雄早回手一枪杆,“吧”的一声正敲在孟三彪的  头上。孟三彪“呵”地一叫,鲁海娥也回身抡刀砍他,他急忙以刀相迎。 叶允雄此时大怒,说:“好!孟三彪!我来到襄阳找的就是你!”抖枪如  毒蛇一般向着孟三彪的前胸刺去。
  不料胡二虎把长篙离水,向叶允雄打来,说:“你别在我这船上动 凶呀!”孟三彪乘空转身向船头就跑,叶允雄跳过了胡二虎的篙,就挺 枪去追。孟三彪已跑到船头,回手抡刀招架,叶允雄将枪一抖,如梨花 乱落。在枪影里,就听孟三彪一声叫,接着是“噗通”一声,孟三彪身受 枪伤落于江中,溅起来数尺高的水花。
  叶允雄喝声旁边持篙的人:“站住!”他还要静待水花平下去,浪头 翻过来时,他再用长枪向下去扎,务必将恶贼孟三彪扎死。不想这时胡 二虎忽将长篙抛向江里,绰了一口单刀跑过来又与他拼斗。叶允雄回 枪迎斗,未三合,胡二虎忽然一翻身跳向江里,在江中游起泳来。这家 伙不但是泰山麓的大盗,还是黄河中的水贼,水性甚好。还有三个船上 的人一齐都跳下江去,他们在江水中翻浪掀波,狂笑着,大骂着,把两 根长篙顺着江波给推出了很远。船上没有篙了,也没人管舵了,空剩有 桅杆又没有帆蓬,船就滴溜溜地在江心转了起来。
  那边高良带领几个人也都跳下了水,母豹站在小船头上尖声喊 叫,说:“把船掀翻了吧!凿漏了吧!淹死他们这对狗男女!”叶允雄却 冷笑着,便向海娥说:“把刀给我!我这枪在水中不能够使。你在此等 着,让我跳下船去溯这群拙笨的东西!”
  鲁海娥却顿脚,说:“你干吗呀?难道我就不行吗?”说着手抱钢刀  将身向船下一跳,叶允雄说声:“小心!”只见一阵水花溅起,小蛟龙的 艳影已投于江中,同时波翻浪滚,钢刀随纤手,莲足蹬碧波,蜂首蛾眉, 一阵儿在水面出现,一阵儿又沉落下去。她是大海里的银龙,高良等这些小江里的鱼鳖如何能敌得过她?她在水里依然能将刀法展开,胡二 虎一个不小心,把头向水外一露,只挨近她的刀不过二尺,吓得赶紧缩 头入水。可是鲁海娥的刀斜向水中刺下去,水中的胡二虎仰着身子手 脚乱动地挣命,水已红了一片。高良和别的人惊得就都浮水逃奔,有的 爬上了小船,有的甲鱼似的藉水爬跑了。
  鲁海娥便直扑向高英的那一只小船,高英跟他的妹妹母豹的水性  都不大好,病虎杨七是一点儿水性也不会,他们三人不由得齐都惊慌。 母豹拨着船急急地逃去,但鲁海娥已追上来, 一手抓住了他们这只船  的船舵,母豹就惊得大叫。
  这只小船上的三个人正在危急之间,幸有高良由另一只小船上跳 过来,挟起来他的妹妹向那只船上一跳,白面豹高英也随之跳到那只 船上。杨七可没有人管了,鲁海娥已扳上了船尾。杨七惊慌着,也要向 那只船上去跳,没想到没有跳利落,“噗通”一声就掉在江里了。高良鼓 着桨,小船像逃命的飞鸟,顺波流去。红鲤鱼似的鲁海娥上了这船就提 刀笑骂,喘了口气,便又跳下了江波。
  她并不去追赶那些逃走的人,却一直奔向大船。来至临近,她就在 水中将刀向船上一扔,船上的叶允雄说:“找回一支篙来,你就上来 吧!”鲁海娥的面上往下流着水,益为娇艳,她摇摇头,却在船后用力推 船,如同船尾上有一只美丽的红鱼在衔着似的。
  但她的力量毕竟是弱,把船推得极慢,幸而走了不远,就遇着一支 刚才被抛在水里的长篙,她就将篙竖起来,上面叶允雄用手揪住,鲁海 娥攀着这支篙就上了船。到了船上,她望着叶允雄一笑,娇媚地说:“你 瞧那些人有多么糊涂?他们还以为咱们不会水呢!”此时,她头上的绢 帕已被水冲走了,迎着江风她抖散了头发,坐在船板上休息。
  漫天的红云已变得全黑,银星乱迸,江风江流萧萧地作响,对岸船  上已灯火离离。叶允雄使力鼓篙,流了通身的汗,这才将船拢到对岸。 鲁海娥早将两匹马解下来了,她搭上了跳板, 一手提刀,一手牵着两匹  马,敏捷地就到了岸上。叶允雄也抛下了篙,提起枪来离了船。两人一  齐上了马,鲁海娥欢笑着说:“走吧!快走吧!”她的马在前,一边走一边挽头发,并向叶允雄旖旎地笑语。
  在薄薄的夜色下、稀稀的灯光里走了多时,方到襄阳城的南关,找 了一家店房进去。这座店很大,来投宿的客人很多,店伙计对他们也不 大注意,也没生疑,就把他们的两匹马入厩,人让至了单间。叶允雄叫 店伙去泡茶备饭,他坐在床头歇息,却不禁生起了许多忧烦。
  忧烦的就是自己来此是为寻访梅姑娘的下落,但梅姑娘的下落唯 有孟三彪才能知晓,可是孟三彪今天又被自己刺下江去了,并没得暇 向他逼问出来一句话。不知孟三彪死了没有?他要是没死,倒好,且不 必杀他,先向他问出梅姑娘的生死。然而,梅姑娘若是已然死了,那自 己当然是伤痛的,可是那事情还好办,可是万一梅姑娘并没死呢?其实 世人尽多妻妾,同时娶两个妻子的也不少。梅姑娘为人贤慧,即使叫她 屈身做小,她也无不依从。只是,那样也怕为奇妒的鲁海娥所不能容, 鲁海娥为自身的附骨疽。但是又回想刚才在江心,鲁海娥的勇敢、能 干,直超过自己之上,并且她又是那么……
  此时灯已上了,鲁海娥把门关严,就背着身换衣裳,换完了衣裳仰 面在床上一躺,闪烁着星眸向着他笑。叶允雄也不得不笑了,但心中真 是两面恋惜,两面钟爱,两面为难。后来他就一狠心,心想:梅姑娘死了 吧?她岂能再活呢?一定是早已死了。死了倒也干净,省得我这懦弱的 丈夫叫她伤心、受气!想到这里不由得就顿了一下脚。
  鲁海娥可又立时翻起眼睛来,似怒又似笑地说:“干什么呀?你还烦? 你娶了我这样一个老婆,今天给你出了多大的力,你还能上哪儿找去?不 是说,谁能有你这么大的福?你可还像是不知足似的,老是皱着眉!”
  叶允雄赶紧又笑着辩解,说:“我哪里皱眉了?我不过是脚自然地  顿了一下。你的好,我难道还不知道?尤其是今日,有那母豹一比…… ” 鲁海娥沉着脸儿,问说:“怎么?母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水性高是  不是?”叶允雄说:“你怎么不容我把话说完?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那  母豹比不上你的一成!我言其是,我很幸运!我很光荣!”
  鲁海娥突然坐起身来,把头放在他的腿上,脸对着他的脸嫣然地 笑着,说:“你再夸夸我,我就爱听人夸!”叶允雄说:“你在水中是龙,在陆地上是锦毛的神兽,若到月亮里呢,你是赛过嫦娥!”实在鲁海娥这  时倒像是一只小猫儿,被她丈夫这几句甜蜜的话给抚慰得贴耳垂毛, 抿着小嘴儿微笑,惺忪着双眸,仿佛乖乖地睡着了。
  此时店伙来推门,叶允雄把门开开,店伙拿着茶壶,端着盘子进来  了,茶、饭、酒皆备。鲁海娥已然抬起头来了,但依然微微地妩媚地笑  着,跟她丈夫依依偎偎的,叶允雄倒觉得难为情。店伙这时也有点儿注  意,因为见这位少妇是太漂亮了,可是态度又太不庄重,倒像是个姨太  太,或是妓女。店伙在一旁看得都傻了,后来又看见床里放着一口刀, 墙角立着一杆枪,他又不由得咋舌,回身就要走,叶允雄却叫了一声: “回来!”店伙赶紧站住,说:“大爷!您还有什么事吩咐?”
  叶允雄由鲁海娥的手中接过一杯酒来,饮下一口,就说:“我住你 这家店,就先得把话跟你说明。我姓叶,我来此是闲游,但不想刚走到 这里,忽然遇见了几个与我有怨的人,就是那高家兄弟和孟三彪,你晓 得这些人吗?”
  店伙听了,立时就有些害怕的样子,点头说:“我知道,高家的哥儿 们是……恶霸。”声音极小,又说:“孟三彪、胡二虎两人更是无所不为, 他们在城里开了一家‘聚杰镖店’,是高家拿的本钱,开了的日子不多, 买卖也没做什么,可是城里的人就都怕他们了!”
  叶允雄说:“不要怕,我能为你们这地方除害,可是我们现在住在 这里,不许你们对外人去说!反正店饭钱绝不能拖欠你们的,就是出了 什么事,也与你们无干。”
  店伙说:“是啊!我们是开店的,无论是谁,只要有钱,就能在我们  这儿住,就是出了麻烦,谁也问不着我们。您嘱咐我们别向外人去说, 我们见了人不说是了。我们这店天天来往几十个客人,要叫我们记清  了哪位客人的姓,哪位客人的名字,我们也记不清楚。”叶允雄点点头  说:“好!”遂叫海娥取出几两银子来,先存在柜上几两,给了店伙一两  作为赏钱,店伙就喜滋滋地出屋去了,少时又打来了洗脸水。当晚叶允  雄与鲁海娥就宿在这店里,门关得很严,刀枪都放在身畔, 一夜静悄悄 地过去,倒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次日,清晨起来,店伙送来了洗脸水,叶允雄就托他到外边给打听 打听,那聚杰镖店现在有什么事没有。店伙去了不多时,就回来悄悄地 说:“高家的人昨天是有个受了伤,班头杨七爷掉在河里淹死了。孟三彪 倒是回来了,听说他也受了伤,可是胡二虎没有下落,不知道是生是 死。”说话的时候,他的眼不住“吧嗒吧嗒”的,瞧一瞧叶允雄,又瞧瞧鲁 海娥,仿佛他早就都听说了,这二位都是怎样的人。尤其是鲁海娥,他想 多看看,可是却连多一眼也不敢看。待了会儿,这店伙就又出屋去了。
  鲁海娥今天换的是红绸袄,紧身箍儿,镶着花锻边儿,敞开两三个  纽扣,露出葱心绿的抹胸、金练子。下面垂着丝线的裤腰带,白纺绸裤  子,镶蓝边儿,陪衬上一双红缎鞋,仅露出小小的鞋尖,上面趴着一只 绣的蝴蝶。他们路过保定府时停留过两天,这些全是那时买的、做的。 她支起一面小镜子,梳挽云髻,芳颊上轻轻涂了些脂粉,并时时扭转头  向着叶允雄笑。
  叶允雄是穿着一身青绸裤褂,他坐在旁边的一张凳儿上,喝着店伙 才送进来的茶,也应酬着海娥。她向他笑,他也不敢不向她笑,可是自己 的脑里还想着许多的事。他想着:孟三彪既然未死,那么梅姑娘的下落 必要向他问问。可是,他的镖店开在城里,自己现又在城外,若是白天进 城去找他,不但他一定要藏躲起来,还必又引起一场大争斗。若是晚上 再去找他,可又隔着一道城墙。叶允雄在心中为此事来回地斟酌。
  鲁海娥又跟他说闲话,海娥的意思是,除了愿意跟高家弟兄和那 母豹再斗一斗,再显显她的武艺,她并不是太恨孟三彪,因为那是她义 父的外甥。至于叶允雄的脑中时时未忘梅姑娘,因为未表现出来,所以 她是一点儿也没有想到。
  鲁海娥想要到城里去逛逛,买点什么东西去,叶允雄却拦住她, 说:“咳!咳!你想想咱们昨天在江边闹的那件事,今天怎么能够出门 呀?谁不认识你跟我?认识了岂不就是麻烦,难道咱们真在光天化日之  下,在城里跟人大杀大砍去吗?”
  鲁海娥瞪眼说:“怎么?怪啦,你离开北京来到这里,反倒又胆小起 来了?”
   叶允雄说:“并不是我的胆小,是事情不同。在北京我与人多半是 比武,少半才是拼斗,但也都是在城外,在夜间。如今来到这里,只要一 遇着对头就非得拼命不可,所以我觉得应当谨慎。”
  鲁海娥说:“既然谨慎,可又何必在这儿住呀?不会往别处去吗?”
  叶允雄说:“我们来此不是为办事么。”鲁海娥说:“我可不明白!你 净说办事,可是见了高家兄弟你又放他们活命,连个母豹你还怕我伤 了她!”叶允雄说:“我来此第一是为孟三彪!”鲁海娥说:“你为什么专 专地恨他呢?难道你被擒起解路过梁山泊时,押着你的也有他吗?”叶 允雄摇头,又顿足恨恨地说:“不过我绝不能叫他活命!旁人不说,唯独 他,实实在在地欺我太甚!他对付我所用的手段太狠了!”
  鲁海娥愈为诧异,仔细一寻思,忽然她的脸色一变,叶允雄倒不禁  一惊。可是鲁海娥只态度淡淡的,转过了脸去,拿了她的一块绸手帕, 就着盆中净过面的残水去洗涤,低着眼皮,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叶允雄  就想,她也许是没有猜到自己的心思,便没有太介意。
  当日,鲁海娥除了上厕所,就连屋子也不出,只在床上盘腿坐着, 由行囊里取出针线,刺绣一个装刀的绸套。叶允雄是除了发怔,在屋中 来回走,就是躺在炕上歇着,跟海娥说笑几句。海娥虽然似乎有点儿不 高兴,可是仍然不时地微微笑。
  不觉天晚,叶允雄在短衣服上罩了一件青布长衫,不待用晚饭,他 就出了店门。店外大街上,人乱车杂,城门十分的拥挤,他就挤进了城 去。城里这时还很热闹,车辆里杂着镖车,行人里犀着官人。叶允雄又怕 被人认出自己来,他只随在几个人的背后去走,脸是低着的时候多,抬 起的时候少,但他的两眼时时翻起来偷看,一切的城中景象瞒不住他。
  他只觉得这襄阳的地面实在不小,城市真繁华,简直是一座小北   京。他在汉水一带曾行走多年,但今天进这座城还是初次,街道都觉着   很生疏。走过了两条街,方才看见道北有一个大栅栏门,白墙上写着   “聚杰镖店”几个字,叶允雄看了,反倒赶紧转身,疾走几步,又见道旁   有一家很高的大酒楼,里边刀勺乱响,他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就“咚咚” 地跑上楼去了。
   楼上喝酒的人很多,迎着街的那一排座位,全都坐满了人,有的在 划拳行令,有的在吃饭餐鱼,这酒楼代卖炒菜。靠西墙堆着四五十只酒 瓮,如同山似的,可知是个大买卖,来这楼上饮酒的人也都穿着得很整 齐。沿着楼梯扶手有一张小桌子,叶允雄就撩撩衣裳在此坐下,有个伙 计当时走过来招待,问说:“大爷!您打算喝什么酒?”叶允雄说:“你们 这里的黄酒零卖吗?”伙计回答说:“零卖。”叶允雄就叫拿一壶来。
  少时,伙计把一壶酒和两碟酒菜、一双筷子摆上来,酒菜不过是炸 小虾、豆腐干之属,叶允雄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饮着。抬起眼来去看, 见是四扇窗子,全都打开着,为通凉风。窗外就是后院,因为这是在楼 上,所以往后院只是一片屋瓦,瓦上有几只斑鸠在那里走着,忽而落 下,忽而飞上。回过头去再看,见那一排座上,倒没有什么眼熟的人,窗 户也都敞着,外面挂着一排苇帘子,遮住了夕阳。楼外虽然是市声、车 马声,十分的杂乱,楼下虽有人也大声谈话、划拳,但又有小鸟在笼里 啁啾地叫着,在喧嚣之中也有些雅意。
  叶允雄不敢招人注意,便转回头来,品评着酒味菜香,消磨着这近 黄昏的时刻,并细细听背后坐的人谈话,听了一会儿,忽然有几句惊人 的言语,就送入他的耳中。背后靠窗的那张桌,叶允雄早看见了,坐的 是个矮胖子,有两撇小黑胡子,穿着黑绸子的裤褂,手里拿着个鼻烟 壶,一把一把的红色鼻烟往鼻子里去抹。另一个是个二十来岁,很年轻 强壮的汉子,辫子梳得很光亮,衣服也相当的讲究,这二人也是只饮 酒,没有吃饭。只听那矮胖子说:“这件事,我看是没法了结啦!冤冤相 报,越积越深,将来还不知要出几条人命。我的意思是想把叶允雄找出 来,把他的妻子给他…… ”
  叶允雄听到这里,精神突然一振,又听那少年笑声回答道:“就是  把他的妻子还给他,我想他也未必要了!他早已另娶了,新娶的这个, 那家伙 …… ”
  矮胖子又说:“那不是外人,那是镇海蛟鲁大绅的干闺女,在东海 有名的粉鳞小蛟龙。老孟不至于不知道她,昨天却想同她水战,那不是 在张天师的眼前刮旋风吗?老孟是糊涂啦!活该他吃亏。大概一二日内镇海蛟就来到,我想他对他的干闺女一定有办法,粉鳞小蛟龙还真 能够把她的干爸爸也拉到水里来一回水战吗?哈哈!我想不能。”
  少年却说:“那可不一定,女心向外,何况又不是鲁大绅的亲闺女, 她跟了叶允雄那小白脸,都许把她迷得疯了,她还能认识娘家?”
  矮胖子又说:“可惜我是不认识姓叶的,不然,我愿意出头为他们  两方讲和。姓叶的伤了人家弟兄几个人,也应当去给姓高的赔个不是, 但姓高的可也得恭恭敬敬把人家原配送了出来。”
  叶允雄听到这里,手拿着酒杯不住地发抖,真想要站起身去与那 二人交谈,打听打听梅姑娘到底是在何处,却听那少年又微微地笑着 说:“卢三哥!我劝你不要出头管这件事,闲事管不成,倒许又弄出大祸 来。今天不是听说有人去请高老九的媳妇去了吗?那才好,咱们就等着 看热闹吧,看看双剑女怎样大战小蛟龙?”
  叶允雄听到这里,忍不住把酒杯一摔,愤怒地站起身来。他将要回 身去向那二人质问,并想将那说话的少年饱打一顿,但忽然听得楼梯 一阵响。他向楼梯扶手之下投了一眼,却见上来了一个连鬓胡子的高 身大汉,原来正是爬山豹高良。叶允雄就吃了一惊,急忙又落座,扭转 着头,专等高良上来,看他见了自己是怎么个办法。
  楼梯的响声越来越沉重,爬山豹已然走上楼来,只见他穿着一身 肥大的青布裤褂,腰间系着一条绸带子,上面插着一口尺许长的明晃 晃的尖刀。他像是没看见叶允雄,只抱着拳向沿楼窗坐着的那一些人 拱手。原来这些人全都与他相识,都恭敬地站起身来,说:“二爷!请这 边来喝一杯吧?”高良却拱手笑着,说:“不客气!诸位请坐吧!”
  那叶允雄身后的两个人特意走过去,矮胖子就拉着高良的胳膊, 说:“我们正在这儿谈论你呢!怎么啦,今天四弟的伤势可好了一些吗?  老孟怎么样?不至有什么危险吧?”
  高良却摇头,笑着说:“都不要紧!江湖人身上受一点儿伤,就跟小 孩子跌了一跤,算不得什么。卢三哥今天怎么这样闲在?听说你的高徒 姚云锦也到武昌保镖去啦?”
  这个叫卢三的矮胖子就笑着说:“那不过是朋友拉拢,给我一点儿脸面!我们师徒就指的是众朋友们,没有朋友就不能混了,哪能像你老 哥,家大业大名气大,手足们又多?”高良半笑半叹地说:“不要再提!提 起来惭痛死人。”又向那少年说,“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少年笑着说:“我是今天晌午才从老河口赶回来的。刚才我到柜上 看了看,二叔没在,我出来遇见卢三爷,卢三爷就拉我来这儿喝酒。他 还说,打算出头给你跟叶……说合说合!”
  高良听了这话,连鬓胡子几乎都竖起来,他哈哈地大笑着说: “卢三哥,你把这件事看得太小了!这不是小孩子们拿砖头打架,这是  刀跟血,性命跟冤仇……”说到这里,他忽然把话止住,满楼的人目光  全随着他盯在了叶允雄的身上。
  此时,叶允雄仍在饮酒,也不说话。因为爬山豹高良手摸着钢刀冲 着他怒视了一会儿,所以满楼上的人也全都看着他。伙计又走过来,带  笑点头,问说:“高二爷!您在哪里落座?”高良满脸发紫,指指卢三,说: “我们坐在一起。”伙计遂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那张桌旁。高良倒并没立  即发作,只默默地随着那二人走过去, 一同在叶允雄身后不远的地方  落了座。叶允雄周身的血液紧流,精神十分地兴奋,只注意防范着身  后,身子却仍然不动。
  此时,楼上众客人的划拳声,让酒让菜和争着会账之声,顿然全 停,大家都像被什么事情震慑住了。有的悄悄付了账,就悄悄地走了。 叶允雄只听身后高良等人的谈话,也声音很低。那高良说话粗哑,听不  大清,却听卢三急急地说:“不可!不可!这里是人家的买卖,掌柜的跟  咱们又都有交情,怎好把他们也连累上?不可不可!”又听他说:“要是  那样办,事情可就没完了,我想不如招呼招呼他,面谈。”高良却用力一  捶桌子,“咚”的一声,杯碗皆响,四周却哑然无声。
  此时,却见那少年站起身来,他虽脸色也有些白,但还装作没事人 儿似的,仿佛要下楼去走。他绕过了叶允雄的座位,刚要一手扶楼栏下 去,还没迈腿下楼,叶允雄就突将一只酒杯飞来,正打在他光亮的头发 上,喝一声:“你别走!你要做什么去?”
  这少年赶紧一手捂脸,身子往后去退,急急问说:“为什么?你还能拦得住我走?你凭什么打我呀?”叶允雄挽了挽衣袖,这时忽然爬山豹   高良抽出了尖刀向他的背后扎来。叶允雄翻回胳膊一拳打去,“当啷” 一声,高良手中的刀就掉落在楼板上。
  卢三上前来劝说:“不要打!都是江湖朋友,好歹都先看在我面上, 听我说几句话!”他居中一劝,叶允雄倒是住了手,不料那高良却绰起  一把椅子来,向他就打。叶允雄急忙闪开,并推了卢三一把,说:“朋友! 我请你不必管劝!”
  这楼上的地方倒还宽敞,二人就扭了起来,相持不下。叶允雄虽然  拳法精熟,但高良的力也不弱,“咕咚咕咚”的楼板乱响,那卢三还在旁  嚷说:“这不对!你们如果真要拼个死活,可以到楼下打去,街上打去, 这里是生意,买卖……”说话之间,高良一椅子向叶允雄盖顶砸下。叶  允雄劈手将椅子夺过来往旁边一扔,就听“喀嚓”一声,椅子散了架了, 旁边的酒座儿都惊得抱着头往楼梯下去跑。
  那头已被打破流血的少年,弯身拾起来钢刀,高良喊了声:“给 我!”那少年将刀一扔,高良伸手去接,但又怕接着那刀刃,所以没接 着,刀“当啷”一声又落在地下,叶允雄急忙用脚踏住。少年过来助拳, 被叶允雄一臂打倒。高良又过去,绰起来一只酒瓮,向叶允雄砸去,又 被闪躲开了,酒瓮扔在楼板上直转,撞倒了两把椅子。
  高良又由桌上绰起一个瓷盘子,向叶允雄飞来,叶允雄倒是没躲, 可是打偏了。酒楼的掌柜才上楼来要劝架,不料一盘子正打在他的身  上,虽然没伤着,可是他吓得“哎哟”一声就坐在地下了,爬起来又喊: “两位爷!住手吧!别伤了家什!”
  卢三已然愤愤地下了楼,楼下却“咕咚咕咚”地一阵乱响,如急雷 似的,上来了十多个人。手中有的提枪,有的拿刀,由白面豹高英领头, 这全是聚杰镖店来的人。高良此时威风大振,双手又举起一只酒瓮,大 声喊说:“杀死他!休放他走!”白面豹高英的宝剑随身挑来,铁头豹高 顺的长枪抖擞而至,母豹高小梅的单刀也如风一般地扫到。
  叶允雄急忙向旁去跳,跳到一张桌上,脚踏碎了碟碗。刀枪剑进一 步逼上了他的身,他急忙又一跳,跳到了酒瓮的堆上。此时他是居高临下,并举起一瓮酒来向下去砸,下面的人都纷纷后退。叶允雄一瓮砸 下,正砸在高良的身上。高良被砸倒了不说,他此时也正抱着一只瓮, 二瓮相撞在一起,就全都碎了,瓮里的酒就如汪洋大海般地流出。
  酒瓮一破,楼板上成了泽国,许多人的脚都湿了,母豹的一双黑帮  子绣白花的小鞋也都湿了,那藏在一张桌下的掌柜的几乎哭了出来。 高良滚得一身是酒,由身后的人手中夺了一口刀,向酒瓮的堆上就蹿。 他刚一蹿上去,可是叶允雄又将一只瓮砸了下来,高良就又从上面摔  下,刀也撒了手。
  高英等人又往后退,叶允雄却乘此时一纵身跳了下来,又一纵身 子就跳出后窗外。不料他的长衣未撩利便,窗上又有一个钉子,一下就 挂住了。母豹自后一刀砍来,叶允雄已把衣襟撕破走开了,母豹追出来 又一刀,叶允雄却回身一抬脚,母豹连人带刀一齐滚下了房去。窗里又 有几只酒瓮往外扔出,想要打叶允雄,但都没有打着,都顺着屋瓦滚下 去摔碎了,后院里也是酒浆横流。各处嚷嚷之声搅成了一片,叶允雄却 踏着屋瓦走去,随走随解下长衣扔了,少时他便没有了踪影。
  这一场大闹,真是天翻地动。此时天已黑了,酒楼上的东西是乱七 八糟,掌柜的放声痛哭,官人也来了。爬山豹高良的两腿已然摔伤,被 一个人搀架着,但他仍是气势汹汹,大声嚷嚷说:“难道就这样把姓叶 的放跑了吗?偌大的襄阳,就拿不住一个贼吗?”于是许多人又乱跑着 去捉拿,并有的同着官人出城去搜店。
  这时街上也乱极,可是聚杰镖店里,因为人都出去打架去了,店内 反倒空虚,门也没关,许多屋里的灯也都没点上,柜房里只有两个伙计 在那里闲谈,叶允雄就从外边偷偷地走进来了。他先由兵器架上绰了 一口刀,闯进柜房里,威吓着命这二人说出孟三彪住的屋子,并追问梅 姑娘的下落。这两个镖店的伙计就齐都战战兢兢地说:“叶老爷!这些 事都不与我们相干,我们是在这儿混饭。孟三彪不敢在这儿住了,是到 东边三官巷他的妍头家里养伤去了。叶老爷的夫人,我们也是听说,现 在会仙庄高家里。”
  叶允雄一听说梅姑娘现在高家,他就不由气炸了肺,赶紧又追问详情。这两个伙计本来一个是在这管账的,一个是跟镖车的,而且都是 高家家里用过的人,虽然都是吃着高家的饭,可是也都受过高家的苛 待,如今又在叶允雄的钢刀威迫之下,所以他们就把梅姑娘如何落在 高英之手,高英如何要纳梅姑娘为妾都一一说了,不过他们并没说梅 姑娘不从,却说梅姑娘已然成了高英的人了。
  叶允雄愈为气愤,提刀回身就走。出了镖店的大门,本想去与高英 杀斗一阵,将他杀死,却见街上的人正乱,官人也都出头了,他又不得 不有些顾忌,遂就转进了一条小巷。好在他是从镖店里出来的,虽然有 人看见他了,可也以为他是高家手下的镖头,是要帮助打架去,便没有 人来追他,盘问他。
  叶允雄顺着小巷走去,只见巷中家家闭户。他一直走到了城墙,看 见四下无人,他就将刀插在背后,用手抠着城砖的缝子爬上了城。城上  更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就坐下休息。繁星在他的眼前乱迸,凉风从他的 脸上吹过,他的心却如油煎一般。他暗暗咬牙,痛恨高英,并恨楚云娘, 连梅姑娘他都有些恨,就想:你虽然是个弱女子,虽然无拳无勇,但你  不会死吗?你就能甘心在高家做妾,玷辱我叶某的名声?他恨不得立时  就去到武当山下会仙庄,看看实在的情形,如果属真,那高英夫妇连梅  姑娘,全都不能叫他们得活。
  他愤然站起身来,向城外下面去看,见灯光不多,护城河内却有许 多星光的倒影。他就又爬下城来,泅过了护城河,此时他全身的衣服都 已湿了,就辨别着路径回到了南关。至店房门首,他偷偷地进去,乘着 无人察觉,就一直奔入里院自己的住房之内,只见灯光黯然,桌上放着 一份残肴剩菜,鲁海娥躺在床上,掩着被,是已然睡着了。
  叶允雄又低着头细看了看,见鲁海娥的两朵芳颐红得跟桃花似的, 可见自己走后,她一个人又喝了一些酒。她的眼睛紧闭,长睫毛覆在眼  下,更显得娇美。她微微地发出点儿鼾声,确实是睡熟了。刚才在城中一  场凶殴恶斗,脱身归来之后,还能在这小宝灯下面对着娇媚的佳人,他  的心中不由得感到一阵儿安慰,一阵儿爱慕。又抱歉地想:过去我真对  待你不好!我一番弃你远走,你都对我不恨。这些日你以为我是对你很好,你很满足,但其实我的心里正时时怀念着别人。以后就好了!我把梅 姑娘倒是得看个究竟,看她是个烈女,还是个惧威惜死的女人?反正,我 同你可以终生结为夫妇了!我不至于再在心里挂念别人了!
  心里这样想着,他就将刀藏在床下,轻轻地从床里去取包袱,要将  身上的湿衣裳换下,不料鲁海娥却突然伸着双臂,将他抱住了,又“咯  咯”地一阵笑,倒把叶允雄吓了一跳。接着鲁海娥却又用力把他一推, 他的后腰撞在了桌子上,桌上的杯盘也差点儿滚落在地。鲁海娥就用 双手摸着他的两只胳膊,说:“哼!真湿!你到哪儿去了?莫非你又跑到  江里去了吗?我的那身湿衣服还没有工夫晾,你又弄来了一身水淋的  鸡毛,咱们真倒了霉啦!我也是,从小儿在海岛上生长也就够啦,嫁么, 也还嫁了个水王八!”
  叶允雄赶紧摆手,说:“小声说话!”
  鲁海娥却冷笑着,说:“咱们小声说话,人家可都站在院里嚷嚷够 了!刚才也不知是高家的哪只豹,不过我听出来其中有母豹的声音,他 们在院里足一吵,口口声声要捉拿叶允雄,幸亏这店家还够面子,没说 出咱们来。我赶紧藏在被里,我不是怕他们,我是不知道你在城里闹出 了什么事,我也预备着了,只要他们敢进到屋里来搜,那我可就不客 气!”说时一掀夹被,露出来她的那口寒光闪闪的钢刀。
  叶允雄也不由得一笑,换上来干衣裳,又叫了店房伙计来彻茶。这 伙计见了叶允雄,却不禁直眉瞪眼地发怔,叶允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 子,反倒悄声问说:“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看见街上一阵大乱。”店伙却 摇了摇头,说:“我不大清楚!”
  他出去沏了茶送来时,叶允雄却又拿出一两银子来给他,说:“这是  专赏你的,因为明天我要到夏口镇去一趟,至少也得三五天才能回来。  我的女人大概还要留在这里,请你在意些,茶水饭食伺候得要勤一些!”
  伙计的手心被银子压得很沉,就立刻不再直眼发怔了,笑着说: “大爷!您是干吗?哪有赏这些钱的?我们在客店里当伙计的,伺候客  人还不是本分事吗?大爷您放心吧!别说您三五天不回来,您就是十天  半月不回来,太太在这儿也不能有一点儿舛错。我们这店是襄阳府的老字号,开了快一百年啦!我们掌柜的家眷也就在这西院住,您一走, 这一排房,我们准保连个单身客人都不往里让,茶水饭食更不能有一  点儿慢怠。”
  叶允雄连连点头,说:“好!好!多多托付你了!”店伙又连声答谢, 并说:“不要紧!您放心,无论街上有什么乱子,就是闹到院子里来,我  们也绝不能让他们闹到这屋里来。”叶允雄又点头,说:“好!好!”店伙  才出这屋。
  此时,鲁海娥已披着衣裳坐起来,她只是微笑。叶允雄关上门,顺 手插上了插关,就回身喝了一碗酽茶,遂向海娥说:“我想明天走一趟, 你就在这里住着,可务要少出门。”鲁海娥就问说:“你要往哪里去?”叶 允雄遂把刚才自己去酒楼所做之事说了,然后又说:“因为我知你义父  已将来此,孟三彪现在高家养伤,并还勾结匪徒,要置我于死地,所以  我要先去下手。但他们又全都与你相识,见了面,你自然不便破除情面  来帮助我,所以我想,你就在这里等候我好了!”
  鲁海娥听了丈夫的话,只是默默不语,她咬着嘴唇,翻着眼珠,沉 思了一会儿,忽然又一笑,说:“也好!那么明天你就去吧!你既然逞强  嘛,既然一定饶不了孟三彪和我的义父,那我也没有办法。反正,无论  如何我不能帮助他们打你,可也不能帮助你打他们。”叶允雄点头,说: “我也不能叫你为难。”当下熄灯睡去, 一夜甚安。
  
  第十一回 会仙庄镖伤双剑女 荆紫关哭觅素心人
  
  次日清晨,天才发晓,叶允雄就叫店家给他备了马,他就走了。离  开襄阳往武当山去,当日可到。他的马顺着汉水河岸去走,马鞍之旁悬  挂着一杆长枪,晨风吹动江水,朝阳射在江船的桅杆上,有江鸟追着船 飞翔,烟尘随着他的马蹄滚荡。此时,他一腔怒愤,且杂着伤心。回想起  在白石村与梅姑娘的情爱,只因自己结下仇人,竟使她落到这般地步, 实在是可怜,但她若已甘心在高家卑贱地活着,可又太可恨了!
  马很快地走着,至中午时已过了谷城县,他在道旁找了一家饭铺, 匆匆地用毕饭,再往下走。又走了一些时,远远之处就看见了苍翠绵延 的武当山岳,他就拨马转路,迎着山色去走。这股路上行人稀稀,车马 更少,天气虽还炎热,可是田禾已都染了些焦黄之色,野地里群鸟乱 飞,小溪流淌,这般风景却不能使他稍停马蹄。
  正在走着,忽见前面有一道小河,上有木架的横桥。过了桥,有一  行扶疏的柳树,翠丝千缕,迎风作舞,风景更为绮丽。忽见那柳树下来 了三匹马,是两匹铁青色,一匹白色的。白马在中间,上坐的人身穿浅  红色的衣服,似是一个妇人,叶允雄就很是注意。少时,双方的马都已  来到了桥头,叶允雄是勒马停在小河的东岸,那三匹马却都停在西岸, 仿佛是彼此让路,谁也不肯先走过桥,但双方的人目光却隔着水波瞪  在一起,脸色也都渐渐变了。叶允雄由对方的白马下佩戴的双剑就晓得了,这少妇必是楚云娘。
  双方隔着桥看了一看,那楚云娘就发出一声冷笑,遂催马奔了过 来。叶允雄却按马不动,昂然地看着她,只见楚云娘由鞍旁掣出双剑, 向左右一分,真如白鹤彩鹭将双翅展开似的。叶允雄也急忙摘枪,作托 塔枪之式,眼看枪尖,正对敌心。那楚云娘收马站住,一张俊俏的可微 有些麻子的脸儿沉下来,她厉声说:“叶允雄!到现在你还要逞能吗?我 家里的几个大伯都死在你手,你还敢携带一个刁妇,找到襄阳去大闹! 你以为高家就没人敢惹你了吗?我现在是得了信正要去找你,好!不想 你倒来了,你是打算怎么样?快说!是叫我立时把你杀死?还是你下马 扔了枪 …… ”
  叶允雄的银枪却蓦然向前一翻,直刺对方的手臂,楚云娘急将右  剑高抬,左剑向枪杆磕去。叶允雄将手腕向下一翻,枪饶了半圆圈,封  住对方的剑,蓦然又一枪刺去。楚云娘的身子向后一仰,斜跃下马来, 马连跳几步跑回桥那边去了。
  那边的两个庄丁也都催马过来, 一齐向叶允雄抡刀来砍。叶允雄 用枪横拨开二人的兵刃,将枪花乱摆,紧凑急快。那楚云娘莲步飞腾 又舞剑扑奔过来,喝住那二人,说:“你们闪开!”那二人本已架不住, 闻声后退,一齐拨马要走,但叶允雄一枪戳去,便有一人闪躲不及,受 伤落马。
  楚云娘狠狠地要用剑削叶允雄的腿,叶允雄一枪虚刺,乘势转马  走开,楚云娘舞双剑直追马尾。叶允雄引楚云娘走出数十步远,他就将  脚离镫,飞身下马,先将马放过去,然后以左点步立在道旁,静待敌人。 楚云娘双剑高举,飞一般地来到,叶允雄以砍月枪法迎敌。但楚云娘也  实在不是好惹的,她双剑急展,左盼右顾,光腾气舞,变幻无穷。叶允雄  虽枪法绝佳,但紧战三十余合之后,自己并不能得手。
  叶允雄觉得楚云娘的剑法越战越紧,他就晓得这妇人的武艺比高 家兄弟都强。她手中这一对兵刃尤为厉害,舞起来就像手中持着两个 轮子飞转,又像是开了两朵花似的,遮住她的脸,护住她的身子。叶允 雄的枪寻不着破绽去戳,反倒不得不往后退。他便也转变枪式,忽而扑地如蛇,忽而跃起如猫,札沉虚晃,回身猛刺,将他在山神庙中所研习 的枪法尽皆拿了出来。就见楚云娘一个筋斗翻倒,叶允雄乘势就一枪 刺去。
  不料楚云娘并没负伤,剑也没撒手,待叶允雄伏身刺戳之时,她就 忽然腾跃起来,双剑舞得更紧。叶允雄也一步不让,勇向前逼,楚云娘 却回身就跑。叶允雄挺枪急追,并喊着说:“刁妇你别去!你把我妻子放 出来便没事!”楚云娘一双莲足跑得飞快, 一霎时追上了她的马,扳鞍 上去,向西就跑,按马桥头,举剑冷笑,说:“你要你的妻子也行,你跟我 来!我把个破烂货割碎了给你!"
  叶允雄气得肺都要炸了,赶紧回身,将马牵住,也上马去追。此时, 楚云娘和她带着的那两个人已然一齐过桥,照着她来时的道路逃去。叶  允雄紧追,他们的三匹马也急跑。但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右臂已受了枪  伤,屁股且摔了一下,所以跑着跑着,这人就“哎哟”一声惊叫,又由马上  翻下来了,摔在地下便不能起。叶允雄的马追到临近,由这人的身上跃  了过去,又向下追,却见路径向北转去,楚云娘和另一人的两匹马影已  然消逝。面前峰峦迭翠,漂浮着片片白云,原来已经来到武当山下了。
  叶允雄因见楚云娘败走得可疑,恐怕她在前边设有什么埋伏,就 不敢一勇向前,遂收枪策马,缓缓地向前去走。走了一些时,就到了会 仙庄,只见树木郁郁,石垣巍然,却没看见一个庄丁,也不知楚云娘逃 回来了没有。叶允雄就一直策马进村,有几只狗迎着马来乱吠,他以枪 驱狗,不料忽然觉得背后一痛。他赶紧斜身向后去看,见一棵大树的后 面正藏着楚云娘。
  楚云娘肩后插着一支剑,手中还拿着一支剑,另一只手是握着镖, 她还要向叶允雄来打。叶允雄就将枪交在自己的左手,冷笑着说:“这  就是你们会仙庄婆娘的本事?不敢战了就跑,如今可又藏在树后以暗  器伤人?”说时将右手向背后去摸,将打中的镖拔了出来。他咬着牙忍  着痛,手中已尽是血,扬手将镖反向楚云娘打来。楚云娘急忙一蹲身, “吧”的一声,镖插在树上。楚云娘又往起一站,又一镖飞来,叶允雄将  镖接住,却“啊呀”一声,故意跌下马来。楚云娘手挺宝剑,转到树前,狠狠地飞奔过来,不料叶允雄抬手一镖打回去,楚云娘也没有提防,就 “呦”的一声,仰身倒在地下,痛得滚了一滚,这次她可将宝剑也撒手 了。叶允雄跃起来,如飞鹰一般地扑过来,先按住了楚云娘,将她肩后 插的剑也拔出,扔飞到远处,然后将楚云娘夹起,就上了马。
  此时那庄里已跑出来十多名手拿兵刃的庄丁,叶允雄一手按着楚 云娘,一手摇枪说:“不许往近来!往近来我的枪下可不容情!”庄丁们 立时全止住了步,叶允雄又说:“我就是叶英才叶允雄,听说我的妻子 黄氏被拐到你们这里?”庄丁们齐都说:“你的媳妇现在不在这儿了,已 然打发到别处去了,不信你进来搜!”
  叶允雄吃了一惊,他手下按着的楚云娘还极力挣扎,同时他也觉 得背上的镖伤甚痛,恐无力应付这些庄丁,遂就冷笑一声,说:“这是高  英的妻子,他把我的妻子抢来,我也把他的妻子抢去作押账,几时你们  把我的妻子找来送出,我几时才将他的妻子送回。”众庄丁齐都大怒, 一齐舞刀抡棍,扑奔过来,叶允雄却拨马就走,马如飞龙。楚云娘先前  还挣扎、喊叫,后来渐渐就没有声儿了。叶允雄怒愤添胸,奇痛附骨,催  马紧走,出了村转过了山麓。
  叶允雄本是想找个人家将楚云娘放入,向她逼问出梅姑娘的下  落,但这深山旷野之地,只有远处钟磬之声,没有人家,也看不见庙宇。 他又想:挟着人家的女人算怎么回事?遂就将楚云娘向马下一推。楚云  娘“哎哟”一声,身子卧在了地下,倒显得楚楚可怜。叶允雄就坐在马  上,低着头厉声说:“快说!你把我妻子藏到哪里去了?我知道,我妻子  是被你跟你丈夫抢了来的,你快说实话!不然我一枪刺死你!”
  楚云娘的镖伤在左乳之处,她惨切地呻吟着说:“她……不怨我, 谁叫你跟高家结下那样的深仇……我还护着她呢,不然她早被他们害  死了!”叶允雄又逼问说:“你快说她在什么地方?”楚云娘说:“她跑了, 被人拐到荆紫关当妓女去了!”叶允雄又吃了一惊,心中更急,赶紧又  逼问是被什么人拐去的,楚云娘说是被她家的庄丁,姓屠的。叶允雄就  喘了一口气,遂弃下卧在地下的妇人,鞭马走去。
  出了山道,略辨了辨方向,叶允雄就一直向北去走,渐渐离开武当山已然甚远了。他背上的镖伤实在非常疼痛,就不得不下了马,将枪放  在身旁,将马放开去吃草。他坐了一会儿,背痛得仍然支持不住,就也  卧在地下,心中却想:楚云娘在危急之时被逼问出来的话,谅不能假。 梅姑娘的命太苦了!若说她在高家已经做了高英的妾,她可怎又偷逃  了呢?既然偷跑,怎么又是叫人拐了去当妓女呢?莫非她根本是个愚懦  的妇女,我认为她是个坚贞的人,是认错了?好在荆紫关离此不远,我  倒要去访问个究竟!于是,他又忍着背痛,起来上马再走。走到傍晚时  就找了个小市镇投店住下。
  当夜,他背上的镖伤十分疼痛,痛得他睡不着觉。次晨起来,简直 连右臂都难以抬起,让店家请来本地的一个伤医,敷了一些药,贴上一 个膏药,依然止不住疼痛。他又怕高家的人追赶下来,所以不敢在此停 留,他只好启程往荆紫关去。荆紫关距他现住的这个小镇不过半天的 道路,但因为他背上负着伤,马走得不能快,所以直到天黑方才到了, 而且他已疲惫不堪。
  在稀稀的灯火里,他又投入了店房。这荆紫关面对着高山峻岭,是  由汉中达襄楚的孔道,也是陕南跟襄北的门户。商县在其西,老河口在  其东,江南的各种货物,汉中的桐漆、紫阳的茶叶,都由此来往、出入。 所以这地方有个市镇,铺户虽不多,可是有钱庄、有店房,买卖还都非  常隆盛。在这镇上歇足的以客商为最多,还有就是保护客商的镖头。总  之,由这儿往来的十之九是壮年的单身儿汉,大都只是在客店里停留  一天或半天,有的是为转运货物,有的是为稍息路途的劳苦,开开心, 花钱也不打算盘。因此,这里有一条胡同,本名儿叫米家巷,俗名叫“迷  人馆”,巷子里有十来户人家,大概有三二十个操“神女生涯”的妓女, 本地人很少,多半是由别处来的。她们是过往客商的调剂,也是这险要  的关山、僻陋小镇之间点缀的几朵鲜花。
  叶允雄投宿的这家店房,字号是“平安栈”,在镇上是最大的了,马 有马厩可容,房有单间。叶允雄因为背痛,脸上就仿佛带出不高兴的样 子,店伙计以为他是个保镖的,就称呼他说:“老师!就只是一个人吗? 叫个人来陪陪吧?”叶允雄摇头,只叫伙计拿来茶饭。
   他独自对着灯吃饭,忽然屋门一开,一阵秋风儿吹着叶允雄受伤 的脊梁。他赶紧回头,却见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娘儿们,红衣裳绿裤子, 油头粉面,一张妖怪的脸,向着叶允雄一笑。笑时她以为是娇媚,其实 叶允雄恨不得紧闭上眼睛,就知道这一定是妓女,只听她说:“喝!一向 少见哪!哪阵风儿又把你吹来了?来了又不招呼招呼人,非得叫人来看 望你老人家吗?”叶允雄心说:奇怪!我几时到这里来过?她是不熟假 充熟?
  妇人扭动着身子就进屋来了,叶允雄本气得要将她驱逐出去,但 又想:我到这里是干什么来了?不是为找梅姑娘的下落吗?梅姑娘如果 真是已堕娼门,那么,我不跟这种人接近,可怎能够访得着她?遂就脸 色平和了。
  妇人一看桌上只一盘菜、半碗饭、一双筷子,就又笑着说:“喝!真是 为一个人吃的,越发财倒越打算盘了!省下那些银子钱干什么呀?净在 家里买房子置地哄老婆啦?”叶允雄也笑了笑,说:“你来叫伙计给添菜 吧!”妇人遂就尖声儿笑着叫来了伙计,叫给添菜来酒,再拿一份筷子。
  她把肥大的身子向叶允雄一靠,叶允雄立时背痛如刀割,用手一 推,妇人便摔在炕上,脸色也变了,说:“哟!是怎么回事呀?”叶允雄咬 着牙,忍过了一阵背痛,就说:“我脊背上长了个疙瘩,疼得厉害,你别 挨!”妇人做出关心的样子,说:“怪不得我看你的脸色没有上次来的时 候好呀!”
  店伙已送来酒,叶允雄就向妇人摆手,说:“不要再假充熟,我实是 头一回来到这儿!你既然来了,那么咱们就谈谈,也省得我寂寞。”妇人 说:“哎哟!原来你不是马三爷呀?”叶允雄说:“向来我没姓过马。”妇 人拍着手儿笑着,说:“好!幸亏我没慢怠,原来是新来敝地发财的大老 爷。那更好啦!我又多了一个新相好的,以后您得多担待,多关照!我 来敬您一杯吧!”说着就伸着她那手心很红,戴着包金戒指跟镯子的 手,满满斟了一杯酒,要送到叶允雄的口边,叶允雄却用手接了过来。
  妇人又问:“老爷贵姓?在什么宝地发财?现在是往东迎福神,还是 往西迎喜神?”叶允雄说:“我哪里也不去,就来到这儿办一点儿事,我是吃行伍的。”妇人更恭敬,说:“原来是贵人!”叶允雄就说:“我姓张, 你贵姓?”妇人笑着说:“哎哟!张老爷可真折寿死我啦!我们还贵呢?  因为您是张老爷,我的姓倒不能说出来了,我就把名字告诉您吧,求您  多关照,我叫金喜。”
  叶允雄就叫这金喜拉了个凳儿在旁坐了,叶允雄是一本正经的态  度,金喜反倒不敢过分地献媚。叶允雄就先问到金喜在这里混事几年, 金喜说:“我来到这儿年数可多了,我从十二岁的时候,就跟着妈妈来  到这儿,到现在……八年了!”
  叶允雄不相信这女人只有二十岁,但也不计较,遂就向她询问这   里的娼妓情形。金喜就一边陪着他饮酒,吃饭用菜,一边就把“迷人馆” 里大概的情形都说了。哪个姑娘最出名,谁认得什么阔掌柜子,谁家门  里进的钱多,谁最没脸,她全都晓得。叶允雄就知道这里的妓女跟别处   的一样,也多半是被人拐卖来的,受虐的事是很普遍,妓女的身子是领   家的,只要混上这种事了,就一辈子也很难逃得出来。
  叶允雄想到梅姑娘现在陷身此中,不由得痛心感叹。乘着店伙没 在屋,金喜说得有些勾起愁来的时候,叶允雄就低声说:“我来这儿所 办的事,正是在你所说的那什么迷人馆里。因为我有个朋友,他在外经 商,他有一个小婆子,于日前被人拐走了,听说是被卖在这里。”
  金喜就一惊,也悄声问说:“你问的这个人她姓什么?长的什么模 样?年纪轻还是年纪大?”叶允雄见问,真有些难以说出口去,而且心头 就跟背上的伤似的,一阵儿一阵儿的痛,迟了一迟,才说:“这妇人姓 黄,在娘家时名叫梅姑娘,说话是山东口音,她嫁给的我的一位姓叶的 朋友。”金喜听了,脸色又变了。
  叶允雄低头感叹着,灯光照在桌面上,桌面上虽然没有油漆,但仿  佛浮现出来梅姑娘的容貌。他就说:“这叶家的媳妇不过十九岁,生得  很是好看。她……我可以跟你实说吧,她是在山东路上遇着了强盗,将  她抢走,后来辗转到了武当山下会仙庄的高家,由高家听说又被个姓  屠的人拐卖到这里,这不过是半月以前的事情。我受了朋友之托,来这 里寻找。我还带来钱,预备赎,并不依仗势力强索回人,你若能给出力,将此人找着,我还必有重谢!”
  叶允雄说毕了话,就注意金喜的面部表情,只见她脸色一阵儿一  阵儿的发白,手持着的一杯酒摇颤得都要洒在桌上了。她笑了笑,说: “张老爷可真问着了!我不能说我不知道这件事,屁股大的荆紫关,镇  上统共就是这么几个人,米家巷共合十一家,要有个芝麻大的事情,我  也不能不知道,实在是没有,这半年多就没添什么新人。路不靖,往来  的客人少了,连我们都不容易混,还不瞒您说,别处要有一条路,连我  也去了,哪还有什么新人儿卖到这里来呀?张老爷,您许是听错了,这  地方真没有,不信您问别人,别人也是不知道!”
  叶允雄怔了一怔,又看看金喜的容态,他就说:“你不要多疑呀?我 只是替友找人,叫人家夫妻团聚,并不是找着了就打官司,就追究那拐 带犯呀!”金喜“噗嗤”一笑,说:“我又不是拐带犯,我还怕张老爷追究 吗?再说这是件好事,我自己是认了命啦,可是干这行儿的姊妹们,果 然能逃出一个去,我还能够不喜欢吗?真没有!真没有!张老爷如若不 信我的话,可以去问别的人!”叶允雄点了点头,愁闷不语,把一杯酒喝 完了,他就给了金喜一些钱,打发走了。自己在灯下思索了半天,伤也 痛,又困倦,便关上了屋门,熄灯睡去。
  次日,他觉得伤势愈发沉重。他把店伙叫进屋里来,问了问,店伙  的话也是吞吞吐吐的,仿佛不肯实说。叶允雄知道这里面必有缘故,若  不赶紧进行,唯恐此处人多疑、惧势,又将把梅姑娘拐匿到别处去了。 他因为所穿的衣裳虽然整齐,但背后有被镖穿破的一个洞和一片血  痕,便拿出银子,叫店家给买来了两件衣服换上,他连伤也顾不得请医  治疗,就出了店门,往那米家巷去了。
  米家巷真可谓为狭斜的小巷,两个人若是并肩,都走不开。一片土 墙土房,对列着破板门,都虚掩着。墙上都有拿墨胡画的什么姓、什么 堂,还有的画着似像不像的一朵花。
  叶允雄来到这里,时间不过在上午十点钟左右,妓院中这是最清 净的时候,没有人这么早来此冶游。于是,他徘徊了一会儿,把每个小 门儿全都看到了,就怔走进一家的门里。这院里极其窄小,只是对面的南北小土房,每一间屋门前都挂着褪了色的,上面有补丁的门帘。说它  的颜色是红的又不红,是白的又不白,就跟地皮的颜色一样。一共是四  个门帘,大概这院里共有四个妓女。叶允雄喊问了一声:“有人没有?”
  南屋里有妇人的声音,说:“什么事呀?”当时一条门帘就从里边撩 开了,露出来一个半老的婆子,仿佛才起来的样子。一看见叶允雄穿章 很阔,就赶紧出屋来,问说:“这位老爷,我怎么瞧着眼熟,可称呼不出 来呀?这位老爷是前两天来过的吗?找小三儿还是找小六呀?”
  叶允雄倒怔柯柯地说不出话来,他把眼睛往各处扫了一扫,就装 出嫖客的气派,说:“我也不记得啦!前天我来到这巷里玩过一回,大概 就是你们这儿,有个姑娘是山东口音。”婆子笑着说:“那可不是啦!我有 俩女儿,都是我的亲女儿,老爷听我说话是什么味儿,她们说话也就是 什么味儿了。”叶允雄怔了一怔,就说:“一定是错了。”遂就转身出去, 又进了隔壁的一个门儿。
  这院子比那边多两间房,门帘稍稍新一点儿。院中有个穿短衣裳 的人,光脚拉着鞋,小辫儿盘在头顶上,正在扫地。叶允雄头一句话 就问说:“你们这里有个山东口音的妓女没有?”这人把头抬了抬,依然 抡扫帚扫地,说:“没有!”非常的不和气。同时,南屋子的一条门帘掀起 了一角,露出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的半身,手里还拿着头发篦子,看了 叶允雄一眼就退回去了。叶允雄不由起了疑,心说:也许是昨天那金喜 把我来此找人的话,告诉了他们,所以如今我来了,她们就都说是没 有?心头引起点儿气来,他就站在院中说:“我要把你们这里所有的人 都看 一看!”
  那个扫院子的人,听了这话就扬起了眉毛,看叶允雄的脸色虽不  大佳,可是气派不俗,不像是普通的商人,尤其穿的是崭新的缎子夹   袍。他就停住了笤帚,勉强带点儿笑,说:“大爷你要找谁,你就说吧!” 叶允雄说:“我找的这个姑娘,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姓,只是前两日在街   上见着了她一回,听她说话是山东靠海那一带的口音。她长得很好看,  我想找着她,我有一些银子要花给她的身上。”说出这话,他自信全是   嫖客的口吻,但心中却感愧、滋痛,暗想:我未免太污蔑她了,她是不是已经落溷,甘愿在此,还不知道呢?
  扫院子的人却更和气了,说:“我们这儿的红玉,她这两天可常出 门,也许这位老爷你看见的就是她吧?”遂高声喊着:“红玉呀!出屋来 见见呀!”北屋子的红门帘一启,蹦出来一条小金鱼儿似的一个妓女, 一身粉红,大眼睛乱转,不过有点儿龇牙子,她故意咬着牙抿着嘴儿 笑,袅袅娜娜地迈动小金莲,伸着手要来拉叶允雄,说:“进屋来吧!前 天,我早就看见你盯上我啦!”叶允雄赶紧往后退,说:“不是她!我看见 的那个比她还年轻。”扫院子的人说:“那么是翠凤?”翠凤早已一边挽 头发一边出屋,就是刚才扒帘子看的那个,叶允雄又摆摆手,说:“不 是 ! ”
  他要怔掀开翠凤屋子旁边的那个门帘,自己去查看,扫院子的人   却跑过来拦住,急急地说:“别往那屋里去!那屋里有客还没起来啦!” 叶允雄止步发呆了一会儿,转身就走,才出门,听身后的扫院子的人低   声骂着:“大早晨的,来这儿打耍人!什么东西?”那个红玉又说:“让他   上别家找去吧!他要能找着他的娘,我才佩服他!”叶允雄一停步,回身   要发发脾气,但又一想:犯不着!
  他不甘心,怔怔柯柯地又闯进对门的一个妓院,才迈步一进门坎, 不料里边走出一人,正跟他撞了个满怀。若是平时,叶允雄将胸一顶, 对方就得摔倒在地下,但今日叶允雄却觉被撞得背上发出一阵奇痛, 身子赶紧往下弯,脸色变得惨白。那个撞他的人身穿灰布大褂、青背  心,像是个小商人,说声:“这怪你不留神!”匆匆慌慌就走了。叶允雄胸  中涌出怒气,但已无力回手去抓住那人。
  他忍了半天,方才将这一阵儿奇痛忍了过去。定了定神一看,这家 院子是比刚才去过的那两家阔得多,屋子也多。所挂的门帘都是新的, 有的窗上还嵌着小块的玻璃,里边有粉绿各色绸子的窗挡,院中还摆 着两盆石榴树,石榴都已结的不小了。有个身穿土色衣裤,辫子在头顶 上挽成一个疙瘩的强壮汉子,双手交叉按在两肩之上,走过来就问说: “找谁的?”
  叶允雄依然发着怔,直着眼向东瞧,往西看,半天才说:“我来你们这里找人!有个山东人,姓黄的媳妇,被拐卖到这里,我朋友托我来寻 找,并不是强找,找着了是不计银子的多少把她赎回的,我看看你们这 里有没有?”
  他急匆匆怔走到南屋,那汉子随后赶来,说:“别怔来呢!我们这儿 哪有你朋友的老婆?”
  叶允雄已经把一条红门帘掀开,往屋里一看,见一张板床上放着  绿缎被,被窝里有个妓女穿着红兜肚儿,刚坐起身来。叶允雄一看不是  梅姑娘,他赶紧又把门帘放下,身背后那汉子却用力抓住了他的左臂, 说:“喂!你要找人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各屋里的姑娘都有客,你不能乱  撞!”叶允雄又觉得背后一阵疼痛,他想:来到这地方,就不应当讲理。 他遂用力一抡臂,那汉子放了手,他又一抬脚,那汉子“咕咚”一声坐在  地下。
  他又去硬掀第二个门帘。这屋中有个穿紫衣裳的相当娇美的妓 女,正跟个衣饰阔绰的嫖客在打闹、玩笑,忽然看见有人掀帘子往里探 头,他们立时住了手,沉下脸来。这个妓女瞪着眼,说:“做什么的?找 谁?找你妈还是找你祖爷爷?”叶允雄也瞪眼说:“你不可骂人!”
  这间屋里的妓女的模样,的确比刚才看见过的那几个要好得多  多,屋里有床、梳妆镜,乌木的小桌,桌上有细瓷的花瓶、茶壶茶碗,壁  间的字画也都相当的款式,可见必是此地的名妓。但是这个名妓的脾  气也不小,也真泼辣,她蛾眉直竖,杏眼圆睁地骂上了叶允雄就没完。 叶允雄也真气恼,身后那个汉子又爬起扑过来打他,被他回手一拳又  打得倒退了三四步。他索性进到屋里,向这妓女问说:“你怎么能开口  骂人?你这儿是花钱的地方,我来此也是花钱来啦!”妓女撇着嘴冷笑, 说:“你花钱呀,姑奶奶还有个卖不卖啦?看你这一脸晦气,是哪儿赶来  的?枪底下逃出来的?刀刃下跑出来的?到荆紫关你来欺负人,你来摆  阔,你没睁眼看看姑奶奶的屋子?你兔小子 …… ”
  叶允雄跳过去要打这妓女,旁边的嫖客却把妓女护住,由桌上绰 起一只花瓶,向叶允雄飞来。叶允雄一伸手就接住,向梳妆镜上一砸, “吧”的一声,镜子和花瓶一齐碎裂。妓女立时就哭了,说:“哎哟!毁了我的镜子啦!死强盗!”又向外边喊:“快请屠三爷去吧!”
  叶允雄顿然一怔,心说:屠三爷?莫非就是楚云娘所说那个拐走了 梅姑娘的姓屠的?于是他索性不讲起理来,就把嫖客揪着, 一拳一脚打 出了屋去,然后抓住了这妓女。这妓女像杀猪一般地喊叫,并拿双手抓 脸,把才擦好粉的脸上抓出几条血痕。叶允雄把她的双手揪住,说:“你 不要撒泼,撒泼吓唬不住我!我问你,你说的那屠三爷是什么东西?他 是从武当山会仙庄来的不是?”妓女又喊了一声:“快去找屠三爷去 呀!”叶允雄也向外说:“你们把姓屠的找来!今天他不来,我就不离开 这屋子。”
  他把这妓女按坐在床上,说:“不干你什么事!我找的只是那姓屠 的,毁了你的镜子花瓶不要紧,我出钱赔你!”说着由腰里掏出一大卷 银票叫她看了看,又收起来,妓女却立时就不撒泼了。
  妓女皱着眉说:“你放开我的手!你既是个有钱人,为什么这么莽 撞?你等我的客走了,你拿着钱来,我还能够不接你吗?谁能够把财神 爷往门外推呀?你这样疯了似的, 一进门来乱打乱闹,可真把我给吓死 啦!你不知道我胆小吗?得啦,外边别去请屠三爷,为这点儿小事又惊 动屠三爷干吗?话只要说开了,都是相好的,得啦!我脾气不好,我嘴该 撕,骂了你啦,可是我也替你抓了我的脸,你就别生气啦。杨东家也被 你打出去啦,那家伙本来我就腻烦他,昨儿他在这儿住的,到现在还不 走,我也正盼望有个人把他打出去呢。”又朝窗外叫道:“妈呀!彻茶来 呀!”转过来又向叶允雄笑着说:“你贵姓呀?我瞧你一定姓怔,你是怔 头青怔大老爷!”她嫣然地笑着,配上脸上几条不太重的血痕,倒真是 风骚、娇美。
  叶允雄却说:“还是把那姓屠的找来吧!我寻的就是他。”
  妓女却低声说:“他要一来了,可就不好办了!我要是不出头去拦 他,你可就得受苦。你既然来到荆紫关,你不能够不知道他!”
  叶允雄点头说:“我知道他的,他是武当山会仙庄高家的家奴,一 定仗着高家的势力。"
  妓女摇头,说:“不是,他是高家的舅爷,其实哪是真正的舅爷呀?高家的九爷白面豹高英的媳妇,不是双剑女吗?双剑女早先在荆紫关 这儿做过我们这个买卖,屠三爷,“风流夜叉”屠永庆就是她的熟客。那 时屠三爷还走江湖,没有现在这样阔。后来双剑女嫁到高家了,屠永庆 也改了行,拿他的武艺镇住了荆紫关。我们这米家巷的人全是他的人, 每月都得送他银子,可是出了事情有他管。街上的买卖、店房,也跟我 们一样,都得把银子孝敬他,不然有了麻烦就挡不住。他常到会仙庄 去,到了那儿他就是舅爷,其实双剑女可爱舅爷,不爱自己的男人。高 家九弟兄虽然都是豹子,可是也不敢得罪他。你今儿幸亏遇见我,不然 ……”说着做出一种很严重的表情来。
  叶允雄听了微微地一声冷笑。妓女又问他贵姓,他直称姓叶,又问 妓女,妓女却笑着说她叫丽仙,在本处不是自己夸口,她可以说是最美 貌、有名,最能挣钱的妓女了。她又说她认识多少多少的富贵人,刚才 说的那位屠三爷屠永庆,也对她是特别有点儿面子,不然刚才那一套 话,这地方无论是谁,胆包了天,也是不敢说。今天的事若不是她瞧着 叶允雄是个正人君子,有钱,这件事可就不能轻轻过去。她又说屠三爷 在这地方杀过人,打断过人的腿……
  这时,有个婆子送进茶来,也劝叶允雄不要生气,事情过了,就像 云收雾散,来这儿的老爷们都是财神爷,总不能叫我们白受损失,总能 担待我们。叶允雄立时叫这鸨母估计出来那打坏了的镜子和花瓶的价 目,拿出银票来照价赔偿。他遂又问那个屠三爷为什么还不来,鸨母却 笑着说:“我们哪能为刚才那点儿小事就去惊动他呢?找了他来,没有 我们什么益处,倒把花钱的老爷们得罪了!再说屠三爷又没在家,昨天 晚上就叫他亲戚高家来的人给找走了,说是那儿有急事。”
  叶允雄晓得必是楚云娘把姓屠的找走了, 一定还是为自己的事  情,乘着姓屠的没在此处,更得把这件事办了。于是,他也装出来笑容, 把梅姑娘的事又说了一遍,仍然说梅姑娘是友人之妻。鸨母和那丽仙  听了,却齐都惊得变颜变色,互相在使眼色表达意思。
  叶允雄就说:“你们不要害怕,我来此不是讲横的,是要拿钱赎出 来这个人。再说你们不要怕屠永庆,高家九兄弟现在已被一位江湖有名的人杀得死去了一半,双剑女楚云娘也身负很重的镖伤,眼看就不 能活了,屠永庆他这次去也是自找送死。不瞒你们说,那位江湖有名的 人就是我的好友,拐到这里来的那个女子就是他的妻,他托付我来,什 么事情全都好办,若等到他自己来时,那连你们这些为屠某人隐瞒的 人,他全不能饶!”
  鸨母吓得脸更黄了,说:“哎哟!这件事你得去问丁四爷!”
  叶允雄听到了丁四爷的名字,他就又是一阵惊愕,遂问说:“丁四 爷是个怎样的人?”
  鸨母说:“丁四爷是在关西边住,这些年谁也不知道他的家是在哪 儿,有人说他住在南山顶儿上。他年岁很大了,可是会武艺,连屠永庆 全怕他,全得叫他为老师傅。他常到镇上来买东西,镇上的人没有不认 识他的。前些日,屠永庆,不错……”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得极小。
  丽仙向她直使眼色,并且暗中摆手儿,拦阻她,不让她说,鸨母却  说:“不要紧!话不说出来,这位老爷一定是以为咱们故意瞒着,其实这  一点儿也不干咱们的事。”遂又说:“屠三爷弄来那个媳妇,就给送到这 南边‘五美堂'去接客。”叶允雄立时就精神集中地往下去听,鸨母又接 着往下去说:“可是那个媳妇,我没有见过那么硬的脾气!屠三爷派了 四个大汉子,把她连抬带抱送到五美堂。她见着墙就撞头,哭啼抹泪, 连饭也不吃,见客更是不干。五美堂的苗妈妈是出名的母老虎,可是鞭  子、板子、藤子棍,都制不住她…… ”
  叶允雄听到这里,心中十分疼痛,眼泪不禁落下,他忧愁地问道: “那以后怎么样了呢?这媳妇一定是死了?”鸨母点头说:“可不是?”叶  允雄陡然吃了一惊,脸色变得惨白。
  可是鸨母又往下说:“除了脸,遍身都是伤,简直无论多么狠心的  人也不敢用眼去看。她在五美堂住了两天,就剩了一丝气儿还没有断, 离着鬼门关已然不远了。可是命里有救星,丁四爷从来不管我们这巷 里的事,可是那天他来到镇上,在茶馆喝茶,也不知听谁说了这件事。 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他那么大的年纪竟跑到五美堂去看了看,遂问明 了情由,就去找屠三爷。屠三爷说是不知道有这件事,立时将那媳妇接出,交丁四爷带去,另安置在别的地方。可是屠三爷虽然在丁四爷的眼 前不承认,他却觉出在别人的面前他是丢了人,就派了人传出来话儿, 说是镇上无论什么人,敢明着或背地里再提说这件事,要叫他知道了, 他就不饶!”
  叶允雄此刻心里感动到万分,一阵流泪,又一阵叹息,本意强梁暴  虐之下,竟见贞洁,陌路风尘之中,乃出侠士,自己算得什么?自己不过 惯会打架寻衅,夸强斗胜,而且停妻再娶,遇事猜疑,实在惭愧!这还是 近二年改过以后,若是以前,那自己的人品,更不足道了!当下他长叹 了一声,就摆手说:“你们不要害怕!你们对我说的这些话,我绝不能跟 旁人去说,你们放心。只是,现在我要去拜见那位丁四爷,你们告诉我, 到哪里才能见着那位老人?”
  鸨母说:“丁四爷的脾气也很怪,他虽然知道人都认识他,可是他 不愿意别人招呼他,外来的生人他更不愿意理,有时候他还装聋,他是 一个怪老头子。要想找他,可是没处找他去。他倒是常到街上来,现在 就许在街上的茶馆里呢!”
  叶允雄一听,便要走。鸨母又说:“你到街上茶馆悄声向人一打听,只 要他老人家在那儿,必定有人能够指给您。”叶允雄点头,说:“好好,多承 你们指点我,我心中非常感谢!”遂就特意取出两张银票来给了丽仙。
  丽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献媚地说:“今儿晚上你可想着来!办那 件事你不是还得两天才能走了吗?别不来,你要是不来,那可就是你还 没忘刚才的事儿!”叶允雄笑着说:“我一定来的,刚才那点儿事儿,谁 也不要再提!”说着,他就走出了屋,丽仙还倚着门掀着门帘向他笑。刚 才跟叶允雄打架的那个人也过来赔罪,说:“大爷!别计较我呀!我刚才 还没睡醒,是糊涂啦!大爷管教得我可也不轻,我的屁股到现在还疼 着,大爷有工夫来呀!”丽仙又媚声儿喊了句:“一定来啊!晚上我可等 着你!”叶允雄点点头,心里哪在此处?
  他出了门,见胡同里有许多妓女、毛伙、鸨母,都站在各家的门口 等着看他,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竟在此地出了名。但他的背却仍痛得 很,心中涨着苦液,眼里含着泪水。他直走到街头,去找茶馆,要想见见那位晓得自己妻子下落的侠义丁四爷。
  叶允雄出了米家巷走到市场上,见这条街很短,但却有三四家茶  馆,都是临街搭有芦棚,因为这时天气已渐凉了,所以芦棚下的人很  少,棚柱子都成了专为系驴马之用。人都在屋里,三五个人聚集在一  起,喝茶的,吃饭的,谈天的,颇为乱杂。叶允雄就找了一家人最多、最  乱杂的茶馆走了进去,里边有一个掌柜的、一个女老板、一个伙计,还  有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两只手提着一把大水壶,往来着给人彻茶, 这好像是那四十来岁的掌柜的儿子。
  大家正忙着,客人们都在纷纷说话,所以叶允雄走进来,也没有人 理他,他想在这里找个座位都难,找了半天,才在一个桌角坐下。旁边 有三个人正在吃饭,一边吃一边谈,都谈的是汉中府的买卖的事情,可 见这是过路的商人,本地的事他们必不知道。待了会儿,那提着水壶的 孩子由他的眼前走过,叶允雄就拉了他一把,带笑说:“小孩,给我也泡 一壶茶!”小孩点点头,少时就拿来了茶壶、茶碗,泡了一壶。叶允雄的 目的不是为喝茶,他只是细听周围的人谈话,想要找个本地的人,再和 蔼一些的,就过去跟他攀谈,好打听那位丁四爷的行踪,可是他还没物 色着这样的一个人。
  此时,就见从外面进来个披小褂的,手里拿着两个鸟笼, 一进茶 馆,他向许多人都招呼,并向掌柜的开玩笑。他把两只鸟笼悬在高处的 横棍上,就向几个喝茶的人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刚才咱们这镇上差 点儿就出一件大乱子!”
  听话的人齐都诧异着,说:“什么事?我们不知道。”这个人就把刚   才叶允雄在米家巷里所闹的那件事情说了,最后说:“那家伙,大概有   两下子,也很有些钱,不然怎么会打坏了东西,说赔就能拿出钱来赔?   丽仙那迷人精,见着了银子也就忘了打啦,也不问问他是哪儿来的?可   是,幸亏屠三爷没在这儿,他要在这,还能叫那小子拿着腿走回去吗?” 旁边的人一齐纳闷,说:“真的吗?咱们镇上会来了这么个人?可不知道   他在哪家店住?”
  这几个人虽然说着叶允雄的事,可是都不认识叶允雄。说了半天,这些人全一眼看见了他,仿佛就看出他的行迹不大对似的:穿得很新 很阔,脸发黄,精神不振,腰有点儿弯,稍微一动身,就紧紧地皱眉,独 自对着一壶茶,并不喝,身旁没有行李,又不像是个路过的单身客人。 于是他们彼此溜溜眼色,努努嘴,又悄声地谈了几句话,那个提鸟笼的 人就披着衣裳走过来,向叶允雄点点头,递了个和气的表示,笑着说: “天气凉了!走路倒是舒服多啦!这位大哥是从这儿路过吗?”
  叶允雄也欠欠身,带笑抱拳,说:“不错!兄弟是从这儿路过,住几  天,想要在这里访一位人。”这人就又点点头,依然态度和蔼,说:“哦, 原来您是在这里有朋友,不知是哪一位?现在会着了没有?”叶允雄摇  头,说:“我还没会着,我访的这位是一位老侠客,人称他丁四爷!”
  这个人听了,突然脸色一变,把叶允雄又打量了一番,就问说:“你 跟丁四爷有交情吗?”叶允雄说:“没见过面,但久闻其名,如今特由襄 阳来拜访他老人家。这位兄弟,你若见着他老人家,可以指告一下,叫 兄弟我会会此人。”对方的人又问:“你贵姓?”叶允雄先犹豫了一下,然 后就说:“免贵,兄弟姓叶,老兄怎么称呼?”对方这个人说:“我叫画眉 李,荆紫关的街面上没有人不认识我,丁四爷见了兄弟的面,也时常叫 声老侄。”
  叶允雄赶紧站起身来拱手,说:“这就好极了!烦劳李兄带我去见 见丁四爷吧!”画眉李却拦住他,说:“别忙!别忙!丁四爷见面容易,你 要叫他理你可太难。第一你得先说明来历,因为有许多绿林响马都常 来投奔丁四爷,丁四爷向来不愿意理。”叶允雄说:“我绝不是那样的 人,我是镖行的,如今见丁四爷是有事拜求。”画眉李就问:“有什么 事?”叶允雄却不愿说出,犹豫了一阵儿,又勉强笑了笑,说:“等我见了 他老人家之面,再细谈吧!”
  这个画眉李听了,把叶允雄一拉,叶允雄的脊背又是一阵痛,但这 却不能发作,就随着画眉李到了那边的座位。那边的三个人都看得他 直了眼了,画眉李就给引见,说:“这位原来是来这儿找丁四爷的!”那 三个人更现出诧异,一齐说:“请坐!请坐!”遂就让他在画眉李的那个 凳儿上坐下。
   三个人之中,一个姓刘,一个姓赵,一个姓冯,都是本地游手好闲 的人,都对叶允雄十分的客气,给他斟茶,姓冯的还装了一袋旱烟要让 他抽,叶允雄却摆手,说;“不会抽烟!”姓刘的又问叶允雄来找丁四爷 是有什么事,叶允雄依然说:“只是慕名来访而已!”
  此时画眉李说是出去解手儿去,就走了,这里的三个人依然跟叶 允雄闲谈。叶允雄本来背伤疼痛,如今听这些人都不晓得丁四爷的住  处,他更是灰心,就站起身来,拱拱手说:“三位兄台,改日再会吧!因为 我现在身体不大舒服,还要回去休息休息。我就住在西边,以后我没事 时就要到这里来,兄台们若遇着丁四爷,千万代我提说一声,我想丁四 爷必会想到我是谁,他老人家自然肯和我见面。”三个人听了这话,却 又齐都有些发怔,就都站起来,说:“再见!再见!茶账你老哥不必管了, 记在我们的账上好了!"叶允雄却笑着摇头,说:“彼此不让,以后要天 天见面呢!”他给过了茶钱,腰背疼得不由得不弯着,走得很慢。才一出 门,他回头看了看,见许多人都正用目盯着自己,他又不由有些生疑, 便迈步走开。
  街上车辆很多,都是由汉中往东去的货物。有几个保镖的,腰带上   插着刀,扬眉吐气地牵着马跟着车走。叶允雄却不敢跟人挤着过去,他   想在路旁站着等车过去再走,不料就忽然有个很大的东西,从后边向  他的背上猛力一撞。这一下把他疼得差点儿没晕过去,他“哎哟”喊了   一声,咧嘴磨牙,并且直吸气,身后却有人说:“谁叫你在此挡碍着路?”
  他忍着疼痛回头去看,见是个人牵着一头黑身子白嘴的小驴,原 来是驴头撞在自己的伤处,怪不得这样的痛,又兼赶驴的人说话不讲 理,饶他撞了人,他倒怪人碍着路,不由气得暴躁如雷,也没看清楚赶 驴的是什么样子,他就回身一脚,冲着牵驴的人用力去踢,骂着:“你瞎 了眼?撞了我你倒有理了?混蛋!”不想他的一脚没踢着人,人家反一 脚踹着他了,正踹在他的肚子上。他觉得有一种山塌海卷之势,立足不 住,“咕咚”一声就躺倒了。正躺在车辙里,一辆骡车几乎轧着他的头, 脊背又正向下,疼得他爬不起来,旁边却腾起来一片嘲笑之声。
  叶允雄是威震京师、名压汉水的英雄,如今哪堪在此地丢人?他不顾伤痛,一跃而起,先扑向那赶驴的人,一把抓住,眼睛瞪起。他这时才  看出来,这个赶驴的原是一个身躯瘦弱、满面皱纹、须发皆白、乡下佬  儿打扮的老头儿。叶允雄一惊,倒抽了一口凉气,赶忙放了手,刚要问: “你是……"”不料老头儿又向他胸头一拳,擂得他又几乎摔倒,老头儿  却骑上驴向西去了。
  旁边又有许多人哈哈大笑,叶允雄看见笑的人里就有那画眉李。 叶允雄气极了,蓦向他一拳,画眉李“哎哟”一声来了个大仰颏儿,脚朝  天。旁边的笑声更大了,叶允雄却追着那老头儿跑去。
  老头儿的驴跑得非常快,叶允雄也追得不慢,少时就离开了市镇, 走向了荒郊。荒郊之上有一股小径,曲曲弯弯的,接连着北边的山脉。 越走四外越无人,前面的老头儿却把驴赶得更快,叶允雄背上伤痛,不  能再跑了,就站住了,高声喊道:“前面的是丁四爷不是?我是叶允雄!  我知道拙荆是被你老人家所救,请你老人家驻足,我要向你老人家道  谢!”前面的老头儿却连头也不回,小驴越走越远,影子越小,少时就爬  上了西边的山岭。
  西边的山岭就是商山的余脉,青石重迭,绿树丛生,有几只鹞子在  那边的天空上翻飞着,老头儿和那头小黑驴已没有了踪影。叶允雄反  倒十分生疑,暗想:这老头儿的武艺如此高强,必是那丁四爷无疑了。 但此人是个侠客,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还不一定,梅姑娘到他的手中 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不然为何他能与那屠永庆相交?刚才不  用说,是画眉李先溜出茶馆找到他,已告诉他了。他晓得我是叶允雄, 才故意在街头辱我,然后他急忙逃走,也许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把我诱  上山去,想要设下埋伏陷害我吧?想到这里,就不能不加一些防备,把  长衣脱了,搭在肩上,并挽了挽袖口,然后就忍着伤痛踏步向前去走。
  走了半天才来到山脚下,向上一看,路窄坡陡。他就在道旁折了一 支很粗的树干,捋去了枝叶,拿在手里,一半为拄着上山,一半预备到 时作为他的武器。往上走,山鸟惊飞,岭上并无一个人,好像山上没有 住户。他不死心,仍然往上走,又走多时才到了岭上。秋阳晒着他的头 顶,秋风吹着他的脸。向下一看,山谷之中却有一片树林,绿中发黄的树叶,已显得很稀,林中就有几幢用茅草覆盖的庐舍,山坡上就放着刚  才老头儿骑的那只小驴。叶允雄心说:原来他在这儿住,这里离着市镇  并不太远,为什么竟无人晓得他的居处?遂用棍拄着石头往下走着,渐  渐来到山谷之中。村舍看得更是清楚,并且有狗迎上了山坡向他来咬。 叶允雄决定少时见了丁四爷,态度还是要恭敬为是,但见了梅姑娘可  应当如何呢?怎样把自己娶了鲁海娥的事对她说呢?因此不禁心中酸  痛,脚步更慢。
  这时,就见林中走出一个少年人,手里拿着一只柴耙,仰着脸向他 高声问说:“做什么的?”叶允雄急忙止住步,向下抱拳,说:“我姓叶,是 追随丁四爷来的,请带着我去见见他,因为我听说我的妻子黄氏被救 在此!”
  这个少年的农夫,听了叶允雄的话,他更把叶允雄打量了一番,就 问说:“被丁四爷救的那个在关里米家巷混过事的小媳妇,就是你家里 的吗?”叶允雄不由得满面通红,但由这话却又喜梅姑娘已经有了确实 的下落。他遂就叹着气点头,又说:“烦劳大哥,你领我去看看她吧!”那 农人却向叶允雄撇了撇嘴,表示出一副轻视的样子,沉着脸,说:“来 吧!你先跟我去见见丁四爷,你媳妇没在这儿,她前些日来到这儿又往 别处去了。”叶允雄又一阵儿惊讶,就又问:“她又往哪里去了?”
  农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见了丁四爷再去问吧!告诉你,你 幸亏遇见了我,我就是给丁四爷家做工的。我这个人最好心,无论你这 个人多么坏,我也愿意你们夫妻早些团圆。你要遇见了别的人,休想让 别人理你。你一个堂堂男子,听说你还自命是一条英雄,却保护不住自 家的婆娘,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这座山谷,向来不许奸淫邪盗无耻 小人前来!”
  叶允雄简直是被人大骂了一顿,但是不敢生气,并且心里觉得十 分惭愧,只长叹了一声,把长衣穿上,手中的树棍儿也扔了。
  那农人肩荷着柴耙,在前带路,还像很生气的样子。叶允雄低着头 跟着,就进了那山谷中的小村。这个村子统共人家不到五户,其中一家 的院墙较整,门较新,可是里边不过三开间草屋。这农人就叫叶允雄在门前等着,他推门进去了。待了一会儿,才叫叶允雄进去,到屋里,见陈 设的尽是些沉重的红木桌椅,壁间悬着宝剑及“风尘三侠”图。那位丁 四爷就坐在里屋的木榻上,盘着腿,像道家打坐的样子。见叶允雄进 来,他连眼皮也不抬。叶允雄就深深地打躬,表示了自己的来意及感谢 之意。丁四爷却转过脸来瞪大了眼睛,说:“别是你给弄错了吧,我救的 那人绝不会是你的夫人!”
  叶允雄赶紧又打躬,老头儿却说:“我久仰你的大名。平生我最佩  服三位好汉, 一位是当年横行楚汉之间的豪杰叶英才,第二位是在山 东大大有名的叶允雄,第三位那更了不得,在北京城单枪压群英,忠勇 保住了小公爷谢某,还替谢某夺回个姨太太的叶悟尘。你也姓叶,我想 以你今天在米家巷的豪举来看,恐怕你的本领还在那三位叶君之上, 你的夫人如何能够丢呢?如何能被高家抢去那些日子呢?如何能卖到 米家巷呢?又如何到我这里呢?你弄错了!”
  叶允雄见这老头儿说的全都是反话,是冷嘲热笑,不由更是惭愧  得无地自容,就辩解说:“自己当年失身绿林,是因为年轻无知,后来在 白石村娶妻隐居,原想是安分守己,改悔前非,不意又为仇人所追。至  于泰山,是因中了孟三彪之计,以致梅姑娘失踪,后来自己因伤被擒, 为人所救,但已无力去顾及妻子梅姑娘了,也无处去寻找她了。至于自  己在北京帮谢慰臣,那是为酬答他一番知遇之情,在京与人争斗也多  因为不得已!”
  丁四爷却瞪起了眼睛,这老头儿的年纪虽迈,但气却很盛,他就摆 手说:“你不必再争辩了!我恨的就是你这个人无良心。黄家的姑娘为 你,真受尽了欺凌逼害,苦处真难言,她的贞节真可敬!比你这丢了妻 子不急于寻找,反向他人称雄逞强的人真强得多!再说,我听说你在外 面已经另娶了,这回你带着你的那新夫人来到襄阳还不可一世,如今 你又来见你的原配,我问你还有什么脸?那样的贞节烈女,你把她带去 做你的妾,叫她跟着你们再受江湖的颠险,你新娶的那个还不定能容 得下她不能?我不能叫她再去受苦!”
  叶允雄听了心中不禁辛酸,同时觉得丁四爷所忧虑的也对,贞节贤婉的梅姑娘,诚然未必能为那嫉妒泼辣的鲁海娥所容。但是丁四爷 把话问得很急,不容叶允雄犹豫,叶允雄只得爽快答复,说:“那鲁家女 子,我本不欲娶她,是因为她救过我的命,她要嫁我,我不能峻拒。这一 年来,许多仇人环围着我,即使我极力忍耐,也不能一日得以安生,幸 亏有她辅助我。不过她与我的性情究竟不大投合,我见着我的原配妻 子,使她们一定能够平和相处,不分尊卑大小,以后只要无人逼迫我, 我也绝不愿再在江湖上流浪了。所以,请丁四爷赶快指给我她住在哪 里吧!这半载来,她自然是为我受尽了艰难,但我到处寻找她,也是不 容易!”
  丁四爷见叶允雄很情急,态度也诚恳,便消下了一些气,遂说:“前 些日我把她救了,因为我在这里只是孤身一人,并无家属,我用着的那 两个人也都是单身汉,她在我这里住着不便,我就把她送到山阳县严 员外之处。严员外是我二十年来的好友,他的长嫂马夫人也是个很慈 善的人,你妻子住在那里已然不少日子了,你要想去,我可以派个人把 你带去。”
  叶允雄赶紧又打躬,说:“请丁四爷就派个人领我去吧!山阳县大 概也离此不远,我现在是恨不得立时就跟她见面!”
  丁四爷把脚垂下炕沿来,找着鞋穿上,就站起身来。原来这老头儿 虽然瘦,精神却非常的矍铄,他向外喊了一声:“左奎!”就是刚才领叶 允雄来此的那个年轻的农夫,又进屋来了,他恭恭敬敬地听候吩咐。丁 四爷就说:“带他到山阳县严家去!”这左奎就答应了一声。叶允雄又打 躬向丁四爷辞别,他的躬深深打在地下,丁四爷连头也不点。叶允雄觉 得这老头儿也太为傲慢,但自己现在是什么气都得受了。
  出了门,左奎就带着他顺着山路走去,他又向左奎表示感谢。左奎 倒是不像刚才那样看不起叶允雄了,不过他对于山径极熟,走得非常 之快,也不管叶允雄跟得上跟不上。叶允雄却悲痛在心,创伤在背,走 这崎岖坎坷的道路觉得十分艰难。
  山阳县是在商山之阳,属于陕南兴安府,由荆紫关骑马当日可到。 但他们是步行,又走的多半是山路,所以直走到天黑,虽然已出了山,可是据左奎说,“离着山阳县还很远呢!”
  天上有朦胧的月光,左奎主张找个地方吃了饭,再往下走。叶允雄 因为背上的伤,已实在支持不住,就走到一个极小的市镇,找了一家很 小的店房,两人住在一间屋。叶允雄背痛得连饭也吃不下去,卧在炕上 不能翻身,左奎才知道他的身上有伤,就说:“你早说岂不好?丁四爷那 里有出名的刀创药。你的媳妇本来被那高家,被五美堂的老鸨,已然打 得体无完肤,丁四爷把她送到山阳县严家时,就带过去一包刀创药。前 天有严家来的人说,你媳妇的伤已然全都好了,你说丁四爷的那药灵 不灵?你如果真是痛得厉害,那你就在此住一宵,我这就走,给你去取 刀创药,不到天亮我就能回来。上了那药,保准不痛了。”
  叶允雄摇头,说:“不用不用!叫老哥你连夜回去取药,我于心何 安?因此又得耽误一天工夫。再说,我们久走江湖的人,受这一点点的 伤又有什么要紧?老哥你不必挂心!”说毕话微微地一笑。左奎却真佩 服了他,跟店家要来了被褥,垫在炕上,叫叶允雄好好地躺卧,又斟了 酒喂给他喝。
  叶允雄连声道谢,遂又问到那丁四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 么脾气那样的古怪?左奎却笑着说:“丁四爷是陕南川北楚汉这些地方 有名的人物,不过早先他或许不姓丁。二十年前,陕南有两位绿林英 雄,一个叫“金眼”张德,一个叫“铁臂”韩宁,曾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事 情。后来就跟你一样,得罪了仇家,招恼了官人,所以立足不住了,金眼 张德逃走了,铁臂韩宁也不知去向。十年之后,这里就出来了一位丁四 爷,有上年纪的人认识他,说‘丁’字就是‘宁’的尾,他老人家就是当年 的铁臂韩宁。”
  左奎说完了铁臂韩宁的历史,接着又说那金眼张德。他说:“张德 原跟我们丁四爷是盟兄弟,丁四爷改了姓名,现已没有多少人知晓他 的来历。张德却于十几年前抛下他的太太,带着个女儿逃走了,有人说 他逃往大海里的岛子上住着去了 …… ”
  叶允雄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一动,越发注意地向下 去听。左奎又说:“可是从没见他回来过,也不知他是生是死。他的太太是在那时因为不能带走,就藏在山阳县严员外的家里。严员外是山阳 县的大财主,当年曾有数十名强盗抢光了他的家资,金眼张德凭仗单 刀直捣盗窟,将他的家资一文不少全都索回。有这样大的好处,所以张 德逃走之时,就把太太马氏送到他的家里。他对外人说马夫人是他的 寡嫂,也无人查究,就算在他家里长住了,大概只有丁四爷认识她是 谁。你的那位太太,现就住在她那里。”
  叶允雄更觉得惊愕,怔了半天,才问说:“左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这 些事情?”
  左奎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些话都是我爸爸告诉我的。我爸 爸是当年金眼张德、铁臂韩宁手下的老伙计,不然丁四爷岂能这样信 任我?现在我是他的大管事,他的什么事都由我给办理。他自改名为丁 四爷之后,性情大变,虽仍行侠仗义,但把江湖绿林人恨得入骨。他不 愿别人认识他,更不许别人到他的村里去。那村里住的没有外人, 一家 就是我跟我的老婆,另两家都是老实的乡民,都受过他的救命大德,从 别处搬来的,也就都跟他的儿子孙子一样 ……"
  左奎的这些话,叶允雄却不大注意去听了,他只是呆呆地发怔,不  知是思索着什么事情。忽然,他问说:“镇海蛟鲁大绅你晓得不晓得?” 左奎摇头说:“我不晓得。”叶允雄又问:“鲁海娥呢?”左奎发怔说:“我   也不知道!你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姓来干吗?”叶允雄却不再言语。
  此时,叶允雄心中想着:那金眼张德必是鲁海娥的亲父!当年他们 父女逃走天涯,不知如何到了水灵山岛上,张德死了,海娥便归鲁大绅 抚养。她只知道她的生母是在汉中,不用说,即是现在收容梅姑娘的那 位严家马夫人了。如果这事属真,那可真是天缘巧合,海娥可以认了她 的母亲,她与梅姑娘之间也不至于有什么不能兼容了。他这样一想,心 里又很是喜欢,愈急于去到山阳县。左奎只顾了喝酒,也顾不得问叶允 雄忽然提出那两个陌生的人名来是什么意思。待了一会儿,叶允雄闭 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睡熟了。左奎吃喝够了,就也吹灭了灯睡去。
  不觉到了次日,一早叶允雄就起来了,歇了一夜,他的精神非常充 足,就催着左奎快些带着他走。左奎却一点儿也不慌忙,在店里吃完了早饭,才带着他走出店门,两人一边走,一边谈。昨天叶允雄是嫌左奎 走得快,今天他却又嫌走得慢。
  走到中午,又来到一个市镇上,左奎又要打尖儿吃饭,叶允雄却显 出急躁的样子来,左奎摆手说:“你别急!这就算到了,这地方就归山阳 县管。”他向西一指,说:“你看!那边不是有个高旗杆吗?那就是本地 有名的关帝庙,庙南边就是庙前村。严员外是那里的首户,你媳妇就住 在那里。别忙!吃完了饭咱们再去,反正准能叫你见得着。”叶允雄向 西望着,觉得那地方距这市镇不过二三里,有一条迂回的小径可通,那 村里若走出一个人,在这里都能隐隐看得见。他的心情更急,就想昔日 远隔天涯,而今近在咫尺,他不知少时见了梅姑娘,应当说什么话才 好,更不知鲁海娥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
  此时,左奎在旁边找了家小饭铺,照旧喝茶叫饭,并笑着说:“吃饱  了再去!人家严家把你的媳妇养活了那些日,难道咱们还去赶斋吗?”叶   允雄点点头。左奎又看看他的脸,笑着说:“你就预备着点儿眼泪吧!”
  
  第十二回  聚鸳鸯小村添喜事 战江湖侠女逞雌威
  
  吃完了饭,左奎才带着叶允雄往西去。小径上没有什么人往来,左 奎因为吃得饱,心里开心,就一边走,一边打嗝儿,嘴里还吹出来小曲 儿。叶允雄却心情很紧张,走得慌忙,连累得背上的伤也一阵儿一阵儿 地发痛。走了不多时,就来到那座庙后,看得旗杆和红墙全都很新,左 奎就说:“这座庙就是严员外修的,严员外是这一方有名的善人。”说着 话,转过了庙,就进了那庙前村。
  村子人家不少,其中一家石垣广大,瓦房甚多,门前是打麦场,有 十几个长工在那里操作,这不用说,就一定是严员外家里了。叶允雄至 此把衣裳拍了拍,脖领上的扣子系了系。此时,左奎就赶忙跑过去,见 了一个穿着一身土布衣服,连小辫全都白了的老头儿,鞠躬行礼,并回 手指着叶允雄,向那老头儿说话。
  那老头儿跟长工们在一处,他比长工穿的衣裳还破旧,谁知道他  就是严员外?左奎把叶允雄唤过去,给向严员外引见。叶允雄原想着这  个老头儿也一定要大大申斥自己一顿,可不料这老头儿倒是很和蔼, 跺着脚叹息,说:“你怎么不早来呀?尊夫人思念你,终日落泪,我们家  里的人百般劝她也是不成。你再迟来几日,她一定要病了,你快去见她  吧!”说着,这老头儿亲自在前带路,叶允雄于后面恭恭敬敬地跟随。走 进庄院,就见院落很大很深,严员外家里的人和小孩们也很多。
   一直进到里院,里院的北房很高大,玻璃窗里都有蓝布的窗帘,严 员外一边走就一边大声说:“黄大姑娘!你快出来看看吧!你看谁来了? 你的当家的来了!”这时,屋里已有仆妇推开了门。叶允雄脚头很紧,随 走随抬头看,就见从屋中姗姗地走出来一位身穿蓝布衣裙,端丽清愁 的少年妇人,正是梅姑娘。
  经过了多次灾难,长久的分离,如今才得相见的一对少年夫妻,彼  此见着了反倒全都呆了。梅姑娘的眼泪如急雨一般地流下,她倚在门 里,不禁呜呜地痛哭。叶允雄的眼睛也觉得湿润,心背俱痛,恨不得抢过  去夫妻相抱痛哭一场。但仆妇又在旁边,严员外并且唤来了他的儿子儿  媳、孙子孙媳、重孙子们,都来看看叶允雄,现在又是在人家的家里,哪  能放声大哭呢?叶允雄就往屋里走着, 一边叹息, 一边向梅姑娘问说: “你还好吧?过去的事我都知道,你为我太受苦了!也幸亏有许多位恩人  救护我们……我们现在见了面就很好,不必再难过了。将来,我们患难  都已渡过,必可以否极泰来,我们再报恩公们的深恩厚德。至于早先在  泰山麓设计陷害我们的那些贼人、仇家,我已都替咱们报复了!”
  他说到这里也进到屋里了,不想从里间却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 太婆,一手拿着旱烟袋,一手指着叶允雄大骂,说:“你还有脸见她?不 是神仙保佑,不是遇见了丁四爷,还把她送到这儿,有几个她也就早都 死啦! ”
  梅姑娘赶紧止住泪,给引见说:“这就是严老奶奶,你见见!”叶允  雄一躬打到地下。但严老奶奶还只管指着他大骂,并说:“丁四爷听外 边来的人说,你在外边另娶啦?娶了个贼女人,帮助你来到襄阳,还胡  乱地杀人!现在你带来了没有?要带来让我看看那贼女人,看看比得过  我这干孙女比不过?”原来梅姑娘在这里已认了她为干祖母。可是叶允  雄知道她必是鲁海娥的母亲,就又低头打躬,说:“我在外娶了那女子, 也是有许多原因,当初我也是不得已,那女子也颇有来历……”严老奶  奶却更大声嚷嚷着,说:“丁四爷也跟我说了,我也知道你们的来历都 是了不得!可是现在你要想把我的干孙女带走,去受你、受那贼女人的  气,那可办不到!”
   严老奶奶生着气,恨不得拿烟袋打他,叶允雄却不敢分辩。当着许 多人,严老奶奶的来历别人还未必知道呢,自己又怎么敢说“您所骂的 那嫁了我的贼女人,就是您的女儿”呢?
  此时,梅姑娘拉着他的胳臂不住哭泣,严员外又拍着他的膀子, 说:“请坐吧!”叶允雄的身子被人一动,背上的镖伤就疼得他几乎叫出 来,他咬牙吸气,但是口中还连声谦逊,不肯落座。严员外又大声嚷嚷 说:“得了!得了!老嫂子你也就别抱怨人家了,人家夫妻相聚,本是一 件大喜的事情!无论他两人谁好谁坏,究竟是夫妻,咱们都是外人,别 胡乱责备人家啦!”
  严老太太依然跺脚,说:“不是呀!我听说他在外边又另娶了一个, 泼辣得很,要叫黄大姑娘跟着他们去受罪,还不如当初咱们不救呢!”
  严员外仿佛这时才听明白,他怔了一怔,又说:“那也不要紧,一夫 二妻的人也有的是。黄大姑娘是先进到他门里的,当然不能做小,我看 这位叶老侄也是满面诚实,绝不能错待了他的贤妻。”他又大声喊叫仆 人,叫在东屋里摆酒,并叫人去请邻居于老伯、唐老太太等等的人,说 是:“快请他们都来!就告诉他们说,黄大姑娘的当家的来了,叫他们都 来喝黄大姑娘的一杯喜酒吧!”
  原来,梅姑娘在这儿住的日子虽不算多,可是她艰苦的遭遇,及贞 节的名儿,早已轰动了全村,大家对她这个稀见的女子,全都啧啧赞 叹。她体伤未愈,卧在床上之时,邻居的老妇人、嫂子姊妹们就天天来 看慰她。她痊愈了之后,为人又温婉和蔼,所以人缘极好。尤其是拜了 严老奶奶马氏为义祖母,与本村的感情更亲近了一层。如今不必严员 外派人去请,因为左奎早在外面给嚷嚷开了,所以都扶老携幼地争着 来看这位黄大姑娘的姑爷。梅姑娘倒是已收住了眼泪,伯伯婶婶的都 给向她丈夫引见,叶允雄却更加羞愧。
  严员外督促着家人在东屋摆好了座位,设酒上菜,大家全都喜气 腾腾。梅姑娘也微微地笑着,脸上泛起了红云,并时时偷眼去瞧她的丈 夫。叶允雄本来是满面风尘,背上的伤又阵阵地发痛,使得他的表情极 不好看,而且他的心里还有事呢,却不能得机会倾诉出来。而许多老伯伯们、大叔们都问他在外面做什么生意,家中还有多少田地,这些话都 令他很难回答。二三十个村中的少女又都站在院中,向屋里偷眼来看, 而且彼此笑着悄语,仿佛是在评头论足,他就更觉得难为情了。
  屋里的座位只是两把椅子,叫他们夫妇并坐,严员外领头儿给斟 酒夹菜、说笑,还夹杂着许多吉庆的话儿。叶允雄仿佛又做了一回新郎 似的,但这回做得却十分不安。梅姑娘也很怩,两人都用了不多的酒 跟菜。严员外又说:“让人家小夫妇慢慢地饮酒谈心吧!咱们都别在这 里搅了!”又向叶允雄很诚恳地说:“叶姑爷!你既然来到这里了,就得 多住几天,不必忙着走。你的夫人在我们这里也住熟了,你若把她一带 走,这里不定得有多少人想她呢!”叶允雄连忙站起身来,答应着:“是! 是!”又说:“既蒙老员外这样恩待,我们真是感激莫名,一定要遵老员 外的话,要在此多住些日!”严员外又笑着说:“你们贤夫妇随便饮酒 吧!莫要拘泥!”说毕,这员外就同着一些邻居都出了屋。
  屋中只剩下了他们夫妇,叶允雄扭头看了看妻子,就见梅姑娘也 正抬起来泪眼看他,当下,悲痛的情爱撼震着二人的心,二人相握着痛 泣起来。良久,倒是梅姑娘先擦了擦眼泪,温柔地低声说:“你也不必再 为我难过!我受的苦既都已过去了,也就不必再去细说细想了。只是我 见你的气色仿佛不大好似的,是为什么呢?莫非是你病了吗?”说着,歪 着脸儿看她的丈夫。
  叶允雄微叹着,就把分离之后半载以来,自己所遭逢的事情都说 了,然后又说到鲁海娥,仍然是说自己之娶鲁海娥实在是无法,因为她 救过我的性命,她的武艺比我又强很多。梅姑娘听了,咬着嘴唇儿,低 着头不语。
  粉鳞小蛟龙对她并不是什么陌生人,她在白石村娘家居住之时, 就常听胞兄黄小三跟人说:水灵山岛上有一个美貌的水性精通的女 子,武艺颇为难惹。叶允雄就是因为被她打败了,才一个人跑到山顶庙 里去练枪。自己受了多番艰苦,时时盼望见着丈夫,可是前几天就听丁 四爷来说,丈夫已然另娶了一个女人。自己因为想着过去夫妻的恩情, 不信会有这样的事,如今,却由丈夫的亲口中证实了!她心中未免有些伤悲,然而人家既然救过丈夫的性命,又帮助丈夫渡过了许多危险,仿 佛她嫁了自己的丈夫,也是有理的,自己也不能发出什么怨言,因就忍 泪说:“不要紧的!你也应当有个好本事的人帮助你,我是太不行,我只 能做你的一个累赘!”
  叶允雄说:“不是这样说,究竟我们二人才是患难夫妻。这许多日 子,我的心仍然是怀念着你,我绝不能待她比待你还亲爱,她只是救过 我的命,帮助过我,我虽不大喜欢她,可也不能得罪她。”
  梅姑娘点点头,说:“我知道!将来我见见她就是了,我可以做她的 妹妹,我不能再使你为难……”又站起身来,说:“我看你背上的镖伤一 定很重,丁四爷给过我一包很好的药,我没有用完,现在我还收着,你 等一会儿,我给你取去,只要一敷上,就能够立时止住疼。”
  她要走,叶允雄却把她拉住,摇头说:“你且不要忙着去取药,我背 上的伤并不算什么,现在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要跟你说!”梅姑娘听了 一怔,俊眼望着她的丈夫,叶允雄便悄声说:“你去问问那严老奶奶,问 她是否有个飘零在外,将近二十年未见面的女儿?”
  梅姑娘听了这话,不由得更是发怔,真觉得丈夫许是疯了。第一次 见着那严老奶奶,而且严老奶奶还把他责问了一顿,他怎么竟说人家  在外边有个女儿呢?遂就摇头,说:“没有吧?严老奶奶对我无话不说, 她说她十五年前就死了丈夫,膝下也无儿无女。她是严员外的长嫂,但 听说她在年轻时也很受过些苦,她的男人很不务正 …… ”
  叶允雄说:“这就没有错了,她的难言之隐,当然不能够对你说,可 是若遇着旁边无人之时,你向她问问,她也许毫无隐瞒地告诉你。我为 什么叫你问她这话?就是因为那鲁海娥,我疑她是严老奶奶的亲女,严 老奶奶本来不姓严 …… ”
  他遂悄声地告诉梅姑娘,鲁海娥曾对自己说过:她本不姓鲁,她是 张某的女儿。张某是个绿林中人,因为逃避缉捕,才带着几岁的小姑娘 走往水灵山岛。在岛上他结识了镇海蛟鲁大绅,后来他就死在岛上,女 儿才归鲁大绅抚养、授艺,起了名字叫鲁海娥。鲁海娥知道她的母亲是 在汉中,可是十多年了,已不知确实住处,更不知她母亲尚在人间没有,所以她也没急着来寻找,省亲……
  接着,他又把左奎对自己所说的那金眼张德与严家的交谊,及丁 四爷、严老奶奶的历史,说了一遍。两事相证,叶允雄就断定,这里的严 老奶奶必是鲁海娥的母亲。
  梅姑娘听了,她是既惊讶又欣喜,就说:“真是这样吗?那可真太巧 了!”叶允雄说:“你快去问问严老奶奶,但千万要等着旁边没人时你再 问她!”梅姑娘点头,说:“我知道!你等等,待会儿我把这话问了,就取 药来给你治伤。”说着,她走出屋去,两只莲足走得很急。
  梅姑娘走到了北屋的里间,见严老奶奶又坐在屋里抽烟,有个仆 妇在旁。她先把仆妇支出去,然后笑着叫了声:“奶奶!”就说:“我要告 诉您老人家一件事。”
  严老奶奶突然听了梅姑娘这话,不由得一怔,就问说:“什么事你 要告诉我?你那男人现在怎样,他说了痛快话没有?他到底是打算怎么 办?难道叫你倒去做小婆子?叫那贼老婆把你踩在脚底下?”
  梅姑娘摆手,说:“不是!这其中有原由,也不是他办了这事我反倒 护着他,是……”她回首看看这里屋外屋全都没有仆妇,她就悄声问 说:“干奶奶!允雄他叫我来问您,当年有一位金眼张德张老爷,您可晓 得吗?”
  严老奶奶一听,脸色突然变白,并且所有的面部皱纹也全都平了。 她莹莹欲泪,点点头,发着颤音问道:“为什么他叫你来问我这话?莫非  他知道张德的下落吗?”
  梅姑娘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丈夫所说的话并非是假。为了人家老  夫妇和母女十多年的分离,却又触起自己过去的苦痛,她就落了几点  同病相怜的眼泪,哭声儿说:“实告诉奶奶吧,请奶奶不要伤心!张德老  爷十年前带着他的小姐,逃到我们白石村附近海中的水灵山岛,到了 那里,大概张老爷就病故了……“”听到这里,严老奶奶不禁老泪直流, 拿袖子掩着脸不禁抽搐。
  梅姑娘又说:“张小姐就由水灵山岛上的好汉镇海蛟鲁大绅抚养, 改名叫鲁海娥,学了一身好武艺,水旱皆通。她也知道她自己的来历,她知道她有位母亲在汉中,只是她找不着。她,后来救了允雄的性命, 帮助允雄战败了许多仇家,她就……允雄就娶了她,现在她在襄阳!"  严老奶奶一听,这些事真出乎她意料之外,尤其心痛女儿,她就不禁呜  呜地痛哭,说:“我的女儿呀!你好苦呀!”
  这时,仆妇在窗外闻声进来看视,梅姑娘急忙止住了话。严老奶奶   也止住了悲声,她把仆妇又支出屋去,不叫再进来,她就向梅姑娘说:  “你快把他叫来吧!我要当面问问他,我那女儿现在长得有多么大了?”
  梅姑娘拭着泪又急急地出屋,院中,那仆妇已把严员外的儿媳找 来,是要进屋去劝解严老奶奶,因为她们不晓得为什么严老奶奶突然 会伤起心来了。梅姑娘却连连地摆手,走近前去,悄声儿说:“你们不要 进屋去!她老人家不是为别的事,只是为我的事,也不是为她自己伤 心,还是为我伤心!”
  严家的媳妇就说:“这位老太太也是!你的当家的已然来了,她应当 为你喜欢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了?莫非是舍不得叫你走?据我们想,你 也就不必走了,凭你当家的本事,也能在城里找一碗饭吃。就是你们夫 妻都住在这里,也绝没人多嫌你们。你们别叫她伤心,老年人没儿没女 是可怜的!”梅姑娘点头答应着,她却急匆匆地到屋里去见叶允雄。
  这时,叶允雄正在屋中来回地踱着,梅姑娘进屋来,说:“果然是! 我跟她一说,就把她十多年的伤心事全都勾起来了!她哭得很厉害,她 叫你过去呢。”又嘱咐说:“你见了她,说话可要谨慎些,别猛然一下全 都说出来!”叶允雄点头,梅姑娘就把他带到北屋去见严老奶奶。
  严老奶奶现在见了叶允雄,已不像刚才那样急躁发怒了,她只是 拭着泪,指着她对面的一个凳儿,悄声说:“你坐下!我的来由除了这里 的老员外跟丁四爷,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十六年前,那天半夜里,我 的男人金眼张德带着我,坐着一辆车来到这里。那时我抱着个两岁的 孩子,我四十五岁时才生的那个女儿,我叫她小娥。那时我男人因为打 不平伤了个恶绅,在此实在住不住了,才把我送到这里来,他好去逃 命。那天我们深夜敲开了庄门,见了这里的老员外。老员外非常惊慌, 我男人也没把详情细说,就叫我进来在此住。他走后,不想当夜四更天时他又回来了,他跳墙进来,站在院中把我叫起来,他就由我的怀中抢 去了女儿,就又走了。”
  严老奶奶说到这里,她是又悲伤又愤恨,就说:“我那男人金眼张 德,他的性情暴烈极了!他打惯了江湖,跟我也是那样, 一个事不顺心, 他就向我瞪眼。三十年前我嫁了他,替他担惊害怕,受尽了苦,我见了 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那天临走时,他几乎杀了我!他要把女儿抱  走。他说:‘你是个半老的婆子了,你在这儿住着绝没人来害你,可是这  孩子留在这里可不行,被人晓得了,就得有人来害她,再说留养在这  里,将来长大了,她一定跟你一样的愚笨。我要叫她将来成一个女侠, 教给她通身武艺,将来叫她嫁一个江湖有名的少年英雄,好叫他们两  人给我报仇、出气,我得把女儿带走!’我舍不得把孩子给他,我知道他  这一走,不定还回来不回来,我就哭。他拿刀吓吓我,一脚把我踹倒,抢  过孩子去,他就上房跑了。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那夜别人只知道是来  了强盗,闹了一场,却都不知道详情。
  “那天我就病了,病了多日才好,就在这儿住下了。严员外向外人 说我是他的族嫂,因为家里的人都死净了,才由远方投奔他来。好在我 也不常出屋子,我又待严家的媳妇们都很好,这十年来,我就跟严家的 人一样了,或也忘了张德。直到丁四爷把你妻子救了送来,因为她我才 想起我那女儿,我想我女儿现在若是活着,长得大概也有她这么大了! 刚才我听她说,原来你另娶的那就是小娥。哎!现在倒叫我真难处理 了!我偏向着她们谁才好呢?”
  梅姑娘说:“奶奶您不必难过,赶紧叫允雄把我那……若按照这儿 理论,您是我的奶奶,她就是我的姑姑,但若私下论,我可以叫她为姐 姐 ! ”
  严老奶奶叹息说:“咳!那都使不得!她还是得认你在先。她是在大 海里生长大了的,一定是又粗又野,我见了她,还许瞧着她不顺眼呢!"
  叶允雄现在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把鲁海娥找了来再说,有了严老 奶奶从中调处,她们两人分大小不分大小,全都不成问题,海娥也许因 此能杀一杀她的妒焰。只是自己这么个飘零沦落,到处都有仇人的人,如何配有两个妻子?而且一个是贞洁贤慧, 一个又是勇武绝伦,自己哪  一点儿配?如今无话可说了,只好赶紧将海娥叫来,使她们母女重逢, 也算是自己对她过去那些好处的报答!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请老夫  人不要再难过了!我现在就走,到襄阳把你的女儿接来。往返路有五天  足行,五天之内,就可以叫您的母女相见了。只是我的马匹现存在荆紫  关店房内,若去取了再赶路,是太麻烦了,这里有马没有?先借我一匹  骑走。”
  梅姑娘已然找出那包刀创药来了,就问说:“你先把药上点儿,再 走好不好?”叶允雄把药接到手里揣在怀中,他就说:“沿路我随走随上 药,到了襄阳我的伤若不好,我还许要在那里歇息一二日呢,可是我一 定叫海娥连夜到这里来。”
  梅姑娘出屋去请严员外,少时给请到屋里,严老奶奶把这件事也 跟他说了。严员外听了又惊诧,可又拍手称贺,他并说:“不但有马,车 也现成,叫他们备一匹马你骑着,再派一辆车,派个仆妇跟去,把张姑 娘接来就得了!”
  叶允雄摆手,笑着说:“用不着车,车太慢了!就说这里的老奶奶能 等候,可是海娥听了她必定着急,必不愿坐车。她有快马,高山大河,都 拦不住她,在大海里她也如履平地,倏刻便能飞到,请老奶奶跟员外放 心吧!我这便去找她。”
  当时,严员外出去叫人备了一匹好马,叶允雄就出了庄门,上马走 去。走出村,就见那左奎正在庙后墙跟几个村人蹲在地下赌钱, 一见 他,就诧异地高声问说:“喂!你怎么倒走啦?”叶允雄拱手,说了声:“再 见!”就马不停蹄地走去。
  叶允雄支撑着疲惫的负伤身体,飞马去奔襄阳。穿山路,过雄关,除 了用饭,及投店小憩之外,绝不耽误时刻。第一是他的心急,精神兴奋。 第二是他忽然发生了一种预感,想着鲁海娥在襄阳绝不能够安安分分 地在店房住着,说不定她已一个人去独斗高家群雄去了,因此愈急。
  果然不出他之所料,鲁海娥在襄阳又闹出了很大的纠纷。是自叶 允雄走的那一天,鲁海娥就毫无顾忌,她也明白她丈夫的心里是惦记着什么,但是她想:梅姑娘到了孟三彪的手里那些日,就是幸而没死, 可也不定已然到了什么地步啦,由着他去找吧!找到了看他能怎么样? 他难道还把个已经被许多人抢去、拐卖、霸占过的老婆,再弄回来见我 吗?我倒要在这儿等着他,我倒愿意他们两人一块儿回来……如此想 着,她就发着冷笑,并决定进到城里去找找麻烦。趁着叶允雄没在这 儿,自己把他的那些对头冤家全都赶走,他回来时叫他吓一跳。他若把 他那个旧老婆找回来了更好,让他看看,那个老婆哪一点比得上我?
  因此,她就支起了镜子来梳妆打扮,把黑长的头发打开了重新梳。 行囊里就有小罐的桂花油,她把头梳得比镜子还亮,挽得极精细,是最  时兴的“盘龙髻”,前面剪成了孩儿发。在脸上她把粉跟胭脂擦得极匀, 望镜中自己的双颊,真比桃花还娇艳,红嘴唇真似珊瑚雕成,在双眉之  间她故意点了一个小红点儿,这是特为加强她的妩媚风流而引人注意  的。她戴上一转头就乱摆的金耳坠,抬手就叮当响的金镯。粉红的绸袄  镶白边,水绿的裤子肥裤腿,勾儿似的小红鞋上绣着金凤。手里拿着一  块紫手绢,就如随风杨柳,袅娜地走出了店房。她不带兵刃,但要叫红  鞋尖今天踏着高家弟兄等人的鲜血。
  这时天色还早,不过上午十来点钟。城门口的一阵拥挤倒是已然 过去了,人稀稀地出入着,有推车子的、挑担子的,老太太骑着毛驴进  城瞧亲家的,大夫坐着小轿下乡看病的。也有走着的,都是倒背着手的  老头儿,拄着明杖的瞎子,提着香烛的半老妇人,可是绝没有第二个像  她这样穿着打扮,长得这么漂亮的小媳妇。仿佛这么大这么古的襄阳 城,从来也没有过似的,所以路上的人全都扭转了头,两旁铺户里的人  也都跑出来看,守城门的官人全直了眼,就如同降下来一位仙姑,不, 仙姑也没有这样风流,可以说是忽然飞来了一只孔雀或彩凤。
  她脚儿虽小但走得很快,少时就进了城。襄阳城里的居民人等,这 时正是吃饭的时候,饭铺酒楼全都正上着满座,卖菜的、赶车的也都把 车子担子放在小面铺的门前,他们进内用午餐去了。所以街上往来的 人也不多,艳妆的鲁海娥姗姗走在街头更是招人注目,因此就有许多 人扭头驻足地看她。尤其有几个城市少年,三三五五的,都穿着很阔绰的衣履,谈谈笑笑,暗随在她的身后,都用眼死死地盯着她。
  鲁海娥却倩目流波,顾盼风流,走一走,停一停。布店门前,香粉铺 的招牌畔,她都要停一停。她并进了一家绒线铺,仔细地挑选了几样绒 线,又挑选篦子、木梳,拿起来试着往头发上拢,几个少年都直眉瞪眼 的往里来看,等着。
  少时,鲁海娥买好了几样东西,就都裹在手绢里拿着。才一出绒线 铺,就见一个年轻的人上前来招呼,说:“小嫂!你买的是什么东西?刚 才我看见你买了篦子,那是真的杭州篦子吗?我想也买几把,小嫂你拿 出来先叫我看看吧。”说话时递着笑容,翻着眼睛,旁边的两个少年也 都露着牙,色眯眯地笑着。
  凡是大城市中总有这种轻浮少年,他们专门调戏孤单的妇女,但 今天这几个人可碰在钉子上了。鲁海娥就如同一朵美丽的玫瑰花,香 艳诱人,可是一触就扎手;又如蜜蜂儿,长得是那么好看,遍体沾着花 香,可是藏有毒针。这少年上前一调戏,鲁海娥就把脸儿沉下来了,这 种娇怒,使几个少年更着了迷。鲁海娥并没有立即发躁,只冷冷淡淡地 说:“你不会到铺子里去看吗?哼!”她一摔手,姗姗地走开。
  刚才的那几句燕语莺声,尤其那一声“哼”,使得这个少年简直如痴   似醉,他赶上一步去,说:“小嫂!你别走!我问你在哪里住?你贵姓?” 鲁海娥却蓦然回手一拳,“咚”的一声,正打在那少年的脑门子上,少年   就“哎哟”地一声叫,身子倒在地下。两旁的人都“啊”地惊叫。鲁海娥却  头也不回,眼也不向旁看,一手拿着包着篦子的紫手绢,一直向北去走。
  这附近有酒楼,楼上的人都推窗往下看,有饭铺,正在吃着面的人 也都跑出来,就有人说:“啊呀!这不是那天在汉江水里的那个……”鲁 海娥听了,毫不惊惧,并且挑衅地、骄傲地走着。
  此时,已有人跑去报告了聚杰镖店,鲁海娥还不知不觉,袅袅娜娜 地向北走着。眼看就快到北门了,她就转身再往回走,却见迎面来了一 匹黑马,马上一人跳将下来,扔了马就手挺钢刀迎过来,怒喝着,说: “站住!你个贼女人!在江边你杀了我的哥哥,你丈夫是强盗,你还敢大 模大样进城来?”
   鲁海娥把脚步儿稍稍停住,神色不变,掠起眼睛来看了看对方。只见 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穿着一身青,雄壮得跟个男子似的,黑胖脸, 大眼睛,头上盘着大辫子,这正是母豹。她便冷笑着,傲然地说:“嘿嘿!你 还敢找我来?在江边我的手下若是不留情,你还能活得到现在吗?”
  母豹的来势极猛,蓦然上前, 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就要来揪海娥, 海娥却用手一推,母豹就退后了两步。海娥咬了咬嘴唇,狠狠地瞪了她  一眼,说:“我劝你,还是快点儿滚开!我是进城来买东西来了,我并没  想找你,你们趁早儿可别来找不自在!”
  两个女人气势汹汹地要打架,旁边就聚了许多人,但都站得很远, 谁也不敢近前。此时,南边又有一阵儿马蹄之声,来了白面豹高英、爬 山豹高良、铁头豹高顺,还有许多的镖头、打手。这些人可都到了临近 就将鲁海娥围住,高英一手提剑, 一手拿着马鞭子,上前来拦住他的妹 妹母豹,并向鲁海娥拱拱手,说:“不必争吵!这大街上也不是咱们拼命 的地方,何况我们的仇人只是叶允雄,与你无干。你是一个女人,我们 也不愿与你一般见识。再说,你的来历我也晓得,你是镇海蛟鲁大绅之 女,鲁大爷与我们也是慕名之交 …… ”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鲁海娥就把他止住,脸儿红中透白,冷冷地一 笑,她把四周围持刀拿棍的人环视了一遭,但并不放在眼里。白面豹高 英又说:“现在叶允雄住在哪里?你可以领我们去会一会他,我们再向 他理论理论,绝与你无干。”鲁海娥摇头,说:“我不知他住在哪儿,我们 本不住在一块儿,他的事我也不管。只是我现在要问你打算怎么样?我 来逛大街买东西,没找你们,你们为什么拦我?”
  高英说:“请你到聚杰镖店里,我们谈一谈。”
  鲁海娥笑着说:“有什么可谈的?我又何必到你们那儿去?你们快 些让开路!我还要买点东西去呢!”她摆着手儿叫众人躲开。不料这时 母豹突然抡刀砍来,鲁海娥身子向旁一闪,莲足飞起,正踢在母豹的手 腕上,母豹的刀就“当啷”一声坠地。旁边又有木棍打来,鲁海娥就夺过 来一杆木棍,连蹿带跳,用棍向旁边人的头上乱敲。
  白面豹高英用剑去挡她的棍,口中还直说:“不要打!不要打!有话好说!此地也不是打架的地方!”旁边,他那两个哥哥高良跟高顺都说:“什 么不是打架的地方?难道今天还能够放走这个女贼?跟这个贼婊子还讲 什么理!”说时,一齐抡刀向海娥来砍。海娥却抖棍如飞,“梆梆梆”专打人 的头顶跟手腕,打得众人皆不能近前,而街头立时就乱哄哄起来。
  鲁海娥独斗群雄,将手中的木棍都打断了,但她又由高顺的手中 生夺过来一口刀,狠狠抡动。这时她的头髻已经散乱,双目怒瞪,已不 似刚才那样的风流妩媚,而是如女妖一般。街上的一般看热闹的人都 已远避,刚才那几个轻狂少年此时早不知跑向何处去了。同时,衙门中 的官人也被惊动,襄阳府的知府大人立时派来了十多名官人,都抽出 了腰刀,乱抖着锁链,跑来拿这群互相殴斗的人。
  高家兄弟见官人来到了,他们全都大喜,高顺就嚷嚷着说:“好了! 好了!衙门里的老爷们来了,咱们打官司去吧!”但鲁海娥却舞动钢刀, 杀得众人乱跑。
  她也乘空儿跑进了街东的一家人家。很巧,闯进门来时,正有一个 矮胖的中年人从屋中走出来,手中提着一对护手双钩。鲁海娥突吃一 惊,以为这人也是要来捉自己,她就抡刀去砍,不料被这人用双钩架 住。这人的力气很大,神态虽然匆慌,却还和平,他就说:“不要打!不要 打!我叫卢三,襄阳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朋友,我是正要出门给你们去 劝架。你快躲到我屋中,屋中无外人,只是我的女儿。你不要出来!我 去把他们挡走,不然你必要吃亏。”说着他就放下了双钩,毫无恶意,只 摆手叫鲁海娥快些躲到他的屋内。
  那屋内窗里有个年轻的姑娘正扒着窗往外看,鲁海娥却怕屋内有 什么埋伏,她仍然不敢进屋,却飞身上了房,站在屋瓦上往外去看。只 见那高英、高顺等人刚要闯进门来,就被卢三拦着了,卢三抡着双钩代 替他劝架的双手,连说:“不必不必!你们众人欺负一个女子,就不算是 英雄了!”
  就有人嚷嚷着,说:“什么英雄不英雄?三爷你看,那娘儿们把我们 打成这样子!”卢三说:“因为打成这样子,这件事就更别闹大了,不然 要叫江湖朋友笑话!”高家兄弟又齐都愤愤地说:“卢三爷你别管!她是个女贼!你敢窝藏她吗?”卢三摇头,说:“绝不是!她绝不是!”
  鲁海娥在房上隔着墙看得很清楚,她见这个卢三为人很是慷慨, 他的嗓音非常大,嚷嚷着说:“她男人既没在这里,咱们就不可与一个  女人为伍。你们把她捉到衙门判了罪,又于你们的面子上有什么光荣? 再说殴斗互伤,各有不是!”他又向众官人说:“诸位请回,我敢担保那  女人绝不是贼!以后她要在本城再闹出了事,你们可以找我。诸位请回 吧,上复府台,就说这是我们江湖人常有的事,官家要管也没法管,因  为太多了!现已有我卢某人出头给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算完  啦!诸位请回吧!”官人们便一齐将腰刀入鞘。
  高良和高顺还都愤愤不息,仿佛还要跟他打架似的。高英却似懂 些情理,就拦住两个哥哥,又跟卢三细说情由。卢三把两只劝架的双钩 放在门旁,他又指手画脚的跟他们兄弟说了许多的话,仿佛他的话言 之有理,高家兄弟齐都点头了。 一会儿,连官人带高家兄弟就全都走 了,卢三又进来,掩上了门。
  此时,鲁海娥已跳下房来进到屋里,原来这院中统共只有三间房, 卢三的家里只有一个女儿,雇用着一个仆妇。卢姑娘的床上还扔着绣  花活计,连着针线。她是个不俊也不丑,比海娥小两岁的姑娘。海娥进  屋来,喘吁吁地笑着说:“惊扰你啦!”卢姑娘也笑着,悄声说:“不要紧, 您请坐!”海娥就坐在床头,刀放在旁边,叠着腿儿歇息。
  还没怎么说话,卢三就进屋来了,他把双钩挂在墙壁间,就笑着向   海娥说:“他们都已走了!这件事,姑娘你跟他们争斗得不值,他们高家   兄弟与知府都有交情,万一闹到了官衙,你必定吃亏!”鲁海娥却冷笑,  说:“我不怕他们!谅他们也捉不着我。今天是他们以多欺寡,又有你劝   解,我才暂时饶了他们。可是,这件事不是就完了,明天再看我的吧!” 卢三却摇头,说:“不必!”
  这卢三本也是襄汉之间有名的镖头、江湖的好汉,他向鲁海娥说: “你们不必再斗气了!这样仇雠相拼,绝无了时。叶允雄,我也很佩服  他。你,咱们谈起来更非外人,你的父亲镇海蛟也是我的好友,当年我  走江湖时曾与他相识结交。最近他是因与叶允雄作对,要到襄阳来,刚才我已跟高家兄弟说了,叫他们去迎接。他如若来到,再请出你丈夫 来,我可以设宴,为你们两家调解,我想看着我的面子,必可将两家的 冤仇解和。”
  鲁海娥一听,义父鲁大绅将要来此,她心中不由有些愧对,就脸红 了,摇头说:“我不见他!卢三爷,我们这件闲事,劝你不要管了!”
  卢三笑着说:“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如何能不管?再说这里边还有 个情由,就是,鲁姑娘,你可晓得你的丈夫叶允雄他还有原配吗?”
  鲁海娥听了这话忽然绷住了脸儿,不觉得心头又生出一阵儿嫉  妒,她就“噗嗤”一声冷笑,说:“那,你们更管不着了!叶允雄他有原配, 用不着别人吃醋,别人也不能就着这个原由,来挑拨我们夫妻!”
  卢姑娘听了这话,她不禁就脸红了,躲到了外屋,卢三爷也觉着很 不好意思。鲁海娥却一点儿也不羞涩,只大模大样坐在炕头,叠着腿儿 把手绢打开,拿出新买来的篦子梳整她散乱的头发。她就又说:“我知 道,我爸爸鲁大绅他一定很恨我嫁了叶允雄,但他不是我的亲爸爸,他 管不着我!我本来姓张,我的亲爸爸叫金眼张德……”卢三吃了一惊, 说了声:“嗽!”鲁海娥又说:“我嫁叶允雄是我自己愿意!他待我并不 好,但我爱他。他本来有个妻子,可是被孟三彪他们给害死了。”
  卢三说:“但我听说他那原配的妻子,并没有死。”鲁海娥点头,说: “我也猜着是,而且那老婆必离着这儿不远。我故意放允雄找她去,我  在这儿要显一显本领,不为别的,就是为让我的男人看看我!”
  卢三一听,觉得这女人的想头实在奇怪,不由笑了笑,又听鲁海娥   急急地说:“其实高家兄弟跟我没有一点儿仇!孟三彪,说来他还是我的   表兄呢!但我都要把他们杀死,我就为是叫叶允雄看看,看看是我能干,  还是他那个老婆能干?是我配做他的妻,还是他那个老婆配做他的妻?”
  卢三一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就更不由得要笑,遂说:“原来是 这个理由,这个纠纷我可就好排解了!不瞒你说,那叶允雄的原配黄 氏,现在是在高英的手里。高英本来要纳她为妾,这也并不是图她的姿 色,却是要藉此以羞辱叶允雄。”
  卢三说出了这话,本想海娥一定要称心,因为可以免去了她的嫉妒。不料鲁海娥听了,却更是生气,她往起来一跳,顺手绰起来钢刀,骂 着说:“他们高家兄弟是什么东西?打不过人家的汉子,却抢了去人家 的老婆,这就能够报了仇吗?我去找高英问问!”
  卢三又把她拦住,同时赞佩说:“鲁姑娘,如今我一看,你实在是一 位豪侠刚烈的女子,我在江湖二十多年,还真没见过。叶允雄是一条汉 子,但他也不配做你的丈夫。”鲁海娥瞪眼,说:“你配?是不是?”卢三 正色说:“岂有此理!我管你们的事原是为两家好,我的女儿都有你这 么大了,我岂能对你有什么轻视?更无意拆散你们夫妻!高家弟兄所 为,连我也不平,但徒事争斗,也无了局。我想等到鲁大绅来,还是由我 给你们和解,你们赌气而与高家兄弟作对也太不值!”
  正在说着,忽听外面有人打门,卢三赶紧命仆妇开门去看,只见进 来的原是受伤很重的孟三彪,由两个人搀扶着,鲁海娥倒不禁一怔。
  少时,孟三彪被搀进来了,一进到里屋,他就向鲁海娥跪倒,大哭  着说:“海姑娘!什么事都不跟高家的人相干,你要杀就先来杀我吧!”
  鲁海娥不由退后一步,将刀也放在床上。她虽然也恨孟三彪的阴 险狠恶,但无论他怎样坏,鲁海娥却不忍杀他。七八岁之时,鲁海娥的 父亲病殁于水灵山岛,她便由鲁大绅抚养。孟三彪那时也才十几岁,尚  是个顽劣的孩子,这些年鲁海娥就呼他作表兄。孟三彪虽然是个坏人, 但他见了海娥,总是十分恭敬。如今,海娥见他这个样子倒觉着可怜, 便皱着眉,说:“表哥你起来!你不要给我跪着。”
  孟三彪被两个人揪着胳膊跪着,他的头都抬不起,乱蓬蓬的胡子 上面,沾着许多鼻涕跟眼泪,他依然痛哭着,说:“我也没脸起来了,什 么事都是由我而起!我与叶允雄作对,就是因为他在黑狼庄酒店里打 过我一回。其实现在一想,那也是一件小事,可是那时我就气不出。我 烧了山神庙,逼迫梅姑娘,挑唆我舅舅跟他作对,又招了飞鹰童五、病 虎杨七他们去拿他,逼他离了白石村。我又勾结人害他们夫妇,并把那 梅姑娘抢走,送到高家,我督催着高家报仇,都是我。我现在身受重伤, 命必不久,无论是你是叶允雄,要杀就来杀我吧!我死也该!可是你千 万别再帮助叶允雄跟人家高家的人作对!
   “我舅舅大概明后日就来,来的时候他一定是住在聚杰镖店里,我  盼你也去见见他。现在高家弟兄,连他们的妹妹,都已晓得你武艺高  强,他们都佩服你了,情愿在你跟前认输。今天晚上他们在镖店里摆  酒,请你前去。可是这事千万别叫叶允雄知道,乘着我的伤还没太重, 人还没死,我叫他们都给你赔罪,从此你跟他们就别再纷争,他们再跟  叶允雄打成什么样,你可也别管了。因为你跟叶允雄虽是夫妻,但咱们  也是表兄妹,我舅舅今明日就来,处处的情面你都应当顾全!”
  鲁海娥被孟三彪这样的跪哭哀求,她心肠顿软,就说:“你起来吧! 叶允雄他现在也没在这里。他此次到襄阳来原是有别的用意,如今我  才知道,他一定是往武当山高家找他的那个妻子去了。他回来之后,我  们两人也许反目……”说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又生出来一阵儿悲惨, 就决然说:“既然高家兄弟肯在我的跟前服输,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 了!由现在起,我不再与他们为难了。”
  卢三听了,又点头赞佩,他说还要待叶允雄回来,他再给高家、叶 允雄双方解和。孟三彪被两个人搀扶起来,他却摆手,说:“叶允雄回 来,见他的妻子不跟我们为难了,他至少也得减低点儿威风!我也跟高 家的人说好,他不去找高家,高家也不再找他。可是,倘若他弄回来那 个娘儿们,把我的表妹踏在脚底下,咱们可不能依。”鲁海娥说:“那事 你们不要管!”孟三彪连连答应,又翻着眼睛,迷嘻地笑着,说高家兄弟 要请她去吃酒,鲁海娥却摇头,说:“我不去!”
  孟三彪又说:“白面豹高九爷很佩服表妹你的武艺,他的太太楚云 娘也快要到襄阳来了。楚云娘外号叫双剑女,人物颇为俊俏,武艺也很 是了不得。”
  鲁海娥听了却不加以理睬,又见孟三彪虽然身上像是有伤,被人 搀着时时地皱眉,但是他的精神却不像要死的样子,此时不但不哭了, 反倒直笑。鲁海娥已然明白自己是上了一个当,这些人使完了硬手段  又使软手段,无非是为叫自己疏远叶允雄,原因是他们并不怕叶允雄, 反倒是怕我。可是我已应允了他们,以后当然不能再跟他们作对了。她  这样想着,心里有气,并且烦乱得很。孟三彪还要请她到聚杰镖店去,卢三父女要留她在这里多歇一会儿,她却摇头,连钢刀也不拿,只将篦 子用手绢包好,也不向谁告辞,就沉着脸儿抑郁地走去。
  鲁海娥出了卢家的门,顺着大街又往南走。刚才,她以一女子独斗  群雄,那件事已然哄传开了,闹得无人不认识她。这时又见她出来了, 在街上行走,大家更是注目地看她,可是又都不住地闪躲,仿佛都怕了 她似的。有两个官人也看了她一 眼,在窃窃私语着。鲁海娥却不看别  人,她只是急急地走。她进城的时候是风流婀娜,像故意撩引人似的, 如今出城来,却沉着脸,含愁蕴愤,使人一点儿也不敢逼视她了。
  她回到了店房,进了屋子就往床上一躺。其实她刚才与人争斗,并  没用了多大气力,而且虽未杀伤什么人,但毕竟是她占了上风,总算在  襄阳府出尽了风头,使与丈夫作对的那些人尽皆拜服了,但她的心里却  很不痛快,像堵着一块铅似的。因为她在昨日还不知梅姑娘确实在人  世,丈夫确实是去寻她,今天听卢三那么一说,可都证实了。她不由得发  恨,心说:嗽!原来他到这儿来,也不为找什么高家弟兄、孟三彪,还是为  他的那个心上人呀!怪不得他永远是神不守舍的,无论我对他多么好, 他也不觉得,今天早晨说走就走,毫无留恋。想起自己待他有多么好,救  过他几次命,竟换不来他一点儿真心,未免使自己太伤心了 ……
  这样想着,鲁海娥不禁垂下泪来,在屋中直哭了一日,连茶饭也懒 得咽。本想要追到武当山下,看叶允雄见了梅姑娘是怎样?他的媳妇被 人抢去了这些日,他难道还跟她好?可是又想:我何必去?看了他们,也 许要把我气死!因此又伤心又生气, 一天也没有出屋子。
  次日晨起,她不像昨天早晨那么高兴了,连头发都懒得梳,就坐在 床上发呆。这时,就听窗外有人叫着:“海娥女儿!你在屋里了么?”海 娥吃了一惊,不知是应声好还是不应声好。这时屋门开了,进来的是水 灵山岛的好汉镇海蛟鲁大绅,半年多未见面,他的胡子已然苍白。
  鲁海娥见她义父进屋,不禁脸红,赶紧挽挽头发下了床,叫了声: “爸爸!”鲁大绅点了点头,接着就叹道:“我们父女今天还能够见面,就 算不错。你的过去的事,我全晓得,现在也就都不必提了,只是,叶允雄 他把你一人抛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他前天在襄阳闹下那样大的事,他还敢回来吗?我劝你不如跟我走吧!你爱繁华,我们可以到武昌或到北 京去住。你若还喜欢往日的生活,那我再带着你回水灵山岛,你别忘记 了咱们是父女,你从七八岁时就由我抚养。”
  鲁海娥却坐在床头低着首流着眼泪,摇头说:“我不走!爸爸你一 人走吧!我还要在此等他。”鲁大绅听了这话不由得气愤,就瞪大了眼, 问说:“他是谁?”鲁海娥突然又跳起来,也瞪着眼,说:“他就是叶允雄, 他是我的丈夫!”
  鲁大绅探着头,问说:“他是你的丈夫?”接着又一声冷笑。鲁海娥却 也气得芳颊发紫,话也噎住了,半天才说:“是!我嫁了他,是他在梁山泊 明媒正娶的我……”鲁大绅益发哈哈大笑,连苍白的胡须都颤动着。
  海娥却流下泪来,说:“爸爸!你的年岁也不小了!应当宽宏大量, 究竟你与叶允雄有什么仇?不过是早先在水灵山岛上争斗过一回,而  且那次他并未取胜。后来他在白石村刻苦练枪,你应当嘉赏他才对,你  不该纵着孟三彪去陷害他!后来,你避他的锋芒躲避到远方,他也并没  有追了去寻你,也就算完了。”
  鲁大绅却又冷笑,说:“他怎么没去寻我?在京师时他住在东城谢 宅,我住在西城,他只是没遇见我罢了。若是我们走个对面,他能不挺 枪与我死斗才怪?”海娥摇头,说:“不能!绝不能!告诉你,叶允雄比你 的器量宽得多!何况你既是我的义父,就也是他的丈人,他是你的干女 婿。”鲁大绅听了这话,却不住地跺脚,连说:“羞死我!羞死我!”
  鲁大绅是将叶允雄恨入骨髓,海娥向他无论怎样劝解,他也是不 听,并且越来越气。他坐在床头,喘息着,先叫海娥莫忘十多年养育之 情,并且说:“你爸爸金眼张德,若不是我收留他,他早已死了,你也活 不到现在。他死的时候托我抚养你,我用柏木棺材将他的尸身盛殓,并 派人驾船由灵山卫请来石匠,给他的坟前刻了一个碑,这些事你一定 都还记得。现在你若不愿再认我,你可以说一句话,我是立时就走,随 你去下流,否则你立时跟我走,从此不再见叶允雄,至于过去的事,咱 们全都不提!”
  鲁海娥见她义父这样,简直是逼迫,除非跟他翻脸才行,但割断恩义,自己却又不忍。想来想去,她蓦然省悟,暗道:自己的义父原是帮助 高家兄弟那面的!他们已然得我允许,不再与他们作对,可还要找了我 父亲来,逼迫我投到他们那里。他们一定是要等叶允雄回来时使他孤 掌难鸣,那时他们再一齐下手收拾他,好为高家兄弟报仇,为孟三彪和 自己的义父解恨,这一定是他们商量好了的主意。因此,心头更觉着不 平,就略一凝神,遂决定了主意,她点点头,擦擦眼泪,说:“好吧!”
  鲁大绅听了,颜色立变,就说:“你快些收拾东西吧!我去叫人来搬 你的东西,你先随我到城里去。”鲁海娥至此时,也觉着无话可说。当下 鲁大绅就出屋去了。
  鲁海娥在屋中又发了半天怔,忽然一咬牙,她就动手收拾自己的  行李,匆匆忙忙的,少时就收拾好了。鲁大绅就从外面叫进来两个人, 这两个人都是短打扮,一见了鲁海娥,全都贼眉鼠眼的。海娥见他们的  头上还有被棍子打的青痕和破伤的地方,就晓得他们都是聚杰镖店的  伙计,跟自己打过架的,不由得倒要笑,鲁大绅却说:“东西交给他们收  拾,绝短少不了,你先随我走吧!”
  鲁海娥随着她义父进了城,到了聚杰镖店里,她面不改色,行踪一 点儿也不慌张。这时爬山豹高良、铁头豹高顺、白面豹高英全都正在客 厅里,他们都穿着长衣裳,很是整齐规矩。鲁大绅带着海娥进内,就拱 手说:“我带来你们的侄女,给你们几位赔罪来了!”
  高家兄弟一齐拱手哈哈大笑,高英并笑着说:“俗语云‘不打不成  相识’,我们若不跟海娥姑娘交手,还不知天地间竟有这样的侠女!鲁  大哥还有这么武艺高强的一位千金!真是使我们钦佩,也使我们羞得  慌。本来我们并不想招这位姑娘生气,实在都因鲁大哥你不早日前来, 不然哪至于我们这里的人,全都落得鼻青脸肿?”
  鲁大绅也哈哈大笑,又说:“却是哪位被她得罪了?都请了过来,我  要命她一一给赔补。”高顺却摆手,说:“算了算了!如今都是一家人了, 还赔补什么?往事不提,只要姑娘不计较我们就是了!”又向旁边的仆  人说:“快把十爷请来!”
  高英特意拉了座位,笑着请海娥落座。鲁海娥这时只是微微地笑着,她父亲还正跟高家兄弟对面站着谈话,她就大模大样地坐下,翘着 一条腿儿,双手整理着她的云髻。
  这时,那高家的“十爷”母豹高小梅就怔忡忡的进屋来了,她的大 辫子也梳得不整,上身穿着红缎子的小夹袄,下边是跟练武的男人穿 得一样的黑布肥裤子,系着腿带子,可穿着花鞋。她一进屋来,眼睛就 盯住了鲁海娥,海娥却连身子也不起。倒是母豹先走过来,笑着说:“怎 么?你还计较着我吗?咱们俩到底是谁应当先给谁赔不是?”说着她就 过来要拉鲁海娥的手。鲁海娥却站起身来,摆摆手,勉强地笑着,说: “算了!算了!谁也不用给谁赔补,事情一说开了,也就完了!”
  这时高家兄弟跟鲁大绅,又在旁恨恨地谈论着叶允雄,海娥一听, 她的脸儿忽又沉下。就听高良在旁愤愤地说:“当然你的姑娘不能再跟  叶允雄了!跟了他,是丢你老哥的脸!”高英又说:“他若本来没有妻子, 那还好说,看在你令媛的面上,我们跟他把旧恨都不提也可以。但他本  来有妻室,你令媛是被他骗娶的,你老哥也是天下闻名的英雄,绝不能  将女儿嫁给匪人为妾!”又回头看了看海娥,笑着问说:“姑娘你说是不  是?你曾救过他的性命,嫁他为妻,他却对你无情。第一次在梁山泊他  抛了你,他走到京师,而且改了名字,那件事我们也知道。如今,他又将  你一人抛弃在这里,可见他实在是毫无情义。姑娘你这样的好人才,跟  着他真冤!”鲁海娥觉着气往胸头上直顶,同时又伤心得几乎堕泪,但  她极力隐忍着,不说一句话。
  这时,鲁大绅见女儿如此的听话、柔顺,他心中对叶允雄的气恨倒 渐渐地消了,且极为感慨,就说:“我的女儿当然不能嫁他,可是,我的 女儿若再事他人,我也不愿意。我想等他回来,我要会会他,连这件事 带以前的事都得提一提,他若能跪在地下服输认罪,再把他那个妻子 抛在一边,我就…… ”
  高顺冷笑说:“他如何肯给咱们下跪服输呢?再说他杀我哥哥的冤  仇,也不是磕一两个头就能了事的,你老哥怎么忽然又心软起来了?”
  高良又嚷嚷着说:“我们在这里谈他,他这时不定在我们家里闹成 什么样子了!我们派了去的人,至今还没有回来,真叫人急躁!”
   高英却摆手,说:“那倒不用发愁!我想他若到了咱家里,云娘必然  还没动身。即使已动身,半路上她可以与他遇见。叶允雄那点儿本领, 到她的手里可是……”他故意瞧了瞧海娥,表示他有个武艺高强的妻  子。接着又冷笑着说:“那可是他自找送死!”海娥听了,又不由气愤,真  有心要撞门而出,帮助叶允雄去斗斗那楚云娘。
  鲁海娥两耳听人纷纷谈论着、骂着她所亲爱的人,并知道那亲爱 的人此时就许已遇见了一个劲敌,就是那双剑女楚云娘。这若是在往 日,自己是绝不能忍耐得住,但是此时,自己的心实在是伤了!她胸头 的怒气忽然升起,如烈火一般,但才升起来却又降下,降得跟冰一样的 凉。她这时的感情是复杂极了,心中是甜酸苦辣,亦嫉恨,亦恋慕,又解 恨,却又担心。要叫叶允雄败在双剑女的手里,自己倒很是愿意,也叫 他知道知道没有我帮助他行不行?可是,倘若双剑女的手下毒辣,把他 伤了呢?自己可又心痛。自己的心急,恨不得立时就去看看他怎样大战 那双剑女,但是要叫自己去帮助他救他那老婆,可又犯不上。他若侥幸 能够回来,自己当然愿意他跟义父和高家兄弟解和,但他若真是给人 家磕头赔罪,自己可又得气死 ……
  想到这些,她的脸色一阵儿白又一阵儿紫,那母豹在旁跟她直拉 近,一说话总是跟她笑,那笑的模样真难看。她恨不得给那母豹一个嘴 巴,但她极力忍抑着自己的性情,咬着嘴唇儿,不说话,也不笑。
  这时,有人摆上酒席,并请来了卢三父女。鲁大绅跟卢三在上座, 海娥、卢姑娘、母豹三个女的是推在一起坐着。高家兄弟陪席敬酒,尤 其对于海娥,他们是特别的殷勤周到,但海娥却连一滴酒也不喝。
  席间,大家的话题当然是又谈到了叶允雄。高家兄弟依然愤愤,卢 三却也主张讲和。那高良喝了几盅酒,简直就拍着桌子把姓叶的祖宗 奶奶老婆的大骂了起来。鲁海娥实在忍不住气,就“吧”的一声把筷子 一摔,高英赶紧把他哥哥拦住。高良虽然醉,可是心里还明白,他见鲁 海娥突然发怒,又像要抡起棍子来打他的头似的,他也就吓了一跳,拿 起酒来低着头喝,不敢再言语了。
  
  第十三回  刀光剑影旅店兴殴 侠骨柔肠娇娥抱恨
  
  这一场酒筵几乎又演出了武戏,但鲁海娥在她的义父面前,胸中 虽有气也不好发作。等到卢姑娘也吃完了,母豹就拉着这一文一武两 位小姐,到她的屋里去。原来母豹在这镖店里单有一间屋子,屋中没有 什么设备,只是有放茶具的桌子和放卧具的床榻。鲁海娥在店房里的 那些东西也全搬到了这里,她就想:马匹也一定被牵到这里来了,此时 叶允雄就是回来,他到店房中也一定找不着我了。
  她坐在床头,闷闷地发愁,卢姑娘问她针黹,母豹又问她武艺,倒  都把她看成圣人似的。她却心不在焉,旁边说的话都没灌入她的耳里, 她只想着自己的事,想得她的脑里都“嗡嗡”作响。她烦恼了,就说自己  的身子倦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也不知卢姑娘何时走去的,母豹也  半天没在屋中,更不知高家兄弟与自己的义父又在商议什么对付叶允  雄的方法。
  当时她就住在母豹的屋里,虽然她是临时支了一张床,并没跟母 豹同在一张床上睡,但是母豹的面上虽好,可是谁知道她心里是在想 着什么?仇人同室而居,究竟不得不严防。所以临睡之时,她就由壁间 摘下了一口刀,藏在自己的褥下,睡着觉还时时提防,母豹也仿佛没睡 安稳,一夜倒是没出什么事。
  次日,鲁海娥在这里依然抑郁,依然提着心,但见高良却极为着急,在院中大声嚷嚷着,说:“为什么派去了的人还不回来?家里到底怎 么样了?咱们在这里呆等叶允雄,这时他都许把咱家的人杀光了!”高 英也着了急,便要请鲁大绅父女跟着他们一 同回会仙庄。鲁大绅是不 肯,海娥当然更不理这件事,没有帮手他们明知道回到家里也斗叶允 雄不过,所以只得在这儿干着急,就又派了一个人回去打听消息。
  过午,又有人把那孟三彪搀来了。孟三彪依然呻吟要死,磕头乞 怜,求他舅舅跟表妹去与叶允雄作对。鲁大绅之意已为所动,便问鲁海 娥,说:“我若与叶某人拼起命来,届时你是帮助他,还是帮助我呢?”鲁 海娥听了她义父的话,她只是惨然地笑了笑,并不说话。
  鲁大绅发了半天怔儿,便愤然说:“我个人与叶某人的旧嫌可以不 报,但朋友的事我却不能不帮忙!我想在此等他们派往高家的人回来, 倒要听一听是怎么回事。如果叶某人到了高家,再伤了他家的人,或是  胡作非为,那时我可就要出头了,自量我那口刀还能够敌得过他。那时  我们相拼起来,劝你不要管。不用说你帮助他,只要你从中一劝,我也  立时与你割断父女之情!”说毕,匆匆地走开了。鲁海娥仍然不言语,仍  然一 阵阵地发着冷笑。
  她在此一连住了三日。她并不专在屋里,没事时也到这屋里走走, 那屋里串串,又常在镖店门首倚门卖俏。她打扮得永远是干净漂亮、妩  媚风流,不跟别人闲谈话,可也不对任何人扭怩。即使是伙计们在一起  开玩笑,满嘴胡说之时,她也在旁边听着,脸上一点儿也不红。前两天, 伙计们都不敢正眼看她,可是到第三天大家就都跟她熟了。虽然还不  敢跟她攀谈,可是只要她走过去,就有人拿鼻子嗅空气,向他们的同伴  笑着悄声说:“真香!真香!”有的还在背后挤鼻子弄眼儿。有人就警告  他们,说:“你们这样可得留点儿神!让她一回头看见了,轻者头上吃一  棍,重者把你踹到江里头洗个澡,再重一点,你们可就留神脖颈吧!再  说要叫那老家伙瞧见了,也是不得了!”
  老家伙指的是镇海蛟鲁大绅,他天天由兵器架上绰起一把长把的 “金背砍山刀”,在院中舞过来,练过去。他的腰腿强健,精神矍铄,刀法 精熟,大家就加赠了他一个外号,叫他“赛黄忠”。赛黄忠镇海蛟鲁大绅天天这样准备着,倒并不慌忙,高家兄弟三个却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 一般。母豹急得不耐烦,她就要骑马赶回会仙庄。
  但是她还没有走,这天傍晚之时就有几个人来到,是他们家中的 几个庄丁,还同来了屠永庆。屠永庆带来了楚云娘受伤甚重的消息,高 英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高英在襄阳多日,连他家里梅姑娘已然出走的 事他都没有听说。他的爱妻楚云娘,如今竟为叶允雄镖伤,叶允雄还会 打镖?他不禁既惊且恨,又悲伤又害怕。高良、高顺全都暴跳如雷,那受 伤的高光、孟三彪也都在此,都说:不行,叶允雄这样的凶,以后咱们连 在江湖上走路都不敢了!
  屠永庆又说:“叶允雄一定是往荆紫关找我去了!可是我不在那 里,他也不能将我奈何。我倒盼望他在那地方闹一闹,闹得厉害了,自 然有人出头替咱们管教他。”
  因这句话,高英又想起来荆紫关上有名的人物丁四爷,就说:“咱们  去请丁四爷帮一帮忙好不好?咱们众人一起去央求他,他也许肯管。”
  屠永庆却摇头,说:“咱们千万别去碰那个钉子!连他住的那座山, 我都从来没敢上去过。现在的事情也不难办,云娘在家里养伤,家里有  好刀创药,有人服侍,她也不至于死,叶允雄也不会再去了。咱们若是  去扑他,他倒许到这边来了,反正他在这里还扔着个媳妇儿,他早晚必  归。咱们在这里以逸待劳,并且愿意他把那梅姑娘找回、带来,咱们好  使她们醋海生波,设法叫鲁海娥跟他们打起来,然后咱们再从旁边放  冷箭,管保叫叶允雄活走不开襄阳。”他说这些话时,鲁大绅父女并未  在场,于是大家就依了屠永庆的妙计,在此耐心等候。
  屠永庆是个三十来岁,年少风流但非常奸坏的人,他在这儿住了 一两日,就把鲁大绅捧得很是高兴,并且他见了鲁海娥的面,总是笑眯 眯地点头,鲁海娥也不大理他。见他们终日密谈,知道他们是预备着陷 害叶允雄的奸策,她心中更是着急,盼望着叶允雄速归。她的手下永远 预备着一口钢刀,眼、耳时时观察着动静,听候着风声。
  一连又过了三日,这时叶允雄已由山阳县连夜赶至此处,他已然 疲惫极了,背上的镖伤,在路上虽然上了丁四爷的那药调治了,但依然不时地疼痛。他来到南关店房中,此时天色已然不早,他上前一推自己 住房的门,只见屋中已很黑,却有一个客人光着脚丫在床上躺着,鲁海 娥却没有了踪影。他不禁一怔,心想:她也许换了屋子了?遂就把门关 上,站在院中,一手牵着马,喊叫道:“店家!店家!”
  店伙跑了过来,看见了叶允雄,他就不由得一怔,然后笑嘻嘻地走   过来,说:“大爷你回来啦?你的太太……”叶允雄就问说:“她往哪里去   了?莫非她已离开襄阳,往别处去了?”店伙摇头,说:“没有!是…… ” 他磕磕绊绊的,又带着点儿笑,说:“是叫城里聚杰镖店给请了去啦!” 叶允雄立时吃了一惊。这店伙又说:“听说她现在还没走,还在城里住   着呢!那天是因为您那位太太的娘家爹来了,他老人家跟高家几位爷   原是好友,所以把小姐给请了去了 …… ”
  他正说着,却有另一个伙计过来推了他一把,说:“快把大爷的马 牵到棚里去吧!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又向叶允雄递着笑脸,说:“大 爷!我再给您找一间干净的屋子吧?您那间屋子已让给别人了。”
  此时,叶允雄已然跟呆子一样,马让那个店伙刚牵走,他却突然赶 上前去,大声喊道:“马不要牵走!”把那个伙计吓了一大跳。
  这个店伙也吓得脸发白,说:“大爷您别着急!您的太太要跟娘家   爹到城里,我们开店的也不能拦。现在,我们先给您找一间房子,您先   歇歇,喝点儿茶,洗洗脸,我们再进城去请您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 叶允雄是恨不得立时进城去找鲁海娥,但自己的手中又无寸铁,遂就   点头,说:“好!你快去叫她!就说我已然回来了,叫她立时就来!”店伙   连声答应,赶紧转身走了。
  另一个伙计就把马缰绳绕在院中的一只水缸上,他给叶允雄另找 了一间房子,打脸水、倒茶。叶允雄胸中仍气愤不已,心想:海娥是鲁大 绅的义女,他们父女的感情自己不能反对,但鲁大绅却是向来与我作 对的人,她不可以见了义父就忘却了丈夫,而且住在仇人高家的镖店 里,也未免太无心肝了!并且显见得是,已与她义父和高家众人联了 手,专要对付我一个人!
  他气恼不息,便先将衣服脱了,上了许多刀创药。这种药很凉,一敷上就疼痛立止,他把衣服又穿上,只可恨的是自己手中并无一口兵 器。他又把店伙叫过来,问了问,那店伙说:“您的太太走的那天,随后 聚杰镖店里的人就把您的单刀,连那匹马,全都拿走了。”
  叶允雄越发气愤,想着:鲁海娥她知道我一定回来,竟然跟随我的 仇人走去,莫非她变了心?遂在屋中来回地走,可是竟找不到一件兵 器。他又要到院中去找,心想:只要找到一根木棍,我就不怕他们,即使 鲁大绅拿着他的大刀来到,我也敌得过他!但是院中却连一根竹竿也 没 有 。
  这时,那去城里的伙计就回来了,他说:“大爷,我到城里去了,聚 杰镖店里的人说:今天天太晚了,不能出城,明天再叫您的太太出城找 您来!”叶允雄一听,心说:这是什么话?便问:“你是见着了我的女人, 听她亲自这样说的吗?”店伙摇头,说:“不是,是高英高九爷跟我说的, 说着的时候他还直笑,还告诉我说,您的太太这几天在那儿住得也很 好。”叶允雄听了,更是大怒,就想:我那个妻子梅姑娘被高英几乎霸占 了,如今他又要霸占去海娥吗?这真欺我太甚!他当时便说:“我找他们  去!”遂急急往外去走,店伙却从身后将他一拉。叶允雄反倒吃了一惊, 心有疑惑店伙也是被高英他们收买了的,便握拳要打,店伙却说:“大 爷,您这时去还成吗?我刚才急急忙忙出的城,那时城门就已经关了半 扇了,这时一定城门全都关了!"
  叶允雄发着呆,将气忍了一忍,心想:要凭自己的本领,就是城门 全都关了,自己也可以由城墙上爬过去,只是现在自己的身体实在是 太疲惫了,而且还不知道海娥在那里的情况如何,也须得先打听打听 再想办法。或是讲理,或是用武,总之,今天须得好好地歇息一夜。他这 样一想,遂就反嘱店伙说:“既然这样,那么,如有人来问我,你就说我 还没回来。你们并且替我去打听打听,聚杰镖店里现在除了姓鲁的之 外,还住着什么人?我的女人这几天她在那里住着,都做些什么事?”店 伙就又拉了叶允雄一下,悄声说:“大爷您到屋里来,我再跟您说。”叶 允雄遂回到屋里。
  店伙同他进来,就说:“您的那位太太很是能干,您走的那一天,她就进了城。就在大街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她一个人打聚杰镖店里 二三十个莽汉,把那些大汉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叶允雄听了,更是觉 得诧异,又听这店伙说:“后来,聚杰镖店里觉着这件事情难办,您的那 位太太太不好惹,他们就派人迎来了您的老泰山。”
  叶允雄气愤地说:“那不是我的岳父!”店伙说:“可是我听您的太太 管那人叫爸爸。那人可比高家哥们儿还凶,听说他成天在镖店院里耍大 刀,镖店里也天天有人来这儿打听您。”叶允雄又问:“打听我什么?”
  店伙说:“不过是打听您回来了没有。刚才我进城去找您的太太, 可是他们已都知道您已回来了。高九爷那一笑,我就看出他是没怀着 好意。依我看,不如您今天歇一晚上,明天一早起来赶紧走!”
  叶允雄冷笑了一声,说:“我将我的妻子留在他们那里,我若一人 逃了,那还算什么英雄?我想连你也不能忍受这种气!”
  店伙说:“可是,这口气咱们斗不了!高家的哥几个还好说,那母豹  可真不讲理。听镖店里的伙计们说:这几天您那位太太就天天跟她在  一个屋里睡觉,两个人跟姊妹一般的亲热,真要是您跟他们动起手来, 您的那位太太可还不定是向着谁呢?女人的心可是没有一定。我劝您, 好汉不吃眼前亏,明天您急速躲开,我们这座店房又小 …… ”
  叶允雄说:“你放心!我是久在外边闯的人。”店伙点头说:“我知 道!”叶允雄又说:“你们开店的是买卖生意,咱们见了面就是朋友,我 将来离开此地,也不是永久就不来了。”
  店伙说:“这我也知道!你是贵人达官,过路的君子,以后我们求您 帮忙的地方还多呢!您或是您的朋友来到这儿,我们绝不能慢怠。我姓 何,这个店就是我管事,所以我才敢说这话。就是求您,不必理他们,他 们都是一群小人,您大爷跟他们合不着!”
  叶允雄冷笑着,说:“但我也得见了我的女人我才能走!你们就放 心吧,无论如何,我也绝不能跟他们在你这店里打架,绝拆不了你这座 店房。只要他们来找我,你不指出我在哪间屋子住就行,你去吧!”说完 拂手令店伙走去,他就关上了门。店伙也没给他点灯,他又已在路上用 毕了晚饭,所以他就躺在了床上,歇宿。
   此时,才打过了头一更,各屋里的客人都说说笑笑的,还都没有 睡。叶允雄却十分的疲惫,但心中紊乱,又睡不着,对鲁海娥的武艺是 更为钦敬,但她的人品、行为,却又使自己很生疑,心想:我正喜欢着她 们母女可以团聚了,不料她又做出来这事!真真是盗贼的女儿,江湖上 跑惯了的丫头,竟如此全无情义,不识羞耻!
  叶允雄正在屋中似睡非睡,忽然院中有人声将他惊起,脚步很是  杂乱,是有许多人从店门外走进来了。其中且有个人在唱着,唱的是当  地的浪漫小调:“妹子妹子你别急,小生给你作一揖,昨夜相约我没去, 买些花绒送给你……”又听有人说:“别唱别唱!”同时有几个人大声嚷  嚷着,说:“姓叶的在哪屋里?院里的这匹马不是他骑来的吗?好!你们  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这店里胆敢窝藏大盗?”
  叶允雄一听,这是官人的口气,便不禁越发吃惊,他急忙蹬上鞋, 扒着窗纸上的破洞往外去看。就见院中的人约有七八个,倒都穿的是 便衣,手中有的提枪,有的拿刀拿棍,高良、高顺、高英全都在内,另外, 还有那身躯雄伟,长髯飘洒,曾与自己在水灵山岛上见过面、交过手的  鲁大绅,他的手中倒无兵刃,可是身边有个人拿着一杆金背砍山刀,就  像他是关老爷,那人是周仓。
  只见镇海蛟鲁大绅把旁边的人都推在他的身后,他就高声叫来了 店伙,昂然地问说:“那姓叶的住在哪间屋里?请他出来!”他还说出来 一个“请”字,叶允雄不由在暗地里冷笑。就见各房中的客人们齐都走 出屋来看,三四个店伙连掌柜的带刚才那姓何的,一齐来央求,说:“算 了吧!诸位老爷,不必惹气啦!”
  高良抬起脚来就把一个伙计踹到,骂着:“什么叫惹气?你们快把 强盗交出来!”那姓何的哆哆嗦嗦地说:“真不瞒众位老爷,我进城的时 候他也就走啦!马放在这里,他也忘了骑去啦!”高良又一个嘴巴打在 这姓何的脸上,高顺并大骂:“姓叶的!你藏在屋里不出来,就算是好汉 子了吗?今天,咱们得算算账啦!七八条人命,五六个受伤的人,都得叫 你小子给抵!”镇海蛟鲁大绅也望空冷笑,说:“叶某!你这样软弱,也不 怕丢尽了你在京师时的名声!”
   此时,叶允雄在窗里气得肺都要炸裂了,但他还极力地忍耐着,又  将衣袖、衣襟都挽利便了。又听鲁大绅在院中说:“叶某,你若出来,我  们尚可理论,若是你萎缩不出,待我们将你抓获,那可就没有什么可客  气了!”正说到这里,叶允雄蓦然将屋门一开,如狸猫一般地扑了出去。 高良等人齐都举刀拧枪,鲁大绅也从他的身后将金背砍山刀绰在手  内。叶允雄已从一个人手中夺了一杆花枪,这家伙到了他的手中是最  中用,他将枪花一抖,势若银蛇,立时就有两个人应枪而倒。店掌柜和  伙计全都吓得大叫,看热闹的那些客人也齐都奔回到屋里。
  叶允雄一边抖动了蛇枪, 一边大声喊着:“我们到外面再斗!不要 惊扰了人家店家!”高家兄弟哪听他这话,立时刀、枪、剑、棒,五六个人 将他团团围住,兵刃齐上,尤其是鲁大绅的大刀十分凶猛,一下连一下 地向叶允雄头顶砍来。叶允雄只仗着手中的一杆银枪遮护,他疾疾地 抖着枪花,犹如一只银龙护着他的身,立时风声、刀枪接触之声连续不 断,一连交手了二三十回合。
  这院子本来不大,又有一只水缸和一匹马占着些地方,所以叶允  雄的枪法竟然施展不开,又加着两臂连连摇动,同时后背的药力已消, 伤处又疼痛起来。更加着鲁大绅的刀极为凶猛,他一个人顶得住高家  弟兄十个,而高良的凶悍,高顺的毒狠,高英剑法的巧妙,也使得叶允  雄全须面面顾到,不敢有一丝懈怠。如此一连又战了十余合,外面来的  聚杰镖店里的打手就更多了。叶允雄手中的枪已被鲁大绅的大刀砍成  了两截,他可仍在手中拿着,又扎倒了一个人,就抢过来一口刀,他就  一只手抡着单刀,另一只手舞着半截枪,拼命地厮杀,但怎奈人家是越  来越众,眼看他就命在顷刻之间了。
  叶允雄陷在重围里,他寡不敌众,正在危急之间,忽然有一个人从 店外冲入,手抡钢刀,尖声喊叫着:“住手!住手!不要打!不要打!”立 时众人都吃了一惊。那鲁大绅更是大怒,他喝止住了众人,令众人齐都 后退了一两步,他用大刀将叶允雄的兵刃挡住,扭头一看,见来者正是他的女儿鲁海娥!着一件红色的小夹袄,玉色的绸裤,弓鞋飞跃,跃到了临近。叶允雄就 也住了手,心说:我看她怎么样?她到底是向着我,还是向着他们?于是 定睛瞧了瞧,就见海娥芳容发紫,不住地喘气,她就急急地说:“不要 打!你们许多人打他一个人,算是什么英雄?”
  叶允雄觉得她这句话说得很是硬,但是高家的弟兄此时却都呆 了,高英并且说:“既然这样,那就算了!鲁大哥,现在你的令媛出头劝 阻你来了,你也不可以为了我们,便伤了你们两家亲戚的和气。大哥你 还是退后吧,或是跟你令媛先回去吧,让我们跟姓叶的算个总账!我们 今天必要决个生死,但你老人家千万别牵涉在里边了。”旁边那个屠永 庆也说:“对!鲁大哥年太老了,万一有什么舛错,当着姑娘的面,我们 也实在担当不起 …… ”
  不料他才说到这里,鲁大绅勃然大怒,把大刀一抡,先向叶允雄去 砍。叶允雄往右边一闪,躲开了,当着鲁海娥他不愿意还手,却不料他  的身后就是屠永庆,屠永庆打算买一个便宜,蹑着脚上前半步,抡起刀  来就要砍下。这时鲁海娥已然看见了,她就一跃过来,举起钢刀向着屠  永庆的刀上去磕。她将屠永庆的刀磕开,然后又狠狠地一反腕子。屠永  庆本也有相当的武艺,鲁海娥的手腕虽然翻得快,刀法虽然来得猛,但  他一缩身退臂,就避开了。鲁大绅却抡动了大刀往他女儿的身上来砍, 鲁海娥急忙横刀相迎。高良、高顺一齐舞刀来杀叶允雄,高英与屠永庆  却自叶允雄的背后来取。叶允雄已将半截枪扔开了,只凭仗着一口单  刀,身子前后的翻腾,鲁海娥却只顾招架她父亲的大刀。
  鲁大绅此时如同凶神附了体,抡刀仍向女儿来砍,并且怒声骂说: “你这无耻的丫头!我先把你杀死!”鲁海娥却顾不得他父亲砍过来的  刀了,她又拼命奋勇地帮助叶允雄去斗高英等人,鲁大绅就一刀砍在  了鲁海娥的左肩之上。幸亏他还没有杀女之心,是用那厚厚的刀背砍  的,但鲁海娥也几乎摔倒。屠永庆毫不客气,乘机一刀就向她的头顶削  下,幸仗叶允雄用脚向后一踹,屠永庆“咕咚”一声就坐在了地下。高良  赶紧上前来救,鲁海娥却翻臂一刀,当时将屠永庆结果了性命,只见红  光迸溅,惊得人乱喊。
   叶允雄敌住了鲁大绅,鲁海娥又与高良拼起命来,不料这时候高  英就自她背后刺了一剑。鲁海娥觉得背后一阵奇痛,急忙咬牙翻身,刀  如凤翅,“嗖嗖”地乱砍,高英就也受了伤。叶允雄尚在与鲁大绅厮斗, 鲁海娥却大喊道:“你还不快跑吗?”这喊声尖锐、紧急,并带着些凄惨。 但叶允雄已陷在重围之中,鲁海娥的头发也已散乱了,她跳跃起来,如  同女魔 一般。
  此时,鲁大绅也已为叶允雄所刺伤,但叶允雄也累得气喘吁吁,力 气垂尽,而高家兄弟中的高顺依然凶猛。他们的那些伙计有的跑了,可 又有来的补充,刀枪如林,依然使叶允雄夫妇难以招架。此际,只有鲁 海娥凶猛泼悍,奋力争斗,才把叶允雄救出了重围。叶允雄并且自水缸 旁边割断了缰绳,牵马而出。那高顺等人还自后面追杀,鲁海娥却舞刀 断后,她就把叶允雄保护着出了店房。
  在店房门外,叶允雄却一手横刀, 一手牵马,他并不走,只向海娥 喊着说:“你快上马走吧!让我去跟他们拼!”海娥却摇摇乱披散着的头 发,尖声喊着:“什么话?你走你的吧!”说话的时候,却见她的身子向前 一栽。叶允雄吃了一惊,赶紧扶她上了马。高顺自后面奔来又一刀,叶 允雄以刀磕开他的兵刃,反腕去刺,高顺向旁一闪,不想鲁海娥在马上 并未放下兵刃,她趁势一刀,高顺就也惨叫一声倒在地下了。叶允雄便 也飞身上马, 一马双驮,冲破了黑雾沉沉的肃肃市街,疾疾走去。
  身后还听有许多人乱喊着,乱骂着,还见有稀稀的灯光,照着黑压 压的一群人,向着他们追来,叶允雄却催马疾走,蹄声嘚嘚,少时就走出 了南关的街道,奔向了黑茫茫的旷野。鲁海娥是在他的身后揪住他的  腰,把头贴在他的背后,两人都顾不得说话。如此往南走了二十余里,忽 然见鲁海娥“咕咚”一声摔下马来。叶允雄不由吃了一惊,马又向前跑了 十余步,才被他勒住,遂就跳下了坐骑,过来向起拉海娥,并问说:“怎么 啦?你是因一时失神摔下去的吧?今天,多亏是有你来救我!否则我一 定要遭他们的毒手。你起来吧!我们慢慢地再行几步,找个人家先歇歇, 我还有一件大喜的事情要告诉你,是你绝想不到的事情 …… ”
  说这话时,他原是带着笑音, 一手拉着海娥的手, 一手托着她的背就往起来搀她,却不料海娥发出两声凄惨的叫唤,接着就哼哼地呻吟 着,叶允雄吓得如冷水泼了头。同时,他托着鲁海娥的背的这只手,觉 着有些发湿发黏,并且觉出鲁海娥随着呻吟全身都在紧紧地抖颤,他 的手也不禁抖颤了,就赶紧问说:“怎么?你受伤了吗?”
  海娥却忽然停止了呻吟,笑着说:“没有!我是不愿意走了!你一个 人骑上马快走吧!我还有点……事儿。”她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地乱  响,可见她是极力忍受着伤痛,不愿呻吟出来,使叶允雄听了难过。叶 允雄却不由得流下泪来,说:“我如何能弃你而去?你因救我才受伤  ……”说到这里,听海娥又呻吟起来,而且哭泣。叶允雄就长叹了一声, 说:“你先忍耐一些痛苦吧!我们且找一个地方去歇息歇息,你不要发  愁,我现在有很好的刀创药。”海娥用呻吟代替着答应之声,叶允雄就  把她抱上了马,令她在马上半骑半卧着,自己却步行, 一手扶着她,一  手握着辔头,就缓缓地向前行走。
  此时,鲁海娥的那口刀早已丢了,但叶允雄的刀仍在腰带上插着,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马蹄也“嘚嘚”地发出轻缓的声音。鲁海娥却呻吟  啜泣着,并且问说:“你……你可找着那个人了吗?”叶允雄叹着气,说: “找着了!但是……咳!等待一会儿我再细细对你说吧!总之,你放心, 只要你的伤能够快点好,有一件大喜的事情现在眼前等着你呢!”
  海娥发急地说:“什么事?你快告诉我!”叶允雄摇头,说:“我暂时   不能跟你说,因为你听了必然又悲又喜,而且这不是一句话半句话所   能说完了的。至于梅姑娘……”海娥又问说:“梅姑娘怎么样?”叶允雄   说:“梅姑娘只是个柔弱的女子,我找她救她,是因为我怜她,我绝不能   看她比看你还重。你累次三番舍身救我,如今且为我受了重伤,过去,  我是很有对不起你之处,今后我必要补报,只盼望你宽心,伤快些好!” 说到这里,叶允雄也不禁以袖拭泪。
  他们这匹马又走了一些时,就见道旁有灯光黯淡的庐舍。虽然这 靠近大道的人家,居住有些不便,明天易为人找到,但现在叶允雄是顾 不得了。他就叫马停住,嘱咐海娥坐稳一些,他上前去叩打柴扉。门中 便有犬吠,待了一会儿,里面有人问:“外边是什么人?”叶允雄想了一想,便回答说:“我们是行路的,因为在半道出了事,遇见了强盗,我的 妻子受了点儿伤,倒还不算太重,求贵府上多行方便吧!让我们进去歇 一会儿吧!天明我们就走。”里面的人叫叶允雄在外边略等一等,似乎 他还不能做主,还得进屋里去问谁。叶允雄听着身后海娥的呻吟,身前 柴扉里的犬乱吠,他的心里是真急。
  待了半天,才见柴扉开了,庐舍中的主人很客气地延请他们进去。 马牵进了柴扉,系在一棵树上,海娥就被叶允雄抱进屋里,放在床上。 当时众人不由全都愕然,连叶允雄也吓得面如土色,因为鲁海娥的整  个后背完全染满了血迹,小夹袄儿也被血迹染得更红了。她的鬓发松  散,脸色如白纸,平时那一双风流美丽的眼睛此刻都不能够睁开了。叶  允雄急得说:“你暂且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赶紧回去找刀创药!”这家  里的主人夫妇俩却都吓得说:“哎呀!看这样子她的伤很重呀!”
  叶允雄看了看,这夫妇俩都是老实人,问了问,据称是姓姜。男的 是个穿长袍的斯文人,年有四十多岁,案上灯边放着书卷,可见是个老 秀才;女的也有三十多岁了,衣服朴素,态度诚恳。叶允雄就连连拱手, 拜托他们暂时看顾海娥,他却慌慌地往外去走。他又骑着马跑回去,想 找自己遗在店房里的那包梅姑娘所赠的刀创药。
  他的马很快,少时又闯入了襄阳南关。他原想聚杰镖店的那些人 还未必散尽,自己回来,必定还有一场凶殴恶斗,藉此自己还可以为海 娥复仇,但没想到回到这里一看,竟是十分的凄凉,冷落。原来这时候 聚杰镖店的那些人已然散去,死的、受伤的那些人也都被抬走了。刚才 这里发生的一场群殴,把各家都吓得慌了,所以如今连平日闭门很迟 的几家店房也齐都关上了门。
  叶允雄来到刚才自己住的那店门前,就连气儿地敲门。敲了十几 下,里面才有三四个人,打着灯笼开门出来,其中有一个就是那姓何的 伙计。这伙计一见叶允雄回来了,他就惊讶着说:“哎呀!大爷……”吓 得他几乎把灯笼扔了。
  叶允雄却将刀亮出来,先指挥一个伙计为他看住门前的马匹, 一 面悄声问说:“他们全都走了吗?”三个店伙都一齐战兢兢地说:“都走了!连衙门的人也都走了!”何伙计又问说:“大爷!您还想在这儿住 吗?”叶允雄拿刀晃摇着,说:“不!我只是进去取一件忘下的东西,少时 就走,绝不再搅你们店家。你们三个人就在此站着,不许动一动!”三个 店伙齐都翻着眼睛看他,点着头。
  叶允雄急匆匆地跑进里院刚才住的那屋内,就见半包刀创药扔在 地下,虽然被人脚踏得全都扁了,可是还没有丢失。他赶紧拾起来揣在 怀中,又急急地跑出了店门,就收起了刀,接过马来骑上,并且向三个 店伙拱拱手,说:“多有打搅,容日后再谢!明天如再有他们的人来,请 你们三位还是不要告诉他们,我又回来了一次才好!”三个店伙又齐声 答应,叶允雄就催着马走了。
  此时,他的心更急,马更速,少时又来到那姜家门前。他也顾不得 去打门,由马上就跳到短墙内,开了柴扉将马牵入。这时那只狗又汪汪 地乱吠,姓姜的书生又出屋来看,叶允雄就烦他将柴扉关上,自己将缰 绳在院中的树上绕了一绕,就急忙进屋。 一进屋就听见了鲁海娥的呻 吟之声,如同一刀一刀地扎着他的肺腑,黯淡的灯光照着海娥凄艳的 容貌和惨红的血迹,叶允雄不由又流下泪来。鲁海娥此时的伤势像是 愈重,姜家的妇人就在旁边说:“你快来吧!这位太太刚才已然昏死过 一回啦!现在才渐渐苏醒过来。她的伤这么重,在我们这儿也是不好休 养,我劝你还是带着你的太太上别处去吧!”
  叶允雄皱着眉,点点头,说:“只要她的伤好一点儿,我一定带她   走,我们也不愿在你府上久住,只是她如今这个样子,我怎敢移动她?”
  此时,那姓姜的人进来了,他却连连摆手,说:“不要紧!只要你们 贤夫妇的来历正大……”叶允雄赶紧说:“你们不要错疑了我!我姓叶, 名……我是京城中的镖头,与谢公爷是结拜兄弟。”姓姜的点头,说: “既然这样,就请令正在此处调养,住个十日八日的都不要紧。俗语云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兄弟虽是个读书的人,但性喜交游!”叶允雄连  连拱手。
  他走近前去,看出来鲁海娥背后的伤处,就将药包打开,捏了药往 海娥的伤处去敷。海娥还不住地呻吟着,并微睁着星眸向叶允雄看了看。叶允雄将药一把一把地向海娥背上去洒,同时自己背上的伤也疼 痛起来,夫妇二人愁苦的容颜相对着。
  那姜书生看出他们必定大有隐情,觉得在旁边待着有些不便,遂 就向他的妻子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妻子就收拾收拾东西,他们夫妻就 搬到了另一间屋里。这屋内只有叶允雄和鲁海娥了,桌上的灯光黯黯 地照着,窗外秋风飒飒,院中树上系着的马只管“噗噜噜”地嘘气,配上 室中的呻吟声和叹息声,境况真是十分的凄惨。而这时,叶允雄却对鲁 海娥说出了实话来。
  叶允雄胸中的话壅聚了多时,见鲁海娥的伤势极重,神志渐昏,他 实在不能不对她说了。他便坐在海娥的身旁,握着她的手,说:“你不要 发愁!你的这一点儿伤势绝不至有什么大碍。不瞒你说,我现在的背上 也有伤,是这次在会仙庄,被高英的妻子楚云娘所打的……”海娥听 了,立时睁开了眼睛,关心地问:“重吗?”说完了这两个字,她却又呻吟 起来。
  叶允雄摇头,说:“不重,我们走江湖的人哪能净将人家打败?自己 难免有时也吃一点儿亏,也受一点儿伤。我在会仙庄虽然遭到楚云娘 的暗算,受了她一镖,但是我也用镖将她打得更重,并由她的口中,逼 问出来梅姑娘被屠永庆拐卖至荆紫关的话。我想无论如何,我总跟梅 姑娘结配过一回,岂忍目见她沦为娼妓……”说到这里,却又见鲁海娥 的眼睛一斜怔,脸色沉了下来。
  叶允雄又继续说:“我赶到了荆紫关,但向人一打听,梅姑娘却已 为关中的一位著名的老侠客丁四爷给救走了。丁四爷是谁呢?丁四爷 就是十五年前的铁臂韩宁。”鲁海娥听到这里,忽然又一阵儿发怔,似 乎她觉得这个名字很熟。
  叶允雄就又说:“铁臂韩宁原与金眼张德张老侠客,是盟兄弟…… ” 鲁海娥蓦然想起来,在她小的时候,她父亲曾跟她提说过早先的事,她   不由得面容一阵儿发惨。
  叶允雄接着又说:“我去见了丁四爷,丁四爷却说,他已将梅姑娘 安置在山阳县严老夫人之处。严老夫人人极慈祥,身体也颇健康。她老人家名为严老员外之嫂,其实她却是张德张老侠客之妻,当年是这么 回事……”他刚要往下去说,却听鲁海娥已经哭出声来,悲切切地说: “那就是我的母亲!”
  鲁海娥哭着叫妈,叶允雄先劝住她不要悲伤,然后把严老奶奶口中  所述的她们母女分别的经过, 一一地重述出来。鲁海娥越发悲泣不胜,  叶允雄又劝慰她,说:“我由山阳县连夜赶回来,就为的是找你,带着你  去,多年分散的母女好得团圆,但没想到又出了事,使你也受了伤…… ”
  鲁海娥一边哭泣,一边呻吟,并且恨恨地说:“这都怪我,我不该那 么听鲁大绅的话,我是念在十载育养之情,不想他一翻了脸却全不顾 恩义。我不该在他们的镖店里住了那几天,我应该早就跟随你去,找了 你去 …… ”
  海娥这样地说着,她的全身都不住地颤动,叶允雄的心里更加难 受,就说:“我之所以不敢立时告诉你,就是怕你一伤心,伤势更重了! 现在你只有好好的养伤,如若明天没有人来此搅闹,你就再在这儿调  养两日。待你伤好一点儿时,我们再雇一辆骡车,把车上垫厚一点儿, 就叫车慢一些走,我们一同到山阳县去。”
  鲁海娥痛哭着说:“我是恨不得立时就去见我的妈……”叶允雄摆 手,说:“现在就不必忙了!你安下心去养伤。等你好一些,我们就去见 她老人家,同时,梅姑娘……”鲁海娥却说:“这你也放心吧!她既然认 了我母亲,别管是干奶奶吧,干妈吧,她总也算与我是姊妹了,我不会 再嫉妒她了!”
  叶允雄又叹了口气,说:“现在,你就是好好地养伤吧!什么事你也  不要往心里放。”见鲁海娥似乎是点了点头,叶允雄又说:“你记住了, 就是无论到什么地步,我也不能对你负心!唯有我们,才是真正的患难  夫妻!好夫妻!”鲁海娥又呻吟了两声,忽然“噗嗤”一笑,说:“废什么  话!”他们夫妻俩,此时是一点儿感情上的阻碍也没有了。只是,鲁海娥  背上的剑伤不同于叶允雄背上的镖伤,这一夜之内,她竟昏晕了三次。
  次日,她气息益微,连话都说不出了,襄阳城内倒是没有什么人来 此搜查。外面的风雨很大,秋风飒飒,秋雨潇潇,天色暗得如愁人的面孔似的。院中树上系着的那匹马,因为畏寒,不住地悲声嘶叫,而室中的叶  允雄只剩有流泪了,海娥却是连呻吟都微。这位纵横南北从未见过敌手  的年轻女侠,当年在东海中翻波逐浪,在郓城县单刀横行,在北京花鼓  寻夫,在汉江威震群敌,她真是一个天下无二的女侠,而且是姿容绝代  的佳人,但在这个时候,她却像一只受了伤的彩凤,将落的彩霞,垂谢的  鲜花。叶允雄将半包刀创药都已为她敷上,几乎尽了他所有的力量,然  而他的力量使枪是可以,震惊江湖也富足有余,但却救不了他这爱妻, 也可以说是义友,简直可以说是三番累次救过他的命的恩人!
  延至午后二时许,鲁海娥忽又惨呼着:“妈!妈!快来 ·……”叶允雄 急忙走到她的身旁,以自己的手握着她的手。鲁海娥虽然紧闭着眼睛, 但是脸色泰然,像是很得了安慰。叶允雄的眼泪不住地簌簌滚下,他全  都不自觉,但是却觉得海娥的手渐渐地发僵了,发凉了。立时就如眼前  一座玉山,忽然轰隆一声倒下,一颗至宝贵的珍珠,一下掉在汪洋的海  底下了;又如多愁的文士见他所爱的花,梅花或桃花,忽为大风所吹  折;更如侠士见他随身多年的宝刀一旦断废。叶允雄不由捶胸大哭,痛  不欲生,而外面此时愈加风急、雨骤。
  
  第十四回  海水春花难忘痛事 京尘小巷寄匿侠踪
  
  这时姜姓的夫妇闻了哭声也一齐赶进屋来, 一见人已死了,他们 不禁一齐都忧愁。叶允雄也不管人家房主人愿意不愿意,他只是大哭 上没有完,都也要哭死了。
  这时邻舍的人忽闻了哭声,还以为姜家出了什么事,姜家只有两 口人,要是再死上一个,不是糟心吗?所以就有几个人来到这里探头。 他们向屋里一探头,可把叶允雄吓了一跳,他还以为又是襄阳城里的 那些人找到这里来了呢!他就立时止住了悲声。瞪起泪眼一看,见进屋 来的三个男子和两个妇人,都悄声跟他谈话,问是怎么一回事,他才知 道这都是这里的近邻,才放了心,便赶紧擦擦眼泪,和蔼地,并且打躬, 要求这几位邻居帮忙。
  这几位邻居为姜家着想,也不愿意死尸永远停在这里,所以都答 应给叶允雄帮忙,一个人并且说:“我们那里有一块空地,风水还顶好, 可以借给叶爷用。”叶允雄连连拱手,说:“这可好极了!”他先拿出银钱  来分赠众人,众人都喜不自胜,连说:“叶爷太客气了!您一个外来的人 走到这儿遭了事,太太病故了,我们当地的人帮忙是应该的,哪敢还接 您的钱呢?”
  叶允雄见众人都很诚恳,他就索性把自己的来历,大概地说了出 来。这几个人听了更都惊讶不止,并有个壮年汉子愤愤地说:“高家那几个弟兄,不但是襄阳府的恶霸,他们简直是湖北一省的魔王!还有那  孟三彪,他来到襄阳不久,就做的坏事多极了,幸亏有你大爷替一方除  了害。可是你的太太死得未免太惨,难道咱们就这样便宜了他们吗?” 叶允雄长叹了一声,别无话说,只说:“求诸位快些进城代我妻办来衣  衾棺椁,并求诸位进城时不要对人说我在这里。”
  几位热心的邻居都拿着银钱各回各家,取了雨伞往城里去了。当 然,有叶允雄的托付,他们在棺材铺、寿衣铺里,不敢道出叶允雄现在 何处,及鲁海娥身死之事。同时聚杰镖店里的那些人,因高家弟兄已十 有九伤,所以也都没有能力再往各处寻找叶允雄了。
  叶允雄这时两眼只呆呆地看着窗纸,泪水如窗外的秋雨,好像没 法让它停住。头是绝不敢回的,身后那具凄艳的死尸,他如何敢去看 呢?他想到造物无情,弄人太甚,譬如自己若早晓得梅姑娘是在严老奶 奶之处,若知道严老奶奶就是海娥之母,那自己何必又来到襄阳,更何 必到会仙庄去那一回?想起来真不禁地惆恨。又想起自己当年未娶梅 姑娘之时,初见海娥之后,心中曾有过一阵儿犹豫,觉得两美难并,两 爱难兼,其后又发愁她们不能相容。如今,海娥倒是对梅姑娘谅解了, 但她又惨死,今后只有梅姑娘一人伴随自己了!自然她也有海娥之美 及贤德,然而,自己要再走江湖,再遇仇家,恐已再无那样有力的亲近 的人相助了!他越想越心窄,而窗外的雨又急流。
  待了许久,那几位邻人才回来,并有人抬来了棺材,当下就又来了 几位邻居家的妇人,来帮助给死尸换衣服。男人都躲了出去,叶允雄也 掩着面哭泣着走出屋,站在檐下,发呆地听着雨流。又少时,屋里的妇 人说:“装裹好了。”男人们才将门打开,棺材抬进屋,将鲁海娥的尸身 装在棺内。叶允雄欲见海娥最后一面,他就随进屋内,见海娥身穿缎子  的衣裙,直挺挺躺在棺内。那些助办丧事的邻妇把她的头发梳得油光, 脸上且擦了些脂粉,容颜如生,竟似在梁山泊里新婚时那般的艳丽。
  叶允雄对着死尸自然又痛泣了一番。本来因为风雨太大,是不能 安葬的,但因为房主姜姓夫妇不愿死人跟棺材久停在他的家里,直恳 求邻居们帮忙安葬,所以便于大雨之下,将棺材盖好钉好,又抬到院中。叶允雄也不忍多看这口凄凉的棺木,就也叫人赶紧给抬出去。在离 着这里三里地远,一个有高高的白杨树的地方,打了很深的坑,可怜的 粉鳞小蛟龙鲁海娥,就一棺附身放进去了。然后众邻人一齐下手,锄镐 齐动,掀起来泥土、雨水、青草和娇艳的野花,齐往坑里去填。少时坑就 填平了,大家依然继续动手,便在平地上垒起了一座高高的坟堆,雨水 顺着坟头依然不住地向下流,似流着眼泪。天地溟蒙,雨水汪洋如海一 般,叶允雄的脸上全湿,已经辨不出是雨是泪。他又连连向帮忙的人拱 手称谢,几个帮忙的人全都笑着说:“不客气!”就都走了。
  叶允雄可仍然站在这里发呆,良久眼前一阵儿昏黑,他几乎摔倒, 幸亏扶住了旁边的一棵杨树。他垂着头又悲泣了半天,才渐渐将眼睛  睁开,将坟又看了两眼。回身走了几步,将坟的周围,在雨烟弥漫下仔 细地辨识了一番,他这才慢慢地跋涉着雨水,走回到姜书生那里。他结  了姜书生谢银,姜书生还执意不收,勉强了半天方才收下。姜家夫妇还  要留他在此歇息几天,叶允雄却惨然地摇头,就解下了湿淋淋的马,湿  淋淋的骑上,随身只有一口钢刀,就别了姜书生离开了这里,在大雨倾  盆之下顺着大路走去。
  叶允雄也不辨方向,不知时候,直到天黑了,方才找市镇投宿。他 本来伤未愈,加以劳顿、刺激、悲痛,已病得不成人样。在这店里一连住 了七八日,大雨也整整下了三天。及至他的精神休养过来,心中的痛楚 渐渐强压下去,背上的伤也快好了。
  天已大晴,这一日他就算清了店账,离了店房,骑马又往北奔回了 鲁海娥的坟边,于秋阳枯树之畔,徘徊泣泗了一会儿,便决然离去。寻 着了向西去的大路,他催马紧走,又行了几日,就来到了山阳县庙前村 严老员外之家。
  此时,严老奶奶正急盼着她的女儿,这多日不见叶允雄回来,她已 然忧虑得快病了。梅姑娘见叶允雄回来了,便欢欢喜喜地要出去迎接 鲁海娥,她以为叶允雄是把海娥带了来了,谁想叶允雄什么也没带来, 带来的只是他的两行悲泪、一片伤心,还有简直不敢向严老奶奶说的……鲁 海娥的死耗。但这么重大的事情如何瞒得住呢?所以终于被那位老人家知道了,她哭啼加病,一连半个月未能起床。
  又过了些日,严老奶奶借村后庙中的地方,请了僧人给她女儿超 度了一番。从此,这位老奶奶就永远身体不适,时常地哭泣,卧床的时 候多,起床的时候少。梅姑娘越发离不开了,总要不离左右地伺候着她 的干祖母,叶允雄因此缘故就也不能离开这里。他住在外面, 一天很少 与梅姑娘见面。不过左奎倒是常来,在一起与他谈论武艺,及述说金眼 张德、铁臂韩宁他们生平的逸闻琐事,并由他的口中知晓那鲁大绅与 屠永庆,还有高家的什么人,都已因伤死在襄阳了。
  叶允雄倒是放了心,因为冤家均已除去,并且身体渐泰,背伤已痊 愈。只是他仍难忘鲁海娥:雪花降落如海娥的衣裳,梅花开放如海娥的 娇颊,但江湖噩梦皆消散,人间难觅小蛟龙,逝去的恩情飘去的梦…… 他的心真因此而伤透了!
  快到旧历年了,严老奶奶因病体屡次反复,她越想女儿的一生越是 可怜,病势也就越来越重,竟于腊月二十四日那天,奄然长逝。严老奶奶 临死时嘱咐将她埋在这里,将海娥也移到这里来,并要叫写一个她的亡 夫张德的牌位。于是就先依照严老员外长嫂的身份,设祭开吊,梅姑娘 身穿重孝,泣不成声。叶允雄带着左奎和几个人往襄阳,将海娥的棺材 起出,运了回来,于万众欢腾的新年之中,他们却凄凉地下了葬。
  葬后,那丁四爷也来了。他和严老员外都主张叫叶允雄在此长住, 丁四爷并劝叶允雄不要再在江湖上去乱走。叶允雄对这一点倒是满口 答应了,而且坚决地表示自己绝不再与人寻仇作对。但是他想送梅姑 娘回到娘家去看一看,而且他要往北京去访访旧友,丁四爷和严老员 外就也没有怎么拦阻他。
  到了灯节,村子里的人正预备着晚间看龙灯,叶允雄却简直不忍 得听人家提说到“龙”,他就雇好了一辆车,他仍然骑着马,别了这里的 一切人,他们夫妇就走了。由陕南到山东沿海,这是一条数千里的长 途,需换车十多次,投宿歇息的次数简直计算不清。沿途叶允雄是处处 谨慎小心,无论对待什么人总是温和低蔼。
  走了一个多月,方才回到了白石村。原来李大爷爷已于本年死了,黄老婆婆倒还健在,黄小三的渔业也很发达。邻居们都来看梅姑娘,并 且带着些怀疑问慰叶允雄。早先,叶允雄教他们念过书的那些学生, 一 年不见,就像都已长得很高了,也都来看老师。黄铁头挑得顶好的鱼送 来,并到镇上沽来酒,给叶允雄接风,并说:“水灵山岛由着咱们跑啦! 那鲁家的爸爸、女儿都不知哪儿去啦!”叶允雄听了,又不禁黯然。
  除了那曾经鞭打过他的那李小八,是总躲避着叶允雄,不敢照面, 其余,全村的人莫不把他们当作贵客、故人,是给地方增光的一对夫  妇。梅姑娘就在这儿住着,不觉又到了阳春天气,村中山里的海棠又都  开了,风尘漂泊一载有余的梅姑娘,依然似去年那般的美丽。
  大珠山、小珠山依旧青青,春风袅袅,还是惹人爱,引人思,勾人 愁,莺声似谁的娇嗔笑语,燕影又似那位侠女的快掠疾飞。附近平坦的 沙滩,硬砖的岩石,激荡的浪花,广漠无涯的海水,远处如美人螺发一 般的岛屿,在在都能使叶允雄凄然落泪,他现在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
  春风渐暖,海棠花落,遍山满村的落英如同惨死的娇娆女人一般, 越发使得叶允雄的心里难过,他就催着梅姑娘跟他离开这里。 一天,又  雇好了车,就由白石村又动身西去。沿途春景盎然,走到济南又遇着连  绵的阴雨,叶允雄对之,益发愁眉不展,多亏有梅姑娘在旁温情安慰着  他,他的心才稍稍地宽解。但是在由济南北上这一条路上,叶允雄想起  这正是去岁鲁海娥身背着花鼓,北上寻夫之途,他更不由得伤悲起来。 叶允雄天天跟梅姑娘叙说鲁海娥的生情侠义,她的模样,她与自己当  初的误会,及她为自己所受的种种艰苦等等,有时说得梅姑娘也不住  地伤心落泪。
  又十余日,就到了京都,京都繁盛依然。叶允雄骑着马在街上随着 车走,就有不少人招呼他,第一个就是赛子龙徐杰,向他拱手,说道: “久违!”叶允雄也拱手,想起来去岁自己在京师时银枪无敌的威风,不 由又有些振奋。
  车到了东安门, 一看谢慰臣的府门依然煊赫。梅姑娘坐的这辆本 来是个跑长趟子的破车,两个车轮都已沾了很多的黄土,来到门前,那 门洞里坐着的几个仆人全都很诧异,都心说:怎么?这又是谁送老妈儿来了吧?因为那时贵族人家所用的仆妇,都是外县来的。随着车辆就来 了一匹马,马上的人虽然衣服不新,风尘满面,但是仆人们却都认识, 这就是那位相别已将一载,他们小公爷的好友叶悟尘。当下齐都迎接 出来,请着安,问说:“叶大爷!您是由哪儿来呀?”
  叶允雄含笑点头,下了马,立时有仆人将马接过去。前边的车也打 开了车帘,梅姑娘由车上下来,众仆人却齐都不禁地发怔,因为他们看  见叶太太变了,不是去年打着花鼓找来的那位了,而是一位模样也很  美,但不是那么风流的少妇。仆人也都不敢冒然称呼什么,只往里边让  叶允雄,叶允雄便问说:“你们大爷现在家吗?”仆人说:“没有,上西城  梁老爷家里下棋去啦!您先请到书房里歇会儿,我们叫人骑着快马请  我们大爷去,管保待不了半点钟,我们大爷就得来。”于是前呼后拥地  就将叶允雄夫妇请到了里边书房之中,梅姑娘车上带着的一些行李, 当然早就有人给拿进来了。
  叶允雄向四壁看了看,又不禁想起来去年在此居住之时的情景, 鲁海娥的娇嗔、薄怒,以及一切的音容笑貌都宛在目前,他不禁心中又 撩起了一阵儿难过,但因怕梅姑娘忧心,就没有表露出来。里屋有床, 梅姑娘就坐在上面歇息。她本来是个生长于海滨乡村中的女子,虽然 在去岁因为多逢灾难,在会仙庄高家住过,也在山阳县严家住过,但是 那都不过是乡村中的富户,哪里比得这公爵府中的一切豪华?因此她 就有些惊讶了。梅姑娘一边发呆,一边看着她的丈夫,叶允雄却在一把 椅子上坐着,闷闷地不语。
  待了一会儿,就听窗外足音恐然,有人没进来就大笑着,说:“兄 弟!你来了?真好!真好!”叶允雄起身相迎。谢慰臣已进了屋,他满 面红光,精神比去年更为畅旺,见了叶允雄就亲切地拉手,说:“你要不 来,再待一个月,我可真要往襄阳找你去了!”
  叶允雄听人一说到了襄阳,他的心里又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他就 微微地笑着,又叫梅姑娘过来见谢大哥。谢慰臣只向梅姑娘深深地还 礼,并不细看梅姑娘的容貌,因为他已经听那找他去的仆人说了,所以 并不惊诧,只是代叶允雄有些忧愁。看了看叶允雄的脸色,他就嗟叹了一声,说:“光阴真如白驹过隙,你自去年新秋时走后,如今又半年多 了,可是我看你的精神较前更好 …… ”
  叶允雄却惨笑,说:“大哥你不要说了,你应当说我精神颓唐,面目 枯焦,那倒许是实话。因为我们自分别后,我到楚中遇到了一些猪狗不 如的小人,而……”他愤慨地说出了高家兄弟,及楚云娘、孟三彪、鲁大 绅、屠永庆与自己作对,恶计侵害的种种详情,连梅姑娘被他们抢走, 及卖在娼寮的事情全都说了,又说到海娥如何帮助自己和她怎样因伤 惨逝,说到了末后,他就不由得语音凄惨,泪落纷纷。
  谢慰臣也不禁紧拢着眉,因为他只想是叶允雄又跟鲁海娥反了 目,夫妇二人为了什么小事,或者就是为梅姑娘与叶允雄破镜重圆之 事,又分离了,自己还想着派人将那位太太请了回来,给他们再撮合撮 合。如今一听,原来去年的那位娇娆女侠已然香消玉殒,他也不由得发 了呆,结果也长叹了一声,顿足说:“真真是想不到!”但是,事既如此, 谢慰臣只好就安慰叶允雄。
  同时,去年被鲁海娥所救的那吕月姑,现在深处宅中,不常外出, 但是日益健康艳丽,已然做了他的金屋里的宠姬了。他原是想将月姑  唤出来,见一见梅姑娘,但是听说了海娥之事,他却又不敢再提月姑, 唯恐由自己的得意,又引起来叶允雄的伤心。他只是向叶允雄劝慰着, 并说:“兄弟!自你走后,虽然没有人再来找寻我,但是我已没有什么朋 友了,而且稍微差一点儿的朋友我也不敢结交。现在跟我常来往的老  朋友,除了韩三少之外,只有在西城住的一位梁二爷,我们常在一块儿 下下棋。今天我们摆了一盘棋,我输了许多子儿,正在着急,人就找了 我去,说是你们夫妇来了,我这一喜非同小可,就赶紧回来了。现在我  听完了你的话,我也很替你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徒悲无益,何况  你这里还有一位贤慧的夫人。这位夫人为你的事也很受过些苦,你为  了人家,也得把事情想开展点儿,也应当精神点!快乐点!”
  叶允雄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后就说到自己此次来京, 一来是为看 望谢慰臣,二来也是想在此长住,不打算再走了,那么就请谢慰臣给他 找一个教拳的,或是什么闲散的事做,以便维持生活。谢慰臣听了这话,却正色说:“兄弟,你这话说得可是太外道了!咱们两人是八拜之  交,而且共过患难。你也知道,我也不是没钱的人,不是没房子叫你们  住的人,就是叫盟兄养活一辈子,也不算就辱没了你叶某的名声!你这  回想要走我还不放你走哩,还说什么别的话?”叶允雄也笑了笑。谢慰  臣就又点上他的烟袋吸着,高兴地笑着说出了为叶允雄夫妇将来生活  的种种计划,叶允雄一一首肯,并拱手致谢。谢慰臣就站起身来,说: “你们夫妇先歇息歇息吧!我先到里院去一趟。”说着便走出了屋,并暗  中嘱咐仆人预备酒筵。
  从此,叶允雄夫妇二人就在谢府书房中居住,由里院派来两个仆 妇专伺候他们。叶允雄就天天与谢慰臣盘桓,他也学会了下围棋,两人 几乎每天要摆一盘棋,他心中的忧思也因此渐渐解开了。
  住过一个月之后,叶允雄便觉得在此不便,因为谢慰臣虽是一个 大闲人,可是他的父亲却是朝中的一位显贵,终日上朝下朝,亲友们往 来不断。叶允雄夫妇毕竟是外人,而且又是在山村生活惯了的,居此颇 多拘束。谢慰臣也看出来了,便把在城内的属于他们的许多处房产,都 告诉了叶允雄,叫叶允雄随便挑选。叶允雄却挑了一处房屋少的,就搬 了过去。谢府的两个仆妇照旧拨过去,在那边做事,在这边领工钱,一 切家具、饮食、费用,当然都是由谢慰臣供给。
  叶允雄虽觉得交情过得着,可是究竟这样仰仗于人,也未免有些 自惭,便叫谢慰臣给他找了个事情做,是在一个王府内教拳,也不必每 天去。那王府不过是为了谢慰臣的情面,而且需要这么一个会拳脚的 人,以防万一有什么事,其实叶允雄仍同没有事一样,每天闲散。梅姑 娘现在虽然生活优适了,但她还不忘在山村居住时的勤俭朴素的习 惯,每天她的操作比两个仆妇还要忙,所以虽然夫妇恩爱,但叶允雄却 殊少乐趣。
  一日,他与谢慰臣一同策马郊游,到西山游玩了些时,归来时经过 了一个小镇,于夕阳绿柳之下,又看见了那在豆腐坊中已作了新妇的, 当年他遣去的丫鬟秦绛云。他策马疾疾走过去,谢慰臣骑着马追随着 他,还不住地跟他开玩笑,叶允雄却生发无限感慨,心中非常不快,从此他也不常至郊外了。
  他住的是一条很僻静的胡同,很窄小的房子,出入他也是粗布的 衣裳,与人绝不再争强斗胜。谢慰臣虽又送给他一杆银尖、红缨、白蜡 杆子的长枪,但他从不使用,放置在壁角,如一条直挺挺的死蛇。
  转瞬又过了一年,梅姑娘已生了个女孩,家庭之乐,顿又增多。叶 允雄闲居日久,也就惯了,他把江湖之事不再忆起,鲁海娥的旧事,不 过偶然触想起来,难过一阵儿,但也为时甚暂,不再耿耿于怀。
  但此时因为赛子龙徐杰来拜访过他两次,他也回拜了一次,二人 的交情渐深,叶允雄也就常见见几个镖行中的人。他与这些人交结是 有用意的,因为高家兄弟虽然十人之中已有八九死亡或负伤,可是他 仍恐有人来找到京师图报旧日之仇。同时在京师他也结过不少的冤 家,不能不防备。跟镖行中的人常往还,不但能听到点儿关于南北江湖 豪杰的行踪及意图,并且若遇着人往汉中去,或往山东去的人,他还可 以托人带去一封信,问慰山阳县严家或是白石村黄家。他每日的生活 就是如此地过着,熟识的人都呼他为叶二爷,少数人知道他名叫叶悟 尘,就私下称他为“银枪叶”,但绝无人知叶允雄及叶英才之名。
  此时闻得山东苏北一带,出了一名侠女,名叫张大秀,随着她的丈 夫某人保镖为生,威名颇为不小。而在襄阳附近闹了两年多的大盗孟 三彪,后来闻听也被官方捉获,正了法了。叶允雄对于这些事,表面上 似是不注意,其实他的心里却感想万端,由此益发厌倦了江湖,安分闲 居,不再踏江湖一步。
  几十年之后,叶允雄已老,而为人愈是恭谨和蔼,有人道他的枪法 更精。梅姑娘又生了两个男孩,长到十岁时,叶允雄就送他们去学买 卖,绝不令他们学武。但是他的屋角总是竖着一杆枪,枪之外尚有一根 短棍,那是他护家保身的兵器。至于刀,他绝不使用,而且不忍目睹,因 为他曾将长枪譬作银蛇,而刀则譬为凤翅,于今银蛇依然,而彩凤之翅 早折,那绝代的美人,盖世的侠女,早已与落花同尽,败叶齐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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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6-15 19:24:15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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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0 14:2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度庐《大漠双鸳谱》



  第一回 风沙里的兄妹
  
  新疆——中国各省之中最大的一省,也是一个辽远的地方。早 先这是“西域”的地方,在此居住着各种不同的民族,以度着游牧 生活的为最多。到了前朝清光绪八年才把它设为行省,在伊犁设了 一位将军,在迪化派了一个巡抚。但是除了远戍的罪犯和飘零不幸 的人们,还是很少有人西出阳关而至这里。这里缺少中原的礼俗, 没有游赏的乐地,没有文化,更没有美女。可是有一段故事,就是 本书中的故事。
  这是在距今约有六十年前,正当新疆省才设之时,在嘉峪关之 外,酒泉县以西,是九月初旬的天气。“凉风九月,塞外草衰”,其 实这里连草都很少,满地是黑沙。 一大串骆驼方才走过去,那驼铃 声还叮铃当啷地在寒冷的空气里飘荡着,随在后面可就来了吱吱扭 扭的车子的声音;是一辆破车, 一匹老马拉着。车上本来有蓝布的 围子,可是都已旧得褪了颜色,破得不成样子。最令人提心的还是 那两只车轮,包着的铁都磨光了,木头也快要断了;车轴里更没有 上油,所以才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
  赶车的人是穿着一身棉袄棉裤,都磨破了,乌黑的棉花露出来 很多。但这人倒是个强壮的小伙子,二十来岁,身材之高,可高过了常人,长得非常之雄伟,而且眉目端正,头上戴着一顶破毡笠。 他摇着鞭子赶着车走,走得累了,就斜跨上了车辕。
  车厢呢,是有个破帘子遮着,里边坐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乡间 女子,穿得略微整齐,是大红布的棉袄、黑棉裤,梳着辫子,还蒙 罩着首帕。她的眉目跟赶车的长得简直是一个样,不过因她是个女 子,所以才显得清秀些。总之,都是长得不错,令人一看就知他们 是亲兄妹;亲兄妹在一同走路,不是不可,只是太少见了。他们的 车上除了人、破旧的被褥和两三只包袱之外,还有铁锅、案板、擀 面杖、黄泥的火炉子、瓦盆等等,几无隙地,好像是搬家的;但他 们可不是从近处来的,由车上跟人身上蒙的沙土可知。而且姑娘掀 起车帘向外边说话了,她问说:  “哥哥,怎么又阴了天啦?别是要 下雪吧?”她的口音简直不是甘肃省的,倒有点像山西的语调,可见 他们真是不远千里而来。
  这个做哥哥的壮年高身的汉子,听了他妹妹的话,他就仰面看 了看天气,说:“不至于下雪吧!要下也就是下雨,或是下冰疙 疸。”说着,扬鞭赶着车,更走得急;车可就颤动得更厉害,有几次 都要翻了。车里的姑娘哎哟哎哟直叫,但她的哥哥依然不停地赶着 车,并且嘱咐着说:“你不要胆小,车翻不了,咱们只要找着个地 方,就要歇下了。”于是又走,天空的阴云可就更稠密了。 一会儿, 车棚子上就哗啦哗啦发出了雨声,姑娘又哎哟哎哟地喊,用棉被把 头都包住了,车里的铁锅、案板也叮当吧啦地直响。雨是越落越大, 风也刮起来,不晓得是从哪里吹来的一些泥沙,都搅在雨里,显得 雨点的分量更是沉重,打在脸上真跟冰疙疸一样,是又痛,又凉, 又湿。
  但那位赶车的高身汉子仍往前走着,他看见了眼前有一大行车 马,就更是加鞭,这匹马都走不动了,车轮子也快要掉下来了;可 是到底赶上了前面的车马群,并且看见了更前面不远之处房屋隐隐, 正是一个市镇。他的鞭子就又吧吧连抽下来,可无奈前面的车马遮住了他们的路。
  本来这个地方两边虽没有什么田地,可是沙岗起伏,坑坎不平, 也绝不能够走车。当中的这条路很窄,而且只有两道车辙,辙都很 深,车轮非得在辙里走着才快,才平稳;若是想赶上辙来, 一个不 小心就能够车覆马倒。此时前面是十一辆车还有五匹马,车辆占住 了两道辙,马是前面两匹后面三匹。这还是往西去的大客商, 一半  的车上都载着货物,并插着镖旗;不过旗子都已卷起了,看不出镖 店的字号。货车上面都盖着芦席,客车上面又遮着雨布,马上的镖 头也都身披油布雨衣,头戴竹编斗笠。人家是一点也不怕雨,尽可 以慢慢地走;但后面这兄妹却受不了,棚车早就漏进许多的雨水, 连车里的铁锅都盛了有半锅的水了,棉被也将要湿透。赶车的大汉 浑身像个水鸡一般,他就大声喊着说:  “借借光呀!借借光呀!让 我们先过去吧!”跟着车的镖头之中就有个大胡子的人,转过首来怒 骂着说:“他妈的!你赶过车吗?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你的 车既在后边,你就不能够性子急,要想让你先过去,那是……妈的 就办不到!”
  这镖头实在是不讲理,按理说两股车辙全叫他们占着就不对, 何况又开口骂人。但这个高身的汉子, 一因是经受过了若干的折磨, 脾气一点也不敢暴;二来是带着他的胞妹,他更不愿意惹出事来。 就虽然也瞪起了眼,可是又极力抑下了这口气。前面的车马仍然慢  慢地向前去行,他们的车也就只好慢慢地随着走;可是暴雨粗风并  不稍减,反而更加着猛烈。同时,他想着前面只有一座小镇,客店  自然不多,这帮客人一定也到那里去住。他们若是去把店房先住满  了,自己倒不要紧,可是妹妹没有地方住,却太是不方便呀!所以  他恨不得给马上车上都插了翅膀, 一下子飞过去赶在前面。
  所幸,又走了不远,忽见这帮车马全都停住了,不知为什么, 竟腾出一股车辙。这高身汉子趁着这个机会就赶紧跳下了车,抬起 了车轮,换到另一股辙里。他可就大声嚷着,用力挥鞭,老马拉着破车,向前疾进。马上的镖头、车上的客人都向着他大骂,说: “小子,是给你让的路吗?”有赶车的还拿鞭子抽他,但是没抽着。 有个肥胖的掌柜样子的人在车上探出头来,瞪圆了两只眼睛骂道: “什么东西,好大胆子!把他揪下车来!揍死他!”可是这辆破车早  就把他们越过去了。
  高身的汉子并且留心看对面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在大雨中 还往荒原上去走,并且使得这一帮客商镖头不敢不让路。但只见也 不过是黑马拉着一辆普通的车,车后跟着一个骑马的人,穿着皮衣 裳,身体非常瘦弱;可是他对着那几个镖头,大模大样的,见这辆 破车直冲过来,也是只看了一眼,倒没有生气。高身的汉子无暇细 看,就冒雨赶着车西行,可是那一大群车马也随后赶来,一些人还 大骂着。
  车已进了市镇,到了一家店房的门首就停住了。高身的汉子先 下了车,进店去找房子;待了一会儿又出来,头上脸上都汪洋地流  着雨水。他可是喜欢得笑了,叫他的妹妹也快下车。当那位姑娘才  把蒙着身子的被褥掀开,露出脸来,恰巧那群人的车马正正赶到, 有的还满嘴胡骂,抡鞭子要抽这高身材的汉子。却听他们的车上突  然有人大声说:“不可无礼!先让人家姑娘下车进去!你们都往后  边闪闪吧!”
  高身汉子一听,这个人倒还讲理,就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看,原 来正是那个胖掌柜的,刚才他还骂人,说:“把他揪下来!打死  他!”现在这个人忽然和气了,而且他有指使这些伙计、镖头的权  势。他可是真热心,穿着新缎子的衣服、新鞋,就下车站在雨里、 泥中,胖脸上并且带着笑,直说:“先让人家姑娘进去!你们帮助  人往里搬搬东西。”当下几个车夫听了他的话,都一齐上前,有的拿  起来铁锅,夹起来案板,有的是搬火炉跟脸盆。高身汉子倒觉得过  意不去了,连忙拱手说:“太客气了!”他自己的手也不闲着。
  店里伙计也出来了,原来认识这位胖掌柜,当时就恭恭敬敬地称呼着“何大爷”。胖掌柜何大爷,就沉着脸儿吩咐着说:“先给人 家姑娘找房间!找那干净的房间!我们这些人倒都不要紧!”
  姑娘此时已经下了车,虽然是风雨沙尘,长途跋涉,但都掩不 住姑娘的娇容。胖掌柜何大爷又赶紧跟人要过一柄伞来,亲手撑开, 交给了高身汉子,说: “千万不要淋着了姑娘!淋得病了可不好!”
  高身汉子被人这样处处照顾,真被感动了,手脚反倒都慌了。 自己刚要去卸那老马破车,何大爷却一拍他的肩膀,说:“你先把  姑娘送到里边再出来卸车也不晚!车放在这儿还能够有人偷了去  吗?我看你这个赶车的大概也是外行,带着单身的姑娘走路,处处  都得谨慎,你把人家先安置在房子里,那才算对!”高身汉子知道  他错认为自己是个车夫了,就也不加辩驳,遂抱起来被褥往里就  走;他的妹妹已被店伙引到了一间房内。随后别的人又都给他送进  来那一些家具,他又一一地拱手称谢。别的人却都不大理他,回过  了身去就走。
  那位何大爷也进来了,问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高身汉子 喘着气回答说:“从河东来!”何大爷说:“真不近啊!”又问说:
  “怎么姑娘只是一个人儿?莫非还有车在后面了吗?”高身汉子摇头 说:“不是,我们是一家的。”何大爷听了,胖脸上就现出些诧异之 色,指着姑娘问说:“这是你的……”高身汉子答道:“她是我的 胞妹。”何大爷就笑了,说:“哦!……怪不得我看你们两人的模样 儿长得一样呀!”说着,这位何大爷对于高身汉子就又改了一副容 颜,变得更加和蔼,说:“你们兄妹先歇一会吧!车,我叫伙计们 给卸下来,把马喂起来就是。咱们住店的人,走了一天,应当进来 就得歇着,卸车喂马都是他们店家的事。他们开的是店,就做的是 这些事,不然为什么咱们除了店钱之外,临走的时候还给他们赏钱 呀?”笑了笑就走出屋去了。
  高身汉子就说:“这个人还不错,可见到处都能够遇见好人。” 他一面说着,就脱去了外面的湿衣服。姑娘是坐在炕上先盖上了一幅不太湿的棉被,在被里就脱去了她的湿衣服,换上了干衣服。
  又待了一会儿,店伙又给端进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 一送到了  屋里,立刻就小室生春, 一点也不寒冷了,并且火光照得屋子很亮。  高身汉子就说:“好好,这可以把咱们的湿衣服跟鞋都烤一烤了。” 店伙放下炭盆出屋以后,姑娘就悄声说:“哥哥!住这个店,得花   不少的钱吧?”这两句话才把她哥哥提醒了,想了一想觉得也是,兄   妹二人由河东来到这里, 一路上投的店也不少,可是哪有这么宽大   的屋子呢?屋里还有一张方桌、两条板凳,另外还管炭盆,这一定   得花不少的钱。遂就不禁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一个小口袋,算了算所   余的钱,觉得还够,他就说:“不要紧,多花二百钱也没有什么的。  只盼着明天雨住,不要把咱们留在这里几天,那才好!早一日到伊   犁,就早一日……”叹了口气又说:“那时,我就放下心啦!”姑娘   听了她哥哥的这话,脸上却不由得有些发热,她就躺在炕上歇息,  仍然盖着半干的棉被。她的哥哥却坐在炕头,把湿的衣服、鞋袜全   都在炭盆旁边烘烤着。
  又少时,那两个店伙一同进来了, 一个送来了饭, 一个送来了 锡灯台。饭之外还有菜,菜中还有几片肉,兄妹吃完了,身体就更 暖。那个店伙放下了灯台,又给提进来一壶酽茶,并问说:“客官 贵姓呀?”高身汉子就说:“我姓吴。”店伙说:“吴大爷!”汉子摇 头说:“我行三。”店伙又叫了声: “吴三爷。”这个吴三就像是没 被人叫惯似的,觉得十分不安。
  两个店伙出屋去后不大会儿的时间,就见那位胖掌柜和大爷换 了一套新衣裳——小毛紫羔的皮袄,托着银水烟袋,又带着微微的  笑,走进屋来。这个人年纪将过四旬,和蔼中可又带着点气派,非 但像个大财主,还像是个大官。吴三见他来了,就赶紧扔下了烤着 的衣服,站起,他比这位掌柜的高出一头来。吴姑娘也拥被坐起来。 何大爷却笑着说:“快歇着吧!不用客气,我也是才吃完饭。我到 你们这屋里来, 一则是故意躲一躲,好叫我那十几个伙计他们随便说说,随便笑笑;二则是来看看姑娘,没叫雨淋病了吗?被褥湿了 不要紧,我那儿有干的,还都是干净的,新做的;三则是 ……“”向 着吴三就拱手,说:“刚才在路上多有得罪!我真不知道你们的车 上有女眷,我要是知道,早就让开路,请你们先过去了。”
  吴三也拱手说:“不要紧,何掌柜你太客气了。”
  何大爷说:“我这个人生平有错便认错。人家说,禹闻善言则 拜,我何子成虽然不敢比古人,可是我对朋友最是忠心。这在甘新 两省,吴三兄你可以打听去,都知道我是个古道侠肠的人!”
  吴三问说:“何掌柜你做的是什么买卖呀?”何子成就说:“货 都在外边放着了,有粗有细,粗的是茶叶水烟,细的是珠宝玉器皮 货。小买卖!我只有个百十来万两银子的资本。在京都,在兰州, 在安息州,在迪化城,统共不过开着八个铺子。连坐庄的,带送货  的,手下有个四五百伙计,见笑得很!你们兄妹俩现在是要到什么 地方去呢?”
  吴三一听,不由得都发了怔了,他想不到竟会认识了这样的大 富商。当下他对这何子成就更不敢轻视,恭恭敬敬地答复说:“我 们是走伊犁去。”
  何子成笑着说:“哎呀!好远哪!再有一个月,你们也到不了 啊!可是……”他坐在炭盆旁的小凳上,掠起他的皮袄衣襟,抽了 两口水烟,皱了皱眉,又接着问说:“你们只是兄妹二人到伊犁去? 那个地方,什么蒙古人、哈萨克人、缠头人、锡伯人是极多,所说 的话也都不一样,你们干什么要往那地方去呢?”吴三见问,面上就 不由浮出了一层忧郁之色。何子成随说着随就把眼睛去盯炕上坐着 的姑娘;姑娘却转脸向里去了,然而那个红绒的辫根大辫子却使这 位胖掌柜盯得更是出神。
  吴三是把头低了一会儿,因为触起他的烦恼之事来了,他叹了 口气,说:“实不瞒你,我是送我的妹妹锦娥到伊犁去结亲。她许  配给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姓秦,那个朋友 … … ”又叹了口气说:
   “本来也是河东人,因为被人所害,才不得不到伊犁去。可是听说他 在那里还很好。”
  何子成就问说:“在伊犁干什么事情?”吴三说:“也是做买 卖,不过是个小买卖,将就可以养得起家。我把我的妹妹送了去, 我就算办完了一件事,因为我们只是兄妹二人,家中的一点田产, 也都为朋友的事花光了;以后,我或是也在伊犁,或是到别处再找 饭去!”何子成说:“不过伊犁那个地方可是苦极啦!锦娥姑娘年纪 多大呀?”吴三说:“她今年十七岁。”何子成把眉毛都拧在一块儿 了,额前的胖肉都拱起来了多高,惋惜着说:“年岁还太小呀!才 跟我家里的女儿同岁,到了伊犁,那种苦,怎么能够受得了呢?话 可不该如此说,我想令妹丈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
  吴三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生气,说:  “秦雄那个人的本事 是第一。钱?他并不是没有,他是不肯要。他是我的好弟兄,不  是为了他,我也不能够荡业倾家,只剩下一匹老马、 一辆破车。 这点东西,我也都搬了去,就是知道他那里一定是什么东西也没  有;我去给他立个家,送我的妹妹做他的妻子。我还预备下十几 两银子,路上宁可挨着饿,我也绝不使用;到伊犁见了他,我再  送给他做本钱。”
  何子成说:“奇怪!像你们这样的交情,我可真没有见过。到 底你跟那位秦雄,令妹夫,是怎么一个好兄弟呀?你是怎样为他倾 了家荡了业呀?”吴三赶紧把他所问的话拦住了,更重重地叹息了一 声,说:“提起来话长!掌柜你也不必问了。我这个人,你也看得 出,是一个血性的男子,秦雄他比我更重肝胆,更讲义气;我这个 妹妹也是吃苦长大了的。”何子成说:“咳!出了阁之后若是再受 苦,那可就太委屈啦!”吴三却慨然说:“受苦也是应当的!我早先 既已将我妹妹许配给秦雄,他就是现在在天边,我也得把我妹妹送 了去,哪有悔婚忘义的道理!”何子成抽着水烟,可还是摇头。
  待了会儿,两人的话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不再提说伊犁,却说到了迪化。何子成就说:“迪化比伊犁可好多了,地方富庶, 人烟稠密,汉人也多。在那里要想找碗饭吃,或是想做买卖发财, 可真是一点儿也不难。”又说:“不瞒吴三弟说,我因为连年往各地  做买卖,各地又都有铺子。所以在伊犁我也安着一份家。那个女人  给我养了个女儿,跟锦娥姑娘是同岁,她们两人要是见了面, 一定  能够说得到一块儿。”又悄声说:“这个地方名叫弱水镇,明天要是  起身再往西去走,就得过金牛峡;那地方近一年来还好,没听说出 过什么事。可是若再往西去,譬如说猩猩峡那个险要的地方,你们  的车可就不大容易过去了!”
  吴三听了这话,就要站起来,说:“那地方莫非有强盗吗?那 咱也不怕,这些破烂东西,随他们的便拿了去。”何子成摇头说:
  “咳!他们要你的东西做什么呀?他们要的就是人呀!西路上有话: ‘出了玉门关,丑女也赛貂蝉’,何况令妹又长得那么清秀,岁数儿 正轻!”吴三冷笑着。
  何子成又说:“咱们是一见如故,令妹跟我那个女儿同岁,攀 个大来说,我见了她,就如同见着了我那女儿。前面的路上有那些 坏人,我不能不预先提醒你,因为我也看出来了,兄弟你这次大概 是第一回出门,江湖的阅历太少。我想是……明天是不能走了,天 就是晴了,路上的泥这么多,也绝走不了车。那么过两天咱们可以 一同西去。我们的人多车多,路上又熟,保你必定一路平稳。到了 迪化,可以请姑娘先到我家里去住着,她们小姑姑大侄女在一块玩 儿,也盘桓盘桓。我的柜上又常有跑伊犁的伙计,就派个人去一趟, 打听打听你那妹夫秦雄在那儿的生意到底好不好。如若生意好,就 无话说,我再托几个熟人,送你们平稳地前去就亲;如若秦雄在那 儿的买卖不好呢?那据我想,可还不如叫他也到迪化去帮助我,我 那柜上正缺少一个能够出力的人。”
  吴三听了就不禁喜欢,说:“可是,怎好这样打扰你呢?”何子 成说:“没有什么的,咱们是一见如故,何况我也是愿意我那女儿将来能够有个伴儿。”说着就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个小元宝,上面  还系着红绳儿,就放在桌上,说:  “这是我送给姑娘买胭脂粉的, 千万请代姑娘收下!”吴三真没有料到世间竟有这样的好人,这只元  宝,他只得代妹妹感愧地收下了,连句道谢的话他都说不出来,他  只是想着:将来我再报答他吧。
  胖掌柜何子成拱拱手就出去了。外面的风沙和粗暴的雨点还不 住哗哗地响着,室中的灯光摇摇,盆中的炭越烧越旺。吴三的心里  跟身体同样地感受到温暖,忽然他的妹妹锦娥转过脸儿来,说道: “哥哥!你看这姓何的,怕不是个好人吧?”吴三就一阵发怔,接着  却笑道:“哪能不是好人呢?他带着那些伙计,运着那些货物,还  能不是买卖人?没有错,没有错。人要是走在外边,见了同行的人, 就都觉得亲热,全好像是乡亲,何况他有个女儿又正跟你同岁!这  人不过是好交朋友。”锦娥说:“可是他无故就给人元宝,哪能够没  存着坏心?哥哥不记得赵阎罗,也是送给过咱们许多的银子吗?”
  提起来赵阎罗,吴三的脑筋不禁全都凸起。赵阎罗是他故乡的 一个恶霸,如今虽已经死了,但若不是为了他,秦雄也不至于吃了 一年多的官司,远走新疆;自己也不至于家败人亡。那时锦娥不过 十五岁,赵阎罗就一眼看上了她,要强娶她做小老婆。如今,细想 起来,刚才的那个何子成实在长得跟赵阎罗有几分相像,桌上放着 的元宝也确实可疑。风大雨粗,镇市又小,他们不仅有伙计,有保 镖,并且店家跟他们全都厮熟,莫不是今夜就要暗算我们兄妹吗?
  想到了这里,他周身的血液就都滚涌了起来,冷笑着,对着妹  妹说:“咱们不怕!”说时,从那破旧的行李卷中抽出来他那一 口   “金背砍山刀”,刀光映着灯光闪烁。他又放下了,藏在褥子下面,  淡然地又笑着说:“不必多疑,可也不要大意。他如果是好人,咱  受了他的好处,将来再报他的恩;如果是歹徒,是狼心狗肺之辈,  那时我镇河东的弟子,八卦刀的真传,绝不受人欺负!若打到西路  上就更好,秦兄弟知道, 一定要来帮助咱们,他的那对虎头钩 …… ”说着嘿嘿地冷笑。
  此时锦娥姑娘也不言语了,她相信哥哥的武艺,更想念她的未 婚夫——那位少年英俊的人物,她只盼着雨快住,好快走,以便见 着秦雄。但窗外的风是凄凄,雨是哗哗,连夜未止。
  次日,吴三本想着走,可是雨还不住,并且有越下越大的样子, 真没有法子!吴三回过身来向锦娥说:“咱们只好再在这里歇一天 吧!”伙计见他们起来了,就给他们打来了洗脸水,又端进来许多烧  得通红的木炭。吴三就说:“天气不算十分冷,用不着屋子里添炭 盆。”店伙计却说:“这是何大爷的吩咐!他那个人最是仗义疏财, 好交朋友,你若是拂了他的美意,他反倒不高兴了。”吴三又默然了 一会儿,心里觉着何子成也许不是什么坏人,在外面经商走路的人 每每是这样慷慨。
  店伙计又说:“客官!你既然投上了他的缘,可真算是走运。 你跟他往新疆去,在路上,他绝不能叫你花费一文,还敢保一路无  事。不要看他只是个买卖人,他手面最宽,新疆巡抚都得听他的指  使,你没看见他们这次带来的货吗?能值几十万。那几位镖头都是  兰州顺康镖局的,镖局是他的钱开的,镖头就如同是他的家丁一  样。”吴三听了就更觉得诧异了,心说:这不是恶霸吗?比赵阎罗还  要厉害吧!店伙又说:“他本人书文皆通,虽不会武艺,却颇认识  不少会武艺的朋友,譬如昨日从这里才过去的那位神剑魏。”
  吴三忽然想起昨日雨中,何子成等人的车马谨慎地让路,那辆 小马车,那个骑着马的很瘦很瘦的人,确实可疑,遂就赶紧问说: “神剑魏是个什么模样?”
  店伙说:“瘦得简直像个烟鬼儿!他的女儿可是美若天仙,他 们都是南方人,从去年才到新疆省来,可是就出了大名啦!在沙漠 里,只是父女两个人,曾杀退了七八百凶悍的强盗,巡抚大人都请 他吃酒;伊犁将军派人请他,他都没去见。昨天你们来的时候,她 们父女才从这里过去;别人遇见了雨都赶紧投村找店,他们反倒向荒地里去走,因为绝没有人敢劫他们。他们必是回南方去了,此后 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够再来。”
  吴三听了,心中就不禁惆怅,想着把一位有名的侠客交臂失去, 未交一交,真是可惜!店伙接着又说着何子成,他把何子成夸得简 直跟神剑魏一样值得尊敬。正在说着,何子成那肥胖的身体就走进 屋来,今天换的是另一件狐腿的皮袄,笑容满面,先看着锦娥,问 说:“姑娘昨晚在这里睡得还安吗?”
  今日,吴三对何子成可怀着点戒心了,先仔细看他的那张脸, 因为一切的胖人都是显得十分忠厚,并看不出他有一丝奸狡的样子; 再看他的身上,又只是阔,但他本来就是个大商人,并且他向锦娥  说了一句话,没得着答复,也就没再说。
  他坐在吴三的对面,也没有怎样用眼睛死盯着锦娥,只说: “这场雨下得可真讨厌,不过也好,迪化域附近的麦子正缺雨,这一  下,就可以收了。只是越天山走路的人可苦了,那山上不定要怎样  的寒冷,同时在路上他就不免要多破费几文。”因为这条路上常有行 旅的客人及发配的囚徒因寒冷,因饥饿,或因此而倒毙,向来他是 只要遇见了,就必定出资买棺,并且雇人给抬埋。像这样的善事, 他不知道做了有多少次了,可见他是个好人。吴三听了他的话,渐  渐觉得倒是自己的不对,自己太多疑了,于是更倾心与他相交。
  早饭时,何子成就在这屋里同他们兄妹一起用的。饭毕,他又 叫店伙取来了他们从兰州带到这里来的美酒,与吴三细斟慢饮,毫 无拘束,并述他生平之事,原来他还是弃儒学商呢,这使得吴三对 他更加钦敬。他在这屋里坐了多半天,户外的风雨渐停。屋中的火 烤得吴三连身上的破棉衣都穿着发痒,但是到院中,到店门外去看, 只见是一堆的稀泥,行旅的人实在没有法子走。他只得耐着性就在 店中住着,何子成的那些伙计见了吴三的面也不说一句话,那些镖 头,走过去时还都撇嘴,只有何子成,连吴三也觉得跟他投缘了。
  晚间两人又在一块儿饮的酒,兰州带来的酒真是又香又醇,吴三烦恼无聊,不禁多喝了两杯,就醉了。何子成扶着他躺在炕上, 叫店伙给拿进来两床被褥, 一床是布的,半新的,他就给吴三盖上; 另一床被褥是绸里缎面,似未给人用过,他就带着笑,双手捧着送  到姑娘的身旁。锦娥姑娘却赶紧将身子转向了炕里,扭转了头,何  子成这时笑出了声儿,说:“姑娘!你哥哥醉了,你好好看着他。 我走后你把屋门自己关上,灯自己吹了就行了,嘻嘻……万一夜里  有什么事呢?姑娘你不要对我客气,叫我一声,我必即刻就来!”姑  娘仍是没言语,何子成就笑着出了屋。
  何子成去后,锦娥就赶紧推着吴三的身子说:  “哥哥!哥哥! 哥哥你醒一醒!咳……”她连连推着,连连悄声地叫,她的哥哥却 只是含混地答应,不睁开眼。锦娥将那口金背砍山刀交在吴三的手 里,又叫着:“哥哥你快醒!我告诉你话!”
  吴三发热的手一触到了那冰凉的刀柄,不知怎么他就蓦吃了一 惊,立时瞪大了眼,坐起来,忙问说:“什么事?什么事?”锦娥便 扒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看那个何子成一定不是个好人!他对咱 们是过分地殷勤了,你看,他还借给咱们这两份被褥!”吴三却笑 着,舌头发短地说:“因为他是个好交朋友的人,我已看出来了。你 就不要再多疑了!”锦娥却摇着头说:“不!我总不信他是好人!”
  吴三放下了刀柄,又躺下了,可是接着锦娥又说:“刚才他出屋 的时候向着我笑,那笑,不像是好笑!”吴三忽又问说:“什么?”他 又翻身坐了起来,虽然他的头晕,可是怒气夹着酒同时往胸头上涌, 他暗想:莫非刚才何子成把我灌醉了之后,他立时就要调戏我的胞 妹吗?这可是小看了我!想要欺负我,他可自寻倒霉!他登上了鞋 就下炕,持刀向外就走。锦娥却又紧紧拉住他的胳臂说:“哥哥!你 不用就去惹出事来!”吴三说:“我不拿着刀就是了!”遂放下了刀, 走出屋去。
  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的腹中的酒又往上涌。看看天已黑了,各 屋中的灯光齐明,说话喧笑之声,也很杂乱,他迈着步,摇摇晃晃就走到了何子成的住屋之前。这窗上的灯光是分外发亮,他压着脚步, 悄悄立于窗外,听见屋中是有三四个人谈话,还哗啦哗啦地摇着骨 牌。听出何子成的声音来了,说的不过是什么“大五”“长三”“幺 二”“金屏”等等骨牌上的事,又说了几句买卖上的话。
  吴三在窗外听不出个究竟来,怒气已渐渐没了,可是酒和胃中 存积的菜饭都忍不住冒出了喉来,哇的一声,就吐在地下。这时屋 中的人已经听见声音,何子成先问:“是谁?窗外边是谁?”更有个 人怒骂说:“娘的!是谁在院里吐!少喝些酒好不好!”何子成连 说:“不要骂!不要骂!”当时屋里的人齐出来了,吴三却在这里弯 着腰不住呕吐,连话都顾不得说。
  何子成看出来是吴三在这里,他就大笑起来,说:“好!三弟! 原来你的酒量竟这样小,竟在这儿吐了!对不起,我真不该把那酒 给你喝。”遂就赶紧吩咐人取来温茶叫吴三漱口,然后他亲自搀着吴 三进了这屋。
  他住的这间客房,实在更是整洁,又加着炕上的铺盖都是闪缎 的,点着两盏灯,桌子上骨牌边又堆着零整的银子,映得四壁仿佛 都发亮,使得吴三的两眼更花了。他被搀着坐在炕上,何子成又拍 着他的肩,凑趣着笑说:“三弟你可真不行啊!这么长大的一条汉 子,没想到竟禁不住酒!你看我刚才还比你多饮了两盅酒,我可 ……你看,一点醉意也没有吧?”
  吴三虽然酒都吐出来了,可是脸上更红了,他真羞愧,觉得何 子成实在是个和蔼、亲诚并且颇为文雅的人,自己倒真是量小、多 疑,而且自己又呕吐了,在人的面前丢了丑,他就连连抱拳,客气 话可也不会说。别人又给他倒过来热茶,他将碗接到了手中就喝。 何子成又给屋中的三个人向他介绍,原来除了一个名叫马广才的商 人是何子成的管账的,其他二人都是镖头:一个叫白额虎苗鹏,是 个身材比吴三略低,可是相貌十分凶恶的人;另一个就是昨天在雨 中要打吴三的那人,大胡子黑脸,有三十余岁,原来他姓彭名彪,外号叫黑髯太岁。
  经何子成一道出了吴三的姓氏,并略略说了籍贯和身世,这两 个镖头就全对吴三客气了。黑髯太岁一把拉住了他的腕子,说: “老吴!你学过武艺吗?练的是哪一家的功夫呀?”吴三就想:对着 保镖的人应把话说客气一些,遂道:“生在乡下,村子里有好拳脚 的人,我们年轻人都学过几手,可是不敢说是功夫。”
  黑髯太岁说:“对!你不夸口,就不能够吃亏。新疆那地方虽 说娘儿们少,可是会武艺的多,沙漠里常出强盗;有些犯官,发配 伊犁,也都有镖师、护院的保护随行。由这往西,到处讲的是拳脚  刀枪,不讲喊冤告状。昨天过去的那神剑魏,就是个有本事的人, 是俺的老朋友;除他以外,就是俺这苗二哥了。你再问问何财东, 他是怎样发的财!虽说有他的福大命大,可也是俺兄弟们给他出的  力。咱一路走顶好,沿路你就看看,俺彭彪的名头敢保比钟撞起来 还响。你的妹子,有俺保护着,敢说没人能对她起念头;你也是, 无论你身上带着多少金银也保没人敢抢。”
  吴三觉得这黑髯太岁是个性格粗鲁、心直口快的人,也还可交; 那苗钧虽外号叫“白额虎”,腰带上插着两把短刀,可是说话总带  笑,也颇为和蔼;马广才更是一位老实的买卖人。待会儿又先后出 来进去的有两名镖头和几个伙计,全都是他们手下的,听着他们吩  咐指使;对何子成更不必说了,何子成简直就是他们的“老太爷”。 何子成既然跟吴三称兄唤弟,说说笑笑,他们有谁敢对吴三不恭敬  呢?所以吴三虽然穿得比人都穷,可是被大家恭维着,款待着;他  简直没受过这滋味,心中只是感愧。
  何子成也请他来玩骨牌,他不好意思推辞,由何子成坐庄,推 牌九;吴三把怀里藏的银子拿出来下注,连次皆赢。他虽自信是一 条好汉、 一位英雄,可是他真经不住这诱惑了,算了算,手中的十 三两银子, 一瞬时变成五十多两了,他就喜欢地心说:“秦雄兄弟! 我仗着你的时气,替你多赢些钱吧!赢到二百两,咱就够了,连聘我妹妹,带你娶媳妇、安家、做买卖,就全够了,就全不发愁了。” 于是他就大注地去下,又赢了两次;可是再下,再赌,就都输了,  瞬时又连他的十几两赌本也全输出去了,他急得脸上更红。何子成   在那里推着庄,搂着钱,正是高兴,就好像没有看见他。
  他急得抓脑袋,忽然黑髯太岁慷慨地拿了几块银子借给他,他 接着又来,有时输,也有时赢;一连又来了几庄,结果他倒是把为 秦雄预备的那十几两依然揣在了怀里,可是拖欠了黑髯太岁的有三 十两银的账。他觉出赌运渐渐不济,不敢再赌了,然而欠那家伙的 银子,可怎么还呢?他刚一嚅嚅地说:“彭大哥!我欠你的,等我 到了伊犁再想办法还你吧!”黑髯太岁立时就摆手说:“算了!算 了!还他娘的什么吧?你看我,今天赢的有多少?”吴三益发地惭 愧,闷闷地又坐了一会儿,他就出了屋,何子成也没有顾得招呼他。
  此时,雨虽已住,天上的星光也露出来了不少,但寒风更紧, 直若严冬。回到了屋中,见炭盆也灭了,妹妹依然掩被坐着,问: “哥哥干什么去了,这么半天?”吴三心中更加愧悔,只是说:“何  子成这些人还可交。”
  次日,天已大明,在店里闷居了两日的客人们都忙忙匆匆地起 身走了。吴锦娥姑娘在这里住着,总觉得心里不安,她就说:“哥 哥!今天咱们可以走了吧?”说这话时,她是带着恳求的态度,同时 她可又有些含羞,因为急着去往新疆是为什么呢?不是为早些跟她 的未婚夫秦雄见面吗?
  吴三当时又斟酌了一下,何子成的盛意隆情实令人感激,既是 应允了一路同行,那么人家今天都不走,自己可也不便就向人家告 别;不过他也是着急要去见秦雄,急着给妹妹安顿好了。略微发了 会儿怔,他就点头说:“好!反正咱们只有那辆破车,谁管他路上 有泥,好走不好走,咱们这就走吧!一定走了!不过我得去告诉何 掌柜的一声!”锦娥皱着眉说:“哥哥不必去见他了!咱们就套上车 悄悄走吧!”吴三笑着说:“那不成逃跑了?交朋友,不能那样办,再说咱们出这个门时总得被他们看见。”说着就去见何子成。
  何子成是才起来,吴三抱了抱拳,说:“何大哥,我们兄妹要  走了!咱们后会有期吧!”何子成连忙拦阻着说:“不要忙!不要  忙!我也是想着今天就走,好!一块儿走就是。你先去收拾行李吧, 店饭钱你全不用管了,昨夜里我已经全都开付了;车马你也都不用 管,我叫人去给套。”吴三抱着拳,两只手简直不能够分开了,心中 实在是说不出来的感戴。
  回到了屋中,见妹妹已经在收拾东西,他就悄声说:“何掌柜 也正预备着走,咱们还得跟他们在一路。这没有法子!谁叫咱们在 路上遇着了他呢?不过他们实在不是坏人,我们也不用多疑了!”锦 娥姑娘低着头,没有说话,但心中仍未释然,吴三便也收束东西。
  外面是何子成吩咐了话,当时就更乱了, 一些人套车的去套车, 备马的去备马,并有店伙和何子成手下用的人来给吴三搬那些破烂  的东西。黑髯太岁腰挂着刀怔走进屋来,大笑着问说:“吴老三! 你难道还坐车吗?骑上我们的马,有多痛快!”吴三又拱手说:“不  用!不用!我还是赶我自己的那辆车吧,马我不会骑。”黑髯太岁哈  哈大笑,又溜了姑娘一眼才走出去的。
  一霎时,外面的车马全已经备齐,何子成另换了一件银鼠的皮 袄穿着,带笑走进屋说:“三弟跟姑娘全都收拾好了吗?咱们现在 可就要动身啦。”
  吴三同他妹子一同出门,就见车辆已占满了一条街。他们原来 的那辆破车,不但堆着他们的那些破烂家具,还装了些喂马用的草  料,简直容不下人坐了。可是何子成为他们腾出来一辆新车,好马 拉着,何子成并且笑着说:“上去吧!你们的那辆车我很喜爱,咱 们换啦。”并派了个人替他们赶着。
  锦娥姑娘是不说话,吴三是心中有感谢的话而仍是说不出来, 只好上车吧!车上铺着很厚的被褥,还有特给锦娥预备的暖手炉,  铜工做得非常精致,上罩着红缎的丝棉套,为是不至于烫手;车围跟车帘又都严密,冷风吹不进来,此外还有两匣子点心,一个暖水 壶呢!这可使他们兄妹顿然变成了“阔上路的”了。
  吴三也觉得何子成殷勤得未免过分了,但一来是想着何子成真 是为给他那女儿找个好伴儿,才这样款待自己的妹妹;二来是想, 何子成久走江湖,必定极有眼力;他已经看了出来,我并非是等闲 之辈,知道我的武艺比他那些镖头强,才想收我做他的心腹,以后 好保着他做买卖。“咳!”吴三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暗叹一声,而 凝视着他随身行李卷中的那口金背刀。他又想:古人说,士为知己  者死,我吴三原想将来嫁出妹妹之后去做一番事业,但既遇了何子 成这样待我,我只好一生帮助他;他如遇有危难,我就要以死相报 了!
  此时店掌柜出来送客,许多人都说着:“何东家一路平安!”人 声渐渐又止,车轮却动了,马蹄声又响了。路上虽有稀泥,但他们 走起来还都很快,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向西出了金牛峡。此时吴三 已在车里打盹了,锦娥姑娘也被车颠动得昏昏欲睡。当日晚间仍由 何子成命人投镇市找店房宿下。
  一连五天,同行同止,何子成对他们兄妹永远是那样殷勤,处 处照顾着,可是锦娥姑娘不同他们交谈。他们已过了安西州,来到 了个地方叫大泉驿。这个地方荒凉极了,只有两家小店,都是土屋 子,还极其破烂,而且早有不少客人都先来投宿了。然而何子成极 有办法,他叫锦娥住在店家老板娘的屋子里,吴三却只得与黑髯太 岁、白额虎那些人挤在一间屋中。
  到晚饭后,黑髯太岁赌起钱来了,连店中住的不认识的人都来  跟他赌。白额虎用手向吴三的肩头一拍说:“兄弟你来,我同你要  说几句话。”吴三不知有什么事,随着苗钧出屋,立于暮色之中,苗  钧就悄悄地说:“我有件事跟兄弟你商量。我有个表弟三十来岁, 为人极为忠厚,在迪化也开着大买卖,论家财并不在何子成之下; 现在新断的弦,想要续娶一位,好生儿养女,接续后代的香烟。因为咱们也交了这些日子的朋友了,我看令妹人品、模样儿还都不错, 我想替他求求亲。”
  吴三摇头并拦住了他的话,说:“不行!我的妹妹已经许配给 人!”苗钧点头说:“我也听何东家说过了,你的妹妹是给了一个姓 秦的。可是那个人,我觉得……”吴三不容他说完,就又把他拦住 了,并且不耐烦地说:“那姓秦的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许旁人说他 不好。再说,我是个堂堂的汉子,我又只有这一个亲胞妹,怎能够 悔婚?”说了话,转身就要进屋。
  苗钧却用力把他拉住,笑着说:“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再听 我说两句。你得知道人生在世,没钱没势再没阔亲是最可怜,你们 兄妹到了新疆那个荒地方,去投靠谁呢?你将你的妹妹就嫁给一个 漂流在外的穷汉,你对得起她吗?我这个人是生来专爱给人家捏合 好事,我的那位表弟,简直跟何东家一样有钱!”
  吴三却说: “不管他有钱没钱!你说旁的我都不恼,你要再提 这些话,我可真生气!”
  苗钧也似乎翻了脸,说:“你生了气,又当怎么样?你可得把  眼睛睁开些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从此往西去,路上更没有王法, 我们也护不住你带着的那个招风惹事的妹子。你不要把我的良言当 恶语,受了何财东的好处,不知情!”吴三夺开了胳膊发怒说:“什 么话!”苗钧又冷笑着说:“什么话?就是这句话!”说时,右手向 他抓来,左手由腰间把短刀抽出。吴三就蓦地飞起来一脚,只听咕  咚!当啷!白额虎就摔了个大仰颏,短刀也撒了手扔在地下。吴三 却转身进屋,气愤愤地找了个角落坐着,不住地发怔。
  此时屋子里十多个人,骰子掷得正起劲,那黑髯太岁彭彪口中 大喊着:“幺呀!五呀!”拳头也不住向桌子上使劲地擂;赢了钱, 他就双手往眼前去捞,并向吴三说:“喂!小子!你为什么不也来 下注呀?若没有钱,老子俺能借给你!”
  少时何子成也进了屋来,托着银水烟袋,胖脸上笑容儿微微,好像他不知道到吴三把苗钧踢倒在院中之事。他也不向吴三说话, 只过去看那些人赌钱。苗钧又悄悄地进屋,屁股后头满是泥,但他 倒不凶了,反过来轻声告诉吴三说:“你千万莫把刚才的事告诉我 们财东!”指指何子成,急急又出来了,大概是更换衣服去了。这时 吴三的气又有些消了,觉得苗钧是不会说话,枉想提亲,但这件事  却与何子成无关。何子成看了半天掷骰子的,也回过身来,又向吴  三笑着,说:“我那个屋里也有几个人赌上了,这没有办法,在路 上我就不得不随他们的便,但到了柜上可就不行,我那柜上订的规  矩最严,除了年节,绝不许伙友聚赌,因为这能够闹出是非来!”吴 三点点头,何子成又说:“令妹今天倒很好,住在店家的屋里,店 掌柜跟我的赶车去睡,内掌柜陪着令妹,待会儿,她们就许吹灯睡  觉了。”
  吴三听了这话,忽又不放心锦娥了,便站起身走出屋去,先看  看那内掌柜的屋子。见门里还露着淡淡的灯光,他往那边走了走, 就隔着门问说:“锦娥在屋里吗?”锦娥在屋里答应着:“是哥哥 吗?有什么事呀?”吴三说:“你把那口刀交给我!”里面又答应着, 不多时,锦娥就自屋内将那口金背砍山刀拿出来,并悄声说:“哥  哥莫非有……”吴三摇着头说:“也没有什么事,不过今夜你小心  一点就是了!”锦娥益发吃惊地说:“今夜我绝不睡觉,万一有事, 我就大声叫你!”吴三点点头,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我都已不疑心 了!如今又使我不能不疑心起来!”锦娥说:“那何子成绝不是好  人!”吴三说:“他倒不坏,可是他的手下有个坏东西!”摆摆手叫 妹妹速回到屋里。他独自在院,来回走着,想着怎样能够跟何子成  他们分开了走才好。
  这时天已黑了,星光又被乌云遮隐住了,好像又要下雨,他更  是忧虑。忽然觉得脚下踏着个物件,还发出来响声,便弯身拾起, 一看原来是刚才白额虎苗钧扔下的那口短刀,他就赶紧去叫出来锦  娥,把这交给了她,嘱咐她今夜以此防身。
   吴三便提着金背刀又到那赌钱的屋子,何子成跟黑髯太岁却正 要出来,尤其看见他手里提着刀,就全向后去退步。吴三说:“何  大哥你不用慌,你来!我要同你说句话。”何子成问说:“有什么 事?三兄弟你就在这儿跟我说吧!你今天是怎么啦?忽然提起了刀, 脸色也不大好看,莫不是谁得罪了你吗?你告诉我,我当时就管教  他们!”吴三叹了口气,说:“也没有旁的事,只是我想不应再打扰 你啦,明天咱们还是分开了走好些!大哥我借用你的钱,我将来再  还;你待我的好处,将来再报!”黑髯太岁却突然翻脸说:“你那次  输了老子的钱可得还给俺!”何子成却把他推开,说:“你不要说  话!”托着水烟袋又向吴三说:“兄弟!你是这个样子,吓得我简直  不敢出屋了!我怕你多半是凶神附了体,你看你的那两只眼睛有多 么可怕呀!你先放下刀,咱们到那屋里去再说!”吴三说:“何掌  柜!我不是跟你呀!”
  这时那些赌钱的人也拥挤过来,何子成就也有些往下沉脸,对 吴三说:“你要跟我分开了走,那很容易,朋友可交则交,不交则 罢,我还能够拦阻你吗?你要是个光身汉还不要紧,你带着个大姑 娘,叫人家说我是存着什么心哪?我可不落那个名儿,你问问这条 路上的人谁不认识我?”旁边的人果然都应着他的话说:“何财东是 好人,最爱交朋友行善,你这个人可不该这样!”
  突然,那白额虎苗钧又跑过来,拉住了吴三的手大笑,说: “我说出原因来吧!是怪我!因为我要给他妹说媒,嫁我的表弟,为  这点事就把他给得罪了!”何子成当时就跟苗钧翻了脸,骂道:“混  蛋!你不知道人家妹子有婆家了吗?你又去胡说乱道!吴三兄弟是  个老实人,他哪能受得住你的打耍?怪不得他急了!”苗钧又笑着连  向吴三赔罪,倒弄得吴三非常不好意思;刀虽没有放下,可是态度  已经缓和,就同着何子成、苗钧、马广财,到了何子成的屋内。
  何子成又笑着向他解释,他就更觉得惭愧无颜,不仅把那分开 了走的事情不再提了,并且进一步地讲明了自己的来历。他说:“我吴三实在就是一个粗暴的性情,常因此得罪人,我的师父镇河东 李孟飞也常劝我,秦兄弟也说我是个太直爽的人,今天本是小事, 我弄大了!诸位朋友不要再见怪!”此时白额虎苗钧的神色更变,何 子成也似乎打了个寒噤,因为都知道镇河东乃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老 侠,不料吴三竟是他的弟子。
  当下,一天的云雾就算全都散了,何子成对着吴三是益发表现  亲近,在亲近之中可又带着些凛戒之意。夜间,吴三还是同着黑髯  太岁及另外的三个镖头同屋就寝,他的金背刀没有离开身,那四个  人也都不摘下腰间的刀。白额虎是曾点着灯笼在院里找了半天他那  把短刀,没有找着,也就没声张。 一夜,小驿更声,迟迟地敲着, 敲到五更,天便发明,大家都起来又预备着走。锦娥姑娘也平安无  事,在老板娘的屋里梳头了。待起身时,仍然是吴三与妹子同坐那  辆新车,随众西走。
  走过了中午,风就刮起来了,这地方大约临近了沙漠,所以刮  得赶车的跟骑马的满身都是沙子。天更昏暗,路更崎岖,附近更是  荒凉而无村落,并且连树都看不见, 一根衰草、 一片败叶也全无有。 车轮马蹄发出来怪异之声和剧烈的颤动,原来愈走越向高处,上了 一遍荒原。吴三又在车上打鼾,可是锦娥就用手推他,害怕地问说: “这是什么地方呀?”吴三睁开了两只睡眼,往外看了看,就说:“大  概快到新疆了!”说着又合上了眼睛,他的金背刀就放在他的眼旁。
  又走了不知有多时,忽然一下子颤动,倒把他惊醒了,原来是  车已停止。车帘从外边被掀起,出现了一个大胡子,正是黑髯太岁  彭彪。吴三还以为他是又来要账呢,便问说:“你来什么事?”黑髯   太岁却笑着,说:“你来!你来!有件好事,何东家叫我来请你!” 吴三很觉得诧异,便出了车棚,下了车。只见前面的几辆车仍在走   着,黑髯太岁真像是有什么喜欢的事,就拉着吴三往后去跑;到了  一辆也是停着的车旁。此时风沙很大,吴三简直睁不开眼睛,黑髯   太岁却推着他上这辆车。
   这车上除了个赶车的之外没有别人,车里边放着个瓦盆,里边 烧着炭,烤着一把砂酒壶。黑髯太岁又笑着说:“上里边去!上里 边去!咱们喝酒。”一掀褥垫拿出来一只酱鸡、一大包熏肉,还有煎 饼,真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预备下的。吴三见他是好意,便上了车, 坐在里首;黑髯太岁就在外坐着,放下了车帘,遮住外面的狂风沙 砾。车辆照旧前行,这车里就如同是间小屋子,而且很暖,又是将 将地挤着坐下他两个人。对着炭盆,黑髯太岁拿起来砂酒壶就劝吴 三喝,吴三忽然又怀疑了,坚持着不喝他的酒。
  吴三倒不是疑惑他的酒里放着毒药,而是恐怕喝醉了又吐,或 是黑髯太岁这家伙存着什么坏心。彭彪大胡子蓬松,发着怪笑,说: “吴老三,我的小兄弟,你不要以为喝了酒,我就跟你要银子,连你 那次借我的那三十几两,咱都算是交了朋友啦!我不要了!现在咱 们已走到了猩猩峡,这个地方你看,连娘的一户人家也没有!老天 爷又刮起了大风,娘的!你车上那娘儿们要是你的媳妇,俺就犯不 上去搅你;她是你的妹子,你个做哥哥的也不能够跟她谈心。”
  吴三心说:“这是什么话?”彭彪又说:“俺还拉了你来陪陪  俺!有酒有肉有大酱鸡,你为什么不吃也不喝?”吴三就捏了一片肉  放在口里,一边嚼着又笑,说:“叫我吃可以,酒我可不敢喝了,  上次还不是教训了我一回?”彭彪拿着砂酒壶自己饮了两口,指着吴  三说:“你可真不像是个江湖好汉,不会喝酒,倒像是个娘儿们!” 说着,他就一口一口地饮酒,吴三就一片一片地吃肉。
  外面的风沙更大了,吴三不放心前面锦娥独自乘的那辆车,便 拱手说:“彭大哥!我叨扰你半天了!你现在一个人饮吧,我还要 回到那辆车上去!”黑髯太岁彭彪就把眼一瞪,说:“为什么你这样 离不开你那妹子呢?不怪别人说她不是你妹子。”吴三听了,不禁有 些发怒,就也瞪起眼来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彭彪却哈哈笑 着,说:“你不陪着俺喝酒,俺可就要这样说。”
  此时吴三又有些生疑,因为这辆车子走得太迟缓了。轮声吱吱在风沙里单独地响着,似乎听不见另外还有车响、马蹄声与人语。  吴三急说:“不行!我非要下车不可!”黑髯太岁彭彪忽又狞笑着,  说:“你既上车来,就不能再叫你下去,老子今天有两件事要同你   说!”吴三当时也沉下脸来,挽挽袖子说:“什么事!你就快说!” 黑髯太岁忽又笑着,手可探到怀里,说:“第一件事是何财东要娶   你的妹子,你为什么不点头呢?”吴三更是惊讶!问说:“什么?那   何子成……”黑髯太岁摆手说:“朋友你且不用发急!俺姓彭的不  像是苗钧,给人家说媒他不说真话,硬要造出什么表弟。俺同你实   说吧,何财东早就看上你妹子了,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她,另外还给   你一宗钱叫你小子养老!”吴三当时大怒起来。
  彭彪已将身子移动,随时就能够跳下车去的样子,又说:“这 样好的事,我劝你就听了吧!听了,你的妹子就穿金戴银,从此享 起福来了。你跟何财东做了亲戚,俺就跟你是一家人,吃喝不分, 三十多两银子俺真不要了;不然,你可休以镇河东的名声吓人,何  财东早已吩咐我了 …… “”说时抽出刀来,但话尚未接着说出,吴三 已抄起来瓦盆向着他打去。
  黑髯太岁彭彪一回身便跳下了车,外边有好几个人围着,并且 有两口钢刀自外探向里边扎来;吴三疾忙掀起来褥垫,就当作盾牌  似的向外挡。褥垫里装的是一些棉花,又软又厚,足能够禁抵住刀  杀剑砍,并且因为炭都滚在上面了,已经燃烧了起来了,浓烟冒出。 吴三同时还用脚使力踹旁边的那车窗,车窗不过是木棍儿安插的, 跟那极玲珑的窗棂相似,里外都蒙着一层布围子,很是不结实,哪  里禁得住他的大脚一下接一下地踹呢?所以只消三四下,就将车窗  的左面踹掉。他将要往外去钻,钢刀又扎来了,正扎在他的右臂上。 他忍着痛,也不顾流血没有,就拆了一段车窗去迎敌,同时大喊一  声就向车下去跳。
  外面正是风沙猛烈,那黑髯太岁彭彪、白额虎苗钧,还有另外 两个镖头,全都手持单刀向他来砍。他手无寸铁,右臂又伤,但他并不逃跑,反倒奋勇向前。两三下就从一个人的手中夺过来一只刀, 他舞刀迎战,对面的三个人竟不是他的对手。此时连刚才他们坐的  那辆车都被赶车的人惊惊慌慌地赶走了,何子成的车跟锦娥姑娘坐 的车,这时全已不见了,大概都已走往远处了。
  风沙弥漫,十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吴三一面乱杀, 一面咆哮着  说:“你们将我的妹子抢到哪里去了?快些把她送回来便没事!”彭  彪说:“她早已跟何财东成亲了,哈哈!”吴三狠狠抡刀向他就砍, 他也以刀相应。那白额虎苗钧等人原来都预备了马,这时就齐向彭  彪招呼说:“快走吧!快走吧!跟他还瞎打?”说着,这三个人都上  了马了,还留下一匹马给彭彪放过来,又催着他走,然而这时的黑  髯太岁已于吴三打得难解难分,他是绝不肯逃。
  二人交手不下四五十余回合,黑髯太岁只是力气凶猛,刀法却 不见得佳。但吴三的刀法虽好,可是右臂又已负伤,只仗着左手来  抡刀与他杀斗,当然十分不便利。在这风沙之中又不能够睁大眼睛, 而且吴三的心急得跟一把烈火似的。两人打来打去,结果是吴三一  刀砍在黑髯太岁的背上,这彭彪就一个前失扑倒在地。吴三再一刀, 彭彪就喊了一声,在大风中也听不见他声音的悲惨,他就再也爬不  起来了,黑髯太岁这家伙立时就算是丧了命。吴三也不暇细看他的  尸体,只四下去寻找,然而刚才苗钧给留下来的那匹马,此时已不  知窜奔哪里去了。吴三只得提刀往西去紧跑,跑一会儿他就得站住  喘一喘气。他的右臂痛得越来越甚,血不住往下流。这倒不要紧, 只可恨风沙总不停,而且迎着面吹,越吹越猛,他简直不能够快跑  了,只好慢慢地走,但是走也颇为费力。
  他四下里瞻望,这混混沌沌的长空大地之中,哪里有一辆车? 又哪里有一匹马、 一个人影儿呢?他的泪不禁汪然流下来了,自怨 自恨,真不该跟着何子成同行,以至于上了他们的这个大当。自己 真是个傻子,已经看出何子成不是个好人来了,意还因循犹豫,跟 着他同行。咳!何子成倒是跑不了,我追到迪化去,也能够把他寻获,也能杀了他,出了这口气;但是妹妹她,今天今夜就许遭受了 污辱,咳!我怎能够对得起我的父母呀?我又怎对得起我的秦雄兄 弟啊!他一面哭着一面走。风沙迷得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他依旧前 行。然而这广漠的大地,他行走了半天也没走出了多远,更没看见 有一户人家。
  暮色渐渐地垂下来了,风势更大,忽然听得在风沙之中还含有 一种杂乱的声音,这声音是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了。少时冲到了 眼前,原来是一群人马。这些人多半都穿着皮衣戴着皮帽,模样都 看不清楚。吴三这时也顾不得想一想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只想是 人就行,是从西边来的就可以。我只得向他们问问,看见何子成的 车辆了没有?看见我的妹子没有?”于是他奋身向前,将刀一抡,大 声喊叫说:“请诸位住马!”
  这些人马有十余骑,原来都是强盗,都不讲理,也没听明白了 他的话,只见他抡着刀,便都以为他是不怀好意。当时就有三四个  人都跳下马来,拔刀抡起,齐向他砍。吴三用左臂抡刀,一面迎敌, 一面口中喊着说:“听我来说!听我来说!我并不是要同你们作对, 我却是……我却是……打听打听前面的车马,你们看见了没有?我  的妹子是被人抢走了!”
  此时那强盗群中有一个首领,这个人看见吴三右臂流着血,本 来就觉得惊异。看见吴三的熟练刀法,跟吴三这样魁梧的身材,更  觉得他不是个凡人。又听他喊出“妹子”来,这个人立时就将两个 手指放在口中嗤嗤吹出来啸音。这声音极其洪亮而且尖锐,冲破 了风沙与马蹄嘚嘚凌乱之声,当下那与吴三正在交手的几个人就 齐都纷纷曳刀向四下去退。吴三自然也就收住了刀势,喘了几口 气,他就又向这些人摆手,使着力气来说:“咱们不要打!我也看 出你们全是做什么的了,可是我并非要与你们作对。我是要寻找我 的妹子…… ”
  他一说出来这话,当时这些人就齐都哈哈大笑,却被那首领怒吼一声,将众人的笑声都压住,众人都不敢再笑了。这个首领把刀  交给了别的人,跳下马来直到吴三的临近, 一抱拳。吴三当时也扔  下了刀拱手。这首领也是个雄壮的人,说话的声音很大,态度极为  豪爽,他问说:“朋友!你贵姓大名?是从哪一条路上来的?”吴三  说:“在下姓吴行三,因为送我妹妹到伊犁去就亲,不料被坏人给  抢去了,并且我负了伤!”这个人摇头说:“我不信你这话!我手下  的兄弟们干别的事请都行,就是不准抢劫人家的娘儿们,如若犯了, 我刀下不饶!”吴三说:“不是你手下的人。他倒是个大商人,名字  叫何子成。”强盗首领说:“我不认识他。”吴三说:“我想你也不  能够认识他,可是你们没有看见前面刚过去一大列车马吗?”强盗首  领向他的手下人高声去问,那些人全都摇头说:“没有看见!”
  这首领当时就向吴三说:“朋友!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此处 风太大,天也黑了,不如你到我们那里,明天我们想法子帮助你去 找你那妹子。”
  吴三此时倒是一点也不犹疑: 一来是晓得这些江湖豪客,虽说 都是歹人,但倒还都性情慷慨;二来,天已黑了,茫茫的大地,往 哪里去找宿呢?于是他便点了点头。这首领命人腾出一匹马给他, 他拾起来刀就骑上了马,那首领也上了马,于是一声呼啸,立刻就 群马奔腾。吴三就夹在其中随他们去走,往东又往南,不知过了多 少座土岗,天色已经黑沉沉的了,便望见前面有几点灯光,群马便 向那边奔去,少顷来到了临近,吴三一看原来是一个村庄。当时众 人齐都收住了马。吴三也下来,他为表示信任这些人,就要将手中 的刀交给他人。那首领却说:“刀还是自己拿着好了,到了我们这 里,就得刀不离身,不然出了事,你没有一点办法!”吴三听了这 话,又不由得一阵惊异。
  这首领请他进了一个门中,这里的屋子都极其简陋,让到一间 很狭小的黑屋子里。待了半天,才有人点来一只油灯,那豆大的光 焰照着这间小屋子里。有不少的东西,什么狼皮褥子、狐皮的袍子,还有大包小拢的东西,总而言之,这些绝不是他们善得来的。吴三 也想不到自己才脱离开那奸恶的何子成与那凶猛的黑髯太岁,却又 走入盗窟之中了!但是这盗窟的一些人,个个倒是说话非常之豪爽, 真是一见如故,齐都呼他为“吴三哥”。
  这首领名叫陈永胜,论年岁他比吴三长,就呼吴三为兄弟,他  说:“兄弟!你不要以为我们原来就是响马,我们干这个行当还不   到两年,我们大多是嘉峪关里的人,我们大都是保镖的和做小生意   的,因为遭贪官恶霸所害,我们才到这里来,干这行当也是无法。  可是我们第一不打劫孤身旅客,第二不枉杀生灵,第三最要紧就是   不准欺辱人家的妇女。这个村子本来有些户人家,因为闹旱灾,全  都走往他处去了,我们就借住了这个地方。干了这些日子,倒还生   意不错。可是外边的人给我起了个不好听的外号,叫我‘盖魔王'!” 说着又笑了笑。
  吴三却拱手说:“陈兄!我现在说实话,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也 都不问,我只想在你们这里寄宿一夜,明天借我一匹马,我好去追 我那被抢走的妹妹!”吴三说完了这话,望着户外的沉沉夜色,又不 住叹气,想着妹妹这时不知怎么样了,他就急愤填胸,同时右臂的 伤又疼痛难忍,他连坐都坐不住,就歪着身子倒于土炕上。
  那盖魔王陈永胜命人取来了刀创伤药给他敷在伤处,又为他的 身上盖了两件狐皮袄,并劝他说:“兄弟你不用着急,有什么话明 天再说,你能够自己追回来你的妹子更好,你若不能自己去追,咱 就派几个弟兄前去,连妈的那坏人带你的妹子,全都能够弄回来!”
  这些话虽然说得很粗野,可是吴三听了觉得倒很是安慰。他此 时是实在什么也顾不得了。臂上的这处伤真不轻,把他这条老大的 汉子简直折磨坏了。他又不愿当着这些好汉们呻吟,他就紧咬定了 牙关,一夜听着户外不断的风沙之声,他也未得安眠。
  次日他的心中更急,可是臂伤太重,他简直起不来了。外面的 风沙不但没止,比昨日更似乎刮得猛烈了。盖魔王陈永胜叫来了他手下的几个人,大声地吩咐,叫他们骑着马快些去向西追,务必将  吴三的妹子找回来,更务必将那个何子成捉到。这几个人应命去后, 盖魔王就命人烧火做饭,他却在屋中与吴三闲谈。他因为吴三的仪  表不俗,刀法颇高,他就向吴三细细询问来历。吴三便说了一遍, 提到了师父镇河东之名,这盖魔王却不知道;吴三又提到了秦雄, 盖魔王也说自己不认识此人。
  盖魔王又提他自己的事,他说: “我们在这一带干这行当,也  没有人管。这几百里之内连个官人也没有。有,除了过往的官差, 就是发配伊犁去的犯官,这些人也不来惹我们,我们也不去理他。 只是……”说到这里,盖魔王这样彪悍的人物突然变了色,显出来  很害怕的样子,连说话的声音全都变小了,说:“我的外号叫盖魔  王,我可最怕天神,新疆这里有一个天神,他还有一个最厉害不过  的女儿!”
  吴三听了这话,立时就连伤痛似乎全都忘了,赶紧问说:“你 说的这父女两个都叫什么名字?”盖魔王说:“这位天神的名字叫作 神剑魏!”吴三接着又问:“神剑魏?我这次往西来曾听人提到这人 的名头,只不晓得他的武艺是哪一派传出来的?”
  盖魔王摇头说:“这咱可不晓得!不过他跟他的那个女儿,全 是有一身了不起的武艺,像我们这样子的二百个也敌不过他们两个; 人都说他们父女在江南的时候就很有名,在京都更做过许多惊天动 地的事业。自来到新疆以后行迹真是神鬼不测,你要想找他,踏破 铁鞋也没处去寻他!你要是不怕他,不想躲避着他,那么就好,你 快做出一件恶事吧,说不定顷刻之间,他就能够来取你的头!”
  吴三听了,心中却将信将疑,因为想着自己的师父镇河东,乃 是二十年来北方的唯一的英雄,他也不能令人畏惧得如此之甚,于 是又向盖魔王细细打听那神剑魏在新疆所做的一些事情。盖魔王当 时就说出来许多件事,可是,第一是神剑魏究竟叫什么名字,却无 人晓得,他的女儿有名字没有,更是无人晓得;第二是他们父女素日行侠仗义,可绝不取人的一个钱,绝不伤害一个好人的性命。可 是只要遇见了绿林豪客,他们可绝不客气了;即使不惹着他们,他 们也能够用剑来索取性命。盖魔王说完了,并道:“我虽知晓他们 的厉害,我可还没见着他们父女的尊面,哪一天我能够见着,我想 我的命大概也就完了!”言下,他现出非常忧虑的样子。
  吴三却说:“陈大哥!我劝您再干几天这样绿林的行当,也快 改了行吧!”盖魔王却摇头说:“不行!谁不知道我的名呀?我往西 到迪化城,往东到兰州府;也不用到了兰州,一进嘉峪关也就行了, 只要被人一看见了,好!捉住了我,我就得归天!”说到这里,他愁 得眉头全都皱起来。
  吴三对这个失路的豪雄、沦落的好汉倒是颇为怜悯,又想:那  神剑魏父女虽然名头大,武艺或者也真高,然而自己是绝看不起他  们。那次在的风雨中相遇,知道他们父女是已经往东去了,此时一  定不在新省,但何子成既认识他们,他们如何能够不认识何子成?  何子成既能抢去我的妹妹,早先他在这条路上还不知做过多少恶事。 神剑魏却没有将他剪除,使他还敢如此为非作歹。哼哼!神剑魏跟  他的女儿,能算得侠士吗?大约不是徒负虚名,便是与何子成他们  勾结作恶!如此一想,心中又气,右臂的伤处更发起痛来。
  吴三直在这里等到天晚,盖魔王派去的那几个人方才回来,个  个都弄得满头的土,满身的沙,极不成样子,可是也没捉来何子成, 更没有找回来锦娥。他们都说:“风太大!路上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走出六十多里,连几个缠头人的家和几个蒙古包里,我们都去  问过啦,全都说是没有看见那做买卖的车从这里过,更没有人看见  什么小姐、娘儿们,风太大!没法子找!”
  盖魔王纳着闷说:“莫非他们都驾着风走了吗?”这几个人说: “可说不定!沙漠里真常有那些事,有时把车跟人吹到半空中,扔出 了几百里地外!”盖魔王生了气,骂说:“妈的,刮走了一辆车,还 能把十多辆车全都刮走?妈的,你们就说你们都是饭桶、废物完了!什么事情也办不了!明天我亲自去追,你们看我能把他们追着不 能?”他手下这几个人被他骂着,全都不敢还言,各自走开吃饭去了。
  这里盖魔王也与吴三一同用餐,并劝慰着说:“老弟!你不用 着急!明天我亲自出马,准能够把咱们的妹妹请回来。我开个杀戒, 把何子成那小子碎尸万段了给你看!如果再寻不着,我拼出脑袋去 陪着你走一趟迪化,无论怎样,咱也得找着那何子成,向他要回来 咱的妹妹。”他虽是这样说,天色可又黑了,仍然得熬过这一夜去, 明天才能再说。吴三想妹子丢失已经两日了,再见了面,她就不定 已成了什么样了呢?何况今生今世就许永久也见不着了呢?想到这 里,他又不禁汪然流涕。但过了这一夜,他的胳臂肿得简直比房柁 还要粗,血色模糊,而且烂了,化出许多白脓。他就更不能够起来  了。盖魔王倒是既说出来就做,命人备上了马,就挂着刀,亲自去 寻找吴锦娥,并捉拿何子成去了。到晚间才回来了,他很惭愧,只 是叹息,因为他也是没追着那些车辆。
  吴三这时已经有些发烧了,口中时时模糊着骂那何子成,并怨 切切地叫着他的秦雄兄弟。这条长大的汉子卧在这小屋的土炕上, 简直是呻吟待毙,恐怕不能够好了,急得盖魔王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一般,连呼:“倒霉!倒霉!我跟他交了朋友,他就要死!”
  这地方的名字原来叫“狼儿庄”,也真是名副其实,过了两日风 渐渐止了,夜间却常听见野狼叫嗥。这里的众盗,到晚间都是刀不 离手,一来是防范着野狼能够跳墙进屋来吃人,二来似乎他们时时 恐惧有人来剿灭他们。吴三听他们的谈话,就晓得他们的对头冤家 有两个。除了神剑魏父女之外,在不远之处还有一帮贼人,为首的 人叫作“铁头张飞”,比他们的人还多,而且向来专和他们作对。因 此吴三更是轻视那神剑魏了。就想,他来到这新疆是专杀强盗,只 这一个地方的强盗就有两大批,可见他不行!
  几日之后,他才能够起来,但右手仍然是不能够提刀。他去寻 找胞妹的心更急,但盖魔王拦阻他又不放他走,应约过几天带着他同往迪化,去找何子成,去救锦娥,并说:“老弟你就想开了吧! 反正已经过了这些日子了,咱们的妹子要是个烈女,她就早已死了, 如若还活着那也难讲,迟早我们帮助你出了这口气也就得了。何子  成绝跑不了,他走必须走这条路,这路上永远有咱们的人,见了他, 就不能再放走了他。你放心养这只胳臂,等到好了的时候,我们只 求你一件事,就是去把铁头张飞那小子结果了。他的财比我们发得  可大得多,现在他足趁七八万两,他连抢的带占的现在有七八个娘  儿们;咱们去了,除了他之外,不伤第二个人。把他存的金银得过  来大家分了,从此大家就洗手,发誓不再干这行当了,把那几个娘  儿们也救啦,叫她们各回各的家!”
  吴三本来很感谢这些日他们的关照之情,而且想着:帮他们去 剪除了那些强盗,同时使他们也都改邪归正,这事情似乎也是应当 做的;而且先去救别的被难的妇女,后再去救自己的胞妹,这也是 侠义当为之事。他遂就仍在这里住着,可是却见盖魔王这些人几乎  是天天出去打劫,每天要劫来不少的财货;有一天他们出去劫来了 许多箱子,并且听说还伤了人。吴三可就有些恼怒了,当时就向盖  魔王去质问。不料盖魔王这时正在急怒着,用一杆枣木棍,向他的  一个手下人没头盖脸地打,大骂着说:“为什么你就杀伤那年轻人?  坏了咱们的规矩,还给咱们惹下了事!那个镖头说‘他们同神剑魏  有交情’,难道你就没听见吗?如今惹下了麻烦了!万一要是真的, 咱们可就全都得妈的完结了!”吴三听了又是吃惊。
  原来他们刚才打劫了几辆车,那是官员的家眷,大概是自京都 来的要往伊犁去,并且有两个保镖的跟着;他们倒没把保镖的伤了, 可是伤了一个好像是少爷样子的人。镖头曾说出神剑魏之名,当时 虽没把他们吓住,这时候他们一细想,可都个个胆寒。盖魔王把那 惹祸的人打得头破血出,跪在地下只央求,他才住了手,转身来就 又向吴三说:“你说这可怎么办呀?万一神剑魏是真来了,那可怎 么好呢?”
  吴三却说:“我想不如今天你们就散伙。”盖魔王说:“散了伙
  可更不好办了!他若来了,我一个人更抵不住他们了!”吴三说: “这可没有法子!谁叫你们做了这事?”
  盖魔王当时就取出他们抢来的一封银两,说:“老弟!咱们 交了朋友一场,这算是我送给你的,你快走吧!因为我们不能够 连累你,神剑魏父女若是来了,他一定不分什么好人歹人,就连 你一齐杀!”
  吴三听了这话,倒不住地冷笑,银两他是绝不肯收受。无论盖 魔王是怎样的人,但自己既然在此住了许多日,跟他们成了朋友, 到如今他们有了难,自己怎好就赶紧走?那不成了个冷心寡情的人? 于是就说: “既有你这话,我更不能够走了,无论如何我也得等着 那神剑魏来。我可也并不一定是帮助你们和他拼斗,我是想到时候 给你两下调解调解。”盖魔王摇头说:“怕不容易!他如何肯听你的 废话?你既在这里,便跟我们一样是强盗。若是打起来,我可并不 是说你的武艺不高,只是你的胳臂还没有大好呢?”吴三摇头说: “那都不用提!我只在此等着会会神剑魏就是了!”心里倒发愁神剑 魏不能够来。
  
  第二回 娟娟女侠飞大漠
  
  这伙人今晚却都紧张万分。盖魔王派出了几个人到大道边去打 探,吴三也要了一匹马,左手提着一口扑刀随他们到了大道边。这 荒凉的大道之上,今天可没有风,天边的明月照得地面如雪。他们 等了半天,又派了两个人往东边去迎。又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吴 三都有些失望了。在这时忽然听得东边来了一匹马,蹄声如连珠, 直奔前来,吴三便急催马迎了过去,离着有二十余步,他就大声问 说:“来的是谁?”
  来的这原来是他们派往东边瞭望的人,他也没有看出来吴三是 谁,就大声喊着说:“去了!去了!往咱们那村里去了!”吴三一 听,疾忙拨马向狼儿庄里去奔,身后可没有人随着他来;大概是那 几个人吓得全都逃往别处,不敢回来了。吴三迎着月色去走,马蹄 腾起地下的沙土,就好像是腾起来了雪花。
  在将来至狼儿庄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眼前有一匹马,大约是 黑色的,马上的人可是穿着浅颜色的衣服,行得急速。他就一面追 一面大声地呼喊着问:“前面的人是谁?”那个人忽然一回首,吴三 还未将那马上的人面貌看清,却听得嗖的一声,原来是一支镖,正 从耳边飞过去,险些就要了吴三的命。吴三当时大怒,更往前去奔,并喊着说:“神剑魏!你算什么好汉呀?使用暗器,太不光明,我 吴三要会一会你!我是镇河东的徒弟,我可没见我师父使过飞镖!”
  前面的人已勒住马回身,手中扬起来了白刃。吴三冲上去收住 了马一看,借着月光看得是非常清楚,只见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上, 坐着一位细腰俊脸、蛾眉云鬓、二十岁上下的女子;穿的是浅桃红  色的短衣长裤,是缎子的,跟她头上的金钗一齐与月光相映,闪烁  发亮。她一手扬起来冷光森森的宝剑,另一只手中还拿着一支钢镖, 瞪着双目看着吴三,可未发一语。
  吴三明白了,就说:“你就是神剑魏的女儿吧?我久闻你们父 女的大名,可是你们不要来杀盖魔王;他也算是个好汉,并且他已 经应许了我,说他们就要洗手,不再干这行当了!”他把话才说到这 里,那女侠好像就没有听明白,反撒出手中的镖,向着他打来。吴 三因为没有闪得开,这一镖就打在了他那只受了伤的右臂,真是伤 上添伤,痛上加痛,他的马不得不向后去退;而侠女的人马已如一 股烟似的就冲进了狼儿庄,当时那庄里就喊声四起,刀剑齐鸣,且 有不少的贼人狼狈往外逃命。
  吴三本来自觉是一条好汉,不愿与一个女流交手,如今见村中 起来杀戳,他想着:盖魔王那些人虽都是盗贼,但他们对我都不错, 我怎能够袖手旁观,不去救他们?实在吴三这时吴三右臂伤痛,自 顾不暇,他可又奋身催马直进了狼儿庄。他的马就撞倒了两个人, 那两个人赶忙爬了起来,又向村外跑去逃命。
  那位女侠简直是虎入羊群,她连马也不下,在村中就纵横驰驱, 手中的那条冷光闪闪的宝剑,高扬猛落,追着砍那纷纷逃奔的群贼。 那些人手中虽也有刀棍,可是简直就不敢跟她相打。腿快的是狂奔  着逃了命,腿慢的就被她砍倒而丧了生,只听得声声惨呼,地下已  不知道卧倒了多少具尸首。
  吴三可真怒了,以左臂抡刀迎上前去,向着女侠就砍。那女侠 的马蹄践踏着尸身,宝剑是只要见着了人就砍,她也没有看清楚了吴三是谁,见吴三的刀来了,她就用剑去挡;当时双刃交磕,两马 不让,对着面就拼斗起来了。女侠的剑法极精,可惜的是她臂短力 弱,吴三虽用的是一只左臂,可是臂长身长,又兼着力大,所以他 颇占便宜,但是也莫能将这女侠制下了马来。相戮十余合之后,女 侠渐渐地惊讶了,于是借着月光向着吴三的面貌详看了一下,她就 将剑法翻新。可是吴三没有工夫去细看她,只是钢刀飞舞, 一点也 不客气。
  这时候,原来那藏在门里的盖魔王才得逃出来,他一边往村外 去奔,一边回首望见了在这里交手的二人。他就停住了脚,回身喊  道:“吴三弟!你不要跟她打了!咱们快飘吧!”这“飘”字大概就 是逃走的意思,吴三可真不想走。不料这位女侠是一点也不饶人, 她一边将剑换于左手之中,丝毫不懈地应付着吴三, 一边却将右手 向囊中取镖;钢镖飞了出去,那边的盖魔王就立时哎哟一声卧倒于 地,想“飘”都不能够了。
  吴三也一惊,将身往旁边一闪,那女侠却放弃了吴三,催马奔  将过去,就要杀那已经中镖倒地的贼首。吴三连拨马都顾不及了, 他就跃身下了坐骑,扑奔过去,抡着刀向女侠骑的那匹枣红马就是  一下,立时马嘶蹄蹶,女侠也腾身离了她的坐骑,同时莲钩飞起, 正踢在吴三的腕上;吴三把刀也扔了,但又向前猛勇的一扑,夺过  来女侠手中的宝剑,他就与女侠相搏在一起。
  女侠一被他将剑夺过去,扔了,就有些敌他不住了,因为吴三  猛勇得跟一只猛虎似的。女侠是个亭亭玉立的窈窕女子,身材不算  矮,但是跟身材高大的吴三一比就短了半截,她得仰着脸去看这个 像个铁塔似的人。女侠虽武艺高强,拳脚功夫精湛,可是吴三不吃 这一套。莲足踹在他的身子上,他一点也不动,就好像是没踹着; 拳头打在他的胸上,甚至那铁钩似的五只玉指抓在他右臂上的伤处, 他不皱眉也不咧嘴。气得女侠真想要走了,不跟这样的人打架啦!
  可是她的坐骑已被人家砍了,而且吴三毫不谦逊,不许她不打,步步直逼,就拧住了她的胳臂,又抓住了她的后肩。女侠急得哎哟 了一声,可是身子已被吴三扛起来了,就像扛了半袋米似的就给扛 进了那个门中。女侠急得手乱抓,足乱蹬,极力地挣扎,可是才一 进到院中,吴三就将她放下了。她将身子一挺就站住了,同时抡起 玉掌吧吧就抽了吴三两个嘴巴,气得她的脸都红了,气喘吁吁地骂 着:“强盗!强盗!”又抡拳向吴三打来。
  吴三也不躲,就叫她打、捶,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拱了拱 手说:“魏姑娘你先住手!你不要以为我也是强盗,我却是镇河东 的徒弟,姓吴行三,光明正大,生平没做过亏心犯法之事。我是送 我的胞妹往新疆就亲,遇见了你们,遇见坏人何子成,还遇着盖魔 王这些强盗。我现在觉着盖魔王还算是好一点,因他颇讲义气;何 子成是个色鬼,是个恶霸;而你父亲神剑魏是徒有虚名,不但不是 侠义,还与恶人勾通。”
  侠女说:“呸!你敢看不起我的爸爸神剑魏!”吴三冷笑着说: “我真是连他带你,全都看不起!”侠女更显得生气了,但是没有再  抡拳打,莲足反倒向后退了几步。
  这时明月已到天心,越发清朗,吴三魁伟的身躯、英俊的面貌、 昂壮的态度,又正对着月光,侠女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也知道他  实在不是强盗,而且是一好汉,是一奇男子。侠女不禁咬了咬下嘴  唇,将散乱在额前的头发掠了一掠,并且整一整钗环,揪一揪衣襟。 但是她的美却一点也引不起吴三的注意,吴三仍然沉着脸说:“你  们只会杀强盗,却不能去剪除那比强盗更凶恶的商人何子成,我真  替你们惭愧!”
  侠女就急着问:“你说!那何子成有什么不好?我们只知道他 是个大商人,并没有不端的行为,他那人还是很客气。”吴三说: “他只对你们父女客气,给你们让路,是因为惧怕你们,但他对别的 人却……”他气得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半天,他才愤恨而沉痛地将何子成与他兄妹在路上相遇,假意结交,趁着刮大风的时候,就将吴锦娥抢走,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 又说他因为寻找胞妹才认识的盖魔王,因为养伤才住在这贼窟之中, 然而他觉得贼倒不像是真贼,他们颇知义气,颇帮助人;何子成也  不是个真商人,却是抢掠良家妇女的歹徒恶霸;你们神剑魏父女更  是徒负侠名,不做真正侠义之事。何子成敢这样的胡为多半是有你  们保护着他,说不定我的妹妹锦娥还是在你们家里藏着了,因为你  们这些假侠义,必贪慕何子成的财富。
  侠女听了,急得更是不住跺脚,并且连连摆手说:“你不要再 说了!十天之内,我必把何子成的头割下来给你,并把你的妹妹送 回来,你就在这里等候着我吧!”
  吴三拍着胸脯又说:“我也是一条好汉,武艺并不比神剑魏弱, 我自己会去寻找我的胞妹,用不着你们!”
  女侠又把他看了一眼,就问说:“你叫什么名字?”吴三说: “我就叫吴三。”女侠说:“难道你就没个名字吗?”
  吴三觉着这个问题问得倒很奇怪,就说:“你问这个干吗?我 早先也有过一个名字,还念过一本《三字经》,一本《百家姓》,可 是后来不念书,也就用不着那个名字了,连我师父镇河东全管我叫 吴三。”又说:“你回去告诉神剑魏,不要叫他再称那假侠义,我吴 三看不起他!”说着,转身就向门外走去,也不理这位侠女了。
  这侠女却倒伤心似的在月光下低着头站立了半天。随后她一跺 脚, 一拧身就上了房。她顺着房去走,向下去看,就见吴三到外面 是把那盖魔王扶起来了。那盖魔王大概只是腿上受了镖伤,并没有 死,吴三很谨慎地搀扶着他,他也直说:“我的伤不要紧,兄弟你 不要着急!只不知道那位侠女是走了没有?”吴三却发怒似的说: “什么侠女吧?她也配称女侠?只不过是那姓魏的女儿罢了!”此时 女侠在房上听罢了,倒不由得真是惭愧。
  这女侠等着吴三将盖魔王扶进了院中,方才跳下来到了外边。 她的马是卧在地下已经不能够骑了,她的那口宝剑倒是由她找了半天,方才拾捡起来。她惭愧伤心得简直要哭,就想:跟随父亲走遍  了南北,自己也曾单身孤剑制服过许多盗贼,可是哪儿吃过这样的  亏?受过今天这样的侮辱呢?但今天这也不算是侮辱,是受了教训。 人家吴三说的话本来对,我们在新疆有这么大的名声,自己也认为  是侠客,可是就眼看着何子成抢人;对于比强盗还凶的何子成,却 不能剪除,有什么脸面再见人呢?”
  这女侠没精神地提着剑,就走出了狼儿庄,她也寻不着一匹马, 就步行着找着了大道,往东走去。当空又望见了那朗朗的明月,明 月都像在羞她。她又想起来吴三的相貌跟武技,就觉得不要说是在 新疆这荒凉的地方没有这样的人,就是自己随着父亲走过了许多的  地方,也没有见过那样的英雄汉、奇男子……不知为了什么,这女  侠竟自忍不住对着月而落下泪来。
  她走着走着,由大道又走入了一条小径,又行了十余里,就来  到一个村庄里。这里比那狼儿庄的人家可多得多,房屋也都很整齐, 且有巡更之声。但是女侠来此,却没有人察觉,她又上了房,踏房  过屋地走着,就走到了一户人家。这似乎是本地的一家大户,她就  跳将下来,到了院中,直走进了一间有灯光的屋内。看见她的父亲  还没有睡眠,她就叫了声:“爸爸!”神剑魏扬起来瘦脸,向女儿略  看了一下,就问: “芳云!你去了怎么样?”芳云答说: “我去了, 杀了他们许多人,将那强盗头目也用镖打伤了。”神剑魏说:“越多  杀越好,那些个强盗恶人,是越多剪除了越好!”
  在往常,神剑魏这样的话,他的女儿是一点也不觉得诧异。但 今天魏芳云姑娘的心中突然发出了一种反感。她的脸儿一沉,不由 得就哼了一声,她的父亲神剑魏可还没有注意,只仍愤愤地说: “咱们仗着行侠,在江湖间几年,竟不能将强盗恶人全都尽灭,可见  得坏人是太多了!”芳云姑娘却摆着手说:“爸爸快不要说了!说起 来,哼,我也真灰心!”
  神剑魏这才注意到了女儿不满意的神态。他见女儿的样子简直与往日不同,就说:“你这是什么话?小小年纪为什么就说出了灰 心?”芳云姑娘说:“我灰心的是咱们枉负侠义之名,其实也不过杀 一些毛贼小盗,真正的恶人咱们却没把他剪除!”神剑魏有点生气地 说:“你快说出来!哪个人才是真正的恶人?只要你说出来他的恶 名恶事来,我绝不容他生在人世!”芳云说:“就是那个何子成,他 比谁都恶!”
  神剑魏怔了一怔,就又说:“你说的是那做买卖的何子成吗? 他在兰州虽开设着镖店,可是他本人并不会武艺,我也没听说他纵 容手下的人做出过什么恶事?”芳云也愤愤地说:“他自己做出的恶 事也就够了!还用得着再纵容他手下的人吗?”神剑魏说:“我们虽 与何子成没有交情,可是我知道他做的是正经的买卖,而且乐善好 施,譬如路上常有倒毙的人,只要被他知道,他就要施棺雇人给埋 了。”芳云又哼了一声,说:“那算得什么,埋了死人是为沽名钓 誉,他可抢去了活人,给他为婢为妾,害得人家兄妹分离!”
  神剑魏一听这话,就更诧异了,他的脸色此时是极为可怕,又 瘦又青,真如宝剑一般,两眼更发着可怕的光芒,仔细地望着他的 女儿,并专心听女儿说那何子成的恶行。芳云就说了,但是她并未 说出那被抢去的吴锦娥的哥哥是谁,也没说出刚才在狼儿庄与吴三 相见之事。但是神剑魏听了哪能够不细细地问,他就问说:“这些 话你是听谁说的?”
  芳云说:“我是听狼儿庄里的一个强盗说的,他还说咱们父女 是徒负侠义之名,真正的恶人倒不去剪除,真正的难女咱们也不去 救,他非常看不起咱们。当时我一生气,就要了他的命。可是我细 一想,他说的那话也对,本来咱们只能跟些毛贼小盗为难,却不曾 看出那么坏的何子成。爸爸你还说他是什么乐善好施,我竟觉得咱 们实在应当羞愧!”
  神剑魏忽然问说:“你是骑着马回来的吗?”这句话却问得芳云 的脸儿红了, 一时没有答上来话。神剑魏却蓦然站起,说:“你听来的这话,未必属实,我想何子成不能做出来这种事。这其实也好 办,以后我们再细细打听去吧!目前我们关心的就是胡公子今日所 受的伤势,他的伤若不见好,我们即使有什么急事,也是无暇去 办!”芳云姑娘听了这话,便不再言语了。待了一会儿,她就回到了 自己的住屋之内去就寝。她的父亲可仍然不睡,拿着刀创药,又去 看那受了伤的胡公子。
  胡公子即是在白昼遭了盖魔王那伙强盗打劫并负了刀伤的那位 少爷。神剑魏初非爱惜这位少爷,他所尊敬的原是少爷之父,有名 的清官,有名的忠臣,官至礼部尚书,而因诡被罪,发配伊犁的那 位胡大人。其实神剑魏与胡大人也无一面之识。不过因他的侠义肝 胆,就决定要保护着忠良。他们闻说胡公子自京来到新疆陪侍他父 亲,所以神剑魏就急带女儿往东去迎接,也是想要沿途保护;没想 到他们因为彼此不认识,走在对面,也没有彼此招呼。
  后来听说胡公子已经走过去了,他们父女又折回来赶紧向西来 追。又因芳云姑娘也是坐着车,他们的车走得没有胡公子的那几辆 车快,只迟了一步,胡公子就不幸遇着了盖魔王那伙盗贼。抢去了 箱笼行李还不要紧,更不幸的是胡公子又负了重伤,这真令神剑魏 的心中愧歉!他从此就侍候着胡公子, 一步也不敢离开了,并且连 觉都顾不得睡。那盖魔王的一伙强盗,他也无暇去亲自剿除,刚才 女儿所说的何子成的恶行他更没有往心里去放。他只是恐怕那位忠 臣的唯一的儿子,因这次的伤就丧了命,那可就真没有天理和公道 了,他自己都得终生负疚!
  现今他们住的这地方是叫“甜水儿村”。因为附近百里之内,只 有本村中有一眼甜水井。本村中的大户,即是这所庄宅的主人,名 叫“陈百万”,也是个富商,在伊犁、迪化和安西州等地都有大商 号,素与神剑魏相识,所以他们才把胡公子连同四名仆人、两名保 镖护送到这里。这一夜他就亲手给胡公子的伤处敷了三次药剂。到 了次日,胡公子未见好,反倒作热发晕了起来,神剑魏心中更是焦急。胡家的几个仆人和随来的几个镖头,都求他快些到狼儿庄去把 失了的那些东西拿回来,神剑魏却怒声呵斥说:“那点事还算要紧 吗?东西绝不能丢失!盖魔王群盗的性命也就在我的手中,但那些 事现在都不忙!你们只看着你家的少爷,万一他要是有个不幸,岂 不叫你家的老爷更是伤心吗?我姓魏的连他这么一个人都没有保护 得了,我还有什么颜面在新疆称侠义?”但他这话被隔壁屋中的芳云 听见了,她不禁对她的爸爸哼了一声。
  芳云姑娘在这一夜之间也是未得安眠,她是总忘不掉狼儿庄里 住的那长身的英雄汉子吴三。她不敢把吴三轻视自己父亲的事说出 来,然而见自己的父亲为了一个做官的少爷竟这样殷勤关照,实在 自己也对他有点轻视了。如今那何子成抢去了人家姑娘,他不定在 旁处怎样的狂笑取乐,以为神剑魏都被他瞒了,而那吴锦娥不知要 如何可怜。难道这件事就不比胡公子受的那么一点伤更重要吗?徒 负侠名的父亲却不前去帮助。
  芳云的心中越想越是愤恨,越是不平。她就要独自去做这件侠 义之事。趁着此时神剑魏又到胡公子的屋里去敷药治伤,那几个镖 头仆人们是在另一间屋内,商量着要仗着神剑魏的势力,到狼儿庄 把昨晚失去的财物索回,没有什么人看见芳云;这魏芳云姑娘就携 带着一支轻便的包袱和一支镖囊、一口宝剑,就出门去了。
  门外还拴着三四匹马,是这里陈百万家中和那几个镖头骑来的, 芳云就解下来一匹白马,也不备鞍韂,她就驰出了村口。村口外的 一颗槐树下可有几个人正在蹲着赌钱,其中有给她赶车的“鹅头小  孟”——也就是神剑魏的徒弟,当下鹅头小孟站起来高举着臂喊说: “芳姑娘!你要干什么去呀?”芳云说:"我去找何子成,救吴锦  娥!”鹅头小孟一阵发怔,芳云可已经催马直往西去了。鹅头小孟又  大声喊问着说:  “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吗?”离着太远,芳云没有听 见,白马驮着红妆,飞驰去了,鹅头小孟也就又蹲下,专去赌钱。
  少时芳云骑着马已奔向了大道。道上行人稀少,大概就因为昨日出了事, 一般商贾都驻足不前了。芳云的心里忽然一动,想着, 我是不是再到一趟狼儿庄,告诉那个长大的汉子说“你也不要看不  起我们,我这就去杀了何子成,救了你的妹妹!”。然而这样的话昨 晚也曾对吴三提出,是被他拒绝了;他仿佛是不稀罕我们去救他的  妹妹,他真是骄傲非凡。“好!你等着看吧!我办完了事再去见你。 我一手提着那坏人的头, 一手拉着你的妹妹,倒得叫你看看我们姓  魏的父女,侠义之名是实还是虚?”当下芳云的心里就堵上了这口  气,便马不停蹄,荡动了沙尘,直往西去,她料定何子成在前边绝  不会逃得太远。
  阳光自东方升起,照在大地上,地上只有马蹄响,空中时闻鹄 鹞鸣。越走,越显出新疆地方的辽远与荒漠;然而魏芳云在这里往  来行走已不止一两次了,所以她倒不觉得怎样。往西行了约二十里, 她的马是在高原之上,但是偶一低头,看见下面也有一个人骑着马。 她走的是大道,那人走的是小径,她对于路途认识得是极熟,即使  闭着眼睛也不至于走差了路。然而下面走的那人仿佛是彷徨不知所  之,一上一下相里十数丈, 一左一右不到半里,也差不多。
  芳云看出来这人是迷了路的样子,就拨马赶到近前去看,来得 近了,她便看出这人正是吴三,骑的是一匹黑马。芳云就高声叫道: “吴三!”叫了出来自己可又后悔,双腮也突然发烧了。但因为天高  地广,相离着还算太远。下面的吴三只想找着一条路好奔向大道, 却没听见高处有人在叫他,连脸也没有抬起,这可又使芳云失望了。 芳云心里替他着急,心说:“这个笨人!他为什么走下面的小路, 可不到原上来?”又细看吴三虽然行在自己脚底下,可是他那身躯依 然显得雄壮,显得高长,并且显得他骑的那匹马太小;他的辫发盘 在头顶上,身穿着那件破棉衣,右胳臂就下垂着,成了残疾似的, 一动也不动,左手却提着个竹竿的短鞭,策着他的马。刀是插在马 上的一支破被卷里。
  魏芳云在上面看他,才离了狼儿庄没有几十里地,他就走差了路,这样怎能够找得着他的妹妹呢?自己想再叫他一声,可是又恨 他昨天太骄傲,心里就解恨似的说:“让你就在这条小路上慢慢走 吧,我去急急地救回你的妹妹,带来给你,也省得你费事。”
  当下芳云又拨马离得吴三远了一些,就催马西去;下来高原, 未再遇着吴三,再回头时也看不见了,她就又急急去走。往西过了 黄草岭,又过了牛头店,这都是路上的镇店,她就向人打听那何子  成的下落。有的人摇头说:“不知道!”有的人大概认识她是神剑魏 的女儿,就先是张口结舌摆手,后来又把手向西一指,说:“往西  去了!是前天刮大风的时候走过去的。”芳云一听,心说:“何子成  好大的势力呀?他从这里走过去,都没有人敢实说,可见他是个恶 人。”于是加鞭飞驰,恨不得立刻就将他们追上。
  魏芳云连午饭都顾不得用,往西疾驰,又过了骆驼坡、辛家镇 几个市镇。她是逢人就打听何子成的去处,只要被问的人回答得慢 了些,她就愤愤地用马去撞人;但她也不敢太多耽误了时候,只得 忍着气又往下走。
  天色渐渐昏晦了,西边的那片彩霞都落于青山背后,秋风吹来 是愈来愈劲。她知道前面有一片大沙漠,名字叫“黑沙海”。她想: 今天是绝走不过去了!她将马收得缓了一些,略微喘了喘气,就向 西又行十余里,眼前望见了一个很大的市镇。
  一个月之前,她曾随着父亲由此行过,并曾歇宿过一晚,知道 这是黑沙海东岸的大镇,望乡庄,俗名儿叫作“望乡台”。因为一来  是这里的地势高,二来是自远处到这里的征人旅客,回首家乡,再  也不得见了。由此再走半里便是黑沙海的旱海,生渡过去的人都不  多;即使渡过了那片沙漠,也山川异形、人民异俗,与中原大不相  同。可是在本地生长大了的人及走惯了新疆的客商们全无此感,反  倒多半在此歇足,玩乐一天之后,明天将骆驼喂足了水再走沙漠。 因此这个地方很是繁华, 一条很宽的土街,两旁都是铺户,铺户里  点着菜油的灯、羊油的蜡。有那酒饭铺里还有人划拳行令,并有瞎子弹着破弦子,土娼哑声唱着怪调的小曲。赌窟里更是热闹,赌急 了的人就在街上乱骂、乱打、乱滚。地下不是骆驼粪便是马尿,气 味是极为难闻。哈萨克人、缠头人,腰里都带着刀往来着。
  因为天色已经黑了,魏芳云牵着马走在这条街上,也未惹人注 意。她就找了上次随着父亲住过的那家店房, 一进门将马交给了店 伙,她就问说:“哪间房子是闲着啦?”她的娇声细气,倒未使店伙 生疑。可是店伙把房子指给了她,她袅袅娜娜地向那边一走,店伙 可就看出她不是个男人来了,不由得就有点诧异;遂将马急急忙忙 牵至棚下,赶过去追着看。看出来云鬓簪环,他才敢叫出来,说: “大嫂!你就是一个人儿来住店吗?”芳云没有答话,却一径走进屋 里去了,就隔窗喊着:“拿灯来!”
  这个店伙答应了一声赶紧又去拿灯,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的 掌柜的,于是他拿着一盏灯,掌柜的拿着茶壶茶碗,先咳嗽了一声, 两人才敢进了屋。掌柜的借着灯光一瞧这女客,却不由双手发颤, 心说:“哎呀!神剑魏老爷的女儿,怎么一个人儿又回来啦!”
  店掌柜的虽然认得她是神剑魏的女儿,可是不敢用话点明,不 敢对她不尊敬,就递着嘻嘻的笑容说:“小姐!你不是前一个月在 我们这店里住过吗?那位老爷子呢?是在后面,待会儿就到吗?”芳 云坐在炕头,由衣襟解下一条手绢来,先抖了一抖,然后就擦了擦 脸上沾着的尘土,说:“他今天不来,只我一个人在你们这儿住, 你们不要这样大惊小怪的!”
  店掌柜带伙计都一齐弯身打躬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小 姐来来往往都住我们这家店,专照顾我们,就是财神爷,我们怠慢 吗?”芳云摆着手说:“废话不要说,我问你们这个地方,这两天都 住的有什么人?快据实告诉我!”店伙计发了怔了,掌柜的可还笑着 说:“小姐是最圣明不过!这望乡台地方虽比不了迪化城,可是个 过路口儿,店房连我们这家就有九家,一天来来往往打尖儿的、歇 脚儿的,不知有多少,我们哪里数的过来?”
  芳云沉着脸说:“你就实说吧!何子成从这儿过去了没有?”掌 柜的还故意纳闷地说:“谁?小姐你问的到底是哪一位?”那店伙却 在他身后边站着就摇了头,说:“没有!我们都没看见他们!”掌柜 的偷偷地用脚向后边一踹,那店伙也自知把话说漏了,就赶紧退出 了屋。芳云将一双俊目一瞪,接着发了声冷笑,说:“看你们不但 认得何子成,还认得我,你们若还想要性命,就不用再瞒着啦!若 是不想活,那就再替何子成拿假话来欺我!”说时,锵的一声,冷森 森的宝剑已出匣了半截。
  店掌柜的神色一变,往后去退,赶忙摆着双手,悄声说:“魏 小姐!你老人家不要生气!”芳云嗔怒说:  “什么老人家?”店掌柜 弯身说:  “是!小姐!我们也不是敢欺瞒你老……是何财东切切实 实嘱咐了我们的。何财东这次由此地过,住在西边太平店,他带来 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在车上时,就是哭哭啼啼,下了车给硬拉进了 店房,越发地哭喊。她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刀子,谁要是逼她,她不 扎人,却就要扎她自己。因此,这次何财东可是烦恼极了,他命人 向每家店铺送了二两银子,嘱咐后面无论是什么人再来打听,都不 许实说;我们倒不是贪图他那二两银子,是不便得罪他老人家!”芳 云立起身来赶紧问说:“他现今还在太平店里住着吗?”掌柜的说: “早就走啦!前天傍晚时到这里来的,因为那姑娘闹得太厉害,他们 住不安,当时就在镇上买了许多只灯笼,连夜过了黑沙海啦。”
  芳云听到这里,就不禁失望了。黑沙海她是走过几次的,她真 恨那个地方。那简直是无边无岸, 一天也走不完;而且若没有父亲  给领路,自己一个人在里边行走,她也会迷了方向。何子成那些人  又是前天已经走过去了,这时都许到了哈密了。他们的人多车多马  也多,半夜里打着灯笼过沙漠倒还没有什么,自己却是单身、匹马、 孤剑,在沙漠里若遇着强盗还不怕,她却怕遇着狼群。新疆的狼都  成群,每群多则有二三十只,遇上可就麻烦了!于是她复又坐在炕  头。那店掌柜又说:“魏小姐不要怪我们,我们做生意的都不敢得罪人。尤其何子成,他是有名的大财东,又是有名的善人义士,手 下那几个保镖的又都不讲理,他嘱咐了我们的话,我们敢不听不依 吗?可是他也没叫我们瞒着你,他只说,若有个叫吴三的人找到这 里来,就说都不知道!”芳云也不耐烦再听,就摆了摆手令店掌柜的 出 去 。
  她的心里此时十分不痛快,就想:原来吴三的话半句也没有说 谎,他的妹妹真是被何子成抢了去!父亲还以为何子成是个良善的 商人,其实他所做的事,真比强盗还要凶恶万倍。她又钦佩那侠烈 的吴锦娥,更疑惑何子成连夜渡沙漠,倒未必是恐怕吴三来追,而 是多半他们把吴姑娘拉到沙漠里,不是给强迫着污辱了,就是给害 死了!越想越觉得这种情形是可能的。吴锦娥不定落到了何等的地 步,尸首都许已叫狼给吃净了。自己的心里实在不安,如沸着热油 一般,眼前灯光摇摇,那只茶壶的嘴里,也冒着热气。窗外是秋风 瑟瑟,邻屋中又人语喧哗,使她的心中更烦。
  忽听得有嗒嗒敲着竹板的声音,又听有弦子弹了起来。接着是 一个嗓音沙哑的女人唱起来:“正月里来月轮高,家家户户闹元宵, 锣儿鼓儿一齐响,小妹也想把花灯来逛哟!可惜呀情郎不见了哟! ……”芳云真气急了,立时跳下炕去,把门一摔,出屋门喊说: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给你钱,你们快点走!”
  那个乐人没有听见,还照旧拨弄着弦子。女人是站在北房的门 首,那北屋数间,里边的灯光全都极亮。有几个汉子走了出来,向 那女人说: “唱吧!唱吧!进屋来唱!”杂着喧哗的笑声,那女人又 接着唱:“二月里来龙抬头…… ”一边唱一边走进那屋里去了,就 没有理芳云。
  芳云不禁觉得又羞又怒,她真是从来也没有像今日这样烦恼过; 忍住了气,回到屋里,恨不得一手抓起来那盏灯摔在地下。店伙又  进屋来了,给她送来的菜饭,是羊尾巴油熬茄子,比地下的土还粗  还黑。又脏又硬的大馒头,她咬一口就觉着牙碜,想咽是怎么也咽不下去,倒一碗茶冲一冲吧!咳!哪里是茶?简直是苦水煎的枣树 叶。她从来也不想故乡江南,如今却是真真地怀念起来家乡来了。
  她觉得爸爸做得真不对,他是只想把名声远播在异域,然而新  疆这个可恨的地方,除了前夜遇见的那个吴三之外,还有谁能够算  得是个人?但是这里仅有的一个正直的人、英雄汉,他就先看不起  爸爸跟我,真的!我们何必还在这里自命为侠士呢?她灰心了,就  加倍觉得烦恼。可是北屋里的几个人正在高声欢笑。瞎子仍然乱播  着丝弦,那个唱歌的女人,还唱着很难听的歌曲。那几个光身汉, 有的擂桌子,有的敲茶碗,还有的铛铛铛好像打着什么铁东西,真  是发疯了!扰得人的耳根一点不得清净。
  魏芳云不禁把筷子一摔,怒声又叫着:“店家!店家!”但那北 屋的几个人吵得太厉害了,柜房里的人是一点也听不见。芳云就愤 愤着出屋,也不再叫店家了,却向北屋里怒声喊道:“你们乱吵什 么?别人都不用睡觉了?这个店里只是你们几个人住吗?”那屋里的 人似乎已听见了院中的怒声,因为有个人影扒着窗向外面直看。可 是那敲碗、擂桌子、打什么铁东西的声音,连那女人忽唱忽笑的怪 音,不稍停止,反倒更吵人。
  芳云心中的怒火真是不可抑制,她就将手探向囊中,取出了一 支钢镖,就向那窗中吧的一声飞了去。这可真有效验,那屋里除了  那女人哎呦惊呼了一下,其他的乱杂声音全都戛然停止。芳云重又  清脆地说:“这家店是许多人住的,别人还要歇息睡觉,你们乱吵, 不是有意欺负人吗?哼!”
  那屋里就有人说:“嘿嘿!有飞镖,还是个娘儿们?喂喂!外 边说话的人,你先不要进屋,叫我来认识认识你,看你是哪条路上 的雌魔王女太岁!”屋门一开,跳出来了一个浑身都是青色的短小精 悍的少年。
  天际乌云里隐着朦胧的月,因此芳云把这个人看得相当的清楚, 就更发怒说:“刚才你说的是什么?你骂的是谁?”这人就往前走几步,用目细细观察着芳云,他就哈哈大笑说:“我弄错了!我还以 为是什么锯齿獠牙的雌魔王、蓝靛脸的女太岁,原来,哈哈!真想 不到,黑沙海边今天会遇见了嫦娥!这么个破烂小店竟住着织女! 有缘有缘!姑娘你刚才往我们的屋里打飞镖,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 招呼你,你就吃了醋了吧?”
  魏芳云虽然跟随父亲行走江湖这几年,她可还不明白“吃醋” 这两个字是好话还是坏话,便依然沉着脸说:“你少犯贫嘴!只要   你们不再乱吵搅人,就得啦!真可气!”那精悍的少年人却一个箭步  追上来,仿佛要揪她。她又大怒,回身一拳,同时脚也踢起,那少  年人腾步躲开,拿定了拳势,点了点头,又说:“大姑娘!我们几   个都是在外面奔波的苦人,叫来个娘儿们唱支曲,开开心,解解闷。 也是因为不知道你也住在这儿,若是知道,我们早就预备酒,作揖   打躬也得请你到我们的屋里,彼此乐一乐也!”
  芳云此刻才听出来这个人说的不是好话,就喊一声:“呸!”抡 拳跃步又打。那少年也遂翻身以拳还击。两个人往返三四回合,虽  未相搏在一起,但芳云的拳一发出来,他总知道路数,总会巧妙地  相迎。芳云便又怒问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这人仍然笑着说: “我姓秦名雄,河东人,在河东我是个黑炭头,姑娘们见了我就皱  眉,来到新疆我可成了小白脸,女人们见了我就眯眯笑。”芳云越听  这个人说的话越可气了,就蓦又掏出一支钢镖向他打去。秦雄呀的  一声大叫,身子倒地,手脚蜷起咕碌咕碌滚出了很远。
  芳云这才平下气,回身就进屋。然而还没坐下,那秦雄又来到  屋门前笑着说:“谢谢大姑娘给我的这支镖,我可一点也没伤着, 姑娘若是不恼,我也要请教请教芳名和贵姓!”芳云大怒,抽剑跃  起,向着他就砍,秦雄急退几步,站在院中又嘿嘿冷笑,说:“真  想要比武吗?那我可也愿意奉陪!”
  芳云挺剑跳出了屋,娇躯昂然而立,本想要跟他杀斗一场,可 又觉得不值得。这秦雄不过是个无名小辈,多半还是个劫人盗马的小贼,自己何必跟他惹气?今天在这店里好好歇一夜,明天还得渡 过黑沙海,追上何子成,救那可怜的女子吴锦娥呢!同他惹气真不 值得!这样一想,就不再挺剑向前去逼。那屋中秦雄的几个同伴也 都跑出来了,有的代秦雄向芳云赔罪,说了许多极客气有礼貌的话, 并应得即刻就把那唱曲的女人遣走,他们也不敢再乱敲了;又有几  个人死拉活拽把秦雄给架进了他们那屋里。芳云这才又哼了一声, 放下了剑,进屋就闭上了屋门。
  但她的剑仍未入鞘,怒也未息,外面却万籁俱寂。莫说秦雄那 些人不敢再吵,就连别的屋内的客人也没个敢高声谈话的。芳云少 时即熄了灯睡眠。店内更是安静,只是北屋里还有灯光。原来秦雄 的伙伴张八、崔九、小狐狸跟大老猫,因为听店掌柜跑到屋里说 “这就是神剑魏的女儿!”他们害了怕,才把这场纠纷解开,把秦雄 拉进了屋,也把弹弦子的跟唱曲的都赶紧打发走。茶碗不敲了,桌 子也不擂了,那个铁东西,马蹬子连鞭杆都轻轻地放在一边。
  直到现在他们四个人还都在低声劝着秦雄。张八探着头说: “老弟你想想,她爸爸是神剑魏,咱们惹得起吗?”崔九仿佛大哥似  的教训着说:“本来是你不对!咱们哥们儿住土娼,叫来唱曲的, 都不算什么,怎可以跟同店住的女子说那些轻薄的话?被江湖朋友  们知道了,就要看不起咱们啦!”小狐狸也搭腔说:“你在河东有老  婆呀?你还在外边调戏人家的姑娘,岂不怕被你老婆知道了要吃醋  吗?”大老猫却直摸耳朵,吸着气说:“我可真害怕!刚才那位女剑  侠要是再不息怒,我可真想下跪给她叩头了!明天,不用等到天亮, 就赶快飘吧!”秦雄却微微地冷笑,他是一句话也不回答。这个面黑  眼大而短小精悍的少年,显出来极端的烦恼,并怀着无限惆怅,因  为他自有生以来,从没见过像魏姑娘这样拳剑精通、容貌艳绝的可  爱的佳人。
  秦雄对于这几个朋友的话都不乐意听。张八是太胆怯,莫说神 剑魏还没在这里,即使真来了又当怎样?崔九他自己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如今他却又假充正经,在这儿劝人;大老猫简直太泄气了, 竟想给人下跪叩头,这有多么可耻呀!然而小狐狸刚才说的那一句 话“你在河东有老婆呀!”却实在戳痛了秦雄的心。
  他在屋中来回地走,好像是坐不安也立不住。后来他就用手咚   地一擂胸膛,长叹了口气。旁边小狐狸又笑着说:“老秦烦了,喂!   喂!老秦你不要烦呀!咱们再遇着两号阔买卖,我就一定陪着你到   河东接你媳妇去。你不是说她才十七八吗?因为她被人看上了要夺   她,你才闹出事,才打了官司,才来到新疆,可见她长得模样必定   不错。你还说过你那大舅子也是好汉子,好武艺,那正好!咱们现   在还正短少一个伙计,招了他来,一同做生意一同发财,比你癞蛤   蟆想吃天鹅肉,惦记上了人家神剑魏的女儿,强得多不强得多呀?” 秦雄依然是一声不语,几个朋友却齐声笑他,可是不敢大声笑,怕   那位女侠再往窗户里来打镖。秦雄却一头倒在炕上,合上了眼就睡; 此时触动了无数的心事,他真想痛哭一场,或是痛饮一番。
  他本来是个坎坷失意的少年,负罪逃生的壮士。他在河东时, 原来是洁身自爱,与义友吴三肝胆相交,并且聘订了吴三之妹,那  温柔妩顺且貌美的锦娥。但如今他竟流落到了新疆,也不知锦娥是  生是死。他想,即使锦娥依然思念着他,可是这边疆绝城,一个弱  女子怎能够来?他既不能回河东,并且无颜见义友。因为他已经与  张八、崔九、小狐狸、大老猫这几个盗贼在一起混了这些日子,也  染了些恶习,性情变得更为暴烈;他到处找女人、酗酒,自甘堕落。 不想今天遇着了神剑魏之女,却突然摄去了他的魂魄,救起来他的  良心,又增添了他的惭愧。他睡不着,暗暗地想:妈的!神剑魏的  女儿我自然配不上,可是明天,非得跟她比比武不可!他睡着了。
  次晨,天还没亮,大老猫真就备好了五匹马,催他跟着快走。 他本来是摇头,可是听店家都说:“那魏小姐也是要往西边去,你  们几位既然不愿惹事,还是先走吧!”他听了却又十分喜欢,就大呼  着说:“好!我跟她在黑沙海里再见面!”当他们走出店门的时候,秦雄还直嚷着:“黑沙海!黑沙海!黑沙海那地方你敢去吗?”急得 崔九直捂他的嘴,大老猫要给他叩头。
  此刻,魏芳云由梦中被这嚷声扰醒,她疾忙翻身坐起,随手就 擎住了宝剑,只听群马的蹄声杂乱,似都是往西去了。她是又气又 疑,想起昨晚惹的那场气,那秦雄跟那几个人不是强盗便是镖头; 后来他们忽然告罪息事,必是已经晓得我是谁了。可是他们为什么 要那样怕呢?许是心虚吧?帮助何子成抢吴锦娥的就许是他们吧? ……对了!这里的店掌柜和伙计的神色也都很可疑。想到这里,芳 云将鞋系紧,衣纽扣好,就下了地,开了屋门就叫店家。
  外面的天色才五分明,晨风甚是凄紧,店掌柜送走了秦雄那几   个人,才将大门顶好,听见魏小姐又叫他,赶忙着答应了一声,打   着个纸灯笼,就走向这屋里来。芳云就问说:“刚才走的是那姓秦   的不是?”店掌柜回答着说:“他们都走啦,天还早,小姐再休息  吧!”芳云说:“你不要说这话!我问你,他们那几个人都是干什么  的?”店掌柜摇着头说:“不知道!他们都是头一回住我们这家店。” 芳云却含着怒气冷笑着,说:“你们不知道?哼!”
  店掌柜几乎要发出誓来,指着鼻子说:“我们真不知道!从来 也没见过他们,不过他们都带着刀跟马匹,又都很有钱,我猜着他 们大概不是保镖的,就是……”芳云却发怒说:“少说话吧!快些 算清了店钱,把马喂好,我这就要走!”店掌柜不敢再言语了,就急 忙退出屋去,到柜房里去算账,并叫个店伙快些去喂马;他也愿意 快些把这位不讲理的小姐恭送出去。
  少时,马就喂足了水草,芳云也将头发梳好,行李整顿完毕, 就付了店钱,出门上了马。她愤愤地向西疾驰,就奔入了"黑沙 海”。这时残月如一片白玉,嵌在西边的天空中,作浓青色,星光俱 隐。东方已萌出了紫色的曦光,托着几片朝霞。芳云虽然心急,但 马行得是越来越缓,因为地下的沙砾渐渐粗大,秋风也吹得极为  猛烈。
   黑沙海这个地方虽叫作海,实则百里之内,点水均无。天色渐 渐亮了,就见地下完全是又黑又粗的沙砾,并且因风堆成了一座一 座的沙岗。间或也有几根黄黑色的蒿草,但被马蹄一碰,当时就折 断,经风一吹,连影儿也不见了。这里还有沙鸡,跟沙是一样的颜 色,一群一群的,忽飞忽落。芳云早先曾听父亲说过:“这是沙漠 里的唯一鸟类了。”阳光云影到此处也显得变幻迷离,眼前时常有似 乎海市蜃楼的那种奇景发现。
  芳云知道,要渡过这片沙漠,赶着去走,也得由此时直到天黑; 若是慢了些,再起了大风,人跟马就许连渴带冻,全都埋骨在沙里。 因此她得急急去走,并时时往前面去望,她是绝不肯放走了秦雄那 几个人。不过她骑来的这白马,大概是那甜水井村陈百万家里养活  的,如今是第一次走沙漠,非常的发怯;蹄铁在路上磨得又快光了, 没有换新的,现在简直走不动路了,半天,方绕过了五六座沙岗。
  天色更亮了,风也渐息了,四下里仍是没看见一个人。她正在 走着,忽觉得一把沙子都打在她的脑后。她不由得一惊,回头去看, 就见在一座沙岗之旁正站着那秦雄,骑着一匹白鼻梁儿的紫色马, 手擎着一口钢刀,向着她冷冷地笑,说:“姓魏的女子!我在这里 等候你多时了!昨晚因为有我的朋友拦阻我,我没得跟你比武,那  个地方也太狭窄。现在他们全都走了,这沙漠里除了你我就没有别 的人了,地方又宽。在此地,我若是再跟你说半句轻狂的话,就算  我秦雄不是好汉。可是咱们得比一比武,我要领教领教神剑魏的女  儿剑法到底如何高超。”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芳云就愤怒着将一镖打来。秦雄已经防备 着了,用刀一磕,当啷一声,镖就落在沙上。他说:“料你的囊中 能有多少支镖?还是省着点用吧!这没有用!”离鞍下了马,擎着刀 走过来,说: “下来吧!你还逃得脱吗?除了你认输,叫我一声秦 大哥、秦好汉!”芳云怒骂一声:“呸!”马也不下,抡剑奔过来就 砍,秦雄就在步下以刀相迎,当时双刃翻飞,沙尘扬起,两个人越杀越是猛烈。
  杀了有十余回合,魏芳云姑娘因在马上,向下杀戮不便,就也 跃下马来。她的剑如同疾风扫叶,起舞盘桓。秦雄的刀也紧凑相迎, 丝毫不让。又战十余合,秦雄是气力越猛,而芳云是剑法翻新。毕  竟莽力气抵不过真实的功夫,乱挥刀抵挡不住人家有套数及精熟的 剑法。同时人家魏姑娘虽然腰细弱小,可是穿着粉红色短衣的身躯 翻腾翱翔。你才向东边去迎,她忽又跳到西边以剑来斫。那双瘦窄 的红鞋又步步进逼,有几次都是剑尖离着半寸就要扎到秦雄了。并 且十分厉害,不向着咽喉,准对着胸口。幸亏秦雄还短小精悍,身 子闪得快,避得急。但他越退越远,刀法更糊涂了,气也喘不过来, 一张黑而发亮的脸膛,憋得像个紫茄子。
  芳云仍是不让步, 一剑紧似一剑,且怒声说:“快说!你们帮助  何子成把人家姑娘抢到哪里去了?”秦雄说:“你不要混赖人!你说  的什么姑娘?我不明白。抢了去,该抢,我连你也要抢。少说话, 拼吧!”他拼出了命去向芳云来杀。芳云的步法更是敏捷,剑法更  毒,剑向前取,拨云撩风,随去随来,忽刺忽斫,自然之极,不沾  痕迹。秦雄不但刀法都错,眼睛也迷离了;他就自知不行,疾忙逃  开,抓住了他的那匹马,骑上了就跑。芳云仍然喊着:“你敢跑!不 说出来那姑娘的下落,我绝不放你的活命!”随也过去骑上了马去追。
  秦雄的马是飞快, 一霎时就爬过了一道岗。芳云的马越过了沙 岗又追。秦雄的马跑了不远,忽又越过一座沙堆,芳云催马再向前 去赶。秦雄是挥鞭疾逃,芳云仍然不肯舍让。追着追着,芳云的这 匹马就前蹄一屈,跪倒在地,整个将芳云摔了下来,剑也扔了。她 哎哟了一声,秦雄回首看见了,就拨马回来,又横刀冷笑。芳云往 起来爬,要去抄剑,但是腿骨极疼,还没站起就又倒在地下了。她 蛾眉紧蹙,云鬓也已蓬落,仰着脸仍向秦雄怒骂,说:“你杀了我 吧,狗强盗!这是我的马不行,也不能算你真本领!”
  短小精悍的秦雄见魏姑娘真是被马摔伤了,就也下了坐骑。这时他的刀若是向下一抡,芳云绝无法躲避,必定香消玉殒,血染沙 漠;但秦雄过去弯身,将扔在一边的宝剑取了来,手捏着剑尖,将 剑柄重交给与芳云手内。他又退后几步,反将自己的刀扔在地下了, 恭敬地抱了抱拳,说:“魏小姐!我想把你搀扶起来,你骑上我的 马,回到望乡庄那店里去休养,怎么样?”芳云怒声说:“呸!你敢 近前来,我就用剑杀死你!”
  秦雄说:“我把剑交给你,是为什么?就是怕你疑心。我只扶
  你上马,如果我有半点轻狂,你拿剑杀我,我绝不还手!”芳云说: “谁骑你那强盗的马,何子成给你的马!”秦雄摆手说:“你说的这  话我真听不明白,我也不愿细问;只是你的那匹马,现在腿也伤了, 你不骑我这匹,你怎能够走出这沙漠?岂不将饿死在这里吗?”芳云 瞪着眼说: “你不要管!”
  秦雄说:“我也不是管,更不是畏惧你的父亲神剑魏,我是钦  佩你的武艺,爱慕你的剑法。刚才咱们比武一场,我自认是输了。 以后我再去学本领,并且也要学剑,三年五年之后,咱们见了面, 再一较高低。现在只请你骑上我的马走,我也不送你,不跟着你, 不然我不算是好汉秦雄!”芳云又说:“呸!如今你又称得起好汉, 装起假好人来了,我看你是个坏蛋!你比何子成更坏!”秦雄摇头说 “我不认得何子成是谁?”芳云说:”哼!你不认识他?恐怕你可能帮  助他做坏事!”
  秦雄说: “你偏要把我错认了,我也没有法子辩白。我跟你说  实话!我秦雄实在是个罪人,但是我的心并没坏。我跟你刀对剑, 那全是想看看你的武艺。再说句实话吧!咳!因为你长得太俊俏了, 你太不俗了,我这个江湖上的倒霉人, 一见了你就不禁……唉!”芳  云生气极了,先抓了把沙子向他去打,又往起来站,然而腿伤脚痛, 站不住又坐下了。她又向囊中取镖,秦雄却摆手是:  “你到了这个  地步,若是还想用镖打我,那你可就不是侠女了!”芳云说:“我也  不叫你称赞我!”秦雄说:“可是侠女没遇见良驹,我真替你可惜!”
   正说着,忽闻远处有悠扬的驼铃之声,秦雄就知道是有带着货  物的骆驼由近处经过,他就也不顾芳云在这里是起得来起不来了, 遂就急忙拾起了刀,骑上了他的马,一股烟似的走了。芳云在这里  还以为他是气走了呢,心中倒很庆幸。不过觉得自己这次的受伤, 倒不要怨人,都得怨这匹马,这马跟上次在狼儿庄被吴三砍伤的那  匹马一样的不中用,这可叫秦雄说对了,“侠女遇不着良马”。她真 是恨极了,并且要哭,自己想要拿宝剑当作拐棍儿站起来,可也  不行。因为地下的沙粒很松,剑尖一插就插进去了,令她真是无可  奈何!
  待了不久的时候,忽见那秦雄骑着马又回来了,芳云料到他既  然回来,就绝不会再怀好意,所以把剑又高举起来。但秦雄这时, 马上驮着许多的东西,脸上蒙着一层凶恶之色还未褪,来到近前也  不下马,就将马上的一支满装水的牛皮袋和用绳子串成串儿的干粮, 还有一块干咸的羊肉,又有一件狼皮褥子——还是新的,都扔在了 地上。他一句话也不说,转马又急急地走去了。芳云看出他的用意, 就大声喊叫说:“强盗你回来!把这些东西快拿走!你以为这抢来 夺来的破东西,我就能吃它用它吗?呸!你瞎了眼!”秦雄却连头也  不回,马越走越远,少时又看不见了。芳云实在生气,然而又想: 我永远坐在这里,起又起不来,究竟怎么办呀?爸爸你只顾了给那 胡公子治伤,怎么也不来救我呀?……她的泪汪然流了下来,又呜 呜痛哭。
  哭了大概时间也不多,就听耳边有人说话,并有当啷当啷的 铃声,她疾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扭着头去看。见来了三个人,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个三十来岁傻样子的人,都在前面走; 后面还跟着一个年有十二三的孩子,拉着一大串又高又大的骆驼, 最后边还跟着一只小骆驼。芳云惊讶着,还没有言语。那傻子张 着两只手就往前来跑,怪嚷着说:  “哎哟!哎哟!他在这儿啦! 他刚抢去咱们的东西,就坐在这儿吃上啦!小子你是强盗!我,我打死你!”
  老头儿却用长烟袋拦住他,说:“傻子你看清楚一点!人家是 一位大姑娘,哪儿是刚才劫去咱们东西的那个黑小子呀?”忽又惊讶 着说:“怪呀!东西可都扔在这儿啦!”此时芳云就故意做出柔弱可 怜之态,哭着说:“连这匹马跟宝剑都是那强盗的,我也是被他抢 来扔在这儿的人!”老头儿就一边叹气一边走过来,说:“咳!大姑 娘你真是可怜!”
  这老头儿是一位很慈祥的人,他弯着腰说:“大姑娘!我看你  的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我的孙女要是活着,比你还许大呢!新疆  这地方向来是强盗多,我由二十多岁起,就在沙漠里往返地拉骆驼, 被劫也不止十几次了。可是向来我不招强盗生气,他要拿什么我就  叫他拿走什么;反正是无冤无仇,强盗就是凶吧,也不能够杀老实 人。刚才,我可有点气儿了,那单身儿的强盗竟抢去了我新买来的  狼皮褥子。这是我们掌柜的家要娶儿媳妇了,我花了四两银子才买  来,为是带回去到时候好送礼,我舍不得!强盗走了一会儿,我们 就追过来看,想不到就遇见你啦。你难道……姑娘我听你说话可也  不是本地人,你怎么会一个人来到新疆?又被那强盗黑小子抢到这  里……”说着话,他就张慌着向四下里去望。芳云却低着头只是擦  眼泪,实话不愿吐出,而假话又一时难以编好,所以半天她也没有  答复得出来。
  老头儿一边叫傻子把地下扔着的东西都又放在骆驼的背上,又  说:“大姑娘!咱们也不便在这里多说话。我想那强盗不定又劫谁  去了,待会儿他一定还来,把东西拿去,把你背走;不如……大姑 娘你就随着我们走吧!我先把你安置一个地方,再慢慢想办法给你  找投靠。因为在这儿待着不行,强盗就是不来,天黑了可也难办!”
  芳云说:“我倒是想跟你们去,可是……”她又呜呜哭着说: “我的两条腿全都不能走了!”老头儿回头看了看,就说:“我把你 搀到我们那匹小骆驼上行不行?你要是不会骑,我把你拿绳子绑在骆驼身上,那就掉不下来了!”芳云说:“我会骑!老爷爷你搀扶我 一把就行了!”老头儿答应着,于是就将芳云由沙中扶起。这老人年 纪虽迈,到底是常走沙漠卖力气的人,所以不费事就把芳云搀到骆 驼的背上了。
  芳云虽没骑过骆驼,然而这是个小骆驼,跟马的大小差不多, 脖子可也长,背上也有隆起的双峰,也许还不到两岁,就随着它的  妈妈大骆驼一起出来游逛沙漠了;这也跟小学生、小学徒一样,十  分的可爱,芳云不禁又笑了。
  此时那傻子已连芳云的东西都拿起来了,手中就拿着那口宝剑 直耍。小孩子拉着骆驼在前,老头儿抽着旱烟,随走随同芳云谈话, 傻子是持剑在后,铃铛又悠扬地一声声响了起来,走入了黑沙海的 腹地。幸喜沙平风定,也没再遇着秦雄。骆驼这种笨大的东西,到 了沙漠中它却比马走得快,尤其是小骆驼,它踏着沙子,就如小鱼 儿游着水,快乐极了。
  老头儿又说:“我姓赵,傻子是我的伙计,拉骆驼的那小孩是 我的孙子,我们都是帮海西边李家的。李掌柜就是那个村子里的财 东,家里养活着二百多匹骆驼,雇着三十多个伙计,专替人运货, 是好买卖。可是李掌柜三年前病故了,只留下一女一儿;女儿没出 嫁,儿子才十四岁,下月才能够娶亲。我跟李掌柜是乡亲,都是从 甘省搬来的,现在我就不能不给他看着那份家业。我可是一点也不 亏心,我今年七十二啦,照旧不吃闲饭。前两天自己运了点稻子到 东边去卖,回去还得忙着给少掌柜办喜事。大姑娘!我把你送到他 们家里,你就放心养着,腿好了也帮帮忙,到少掌柜娶媳妇的那天 你看, 一定热闹极啦!慢慢地我再托人去找你的爸爸;我们的伙计 很多,他们各地方都去,整年不在家,又都什么人全认识,想要找 个人还难吗?”
  芳云想着:自己的伤,确实得找个好地方养上三五天,可是救 吴锦娥的事情难道就不提了吗?“女侠”之名就抛在沙漠里了吗?并且吴三……想到这里,她的眼前就又幻出那身躯极高的英俊汉子, 觉得已经对人家夸下海口了,若不能把他的妹妹找回,将恶人捉获, 他不是更得看不起自己了吗?偏不能叫他看不起!
  她在小骆驼背上待久了,认为比骑马还舒服;那老头子、小孩   子、傻子也都轮流着步行一段又骑一段骆驼。沙漠里无所谓路径,  更没有标识,可是他们走得极熟,天还没黑,就走出沙漠了。又走   了几十里地,对面就有两只灯笼迎接他们来了,因为是听到了铃声。 老头子就与迎来的两个人笑着说话,并谈到“救了这位魏大姑娘” 的事,那两个人还举起了灯笼向着小骆驼照着看了一下。芳云就借   着灯光看见了这二人,也都是很老的了;于是铃声又继续着响,骆   驼随着灯光又向前走,就进了一家村内。犬也叫,人也出来说话,  三个老头子一齐把芳云搀扶下来,送进了一家门里。
  里边有一位姑娘听说了,就赶紧迎接出来,说着很清脆的甘省 话:“把这位大妹妹请到我的屋里去吧!”于是两只柔软的手也来帮 助搀扶芳云,就进了屋,给稳稳地放在炕上,芳云的身上还挂着镖 囊呢。她真不禁满面通红,愧煞了侠女!
  芳云看这屋内,没有什么讲究的器具,可是有镜奁、针线盒, 墙上还贴着纸剪的各种精巧的花样,可见是一间“沙漠附近的绣户 闺房”。李姑娘年纪比芳云大,长得很端正,微微的胖,而脸儿是  又润又红,举止也颇大方,不似是个村野的女子。她的衣服还有点  素,这许是因为她的父丧还未满三年。她笑着问芳云说:“妹妹你  念过书吗?有学名吗?”芳云摇头说:“都没有!”也笑着问说: “姐姐你呢?”李姑娘说:“我的乳名叫玉兰,我兄弟叫玉保,父母  都故去了,家中就留下我们两个人啦,多亏这位赵老爷爷给我们经  营着事情!”
  赵老爷爷坐着那边抽着烟袋,笑着说:“我能经营什么?家里 的事还都仗着玉兰姑娘操持,玉兰姑娘是又能写又会算,掌柜的活 着的时候就都仗着她!”芳云笑着说:“哎哟!我可什么事情也不会!以后姐姐可别笑话我。”玉兰说:“哪儿的话?我是个粗人,就 生长在这儿,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一点阅历也没有!”那边赵老爷爷 说:“不出去走也好,现在新疆简直什么事情都有啦,各地的坏人 也都来啦。这几年黑沙海里都没有强盗,如今, 一个黑脸的小伙子, 拿着把刀骑着匹马就敢劫人!劫了我倒不要紧,还抢来人家这么大 的姑娘,这成了什么事了啊!官人是不管事,侠客也不知都哪里去 啦?唉!”
  玉兰姑娘走过去说:“老爷爷走了这么远的路,又受了一场惊, 我搀着老爷爷去歇息吧?”赵老爷爷说:“不用!不用!今天在沙漠  里我还算忍气,要不然,不要看是七十多了,我也能够把那强盗打  了。”他磕了磕烟袋就站起来说:“我还得去看看傻子,叫他莫胡抡  那口宝剑,伤了人,伤他自己都不是玩的!那也是强盗留下的凶东  西!你弟弟娶亲的那天,还得把它藏起来!”芳云趁着他们二人谈话  的时候,就将镖囊摘下,藏在他们炕上铺着的褥子下面。
  赵老爷爷出屋去了,少时又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村妇,送来了 洗脸水。玉兰呼这人为“陈大妈”,就叫陈大妈又去烧茶做饭。她将  水盆放在炕前,请芳云净面;又搬来了镜奁,叫芳云自己擦胭抹粉。 她坐在炕边替芳云梳头, 一面谈着闲话儿。灯光照着人影,户外也  听不见一点什么声音。芳云万也没料到今夜竟住在这里,这里比店  房好,比沙漠更强,李玉兰姑娘这个人也很可爱;反是自己又羞愧, 又伤心,想着:这几年跟随爸爸东游西荡,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 岂如人家这种恬静而安乐的生活?
  她当着这样的女子,倒感觉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同时又怕人家 猜出她的来历,觉出她可怕,她就做出温和活泼的样子,笑问说: “大姐!你们住在这沙漠旁边,也不害怕吗?”玉兰摇头说:“不害  怕,我活了这么大,还没到那沙漠里看过呢!因为我们这儿离着黑  沙海还有三十多里,这里地势又高,那边起了风,沙子都吹不到我  们这儿来。”芳云说:“虽说是沙子吹不到,可是这个地方我也不愿意住。我看新疆这一省,简直没有什么好地方,人也是好的少,像  大姐这样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玉兰说: “也许我生长在这里, 就不觉得了,我还以为这个地方很好呢!人也是,本村里的人就全  是很诚实的。”
  芳云忽又笑着问说:“大姐你订下亲事了吗?你的弟弟快娶亲 了,你怎么还不出阁呀?”
  玉兰说:“因为这些年都是我操持家务,帮着我爸爸经营买卖, 扶助我弟弟成人,顾不得我自己的事,因此至今还没有出阁,可是 我也没把那事当作多么要紧的一件事。”说出这话来,她是非常坦 然,脸也一点没有红,可又反问着说:“妹妹你有了女婿没有?”
  芳云摇头说:“没有!谁要那东西?那有多么厌烦人!”玉兰 说 : “不过我们女子早晚是得出阁的。”芳云说:“出阁倒不要 紧,那男的要是看不起你,可是真叫气人!若是再有公婆,就更麻 烦了!”
  玉兰笑着说:“你说的这简直是小孩儿的话,除非将来你找个  女婿也是个小孩儿……”说到这里,翻着眼睛想了一想,又笑着道: “可惜我的兄弟媳妇快要娶啦,不然我那兄弟的年纪既比你还小,这  儿也没有公婆。我虽然是个大姑子,可是过几年,等到我兄弟把买  卖学熟了,他能够自己经营了,我就也得想着法儿走开;我不能叫 我的兄弟媳妇说我在这儿是贪图着家里的产业!”
  芳云没有言语,暗自又发着冷笑,觉着这个李大姑娘真是有眼 无珠,没看出我是什么人,并且把这份产业看得这么重。什么产业? 不过是几间土房子, 一二百匹骆驼罢了,白给我也不要,可见她真 是个世俗的女子。
  少时将饭用毕,就已经是三更余了,李玉兰就与魏芳云同炕睡  眠。芳云的心绪是最为复杂,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睡着。醒来时, 见炕前已遮着一幅蓝布幔帐,是新挂上的;微微掀起帐角,向外偷  看,就见不但屋中收拾得极为整洁,李玉兰也早就起来了,头发梳得很整,衣服也极平展,就在那张八仙桌旁打算盘写账,显见得是 十分忙碌。
  芳云在炕上仍是不能够起来, 一切的事全由那陈大妈伺候着,  服侍着,她心里虽是感激,嘴里可不会说什么客气的话。因此陈大   妈就不大乐意她了,在窗外对着别人说过:“我不是雇的老婆子呀?   我看她可怜,行行好倒成,要拿我当作用人看待,那可就是错啦!” 芳云听了,一生气就对她更不客气。不过李玉兰倒是暗暗地给调解,  使两个人没有冲突起来。
  这位李玉兰真是可钦敬,无论老少男女,她都能够应付得周 到,没有一个在背后里不说她好的。她还写算都熟,办事精慎。看 她天天繁忙,可见她家中的产业实在不小。他那兄弟李玉保也常在 屋里帮助她,芳云也见过,却是一个又瘦又矮的小孩,简直真不配 娶媳妇。
  几天之后,芳云才下了炕,手脚一切全都照常了,抑闷了许久 的一颗雄心又勃然而起。可是也不好意思立时就走,因为赵老爷爷 已托出许多人往各地找她的父亲去了,嘱她要在此安心等候。并且 玉兰的兄弟,眼看就要娶媳妇了,她又不能不帮人家办完了这件喜 事。她在这里为人布置新房跟新娘的一切衣饰用具,闲时就到门口 外去看看。只见田野弥望,稍远之处还有几顷水田,无数株枯柳, 这若是在春天,风景一定不亚于江南,没料到沙漠附近会有这片良 田沃土。
  可是这村里的骆驼也太多了, 一天到晚,来来往往地不断,铃 铛声简直令人听厌了。村中的人家不是养骆驼的就是拉骆驼的,而 确实以李家的骆驼为最多。他们雇的伙计有甘省的、陕省的,各地 的人全有,多半的单身汉。给他们做买卖,按年挣工钱,这时全都 从各地回来了。个个乌黑的脸上带着喜笑,盼着少掌柜的娶亲的那 天,他们好喝酒。又都瞪着一双被风沙吹得发肿的眼睛,贪婪地惊 讶地时常盯着李家的这个门儿,为的是看芳云出来。
   芳云把她自己的那支随身的包袱已经要过去了,那几件她平常 爱穿的衣服跟小鞋儿,还都没有遗失。她就今天穿这身红的,明天 又换那件粉的。李玉兰所用的胭粉头油,也都是由骆驼运来的,真 有京城的名品,擦在芳云的脸上,更是加倍的艳丽。其实芳云只是 天生爱美,并不是有意卖弄风流。可是这个村子,就像是由沙漠那 边刮来了一阵暖风,这儿又遇到春天了,鸟儿也叫得更响,人也个 个发迷,骆驼仿佛全都高兴。然而芳云的心是很天真的,她没觉出 人家都对她注意,她站在门前,只是望着那长大的浮云与远处的青 山,遥念着那昂壮落拓的好汉——吴三,不知彼人这时是在哪里。
  光阴很快,又过了十几天,李家的喜期就到了,村中立时换了  一番景象。那些骆驼都不知牵往哪里去了,一匹也看不见;拉骆驼  的人也都把脸儿洗得很干净,有的还穿上了新衣。一般老婆婆、媳  妇们,尤其是村里一些姑娘,都浓妆艳抹起来,仿佛今天是办她们  自己的喜事。李家是不必说了,院中早搭起来了喜棚,摆设了许多  的座位,由昨天晚上起,几位临时的“大司务”就都忙了起来。贺 客们来道喜,在男家道完了喜,又往女家去道喜,女家也在本村内。 李玉兰大姑娘今天初换上了紫色的新衣、绿裙,头上也满戴了金珠  首饰,光芒彩艳,雍容大方,殷勤地接待着一些男女贺客;并有魏  芳云帮助她专管应酬女客,有的人简直以为是把新娘已经娶到了, 因为芳云今天打扮得真似一朵牡丹花。
  那些拉骆驼的人,平常都很规矩,进了这个门都不敢说笑,今  天可是都撒疯来了,把新郎拉着就灌酒。那新郎的小身躯上,穿着  缎子的新袍子,头上还戴着一顶没品级的红缨帽;人家还没灌他酒, 他的脸就先红了。赵老爷爷摆着双手说: “你们不要把他灌醉了, 今天他还有好多的事呢!”有个拉骆驼的人名叫“大瘤子”,他嚷嚷  着说:“他醉了不要紧,今天他有什么事,我都替他办。”由这句  话,一些人又都大笑起来,把新郎拉扯得更紧,大盅的酒往他的嘴边去递。新郎简直都要大哭了。
   而这时那位一身浅桃红色的绸衣绸裤的魏姑娘从屋内走出,站 在阶下,就沉着脸叫着新郎的名字,说:"玉保!玉保!你姐姐叫 你进屋去有话说!”她这么两三句话,把那群拉骆驼的人狂欢都镇服 了下去,个个把一双直眼睛又都向着她来盯,她却正颜厉色的,令 人不敢冒犯。
  她把新郎的围解了,也随就重进屋内。这里“大瘤子”把嘴撇  了撇,说:“干她什么事呀?她倒很护着新郎的,仿佛今天是她嫁  人!”有人就低声说:“这小娘儿们嫁人一定不知有多少次了,要不  她哪儿来的那些漂亮衣裳?好闺女强盗也不能够抢,抢了,也不至 于又给抛在沙漠里。连强盗都不要的货,她娘的可来到咱们这儿充  人!”有很多的人都气不平,都纷纷议论。又把那个傻子拉来,细问 那天沙漠里的情形,傻子也糊里糊涂地说不清楚,只撇着嘴说: “我耍那宝剑,把手指头耍伤了,真痛死了我!”有的人疑惑,芳云  本就是强盗的老婆儿故意来这儿做内线,想图谋李家的财产跟那些 骆驼。等着看吧!这件喜事办完了还不定要出什么事。当下一般人 就都把魏芳云当作了谈话的中心,而怀疑着她的来历。
  门前的一顶花轿早就搁上了,轿夫跟鼓手们都聚在一堆儿赌博。 天上阳光渐渐地移动,不觉预定“发轿“的时间就到了。赵老爷爷  从里边传出来话。当时这些赌钱的人就都收起赌具,忙乱了起来。 新郎也在许多人的笑声哄声之中,低着头走出,有人扶他上了后边  的那顶花轿,遂就抬了起来。锣也铛铛地响,鼓也咚咚地敲,唢呐  宛转地叫着。当时村中家家户户无论男女老少都跑出来看。
  其实女家只在左近不远,由那也结着红彩的门前经过时,轿可  不停住,鼓乐全出了村子,绕村一周,才又回到村里来到女家去娶。 费去了许多的烦琐礼节,才把个新娘子连这位新郎官又抬出了村子, 又乱处去胡游,直走到一片枯柳树的那边,这才又回来。乐器吹奏  得更是起劲,新娘子的哭啼声犹时时自轿中散出,眼看就要娶回村  里来了。
   这时村里的人更多,那李家一些贺客也都拥挤在门首,探着头 去望。李玉兰姑娘是更应当出来迎接弟媳,她盛装站立在门前,她 身旁就俏立着那位——村中人全都知道的魏姑娘。芳云今天虽是帮 助人办喜事,可不知为什么,自己的心绪极为不佳。她是极力忍耐 着了,不忍就非得打几个人才行,那么一来心里或者才能痛快。她 非常恨这些看热闹的人,心说:这有什么可看的呀?并且她见有几 个仿佛是过路的人,有牵着马的,有背着行李的,还有在村外停着 骡车的都来看,还有的笑,似乎是颇感觉有趣味。
  有一个过路的人拉住那位赵老爷爷正在说话,赵老爷爷此刻正  忙着,哪有工夫来回答陌生人呢?陌生的人跟他说的又不是闲话, 却是要打听一件事情,问着问着,赵老爷爷就也有点注意了,便把  手向着李家的门儿一指。陌生的人扭转过身来一看,他就看见了魏  芳云,他面上就现出一阵惊异之色。
  芳云也早就在直着眼睛看他,因为他这个人的身躯特别高大。 此时二人的脸跟眼睛正相对,虽相隔着十余丈、许多人,但彼此都  认识。芳云看出此人果然是吴三,心中突然萌出来惊喜之情,恨不  得过去问说:你为什么来了?可是又不能过去问,怕他更要瞧不起, 也怕这些人都不看新娘了,而来看她,但她的心弦是突然紧紧弹动。
  此时花轿已来到门前了,遮断了她与吴三之间的视线。她想挤 出去,可是轿子竟抬到门里来了,反把她也给挤进来。不知是谁又 踏了她的脚一下,她气得要骂。可是铜锣、大鼓、唢呐都来到门里 乱吹乱奏。男女的贺客齐声大笑,说:“看新娘!看新娘……”挤 得芳云连身子都转不开了。
  她忽然一眼看见赵老爷爷进来了,她就用手去推身旁的人,可  是推不开。因为这个男子还正企着脚,张着大嘴在看新人。她把拳 头向这人的胳肢窝猛擂了一下,说:“躲开一点呀!”这人忽然杀猪  似的叫了起来。原来这个人的胳膊下生着一个肉瘤子,里面都是血, 这一下被打破了,随着叫随着坐下了;可是他的惨呼声被锣鼓声遮掩,人家都注意新娘,也没人注意他。芳云就踏着他的肩膀跳出了 人丛,过去就把赵老爷爷的白胡子揪住,遂拉着就走。
  赵老爷爷这时可真顾不得看新娘啦,踉踉跄跄地跟她到北屋 里。这里因为不是新房,此时的人又都在院里了,所以没人。芳云 掩闭屋门,遮住了外面的噪音,才把白胡子松了手;赵老爷爷气得 身躯直抖,指着她说:“魏姑娘你,你!你中了邪啦吗?”芳云笑着 说:“老爷爷你不用生气,我问问你,刚才那个高身汉子跟你说了 些什么?”
  赵老爷爷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说:“那个也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我们这里忙着娶亲,他却问我闲话。他说他听说了咱们这儿住着个  被贼抢过的姑娘,他从哈密赶到这里来特为看看,要见见那姑娘。 我就把你指给他了,我说,你要看,就是那个,穿粉红衣裳的姑  娘!”芳云的脸一红,问说:“看了我,他又说什么呀?”赵老爷爷  说:“我没顾得细听,好像他是说:错啦!他就走啦。”芳云不由得  生气,心说:哼!错了?他就走了?他也不是不认识我,不是不知 道我为救他妹妹才独自往西来;不用管我是真被贼抢,或是假被贼  抢,他总也应当走过来慰问慰问,才算对。如今见这里没有他的妹 妹他就走了,好……遂又急急问说:“他走往哪儿去啦?”
  赵老爷爷说:“他不是牵着一匹马了吗?他本来是路过此地, 我看见他出了村子往东,大概是过黑沙海去啦?”芳云心里更恨恨地  说:“哼!我叫他去得远?我叫他走得开?”赵老爷爷又出屋去了, 芳云却到炕里摸着镖囊挂在身上,又将一条绿绸的“汗巾”紧系在 腰间,为是身躯利便,她就匆匆又出了屋。这时院中还照旧地吵, 因为新人入新房之后的礼节仍很多,唢呐还得吹奏;加上那个“大  瘤子”疼得在地下乱滚,好几个人过去揪他、拉他,问他是怎么了, 因此更乱。
  芳云却力排众人直向外走,门口被许多人堵着,她挤不出去, 就飞身上了墙头。这么一来,众人可就把注意力都移在她的身上,齐声仰面惊喊说:“哎呀!上了墙啦!”
  芳云如飞鸟一般自墙头跳下,外边的人不但更是惊呼,而且各 自往家中去跑。芳云也是跑,她飞跑出了村的东口,这时有两个过 路的骑马的人,才在村中看完了娶媳妇的,正悠闲地挥鞭,互相笑 着,一个说:“可惜咱们没看见花轿里的媳妇!”另一个说:“你看 见那门前站的穿粉红衣裳的,还不够一眼吗?”那个人又后悔似的 说:“我怎么在那时候眼睛花了,没有留意呀?咱们再回去看看 吧?”正在说着,芳云就在后面随跑随喊着说:“前面的人!我借你 们一匹马,用用就还给你们!”
  这两人都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可又齐呆了。尚未发言,芳云 就一跃上前,如同一只猫似的,扑上马来把一个人推下去,同时她 就骑上了,急用拳捶马,马就嘚嘚嘚蹄声如连珠一般地响,飞似的  向东疾去,一霎时就走进了黑沙海大漠。她因有上次事情的教训, 骑在马上不敢不谨慎,可是这匹马浑身是铁青色,十分矫健,而且 是新换的蹄铁,打得沙砾飞溅,她想收也收不住,就越过了几道沙 堆,向大漠的深处走去。芳云的娇躯伏在马的背上,风将她腰间的 绸巾吹得飘起,猎猎发响,如同鸟翅一般。
  她向前飞奔,片刻就望见了遥遥在前的马上的吴三。她就高声 喊叫着说:“吴三!你站住! ……”她连叫了几声,吴三并未听见。 她的马又一时间赶不上,她就掏出来一支飞镖,解下腰间的绸巾, 裹了几层,并且系紧,便用力飞了出去,正打中了吴三的后腰。吴  三惊得赶紧回身,芳云却已把马勒住了,要笑却又赶紧沉住了脸。 那吴三低头看了看落在沙上的裹着绸巾的镖,也没有怎么惊诧,没  觉可笑,也没去拾起,就拨转了马头,回来说: “魏姑娘,你追赶 我来是有什么事?”
  芳云拿眼看着他,自己的脸却有点发烧,却正色问说: “我想 问问你,把你的妹妹找着了没有?”吴三拱手说:“承你挂念,但是 ……"”叹了口气又说:“我直追到哈密,也没有问出那何子成的行踪,简直就没有一个人看见他。我想他一定是走了旁路,没有往西 边去。可是我在哈密又听个拉骆驼的人说,有人在沙漠里救过一位 被盗贼掠劫的姑娘,他们给安置在黑沙海西的村里住着,我疑心那 就是我的胞妹锦娥,我就连夜赶到此处。可是刚才向那位老人一打 听,才知道错了,不是锦娥,原来是你!”芳云心里说:是我,你就 不管?一点也不管?可是心里的这话不能说出,只能瞪了一眼,接 着又发出冷笑说:“哼!你要打算寻找何子成跟你妹妹的下落不是? 除了我之外,别的人谁也不能晓得!”
  
  第三回 一片情心比剑坚
  
  吴三听了这话,立时觉得惊异,面上现出恳求之态,拱手说: “魏姑娘!你既是听得我妹妹的下落,你就快告诉我吧!我好去  找她!”
  芳云却勒着马缰,不慌也不忙地说:“何子成的手下有帮手, 是一个身材不高的黑脸小子,武艺可好,怕你抵挡不过。你若去了 也是白送上一条命。我们魏家父女既负侠义之名,就能做侠义之事。 你最好是到西边村中暂住几天,我去了,不费多大的事,就能将你  的妹妹救来!”
  吴三突然露出愤怒的样子,但又不得不忍耐,就又拱手说: “魏姑娘!那夜在狼儿庄里,实在是我的不对!现在我向你赔罪了, 就请你快将我胞妹的下落说出,我去了,就是舍出了一条命也得救  她出来!将来,令她跟她的夫婿,再向你们父女叩谢!”
  芳云有点得意的笑容,说:“你要是再往东去找,恐怕一辈子 也是找不着。我听人说:何子成在二十天之前,在望乡镇买了许多 只灯笼,连夜就渡过这黑沙海西去了!”吴三更惊诧地说:“怎么在 哈密城,我都问遍了,竟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芳云笑着说:“你 是个傻子!那何子成既有钱,在新疆道上又有势力,他走在哪里都嘱咐人不说实话,人家怕得罪他,即使他在你眼前,人家也不能够 把他指给你呀!”
  吴三说:“那么据你说,他此刻是在哪里了?”
  芳云说:“我只知道他们是在这西边,是在迪化,是在伊犁, 还是在别处,那可就连我也说不准。因为新疆的地面太大了;他又  有钱,不发愁盘缠,哪里都可去得。可是我告诉你,你也不要忧愁, 你的那妹妹确实是令人钦佩;她手中有一把刀,沿途她不是哭,就 是喊,不然就要自戕,弄得何子成也是没有办法。这都是我在望乡  镇的店中,听那里的人说的。我真钦佩你的妹妹,可是又怕……唉! 她那样刚烈的人,到了何子成的手中,还能活得长久吗?”
  吴三不由拭着眼泪, 悲痛无语,芳云却依旧说:“我为什么要 装作一个被难的女人住在西边那村里呀?就因为他们那里有些拉骆 驼的人,整年满处都去,这个人才回来,那个人又走了,如此往来 不断;要托他们去给打听个人,是再容易不过。我现在正托他们去 找我的父亲,不如你也去托他们找一找你的妹妹或何子成,我想何 子成的名儿大,总容易找着。那些替何子成隐瞒着行踪的人,见了 拉骆驼的也就不避讳了。只要访查到了,你再去捉他,比你这么满 处瞎走强呀!你想一想吧!其实可与我不相干!”吴三听了就不住 点头。
  “但是 …… ”吴三说,“我不认识那村里的人呀!”
  芳云说:“我可都认识,并且今天娶兄弟媳妇的那位李玉兰, 跟我相好得如姐妹一般。 一向他们都不晓得我会武艺,今天大概才  晓得;可是我也不能就承认我是侠女,也不能说你是个没来历的流  浪汉!”吴三问:“那么可应当怎样说?”
  芳云说:“就说你也久在伊犁做买卖,跟我是表兄妹!”
  吴三摇头说:“我吴三生平不说假话!”
  芳云说:“不用你说,我去替你说。你可记住了,我是你的表 妹,至于你那真胞妹的事情,倒不必告诉人,只托人打听何子成就是,说咱们跟何子成也是亲戚,是有意要投奔他;那样一来,才容 易找。等我们捉到了何子成时,再跟他细细算账!”
  吴三叹了口气,他觉得魏芳云为他的事实在是热心,便甚感激, 可是说不出半句的感谢话。
  芳云又指着那沙上说:“劳你驾!把那条罗巾包着的镖拾起来 给我吧!”
  吴三依着她的话,将那东西拾起来给她。芳云伸出纤手接过去, 要笑,却又忍住了,把明丽的眼波向吴三掠了一过;她就解开了罗 巾,抖了抖,重系于腰间,镖也收起来了,然后骑马放辔走去,并 点着手儿向吴三说:“来吧!”少时两匹马就回到了那村中。
  这时村中的锣鼓跟唢呐,虽都吹奏完了,可是那些鼓手、轿夫 还都没走,跟村里的人,跟那两个被芳云抢去了马的人,正在一块 儿大谈大说;忽见芳云回来了,他们都更是惊慌。芳云却飘然跳下 了马,将马一推说声:“还给你们吧!”那两个人吓得越发失措。同 时芳云的艳装略被沙尘,她的娇艳微带气喘,吴三也牵着马进村来 了,她就叫着说:“表哥!把马随便拴在哪棵树上都行,在这里不 至于丢失了。”又点手说:“跟我进来吧!”此时不但这两个过路的 人,旁人也都眼睛发直了。尤其是吴三那长大的身材,简直是一位 “显道神”。有个拉骆驼的就笑着说:“好!这可就热闹了!桃花女 把显道神勾来了!”
  那两个过路的人,也都不是小商人, 一个姓刘, 一个姓革,他  的马送回来了,可倒都不想走了,问这村里有店房没有,他们说: “天色都挨到这般时候了,黑沙海也度不过去了,只好先找个地方住  一夜吧!”村里也有贪便宜的人,想收下点临时的“店饭钱”,就把  这两个人让到家里去了。鼓手也有住在远处的,当日回不去,跟几  个拉骆驼的光身汉一块儿赌钱去了。今晚这个向来平静的小村,忽  然容留了些个闲杂人,弄得没有一家能睡得好觉,都揣着惊疑之心; 何况锣鼓唢呐吵了一天,至今人人还都觉着耳边嗡嗡作响,又有魏李玉兰姑娘今天也不大高兴,这原因很为复杂。第一,新弟媳  虽然是同村的女儿,并且儿时还在一块儿玩过,但自从两家订了亲, 几年来,二人也没再见面,常听人说:“那姑娘在家里做事多能干, 也会帮助她爸爸看账,将来是你的一个好帮手。”可是今天一娶过 来,别人的话风就都改变了,都说新娘是三角眼,不好斗,并且脑  门上有两条纹,妨夫;手粗是败家之相,肩膀瘦又是什么艰于子嗣  ……那两只脚,其实即是村里的人,平日谁还没有见过?可是今天 因为是新娘的脚了,大家就都特别注意,加倍的笑话。
  其实,李玉兰并不介意这些事,娶妇娶德,不是娶貌。然而这  新媳妇见了她都没有一点客气,给贺客们敬酒时,那些拉骆驼的人  拿她耍笑,她也就“大哥”“三兄弟”乱叫着,哈哈地笑,不成体  统,哪里像是新娘子?她比新郎高一头,年数虽仅比新郎大六岁, 但却像个老母。尤其是她娘家的妈,那个本村中最有名的巫婆,在  新房坐到吃晚饭时还没走,好像根本不愿把女儿给人;如今大概才  走,因为那可怜的小新郎进洞房去了。玉兰对此就深为忧虑,恐怕 以后的家,不能如自己理想的那么顺适快乐了。
  第二原因是她觉得芳云能上墙,会骑马,太是可疑。虽然芳云 今天说:“玉兰姐姐!我告诉你实话吧!我爸爸就是迪化城巡抚衙 门的大班头,所以我自幼就会打拳。”但,万一她爸爸跟她实在都是 强盗,来图这里的财产可怎么好?她又忽然弄来个“表兄”,身材是 那么高大!赵老爷爷都说:“那绝不是她的表兄!不定是怎么回事 啦?”现在就住在堆驼粪的那间屋里了,这岂不可怕?
  第三个原因是她说不出来的,她与芳云也许有着同感;就是今 天迎亲的彩轿,喜房的花烛,实在都使得她心动。她有点悲伤,自 怜自悯,本来她今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哪有二十多岁的女儿还没有 婆家的呢?
  她懒懒地在灯前坐着,芳云与“表兄”谈了半天话,这时才进屋,见了玉兰就笑问说: “你怎么还没睡呀?天可不早啦!得啦! 一天的事这才算办完。你娶了兄弟媳妇,我也无意之中遇着表兄, 真是巧事。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他一边去找他掌柜的做买卖,一 边就带着人找我爸爸去了。将来我们可还能够来,因为我表兄说这  地方太好了,他将来跟掌柜的分了钱,也要来这儿置房子,买骆驼, 那不就成了你们的同行了吗?”玉兰一听十分惊异,觉得这话中颇有 图谋她家产业的心。
  这一夜,芳云倒睡得很香,李玉兰却总是没有睡着,因为院中   有偷听喜的人,她总疑惑是贼的脚步声。好容易天才亮了,那赵老   爷爷就来了,说:“姑娘!我真一夜也没睡好!昨儿本来是一件大   喜的事,可是没想到出了些别的麻烦,晚间这村里又住了些杂人。” 玉兰就问说:“现在都走了吗?”赵老爷爷说:“倒是都走了,连那   两个过路的买卖人也都走了;只是在你们家里住的这两个人 …… ” 李玉兰赶紧摆手,又指了指在那炕上幔帐里睡眠还未起来的芳云。
  赵老爷爷叹了口气,说:“我万也没想到,老了又办了件糊涂  的事。在黑沙海,因为我一时可怜她,才把她送到你们这儿,谁想  是给你们送来了魔难,她原来是个女贼呀!不是女贼哪会上墙?她  把大瘤子的瘤子打破了,几乎要痛死了;把那些拉骆驼的也都惹恼  了,都要给大瘤子出气,想要打她,我劝都劝不住,连那傻子都抡  着那宝剑要找她来。还有她那表兄,那不是她给找来的帮手吗?一  半日,不知要出什么事情啦!你说催他们走吧,那可就得罪他们了, 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呀?”
  玉兰皱着眉,想了半天,又指着炕上幔帐里,悄悄地说:“我 看她倒许不致怎样,因为这些日来,我们俩总算处得还不错…… ”
  赵老爷爷说:“他们图的就是钱呀!你看他那个表兄,穿得有 多么破烂!一定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的…… ”
  李玉兰说:“其实我们多养活一两个闲人倒不要紧,只怕他们 日久做出别的事来;若是魏姑娘还不要紧,那人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谁晓得他怀的是什么心?”
  赵老爷爷说:“要不然,给他们几两银子,跟他们好好地说, 叫他们走了吧!”
  玉兰说:“魏姑娘是个很讲面子的人,这样办,不是看不起她 了吗?”
  赵老爷爷说: “叫女的暂时还在这儿住着,男的请他今天就走, 再住就不像话了。我们这里有新媳妇,又有大姑娘,莫说他们不是 真表亲,即使是真的,可也不能都住在这里。来!你给我五两银子! 咱们也不少给他,我这就把他打发走了吧!”玉兰遂就取了五两银  子,赵老爷爷就拿着找吴三去了。
  玉兰恐怕那人还嫌银子少,同时也许发起强盗脾火,便将门推  开了一道小缝,向外去看。只见那吴三已经走出了那屋,这人确实 是衣服破烂,说话也跟魏姑娘不是一地的口音,但他那魁梧的体格、 英俊的相貌,使玉兰又觉出来,这个人的气度可是不凡。
  赵老爷爷一手托着银子, 一手拿着旱烟袋,对吴三点点头,和  气地问说:  “你起来啦?”吴三也客气地点点头。赵老爷爷又说: “那间小屋倒堆着有半房子的骆驼粪,太脏了,难为你睡了这一夜! 今天你能够走了吧?”
  吴三听了,不由得一怔,就回答说:“魏姑娘叫我在这儿住几 天,因为要托人去 …… ”
  赵老爷爷不容他把话说完,就摇头说:“不行!不行!魏姑娘 一个人可以在这住半年也不要紧,你是个男子汉呀!再多住一晚也 不方便!”
  吴三点点头,认罪似的说:“那么我今天准走!我实是因为 无法!”
  赵老爷爷说:“我也看出来了,我们这儿拿出五两银子送你做 盘缠;这是整整的五两,在我们这儿拉骆驼的,拉上一年也挣不了 这么些钱,你就收下吧 …… ”
   吴三却面现惊诧之色,摇摇头说:“我不要!”
  赵老爷爷说:“难道你还嫌少吗?”
  吴三说:“不嫌少,我深谢老爷爷你的这番美意,可是我吴三 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乞丐,更不贪人家的非义之财!”
  赵老爷爷说:“这是李姑娘刚由箱子里取出的,是骆驼赚来的, 怎么能够说是非义之财呀?”
  吴三说:“但我若接到手里,就是不义!老爷爷!你是轻看了 我,是错疑我了,若不看你这么大年纪,我把银子能踹在地下!”他 愤愤的。
  这时李玉兰走出来了,说:“你也不要错会了意,这并不是看 不起你,是因为你表妹,我们彼此都很好,你走了,我们哪好意思 不借你一点路费?”
  吴三看了李玉兰一眼,便把怒气按下了些,说:  "我并没有什 么表妹,那魏姑娘与我非亲非故,不过是为找胞妹锦娥之事 …… ”
  赵老爷爷说:“你细说说!不要紧,我也看出你是个好汉子 来了!”
  吴三拱了拱手,就说:“我在此打扰,也实在觉得羞愧!”遂慷   慨爽直地说出了他自己的来历,及与魏姑娘相识的经过。他说:  “因为魏姑娘叫我在此处暂住几日,托求贵村的人去打听打听何子成   的去处,我才无法,才什么事情都依了她。我想将来向她,向你们,  全都重重地酬谢报答,没想到你们就先疑了我,现在我只好走了!” 说着就要出门。
  忽见芳云从屋中跑了出来,大声说:“你不要走!”她蓦地蹿过  去, 一把揪住了吴三,用手一推,推得吴三那大汉子倒退了两步。 芳云可也立时就脸红了,她是才睡醒,鬓发蓬乱,衣纽还未扣齐。 她十分生气,可对赵老爷爷跟李玉兰都不好急恼,只沉着脸儿说: “天下人管天下事,天下人帮天下人。吴三从远处来到新疆,因为他  忠厚诚实,以至于被人抢去了妹子,他又人地生疏,遍寻无着。我帮助他,你们再出点力;倘若把一个难女救出,令他兄妹相聚,岂 不是一件好事吗?”
  赵老爷爷也大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呀?我们要早知道你一 个女侠,我们还许请你给我们的骆驼保镖呢!”
  芳云又嫣然笑着说:  "我早说?怕你们就不敢叫我在这儿 住了。”
  李玉兰也带笑走过来说:“我可不怕你!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说着就向芳云的胸上打了一拳,芳云倒真哎呦了一声。
  赵老爷爷又吹着胡子大骂,说:“何子成是什么东西?竟敢明  抢良家妇女!难道新疆就没有王法了吗?”又说:“吴三你可不要怪  我,刚才我把你看错了,是因为我老了,眼睛花了!现在我明白了, 你是个好朋友,攀个大,我叫你一声老贤侄!老贤侄你若是走,你  若是再客气,那算是你量小心狭,记住了仇恨啦!我七十多岁了, 新疆也都走遍了,旁的不敢应你,要是打听那何子成的下落,可不  费吹灰之力。魏姑娘的爸爸难找,那是因为他是侠客,侠客是来无  踪,去无影,骆驼哪里追得上?若是一个大商人,像何子成,他不  在迪化,也在伊犁,两个月之内我准能够把他找着。”
  这时,李玉兰姑娘走过来,向着吴三,微微地笑说:“再过几  天,我们这里就有人走迪化,叫他们去打听,准能够打听得出来。 吴三哥就不必着急了!将来把那位妹妹接回来,也是在我们这儿住  些日才好!”
  吴三刚才怒气填胸,这时却万分感激,他虽能够跟芳云说话, 并且能够动手相打,可真不敢抬眼皮看这么温柔端丽的大姑娘。他 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红得过了脖子。赵老爷爷倒看出来了,就 说:“你到我的家里坐着去吧!这儿连洗脸的地方儿都没有。”
  芳云在旁边笑着,直看得吴三出了门。李玉兰却是不笑也不语, 只在脸上微微泛起来红晕。这时她的兄弟和弟媳也全起来了,出了 新房来向她问安,并向芳云道谢。
   这一天,在李家还算是个大喜的日子,还有人来看新娘,所以 李玉兰又得穿着好衣裳接待亲友,白昼她也没有怎样睡觉。芳云倒 是很安闲, 一切的事物,她也帮助料理,并且面上总挂着笑容,对 人愈是和蔼可亲,别人都看不出她哪一点与众不同,如人所说的 “侠客”。赵老爷爷在家中腾出一间屋子,叫吴三居住,吃饭也是赵 家的人给做。
  住了只半日,吴三就深深地感觉不安了。并且芳云又常来找他, 他想走却又无处可去;想躲着芳云,又感觉芳云的热情与盛意,因 此他颇是为难。同时,李玉兰的那端重的姿容、大方的仪态也颇使 他难以忘怀。吴三这诚实的汉子,生平就不大注意女人,把他的妹 妹一向看作小孩,对于别人家里的妇女,他也从不多看,自己也没 想到过“老婆”的问题。他虽知魏芳云是个“侠女”,但他只注意了 那个“侠”字,佩服芳云的身手不错,见义勇为,只是有点惯说假 话,喜欢穿红着绿,说话的声儿细些,还常笑眼看人;他可从未感 到女人之魅力,与女人的那颗多情善感的心。不想自从见了李玉兰 之后,他开始觉得玉兰是真正的女人了,他虽然在困苦烦恼之中, 也未能将这一缕仿佛是思慕之情的东西拂掉。
  他在此已经住了三日了,赵老爷爷已经嘱咐了拉骆驼走东路的 黑跛子,又托付了拉骆驼走西路的烂眼韩,都去访问那何子成的下 落。这天有个麻子孟,是才从黑沙海的东边回来,向赵老爷爷报告 着说:“没听说有个姓魏的人,女儿被强盗抢去!”
  恰巧芳云过来找吴三,她听见了,就摆手说:  “你们不用去找 我的爸爸啦!将来我自己去找他,那还许容易一点。”她慢慢地拉 门,到了吴三的屋中。见吴三才从炕上爬起来,芳云就有点皱眉, 问说:“怎么!你大白天的也睡觉?”吴三却摇摇头,说: “不是睡 觉,是因为我的右臂,伤处还有些疼痛。”
  芳云晓得这与狼儿庄自己打的那一镖有关,就不禁说声:“咳! 本地也没有什么好药!一半天我真得去一趟迪化, 一来是给你买一两帖治创伤的膏药;二来,我一个女的要是去找何子成,恐怕比那 些拉骆驼的还容易!”
  吴三听她自称为女的,仿佛这才知道她真不是一个男人。不错, 她是梳着一条黑亮的大辫子,额前还留有孩儿发,细眉秀目,染着  红嘴唇,脸上还擦着胭脂,耳边带着金坠子;穿着绯色的小衣,水  绿色的长裤,下着一对弓鞋,她的确是个女子,但也不过是与胞妹  锦娥一般的女子罢了,小孩子而已!将来是得嫁人,但是现在还不  大配。
  芳云又说:“你天天愁,愁死也是白搭!”吴三说:“你能够拦 得住我烦恼吗?我也不由我自己!”芳云说:“你不会去找点开心的 事吗?”吴三冷笑说:  “哪里有开心的事?”芳云说:“你看!村外  的风景有多么美!”吴三说:  “现在我哪还有心看风景?”芳云说: “没事时找人谈谈天!”吴三说:“村中的人我都不认识,跟拉骆驼  的在一处,除非是赌钱,但我恨极了赌钱!赵老爷爷偌大的年岁了, 也没有精神和我多谈话!”芳云说:“你可以找我去呀!那儿有我, 又有玉兰大姐,都可以陪着你谈谈闲话。”吴三摇头说:“人家玉兰  是一位大姑娘,我怎好常去找她闲谈?”
  芳云说:“哼!不要因为人家是个姑娘,你就看人家不起!人 家比你能说会道,还比你办事情精明,每天人家里外的事情不知有  多少,都办得清清楚楚, 一点也不乱, 一点小事也不会给忘了。她  也不是心里没有痛苦的事,父母双亡,她时常思念,可是没见她流  过一滴无用的眼泪。她本想给兄弟娶了媳妇,渐渐地把家产都归弟  媳掌管,那时……她都跟我说了,她或是远嫁,或是为尼,绝不沾  娘家的一点光。可是她的兄弟才娶了媳妇,就先夫妇不和美,刚才, 她就劝过了兄弟,又费了好多的话宽慰弟妇。”
  芳云这样说着,吴三就十分注意地听着。芳云又指了他一下, 笑着说:“我说的话你可别恼,我并不是奚落、轻视你,你是太诚  实了,可也太不能干了!才来到了新疆地面,就上了个大当,把个妹妹给丢了;在狼儿庄,你还把个盖魔王当作了好朋友,幸亏我去 了,不然日子长了,你也得受累。你往西去,连路全不认识,不走 平原,却走那坑坎不平的小路,真笑死我啦!你跑到了哈密,也是 没打听出来何子成,偶尔听人说这里有个难女,你就慌里慌张地赶 来;到这儿一看,又是我,不是你妹妹,你也不细问一问,当时就 又往东,若不是我把你追回来,这时你都许走到河南去啦!你真是 死心眼!傻人!你看看人家李玉兰,比你精明万分!我向来就自觉 着能干,她比我还——不在以下,她只是不会武艺罢了!我想,将 来你……”她笑着,又羞涩地说:“难道不娶吴三嫂子?但愿你能 够娶一位能干的人,可千万不要跟你一样!”
  她脸红着过来拉了吴三一把,说:“走吧!咱们找玉兰大姐说 会儿闲话去吧!”吴三也觉得芳云说得对,并且益为爱慕那李玉兰, 又想:那次李玉兰给了我五两银子,我没收,还发了脾气。自那次, 就未同李玉兰说过一句话,一定叫她以为我是个不懂情理的人,实 在应当去解释解释。
  当下他们就出了赵老爷爷的家,往李玉兰家去。相离着才几步 的路,芳云走路时就总是扭扭娜娜的,有人看她,她也瞪人;并且 到了台阶,总是跳上去,过门槛,从来不规规矩矩地迈过。她,飘 洒是真飘洒,活泼也真活泼,可是哪有这个样儿的姑娘!这与其说 是“侠客的门风”,不如说是江湖的恶习。
  芳云先跑过去开了屋门,向里笑着说:“吴三哥看你来了!”玉 兰说:“请进来吧。”魏芳云笑向吴三招手,吴三就低着头进了屋, 只见李玉兰才起座,安娴地问说:“吴三哥这几日可好?”
  这屋子里并不太低,但不知为了什么,吴三竟抬不起头来。李 玉兰问他这话,如和婉的音乐在耳边响着,他可不知道应当以什么 回答。芳云指着一把椅子说:“坐下吧!”吴三这才坐下。
  芳云又带着不平之气,指着他向李玉兰说:“姐姐你看,把这  个人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啦!新疆真不是个好地方!若是在别的省,无论寻找什么人,只要你一州一县去找,总没有寻不到的;可是新  疆这地方就不同啦, 一县管着几千里地,地大人少,什么哈萨克、 锡伯人、缠头、索伦,什么样子的人全有,说话也全不同。加上这  些讨厌的沙漠,可恨的草原,最叫人头痛的是天山,我已走过两次  了,我真是怕走那条路了;在山南边的天气是那么热, 一到了山北  却又冻死人!新疆这地方真不好!”这位侠女说起她的经历来了,生  长在本地的李玉兰却没有什么话可说。
  吴三倒是摇头,说:“也不怪地方,还是怪人!恨我对人太诚 实了,又碰巧遇着了何子成那恶霸,并且,我妹妹也太命苦!”
  芳云就问:“你的那个妹夫在伊犁做什么呀?他不会去接他的 妻吗?却叫你来送?我跟我爸爸在北京时听过一出戏,叫作《钟馗 嫁妹》,我想你就是那个莽钟馗,嫁你的妹妹不走别处,偏来到新 疆;怪不得遇着何子成那个鬼,把你弄得剑也不灵了,法术都没有 了,袍子也破了。”芳云说完了这话,就盈盈地笑着,在个小凳儿上 坐着,还斜靠着窗棂。
  李玉兰却使了个眼色给她,叫她不要挖苦人。本来吴三虽是穿 着短衣,可是衣服已经十分破旧不堪了;大概他从打一到新疆,就 穿的是这一身衣裤,右臂上连刀砍带鞭打,血水浸蚀,早就污秽不 堪,也早破了。本来是一件棉袄,现在棉花都已绽出,也全脱落, 他与叫花子也相差不多了;除了脸因为常洗,没有什么泥;精神虽 不甚好,但没有寒酸、卑贱之态。芳云见了李玉兰的眼色,便也觉 得话说错了,脸不由得一红,同时望着吴三的落拓的样子,心中反 而生出无限的怜悯。
  李玉兰已经拿起来针线,低着头坐着;吴三先是无意间看了一 眼,后来又故意看了一眼,芳云又问说:“你的那位妹夫,他到底 是干什么的呀?”吴三却不愿说出秦雄的真实来历,只说:“我听说 他在伊犁做着个小买卖。他原是我的好友,也因他那人太刚直了, 以至于终身不走运,唉……”叹了口气之后,又说:“即使能将我的妹妹找回,到了伊犁,还未必能够找得着他!”李玉兰停住针线就 说:“将来不如连那妹妹跟妹夫都来到这儿住,彼此也都可以照 应!”吴三说:“那些事以后再说,现在我愁的就是没有一点办法去 救舍妹!”
  少时,那位才当过新郎的玉保也进了屋,向他姐姐报告买卖上  的事,玉兰又叫他见见吴三哥。玉保过去给吴三打躬,吴三也拱手  还礼,二人倒是说了几句话。门外的驼铃声又断续地响着,是又有  拉骆驼的人回来了,进来向李玉兰报账:脚钱是多少,宿店、叫饭  的费用多少;带回来的什么布疋、零碎的东西,又一总用了多少钱; 还剩下了多少钱,别人还欠着多少钱……李玉兰放下女红,就走过  来,把算盘拨了几下,便全无误了;然后提笔记在账本子上了,把 钱数了一数遂即收下。她拂拂手,令拉骆驼的人出去,又去做针线。 吴三却觉得生平也未见过这样有本领的女子,他又坐了一会儿,便  走了,觉得李玉兰在他脑里印得更深。才出门,却听身后有一种娇  细的声儿说:“你天天来都不要紧!”吴三回头看了看,见是芳云送  他出来,他就把头点了点,走了。
  这里的芳云见他回到了赵家的门里,自己才也转身进院,但自 觉得心事很重。这次拉骆驼的带回来很好的蓝布,李玉兰又存着棉 花,于是芳云就想象着吴三的身躯,剪裁了一套又长又肥的棉裤棉 袄,她就动手缝做起来了。她也不怕李玉兰笑话,连夜地赶做,两 天便已做成了,她亲自双手托着衣服给送了去。见了吴三,她就嫣 然笑着说:“给你这身衣服换上吧,你的那身简直太不像样子啦! 真叫人笑话死了!我的活计可做得太粗,你不要挑剔!”说着为了叫 吴三换衣服便利,扭身就走了。
  这里吴三真是又羞又恼,觉得芳云嫌他的衣服破旧,实在是侮 辱了他;又想这衣服的布、棉花连剪裁,都一定是李玉兰之功,出 于那端庄而干练的姑娘的一片芳心,芳云不过帮一点忙,她是神剑 魏的女儿,哪里会做针线?当下心中就对李玉兰愈是铭念。
   此时芳云已经回李家去了,而李家又来一个拉骆驼的人,说是 闻知何子成确在迪化。芳云一听,心中就大喜,嘱咐叫人不要向吴  三去说,因为怕吴三去了,不但见不着何子成,讨不回来胞妹,还  许要中计被捉,或惹祸出事;而万一锦娥若是已经死了,吴三必定 更要痛心。所以这侠女就要私自替她所爱的人去办这件事,成功之  后,她回来再见吴三,那时……她心中充满了美妙的期望,于是她  就又找着那匹小骆驼,并逼着那傻子还给了她宝剑,还托付了李玉  兰照顾着吴三。次日的清晨她就走了。这侠女随身是宝剑、骆驼、 银镖,走的是沙漠、土丘、无边的草原;寒风严霜击着她的玉肤, 但一片侠胆情心,使得她无畏。十余日以后,她便来到了迪化。
  这建省未久的迪化城池,景况是很热闹,各地的人均纷纷来此  经商,不但民族有别,省份也各异,即以汉族的人来说,就有甘陕、 河南、河东(山西)及直隶省。女的固然是不多,可是女的跟男的  一样,骑马的不算稀奇。有的大约是哈萨克的富家姑娘,身穿着皮  子跟呢子的短衣、马皮小靴,骑着健马马的周身,铃、鞍蹬等等全  是白银制成,闪闪地发着光彩。所以芳云骑着一匹小骆驼来到这儿, 简直没有人注意。
  不过可也有人直看她,因她生得是太美了。在此地富商虽多, 年轻的所谓“王孙公子”却极少见。但她一进城,就觉出有个少年  人直在后面跟着她,她不由得有点生气;回过头去,瞪起来明丽的  眸子一看,见是一位衣服非常整齐的少年,长得也颇为清秀文雅, 再远一点还跟着个人,好像是个书童。她心里的气就撒不出来了, 只说了声:“跟着我干什么?”转过头来,骑着小骆驼又走。
  对面可腾起来一片烟尘,有三匹马都飞跑着来了,马上的人有 一个还带着红缨帽,可知是个差官;来到了临近,才大声喊:“快 闪开!快闪开!”但马头已将要撞着小骆驼的头!软弱的小骆驼就要 跪伏在地。芳云伸手将这个人一推,这人当时就滚下了马来,马倒 是跳到了一旁,可是人还没顾得爬起来;身后那两匹马就都收不住了,蹄铁在这人的身上、头上踏了几下,就越过去了。街上见了的 人齐都惊喊,那两匹跑过去了多远,方才停止,等到那两个人回来 一看,他们的伙伴已经趴在地下,脸肿鼻破,痛得只剩了微弱的呻 吟,红缨帽早已飞出了很远。忽然有人说:“是那个骑骆驼的娘儿 们把他推下来的!”当时这二人就都暴怒了起来,喊着说:“娘儿 们!你不要走!”仿佛赶过来就要揪她,其中的一个还掏出铁锁链子 来 了 。
  芳云是毫无惧色,向囊中就要掏镖,但这时忽然有人跑过来劝 解,连说: “不可!不可!人家这位小姐不是故意,你们不可欺辱 人家!”芳云一看,这就是刚才一直跟随自己的那位清秀文雅的少 年。那两个人也都是差官,可都对此人非常敬畏,就一齐都住了手, 少年又吩咐他们说:“把他抬回衙门里治一治去吧!他自己骑马不 谨慎,反来怪人家吗?”又转身向芳云说:“小姐受惊了!请便吧! 这件事不要紧!”芳云见此人和蔼有礼,长得又不讨厌,便也点了点 头,含羞地说:“谢谢你啦!”
  她仍骑着小骆驼走去,只觉得街上的人全都对她十分注意,她 可并不看人。走了不远,忽听见有人连声叫着: “小姐!小姐!”她 顿然吃惊,一看,跑来的并不是别的人,他的名字叫“鹅头小孟”; 这人的头上有个包儿,是神剑魏在北京时收下的徒弟,一向是又赶 车又打杂,跟着他们也有好几年啦。当下芳云的心里倒很不快乐, 因晓得父亲若在这里,可就不能叫自己再回去与吴三见面了。鹅头  小孟已来到了近前说:“我的小姐呀!您怎么骑上了骆驼?魏老爷 子一向连马都不叫您骑,说那就不像是大姑娘;现在倒好,魏老爷  子没在这儿,您就成了香邦女子啦!”
  芳云问说:“我爸爸没有在迪化吗?”鹅头小孟说:“没有没  有!小姐您放心,您就是骑着狮子来逛街,只要不吃人,也没有人  拦您。现在我就住在北边的店里,小姐同我到那里歇一歇,我再把  所有的事情向您细说,好不好?”芳云点了点头,就下来弹弹衣裳,顿着她的小鞋,指着小骆驼说:  “你给我牵着吧?”鹅头小孟说: “好!好!我就给您拉着吧!”
  此时,街上的人简直都快要把芳云围上来,争着来看,那位清 秀文雅的锦衣少年仿佛还要过来招呼着跟小孟说话,鹅头小孟却看 出芳云已经不耐烦了,快要发脾气了。他知道小姐一发脾气就不得 了,所以赶紧向那少年摇摇头,又向旁边的人拱手,说:“诸位闪 一闪吧!叫我们过去吧!”又说:“一匹小骆驼可有什么值得看的? 你们也太不开眼了!”
  他请芳云到了他的下处,原来他就住在一条横胡同里,小而整  洁的一家店,坐北朝南,非常豁亮的一间屋。小骆驼牵到棚下,跟  骡马在一起饮喂,姑娘的简单行李和宝剑,他全都给送到屋中,于  是他就在屋中谈述芳云从甜水井村走后他们的事了。原来神剑魏十  分愤恨女儿的私走,只为那位胡大相公的伤势未愈,绊住了他,所  以才不能去把女儿追回。现在神剑魏是护送着那位胡大相公往伊犁  去了,沿途上他曾问出何子成的恶行,大约他将来还要去惩罚那何  子成;把鹅头小孟留在迪化,不为别事,就是叫他设法寻找着芳云。 所以现在小孟就说了:  “您既是来了,我可就不能再叫您走啦!因 为这是我师父魏老爷子的吩咐!”
  芳云却说:“你管不着我!我爱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慢说是 你,就是我爸爸回来,他也拦我不住!”
  小孟笑着说:“好厉害,小姐我问问您,您这么东奔西跑,不 就为找的是何子成吗?这可容易!”
  芳云赶紧问说:“在哪儿?”
  鹅头小孟却不说何子成的下落,他仍然笑着,说: “小姐您看 见刚才给你们劝架的那位阔少爷了没有?那就是现任巡抚大人的三 公子,虽是庶出,但颇得巡抚于大人的喜爱;本来都快要中举人啦, 可是于抚台就想,中了举,就得做官,不定要派到哪一省去。于抚 台年老多病,什么公私的事,都是仗着这位三公子给料理,所以宁可耽误了公子的前程,也离不开身。这位公子不但办事干练,而且 书画皆通,有个别号,叫郎月斋主,因此尊敬他的人,都称呼他为 朗月三少爷。可是也没有人不尊敬他的,因为他那个人太好了,无 论见着什么人,他都斯文有礼,而且济困扶危,怜孤惜寡;年纪虽 不大,而却是一位善人。他今年二十岁了,自幼订下的亲事,未过 门便已夭折,所以他就绝不续订亲事;但人家也不寻花问柳,更没 有半点风流的行为。我想:这位公子可比那位胡大公子又好得多了! 独怪我的师傅,他老人家为什么单把胡大公子看上啦?其实那不过 是个无能的废物,自被盖魔王那伙强盗杀伤,纵使不死,也得成为 残废!”
  芳云连连摆手说:“管不着!管不着!我也不管什么胡公子, 什么于公子,我都不认识他们;我只向你问的是何子成的下落,你  快说!”
  鹅头小孟依然嬉皮笑脸地说: “好!我快说!我就快说!我告 诉您,刚才被您推下马来的那是衙门的差官,若不是于朗月少爷给  排解,事情到现在也不能够完!于朗月少爷原定的是他的表妹,听 说那位小姐才貌具佳,可惜未等到鸾凤相配,就先死了。至今于少 爷的郎月斋中,还挂着那位小姐的遗容;少爷每日要焚香思念,立 志不娶,从来也不注意街上的妇女和人家的姑娘。今天可对您……  我看总是跟您有缘,所以一见,他就情不自禁;这话我可不该说, 但我想总比那胡公子强呀!”
  芳云一听,并没生气,心里倒觉得那个于朗月的脾气古怪,大 概是个痴情的人,转又想: “反正他与我不相干,我没把那胡公子 看得上眼,还能够看得起他吗?”于是就向小孟说:“我不许你说这 些废话!我都不听!你就快把何子成的下落告诉我吧!”
  鹅头小孟说:“这很容易!何子成不是无名少姓的人,街上的 一家大粮行、两家杂货庄,全是他开的。我听说半月之前,他曾来 到这里,现在可又走了。”
   芳云问说: “你没听说他来的时候,带着个姓吴的姑娘吗?”
  小孟说:“这倒没听人说,您要打听,可以到后街双槐巷,那 里有何子成的家宅。”
  芳云问说:“何子成的家就在这儿吗?”
  鹅头小孟说:“这是他的外家!他在各地,凡是有他的买卖的 地方,他就置着宅子,住着老婆;他也许十年八年不来一次。这里 可是最得他宠的一位太太,年纪很轻,外号叫做花大姐。”
  芳云就站起身来说:“双槐巷在哪里?小孟你领着我去,我见 着那花大姐去问问,碰巧吴锦娥姑娘也就在那儿啦。”
  小孟却摇摇头,说:“小姐您可去不得!”
  芳云问:“为什么?”小孟说:“您还不明白?那何子成既然到 处都有家有老婆,并且在路上抢去了人家的闺女,可见是一个好色 之徒。您是一位小姐,长得好,又年轻,若是拍门去找何子成,不 用说什么话,花大姐可就得疑心了,啊!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姑娘来 找何财东?”
  芳云愤愤地说:“我找他是要要他的命!”
  小孟说:“何财东没在这儿,您也没法子要人家的命!迪化城 又有衙门三司,您如果拿着宝剑去搅他的家宅,官人们就许给您个 麻烦;再说此事若被于郎月知道了,可也未免疑惑小姐。”
  芳云怒斥着说:“你怎么净提于郎月?我不认识他是谁!”
  小孟说:“他可认识魏老爷!您记得去年于抚台接待奇侠,在 衙门里的西茶厅宴请魏老爷?那天您没有去,我可去了,从那次我 认识了于公子……”芳云不待他说完,就愈是生气,由旁边抄起宝 剑来,吧一下拍着了小孟的后腰。
  小孟吓一跳,就跑出屋去了,到院中他还隔着一层窗纸向屋中 来悄声说:“小姐!我是好意!您是不知道,我师父魏老爷常跟至 近的友人说,不愿您再跟他当侠客,趁着您这年岁,想给您找婆家 ……”屋里的芳云向着窗纸啐“呸!”小孟在外仍笑着说:“魏老爷说有意把您许配胡公子,您大概也看出来了,我可觉得有点不平! 像您这样的美貌侠女,怎么能够嫁姓胡的?虽然是个孝子,其实也 是个废物;于朗月少爷却不但多情,而且风流豪爽。”
  芳云怒声说:“滚出去!”外面的鹅头小孟才走,这间店房算是 让给芳云了。
  芳云倒不怎么生气,只觉得讨厌,那于朗月的人物也不怎么讨 厌,可是这件事情怪讨厌的。鹅头小孟尤其讨厌,他必定跟那于朗 月是朋友,还很有交情,不然他不能够说这些没规矩的话。他是欺 负我!等到爸爸回来,我非得叫爸爸管教管教他不可!然而爸爸又 是个最糊涂的人,他既知道我应当出嫁了,可为什么不给我选找吴 三那样的一个人物?
  芳云的芳心难过了一会儿,但过后就忘了,又想着:鹅头小孟 说的那话倒对,若是登门去找何子成,能使人疑惑对他倒是怀着好 心,那可真是一种侮辱!不如索性深夜再去,吴锦娥如果真在他家, 夜间也不能藏躲。何子成若是假外出,其实正在家呢,那就取了他 的首级,用包裹包好,挂在小骆驼的脖子上;不等到天明,就离开 迪化。如此一想,她倒心里发急,恨这个天不快一些黑了!
  她叫店家给她换茶,预备饭,店家进到屋里来,虽然见所住的 客人变了样儿了,可是并没有惊讶的表示;听了芳云的吩咐,当时 就赶紧去做,并且知道芳云是“魏小姐”——这大约是鹅头小孟临 走时把话对店家说明白了,倒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可疑的却是天快 晚了,因为户外天寒,店家就给搬进来烧着木炭的火盆,并且芳云 原是说:“你们厨房有什么东西,就热一些来给我吃。”她原想着像 这样的店,菜饭也就是预备热汤面、蒸馍或烙饼,若是特意嘱咐他 们,也许有一碟油炒鸡子。可是没料到,端上来的竟是一个汤,菜 是一盘“炒腰花”,一盘“烩鱼片”,店家还说这鱼是特由兰州运来 的“黄河鲤”。汤虽然是普通的鸡汤,可是里边还夹着点口蘑、海米 跟海参。这可就得说是珍贵了,不要说这小小店房,就是迪化城中的各饭馆也未必都能够预备——这里的人除了牛羊肉之外,别的东 西简直不容易吃到,富商们请客摆酒席,当中都是一盘木头做的假 鱼,海味更是少见;那么除了抚台衙门,还谁有这些东西?再看, 饭食是精米白饭,还有一盘飞罗白面和池盐蒸成的千层小花卷; 匙箸也都那么讲究,不似店中常用的。芳云本来是很生气,心说: 这是什么意思?给我好吃的,我就能够感激他吗?但后来又噗嗤笑 了,心说:这正好,管他是谁送给我的,我就吃!叫我感谢他,理 他,看得起他,可是休想!可是做梦!”于是她就一句话也不问, 就吃了。
  饭后,她令店家将盘碗端走,再彻茶来,把茶尝了一口,觉得 也很清香,心说:还许是西湖龙井呢。她遂又细细打听出双槐巷何 子成的房屋式样。店家走后,她将屋门闭紧,灯也不点,就装作睡 觉。至二更后,她才略略地紧束利便,携带宝剑、钢镖,出了屋就 飞身上了房,在星稠月暗之下,去往双槐巷。
  双槐巷,何子成的外家是很容易找到的,因为这条巷里都是一  些小门小户,只有这一家的门是大的,房子也很整齐,似是新盖的。 而且芳云是在房上行走,她看见别处全都漆黑的没有灯光,独有这  所院落里,尤其那北房,里面灯烛闪耀,窗上的鬓影摇摇,还有妇  人向门外叫着说:“张妈!”张妈没有答应,芳云已自房上一跃而  下,她也用不着什么蹑足潜踪,就拔出来宝剑,直进北屋。
  这屋里就有两个妇人,见了她, 一个惊问说:“你是找谁的 呀?”另一个却哎呀一声喊叫起来。芳云把剑一晃,寒光吓得两个妇 人都向旁躲藏,芳云就怒容怒声说道:“不许嚷!也不许说话,否 则我杀了你们!”
  这两个妇人的衣饰都很讲究,那年轻的大概就是何子成的“外 室”,长得并不如何美,可是打扮得十分妖媚,头上还戴着不少的绫 绢花,她那“花大姐”的外号大概即是由此而得;另一个好像是她 的妈,又像是个鸨母,年纪有五十岁上下了,可还擦了一脸的粉和胭脂。这个“半老徐娘”把芳云的客貌仔细看了一看,她可就不怕 了,并且发了脾气,过来拿手指着说:“你!你!你是什么人?哪 儿来的野丫头、疯娘儿们,半夜到我们这儿来吓唬人!你也不打听 打听这是谁的家!”
  她想要过来推芳云,芳云将剑又向她的头下一晃,她就双手抱 着头,向下一缩身子;芳云抬起脚来,向她的腹上一踹,并没有用 力,她可就咕咚一声坐在地下了,于是哭喊起来:  “有了贼!有了 女贼啦!快来人吧!”芳云大怒,抡剑向她的肩上膀一拍,吧的一 声,这半老的徐娘并没受伤,可是吓得浑身哆嗦,真不敢言语了。
  此时外面有个仆妇刚要进来,就又回身跑,却被芳云一手揪住, 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贼,也不是强盗,我只要跟你们打听一  件事,你们可得说,实说!第一,你们这是何子成的家不是?”仆妇  点头说:“是!是!是何财东的家,这儿住的是他的五太太跟他的  丈母娘!”芳云又瞪着眼问:  “何子成现在哪儿啦?实说!”仆妇颤 颤地说:“是前半个月走的,往南疆和阗县采玉去啦!”
  这时忽然那花大姐又从屋里出来,指着仆妇说:“张妈,你多 嘴!好,你多嘴,掌柜的在南疆若是出了事,将来可就得由你担!”
  芳云仍然逼这仆妇,说:“你快把实话告诉我!何子成抢来了 一个良家女子名叫吴锦娥,他给放在哪儿了?给怎样处置了?”她问 得很急。
  那花大姐却发出来冷笑,说:“得啦!你也不用再吓唬我们啦! 我也明白啦,你是神剑魏的女儿魏大姑娘,是不是?”
  芳云诧异着说:“你怎么知道的?”
  花大姐说:“何财东没告诉我,我可听他跟人说了。魏大姑娘, 咱们可无怨无仇,我还顶佩服你们的;因为何子成是不怕爷不怕娘, 也不怕我这个他花了钱置来的老婆,他只是怕神剑魏,还最恨一个  叫吴三的人。往常他把货运到省城,至少得在我这儿住三四个月, 过了年才能走, 一年到头就指着他来的这几个月,叫他给我置穿的、戴的、使用的;可是这次来了,没他妈的住了三天就走了,因为他 又弄了个比我还年轻的小老婆。这话我可也说得过分啦,我也不该 恨人家,因为人家是个大姑娘,就是吴三的妹子。倒霉,不知怎么 硬被他给抢来了;人家并不从他,人家有一把小刀子,时时想要自  尽,他得派人时时看着。他是个猫儿,越得不到手,他就越眼馋, 有时吓唬硬逼,有时又软求,又欺哄,应得给人家置什么金的,买 什么翠的;在这儿才不过住了两三天,可就把我差点没气死,我就 跟他闹,闹也是不行。
  “后来他听说他的这件事被侠客神剑魏知道了,神剑魏正往西来  要抓他,神剑魏的女儿更是厉害,就把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幸亏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叫他往南疆去,说是南疆的地方大,神  剑魏追不到,找不着;和阗又出玉,何子成去了住半年,办点货再  回来,那时也许就没事了,还能发一笔财,做一档子好买卖。因此  何子成就去了,他去可是去,带着他的亲随马广财、白额虎苗钧, 还在这城里请来有名的镖师“南疆虎”,他们一同走了,可是他舍不  得扔下那吴姑娘,就也把人家强逼着带了去。现在走了已经半个月  了,大概都过了吐鲁番了!我想:魏大姑娘呀!你要能够追到南疆, 把那吴姑娘救了,连我跟我的妈都得谢你,可是你千万不要把何财  东伤了,他人虽不好,可是像我们……还有不少别的人,都是指着  他穿衣吃饭,他若是一死,我们可就都苦啦!”
  当下这妇人絮絮地说着,不住地央求,并且还流了几滴眼泪。 她的那个妈,鸨婆似的,起来也直哀求,并说:“张妈!不用害怕 了!快给这位大姑娘倒茶!你看看!人家这姑娘比我的女儿长得还 俊!”芳云却一言不发,回身就出屋,飞身上房,回往她住的那家 旅店。
  回到了店内,还没有跳下屋去,却见院中有个人正在来回踱着, 芳云惊讶着想:“这个人不进屋去睡觉,可在这儿干什么啦?”她一  时看不出来是谁,自然不便蓦然跳下房去,但趁着这个人倒背着手往东面去走的时候,就由房跳到了墙,悄悄地下来了;那个人还拿 脊背对着她,并没有回头。她就急速而无声地拨了门走进屋去,以 剑在前晃了一晃,知道没有藏着什么人,她就将屋门闭严,轻轻上 了插关,然后将剑放下,就坐在炕边,就着那炭盆中的余火来烤手。
  待了片刻,就听见脚步声来到窗外了,还是两个人,声音不大 地一问一答,正谈着话。 一个是很生疏的语声,问说:“怎么还不 回来呀?”那一个却是鹅头小孟,说:“三爷不用忙!待一会儿她准 回来,这时大约她准在双槐巷里了。”
  那被呼为“三爷”的,当然就是刚才倒背着手在院中走的那人, 也就是新疆抚台的公子,半夜里来到这店里候着女侠,未免可笑, 因此芳云更注意地向外去听。这于朗月就似乎叹息着,说:“你给  我出的这个主意不大好,我来此冒昧了!倘若她回来不肯理我,或  是反倒生了气,那岂不于我的面上更难看?”
  鹅头小孟说:“也比白天强些!她的脾气是忽然好忽然坏,连  我也摸不透,不过试着办。等到她少时回来,我先说一说您对她的  倾慕之意;如果她并不生气,那可就好办了,我叫您去同她谈话, 我也就躲开了。”
  此时芳云听着,气得站起身来,心说:鹅头小孟原来这么坏! 真该杀!她竟掏出镖来要向窗外去打,可是听那于朗月说:“你不  躲开也无妨,我对她也没有什么背着人的话。我只要求她在省城多  住几日,然后差人往伊犁请回来神剑魏老爷,家严再托出人来提亲; 至于非礼之事,败人名节之事,我绝不为。实因今天我一见着了魏  姑娘,便觉得仿佛前世有缘,永不能忘,何况又知道她是一位侠女, 使我更是钦佩不已!”
  鹅头小孟说:“若不是三爷你的事,我也绝不管;我师父若是 无意给女儿择配,我也不敢给这样撮合。我想,只要我师父还没有 答应把女儿给那胡相公,就一定能够答应您。因为我师父虽携着女 儿遍历江湖,可轻易也不愿他的姑娘抛头露面,不然为什么他的姑娘连骆驼都会骑,房也能蹿,他可不许她骑马永远叫坐车呢?就是 他想把女儿许配给个读书识字有前程的人!”于朗月没言语。
  芳云在屋里听了,又生气又觉得心里有点难过,她想不到世间 还有像于朗月这样痴心妄想的人。他的痴心倒是很可怜,也许世间  另有这么一种多情的男子;他的妄想却真可怜,凭他一个书呆子, 能配得上我?尤其可气的是鹅头小孟说的那些话,将来要叫我的爸 爸允婚!芳云一细想,觉得父亲实在是那样一个人,他绝看不上吴 三那穷汉,八成能够应允于朗月这个请求;幸亏他没在这儿,假若  他在,那可就不好办了,我做事就一点也不能由着我了,我还是赶  紧走了才好!
  于是她生着气,摸着了引火之物,就突然打开了火,将蜡烛点 上。屋里一亮,可就把窗外的人都吓呆了。少时,鹅头小孟赶到窗 前来,悄声带着笑说:“小姐原来都回来啦?您把屋门开开,我跟 您有点事情要商量!”芳云一点也不给他好气儿,就说:“有什么事 你就在外面说吧!”鹅头小孟的声音更小,更带着笑,就说:“先请 小姐不要生气,我才敢说!就因为白天我提说过的那位于抚台的三 少爷,他一看见了小姐,简直,简直他就梦寐不忘……”芳云却怒 声说:“你小心点!你要是再说这话,你可知道我的镖能够隔着窗 户打出!”她并未向囊中取镖,但听外面脚步之声踉跄,大概是小孟 很害怕,向后没有退利落,跌坐在地下了。
  又过了片时,小孟仿佛是蹲在窗户外,又向里说:“那么,请   小姐多在迪化住几天,等候魏老爷回来,好不好?”芳云说:“我一   天也不能多待!明天早晨我就走,因为我还要往南疆去追何子成!” 她说出来这话,外面可就不言语了,也不知鹅头小孟跟于朗月是什   么时候走的。不过芳云倒觉着这件事可笑,觉着那于朗月太傻,真   是个书呆子,又可谓为情痴。她也没怎么往心里放这事,吹灭了灯  便即睡眠。
  次日起来时,太阳就已经升上来了,她梳洗打扮,又费了一些时间。她想吃罢早饭再起身,遂就叫店家给做菜做饭;等到端上来 一看,简直是比昨天更为丰盛的酒肴一桌,她一个人绝吃不了。叫 店家给算账,店家说是:“抚台衙门的三相公已经开发过了!”
  正说话时,鹅头小孟又来了,说:“小姐不是要往南疆去吗? 要骑那小骆驼可太慢了,过天山时也太不方便。现在我们给你备下 了一匹好马,这是朗月三少爷花了八百两银子买来的,真正的千里 驹;慢说在新疆没有第二匹,各地也都少见!”芳云一听,却忍不住 出屋去看。
  见院中果然有一匹马,浑身雪白,矫健绝伦,全新的鞍韂已经 备好,鞍旁并挂着一只红绸的包裹,里面大概都是当地的名产土物, 这当然全是于朗月给预备的了。芳云的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激,然而 故意连多一眼也不看,回身就进到屋里。鹅头小孟又说:“小姐莫 恼,容我再说几句话。这都是朗月三少爷的一片诚意,他知道小姐 要急着走,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他不敢勉强挽留;这匹马就请小姐 骑走,那匹小骆驼,只要你说出地方来,我们就能够给送去。”芳云 说:“不用送了,将来要有由黑沙海那边村子来拉骆驼的人,你们 就交给他,没错。”
  小孟“是是是”地连声答应,又说:  “朗月三少爷敬祝小姐一 路平安,诸事顺心,并说将来若是有缘,就请小姐来迪化再会一面; 若是无缘,也就算了。不过他说,他永世也不能忘了小姐,这样美 貌,又侠义无双,真是古今罕有的女子。他并说‘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从今以后,他益坚誓不再娶妻,不用眼去瞧别人 家的姑娘、小姐,我怕他早晚还要出家当和尚!”
  芳云刚沉下脸来,却又忍不住要笑出来。她始终也没有表示出 来什么态度,鹅头小孟又说了好几句什么“朗月三少爷……”“抚 台大人的公子……”她就作为是没听见,不理。饭毕,漱过了口, 她便走出屋,不客气地就把宝剑挂于那马鞍之旁。小孟走过去,又 递给她一根新的马鞭,她也接到了手中,遂就牵着马出店。
   到了街上,她就跨上了马,稍微侧目一看,就见那位服装华贵、 相貌端正文雅的于朗月恭敬地立于道旁,是特地来送别的样子。芳  云的心未尝不觉着有点“过意不去”,而怜爱这个痴情的人,但她一  想起吴三,却又把她的心硬起来;到底也不理,连看也不看,更不  致什么谢意,挥鞭就走。
  少时就出了迪化城,她更加紧挥鞭。那匹马真好,果真是侠女 遇着了名马了,蹄动如飞,极快地东去;但芳云思见吴三之心更急, 她还嫌这匹马慢。不到四天,她就又来到了黑沙海西,村中李家的 门首。有人看见了她,都说:“哎呀!回来啦,骑着马回来啦!这 么好的马,小骆驼可没回来!”芳云下马就跑了进去, 一到屋里,却 见吴三正在这里,与李玉兰对面坐着,屋中也没有别人,二人正在 谈说——可不知说的是什么。
  李玉兰见她回来啦,就赶紧放下了针线的活计而站起了身。芳 云却笑着说:“姐姐你不想我吗?我去了这些日,你一定以为我是 回不来了吧?”又转脸看那已经穿上了她亲手裁做的棉衣棉裤的吴 三,见他依然是那么愁眉不展。“白长了那么高的身材,跟骆驼似 的!”她就半笑半嗔地说,“得啦!你就不必再愁啦!我已经到迪化 打听得千真万确,何子成是又往南疆和阗采玉并且避祸去了,把你 的妹妹锦娥也带走了。我想事不宜迟,我的马在门外还没有卸下鞍 韂,你赶快也牵了你的马来,咱们当时就走;快些越过了天山到南 疆,不容何子成把你妹妹带到和阗,咱们就得将他追上才好。南疆 我走过,路径我多半还熟,我带着你去绝没有错,快!快些!咱们 立刻就走吧!”
  李玉兰说:“你才回来,为什么不歇一歇呢?”芳云摇头,喘着 气笑说:“不!我不歇!”吴三也说:“你稍等一会儿,我就去备 马。”他急急地就走了。
  这里李玉兰倒十分不放心似的,问说:“南疆还有多远啊?天 山容易过去吗?准能够追得着何子成?没有人给他保镖吗?”芳云却说:“有我帮助吴三哥,办这件事情是一点也不难!”当下李玉兰就 不再言语了,但似乎是有一些不大高兴的样子。芳云却不能坐下歇 息,口渴得又很厉害,她就去倒茶饮水。
  此时吴三回到了赵家,刚要去备马,赵老爷爷一眼看见了,就  问他要往什么地方去。他回答说: “为去找我的妹妹,要同着魏姑 娘过天山去往和阗县。”赵老爷爷一听,就惊讶得什么似的说:“哎  呀,你要过天山?你知道天山上头有多么冷吗?凭你这一身薄棉袄  棉裤,魏姑娘那么单薄的衣裳,就能走?现在都立冬了,我还没看  见你们穿上棉鞋呢!我不能眼看着叫你们上山去冻死。无论你们有  什么忙事、急事、要紧的事,也得等两天;我跟李大姑娘给你们预  备好了皮衣、皮裤、棉鞋,那时才能让你们走,谁叫咱们认识了一  场呢!你又是个老实人的人,我不能眼见你去冻死;要光是魏姑娘, 我可犯不着管,她去冻死,那是她的命!”吴三见赵老爷爷虽是固 执,但究是一片好意,自己纵然心急,也不能够不听不顾立时就走。
  赵老爷爷就当作一件大事似的,当时就去找李玉兰,不到半日, 弄得全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此事。村中的人都说吴三要上那姓魏的  丫头的当!那个丫头妖妖娆娆的,会上墙又会使宝剑,她把吴三骗  到天山上,不定是想干什么啦?大瘤子的那般朋友, 一些拉骆驼的  又都说:“趁着魏丫头还没有走,咱们就收拾她!要不然将来她还  能够回来搅咱们!”有那小气的人,就说:“魏丫头必是把那小骆驼  卖了,她又不知由哪里拐来了一匹马?”有的色鬼却又羡慕吴三: “到底是长个子的吃香呀,她怎么不叫我陪着她走呀?”
  这个时候,赵老爷爷已到了李家,连芳云也被他给拦住了。芳  云见吴三都不争这一两日,自己又何必太急。说实话,自己已由迪  化跑到这里,也够累的了,何况脑里又还没有忘那温文恭谨的于朗  月,也实在应当休息一半天,使体力恢复恢复,使思绪清楚清楚。 她就把那匹白马牵到院里,叫来那傻子,吩咐好生地替她喂着。她  把于朗月送给她的那些礼物,就假说是自己在迪化买来的,分送给了李大姑娘跟赵老爷爷。这样丰富的礼物,村中的人哪里见过!因 此又传开了,都说:“这次魏丫头跑到迪化是发了一笔外财!”
  芳云曾偷眼细细品察着吴三的容貌,她觉得一万个于朗月也比 不上吴三这么一个人,因此把那抚台之子、多情的少爷的影子忘得 干干净净,一点也不遗留;她只准备着像个妻子似的,服侍着吴三 过那巍峨险峻的天山。
  李玉兰现在是给她跟吴三找出来皮衣,给吴三找到的是李老掌  柜在世时所穿的羊皮袄,是“滩羊”的,十分轻暖,面子还是缎子  的呢!但玉兰还要拆改,使它务必合得吴三的躯干!送给芳云的是  她自己的一件青绸子面的银鼠小皮袄,她向芳云说:“我这件衣裳, 你穿着也许不合适,你自己去改一改吧!”芳云说:“我倒用不着什  么皮衣裳!”就扔在一边,她也不预备穿。吃完了晚饭,就到幔帐里  的炕上睡觉去了,她是头一沾枕,就睡着了。
  二更以后,李玉兰还在灯下为吴三改做那件皮衣呢,但她时时  地停针发愣,又暗暗叹息。窗外月色凄清,万籁俱寂,她的兄弟跟  新弟媳也都安息了,家中再没有旁的人。但这时候忽听外面有人叩 门,李玉兰吃了一惊,急忙放下了针线,先向那垂着的幔帐看了一  眼,便轻轻地走了出去。她走到门前,隔着门缝,就悄悄问道: “谁打门呀?”外面却说:“我是吴三,你是李大姑娘吗?你也不必  开门了,我只在这里跟你说几句话吧!”
  李玉兰此时的心情却是欣喜中还带着惊悸,隔着门,就听吴三  那粗大的声音极力地压着,说:“李大姑娘!前两天我那句话你可 不要介意;我说你是个能干的姑娘,令我的心服,实没有别的意思。 我吴三漂流在这里,自己的妹妹自己都不能去找,要是再有心调戏 你,那我可真不能算是人了!可是,李大姑娘!你那天说的话我也 记住了,我愿意,真的!若能走一步运,我吴三绝不辜负你。可是 若叫我长在这里,帮助你管买卖、吃闲饭,那又使我愧煞!今天白 昼,我不能跟你谈话,现在我来告诉你吧!我同魏姑娘一路赴南疆,绝保无半点私情。到南疆追上何子成自难免斗一场,死了无话说; 若是活着,我必定要强,找个出身, 一二年后回来再见你。话说完 了,你也歇息去吧!我走了!”就听咚咚的脚步声,吴三果然走了, 这里李玉兰在门里不禁用衣襟拭泪。
  她回到屋里,虽然眼边仍挂着泪,虽然打着哈欠,虽然灯光已 暗,窗前的月色更清,她依然不息地改做那件皮衣。到半夜里,忽 然帐中的芳云说梦话,还是带着笑说:“你看你这个傻子!连天山 你都没走过吗……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李玉兰更是吃 惊着。
  冬夜漫漫,好容易才算过去。到了次日,李玉兰已经把一件皮   袄改做好了,叫赵老爷爷给吴三送去。赵老爷爷一回到家里,却见   芳云正站在吴三的屋门外向里边催着,说:“不如你就在这儿享福   吧!我一个人也能够过天山去追何子成,也能把你的妹妹找回来!” 吴三被激得愤愤出屋就要备他的马。赵老爷爷却说: “无论怎么着,  你们还得在这儿歇一天。皮袄是预备好了,可是干粮还得现烙,不   然你们走在路上,到哪儿买去?上了天山,不冻死也得饿死呀!”
  魏芳云说:“不要紧!老爷爷你不用多虑了,我们这是去办急  事,并不是什么游山玩景,路上虽没有卖吃食的,可是我会去找, 到了没法子的时候,我也能够用镖打死山里的野兔,我们连皮带骨  囫囵着吃。天山虽说高、远,我可也走过一两回啦,到如今我也没  有饿死!”
  她这几句话,把这位赵老爷爷噎得无话说了,心里却叹息:好 好的吴三, 一定得叫你害了!吴三却也说自己去救胞妹的事急,不 能再在此多留,于是他就备马,又去向村中认识的人一一辞行。芳 云也回去都预备好了,就见吴三与李玉兰作别时,那二人仿佛有点 依依不舍似的,她却不禁在心里讥笑。
  村中人都出了门,眼望着他们的双马走去。吴三的背后赢得的 是一片称赞声,说:“这个人老实、忠厚,有血性!”但芳云的背后却有不少人在撇嘴,还有人向空抡拳,骂道:“狐狸精!可他娘的 走啦!”这也难怪,如今他二人是冲着寒风去走远路,后边马上的吴 三穿着李姑娘给他的那件皮衣,头上仍戴着一顶破毡帽,就老老实 实地走;而前面小白马上的魏芳云却偏逞能干,只穿着桃红色的棉 袄和水绿色的绸裕裤,乌云似的发上罩着绣花的手帕也就可以的 啦,她还在鬓边斜插着一支绢做的玫瑰。她在马上常回首,闪着星 眸,做着嫣然的笑,说:“你倒是快走呀!真是的,叫我遇见你这 么个慢性的人!”吴三可是一言也不发,他似乎是故意避免着跟芳云 多谈话。
  由黑沙海西往南疆去走,是顺着驿道过木垒河,再到奇石县的 旧城,他们一天半就走到这里了。见有一条街,有些卖吃食和用具 的铺子,芳云在这里买了六斤干烙饼、三斤腊羊肉,都盛在一个竹 篮里,放在鞍后,他们就向南去走;天山的山容在眼前也愈来愈清 楚。这座山的顶上,无论冬夏,永远是银色的;越离着山近,气候 就越寒冷,冷得芳云也不得不披上李玉兰给她的那件小皮袄了。
  他们在离着山脚尚有三十余里的一个小镇上投店住宿,照例吴 三是与一些商客挤在一块,叫店家给芳云腾出一间屋。半夜寒风吹 来山上的积雪,沙沙地响,在这里也绝找不着炭盆,冻得吴三一夜 都没睡好觉。次晨,寒气触面如刀割,此地住的客商全都起来走了, 然而人家有往东的,有往西的,并没有一个往南的。他们却各自骑  着马,挥鞭向正南走,紧闭着嘴,鼻孔都往出冒白气,他们就走到  了山脚下。
  这是天山,吴三从来没见过这样高而峰岭绵延无尽的大山,这 里地下全是冰,仰面也见不到阳光,天仿佛被这座山裁去了一半。 芳云却还笑着,找着了一条山路,就以鞭招呼吴三随着她向上去走。 山路十分崎岖,虽不甚陡峭,可是地下太滑,马简直不能快走;顺  着悬崖又刮来呼呼的寒风,风里搅着无数雪屑。吴三简直睁不开眼  睛了,但见芳云拉开了纱帕,遮住了半面,依然在马上挺着身向前去走,吴三不能示弱,便紧紧随行。转过了几重山峦,越过了七八 道峻岭,风势更大,芳云却哎哟一声,笑着说:“这可怎么走呀?”
  她把马勒住等着吴三,吴三走到前来说: “魏姑娘!你为我的   事这样辛苦,叫我的心里如何能安!”芳云回转过脸儿来,问说:  “据你说,我应当怎么办?”吴三说:“魏姑娘,你已经将我带领到   了这里,你帮助我到了这地步,也就够了!你可以转马回去,或再   回李玉兰的家中去住!”芳云说:“那又不是我的家,我去倚赖人家  一辈子吗?”吴三说:“你也可以去找令尊呀?”芳云不高兴地说:  “我不去找他,因为我爸爸他不明白我的心!”吴三又说:“我一人   可以由此冲风冒寒, 一直过山,追上何子成,救还我胞妹,将来,  有朝一日我们再能见面,我必设法报答。”芳云摇头说:“我不稀   罕!”吴三又说: “因为你是一位女侠,我是个男子,将来再见面  时,利益所限,也许我们不能交谈一句。可是我吴三,连我的胞妹  带妹夫,敢说终身难忘姑娘的大德!”他这话却使芳云难过,又有些  生气,她就说:“你不用管!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到南疆去也  有我自己的事!”吴三说: “那么姑娘你可以慢慢地走,我的心急, 我得急行!”芳云简直要哭出来,说:“好啦好啦!咱们就分开吧!” 说着话她就把马后的竹篮摘下,向着吴三一摔,干馕跟腊肉洒了一  山路,芳云却扬鞭催马含怒地走去了。吴三还不知她是为何发怒呢, 就下马来, 一个一个地向篮里拾那些食物。
  寒风更紧,芳云已骑着马又过了一重山岭,她原希望吴三追她 来解释、央求,谁料那个硬汉子,傻人,在后面竟一点影儿也不见 了,她也犯不上又回去。好在只是这一股山路,自己走出了山口再  等着他,也准能够见面,于是就策着马慢慢行走。越走山越深,岭越高,她又觉得饥饿,可是干粮全没剩下,她只好快些前行。走到 一座空谷之中,记得早先这里有石头盖成的屋子,住着三四户猎户, 但如今只剩下几堆乱石,人家都不知移往哪里去了。她又向前去走, 同时想,像吴三那样的傻人,我怎样才能够使他明白我的心呢?话又不能由我自己说出!因此心中又很感痛苦。
  她惘然前行,不知又走了多远多高,可是竟于山路上的残雪坚 冰之间看见了许多人的脚迹。她吃了一惊,暗道:“莫非这附近住 着人吗?天也不早了,我应当去投宿了!”于是一边张望着一边走, 忽听高处有人叫了一声:“吠!骑马的!你是干什么的?”
  芳云抬头一看,见是一块连着山峰的大石之上站着一个人,穿 着也不知说一种什么皮的破袄,脸上泥污得难看极了,手中拿着一 口生着铁锈的刀,发威地说:“下来!下来!哪里来的娘儿们?有 什么东西都快拿出来!免得叫老爷费事!”芳云心中气极了,暗自 说,这么荒凉的山里还有你这样的穷贼?竟敢来劫我?这可真是找 死!”于是就说:“你等一等,我把金银掏了出来就都给你!”说着 探手于镖囊之内,掏了出来,就扬手打去。上面的贼人哎呀一声叫 喊,身子就跌倒在山石上了,那口刀却当啷啷落在山道之上,芳云 心中才出了一点气,却听得咕咚咕咚由更高之处掷下来了许多的石 块,原来那更高之处,还有贼人。
  芳云就也不暇再仰面去瞧,只催着马快走,躲开了那纷纷的乱 石;同时她抽出了宝剑,才又走过了半重山岭,见眼前有七八个强  盗齐抡兵刀将她挡住了。她愤怒地舞起了宝剑,向前直冲,然而前  面忽有人大声喊说: “不要乱动手!让我来吧!我跟她是熟人!”芳 云也突然将马勒住, 一看,见原来是望乡镇的店中曾相遇,黑沙海  里也交过锋的那个短小精悍的盗贼秦雄。芳云哪里惧他,就喊一声: “好!原来是你在这里了!”
  那秦雄现在双手持的是一对闪闪发光的护手钩,先把他旁边的 几个穷强盗驱开,就说:“姑娘!你的本事可也真算不小,想不到 我们在此相遇。这么冷的天,你也能到这里来了,姑娘先容我跟你 说几句话吧!”
  芳云就瞪着眼睛说:“说什么?你就自管快说吧!”
  秦雄一见姑娘的这番怒容,怒中带着美,气里更显着俏,他又有一些销魂似的,就叹了一口气,说:“在黑沙海里你已受伤,我 都没对你发出什么歹意,后来你骂了我,我就去了,可见我不是个 没脸的人!”
  芳云说:“有脸你会在这儿当强盗?”
  秦雄摇头说:“我没有当!我跟我那几个伙伴张八、崔九、小  狐狸、大野猫,全都分散了。那天在沙漠里劫骆驼,是我最后的一  回,以后我就洗了手啦;可是我又没有地方去住,只好到这深山里。 这几个人都是被我打服了的,我只借他们的地方住,却不帮助他们  劫人。”
  芳云说:“那,今天你为什么又帮助他们来劫我?”秦雄仿佛被 问住了,有点惭愧,但又说:  “我实告诉你吧!我是个穷小子!一 边得到处找饭吃, 一边我还要练学剑武门,我想你再斗一场!”芳云 说:“就斗吧!”秦雄又说:“我剑还没有学好,双钩可是我本来的 武艺,今天请姑娘留点神,我秦雄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芳云真是气,就说:“我最恨你这种脸皮厚的人,我跟你本来 不认识,以前我还疑惑你是何子成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你还不配叫 他雇帮助他作恶呢!谁有闲工夫跟你斗打?我管你使刀还是使钩? 反正你是贼!今天我见了你就不能够叫你活!”说着催马向前,抡剑 向秦雄就砍。
  秦雄也怒了,立时就以双钩相迎。双钩本来是一种最厉害的东 西,两面是刃,等于宝剑,上边是钩,可以钩压对方的兵刃,下边是 戟形的护手,别人不能伤他。柄下又尖锐,等于持着短刀,而且是两 把,分持在左右手,相互呼应着来杀,比刀剑紧凑凶猛而且难防。
  当下他与芳云交手了十余合, 一点不觉力弱,芳云那狠毒的剑   法也不能施展。芳云可认识了出来,他使用的是一种名曰“雪片钩” 的钩法,拉、锁、带、拿、拴、捉,颇称熟练,并可以看出他是急   于要将芳云钩下马来。芳云却不禁冷笑,心说:天都晚了,谁有工   夫来跟你瞎斗?遂就转剑法,抡剑急砍了几下,秦雄才向旁边一闪,她就催着马跃了过去。那几个穷盗贼齐迎着头截她,她却掏出镖来, 连发两支,就有两个贼又中镖倒地。
  她头也不回,催马急走。然而当她向岭下去的时候,后面的人  在上面又投下来石块,她的马就中了一石,把蹄子掀起,芳云就跌 下马来。然而她只是蹲下了,身躯一挺,随即又站起,并且掏出镖  来,又向上飞了一镖。她囊中的镖已不足五支了,就舍不得再打, 同时那秦雄站在上面举起双钩,口中虽直喊叫,却也没有往下来追, 她就不便再去争斗,跑下岭来,先抓住马再骑上,然后缓了口气, 便寻找着路径又向前去走。
  这时的天色已近黄昏了,山中气候更冷,风从山头刮来那些积 雪,一团一团地向她打来,比那贼人们投的石块更是难防。她把小 皮袄的纽扣全都扣上,但也御不住寒风。腹中既饿,口里又渴,身 体更疲倦,马也怯于前行了。山中只是乱石乱雪,树都少,草也全 无,没有一声鸦鸣雀叫,更看不见一点灯光、一个人形。只有那风 是愈刮愈大愈猛,呼呼地响着,极为可怖,有如虎啸狼嗥。芳云收 了剑,用袖子遮住了脸,她真已支持不住了,然而她的心头仍是充 满着酸苦热情的,她更是不放心吴三,暗想:那个傻子,不知他这 时在后边干什么了?也许他已遇着了秦雄那群强盗,已被害死了吧。
  在寒风里、深山中,她徘徊了一夜,一夜也没有下马,马也没 有停蹄。到次日她才无意之中闯出了山口。这时太阳已高升,天山 之南的天气确实暖和得多,她身上的小皮袄又穿不住了,她觉得鬓 边用手一摸就是一些尘土,玫瑰花也不知丢在哪里了,自己的样子 不定如何难看了,饥困得她的两眼都睁不开,马也累得抬不起头来 了,茫茫的大地,她又向前去走。
  走了又十余里,才看见有树木、田亩和茅庐,原来这里是有些 汉人,都是自他省移来的,在这里筑了房屋,开辟了田亩,利用春 夏之交山上流下来的融化的雪水,灌溉田地,所以这里的人家都很 殷实。芳云来到,他们是非常的欢迎,芳云就住在一户人家里。这里的人给她烧洗脸水,做饭,喂马。
  芳云吃完了饭,就在人家的一位老太婆的屋里歇着,老太婆在  炕头闭着眼睛念观音咒,她却叫这家的男人给她在门前注意着,有  没有骑着马的长身汉子从北边来。托付完毕,她就身盖着小皮袄卧  在炕里,不知不觉地就睡去了。这家的男人喂过了马,就在门前闲 坐着。天过正午的时候,果然见由北边来了两匹马,是相并着走; 右边的那个人真是身体硕长,可是随行的那短小汉子,鞍边挂着一  对护手钩,那种神色跟相貌很令这人家的农人害怕,所以就没当时  跑回去告诉芳云。
  直到傍晚时,芳云醒来起来了,才知道吴三已经走过去了,并 且一听随着吴三的那人年貌,分明就是盗贼秦雄,这使得芳云既惊 且恨。匆匆地用毕了晚饭,留下了银两,给这家人作为酬谢,她就 骑着那匹也歇息够了而精神活泼的小白马,冲着暮色向南去追。她 倒要明白明白吴三和秦雄为什么会在一起。
  此时吴三与秦雄已在前面六十里地之外投店住下。原来那秦雄 是因为与芳云争斗了一场,结果被芳云走去,白伤了几个山中的强 盗,那些强盗本来都在后岭的石窟里住,都是猎户,有的活了二三 十岁了也没出过山。他们的生机艰难,又都不知道王法,没见过外 人,所以什么事情他们都做,没想到今天竟吃了这个大亏。连他们 所敬为“大豪杰”的这使护手钩的秦雄,也没有一点办法,他们就 对秦雄有怨言了。秦雄也自觉得惭愧,而且烦恼,正站在山道旁跟 那些人讲话,说:“你们不要忙,早晚我必定替你们做档子好买 卖!”不料北边又有人来了,也是骑着马的,他就抡双钩率领众盗向 前去劫,抬头细细一看,他可就更是惊讶。
  这马上的人原来正是秦雄的义兄吴三,当年他们同在河东,肝 胆相交,道义相助,真如同胞的弟兄一样。后来吴三且将胞妹锦娥许 配于他,他本来是发奋要强,想找个正当的出身,安排一个美满的 家庭,不料就因恶霸赵阎王垂涎锦娥的貌美,强要娶她作妾,因此秦雄才被逼闯祸,逃到新疆这遥远的地方来;离开了他的义兄和未 婚妻,并且流落新疆。今日此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会能与吴三见面。
  吴三的身长,他容易认得,吴三可都不认得他了,拔出刀来下   马就要与他们斗,并厉声骂道:“狗强盗!你们竟敢在这里劫人?” 秦雄却扔了双钩,叫了声“大哥”,随即跪倒。吴三却更是惊异,认  明了是秦雄,就一手拉他起来,别的话全都不向他问,只问他现在   住在什么地方。秦雄回答说是住在这几个贼人的家里,也就是岭后  的石窟里。吴三当时就叫他领着到了那里, 一看,这里的石窟住着   的人也都有老小,洞里边放着猎户的用具,还有打来的兔子肉跟野   狼的皮。吴三对秦雄面色才稍见缓和,但是秦雄刚要跟他说话,就   被他怒声止住了,他说:“现在什么话也不用说!出了山,我再细   问你!”秦雄吓得也不敢再言语了。当夜,吴三只在这里的石窟内避   了一夜的风,连一碗水他也没喝。这里的盗贼因为他的身躯高大,  又见连秦雄都这样怕,便都更是畏惧,都躲着他。
  次日吴三晓得秦雄有马寄在这里,便叫秦雄备好了,随着他去 走。秦雄也就贴耳顺服,离开了盗窟,领着吴三出山。二人并马向 南去走,秦雄时时偷眼看着他的义兄,希望吴三跟他说几句话,甚  至于命他去死,他也就能够当时自尽,可是吴三对他就简直不理。 他的心里更愧了,更难过,而且不明白吴三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 莫非把锦娥留着河东?或者锦娥已经死了吗?话堵在他的喉间,他  却不敢发言去问。
  此时吴三的心里也有许多的话想说,却不知先说哪一句才好。 他的心里比秦雄更难过,秦雄太使他失望了,他因为听人说秦雄在  伊犁做买卖,虽不是什么大买卖,可是已走入了正路。他才不辞辛  苦,翻山跋涉,把妹妹送到这里来想要就亲。如今,可是妹妹已经  被何子成抢去了,但即便没有被抢去,这秦雄实在已不配做自己的  妹夫了。更难过的是,自己多年诚心与他相交,把他当作了一个好  汉,谁晓得他却是这样没有出息的人!
   在路上既不闲谈,两匹马只管向南去走,所以觉得很快,当日 晚间他们便来到了“吐鲁番”地面,这里是天山南麓最繁华的地方, 有回汉二城,汉城名曰“广安县”,有两条热闹的大街,开设着许多 的商铺。他们来到北关,天色就已黑了,可是店房里还正忙乱着, 店伙招待来投宿的客人,唱曲的来这里找主顾,什么卖羊头肉卖馒  头的小贩也在院里嚷嚷。吴三找了一间店房,与秦雄同去歇息。他 只叫店家彻了一壶茶,吃那干馕和腊羊肉。秦雄如一个做了错事的  儿子似的站在一旁,连头都不敢抬起。
  半天,灯已点上,吴三忽然看了看他,就发出一声叹息,说: “兄弟,你叫我说你什么!我原以为你是在伊犁做买卖了,谁料到你 却在天山中为盗!唉!”秦雄把头低得更向下了,小声地说:“我实 在是无法!因为跑到新疆来,想不出一点生计,我就——唉,但我 现在已改悔前非了!”
  吴三不理他这话,却又问说:“你知道这次我来,是带着锦娥 吗?”秦雄吃惊说:“是吗?那么她现在哪里?”吴三见问,也面现 惭愧之色,说:“被人骗去了,抢去了,如今生死还都难说,不过 知道她是被人给带到南疆去了!”
  秦雄突然昂起头来,握着拳头,恨恨地说:“咱们兄弟来到新 疆,岂能受这样的侮辱?大哥你快告诉我,锦娥现在什么地方,是 被哪一个小看我们的人抢了去的?”吴三说:“是被何子成抢去的, 但也怪我,交友不慎!”秦雄听了益发吃惊,因为何子成之名,似曾 听那个侠女说过。当时,芳云的丽容又在他的脑中一闪,他觉得丢 失了未婚妻真是多报应,该当!自己为什么来到新疆不务正途,见 了那位侠女还废寝忘食地迷恋了多日?
  旁边吴三又有头有尾地叙述了锦娥丢失,以及魏芳云帮助自己 来南疆寻她的详细之事。秦雄于忏悔中加上愤恨,又加上感激,他 觉得魏芳云真不愧一位女侠,人家为去救自己的未婚妻受尽了千辛 万苦,自己反倒三次与人家为难,调戏人家,梦想人家,这岂不是恩将仇报,禽兽不如!这种悔恨之情,使他心中更加难过,可是又 不能对吴三表明。
  此时吴三就又叹息着说:“在天山里,因为我无意中说话得罪 了魏姑娘,她就生着气走了。她是有本领的人,走在什么地方都不 要紧,我们倒尽可放心;只是锦娥,我怕等我们捉住了何子成之 时,她也许就已经死了!”秦雄在旁听着,不发一言,脸色却是十 分阴惨。
   第四回 铁腕上的胭脂印
  
  当下,吴三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向秦雄拂拂手,表示叫他睡觉 去吧。秦雄就走到炕旁,一倒身就头向着里睡去了。吴三又在灯旁 闷坐了些时,叹了口气,便也就寝。次晨吴三起来却已不见了秦雄, 赶紧叫来了店家询问,据店家说: “天色还未明时,那位客人就起 来,自己到棚下去备了马,带着他的双钩走了!”吴三听了,不由得 一惊,想秦雄必因羞愧愤怒,而急着奔赴和阗去了,他去了必然不 顾一切,就去拼命。何子成有镖师南疆虎保护着,而那个人又必极 为难惹,秦雄去了,未必能抵得过。于是吴三就付清了店账,赶忙 备马出店,离开了吐鲁番的汉城,再往南去。
  离着背后的天山已渐远,天气也渐渐地热,跟新秋的天气差不 多,大地上遍生着蒿草,那些游牧的人们在此畜养几千万匹的牛马, 牛在草里一群一群地吼叫,马在山岗上乱纷纷地跑着。有的地方还 有野生的葡萄,那羽状的绿叶弥漫无边,也不搭着架,就随便任凭 行路的人采着解渴。那些葡萄多半是浅绿色的,一串一串,晶莹可 爱,行路的人还有把篮子装满,把包袱压得提不动,却也没有人来 管。吴三觉着这里的风俗很是奇异,他只是策马前行,并不拾取路 旁的一点东西。他顺着驿道行去,沿途的费用他极为俭省,可怎奈他身边的钱本来就不多,而南疆的路程又太遥远了。
  走了八天,过了天山的支脉那林喀拉山,又过了库尔车,来到  了焉耆县,可是离着和阗还极远。焉耆县这个地方,既产名马,又  出宝刀,靠近着博斯河。因为离着沙漠也很近,所以气候十分寒冷。 吴三这时腰间就已没有一文钱了,未追上秦雄,未擒获何子成,也  未救回来胞妹,他的刀跟马无论如何是不能当卖的。他只好脱下来  身上的那件皮袄,插了一根草标儿,就在街上卖,他也不曾争价钱, 结果被一本地的商人只出了三两银子零一串钱,就给买了过去。当  他把这件皮袄交给人的时候,他想起来这不但是李玉兰赠送的,还  是她一夜给拆改做好了的,如今真辜负她的一片心了,叹息着。在  黄昏暮色之下,他找了家店房便去投宿,跟无数的人都挤在一间大  房内,车也在屋里,杂乱的行李跟别人的货物也在屋里。他的身子  又长,连躺着的地方也没有,只靠着土壁坐了一夜,可是他睡得很  沉,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忽然被人给推醒了,他就揉了揉眼睛睁  开一看,只见那件皮袄,还有几块银子,全都放在他的眼前。
  旁边的客人们都正在睡得沉,有的坐着,有的卧着,呼噜呼噜 的鼾声,乱七八糟的呓语,咬牙,放屁,各种声音和气味,无不应  有尽有。有的人身旁还燃着烟灯,那暗淡的光照着屋中的一切情形, 然而,是谁推醒的吴三呢?却已看不见了,纸窗,蓬户,被外面的  风撼得沙沙地响。
  待了会儿,院中就有鸡啼了,原来天色已经黎明。吴三收拾了 银两,拿着这件皮袄反复地看,见正是昨天卖去了的那一件,但怎  么又返还来了呢?莫非昨天买去我的衣裳那人是位侠客,他看出来  我是条好汉,怜我的困顿?或是他查出那皮袄上有可敬的姑娘的针  线痕迹?所以他才不忍得要,才趁着深夜返还,并且资助我路费; 他又施恩不望报,因此才推醒了我,他便走了?——吴三就这样想  这样相信了,觉得新疆这地方确实也有不少的好人,可是我受了别  人的这许多恩德,将来若不能报答,岂不令我愧煞!
   他不能够再睡了,看得窗纸的颜色又发白了一些,他就起来, 到院中自己去备马。少时给了店钱,他就离开了焉耆县又往南走, 行二日便到了塔里木河的北岸。这道河是南疆最大的川流,河水激 荡滚涌但船只绝无。吴三就沿岸向西去走,走了有一天多,才到了 一个市镇,这里也有街道,有店房,往来的车马极多。吴三看见几 辆车的上面插着镖旗,他就过去找着个人打听,知道这是兰州“龙  家镖店”的镖车,保的是和阗县知县的家眷,吴三就心中甚喜,说: “我也要往和阗县去,咱们搭个伴走吧?”
  这个跟他谈话的人却说:  “我既不是保镖的,也不是跟官的, 我做不了主。你要想搭伴走,你先跟他们去商量商量,吴老爷的家  眷在这店里边啦。管事的人叫毛大爷,他若不答应,我们不敢带着  你;要不你就跟那两个保镖的商量去,他们一个姓崔, 一个姓尹, 正在对过那酒铺里呢。”吴三却想:不必跟他们去说明,只消他们走  时我也走,他们歇我也歇,便可以不至于迷路而一直走到和阗。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这几辆官车和镖车也是正往里边卸。吴 三到旁边的店里去找房子,可是附近的店现在都因为那边住着官眷, 又有镖头的嘱咐,都不愿收留单身的客人。他找了半天也没有找着  个住处,心中既急,又渴又饿,牵着马徘徊在街头。天色已经快黑  了,两旁的铺户只有那酒铺里还灯光照耀、人语噪杂,他叹了口气, 就将马拴于那门前的桩上,走进了酒铺。
  这酒铺里,人乱哄哄,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是吃着喝着 还大谈。屋子本来就低,吴三进来,头就顶着顶棚了,惹得旁边的  人全扭头看,还有人说:“喝!这大高个子!”堂信见吴三穿的皮袄  很阔,就让他到了里首,在一张桌旁坐下。堂信就把这张桌子擦得  发亮,然后急忙去拿酒菜, 一小碟一小碟,足摆了有十几个碟子, 什么酱羊肉、炖马脯、盐蚕豆、腌萝卜、菜豆腐等等,然后就问吴 三要喝什么酒,是喝白干还是喝黄酒?吴三却摇摇头说:“都不要! 你们这里有锅饼吗?”
  堂馆却勉强地笑着说:“这儿可不预备那些粗吃食,有的只是 馒头跟羊肉包子。”吴三说:“那你们一定卖得都很贵?”堂信冷笑 了笑,说:“我们这家铺子是这安乐镇上最出名的买卖。你再往南, 得走二十多天的大沙漠,往北也是些荒地,除了您过天山到了迪化, 再也找不着我们这样儿的一个买卖了。我们的总号也是在迪化,这 儿是分号,向来南来北往的达官、大掌柜们, 一到了我们这儿,就 得照顾一回。”
  吴三点头说:“我也看出来,你们这儿的买卖不错。”堂信说: “不但不错,来我们这儿照顾的一些老爷们吃吃喝喝,还都从来没计  较过钱,你瞧那边……”他怒了努嘴说:“那边的两位是保护和阗  县太爷眷口的,那位师傅,您瞧瞧人家,再瞧瞧这个桌上。”他笑了 笑,又说:“来到我们这儿的人没有光吃饭不喝酒的。”吴三觉得这  堂信直是辱骂了他,心中十分生气,但又不得不忍,就说:“好吧! 来一点酒!越少越好,既然没有锅饼跟烙馍,就来,来馒头吧!”堂 信才转身走开。
  这里吴三没有好气,扭头看了看那两个保镖的人,见都是衣服 整齐,神情昂然,腰间都别着刀子,可是脸都红中透着紫,早就都 喝醉了,可是二人仍旧在喝。又待了一会儿,见这两个人都起身来 招呼,叫道:“毛大爷!我们等候了半天,你怎么这时候才来?菜 可都没给你留!”外面进来的这人是个“跟官的”打扮,虽然穿着灰 布衣服,可是羔子的皮袍,可见是很讲究,在“老爷”的跟前一定 是很得信任。这人年约四旬,脸很瘦,眼睛虽小而闪闪发光,鼻子 是勾形的,如同雕隼的嘴,带着笑走进来,就向那二人说:“不要 紧!菜没了咱们再另叫。”摇晃着身子走了过去,就拿筷子敲碟子, 嗒嗒嗒地直响,叫着说:“堂信!堂信!”那两个镖头也捶着桌子怒 喊:“堂信!堂信!”堂信此时却正给吴三送来馒头跟酒。
  这堂信一个人顾不过来两边的事,那边的两个镖头可就气了, 都站起来,要过来打这个堂信,吴三倒赶紧说:“我这里你不用管了,你快点到那边去伺候吧!”他推着堂信快往那边去。那边有一个 紫脸凹鼻子的镖头,还气犹未息,咚地就给了堂信的胸口一拳,骂 道:“你做买卖的是挑着人伺候吗?看俺像没钱的吗?”还要用脚去 踹,吴三便忙走过去劝解。他说的话十分客气,劝这镖头不要跟一 个做堂信的一般见识,这凹鼻子的镖头把他瞪了一眼,才算止住了 手,但全屋里的人此时莫不对吴三注意了。
  那堂信依然坐在地下了,吴三用手搀扶他起来,这堂信痛得还 鼻涕眼泪都直往下流,腰都直不起来,走也走不动。吴三仍搀着他, 慢慢走到了柜台旁边要叫他坐下来,歇一歇,却不料这堂信就把头 一低,哇的一声, 一口鲜血咳在地上。旁边喝酒的人全都大惊,但 那边的两个镖头和那“毛大爷”却饮得吃得正高兴,掌柜的只得亲 自过去殷勤地伺候他们。这里吴三不由就把面色一变,扭着头,眼  向那边瞪着;依着他自己的性情,就不能任凭那凹鼻子的镖头将这 个堂信打得这么重,但现在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今晚连睡觉的地 方都没有,还跟人家惹什么气呀?所以他就把这堂信放在板凳上, 自己回到座位去吃馒头。
  屋中的一般客人这时都不大谈话了,用完了酒菜,就付了钱赶 紧走了。那掌柜的刚在这张桌旁算毕了账,又得跑到那边去收钱, 忙个不休。那两个镖头跟那名唤毛大爷的还要酒,添菜,十分频繁, 掌柜的应声稍迟了一些,那边就咚咚地擂桌子,暴躁地大骂。吴三 此刻已经拿定了主意,只要那个镖头连这掌柜的也打,他可就不能 够再看着了,非得把那两个人管教一番不可。幸亏,这个掌柜的到 底不愧为掌柜的,手脚儿敏捷,嘴耳都快,东照看,西答应, 一会 儿全都照顾得周到了。
  酒客已都散去,只留下了那边的三个人,都跟醉老虎一般。还 有这边的吴三,虽然已吃饱了,可是因无处可去,还不得不坐在这 里。又待了片时,那边的毛大爷说是附近有一家“花烟馆”,里边有 个娘儿们是这沙漠边的一朵野花儿,很是有名。当下说得那两只醉虎、镖头,全都更高兴起来,哈哈大笑,也没付酒账,他们就一同 歪歪斜斜、推推拉拉、嘻嘻哈哈地都走了。屋中只留下了吴三一个, 他这才向掌柜的商量着,要在此寄宿一宵的话。
  他说明了自己在此投店不着之意,并说自己是要往和阗县去寻 找一个人,自己确实是个规矩本分的人,只在此寄宿一宵,明天一 早必走,还要给几个钱作为店资。这酒铺的掌柜的为难了半天,就 说:“给钱不给钱倒不是要紧的,我们这酒铺也时常留客人住,可 是对门店里就住的是县太爷的家眷。”
  吴三不由得有点愤然说:“知县不过是个七品官职,他的家眷 住在什么地方,就能使得客店酒家都不敢留往来的人吗?”
  掌柜的却咋舌地说:“知县的官在别的省份不算什么,可是一 来到新疆,就大得不得了啦!何况对门住的这位吴太爷的家眷,人 口又多,两个镖头又都横,他们那个管事的人毛大爷更是 …… ”
  吴三就说:“我实因没地方住了,才想在你们这里寄宿,难道 还能够给你们惹下什么是非吗?”
  这时候那扒在柜台上的受伤的堂信,却央求他的掌柜,说: “就留下这位客人在咱们这儿住下吧!”掌柜的又想了一想,才点了  头,但是这里可没有地方寄存马匹,马仍然得在外面系着,吴三就  找了些生炉子用的干草,又端了一盆水,出门去喂马。门外的天色  已经黑了,冷风嗖嗖,街上没有一个人,对面的店门也将大门关上  了。吴三就将马在桩上又系得牢固一些,他便又进来,于是掌柜的  就关门、熄灯,叫吴三在外屋将桌子连在一块,就睡觉。
  这酒铺里只有三个人, 一是这掌柜的;二是那先前对吴三很倨 傲,这时又很感激他的那个受了伤的堂信;三就是一个专管做各样 酒菜的厨子,早就睡着了。至街上的更鼓敲过了三更以后,吴三仍 是不能入梦,听见了门外的马还打嘟噜,跺蹄子,他就放心;若是 半天听不见什么动静,他就疑心马是被人盗走了。可是至天色将明 的时候,他听见外面吧吧吧有几声鞭子的声音,同时又听他那匹马在门外嘶叫。吴三急忙翻身起来,同时抄刀,把门开开;刚一出屋 子,就见一条人影往南跑去,少时又听见蹄声嘚嘚,很轻缓地就消 失了,自己的马仍然在桩上拴着未动。
  冷风愈烈,天色微明,而对门的店里却有许多人乱嚷嚷起来, 不知是什么事,颇使吴三惊异;而这时那酒铺掌柜的又在里边咳嗽, 吴三就赶紧进来,轻轻地又将屋门关上,慢慢地再躺下了身,可是  他更睡不着了。直到天明,门外的行人渐渐多了,马蹄声、车轮声  也纷乱了起来,更有不少人在纷纷谈话。吴三只注意去听,听出来  原来是对门店中住的那个镖头,在今天黎明之时,丢失了一只耳朵, 现在那人已昏晕过去了。吴三听了,就更为惊异,觉得这暗中必定  有一位侠客高人。
  酒铺很晚才把门开开,那掌柜的现在对吴三是又害怕又敬仰, 直催着劝着他快些走;那堂信是更感激而更慌张,他们认定吴三就  是今天黎明时在对门店房里削掉了那个姓崔的镖头一只耳朵的人, 他们就称呼吴三为“侠客”。那掌柜的怕吴三的盘缠不够,还要拿出 钱来送他,弄得吴三倒有些莫名其妙了。因为自己觉得那匹马拴在  门外桩上,很叫人注意,所以他就收拾了随身的东西,并匆匆开发  了昨晚用的酒饭钱。他就向掌柜的跟那堂信都拱拱手,说声:“再  会吧!”他出了酒铺解下马来,就忙忙地走了。
  顺着大道沿着河岸又往西去走了不远,便望着了渡口,于是他 在那边就渡河往南, 一直走进了大沙漠。他走进这沙漠中,觉得与  那黑沙海有些不同,因为那里的沙是发黑色的,这里的沙却有些发 白;沙岗起伏, 一望无边,人迹绝无,景况是更为阴惨。什么水、 草、干粮,他都一点也没有预备。他原想这至多也就同黑沙海一样, 快些走上一天, 一定就可以渡过了;却不料走了许多时,天上又阴 云密布,也不知是过了正午没有,但觉得越走越没有尽头,同时风  也渐渐猛烈了起来。这可又与山里的风不同,这风中卷着无数的沙  石,都打在他的脸上,他睁不开眼,也抬不起头,可是他依然挥鞭策着马去走。那匹马冒着风沙向前奔驰,走了又不知有多远,马就 昂首长嘶,然而它的嘶叫也难为吴三所听见,后来它就向前一蹶, 两只前蹄全都跪倒了。幸因吴三的身体利落,赶紧就跳下马来,可 是禁不住一阵大风,把他那铁铸一般的身躯吹得都有点摇晃;他就 蹲了下去,待了许多的时间,他才缓过来气。
  那阵大风虽已刮过去了,他的两脚却也埋在沙里;再看那匹马, 四条腿都跪着埋在沙中。他赶紧拿手扫去了头上落下的沙子,又抖  抖衣裤,然后先拔出自己的两腿来,再将马也搀起,叫马又歇了半  天。他也不敢骑了,就牵着向前去走,但这广大的沙漠,他用脚去  走,更是走不到边涯。
  不多时天色就黑了,在大漠中仰面去看,连一颗星也没有。他 此时倒不觉得饿,可是口渴得实在厉害,马在先前还嘶叫,越叫越 无声。他勉力前行,直走到天色漆黑,他已精疲力尽,这才连马都 卧倒在地下,就将大漠作为了旅店。但风未停,水和干粮一点也不 能寻到。好容易才过了这一夜,天色微明时,他起来牵着马又往下 走。又勉强走了一天,仍然未遇着一个人,未得到一滴水,他跟马 都如同得了大病一般,齐卧倒于地上。
  吴三现在走的这沙漠,在新疆本地的人呼为“大戈壁”,番名叫 作“塔克拉玛干”,是本省最大的沙漠;东西长六千多里,南北的最 长之处也得走两三个月,甚至一百多天,从古至今可以说绝无人走 过。但中间流着一道“和阗河”,河的东西两岸都是沃土,都有耕种 的人家和驿站。可是吴三他不知道,其实他要是横着向西去走,走 不到二十里地就可以望着那道河了,但是他只知道直走,所以越走 越没有尽头。如今他才走了两日夜,他就渴得,饿得,连他带马全 都起不来了,卧在风沙之中,连眼都不能够睁开。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他忽觉得身旁有人,又觉得身旁的那 马也在动了,他就问说:“是谁呀?”并哀求着说:“救命呀!”就 又觉得有清凉而甘甜的水,灌进了他的干渴的喉中。他就赶紧张着大嘴咕嘟咕嘟地饮下,有些水都灌在他的鼻子里,他一连打了几个 喷嚏,忽就听眼前有人噗嗤的一声笑,并温和地拉了拉他的手,还 清脆地说:“一直冲着你的刀尖儿去走!”他长长地缓了口气,也一 时答不出话来,忽然眼前这个人把手夺开,仿佛就不见了。
  他用力地睁开了两眼,见天色漆黑,伸手不见掌,也不知救活 了他的那个人是谁。他这时可以说是更生了,精神渐渐地长起,只 是还有些饿,所以站起来觉着两腿发软。又过了些时,天就亮了。 他隐隐看出那匹马也站起来了,马的旁边还扔着一只很大的牛皮口  袋,里边装的大概是水。他饮完了,又饮完了马;人家还把那水袋 口儿系紧了,给他留在这里才走的。吴三真感激那位救命的恩人, 惊人的奇侠。
  他又细细地看着,自己的马上本有一只空的竹篮,但此时的篮 里竟放着一只羊腿。他过去拿起来就啃着吃,还是盐水煮熟了的, 虽然上面沾了许多沙粒,他也不顾得,就吃着来解饿。同时又见沙 地上端端正正地摆着自己的那口刀,刀尖儿所指的方向,虽然还辨  别不出是东是西,还是南北,但他忆来起刚才耳边的那句话:“一 直冲着你的刀尖儿去走!”这是领路之意,是救人救到底之意,但 是又一细想,就仿佛那一句话的声音是很熟,很清脆,似是女子的 语声。吴三一想到这儿,不禁惊讶了,心想:莫不是魏姑娘吗?但 又想:绝不能够是她,她在黑沙漠里都曾跌伤过腿,如何能有这样 大的本事,这样高的武艺,到这里来?这一定是另一个人。他叹了 口气。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了,他就要去牵马,但忽然发现自己左手上 有一抹娇红色的胭脂痕迹。吴三想着:这一定是那个人救我的时 候,灌下水去叫我饮,同时水也流在她的手上;她又用手一拉我的 手,所以她手上的胭脂也就染在我的手上了。手上既有胭脂,自然 是个女子了,而且必是个最好打扮的艳丽女子。于是吴三不由忆起 芳云的容貌,觉得芳云的脸上确实是常擦胭脂,擦胭脂时手上也必染红,那么一定就是了。连第一次将皮袄送还,并贻我银两;第二 次在那里削了那镖头的一只耳朵,必定也是她了;但是……吴三总 不相信魏芳云会有这样大的能耐。他将皮袄上沾的沙子抖了一抖之 后,忽然因这件皮袄又想起来李玉兰那一幅端重的影子,又把芳云 那风流的模样在他的脑中打消了。他更断定这不是芳云,而假定是 芳云,那芳云也只是可钦佩,值得感谢的一位女侠,并不是可以爱 慕的女人。
  当下吴三收束了东西,就拾起刀来,牵着马,向着那指定的方 向走去,因为马虽不渴了,可是还没喂什么草料,所以走起来还是  不快,如此行了多时,他忽然就看见了田野和人家的土屋,并有一  道河流曲折如带,在眼前荡漾着,他就不禁惊喜,心中却又懊悔说: “我可真是傻子了,这里本来有河有人家,我却不知道往这边来走, 只管在那沙漠里来回转,真是傻子,无用!”他来到河边,进了个村  落,见这里的人家很多,还都是很殷实之家。这里的人看他这个样  子,就晓得他是在大沙漠里走迷了路的,于是就有人把他让到家里, 他的马匹也有人去给喂。他在这人家是洗了脸,并吃过了两碗小米  粥,又睡了一个觉,他的精神和体力已完全缓过来了,就跟这人家  的兄弟二人闲谈。
  这里兄弟二人都是由肃州迁来的,在此务农为业,都有了一群 子女,生活颇为快乐。他们就说那大沙漠时常有人迷路,不过观音 老母也常在那里显圣,救渡生灵,所以又常有人从那里边渴饿得都 快死了, 一来到这里可又活了。听了此话,吴三又泛想了半天,他 觉得观音老母显圣之事,也许是有的,但救了自己的那人, 一定不 是神灵,而必定是人,还必是个女人。或者在那沙漠中原来就有一 位专救人危难的女侠,那女侠的仁心、奇技在神剑魏之上,尤非魏 云芳所能企及,这也许是有的。他暗暗地感念,而长长地叹气,当 下他就问这里离着和阗县尚有多远,是不是曾有一位巨商何子成由 这里走过。这里的兄弟二人全都点头说:“不错!何财东是五天前由这儿走过去的!”
  这话是那个兄弟说的,他的哥哥还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不叫他  再往下说了;然而这个当兄弟的却兴高采烈, 一提起何财东来他就 羡慕不止。他说:“人家那才真叫有钱哪!向来到和阗县采玉的人, 全都是那些个穷蛋,哪有大掌柜的亲自出马去采玉的啊!可是人家  何财东,也许是一半想到南疆来玩玩,车就有四辆,马更是七八匹, 连伙计带保镖有十三四个人,还带着娘儿们 …… ”
  吴三听到这里,就赶紧插言问说:“怎么?何子成去采玉,他  还带着妇女?”这个兄弟就说:“可不是!有钱的大掌柜无论走在哪 儿,也得带着老婆,为的是怕在路上寂寞。可是这次何掌柜带着家  眷,他真受了家眷的累了,听说他那个女人才十几岁,是新买的, 一来到南疆就病了,病到这儿可就不能走了。在我们这村里住了有  八九天,那女人才稍微好了一点,本来他有个老妈子伺候着,由我  们这儿走的时候,又带去了西邻柳老二的老婆,沿路去伺候。柳老  二真是交好运,他老婆去上两三个月回来,还不得赚几十两银子吗?  再置上二十亩地还算难吗?”
  吴三知道他所说的那个女人,就必是自己的胞妹锦娥,他想: 原来锦娥并没有死!唉!这些日来,她必定已经为何子成所辱了! 心中悲伤而且愤恨。
  这时那个哥哥也搭话了,说:  “何子成的为人是多么慈祥、和蔼,只是跟着他的那些人大都坏极了!尤其是镖头南疆虎,那家伙 是最凶横,在这村里住了不到十天,他把张家的姑娘给调戏了,把 柳老二的老婆也……”说到这里,他就跟他的兄弟争论起来。他说 柳老二的老婆家里还有孩子,本来不愿意出外雇佣,可是那南疆虎 逼着她非走不可,因此还把柳老二打伤了。柳老二现在把孩子抛了, 也下落不明了,不知是寻了死,还是追他的老婆去了。那兄弟跟他 的哥哥所认识的却不一样,他总说柳老二也是跟着发财去了,不到 两个月,人家夫妇一定满载而归,能置三十亩五十亩的地也说不定。
   吴三此时急躁得实在再也待不住,他就向这兄弟二人问明了向 南去的路径,留下了一块银子作为酬谢,当日就骑着马携着刀走了。 循着这道河流去走,沿途都有村镇和人家,路上的行人也往来不断, 他几乎是只要遇着人就打听,都说是“何财东才走过去”。于是他越 发心急,马就越快,走了五六日就来到了一个大地方,这里有数百  户人家,屋舍是鳞次栉比,街道也很宽阔,各种的买卖和店房也很  多,人烟极为稠密,吴三来到这里就又下了马,向人打听这里是什  么地方。
  吴三听人说:“这个地方叫做穆门镇,和阗河到了这个地方分 为两支,往东叫作玉龙河,往西叫作哈喇河,可是都得流过沙漠, 只是往南的沙漠虽也很宽,需走七八日,但是玉龙河的两岸都有青  草,行旅尚称方便。过了沙漠就是和阗县城,那可是个宝地,出玉, 不用说了,还出产蚕丝、甜瓜、棉花、绸缎、毡子、毯子。”吴三注  意地向街上去看,见往来的载货的骆驼跟车辆果然很多,腰别钢刀  雄赳赳的镖行中人也颇不少。
  吴三想找个铺子钉一钉马蹄,他就顺着大街往南去走,不想他 忽然看见迎面来了两个人,其中之一颇为眼熟,就是何子成用的那 个管账的先生,姓马的,马广财。吴三就想:他既在这里,何子成 当然也不能够远了,好!好!如今这才冤家走到对面了!他故意不 让马广财看见,就转身,背着马,并且低下了头去,看街上一个摆 着些破烂货叫卖的摊子。
  待了一会儿,他又扭头去看,见马广财同着一个仿佛是官差样 子的人走进了一家大客店里,那门前停放着不少的车马。吴三刚要 过去看看,打听打听,忽见里面又大迈着步出来了四个人,都是里  面穿着短衣,外面披着大皮袄,气态骄横。吴三看了就更是惊愕了, 原来这四人, 一就是在沙漠北边那酒铺里见过面的镖头之一,姓尹  的;二就是那个“毛大爷”;三就是何子成的保镖“白额虎苗钧”; 四却是秦雄。吴三真不由得不惊异,赶紧又将身蹲下了,挑选摊子上的破烂货,做出要的样子,同时留心着身后边。就见那四个人说 说笑笑都由他的身后走过去,而进了南边的一座酒楼。吴三这才慢 慢地站起了身来。摆摊子的人就问他想买什么,他却把头摇了摇, 牵着马就往南去;经过酒楼的时候,他就听见了秦雄的声音在那里 嚷嚷着,他也没敢扭头。
  往南去了不远,就进了街旁的一家店房,将马交给了店家,他 拿着刀跟简单的行李,就找了个单间的屋子进去了,坐在凳子上发 呆,心想:秦雄来此,跟那些人混在一起是何用意?
  少时,店家给他送进来洗脸水,他就问说:“大商人何子成, 跟和阗县的官眷,现在全都住在这镇上了吧?”店家答应说: “可不 是吗?这几天,我们这镇上可热闹了!客人你要是再迟来一天,就  连这么一间房子,也准保你找不到。”吴三问说:“这却是因为什 么?”店家就说:“因为南边的沙漠里这些日出现一个歹人,那人可  是剑法高强,吓得人都不敢往那边走了;现在只等着南疆虎大镖头, 把那个歹人除掉,这里的人才敢放心往和阗县去。”吴三听了,只是 愕然地发呆。
  吴三可是真猜不出沙漠中的那个歹人是谁了,赶紧就问:“是 男是女?”店家先笑了笑说:“歹人还能够有女的吗?哈!女的至多 了卖娼,无论怎么着也不至于当歹人呀?”说出了这话,他好像蓦然 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颜色一变,把头摇了一摇说:“可也说不 定呀!我不敢说女的里没有有本领的呀!”
  吴三听了这个店家说话是前后矛盾,就很觉得可疑。他净过了 面,遂就躺在炕上歇息,他的脑中却不断想着如何下去捉何子成, 又如何去救胞妹。躺了一会儿,忽觉得外面有咕隆隆的杂乱脚步声, 并有人急急说着:“快出去看看!”惊得他又赶紧起身下了炕,往门 外去走。只见在这店里住的许多的客人全都往外去跑,他到了门前, 见人拥挤得把门都堵严了,个个都伸着脖子探着脑往外去望,外面  也是吵吵嚷嚷,仿佛是有人在打架了。
   吴三虽然身体高长,可是也看不见外边的景况。更因为他身体  长,又怕挤出去被人看见了,所以他反倒退步。只听别的人纷纷地   谈,原来真是打架的事。就听有人说:“哎呀!打得可真不轻呀!” 又有人说:“你看打人的那个叫白额虎,他跟南疆虎全是何财东雇   用的镖头,真比老虎还厉害啊!”还有人赞叹着说:“到底是何财东  呀!连这样老虎一般的汉子都得听他的指使呀!可是那个劝架的精   悍小伙子又是谁呀?”有人又说:“那是他们的朋友,那小子武艺一  定很好,心可也慈善,你看!把那个受伤的人搀走了!”
  吴三虽未看见,但也知道了这必是秦雄。至于外面打架的原因, 此时人们也纷纷地谈着,原来就是那个柳老二,因为老婆跟着南来, 伺候何子成的那个病女人,但柳老二并不愿意,乃是为南疆虎强迫  着来到,所以柳老二也追着来要他的老婆。他没看见那南疆虎,却 知道白额虎苗钧等人正在酒楼上,他就去央求着苗钧给他说几句好  话,央求那南疆虎把他的老婆还给他。不料苗钧听了就不耐烦,又  因已喝得醉了,就从楼上将柳老二直打到街上,他还不肯停手。那  姓尹的镖头也帮助打,毛大爷是站在旁边瞧着开心,幸亏秦雄看不  过了,上前劝解,才把个遍体伤痕的柳老二送到南边的一条小巷里, 这场风波才算暂时息止。
  一般看热闹的人全都夸赞白额虎的身手高,而没有一个同情那 倒霉的柳老二的,吴三心里却是怒不可遏。当时他没有言语,到了 晚饭后,天色又黄昏了,他就携着单刀,走出了店房,去到南边的 那条小巷里。只见地下坐着那个柳老二,呻吟不断,伤的已经爬不 起来了,吴三就过去细问情由。
  柳老二见有人来问他,他就哭着说:“我家里也不是没有饭吃 呀?可是南疆虎一定逼着她去伺候那何太太!哪里是伺候何太太呀? 简直就是跟了他啦,永远也不能够回去啦!”
  吴三低声问说:“南疆虎姓什么?他现在哪里住?”
  柳老二说:“南疆虎名字叫薛杰,他就住在北边的永盛店。他假说是歇息两天,就过沙漠,其实他在前一天过沙漠时遇着了一个 使宝剑的人,几乎把他的命要了,他就绝不敢走了。”
  吴三又急着问说:“那何财东也住在那里了吗?”
  柳老二说:“哼!大概也是在那儿了吧!反正我的老婆是在那 里,那病女人何太太也在那店里;可是店里的伙计也都不讲理,拦 着我,不叫我进那店门!”
  吴三吃惊地说:“那么你要是在这里,命都许难保,待一会儿  那几个恶人就许找来害你。你暂忍着痛不要再呻吟,我送你到我那  里去吧!到了我那里,你略待一待,我就能够将你的老婆救出来。” 柳老二又哭泣着问说:“老爷!你贵姓大名呀?你真是个好人呀!” 吴三说:“不必多说了,你快跟着我走吧!”于是吴三就伸手将柳老   二负于他的背上,于暮色中出了胡同,回到店房。幸亏有暮色遮蔽   着,又因为天寒,街上跟店房的院里都没有人,所以也无人看见他   们。吴三把柳老二放在他屋中的炕上,就嘱咐不要出声,他携着刀   又走出去了。
  外面的天气真冷,这也因是邻近着沙漠的缘故。风又呼呼地吹 起来了,吹得街上更不见一个人了。吴三来到那永盛店前,见大门 已掩了半扇,可是柜房中还有灯光。吴三向里探了探头,只听见屋 里有人说好,院中却没有人,他就走进去了。外院就是马棚,他先 跑到那里的马槽下藏了他的刀,然后走出来在院中查看,见许多的 单间屋里都已熄了灯了。
  马棚的旁边就是厕所,有个人从那里一边系着裤子, 一边走出 来,向着吴三招呼,说:“里边的牌九推得很热闹,你不去看看 吗?”吴三摇了摇头,那人说:  “看看也没有什么要紧,反正咱们赌 不起。”说着,这个人就点手叫吴三。吴三隐隐看出来这个人穿着长 袍,大概是跟随那和阗县官眷的,他就放了些心,遂就跟着此人进 到里院。
  原来里院之中还有里院,但在这院里的西房就灯光明耀,里面有笑声、骂声、谈话声、摔牌声和数筹码声,十分杂乱;窗户外面 也有五六个人都扒着玻璃往里瞧,可是又都不敢进去。这个人拉 着吴三,也近前去瞧了一瞧,吴三也不用推开别人,他就能够看得 见里边,就见秦雄也正在这里赌钱了,但秦雄的面上却如附着一 层严霜。
  吴三并不怨恨他这个兄弟,但见秦雄与屋中的那毛大爷、姓尹   的、白额虎苗钧,还有几个也是镖头样子的,全都十分厮熟。秦雄   也有很多的钱下大注,输赢他似乎都不计较。旁边还预备着酒跟菜,  他不断斟了酒给别人喝,那白额虎苗钧连舌头都短了,直摆手,说:  “得啦!老弟你别再灌我啦!今儿我喝得酒足够装满一坛子的啦!” 可是他又饮下了一碗,笑着又去赌钱。
  吴三看了半天,见秦雄并没饮一滴酒,也未露出过一丝的笑容, 他就明白了他这个兄弟的用意了。他心中忽然气愤难耐,想要闯进  屋,同着秦雄先把这几个人打了,然后再去搜何子成的屋子;但是 这时拉着他的那个人,忽又一揪他的衣襟,说:“到我屋里歇一会  去吧!”吴三点头说:“好!”遂就同着这个人去走。
  原来这个人的房子是在第三层院落里。他们刚走进去,就都止  住了脚步。因为这院里很黑,有两个人正靠着墙根儿悄悄地谈话, 见他们进来,就齐都止住话扭头。吴三也不由得扭头去看,夜色甚  深,当然看不出那二人的详细模样,但也可以看出来是一男一女, 男的似乎比吴三的身躯并不矮,女的却靠着墙儿直笑。吴三猜不透  是怎么回事,但旁边那个人又赶紧推着他走,走到靠着墙角的一间 小屋,这个人就推了屋门,嚷着说:“请屋里坐!咱们谈谈,我一  个人可真是闷!”屋中有灯光透出来,吴三已经看清了,这人正是白 昼间和马广财在一起的。
  他心中略有点迟疑,刚迈步进了屋,不想这个人跟着进来,可 立时就插上了门。吴三不由得大为惊讶,握拳问道:“你这是什么 意思呀?”这个人赶紧推着他说: “请坐!请坐!慢慢再说!我姓徐,我是和阗县太爷的亲戚,我叫徐顺。大侠客!我可认识你,从 打在安乐镇上你削了崔凹子的一只耳朵,我就晓得你是一位能人 了。”吴三不由得不在炕头坐下了,可是惊异得发了呆。
  这徐顺又说:“现在这店里住的官眷,和阗县吴太爷的二太太, 就是舍妹。我们本来都是兰州府的人。吴太爷放了和阗县到任还不  到半年,因为初到任未携家眷,家眷都在兰州府;现在觉着南疆这  地方也还不错,所以就派了那毛大去接。我本来在兰州开着铺子, 可是我见毛大那个人就不可靠,他并雇了两个镖头,名目上是沿途  保护,其实是跟他一同商量着坏主意。毛大原来是没怀着好心 …… ”
  吴三见他又扯到了旁的事情上去了,自己便不耐烦听了,只 问说:“毛大如何,我不管,我只问,你晓得何子成现在什么地 方吗?”
  这徐顺说:“我只认得马广财,不认得何子成,你听我详细说 吧!毛大那小子从很早就对舍妹存着非分之想,这次在路上,背着 我他就向舍妹加以调戏;可是舍妹为人正派,看出他的坏心来,就  把他大骂了一顿,因此弄得同行的两位小姐和几位同僚的女眷都知  道了。毛大也晓得,他要是到了和阗,事情一定闹穿,吴县太爷不  但不能再要他,还得办他,因此他跟那两个镖头,崔凹子和尹黑子, 便在一块商量坏主意;大概那天在安乐镇,若不是你削掉了崔凹子  的耳朵,使他们害了怕,他们不定还做出什么事情来了!后来往南  来,我时时捏着一把汗。幸喜沿途都有人家,我并且遇见了熟人马  广财,跟他们搭着伴儿走,觉得才好一点;可是没想到他们带着的  那几个镖头,也都不是好人。后来又碰着一个姓秦的,那小子连南  疆虎都有点怕他,好容易走在这儿没出事,可是往南去过沙漠就不  能走啦!”
  吴三听到了这里就又问:“为什么不能走?是不是因为沙漠中 有个歹人?”徐顺点了点头。吴三说:“这可奇怪了!沙漠中只有歹 人一个,南疆虎薛杰他们的人并不少,为什么竟不敢过去呢?”徐顺摇头说:“这可就不知道了,听说沙漠中的那个人没跟他们打,别 的人也都没看见,只有南疆虎薛杰一个人看见了,可是吓得他就赶 紧跑了回来。现在他一面与姓秦的等人相商量对付之法,一面又派 人请朋友去啦。等到三五日内,必有许多人来帮助他,他护送着何 太太再过沙漠,可就怕我们过不去了,毛大绝不敢去和阗县,今天 他又请那几个镖头喝酒,又借给他们赌本,我真怕他们今夜就许出 歹事。白天我就看见你啦,刚才我上茅房的时候又看见你往马槽下 边藏刀,所以我才把你请来。因为我晓得你是一位能人,才求你想 个法子救我们这步难!”
  吴三慨然说:“不要紧!你放心吧!我姓吴行三,是镇河东的 门徒,那南疆虎、白额虎等人,一百个我也不怕;那姓秦的是我兄 弟,到了时候他能够帮助我,也不能够帮助他们!”又问说:“你们 的官眷共有多少人,现都住在哪间房内?”徐顺说:“这院里的屋子 都叫我们包下了,舍妹吴县太爷的二太太同着两位嫡出的小姐是住 北屋,东房里是和阗县丞的太太,跟典史的太太, 一共是五位女 眷。”吴三又问:“那何子成没携着女人来吗?”徐顺说:“有啊! 他的那个女人很怪,说是有重病,连我们这儿的几位女眷想见她都 很难得见着。服侍那女人的是个柳妈,就是刚才咱们一进院子来的 时候看见的那个风流女人。”
  吴三晓得,那所谓柳妈必就是柳老二的老婆,那女人原来不是 个好东西,遂又问说: “可是刚才在黑暗中跟她调笑的那个男子又 是什么人呀?”徐顺又低声说:“那就是南疆虎薛杰呀!除了他跟毛 大,没有事谁也不能过这里院来。毛大一进来,当着我,当着两位  小姐,他也敢跟舍妹说那些不三不四的没规矩的话;南疆虎是一进 来就找柳妈,他跟柳妈简直是丑态百出,唉!真难说了!我今天求 马广财给想个办法,可是他也不敢惹那南疆虎!”吴三问:“柳妈住 的是哪一间房?”徐顺指着说:“这后边还有一个小院,里边只有两 间房,一间是另一个仆妇住, 一间住的就是那何财东新买的女人,听说叫什么锦娥。”吴三听到这里,把肺几乎气炸了。
  徐顺又说:“马广财聪明,他一个人在南边的小店里,他说嫌 这个地方住着官眷,不方便;其实他也是躲南疆虎,他也知道现在 暗中有高人跟着了崔凹子,既能够丢了耳朵,薛杰就也许丢头。”吴 三觉得已把话听够了,就说:“我要出去看看,你把屋门关严了吧, 待会儿,外边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要出头。”说着,他就自己开 门出了屋,向前院去走。经过那有人赌博的院子,见那屋中还有灯 光和搓牌的声音,可是外面偷看着的人一个也不见了。他到了前院, 更觉得岑寂,连柜房里的灯都熄了。他就从马槽的下面取了刀,钢  刀在手,他的煞气倍增,重进到里院,脚步略一踟蹰,就想:暂且  让这几个小子赌吧!待一会儿再来结果他们,还是先去救锦娥要紧! 于是他提刀一直走进了最里边的那个小院。
  这里果如徐顺所说,是只有两间房。只有一间屋内有灯光,也 很惨黯,屋中是悄然无声,吴三满怀悲痛之情刚要去见一见这个同 胞妹妹,走到了窗前,他忽然又惊愕住了,只见门未关严,隔着门 缝看见了室中的情景:原来是秦雄在这屋里了,只见他一只手秉持 双钩,高举起来,威吓着那柳妈已经匍匐跪在地下;床上坐着的锦 娥是正在哭泣,秦雄低着声说:“你不要哭,我这就送你去见大 哥。”吴三这时心中更为怆痛,就先叫了声:“秦兄弟!”秦雄惊得 一转脸,吴三人已经跨步进屋,他还未发言,那床上围在锦被中 坐着的蓬首垢面、衣服极脏的锦娥,就放声哭了起来,说:“哥 哥!我就等着见你的面了!我告诉你,何子成抢来我这些日,我 并没有……”吴三也不禁流下泪来,说:  “不要多说了,你快跟 着秦雄走吧!”
  不想秦雄却摇头说:“还是大哥带着她走吧!我还有些事要 办。”说着双手提钩向外就走。吴三横臂将他挡住,瞪起眼睛来大声 说:“你为什么不带她走?我已把她许配了你;难道为何子成抢了 她的事,你就不要了吗?”秦雄沉着脸摇头说:“不是!是因为我……我已不是早先在河东时你的那个好兄弟了!”
  吴三的心一阵酸苦,却低声说:“此刻咱们不要争论,虽不能 够立时把锦娥救到别处,也得赶紧换换屋子,不然前面的那些人不 见了你,必定找来!”秦雄说:“我抵挡他们,大哥,你就带锦娥, 并不要惊动了前院住着的官眷。”吴三说:“我想先将锦娥藏在那官 眷的里屋!”秦雄说:“也好!”正在说着,窗外又听得脚步声响。 吴三疾忙摆手,秦雄却把他向旁一推,身子立时如豹子一般就蹿出 了屋子,同时他的双钩齐下;就听外面的人啊呀一声,并有刀落于  地下的声音。
  吴三托着灯到屋外一看,见白额虎苗钧已倒在地下了,连动也 不动了。秦雄又进屋来,要以钩柄的利刃,要结果了伏在地下的柳 妈。吴三却揪住了他的手说:“不可枉杀人!你听我的吩咐!”当下 吴三一手提刀, 一手夹起来他的胞妹,就出了屋。秦雄又踢了柳妈 一脚,喝了声:“不许动!”
  他们出了这小院,吴三先悄悄地吩咐秦雄去叫那徐顺出来,遂 后由徐顺又将官眷的门叫开,吴三将他的妹妹放在地下。这时秦雄 就手持双钩飞往前院,吴三也没看清楚官眷是什么模样,就推着锦 娥进了那间屋。斯时前院里就打起来了,有人怒喝说:“秦雄!原 来你是这么个小子!”秦雄却没有答话,刀和钩骤然相击,相杀正 紧。吴三想去帮忙,但他又离不开这里,正在急,忽然由墙的那边 跳过了一个人。吴三将身一跳横刀去拦,问了声:“你是谁?”这个 人却哼的一笑,说:“原来秦雄小辈还有帮手!”刀向吴三砍来,吴 三也以刀迎杀,这个人身材也很高大,正是那南疆虎薛杰。
  两个大汉两口刀相杀正紧,外面的秦雄已钩倒了好几个人,没  得人可钩了,他就跳进来里院喝声:“大哥!让给我!”当时他也舞  双钩来取南疆虎,吴三在那边仍未住手。南疆虎左迎刀,右迎钩, 又抵挡了七八合,他就脱身到了那小院里。吴三向里去追,并大声  说:“兄弟你不要离开这屋!”他直到了那小院,屋中的柳妈正在喊:“救命呀!”南疆虎刚要进屋,去救他的情妇,但吴三已经赶 到,从身后就是一刀。南疆虎薛杰的身手却极快,觉得后面的刀来 了,疾快闪身向旁去跳,躲开吴三的刀同时也把刀扬起,当时两条 大汉在这小院中又相拼起来。
  在外的秦雄也舞双钩冲进院里来,那南疆虎薛杰嗖的一声上了 房。吴三生着气向秦雄说:“叫你去看守前院,你如何也进来?”南 疆虎在房上却一声冷笑,就由房一跳,越了墙头,仿佛是要往前院 的样子,秦雄提着双钩去钩他脚,他果真跳了下去。秦雄便越过墙 去追,吴三也追出门外。而那南疆虎并未闯进女眷的屋,他又虚晃 一刀,便嘿嘿冷笑了两声,转身向外去跑。秦雄依然不舍,紧追了 出去。吴三却不敢也向外追,耳边就听见屋中的女眷有人惊慌哭泣 起来,那徐顺隔着闭得很严的门,向外问说:“怎么样了?怎么样 了?”吴三说:“不要紧,你们放心吧!”
  他提刀站在院中,向房上东瞧西望,但都没有人影,秦雄也不 回来,他真是着急。过了些时,外面就有人说话了,还有脚步声, 灯光渐渐照到了里院,原来是店掌柜跟几个伙计。他们看见了这院 前横躺竖卧的人,就齐都惊讶着说:“哎呀!哎呀!这是怎么回 事?”这里吴三就叫着说:“店家!店家呀!”当时几个店伙计随着 两只灯笼进到这个院里, 一见了手提着钢刀的吴三,他们就都更是 惊讶变色。吴三却先说明白了:“你们不要多疑!我是保护这里的 官眷的。”然而这几个店伙全都没见过他,就依然不敢近前来,提着 灯笼的手都发抖。
  此时屋中已点上了灯,那徐顺走了出来,指着吴三向店家说: “这是一位大侠客,我找来的,要不是人家这位,那几个匪人今夜  里得闹出事来;这屋里的官眷倘若出了舛错,你们开店的也担当不  起呀!”
  店伙们听了这话更是害怕,有一个可是说:“这外院地下可躺 着几个了, 一个是那个长耳朵的镖头,耳朵还没好,疼得他睡不着觉,他可来赌钱;还有那位毛大爷,那也是跟着官眷的呀,可也躺 在外院死啦!那三个都是何财东手下的人,何财东要是不依,你们 哪位当呀?”
  吴三拍着胸愤然说:“有我当!何子成现在哪里?你们快告诉 我!”店伙说:“自从前天他们从南边沙漠折回来,我们就没再看见 他。”吴三听了这话,心中不禁觉得失望。
  他同徐顺借着灯光又到院里去看了看,见地下果然卧着五个都 是死于秦雄双钩之下的人,那店掌柜还猜疑着说:“他们大概是赌 钱赌得急了,才闹出来的人命案吧?”
  吴三指着地下躺着的几个死人说:“他们都是罪有应得,毛大 虽是知县派去护家眷的仆人,可是他与那几个强盗镖头勾通,想劫 他的主人。你们就报官去吧!我吴三去打官司!”
  徐顺拦着手过来说: “不必不必!这地方属我们和阗县管,这 里只驻着一个千总的官儿,他也做不了主。店家们!你们快找人来 收了尸,有什么事等我见了我们亲戚吴太爷,三句话两句话就能了 事!这位大侠客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那位现在还没回来的秦雄 也是一位好汉,他是假意与这些强盗镖头交结,其实也是为保护官 眷,他们都是不但无罪,还有功!”
  店掌柜说:“徐爷!既有你做主,我们可就要收拾这几个死人  了;要是在这儿搁上一天两天,弄得远近的人都知道了,那以后我   们这家店可就没法子开了!”吴三说:“好!官面由徐顺当!私面有   我吴三当!你们就放心吧!只是,后面那小院地上还躺着一个呢!” 店掌柜听了,又有些害怕,派两个伙计拿着灯又往那后小院去了。
  这时就有个服侍官眷的仆妇出来传递着意思,是徐顺的妹妹, 那知县的二太太要请吴三去见一见,吴三倒不由得有些发怯。
  斯时,这几个院里的人越来越多了,灯也渐多,因为店里住的 一些客人知道外面已没有事了,就都胆子大,披衣起来,到院子里 来看热闹;里院的县丞太太跟典史太太也都好奇地去看那个难女——吴锦娥。
  柳老二的老婆也跑出来了,哭啼抹泪地在那躺着死人的院里大  说特说,她说:“我跟着何财东来,是给他服侍他的女人!他那个  女人也没什么,不过老拿着一把刀,说要寻死;其实她也不寻死, 她就是不叫别人近她的身,干脆是何财东找来的一个麻烦,他花了  几个钱雇了我,就把这麻烦推到我的身上啦。他们原来的那个老妈  儿是又拙又笨,不能干事。其实我给他看着,麻烦也不要紧,可是  那南疆虎姓薛的又 … … ”说到这里,她又跺着脚大哭起来,说: “我也真没有脸啦!我没脸见我的汉子啦!南疆虎说他们跟毛大商量  着不但要害这里的几位太太,还要逼、抢吴知县跟什么县丞典史的  钱,骗我说将来带着我到别处去做他的老婆,跟着他去过好日子。 我不愿意,我知道他们一准得惹出祸来,可是我敢惹他们吗?我才  冤哪!”这女人才不过二十来岁,长得颇不难看,越哭越招得看她的  人多,吸得那些人全都不走了。
  此时吴三已进屋去见了那几位官眷,在屋里的吴锦娥已经略略  地擦干净了脸,有人给她梳拢了头。吴知县的二太太并怕她冷,给 她的身上披了一件绛色的小皮袄。她还在婉转悲啼地倾述她过去的  种种苦难和贞节,惹得三位太太、两位小姐,有的点头赞叹,有的 陪着抹眼泪。吴知县的二太太也不过是三十岁上下的人,很温柔, 也怪不得毛大在路上生心调戏她。二位嫡出的小姐,年长的十五六, 年幼的才七八岁,都依偎着锦娥,跟她有如姊妹一般。县丞太太和 典史太太也都年纪不老,都很慈祥和蔼,但因为沿途的风霜和数日 的忧虑,刚才又受了一阵恐吓,她们的脸上都显得瘦而憔悴。
  吴三恭谨地一个一个都见了礼,他不会说什么感谢的话,只说: “都不要怕了!事情完了!只有何子成和南疆虎那两个贼跑掉了,可 是早晚我也会把他们捉住!”
  那位二太太反倒向吴三道谢,并说:“我不是拉亲近,我们姓 吴,你们也姓吴,以后我不敢叫这位吴姑娘当我的义妹,可也得叫她做我的干侄女;现在我也没有什么礼物能够给她,再说这地方我 觉得仍然不怎么稳妥。”
  她说到这儿,那锦娥就插言说:“我听那柳妈说,那南疆虎勾 了很多的人也都快来了!他们打算先对付完了沙漠里的一个人,就 去到和阗县抢劫吴老爷,听说何子成早就到了那边去了;那边还有 个玉山王,势力比知县都大,听说到时也能够帮助他们。”
  那位典史的太太在旁也说:“玉山王是和阗县的绅士,平日那 个人实在是很难惹,可是他跟县太爷也有来往,大概不至于帮助强 盗,也去做犯法的事。”那位二太太又说:“一天不过沙漠,我总是 一天不得安心!”
  吴三便说:“太太们放心吧!明天或后天,我一定能够保护着 太太们回和阗县,我不怕沙漠里的那个人,更不怕南疆虎勾来多少 强盗!”将话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躬身说:“太太们放心吧!”他就 退身出屋去了。
  徐顺还要请他回那屋里去歇一会儿,他却摇头,又拿起刀来, 在院中来回地走。他最不放心的是秦雄,不晓得秦雄追赶那南疆虎 到什么地方去了,更忧虑秦雄抵不过那南疆虎,心中又计议着如何 急速渡过沙漠的事,如此直到了天明。
  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吴三就到了前边。那柳妈在柜房里坐了一 夜,跟几个好事的店伙也足谈了一夜,现在他们都挺熟的了。吴三 叫了这女人,就带着她去见了寄放在那店里的柳老二。她一见她丈 夫身上的那些伤,可又哭啼不止。吴三觉得这个女人既可恨,又可 怜,便问说:“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这女人哭着说:“我还是要 跟我这男人回家里过日子去 …… ”
  外边,这个镇上的人都纷纷地乱了起来,因为这几日, 一些商  人旅客,都因听说了沙漠中有歹人的话才停在这里,在这里天天看  那南疆虎、白额虎几个镖头横行,也都担着个心。现在知道了昨夜 出现了一位姓吴行三的能人,赶走了南疆虎薛杰,并杀死了白额虎、崔凹子等镖头,这使得大家都缓了一口气,纷纷谈述着昨晚的事情 之后,现在又都挤到这里来见吴三;要各个出资,共同请吴三给他 们保镖,好渡过前面的那遍沙漠。
  吴三的心中颇费了一些斟酌,一是因自己昨天一夜未眠,精神 有点疲惫;又因秦雄未归,自己还想在这里等着。可是细一想,可 也实在不必再留在此地了,因为自己实在孤掌难鸣,倘若南疆虎将 那伙盗贼勾来,自己一人难以保护得周到,说不定众官眷和锦娥就 又许出来舛错。当下他就将心一横,振奋了起来,应道: “好!立 时就过沙漠!谁愿意随我们走就都由我保护,绝保没有闪失!”当下 许多的人都赶忙着去收束行李。吴三又嘱咐柳老二说:“你伤成了 这样,也不能够动弹,无论是你们往北去,或留在这里,倘若被南 疆虎知道了,他必不能饶你们,不如你们也随着走吧!到了那里也 缺不了你们的吃喝,等我们几时将南疆虎薛杰那恶贼剪除了,几时 你们再还家!”当时那柳老二是感恩不尽,连连叩头称谢,他那老婆 也一边梳着头发,一边答应。
  吴三就又到那永盛店里,见那徐顺已经得着信息了,正在吩咐 着人,备马套车,又催着官眷们快些收拾行李。如今是都要准备着 往和阗县去,只有这里还留着个何子成由迪化带来的老妈子。吴三 命人去找那马广财,可是马广财也跑了,不知哪里去了;吴三只得 叫人给了那老妈子些钱,让她自己去投依靠。不想那个老妈子还几 乎把钱摔在地下,说:“我跟了何财东多少年,我也见过这钱!”这 话传到了吴三的耳里,吴三倒不怎样地生气,只疑惑何子成在这一 带还有很大的势力,为此更应当急速将官眷和妹子送到和阗,然后 自己再折回来,单个与他们拼命。
  这时外面纷乱之声已渐息止,吴三出店门一看,街上摆了二十   多辆车,还有许多载着货物的。少时官眷和锦娥都已上了车,那柳   老二夫妇也有车容纳下了。吴三就上了马,吩咐了一声:“走吧!” 他腰横钢刀,手挥丝鞭,赶在最前。当时马蹄嘚嘚,车轮鳞鳞,向南赶直去走,不到十里,便又走进了沙漠之中。
  现在这二十多辆骡子车上,有男女共七十多人。女的是官太太、 小姐跟锦娥,都是紧掩着车帘,连面也不向外露;只有柳老二的那  个老婆,借了别人的车辕,她跨着坐着,谈着她的那些事情,她倒  似乎是津津有味的,无论对谁都说。男人们虽也有几个年轻的,但  不是绸缎商,便是玉器行的客人,他们对于路径都熟,可是胆子又  都极小。如今这一干人的生命、财物,就全都依托在吴三和他的那  口刀之上了。
  吴三这时反倒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困乏,他纵目看着这沙漠中的  景象,见这里却与黑沙海及自己迷过路的那沙漠又有些不同之处。 这里当中是有一道玉龙河,河的南岸都生着草,可是河是干的,河  中只有些巨大的石卵;草也早已枯了,风一吹便断。
  天地依然无边,车马不停地前进。霞光云影渐渐转移,不觉得 天色又晚了,大家便找了一个沙阜的后边,把车辆都围了起来。有 带来的许多干柴,就在当中燃起来一堆熊熊的烈火, 一来是为大家 来取暖,还有的趁这时候就烤肉吃,烧开水喝;二来是因为有人说, 这沙漠里有狼,都比驴子还大,点上了火,狼一看见就害怕,就不 敢来啦!
  此时吴三也下了马,他吃毕喝完,就手提钢刀来回地走。只见 各位官眷都仍在车里不下来,可是那个柳老二的老婆还在说;她又 说起那南疆虎来了,当时就把几个买卖人吓得连水都喝不下了。
  天渐黑,沙漠中的晚风今天不太大;星光稠密,耿耿地映着下 面的那堆火光。初冬的天气,比天山北的七月天气似乎还暖一点, 听不见更锣,只有那燃着的干柴必必剥剥地响着。
  过了一些时,忽听由北边传来喳喳喳喳的马蹄踏在沙地上的声 音,这里在地下坐着的许多人就都惊慌着站起来。有人说:“强盗 来了!强盗来了!”有人又说:“人许不多,大概是那南疆虎一个人 来了,吴三爷你可预备着点!”那柳老二的老婆又哭似的嚷嚷着:“都不要怕!南疆虎若是来了,我去跟他说,我跟他去还不行吗?绝 累不着你们众位!”她的丈夫在一辆车上呻吟着叫她,此时车圈里又 乱极了。
  但吴三十分镇定,他牵了马骑上出了车圈,可不远走,只横刀 勒马,眼望着北边。他猜想着,或许是那个“沙漠中的歹人”来了, 但他认为那个“歹人”也必定是一位侠客,他觉得见了那人讲上几 句话,那人便不会与他们为难。
  此时蹄音越来越近了,这里的人有的就惊呼起来。吴三已望见  了来的马影,便迎了上去,问声:“是谁?”对面的人未来到临近, 就高声地叫道: “大哥!”吴三听出声音来了,不仅立时放下了心, 还十分欢喜,就先回首大声告诉了车圈里的人,说:“你们都不要  慌了!来的是咱们自己的人,是我的兄弟!”
  说话之间,圈里的一些人还正在发怔,那匹马就已来到了。有 人举起火来照看,可又惊诧起来,叫着说:“哎哟……”原来这个 人满面浑身都有血迹,简直跟个鬼似的。吴三可认出来确是秦雄, 他就要上前去搀扶,秦雄却一跃就下了马,连连摇头说: “不要紧! 我的腿脚和双手都没受伤!”他仍然提着双钩,不住地喘气。
  吴三也下马问道: “兄弟你从哪里来?”秦雄说:“我从昨夜就 追赶南疆虎,且杀且追,因为我知道若不杀了他,你们都难以过沙 漠;我直追出了八十里地,倒是叫他逃进了四虎庄。”吴三问说: “四虎庄中也有强盗吗?”
  秦雄点头说:“都是南疆虎的徒弟,现在都在那里种着庄稼, 可还做歹事。我追进了庄去与他们打,又杀了他们一条虎,但那南  疆虎仍然没伤也没死;我到底抵不过他们的人多,中了两镖、几箭, 可是都不要紧!妨害不着我的手脚。我并且得知了他们从西边勾来  的强盗,在今晚或明天就能够来到,因此我赶紧回到镇上;又知道  你们已经往这边来了,我才又追来,叫你们快些走,不要歇!”
  吴三说:“怕什么?南疆虎薛杰如再来,由我一人去挡!兄弟你且歇一歇,你吃过饭了没有?”秦雄摇头说: “我不吃,我劝你们 还是快些走好!他们再来时,至少也有二百人,都是惯在沙漠里打 劫的强盗;除了神剑魏父女之外,他们是谁也不怕!”吴三冷笑着又 说:“神剑魏父女的本领,又能比我们兄弟俩高强得多少?他们能 驱贼,难道咱们反倒怕贼?”
  秦雄说:“因为神剑魏父女二人当年曾在南疆将他们那伙贼铲 除过不少,所以至今他们想起来仍觉得胆寒;你我却不行,他们不 怕,假使他们追来了,一齐下手,只你和我,如何能抵得过?”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惊得圈子里的一些人也不等听吴三的吩咐, 就纷忙地去套车。吴三想拦也无法拦阻了,少时间车声鳞鳞,又一 齐向南去走。黑天沉沉,大地茫茫,背后遗下的那一堆柴的火光, 也渐渐看不见了。秦雄在前领路,吴三殿后,二人也没法子交谈。
  如此行了一夜,已经马疲人倦,到天明时,气候却转为寒冷, 风卷着狂沙又刮起来了。现在大家实在不能够再走了,车马就又在  一座沙丘的后边围起来,可是还避不住风卷着沙仍旧向众人的身上  猛击,女眷们在车里更都不敢下来了。有人就焚烧起黄表,说是祭  风神;但那黄表纸才经点着,立时就为风所刮走,刮得极高极远, 天地也跟黄表是一样的黄色。在中间围着蹲着的人又燃烧干柴,可  是半天才将柴燃着,也看不见火光,烟才升起来便被风吹散。
  这时每个人的头上、脸上、衣上全都沾着沙;尤其难看的是秦 雄,因为他的身上和脸上还都有血迹,也不知他的伤究竟有多么重, 只见他躺卧在沙上,不能动弹。吴三把热水和干粮给他送去,他都 摇头说:“不用!”吴三心中甚是难过,就说:“兄弟,你可要保重 你的身体!你想,我们为锦娥,万苦千辛方才把她找到,倘若你有 个好歹,她岂不是更命苦了吗?”但是秦雄不言语,吴三才一转身, 他就暗暗叹气。
  他自觉得伤势是极重,但他不甘心就死, 一来是他觉得还没有 对得起义兄,没有尽毕生的力量去救锦娥;二来是他尚希望再与那位侠女魏芳云见上一面。他想向芳云道歉认罪,然而若许他说出心 里的话,他就要说:吴三那实在是他的义兄,但吴三将胞妹许配给 他,可并非他心中所愿;那不过是大哥的一番好意,他不能够推辞。 而他的确是爱慕芳云,假使他没有跟锦娥订过婚,也没有失足当过 那几天强盗,芳云若是也喜欢他,那才是他终生的乐事,然而现在 却无可奈何了!当下秦雄这短小的汉子就卧在沙上,后来大概是吴 三命锦娥下了车,喂了点水给他,他才喝下去。
  风势才过去,大家算是死里逃生一般,都喘了喘气,扫了扫身 上的沙子。刚要套车,但这时从北边可就来了马蹄之声,这阵马蹄 声真如洪水一般“哗……”,又似刚才那阵大风一样“呼……”,但 其中还杂有铜铁相磨的铿铿之声,大约是刀剑鞘触在马镫上发出来 的音响。
  这里的众人又都慌忙起来了。吴三大声嚷说:“不要慌!”可是  大家哪里管他一个人的话,立时车全套好。马也备齐,就杂乱走了。 秦雄早已嚅然而起,骑上了他的马,舞动着双钩就迎着那边的马群  而去。吴三赶过去拉他,说:  “你这不是自己找亏吃吗?我们还是 保护着那些客商和官眷要紧!”秦雄说:“大哥你去招呼她们,我来  跟这些人斗斗!”吴三说:“你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那许多人?再说 我一个人也护不住那边,快走快走!”
  此时那客商和官眷的车辆都纷乱地急逃,连招呼他们也顾不得 了。秦雄只得又依从了吴三的话,拨马往南,他手提双钩,时时回 头去望,吴三倒是十分镇定,提刀压护着前边的车辆。可是向前行 走了不远,北边来的人马就愈逼愈近,只见那南疆虎薛杰和那外号 叫尹黑子的人领头, 一共是三十多个人骑着马,五六十人都在步下 跑,手里拿着单刀、板斧、扎抢、木棍,使什么家伙的人都有,个 个也全都是一身的沙,气势极为汹汹。
  秦雄这时怒起,无论谁也拦不住了,转马舞钩,就奋勇地迎了 上去。吴三也自知躲避是不能够了,便也拨转了马头,抡刀反赶到了秦雄之前。他大声喝问道:“薛杰!你们这伙人真是目无王法了   吗?”尹黑子赶上前来说:“什么叫目无王法?官眷本来是由我保   护,你们杀了我的伙计,劫走了官眷,你们就是没王法!”南疆虎薛   杰却说:“跟他们废什么话?只这两个人,把他们结果了就完了!” 当下他就喝手下的人一拥上前,同时围住,同时就刀枪齐递。
  吴三抡刀东杀西砍,前遮后拦。最奋勇的便是秦雄,他的双钩 飞如雪片,一霎时被他钩倒了十多个人,连那尹黑子也死于他的钩  下了。但是他身上又受了数处创伤,血流不止,他却仍然不倒。他 仍然舞钩乱杀。吴三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过来护他。可是被一个  强盗以长枪将秦雄挑下马来,吴三一刀将那强盗杀死,同时跃下马 来要救起秦雄,但南疆虎盖顶一刀向吴三就砍,吴三横刀去迎,并  将他的马头抓住,刀又向马上去砍,南疆虎也跳了下来,两个人就  在沙上相拼,而同时秦雄已在沙上惨死了。更有些强盗舍了吴三, 却跑向南边,追截那些官眷跟商客的车辆去了。吴三心中又痛又急, 他就拽刀向南去跑,南疆虎仍抡刀紧追,吴三跑向前面追着了一个  骑着马的强盗,他从后面跳起来一刀,便把那强盗砍下马来,同时  他可也跳到鞍上。于是催马紧走,赶到最前,以单刀横护住了前面  的车辆。
  如今吴三是且杀且走,他的刀法尽展开了老师镇河东的真传, 但是南疆虎率领着的那些人,马还有十多匹呢,步下呐喊帮着进杀  的人也还有三四十。而且这又都是惯在沙漠里驰骋的盗贼,他们不  怕沙子不怕风,个个虽是武艺不高,却脚步儿健,力气猛,南疆虎  薛杰的刀法更是不弱,因此吴三一人颇难以招架。跑了些时,那群  官眷和客商的车辆,已惊逃得很远了。吴三在这里却又被群盗围住, 他使尽了力量将一口刀前遮后护的,好容易才又杀出了重围,向南  去跑,还没有赶上那边的车辆,却又被群贼将他赶上了。
  这次是南疆虎出了特别的主意,南疆虎同着两个都是使着长矛 的人,从正面与他杀斗,其余的人不管是刀是棍,齐从背面杀来,这个办法使得吴三越发难以脱身。吴三时时要一方面抡刀东拦西档, 一方面还要时时地拨转马头,他总要使这些贼在他的左右,却不敢 使贼在他的前后。但是他转,人家也转,因此他又跳下马来索性以 身抵挡,他那长大的身躯往来跳跃, 一道刀光遮护着他的身,如此, 虽暂时不至于被伤,但要想再逃开,却不能够。
  此时南疆虎薛杰又出了新主意:命几个人跑到了旁边,专由地 下抓起来沙子,向吴三的脸上去扬洒。如此,弄得吴三连眼也睁不 开了,他的性命已危在顷刻。
  可是忽见由南边来了一骑马,马上一人,赶来帮助他,先发来  了两镖,就有两个人都受伤倒地,其余的人也都纷纷逃奔。这时南  疆虎薛杰已经锐气都无,他惊呼了一声,回身也跑了。来的这人正 是这几日来所谓之“沙漠中的歹人”,也正是吴三意想之中的那位侠  客,他此时已被沙迷了一只眼,站住身。只见这位侠客娇细的腰驱, 反穿着一件狐皮斗篷,骑着一匹健壮的小白马,手抡宝剑,头上也  戴着一顶狐皮的帽子。吴三一见,不由得就惊讶极了。
  此时那南疆虎薛杰就如同是老鼠见了狸猫,自然就胆怯,自然  腿软。这侠客从他背后发了一镖,第一镖没有打着,第二镖那南疆 虎薛杰便落马倒在沙上。这侠客催马赶了过去,弯身一剑挥下,当 时就结果了那猛悍的贼人。然后,这侠客将剑入鞘,拨转了马头, 同时摘下来皮帽子,露出钗环云鬓,向着吴三一笑。吴三第一注意  到了的就是这侠客脸上的娇艳的胭脂。
  吴三的那被沙子迷了的眼睛也能够睁开了,他确确实实地认出 来马上的这位侠女,正是神剑魏的女儿魏芳云。芳云的脸上因有皮 帽子跟蝉翼纱遮着,所以人家不但眼睛照旧能睁开,还能够那么聪 明地、含情地、衬托着女侠的艳世姿容。狐皮的斗篷里就是缎子的 桃红色的小衣裤,而两颊上的胭脂色比桃花更红,尤艳。
  吴三想起来那次几乎渴死在沙漠里了,有人喂水救命,后来在 手上发现的胭脂印,也正如同人家颊上的颜色一般。当下他就明白了,知道那一次——可以说连第一次送还皮袄,第二次惩治那凶恶 的镖头,都是人家;现在又救吴三脱离了危险之境,吴三实不能再 看不起人家了。因为钦佩人家却又羞惭自己,伤怜秦雄,就想:我 连秦雄的命全都护不住,我还妄称什么英雄?比人家魏姑娘,真是 相差得太远了!当下他不由得满面通红,而且流下泪来。
  魏芳云已催马来到了临近,推了他一下,笑着问说:“你怎么 至于成了这个样子了?”吴三说:“愧我无能!并感谢你多方对我救  助!”芳云仿佛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又笑一笑,脸上更红了一些, 说 : “这算什么?我想你来到南疆这地方,是因为路不熟,在此地  又没有威名,所以才吃了亏。我嘛,是因为我跟随我爸爸到这儿来  过,所以我对于路都很熟,又有我爸爸当年留下来的威名;他们一 见了我,也就疑惑我的爸爸就在不远,所以他们自然先胆寒了!”芳  云说的这话才真叫作谦虚客气,同时那话的声音又极为清脆婉转。 话灌到吴三的耳里,眼波也就掠到吴三的脸上跟身上,但是吴三仍  旧是木然不觉。他跑到了北边,将秦雄的尸身寻获着了,就下了马, 抚尸大哭,眼泪都湿了一大片沙子。芳云也随了过来,却不住地冷  笑,说:“哭他干吗?我也认识这个人,他姓秦,我看他跟南疆虎  薛杰一样,早就该死了!”
  吴三也没还言,就将秦雄的尸身放在他的马上,他也上了马, 遂就往南走去。沿途上他只管流泪,却不知芳云已在后面跟着他了。 少时就赶上了前面的官眷和客商的车辆,那里的一些人全都欢呼着  说:“侠客小姐回来了!把南疆虎那小子打走了吧?”吴三才知道芳  云刚才是去救了这些车辆,然后才去救自己,他心中又油然生起了  感激之意。但这种感激之意,还不如他悲悼秦雄惨死的情绪来得深  而且重。
  当吴三将秦雄的尸身放在沙上,锦娥下了车痛哭,更听见旁边 的人叹息、谈论,芳云才晓得这姓秦的原来就是吴三的那个未婚的 妹夫。锦娥姑娘的清秀、瘦弱、凄态,在芳云看来,她真是可怜,才脱开了那步大难,却又死了未婚夫,这个姑娘既不像李玉兰那样 富有产业,又不似自己这样别人都欺负不了,她将来必是更可怜, 然而……芳云转又一想:其实也不要紧,我可以替她设法另找一个 好女婿,因为我有这责任,只要我将来能够成了她的……芳云想到 了这儿,不自禁的就有点颊上发热,更注意去看吴三;就见吴三借 了毛毯,将秦雄的尸身裹起来,还不住地流泪。他可又劝慰他的妹 妹上了车,他真可谓是朋友的义重,手足的情深。同时因为那几位 官眷也都直劝解锦娥,芳云也不断向那边看。
  那边的吴知县的二太太,就叫徐顺来请。芳云含着笑姗姗地走 了过去,官眷们都把双手搁在前胸,拜了拜,说着对她的感谢之情。 芳云也客气地说:“唉!你们这样一来,倒叫我觉得心里不安。实 在我前几日就到这里来了,我还在那镇上住过一晚,本来我是想独 自将那南疆虎薛杰剪除,叫你们平安地过去;可是没想到那薛杰太 怕我,他一见了我,就赶紧又逃回那镇上去啦。”
  知县的二太太就好奇地问道:“那么魏小姐!这几日来,你都 住在哪儿呀?”芳云指着说:“往南,那河边有一片草地,那里住着 两家哈萨克人,他们说是以游牧为生的人,很和气,我就住在他们 那儿。反正无论是谁,要过这沙漠就都得从那儿走,我就都能够看 见。”几位太太现在都目不转睛地向芳云看着,那些客商跟赶车的 人,更都仿佛是销了魂。
  在这里又歇了一会儿,芳云就发下了话,叫大家起身,于是大 家都遵从着她,就又往南去走。魏芳云也不带那顶皮帽子了,头上 只罩着桃红色的纱帕,纤腰挂着宝剑,玉手挥着线鞭,就走。当晚 他们是都在“哈萨克”住的那个地方过了夜。夜里听得牛吼声,马 嘶声。还有人睡不着觉,就坐起来呜呜地吹着短笛,声音至为哀惨, 引得那吴锦娥姑娘痛哭起来了。芳云就赶紧过去劝慰,但也不能够 安慰得了锦娥的心,因为这许多人之中,也可以说天地之间最可怜 的人就是她了!她是才脱开了恶人之手,就突然死了未婚夫;她跟着她的哥哥, 是枉到了新疆这地方,白受了万千的痛苦,将来仍然是伶仃无主, 她不由得不悲泣。魏芳云劝了她半天,她仍旧是哭,芳云可就急了, 说:“那个秦雄,他死了倒好!他若活着,你跟了他,你也得受一  辈子的罪,他不是好人!”
  秦雄的尸身就在旁边的一辆车上放着,吴三在那里看守着。吴 三的心里是比他妹妹更难过,他的心直、憨厚,对别人的事都不理 会,他可专明白秦雄。秦雄到底是好汉,是个好兄弟,尤其他对于 魏芳云,他做得对,做得慷慨豪爽。秦雄是喜爱芳云的,但后来知 道芳云为救他的未婚妻,颇受辛苦,他就懊悔、烦恼,所以他后来 只要遇着与贼人争斗的事情,他就特别的奋勇,他简直故意拼命, 故意的舍命,为叫大家,尤其是为叫自己跟芳云看他是一条好汉! 然而现在自己已明白他了,芳云可还是不明白他。
  少时,芳云由锦娥那边走过来,跟吴三说:“你妹妹的心眼儿 真是窄,我怎么劝她也是不行!”吴三叹息说:  “难怪她!即使我没 把她许配给秦雄,像秦雄跟我的交情,像秦雄那样的好汉,他死了, 她也得难过难过!”芳云却又把嘴撇了撇,说:“你可真护着你那个 兄弟!谁要是跟你交了朋友,就算是交着了!”吴三说:“交情的深 浅不说,义气不能不讲,譬如魏姑娘,你跟我……”芳云赶紧低着 声儿问:“我跟你的交情如何?比秦雄跟你如何?”
  吴三连连摇头说:“不能并比,因为不是一样的事。”他的话这  么一说,芳云的脸真不禁地发热,含羞地故意问说:“怎么不一样  呢?你说一说理由。”吴三说:“秦雄他跟我是生死兄弟,如今他死  了,我虽然用不着也去寻死,可是我这一生纵有多少荣华富贵,也  不能使我喜欢了;因为我忘不了他,我们兄弟二人应当是有福同享, 有难同受!”
  芳云对他这话就有点不大高兴听,又问说:  “那么我跟你呢?”
  吴三说:“你是古今无双的女侠,你是我妹妹跟我的救命恩人。将来我们兄妹纵使肝脑涂地,也要报恩!”芳云却说:“我可不叫你肝 脑涂地来报我的恩!”吴三说:“你是个侠义之人,纵然施恩不望 报,我可是绝不能忘了姑娘的恩德!”他沉痛地叹了口气。
  芳云的心里也不禁难过了,说:“不用客气啦!只要……你看 得起我就行啦!”她仍觉着这句话未能表达出来她的衷曲,可是她不 能再细说了,不能再具体地说了,她以为吴三总应该明白了。
  次日,兼程南去, 一路无阻,不到五天,就进了和阗县城,那 些随行的客商都向吴三纷纷地致谢,赠送银两。依着吴三是分文不 收,但芳云叫他都收下了;芳云是他的恩人,说出来的话,他无一 不依从。当日三位官太太、两位小姐都请魏芳云和吴锦娥先至县衙 的内宅里去歇息,徐顺也引着吴三去见了知县。吴知县向吴三称谢 不止,在内宅里摆了两桌酒席,知县夫妇和小姐、县丞夫妇、典史 夫妇,连同吴三兄妹,男女虽然分席,但在一室之内,畅饮欢叙。
  魏芳云在女席上是被让在上首,她的华艳美丽压倒了众位女眷, 她谈笑风生,温柔娴雅,使知县、县丞、典史这三位老爷都不胜惊 佩。锦娥虽经知县夫妇当宴认她为义妹了,大家都向她道喜,她也 不得不笑了一笑,但笑过之后仍然是愁容甚深。
  吴三跟知县商量的是两件事,第一是如何葬埋秦雄。知县说: “那位秦兄弟,是因为保护我的家眷拒盗,才至惨死。备棺、设祭、 超度、安葬,我尽皆派人去办,你就放心吧!”吴三又问到何子成的  行踪,知县说:  “我听玉山王说,他可是来了,现就住在玉山王的 家中。他说他被盗贼所逼才来到此地,求我派几名干练的捕役,并  替他再顾几十名壮丁,以便保护着他。我已答应了,但还没有给他  办,也还没有见着他的本人。”吴三听了,立时就连坐都坐不住了, 就要去找何子成。知县却把他拦住,低着声音说:“兄弟你且不要  鲁莽!现在你保护着我的家眷过沙漠的事,已无人不知了。今天我  们夫妇既认令妹为义妹,咱们二人也就是兄弟了,这事也瞒不住人。 何子成住在本地面,他抢人的事,可以依法治罪,却不至于有死罪。你若是去找他,把他杀了,那时是不是我也得缉拿凶手? …… ”
  那时的芳云,就也说:“这话对!应当秉公办!这地方是县城, 不像沙漠里杀了人没人管。”她用眼色去拦吴三,吴三却没有看见, 依然愤愤不息。吴知县接着又叹了口气说:“这里没有外人我才说, 此事即使叫我秉公办理,恐怕一时也难以办成!”芳云由那边席上过  来问说:“为什么?”吴知县又叹息着,指着那位县丞和典史,就  说:“请魏小姐问他们两位吧!”可是那两个人也都十分作难,又羞  愧,又惊慌,而又不肯说明。芳云就微微冷笑说:“莫非那玉山王  是本城的一个恶霸吗?”吴知县把头点了一点,说: “他还是南疆的  首富,他的声势,不要说我这个七品县令,就是迪化的巡抚也比他  不了!”
  当下话题就都转到了玉山王的身上,原来这和阗县是以产玉而 驰名,在城南有一座玉山,那山虽不甚高,可是溪谷萦绕,深不可 测,据闻从来也没有人能够过得去那座山。又听说山的那边就是西 藏了。山上每年春天就发下来洪水,冲出来许多玉石,所以每年约 有数千人都来此采玉。玉石都有主人,如同货物一般。
  玉的主人就是玉山王,人都称为“山主”。玉山王也是代代相 传,因为那玉山,简直就跟他的私产一样,无论是谁,采了好玉, 都得先献给他,由他再以贵价卖出。他是嘉峪关的人,那老玉山王  也是因为犯罪才逃到此地,与南疆的大盗、豪杰不知相斗了多少次, 才踞住了此山。及至传到他的儿子,又结交官府,收纳家丁。到了 现在,这第三代的玉山王,年才二十多岁,更是凶悍。在山上盖有  庄院二处,养着百余名家丁都会武艺。他本人也是拳、脚、刀、枪、 棒全都会使,而且不算低。又有数百采玉的穷汉全都听他的指使, 势力极大。向来的和阗县官,就如同是他的奴仆。他一瞪眼就可以  杀几个人,但是那该杀的强盗,已经由知县定了罪的,省里也比准  了的,他只要叫人来说一句话,当时就得释放。那玉山王就是如此  的厉害。现今何子成不远千里投到这里,求他保护,他们两人自然是很有交情了,惹着何子成就必定得惹着了他!
  吴三听了这话,将脸全都气得发紫,但他这时已看见了芳云向 他直使眼色,他也就没说什么话。那位县丞跟那位典史,又不住地 向他解劝,说:“令妹已经找回来了,而且没失了贞节,就可以把 何子成饶过了。”吴三却叹气说:“若容许那样的恶人在人世上,我 的心里总是不痛快!”知县也劝他:“避着点玉山王的锋芒,因为倘 若是出了事,连我都许护不住你!”吴三也没有言语。
  少时酒尽席散,徐顺已给吴三在距离着县衙不远的大街上找着 了店房,芳云大概还是跟锦娥同住在衙门的后院。 一夜气得吴三也 睡不好觉,次日已将秦雄的尸身入殓,设祭在城中的“法严寺”,吴 三同着锦娥全都身着孝衣,前去吊祭,各挥热泪。当晚因为有僧人 放焰口,他们兄妹也就都没有离开那里。吴三是在院中徘徊,望一 望秦雄的棺材,他就叹一口气。锦娥在一间禅堂里,有知县的二太 太派了个仆妇服侍着她。她的眼睛都已哭肿了,柔肠回转,自悲身 世茫茫。
  这间禅堂里有后窗,窗外大概还有个小院。至三更后,忽然见 那窗自己掀起来了,锦娥大惊,刚要喊,只听咕咚咕咚,就由窗外 跳进来了两条大汉。
  
  第五回 玉山头上风云起
  
  这时院中的和尚们正放焰口,把钟鼓铙钹敲得乱响,锦娥喊了 声:“哎呀!”外面的吴三也没听见。那仆妇是早已被强盗一刀砍倒 了,两个强盗手中都持着刀, 一个威吓着锦娥, 一个向锦娥耳边说: “何财东叫我们来请你去享福,可不准你再喊啦!”锦娥仍然大声地 哭, 一个强盗用刀向锦娥的头上一击,锦娥痛得就半晕了过去。当 下, 一盗将锦娥背起, 一盗在后防备着人来。不想那背着接的人才 钻出了窗户,就咕咚一声,连他带锦娥全都摔倒了。后面的这个人 惊问道:“怎么啦?你脚下为什么不小心?”话将说完,吴三已闻见 了妹妹的哭喊之声,就赶紧闯进了屋。这强盗大惊,疾忙抡刀向吴 三就砍,吴三飞起来右腿正踢中了贼人之腕,钢刀飞了,当啷一声 碰在了墙上。吴三近前又咚咚猛抡了几拳,将这盗贼打得昏晕在地。
  此时魏芳云已将锦娥抱进了屋内,就说:“亏得我今儿晚上心 里一动,赶紧来了,来得还不算晚,要不然锦娥又得叫何子成派来 的这两个贼抢走了!窗户外还躺着一个,是被我用镖打的。”吴三愤 恨着,跺脚说:“魏姑娘你看着锦娥,我这时就去!我本想与何子 成换个地方再算账,谁想到他又欺到我的头上,我不找他去,胸中 的这口恶气如何能出?”说着就从地上捡起那口刀来,先要结果了这个贼人的性命。锦娥赶紧闭上了眼睛,芳云却拦住他,说:“这用 得着你办吗?你就快走吧!”
  当下,吴三提着刀愤愤地走出了屋,离了庙。街上是岑寂无人, 城门都已关了,他就寻着了走道上了城垣,然后手揪着城垣外面斜  生着的荒榛乱树,爬下了城垣,仰面看了看北斗星,辨别出来方向, 他就向正南去走。夜深,人静,风紧,天寒,他胸中却燃烧着一把  愤怒的烈火就去走,顺着道路走了很远,可也没看见什么山。
  这时就听远远之处,有人叫着:“吴三!吴三!”吴三就也大声 问道:“是谁叫我?”他站住了身向四下去望,星月之下,忽见由北 边飞跑来了一条黑影,并传来了咯咯的娇笑之声。吴三就定住身问 道:“是魏姑娘来了吗?”说话之间,芳云已跑到了临近,就把吴三 的胳臂抓住了,身躯也来依恋着吴三,并且连笑带喘。吴三可觉得 不应当这样,赶紧将胳膊夺开,身躯也躲到一旁,他就恭谨地问说: “魏姑娘!你也来了?可是你将锦娥怎样安置了?她那里不至于再出 什么舛错吗?”
  他们继续前行,芳云步子很快,吴三只在后面紧跟。少时,芳 云忽然停住脚,探手镖囊,掏出三支镖,嗖嗖嗖向坡下打去;原来 下面有一条羊肠小路,正有两个轿夫抬着一乘小轿走过,魏芳云这 三镖打下,轿子随轿夫倾倒,轿中坐的人也哎哟一声滚出。
  芳云、吴三这时已经跑下山坡,轿里滚出的那一个黄面汉子, 忍痛抽刀就砍;吴三一个箭步过去,踢落了他的刀,立刻将他结果  了性命。这两个轿夫一个是在地下躺卧着, 一个是磕头如捣蒜似的  说:“这不是我们的山主,这是山主由城里请来的!他外号叫黄脸 蛇,会配银箭的毒药。”
  芳云一听玉山王做毒药箭,她就不由得一惊,赶紧问道:“他的毒药在哪里了?”这轿夫说:“在他的身上带着了!”芳云急忙到  那死尸的身旁,果然摸出一大包药面子来。轿夫又说:“这种药听  说要是沾在箭头子上,只用一点,射着了人,就准死不能够活。”芳  云咬着牙恨恨地说:“你们真狠!”举剑就要将这两个轿夫一齐杀死。
  此时吴三也来到了,赶忙将她拦住,芳云就把那包药给他看,  跺着脚说:“他们是这样的狠毒,还不该杀吗?”吴三说:“这是玉   山王跟何子成的主意,他们都应该碎尸万段;但这两个轿夫,我们   给他们个整尸首吧!”遂就将那已死的黄脸蛇,连同两个轿夫全都扔   在下面的涧里。芳云又说:“把轿上的棉垫子留下,因为你得提防   他们的箭。”吴三向着芳云一扔,说: “魏姑娘,把这给你用吧!” 芳云却抬脚又给他踢回来说:“我才用不着这东西呢!”说毕,将药   包装在镖囊里,转身提剑又往上去走。吴三也觉着拿着这个棉垫子   太是累赘,并且也太不英雄,所以他就连同那顶小轿一并扔下了山   涧,然后又疾忙去追芳云。
  芳云这时已经到了前面的那所宅院, 一看,这所宅子并不大, 门前站着二十多个人,手中都拿着刀枪棍棒,气势汹汹,可是一见  芳云来到,他们都又笑了,互相嘀咕着话。芳云就把宝剑向着他们  一指,厉声地问说:“玉山王跟何子成全都在这里没有?实说!”有  一个胖子,颛预着走了过来,笑眯嘻地说道:“还用瞒您吗?您不  是神剑魏的大小姐吗?”芳云说:“你们怎么知道的我?”这胖子说: “是何财东对我们山主说的,现在他们都在后宅里等着您啦,叫我们  几个人在这儿,是先等候着您的大驾!”芳云冷笑着说:“哼!何子  成好大的胆!他还敢说这些不知死活的话?”胖子说:“有钱的人也  就有胆子,再说有钱的人也就有娘儿们。我们这所宅子里叫作前宅, 这里住着我们山主的两位太太,小姐您要想来到这儿住可也行,里  边的房子宽敞极了!”芳云一听,怒气频发,挺剑就向这个胖子的肚  皮扎去。
  这胖子后面有那些个人保护着,他以为芳云不敢和他交手,却不料芳云一剑就扎破了他的肚皮,幸因他也退得迅速,剑尖扎进不 过半寸,可是血已淌出来了,痛得他双手捂着肚子,哎呀哎呀地直 叫。他后边的那些人就把刀枪棍棒抡举起来,齐声骂道:“好泼辣 的丫头!……”芳云掏出镖来,吧吧一接连打出了三只,那边就有 三个人都中镖倒地,其余的人有的抹头跑开,有的吓得缩头蹲在地 下,没有一个人敢再骂,也没有一个人敢近前来。
  芳云一手攥着镖,一手举着剑,又厉声问道:“快告诉我实话, 何子成在哪里了?”就有人恭谨地回答说:“真是在后宅里了,这个 前宅,他们是轻易也不来,这里的两个老婆也都不是我们山主喜欢  的;不过今天清早,山主就叫我们到这儿来,挡着你跟一个叫吴三  的。”芳云又问说:“他的后宅在哪里?”有人指着说:“就在后边, 走过一道岭就是!”芳云遂就往后去走,并时时回身,用镖做着要打  出的姿势,不许那些人跟着她。
  她脚步如飞,顷刻之间又走过了一重山路崎岖的峰岭,就见下  面平谷之上,有一溜瓦屋,檐脊相连,不下百余间。这座宅庄确实  比那所“前宅”宏大得多了,并且四周围都是高垣,左右侧都是山 峰,峰腰漂浮着冉冉的白云,下面是丛生着一溜长青的树木。芳云  知道现在已经找着了玉山王的家,寻着了何子成藏匿的窠穴了, 她遂奋勇地握剑持镖,连跑带跃,如一只小豹子似的,来到了平谷  之前。
  然而她望见了那大门,立时她就煞止住了脚步。只见这座门, 完全是细砖精工雕刻而成,大门上刷着朱漆,门框还镶着金边,极  为壮丽,有如公侯的府第。门前已列有衣服整齐、刀剑生光的健仆  五六十人,当中有一个身躯不高而脸膛发紫,留着小黑胡子,年纪  三旬上下的人,穿着一身发光的豆青色绸子的衣裤,同样材料的  鞋,鞋帮子上还坠着各色的丝穗。芳云觉得这人的服装跟神态很奇  特,心里便谨慎了些,瞪着她的双眸,做出很威严的样子,一步一 步向前走着,问道:“你是谁?”这个人带笑说:“我就是本山山主玉山王。”芳云说:“你也要找死啦?”玉山王说:“什么话?我 是预备下了酒筵特意要给你接一接风,只怕你太客气了,不领我的 情!”芳云突然一扬手,两旁的人齐都惊喊着说:“哎呀哎呀!镖! 镖! … … ”
  其实魏芳云并未将镖发出,可是那玉山王已经躲在旁边了,有 两个仆人用盾牌保护着他,他还不敢离开盾牌,站在后面大声喊着 说:“魏小姐!咱们无冤无仇呀!你何必这样儿呀?我知道你是来 找何子成,可是那好办呀!”芳云厉声说:“把他送出来,就没有你 们的事!”玉山王说:“容易呀!”话说到这里,忽然那大门里脚步 之声杂乱,又跑出来了约二十人,各个的手中全都持着硬弩,装着 箭,对准了芳云,芳云就赶紧向后去退步。
  这时的玉山王胆子又大了,他又挺身离开了那两面盾牌,面上 又带着一种不正经的笑容去先拦住手下的人,说:“不要发箭!”
  芳云冷笑着说:“发箭我也不怕,你们那些箭尖上又没喂着什 么药,还比得了我这毒药镖吗?”吓得玉山王打了个冷战,他又连连 摆手说:“小姐你也不必放镖!早先有一次,我听说神剑魏老侠客 带着小姐来到了南疆,我还带着手下的人备办了本地产的美玉,羊  毛织花的细毯,哈萨克打的宝刀,俄罗斯出的绸缎,两车的礼物都 送到玉龙河边,想去接魏老侠客跟小姐的大驾,可是没见着!这是 真事,连吴知县都知道,不过他绝不肯对你实说。他这次把你请来  的意思,我也晓得,就是要借着你们的力量,把我除掉,玉山归他; 以后他又做县官,又开着玉山,他可就发了大财啦!更得派人去给 他办小老婆了!”
  芳云说:“这些事与他不相干!你在此作恶多端,我们也不知 道详细。只是昨夜又有两个人到庙里去抢吴姑娘,今天你们又请来 黄脸蛇给喂毒箭…… ”
  玉山王的面色发白,指着门里边说:“那都是何子成办的事! 他都背着我,我连做梦也没想到,干脆你进去找他问去吧!”他将身子向旁一闪,让开了路。
  芳云提剑走进了大门,又转进了屏门,却就吃了一惊。原来这 里有二十多个人也都手持着弩箭,都向她比着,房上也有人,身后 是呼啦一声,外面的人过来了多一半,个个手中都拿着弩箭,肩上 挂着箭囊;大门也关上了,就把芳云围困在院中。玉山王这时可变 了面孔,露着洋洋的骄傲之色,向芳云说:“你可上了当了,哈哈! 你只是一个人会打镖,但我们这里,你看一看,有多少支弩箭?假 如我发一句话,可怜呀!你就乱箭攒身,跟刺猬一样的难看了!小 罗成多么勇武?被箭射死在淤泥河,杨七郎是黑虎星转世,也被射 死在芭蕉树。有本事的人千万不要卖弄,老实一点!听我玉山王跟 你说说道理!”
  芳云一见这种情形,确实也有些畏惧,但绝不服气,哼哼地冷  笑着。玉山王又说:“请大厅里去坐吧!”芳云看那南房是一座过厅, 有高大的屏风挡着,大概可以通往后院,芳云就想:“到了那个地  方或者还可以突出重围。”于是就不待玉山王再让,她就一直走往那  大厅里。玉山王被许多持弓箭的保护着,也走了进去。厅中的陈设 都十分华丽,玉山王又让着说:“请坐!请坐!”芳云却并不坐。
  玉山王站在芳云的对面五步之外,他就说:“魏小姐你不必着 急,今天我准能叫你见着何子成,可是他是我的好朋友,我这山上 出产的美玉,一向是由人送到迪化,再交他转手去卖。他是我的老 大哥,他的脾气跟我一样,没有旁的,只是喜好你们这长得美的娘 儿们!”气得芳云又要发镖打他,玉山王却摆手说:"别发!别发! 你若是发出镖来,也未必打得着我,可是我手下的人这些弓箭就都 发出来了,那时连我都许拦不住。我预备这些弓箭,本来是为对付 吴三的,叫我拿来对付你,我可是实在不忍!”芳云听到这里,气得 她手握宝剑向前又逼了一步。玉山王又连连摆手说: “不要急!你 先听我把话讲明白了!”芳云挺剑对准了他的胸膛,相离着不过两 步,玉山王手下的人也都用弓箭比着她。
   玉山王沉下来脸,就又说:“子成他受那吴三的欺负,连我都  生气!子成要他的妹子是抬举他,他却不识抬举。还有你们父女, 竟帮助吴三那穷汉将子成逼到南疆来,子成本来已把那没福气的丫  头扔下了,事情也就算完了。你们可还不饶,直逼到我这山上!”芳  云厉声说:“不饶就是必须要你们两人的命,因为我们是行侠仗义,
  在人间专剔除你们这些横行不法的东西!”玉山王又哈哈大笑,说: “我们这些东西就是专爱好看的娘儿们,吴三的妹子,白给咱,咱也  不要!可是我今天见你,嘿!果然是名不虚传,头儿是头,脚儿是  脚 …… ”
  芳云忍不住就一镖向玉山王打去,玉山王吓得一伏身,镖倒没 有打着他,他旁边嗖嗖发来了几支弩,都被芳云用剑拨落在地,玉  山王又摆手说:“不要发箭!不要发箭!谅她也不敢再放镖了!”芳  云听了这话,却又由囊中掏出来一支镖,并将那包毒药也掏了出来, 打开,就在镖上沾了一点,药包又收进囊中,把镖向着玉山王一指。 这时可把玉山王连同那些拿弩弓的人全都吓得惊慌失色,咕隆咕隆  都又跑到了院中。
  芳云趁这时就急转在屏风后,屏风后正有两个人,手中拿着刀, 芳云疾挥剑,铿铿交战数合,她就将两个人全都砍倒,向后院去走。 后院的屋里有妇人惊呼道:“贼娘儿们跑进来了!”芳云一镖打进了  窗,里面的妇人就哎哟了一声,芳云以为何子成也在这屋内,遂就  闯进去一看,这屋内的一切什物特别华丽整洁,有一个满身金珠绫  罗的少妇已经中镖,倒地身死;两个仆妇都正惊慌地要往后窗外去  爬。芳云一进来,她们扭头一看,全都又咕咚吓得坐在地下,身躯  乱抖,央求着“饶命!”芳云就问说:“何子成在哪里了?”两个仆  妇都摇头说:“我们不知道!”芳云又指着已死的妇人问说:“这是  谁?”仆妇哭丧着脸回答着说:“这是山主最宠爱的人。”
  芳云哼了一声就跳出后窗,却见这院里有不少的女人全都乱逃 乱奔,仿佛逃往哪里她们也都觉着不合适似的。芳云也不逼她们,只大声地问说:“你们谁晓得何子成藏的地方?”然而没有一个人回  答她。她就又飞身上了房,脚踏着屋瓦,到了那大厅屋脊之上。这  个地方很高,向下一看,见前面又乱了起来;那大门外有许多人围  住了吴三,刀棍齐上,乱箭俱发。芳云实在觉得心痛,大喊着,在  房上步履如飞,往前去救;可是吴三已突破了重围,往西去飞跑, 如同一匹大鹿似的,就匿往那边的山里去了,芳云才放下了心。可  是那些人又望见了她,就奔来向房上发箭,芳云却连镖都舍不得用, 只揭下房上的瓦,吧吧地向下去砸,砸得一个个血流头破。芳云伏  着身,蹿房过脊就又向后跑去,由庄院的后墙,她跳了下去,也直 跑进了山里。
  这座山峰极高,路径极为回曲,树木甚多,下面处处是深壑、 幽涧。芳云向山里走了多时,就听乱草的丛中有人叫着:“魏姑娘!  魏姑娘!”芳云听出是吴三的声音,心中就一喜,当时脸上就现出笑  容儿来了。她寻着声音找到了,就见吴三面色苍白,坐在乱草中, 正从臂上往出拔箭。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哎哟一声,赶紧跑进草  丛,坐在吴三的身畔,就握住了那只长大的胳臂细细地看,连问道: “怎么啦?怎么啦?咳!咳!”吴三却微微地笑,说:“不算什么! 只中了四支箭,还都射得不深。来到新疆,不过这只膀子受了些委  屈,可是也因我的技术不高;到如今,我才真佩服了你们父女,不  愧人称为侠义!”
  芳云倒脸红了,说:“你不用损我们啦!傻……”她抿着嘴笑 着把话噎下去,又仔细地看吴三的箭伤,皱着眉关心地问说:“箭 尖上可千万别喂着毒药啊!”
  吴三摇头说:“没有!若是毒药箭,我的胳臂必定觉着麻木, 如今只是微微有点痛,如同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抡了抡胳臂,更 傲然说:“这不要紧!我照旧能够跟他们拼,照旧能要了何子成跟 玉山王的两条狗命!”
  芳云却拦阻说:“你先别急躁!我看玉山王手下的恶奴太多,弩弓又实在令人难防。再说咱们要找的第一个还是何子成,现在还 不知他在哪儿,光跟那些个人瞎打乱打,岂不是白费力?我想他们 若是敢进山来,那另说;如若是他们也不进来,咱们就且在此等到 深夜再去。你的胳膊不利便,你也不用动手,看我一个人的;我准 叫何子成跟玉山王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咱们也不能在这和阗县住 了,别叫吴知县为难,我们明天就应当走!”
  吴三点头说:“连锦娥也还是带走,我要到迪化去!”芳云说: “对啦!由迪化再去看李玉兰,到了那里……”吴三此时也忽然又想  李玉兰来了,便说:“好!只要今天我不死在他们的乱箭下,我必  定回北疆,必定回李玉兰那里,我们将来纵不是走一条路,可是我  们一定在那里见面就是,我们兄妹在那里再重重地谢你。”
  芳云摆手说:“我可不受你们的谢,我也不稀罕你们的谢,不 过……”她低下头去摆弄着她的镖囊,含羞地说:“在玉兰姐姐那 儿见,可也好!我有几句话要叫她告诉你——那是我心里的话,可 不能够当面跟你说!”她把头低了半天,觉得一阵烧已从脸上飘了过 去,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再去看,见吴三正由地下抓起来乱草叶 子,擦那由衣裳里箭伤上浸出来的血;芳云再跟他说什么话,他也 像是都不注意,都没听懂似的。气得芳云就也不说了,但心里很原 谅他,知道他是没找着何子成,心中的气还没有出,所以就什么都 不顾得;因也默默地不语,并将身就倒于草里,歇息着。
  如此直等到了天黑,二人方才慢慢地又走出山来。芳云可又向 后推了一把,说:“你还是在这里边等着我吧!我一个人去办,倒 还能办得利落!待一会儿,我办完了事,再回来找你!”说着,她就 连头也不回,匆匆地走去。
  由那庄院的后墙,飞身进内,过了两重院落,她就又上了房。 再向前去走,却不禁地惊疑,因为有好多的人全都在前边的大厅里, 那里灯光照耀,有如白昼。
  原来现在是那玉山王因魏芳云搅闹了他的家宅,并镖杀了他的爱妾,他又气又心痛,发誓非得跟魏芳云斗一斗,令他的手下五十  多人全都预备着硬弩;他猜着魏芳云晚上一定还来,来到时必定更  凶。他的宅院广大,婢妾众多,五十支硬弩也难以护庇得到,所以  他就将全家的人叫到大厅,并由偏院里请出来那畏缩如鼠的何子成。 在院中,在大厅里燃烧起来数十支红烛,厅里并摆上酒筵。令他的  婢妾都换上他素日最喜爱的那种豆青色的衣裳,都是缎子的,光艳  夺目,又都漆着金线,垂着丝穗;更兼他这十几个婢妾都是新梳得  的头,脸上擦着非常厚的脂粉,所以长得虽没有什么好看的,现今  在灯光里往来着侍酒,倒都像是天仙了。
  玉山王本来每年办寿辰时才这样做,那种豆青色,他认为是玉  中最美的的颜色,他是倚着玉发的财,所以这种颜色便成了他的癖  好。他并且吩咐手下的人说:“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可是黑天之下, 也能够看得出来豆青色,遇着这颜色就不许放箭,以免伤了自己的  人。除了这种颜色,只要看见一条影子,不管他是谁,就把箭怔射, 不要客气!”他手下的人全都答应着。除了那五十多名弓箭手之外, 还有几十个人拿着刀棍在各处巡查,并有十几个打更的,借着山音, 把锣敲得十分的响亮。至于里面那几个院落,除了厨役往来送菜, 婢妾们三个五个的结成伴儿去上毛房,简直就没有什么人出入了。 各屋中也都昏黑,没有灯光。那前厅上,有的人是兴奋,大家壮着  胆说: “不怕!”女人们都知道姨太太中镖身死之事,全都有点身子 发抖,可又都不敢不勉强作笑,应酬“山主”。
  玉山王连饮了几杯酒,就拍着桌子说:“妈的!我倒愿意魏丫 头再来,她打死了我的人,她就来补上吧!我疼她比疼那个死的还  厉害!”又哈哈地怪笑,向何子成说:“老何?你见过那姓魏的丫头  没有?”何子成点头说:“见过的!见过的!”玉山王指着他的脸说: “你见过她,为什么不把她弄到手里呢?那也还不冤呀?你弄了个吴  三的妹子,长得还能迈得过她去?你也没得着手,倒惹出来这些麻  烦,我看你可是弄得不值得呀!”
   何子成叹了口气,这个好色胡为的大财东本来是个胖子,如今  却瘦得多了,他心中并不懊悔,只觉着是倒霉,并想:"只要把神  剑魏的女儿收拾了,剩下的那个吴三就好办了。可是这里的弓弩都  安排好了,神剑魏的女儿怎么还不来呀?咳!快来吧!快射死她, 我好安心。”
  正在着急,就见由后边有三个女人笑着跑来了。这都是几个既  胆小害怕,可偏偏又爱上毛房的女人,都是玉山王买的或抢的丫头, 一个个都穿着豆青色的缎衣,远看着还都不错,烛光越暗,她们都  像是嫦娥。玉山王喝一声: “不准再出去了!人家也是个娘们儿, 你们也都是娘们儿,你们一群……”他嘴里胡骂着说:“平常吃我  的饭,花我的钱,还在背地里怪我不把你们看上眼?如今,有个小  娘们儿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你们不但不能帮我,还笑,笑什么? 等待会儿,把那娘们射死,光留下个整整齐齐的脸给你们看,看你  们谁比得了?”婢妾们全都挤在一块儿,不敢说话了。玉山王真烦 恼,又大喝一声:“过来!都过来!斟酒来!”于是众婢妾全都上  前,给斟酒,夹菜!可是这座房间只有玉山王和何子成二人,哪用 得着这些人服侍。女人们又都没有规矩,一阵乱挤乱抢,长袖子扇 起风来,把桌旁的两支烛都扇灭了。
  何子成这时已饮下了六七杯酒,越发醉了,看着这些莺莺燕燕, 这个强给他斟酒,那个忙着给他夹菜,他倒乐不可支,胖脸上浮起  笑容来,就对玉山王说: “老弟!我实告诉你,我生平没有像今天 这样害怕过,可也没有像这时这么乐过!”说着,他也不知由哪一只 的纤纤玉手中又接过来一杯酒,一仰脖,咕嘟咕嘟就咽了一下,遂  就又笑着,用筷子夹菜。但忽然他觉得有一阵难过,手把筷子也扔  了,喊叫了一声:“不好……哎哟!”他当时连椅子都摔在了平地, 身子乱滚。婢妾们吓得都不知所措了,惊慌乱奔。
  玉山王突然抽刀向桌上一拍,喊道:“都不许走……快来人!”
  当时那些弓弩手都拥了过来,个个都把弩弓绷紧。玉山王又喊叫说:
   “把灯拿来照!看看何财东是什么缘故?把我这些女人也都…… ”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觉得后面有人将他手中的刀夺了过去,并 且用手紧紧揪住了他的后腰。他吓得啊的一声叫,刚要回身,可是 身后的人已将钢刀架住了他的脖颈,他就只好缩脖。身后的人还是 一个女人,发出了极严厉的声音,说: “你们……”她眼瞪着那些 持弩弓的人,这些人也都惊讶极了,看见了她虽然穿的是豆青色的 衣裳,跟旁边的众婢妾一样,然而她实在不是别人,正是神剑魏的 女儿!
  当时众人就要发箭,玉山王却怪喊着说: “哎哟!千万不要放 箭呀!我的命可快完了!”这时魏芳云是毫无惧色,就向那些人冷 笑,说:“你们要放箭,可就得先射死他!放吧!我不怕!”对面的 众人如何真敢动手,此时那恶人何子成已经倒在地下身死。
  魏芳云本来是见玉山王的手下弩箭环列她无法下手,所以才想 出来妙计,趁着有两个丫头上茅房的时候,她将其中之一用剑砍倒, 将另一个身上的衣服剥掉,推在茅坑里,不许出来喊叫。她就穿上  了那豆青色的衣裳,杂于众婢妾的行列。室大烛昏,谁也没看出她。 当玉山王呼她们侍酒之时,她就也随众走了过去,她已经将白昼得  到的那黄脸蛇的毒药取出一点,藏在指甲里,搀在酒中递给了何子  成,何子成就饮了下去,一命呜呼了。
  如今芳云将玉山王当作了一面盾牌,遮挡着众人的弩箭,同时 她揪扯着玉山王向外去走,玉山王怎敢不依从她!她的刀时刻放在 玉山王的颈间,但是一走出了大厅,那些人全都张弓扬弩喝道: “狗丫头!快些将我们山主放了!”芳云却将手中的刀向前一推,那 玉山王就连喊叫都没喊叫,身子向前倒去。芳云将他撒了手,就疾  忙飞身上了房,下面的众弩箭如雨一般,嗖嗖向上来射,芳云却脱 了那件青豆色的衣裳抖了起来,就见箭都射在这件衣上,她身上却 一点也没受伤。
  此时前面锣声齐鸣,门前也有许多的人都乱行了起来,芳云大惊,知道必是吴三又来了。她深恐吴三中了他们的弩箭,于是就步 履着屋瓦向前飞跑,下面虽仍然有人用箭追着射她,她依然抖着衣 裳挡,到了前面她就越墙而下,弃了衣裳,高声喊着说: “快走! 吴三哥快走!事情我都给办完了,咱们快走吧!”一面喊叫,一面向 着那有灯笼火把之处,连施了几镖。本来刚才还是锣声震耳,她把 镖发了出去,只听锣声尽停,且有的哎哟哎哟地直叫唤,于是芳云 的喊声越发清亮,直飘入了夜色深沉的云霄之中。听见有人回答着 说 :“魏姑娘你先走!我就去!”因是芳云心中一喜,知晓吴三并未 出什么舛错,她就更喊了一声:“往西,往上去走!”喊毕转身就往 西跑去。
  她上了高峰,下面却未见有人追来,并且见那门外稀稀的几点 灯光,全都进那门里去了,门里的院中倒很纷乱。芳云就知道是因 何子成与玉山王都已身死,他们这些家丁也都胆寒了,都顾不得跟 人打了,于是她就又高声呼着:“吴三!吴三!吴三哥!”此时四遭 岑寂,她的尖锐声音借着空谷的回音,更易为远处所闻见。
  只喊了两声,就听到吴三的回答了。她就又说:“我在这儿啦!  你来吧!”说了几声,吴三便顺着她的声音,也来到了峰上。她又问  说:“你这次没受伤吧?”吴三说:“没有!姑娘你呢?怎么样了?” 芳云却笑着说:“我若是受了伤,还能先来到这儿叫你?”
  吴三一步一步向上来走,芳云就一句一句将自己施用妙计,使 何子成与玉山王全都毙命的事情说了。说出来的时候,她是十分得 意;吴三听了,却觉得惭愧异常,就想:若论武艺,这侠女并不比 我高,但她的心机和她那飞檐走壁的本领,确实在我之上,我真不 如她!
  少时上得山来,虽然未看清楚芳云的容貌,但已听见了芳云的 笑声;吴三可觉得她太不庄重,且太骄傲,但是自己的事情全都没 费自己的什么力气,全是人家给办了的,如今还能够对人家说什么 呀?只得仍说那几句话,什么“将来必报”。芳云却娇声呵斥着他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嘴贫?我不爱听!我不愿听一个堂堂的男子 汉像老婆子似的说这些贫话!”吴三只得说:“我不再说了!”
  芳云又笑一笑,问道:"咱们要是由这儿下去,走不远可就下  山了。如今是新疆省的恶霸何子成与玉山王都被剪除,咱们再也没  事可做了,咱们到底是往哪儿去呀?”吴三说:“先回城里,等明天  将我秦兄弟葬埋了,然后,如若要打官司,我出头……”芳云说: “你放心!绝不能打官司,因为玉山王死了正是大快人心,吴知县寻  出他几项罪名来,也就能够免究凶手。”吴三说:“一些事毕我就要  回北疆去了。”芳云问说:“李玉兰那里你不去吗?”吴三说:“一  定去,不但得告诉她,叫她放心,就连赵老爷爷那些人,我也得叫 锦娥向他们道道谢。”芳云说:“这就是了!我也想再看看她去,咱 们还是一块儿回去吧。”吴三就答应了。
  当下,芳云在前试探着脚步,叫吴三在后紧跟着她,顷刻之间, 二人就下了高峰,到了山沟之中。这道沟,就是春天发洪水能够冲 出玉石的地方,极为幽深曲折,脚底下踏着的都是大小的石卵,好 像行走在沙漠似的。芳云说:“这沟里恐怕有什么野兽!”于是二人 就都提着刀防备着,可是芳云仍不断谈闲话。
  她此时仍极兴奋,又说她穿上豆青色的衣裳,假扮作玉山王的  婢妾,以毒酒毒死了何子成的情形;吴三却觉得此非侠女所应为, 简直是玷污了她了,为自己的事使她如此,自己实在对她不起。芳  云又不服气,觉得今夜打得还不算痛快,并且剑也扔在他们那儿啦; 那虽然不是什么“宝剑”,究竟是很可惜的。回去再取,又得费一回 事,不大合算,因此她又埋怨、叨唠,吴三又觉得她的气量太窄。
  少时二人走出了山沟,一直往北,到了城墙了,天色尚未交五 鼓;他们就又爬上了城墙,潜回至县衙里。两个人都直入县衙的内 宅,芳云就去敲锦娥住的那屋子的门。屋里的锦娥惊醒了,隔着窗 户问明是芳云,才叫仆妇把门开开。原来锦娥在此是独住在一间屋 里,这也并非是吴知县的太太格外优待义妹,却是以为锦娥无论何时都有被人掠走的可能,她们怕,都不敢与锦娥同住一屋,所以只 派了个年老的仆妇伺候着。
  当下芳云先等着锦娥将衣扣都扣好,灯也点着了,才叫吴三进  来。芳云就说:“妹妹你不用怕了!那何子成已死了,帮助他,想  再把你抢走的那人——玉山王,也叫我剪除了!”锦娥听了,身子反  倒直哆嗦。吴三又说: “明天我们就要走!你也随着我们去才好, 因为把你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锦娥点头,他们兄妹也没有什么 话可说了。芳云是脱了鞋,连镖囊也没摘,就滚到炕里睡着了,锦  娥给她的身上盖了一条绒毯。
  吴三等到了天明,知道那吴知县已经起了床,便先叫人去禀报 了,然后他才去见,把事情全都说明。吴知县听了,表面上是非常  之惊讶,其实心里是十分欢喜,因为魏芳云和吴三剪除了他境内的  恶绅,实在是于他有利。可是他又故作难色,嘱吴三今日在这里暂  歇,不要出门,到晚间再走;吴三答应了,又拜谢了。吴知县就指  定了一间屋子,叫他去歇息;并嘱咐自己的二太太去拦阻魏芳云, 今天千万不要叫她出门。
  吴知县于是忙了起来,命亲信的人赶快将秦雄葬埋。当日午间 就有玉山王的家人和城里那黄脸蛇的老婆来衙告状,指明凶手是神 剑魏的女儿和一个叫吴三的。吴知县敷衍着说是:“等着把案子访 明了之后,才能给你们辑凶。”然而满城中的人,谁不疑惑吴三跟魏 侠女就都住在县衙呢?可是都十分钦佩,都说玉山王早就该死,那 黄脸蛇死了,还得算是便宜了他呢!至于何子成,本城中的人只晓 得他是个有钱的人,倒没评论他是该死或不该死。何子成在这里虽 也留着两个人,可都也收拾了东西跑了,没敢出头。
  到傍晚时,知县派了个心腹的人将吴三和魏芳云的马匹牵出城 去,少时天黑了,才雇来一辆车。这辆车是由兰州送着官眷来的, 如今正要顺便回北疆,吴三的事情都不必瞒他,他也被魏侠女救过 命,所以他极愿应这趟儿买卖。当时吴三兄妹就都拜别了知县和几位官眷,携带着他们不能不收下的一些礼物和川资,出了县衙的后 门,就都上了车。锦娥与芳云坐在车里,吴三是在外跨着车辕。车 走到了西城门,门已掩上,仅仅留下了一道小缝,吴知县特派的人 早在这里候着了,就放他们的车出了城并交给了他们那两匹马。
  出了城,吴三与魏芳云都下了车,骑上了马。吴三曾向锦娥询  问那柳老二夫妻是怎样被安置的,锦娥说:“因为吴知县看柳老二  的老婆不是好人,不愿留她,所以给了她点钱,把她打发走啦。”赶 车的却是说:“柳老二的媳妇跟南疆虎混了几天,本来挣了几个钱, 昨天她就也雇了一辆车,拉着她跟她的男人离开和阗,听说是回家  去了。可是那个娘儿们是靠不住,半路上就许把男人抛下。”芳云听  了就说:“那种事情,我就不愿管!我救的,帮助的,连我剑底下  饶恕的,都得是一些好人!像那种不要脸的妇人,我绝不理她!”
  马蹄嘚嘚,车轮徐徐,往西走了不远,就转向北去了,那大漠 的风就迎面刮来,刮得车后边悬着的一只昏昏的灯笼,都快灭了。 吴三是一言不发,他回首向南,望着那一遍茫茫的夜色、荒原,也  不晓得秦雄之坟是在何处,但他默默地祝告说:“兄弟!我们如今  走了,今后恐怕不能再来此地了!你的阴魂,最好也随着我们走 吧!”他不住用袖子拭泪,芳云在旁边看见他了,就说:"喝!你可  真是多情!”吴三也没有言语,冲着夜色又往北去走,沿途也没看见  一个村庄。
  走到天明时,他们又进了沙漠。在沙漠里停车驻马,歇了半日, 他们就打开了吴知县送的礼品食用了,过了午,又往下走。这条路  是他们的熟路,不过来的时候是有众盗相逼,如今却是车平马稳, 风沙也没有怎么扬起。他们到了那玉龙河边的哈萨克人的家里,备  足了牛羊肉和饮水,再往北去,就到了秦雄身死的那个地方了。大  漠荒凉,也寻不着当时的血迹了,吴三又不禁悲哀,锦娥也哭泣了 一场。
  又往北去,路过穆门镇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歇住, 一直去走,连行了一个多月,就到了沙雅县城。天气极寒,他们在路上都已劳 顿不堪,连芳云都主张得在这儿歇一歇了。于是找了店房,芳云与  锦娥同住在一间屋内。吴三是本想在大房子里去挤着,芳云却说: “你何必又单省这几个钱呢?”所以就也叫吴三找了一间小屋住下。 在此一连歇了三天,芳云还不想走, 一来是因为她跟吴三越来越熟 了,每日谈的话很多,自己总觉得新颖而有趣。她跟锦娥更亲热得  和亲姐妹是一样的了,连锦娥心中所固执的“誓欲为秦雄守节”,她  都千辟解、万劝说地给说活了心了。芳云认为是:如若锦娥是个富  户女子,还得生于诗书之家,也可以终身不嫁;但她是一个流浪的  人,她的哥哥将来还要漂流到别处,哪里能够永远带着她呢?锦娥  也明白了这种困难。
  此时还有一件事情存在芳云的心里,就是在他们对门的屋子里 住着两个人,全都生得像貌凶横,来在这里也有两天了,眼睛时时  盯着他们三个人,盯着他们住的屋子。吴三没有看出来,芳云可觉  出必是玉山王和南疆虎的朋友,潜随着他们来此,都没怀着好意。 芳云除了到夜间仔细一点外,全不表示,她安娴地等候着到了第五 天,她在此买的材料,叫裁缝给做的几件衣服,都做好了。这都是  红绿的绸缎新衣,她自己穿上了,觉得有点像是新娘了。她并给了 锦娥一身,锦娥便也屏去了淡素,而着上了艳妆,可是她还是愁眉 不展;吴三看着,也有点不高兴。
  芳云这时才催着走,此时连骡马的精神全歇过来了,所以向东 走得很快。那赶车的人在路上可是十分提着心,他悄悄地对吴三说: “大爷!后面可有人跟着咱们啦!起先还是两个,现在不止四五个人  了。在沙雅城的时候,我有个熟人知道他们,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四 虎庄中的一条虎,外号又叫‘恶煞星’;他们所有弟兄都死在那位秦  爷手里了,大爷你跟魏小姐也杀死过他们的人,他们跟南疆虎更是  至交。咱们现在走的这个地方,可还是南疆,他们还都能够到处啸  聚人。我想他们把人聚得多了,也就快下手了!大爷你跟魏小姐,你们都预备着点吧!”
  吴三听了,当时就勒住马向后去望,望见远远有两辆车追着他  们来了。他愤愤着,就要抽刀,芳云却说:“干吗呀?不管他们是  什么恶煞星,只要没有招惹着咱们,咱们就犯不着先动手!”吴三  说 : “姑娘你不要管,现在的事,你就由我办。我这次离开南疆, 就永远不再来了,可是我不给南疆再留下一个恶人!”芳云说:“恶  人可除不尽,我爸爸神剑魏,他老人家的侠义之名满天下,见了恶  人他就不饶,我看结果倒是恶人越来越多了。”吴三听了这话,很觉  得惊讶,他不明白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侠女,为什么忽然变了脾气, 变得一点也不急不凶了。
  当下芳云叫车仍照向前去走,她连头也不回,心里好像一点也  没有气。她是温柔的、良善的,吴三看她越来越有点像李玉兰了, 也可以说她渐渐像个“女人”了。路上、店中,吴三就对她加了一  些注意,觉出她是真真怀着一种情意。锦娥也早就看出来了,背着 芳云的时候,就悄悄告诉了哥哥说:“魏姐姐的人真不错,哥哥将  来再往别处去,也应当有个帮手,不如……我想是叫她做我的嫂子  吧!我跟她一说,她准能够答应!”
  吴三听了妹妹的言语,却不禁发怔,想了半天,便摇头说:
  “不行!那样一来,我们成了什么人?她是我们的恩人呀!”锦娥说: “哥哥你要是不娶她,她可就伤了心了!”吴三说:“什么话?她是 神剑魏的女儿,懂得什么叫伤心?”锦娥说:“人家也是个人呀!人 家也有一颗心呀!”吴三摆手说:“不要再说了!”
  锦娥说:“难道哥哥你就终身不讨嫂嫂吗?”吴三说:“现在我  们刚得那活命,还没有家业,连一定的去处都没有,能就说到这些  话?”锦娥说:“我想哥哥你若是找一个保镖的事情必定不难,若魏  姐姐能够帮你保镖,将来一定能够兴家立业。”吴三说:“我堂堂的 一个男子,将来岂能依仗着妇人给我兴家立业,娶妻应当娶贤德的  女子。”锦娥说:“难道人家魏小姐不贤德?”吴三说:“她是侠义,可不是贤德!”锦娥听了,虽不赞成她的哥哥,可是话已经不能再 说。吴三由此越发对芳云恭谨,芳云也对他更表露真情;这种真情 吴三已深切地感到了,并且已经摇动了吴三的坚硬的心。
  这日,他们到了焉耆县,天气很寒,但街上的人却十分多,尤 其是皮货行的人,现在都来此收买细毛的皮货,保镖的人聚集在这 里的也不少。他们找了店,依着芳云想在此至少也得再歇几天,因 为她也要在这里买几件皮货。但是才进去找好了两间房子,忽然那 赶车的就惊惊慌慌地来对他们说:“趁车还没卸,咱们不如这就走 吧!在这儿可是不能够住!”吴三就惊讶着问说:“为什么?”
  赶车的说:“小姐刚才大概看见了,隔壁店里比这儿住的人还 多,有些是保镖的,有的——我看着简直就是强盗。那恶煞星带着  几个人也去了,原来他们都认识,大概是一家子。现在那里乱极了, 磨刀的磨刀,擦枪的擦枪,我看着大概要不好,待一会儿就许跳墙 过来。你们虽都武艺高,可只是两个人呀!再说这里又是县城,不 是沙漠,有好武艺也不容易施展。”
  此时锦娥吓得身体都抖了,吴三是怒气勃起,当时就将刀亮出。 芳云却仍然镇定,摆着手说:  “不要紧!他们之中既然有保镖的, 那就更好办了,他们还能够闯到这么多人的大店房里行凶吗?”赶车  的吐着舌头说:“怎么不能行凶呀?”芳云沉下脸来说:“行凶也绝  行不到你的头上,你就滚出去吧!卸你的车去吧!我们一定要在这  儿住,倒得会会他们!”赶车的不敢再言语,就走了。
  芳云又向吴三说:“你也不用生气,我们先得商量好了,待一 会儿,他们若来找,无论他们是多少人,咱们可只能有一个人出头 与他们打,因为还得有一个人保护咱们的妹妹。”
  吴三点头说:“姑娘说的这话很有理,到时就请姑娘保护着舍  妹;他们无论多是少人来了,都由我一个人去挡!”芳云说:“这是  为什么呀?我看还不如你在家里,我出去。”吴三冷冷地笑着说: “那我吴三更见不起人了!”芳云说:  “并不是我看不起你的武艺,是我觉着我还会打镖, 一个人若是会打暗器,就如同是有七八只手, 他们虽人多,我也能够一个一个尽皆把他们打伤。”吴三说:“姑娘 是侠义,我吴三却是一个笨汉,自幼没学过暗器,生平更不喜好那 东西。”见芳云的脸上现出不愿意的样子,就赶紧说:“因为姑娘保 护着舍妹还方便些,我一个男子汉应当去抵挡他人,不然我真愧生 在人世间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极为愤愤,芳云怕他真急了,便也就 不言语了。
  在这时间,忽然就听院中有人叫道:“有姓吴的吗?”说话的声  音十分粗暴,屋中的人就都愕然吃惊。吴三提着刀迈步出屋,芳云   也拿起刀来,护住了锦娥, 一面又隔着门窗往外去瞧。就见院中是   三个人,全都是短打扮,都年轻悍勇。在前面的那人还客气一点,  先抱拳,后才问道: “你就是吴三吗?”吴三点头说:  “不错!有什  么事?”那人说:“隔壁店里有几个人,都想会会你,你敢去吗?” 吴三说:“这有什么不敢去?”那三个人都说:“走!”吴三也慨然   说:“走!”当时脚步之声咚咚地响,吴三就随着那三个人出了店房   去了。
  锦娥害怕得就要哭,芳云却说:“你不要急!天色还没黑,谅 他们绝不敢公然在城里杀人。”话虽这样说,心里却也十分紧张。她  想:那些恶人住的地方,与这里只隔着一堵墙,那边若是交起手来, 那刀声、喊骂声,在这里必定听得见。芳云预备着是只要听见了那  边的杀声,自己就连锦娥都许不顾,就得跳过墙去帮助吴三他们厮  杀,她的心实在焦急,为自己的事都没像这样怦怦地的跳过。
  可是多了少时,并不见隔壁有什么声音,她想着可是有点怪, 莫不是他们惧怕了吴三,不敢打了?要不然就是他们彼此说开了, “出门在外的都是兄弟”,“江湖人全是一家”?又道是“冤家宜解不  宜结”,他们真交起朋友来了吗?但又不敢太相信了。
  过了些时,可又听那赶车的口中惊慌叫着:  “小姐!小姐!你 还不快去!”他进到屋里,芳云就急问道:“怎样了?”赶车的跺脚说:“唉!吴大爷完了, 一定完了!”
  芳云急问说:“你倒是快说呀!吴三他跟人打起来没有?”赶车 的 说 : “还没打起来,可是一出了城就许打起来啦!”芳云惊问着 说:“怎么?他们出城去了?”赶车的说:“现在城门还没有关,他 们——好!人家恶煞星的朋友足有三十多人,他吴大爷只是一个, 无论他有多大的本领,禁不住一人难抵众手,他能不吃亏?”芳云急 得神态都变了,赶车的又说:“小姐你快去吧!只有你还行,你施 展施展沙漠里的那番本领,他们人再多一些也不怕!”
  芳云就要走,可是锦娥又在旁边哭,芳云就向赶车的说:“你 能替我保护住吴姑娘吗?”
  赶车的摇头,向后直退身,说:“要是没有事,十位八位姑娘 我也敢保;出了事,我可连半个姑娘也护不住。人家不是都跟吴大 爷拼斗去啦,人家在城里还留着人啦;倘若来上三条五条的大汉, 拿着明晃晃的刀来要抢吴姑娘,我,凭我那杆小皮鞭子,能拦得住 人家吗?”
  芳云急得鬓边已出了汗,又问说:“那么叫店家给看守着?”
  赶车的说:“这店里全是光身汉,连掌柜的都没家眷,又都知 道恶煞星厉害,谁敢答应保护姑娘,担这沉重?这时您就是找到县 衙门,人家也是不管,你得先写好了呈子,才能够告状!”
  芳云急得真如热油煎着心,又跺脚又叹气,锦娥就哭着说:“姐 姐快去救我哥哥吧!不必管我啦!”芳云叫着说:“那谁来管你?”
  此时赶车的又说:“要保护住吴姑娘,现在只有一个地方—— 卢举人家,卢举人,那是本城中第一个有名的人,谁都敬重他, 江湖镖头们也都不敢惹他。”芳云问说:“她是玉山王那样的人 吗?”赶车的摇头说:“不!不!他是一位好人,已经是个老头儿 啦!新疆地方只出了这么一位举人,所以他是个有名的人,人就都 尊敬他!”
  芳云此时也顾不得细加斟酌,就赶紧说:“你快带着我们去吧!”遂喊了店伙一声,嘱咐给看着屋里的东西,她就手提着钢刀, 带着锦娥出了门,并催着那赶车的在前快快地领路;她走得很快, 锦娥简直追不上他们了。
  少时进了一条深巷,到了一家大门前,赶车的可就说:“我可 不行了!”芳云拉着锦娥上了台阶,就用刀吧啦吧啦地紧紧敲门,里 面有人问道:“是谁?”芳云在外笑道:“是我!把门开开吧!快开 快开!”里边的人本来听见女的声音,就很疑惑,又听她这么急躁, 简直吓得更不敢开了,芳云却抡刀向着大门就砍。
  此时门里的人不止一个,齐向外急问道:“你得把话说明白了, 我们才能够开门,到底你是有什么事呀?”芳云说:“你们就快开门 吧!我不是有什么恶意,就是现在有一个被难的姑娘,得暂且放在 你们这儿,叫她待一会儿,绝没有别的事。你们开门一看就能知道  了,可是快着点!快点!我还有急事要办呢!”里边的众人听了这 话,可更觉得纳闷了,更不敢开门了。
  芳云情急,拉着锦娥下了台阶,就说:“没有工夫跟他说废话, 我背着你过去,我就走,你再跟他们细说,他们绝不能够不收留  你!”说着,就将锦娥往她的背上去背。
  不料这时来了一个人,呵斥着说:“你在这里做什么了?”芳云  吃了一惊,赶紧把锦娥放了手,反举起来刀,也向着来的一条黑影, 厉声说:“你是什么人?不快说出,我可就要杀你了!”
  这黑影竟昂然来近,不是怎样的魁梧,手里也没拿着剑和刀, 更大声呵斥着,说:“你这个不听教训的东西!我找了多日,都没  找着你,原来你是在这里逞能了!天都黑了,你还敲人家的门户, 你还拿着刀,好个不听教训的丫头!”说着已逼至了芳云的面前。芳  云早就听出声音来了,如今更隐隐看出来,这人正是她的父亲神剑  魏,她就不由得哭了,说:“爸爸!你怎么来了?这吴姑娘人家有  多么可怜!她的哥哥是……”神剑魏说:“你不用说了,我都已知  道。”遂就上前叫门,向里边一说出来姓魏,里边立时就把门开开了,神剑魏叫锦娥进去,并说:“在这里住一夜,绝无差错!”又向 门里的人嘱咐了几句,门里的几个人全都唯唯地答应。那锦娥惊惊 慌慌地望着神剑魏,还要施礼,神剑魏就把她推进去了,大门随也 关上。
  外面,这时芳云反倒十分欣喜,她就说:“爸爸,我真想你! 现在咱们快出城去救吴三吧!”神剑魏却怒了起来,说:“什么吴 三?他是哪里来的那么一个江湖强徒?”芳云说:“他不是!他是好 人!”神剑魏斥说:“少说话!跟着我回去!”芳云又擦眼泪,可是不 得不跟着父亲去走,同时仍然关心吴三,急得她一边走去一边顿足。
  少时随着她的父亲进了一家大皮货行的后院,这里有一间很雅 洁的屋子,屋里无人,灯光却很亮,神剑魏就带着她进去。她将刀 立在墙角,又顿脚说:“爸爸!咱们快去救救人家吧!你想,三十 多人打人家吴三一个,多不公道呀!吴三有多可怜呀!”神剑魏瞪眼 说:“不许你再提吴三!我有了你这样的女儿,真丧尽了我一世的 侠义之名!”
  
  第六回 含泪撮成双鸳侣
  
  芳云低着声儿说:“哼!既是侠义,可不去救人?”神剑魏没有 听见,就在灯旁一把椅子坐了,那张瘦脸,沉得令芳云害怕。他就 指着女儿严加教训,说:“你的母亲临终时就曾对我说,说我都已 经沦落于江湖,务必使你做一个贤孝有德的女子,不可使你一生也 漂流着,所以我在各地行走,带着你,但什么事也不让你办,叫你 学着安娴一点。我东奔西跑虽说是为行侠仗义,但实在是为给你寻 一门好亲事,咱们并不要攀什么高贵的门第,可也得把你给个正经 的人家,念书的人!”
  芳云的脸绯红了说:“爸爸!你就不是个念书的人,我自幼也  只练过武,没念过书,如今忽然你老人家又要叫我看得起念过书的, 那如何能够?”神剑魏说: “念书的人都是深明礼仪!”芳云说: “哼!也不见得吧!”神剑魏又说:“念书的人全都有远大的前程, 将来都能够治国安民!”芳云说:“有的可就做了贪官,有的又变成  穷酸。”神剑魏说:“无论如何,也比江湖强!像我这一生就颇使我  后悔!”并对芳云说: “不能再管吴三的事!自从甜水井村你背着我  跑出来,就各处胡撞;如今你得跟着我回去了,不能再理吴三!”芳  云流下泪来说:“爸爸!吴三他是个好人。”神剑魏拍着桌子说:
   “即使他是个好人,咱们也不能够理他!”芳云咽哽着,低声儿说: “难道……爸爸你不讲理吗?”此时神剑魏的心中似有无限的忧烦之 事,在屋中就来回地走,不住唉声叹气。
  芳云真觉得此时吴三就在城外,许多的人刀枪齐上,已将他围 困住了,他此时已身受数创,流血不止,必在高声呼叫: “魏姑娘 快来救我!”芳云一想到这里,她简直是心肝尽碎, 一咬牙,趁着她 的爸爸刚一转身的时候,疾忙就抓起刀来, 一跃出了屋,随着就蹿 上了房,电也似的,顷刻之间,就跳到了街心。此时天边挂有微月, 她可是四顾茫然,不知道吴三与人拼斗的地方是在城东、城西还是 城南、城北?她只得又赶紧回到了店房,却见她住的那间屋里灯光 很亮,进屋去一看,原来那个赶车的一个人在屋,见她回来,就赶 紧欠身说:“我在这儿给您看着屋子啦,您没把吴大爷救来吗?”芳 云顿足说:“我还没有去呢!你快告诉我,吴三跟那些人到底是往 哪边去了?”
  赶车的说:“吴大爷是跟着那些人出东门去了,东门外有一座 山,名叫‘乱尸山’,向来是有仇的人到那儿去拼命,没法儿的人上  那儿去寻死,死了没人埋,仵作也不去验尸,只有老鹰跟野狼,给  死人念往生咒。”芳云听了更是心焦,由桌上抄起来了点火的东西, 出屋跳出了店房的院墙。她急急地就往东去走,街上两旁的铺户都  已关了,也没有什么行人,更锣声也在远处,但她极为害怕, ——  她怕的是爸爸追来,又怕是吴三已经死了。
  她越过了城, 一直往东,大地茫茫,道途坎坷,她走出约四里, 才于微月下望见了一座土岗,这里,大概就是所谓的“乱尸山”了。 她来到山下,四处去望,也没见着一人。风摇着枯树,发出来悲惨  的声音,忽然她一迈脚步,觉得踏着一具可怕的东西,她疾忙将身  向旁去跳,借着微月的微光,向地下审视,见地下原来是躺着个人, 连动也不动,大概是死了。她就更吃惊,心说:莫不是吴三吧?但  见这具尸身并不很大,绝不是的。
   可是她还不放心,她就把带来的打火的东西掏出来,以铁链敲  着火石。吧的一声,迸出来火星,但还没有引着火绒过去照看那死  尸的脸,此时远处却有人望见了这边的火亮。当时就嗤嗤传来了呼  啸,仿佛老鹰的叫声似的。芳云就晓得这必是贼,吴三绝不会吹这  个,她就不敢再打火儿了,吧吧地连拍手几下。那边原来是两个人, 就悄悄地走来,未到临近,就有一个人说: “你是谁?是老褚吗? 还不快走?连恶煞星都跑了!刚才来的那瘦子,他救走了吴三,他  就是神剑魏!好厉害!咱们不能在这儿待着了,快快跑吧!”
  芳云一声也不发,却将两只镖连珠般地打了出去, 一个人中镖 倒地,另一个人却抹头就跑。芳云飞赶上去, 一刀就将他砍倒,但  伤得他并不重,只威吓着,向他逼问刚才的情形。这个贼就一面央  求着饶命, 一面说出原来他们都是南疆的强盗,因为那恶煞星要为  南疆虎报仇,并有何子成管账的先生马广财帮助给他们资财,他们  便尾随着吴三来此;勾结了四五十人,打算将吴三跟魏芳云全都收  拾了,连吴锦娥的性命他们也不饶,所以今天三十多个人才把吴三  激到此处。本来吴三孤身抵众,已经不行了,眼看着就要遭他们的  毒手,却不料忽然来了一个人将他救走;那人——恶煞星把那个人  也认识出来了,晓得他就是天下闻名的大侠客神剑魏。众贼便丧胆  惊魂,连城里还留着的那几个,准备今夜下手去害芳云跟锦娥的人, 也得快快跑了,都知不跑就性命难保;因为神剑魏本人已经出头了, 谁敢惹他呀……芳云听毕,心中突然一喜,觉得自己的爸爸真是一  个好爸爸。
  当下芳云就饶了这个贼的命,她又问那恶煞星逃往哪里去了, 这贼说:“不知道,他要跑一定就得跑很远。”芳云又问那马广财 现在何处,贼也是说:“不知道,反正他没住在这地方,何财东死 后,多一半的财产全都归给他了。”芳云也无暇再问了,遂就转身 往西去。
  越过了城墙,到了城内,她就想到那店里去,看看吴三已经回来了没有。可是正在她顺着街走时,就听身后有人叫道:“到这时, 你还不跟着我回去吗?”芳云打了个冷战,回身一看,又是她的爸爸 神剑魏,她就笑着说:  “爸爸,您把事情办得真快,真好,可是吴 三他现在回店里去了吗?锦娥在那卢家,他也知道了吗?”神剑魏 说:“都已办完,你就随我进来吧!”原来他们现在说话的地方,就 是那家大皮货行的门首。芳云虽仍想要去看看吴三跟锦娥,可是又 不敢不依着父亲之命。她的心里仍然不痛快,不高兴。
  父女二人越墙进内, 一点声音都没有,又到了那间屋中,那盏 灯也不像刚才那样的明亮了。神剑魏将女儿手中的刀要过来,随后 又教训了一番,他说:“今天我要管的这件事,是末一回了。我的 年岁已渐老,你也长大了,我们父女都不宜再在江湖飘荡,应当找 一个长久居住的家了。”
  芳云烦恼地问说:“家?把家安在哪儿呢?”神剑魏说:“你同 我先往伊犁。”芳云噘着嘴说:“伊犁那个地方我也不爱!”神剑魏 忽然大声说:“我叫你往什么地方去,你就得听话!我如今是想带 着你到伊犁去,见一个人,给你办完了一件事……”芳云赶紧问说: “见什么人?咱们在伊犁有什么亲戚故旧?”神剑魏并不答复她问的 这话,依然说:“由伊犁回江南,祭一祭咱们魏家的祖坟,再到广 州府看望看望你的舅父,然后我再送你到伊犁。”芳云说: “来回 走,有多麻烦!”神剑魏说:“可就完了我一生的事了!”芳云擦擦 眼泪,没说什么。她也不明白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爸爸既 然这样说,就得依着他,不能不跟着他走,可是就得与吴三暂时分 别了。为此,她流了许多的泪,哭泣了半夜,但心中的衷曲无法对 着爸爸去说。
  次日清晨,有那卢举人就来给他们父女送行,原来卢举人与神 剑魏有交谊,这家大皮货行,也就是卢家的资本开的。吴三携带着 锦娥,也来叩谢昨晚神剑魏援救的恩德,并且把芳云的那匹马跟行 李都送过来了。
   芳云的心可真难过,又有点生气,强忍着眼眶里的热泪,吴三 却学作书呆子的模样,只管向神剑魏施礼,恭谨而拘束,眼睛一点 也不向着芳云看看,他简直像是个呆子了。锦娥拉着芳云的手,倒 是恋恋不舍,芳云就悄声对她说:“你们千万到李玉兰那儿去等着 我,过不了几天我就一定去。”
  这时,吴三却在那边对神剑魏说:“我是镇河东的弟子,此番 我携着舍妹来新疆,若不亏前辈侠义和令媛相救,我们兄妹真没有 今天!以后,只要前辈有事,自管召我,我吴三舍死也要报恩!”
  神剑魏说:“你也不必过分客气了,我们父女帮助人办一点事, 向来是不问酬报。何况你又是个好人,我们理应助你,但望你以后 要做些正经的生意,少与江湖人接近就是!”吴三唯唯地答应着。
  芳云心中却着急,气愤地想,你为什么不跟我父亲说一说,我 们一向是有多么好啊?你求求他或者你就托旁边的那卢老头儿给说 一说媒,他也许就答应了,也许就不叫我同他走了。她直向吴三使 眼色,吴三却没有看见。
  卢举人也称赞吴三的相貌不俗,说他将来必定发迹,吴三却叹   了口气,说: “我自幼学武,没念过什么书,因此前程也就没有!” 神剑魏却说:“寻找前程不在念过书没念过书,文武都可!”吴三又   躬身说: “是!以后我一定奔我的前程,我现在是想往黑沙海面,  去再和几位恩人叩谢,然后……”芳云这时听见了心中就一喜欢,  以为吴三是故意说此话给自己听,叫自己别忘了将来与他相会的地   点,就听吴三又说:“在那里若能将舍妹安顿下,我就独身去往别  处谋前程,不然我先带着舍妹回河东,我再走。我总不能辜负了师   长和众位前辈的恩义,更不能忘了人对我的知己之情!”芳云感动得   几乎要落泪,因为听这话一定是对着她说的。
  此时,外面已有人将他父女的马都备好了,神剑魏便向卢举人 作别;芳云又拉了锦娥的手,并且向吴三说:“再见!”吴三也向他 拱手,说了声:“后会有期!”芳云的泪都几乎垂下来了,无奈她跟随着她爹爹就走出了这皮货行。吴三兄妹与卢举人都送出来,神剑 魏与芳云就上了马,神剑魏向送的人又拱拱手,就挥鞭走去。芳云 是随走随回头,向着吴三兄妹扬鞭,锦娥也抬了抬胳臂,表示着 “再见”,只有吴三,那么高的身材却低着头,芳云便猜出,他的心 必是很难过了。
  他们父女离了焉耆县往西走去,顺着都斯河岸,迎着寒风,踏 着荒沙,沿途简直没遇见一个漂亮整齐的人。晚间就在游牧人的庐 幕里寄宿,喝的是马乳,吃的是马肉、羊油,闻的是一种骚膻的气 味;听的是各种的番语,跟清晨的山雕叫唤,还有黄昏的喇叭鸣 声——这是游牧人叫他们放出的牛马归来的信号。天,总是阴的时 候居多,地上又落了一场大雪。芳云真难受,沿途上不住地抱怨, 她的爸爸神剑魏也厉声呵责她,父女的感情真不如从前好了。
  走得快到了天山的时候,迎面又遇着了一群强盗,有二百余骑, 可是一望见了神剑魏,就连句话也不敢过来说,当时就都纷纷地乱 奔。这种情形,芳云已见过无数次了,然而如今对她的爸爸更是特 别的敬佩。她晓得自己若是跑,无论跑到哪里,爸爸也能够赶上; 可是爸爸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女儿的心!
  过天山时,山上满是积雪,但他们父女策马过山,并未觉出困 难。芳云时时惦记着吴三,不知他们兄妹在过天山时是否平安,真 盼着这连绵的峰岭能够从远处传来信息。
  她随着爸爸过了山,又走了数日,方才到了伊犁河,这条大河   已经结了坚冰,他们的两匹马就从冰上踏过,而一直进了伊犁城。  伊犁地面本来有城九座,他们父女现在来到这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城,  土名叫作“金顶寺”。这里比迪化繁盛得多,这里驻的“伊犁将军” 官位跟职权比巡抚都大。神剑魏来到这里的第一日,就去赴将军设   的洗尘宴。但他——这位名闻天下的奇侠,所最开心的却是在这里   的一个罪人,即是那官至尚书而被罪远戍的胡大人。他对胡大人的   尊敬,是比江湖上那些人对他的尊敬更深。胡公子被他护送到这里,伤势到了现在已经痊愈了。
  如今神剑魏就直说明了,他把女儿找回来,是要叫女儿跟胡公 子订婚。芳云觉得这如同是在头上响了个霹雳,她坚决地摇头,哭 着向神剑魏说:“爸爸!我不愿意,我宁可死,也不能愿意!”
  神剑魏怒斥着: “你不愿意,也得依从着我。我的女儿不能下   嫁江湖,也不攀附高门,只像胡公子这样的,是最如我的意,人既   老成,品德也好,他家虽已败落,但他的父亲却是一位大大的忠良!  胡公子是你的终身依靠!”芳云说:“我不依靠他!爸爸,你别再逼   我啦!若逼急了我,我可就去寻死!”神剑魏怒说:“你就去死吧!” 芳云擦着眼睛说:“我先杀死了胡公子,我才能去寻死!”因此,父   女二人就伤了感情。
  他们是住在店房里,父女二人分住两间屋子,芳云那间屋的门 几乎就整天也不开,她在屋里,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就躺在床上  睡。第一天跟第二天。店伙来送饭,她都不开门,她就水米都不进, 原想着她的父亲会因此而可怜,会来叫她的门,跟她说: “胡公子 的事情作为罢论了,你就去随便嫁人吧!”她争的就是这两句话,自  然,如果她的父亲真这样说出来,她也很觉得羞愧。
  可是她的爸爸神剑魏就不说,知道她的女儿是这样,可是一概 置之不理,每天要请那胡公子过来畅谈。倒是那个胡公子, 一来是 已看出来这种情形,知道不可强求;二来,自己身上受的伤虽好了, 可是身体虚弱,好像已染了痨病,天天听神剑魏的高谈阔论,他的 精神支持不住,他简直受不了。所以到第三天,神剑魏虽然派人又 去请他,他可也不来了。神剑魏就一个人在屋里发脾气,叹息,顿 脚,并抽出剑来向桌上用力地拍。
  芳云在屋里倒渐渐地宽了心了,再把茶饭送来时,她也就开了 一道门缝接进来了。有时神剑魏不在店里,她也把屋门一开,想要 私自远去;但究竟觉着那太对不起父亲了,她不愿因此事弄得父女永绝。
   然而又过了两天,又来了两个人, 一是鹅头小孟, 一是于朗月, 他们更是可厌。那于朗月尤其脸厚,见了神剑魏,就呈上了他父亲  于抚台书写的一封为儿求亲的书信,遂后他就公然说:“我跟芳云  小姐在迪化见过,现在听说芳云小姐病了,我快去看看她吧!”芳云  在隔壁听了,赶紧将屋门闭得严里又严,并顶上一张桌子。她又不  愿叫于朗月看见自己这蓬头垢面的样子,所以躺在炕上用被蒙着头。 鹅头小孟把门敲了几下,又推,推也是推不开,隔着门缝向里说: “于三少爷看您来啦!”芳云也是不理。只听小孟跟那于朗月在门外  悄悄说了几声话,就不再来叫门了。
  这个于三少爷确实比那胡公子强得多,相貌既好,神情又潇洒, 举止大方豪迈,说话的声音也极为清楚宏亮,不但才学高深,江湖  的事迹他也晓得的不少,使得神剑魏也惊讶不止。
  当天的晚上,神剑魏就隔着窗来告诉女儿,说:“胡家的亲事  你既不允,于家现在来求亲,但总可以愿意了吧?他的父亲是巡抚, 我本不愿攀这样的亲,可是只是要将你的终身大事办完,我就无挂  牵了,也沾不着他们的荣利。再说,我见于朗月那个人也还不俗, 你若是应允了,我好去回复他们!”芳云听了爸爸的话,忍不住地伤 心,就在被里哭泣起来。
  结果,芳云并没有表示可否,她的心里更加难受,因为她也承 认,于朗月的为人,不但是不俗,还很多情。可是他到底不是个 “英雄”,不像吴三那样的“英雄”,何况自己与吴三还有约呢!约在  李玉兰那里见面,李玉兰纵不明白我的心,锦娥也会明白我的心事, 他们一定在那里等着自己了,自己岂能负约而不去呢?这时神剑魏 在外叹息了一声,就走了。芳云终宵未寐,辗转斟酌,结果她是决 定了走。
  到了四更时,她就悄悄地起来。她父亲近日是因为心绪愁闷, 时常饮酒,所以晚上睡得很沉;于朗月又不在这店里住,因此没有 人察觉她的行动。她先出屋到马棚下,备上了她的那匹马,将简便的行囊多放在马上,再悄悄地拿着洗脸盆到厨房去舀了水,回屋来  净过面,只在梳头的时候点上了一会儿灯,遂即吹了。她又换了一  身干净的衣服,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将发晓,就赶紧出了屋,去开  那店门。因为门是锁着,她又不愿惊醒了店伙,所以她就用手拧, 扭,并拿出一支镖来砸,因此,就发出来两下响声。
  原来鹅头小孟也住在店里,他听见门锁的响声,就赶快爬起来, 先扒着窗向外一看,他就大惊,当时开了门跑出来,大声地说: “小姐……你怎么要走呀?哎呀!你可别走呀?”芳云冲着他一抬手, 他就以为是飞镖来了,赶紧将身趴在地下,其实芳云并未将镖发出, 却已将门开了,到马棚下就取马。鹅头小孟现在也不嚷了,只蹲在  地下说:“小姐!你想一想,于朗月那样的人才,天下还能够到哪  儿去找?既是小姐,就早晚得出阁。像那样的人,你都不要,你还  要谁呢?”芳云说:“呸!”策马就出了店门,把那个砸下来的锁头  也扔在地下了。
  这时天才亮,伊犁的城门才开,魏芳云出了南门,渡过了伊犁 河,就往东去,又走向了风沙的大道。天气很冷,然而她的心里是  有一点温暖,她急着要去见她那心目中的英雄,理想中的一生伴侣。 她急急地走,恐怕她的爸爸能够追她,她又时时回首望去,身后也  是一片风沙。
  那位老侠客倒未来追赶他的女儿,可是走出了三十多里,再回 首时,就见有一骑追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于朗月。她既是诧异, 又生气,心说:你一个书呆子,难道还能够骑着马赶上我吗?于是 更紧紧挥鞭。又走下了数里,再回首时,于朗月就已不见了,然而 前面的风沙愈高。
  天色还没太晚,她就不得不找了个市镇而投宿,因为风实在大。 在店里,风撼得这土屋、板壁都几乎要坍塌。天又实在冷,炕里面  燃烧着驼粪,外面还抱这个炭盆,并且是才吃完一碗热汤面,可是  也暖和不过来她的肢体。待了些时,屋中已黑,窗外可更是发亮,风沙也似乎息了,只听外面喳喳喳有一种微细的单调的声音,她推 开门一看,原来遍地已白,空中仍飘荡着成团的雪花。连次走过冰 雪天山的她,对此是一点也不觉着畏怯,反觉着雪的颜色好看,雪 花好玩,可是她想起来随在后面的于朗月,“那个书呆子,不!他 不呆,他只是个情痴。”他那样的文弱的身体,又不大会骑马,岂不 要死在半路上吗?其实那样的人死了,也不怎么委屈;不过他若是 为我而死,我可有一点对不起他!因此就有点关心。
  待了会儿,伙计进屋来点灯,芳云就问说:"随在我后边,有 一个也骑着马的人?”伙计就问:“是个爷们还是个婆娘?”芳云说: “是一个爷们。”说出这话,脸不禁有些发红,又说:“是一个年轻 的人,读书的人。”伙计摇头说:“没看见!”芳云就不再问了。
  伙计出屋之后,她就将门闭紧,想一想父亲,觉得心里很难过; 但又一想远处的吴三,却又欢喜,她就盼着这场雪不要下得太大。 熄了灯就睡,想一觉就到天明。天明就走,好快些见着吴三。
  一夜过去,次日还没到五更,她就醒了,窗上已然很亮,扒着   窗一看,外面的雪依然飘洒着,处处都成了白色的,地下的都没过   了土阶,可见至少也有二尺厚了。芳云不由皱了皱眉,心说:“这   样可怎么能够走呀?即使勉强走,也绝走不出多少里路,白受苦!” 同时天又冷,这些日自己又觉得懒恹恹的。因此,就懒得起床, 一   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
  午后,她在屋中寂寞无聊。店中也很清静,可是过了些时,忽 听见外面有车轮响,又有客人来了,她心里就想:人家是怎么走来 的,我反倒不能够走?我真懒,吴三在那儿不定怎么盼望着我 啦!可是今天已经到这时候了,只好等明天,无论风雪多大,就 也动身吧!
  此时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不断,说着说着,并且说到这房前 来了。她很觉得诧异,就见伙计自外面硬把门开开,她就问说: “什么事?”伙计叫她说:“太太,你不是等这位老爷吗?”芳云生着气说:“什么话?”
  外面一听见了她的声音,当时就另有一个男子回答,带笑说: “魏小姐……是我,我因知小姐仓卒出来,未多带着随身的什物,所 以我才冒昧地前来。”芳云一听,就知道是那个于朗月,暗暗地哼了 一声,心说:难道你还能够送给我什么东西吗?
  她带着气就跳下了炕,向门外一看,只见于朗月虽立于雪中, 然而衣冠整洁,态度文雅,满面的春风。芳云立时就沉下脸儿来, 那于朗月往近来走,微微打躬,又笑着说:“实在是对不起!实在  是欠礼!”芳云仍然不言语。
  于朗月是自己骑着马,同时原来还带着车,还有一个小厮。当 下他就命小厮把东西拿来,送到屋中,当着店里的伙计,芳云也不  好意思闹翻了脸。就见是两只包袱,于朗月就走进屋来,又说: “好大的雪!天气可是真冷!”随之就将屋门带上。芳云向后退了一  步,双频微红,而面上泛出来怒色。于朗月却又恭谨地拱着手,说: “魏小姐!这次我来得实在唐突,但我由迪化到伊犁确实是奉着父  命,有一封信,我已呈上了令尊大人,其中的大意,谅小姐必已知  道了。”芳云摇着头说:“我不知道!”于朗月说:“既是这样,想  小姐此次出游,还不是为了那封信的缘故,也不是为我到了伊犁, 才使小姐离开!”芳云说:“你去你的,我来我的,两不相干…… ”
  于朗月又躬身说:“诚然如此!小姐本是一位钗裙的奇侠,巾 帼英雄,此番冒着寒风大雪出游,必定是有为人间不平之事,去救 忠义良善之人,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听说小姐离开伊犁之时,随身 的行李甚简,天寒,恐怕在路上不太够用,我现在带来一些,或者 是小姐所需,小姐也是一位慷慨豪侠的人,想当不以我之此举为 冒昧。”
  芳云的眼光也没向那包袱上去投,只点了点头说:“好啦, 我就收下吧!”她连一个“谢”字也没有提,于朗月倒又向她拱了 拱手,并说:“我也是要往东边去走一走,倘能和小姐一路同行,更是欣幸!”芳云没再理他,他便退出屋去了,并给轻轻地关上了 屋门。
  此时芳云倒直向窗外去看,并侧耳静听,就知道于朗月带着那 个仆人也在店里找了房屋。芳云觉得这个人很是奇怪,耐性还真不 小,于是打开那两只包袱看了一看,见里面都是妇女穿用的皮棉衣 裳,都十分的艳丽、奢华,而且完全是新做的,看了看那肥瘦与长 短,还都很跟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另外有两只首饰匣,上面贴着红 色的双喜字,又有两封银子,也用红绫包着。
  芳云这时可真生了气,她心说:这不是当着面给我下订礼吗? 这么看他许有婚书没有交来呢!但是又一想,连自己所骑的那匹马, 也是上次在迪化他送还我的。我若都拒绝、退回,跟他赌气,那自  是合不着,同时也显出来我不慷慨豪侠,不如我就给他一个干收, 反正决定不理他就得了。于是就把包袱系好,扔在一边,又倒在床  上,冥想着吴三。可是一阵阵地不由想起来于朗月,而且渐渐觉得  于朗月仿佛也有许多的好处为吴三所没有的。这种思绪就绕在她的  心上,有些撕不开,扯不断,同时又听那屋里的于朗月在朗诵诗文, 声音益是引她的注意。
  芳云觉着不大好,觉着这种读书的人都会行使诡计,都能够用 他们儒雅的仪表,深奥的诗文,客气、送礼、撩逗,而使他们所爱 慕的女子入于他的网罗。如今,芳云就觉着自己受了人的这些好处 而不理人家,太有点不对了,她不愿这种柔弱多情的心滋生出来, 她就决然说:“走!雪大算得什么!我屋里有人送的礼物,跟人家 抚台的公子同住在一个店里,算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就唤来店 伙,付清了钱,收拾了行李,骑着马走了。
  此时,雪虽不大,可是路极难行,地面皑皑的白雪之上,连一 点马蹄和人的脚印也没有。她只走了约二十里,就又找了一处小镇 店住下了。这里没有了于朗月,她才放了点心。次晨雪住,又往东 行。因为道路雪多,马上的行李又重,所以无法赶路。行走二十几天才来到迪化,但她没有进城,又往东去。这时越走就越离李玉兰 的家近了,也跟吴三会面的日期近了,她心中又喜又急,不过她反 倒不能快走了。因为她不愿风沙吹伤了她的颜面,使玉兰和锦娥见 笑;又不愿过劳了她的身体,怕吴三见了关心。有时是一阵阵地悲 伤,是一种将嫁的女儿特有的无端的悲伤。
  这日走在奇台县,使她意外地惊讶:同店里住着一个人,携着 两个仆人,还有车马跟随。这个人衣服雅丽,举止豪华,店家特别 殷勤地招待他,同店里住的客商和妇女,对此人都悄悄地谈论,偷 偷地观看,仿佛都是羡慕极了,敬仰极了。这人又正是于朗月,他 走得可真不慢,也许因为他有的是钱,所以到处都能够换好车,选 好马,结果是追上了芳云。并且他的仆人多添了一个,衣履又换的 更新,可见他路过迪化的时候还回了一趟家。因为有他的吩咐,所 以店家对芳云招待得也特别殷勤。晚间,于朗月命店家先来通知了, 递来了他的名帖,又待了一会儿,他才来到芳云的屋里。他就仿佛 是拜访尊贵的客人似的那么恭谨,使得芳云不但不能发脾气翻脸, 反倒有点羞涩涩的,自己倒恨自己不大方了。
  于朗月对芳云并没有说别的,只是又陈述其敬仰、钦佩之情而 已,芳云也淡淡地回答了他两句话,他就退出了。但因此使得芳云 又思他,感激他,并细细揣测他的为人,还拿他跟吴三两个人权衡 了一下,结果芳云是对自己冷笑了一声:对于这么个花花公子,风  流自赏的大少爷,何必关心呢?由他跟着我好了,最好能够叫他跟 着我到黑沙海西,见见吴三;大概也不用吴三打他,他一看见了我 同吴三的情形,他也就知难而退了。对于一个妄想攀高的人是应当 如此对付的,不能够叫他高兴了。因此芳云就把于朗月从心里抛开, 次日仍往东去,又行数日,就来到了黑沙海面,又见了李玉兰的那 片村舍。
  芳云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在午后,天晴风定,这地方大概最近几 天没有见雪,所以地下没有冻着冰。雪还在远林之外飘着,真如一幅妙笔画出的冬景图。铃铛声叮当啷当地响,一大串驮着货的骆驼  由对面走来,拉骆驼的几个人都惊讶看着她;她也走过去,一回首  却见那几个人也都回首还向她笑。芳云就心里想:这些人很讨厌, 以后我还是得叫吴三离开这儿,在这儿住长了,不但我爸爸容易找  到,还能够把他的壮志消磨了,谁能像李玉兰那样庸庸碌碌,跟骆  驼打半辈子的交道?
  一霎时,她就催马进了村,村里都是十分清静,她在李家的门 前下了马,解开了头上和脸上罩着的纱帕,将马拴在门前的一块石  头之旁。她又摸了摸头发,弹弹衣上的尘土,这时她却听见门里说  话的人很多,还有笑声,她就也笑,心说:“你们倒都挺乐的,可 知道我在路上受了多么的苦!”但并不恼。走进了门,听北屋里的笑 声还未断,那赵老爷爷正在说:“我打算今天就喝你们喜酒!”芳云 一怔,心说:“他们怎么知道我要来了?”屋中正有一个人要出来, 门一开,里边的很多的人都看见芳云了,可是都惊讶,没有一个迎 出来的,只有那赵老爷爷哈哈大笑地走了出来,说:“魏姑娘,你 真是一个女神仙。你怎么会来了呢?怎么就知道李大姑娘跟吴三爷 今天订喜事呢?请!请!请进屋来看看吧!”
  这时候芳云的感觉就如同是一盆冰水从头上直浇到心上,有如 做着梦一般,而且做的是怪梦,她呆默默地进了屋,见屋中果然摆  着天地桌,还贴着李氏与吴氏三代宗亲之位的条子,屋中的香烟还  没有散,可见是才行过了礼。吴三那大个子穿着新做的兰缎面子的  大皮袄,还戴着一顶好像官员的帽子,李玉兰更简直是个新娘子。 吴三先向芳云拱拱手说:“我还以为魏姑娘不能来了呢?”芳云瞪起  眼睛来说:“我为什么不能来?”李玉兰这时才过来,拉着她的手笑  说:“你看你,还没喝我们的酒啊,你的脸就先紫啦!”旁边也有人  笑着说:“外面太冷,多半是姑娘在风里冻的,快到炉旁边来暖一  暖吧!”芳云这时的心如被烈火焚烧着,此时她若是身边带着利剑, 她真能够抽出来,结果了吴三与李玉兰的性命。但她转而又一想:
   “我何必要露出生气的样子呢?以我堂堂的一个侠女,为什么要叫这 些俗人看不起?”于是她就粲然一笑,说:“我不但是从千里之外特 来给你们贺喜,我还带来了价值万金的礼物!”
  说着,她自己咚咚咚跑到门外把马牵进来,解下来包袱就拿进 了屋,笑得更厉害,说:“玉兰姐姐你快来看吧!不管你穿着合适 不合适,我给你做的这些东西,你看了就一定喜欢。”说着,把两只 包裹在桌上全都打开,一班来贺喜的女人都挤过来看,都惊羡得目 瞪口呆。李玉兰也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华贵的衣裳。
  赵老爷爷在旁更大声说:“哎呀!这至少不得值上几千两银子 吗?能买二三十只骆驼吧!这可真了不得!魏姑娘你怎么花这么些  钱呀?”啧啧两声又说:“可也是!吴姑爷是个有志气的人,没定亲  的时候就先说明白了,定了亲之后先去谋出身,几时有了前程,几 时再迎娶过门;那时把这里的房产、地业连骆驼,全都给兄弟,他  们一个也不要。刚才我还说,何必这样呢,可是现在魏姑娘一送来  这些东西,喝!这简直都是官太太用的东西,李大姑娘早晚非得当 官太太不可!明天就许有敲锣贴喜报子来啦!说吴姑爷放了阔差, 中了武举!”
  芳云起初还鄙视吴三,以为他是贪图这点财产才要娶李玉兰, 如今知道不是,吴三并不图什么,只是要李玉兰一个人。于是芳云  的心就更加难受,更腾起来怒气,又把那堆衣裳一掀,露出那两只  首饰匣,匣上贴着红喜字,更显出是特为贺喜的礼物,她就说: “这些也是我给你买来的!”打开一看,金光灿然,一盒里是一对双  股金钗和两对耳坠、四只镶珠嵌翠的戒指,另一盒里却是两对金镯。 一些女人们却更惊羡,有的还把眼睛挨在匣边,问说:“这是真金  的呀,还是包金、镀金的呀?”芳云瞪了这个女人一眼,说:“都是  我在迪化省城订打的,会有什么假货!”
  吴三过来说:“魏姑娘,你不但救了我的性命,使我得以跟李 大姑娘成全这件亲事,你还送这样的厚礼,真叫我……说什么感谢的话才好!”芳云哼了一声,把吴三上下打量说:“想不到你这时候   也学得会说话了!真是福至心灵!你们这样的大好亲事,我为什么   不贺?”吴三说:“我上次在这里时,就有意求亲,可惜那时我正在   危难之间,又正穷困!”芳云瞪着眼睛说:  “你现在还算穷困吗?” 吴三说:“但我吴三不愿享受什么富贵荣华,将来魏姑娘就晓得了。  我要娶李姑娘,是因为她贤德、能干,而且她说她将来能够跟我受   苦,同着我去流浪江湖!”芳云说:“好啦!不用说啦!等将来你要   再遇着南疆虎,李大姐姐也遇见何子成或者更厉害的人,那时我必   去救你们!”芳云以后便不再说什么,表面上看她是欢天喜地的,其   实她也暗自弹泪,只有锦娥看见。
  晚间,芳云和锦娥睡在一起。锦娥明了芳云此时的心情,含泪 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但芳云仍佯笑不理会, 一直等到锦娥睡熟。屋 中静寂寂的,芳云感到自己异常孤单,想到白天吴三和李玉兰的情 景,她越想越气。她知道今晚吴三仍住在赵老爷爷的家中,李玉兰 住在北屋,他们现在终身已订,但还没有成为夫妻,真要是成为夫 妻,那可更气人了!芳云现在真想要先到赵老爷爷的家里, 一镖打 死吴三,然后再回来用镖打死李玉兰,最后携带着锦娥走去,这样 仿佛才能使得自己的心中稍平妒恨。
  她都已经走出了屋,忽见月光清朗,李玉兰的那屋里灯光也很 明。她悄悄地走过去扒着窗隙一看,就见李玉兰正在灯下, 一件件  的细细检点那两只包袱里的东西,仿佛喜爱得她连觉都不得睡了, 芳云就不由对她更为轻视,说:“这么一个眼皮子浅的女人,我也 犯不着跟她争什么!更不值得一镖打死她!”就跳出了墙,又到赵老  爷爷的家里去。
  原来这里也还没有睡觉,吴三的屋中灯光微明,纸窗上隐隐有 赵老爷爷的影子,他正在说:“……我瞧那些东西总有些来历不明 吧?神剑魏纵便是有钱,可是也不能都由着他的女儿随便花用。那 两包袱东西,连那两只首饰匣,不值一万,也得值几千,我总觉着那不是好来的,别是她在什么伊犁、迪化,跳墙进到财主的家里偷 出来的吧?假如那样,这可就是贼赃,你娶亲的那天可千万别显露 出来,可了不得!……”这赵老爷爷因为自己的耳朵聋,所以说话 的声儿特别大。芳云听着气极了,若不是想到这个老头子曾经对她 也有过好处,就掏出镖来打死他。
  此时却又听吴三感慨地回答,连说:“赵老爷爷你不要多疑, 魏姑娘她虽会武艺,会越墙蹿房,但她为人尚义任侠,绝非盗贼可  比,绝不能做偷窃的事。我知道她手中没有太多的钱,但她认识的  人很多,有许多的人都是受过她的救命大德,想报都无法报;那两  包袱东西也许是旁人送给她的,她自己不喜使用,才拿来送给我  们,来历一定是光明正大,老爷爷您就放心吧!我看这村里的人对  魏姑娘都永存着疑惧,其实不必,她真是一位侠女,实实在在是个  好人!”
  赵老爷爷还摇着头,说: “好人坏人都先不必说!她是侠女, 咱们就惹不起她,以后我劝你们还是少跟她来往!”吴三叹气说: “老爷爷你还有些不知道!本来我可以与她定亲,但我没有那样做, 因我自己有主张,是娶妻当娶淑女,交友不妨结侠客……”窗外的  魏芳云听到此处,已掏出镖来。
  听吴三接又说:“娶妻是为共甘苦,将来我有荣华,要与玉兰 姑娘同享;我受穷苦,当与玉兰姑娘同受。但交友是要同生死共患 难的,她日若是魏姑娘在别处遇有危难,那时即使我在千里之外, 我也要赶去救她、助她,那时也许就是我死日到了!”
  赵老爷爷惊讶着说:“你怎么胡说起来!你还没办大喜事,怎 么就说出这样丧气话来,让我这个老头子当媒人的听了,心里有多 么打鼓呀!”
  吴三却笑,笑声之中带着悲惨,说:“这话在前天我已经对玉 兰姑娘说了,她不拦阻我,她可也不信魏姑娘武艺那样高强的人, 能遇着什么危难。但万一有事,将来我因报恩而送掉性命,她是无怨的!所以将来老爷爷你还得多照应她!”
  赵老爷爷急了说:“这是什么话!唉!这是什么话!早知道你  们都有这个想头,我不给你们做这个媒!可是我也活不了几年啦, 但愿意你们白头到老呀!魏丫头那个人还靠得住?说不定几时,她  就能够跟几十个强盗在大漠打了起来,她一打不过,你就许去上手; 你一上手,你就许完,玉兰她不成了小寡妇了吗?你妹妹也没有人  管啦,都得托我照应?我这个老头子!唉!依着我说,干脆你连魏  姑娘也娶了吧!那两包袱衣裳也足够她们两人穿戴的,别叫她们分  什么大小,你将来做了高官,若有两个太太,那更显得够谱儿!”
  吴三说:“老爷爷的话说得太错了,太污蔑了芳云那样的女 侠!”赵老爷爷说:“女侠难道就不嫁人吗?”吴三说:“她嫁人也 要嫁那武艺比她高超,生性比她磊落,英名比她还远大的人,我是 个庸人、愚夫!如何配得上她?”
  此时窗外的芳云蹿上了房去走了,她出了村,无目的地走,走到 远处的寒林间,徘徊了半天,心中一阵一阵凄楚,却又一阵宽慰、自 矜,直到月向西坠,天已渐明,她才回到了李玉兰的家里。进屋时, 锦娥一点也不觉得。芳云就将镖囊收起来,拉了一条被倒身睡下。
  昏昏然,直到次日,她的觉还没有睡足,可就被外边的嘈杂声  音吵醒了,好像村里出了什么大事,外面又是车轴响又是马蹄声, 听那拉骆驼的傻子说:“来了大官啦!”又听另一个人说: “不要  慌!这是迪化抚台大人的公子,上次魏姑娘骑到迪化没骑回来的那  只小骆驼,就是人家派人给送回来的;现在来了,要见魏姑娘,魏  姑娘起来了没有?”芳云听于朗月又追到这儿来了,就不由得生气, 急跳下炕,手挽着发,骂道:“讨厌死人!”
  这时锦娥忽上前来拉住了她;锦娥的意思是怕她出去,把人家 抚台的公子打了。可是芳云忽然回眸一看,她觉出锦娥的模样实在 胜过李玉兰,不然,也不会使得何子成把她抢去。当时,芳云的心 思忽然一转,就笑着说:“你拉着我干什么?”锦娥说:“我是想,这位抚台的公子来找姐姐,不定是有什么用意,姐姐你若是愿意见 他,就可以把他让进来;不然就叫我哥哥跟赵老爷爷应酬他们,就 得啦!免得姐姐出去惹气!”芳云说:“我跟他惹什么气?他叫于朗 月,上次在迪化,我们两人就认识了,他对我很好,我正盼着他来, 有点事还要求他,有什么气可惹呀?”说着,拿过来镜子,整了整头 发,又忽然往脸上涂了一些胭脂,她就走出了门去。
  原来这时,那翩翩风采的于朗月刚被让到赵老爷爷的家,这才 谈完了话出来,赵老爷爷、吴三恭送着,村子各家各户的人也都出 来了,少妇长女们全都偷眼往外瞧,都表现着惊异之色。实在,像 于朗月这样衣饰阔绰的俊俏少年,村里的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何况 又跟着有两辆簇新的车,几匹鞍韂鲜明的马,简直是天官降临了凡 世。一些人早把骆驼赶走拉走,地下扫得干干净净,连李家的台阶 都给扫得毫无尘埃,现在就见这位公子到李家看那位侠女魏姑娘 去了。
  但是,这位公子倒背着手,含着微笑,还没有走到李家门前, 就见魏侠女已自门中走出。这位公子当时敛住了步,拱拱手,恭恭  谨谨地说道:“我知道魏小姐必在这里,上次,小姐自迪化走后, 我就叫人去访问。有见过小姐的两个客商就说过,这里的李小姐和  吴三兄全是小姐的好友。前些日,这里的李少爷娶亲时,小姐就  在这里,所以那只小骆驼我早就叫人给送回来了,那时小姐还在  南疆!”
  芳云微笑说:“我真没法谢你,你真是一位热心的人!”于朗月 又拱手说: “不敢当!此次我是一来拜访侠女,二来是见一见吴三 兄,因为久闻吴三兄也是一位侠义之人。”芳云说: “吴三兄昨天定 的亲,有大喜的事,你没有给他贺喜吗?”
  于朗月一怔,回过身去向吴三说:“是真的吗?吴三兄是才定 的亲事吗?小弟理应道喜!”吴三是干拱着手,脸通红,却答不出一 句话来。赵老爷爷替他说了:“定的就是这村里的李玉兰姑娘。”于朗月这才大笑,连向吴三作揖贺喜。
  芳云却在那边笑着说:“得啦!你就先别给人贺喜了,我这儿 还有一件喜事,要跟你商量商量呢,你就来吧!”
  这位侠女现在真是千娇百媚,她点着手儿,叫于朗月随着她到  村外去,一般看见了的人,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于朗月态度  从容,挂在面上的笑容愈深,他连一个仆人也不带着,就跟芳云出  了村子;愈走愈远,已走到那远林之外青山之间了。四顾无人,芳  云才回转过来,正色向他说:“你知道我把你带到哪儿去?”于朗月  摇头说:“我也不问,随小姐把我带到天涯海角,我都乐意去!”芳  云说:“我是会杀人的!”于朗月笑着说:“死在美人的刀下,胜如  这样寂寞着度过一生!”芳云又问说:“你为什么寂寞?你不会找个  好看的……你娶了她吗?”说出了这话,自己也不由得脸红。于朗月  却一点也不变色,仍然大大方方地说:“天下的女子,再也没有比  侠女好看的。”芳云的脸更红了,问说:“侠女是可以娶的吗?”于  朗月不言语了。芳云索性问说: “你也不想想,你既是钦佩侠女, 难道就能叫侠女嫁你……做你的老婆吗?”于朗月仍不言语,只是  微笑。
  芳云说:“我告诉你,连吴三他都没有这胆子,他不敢娶我。 我既是侠女,就如同是鸟中的凤凰、兽中的祥麟,叫我去当你的少  奶奶,你不是亵渎我吗?”于朗月连连打躬说:“不敢!不敢!我实  未做此想,我仰慕小姐正如仰慕祥麟威凤一般;但我愿抛去富贵, 抛去身家,从我所仰慕之祥麟威凤,遨游终生!”芳云说:“这也不  必!现在倒是有一个姑娘,虽然不会武艺,不是侠女,但长得模样  比我还好;她的性命是我救的,我的心情,唯有她知道。”于朗月  说:“莫非是吴三的妹妹锦娥姑娘?”芳云说:“对了,正是她,你  不要以为她配不上你这样高贵的身份,她的出身并不比我低,她还  是和阗县正堂夫人的义妹!”于朗月说:“这全是末节,只是…… ”
  芳云拦住他的话说:“你先别言语!还听我说,我实在已被你这个多情的人感动了!可惜不能,我这一生,不能再做谁的妻子了。 现在我给你做媒,将我做她,娶了她就如同娶了我,我将与你身隔  千里,但心如在一处。”说到此处,芳云竟不禁悲哽起来。于朗月却 喜欢得直笑,说:“即承小姐这样错爱,我如何不允?”
  芳云听于朗月把这件事情答应得这么痛快,她倒觉得很骇异, 同时更加喜爱这个不同凡俗的公子。当下于朗月就特别喜欢,同着  芳云直回到村里,不待芳云说话,他先叫赵老爷爷给他去求亲,赵  老爷爷呆得胡子都垂了下来。吴三也说:“我们卑贱的人家,况舍  妹又曾经许配过人,虽那人已死,但怎能攀高枝呀?”芳云却向他瞪 眼说:“连这么点事,你都违背我吗?都不肯答应吗?”吴三便不敢  再言语了。当时芳云高兴极了,进去告诉了李玉兰,又去跟锦娥说, 锦娥感激,不禁抱住她哭了,她也不住地对着锦娥流泪。
  当日,村子里的人连正事都不干了,骆驼也没人管了,那个傻 子嚷嚷着说:“咱这村子快跟抚台的大爷定亲了!”于朗月即被赵老 爷爷让在村中一家房屋比较宽大的家里暂住,他写了信,派人回迪 化去征询他父亲的同意。在此住了十几天,他就与吴三、李玉兰全 都很熟识了,他也见了锦娥的面,认为确有芳云那般的美,同时芳 云天天与他见面,慷慨潇洒,有笑有谈,彬彬不拘。十日以后,迪 化的巡抚不仅有了回书,儿子的婚事都听儿子自主,并且着人带来 了贵重的聘礼;芳云就将锦娥也打扮得跟新娘一般,叫她纳礼受聘, 等待着吉期,于是这个幸福的小村里又出了一件喜事。吴三与李玉 兰,于朗月与吴锦娥,两对鸳鸯,谱订了终生之好,并择日就要同 往迪化去成亲。
  在这时忽有迪化来的人说:“神剑魏老爷几日前到了迪化,与 抚台作别,携带着鹅头小孟往东去了,并曾言以后恐不再到新疆来 了!”芳云一听,就说:“我也应当走了!”于是她就收束行囊,李 玉兰和锦娥对她都恋恋不舍,于朗月与吴三共同设宴饯别。她虽然 面上是很高兴,但心里很是凄惨;她流过眼泪,但是背着人,只有锦娥一个人知道。现在村里的人不再像早先了,简直没有一个不对 芳云佩服、尊敬的,说这真是一位女侠,是个高人。
  这一日,天气晴朗,北风已停,远山远林,渐转春意,芳云就 走了。于朗月、锦娥、吴三、李玉兰、赵老爷爷,连同很多的人, 全都把她送出了村子。她上了白马,拂手令众人回去,看了看吴三, 她的脸儿只沉着,并无一语;又望了望于朗月,她倒是一笑,说了 一声:“后会有期!”说毕,她就策马东去,连头也不回,少时间就 走入了那辽远无垠的黑沙海。她忽又想起秦雄来了,忽觉得那人才  是一条好汉,才是一个男子,比吴三跟于朗月都强,但这种思绪不  过在她的脑中一现,她疾疾地就给掠开了;同时马也疾进,过了黑  沙海就一直往东。
  芳云走后,已是岁暮,于朗月同锦娥,吴三同李玉兰,都赶往  迪化去成亲;在双双办喜事的时候,迪化城里很热闹了一回。接着   就是过新年,元宵节闹灯笼,巡抚衙门也摆出了“鳌山灯”来,衙   门内外的人全都非常高兴。过了几日,那位吴二太太也自和阗县赶   来认亲。锦娥真是苦尽甘来,她没有想到她竟会做了阔少奶奶,并   且她的哥哥也在衙门做了班头,嫂嫂玉兰也同她在一起居住。夫婿   待她更是恩爱,只是有一样,她不大了解,于朗月叫她出去会客,  是穿戴得像个少奶奶的样子;可是在屋里,尤其是晚间灯下,新夫   妇相对,于朗月总叫她换上短的衣裤,而且不是红的就是紫的,把  她打扮得简直也像个侠女子。同时于朗月给她改了名字,叫她为   “芳云”。她起初觉得太不好意思了,后来也略略察觉了夫婿的心,  就也依着他,而不把他的心点破。于朗月并且将那间书房“郎月斋” 改名为“亦云精舍”,在壁间悬上宝剑,终日在其中苦读。
  至于吴三与李玉兰也琴瑟甚得, 一年之后,他们就得了个小孩。 但吴三不愿再倚顺着亲戚做事,他先往和阗,至秦雄的坟上吊祭了 一番,随后他又返迪化,辞别亲友,携妻子还往故里,由河东又转  往江南,他到处寻访魏父女,思报昔日之恩,连访了数载,倒是听说神剑魏已经病故,而他的女儿魏芳云却无下落。
  如此又是数载,吴三在江湖上名声渐盛,兼有贤内助李玉兰把  他累年保镖所得的钱除了饮食必需之外多一个也不花;积少成多, 凑成资本,他们就在山东临清开了一家大镖店。临清地濒运粮河, 在彼时原是个著名的大码头,商业繁盛,镖店的生意尤其兴隆,这  时要提起吴三爷吴大镖头来,是无人不知;吴家镖店的内掌柜,精  明干练,写算精通,远近更都晓得。只是吴三爷有两个儿子,现在  已都在习学拳脚了,大的名叫“吴忘恩”,这个名字很特别;二的却 叫“秦小雄”,据他自己说是过继给人了,可又不知道那个姓秦的在  哪里。吴三见儿子俱将长成,他就又时常出外,有时自己押着镖走  远路,有时还只身去走,年余不归。他的心是总想要寻一寻芳云的  下落,找一个机会,好报她昔日的恩德。在外面,他济贫扶倾,也  总称奉侠女之命,做此等之事。可惜,历遍了山川,过了十余载之  久,也未得重见芳云之面!
  这时,那迪化的于抚台也已去世,当年神剑魏所崇拜的那位胡 大人放了新疆的巡抚,胡公子可已因痨疾而死了。这位胡抚台因为 知道当年于抚台在任时,一切的公事全是由他的三公子代办,至今 人民还盛道那位三公子的种种好处。现在于朗月,是做着江西永新 知县,颇不得意;这位胡大人就向朝廷保奏,得蒙破格提升,命于 朗月去做迪化省城的皋司。于朗月携着夫人吴锦娥北上晋京,路过 临清,就去看了看大舅吴三;吴三就愿为妹婿保镖赴任。李玉兰也 想回娘家去看一看,于是就一同先赴北京,然后转道西去。吴三自 诩在江湖多年,同时新疆是他的熟地方,有他一人保镖,沿途必无 阻碍,于朗月也很是放心。锦娥与玉兰姑嫂二人一路闲谈,更忘记 了疲倦。
  却不料这时甘新之间道途不靖,他们的车马走到了猩猩峡,便 被数十名强盗围困住了。吴三抽刀去迎杀,不料越杀,强盗越来得 多,而且强盗的武艺还都十分厉害,有的还大声喊着,要替南疆虎报昔日之仇。吴三又身被数创,好容易才突出重围,保护住妹夫和 妹妹和自己的妻子,再往西走。这猩猩峡地势极险恶,两旁都是高 峰,当中只有一股羊肠小径,不能容车马并行。时已薄暮,后面的 群盗仍在紧迫;对面忽又来了三十余骑马贼,将他们截住,前来夹 攻。吴三的一口刀哪里敌得过?眼看着刀枪都已逼到了眼前,他们 夫妇连同一干仆从的性命都已危在顷刻。
  这时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侠士,骑着骏马,手挥宝剑,并  且发着飞镖,只见剑光抖处,贼众纷逃,钢镖发出,强人落马。这  位侠士真如自天降下一般,就保护着于朗月夫妇和吴三夫妇等人,  平安过了这道深峡。时新月已升,于朗月自车中向外去看这位侠士。  却见是一个道姑,年岁不过才三十余,他就惊叫着说:“莫非是魏   小姐吗?芳云……”他不叫还好,他这样一叫,那侠士竟抛了他们,  而催马直往西去了。吴三、李玉兰、锦娥也都直叫,叫着:“魏小  姐!芳云姑娘!魏大妹妹!姐姐!”他们是越叫声音越急,而那侠士   的马却越走越远,霎时即没有踪影。这些人都叹息张望,还盼着往   西去将来能再见着她;却不料到了黑沙海,又到了迪化府,后来又   遍处托人寻访,也是杳无那魏芳云侠女的下落。这部“大漠双鸳谱” 写至此处,即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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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0 23:15:09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度庐《金刚玉宝剑》



  第一回  夜带柳梢春少年入梦 楼迷钗影艳倩女离魂
  
  “金刚玉宝剑”这个名词见于佛经,原是一种象征及譬喻。但是据 说在乾隆年间,就曾出现过一口锐利的钢锋,名字叫作“金刚玉”,由此 剑又曾引起过一件慷慨激昂、缠绵悱恻的故事,其中包含着许多侠客 豪杰、美人淑女,而在故事的中心,却又以距今一百五十年之前最大的 豪门,乾隆朝的宰相和珅,作一个“枢纽”式的人物。
  和珅的住宅,当年是在北平什刹海附近的“三座桥”,后改为恭王   府,现在听说是某大学的女生宿舍;占地很大,朱垣围绕,里边真是画  栋雕梁,并有极为幽美的花园。据北平的一些老年人说,那就是《红楼   梦》里的“大观园”。自然,经过了一二百年的世事演变,其中的“旧观” 多已更改,当年里边到底是什么样子?曾经住过什么样的人?有过什么  事?也很难加以详细考证了。
  这住宅附近的“什刹海”,是北平城里风景最清秀的地方。杨柳绕 堤,像绝世的佳人在那里排队,个个细腰,做出不同的娇态,临着春风, 掠动着她们那舞舞的绿发,理她们的晚妆。灿烂的云霞铺展在帝京的  天空,印在水面上,越发的绮丽。水流动着,灵活得又好像少女的眼睛。 成群的乌鸦飞掠而过,渐渐地云霞变紫,水也发昏,又好像是美人要睡  了。暮色就如一幅淡青色的罗幔,徐徐地低垂。
  在这美丽的什刹海湖滨,此时——当年的某一天——有一个少年沿着柳堤来回走着。他的躯干长高,穿着元色软绸的长的夹袄,显得挺 拔、英俊;他的辫梢挽在腰间的一条丝绦上,而这条丝绦——即是一条 丝织的腰带——又挂着垂着丝穗子的一 口宝剑。
  这个少年不住地向西边去看,神情很是着急,可又不敢向西边靠 近“和中堂”的宅第去走。他只能在这里徘徊,有时宝剑的鞘碰到柳树 干上了,发出吧的一声响;他把剑稍微抽出来一点,剑光立时与天上的 星光相映,闪闪夺目,他赶紧又收入鞘里了。天已经黑了,这堤上除了 他,哪里还有一个人?
  堤当中有一座板桥,桥下有闸,水哗哗地直响;听不见更声,更望 不见人家的灯火。不,有灯光的,那是在西边那“三座桥”头,不断有火 球儿似的圆形灯笼的光飘过,飘过去一个,又飘过去了一对,那是轿子 上和大鞍车上的灯光。轿子上和车上的都是往和中堂的宅第里谒见的 官,不然就是送金珠送宝物的人。
  少年想起和珅来,他就发恨,但他目前所焦急等候的那个人,也就 在那显赫、富贵、森严而绮丽的宅第之中。他急也是没有法子,他还得 站住,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星星驰思、幻想,想着他前两天在“护国寺”庙 里遇见的,那个令一个仆人传话来,嘱他今天此时——还许再得晚一 点吧——在这里等候的人。
  他可还不认识那个人,虽然当天就跟着人家的车,送到了人家的 家门,也大略猜出那个人的身份来了,可还不知道叫他今夜来是有什 么事。不过他是愿意来的,真愿意来,因为这是一件奇遇,“身无彩凤双 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和中堂的宅里,此时大约正是绮筵方开,灯 红酒绿,笙歌未散,翠绕珠围,不定有多么热闹而豪华了。那个人在那 里是干什么了?想必他也是同样的在着急,在等待。
  夜愈深了,少年按剑,隔着柳丝去望远处那“三座桥”,桥影模糊, 渐渐的那车轿上的灯光又一个一个、一对一对、先后地飘回去了,大概  是上和珅宅里去的那些官儿和送礼的人等这时候才散净。和珅宅里的  一些人也都该睡觉去了吧?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还不来?
  如此又等待了许多时,夜露已湿了他的衣裳和宝剑。忽然他望见由黑乎乎的桥那边远远地晃晃悠悠地来了一粒极小的灯光,跟个萤火 虫一样。他可立时就兴奋百倍,急急地掠起来衣襟,手按着剑柄,飞快 地跑着迎上去,真如箭一般。霎时间,他就到了那提着灯笼的人的临 近,把这人吓了一跳,几乎要连灯笼一起掉在堤旁的水里了。
  这人就是那天传话的那个老仆人,牛角灯的光照着他那惨白的胡 子,他的身躯佝偻着,好像是趴在地上走。他先高高地举起灯笼来— 他得先把少年的模样儿弄清楚了呀!一看,真没有错,他就像怕有老虎 要来似的,压着苍老的嗓音说:“大爷!这可是能够要命能够掉头的事 情呀!您的命,她的命,还有我这条老命。大爷!您可要说真话,您真是 苏州葑门里的人吧?您是姓伍吗?”
  少年说:“我还能够跟您说假话?前天在护国寺,你一问我的时候, 我就告诉你了。我名字叫伍宏超,浪迹大江南北,走遍陕豫燕赵,我的  姓名跟籍贯从来没有改过。我们本来素不相识,是她叫你找的我,又不  是我找的她,我隐瞒什么?”
  老仆人回答着说:“是,是,是是!我叫王忠,以后您就叫我王忠好 了!我伺候我们那位女主人多年了。咳!早先的事,现在我也不能跟您  细说,我就告诉您吧!我们那位女主人现在要请您去。可是您也明白, 她是和中堂府里的人。府中的内院,除了我——是因为和中堂特别的 恩典,许我进去——其余的就是三尺童子,非呼唤也不准进去;进去被 知道了,就得活活打死。您这么大的一位年轻小伙子,现在这么半夜 里,她可就要请您进去,究竟要干什么,我也想不出来,好像她是早就 见过您,也许跟您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现在就问您吧!您到底是敢去 不敢去?”
  少年微笑着说:“我为什么不敢去?再厉害一点的地方我也敢去。” 这老仆人王忠就把脚一跺,说:“好!您既豁出去了,我也豁出去了!那   么,就请您跟着我走!”少年伍宏超跟着这王忠就往西走去。
  这老王忠走得真慢,半天才走到了“三座桥”——这其实是一座 桥。噗的一声,王忠就把灯笼吹灭了,由他带着走进那“和中堂”宅第的 正门。这广亮的大门,气势真比得过王府,门只关了半扇,悬着的四只大灯笼都没有灭,人可大概都歇着去了,没看见一个。更声已经敲到四 下,声音离着好像很远,可见这宅院太深。
  又走了半天,进了一条胡同,才到了宅子后的一个极小极狭简直 看不出来的旁门。王忠大概就是管这个门的,他一推门就开了,他就揪  了伍宏超的衣裳一下,两人一同走入,随之,他又把这门儿给锁上了。 他慌里慌张,好像全身都抽动着,只拉着伍宏超走、走、走。过了一个长  条形的院子,登上游廊,又转过一个方形的院子;再穿过一间黑乎乎的  小过厅,又登上一座假石山,盘下去,钻进一个瓶形的门,斜着又上了 廊子,下面有假瀑布的淙淙流水声;由此又进了一个亭子,而由亭子又  进山洞,曲曲折折,忽高忽低。
  老王忠毕竟在这地方熟了,所以他仅仅跌倒了三次,把头碰伤了 一回,他没有出声,幸亏没遇见一个人,房子里也都没有灯亮。老王忠 喘喘吁吁的,由山洞爬出来却又得上楼,上了一个楼,还得上一个楼。 转过去,另外有一座像亭子又像楼的建筑,里面没有人,可有家具,还  有发光的,那大概是穿衣镜;又有叮当乱响的,那大概是奏乐的自  鸣钟。
  出了这个半亭半楼的建筑物,就都是走廊,楼上的走廊越发的萦 迥、弯曲。走到尽头,可就看见了灯光,灯光是淡紫色的,浮在左边一段 楼廊上敞着门的一间室内;室内的里间有一个圆形的“冰炸梅”式的小 窗,灯光就是由这里透过来的。这时,老王忠就悄声嘱咐伍宏超在这里 站着等一等,他便先一人走入了内室。
  伍宏超头也有点晕了,他真不明白这些房子是怎么盖的,为什么 要盖这样令人不爽快的房子。他的宝剑幸亏是摘下来在手里拿着,不 然连鞘都许磕坏。他把剑放在这楼廊的栏杆之上,楼廊下面有郁郁的 花木,弯弯的发亮的“月牙河”,可见这里是花园。他将掖在丝绦上的衣 襟抖落下来,辫梢也揪开,似乎最好这时找一面镜子来照照,他好像有 点自惭形秽似的,有点怕见那淡紫色灯窗里的美人。
  不多时,老王忠佝偻着腰走了出来,向他说:“快进去!快进去!可 是别谈得工夫太长,快点出来,我还要在这儿等着把你领出去呢!要不然你绝走不出去。”伍宏超却摇头,说:“用不着,路径我早就记住了,待 会儿我自己会走,你请便吧!”老王忠又拉住了他,悄声地说:“你今晚 可千万回你的住处,你明白吧?别害了她,也别连累上我!”伍宏超点头 说:“我都知道了!”说着,他就走进了那敞着门的室内。
  这室内的里间,垂着紫色的绸帘,比那窗上灯光的颜色稍微深着 一点儿。而那“冰炸梅”式的细巧窗格上,糊的大概是紫色的绫子,里面 的灯光很亮。此时窗上映出来婀娜的人影,螺发如雾,凤钗摇摇,正是 前天在庙会上遇见的那位艳妆的华丽的绝色的女子。
  “咳!”伍宏超先轻轻咳嗽了一声,遂即掀帘走了进去。就见室中的 四壁金碧辉煌,而这女子穿的却是一件极素净的白绸罗衣。她的发型 是巧妙的梳挽着螺形的双鬟,所以看不出她是少妇抑或是处女。她有 着轮廓极好的清瘦的脸,皮肤是那么细腻皓洁,并施了淡淡的胭脂。或 许是灯光的反照,她的芳颊上有着像晨曦那么微红的颜色。她的眉像 春风里的柳叶,眼如晴空下的湖波,她的鼻梁和小口安置得都那么恰 当,叫人见了就爱,就像经过推敲而成的美丽诗句而让人永远回忆,没 有法子忘记。她的美貌,总括起来是:“彩笔不能描,香辞何易咏?”尤其 是她左眉尖上,有粒极小的红痣,这更增助了她的娇妍。
  她苗条的身躯傍着灯旁的紫檀茶几,婀娜地俏立着。见伍宏超进 来,她只是轻轻地嫣然带笑,客气地微微点头。伍宏超不能太往近走 了,就拱拱手,庄重地说:“小……”——只好叫她“小姐”吧——“小姐, 你叫人找了我来,是有什么吩咐?”
  女子说:“您是不是苏州葑门里伍家的三少爷伍宏超?”
  伍宏超吃了一大惊,心说:她怎么连我在家里的排行全都晓得?便 问说:“那么,小姐,我听你说话,还带着点苏州的口音,想必我们是同 乡了?我家里的亲戚朋友,女眷中的姊妹本也不少,可是我从十二岁就 离开苏州,今年的新年是第一次回去,我真忘了,想不起来小姐跟我是 几时见过面的?”
  女子亲热地微微一笑,说:“我只见过您一回,那时候我八岁,才跟 着我父亲从乡下搬到城里,跟您住在一条街上。那一年,听说您就跑啦……”她又赶紧改口说:“走啦!那条街上的人全都知道。后来,第二 年我父亲死了,我也就……”她低下了头去,悲戚若不自胜。
  伍宏超真想不起来,幼年的时候附近居住的人家里有什么女孩 子,便又问说:“小姐贵姓?”女子拭着泪说:“姓吴!”伍宏超又问:“那么 小姐的芳名呢?”
  女子哽咽着说:“后来就改了名字,叫卿怜……”伍宏超一听,这可 不是什么大方的名字,以为她或许是这里的丫鬟,遂就说:“现在,小姐 是在这里……服侍人吗?”卿怜摇头说:“不……”她索性抽搐着痛哭起 来了。伍宏超也不禁心中酸楚,便进一步地问说:“你是怎么到的这里 呢?”说时,他面带愁容去看,只见卿怜已经泣不成声。
  眼前,真如一枝梨花春带雨,伍宏超十分作难,就忿然地说:“你也 不必再哭了,你的事,不用细说,我也知道了。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不 找我,早晚我也是要到这里来的。我十二岁离家,在外习文学武,至今 又是十二年了,此次来到北京,我不为别的,只是为找和珅来报仇;遇 着你更好,我要连你的仇去找和珅一齐报!”
  卿怜赶紧收住眼泪,走过来把他阻止, 一手揪住了他的胳臂,两只 眼睛惊慌地不住东瞧西望,说:“你千万要小声点儿说话!叫人听见了 可了不得!”
  伍宏超冷笑着,摇头说:“也没有什么,我并不畏惧和珅,不过既有 你在这里,我确实觉得有些投鼠忌器,不如明天我就设法先送你 回 家 ? ”
  卿怜擦擦眼泪,摇头说:“现在我可还不愿意……”又嫣然地微笑 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见了熟人,本来想喜欢喜欢,可是现在又 哭了。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为难的事,得啦!都不用提啦!今天我 请三少爷来 …… ”
  伍宏超说:“你不要这样叫我。”
  卿怜说:“那么……“”脸红一红,又说:“那么我叫您哥哥?我也应当 这样叫。小的时候在苏州,我常在您家的大门前玩,可是因为您不常出 门,所以我只见过您一次,我就永远也没忘。今天,我喜欢极了,我要托您去办一件事 …… ”
  伍宏超问:“什么事?”
  卿怜说:“慢慢再说吧!先不忙,您现在住在哪儿?”
  伍宏超说:“我就住在护国寺街茂兴和花厂朋友的家里。”
  卿怜点点头,说:“以后要是有事,我就派王忠去请您;您可别自己 来,因为这地方路太不好找,我又不在这屋里住。现在我们见了面就得 啦,总算我也有了一个亲人,天也不早啦,我叫王忠把您领出去吧?”
  伍宏超摇头,说:“不用,我会自己走。”
  卿怜仰着脸儿,似乎又要流泪,说:“我真胆子小,不敢留您在这儿 多待,可是我一定不能忘您,您跟我的……哥哥一样。我还有几首 诗……”她赧愧地低着头,又笑着说:“作得不好,将来我还要送去,请 您改一改 …… ”
  伍宏超实在是不愿意听她再向下说了,她这样忽啼忽笑,找了自 己来又催着自己走,又谈到作诗,真不知她是什么脾气,遂就说:“我现 在要走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就叫人去找我吧!”
  卿怜点了一点头,然而她微带泪痕的美丽脸庞上,尤其是那凝滞 的目光,确实含着留恋不舍之意。她用手又拉住伍宏超的胳臂,伍宏超 这时才注意到她那皓洁的手腕上有一只晶莹的白玉镯子。
  灯光也不像刚才那样的亮了,淡紫的窗棂显着有点发黑。卿怜掀 开那门帘,送伍宏超出了外面那没闭的门,来到了楼廊上。此时已经看 不见老王忠了,天也不知是什么时分,伍宏超就说:“你不必送了!我会 自己走。”卿怜却说:“没有人领着路,您怎么能够走得出去呀?”
  伍宏超微微一笑,先把衣襟掖好,自栏杆上拿起了宝剑,登上了栏 杆。卿怜一手仍然揪住他的衣裳,惊慌着说:“您是要干什么呀?”伍宏 超说:“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方便又省事。”卿怜紧紧地揪住他,声音颤
  抖地说:“不……不行!那不要摔了?”
  伍宏超微笑着说:“一点儿摔不着,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是个什么 人?现在我只劝你,若有事,赶紧就去找我,你不要在这里甘心受罪,那 和珅算不了什么。”卿怜悲声说:“是,我知道,哥哥……”伍宏超低头看着她那模糊的俏影,问说:“你还有什么事?”卿怜却仿佛不能说了。
  这时远处更声已交了五下,天快明了,伍宏超就轻轻地将揪着他 衣裳的那只柔细的手抬开,说了声:“再见吧!”便身如鹰隼,跳下了高 楼,只听上面“哎呀”一声,那是卿怜的娇声惊叫。
  伍宏超脚已踏到平地,仍恐卿怜以为他是摔死了,便将宝剑抽出, 光闪闪的,举着向上晃了几下,为的是叫上面的人看见,好放心。不料  他正晃着,却听得嗖的一 阵风声,像是一支弩箭,正从他的肩旁擦过  去;他疾忙将身下伏,觉出又有第二支箭从左侧射来,他一下用手将箭  捏住,心里就说:不好!这里原来有能人!
  
  第二回 舞剑飞刀深邸惊怪侠 集龙会虎孤掌斗群英
  
  伍宏超当时将得来的短箭衔在口中,剑鞘挂于丝绦,身躯就地斜 伏,胸仰眼视,剑口向下,准备着对方来到,便即横击。然而等了一会 儿,并不见对方前来,箭也不再射了,他心说:这可奇!莫非是有意戏 耍我?
  此时他最不放心的是卿怜,恐怕那射箭的人已经上了楼了,卿怜  可必要遭受欺侮,于是他立即嗖地跃起,足尖在地轻点,跃步又奔向那  楼廊。这楼廊的下面,本来有一棵小树,他以“灵猿盗果”之式,攀上了  小树,再向上一蹿,就又翻过了栏杆,重到了那楼廊之上。但见那刚才  不关的门,此时却已经关上了,用手推,也没有推开,扒着门缝向里瞧, 淡紫色的灯光早已一点儿没有。
  他正在想主意,仿佛只有再见一见卿怜才得安心。然而,下面有一 个人也直蹿上来,登着栏杆,旋刀向他就砍。他疾忙撤步,左脚用“寒鸡 缩爪”之式,剑却随腕倒挂,先护住了身。对方的模样儿,他还没有法子 看清,只仿佛是一个小胖子,头上包着许多布。那小胖子砍来一刀没有 够着,便在栏杆上一跺脚,推刀扑奔了下来,刀如闪电,向下挥转,其势 甚猛;这地方太狭,伍宏超只得紧贴墙壁,用连珠步向旁边避开。他让 开了对方的刀,同时又用“怀中抱月”式,剑花自前放出,唰的一声,反 取小胖子。这小胖子似乎敌不住伍宏超的浑厚腕力,不得不疾速地将两腿一绞,用绞花步变换了方向,又腾身上了栏杆,预备着要跑。
  伍宏超用舌一拨口衔的短箭,咬得紧紧的,然后噗地猛力一喷,这 支箭便一直喷出。那小胖子似乎没防到这一手,立时身向后仰, 一片秋 叶似的就掉下了楼。伍宏超却仍不放过,碾步提身,嗖地又跳出了栏 杆,再落于平地。他掌剑护身,向四下里一看,那小胖子也真可钦佩,受 伤不受伤倒不知道,可是早已踪影皆无。伍宏超不由暗觉着诧异,可也 没见小胖子再勾什么人来,他更觉着奇怪。此时东方渐露曙色,夜幕渐 渐地卷起,这花园的一切景物渐如淡墨画的似的,现于眼底,原来那旁 边还有没盖完的楼呢。鸡声已起,他不能再在此地停留,遂就飞快地奔 向了近处的一段高墙,翻了出去,离开了这和珅的巨宅。
  伍宏超在这晓烟弥漫之中,收剑抖衣,打着哈欠, 一步一步地走往 他的住处,心里想着:从哪里来了这么一个小胖子?此人又是和珅家里 的什么人呢?他越想越纳闷。和珅的家,简直像是一个又大又坏又奇怪 的闷葫芦,这一夜,没想到在闷葫芦里转了半天。他现在身体实在疲倦 了,可是仍不服气,愿意那个小胖子再来!他的心里又很难受,像是认 了一个亲胞妹,更像是见着了髫龄之时订下的多年也没见面的未婚 妻,而她又正被困在那“大闷葫芦”里。他想挥剑把那“葫芦”劈碎,她可 又拦阻,暂时还不叫劈。“咳……”伍宏超一边走着,一边又打哈欠又叹 气。昨天这半夜过得真太离奇,他的脑子乱得很,一方面想着:鼠辈!小 胖子!你再来呀!一方面感觉十分难过,恨不得再劝劝吴卿怜:妹妹!你 不要哭了!
  回到住处,他什么东西也不吃,先倒头睡了一个大觉,直到过午方 才起来。他回想昨夜的情形,简直像是一个怪梦,心想:江湖上的怪事 虽有,然而不如和珅家里的多,和珅我倒真得会一会。
  伍宏超的这个住处,是他朋友开的一个花厂子。他的这个朋友姓 冯,名字叫茂兴,所以花厂的字号就叫“茂兴和”。这冯茂兴先前往来陕 甘与北京之间,是个贩皮货的。有一次他在黄河岸边遇着了强盗,货物 被劫了个精光,他也身受重伤,幸亏伍宏超游至该处,闻说此事,非常 的愤怒,便仗宝剑往寻那些个强盗;刀剑相拼,恶斗了一场,将货物全都追回。伍宏超保护着冯茂兴在那里养了一个多月的伤,伤愈之后,又 送到了直隶省的境界内,二人方才分手。临分手之时,冯茂兴要把金银 送给伍宏超作为谢礼,但伍宏超正色拒绝,并且还直生气。冯茂兴感恩 戴德,只说:“没有别的,将来您几时到了北京,千万去找我,我们算交 个朋友吧!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您!”
  冯茂兴这个人是很诚朴的,自被救回到北京,就再也不敢出外做 买卖了,便改了行,开设花厂。因为他本来就住在护国寺的附近,这里 的花厂又很多,一些人家都到这里来买花,所以他的买卖很兴隆。这几 天又来了伍宏超,他乐极了,请伍宏超在他的家里住着,极力地殷勤招 待。听说伍宏超想在这里长住,他更是喜欢,便去托人,想给伍宏超活 动个官什么的去做;譬如捐个“候补知县”,或捐个不用做事光领俸禄 的“郎中”。冯茂兴也能筹划出来那笔钱,无奈伍宏超完全不肯干,就是 给他个“尚书”“侍郎”,他大概也不肯干。但他要干什么呢?原来他是专 专地要去那由和珅和中堂兼管的“神箭营”,其实那里就是为选拔他宅 中的家将之用的。
  见伍宏超睡醒了,冯茂兴就摆上了专给他预备的午餐,有红烧鸡、 白煮肉、烩三鲜、酱汁鱼、海参汤,还有八宝饭——因为得有一件甜菜; 另外还有从“老便宜坊”叫来的一只又肥又嫩又有油的大烤鸭,预备着  “玫瑰露”和陈绍酒“状元红”跟“莲花白”;小菜就不用说了,海蜇、虾  仁、变蛋、鱼松一切俱全,另外还有干鲜水果,只是没有“燕”“翅”。
  伍宏超就不大高兴,说:“冯兄,你是怎么了?你这样是对我下逐客 令吗?我们是至交,我在你这里住着,彼此应当随随便便的,何必要 这 样 ? ”
  冯茂兴一面给他斟酒,一面赶紧解释,笑着说:“不能天天这样,今 天我是给老兄弟你贺喜。”
  伍宏超一听,不由得倒脸上直发热,心里觉着奇怪,就听冯茂兴 说:“老兄弟你有了喜事啦!哈哈!”伍宏超说:“你瞎说!”冯茂兴说:“怎 么是瞎说呀?是真的,和中堂的府里,您快进去啦!”伍宏超更为惊讶, 赶紧问:“是谁跟你说的?”却听冯茂兴说:“谁跟我说的?昨晚上,人家就给我送信儿来啦!可是我怎么找也找不着你, 一夜你也没回来,我就 猜出你一定是上八大胡同什么楼什么院,找美人儿去啦,花钱儿去 啦……”伍宏超听了,更不明白。末了,冯茂兴才说出来,原来是神箭营 明天要在北箭亭“挑缺”,人家已经来下了通知,叫已经由冯茂兴替报 了名字的伍宏超务必前去应考。
  冯茂兴说:“因为老兄弟你旁的事儿都不干,偏想干这个事嘛!其 实神箭营的差使虽低,可是也有前程,和中堂现在是专要在神箭营里 挑选出一个武艺超群的英雄,去给他府里护院 …… ”
  伍宏超说:“护院我也愿意干!”
  冯茂兴说:“给他府里护院可有好处,和中堂富可敌国,金银成山, 给他干事,还能少挣金银吗?和中堂位极人臣,跟乾隆老佛爷是儿女亲 家,在驾前是说一不二;给他护院,他若看中了眼,保举一下,还发愁不 能做官吗?不过,可也难!听说此次和中堂要选拔出来精通十八般武艺 的,每样只要一位,十八般武艺全是什么呀?”
  伍宏超说:“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锐棍槊棒、鞭锏锤抓、拐子、流 星。”冯茂兴点头,说:“我看你一定能行!你平日出来进去的永远带着 宝剑,剑一定是你的拿手,能占一样儿,就准挑得上!”伍宏超说:“其实 我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
  冯茂兴喜欢得跳起来,说:“那更好啦!可是听说明天去挑缺的英 雄多极啦!全是各路的镖头、武师、豪杰、好汉,都愿意进和府去发财, 倒不是为在神箭营当那份苦差。昨天来送信的人,说了一大套那些人 的名字,是关照咱们,叫你好有些预备。他说你一定能够都认识,他都 跟我说了那些人的名字,简直是一大骡车,个个好像是天神下界、魔王 临凡;我真记不住,就叫他当时抄了一张单子,留着好给您看, 一共是 十八位,别的人我还没叫他写。他说,到了时候,和中堂一定叫来一场 大比武,所以你先斟酌斟酌,看看单子上的人哪个不好惹,咱们就想个 法儿,到时躲着他。”说时,从桌子抽斗里拿出来一张红纸单,递给了伍 宏超。
  伍宏超就一边饮着“玫瑰露”,一边去看。只见上面写列着:
  
  使刀者,赛云长胡帆;使枪者,猛翼德韩进;
  使剑者,小专诸陈悠;使戟者,病吕布刘灼;
  使斧者,亚咬金郭扬;使钺者,无敌卫士赵永才;
  使钩者,狠窦墩常奉;使叉者,开路天王保一杰;
  使镜者,推山虎焦定;使棍者,火眼悟空唐二雄;
  使槊者,短无霸庞飞;使棒者,老雄信单彪;
  使鞭者,金尉迟张恭;使锏者,银叔宝冯琼;
  使锤者,博浪椎今世岳云张广仲;使抓者,黑存孝李褒;
  使拐子者,跛神仙程三杵;使流星者,金臂飞侠凌万江。
  
  伍宏超看了,不住地哈哈大笑,笑得肚子发疼。他说:“这些人都是  瞎凑的,绰号也是临时编的,原来他们不定姓什么呢?一定都是些江湖  道上的混子,凑上一些人,请一位先生来,给他们每人另起一个名字; 再根据古人或找个说书的人,迁就着使的那一把家伙儿,起一个厉害 的绰号 … … "
  冯茂兴摇头,说:“不!那金臂飞侠凌万江,就是北京城有名的老英 雄,无人不知,我跟他还沾着一点亲戚呢!”
  伍宏超说:“那也许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是真的。”
  伍宏超把单子收在怀里,照旧泰然地吃酒夹菜,但想一想,他就忍  不住地又要笑,说:“这所谓的十八般武艺,原是俗称,如今江湖道上的  人是这样讲,其实不对。在陕西紫阳县,我跟我师父习学武艺的时候, 他老人家告诉我,十八般武艺乃战国时孙膑、吴起所传,分为九长九  短,九长是枪、戟、棍、钺、叉、锐、钩、槊、环,九短是刀、剑、拐、斧、鞭、 锏、棒、锤、杵。今春二月,我在江南又拜会了著名的拳师郝燕翎,他讲  的十八般武艺是: 一弓,二弩,三枪,四刀,五剑,六矛(矛即是槊),七  盾,八斧,九钺,十戟,十一鞭,十二锏,十三挝,十四殳(殳就是竹杖,一  丈二尺长,有棱而无刃),十五叉,十六耙头(耙头也跟藤牌差不多,射  猎的人用它藏身),十七绵绳套索,十八白打——就是不持寸铁,白手相搏。”
  冯茂兴简直都听怔了,说:“哎呀!我的老兄弟,你难道全都会吗?”
  伍宏超摇头说:“虽说全会,但旁的兵器,我都不喜欢使用。我也并 非骄傲,可是那些人我实在看不起,我想,只我这一口青锋宝剑就能将 他们一一打服!那一些人的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般武艺,我全都毫不 畏惧。”
  冯茂兴说:“不过我们那个亲戚金臂飞侠凌万江,你要关照他点 儿!可也得小心他点儿!”
  午饭用毕之后,伍宏超也没有出门,他躺在冯茂兴给他收拾得很  干净的屋里的床上,就把那张会使十八般武艺的十八位豪杰的名单翻  来覆去地看。这些人就是他明天的对手,然而,他真是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凛惧地在想:和珅现在既要选拔英豪,可见以后他那宅子防范  得更得严密了,我要不趁此时进他的宅中,以后再想进,可就更难了! 由此,他便又想起十二年之前和珅与他家所结下的深仇大恨,不由得  气愤填胸。对于那被难的昔日的邻女吴卿怜,他更感觉是非去救助不  可,得叫她逃开那地狱一样的似海侯门;更得去找一找那小胖子,看他  到底是和珅家里的一个什么东西!事不宜迟,明天非得施展身手,压倒  那些人,叫和珅选中我,当他的随身护卫。隔窗吹来了一阵阵花香,令  他又不禁想起了昨夜相会的那个美人,尤其留恋她那眉尖的一颗  红痣。
  这夜漫漫地过去,他把精神养得十分充足,到次日一清早,就听冯 茂兴隔着窗叫他:“该走啦!老兄弟!你今天更得打扮打扮,因为挑缺也 得论相貌,老兄弟,快着点儿呀!”
  他兴奋地起来,梳洗完毕,换上了一身青绸子的裤褂,外罩藏青色 “宁绸”的长袍,腰间仍系丝绦,佩带上今天他要力敌万人的青锋宝剑。 冯茂兴给他雇来了一辆小骡车,并且陪着他, 一同走去了。天晴无云, 太阳升起来了,像个火团,越发振起来豪杰的意气。
  北箭亭在北平的内城里,皇城的东北角,是琉璃瓦盖成的一座亭   台(现时早就全都拆除了)。还有一块平坦的广场,是为什么“神箭营”及其他的营官们在此练习弓矢或选拔擅长骑射的人才的地方。今天来 参加选拔的有一些是贵族子弟,他们早就托人情补上了名字,现在来 应试不过是“官样文章”,反正一定能取中,而取中了就可以一辈子有 钱粮,可以永远不摸弓箭。他们平日就只会提着鸟儿笼子清晨上茶馆, 今天不过是暂时把鸟笼放下,各自拿上一份锈箭残弓,所以早就都来 了,聚在一块儿谈闲天。此外,就是那十八位“大英雄”,有老有少,有的 是面带刀痕,有的是连串麻子,长得没有一个好看的,打扮得也都差不 多:小辫扎顶,敞胸露怀,腰系着板儿带子,下蹬“抓地虎”的靴子。这都 是些镖头、好汉们,如今也是应征前来,希望“中堂”录用。
  十八般武器都已预备齐全,摆在四座兵器架子上。这些家伙儿,除 了刀枪棍棒,很多都是不常见的,所以围了一大群人,女人跟小孩也不 少,卖吃食的也赶来做买卖。差官们很多,他们头戴红缨帽,身穿马蹄 袖的箭袍,挎着腰刀,足蹬薄底官靴,驱逐着闲人,喊着:“闪开!闪开! 中堂可快来啦!”
  靠近西首的几棵小槐树的旁边,停着十几辆簇新的骡车,车上坐 的都是今天这里的试官或差官的女眷。她们都是“旗妇”的打扮,梳着 两板头,也是来看热闹的。
  亭台上已经到了不少的官员,他们时时把怀表掏出来看一看,都 很着急地说:“中堂怎么还不来呀?”
  伍宏超腰挂宝剑,到此下了车。冯茂兴先引着他去见一个差官,就 是这一次给伍宏超报了名,托了人情准许他来应试,并且前天去送信 儿的那个人。冯茂兴说:“见见!这是赵佐领,人家很帮咱们的忙!”伍 宏超就拱手,表示谢意。
  赵佐领年有四十余岁,很是和蔼,他说:“都是自己人,用得着客气 吗?今天挑缺是破例,汉人也可以,只要有本事,一样能被录用。因为中 堂是存着一个私心眼儿,大家也都明白,所以,今天弓箭倒在其次,主 要的是……"”手指着那边的兵器架,“那十八样儿家伙儿,能够拿得起 一样儿来,就行!”
  冯茂兴说:“我们这位老兄弟,宝剑是耍得好极啦!”
   赵佐领说:“这真好极啦!待会儿,我一定尽先叫他的名字。反正, 我敢说一句,准能叫他考得上!你们二位先上那边歇一歇去吧!”
  伍宏超转身,跟着冯茂兴往“挑缺的人”应站的那地方去走。忽然, 冯茂兴又看见了他的熟人,他向南指着,说:“快看!那边来的就是金臂  飞侠凌万江,我们是亲戚,咱们过去先打个招呼好不好?”
  伍宏超却拦住他,说:“何必?何必?”虽然冯茂兴跟那金臂飞侠据  说是亲戚,但是大概平日走得也不怎样近,所以,他远远招呼了一下, 人家并没理他。
  金臂飞侠凌万江是一位身躯雄伟的人,年已五十多岁,可是没留  胡子。看他那走路时的轻便强健,就知道功夫不浅。跟他来的是一个十  八九岁的大姑娘,穿着一身蓝布衣裤,好像是他的女儿。对于人家的女  子,伍宏超不好意思特别地去注意,何况又离着很远。凌万江往那“十  八位大英雄”的群里走去,那些个人都对他显出来恭敬。而那位穿蓝布  衣裤、衣裳上有几块补丁的大姑娘却走向那看热闹的人丛之中去了。 当然,冯茂兴也得往那边去,别处是不许他站的。
  人是越到越多,车也来了不少辆,突然听见“嗤!嗤……"”许多位差 官嘴里全都这样响着,这是叫人该回避的快回避,该肃然的即速肃然, 还有人悄声地互相警告着:“来啦!来啦!和中堂来啦!”可以望见南首 起了一片滚滚的烟尘,越来越近,这是“对子马”先来打通知。两个差官 到临近一齐下了马,红缨帽的下边淌着汗,他们把马交给别人,吩咐 着:“戒备!”
  伍宏超此时也是在“挑缺的”人丛中站着,但距离亭子并不远,所 以他看得很清。台子上的一些官员,大多数是戴着顶儿、翎子, 一齐下 了台阶排立着,恭谨地迎迓。
  这时,先来到的是几辆特别新的大鞍车,都用“菊花青”的大骡子  挽着,赶车人的衣服也十分的华贵。车子咕噜咕噜地一直赶向西首小  槐树的旁边去了,把那边先到的一些眷属们坐的车逼得直向后退,而  它们占据了最“眼亮”即最容易往这边看的地方,好像是戏院的包厢。 伍宏超不由心里一动,知道这必定是和珅家的眷属了,他赶紧注目去看,可是那边的几辆车全都挂着嵌着 一 块方纱的车帘,什么也看 不见 。
  此时,这么多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尤其是那边的“十 八位英雄”,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显出来加倍的紧张。
  
  第三回 试场来香车珠帘望断 交锋出素手贫女威扬
  
  伍宏超此时尤其兴奋,因为说不定那几辆车里就有前天夜里与他 相会的那位呼他为“哥哥”的美人。他恨不得走过去,掀开那一个个车 帘去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又有两匹对子马飞驰来到,待了一会儿,就听见远处传来铛铛铛 连续不断的开道锣声。渐渐可以看见,锣一共是两对,敲锣的人都穿着 号衣,头戴高高的红毡帽,好像是娶亲的。后边是一对对红漆木牌,上 面当然要按照着和珅的官衔写了什么“赐同进士出身”“侍卫总管仪 仗”“军机大臣上行走”“尚书大学士”“晋封一等公爵”,大概把他的履 历全都写上了,只是没写他的儿子娶了公主。卤簿越来越近,锣声震耳 欲聋,差官们齐都弓上弦,刀出鞘,保护着过来的一顶八抬的绿呢 大轿。
  抬轿的八个人全戴着绿缨帽,生得也好像一般高,他们一致地抡  着胳臂,平平稳稳地将轿抬到那亭子的阶下,抽了轿竿。官员们一齐趋  近轿前请安,有人就把和珅扶了出来。伍宏超气愤填胸,强自忍耐着; 想起他家与和珅十二年前结下的深仇,想起吴卿怜被这“伧夫”占据和 污辱不定多少年了,他恨不得这就拔剑近前。
  和珅是一个细身材的人,他弯着腰,两条腿患着软脚症,所以得一 半用人搀扶。他有着稀稀的两撇八字黑胡子,年纪五十来岁,脸是又白又瘦;眉目倒还端正,年轻的时候也许是一个美少年,小眼睛露出聪明 的样子。他头上戴的是“头品顶戴”宝石顶子,插着一根“双眼大花翎”, 蟒袍黼挂,下襟的前后都是金线绣的“海水江淮”,脖子上挂着大串珊 瑚的朝珠,手上戴着翠玉的扳指。跟班的还给他拿着玳瑁眼镜和金水 烟袋,前呼后拥的,他就上去坐到了亭子的当中。
  下面的人全都在着急,应试的人是恨不得当时施展身手,夺得锦 标;看热闹的人是都直着脖子,急待着:“为什么还不快着点呀?”独有 伍宏超只是注意那几辆车的车帘,可是人家的车帘又总也不卷;车里 的人隔着那块纱可以把外边人都看清楚,但从外向里看,尤其是这么 远,却真难!
  这时,伍宏超又看见了那个跟着“金臂飞侠”来的大姑娘。这姑娘 年虽已将及笄,却不是那么高大粗壮,而颇为窈窕,背后垂着一条大辫 子。她一会儿跑到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会儿又去找那“金臂飞侠”,好像 那虽是她的长辈,却又不像她的爹爹。“金臂飞侠”是两个高颧骨,在那 里正对着别人说话,露出仿佛是“山陕”的口音。而那姑娘呢,最显眼的 是一双天足——大脚,可见她是旗人。她虽然衣裳穿得破旧,却是兴致 勃勃地走过来走过去,好像是一只穿花衣的蝴蝶,仿佛只有她认识的 人多,也只有她能干。最特殊的是她的一双大眼睛,从老远就能看得清 楚,就好像在那里撩人。其实,她与别的清秀的女子没有什么不同;假 若说有,那就是她的身体发育得挺匀称。这也许是因为她穿的衣裳紧 瘦之故,且她常往“十八名英雄”的群里钻,总之,她在这里是很引人注 意的。
  忽然,上面传下话来了,又听见有金器——不是锣——铛铛的清 脆紧敲之声。有人便在很远之处安设上了箭靶(鹄),先请那几位“大 爷”来表演。箭靶子是木头框,当中用纸糊的,上中下涂着三个红色的 圆光。一位身穿青马褂、脸刮得十分干净的贵族大爷,就站在六七十步 以外,拈箭拉弓。这不容易,弓虽不算太硬,也够瞧的。像这样的贵族大 爷,平常在家里一点力气都懒得用,现在只为挑上这个“缺”,事先也得 经过练习,受过点儿苦;那方法是将两只膀子吊平了,下面用两根木棍支着,为免得两臂痛苦难忍,口里还得唱着歌。这样至少得练半个月, 如今才敢上场,这是因为在拉弓的时候先得有个样子。
  这位大爷用牛角的“扳指”扳住了弓弦,只这么一拉,虽然将弓拉 得不算“饱”,但那种挺胸、张臂、瞪目的样子也很可观。旁边站着的差 官,明中虽为监视他射箭,其实早就托好了人情,或本来就是老亲旧 友。那人清亮的喉音喊了一声:“一发”箭就带着响声嗖地射了出去,但 及至落了地,离着那箭靶子还有四五步远,没有射着。再来第二支,于 是这位“贵族大爷”再拈雕翎,那差官又高喊着:“二发!”这支箭倒是射 出很远,可是那边的箭靶子依然无恙。
  这位大爷犯了贵族脾气,说:“今天倒霉!”他挂上了气儿,弯弓三 射,那差官又喊:“三发!”这支箭射得真准,差点没射伤了给他喊着的 这位差官,离着那三个红光,至少还差着五丈。可是噗的一声,在最下 面的红光上被打了一个大窟窿,同时箭靶子也倒了;原来在那箭靶子 的近处早已安设下了人,等着这位大爷三箭射不着了,就抛上一块砖 头。差官就喊起来:“三箭中!”旁边的人虽多半都已看出来了,可是也 不足为奇,向来“挑缺”射箭就是如此,于是这位大爷就算中了。
  亭里的和珅戴着玳瑁眼镜虽没看清,可是他猜得出是这么 一 回 事,就摆手说:“算了吧!叫他们都歇会儿去吧!别再糟践我那好纸糊的 箭靶子啦,就算他们全都中啦!”他气得两撇小胡子都撅了起来。又传 下话来,说:“叫那些会武艺的,都在我的面前施展施展!嘱咐他们彼此 都别客气,只要别弄出人命来就行!”
  对于今天这事,他倒真是关心。他令人搀着他,将一把太师椅又往 前挪了挪,又叫人给他点着水烟, 一边呼噜呼噜地抽着, 一边观看人比 武。当时就仿佛好戏上场了,围观的人齐都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条黑大汉子舞着“青龙偃月刀”,跳跃到场子的当中,脚踢 臂扬,大刀闪闪地映着阳光。这个人当然就是那“赛云长”,他练了十来 下,练得还真不错。另有一个瘦小的人,抖动着很长的一杆扎枪,奔了 过来。这是“猛翼德”,可是并不猛,他与赛云长枪来刀往,跟戏台上的 武戏似的,耍了几个花招儿,然后两人相对着一亮相儿,这一场就算完了。
  小专诸是一个年轻的、长着满脸红疙瘩的人,穿的裤褂倒很干净 漂亮。他手抡一口“铜活儿”簇新、穗子五颜六色的宝剑走到场中,就剑 舞身腾。这时赵佐领过来催着伍宏超,说:“你还不快过去练?这时再不 练,待一会儿中堂可就走啦;中堂要是看不着,你再有好武艺,也是没 用 ! ”
  其实伍宏超早已将长衣裳脱去了, 一听这话,就锵然地抽出了青  锋剑,同时怒气直向上涌,更有一种好像要对谁夸耀似的心理鼓舞着  他。他手捧宝剑也走到场中, 一手捏定“剑诀”,一手展剑挽半花透出, 紧接着翻背高击,换足点地而进;形如飞鹭,迫近了那个小专诸。
  小专诸正一个人练得很得意,忽见又上来一个使剑的,他也不认 识,不知是奉中堂之命,还是自己来的。他就稍收剑势,把眼一瞪,说: “怎么着?你是要来比一比吗?”伍宏超也不言语,自己依然在舞剑,青  锋闪闪,剑到身随,鹤舞鹰翻,姿势美妙之极;砍撩摸刺,抽提横倒,变  幻莫测,剑法步步加紧。此时没有人看那小专诸了,而全都把目光集中 于他,并且有人喊着:“好!好!”
  那边,小专诸的一些朋友们全都气了,扬鞭的扬鞭,晃戟的晃戟, 槊棒叉锤,好像都要过来。小专诸向伍宏超怒骂一声:“孙子!你他妈的  是成心来搅我吗?要想比剑,陈大太爷不含糊你!”说时, 一个箭步跃到  伍宏超的跟前,抡剑就砍。
  伍宏超却身形侧闪,青锋剑自怀透出,向他就刺。小专诸退步将剑 一撩,伍宏超斜跃着更加进逼。小专诸跳旁一步,换了剑法,腾步劈来; 伍宏超却反舞以迎,取敌下腕。小专诸抽剑不及,就显出慌张了;伍宏 超却又将剑翻转,只听吧的一声,一剑就平击在小专诸的头上,虽没有 出血,可击得发晕。
  小专诸脸上的疙瘩全都气得要裂,他晃了晃头,瞪大了眼一喊,索 性将剑胡抡了起来,直扑伍宏超。伍宏超一面轻快地跳闪, 一面寻他的 空隙,突然他一探剑,剑尖直扎到小专诸的左胯,小专诸疼得一条腿跪 下了,当啷一声,剑也撒了手。
   四外有人齐喊:“好!……”而那边持刀枪戟斧、挡棍钩叉各样兵器  的十五六个人,一齐愤怒地奔来,嚷嚷着说:“你这叫挑缺?简直是他妈  的瞧不起我们兄弟!”他们蜂拥而来,大小长短的兵器如林似雨,齐向  伍宏超。只见伍宏超蹿耸跳跃,剑舞如飞,直打得亚咬金扔了大斧头, 推山虎抛了雁翅挡,短无霸失了枣木槊,老雄信折了狼牙棒,开路天王 吓得自己把叉撒了手,病吕布更是曳戟便逃。这些人纷纷大乱,受伤了 好几个,四下里的官人们都喊着想拦阻,可是没有敢走到近前的。官眷 的车离得那么远,也惊得都往后退,看热闹的人更是一齐嚷嚷着。
  伍宏超的剑光仍在紧紧挥抖,但这时,突见有流星锤飞来,这是那   老英雄金臂飞侠凌万江。他一只手连连摆动,向那些人说:“你们胡打   乱打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用得着吗?叫我来领教领教他!” 同时,另一只手振抖起来流星飞锤。这是两个茶碗口大小的铜锤,以坚   韧的皮绳分系两头,而自中间抖起。这锤就左右翻飞,好像魔王的两只  眼睛,在伍宏超的眼前瞪着,又毒辣辣地打来。
  伍宏超急忙以剑去迎,然而对方这兵器变幻不测,他只得以“后驰 步”向右后方连连驰退,让开了那一群乱哄哄的人。伍宏超引诱着金臂 飞侠舞锤前来,他就再换步法,冲向前去,宝剑让过流星,顺势迎门倒 斫;其势极凶,令金臂飞侠措手不及。
  但在此刻,突由金臂飞侠的身后斜驰来了一人,手中持的也是宝 剑,一句话也不说,向着伍宏超就砍。伍宏超不由得一惊,疾忙翻身回 避,只见来者正是那个“天足”大姑娘。这姑娘用牙咬着辫子,剑来得极 速又极狠。伍宏超顺势一挑,不料两口宝剑立时撞在一起,只听当啷一 声,有若龙吟。姑娘人虽纤弱,腕力却浑厚,剑法更是凶猛,她身如飞 鸟,剑似落虹,与伍宏超一往一来。
  这姑娘素手捏剑诀,娇躯凝步法,先以翻身回马剑,身向右旋,剑 从下落,一双瘦小的天足腾跃飞旋;待伍宏超前来,便即换式反挑,剑 锋距离伍宏超的咽喉不过数寸。伍宏超顿吃一惊,撤步收剑,待这姑娘 的剑再刺来时,他便以剑拨挑,旋又变式反斫,力透中锋。姑娘用剑一 拦,当啷又一声,剑尖相击,姑娘的腕子也不颤。她大眼睛一瞪,小嘴把散了的辫子又一咬,猿步纵跃,寒光抖起,呛呛呛一连三斫,一剑紧一  剑,一步紧一步,如连珠一样地击来。只见姑娘的大辫子与剑影齐飞, 破补丁的衣裳无碍于她的娇娆及猛勇。伍宏超赶紧先护上顶,转身削  剑,以连环剑之姿势顺势迎杀,铛铛铛,剑又对击了第三次。
  姑娘以“大鹏掠翅”再来进取,伍宏超闪步避开,此时转守为攻,以 “雪花盖顶”之式,自上来取姑娘。姑娘却玉臂展钢锋,横迎复竖挡,处 处敏捷,时时紧凑,而且剑法绰然有余,气力全不松懈,她的步法、剑 式、身形没有一丝凝滞,全是活泼地翻腾。伍宏超可小心极了,几乎将 全力尽皆使出,如此相斗了十余回合,却仍与这位姑娘不能分胜败。旁 边的人全看得发呆了,那金臂飞侠想拦也拦不住。
  幸亏这时,亭子上又传下话来,由四名差官齐声地大喊:“停止!快 停止吧!”
  伍宏超急忙收住剑势,向后退了半步,不料姑娘森森的宝剑又自 中刺来,只听凌万江大喊了一声:“算了吧!这个地方哪里许你来动 手!”姑娘方才止住,但仍用那特别大的秀丽的双眸厉害地、不服气地 盯着伍宏超,说:“您凭什么敢欺负我的姑父!”
  伍宏超这时才知道,这姑娘原来是金臂飞侠凌万江的内侄女。此 女子不但盖过了那胡抡十八般武艺的十八名“好汉”,胜过金臂飞侠, 她简直是自己的一个劲敌。他觉得有生以来头一次,今天才算是遇着  了对手,真正旗鼓相当。伍宏超不由得直了眼,惊讶地看着这个武艺  好,而又有着鲜花一般容貌的姑娘,十分倾心地喜爱。
  姑娘说:“你别以为你不错!来到这儿欺负人!哼!什么破剑法,瞎 逞能!”纯粹的北京腔,漂亮流利,令人听了真感到有点儿轻飘飘的,比  吴卿怜的那“吴侬软语”又好像格外受听。伍宏超持着宝剑,只是发怔。 姑娘还要挺剑向前,她的姑父凌万江却愤怒地呵斥一声:“画儿,走开  吧!”原来她的名字是叫“画儿”,她确实像一帧妙笔的持剑美人画儿。
  那边的一些好汉们又拾叉捡槊,扛起来了狼牙棒跟大斧头。他们 中有七八个都已身受剑伤,幸而倒都不重。现在,他们这里出来了个女 将,还仿佛是把伍宏超吓唬回去了,于是他们威风重振起, 一齐乱喊:“杀了他,别放开这小子!姑娘!你替我们杀了他!”姑娘却把宝剑扔还 给了那小专诸,半跑半颠地就走了。乌黑的大辫子在她的背后掠动,她 的背影儿真美,可怜的是她却穿着带补丁的衣裳。伍宏超还扭着脖子 盯着那姑娘的背影,姑娘却已跑往那杂乱拥挤的且都在争着看她的人 丛中去了,伍宏超倒觉得好像失掉了些什么。
  这时有一辆官眷的车,垂着车帘,咕噜噜地绕了个半周,把车倒了 过去,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车中的人略掀着车帘,扒着头向外看,正跟 伍宏超眼睛对眼睛地互相瞧了一下。车走了,伍宏超像是又丢了一条 魂,车上帘里艳影一瞥的正是那吴卿怜;她今天打扮得特别华丽而近 于妖冶,似乎还向伍宏超笑了一笑。可还没看清楚那一点红痣在眉间, 她就先走了。她已经把刚才的事都看到了,她走吧!伍宏超这时候对她 也没工夫再留恋。
  亭子上那和珅的两只软脚也已立了半天,这时候他才摘下了玳瑁 眼镜,又传下话来:“叫那个第一的来!”这时候赵佐领赶紧跑过来拉伍 宏超,带着笑说:“你考上第一啦!中堂在那儿要传见你啦!快去!快去! 一定有赏!”又悄声嘱咐着说:“你见了中堂,可是得屈下腿儿请安,别 拱拱手儿就算了,因为做大官的都有脾气!”
  伍宏超倒很作难,见了和珅,还真要屈膝行礼吗?那是绝不能做 的,我岂能够向仇人请安磕头?
  他将剑插入鞘内,穿上长衫,被领到了那在太师椅上坐着的和珅 前,他的心头勉强地按着怒火。忽听和珅在上面大声说:“谁要的是他 呀?我叫你们带的是那考第一的,上年纪耍流星的!这个小子,今儿我 不办他,就是便宜他,叫他快滚蛋!我不要这唱小旦似的小白脸,叫他 快滚! ”
  当下一些差官齐声喝道:“嗤……”伍宏超的肺都要气炸了,立刻  就想抡剑跳到亭子上去,然而他不能这样去做,赵佐领在他身后也直  拉他,他还怕连累了人家冯茂兴。没法子,他只得低着羞颜,忍着怒气, 退下了台阶。听和珅在上面还说:“岂有此理!什么人今儿都来这儿挑  缺来啦,成心混搅吗?一点儿体统不知,还有点儿风流自赏,这是谁给保举的?来!你们给我查一查。”
  赵佐领战战兢兢的,推着伍宏超,说:“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这时候已另有一个差官领着金臂飞侠凌万江上去了。伍宏超被气 得脸上发紫,就觉得四下里无数的人都在对他讥笑。那边那十几个“好 汉”,有的称心大笑,有的还在那里耍双钩、抡单鞭,有的更是在指着他 谈论他,差官们的闪闪刀光也都对着他。他这时手都不敢摸一摸宝剑, 就深深地低着头,走出了这“试场”。
  他气得失迷了方向,迈着大步,一直走去。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出, 我往南走干什么?我要往哪里去呀?忽听得身后有嗒嗒嗒的马蹄之声, 他急忙回首,只见追来一个骑着马的差官,问说:“喂!喂!你是叫伍宏  超不是?”伍宏超忿然地说:“你问我的名字干什么?”
  马上的差官说:“因为今儿中堂对你很不高兴!你刚才不该跟那些 人乱打,还招出一个泼辣的大丫头跟你直拼。得啦!老哥们儿!你就请 吧!没有别的事儿,我不过是问一问你,待会儿,中堂要把你忘了,我们 自然也不愿意找麻烦;可是他要还记着你呢,那我就先关照你一声,你 可要小心!”说完了话,拨马又回去了。伍宏超不禁觉着一阵胆寒,旋而 不住地嘿嘿冷笑,他心里决定了,今天夜里就到什刹海去杀和珅。
  他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地名叫北河沿,有一条浅浅的河流,春水荡 漾,这水也是自什刹海那边引来的。这里柳树稀稀,人家倒不少,卖江 米粥的人挑着担子,正在这里吆喝。伍宏超饿了,他就叫住这个卖江米 粥的,盛了一碗很热的糯米熬的稀饭;担子上有咸菜,是腌萝卜切成的 细条,可以就着粥吃,还有北京最好吃的小吃马蹄烧饼和“油炸鬼”(油 条)。他就大吃特吃,仿佛不但要用这些吃食来充饥,还用之解气。
  太阳已升得很高,天气有点儿发热。这时候,忽见那金臂飞侠凌万 江独自一个从北边走来。伍宏超不由得扭着头直看他,因为没有看见 他的内侄女跟着他,心里觉着有点儿奇怪。但凌万江一看见他就疾忙 地走过来,未到临近就拱手,说:“朋友!刚才对不起!真对不起!”伍宏 超只冷淡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
  凌万江却到近前说:“第一本来应当是你的,却算是我的啦!我干什么要掠人之美?再说,我这么个半老头子啦,在江湖混了半辈子,名 也有啦,利我又不贪,要个第一,又有什么用?今天弄得我很觉无颜,跟 人家比武,得单打单个,一群人都上手,就是不合规矩;连我的内侄女 都出了头,那更招人见笑。和珅给我第一,跟骂我差不多,我当时是不 能推辞就是啦!”伍宏超微微地一笑,照旧喝粥、吃烧饼。
  凌万江拍一拍他的肩,说:“朋友!你是自外省新来的吧?要不然, 你那么好的剑法,我不会不认识你。今天我虽在大家跟前丢了一回人, 我内侄女帮助我,就更是给我丢人,可是叫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好朋友  有缘千里来见面,我的流星,你的宝剑,那就是咱们的引见人。你净吃  这个不行,这种东西还能够当得了咱们的饭,弄半斤酒咱们谈一谈,交  一交,你要是肯点头,那就是看得起我金臂飞侠凌万江!”伍宏超说: “改日吧!”
  凌万江索性揪住了他的胳臂,说:“改日干吗?咱们走江湖的朋友, 今天见了面,明天还说不定见得着见不着哪!是好朋友就交,有酒就  喝,何必推三推四,你要是客气,那你就是看我不够朋友了!”伍宏超只 得放下半碗残粥,咽了一口烧饼,掏了几十文钱给了,就跟着凌万江一  同往南走。
  凌万江说:“我这大年岁啦,你当我还是争强斗胜,想谋个差事来 考这么一个破第一?和珅,狗奸臣!我甘心给他当家奴?这也是没有法 子!我还另有用意。”伍宏超仍是不言语,跟着他走,想要看看他到底是 怎么个人。
  走了不远,就到了他的家,这个地方名叫“马神庙”,离着和珅的儿 媳、公主的赐第不远。他家在一条小胡同里,有一个“花墙子”的小门 楼,两扇没刷油漆的旧门板,铁门环。因为门没有关着,所以凌万江带 伍宏超就走进去了。里边的院子、房子都很狭小,还很杂乱,住着不止 一户人家。凌万江拉开一个东房的门,向伍宏超笑着说:“请吧!请吧! 这就到了我的家啦!”
  
  第四回  沽酒助豪情招啼惹笑 登门贻厚礼起浪兴波
  
  伍宏超却看屋里,婀娜的影子一闪,敢则画儿姑娘已经回来了。原 来她就在她的姑父家里住,屋子又这么小,刚跟她打过架,比过武,现 在怎么就跑到人家的家里?这岂不无聊而冒昧?伍宏超很犹豫,凌万江 却用力拉了他一把,说:“走吧!朋友,难道你还疑惑我在屋里设着什么 埋伏?”伍宏超只得走人屋里。
  凌万江进屋来便哈哈大笑,说:“我这个屋子,早先的一些朋友多 半阔了,他们早就不到我这儿来啦!他们都说我倒了霉,减了当年的锐 气,我也不理他们。现在还是有看得起我的朋友, 一请就到,画儿!”
  这时他那内侄女刚要掀门帘往里间去躲,却被她的姑父叫得止住 了步,凌万江说:“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大叔!刚才你不懂场子的 规矩、江湖道理,不等我向人家讨教完,你就忽然蹿出,硬跟人家动手, 人家现在找你麻烦来啦!”
  画儿姑娘看着伍宏超本来是有点羞答答的, 一听了这话,她突然 的又动了气,蛾眉——这么秀丽的眉毛可以称为“蛾眉”——当时就直 竖了起来。她小嘴要动仿佛是要争辩,她的姑父却又哈哈大笑,说:“我 是瞎说着玩了!人家能够跟你一般见识吗?不过……”他又沉下脸来, 说:“快向这位大叔赔罪!”但是画儿姑娘才不听这话哩,她转身一摔帘 子,带着气进了里屋,弄得伍宏超非常难为情。凌万江也只好说:“这个孩子!”就不再说了,好像他也是没有办法。
  屋里,墙上挂着刀,门后竖着扎枪,桌子底下还有石锁,却没有什 么陈设,桌子凳子也都很是破旧。凌万江就说:“请坐!请坐!你要是客 气,下次我就不叫你来啦!我愿意朋友到我家,有吃就吃,有喝就喝,不 分彼此,好!你先请坐!”又扭头向着帘子说:“画儿,给我打酒去!”
  里屋的画儿姑娘低着眼皮走出来,连看伍宏超一眼也不看,弄得  伍宏超简直在这里坐不住。恰巧酒瓶子又正搁在一个小饭橱里,紧挨  着伍宏超所坐的地方,画儿姑娘非得到这地方儿来取。伍宏超赶紧站  起来,眼珠儿也不敢有一点斜视,姑娘却大大方方地拿了酒瓶子。凌万  江又说:“给你钱哪!”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只掏出来了一张“当票”、 几张手纸和几个小铜钱。他把钱放在桌上,说:“你就拿这钱去买吧!打 一斤酒,买点儿熏肉,顶好再烙两斤大饼。”画儿姑娘一皱眉,说:“这一  点儿钱哪儿够呀?”
  凌万江仿佛有点儿不乐意听,沉着脸说:“不够,可以叫小铺记上 账,再不然跟邻居去借,你不会斟酌着去办吗?难道你姑妈不在家,我 就不用请客了?”
  伍宏超赶紧摆手,说:“不用买什么东西!我们谈一谈就行了,不 然,我可真不好意思在这里打搅了!”
  凌万江摇头说:“你就是不来,我也得叫她去打酒!我凌万江命都  可以不要,酒却不能不喝,朋友却不能不交。这孩子是才进城,她不会  去赊账,就凭我凌万江这三个字,漫说附近的几家小铺得信服我,就是  千八百万,在北京城一转弯,也借得到;我可就是不借,因为没钱还!”
  姑娘一个一个地拾起来桌上的小钱,就拿着酒瓶子,皱着眉,轻飘 飘地走了。凌万江又指着姑娘的背影,说:“这孩子不是我们家里的,要 是我的女儿,我早就管教她啦!譬如今天的事情,就不对!”
  伍宏超倒是笑着说:“那没有什么!今天我到北箭亭,原也不是想 非得挑上缺,第一倒是想跟诸位前辈领教领教。令亲的这位姑娘,既有 那样的好武艺、好剑法,原也应当在场子里施展施展。”
  凌万江说:“她有什么好武艺、好剑法?她不过是跟江南的郝燕翎学过几年剑法,又跟陕南的冲天侠练过一些功夫。”
  伍宏超一听,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郝燕翎是当代江南首屈一指 的拳剑名师,自己曾拜访过他,确实功夫深湛;那冲天侠,二十年来更 负盛名,高来高去的功夫,世间无二,他们还能教得出次等的徒弟来 吗?这样想着,他就不禁有些发呆。
  凌万江又说:“我这内侄女,我真替她发愁。她是一个汉人家的姑 娘,可自小在旗人的家里长大,落得两只大脚;旗人家不要她,汉人家也 不娶。今年十九啦,还没法子给她说婆家,媒人一看见她那两只脚,就先 摇头,你说将来怎是个了局?可惜我老啦,又还有一碗饭吃,要不然,倒 可以带着她跑江湖去卖艺,那我凌万江的名头儿可也完啦!”说着又哈 哈大笑了一阵儿,想要给伍宏超斟酒,却才想起,酒还没有买来呢!
  他忽又一拍桌子,说:“朋友!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我金臂飞侠闯了  三十年的江湖,保镖的时候,打过南北豪强;教拳的时候,收了弟子无 数。我现在虽说是穷,可是不能够给和珅去当家奴,挣他那几个不义之  财,今天我不过是想赌一口气罢了!因为和珅平素作恶多端,所结的仇  人甚众,他又有偌大的家私,所以非得有几个武艺出众的护院的不可。 十几年来,他家里就仗着一个铁爪蛟龙毒霸王胡腾雨。那个人是绿林  出身,武艺确实没遇见过对手,有他给和珅护着院,和珅的家真是草木  不惊,晚上和珅可以开着屋门睡觉。但胡腾雨也骄横无比,和珅每个月  送他五百两银子,上上下下都恭敬他,呼他为“爷”;他就花天酒地且倚  势凌人,作的恶不少,我有几个朋友跟徒弟全都栽在他的手里了。我早  就想去找他较量较量,拼一拼,可是我的老婆总拦阻我,怕我吃了亏, 其实 …… ”
  他一拍胸,又说:“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英名也享够了,跟他拼一 下,也值,何况还不知鹿死谁手呢!但不料,前两天忽然胡腾雨跟和珅 闹翻了,听说是为了和珅的一个小老婆。乱七八糟的事,咱们也不犯上 去打听它。只是胡腾雨不辞而别,和珅从此着了慌,夜夜疑鬼又疑神; 这才假借神箭营挑缺之名,其实是为选拔英雄,去补胡腾雨的缺。有朋 友为此事来邀我,我才拿定了主意去给他干,倒不是想给和珅保护那些小老婆跟家私,我是专为气一气铁爪蛟龙,叫他看一看:你别拿搪, 你走了我来,你有本事夜入和珅家,我就有本事把你捉住,咱们两人今 日才得较一较雌雄。我得替我的朋友、徒弟出口气,为这个,我今天才  去挑缺!”伍宏超一听,他这个赌气的办法,可真有点儿离奇,不过江湖 上确实都是这样。只是他那内侄女 ……
  这时听见院中有细碎的脚步之声,伍宏超还以为是那画儿姑娘打 了酒买了菜回来了。但不想屋门一开,进来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 人,细高的身材水蛇腰,头上戴着许多包金的首饰,擦着一脸厚粉,描 眉打鬓,贴着“头痛膏”。她穿着青缎子的小袄,豆绿绸子的夹裤,绣花 小鞋,一扭一扭地走了进来,谁也不理。金臂飞侠凌万江就对她说:“我 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这是……”指这妇人说:“她是我的 家里! ”
  伍宏超觉着这妇人不像个好人,她做凌万江的妻子配不配且不管 她,但她却实在不配当画儿姑娘的姑母。他对这妇人没有好印象,就微 微欠身,虚作客气,妇人却把他不住地上上下下地打量,并说:“我在街 上遇见画儿啦,画儿对我说了,我才知道你……”指着她的男人金臂飞 侠,似笑又似轻视地说:“我听说你不但挑缺挑了一个第一名,你还又 巴结上了一位阔朋友,给拉到家里来啦!没他妈的钱,可叫我侄女去买 菜打酒!”她斜瞪着三角眼,并瞪了伍宏超一下。金臂飞侠凌万江很显 出来难为情,就摸着他那白胡子茬儿,低着声说:“别理她,她的外号儿 叫二摆风!”
  凌万江连他老婆的外号儿都说出来了,这才想起来问伍宏超,说: “朋友!我还没请教你,到底贵姓?”
  这时,画儿姑娘回来了,只打来半瓶酒,买来一包盐煮花生。伍宏 超就回答说:“我姓伍,名叫宏超。”凌万江立刻就斟酒,并笑着说:“宏 超,这个名字不错……”他点了点头,又问说:“府上在哪里?”伍宏超 说:“鄙处苏州。”
  凌万江泛想了半天,忽然吃惊似的说:“苏州姓伍的?我倒想起了一  个人,在十几年前,有一位苏州伍御史,为人颇为正直。因为愤恨和珅,有一日跟朋友聚宴,他只道了一句:‘我要参奏和珅。’不想当日回到家 里就死了,人都知道是被和珅派人给毒死的。此事曾经轰动京师,连我 们镖行的人全都愤愤不平,想要给和珅一个教训,不过因为顾忌有铁爪 蛟龙,没人敢去下手。伍爷,你跟那位忠直的伍御史可是一家?”
  此时伍宏超的脸色已经阴沉起来,显出来一种凄惨、一种愤恨。他 默然良久,便说:“那就是我的父亲!十二年前,先父在京被和珅所害, 灵运回家,家里的人全都不敢举丧,草草地给葬埋了。我就在那时被我 家里的一位仆人领出,送我去投师,学习武艺。”
  凌万江站起来,伸着大拇指头道:“好!”他又把伍宏超仔细地看了 看,忽然大笑着说:“我明白了!你今天去挑缺应试,原来是为要找和珅 报仇呀!啊,我可明白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那画儿姑娘便赶紧 拦住他,悄声向她姑父说:“您别叫邻居们听见!”凌万江却摇着头,依 然大声说:“不要紧!就是叫和珅听见了,也不怕!我虽考了一个第一, 那使我害羞,但交了这一位忠臣的孝子,使我荣耀!画儿你别拦我,你 得向这位伍大叔起敬,你也会武艺,我也是个老英雄,咱们帮助这位伍 宏超,今夜就往三座桥,割和珅的脑袋!”
  他的老婆二摆风却奔过去,说:“喂!喂!大概你的脑袋是不想要 了 吧 ? ”
  顾画儿只说了一句:“姑妈,您是不知道,您别管!”
  这二摆风当时就抡圆了沾着红胭脂,戴着包金戒指的手掌,吧地 打了她一下。画儿低着头赶紧躲,二摆风追着又是吧吧地打。她扭动着 屁股探着头,指着顾画儿骂说:“小骚精!贱货!你给我走吧!你赶紧给 我滚吧!滚回西陵你那臭狗窝去吧!跟你那疯子干老儿去鬼混吧!你 也敢提和珅中堂和大人?你不想想你爸爸是怎么死的?”
  这时伍宏超更为惊讶,更为关心,更是义愤,真想要过去安慰画儿 姑娘,向这老婆子打去。
  二摆风却又骂着说:“你还想弄得我们也坑家败产吗?你还想叫我 再改一回嫁吗?死不了的小骚精,你看你那身破衣裳,你看你那两只没 人要的脚,你还觉得怪不错的哪?你这老混蛋、穷不死的姑父就够瞧的啦,来的这个丧门客也就够我生气的啦,你还在旁边点火?我知道你的 心,你是捧场,架弄事,你要人家御史的少爷看上你,可是你先别认你 这姑妈!”说着又追过去,把顾画儿又狠狠地拧了几下。她又一摔,把个 旁边放着的筛米用的簸箕给摔在地下直滚,然后就气愤愤地掀帘进里 屋去了,在屋里还砰砰地拍着箱子,说:“我这儿有的是好衣裳,休想拿 出来给你一件!”
  因为这些话已经把伍宏超牵扯上了,所以伍宏超虽然气愤,虽然 对画儿姑娘同情,可也实在不好说话。顾画儿躲在门后头,背着身儿, 拿衣襟在擦眼泪。金臂飞侠凌万江这时倒勇气全消,小声地说:“没法 子 … … 得啦!咱们还是喝酒吧!”
  但这个酒,伍宏超如何能喝得下去?他又仿佛僵在这儿了,走也不  行,坐也不好。凌万江坐在他的对面,持杯自饮,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我们家里天天是这样,伍爷你别笑话!正经……”他压下些声音,又说: “你今天挑缺没挑上,这是枉费了一番心机呀!我看和珅虽奸,人却真  是聪明绝顶,他一看你,立刻就说不要,可见他是已经把你看出来了。 你走的时候,又是带着气走的,和珅直叫人查你的名字;当时虽碍着官  的体面,他不能显出量小心狭,没有把你怎么样,我可不是吓唬你,你  已经是大祸临了头呀!”伍宏超却只是微微地冷笑。
  凌万江又悄声地说:“你要用到我,我豁出命去也给你帮忙!”
  伍宏超仍然不言语,偷眼去看那画儿姑娘,见她永远背着身藏在 屋门后,不把脸来对着人。又待了一会儿,就见她使力地用衣襟擦擦眼 睛,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转身,就要走出屋,所能够看见的还是她脑后 垂着的大辫子和肩膀上的补丁;她大概是要躲出屋去,自己找个地方 去伤心。
  但是她还没有迈出门槛,就听院里有人大声叫着:“凌万江!凌万 江!凌万江是住在这儿吗?”伍宏超一惊,凌万江也是一怔。画儿姑娘 开了屋门,对外面的人说:“找凌万江干吗?”
  这时从屋里就可以看到外面,院中是来了两名戴着红缨帽的差 官,还有一个四十来岁、小帽青衣、缎子坎肩、穿着得很干净的人,像是大宅门里的仆人。这人抱着一个很沉重的白布小包,向着画儿姑娘说: “你叫凌万江出来,他今天挑缺挑了个第一名,我们是中堂派来的,给 他送钱来啦!”
  画儿姑娘沉着脸,脸上确实有几块红印,她连一句话也不回答,只 回首看了看她的姑父。
  凌万江依然拿着酒杯坐着,摇着头大声地说:“不收!”
  画儿姑娘刚要照着话去回答,却见她的姑妈二摆风急急地自屋里 跑出,又是着急又似央求地悄声向她的老头子说:“你是怎么啦?你不 收人家的钱,为什么今天又去考呀?中堂派来的人,还跟着差官,找到 家门口来给你送银子,这是多大的面子呀!”凌万江摇着头,愤愤地说: “我不要奸臣给我面子!”二摆风急得直用手背拍手心,喘着气说:“咳! 我看你简直是疯啦!这可怎么好 …… ”
  和珅派来的那个仆人跟两个差官不等着让,就都一直进屋来了, 两个差官都不住地瞪着眼睛向伍宏超看。那仆人先把白布小包袱放在  桌上,说:“我拿着这觉着怪沉的!先搁在这儿,你们收不收,待会儿再 说。我叫常庆,今儿不但是我们府里的大总管汪四爷叫我来的,还是中 堂亲自派我来的。中堂和大人向来是礼贤下士,觉着应当把聘礼给人  送到家里去,我又不认识这个门儿,今天北箭亭挑缺的时候我也没去, 这才烦了韩头儿、崔头儿,带着我来!”
  那一个年长些的差官韩头儿沉着脸,望着凌万江,说:“你就收下 吧!中堂是看得重你,才先送你钱,你收下,不用害怕!”
  二摆风连连笑着说:“好啦好啦!收下啦!收下啦!”
  凌万江突然大拍桌子,怒声说:“谁叫你收?知道他这是什么钱?”
  常庆也沉着脸说:“这钱还有别的?这一共是一百两纹银,不信你   可以称一称。汪四爷指明,五十两是你的,因为你挑上了缺,挑的还是   第一。由今儿起,那会使十八般武艺的各位壮士,就到府里上班儿去   了。你是一位老壮士,中堂特别赏识你,你更得换换衣裳,当时就去。”
  凌万江却摇头一笑,说:“我没有衣裳可换!”二摆风说:“你不是有 那件灰大褂吗?我给你进屋里开箱子拿去!”说着,她就转身要进里屋去。凌万江却大喝一声:“回来!”他曜地立起来那雄伟的身躯,说:“我的 那件灰大褂,还留着我死的时候在棺材里穿呢!为见和珅就穿它,那对 不起我那件好衣裳!这个钱……”他向常庆说:“你照样拿回去交给和 珅,就说别给我,给我,我还是拿它去周济穷人。我凌某人今天上北箭亭 练练武,那不过是为消遣,他要是请家奴招护院的,那叫他别找我!”
  常庆着急地说:“不是!你听我说,这不是招护院的!是中堂特别看 得重你,五十两是给你,另外五十两送给姑娘。”
  凌万江哈哈狂笑几声,便气愤地说:“和珅真是瞎了眼!跑到我这 儿想要买姨太太?你回去快告诉他,这姑娘……“”他指着靠着里屋门帘 站着的已经生了气的画儿姑娘,说:“这是我们亲戚,不是我的女儿,要 是我的女儿,我倒可以带着她到你们那府门跟和珅去讲讲买卖。可惜 人家姑娘姓顾,我姓凌,相差有八丈多远;姑娘又会武艺,和珅要想买 她,先得问问她的武艺答应不答应!”
  常庆笑一笑说:“你老哥不必起疑心!中堂就是因为今天在北箭亭 看见了这位姑娘的好武艺,这才想连你带姑娘都聘到府里去。”
  凌万江摇头说:“我做不了主意,姑娘早已许配人啦,你问问他 吧!”说时,就向旁一指伍宏超。
  伍宏超这半天本来连一句话也没说,他只在观察着顾画儿对这件 事是什么态度,却不料凌万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也许凌万江是恨他 在旁不帮忙,故意把他拉上?也许是喝醉了?顾画儿姑娘此时疾快地就 躲进了里屋,二摆风却气得指着她老头的脸,说:“你真是疯了吧!”又 向常庆说:“三位老爷!别听他满嘴胡说八道!那姑娘是我娘家的亲侄 女,她还没有人家儿,她的事情我能做主意。”又指着伍宏超说:“这是 我们这儿今天才来的客,早先谁也不认识谁,是老头子给招来的!”伍 宏超本来就脸红了,此时竟要变得发紫了。
  常庆跟两个差官更是注意他,那韩老头儿说:“我也认识他,今天 北箭亭挑缺,他去挑,没有挑上,还招得中堂很不高兴。”
  那崔头儿又抢前一步,轻轻拍着桌子说:“我就明说了吧!我虽是在 中堂府里当差,咱们现在说自己的话,你们可别恼!我还没见过把银子往外推的,把中堂那么大的官给的面子,竟会一点儿也不要的。中堂府  里,娇妻美妾成群,可以拿鞭子赶。今天在北箭亭,你们没看见那几辆车  吗?那都是。里边有一位名字叫卿怜的如夫人,在北京城属第一,天下也   没有第二个,嫦娥见了她也得低头,比你这位姑娘漂亮千万倍。你们就  疑惑中堂拿五十两银子要买姨太太?那太笑话了!还有这位朋友,我知  道你是伍宏超,今天你搅闹试场,还负气而去,你这个罪名就不轻,事情  还没有完哩!我好意关照你,你趁早走,北京城你待不住啦,明白吧?”
  伍宏超忿然而起,握着拳头说:“这话叫和珅当面来跟我说!”
  凌万江把那白手巾包的银子抄起来,吧的一声扔出了屋门,怒嚷 说:“谁拿你们贼官的钱!快些滚蛋!我凌万江是光棍,光棍的眼里不揉 沙子!”顾画儿姑娘又自里屋忿然走出来,指着常庆说:“快走!告诉和 珅把眼睁大着点,看清我们是什么人,还叫他提防着点!”二摆风也嚷 嚷了起来,说:“喝!你们真都横啊!都变了老虎啦!”又跺着脚说:“你 们都不收银子!你们都不上府里!我去上府里!”
  常庆一边往后退,一边冷笑着说:“这件事好办!不收银子,不识抬 举,这有什么难办的呀?”
  顾画儿赶上前去,美丽的大眼睛射出怒火,脸儿下沉,怒声说:“你 还在这儿说什么闲话?快滚!”凌万江把伍宏超的宝剑抄起来,连鞘都 递给了顾画儿,画儿姑娘就将剑呛啷地一抽,这才把那常庆跟那韩头 儿、崔头儿都吓得赶紧跑出了屋。画儿姑娘手挺宝剑,还往屋外去追, 凌万江嚷说:“你自管放开了胆!闯出祸来是我的!”那常庆从地下拾起 来银子包,跟着两个差官就跑。
  屋里,二摆风却大哭大闹,把头向着宝剑去撞,说:“好丫头!我倒 要看你有多厉害?你先杀了我吧!”顾画儿赶紧把剑高高举起,递给了 伍宏超。伍宏超收在鞘里,二摆风却又指着他,跳起脚来大骂,说:“你, 你是什么东西?谁认识你,你就到我们家里来?没有你,这老东西也不 能这么逞能、发疯!这不要脸的丫头也装不出来这么厉害!都是你,野 小子,叫我们把中堂都得罪啦!叫我的老头子闯了祸,叫我的侄女邪了 心! … … ”
  
  第五回  嘱避锋芒西陵思丽影 飞腾绣户宝剑溅腥光
  
  伍宏超自有生以来,也没叫女人当面这样大骂过,现在虽然生气, 虽然脸红,可也是没有一点法子。他既不能发怒去争辩,又不能负气而 走去,因为现在已经闯了这样大祸,待一会儿和珅就许派许多人来抓 走凌万江,抢走顾画儿,拆了这个家庭,自己岂能够坐视不管?岂能事 先躲避?
  顾画儿怒气稍息,羞容又起,脸是深红,她抬起眼皮来看了伍宏超 一下,就轻快地跑进了里屋。她的姑母二摆风没把伍宏超骂出火来,便 又扑到屋里,喊叫着说:“会使宝剑的大脚的丫头精!你不是有本事吗? 你为什么不杀我?你姑父给你找了男人啦!你就跟着他走吧!在我的 家里干什么?还衲你那些破鞋底子,由乡下拿到城里来卖干什么?跟着 你野男人拿宝剑当强盗去吧……”又听见吧吧地打,咚咚地捶。
  伍宏超站起来要进里屋去救,凌万江却摆手,说:“我们这些家务  事你别管,连我这么大的一位英雄全没办法!我这老婆就是个二摆风, 我不怕和珅,可是不怕老弟笑话,我有点儿惧内。得啦!朋友,你也请  吧!今天招待多有不周,可是也叫你看见了,金臂飞侠我是一条好汉 子!待会儿,就是和珅来了,我也是照样把他踹出门; 一千两一个的金  元宝,抬八筐来,我也是一个不收。我的内侄女,你更看见了,衣裳破, 人却是里外干净到底!”
   伍宏超将剑挂上,拱手说:“那么,我现在就走了,我在这里真是坐 立不安,我也不能再说什么话。假若这里再有什么事,你就随时叫人去 找我,我就住在护国寺街的一家花厂,字号叫茂兴和。”说着话提步要 走,凌万江却又站起来拦住他。
  凌万江这时显得又是诧异,又是喜欢,说:“喂!你别就是在河南救 过我们那亲戚冯茂兴的那位侠客吧?”遂急忙进了里屋,向他的老婆 说:“喂!别打啦,外屋伍老弟原来是咱们的熟人!”
  他大概是向他的老婆说了半天,二摆风果然就不再打她的内侄 女,并且又出来了。虽然她还直喘气,可是态度和平多了,就指手画脚 地说:“冯茂兴,他的前妻是我的亲胞姐。他在河南被你救的时候,我那 姐姐还活着,提说过你。去年春天我那姐姐才死,他又续娶啦,他的花 厂子也发了财啦,就跟我们仿佛是断啦。劳你驾,你回去告诉他,画儿 这丫头可也是他的内侄女,和中堂拿五十两派人接她都不去,还抡宝 剑把人家吓走,你叫他看看这架子有多么大?这样儿的千金小姐,我可 不敢招惹她啦,叫冯茂兴把她请了去吧!跟你在一块儿去吧!”这话又 仿佛带着刺儿,伍宏超只好不言语,又向凌万江拱了拱手,就走出去 了。凌万江大概还在家里捣麻烦,所以也没往外送他。
  伍宏超这时的心里倒很觉痛快,因为反正和珅已经认识他了,以 后更可以正面为敌,为报父仇,为警奸臣,自无客气。并且,今天一天之 中又发生了这么多的奇迹。最令他钦佩的就是顾画儿,长得与卿怜不 同,秀丽中含着一种英气,武艺又比那“小胖子”还高强得多,而品行又 是那么可爱可敬。并且他今天知道了卿怜是和珅的“如夫人”,而画儿 姑娘又是冯茂兴的内侄女,这可真得赶紧回花厂去细问一问。
  他走了不远,就路过马神庙那座“公主府”,只见门庭显赫,奴仆出 来进去的十分众多,而且护卫得极严,连闲人都不许在门前走。他已经 知道,和珅的儿子“丰绅殷得”,娶的是乾隆皇帝的小女儿“和孝固伦”, 就同住在这座府里,由此更可以知道和珅的威风和势力。
  出了地安门,又走到什刹海。此时已过了晌午,天渐热,杨柳也无 力地摆弄着春风,细草野花生满了堤旁,艳丽如少女的小蝴蝶翩翩游戏,春水也是那么撩动人的情意。伍宏超故意从“三座桥”和珅的门前 走过,按剑侧目,向门里愤愤地望了一眼。他顺着那高垣走了半天,又 回首望了望那里面高耸起来的楼阁和露出墙头的假山,心里又有一些 惆怅。
  回到花厂子一看,冯茂兴在屋里又预备了一个大圆桌,今天可有 鱼翅、海参、燕窝,并有一只叉烤小猪。看见他回来了,就大声说:“你怎 么才回来呀?叫我好等!你要再不回来,我们都要饿死啦……来!快摘 下宝剑,坐下吃吧!你看我今儿预备的这好烧酒,这是真原封,不像街 上卖的那往里兑凉水又掺鸽子粪,这是真的。今儿还是没有外人,就是 给你压惊消气,也给赵佐领道谢答情,快解下您的宝剑吧!”
  当伍宏超将宝剑摘下手握剑柄的时候,却又不禁想起来,刚才画 儿纤手抡起来这口宝剑,剑影衬娇姿,清音发怒语,豪侠而婀娜,刚烈 无双,清贫可敬。那一刹那间的情景,印在人的脑海里,真是永生也 难忘。
  赵佐领原来就在里屋躺着啦,现在出来,跟冯茂兴伍宏超在一起 饮酒吃饭。他的精神十分的颓废,皱着两道愁眉,说:“我劝伍爷还是走  一走吧!在京里又没什么事,何必跟和珅种下这毒儿?我们惹不起他!  刚才有好些人都抱怨我,因为你算是我给保举的。今天招了中堂生气, 中堂几时想起你来,好像我还得把你交出来似的 …… ”
  伍宏超说:“这么一说,我更不能够离开北京啦,我走了,岂不要连  累老兄?”赵佐领嚼着烧小猪肉不住地摇头,含混地说:“不能!不能!” 又把筷子向桌上一摔,说:“顶多我辞了差事,还有什么呀?你又不是贼! ”
  冯茂兴说:“我看今儿会十八般武艺的那几个才都是贼呢,除了金 臂飞侠。”
  伍宏超就问说:“金臂飞侠的那内侄女是不是也是你的内侄女?” 问出这话来,又仿佛有点儿不好意思。
  冯茂兴赶紧摆手,说:“千万别提那姑娘!她乳名叫画儿,早就过继 给旗人,她大姑妈活着的时候,她也永远不来看我,走在街上我也不认识她啦。听人说她学着练武,还没想到练得还算不离儿,只是比老兄弟 你,差得天上地下了!”
  伍宏超摇头说:“不!她的武艺一点儿也不在我以下,我非常钦佩 她 ! ”
  冯茂兴笑着说:“我还怕她今天把你气着了呢!原来你还夸奖她, 也许因为我是外行,我看不出她的本事来。不过一个姑娘家,会耍宝剑  有什么用?更没有人敢给她说媒啦!她就住在西陵她的干爸家里,那个  地方虽穷,可是风景真好。有工夫时我雇一辆车,带着你去找她,你们  谈谈,你收她做你的一个女徒弟也好!”
  赵佐领忽然插话说:“西陵要有地方住,为什么不叫伍爷到那儿去  躲一躲呀?躲过这个劲儿,叫和珅把今天这事儿忘了,再回到城里来, 也就没有什么啦。”
  冯茂兴也问说:“怎么样?你要愿意,我就雇车送你到西陵,也省得 你在这儿,我们佐领赵大哥老替你担着心!”
  伍宏超虽然心里一动,勾引起来一点幻想,但旋即又连连地摇头, 说:“不用!不用!我料和珅不能对我怎么样。假如你们二位若是怕因  我而受连累,那我当时就可以将行李搬到客店,反正,我是不能因一个  和珅就离开京城!”他说出了这话,冯茂兴就不言语了,赵佐领也摇头说:“不必谈啦,不必谈啦,我原也是一番好意。”
  伍宏超刚要再说话,忽有个花儿匠进来,向冯茂兴说:“掌柜的,现   在外边来了一个猫着腰的老头儿,说是我们这儿住着一个伍三少爷?” 伍宏超听了一怔,遂说:“是找我的。”放下筷子赶紧出屋,一看,来的正   是老王忠。
  老王忠把伍宏超拉到花窖的后边,看了看四下里没有人,这才悄 声地说:“伍少爷,我们女主人请你今天晚上再去一趟。”伍宏超不假思 索地答应说:“好!我一定去的。”老王忠更低声地说:“府里,听说招了 一大群人,拿的那些家伙都特别;今儿还没都把铺盖搬了去,不能全上 夜,明天可就不行啦!连我也不敢来请你啦!”
  伍宏超说:“你回去告诉卿怜,不必来请我,我什么时候想去,什么时候就能够去,那里边的院子我也记得了。好啦!你回去告诉她,二更 天,仍在那屋里等候我吧!我必不爽约!”说毕又转身进屋来吃饭,这些 事他一点儿也不提,但心中已决定了主意。
  吃毕了饭,那赵佐领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向伍宏超谆谆地嘱 咐,叫他躲几天。总而言之,他认为伍宏超今天在北箭亭把和珅招恼 了,假若是不走,必将有大祸临头,但他还不知道刚才在凌万江家里的 事 情 。
  冯茂兴本来是想着:大人还能见小人过吗?伍宏超虽是一位少年 英雄,但无官无职的,总算是一个“小人”,和珅乃当朝宰相,岂有工夫 跟他作对?可是听赵佐领屡次三番地这一说,弄得他的心里也不由有 点儿打鼓,但又不能向伍宏超下逐客令,好在伍宏超自己已表示:明天 或后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一明一暗的两间屋,如今赵佐领走了,伍宏超就躺在里屋的床 上,想睡也睡不着,他就又取来剩下的酒痛饮,可又想:我若是喝醉了, 忽然在这时和珅派人来捉我,那我岂不是要吃亏?于是又赶紧放下了 酒杯。他的心里是十分不宁,直到傍晚时,方才睡了一觉。醒来时,就差 不多有二更天了,他疾忙起来,赶紧将身上扎束利便。今晚他也没有穿 长衣服,将丝绦在青绸的短夹袄上绕成了十字,下穿青绸瘦裤,脚蹬软 底鞋,宝剑不用鞘,只用一块青布缠裹就走了,于繁星微月之下,直奔 “三座桥”。
  来到此处已近三更时分,那大门前不见轿子和骡车,却添了几只 大灯;有五六个人,其中还有戴红缨帽的差官,挂着腰刀,来回地踱步。 伍宏超虽没有往那边去走,但从远处也望得很清楚。听里边有梆梆铛  铛的巡更之声,也比前夜的情形严紧,但仰面去望,里边那些比墙还高  的楼阁都有明亮的灯光。
  伍宏超将剑插在背后,来到高墙之下,看看两旁无人,他就将身一 耸,上了墙头。这时他不由想道:不知道那剑法精绝、婀娜多姿的顾画 儿是否也有这种本领?那华艳无比而身世可怜的吴卿怜又在眼前了, 这也使得他兴奋;想着今夜就要为父报仇,心情不禁更是激动。但那小胖子的冷箭却也得时刻地提防。
  站在高墙上细看这座巨宅,依然是望不到边。不过前面那些像是 居住的房屋、宴客的厅堂,仆人、护院、把式以及他家用的差官们值班  的处所;还有许多连窗户也没有的房子,大概是收藏珠宝金银的仓库。 那边前宅,有灯光的窗户很多;后宅大部分是花园,却依然花木阴郁, 除了高处的楼阁,还有华灯方明、纤歌未散的处所,其余的假山、鱼池、 回廊、花厅等等,依然浸在黑暗的夜色里。
  伍宏超下了高墙,就先飞快地奔到那边楼廊之下。他这一次用不  着攀登那株小树,因为今晚没有带着剑鞘,而且身上扎束得利便,所以  他一耸身就蹿上去了,抓住了栏杆一迈腿,就上了那楼廊;这也就是前   夜小胖子与他刀对剑,而卿怜揪住他不叫他往下跳的那个地方。他这   时心里更觉得紧张了,看了看那屋门真是没有关,而里边那“冰炸梅” 的小窗棂,淡紫色灯光又在微微地染着,但是灯光不似前夜那么亮。
  他走进去,第一步落得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并随手将门轻轻带 好,门上有一个插关,他就给插上了;第二步他却故意放重了些,为的 是使里屋的人听见。这时他眼前也如浮现出了那亭亭玉立、绰约如仙, 左眉尖上有一颗红痣的娇妍的伊人。他将脚步向着楼板上咚地跺了一下,心说:里屋的人还能听不见吗?还不出来迎接吗?但是,不但里边没  有声息,小窗上也不见现出人影和钗影。
  他不由得要笑出来,心说:卿怜今晚是故意拿架子吧?但又暗暗地 叹息,心说:我今夜原不是专为你才来的,我是决定要在今夜杀和珅, 以报父仇!可是我若不先将你救出此地,投鼠忌器,怎能叫我放心地去  下手呀?他走到了那窗棂前,用手指就向那冰炸梅花形的窗格上,弹了 两下,并向里面轻声叫道:“卿怜!我来了!”可是窗里依然没有回答的  声 音 。
  他心里着急,忍不住就猛掀起了那紫色绸门帘,迈步进了屋,同时  一手高扬,预备只要看见屋里有什么怪异的情形,当时就自背后拔剑。 可是,将目光向四下一扫,屋里竟不见卿怜,只见紫檀木的长桌上放着  一盏银制的灯台,上面的灯碗里只燃着一根灯草,还用一个小鸡形状的银的东西把灯光压得极低。桌上平放着一册绯色绫子的书本,上粘 黄色“虎皮宣”的书签,秀媚的小楷写着:“卿怜吟草”;翻了一翻,见里 边全是“连史纸”印着朱丝栏,诗只写了十几首,全用“赵体”的小字誊 写得工工整整。伍宏超知道,这一定是摆在这儿预备叫他看的,然而此 时,谁有工夫看她这吟风弄月的一些诗?
  伍宏超见靠里竖着一扇屏风,转过了屏风,见又有一个小门儿,这  个门却怎么推也推不动;伍宏超就拔出剑来,用剑尖去撬。门缝本来很  紧,但被他锋锐的宝剑撬了几下,那油漆和木屑纷纷落下,就成了一道  宽缝。他再用剑尖一拨,这个门就呀的一声开了,同时听到里边有扑扑  扑、叽叽喳喳的声音。原来是这屋内有几只鸟笼,有什么鹦鹉、黄鹂,还  有些外面不常见的小小的珍禽,这时全都被惊醒了,在笼里乱飞乱叫, 鹦鹉还叫着:“有人!有人!”这间屋很宽大,摆着许多盆花,清香扑鼻, 外首有垂着薄纱的窗棂,隔着纱帷可以看见天边淡淡的新月,可见窗  外的下面就是院落。
  这屋里没有灯光,但里边还另有密室。此时密室的门也开了,先现   出一闪灯光,照出的是玉立亭亭的吴卿怜。她穿的是银红色“摹本缎” 的瘦长的旗袍,绣着大朵的花,脚上的凤头绣鞋也是银红色的,衣领上   还有个金珠发光的项圈,并佩戴着晶莹的香串及绣花嵌着玻璃镜的小  荷包。她的乌云仍梳挽着螺形的双环,除了垂珠镶翠的凤钗之外,两边   都簪有绫绢制成的比鲜花还美丽的花朵。她今天是盛装,也是浓妆,她   的芳颊上施的脂粉是特别的红,眉尖的红痣也似经过了点染,更为显   著,愈见娇娆。她戴有白玉镯的皓腕纤手发颤,持着一只金色灿烂的小  烛台,那红烛光也一动一动的。
  吴卿怜隔着门缝用烛光看清了是伍宏超,就立即低头将烛吹灭, 回手将烛台放在屋里。她急遽地走出,紧拉住伍宏超的手,用极小的发  颤的声音说:“今夜可不像那次,我叫你来……通知了你之后,我又后  悔了!可是我知道你……”她仰着脸说:“我知道哥哥你一定来的,但这  里可危险,不像那天了!”
  伍宏超冷冷地笑说:“这里不过是招来那十几个人给他护院罢了,有什么可怕的?”
  卿怜摇头说:“不,以后想到这里来是一天比一天难了!所以我才 赶紧叫你来,不然以后更难见面。往常这时候中堂都已安寝了 …… ”
  伍宏超不禁忿然地说:“什么中堂?和珅奸贼,他干吗安寝?今夜我 就不许他安睡!”卿怜越发的战战兢兢,摇晃着他的两只膀子,说:“哎 哟!你可真别大声地说话!今天夜里这儿有很多的人都不睡,和珅也没 睡,待一会儿,他还许叫人来召我呢!”伍宏超心里不由一阵妒忌,心 说:原来她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并不是为等我,却是预备和珅半夜里 叫她!便说:“和珅这时候不睡,正好,我这就见见他去!”
  卿怜却更紧紧地将他揪住,说:“你千万别说这些叫我害怕的话! 你拿着这口宝剑,更叫我担心!你听我说,今天早晨在北箭亭,我不是  也去了吗?你没看见我在车里?”伍宏超点头说:“我看见了。”卿怜又  说:“你因为跟那个姑娘比武,招得中堂和珅很发脾气。”她缓了口气, 又仰着脸儿低声说:“那姑娘是谁呀?她怎么也会武呀?你早先认识她  吗?”她仿佛对此很关心似的。
  伍宏超回答说:“早先并不认识,今天我才听说,她的名字叫顾画 儿,是汉人的女儿,在旗人家中长大了的。她的父亲跟我的父亲一样, 都是被和珅所害而惨死,和珅是我们的仇人。今夜,即使你不叫我来, 我也一定来的,我来此就是为杀和珅……”才说到这里, 一只带粉香的 柔润的纤手伸过来就把他的嘴捂住了。他将脸躲了躲,又说:“我在杀 和珅报父仇之前,必须先救你离开此地!”
  卿怜颤颤地说:“我暂时还不能……真不能,我真还不能够离开这 儿……"”不容伍宏超发问,她又央求似的哀声说:“哥哥,你真千万要可 怜我!”伍宏超说:“不是可怜你,却是我义所当为!你跟我的亲妹妹是 一样,我岂能眼看着我的亲妹妹被和贼所霸占,做他的侍妾?做他的宠 姬?何况他也未见得怎么宠你!”卿怜含羞低头,说:“早先,倒是对我不 错,自从会作诗的长二姑跟会吹笛的贾丽琼来了,他就 …… ”
  伍宏超愤怒地说:“你不要说这些话,就是和珅宠你,我也要杀他! 你不愿意走,我也不能勉强。你等一等我吧!我去报完了父仇,再来同你说话。”说着将卿怜向旁一推,提剑忿然就走。
  然而,卿怜的双臂却将他紧紧地抱住,同时双腿一屈,向他跪倒。 这个娇艳华丽的女人,就低着声,婉转哭啼地跪在他的膝前,满头的绫  花贴住他的腿,头油香、粉香搅和着花香冲来。他的那只没拿剑的手一  放下,就触到了那丰满而柔秀的头发和花枝颤动的双环。笼中的小鸟  也呢喃着,似替着卿怜来哀求,似向着他来婉劝,窗外的新月也似隔着  纱帷向里来窥视。
  但就在这时,忽见有一人自外飞上了那窗,向里踢开了窗户,撕开 了纱帷,扬起了闪闪的宝剑。伍宏超吃了一惊,疾忙推开了卿怜,扬剑 要去迎敌。那突然而来的人站在窗上,冷笑着说:“好吗?我就知 道……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啊呀”一声,连人带剑全都摔到窗里来; 他似是中了由他的身后、由外边射来的暗器。他受伤跌在这屋里,正在 翻身、挣扎,伍宏超跳过去就一剑挥下,立时这人连叫也没叫出,血花 随剑飞溅起。卿怜已经站了起来,避到屋角,双手紧紧捂住了脸,上下 牙齿哆嗦得都击出声音来,笼中的鹦鹉又怪声叫着:“有人!有人!”
  伍宏超身边带有取火之物,掏出来一抖,当时火光突突地起自他 的手中,照着七八只梁上挂着的鸟笼,鸟儿们越发地乱扑乱噪。地 下——楼顶上——仰卧着一个十分强壮、年约二十岁的汉子,瞪目不 动,胸膛的血水还直往外流,已经死了;旁边扔着他携来的武器,也是 一口宝剑。他的脖子后面中了一支短箭,因为他刚才向后一躺,所以箭 入肉中更深。卿怜这时微微露出脸来一看,她就更是哆嗦,说:“哎呀! 这人是这儿护院的,铁爪蛟龙的大徒弟!”伍宏超便放下自己的宝剑, 弯身将这人抱了起来,走到窗前,就向外向那很远之处用力地一扔,把 个死尸就扔在楼外去了。
  这时,卿怜就慌张地跑进了那里边的密室。伍宏超拾起来自己的  宝剑,就往里边去追卿怜。这室中原来还点着两盏灯,照着卿怜鬓花凌  乱,娇躯紧抖,仿佛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样子。伍宏超就提剑走近前去, 说:“这时候你还能在这里待吗?还不跟着我走吗?你不要疑惑我是叫  你嫁我,我没有那心,我是要送你回你的家苏州啊!”卿怜却又如要摔倒似的,身子整个投于伍宏超的怀中,哭泣得泪似涌泉,抖颤得身难自 持。她大哭着说:“我嫁你!我嫁你!我八岁的时候见过你,心里就想着, 我长大了一定嫁你,将来,我更得……嫁你!哥哥……”伍宏超摆了摆  手,这时他仿佛倒怕被人听见了。
  楼外,此时梆梆梆、铛铛铛的梆锣之声已经惊震起来,更有许多人 乱喊起来。伍宏超赶紧又把卿怜推开,先出去将那窗户紧紧闭上,纱帷 遮住,将那人的剑藏起,门都关严。他再回到密室,见卿怜把两盏灯全 都挑得极亮,她又在对镜修整妆饰,拿着象牙篦子的手仍然紧抖,另一 手向伍宏超急急地摇着。伍宏超走近前,见镜里的她越发的娇艳可怜, 而那一粒眉尖的红痣更为显著。
  她还在用粉掩泪迹,用手扶金钗,整头花,理耳环,又喘着气低声 说:“铁爪蛟龙毒霸王胡腾雨,十几年来是和珅的膀臂,给和珅镇住这 个家,欺辱里里外外的人;他若在这里护院,无论是谁来这儿也不行! 我见他太凶恶了,又因为遇着了你,我想叫你来这儿找我,就在和珅的 跟前给他编了个坏话。和珅真听信了,就把他给打发走了,可没想他还 留下个徒弟,刚才死的那就是 ……"
  伍宏超扶住她,怕她哆嗦得跌倒了,说:“你想,今天在这里我不但 给你闯下了祸,你还已经跟那铁爪蛟龙结下了仇,你在这里早晚也得 被他们杀害。我已看出,这里不但有铁爪蛟龙留下的徒弟,有和珅今天 选来的那些勇士,另外还有别的人呢!那个人还不知是善是恶,总之, 这个地方你不可再待,我凭这口宝剑,立时救你离开这里!”
  卿怜点头说:“好吧!我也想,不离开这儿是不行啦!我太命苦,遇着哥哥你,我恨不得当时就跟你走,可是没法子……”她又痛哭着说: “我就是死,也得在这儿再住一年!”伍宏超大声问说:“为什么?”卿怜 仰在伍宏超的怀中,泪水又冲褪了新敷上的脂粉,她面容惨淡,似是极 度的痛心,说:“我不能告诉你呀!”伍宏超叹息了一声,只好不再问 她 了 。
  外面,梆锣倒是不响了,可是闪闪的灯笼火把的光亮,都扑上了 楼 窗 。
  
  第六回  窗黑室暗惊遇锦绣球 钗坠花残忍窥薄命妾
  
  这“密室”其实也就是卿怜的卧室,所以陈设得特别绮丽、奢华。室 内四壁的墙裙和窗棂,全都是极精细的刻工,所刻的图案是“百鸟朝  凤”,漆着各种的颜色,尤以赤金的颜色为最多,所以格外显着光辉灿  烂。天花板和窗帷的颜色一律粉红,灯光一照,柔艳动人,而在粉红窗  帷以里,另有一层白纱,所以并不刺眼。这种布置,按俗称应名之为“桃  花洞”式,其余的陈设,因为过分地求其奢侈,反倒与这种“色调”不相  调和。木器全都是紫檀木,嵌有发光的银色贝壳,桌面及椅子心都镶着  烟云出岫纹理的大理石,摆的是种种古玩;除了金鼎、翡翠珍珠的盆  景、玛瑙花瓶、西洋精致的座钟、碧玉嵌金的长柄如意之外,都是古砚、 玉笔架、金镇纸,宋瓷哥窖的墨水盂、笔筒等等的文房用品。这是外屋, 地下铺着图案是裸体美人抱着许多花朵的西洋地毯,壁上还有四幅檀  木屏,用金银的细丝和象牙,嵌出来的是这花园的全景。
  隔着几扇能关能开、雕刻精致的嵌着一幅一幅小字画的隔扇,里 边就算是里屋;地上铺的是极厚的像一层雪似的白纸。桌上多是梳妆 的用具,镜子也极多,有圆形的如满月,有方形的如池水,还有长形的 立在床的对面,那是穿衣镜。床里也有镜子,檀香木的床栏杆,垂着桃 红色绣着大朵白牡丹花的床帐,床上的锦被、绣枕等等也完全与床帐 是一样的色调、一样的绣工。除了琴桌上一张古琴,圆几上一座二尺多高的玲珑象牙塔之外,比较显明的就是一个小佛龛,供着一尊白玉刻 的小小的“观世音大士”像,金质的小香炉里飘散出来袅袅的香云。在 床的左侧另有一个小小的门儿,通着外边的过道,也许还通着别的 居室。
  卿怜把伍宏超一推,给他一把黄铜小锁,叫他去把那门儿快点锁 上。那个门儿一锁,卿怜的惊慌稍减,看这样子,如若有人来,还都是得  叫这个门。后面那两间屋子和外面那楼廊,全都没有楼梯,所通的是花  园那些没人住的亭台和回廊、山洞,大概还不会有人从那边来。然而, 卿怜还是叫伍宏超快把后边屋里冰炸梅窗前的那盏灯吹灭了,将那本  原预备给伍宏超看的“吟草”也快一点儿拿来,她又匆忙地对镜再  理妆。
  伍宏超手提宝剑,又自后门走出这“密室”,这就是摆着花养着鸟、 刚才杀过人的那间。不料这屋子原来竟有个人!他吃了一惊,疾忙一手  横剑,一手又掏出怀中的取火之物,那是一个很小的火折子,点亮了。 他惊讶地照着一看,只见是一个丫头,拿着一把扫帚、抹布和一个水  桶,她也不点灯,只趴在楼梯上急急地擦,用抹布擦净了刚才那“铁爪  蛟龙”的徒弟流的鲜血;连刚才伍宏超藏在花盆后面的那口敌人遗下  的宝剑,也不知哪儿去了,当然是被这丫头另给搁在别的地方了。但, 是谁吩咐这个丫头叫她如此做的呢?奇怪!
  这丫头可也不抬头。伍宏超举剑向前,往近迈了两步,抖着火折 子,低身细看这丫头,他就不由得一笑,点点头说:“行啦!这里倒不必 麻烦你擦了扫了,快到后面那屋里把那盏灯吹灭,把桌上那本书拿来 吧!”不等这丫头应声,他即收起了火折,提剑又走入“密室”。
  卿怜自镜前转回身来,低声问说:“你去把灯吹灭了吗?把那诗稿 拿来了吗?”
  伍宏超不慌不忙地说:“我已叫人替我去办了。”卿怜惊问着说: “叫谁?”伍宏超说:“叫你那个年纪不大、胖胖的圆脸丫鬟去的,因为她  正在外屋擦楼板。”卿怜更是惊讶,又颤抖起来,说:“你……你叫她看  见了吗?”伍宏超说:“不要紧,我们认识。”
  卿怜说:“她是去年冬天才买来的,名叫绣球,是个要饭的花子的  女儿,被这里花了两吊钱给买来的。先伺候三夫人,又伺候过长二姑, 可是人家都不愿意要她,因为她半夜里常常做梦,起来满处走,糊涂极  啦,什么事也不会做,这才拨到我这儿来。我也不喜欢她,因为我更怕  人半夜里搅我。一到二更天,服侍我的几个仆妇,她们必须回到她们的  下房去睡觉,我好一个人在灯下作诗,到窗前望月。我喜欢的是清静、 沉思,尤其夜间,不愿别人在我的身旁。这丫鬟一定又睡糊涂了,你别  看她在那里擦楼板,她是睡着啦,她心里并不明白。待会儿她还回她的  床上去睡觉,明天你问她,她是一点儿也不记得,这是一种病,你怎么 可以叫她去拿诗稿,吹那盏灯?”
  伍宏超说:“她既是有个梦游病儿,那更无妨了,今天她看见了我, 明天一早她就不记得你这屋里来过外人啦!”
  正说着,那个丫头绣球就推开门,晃晃悠悠的,真跟睡着大觉似的  走进来,把那本“卿怜吟草”扔在一个桌上,连头也不抬,回身就走,还  几乎在地毯上跌了一个跟头。但是,伍宏超已把她的模样看得很清楚, 她只有三尺多高,可是宽就有一尺,粗眉大眼圆鼻子,胳臂、腿、脸、脑  勺,一切都是圆的。她的头发倒很多,辫子可挺短,穿着蓝布衣裤,很  脏,脚也像没怎么缠好。她出屋之后,卿怜还发愁说:“我真也不想要她  了!”伍宏超却郑重着说:“你这里倒确实应当要她!”卿怜想了想,就点  头说:“对啦!反正今天你叫她看见啦!谁知道她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  我若不要她,她就许把这事去告诉别人。”
  伍宏超点头说:“就是,你千万要记住,你既不愿意跟我走……”卿  怜摇着头又流泪,说:“我并不是不愿意跟着你走……”伍宏超就说: “好啦!这话也不必再提啦,以后我对你在这里也放心了,这个和珅的  家,我更可以随便来去,毫无顾忌。”
  他这时非常的喜欢,但猛然就听那已经锁了的前门之外过道上由 远而近传来许多脚步之声,卿怜就惊慌地推了伍宏超一下,悄声说: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伍宏超本来要持剑去开门,他是毫无畏惧,但 惊惊慌慌的卿怜几乎又要跪在地下向他央求。他暗暗地叹气,只得又避到那有花有鸟的屋里。
  那个名叫“绣球”的胖丫头已经没影儿了,楼板上的血迹倒擦得很 干净,连扫帚带水桶、抹布和那口宝剑全不知哪里去了。窗外楼下还有 许多人纷纷地说话、搜拿,大概他们也许终究要经过花园那条曲曲折 折、忽高忽低的路径来这间屋。伍宏超这时倒并不在意,他将耳朵贴着 “密室”的门缝向里面去听,就听来找卿怜的人不少:粗音的是婆子。细 嗓音的大概是丫头,七嘴八舌的,有五六个人。
  这些人都是才奉了和珅的旨意,所以说话都很横, 一个说:“中堂   叫你去哩!你的楼外边出了事,难道你不知道吗?”卿怜回答说:“我真   不知楼外有什么事?我叫服侍我的人都去睡了,我正在这儿作诗哩!” 又有一个似乎是很有权势的大丫鬟,说:“快走!快!中堂把别人全都问  过了,说等着问你啦!因为知道这几天你常常自己出门,你住的这个房   子后面又通着花园!”卿怜说:“我后边的两间房子白天也不常开,天不   黑,就上了锁……”婆子丫鬟齐声说:“走吧!走吧!你有话见了中堂再   说吧!中堂今天本来就生气极了!”又一阵脚步声音渐渐远去,待了一   会儿,就连这“密室”里,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伍宏超持剑开门又走进去,见灯依然点着,室中却没有一个人;梳 妆盒里的东西都散着,桌上还扔下了卿怜刚才擦泪的红手绢,但卿怜 已经被逼着见和珅去了,如羊入于虎口之中。
  伍宏超忿然提剑,开了那前门去追,但他仍不能明着去追,只能在 后面尾随。走过了这过道,连尾随也不可能了,因为穿过了这间屋又到 另一间屋,而由那另一间屋再穿过别的屋。这里原来是屋连着屋,楼连 着楼,伍宏超还怕撞着人,所以得时时停步。他再也追不上卿怜和那些 婆子丫鬟了,也找不着和珅住的屋究竟在哪里。他倒想起来一个主意, 想去找那“梦游者”胖丫头,烦她来给领路,然而他现在已经走乱了头, 想回那卿怜的卧室,都回不去了。
  他手持着宝剑干着急,忽然听得铛铛铛铛,原来巡更的已敲了四 下,天快亮了。他走到一间没有人又没有灯、只有家具陈设的屋子的窗 前,开窗向下去看,见月光已转过了楼角,灯笼火把都走往花园,巡更的四个人是往前院去了。他就嗖的一声蹿出了窗,跳下了楼。到了院 中,他就仰面去看,想找那灯光最亮的窗户,他想那和珅必定在里边。 但灯光亮的窗户,楼上和楼下也太多了,要找和珅依然跟海里摸针  似的。
  伍宏超将剑隐藏在背后,伏着身,向着楼下几幢大屋子的窗前去 走,隐隐地听得屋里全都有人说话。他正想要找一个人少的屋子,索性 就闯进去,逼问逼问哪里有和珅,有卿怜。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哎 呀”一声,是女子惊惨的喊叫,像是由卿怜的口中发出的声音。
  声音是由前面那灯光惨黯的大屋子里发出的,伍宏超急忙跑几 步,到了那窗前,见窗上遮蔽着很严很厚的深颜色的帷幔,里面的情形  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他真恨没有劈开窗户闯进屋里去的勇气。他心神  紧张地站在窗外,向里听了一听,更可疑的是里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更吃了一惊,赶紧到门旁用力去推,门从里边锁着了,也推不动;他  就用剑尖向门缝去撬,木屑和油漆纷纷地向下落,发出咔嚓咔嚓的响  声。这时,才往后花园去的那些人和那些耀耀的火光又转向这院里来  了,人声喊着:“在哪儿啦?找找!再搜搜!绝不能叫他跑了!”声音已  到了他的耳畔,火光已照到了他正在拨着的这个门,
  他是又想回身去迎杀,又想劈门而闯入,忽然门呀的一声开了;不 是被他的剑拨开的,是有人从里边给开了的。他倒不禁一惊,剑向前 挺,迈步遂即走入。里边的人随手又把门关上,而且锁好了。他借着这 里昏暗烛光一看,对面是短短的、粗粗的、圆头圆脸的一个人站在眼 前,正是那胖丫头“绣球”。这个丫头莫非是又犯了“梦游病”吗?她来到 这屋里可干什么?
  这真是可怕的一个屋子,墙壁上挂着烛台,同时又挂着竹板、绳子 和一种名叫“懒驴愁”的极厉害的皮鞭,此外什么东西也没有,是一间  空屋子。然而,伍宏超低头一看,惊得他几乎要喊出来,心痛得他几乎  晕了过去,又愤怒得他要跳起来。原来在地下僵卧的正是吴卿怜,她的  双鬓已经蓬乱,凤钗掉在了一边,头上的绫花全都稀烂,脸冲着下面, 还在微微地抽搐着,她并没有死。
   伍宏超立时就跳了过去,蹲下了身,想要把她抱起来;可是那丫头  绣球比他来得快,抢步跳过来,就把她的“主人”背起,往里边的一个门 走去。伍宏超提剑在后,紧紧追随,追到了一个昏黑的楼中的过道里, 他也不问卿怜是受了多重的伤,只问:“和珅在哪里?”更愤愤地问说: “你快告诉我!和珅住在哪一间屋?”他手中振动着宝剑,恨不得即时就  去杀和珅。但这丫头绣球却是连半句话也不回答,脸也不转, 一直背着  卿怜上了一座昏黑而又曲折的楼梯,敏捷得如飞一般。
  伍宏超又急急地跟着上了楼,穿过两间也似乎无人住的屋子,就 又回到了卿怜的那间卧室。绣球就把卿怜平平地放在床上,然后关严 了前后的门,并将烛光全都压低。她搬过来一把椅子在床前,似是为叫 伍宏超坐下,然后她自己却走到那外屋,站在桌子旁,很悠闲地玩弄桌 上放着的金镇纸和玉笔架。
  伍宏超也顾不得去理她,只站在床前低着头,细细地看着卿怜,就 见卿怜睁开了眼睛。她必定是被那“懒驴愁”或是板子打伤了,但伤得 倒不太重,并没有损伤她的容颜。像这类事情,她可能遭受的已不止一 回了,所以也不怎么伤心,她只伸出那倒也没有鞭痕的手,急急地推伍 宏超,说:“你怎么还不快走?快走吧!”
  伍宏超摇头,说:“今天我不走了,我非得跟和珅见面!你快告诉 我,他住在哪间屋子?”
  卿怜急坐起来,叹着气说:“今儿在我的窗外楼下,已经死了铁爪 蛟龙的徒弟!和珅刚才叫了我去,就是因为他已经疑惑我这屋里有了 人啦! ”
  伍宏超说:“你这屋里本来有人,人就是我!我还有宝剑,我的人跟 剑,今天都要叫他瞧瞧;把你所受的虐待,跟我家十二年的仇恨,笔笔 账都要跟他算清!”
  卿怜说:“咳!你可怜我,我不能再下床去跪着求你了!你就 …… ” 她哽咽不胜地说:“你叫我在这儿再待些日,再活些时,还不行吗?”伍   宏超忿然地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在这儿待?为什么不叫我替你   去出气,为我去复仇?你难道糊涂了?或是天生的下贱,宁愿在这里受欺,可不跟随我走?”卿怜惊慌地指指窗户,说:“外面、楼下,他们有很 多的人呢,你小点儿声儿说话!”
  伍宏超说:“我还要嚷嚷!我不怕那些鼠辈家丁跟护院,除非你这 就跟我走,不然我立时就去与他们厮杀,直到杀死和珅为止!”
  卿怜忽又翻身下了床,婉转娇啼地向他又跪下。他伸手去搀,卿怜 却哭着不起,只是抽搐着哀求,说:“哥哥!你快点儿走吧!我也愿意跟 着你出去,谁叫现在还没到时候?顶多一年,因为我在这儿还有一点儿 事……哥哥,你暂时先走吧!你不要再责备我,再问我了,你可怜可怜 我这颗心!”
  伍宏超觉得真没有法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将她搀扶起来,送到 床上,叫她躺好;又给她身上盖上了那桃红色绣着大朵白牡丹的锦被, 并且用被角替她拭了拭脸上的泪。她又低声说:“你回去不要太挂念 我,我要有事,还叫王忠去找你!”伍宏超也没有言语,转身提剑,这时 就觉着一 口宝剑拿起来仿佛都费力气了,心里真是万念俱灰。
  他走到外屋,见那胖丫头正给他开那后门,谁说这胖丫头绣球患  着梦游病?她那张圆脸很精神地面对着伍宏超,伍宏超回手指指那床, 说:“请你多多关照她吧!我们话也不必说了,再会!再会!”他还向这  胖丫头拱拱手,就走出这间“密室”。虽然他的脚步很轻,可还是把几只 鸟儿惊得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而那纱窗帷之外已没有了灯火之光。
  他又走出那有“冰炸梅”窗户的屋子,来到了楼廊上,见天已发晓。 这座花园,刚才确实曾经过嚣闹地查找了一番,但现在那些家丁、护  院、巡更的等人全都走了,一个人也没有了,伍宏超就轻如鹤鹭一般地  飞出了这座宅第。然而他的身躯虽轻,心里却感觉很沉重,他一边走  着,一边不住地长叹,觉着遇着了吴卿怜实在不好,恐怕要因她阻碍了 自己十二年来报仇的大志,还消磨去了雄心。
  
  第七回 脂粉英雄轻鞭驰小蹇 山陵风雨宝剑伴佳人
  
  他走回到护国寺街,离着冯茂兴的花厂还远,这时天还没有十分 亮,突然由路旁的一棵老树下奔出来一个高身的人,伸臂就将他拦住 了。伍宏超吓了一跳,但立时就看出来,这人正是金臂飞侠凌万江,他 不由得更为惊讶,问说:“凌老英雄!你到这儿有什么事?”
  凌万江说:“什么事?昨天晚上闹塌了天!和珅派了许多名差官,还 有那叫常庆的,领着一些家奴到我那里,不捉我,单单要捉你伍宏超! 我说伍宏超是我的朋友,有什么官司我去打,他们不听,说是往别处也 能捉得着你。我一听这话里有话,他们里边必定有人知道你住在花厂 子,所以我半夜里就来啦。我把冯茂兴由被窝里叫醒,他万也没想到, 我这见了面都不理他的老连襟忽然半夜里来啦;我就问他你在哪里, 他摇头说不知道,还说你时常出去一夜也不在家,今儿又不知上哪儿 去啦。他说有个赵佐领也劝你应当出城躲几天,只是你的脾气太硬。
  “我们正在谈着话等你,那时就有两点钟了,却忽有大批的差官围  了那家花厂,口中喊着捉拿在和中堂府里杀伤人命的伍宏超。冯茂兴  赶紧跟他们去解说,说是你不过是在花厂浮住,跟他也没有什么交情。 又有那赵佐领也在那儿啦,算是还没打他的嘴巴;我是蹬着花窖,越墙  飞身而逃。我知道你要是从和珅的府里回来,必定由这儿走,所以我就  在这儿等着截你。老兄弟!好汉不吃眼前亏,脚底下抹香油,此时不溜,还等到何时?”
  伍宏超冷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我伍宏超岂能临难而逃,叫朋友 替我受累?和珅的人现在都在花厂,这正好!我就去!”说着迈步就走。
  凌万江却将他用力拉住,说:“老兄弟,你这就不对啦!咱们的命, 跟铁爪蛟龙还斗得过,跟和珅可合不着,因为他不跟你一刀一枪,他跟 你用的是势力,那你有多么冤?快些听老哥哥我的话,你就快些走吧! 冯茂兴的熟人多,他有办法,绝不能为你受累。天都快亮了,你就走吧! 我送你去往西陵!”
  伍宏超一听说“西陵”,他的心里就不由得一动,因为那里是顾画 儿的家。他就又赶紧问说:“那么我走,你家里可怎么样?如若出了事 情,可怎么办?”
  凌万江说:“我的家里有什么呀?和珅还能够把我那二摆风的老婆 抢了去?那我才更乐意呢,送到他的府上去给他骂街,去拉老婆舌头, 可只怕他不要。那和珅也不是个小奸臣,跟我他大概还合不着,他抓的  就是你。”
  伍宏超只是没法子问他那“画儿”现在何处,然而,以她那样的武 艺,又何用自己为她担心呢?正如吴卿怜现在身畔有一个胖丫头绣球, 自己再担心,就是多此一举。总而言之,女的都有本事,自己这十二年  的武艺是白学了!仇既报不了,身也无处安,现在还跟凌万江逞什么强  呢?所以他又长叹了口气,说:“好!你叫我上哪儿去,我就上哪儿  去吧。”
  凌万江先劈手将他的宝剑拿过去,说:“老弟,你这剑先交给我替 你存一个地方儿吧!你不拿着剑,谁也不会认识你是伍宏超。”
  伍宏超却还想要把宝剑要回来,因为这口剑虽不是什么奇品名 器,却也相当锋利,自己给它起名叫“青锋”,相伴十二年,如今岂可交 给金臂飞侠这么一个有点儿荒唐的老头儿之手?他要给弄丢了,那有 多么可惜!所以他就说:“我这剑,不能离开我的手,还是由我自己拿 着吧! ”
  金臂飞侠却用手指头铛铛地把这宝剑弹了两下,说:“我看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家伙儿!你要爱宝剑,想要开开眼,看一看那价值连城、 削铜剁铁的钢锋,你还是得跟着我到西陵;别看我内侄女,给咱们拿瓶  子打酒的那穷丫头,她手里可真有好货,比你这口剑强得八万倍。走不  走?要想去看,你就得跟着我走!”这使得伍宏超很是吃惊,顾画儿确实  是个武艺出众的美人儿,怎么还有名剑?现在全都在西陵了,这还不得  赶快去一趟?于是他高兴起来,凌万江也兴奋得高声大叫,说:“伍宏  超!咱们看看那宝剑去吧!”于是两人转身就走,把和珅派人现在正捉  他们的事反倒像是忘了,都不再提。
  二人往东转南,兴奋地走得很快,太阳出来时,他们已经走出了广   安门。凌万江忽然站住了,叫住了伍宏超,说:“喂!喂!我可没带着钱!” 伍宏超摸摸身边,说:“不要紧,我身边还有些银子。”凌万江笑着说:  “这就好啦!我们已经走出城了,就不用着急了,先去喝点酒儿吃点儿   饭,然后我们还得雇车;拿腿跑着去可不行,你别以为西陵是个近地   方!”于是就在这广安门的关厢找了一家酒饭店,金臂飞侠凌万江拿着   宝剑在前,伍宏超随着走入。
  这铺子里饮酒吃饭的人很多,其中认识凌万江的也不少,都站起  来招呼着:“凌大叔,您今儿怎么闲在呀?”凌万江把剑放在一张桌上, 也向他们都点头。又有一个瘦子走过来,说:“听说凌大叔挑缺考上第  一啦,我这没得工夫去给你贺喜,以后你可还得多提拔提拔呀!”
  凌万江却当时就生气起来,说:“我提拔你什么?你偷鸡摸狗的,不 是很发财吗?谁告诉你我考了第一?和珅他贴出榜来了吗?我还没当 官,你就先来求差,怪不得你老是这么瘦,太用心机啦!你去告诉别人 吧,和珅就是叫我爸爸,我金臂飞侠也不去端他的饭碗!”那个瘦子被 说得直赔笑,说:“大叔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很没脸地就走开了。
  凌万江骂完了人,恍若无事,又向伍宏超说:“老兄弟你坐下,反正 和珅纵有天兵天将,也是拿不着你啦。你大概跟我一样, 一夜也没睡 觉,我们先叫伙计,来给我们打一盆洗脸水!”
  少时,这里的伙计就给打来了盆温水,凌万江叫伍宏超先洗,然后 他用剩下的水洗脸又洗脖子,同时吩咐伙计,说:“先来半斤酒,把你们那酒菜全拿出来!烙大饼两斤,炒白菜,猪肉加粉条,快着做!我们吃完 了还要上西陵呢!”
  伍宏超坐在那一边凝思,又想着昨夜间的事。待了一会儿,酒跟菜  全都摆上了,他只斟了半杯酒。凌万江却过来给他添得酒都溢到了桌  上,说:“喝吧!我就是不理不喝酒的人。这个饭馆,十多年前我就常来, 那时我还保着镖,这广安门是出京必经之道。当年我把元宝搁在桌上, 跟人打赌,一喝就是五斤烧酒;喝醉了,抽刀躺在车辙里,截过阿桂阿  大人的官车,因为我是醉鬼,在镖行又有名,阿大人竟没办我。那是当  年啊!自从我弄了个二摆风的老婆,我可就完啦……”伍宏超由着他  说,自己却想自己的心事。
  少时饼来了,两斤大饼叫凌万江吃了有一斤十二两,他还添了两 个大馒头,菜也多半叫他吃了,酒壶也变成了空壶。他先叫伙计出来给 他雇车,讲好了是雇到西陵,然后就叫伍宏超“会账”,好快走路。会过 账出了这家酒饭铺,宝剑还是由凌万江拿着,二人就上了一辆专走长 途的双骡子拉着的敞篷儿的车,离开了关厢,奔向了西去的大道。
  这股大道,往来的行人车马很多,尤其是骑着驴行路的,几乎走几 步就要遇着一个。有的小驴跑得很快,凌万江就大声喊着:“好啊!好快 的小驴呀!”其实他也并不和人家认识,他只是这么个人,大概有点儿 喝醉了。他又说:“他们骑驴,谁也骑不过我那内侄女!”
  伍宏超本来坐在车上已昏昏欲睡, 一听凌万江提到了他那内侄 女,不由得当时又有了些精神。就听凌万江夸赞着说:“我那内侄女,就 是画儿,她的本事,说实话连我也佩服!她还会骑驴,她是每半个月必 要在京城与西陵之间,走一个来回,为的就是衲好了鞋底子,给京里的 鞋铺送来,好得点儿手工钱,帮助家用。她每次总是骑着小驴进城,把 驴寄放在那鞋铺的后院喂着,她就到我那儿,看看她的姑妈跟我。她那 头驴,其实也很平常,可是她会骑,骑起来就跟飞似的; 一清早要是离 开西陵,傍天黑的时候,就能进城了,你说她那驴有多么快?简直是个 飞驴。我可没有她这么大的本事。那个孩子真不错,只可惜叫两只大脚 给耽误了,我想给她找个婆家,可总怕人家讨厌她那一双大脚。”伍宏超本想为顾画儿的一双脚争辩争辩,但又实在说不出口,他心里为此 不禁觉得不平,并有一种惆怅。
  车过了卢沟桥,便往西南去走。他们这两个骡子拉着的车,走得也 不慢,将日落时,就到了涞水县境。正要找店房投宿,却见凌万江用手 指说:“喂!你快来看!她已经早就来到这儿了!”伍宏超倒觉着很诧异, 因为只看见在一家卖饼铺子的门前,系着一头小黑驴,那驴正在那里 低着头吃草料。
  凌万江下了车,说:“咱们问问她,咱们今天走后,京里还有什么事 情没有!”正说着,就见由饼铺里走出来一个姑娘,正是顾画儿,手里拿 着一只包袱,大概就是做鞋底的材料。她可能是路过这里,到熟识的这 家饼铺喂喂她的驴,自己到里边歇了歇,或是上厕所。她将包袱放在驴 上正要走,凌万江就问说:“我走后,家里没有什么事吗?”
  画儿姑娘摇摇头,她那大辫子也跟着摆动,就说:“才一点儿什么 事儿也没有呢!”说时看了伍宏超一眼,没说话,也不问她的姑父同着 伍宏超是要往哪儿去,只是解下她的那头小驴。
  饼铺里有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妇人,送她出来,跟她笑着说话,她 也微微笑着,说:“李大婶,再见!我还得赶紧回家,十天后我再来!”她 穿的依然是那带着补丁的蓝布衣裤,但姿容真是清秀超俗,眼睛大而 妩媚,并且有威。她并不看伍宏超,只向凌万江问说:“姑父!你还有什 么事情吗?”
  凌万江说:“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你先回去叫白二爷或是你干爹 给我们预备个地方,我们到他那儿至少得住上十天半月,等我到了那 儿再细说吧!”画儿姑娘点头答应,遂就骑上了驴,向那李大婶笑笑,又 向她姑父看看,就挥着小皮鞭子,驴儿嘚嘚地往南去了。虽看不出驴是 怎样特别的快,但不一会儿,伍宏超就看不见姑娘和那小驴的影儿了。
  这时天上霞光已变为深紫,鸦群自空中飞过,是逼近黄昏了。凌万 江回首向发着怔的伍宏超说:“咱们别管她,她也不用打灯笼,大概二 更天,她就回到西陵啦。咱们可犯不上那么赶命,先在这儿找店歇一宵 再说。”于是他就找了一家熟店房,跟伍宏超住在一间屋里,他喝酒、大伍宏超虽也疲倦,却是睡不着,他只是想着那顾画儿:如今天黑路 静,她一个女子,此刻小驴儿如飞一般必仍在行走;强人不敢劫她,歹 徒不敢侵犯,而她身着敝衣,自甘清贫,这是一位多么可钦可佩的侠女 呀!我十二年学艺,至今却一事无成,既报不了父仇,又救不了卿怜,如 今还被和珅逼得逃命,与她相比,我可太惭愧了!客邸孤灯,他不禁地 嗟叹,宝剑就在酣睡的凌万江身旁放着,然而这口宝剑,他也真羞于再 用手去动了,他觉着自己连顾画儿那么一个女子都不如,还自觉着是 什么英雄!
  次日,凌万江先在店里吃喝饱了,方才叫伍宏超付店饭钱,叫赶车 的套骡子,这才又动身上路。伍宏超才知道西陵那地方,离着京城可真 不近。越走地越荒,竟看见了高峰峻岭,伍宏超知道那也算是太行山的 支脉,心说:怎么走到这儿呢?
  凌万江躺在车上又睡着了,伍宏超生怕赶车的走错了路,他就问 了问,赶车的却笑着说:“哪会有错?西陵那地方,我跑了也不知道有多 少趟啦!”车又顺着地下那深深的车辙滚动着前行,走到下午三点多 钟,方才到了西陵。
  原来西陵是属于易州,战国时,侠士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风萧  萧兮易水寒”,便是在这附近。这里有一座永宁山,原是太行山脉五回 岭的东麓,山下便是清朝皇帝的坟地,雍正皇帝(清世宗)的坟就在这  里,名曰“泰陵”。这清朝各皇帝的陵,修筑得却比历代都更讲究,陵基  完全是用石灰砌成的扁圆形,好像是个大馒头,前面建有“飨殿”,殿中  燃着据说是永远也不灭的香油灯;四周松柏参天,占地方圆有三四里。 在这里设有专管皇陵事务的几十个人,都是旗人,带着家眷住着这里  的官房,多一半是等于在此落了户。其中最大的一个官吏,名叫“掌  稿”,掌稿之次是“掌案”,都是属于宫廷内务府直接管辖的。这些事都  是现在伍宏超随凌万江来到这里之后,听这里的“掌案”白二爷说的。
  白二爷年有四十余岁,自称是汉军旗人,人很和蔼,跟凌万江很熟 识。凌万江带着伍宏超一来到,就先去见他。他住的这地方,也像是一个小官厅,凌万江就说:“白二爷!我们是来打搅你来啦!”一指伍宏超, 说:“这是我的伍老兄弟,也是镖行的,因为在京里遇见点儿麻烦事,特 来到你们这儿躲一躲!”
  白二爷用一双小眼睛把伍宏超打量了半天,才说:“这位伍爷,我 是第一次见,可是凌老哥你金臂飞侠给带来的人还能够有错儿吗?不 过,我这地方儿可窄呀!还告诉您,我只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啦,家里连 孩子半个月前就都进京里去啦,因为不敢在这儿住。这山上有狼,听说 有四五只,眼睛都像是小灯笼那么大,天一将黑就出来,吃了好几只 羊,还咬死了一匹马。”
  凌万江说:“别说是有狼,就是有老虎,我们这位伍老兄弟也不怕, 你看见这口宝剑了没有?这就是他的,他的武艺超群,我们镖行的人全  都佩服他。他来到这儿,白二爷你放心,并不是在京里闯了祸,跑到你  这儿来躲,只不过是跟同行惹了点儿气,他要跟人较一雌雄;我怕他跟  人弄得两败俱伤,所以才把他带了来。我原想是把他送到你们老大那  里,可是你们老大,第一那儿地方是真窄;第二有我那内侄女在那儿住  着,不大方便;第三……白二爷我是对你说,我宁来求你,也不求你那  老大哥。因为你还懂得交情,懂得人情世故,你那老大哥,只有我们那  亲戚画儿姑娘,还说她的干爹好,除她以外,连我凌万江都觉着他是个  疯子,比我还疯,我干吗叫我这朋友到他那儿去找麻烦呀?”
  这白二爷听了,却仍然不表示到底可不可以叫伍宏超在这儿住, 他只扯一些闲话,谈这地方的风景,又谈这地方的历史。他的书倒似乎  读得不少,同时水烟可也抽得真多。凌万江就发急了,说:“你倒是说一  句痛快话呀!到底我这伍兄弟能不能在你这地方住?我把他在这儿安  置好了,我还得回去呢!不赶紧回去,我还怕我家里的老婆跟人跑  了呢! ”
  白二爷却笑着说:“不至于!你家的大嫂子是一位贤德的人,不 过……”他又磨烦了半天,才不急不慌地说:“我想还是让这位伍爷到 我哥哥家里去吧!我这儿夜里还有人来值班,更不方便,再说也没有地 方容留闲人。”
   凌万江一听当时就气了,说:“白二爷,你要是早说明这话,我们何 必在你这儿白耽误半天工夫!”说着,带着伍宏超就走。
  他们坐着来的那辆车还就在松树边停着,伍宏超就说:“不必这么 麻烦了,我哪里不可以去?本来到这里躲避,也是你的主意,现在你就 不用管了!”
  凌万江却几乎跳起来,说:“那怎么成?因为咱们是朋友,你眼看着 就要遭和珅的毒手……“”伍宏超冷笑着说:“那倒未必!”凌万江接着 说:“我才替你想法子!因为西陵这地方,和珅就是知道你在这儿了,他 要捉你的时候,也得先斟酌斟酌,他绝不敢为捉你而担 上惊扰皇陵之 罪。不过白老二不懂得交情,我是因为先认识他的哥哥才认识的他,现 在没法子,只好再去找白大爷吧!他们哥儿两个的脾气可不一样。白大 爷早先是这陵上的掌稿的,因为有一次内务府的堂官到陵上来,他给 得罪啦;一位王爷到陵上来,他也给骂啦,因这就革了他的差事。他可 仍是在这陵上住着,疯疯癫癫的,没有人理他,就仗着他的干闺女,就 是我那内侄女, 一个月跑两趟北京,揽上一些鞋底子,整天整夜地衲, 手指头都叫麻绳子给勒肿了;挣上那么一点儿钱,养着他们老两口。我 本来不愿带你去见那疯子,可是他兄弟这里既不留你,只好去找他 了!”他叫骡车仍在那里停着等候,他就带领伍宏超穿越松柏树林,再  往西去。
  走了半天,大概已经出了这皇陵的范围了,便看见两三间茅舍、 一 堵石垣,几棵又高又细的榆树。有几只大鸡带着一群小鸡在石垣的柴 扉外乱跑,狗望见人来了,也不住地汪汪乱叫。凌万江此时又嘱咐着, 说:“你见了那老头子可别多说话!他说出什么话,你可也别恼。”伍宏 超这时却精神奋发,并且未见那位白大爷,他已先肃然起敬。
  凌万江高声喊着:“看狗来!”柴扉里有女子的声音答应,跑出来的 正是顾画儿,手里还拿着正在缝纳的麻绳和鞋底。凌万江说:“看着狗! 别叫狗咬着你伍大叔,把这些小鸡也赶一赶!是你养活的这么些个刚 从蛋里孵出来的小鸡吗?你看有多么绊脚?我要踏死你可别心疼。你 干爹在家里没有?”
   画儿姑娘摇了摇头,说:“我昨儿晚上回来,就没有见着他老人家, 大概是又到山上庙里跟老和尚下棋去啦!”
  凌万江说:“你干爹不在家更好,我真怕跟他见面。我本想送你伍 大叔到白二爷那里住,可是没想到那家伙, 一个树叶儿掉下来,都怕把 他砸死,只好不去求他啦!我告诉你也不要紧,你这伍大叔在和珅的家 里弄出了点儿事,来这儿躲避几天才算妥当。你也跟你伍大叔见过,这 是咱们自己人,你别拘束;等你干爹回来,你就给他引见,叫你伍大叔 在哪儿住都行。好啦!我走啦,我还得赶紧回京,要不然,你那姑妈又得 闹翻了天!”
  画儿姑娘一边看着狗,赶着鸡, 一边答应着,手里可仍然纳着鞋 底。凌万江就向伍宏超说:“我本想陪你在这个地方住上一两天,可是 这儿也没有什么地方住,我又急着回京里去看看。你想想,你还有什么 事没有?”
  伍宏超说:“我也没什么事,不过如果和珅还要逼我,或是因为那 件事连累了冯茂兴,或是和珅的家宅中出了什么惨事 …… ”
  凌万江说:“他家宅中出什么事,我没法儿知道,可是冯茂兴要是   受了欺负,那还有我!反正我回去看看,如若有要紧的事,我一定还来,  过几天画儿她也还进京去送鞋底。得啦,你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吧!没事   时指教指教画儿的剑法,或是跟白二爷谈谈天。安心等着,养足了精   神,将来找着那铁爪蛟龙,咱们还得跟他去斗一斗呢!好啦!我走啦!” 说完了话,他便将宝剑交给了伍宏超,遂转身走去。
  这里只留下了画儿姑娘与伍宏超,狗已经不咬了,小鸡仍在唧唧 地叫。顾画儿说:“伍大叔进来吧!”伍宏超就拿着自己的青锋剑,忧郁 地又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走进了柴扉,被姑娘让进屋里。
  进屋一看,真是四壁萧然,只是放着不少卷旧书,墙上一个钉子上 挂着一口宝剑。这口剑很旧,带着鞘,剑柄上连穗子都没有,然而伍宏 超恨不得当时就摘下来看看,自然他还不敢这样冒昧,可是他知道此 剑必如画儿姑娘一般,看着虽穷,可是绝不平常。眼前这宝剑钢锋、佳 人侠女,恐怕都是千古难逢、世间无二。
  顾画儿又说:“这屋子我也没工夫打扫。我干爹在家里时就在这儿 住,有了客来让客住,前年我师父来的时候,就住这屋。”伍宏超将自己 的剑放在炕上,就很恭谨地说:“我来这里打搅,也自觉着不对,可是我 冒昧地说,我跟姑娘实在不是外人,姑娘的令师江南郝燕翎跟我也是 朋友!”他说出了这话,自觉着是套了个近,却不料人家姑娘竟然不理, 只说:“请伍大叔随便歇着吧!”就转身出屋去了。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屋子里渐渐昏暗起来。伍宏超坐在炕边不 能动,因为这里白大爷既没在家,只是顾画儿,或者还有她的义母,但 绝对没有一个男人,真是太不方便。他觉着在这里住着实在不大合适, 因此就想要离开,心说:谁能就听凌万江的指使呢?我这时候就是回到 北京,只要不在那花厂里住,也连累不着朋友,随他和珅对我如何,我 全都不怕!这么一想,他就站起身来看着窗外,顾画儿这时如在院里, 他想就向她告辞,当时就走,反正人家这里没有男子,自己是不能在这 儿住的。
  此时,就听顾画儿在院中把鸡和狗唤进来喂食,还有一个嗓音极 细的人帮着她。伍宏超隔着门缝去看,见院中有一个十岁上下的小男 孩,梳着个小撅辫,衣服也很褴褛。他管顾画儿叫“姑姑”,咬着舌说: “姑姑!咱该做饭啦!这儿不是还来了个客人吗?咱饿着,别叫客也饿 着呀!做点儿什么好吃的呀?你不是从鞋铺拿回钱了吗?我给你上张 家小铺买点儿白面,吃面条好不好?我也馋啦!我在你家里做伴儿,不 能白做伴,你得请我吃面条!”
  顾画儿说:“人家客人不嫌咱们吃得坏!等一会儿再做饭,我爹还 许回来呢。”说着话,她手里还时时在纳着鞋底。外面的天色也十分阴 沉,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伍宏超只得又坐下,因为他听说顾画儿的“爹”,当然是那位白大  爷了,等一会儿就许回来,总是跟人家见过一面再走才好,不然来得匆 匆,去也匆匆,也太不磊落。白大爷不是寻常之辈,顾画儿更是钦奇的  女子,我岂可显出来太拘谨太迂腐太小气了?所以,他暂时又不走了, 只是这么枯坐着,也太烦闷。
  又过了一会儿,屋里差不多全黑了,窗外也暮色渐深,从山陵那边 吹来的风呼呼的,一阵比一阵发紧,雨声也沙沙地响起来了,淋得窗上 的纸都湿了。伍宏超就暗叹:走不成了!但又想,只要那白大爷回来,我 跟他见面谈几句话,我还是要走。他不回来,待一会儿我也要走,别的 倒都不说,只是不能在这里麻烦人家时时刻刻在纳鞋底谋生的顾 画儿。
  他心里正在这样想,坐立仿佛都不安,忽听窗外有人说:“怎么这 么大的雨呀!”是那咬着舌头说话的小孩儿的声音,接着开了屋门,外 面的风和雨全都吹了进来,人也进来了。进来的却是一高一矮两人,矮 的是那小孩,高的其实也不算怎么高,虽然模样儿还看不出来,可是隐 隐绰绰的,也知是窈窕的顾画儿。伍宏超就站起身来要说话,也不知道 说什么才好。
  只见顾画儿随手就把屋门给带上了,那小孩的两只手里腾腾地直 冒热气,还说:“真烫手!真烫手!”顾画儿随把火儿打着了,点上了手里 预备着的一个陶制的烛台,上面有半枝羊油制的烛,就放在炕边。那小 孩把端着的一大碗热汤面跟一双筷子也放在炕上了。伍宏超便皱着眉 说:“这样,我的心里真不安!我来了就给姑娘多添了这些麻烦!”顾画 儿却什么话也不说。
  小孩又仰着脸问她说:“还是我拿去吗?”顾画儿只把头微微点了 点,小孩就出了屋去了。这里,只是伍宏超跟顾画儿,烛光颤颤,热面还 冒着气。窗外风雨响得更厉害,伍宏超嘴唇动了动,可是什么话也没有 说出来。
  他又见顾画儿的衣服已有些被雨淋湿,那乌云似的头发上都沾着 水珠,鬓边还有几丝粘在脸上。她的脸秀润如奇花,如美玉,那双美丽 的鼻、口,尤其是眼睛,却并不对着人。
  她走到墙边去摘那挂着的宝剑,钉子太高,她毕竟是一个女子,伸 着胳膊也够不着。伍宏超刚想要替她去把剑摘下,可是见她已经脱了 一只鞋,就把一只脚蹬在炕边;脚并不肥大,只是天足,布袜子上也有 补丁,她就摘下宝剑又下炕穿上了鞋。
   伍宏超非常注意这口宝剑,顾画儿只是把剑取下来,连鞘拿着,也   不知道是要做什么。伍宏超就微微带笑地问说:“这口宝剑一定很好!”
  顾画儿只郑重地回答说:“这剑就是金刚玉。”
  伍宏超吃了一惊,虽然并不知道金刚玉宝剑究竟是怎样一件利  器,但在顾画儿的手里这样珍重地拿着,还能是普通之物吗?他不禁激  动了,景仰钦佩之情万难忍抑得住,就拱拱手说:“姑娘真是今世第一  奇侠女,我得侥幸与姑娘见面,尤其姑娘的高超武艺,我也领教过了, 我真……我真是自愧弗如 …… ”
  顾画儿却仍然是什么话也没说,脸既不红,也不笑,使得伍宏超倒 不禁脸上发烧,因为自觉着是碰了一个钉子,自讨了没趣。
  此时外面的风雨越大,烛光才点了一会儿,仿佛就要灭了。
  
  第八回 夜半叩门声惊人恶语 雨中腾剑气绝世娇姿
  
  此时那小孩在院中喊嚷:“姑姑快开门呀,都淋湿啦!”顾画儿赶紧 一手拿着剑,一手去开了屋门,见那小孩抱着一床被褥跑进屋来。这时  伍宏超可忍不住要说了,他说:“这是干什么?是给我预备的吗?不用, 我这就要走!”那小孩说:“走什么呀?外头的雨下大啦,天也黑啦,外头  有狼,又有鬼,离着城又远,你走什么呀?别走啦!”他把“走”字说成为  “肘”,因为他是咬舌。
  伍宏超笑了笑,说:“你们费了半天的事,煮的这碗面,我是一定要 吃完的,我可不能在这里住。本来我是想见一见这里的白大爷,因为我 想着他一定是一位不同凡俗的老人,但是看这样子,他今晚未必回来 了;我也不能再多等候,我住在这里也不方便。”
  顾画儿就正色地问说:“有什么不方便的?”
  这话问得伍宏超倒难以回答了,迟疑了半晌才说:“不方便是因为 我在京里与和珅结下了深仇!"
  顾画儿说:“不就是因为这事,我姑父才带着您到这里来躲吗?”
  伍宏超叹息着说:“躲?我当着姑娘可以说,这并不是我骄傲,我实 在不怕和珅!”
  顾画儿反问着说:“那么伍大叔就觉着我们怕吗?”
  伍宏超笑着说:“姑娘自然更是不怕,不过……我实同姑娘说,自从前天我们在凌老英雄的家中得罪了和珅家中的奴才,那件事情还不 算太要紧,那夜里我却又往和珅的宅里去了 …… ”
  顾画儿不等他说完,就点头说:“我都知道!因为昨天,是伍大叔跟 我的姑父先离开京,我后走的,京里要是有什么事,我还不能够就放心 回来呢!我跟伍大叔说吧,你就是在和珅的家里闯出天大的祸,来到我 们这儿住,也不要紧,我敢担当;因为就是不为伍大叔的事,将来总有 一天,我也得去找和珅,我得报父仇……”说到这里,她娇细的语声略 显得悲伤,美丽的双眸也带着愤恨。
  伍宏超也慨然说:“我也知道,姑娘与和珅也是有杀父的大仇,所 以我更……引姑娘为知己,但是这里是白大爷的家 …… ”
  顾画儿说:“你还不知道,我干爹比我们更有肝胆!你见一见他你 就知道了。其实伍大叔现在你一定要走,我也不能拦,可是你顶好等着 我爹回来。他虽是一个旗人,但他自小将我养大,教给我读书,使我知 道了忠信仁义;他并延请了江南郝燕翎、陕南冲天侠,教给我了一点武 艺 …… ”
  伍宏超连连地点头说:“是!是!”他此时似乎连头也不敢抬,又说: “我也想到了,郝燕翎老拳师名震江南,哪能够随便到这里来收一位女  弟子?冲天侠更是汉中首屈一指的侠客,他能够到这里来,自然因为白  大爷的为人太可钦敬了,姑娘又太值得造就了!我实在觉着惭愧 …… "
  顾画儿也淡淡地笑了笑,说:“既是这样,伍大叔就可以放心在这 儿住啦!等我爹回来的时候再说。”
  伍宏超只得又连声答应着:“是!是!”
  那小孩在旁边也笑着说:“你干吗这个样儿呀?你倒成了个小孩 啦,面也凉了,还不吃?这被褥是我白大爷爷盖的,给你盖,还不是跟你 好吗?”他咬着舌儿讥笑着,伍宏超又连声答应着:“是!是!”招得顾画 儿也忍不住笑了。她一笑就赶紧转过了脸去,等她再转回时,却见她的 脸上是微微地布上了一层红晕。她又爽快着说:“伍大叔快吃面吧,快 歇息吧!”又向那小孩说:“铁儿!咱们也快上那屋里吃饭去吧!”遂就 又开了门,还哎哟一声,笑声儿说:“雨真大!”小孩铁儿就跟着她出了屋。这时顾画儿站在屋外,一只手拿着那金刚玉宝剑, 一只手在头上遮 着雨,叫铁儿把屋门带好了,他们就脚步声在雨地里响着,似是半跑着 回另一间屋里去了。
  伍宏超一个人在这里是又羞惭又后悔,又发着怔。本来,这样豪爽 的姑娘可譬作人中之龙、女中之凤,又是郝燕翎跟冲天侠的女弟子,手 中还有金刚玉宝剑,要说住在这儿“不方便”,那是自己心邪,态度太不 磊落,同时也是可笑又可鄙。不错,她实在美丽,但是也严正,凛若冰 霜,谁敢对这样的姑娘生一点别的心呀?既是不敢生别的心,那么又有 什么不方便?若说怕给这里惹祸,更是过虑了,什么祸能够加得到这样 侠女的身上呀?这侠女就是泰山石,就是去邪除恶的女神,在这里,要 是再说什么不方便的话,那就是轻视了这位女侠。
  当下,伍宏超端起碗来吃面,决定是在这里住了,然而这实在等于 是求人家保护,求一个年轻的女子保护,并且还吃着人家辛辛苦苦纳 鞋底挣来的饭,这总是觉着害羞!
  面是一种黑面,汤里只有一点盐,没有醋也没有油,更没有一点 肉,这还是待客的饭,可见人家平日是多么清苦了。我是个什么人呢? 我虽也自幼就离家学艺,但我离开家的时候就带走了不少的钱,十二 年我在外并没吃点苦;今年回家,又带出来了不少钱。我是一个无能的 纨绔儿、奢华卑劣的浪子。我在那奸臣和珅的迷楼中、金屋里,留恋着 那么一个仇人的宠妾吴卿怜,我还没有一点胆量与勇气;我与人家穿 破衣裳吃粗饭的侠女比一比,我真不像个人!假使我知道羞耻的话,我 就应当拿宝剑自刎才对!但是我的这口宝剑,也连一分一厘都比不上 人家的那口金刚玉宝剑呀!
  面吃完了,蜡也点干了,盖着这半新不旧倒很厚的一床被褥,可还 觉着寒冷。他自愧、自恨,又仿佛对顾画儿还有些不服气,得想个什么 方法才能胜过她,但想来想去,又觉着实在无方法。山陵的风,自万木 林中吹来的风,呼呼地响。这是春天呀,但竟似秋夜一样的凄凉,雨声 倒渐渐地停止了。
  他大概是睡了一个觉就惊醒了,听见院中有人吵吵嚷嚷地说话,并有火光在纸窗上闪动着。他惊得赶紧下了炕,开了一点门缝,向院中 一看,见站着有五六个人,手中全都举着用火燃着了的树枝。其中正有  那位白二爷,他急得什么似的,说:“可费了大事啦!柴又没有干的,点  了半天才点着;没几根火把拿着,要是遇见狼,可有什么办法呀?幸亏  今儿晚上我们那儿值班的人多,我又邀上了韩二叔、庆大爷、广三哥、 文四哥来跟着我壮着胆,我才来的,我们的鞋袜子走了这么半天也都  踏湿了。这都是你那姑父金臂飞侠那家伙给带来的祸,他把祸给带来, 他可当时就走啦!我告诉你,画儿,你们这儿千万别留那人住!那人,我  今天看着他就是一脸的凶气跟丧气,他原是前天夜里在和中堂的府里  杀了人,杀的还是那府里护院老师铁爪蛟龙胡腾雨的门徒,这祸可不  小!刚才州衙门里的徐头儿特意来告诉我,他也是今天才从京里来,他  都知道那人名字叫伍宏超,是逃到西陵来了。和中堂的人今夜不来,明 天一早也准追到,来了一看,虽说那人是在你们这儿住,可这也是我哥  哥的家呀,还能够不连累上我吗?快点!快点叫那姓伍的走 …… ”
  顾画儿这时已经出了屋,她说:“二叔,你不用着急!这件事,就是 万一出了祸,也绝连累不上你。”
  白二爷急得直跳,说:“怎么会连累不上我呀?灭门!灭九族!我是 你干爹的亲兄弟,他要是因为窝藏凶犯杀了头,我……反正我的差事 得砸锅!我也是有一大家子的人呀 …… ""
  旁边几个人都说:“画儿姑娘,你就叫那姓伍的出屋来吧!他也一 定是个好汉子,或者他敢作敢当,自己去投案,或者他赶紧逃到别处。 姓白的跟他无冤无仇,他不应该在这儿等着连累人 …… ”
  白二爷又气得大骂说:“你干爹没在家,留个野小子在家里住,也 不像事呀?你爹不管你,我可要管,快点叫那个野小子滚出来!”
  此时伍宏超已经昂然走出了屋,摆着手说:“不要嚷嚷!叫我当时 就走都可以,但你们不要胡说,不要侮辱这里的姑娘!”
  白二爷把手中将要灭了的一根松枝又抖了抖,借着火光照着,向 伍宏超看了看,他就说:“好啦!伍爷!只要你出了头就行啦!咱们都有 交情,看你也像是一个读书的人,这儿不能住,西陵这一带全不许你住,你还不明白吗?我们现在来,可也不是来捉你,只是好意来关照你 一声,你趁早儿请!”
  伍宏超点头说:“走我是一定要走的,不过我还要等着见白大爷 一面。”
  白二爷却把嘴一撇,说:“白大爷是我的哥哥,你今天见着了我,就 跟见着他是一样了,我不叫你在这儿住,他回来也是更不能叫你在这 儿住。旁的话都不用提啦,人家家里没男人,只有一位十八九的没出阁 的大姑娘,你想想,你在这儿住着合适吗?”
  伍宏超心里生着气,但实在又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说:“好!我这 就走好了!”说着便回身进屋,将自己的宝剑取出来。那白二爷一看他 拿着宝剑,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伍宏超转头望望顾画儿,就拱了拱 手,说:“我走了!因为这里既然不能容留我暂住,我自然也不能再打 搅,只是未得见着白大爷,我很遗憾,只好改日再来拜访吧!”顾画儿站 在那边,正在对着她那“干叔父”白二爷生着气,听了伍宏超的这话可 也没有说什么。伍宏超就走出了柴扉,门前的狗又向他乱吠。
  白二爷却又跟了出来,他倒显得和气了,说:“伍爷!你可别就从此 记恨上我呀!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们也不愿意。因为我们是当官差的 人,你在京里,在和中堂的府里,听说弄得事情也太大了;我们住着官 房,吃着官饭,对你实在是不能够收留,这很对不起!”
  伍宏超摇摇头说:“没有什么!”
  白二爷又说:“现在跟我来的这几位,也都是自己人,你走后,和中 堂就是派人来问,我们也绝不会说你是上哪儿去了,可是你以后要是 遇着什么人,也千万别说你曾到这儿来过,因为咱们都有交情,是 不 是 ? ”
  伍宏超说:“你放心!我既是走了,就是因为怕连累你们,不然,无 论你说什么,我也绝不走。因为我与凌万江是道义相交,与白大爷是慕 名的朋友,与这里姑娘的师父郝燕翎也是旧识,我若在这里住,原也没 有什么不便!”
  白二爷说:“得啦得啦!这话就不必再提啦!你就请吧!路太黑,你要火儿不要?”伍宏超摇头说:“不要!”这时那孩子铁儿也出来了,他咬 着舌头,大声地嚷嚷说:“不拿个火儿可不行,遇见狼可就叫狼吃了!狼 是什么也不怕,就怕火,你快带上一根火把吧!”还没容伍宏超说什么, 白二爷就把那孩子连狗都给呵斥到门里去了,同时他也赶紧回到院 里,而把柴扉紧紧闭上了。石垣里,火把的光亮渐熄,说话的声音都没 有了,大概是都进屋里去了。
  伍宏超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天并不太黑,还往下落小雨点,风也还 一阵阵地刮着。他四顾茫茫, 一腔的怒气,此时实不晓得应当往哪里去 才好,漫步走着。他倒真愿意有狼来了,先杀它几只;更愿意和珅派的 人来到,杀他一阵,只是现在连一只兔子也没有看见。他穿过了一片松 林,没看见一只松鼠,也没听到一点动静,只觉着衣裳湿了,提着剑的 手也有点发冷;雨气连着夜色,森林接着草径,高陵倚着茫茫的山岭, 更没遇着一点灯光。他就想:快些走吧!在这里还留恋什么?真要招顾 画儿也轻视我吗?我这次来,总是太听信了凌万江的话,以致招得没 趣,还显得我懦怯无能,现在我还是得回北京,索性去找和珅!
  他放开脚步,急急地愤愤地向东走着,走出约有半里路,可还没有 走尽这西陵的树林。忽然听见身后似有脚步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 回首,见来人隐隐绰绰的,正是姑娘顾画儿;她的手里提着一个寒光闪 闪的东西,就是那金刚玉宝剑。
  伍宏超回过身来,只听顾画儿说:“伍大叔不要生气!我爹的那个 兄弟,就是那么一个人,他太胆小怕事,又不懂得帮人的忙!”
  伍宏超说:“我在和珅的家中杀死了铁爪蛟龙的徒弟,原不想逃避 到这里来,都是你姑父的主意。我也不是来到这里求谁帮助,我的武艺 虽然不行,可是生平除了姑娘以外,我还没遇见过对手,我更非胆怯的 人,来到这里求保护。”
  顾画儿点点头说:“我都知道!可是伍大叔现在还要往哪儿去呀?”
  伍宏超说:“请姑娘不要再称呼我是什么大叔!我只是伍宏超,令 师郝燕翎算来也是我的长辈。姑娘自非江湖女子可比,我的事也不敢 请姑娘操劳,可将来我们还许能一同在郝老师傅的门下见面,我不敢自居是你的长辈。”顾画儿似乎沉吟了一会儿,伍宏超又说:“我现在就 打算回北京去!冯茂兴和凌万江,你那两位令亲,我都不想再与他们见 面了,可是姑娘如在京里有什么事,我还能去办。”
  顾画儿说:“我在京里没有什么事!伍大叔……”说到这里,她又笑 声说:“我还得叫您伍大叔,因为您是我姑父的朋友。可是,我跟您是一 样的人,我的爸爸跟您的老人家全是为和珅所害。您的老人家是叫和  珅给毒死的,我的爸爸顾昆杰生前本来也是个会武艺的人,开过镖局, 因他好喝酒,好管闲事打不平,所以把买卖做亏了,关了门,落得很穷。 他也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早先跟我的干爹白大爷因为喝酒,交了好  朋友。我三岁的时候我妈死了,他就把我交在我干爹的家里寄养。他没  有续娶。我那两个姑妈都是他的胞妹,大姑妈嫁的是冯茂兴;二姑妈先  嫁过一回,居过孀,后来才又嫁的凌万江。我爸爸可与他们全不来往, 他只是跟我的干爹好。我干爹搬到这西陵来住,那时候我就七岁了,他  就送来这口金刚玉宝剑。这口剑据说价值万金,他穷到极时也没有卖, 和珅那时就用势力逼着要买这口剑,他也没卖。郝燕翎与冲天侠他们  也是闻说这口宝剑在西陵,为了剑才来的;又久闻我爸爸的名声,更钦  佩我爸爸的为人,才肯收我为徒弟,教给我武艺,也是为叫我永远保护  着此剑,免得落在和珅或铁爪蛟龙胡腾雨之手。
  “我的爸爸因为恨和珅作恶多端,就永远想跟和珅去拼命,他打过 和珅手下的家奴汪四,撞过和珅的轿子。他还把巡抚王亶望送给和坤 的贿赂,是很多的珍珠金银,都在半路上劫了,周济了贫妇孤儿。他跟 铁爪蛟龙胡腾雨是死对头,要没有胡腾雨给和珅护院,他早就把和珅 杀了。他曾被顺天府大兴县、宛平县画影图形捉拿,可没拿着他;他在 这里我干爹的家里藏过,后来又乔装改扮,隐在蒋侍郎蒋锡楽的宅里, 当一名更夫;这话是在四年以前了,那蒋锡楽原来也是巴结和珅的。那 时浙江巡抚王亶望因贪赃犯罪,被皇上降旨抄家,正法在苏州。他有一 个妾,名吴卿怜,本来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年纪才十几岁,能诗善 画……"
  伍宏超听到这里,便忍不住问说:“这个女子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顾画儿说:“这吴卿怜当初给王亶望做妾的时候,就是买去的,她  就不愿意。因为她长得好看,王亶望特为她在西湖畔盖了一座迷楼,听  说楼栏杆上、窗上都嵌着宝玉,那都是一些造孽的钱。王亶望死后,她  就到了蒋锡楽的手里,蒋锡楽又把她献给和珅;那时她哭着,宁可寻  死,也不愿意去,是被和坤给强抢了去的。我爸爸当时正在蒋宅打更, 看见了,就觉着不平,夜间就往和珅的府中想救她;不料在那夜里,就  被鹰爪蛟龙胡腾雨杀死了,还将头挂在什刹海的柳树上,我姑父凌万  江将头偷去葬埋了。这些事,我后来才知道!”说到这里,她显出无限的  悲哀与愤恨。
  松风簌簌,细雨滴滴,在这静夜荒陵里,听了顾画儿一遍叙述,柔 语哀声活绘出了顾昆杰的烈烈侠气和和珅的种种恶行,并且由此知道 了吴卿怜的详细身世。伍宏超是又钦佩又惊奇又感慨,尤其看着眼前 的这口金刚玉宝剑,他恨不得拿过来细看一看,最好能够试一试,只是 顾画儿将剑总不离手。他原想把自己与吴卿怜是同乡,这次在和珅宅 里惹了祸,为的也是她;而且她做过王亶望的妾,又做了和珅的妾,但 现在又唤自己为哥哥,又要嫁给自己的这些事据实说出,无奈他在画 儿姑娘的面前,真真的是说不出口来。
  这时顾画儿又忧郁地说:“可惜我干爹太老了,他恨恶人,最恨和 珅,却又无拳无勇。并且他守法安分,怕我因会武艺而去为我爸爸报仇 遭了不幸,就时时地拦我,劝我。他老人家是一位义人,是一位高士,是 我的恩父,我纵有急切的报仇的心,可是我不能不暂时忍受委屈,就是 因为不忍得违背了他老人家的嘱咐!”她说到此处,竟哭了起来。
  伍宏超长叹着说:“姑娘你现在放心吧!你的父仇,我替你去报,这 也是为报我的父仇!”
  顾画儿当时没再言语,停了一会儿,才又说:“现在,伍大叔,你就 去见一见我干爹,好吗?”伍宏超赶紧问说:“他现在哪里?”顾画儿说: “他现在就在山上武通寺里,因为他跟那里庙里的老和尚是好朋友,常 在一块儿下围棋, 一盘棋要摆四五天才能够终局,他就在庙里住四五 天。他这些年来,也不常喝酒了,只是好下棋解闷。”
   伍宏超说:“天色大概快要亮了,山又高,姑娘又一夜没有睡眠,我 不愿又烦姑娘领着我去,我想只有改日吧!等我这次到北京,找和珅报 了我的父仇,倘若我还能生存在人世,那时我必要再来专程拜访!”
  顾画儿说:“可是,伍大叔现在你要不去,我也得上山去把伍大叔 来过一次但被他兄弟白二爷赶走了的事去告诉他老人家,不然他老人  家能够怨我。因为他老人家一向最敬重江湖之间的侠客,所以郝燕翎、 冲天侠一来到,便和他老人家交成莫逆,尤其是有肝胆有骨气、敢与和  珅作对的侠烈之士,他更为敬佩。伍大叔要是不见他就走了,日后他一  定以为是我怠慢了你啦!”
  伍宏超听了这话,却更是自觉着害羞,因为自己怎敢与郝燕翎和 冲天侠相比呢?哪配称“侠烈之士”呢?但如今顾画儿既是这样尊敬我, 我又怎可以这么扭扭捏捏, 一点也没个爽快的样子?难道我是不敢上 那座山?……于是就点着头说:“好!那么,姑娘就领着我去见见白大 爷,我来了这一次,若是不见着他,心里实在有一种怅恨。”
  当下,顾画儿在前说:“我们走吧!”她就在前边领着路,伍宏超跟 着她,穿越着树林往北去走;林子里上面既滴答着雨水,下面又是湿 泥,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半天,才走出了这片树林,只见天色已渐亮, 雾气茫茫,细雨还在下着,顾画儿的娉婷俏影,看着也有些清楚了。她 正用手中的宝剑向前指着,说:“就在这座山上!”伍宏超仰面去看,见 远处高山上雾气腾腾,而近处顾画儿手中的“金刚玉”闪动着光。
  又往前走,少时就来到山坡上,只见一股向上去的山路,山有多么 高,迷迷茫茫的也看不清。顾画儿就在前边向上去走,并时时回过头来 嘱咐着说:“伍大叔可千万紧跟着我走!”伍宏超不由得诧异,问说:“为 什么定要这样的小心呢?你放心在前面带着路好了,我绝不会跟不上 你。”顾画儿又回过头来说:“不是怕你跟不上我,是因为这山的狼很 多;白天还不大出来,可是一到晚间,尤其在这刚下过雨的早晨,就常 常三只五只的出来咬伤牲畜,也吃过人。”
  
  第九回  素手屠狼山间初展技 侠情换剑松下乍相思
  
  伍宏超在北方也走过不少地方,听说过狼,可是还没有遇见过狼。 自然,现在不用说有顾画儿这样的侠女同行,就是没有别的人,手中既  有宝剑,便不怕猛兽。不过知道狼虽不是像狮虎一样的猛兽,可是只要  一出现,至少也得是三只五只,那可实在有点叫人难以提防,现在连顾 画儿都是这样时时小心,可见狼也是很难惹的。所以,伍宏超也不敢大  意,就不住地随走随回头去看。
  两个人向这岭上走了有好一会儿,已经转过了一道山坡。再往上 走,山路就渐渐崎岖难行,两旁还生长着许多酸枣树,绊着脚,挂着衣 裳。云气更为浓厚,湿雨淋淋,风吹来很冷。这时,忽然顾画儿在前边一 回头,说:“伍大叔可小心着,真有狼在你的身后边了!”
  伍宏超听了这话,吓得身上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急回头去看,就见  自己的身后边,也可以说是脚底下,不过有一丈多远,真来了一只比狗  大的东西。伍宏超将剑一抡,这个东西不但不跑,反倒向着他凶猛地嗥 叫起来——这个东西自然就是狼了,齿此着一嘴的长牙,样子十分可怕, 并且后面原来还有四只,全都做着扑食的样子,慢慢往近来了。伍宏超  将剑急急地挥舞着,他这剑虽也是白光闪闪的,可是不行,狼并不怕, 狼是只怕火, 一点也不怕宝剑。伍宏超此时恨不得从哪里寻来个火把  才好,可是身边连一点取火之物也没有,天上还在下着雨。他急得没有法子,只好抡剑要与狼去拼命,这第一只却像是人似 的,站起来要扑他,他吓得赶紧向后退步。这时,顾画儿走了过来,抡起 了金刚玉宝剑,伍宏超赶紧说:“姑娘可要小心!”但他才说出了这句 话,却见顾画儿婀娜的身躯高高跃起, 一道寒光砍了下来,这狼还要向 前扑,却被一剑砍在了腰上,这狼就一声怪叫,叫的声音很短促,立时 腰断两截。伍宏超不由得更是惊讶,心说:好锋利的宝剑!
  后面的那四只狼回头跑了不远,却又都回过头来了,还都龇着牙, 大声嗥叫着。顾画儿就又猛勇地逼近,金刚玉宝剑频挥,当时又杀伤了 一只狼,那三只便一齐向山上跑去了。顾画儿忽将金刚玉宝剑飞起,像 投梭镖一般地飞了去;准极了,宝剑又插在一只狼的身上,到了山道  间,它连滚都没滚就死了,其余的两只狼却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顾画  儿跳将过去,从狼的身上拔下了她的宝剑,这时却又听得有狼叫之声, 原来是刚才逃走的那两只狼由这一段山坡下又转爬到山上去了,似乎  还在那里呼叫它们的同伴,借着山岭的回音,嚎声十分的可怖。
  这山虽不是特别高的高峰,却也有一座悬崖,山腰间荆棘丛生,仰 面去看,也有五六丈之高。但见顾画儿手舞着剑,将身向上一跃,伍宏 超正要说:“算了吧!就放那两只狼跑它们的去吧!”然而转眼前已不见 了顾画儿,她竟已蹿到了这“悬崖”之上去了。
  伍宏超更加钦佩顾画儿的武艺,觉得除了冲天侠教出的女徒弟, 绝不会有这样好的跳跃功夫。可是又想,这顾画儿也未免太逞能了,在  我的眼前这样施展身手,大概是专为给我看的,她这样一来,更显出我  是不行了!在北箭亭的试场上,我虽与她可以说是打了一个平手,但如  今一看,她这武艺,我就是再学十几年,也是跟不上,完了!我以后真不  能再向他人显示我是会武的了!
  等了一会儿,就听咕咚咕咚,两只死狼都从悬崖上扔了下来。接 着,顾画儿也手持着金刚玉宝剑,似一位天上飞来的仙女,随着跳将下 来,并无声音,身形依然俏立。她把躺在山道上的五只死狼全都看了 看,就笑着说:“大概都杀绝了!以后这山上住的人不必再怕狼了。我是 因为一向没有工夫,所以才等到今日。伍大叔!咱们再往上走吧!”遂就又向上跑了几步,赶上了伍宏超,又笑着说:“也是因为我这口宝剑 好,要不然也不能就这么容易叫这几只狼死了。”
  伍宏超心中对这姑娘怀着一些敬畏,但口中也不由得不夸赞,就 说:“姑娘的武艺实在是好,身手也矫捷绝伦,这五只狼,要是叫我一个 人去对付……”又叹了口气,说:“我实在对付不了!我这是第一次遇见 野兽,我还没想到狼竟这样凶猛,不怕人,也不怕剑。幸亏有姑娘,姑娘 的武艺可称世间无双,宝剑恐怕更是天下无二!”
  顾画儿听了这话,却好像是赧颜一笑,说:“这算什么的?伍大叔把 我夸得也太过了!我这点武艺,杀死几只狼,能算什么?我也杀不了和 珅!”说着,她的声音又显出来悲哀,并且用袖头直擦眼睛,大概是又流 出眼泪了。
  这时的雨落得十分的微,云气仍然弥漫着,不过天色确实显着亮, 已经看得出来顾画儿雾里的娇容。她鬓边的发都贴在脸上,那身旧蓝  布的补丁衣裳全都湿得贴在身上,两只鞋全是泥,但这姑娘比那珠围  翠绕、眉梢上有红痣的吴卿怜是百倍地使伍宏超心生爱慕,只是这爱  慕在他心中深处隐藏着,不敢表现出来一点。伍宏超就又说:“姑娘不  必难过!反正我们两人必要寻找和珅,同报杀父之仇。这一次我先回  去,我若是得不了手,那只有请姑娘去帮助我了;但如若杀死和珅之后  走不脱,那都由我一人担当!”顾画儿也没再说什么,只擦了擦眼泪,同  着伍宏超迎着晓雾,再往岭上去走。
  又走过一座山头,果然看见有一座很小的庙,正殿三间,两旁的配 殿只各有一间;红墙和山门倒还都很整齐,也许是接近皇陵之故,历来 总有人给重修。山门紧闭,墙并不高,顾画儿来到这里,她不跳墙进去, 却偏要轻轻去叩打门环,显出十分的谨慎。伍宏超就赶紧将自己的衣 服也揪得平展了些,并把头上的辫子也揪了揪,剑真不知道搁在哪儿 才好 。
  顾画儿叫了半天的门,里边才有人给开门,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和 尚,也不说一句话。顾画儿回身点点手,就叫伍宏超跟着她进去了。直 眉瞪眼的和尚把伍宏超拦住,不许他多走一步,顾画儿却手提宝剑,就进了那间西配殿。她进去了半天才出来,同她出来一个又干又瘦、白胡 子也没有几根、穿着的长袍也很旧、弯着腰的年有七十多岁的老人。伍 宏超赶紧将剑轻轻放在地下,肃然起敬。
  顾画儿搀着这老人的胳臂给介绍着,说:“这就是伍宏超,这就是 我干爹!”伍宏超赶紧深深地打躬,仿佛是连头也不抬。白大爷慢慢走 过来,温和地拉住了他的手,诚恳地说:“伍义士,失迎!失迎!”伍宏超 真没想到,人都说是脾气古怪的白大爷,原来竟是这么一位和善的老 人,他更恭敬,而且钦慕。
  白大爷因为牙齿都没有了,说话的声音既小而且不清,伍宏超用 心去听,才听他说:“我听我干女儿告诉我了,伍义士是苏州伍御史之 郎,令君被和珅所害之事,我也知道。和珅权奸小人,害国害民,害了不 少忠良之士。我自己其实与他无仇,并且我是旗人,但二十年来我就看 着他可恨,我恨我不是像冲天侠、郝燕翎那样的人,我更比不了像伍义 士你这样的勇武、年轻 …… ”
  伍宏超又鞠躬说:“老伯父过奖!我至今不能为父报仇,也很是羞 愧。昨天是凌万江凌老义士把我领来的 …… ”
  白大爷摆着手说:“别提他!他虽是个直性男子,可是凭着他绝办  不了事,你将来要找和珅去报仇,还是得同着我这干女儿,她行!不过, 须待等着我死了之后!”伍宏超一听了这话,却又觉得奇怪,实在摸不  透这白大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听白大爷又声音低哑,态度却慷慨激昂地说:“伍义士!你现在 要去找和珅,为令尊报仇,我也拦不住你,因为和珅确已恶贯满盈;不 过我这干女儿,暂时我还不愿叫她去。我自己没什么,我已活到这年岁 了,只是我活在世上一日,我还不愿我这干女儿为剪权奸身陷法网,所 以我恨不得快些死去,那就什么也不管了!”
  伍宏超说:“老伯也不要为这事难过,眼前的事,暂时还用不着画 儿姑娘,只我一个人就行。我昨天来到这里,原为拜晤尊颜,今日既已 经见着了,我很荣幸,现在我就要告辞了!”
  白大爷把他拦住,说:“你先不用忙着走!我这个人,向来是最爱交朋友的,不然如何能够结识了画儿她的爸爸跟她那两位师父?我原也 是有一腔的壮志雄心,可惜现在老得要死了,倒变得什么都怕了。这庙 里的地方太窄,我也不能让你,我现在送你下岭去吧,再到我那儿去待一天。”
  伍宏超摇头说:“我不去了!”
  白大爷却怒气冲冲地说:“你不要听我那兄弟的话!他昨夜将你赶 走的事,画儿已告诉我了,不要听他的。你再到我那儿去坐坐,咱们谈 一谈,我今天为你再开一开酒戒,我还要把酒送荆轲!伍义士你在这里 往下看,易水就离此不远哪!”
  伍宏超的胸中滚涌着慷慨之情,由地下拾起来了宝剑,白大爷却 向他义女说:“把你的‘金刚玉’跟伍义士的剑换了吧!”画儿姑娘当时 就要换,伍宏超却退步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去杀和珅,倒还用不 着那样锐利的钢锋!”
  这时,白大爷就去跟那直眉瞪眼的和尚说:“等你师傅醒来,就说 我送朋友去了!那一局没下完的棋,等过些日我再来的时候,再接着下 吧。”顾画儿是因见伍宏超不肯跟她换剑,像碰了一个钉子似的,觉着 十分难为情,脸都红了,斜着眼睛看了看伍宏超, 一只手仍搀着她的干 爹。白大爷就说:“走吧!伍义士先请吧!”于是就一同走出了庙门。
  白大爷虽然走得很慢,身体倒还显出来硬朗,精神也充足,并且又 说了许多话;只是因为声音低,伍宏超又不断地想着心事,所以多半没 有听清。
  天已经晴了,烟霞也消散了,朝阳射到山上,小鸟各处跳跃着;岩 石经过了宿雨的冲洗,跟玉一样的晶莹,顾画儿的宝剑更时时闪耀着 光芒。这位一夜未眠的女侠,精神还很大,眼睛还是那么明丽,而露出 一种不可侵犯的侠气。
  走了半天才到了平地,在这里就可望见那边的石垣、小屋。可是忽 然顾画儿的面色现出惊讶,同时伍宏超也看见了,那门前原来站立着 许多的人。白大爷的眼神也很好,他也看见了,当时就止住了步,向他 的义女和伍宏超说:“你们先在这儿等着,别往那边去!我先过去问问他们是有什么事。”顾画儿说:“我跟着您过去吧!”白大爷说:“那你可 不能拿着宝剑过去!”顾画儿听了这话,当时就将“金刚玉”交到了伍宏 超的手中。
  伍宏超这回可不能不接了,他接过宝剑,却昂然说:“不如我去问 问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吧?”白大爷说:“现在伍义士你千万要听我的  话,千万不可以鲁莽。”伍宏超焦急地说:“如果是和珅派了人来捉我, 我躲避也不行,不如我去见他们,任凭他们把我带走。”
  白大爷说:“那也是由我家里把你捉去的呀!”
  伍宏超一听这话,便哑然无语,心里仍在气愤,却也不愿意连累了  白大爷,怔了怔又说:“那么我就自这山上走吧!”白大爷说:“过了这道   山,你要往哪里去?如真是和珅派人来捉你,那就早已在四面八方布置   好了罗网。”伍宏超紧皱着眉说:“总是我离开这里好!”又愤愤地说:  “他们在别处就是把我捉住,可也不致使白老伯父和画儿姑娘因为我   受累!”顾画儿听了这话,当时就沉下了脸,向他说:“这叫什么话呀?” 又瞪了他一眼。
  白大爷说:“你别以为我怕连累,我若真为英雄义士受了连累,送 了我这条命,我还正是求之不得!”又喘了喘气,说:“伍宏超!你要是尊 敬我,你千万就听我的话,再往山上去站会儿,靠着石头藏着一点最 好。我跟画儿先过去,看他们是什么事,若是捉你的,我去跟他们说‘你 早走啦’;若不是捉你的,那等到他们走后,我叫画儿来请你。你再到我 家里,咱们饮酒盘桓,因为我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跟你商量!”说 着,也不等着伍宏超点头或是摇头,他就叫画儿搀着他向那边走去。
  伍宏超此时是又气愤又羞愧,又觉着为难。白大爷带着画儿姑娘 已往那边走去了,那边的人若是向这边一看,恐怕就能看见他;他倒不 怕那些人来捉,只是真不愿意连累人。所以,他不得不回身,又向山上 走了几步,而躲避那边的视线。他站在一块岩石的旁边,直着两只眼往 那边去看,已影影绰绰地看见了那边几个都是头戴红缨帽的差人,他 想:这还能够是别的事吗?一定是和珅的爪牙前来捉我!我应当挺身而 出,这样躲避,有多么不“英雄”?画儿的“金刚玉”也交给了我,我拿着有多么羞煞!
  看见白大爷跟顾画儿已渐渐走到了那边,石垣门外的一些人赶上 几步,把白大爷义父义女二人团团围住,仿佛正在说话,也不知说的是 什么话,更不能清楚地看出那边的情形。伍宏超十分的焦急,想着:只 要那边的人一乱,就一定是打起来了,我便奔过去,挺剑救助。
  可是待了半天,那边也没有打。又待了一会儿,那些人都蜂拥地往  东去了,少时人影都为东边那一片树林所遮掩;白大爷的那个门前连  一个人也没有了,不知那义父义女是进门回家了,还是随那些人走了。 伍宏超更是惊疑更是忧虑。
  他就忿然地手提着两口宝剑,急急向那边走去。到了那石垣前,见 榆树还在风中摇动,地下的小鸡乱跑,那只狗却不见了。那小孩铁儿在 柴扉里探着头,是又着急又害怕的样子, 一见了他,就要哭似的咬着舌 头说:“你还不快追去看看吗?我白大爷爷叫那些人带走啦!我画儿姑 姑也跟着去啦!”
  伍宏超一听大惊, 一句话也顾不得说,向东就跑。才跑到那树林 前,忽见顾画儿正在一棵松树下用胳臂在擦眼泪。伍宏超赶紧走过去 问说:“怎么样了?是不是和珅派人来捉我,没见着我,就把白老伯父带 了去啦?”
  顾画儿流着泪点了点头,说:“现在是往州衙门去了!我本要跟了 去,可是我干爹生着气把我骂回来,叫我看家,不许我上别处去!”
  伍宏超面色肃然,摇摇头说:“姑娘不必发愁!和珅要捉拿的原是 我,我到州衙门一出现也就完了,姑娘暂且先回家,我这就走!”说着, 他就要将金刚玉宝剑交给画儿。
  顾画儿却摆了摆手,擦擦眼泪说:“伍大叔请先拿着!我回家去取 一件东西,待一会儿就来!”说着,她转身就跑,大辫子一颠一颠的,跑 得飞快。
  伍宏超在这里又觉着惊疑,并且着急万分。待了一会儿,就见顾画 儿又从她的家里跑出来,手里拿的原来是金刚玉宝剑的那只剑鞘。她 跑到了这里,眼角仍带着泪,就向伍宏超说:“事情已经到这地步了,刚才来的那些官人,有的是易州州衙门里的熟人,有的是和珅自京派来  的,其中还有一个,就是那天在京里往我姑父凌万江家里强迫着叫收  下银子的。我家里,他们已经搜过了,只是没搜出来您。我干爹刚才见  了他们,就说:‘伍宏超我不认识,可是我知道他是一位义士。他昨天到  我这儿来过,因为我没在家,他就走了,至于是走往什么地方去了,我  可不知道。你们要搜就随便搜,要带人就把我带走!’州衙门里的官人 因为跟我干爹认识,本来没肯带人走,可是和珅派来的那些个人商量  了一下,就把我干爹锁上了。我干爹被他们锁走的时候,倒也没害怕。 我跟着走了不远,他老人家一回首看见了我,就大怒着叫我回来,并嘱  咐我几句话:叫我回来好好看家,不许犯法,还叫我换……剑!”说到这  里,泪如雨下。
  顾画儿双手捧着剑鞘,交给了伍宏超,悲痛而带着点害羞的样子 说:“我干爹为什么一定要叫我跟您换剑,我也不知道,想是为使您去 找和珅复仇,容易得手,您就收下吧!事情已到现在,我虽不能不遵我 干爹的话,可是我也得替他老人家想法子,您走吧!将来再见……”说 着,她便身倚着松树痛哭,伍宏超把自己的那口青锋宝剑交给了她,她 也伸手接过。
  伍宏超知道白大爷屡次主张换剑,临被官人带走之时,还以此事  向着义女谆谆相嘱,其中必定是还有别的意思的。画儿姑娘斩狼斗虎、 越壁蹿山这样的一位英雄,如今竟宛转娇啼,态度楚楚,她的一身技  能、一腔怒气与热血全都被她义父的几句话给限制住了;我得了人家  的金刚玉宝剑,不能够就认为这是人家姑娘跟我换了定亲的定礼,我  得即时凭仗此剑去救白大爷,并为人为我报仇,去杀和珅。
  他于是拱拱手说:“我走了!姑娘放心。”顾画儿又说:“您还是去回 北京好了!我干爹这儿的事倒不大要紧,他们也许能够给放回来。”伍 宏超却不答话,他把金刚玉宝剑收入鞘中,转身就走了,头也不回。
  
  第十回 单剑追车途中逢鬓影 双侠探府夜半战蛟龙
  
  离了西陵,伍宏超倒很愿意碰上几个和珅派来的人,就凭仗这口 “金刚玉”与他们杀斗一番,索性自己把祸闯大,再昂然自首,或是由他 们“画影图形”地去捉拿,反正得把白大爷给洗刷出来。他将剑挂在腰 带子上,愤愤地去走,在路上也曾看见几个戴着红缨帽的官人,但都像 是在“陵上”当差的,人家并没有理他,他也不能怔去找对头。
  易州的城是在西陵的正东。走了不远,先到了梁各庄,这里是一个 镇,就听街上有人谈说着:“西陵的白大爷被衙门人锁走了,不知是什 么案子?”伍宏超略略地驻足,想要听一听,然而人家谈话都很密切,仿 佛都知道这次白大爷的案子是和京里的和中堂有关。白大爷虽已闲散 多年,也不常到京里去,但他时常结交一些江湖豪客,常骂和珅,这是 人所共知的。所以,现在都晓得这件案子不小,谈上几句便要向旁边看 看,尤其伍宏超这样面生的人,只要他站住了,别人当时就不说了,而 且对他很注意。
  他搭了一辆骡子车再往东去走,车上还坐着两个人,也都是当官 差的,一路上听他们也在谈说着这件事,说是:“和中堂派来的人昨天 就到了,不过因为案子是在皇陵上,恐担上惊扰皇陵之罪所以才不敢 怎样大搜大索;可是把白大爷抓了去也就够了,反正他不冤屈。他的那 干女儿独自骑着一头小驴常从京里来来往往,又会武艺,多半就是一名女贼。”
  伍宏超的神色很不像样,坐在车上,打了一阵盹儿,又直着眼睛发 了半天呆。他年轻力壮,宝剑随身,本来是要遭人注意的,可是车上的 两个同行的官人,倒没有对他怎么留心。赶车的人是把他当作了保镖 的,还向他打听:“镖行的生意现在好做不好做?往紫荆关去的路上平 安不平安?”
  进了易州城,同行的那两个官人都跳下车办事去了,伍宏超一直 坐着这辆车进了一家车店。车店就是为这些走长途的骡车预备的,不 但可以停车喂骡子、住人,他们还管招搅顾主。当下这个赶车的人,就 向伍宏超问说:“大镖头!你是还想往别处去吗?”伍宏超说:“我在这里 歇一会儿就去北京,你这辆车能够把我拉去吗?”这赶车的说:“只要你 肯出钱,我哪儿不能够去?”
  正在说着,车店里就有人说:“喂!你要有买卖可赶快地走,州衙门 里正在抓车啦!刚才就到这店里问过,抓去了两辆啦,也是去北京,听 说是解大案!”赶车的一听,脸上就吓得变了颜色。
  伍宏超更是吃惊,赶紧问说:“是什么大案呢?”此时有一个刚从街 上回来的人,也是这车店里的伙计,就说:“你们是才从西边来的,怎么 竟会不知道?那案子是今天早晨由西陵办来的,午间才到,立刻就要解 往京里去!”伍宏超一听更惊更愤,心说:白大爷不过是被我所累,他是 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头儿,哪至于这么严重呢?和珅派来的人竟这样办 理,可见他们的横行,这样看,白大爷还许性命不保……
  他急躁、愤恨,真是忍不下去了,就向这赶车的说:“你拉我去吧! 送我到北京,应该给多少钱, 一个也不能够少的。可是今天就得走,最 好是那件差在前头走,咱们就在后边跟着,因为有官车给咱们开路,不 至于半道出事。”
  赶车的答应了,并说:“你放心!往北京去没有什么强人,没有官车 在前,大概也不能出事。顶多也就走三十来里路,别忙!也得先叫骡子 吃饱了,我还得歇会儿呢!”
  其实伍宏超现在也饿了,他就叫来面饭,在这车店里吃了。同时他又听由街上回来的人说:“那差事已经解走了,犯人是个老头儿,姓白, 当过西陵的掌管。这案子是和中堂派人来办的,案子小不了,那老头儿 大概活不成!”伍宏超听了,心痛得几乎落下眼泪,赶紧催着那赶车的 快些动身。赶车的照例是又先得支借点车钱,并且磨烦了好半天,这 才走。
  离开易州城之时,日已西斜。伍宏超就催着车快些去追前面的官  差,他说的理由就是追上了,好在路上有个伴,免得出事。但赶车的却  不听他的,反说:“大镖头,咱们都是整年东奔西跑的,在外边是为什  么?你只管催我,我也明白了,你是心里有事,你为的是朋友,可是我为 的是什么?我这个骡子跟这辆车,就是我们一家子的饭碗。你也知道, 我这辆车跑了一天了,要不是看你是镖行朋友,将来图个照应,你出的  价钱又不低,我还真不能应你这号买卖。现在咱们得按着站走,反正比  不了人家押着差事的官车。”
  这赶车的分明是要挟着得多给他加钱,当时伍宏超就应得给他加 了二两银子的酒钱。赶车的一听,立刻兴奋起来,可又问:“你怀里方便 不方便?方便顶好再借我点钱。你放心我,因为我要是借了你的钱不把 你送到家,早晚这条道上你还能碰得着我,我能够为几两银子就卖了 这条道?可是你们保镖的大爷,你又是叫我去追那解差事的车,我知道 你大爷什么时候就没影儿了呢?”
  伍宏超听出这赶车的对他的企图已经明白了,当时也不多费话, 遂就取出身边的现银,把应给的钱全都预先给了。这时,赶车的才加紧  挥鞭,他的骡子也仿佛是因为多给了钱就特别的卖力,当时就加速地  拽着车飞跑。轮声辘辘,马蹄嘚嘚地走到天黑,仍然往下走,约二更时  就过了拒马河,到了房山县。车却绕过了城,到了北关,赶车的就回首  悄声说:“追上他们啦!这北关有三间官厅,向来过往的案子都是在那  儿歇。你那个朋友的案子不小,你要想打听,我给你去打听,你可别自 己干;干出漏子来,连我也跑不了!”
  伍宏超一听,这赶车的可真是一个“老江湖”,于是就全都托付他 了,又给了他有四五钱银子,并说了许多“交朋友”的话。赶车的现在是心满意足,遂就替他找了一家店房。这店房的斜对过就是那官厅,说是 三间,其实后面还有院子和小房,也许是因为今天有差事寄押在这里, 所以门前早就支起了“气死风”的大灯笼,一共四只,戴着红缨帽、挂着 腰刀的官人们不断出入,气象显得十分森严。
  伍宏超现在店房里连饭也吃不下去,他想的主意是今夜必须将白 大爷救走。但他又发愁,因为知道那白大爷虽然最恨和珅,虽然喜欢结 交会武艺的人和江湖义士,但他本人的脾气却是很固执,救了他,他一 定不愿意走,那时可怎么办?
  正在忧虑,那赶车的又悄悄地进了屋,向他说:“我都打听明白了, 那差事现在是押在那官厅里,案子也确实是和中堂派人到西陵去办  的,本来是不要紧,那白老头儿并不是真正犯法,也用不着这么急就起  解。但是和中堂派了人来之后,紧接着又派来了三名。这三名不是当官  差的,却是中堂府里的护院的,两个是什么铁爪蛟龙的徒弟,叫飞鞭  赵、滚刀徐,另外一个叫什么跛神仙程三杵。”伍宏超一听,就觉着这  “程三杵”的名字有点熟,大概是那次北箭亭挑缺,会使十八般武艺的  “英雄”之中的一个,当下他对这几个人并不介意。
  赶车的又悄声对他说:“您要是今儿晚就办事,我给您预备着车, 您说什么时候走,咱们就什么时候走。”伍宏超沉思着,并没有言语。
  赶车的笑了笑,又悄声说:“就这么办吧!我的车就永远给您预备 着吧!反正咱们是为交个朋友,以后我的车要是路过宝山,或是在别处 遇着什么事,还得向你借路,求你帮忙呢。”伍宏超一听,这赶车的现在 又不说他是保镖的了,竟把他看作了绿林中人,他倒不由得觉着可笑, 但又想:今夜倘能救出白大爷,就即时乘车遁去,确也是一件爽快 的事。
  他拿定了主意,休息了一会儿,就出了店门,也没带着宝剑,就装 作是在门前眺望似的。此时夜色已经深了,街上冷冷清清, 一个人也没 有,铺户也全都关了门板。只有斜对过的那三间官厅,不但门外的四只 “气死风”灯点得比刚才更亮,窗里也有很明亮的灯光,窗上人影摇动, 可知屋里的人很多。
   他才站了一会儿,就见由官厅里面出来了两条大汉,头上全都盘 着辫子,手里全都提着钢刀,二人在“气死风”的灯前,就把钢刀飞舞起 来。忽又由里边走出一人,手里拿的是三尺多长的一根铁拐,这个人大 概就是绰号叫作“跛神仙”的程三杵。他嚷嚷着说:“二位哥们儿!自己 就别跟自己练啦!留着点儿精神,待一会儿好应付姓伍的!”
  两个练刀的之中一人就发急地说:“等着他,他不来,你说叫人多着急? ”
  程三杵说:“一定来!胡老师傅料得绝不会错,他说只要把这老头 子捉来,在半路上一定有人来劫,这叫作‘捉来兔子引鹰’。”
  练刀的人说:“兔子倒是捉住啦,鹰不来,可怎么办?”
  程三杵说:“你别着急,你得等着呀!不过咱们都得预备着十足的 精神,因为姓伍的那小子,我在京里北箭亭挑缺的时候见过他,我还跟 他比过武艺。他虽说抵不过我的这把铁拐,可是我知道那小子颇够厉 害的,他真要是来了,你二位可真得加点劲跟他干。还有这老头子的干 闺女,凌万江的内侄女,别看衣裳破烂,剑法可是真高,那丫头要是来 了,咱们更难。你既得使尽了全身的武艺,还得小心着别伤了她;因为 咱们那位老爷和中堂,看那意思,还想要她哩!”
  那两个练刀的人——飞鞭赵和滚刀徐,听了程三杵这话却不住撇 嘴。一个就说:“管他什么姓伍的跟什么丫头,来一个咱们就杀一个,只 怕他们一个也不敢来!”
  那程三杵又说:“我给你们出一个主意,你们要依着办,那姓伍的 跟那姓顾的丫头一定就能出来。如若还是不出头,那就是他们都没在 这儿,咱们趁早儿吹了灯笼睡大觉。要是真在这儿,他们一男一女要是 齐都出了头,那可也实在够咱们对付一阵儿的。”
  飞鞭赵和滚刀徐两个人就齐声问说:“你有什么法子,就快点说吧 ! ”
  程三杵却先向四下里看了看,然后他说:“在街上说,还是不大好, 你们二位先请进来吧!再听我的这一条妙计。”当下,那两个人就都又 提着刀,摇晃着肩膀逞着威风,同着那程三杵走进官厅去了。
   此时伍宏超虽就站在斜对过的店门首,但有半扇将要关闭的店门 遮蔽着他的身子,他所站的地方又没有灯光,很黑。因此,街道虽不甚  宽,那边三个人虽说了半天的话,但全都没有看见他。他十分的愤愤, 又着急万分,想那程三杵一定有极毒辣极坏的主意,大概就是要把白  大爷拉到街上来侮辱一番,那样,我可真不能够坐视,我索性现在就取  剑跟他们拼上一拼。于是,伍宏超疾忙跑回他住的那屋内,拿上了金刚  玉宝剑,又忿然地走出来。
  店房里各屋中多已没有了灯光,伍宏超拿着宝剑愤愤地就往外 走。可是还没有走到门首,忽听见吧的一声,眼前掉下来一个东西,好 像是一个很小的石块,是由北边房上掉下来的。伍宏超一惊,停住了脚 步,斜仰着脸向北边一看,就见那间北房好像是厨房,屋里不但没有 灯,连火也都灭了,房上却隐隐绰绰地站立着一条窈窕的人影;手中现 出一道闪闪的剑光,向着下面摇一摇,但一眨眼的工夫,就连剑光带人 影俱已无踪。
  伍宏超不由得又惊又喜,知道是顾画儿也来到了,可不知她现在 住在哪里;又不知道她把宝剑向我摇了一摇,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是拦 阻我,叫我不可以鲁莽地去救她的干爹?可是她却不知事情已经危急 万分,那飞鞭赵、滚刀徐和跛神仙程三杵不定要施行什么毒计!
  伍宏超到底又出了店门,虽没见那飞鞭赵等人从官厅里将白大爷   揪出来,但见那三间官厅的窗上人影更多。街上仍是没有人,那四只  “气死风”的灯旁也没有人,伍宏超就跑过了街,来到那官厅的窗前,只  听里面正有许多人在说话。这个说:“你就实招吧!那姓伍的人到底是   上哪儿去啦?是不是你那干女儿跟姓伍的小子,有点说不清道不清?”
  另一个人又说:“你要是把那姓伍的都有什么去处告诉我们,或是 你现在就写个帖儿,叫我们拿给你那干女儿看,叫她顺顺溜溜、老老实 实地骑着她那小驴进城去见和中堂,就准保没你什么事,你还能够升 官发财。我们因为关照你才告诉你这些好话,你要是不听,可也没有 法子!”
  另外有一个人的声音却很厉害,说:“反正你替姓伍的瞒也瞒不住!我们就是捉不住他,他早晚也逃不开铁爪蛟龙胡老师傅的手心。你 这老头子虽不会武,可是大概你也知道,铁爪蛟龙又有个外号叫作毒 霸王,就是这位赵爷跟徐爷的老师,那伍宏超,十个也不行!你干女儿 的武艺也没有用!胡老师傅一动手,他们都得完。何况和中堂既是看上 了你那干女儿,你们就是怎么躲,怎么藏,也是跑不了,现在不过是因 为你们住在皇陵,和中堂也不愿意硬办。可是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怎 么不懂得世故人情?放着福不去享,可愿意受这个罪?”
  这时就听是白大爷的低哑而愤慨的声音,斥着说:“你们不必说这 些废话,我都不听!我只要去见见和珅,他就是杀死我,我化为厉鬼也 得向他索命!那伍宏超是一位义士,漫说我不知他往什么地方去了,即 使知道,我也不说。至于我那干女儿……”说到这里,声音变为凄惨, 说:“我虽是嘱咐她要忍耐,可是你们如若欺得她太甚了,可得知道,她 的武艺也不是好惹的呀!”
  这时飞鞭赵大嚷起来,说:“啊!这老小子真不知好歹,跟他说好的 他不听,来!先把他拉出去,叫他吃一顿鞭子,看那姓伍的小子、姓顾的 丫头到底敢不敢出头?”
  这时又有别的人给劝说:“不必这样,绝不会激出什么人来。这老 头子又是旗人,早先他也当过差,半路上若是把他打伤了,到京里不好 交代! ”
  飞鞭赵却暴躁地说:“什么叫不好交代?我飞鞭赵不管那一套!我 就是得先出一口气,不但得叫这老小子知道,还得叫人都知道知道,只 要惹了我们铁爪蛟龙门下的师弟师兄,他就得受罪、砍头!”说时,屋里 脚步声就乱起来,大概是就要将白大爷揪出来毒打。
  伍宏超胸中怒火难忍,他现在已经听明白了,白大爷所受的这些 冤枉,还是因为他在和珅家中杀死了铁爪蛟龙那徒弟,这怎可叫人家 一位正直的老人无辜为己受累,自己却在这里缩尾缩头?此时那飞鞭 赵揪着身带锁链的白大爷,刚要往外走,还没有出屋门,伍宏超已将金 刚玉宝剑直挺向前,准备着只要是飞鞭赵一出屋,自己这里便戳他一剑 。
   就在这时,忽觉着身后有人用力地拉他,他惊得一回首,见明亮的  灯光正照着顾画儿;她手中也拿着一口宝剑,脸色却是很着急的样子, 急急地向他摆手。他怔住了,同时心中义愤难忍,就想:我岂能听你的  拦阻?我救的不只是你的义父,我是不能眼见无辜的老人为我受屈!这  样一想,他就忿然地将顾画儿一推。不想没有把顾画儿推开,反倒被顾  画儿一拉,把他拉下了台阶去,险些把一只“气死风”的灯笼撞倒。
  这时就听那官厅里,大概是又有官人把那飞鞭赵拦住了,说:“这 可实在不可以!无论是多么重案子的犯人,哪有半夜里拉在街上打的 呢?再说这老头子两下就许给打死,打死了,我们可真难交代!”
  飞鞭赵还暴躁地说:“打死他,有我哩!我担不起,我师父铁爪蛟龙 也担得起!”
  又听那程三杵说:“我们这样办,为的是激那姓伍的小子出头。因 为我们奉命前来的时候,铁爪蛟龙老师就料到。倘若办了案, 一定有他 们的人在后追随,因此我们倒得激出那跟着他来的人,斗上一斗。崔头 儿,你别管!”
  伍宏超这时忿然地又要往台阶上去跳,但是顾画儿仍然用力拉着  他,并把他直拉到店门那边。伍宏超喘着气,同顾画儿站在这里又向那  边看了半天,那边的飞鞭赵倒是始终没把白大爷拉出来打,大概是被  那崔头儿给劝阻住了。这里,伍宏超却不由得指着顾画儿说:“你空会  一身武艺,想不到你这个人竟这样软弱!”顾画儿发愁地说:“你是不知 道我干爹的脾气!”伍宏超依然愤愤地说:“无论那老人家是什么脾气, 他为我受了冤屈,我就得救他!”
  顾画儿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又发愁地低声说:“这两个人也不是 好斗的,何况铁爪蛟龙胡腾雨又已料到必有人跟随,他们这样,是为激 怒我们出头。咱们自然可以抵得过他们,但是,倘若不等到咱们救了我 干爹,他们一急,先害了我干爹的性命,那时可怎么好?那两个人那么 凶恶,程三杵也很坏,他们都能下那毒手呀!”说着,发出了悲哽之声。
  伍宏超一听,觉着她所忧虑的也对,这样鲁莽的举动不但是救不 了人,反倒足以促白大爷速死,于是他也很发愁,说:“那么,你说应当怎么样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顾画儿又拉了他的胳臂一下, 低声说:“咱们进来再想法子吧!”于是伍宏超就暂时带着顾画儿到了 他住的那间屋里。
  这屋里,放在桌上的一盏油灯发出极微的光焰,照着顾画儿的褴 褛衣裳、手中的宝剑和脸上的愁容。伍宏超就说:“姑娘!你是郝燕翎的 女徒弟,郝燕翎不必说了,我知道他也是个谨慎的人。可是你那另一位 师父冲天侠,却是在江湖赫赫有名,并且是绿林豪杰,我想今天他若是 在这里,绝不能够就眼看着白大爷受罪,而不去救!”
  顾画儿说:“我是想,他们即便把我干爹解到京里,押在刑部,大概 不至于判什么罪,因为我干爹本来没犯法。”
  伍宏超说:“他虽没有犯法,他却得罪了和珅,和珅在十二年前就 能把我父亲毒死,如今他就不能够要你干爹的命吗?”
  顾画儿咬着嘴唇,持剑站立,愁容更深,涌起了愤恨,仿佛也要立 时出去。忽见有一个人拉开门探头进来,惊惶惶地说:“快!快吹灭了灯 吧!”说毕这话,立即把头又缩回去了,并慌张地关好了门。顾画儿不禁 惊讶,赶紧问:“这人是谁?”伍宏超说:“这是个赶车的,我就是坐着他 的车来的!”遂就噗地一下,将灯吹灭,这时外面明亮的灯光已照到这 窗户上。
  只听是那飞鞭赵到这店里来了,他问说:“你们这店里没住着一个 姓伍的吗?跟着他的是 一个骑驴的姑娘。”
  店里人回答着说:“没有!没有!在我们这店里住的都是老主顾!”
  飞鞭赵没再言语,可是哗啦哗啦的,大概是他的一杆飞鞭在手中 耍着。伍宏超听见了,就不由生气,向顾画儿说:“我们出屋去吧!岂能 受这东西的这般凌辱?”顾画儿却依然胳臂一拦,说:“那样又给这店家 招事了!”伍宏超只得又强自忍耐着。
  飞鞭赵在院子里转了半天,给他打灯笼的是那程三杵,说:“赵爷, 咱们回去吧。说不定有人趁着这个时候去救了那老头子,那边只是徐 爷跟那几位头儿,恐怕抵不住呀!”
  伍宏超在屋里一 听,觉着这程三杵所想到的,连自己都没有想得出来!当时,他趁着窗上的灯光一逝过去,就赶紧出屋,飞身上了房,顾 画儿也紧跟着出了屋上房。但这时那程三杵打着灯笼,飞鞭赵摇晃着 那十三节连着的链鞭,都已走出了这店门,店家也把门紧紧地关闭,并 且锁上了。等到伍宏超与顾画儿踏着屋瓦到了门前,再张望时,却见那 四只大“气死风”的灯笼都换了新蜡,比刚才更亮了,且有人在街上铛 铛铛铛打起了更,官厅里面的官人两两三三地出来瞭望。那程三杵并 且很高兴地在屋里唱起了“二黄”,嗓门很大,喊着:“夏侯渊!你不来便 罢,如若前来,中了老夫拖刀之计也!”伍宏超看到这里,不由叹了一 声,说:“我们真没有用!连这么一点事也办不成!”他一灰心,就下了房,又回到住的屋里去了,顾画儿却没再跟着他进屋,弄得他心里又觉 着惆怅难过。
  他关上屋门,睡了一个觉,不觉着窗外的天色就亮了,那赶车的又 来叫门,这才把他唤醒。他开了门,赶车的就低着声儿说:“大爷!昨晚 上那事幸亏你没有办,办了可就糟了,你跟一个姑娘儿共事哪能行呀? 现在她也没有影儿啦。可是刚才,对门官厅里押着那件差事, 一清早就 由京里又来了几个。”伍宏超赶紧问:“都是什么样子的人?”赶车的说: “我都替你打听得明白了,来的几个, 一个叫小专诸陈悠, 一个叫开路 天王保一杰,一个叫什么今世岳云张广仲,这全都是和中堂的护院;另 外还有四个差官,全都是恐怕这里的差事有舛错,赶来帮着押送,现在 都已经起程进京。我想你老哥要是有什么打算,还是到京里去,再想法 子 吧 ! ”
  伍宏超听了,倒不由怔了半天,觉着和珅办事确实厉害。小专诸、  开路天王等人虽都不配称为什么英雄,可是要想在路上救白大爷, 一   定是更难办到了,他真觉着发愁。赶车的又说:“天可是不早了,现在要   吃点东西,就赶紧走,也得下午四点钟才能够进京城,倒是走不走呀?” 伍宏超点头说:“走!现在就走!”
  当下,赶车的就赶忙出去套车,这里伍宏超叫来店家,到外面买来 一碗粥吃过,遂就付清了店钱,出了门;见对过的那官厅这时倒是很清 静,他就上了车。骡车离开了这里,又往北去,既没有追着飞鞭赵、滚刀徐和小专诸等人押解的那车辆,也不知顾画儿是往哪里去了。伍宏超 就手握着金刚玉宝剑,卧在车里,他也不睡觉,只是休养着精神,由着 车走去。
  下午,日向西斜的时候,便回到了京城。现在他也不能再到冯茂兴 那里去了,就叫这赶车的把他送到南城一条小巷里的一家店房。赶车 的现在是诸事已毕,伍宏超又多给了他几钱银子,赶车的很是喜欢,并 问他说:“大爷你还有什么事儿叫我办吗?我在京里虽说不太熟,可是 在这儿还有些老乡。反正我们都是出外跑江湖的,将来谁还都见得着 谁,我再给你帮忙,就一个钱也不要了。”
  伍宏超想了一想,说:“我倒是没有什么事再叫你办,只是昨天在 店里你看见过的那位姑娘,如再见了她,你还能够认识吗?”
  赶车的点头说:“认识,我早就见过她骑着个小驴儿来来往往,她 那个驴,可比我这骡子快得多了!”
  伍宏超说:“她姓顾,你如见着,就告诉她,我现在住在这里。”
  赶车的答应着,又问:“大爷你到底贵姓呀?”伍宏超说:“我姓伍。” 赶车的说:“伍大爷!好啦,我们算是交了朋友啦,我叫小张三,你记住   了,只要是跑长趟子赶车的人,差不多全都知道我。现在我做了这档买   卖,也得歇几天了,还想在北京玩玩;那么你的那件事,那件差事到底   交在什么衙门了,我还想去给你打听打听,效效劳,我们索性交个朋  友。”伍宏超点头说:“好好,拜托拜托!”赶车的小张三就高高兴兴地出  去 了 。
  这里伍宏超又在想着他今天要做什么事,对于白大爷的事倒可以 暂时不必焦虑,却必须得再到和珅的宅内,凭着金刚玉宝剑去取和珅 的头,但是绝不再与吴卿怜见面。
  晚饭后,天已黄昏,他就携带金刚玉宝剑进了内城。二更时,他就 又到了和珅宅第附近的什刹海。今夜,天空中悬着圆月,柳丝似比昔日 更长,天气也比那夜温暖。四周静静的,没有人,远处的“三座桥”上仍 然有车和轿上来往的灯光。
  “和珅!今夜就叫你死呀!你若不死,我也不活!”伍宏超口中还愤愤地低声说着,心里又想:今天还告诉赶车的,叫他见着顾画儿就说明 自己的住处,其实那是多余的,因为今夜我必定要跟和珅拼命!杀死  他,我也不逃,有了我这正凶,我又绝对要说,我和白大爷并不相识,那 时不就把白大爷的冤枉全都昭雪了吗?而且,杀和珅是用我的手,又用 了顾画儿的金刚玉宝剑,可以说是为我的父亲、她的父亲全都报了仇, 这是一举数得!我今夜是得做这豪侠的快举,不能够再像前两次那样, 因循地迷恋着女色和柔情!
  他手提金刚玉宝剑,就往和珅宅第那边走去,尚未走出这湖堤,却 听身后有人大声地喊:“伍宏超!你现在就要往和珅的府里行刺去吗? 不行!天还早哩!”虽然伍宏超当时就已听出,身后是金臂飞侠凌万江 在嚷嚷,可是也不由吓了一大跳;因为这堤上虽没有别人,可也不应当 这样大声喊嚷呀!他就疾忙回头,借月光一看,果然是凌万江手拿着流 星锤,昂然地走来。
  凌万江一边走,一边仍然大声地说着:“伍老弟!你今儿回到京城, 为什么不去找我?要不是刚才画儿到我家去,我还不知你们在西陵弄  的那些事呢!这两天我本来也气得不得了,就是为铁爪蛟龙毒霸王胡  腾雨。上次虽因和珅的一个小老婆,他跟和珅闹翻,不给和珅护院啦, 没想到和珅没有他不行,家里当时就出事,所以,赶紧又去请胡腾雨, 大概银子也送了不少,还叫家奴汪四向他赔了不少的不是。铁爪蛟龙  也因大徒弟死在和珅的家里,他料到就是你伍宏超所为,就一点也没  拿架子,又回到和珅那儿护院去了;并声扬要为他的大徒弟报仇,还向  人直打听我金臂飞侠。哈哈!这可到了时候啦,我姓凌的得跟他干一干  了。这两天都是我那老婆二摆风,她不愿意再当一回寡妇,哭着拦阻  我,不叫我出来。可是刚才我听画儿跟我一说,好和珅!狗奸臣!好铁  爪蛟龙,骄傲的匹夫!他们竟敢将一个安分守己的白老头儿诬为罪人, 和珅还想叫画儿到他的家中做妾,他妈的这是藐视我凌万江!
  “伍老弟你看我现在连鞋都没穿,我在家,就是怕我老婆拦我,我 是跳墙出来的;等会儿我更要跳墙进和府,先斗铁爪蛟龙。伍老弟!我 一猜就知道你一定回来啦,并且也一定要往和家再施身手。好啦,咱们遇着了,正好一同行事,今夜这就叫作‘双侠夜探和珅府,大战铁爪蛟 龙’。老兄弟!你只帮助我就是了,到时还是我先上前,管叫‘蛟龙铁爪 伤,和珅的狗头落!'……"”
  他越说声音越大,而且随说随走,已经快到了那“三座桥”了,伍宏 超不由得心里着慌,想着:今夜遇着了这凌万江,恐怕他帮不了什么 忙,还能够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结果倒许更坏了!
  伍宏超将凌万江拦住,略站了一会儿,就见有两顶大轿,全都是八 个轿夫抬着,全都有牛角的灯笼,全都有官人保护着过了“三座桥”,往 和珅的府去了。凌万江就指着说:“这就一定有和珅那奸臣在内,我拿 流星锤先去打破他的脑袋吧?”越说嗓门索性更大了。
  伍宏超就说:“老哥你今天来,还不如叫画儿来呢!”
  凌万江却怒喊说:“叫内侄女出马,那就更显得我凌万江不是英 雄!再说,画儿既跟你换了剑,就算已跟你定了姻缘,她应当蹲在家里 等着嫁人,更不应抛头露面了。”
  伍宏超听了这话,倒怔了一怔,说:“这是怎么说起?”
  凌万江却摆手说:“都别说了!现在虽还不到四更,可也过了三鼓, 要等到和珅抽完了大烟,跟姨太太乐够了,恐怕就得鸡叫,那我可等着 发急,不如咱们现在就往他的府里去闯!”说着,也不待伍宏超同意,他  就抖起来流星锤,往和珅的那大门走。伍宏超真替他捏着一把汗,但也 不愿显出来胆怯,就亮出来金刚玉宝剑,也随着他向前走去。
  
  第十一回  金臂飞侠大闹和珅府 铁爪蛟龙恶霸挥飞鞭
  
  此时和珅宅第的正门前,车轿纷集,灯光照耀,官人全都拿着锁、 刀、弓,护院的人更是刀、剑、锤、抓,各式的兵器尽有,不断有人出出入  入,景象特别的热闹而又森严。大门里更是灯光如海,檐脊接云,处处  敲着梆锣巡更,并有纤柔笙歌之音隐隐地随风散漫。然而这里又像是  阎罗殿、魔王宫,凌万江与伍宏超就抡动着流星,闪烁着宝剑,奋勇 而来。
  和珅府的大门前人很多,既拥挤又热闹,轿夫们借着门前明亮的 灯光,就蹲在一起赌博。有的仆人喝醉了,在吵吵嚷嚷地向管事的人争 论赏钱;更有的人在开着玩笑,谈论这府里哪一个丫鬟生得俏,哪一个 丫鬟长得好,因此倒都没有注意他们眼前走过去了两个人。只有一个 仆人看见了凌万江耍动的流星锤,就惊讶地说:“那是什么东西呀?这 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往那边去了!”
  这个人这样一说,才有许多人扭着头向那边去看——其实这时候 伍宏超跟凌万江都已经走过去了,他们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看见,就说: “哪有什么人呀?你是活见鬼了吧?”
  这人却说:“我明明是看见了两个人嘛!前边走的那个手里还拿着 个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可也没有看清。”
  这时,护院的师傅火眼悟空唐二雄也正在门前跟人谈闲话,他也没看见什么,就把嘴撇了撇说:“哪儿来的事呀?难道半夜里还有人来 变戏法吗?再说门前现在有这么些人,里边的人又都还没有睡,贼就是 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从这门前走!”旁边的病吕布刘灼、推山虎焦定也 都说:“别再瞎嚷嚷了!还是到门房里看看牌九去吧!”
  但这时候,那飞鞭赵忽然走了出来,他连问说:“有什么事?”那刚 才说看见有人进来的仆人就发誓似的说:“我明明是看见了!有两个人 从那边走过去了,一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东西!”唐二雄、刘灼、焦定却都 斥着说:“胡说!就是你的眼睛尖,看见了?难道我们都是瞎子吗?”
  这三个人全都跟那个人直发横,因为那人不过是一个小厮,他竟 敢自觉着眼睛尖,多嘴说出这话。尤其飞鞭赵是铁爪蛟龙的徒弟,同他 们本来不是一起的,他们这几个以“挑缺”挑来的英雄自夸的人,哪能 自认眼睛不行?唐二雄并且使力地拍着胸膛说:“真要是有人从这门前 走过去,我没看见,那就挖下我的眼睛!他妈的这是什么事?这是活见 鬼啊! ”
  飞鞭赵说:“唐爷你先不要这样讲,今夜我们的师父已经料到……”说 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着又说:“必定有人前来!来者不是伍宏超,必 是顾家那女子。诸位帮个忙儿,咱们拿上家伙,就往那边搜去吧!”
  飞鞭赵是铁爪蛟龙的二弟子,现在大弟子已死,只有飞鞭赵算是 最有本事,这宅里的一切护院把式除了听胡腾雨的话之外,就得听他 的。当下,他这么一吩咐,这些人全都振起精神来,有的去拿刀,有的去 拿棍,还有几人举着灯笼,乱纷纷地都往北边那胡同里跑去。
  唐二雄也拿了他的棍,刘灼持着戟,焦定持着一对雁翅挡(这种家 伙又名“锯齿狼牙刀”),三个人也跟着去了,可是都不住地笑。刘灼还 说:“咱们跟着他们看看去吧!要真是有个人,才怪?”
  唐二雄嚷嚷着说:“公主跟额驸现在可都在府里啦!你们那么瞎 闹,惊了驾,降了罪,我可不管!”
  飞鞭赵却不听他的,依然抡着十三节的飞鞭,大声说:“一定有人! 在房山县北关我们等了一夜,也没等着人。今夜,我们师父他绝不能瞎 说,伍宏超跟顾家女子全都不是孬种,无论怎样,他们也得来这儿显几手儿。”说着,一齐来到这胡同里,把灯向各处照了半天。但是,别说没 有一个人,就连一只猫也都没有看见。飞鞭赵也有点扫了兴,唐二雄却 得意了,撇着嘴说:“哪儿会有人呀?大概是那小厮睡眼蒙胧的,发了糊 涂啦!”焦定跟刘灼也笑。
  忽然听见高墙的墙头上也有人哈哈大笑,众人就齐都吃惊了,嚷 嚷着说:“哎呀!原来真是有人!有贼来啦!”可是因为墙太高,都仰着 脸,谁也上不去。飞鞭赵大怒,他手提飞鞭,将身一耸,就想飞上高墙却 不料还没有蹿上去。墙上的凌万江抡动了流星锤,梆的一声,正打中了 他的脑袋;他立时摔了下来,扔了飞鞭躺在地下,昏晕了过去。旁边的 人齐着了慌,有的嚷嚷,有的就跑,唐二雄等人却赶紧跑回府门去大声 地喊叫。
  那赛云长胡帆、猛翼德韩进、小专诸陈悠等等的一些人,此时也还 都没有睡,一听了喊叫,说是有贼进了府啦,就齐都赶忙去抄各人的家 伙。赛云长胡帆带着一些人跑出府门又往那胡同里追,可是已经不见 高墙上有人了,不知人是跑了还是跑进府里去了。府里是小专诸陈悠 等三十多个人往各处去搜找,尤其是后花园,他们找得更是仔细,但吵 嚷了半天,还是连半个人影儿也没找着。
  本宅新回来的大护院老师傅铁爪蛟龙毒霸王胡腾雨,带着两名徒  弟,这时也出了他住的那间仿佛是客厅似的大屋子。他并不慌忙,先走  到大门前, 一看抬进来的飞鞭赵已经死了;他也没有细看,只摆摆手, 吩咐人给送往什刹海旁的小庙里先去停尸,明天再买棺材装殓。他雄  健的身躯直直地站立着,把眼睛瞪得溜圆,浓黑的连鬓胡子根根竖起。 虽然他的二弟子又死了,他可并没有显露出多么悲哀,回身就往里走, 并吩咐一干人说:“不必大惊小怪!因为公主现在这里。”又冷笑着说: “反正人既是已经进到了府中,我料他若不见我的面,他也绝不能走。 他既有这份胆子,就必定是好朋友!”遂就一声不语地只带着众徒弟、 众护院到各处去查找。
  这时就已经到四更天了,由正院里直到大门,那些仆人和轿夫们 又是一阵的紧张严肃,原来公主和额驸这时候才离开这里,回马神庙的公主府。铁爪蛟龙赶紧跑了去保护,他要保护的是和珅,但也许是公  主贤惠,并没有叫患着很重的软脚症的翁公和珅送出来。铁爪蛟龙等  着公主与额驸的两顶大轿走了,这才如霹雳似的大声喊着:“好啊!我  早料到伍宏超必然再到这里来!他总够朋友,并且我佩服他的胆子大, 连将我两个徒弟全都害死,这是要叫我铁爪蛟龙毒霸王半辈子的英名 丢尽呀!好吧!今夜我要叫伍宏超逃得出这座府,我就不姓胡!”更跳  起来怒喊:“来!把我的鞭拿来!”
  他的三弟子滚刀徐赶紧给他拿来了鞭,他这杆鞭也是飞鞭, 一节一节都是纯钢打成,中间有铁链联系着。他这飞鞭一共是十六节,抖起  来就像是一杆钢棍,那声音哗啦啦的,也够惊人的,但放下来就是一大  堆钢铁,如同一条恶蟒盘在那里一样。这种兵器,是铁爪蛟龙独有的, 他以此获得了“毒霸王”的绰号。他绿林出身,闯荡江湖,后来在这和珅  的宅中护院,他这鞭下不知打死打伤过多少人,也从来未遇见过对手。 除了舞着玩,他也不常动这兵器,原因是他非遇劲敌,轻易也不用。
  今夜,他是真真的气炸了肺,他认为有一个“神出鬼没”的伍宏超, 似乎就在他的身旁了,于是他又高声地叫骂:“伍宏超!你今夜敢来,自  然是一条好汉,但是你为什么不敢出头露面呢?你这胆小的鼠辈!”他  一边骂一边又往里院走,身后跟着有三十多个人,拿着各样的兵刃,举  着明亮的大灯笼。
  这铁爪蛟龙就一直骂到了内院的楼下,那天他那大徒弟的尸身就 是在这楼下发现的。这楼上住的是他的主子和珅的宠妾吴卿怜,铁爪 蛟龙知道,上一次和珅之所以跟他闹翻,就是因为他曾向那美貌多娇、 眉梢有一粒红痣的小娘儿们多看了两眼,那小娘儿们一定是在和珅的  面前给他进了谗言。并且他已猜出那小娘儿们常常出门逛庙,必是有  了外遇,她的外遇说不定是一个能够深夜入宅、有高来高去本领的人, 不然她何必进那谗言?何必叫我走?所以,铁爪蛟龙虽然曾经一怒而  去,但他留下了那个大徒弟监视着卿怜楼上的行动,他那大徒弟也是  因此才被杀的。
  他更知道那杀他大徒弟的,就是北京城新出世的那么一个小伙子,名叫伍宏超,他吩咐二徒弟飞鞭赵等人捉来那白大爷,也只是为激 得伍宏超露面。今夜,真没想到,伍宏超还没有露面,就又把他的二徒 弟给送了终!他越想越气,当时就高跳起来,向着那楼上大骂:“无耻的 狗贱妇!你别再在那里媚人!要有伍宏超在这里,快他妈的出来!老爷 拿飞鞭见一见你!”
  旁边他的三弟子滚刀徐就悄声地劝他,说:“师父!你老人家骂姓 伍的可以,别骂这府里的人呀!”
  铁爪蛟龙就又跳起来更大声地骂说:“府里的人,只要是奸夫淫 妇,我也要骂!这里十几年来要没有我,连……”他本要说“连和珅也早 就掉了头”,可是他虽然气急,究竟还不能够把这样的话骂出来。
  滚刀徐又悄声地说:“师父您别再骂了,骂了半天,也找了这么半 天,漫说姓伍的小子,连姓六的小子也没出头。那个人绝不是没一点火 气,我想他一定不是为咱们来的,还是保护中堂那里要紧!”
  铁爪蛟龙听了这话,也觉着很对。本来,虽说先后一连死了两个徒 弟,这个脸面丢得究竟还小,要是今天让中堂遭了暗算,那可真是十几 年的英名尽丧,铁爪蛟龙再也见不起人了!当下他不再向楼上喊骂,并 将飞鞭又交与滚刀徐暂时给他拿着,吩咐这些人仍旧在各院落严加搜 寻,自管去骂,喊出名来骂他伍宏超;他若是不敢出头来较量,那他也 算栽了。
  吩咐已毕,这里人影傍着枪刀的影子,灯光对着月光,把各院、花 园连楼廊上全都又查找了一番。铁爪蛟龙却抄了一口单刀,离开了灯 光和人群。他飞身上了一座楼,顺着楼走进一屋,见到一个丫鬟;这丫 鬟他认识,是伺候和珅另一宠妾“长二姑”的,他就问说:“中堂在你们 的屋里没有?”吓得这丫鬟浑身打哆嗦,摇着头说:“没有!”又指了指, 说:“大概是在丽琼姨奶奶那里了!”铁爪蛟龙于是手提着单刀,穿过了  这屋,又往这座楼的更深更隐秘之处疾快地走去。
  这四更的时分,虽说今夜府中有盛筵,有欢会,可是各屋里的人也 多半都已睡去了;有的人被院中的灯光、杂乱的声音,尤其是铁爪蛟龙 刚才那一阵喊骂给惊醒了,可也都不敢点灯,到处都是黑乎乎的。铁爪蛟龙在这里极熟,他虽没到这些屋里去过,但是他也知道各屋里住的 都是谁。他在这宅里护院多日,和珅信任他,所以特许他无论日夜,都 可以在各处行走。
  当下他到了和珅新置的宠妾贾丽琼的屋门前,将刀向门上轻敲了 两下。屋里有人惊问说:“是谁?”铁爪蛟龙在屋门外说:“是我!我是胡 师傅,我要见见中堂,有紧要的事请示!”屋里没有再言语。铁爪蛟龙可 也不敢怔推屋门,只好仍然站在这里等候着,但他时时回首向黑暗之 处去望,脚站的是丁字步,手紧紧握着利刃,预备着如有人前来,他就 随时格斗。
  这屋里虽然没有吴卿怜的卧室那般的奢侈,可也极为华丽。贾丽 琼是最爱珠玉的,所以这屋里摆设的珠玉的玩物和陈设很多,并有一 支嵌着玉的笛。她会吹出许多宛转清丽的曲子,长得也很娇媚丰腴,颇 得和珅的宠爱。今夜,和珅正是在她的屋里,所以她和两名丫鬟、两个 婆子全都没有睡。
  和珅是因为最近有一个外任官“孝敬”给他了一颗夜明珠,这是世 间难得之物,连宫廷大内恐怕也没有。他令这宅里的老夫子给考证过, 但他可并没说他已经获得了此物。那位老夫子当时就说:“夜明珠即是 古之照乘珠,《史记》上说,魏王与齐威王会田于郊,魏王曰:‘若寡人之 小国,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言其只要有一颗夜明 珠,能够使十二辆大马车夜晚行路都用不着点灯。”和珅听了大喜,就 把这珠子宝贵地收藏着。
  前几日因为宅中出了事,挑缺挑来的那十几名护院全都是“草  包”,所以这明珠,他连忙在小屋里关严了门,自己也不敢看一看。如  今,铁爪蛟龙胡腾雨又回到宅里来保护了,今夜宅中戒备得更加森严, 他这才请来他的儿子驸马“丰绅殷德”和儿媳“固伦公主”来此共同  赏玩。
  这位公主是当今乾隆皇帝的四女儿,也就是和珅的靠山,人极忠 厚,今夜给恭请了来,除了备有丰富珍贵的酒筵接待之外,并把他的夜 明珠取出来请公主观赏。却不料这个珠子不做脸,大虽是很大,圆也很圆,摆在明亮的灯烛旁边,它确实是发光,但将灯烛一吹灭了,非用手 摸,简直就找不到它了,这算什么“夜明珠”?公主虽然没有说什么,可 是他那做了“驸马爷”的儿子有意无意地却说了几句嘲笑的话,弄得他 这做老子的也不能够发急、使气,但是心里大不舒服。丫鬟和侍妾们搀 扶着他,就到了这贾丽琼的屋,叫贾丽琼给吹了一曲笛,他也觉着 无味。
  和珅现在正躺在里间的檀木床上,贾丽琼在给他轻轻地捶腿。他 眯缝着眼睛看着贾丽琼穿的小鞋,鞋底是碧绿的翡翠制的,上面刻着  凤纹。他觉着不大好,认为这鞋只能够在屋里穿,穿到外面被人看见, 够受非议的,因为“凤”就是皇后,怎可以踏在脚底下呀?
  他又想他这十年来的荣华富贵,掌着的那些大权和贪的那些赃, 他也算不清到底有多少个都是一千两重的大金元宝。但他还觉着美妾  过少,更发愁皇上已经太老了;倘若皇上晏驾,那时恐怕他的权势就要  减低,这真是一件忧烦的事。此外,看来世上既没有真的“照乘珠”,也  没有“不死药”,并且软腿病也治不好;有些人,尤其是新近出来的那么  一个胆大包天的伍宏超,竟敢来到府里捣乱……这些都是使他气恼的  事。他睡不着,又想:把卿怜叫来吧,那个贱人!近来很使我生气……更  想:盖一座金楼,叫贼来了也抬不动,我住在里边也很好;再养活几只  专吃人不咬我的金钱豹,给我看家,也好叫我放心呀……他胡思乱想  着,简直没有个头。
  贾丽琼用媚眼看着他,说:“您还不养养精神?还不闭眼呀,我的亲 人?”他挤着眼也不禁笑了,心里这才感觉舒服些。他喜欢贾丽琼,嘴儿 甜,很会打情骂俏,使他能够重温年轻时到花街柳巷冶游,跟二三等的 妓女在一块胡缠时那种有趣的美梦。
  这时,忽然有一个大丫鬟惊惊慌慌地跑到这里间,欲语复止。贾丽 琼就说:“什么事?你这么慌慌忙忙的,不知道中堂现在正要歇着了 吗?”丫鬟站住,定了定神,这才悄声地说:“现在胡腾雨胡师傅在门外 了!他说要见见中堂,有紧要的事情请示!”贾丽琼就把眉一皱,说:“有 什么要紧的事情呀?天都这么晚了!说要见中堂,当时就得见中堂,他是有多大的爵位呀?”
  和珅这时候也有点生气,觉着铁爪蛟龙这么半夜里来找他,简直 太不成体统了!这时却又听那丫鬟更惊慌地说:“宅里……一定是又有 外人进来了,不然为什么我又听见楼下那么乱哄哄的呢?”和珅不禁打 了一个冷战,拍着床沿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北京城的这些衙门,什么 顺天府、督察院、步军统领衙门,都是管干什么的呀?咱们这儿,连胡腾 雨,他还是铁爪蛟龙哩!怎么现在也变成饭桶啦?快去先问问他,到底 是有什么事?”
  这丫鬟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这个很严密的里屋,到了外屋。她 的同伴、一个丫鬟、两个仆妇都害怕似的向她来问,她只摆了摆手,先 隔着门向外边问说:“胡师傅!中堂问你,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呀?”
  屋门的木头很厚,她说话的声音太细,外边大概是听不明白,铁爪  蛟龙的性情可真急,立时就把门一推,门里的这丫鬟就哎哟一声坐在  地下了;幸亏地下铺的是毛绒的地毯,倒没有摔着。但是那手提钢刀、 高身躯长面孔、凶神似的铁爪蛟龙就已走进了屋,他先摆了摆手说: “你们不要惊慌,我只是问问中堂在这里住着没有。这里得小心点!”丫  鬟和仆妇也都不敢言语。
  铁爪蛟龙就先走到窗前,用刀尖将窗上挂着的紫红色的窗幔拨 开,隔窗见楼下仍然有几处灯光人影,倒是还没显出来乱,可见那伍宏 超仍是没有出头。他又将窗推开,他的大手这么一推,就差点把窗户推 掉了,侧耳听了一听,下面的更声隐隐地仍然打着四下,别的声音可都 听不见。他又将窗关上,转身问说:“中堂他到底在屋里没有?”
  那才被推倒下的丫鬟,这时候已经爬起来了,就指了指里间,点了 点头。铁爪蛟龙就说:“中堂既是在这屋里,就得啦!我只是问一问,知 道他到底在哪屋里睡觉,我好保护他,旁的事都没有,我走啦!你们都 睡觉吧,快点都把灯吹灭!”说毕,他就大踏步地又走出了屋,并将屋门 给带好了。
  那个刚才跌倒了的丫鬟,因为见那紫红色的窗幔没有遮好,她就 走过去,想要给拉平展了。谁知道那两扇窗户原来并没有关严,却见由窗外跳进来一个年纪很老但身躯雄伟的人,手拿一根皮绳拴着两个浑 圆的铁球,吧的一声,把桌上的一只白玉的大瓶打了个粉碎。他怒声问 说:“和珅在哪儿啦?”
  两个丫鬟吓得就要向里屋去跑,来的这凌万江也正要往里屋追, 却见那屋门又蓦地开了;铁爪蛟龙手持钢刀,忽然又从外边跳回了屋。 他大喝一声:“你站住!”借着烛光一看,他却很是惊讶,便冷笑着说: “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伍宏超,原来是你这个老小子!凌万江,咱们已经  久违啦!上次听说你挑缺挑了个第一,我还没得工夫去给你贺喜,又听  说你有个什么内侄女,她很有点儿本领 …… ”
  凌万江却一手握着一个流星,怒声说:“你别跟我说这些废话!我 凌万江闯江湖比你闯得广,你这护院的饭咱也吃过,咱可就是没给奸 臣当过奴才!自从顾昆杰被你杀了,我就发誓要给他报仇。我埋他脑袋 的时候,我就跟他说过:五年以内,我给他报仇!铁爪蛟龙,小辈,今天 连你带和珅,全都叫你们去见阎王爷!”说时,流星锤自手中发出,向着 铁爪蛟龙的脑门子就打。
  铁爪蛟龙当时向旁闪避,单刀振动了寒光,唰的一声,向凌万江的 左臂削来。因为椅子桌子全都碍着事,他就一脚将一把红木的椅子踢 翻,又一脚踹得一个绣墩满地乱滚,桌上的玉罄也被弄下来了,吓得两 个婆子全都跑出了屋,那两个丫鬟却互相拉着跑往里间去了。
  金臂飞侠凌万江愈发奋勇,紧紧地抖起了流星,两只圆溜溜的铁 球被他抖得满屋子里飞,呼呼地响,有如一股白气。铁爪蛟龙却身手利 便,钢刀飞扬,时时想要先割断了流星锤中间的皮绳;但他的刀虽然与 那皮绳绞住过一次,可是割不断。凌万江一手抖流星, 一手还要来夺 刀;铁爪蛟龙却刀法紧凑,不但不许他夺到手,反倒突然将他的一只流 星抄住了,紧紧握在左手之中。
  这样一来,凌万江就没法子再抖了,他便疾忙用脚向铁爪蛟龙的 右腕踢去。他本想把对方的刀踢落,但铁爪蛟龙抽刀甚疾,并翻腕一刀 向他的头顶削来;凌万江将身子一伏,刀就削空了,他趁势斜进步,并嚷了一声:“出去干!”
   铁爪蛟龙狞笑着说:“谁又叫你进这屋来的?老小子!我怕你们找 不着,刚才开了窗户,就为的是邀你们进来!可是我想来的必是伍宏 超,不料竟是你,我铁爪蛟龙这些年来真没把你放在眼里!因为同是江 湖人,刚才我还想在手下留点情,现在你既是来送死,可说不得我要下 毒手啦!”说着将刀狠狠地举起。
  凌万江却身向旁闪,蓦地抄起来靠墙一张紫檀桌上的金鱼缸,连 缸带水带金鱼,全向铁爪蛟龙砸去,啪嚓,哗啦。铁爪蛟龙为了闪避,不 得不向旁一跳,凌万江便用力又夺他的流星,嘣的一声,皮绳被两人一 夺就揪断了。铁爪蛟龙的手中握着一个铁球,就向凌万江打来,哗 啦……咚!这铁球把窗上的玻璃打碎了,但因为有窗幔挡住,没有飞出 去,就掉在楼板上了;可是碎玻璃都掉在楼下了,外面因此又慌乱 起来。
  这时楼上凌万江抖动着一只流星,还不住地在拼打,但是铁爪蛟 龙的刀法已经展开。这家伙真是凶猛,凌万江简直有些敌不住。这时却 突然由窗外又飞进来了一个人,手持寒光闪闪的金刚玉宝剑,凌万江 就大声嚷嚷着说:“兄弟你来了,先别帮我。快去杀和珅!那老贼肯定在 里屋,不然这里用不着这小子来保护,你快去报仇,我在这里抵他!”
  铁爪蛟龙这时可也急了,他本来身子挡着里屋的门口,这时更加 护着门,绝不躲避。他瞪眼看了看伍宏超,说:“啊!原来你这个鼠辈就 姓伍?”说时,将刀抡了一个架势,喊嚷说:“若是好汉,咱们跳下楼去再 拼斗,在这屋里不算本事!”伍宏超却自窗上向下一跃,同时宝剑向他 就砍。铁爪蛟龙用扛鼎的臂力横刀去迎,只听当啷一声,他不禁大惊, 原来刀已成了两段。
  他惊慌地拿着半截刀,疾快退往里屋,却见烛光含泪,红帐未垂, 连刚才那两个丫鬟都不见影儿了,更不用说和珅。他顿然明白了,也放  下了心,就飞身又跳到这里屋的窗台,扯下来窗幔向着伍宏超的头上  就扔,被伍宏超用剑撩开了。凌万江又赶上来喊声:“屎蛋,你别跑!”铁  爪蛟龙一脚踢开了窗户,以半截刀指点了一下,说:“来!来!”伍宏超跃  过去挥剑向他就刺,他却飘然跳下了楼窗。
   凌万江喘着气说:“别放走这个小子,这小子本事不弱,追他!”伍 宏超却收住了剑说:“还是先搜和珅要紧!”凌万江却说:“你看这屋子 里哪有个和珅的屁?”伍宏超却说:“但是你看这张床,为什么有些歪 斜?”说时,他用手推开了这床,果然见这床后还有一个门儿,刚才是被 床和幔帐遮着看不见,现在才完全显露出来了。
  这门儿很窄,闭得也很紧,伍宏超就用脚去踹,凌万江说:“不必踹 了!里边说不定还有埋伏,咱们还是下楼跟铁爪蛟龙那小子干去吧!杀 了那小子,没人给和珅护院了,咱们什么时候想来都行!”
  但伍宏超不听,依然用力踹门,并抡剑去劈,三下两下就将这门劈 开。他刚要进去,就听外屋吵嚷着进来许多人,原来是什么赛云长、小 专诸、博浪椎、今世岳云等几个人也全都跑到这里来了。他们到了里间 一看,就齐都不胜惊讶,因为凌万江跟这几个人原都是朋友。赛云长就 说:“凌老哥,你是干什么来啦?”凌万江却傲然一笑,说:“我要是跟你 们哥儿几个不说真话,那算我跟你们开了玩笑,算我不够朋友;我今夜 里来,就为的是送和珅进坟地,因为他已经恶贯满盈了!”
  赛云长等人一听了这话,都觉着为难,对方若是别的人,他们当时 就要胡抡兵器齐上手,这金臂飞侠却是他们的老前辈,他们哪敢伤了 面子?所以赛云长就皱着眉说:“您这是干什么呀?”小专诸也说:“凌大 叔!请你给我们一个面子!你现在就赶快请,我们什么话也不说。”那 今世岳云张广仲却扬起了他那对甜瓜大小的紫铜锤,发怒地说:“你是 专门来砸我们的饭碗呀?你可太不对啦!”
  凌万江只冷笑着,他手里的流星这时只剩了一个锤儿,抡着也不 带劲了,但一听了张广仲的这话,他就蓦地把单锤的流星撒了手,向着 张广仲打去,并乘势抢过来了那一对紫铜锤,双手一抡。张广仲虽然躲 开了那一流星,却被这铜锤咚的一声打得腰折背弯,当时就趴伏在楼 板上。小专诸拧剑向凌万江就刺,却被那铜锤铛地磕飞。赛云长曳着大 刀赶忙跑出了这屋,小专诸也越窗而逃。
  外屋的人还在乱嚷,楼下也梆声紧敲。凌万江回首一看,见伍宏超 劈开了那门,已经走进去了,他就说:“兄弟你可要小心!好啦,我把和珅交给你啦,我专去斗那铁爪蛟龙!”说时,他手握着紫铜双锤,跳上了 窗台。向下一看,只见灯光照得真跟白昼一般,护院、打手密密层层,头 戴红缨帽的官人尤其来了不少,刀剑齐举,向着楼上来嚷嚷。
  铁爪蛟龙胡腾雨已抖动了他那杆飞鞭,凌万江晓得他这件家伙厉 害,江湖上称之为“霸王鞭”,人人提起来便皆胆寒。但他稍一踟蹰,便  把心一横,向下呼叫着说:“胡腾雨!你小子站好了,等着我,我不怕你  那杆霸王鞭忘八鞭,今天我要不把你这铁爪蛟龙打成个没小儿的鳖, 我就不姓凌,连老婆都送给你,看着!”说时,手举双锤,将身向下一跳, 就跳到了楼下人丛之中。他这老英雄一点儿也没摔着,同时紧抡双锤, 乱砸乱打,打得一些人东跑西躲,哪个敢来上手?
  铁爪蛟龙此时却哗啦啦舞起了十六节的纯钢霸王鞭,向着凌万江 就打,而凌万江猛抡双锤,凶悍地迎杀,这时竟把一座和珅府当作了战 场,翻江倒海似的大乱起来。
  
  第十二回 绣帐轻遮惊雷催绮梦 飞车宵遁小店晤英雄
  
  伍宏超此时是手挺金刚玉宝剑,从床后的那个门儿走进去,急追 和珅。过了两间没有人住的屋子,依然看不见那奸臣那仇人的踪影,他 心说:和珅这个老贼好狡猾呀!然而我今夜要不搜出你来杀了,决不离 开这地方,并不再为人!
  他愤愤地又去追,又进了一间屋,这屋内却有两个女人, 一个手持  着烛台,一个急急地向他摆着手。他一看,原来是那胖丫头绣球和吴卿  怜,伍宏超当时就很生气,说:“是你们把和珅放跑了吗?快些告诉我, 他到底逃往哪里去了?你们要知道,我现今跟和珅拼命,不全是为我家  的私仇,也是为国家。”
  卿怜却沉下脸来说:“你要怎么样呢?你得知道这是中堂府!你有 多大的胆子,敢这么半夜里来这儿胡闹?”
  伍宏超也把眼瞪起来,说:“好!你倒要护着他?我看你真是贱性! 我杀和珅与你不相干,你放心吧!绝连累不上你!”卿怜听了这话,却又 不住掩面痛哭。她现时穿的是紫红色的缎子长衣,云鬓不整,花枝已 卸,似乎是已经睡下又被惊醒的样子。
  旁边那拿着灯的胖丫头绣球,此时却答了话了,现在她绝不是又 犯了“梦游症”,说的话非常清楚。她说:“伍少爷你可要想一想,杀死和 珅不要紧,这府里由下到上,所有的人都得受连累。这里的仆人也都养着一大家人,和珅待人过苛,平日他们也只能将就吃饱,很是可怜的; 府里若出了事,还不得把他们全都锁起来问罪?”
  伍宏超听了一怔,扬目看着这胖丫头,露出惊讶,又发出冷笑着 说:“照你说,就应当把和珅饶了吗?”
  绣球把嘴一撇,说:“反正你要找着和珅,想得手,是千难万难!他 是多么狡猾,又自知结下的冤家不少,这房子是彼此相连,暗室极多, 他还发愁没有地方藏躲吗?就是你都搜到了,搜着了他,他也一定还有  暗器和埋伏,叫你上当!”
  伍宏超一听,可不由得减削了锐气,有点犹疑。看这胖丫头绣球如  今侃侃而谈的样子,真像是久闯江湖,富于阅历,她说的话必不假;她  潜身混到这宅里来,还不定打的是什么主意,和珅要是那么容易找到, 容易下手,那大概不必等到今夜我来了。
  此时卿怜又过来用柔软的手拉他,绣球也来推他,并都悄悄对他 说:“过来!到那屋里再慢慢地商量!”伍宏超便身不由己地就提着金刚 玉宝剑,随同她们走去。
  绣球把灯吹灭了,拉着伍宏超穿过了几间黑乎乎的屋子,不一会  儿就进到了卿怜的那间卧室。这室中灯光也极暗,伍宏超便赶紧走到  窗前,掀开了窗帷,并推开了窗,俯着头向下去望;绣球在身后直拉他, 他却不动。就见楼下的金臂飞侠正抡动了双锤,与铁爪蛟龙相斗得正  紧,旁边的一些官人和护院的在旁看着,全都上不了手。铁爪蛟龙的钢  飞鞭真如一条怪蟒似的在空中飞腾,幸亏凌万江还能够敌得过。看他  们相斗已有十余合了,虽还没有分出胜败,可是铁爪蛟龙太为凶猛,凌  万江也快要支持不住了。
  这里,伍宏超刚要抡剑自窗跳下楼去助战,却见丫头绣球自裤腿 里掏出了一支袖箭,其实不过是一个细小的竹管。她很快对准了下面, 嘭的一声,射出了一支短箭,当时就将铁爪蛟龙射得飞鞭再也飞不起 来,凌万江便趁势抡锤逃跑了。 一些人都大乱起来,又听铁爪蛟龙厉声 大喊:“不要再追他了!搜一搜是谁射的我?姓伍的一定没逃远,姓伍的 会使袖箭!”这声音真跟雷响一般,在楼上听着都觉得震耳。
   伍宏超还担心着凌万江,恐怕他仍是走不开,自己今天若杀不了 和珅,剪除不了铁爪蛟龙,岂不又是白来?他忿然地要往窗外去跳,但 又被绣球拉住。绣球这胖丫头的力气仿佛比他还大,动作也很敏捷,吧 的一声将窗闭紧,刺啦一声将窗幔遮严。她早已收起了袖箭,用两只胖 手将伍宏超推开。
  卿怜在旁边说:“绣球这个丫头,我也真没看出来。前天她才对我 说明了,她原来也会武艺,她到这府里来,是专为保护我。”
  这时,绣球自己又侃侃地说:“其实这卿怜她对我有过好处吗?也  没有。我本来姓张,我的父亲叫草底蛇,十年前我们父女就流落到京  都,虽然都会武艺,可是绝不偷盗,也不显露出来。我爸爸又闹病,又好 喝酒,因此很穷,可是交了一个朋友,就是顾昆杰。顾昆杰自己也很穷, 可是还时常周济我们,他也不知道我们是会武艺的。”
  伍宏超听到这里,就赶紧说:“那位顾昆杰义士有一个女儿,你可  知道吗?”绣球点头说:“我知道!那位顾侠女名叫顾画儿,是两只大脚, 人物出众,武艺盖世无双。”卿怜在旁又惊问说:“宏超!她说的那……  不就是在北箭亭跟你比过武的那姑娘吗?”伍宏超却没有言语,只管发  着怔,听绣球往下说话。
  绣球又敬又畏地说:“我可不敢去见那位顾侠女,她的武艺比我高 得多了!她一定是跟神人一样。顾昆杰是为来救卿怜,才死在这里。去 年我父亲要往江南去找朋友,便把我卖在这里,嘱咐我不要惹和珅跟 铁爪蛟龙,只叫我随时保护着卿怜。”
  伍宏超冷笑了笑,说:“你的父亲大概是和画儿的干爸一样,他们 都是多一步也不走,太老朽了,难道我们跟和珅还拼不过吗?”说着又 叹了口气。
  这时,卿怜却以双手来拉住他的双臂。伍宏超只是发怔,并极愁  烦;同时外边楼下的那些人依然在乱喊,也不知道凌万江到底如何了, 伍宏超更是发急。绣球就说:“你们先在这里好好地待着,我去看一  看!”说着她出了屋,把屋门全都带严,她就走了。
  而这时,外面的五更也没有顾得打,窗帷上可是已经现出来了晓色,天都快亮了。伍宏超就说:“我也不能走了,我就等着和珅吧!反正 今天白昼若是见不着他,晚上我还得找他;非得他死,或者我死,不然 我就决不走!”卿怜却温柔地对他说:“你听我说……”这女人的确是温 柔的,烛光虽已成烬,可是曙色渐升,室中不太黑,她眉梢的那一颗小 红痣,依然看得见。
  伍宏超现在心中完全失了主意,就像个多忧善愁的诗人,他现在 顾虑了,和珅搜不着,仇恨也不能够报。看着温柔的卿怜,他就想:虽不 能够杀和珅,却也得占据了他的这个宠妾,那心中才算稍稍地泄愤;顾 画儿已被绣球视之为“神人”,我这凡夫嗣后自然不能对“神人”有何情 思和妄想,而卿怜却是一个更可爱的女人。白大爷的官司,大概自然有 他那“神人”干女儿去想办法;金臂飞侠那样的骁勇,刚才他也必定没 有吃亏,我……就死在这里吧!但是死也要与和珅跟这卿怜一同去死, 将情与仇同时消尽……
  忽然绣球推门跑回屋,悄声地说:“那金臂飞侠已经逃跑无踪啦! 这座府里满是官人,连花园都搜遍了,各姨奶奶的屋子也都要搜,待会 儿一定要搜到这屋里来!”
  卿怜听了,当时又惊慌得身体乱颤,伍宏超却挺剑忿然说:“不用 他们来搜,我这就出去见他们好了!”
  绣球却急了,说:“你要那样办,卿怜姨奶奶还能够活?”伍宏超更 忿然地大声说:“她是谁的姨奶奶?”绣球急得要来捂他的嘴,并把他用 力地向床上去推;卿怜也宛转地劝着,就叫伍宏超上了床,躺在床的尽 里边。卿怜自己也上床躺在外首,连人带那口金刚玉宝剑,全都用绣花 的缎被盖住,绣球丫头轻轻地将锦帐为他们拉闭。
  外面搜查的人顺着楼的过道就来了,脚步之声杂沓。绣球先去把 门开开,看见来的是几名官人,由五六个婆子带着,来到这里只向屋里 探了探头。看见卿怜盖着被睡在床里,似乎是才睡醒的样子,绣球昂然 地说:“我们姨奶奶这些日本来就病着,昨儿夜里楼下也不知出了什么 事,她又受了惊吓,病得就更下不了床啦!”说时带着很气的样子。
  有一个官人就说:“我们现在来搜,是奉了中堂的命,护院的胡腾雨也说,旁的屋里都不要紧,这儿是必得细搜一搜。我们不进屋,只叫 婆子们进去查看查看,行不行?”
  卿怜在床上坐着,锦帐只掀开了一点,她做出病态,并且发起脾气 来,说:“行啊!你们都进来搜也行!若是搜不出什么来,我的屋里再短 少了什么东西,我也不找你们,我只跟中堂去说!”
  屋外的几个官人向屋里一看,这么些金碧辉煌的东西,万一她要  短少一件,或是没丢失她可也讹上了,那谁能赔得起呀!所以就都犹豫  着。几个婆子因为是一夜没睡,又困又烦,就说:“难道在中堂身旁最得  脸的姨奶奶,屋子里还能够藏着强盗吗?咱们来搜什么?胡腾雨要是一  定搜,叫他自己来吧!他的本事不行,叫贼闹了一夜,结果把贼放跑了, 他还叫咱们在自己家里来捉;你们当老爷的差,听上司的话就得了,还  非得听他的话吗?”四名官人互相看了看,就都走了。绣球把屋门敞了 半天,看见人都走去,她也出了屋,将门倒带得很紧。
  这幽深的密室、绮丽的金屋里,天虽已经亮了,因为窗帷未启,室 中的光线依然跟黄昏似的,只有卿怜与伍宏超。卿怜是很温柔的,伍宏 超却很是烦恼。他不能拒绝这幼年时的邻女,她虽曾经两次为贵人姬 妾,但那不是她自愿的,她是个可怜的多情薄命的女子。伍宏超本是挟 剑寻仇而来,却不料今朝竟自弄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金刚玉宝剑闪 闪的寒光也似在向他冷笑,他只是长叹。
  卿怜又送给他一只白玉镯,亲自给他套在左腕子上,这跟卿怜腕 上的那只玉镯是一对。卿怜哭着说:当初嫁王亶望为妾,并非得已。王 亶望做浙江巡抚的时候,搜刮了无数的民财, 一半献给和珅,一半他自 己享受。他极喜吃一些怪东西,爱吃驴肉丝,就专养着驴;吃的时候,叫 厨师在活驴的身上去割,他说那样的肉才嫩。他又爱吃填鸭,用绍酒坛 子去了底,把活鸭放在里面,用泥封住,坛口外只露着一个鸭子的头, 用油和饭填鸭;填上六七日,鸭子就特别的肥,然后宰着吃,据说肉嫩 如豆腐。那王亶望的性情就是那样的残忍、奢侈,并且专为她在西湖边 建起了十二迷楼,楼阁都嵌着宝玉;现在和珅这里的花园跟这几座楼, 也都是依照那迷楼的图样改建的。现在花园里有两座楼还没有修完,和珅却已对她爱衰了。
  她在这里给和珅为妾,住的金屋,着的绮罗,可是这些都是一些奔 走于和珅门下的贪官们贡献的,和珅自己并不花一个钱。除了接待公 主他用盛筵,平常他最宠爱的妾也只能喝粥;当然,连丫鬟、婆子也都 不能老喝粥,但无论吃什么,都不能叫他看见。他自己可是天天必要喝 燕窝汤。他因为害软脚病,每晚上必要命人宰一只活犬,剥小犬皮绑在 他的两个磕膝盖上,这样他才能够上朝,夏天也是这样,可还得时时令 人搀着。他爱美色,更爱黄金,令人铸了许多一千两一个的金元宝,都 藏在库里;他雇了铁爪蛟龙那些人,是为保护他的性命,也为保护他的 那些元宝 …… ”
  卿怜又说:“王亶望正法在苏州,我不心痛;和珅现在死了,我也不  难过。我留着这一对我妈给我的玉镯,我想将来再嫁人,我还年轻,他   们都必不能长久。我想嫁的,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你……哥哥呀 …… ”
  她细声的陈诉,婉转的娇啼,弄得伍宏超越发不知怎样才保得住  自己的英雄气。后来,伍宏超就问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同我走呢?难道  你是愿意在这里受罪、受辱吗?”卿怜却说她在这里至少还得待一年, 说时哭得更是厉害。伍宏超又问她,并且严厉而急躁,问她到底是为什  么,她却只是哭着不说。待了半天还是那句话:“我要是跟你走,至少也  得等到一年以后!”
  伍宏超很是生气,既惭愧又后悔,他现在倒很恨那老王忠,要不是 老王忠那夜把他引来,怎至于如此?现在不但是堕入情障,简直是丧失 了志气,成了个荒唐无耻的人了!这若叫顾画儿姑娘知道了,岂不要笑 死我?不,还许人家一生气,把金刚玉宝剑要回去,独自去报仇呢?可是 谁能面对卿怜这样温柔多情的人而不动情呢?
  她的那个忠实的丫头绣球给她和伍宏超拿来了菜饭,并且还不知 从哪儿弄来了一壶酒;菜和饭虽然不是稀粥,可是与这室中的诸般奢 华贵重的陈设大不相称。
  绣球又说:“今天来给和珅压惊、探慰的,头品的官员就不知道有 多少,小官儿多得更数不出来,所收的礼物怕是一个车也装不下。可是这些送礼的人全都没有见到和珅,谁也不知他到底是藏在什么地方去 了。铁爪蛟龙胡腾雨是被袖箭伤了左肩,并不算重,他现在正在什刹海 畔小庙里给他的徒弟设祭,并发誓要请全北京的英雄一同捉拿凌万 江、伍宏超。现在统领衙门、巡城御史衙门、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官 人,也都惊动了,都要保护这座府,捉拿贼人。”
  伍宏超听了这些话,自己倒不害怕,只是忧虑,不知凌万江昨夜自 这里逃出之后,他的家里情况如何?他家里还有老婆呀!大概顾画儿现 时也正住在他家,那些官人和铁爪蛟龙还能够不到他家里去捉他们 吗?不定又弄出什么事情来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却藏在这和珅爱 妾的床里 ……
  他惭愧、愤恨,不觉就挨到了天晚。他虽然没有走出这间屋,可是 也知道现在这所巨宅,是比昨夜防范得更为严密,要想找和珅,杀和 珅,更是难上加难。更因卿怜悲哀婉转的恳求,绣球也劝他说:“不可凭 匹夫之勇,自去送死,应当快些离开这里。”
  伍宏超没有法子,他只是叹气,只得拿上了金刚玉宝剑,卿怜和绣 球送他出了这间密室。这里真是“销魂之窟”“丧志之地”,他简直不能 抬头看人了。穿过那养鸟的屋子,离开那冰炸梅的窗,卿怜至此,不再 往外送他了,但仍是百般叮咛。伍宏超也没再说一句话,就由胖丫头在 前引路,悄悄离开了这如同撒下了地网天罗般的和珅府。
  他与绣球在什刹海畔的柳下拱手作别,伍宏超就说:“你回去告诉 卿怜,恐怕我不能再到她那里去了,以后有什么事情,还是求你对她多 多照应吧!”绣球问:“那么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呢?万一有事情,我好 去找你。”伍宏超只是摇头,说:“我现在也没有准住处,两番入和珅的 家,仍没报了仇,我很羞愧!再见吧!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就走,又听 绣球似乎在那边笑他。
  伍宏超疾忙回到前门外小巷里他住的那店房,就见那赶车的小张 三正在等着他,而且很急地说:“快走!快走!我的车就在巷口外了,伍 朋友你快些逃走吧!”
  伍宏超惊愕地说:“什么事情?你叫我上哪里去?”
   小张三说:“昨天晚上我就遇见那位顾姑娘啦!她叫我来接你 …… 得啦!这时候我也没工夫细说,天还不太晚,城门大概还没关,趁这时 候,你就快坐上我的车,咱们快走吧!”说着就连推带拉。
  伍宏超连去跟店家说话的工夫也没有,从昨天下午他来这儿住店 到这时候,还一个钱也没给。好在店里这时出入的人正多,也没有人留 心他们,他就又提着金刚玉宝剑走出了小巷,就上了车,小张三摇起了 鞭子,骡子就又飞快地走了。
  伍宏超离开和珅府时是将过初更,现在,二更天也还没到,小张三 的车就飞也似的赶到了永定门。这时因为皇帝正住在“海子”(南苑), 所以来来往往,当差的人很多,车也多,城门也还没有关严,小张三太 为机警,伍宏超坐的这辆车一下子就混出去了。
  出了城,只见灯光稀稀, 一些当官差的坐的车都是往正南二十里 那皇帝射猎游幸之地的“南苑”去了。他们的这辆车,小张三赶得越发 起劲,却偏向西去。走了还不到十里,就来到一个极短极小谈不上是个 市镇的街上。这里有五六家铺户,凄清无人,微月照着一片土房和几株 小槐树。
  车到了一个小店门前,咕隆隆的轮声立刻止住了,小店里边当时 就出来了人,问说:“来了吗?”这说话的声音很娇细,小张三回答说: “来啦,我给接来了!”伍宏超拿着金刚玉宝剑跳下了车, 一看,站在这  店门前的正是顾画儿姑娘。他未曾说话,脸上先发起烧来,就问说:“姑  娘怎么在这里了?”顾画儿却悄声地说:“请进来吧!”
  伍宏超随之走入,到了一间极狭极小的破屋子里。这墙上油灯里 有豆子大的青色灯光,照着坐在破炕上的一位胡眉皆白的瘦弱老人, 原来正是那位白大爷。伍宏超当时就更为惊愕,觉得顾画儿实在是“神  人”了!这么快,才一天多的工夫,自己在和珅府里什么事也没办成,而  人家已经把被提到京里的“重案”看守得那么森严的她这干爹这么容  易就给救出来了,这实在是本事太大了!而且她与小张三也并不怎么 认识呀,还派小张三来接了自己。她的本事不必说了,就是刚才,要是  没有那胖丫头绣球带着,恐怕这时自己也逃不出和珅府。她们这两个女子,本领都比自己高得多,我伍宏超枉学艺多年,真是何颜再拿着人 家的这口金刚玉宝剑?
  他只顾了自己羞愧,只是叹气,见了白大爷,却没有一句话说。这 时,赶车的小张三又由外面探进头来,紧张地低声问说:“姑娘,不是城 里还有人等着接吗?我再去一趟吧?只要是城门有一道缝儿,我就能够 想着法儿进去,再想法儿出来。”顾画儿却回身,摇摇头说:“不用啦!你 先去歇一歇吧,我想那两个人待会儿能够自己来的。”伍宏超更发着 怔,也不知道画儿说的“那两个人”又是谁。
  
  第十三回  旅夜聚英雄钗嗔剑恨 风尘重拼斗鞭舞锤飞
  
  这时小张三缩头到外边去了,屋里微弱的灯光下,白大爷忽发出 愤恨的微弱声音,抡着拳头说:“去杀死和珅!你们不要管我,你们快 去,不能叫那奸贼再在世上害人了!”
  顾画儿低声劝慰着说:“干爹!我想暂时先把您送到一个地方,您 先去住着,我服侍着您,过几个月再慢慢地想法子。”
  白大爷说:“早先我也是想着不忙,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 来迟。你已将武艺学成,我还不放心叫你去为你爸爸报仇,想等到我死 后再叫你去。可是现在,我知道早先我是错了,早就应当由着你去将和 珅那奸贼杀死!”
  伍宏超这时在旁忍不住地说:“杀和珅很难,他的府倒容易进去, 可是处处是迷楼、密室,简直叫你找不着他的踪影!”顾画儿听了这话, 看了看他,并没有言语。
  白大爷喘了喘气,声音更微弱地说:“我早就知道,我也活不了几 年了!这一次,和珅派人从西陵把我抓到易州城,当日就解我赴京。沿 路上,夜间不许我睡觉,将我牵到这里,又牵到那里,似乎是怕有人在 夜里去救我。那个绰号叫飞鞭赵的屡次要用鞭子毒打我,幸亏被别的 当官差的把他劝住,我才没遭毒打。昨天解到京里,因为我是内务府的 旗人,所以把我押在“慎刑司”衙门。慎刑司是最厉害的,常常要将人犯活活打死;但我昨天被送到那里时,天已晚了,也没有过堂。我本想是 决心死了,我这样大的年纪,死还有什么足惜?我死了,正好化为厉鬼 找和珅,去叫他遭受报应!没想到我这个不听话的干女儿她又把我救 出来了。由我这次的冤枉,由和珅那奸贼手下人的凶横,我更知道那贼 实在太作恶多端了,伍义士!你快和我的干女儿去剪除和珅,莫使天下 臣民再受那贼的欺害!”
  伍宏超说:“请白老义士暂时安心歇一歇,我们再想法子。本来昨 夜,我是同着金臂飞侠老英雄一同到和珅府内 …… ”
  顾画儿在旁点头说:“我知道,昨天我骑着驴先到的京,见了我姑 父。我姑父跟我姑妈正在家里吵架,为的就是我姑父这些日子总是说 要去杀和珅,我姑妈怕他闯祸,所以就跟他吵。我去的时候,我姑妈把 我赶了出来,我姑父倒是追着我,问我来了是有什么事,还问我干爹怎 么样啦?我一说,我姑父当时就气得嚷嚷,叫我去救我干爹,他去杀和 珅,一夜之内,两人要全把事情办完。我由那里又走到街上,可还不知 道我干爹是押在哪里。幸亏到傍晚时,在前门大街的桥头遇着了赶车 的小张三,他已经打听出来我干爹是押在慎刑司衙门。那时我心里主 意还没有拿定,小张三就先带着我到那店里,想找伍大叔商量商量,可 是也没有找着。我猜出伍大叔一定也是往和珅府去了,我想人家全都 是那样英勇 …… “”
  伍宏超听到这句话,脸上不由得又发起烧,心说:我到和珅的府里 去,能算什么英勇?我做了些什么事情?真是羞死人了 ……
  顾画儿接着又说:“难道我因为是一个女子,就至于这般懦弱?我 才把心一横,也不管我干爹是愿意不愿意,当夜我就到慎刑司衙门里 将我干爹救出,并把他老人家背出城来,送到这儿。我去年在京西道上 救了一个因得罪了一个土霸而被毒打的人,他后来搬到这里开店为生 生,他跟我在城里常见面,所以我知道这地方,就在这儿安置好了我干 爹。今天一早我又进城,先到我姑妈的家里看一看,那个地方已经被许 多的官人跟和珅家中的几名护院围得密不通风 …… ”
  伍宏超听到这里,更急切地追问说:“怎么样了?凌万江老英雄!”
   顾画儿却不急不慌地说:“我姑父他不要紧!他同我的姑妈大概在 天还没大亮的时候就都走了,和珅派的官人和护院只围了他那两间空 屋子。我姑父在城里的朋友多,后来我就遇见了他的朋友,他悄悄地告 诉我说,我姑父昨夜同着伍大叔大闹和珅府,又打杀了铁爪蛟龙的徒 弟飞鞭赵,只是还没找着和珅除害报仇。我姑父因为是与和珅府里那 些新雇的护院的人全都认识,那些人就不敢太为难他,他就脱了身,赶 回家还救走了我的姑妈,听说藏在他的盟弟家里了。我托人去告诉他, 叫他也到这里来,只是直到这时候他们还没有来到,我想大概不致出 什么舛错。只是白天在城里,我听不见伍大叔的下落;我知道伍大叔的 武艺好,也不能在和珅府里吃亏,可是…… ”
  伍宏超听了这话,心里又像被刺了一下似的,脸又热起来。他惭愧 地想:我固然是在和珅的府里没吃亏,并且还占了便宜,可是说起来有 多么羞惭……
  顾画儿又说:“我也不放心伍大叔,我才又找着小张三,跟他说,只 要您一回到那店,就赶快把您接到这儿来。我不敢在城里多待,没到正  午,我就回到这儿来啦,直等到现在,您才来到,可是我姑父还没来到。 我的那驴也牵在这儿了,我想求伍大叔先护送我干爹,明天就往南去  走。我要回一趟西陵,安置安置我那干妈,然后再赶上您。我再独自,或  是伍大叔跟我姑父都陪着我们去可以,送我干爹到江南,到我师父郝  燕翎的家里暂避些时。”
  白大爷却喘着气,摇着头说:“我不要去避!江南那么远,我不愿意 去!我也不愿意去依靠郝燕翎!你们就叫我在这儿,不必管了,我大概 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应当快再进城,杀和珅,报你们两人的父仇!为 朝廷除奸臣,为百姓去大恶!”说着还直摆手,仿佛驱逐着,叫他们两个 人当时就去,同时他喘得越发厉害,顾画儿忍不住哽咽着哭了。
  伍宏超低着头,紧紧地皱着眉,对于眼前这位义烈的老人和智勇 双全的奇侠女只有钦敬。人家把经过的事情都已跟自己说了,自己呢? 尤其是昨天从清晨至傍晚,在和珅府中,在卿怜室内的那些事,哪有一 句话可以告诉人?真连跟人家在一块儿的颜面都没有了。
   顾画儿扶着她的干爹躺在炕上休息,伍宏超也把金刚玉宝剑放在 炕边,他就倒背着手儿,抑郁地走出了屋。这小店里,除了那小小的厨 房里还有点儿灯光,其他歪歪斜斜的几间小客房都黑暗无光、寂静无 人。大约是因为顾画儿在此的关系,这里的店家已把今天所有要来投 宿的旅客悉已拒绝。月色黯淡,地下印不出来人影,星光都为浮云所 遮。暖风拂拂,四下无声,小张三赶着的车也走了,难道他真是去接迎 那金臂飞侠?
  伍宏超就在院中徘徊,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再进那屋里去。待了  一会儿,忽见顾画儿从那屋里出来,问说:“伍大叔您怎么不进屋里来   呀?”伍宏超也不知道答复什么话才好,只长叹了一声:“咳……"”顾画  儿却往近走了几步,似乎现出不悦的神气,问说:“伍大叔!您叹息什么   呀?还有什么值得发愁呀?”伍宏超又叹息了一声,说:“我不是为事发   愁,我却是有些……咳……”他顿了一下脚,说:“我是不由得不惭愧!”
  顾画儿似乎是怔了一怔,借着黯淡的月光,不由得看了他两眼,低 着声说:“其实我想,我们不能够立时就剪除了和珅,并非是因为我们 无能。您想:他是皇上的宠臣,秉政二十多年,他的府宅那样宽深,护院 的人又那么多,密室不知有多少,哪里容许外人轻身而入去杀了他?伍 大叔您到他的府中去了两趟,虽然没得手,可也未遭他们所擒,我看就 算不错啦,您何必要这么着急呀?我与您一样,都是跟和珅有杀父之 仇,可是我一点儿不着急。这次,我想先送我干爹到江南,索性等三年 五年之后,把他老人家送了终,那时我才去找和珅呢。我觉着,恶人早 晚要有报应,等他两年不算什么!”
  伍宏超觉着顾画儿不知道他的心事,本来,自己的心事,跟卿怜弄 的那些事,人家一个姑娘怎么能够知道呢?
  顾画儿又走近一步,说:“我看伍大叔您这个人太老实,也太正直 了!您只凭着一股勇气去找和珅,虽两次都没有吃亏,但第三次要再 去,一定得吃亏,所以我也很不放心,我才主张您也同我们到江南去。 江南既是您的老家,我师父郝燕翎又与您是好友,您实在不妨回去一  趟。再说,我说实话,我们的本事全都不行,凭我们一两个人斗铁爪蛟龙都许斗不过。我们不应当骄傲,我们顶好到江南,再同我师父郝燕翎 讨教讨教武艺,把武艺再练精些,然后我愿同您再北来, 一同去除 和 珅 ! "
  伍宏超低着头聆听着,越听他的头越往下低,简直抬不起来了。顾 画儿姑娘把话说得这样近,人家心地诚恳,拿我当人;人家那么好的武 艺,还要去练习,我的武艺自然更应当去练一练,可是练好了又济得了 什么事?我的人品今朝已经完了,丧尽了!和珅的一个宠妾、王亶望遗 下的一个妖姬把我的人品已经毁灭了,我无颜再与侠女对语。
  顾画儿见伍宏超永远低着头,不由得就生气了,说:“这是怎么回 事呀?伍大叔!我看你怎么一点也没有了北箭亭挑缺时的那股锐气?那 时您有多么爽快,现在有多么……闷气、发痴?我真不明白, 一个男子 汉大英雄,要是这个样儿,我可就看不起啦!”
  伍宏超又叹息着说:“姑娘你不知道,我愿同和珅去拼!”
  顾画儿沉着脸说:“拼就拼去吧!您与和珅有杀父之仇,您又是一 位侠义英雄,您愿意如何,我哪儿拦得住?”
  伍宏超又叹息着说:“今天我来,只是为送还姑娘的那口金刚玉宝 剑,我已经放在屋里炕上了,请姑娘将我的那口剑还给我。姑娘请自去 江南,我在这里要与和珅相拼,只要能手刃奸臣,我甘愿死于他那 府 内 ! ”
  顾画儿又怔了,更显出生气的样子,说:“那口剑是我干爹叫我换 的,他老人家是因为敬重伍大叔才叫我那样做,我不能不依从。您要想 再换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但是我不能做主,我不能够反复失信,来 来回回地换宝剑捣麻烦,干吗呀?您再去跟我干爹说去吧!他要说是换 回来,我立刻就跟您换回来!”
  伍宏超赶紧解释着说:“我想将剑再换回,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  是觉着,我实在不配使用那么好的金刚玉宝剑,我不配!我愧得慌!”
  顾画儿更显出惊疑不解,不由得也叹息了一声,说:“我真不明白 您是怎么啦?得啦,有什么话您跟我干爹去说吧!我的事情很多,也没 工夫跟您再说话啦!”说着,她转身就要回到屋里。
   这时忽听得门外又是一阵咕噜噜的骡车的轮子响,渐渐由远而 近。顾画儿便急忙往店门外去迎,说:“来啦!”
  外面车轮声还没有停止,就听凌万江大声嚷嚷着说:“这个车我坐 得可真便宜, 一个钱也不要!其实,赶车的小伙子,你就是不把我们 给拉来,难道我金臂飞侠拿着一对锤,背着一个老婆,就真走不到这 儿吗?”
  赶车的小张三说:“以后就求大爷多关照我点儿!”
  凌万江说:“你放心!我姓凌的现在又算把脚踏到江湖上来啦!江 湖上的那些人都是我的儿子跟孙子,谁要是欺负了你,你就拿我金臂 飞侠的名气去吓唬他!”
  车轮之声止住,又听见是顾画儿的姑妈二摆风边哭边说着:“哎 哟!我算是倒霉透啦!连一个少衣没食的平安日子也过不了啦!嫁一 个老头子,什么都不叫你省心,整天骂,骂中堂,得罪人,现在可骂出祸 来了!连我那一箱子衣裳都扔在家里没拿出来,这可怎么办呀?我的天 呀 …… ”
  凌万江跳下车来,嚷嚷着说:“你哭什么?你要再哭,我可给你一 锤!现在出来,可不像在家里了,那时我怕邻舍笑话,不敢惹你。到了江 湖上,就到了咱的老家,将来咱占一座山寨,叫你做压寨夫人,皇后吃 什么,咱也吃什么;娘娘穿什么,你也穿什么,那不是好造化?省得在城 里受和珅那鸟气!”
  他忽然看见了伍宏超,就说:“哈!你也来啦!昨晚上在和珅府里, 我也不知你上哪儿去啦,我还真不放心。果然你是一个少年英雄,竟也  冲出了他那铜墙铁壁,可见和珅手下无人,铁爪蛟龙原来也是一个光  会吃饭的家伙!”说得伍宏超不由得脸又红了,幸亏没有被人看出来。
  顾画儿就说:“姑父!您小一点声儿说话行不行?”
  凌万江却依然大声地说:“在这儿说什么也不要紧,难道和珅的耳 朵还能够伸到这儿来?我不怕!伍宏超兄弟,咱们在这儿歇两天,可还 得进城!妈的,再找和珅,就不再上他的家里去了,他家里十间屋子倒 住着九个小老婆,咱们好汉英雄,闯到那种屋子里去,真觉着晦气!”
  此时顾画儿去搀她的姑妈,二摆风却仍然在哭着,并且她也看见   伍宏超了,简直要赖在车上不下来。她说:“这是什么地方呀?这难道就   是你跟你这汉子租的房子吗?要没有你们,你姑父还不致疯成这个样   子啦!你们都是贼,要叫我进贼窝,我宁可在城里要饭也不跟你们啦!”
  凌万江便大声地威吓着,把一对甜瓜大小的紫铜锤敲得叮当叮当 乱响,说:“进去!你要再不进去,我拿锤打死你!反正我连铁爪蛟龙的 徒弟都打死啦!”
  顾画儿依然劝她的姑父不要大声,赶车的小张三也帮着劝,并帮 着把那大哭大闹的二摆风搀到了那间小屋里。二摆风一看见白大爷, 她就越发哭吵起来,凌万江又大声嚷嚷,当时就将这寂静冷僻的小店 搅得好像起了狂风暴雨。
  顾画儿真着急,伍宏超尤其烦恼,觉着这样儿怎么能成呀,这还要 上江南去哩,路上得捣多么大的麻烦呀?他越发不能在那小屋里待,就 独自在院中徘徊。这地方听不见更鼓,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但,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得嗒嗒嗒嗒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 的马蹄声音,只见小张三惊慌慌地跑进来,关上了店门,还要搬石头去 顶,口里说:“了不得啦!有人追下来啦!”这时那群马的蹄声已经来到 了 门 首 。
  顾画儿手持着两口宝剑跑出屋来,悄声地说:“不用慌!不用慌!” 遂就将一口剑交在伍宏超的手里,伍宏超一看,仍然是那金刚玉宝剑。
  外面这时就有人紧紧地捶门,伍宏超挺剑要出去,顾画儿却向他 连连地摆手。屋里的二摆风这时倒吓得不再哭闹了,金臂飞侠凌万江 手拿着双锤跑出了屋,说:“怎么着?莫非是追着我来的吗?正好!问问 他是谁?我来请他喝盅酒!”
  外面有人上了墙头,手里使的是一对护手双钩,这人名叫狠窦墩 常奉,他说:“凌大爷!没有什么的,咱们全是自家朋友,您出来吧!话好 说,我们也绝不能够叫老朋友过不去……""
  这个人还没把话说完,却又有手拿短棒的火眼悟空唐二雄也从外 边登上了墙头,说:“凌大叔!没您的事,我们要抓的还是伍宏超,这是中堂的旨意。您要是帮助我们把姓伍的捉住,我们跟您是一句话也没 有,因为咱们全是老朋友。还有您的那位内侄女,可真对不起,她在慎 刑司劫牢,抢去了钦命捉拿的要犯……""
  凌万江听了这话,当时就大骂说:“什么叫钦命?难道他妈的和珅 成了皇上啦?”
  唐二雄又说:“凌万江,你不可辱骂中堂!现在南北衙门的官人都 已来到,这怪你刚才跑出城的时候没有跑利落。你也是个老混混,得看 看风势,反正你是走不脱啦!可是连胡大师傅给你也还留着点面子,只 要把你内侄女交出,就没你的事,也绝不能叫她受委屈。姓伍的也是一 条好汉子,什么事都应当由他担当 …… ”
  伍宏超这时挺剑高跳起来,说:“我姓伍的在这里!好啦,你们也不 用再找别的人,我伍宏超一人担当就是了!”说着,他就要越墙而出,旁 边顾画儿却用手将他紧紧拉住。
  凌万江铛的一声,把手中的双锤一撞,大笑着说:“哈哈!你们要找 年轻的人欺负吗?那算什么能耐?打死飞鞭赵,大闹和珅府,连到慎刑 司救出来义士白大爷,全是我凌某一人所为!铁爪蛟龙来了没有?他要 是来啦,就叫他快出头,我还嫌你们的脑袋都有点软!”
  外面已经有人用沉重的东西向着两扇小店门猛砸,哐哐、哗啦哗   啦,门当时就被砸开倒下了,原是铁爪蛟龙胡腾雨已经前来,手抡飞鞭   正要往店里来闯。凌万江却喊了一声:“小子你别进来!咱们外头干!” 于是他手抡双铜锤,急迎到小店门前,搂头盖顶打下。铁爪蛟龙胡腾雨   也手抡飞鞭来打,当时就听得铛的一声,巨响惊人,铜铁相磕,迸出了   火星;两个人的手腕子大概都震得麻木了,铁爪蛟龙就向外退了两步。
  凌万江追赶而出,他一看,啊呀!这个小地方可真热闹了,人马真 来了不少;灯笼的光亮照耀着许多人的红缨帽,个个紧张、严肃,真正 是刀已出鞘,弓已上弦。这时院里的伍宏超也上了墙头,与唐二雄、常 奉在墙上厮杀起来。凌万江就回头喊道:“画儿!你们快着点儿预备着 跑吧!不行!他们来的人太多 … … ”
  这时顾画儿在院里倒是沉得住气,她并没有出来,只是连声喊着:“伍大叔!伍大叔!快下来吧!”伍宏超却不听她的话,先一剑将唐二雄 劈下墙去,再抡起金刚玉宝剑往常奉的头顶去削。常奉急架护手双钩 去迎,就听得当啷啷响,他的两把护手钩只剩下小段的护手,两个钩头 全都像纸做的似的,被伍宏超的一剑一削就都给削落了。常奉大惊,趁 势跳到了墙外,摔得两条腿几乎站不起来。
  几名骑在马上的官人一齐抡刀来战伍宏超。伍宏超却仍然站在墙   头,将剑平飞直舞,寒光嗖嗖,官人们的刀只要碰上,当时就折。这时外   面的人可都惊慌万分,乱喊着:“小心点!这小子手里的家伙太厉害!” 马都向后急退,不敢挨着墙。有一个官人捻箭拉弓,向墙上站的伍宏超   射去,但是没有射准,伍宏超反抡剑跃出,剑光抖得更疾。同时,铁爪蛟   龙的钢飞鞭哗啦啦地舞动,如山崩地裂,声势惊人,凌万江也越杀越   勇,一双紫铜锤毫不躲让。
  这个小地方,街短、道狭,地下又坑坎不平,哪里容许他们当作恶 斗的场所!多数官人骑着马早已跑远,有的把灯笼都扔在地下了,呼呼 地就着起火来。那还没跑的马,见了地下滚着好几团火, 一害怕更都惊 了,飞似的蹬起了四蹄,奔得不知去向。由马上摔下来的人,红缨帽也 丢了,捂着屁股不住地哎哟哎哟直叫。伍宏超用单剑抵住了小专诸陈 悠、黑存孝李褒和开路天王保一杰,但那三个人都很畏惧伍宏超的宝 剑,不敢以他们自己的家伙来直撞,只是且杀且走。
  那聪明的小张三早就把他的那辆骡子车赶出这条街去了,他更乘 着空,低着头,像一条机灵的耗子似的跑回来,向着门里喊说:“快走 吧!我的车可已经赶出街去啦,要是再待会儿,可就走不成啦!”
  此时顾画儿在院里没有做别的,只是劝她的干爹白大爷和她的姑 妈二摆风急速地跟她逃出此地。二摆风这时已经吓昏了,哆里哆嗦的, 说话的声儿比白大爷的声儿还小,直说:“快走吧!画儿你快救一救我  吧……"”白大爷却只是叹息,说:“顶好是你们都逃,将来去找和珅报  仇,我在这里,看他们怎么办?”画儿却急得泪已流出,说:“那怎么能行  呀?我为的还不是救您吗?干爹!您千万别死心眼!”
  白大爷刚下了炕,这里开店的夫妇二人拿着包袱,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也来哭丧着脸央求说:“顾侠女,您也把我们带走吧!我 们在这儿也待不成啦!”顾画儿点头说:“好好好!”她在这时也没有工 夫多说话,只叫她的姑妈搀着她干爹,店家的夫妇带着女孩子在后,小 张三还直说:“小心着点!他们打得可正厉害啦!”顾画儿就手挺青锋 剑,勇敢地保护着老少妇孺走出了这小小的店门。
  外面此时,铁爪蛟龙胡腾雨将沉重的钢飞鞭抖起来,如同一条怪 蟒,越杀越凶悍。凌万江毕竟是老了,虽然喊骂的声音还是那样大,但 双锤抡得已有些吃力。伍宏超已经战退了小专诸那几人,手挺金刚玉 宝剑上前来帮助,怎奈铁爪蛟龙的飞鞭太厉害,叫他的剑法施展不开。
  顾画儿趁空护送她的干爹等人往西,已将离开了这条街,她又回 首向这里高声说:“姑父跟伍大叔!也快走吧……”但凌万江仍在抡锤 向铁爪蛟龙去砸,铁爪蛟龙又以飞鞭击锤,并且变式,以鞭梢向着凌万 江脚下去扫。凌万江纵身一跳,躲开了,气喘吁吁地再以左手的锤向铁 爪蛟龙的胸膛去顶,同时伍宏超的“金刚玉”力透中锋,也向铁爪蛟龙 肋间猛刺。铁爪蛟龙却飞鞭绕起花来,哗啦啦响,有若神龙护体,只听 得铛的一声将“金刚玉”给磕得飞出了好远。
  那边顾画儿看见了,就飞奔回来,疾速地由地下拾起了金刚玉宝 剑,猛勇上前。此时伍宏超空着手已经退出了好几步,顾画儿飞快地把 青锋剑交给了伍宏超,并嘱咐说:“你可快去保护那边的人!”同时她手 握“金刚玉”,跃步直扑铁爪蛟龙,并急说:“姑父您快躲开!”
  凌万江不但不躲,反倒说:“你们都快走吧!我跟这小子要拼 到底! ”
  铁爪蛟龙哼哼一笑,斜着眼向顾画儿说:“丫头来啦!我看你到底 有多大的能为?”说着他双手飞舞钢鞭,扇面似的一扫。顾画儿也顾不 得这样沉重的武器,是否能够伤了她的剑锋,就用剑去挑,当啷一声; 铁爪蛟龙再翻身抖鞭,猛地来砸。顾画儿用着十分的力,以剑向鞭削 去,当时也没听出声音来,钢鞭就立时成了两截。可是铁爪蛟龙仍然紧  握半截钢鞭,骁勇倍增,虽然他的左肩昨夜曾被袖箭射伤,但是他不在  乎,一手握着七八节的带着铁链的钢鞭抡得更紧。
   顾画儿剑法也施展不开,因为她的姑父抡锤只是向前挡住了她。 其实凌万江的双锤真有点抡不动了,只是他不肯服这口气,顾画儿急  嚷着:“您快走吧!”凌万江却一边抡锤一边怒喊说:“你们走!我金臂飞  侠要跟铁爪蛟龙干定了!”顾画儿奋勇挥剑要救她的姑父,凌万江却仍  抡锤直上。突然,铁爪蛟龙一飞鞭毒辣地砸下来,顾画儿就眼见她的姑  父凌万江脑浆迸裂,尸身倒地,扔下了双锤;惊得她哎呀叫了一声,她  的心也仿佛立时震碎了。
  她一咬牙,金刚玉宝剑嗖嗖嗖向着铁爪蛟龙去削,她的身躯连连 跃起,她已不顾一切了,誓要即刻为她的姑父报仇。她的锋利的宝剑又 将铁爪蛟龙的左手钢飞鞭削掉了好几段,她虽武艺高强,剑法精熟而 又凶猛,可是仍然杀死不了铁爪蛟龙。那铁爪蛟龙胡腾雨虽然只舞着 半截飞鞭,却仍是勇悍绝伦,他连战连笑,说:“小丫头,我要连你都打 不过,就枉在和中堂府里逞强十多年!”
  顾画儿剑虽利,力气却实有些不抵,而且姑父已惨死,她又不放心 那边她的干爹跟姑妈,还有被他们所连累的店家一家人。她就以连环 三斫式的剑法,铛铛铛要置铁爪蛟龙于死命。但铁爪蛟龙只是向后退 了退,仍然哗啦啦地晃动着半截飞鞭,傲笑着说:“我给你找寻婆婆家 去吧!”说着向后紧退。
  这时骑着马的那些官人又都蜂拥过来,小专诸一些人也大喊说: “拿!拿!拿住这个丫头,要活的,中堂还想要把她收房哩!”顾画儿又 气恨又悲痛,眼前铁爪蛟龙却已经跑开不见踪影了。剩下这些人,其中 多半是连红缨帽都已丢掉了的官人们,在乱嚷乱喊,她真不愿多伤他 们,只好晃动着宝剑且战且退,退了十几步,她就一越而上了旁边 的 房 。
  官人们都不会往房上蹿,小专诸等人也知道顾画儿武艺高强,尤 其是那个宝剑太厉害,所以也都不敢逞能,就都大睁着眼看着,虚张声 势地嚷嚷着:“别放她跑!别放这丫头跑了,捉住她呀……”有个官人还 射出了两箭,但是顾画儿早已踪影全无。
  画儿姑娘步履在一座一座的土屋、 一条一条的短垣上,看后面已经没有人追赶了,她才跳下来。脚落于平地,这就已经离开了那道短街 了,四顾茫茫,天上的乌云遮住暗月,她的心里更是凄惨;想着一世英 雄的姑父凌万江竟落得那样的惨死,她不禁心如刀刺,泪水像雨一般 地簌簌向下流。她以持剑的手擦了擦眼泪,但是越擦越多。
  她把心一横,又想:死的人暂时不必管了,在与和珅、胡腾雨的血 海深仇之中,又添了一笔血债和无边的大恨,这些,都只好日后再报 吧!此刻还是得先救走活人,老迈的干爹、姑妈、店家妇孺都还在危难 之中。她这样一想,遂就顺着向西去的一股土路急速地走去。
  行约一里,就见那小张三的骡车停在道旁,伍宏超先迎过来,问 说:“是画儿姑娘吗?怎么样了?铁爪蛟龙逃走了吗?凌老英雄呢?还 在那边了吗?……”顾画儿见问,心中更为悲伤,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出 来。她喘了喘气,忍了忍心痛,才催促着说:“咱们就快些走吧!”
  二摆风坐在车里又骂:“那老头子!那老不要命的!他还不来,还在  那边闯祸啦?就叫他死在那边吧,我算是跟他受够了罪啦!从一清早, 他就把我由家里拉出来,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在他那个卖羊肚的穷盟  弟家里藏了一天。我想回去取我的东西,我那么些个积攒了多年的东  西,还有我头一回陪嫁的好衣服,弄得全丢啦!家也回不去啦,只要一  回去,就得叫衙门的人给锁走,哎哟!我早晚得找个青天大老爷去喊喊  冤,我男人得罪了和中堂,我可是一点儿也没有得罪呀 …… ”
  顾画儿就在旁着急地说:“姑妈!您还说什么呀?”
  二摆风又哭起来,说:“我说的就是我的命苦!我不像你,嫁着了一 个又有钱又惜命的好人;人家在这儿又落好儿,又不用打架,那傻老头 子在那边儿还不定怎么样啦?刚才我跟着他逃命似的走出城去,在路 边我们两人就直吵嚷,后来这辆车在半道上接了我们,我不愿意上车, 他就向我抡锤。那时我看他就是一脸的死气,那死老头子准活不成了! 画儿!我的又有本事又能干,兴家立业又会找汉子的好孩子,给我娘家  增光的好丫头呀!你快给我买两份烧纸来吧,你姑父一份,我一  份 …… ”
  二摆风这么一哭哭啼啼,唠唠叨叨,骂骂咧咧的,伍宏超最为羞窘难受,而且看见画儿一个人来了,凌万江却没有下落,也实在疑心,他 就忍不住又问说:“凌万江老英雄,怎么还不来呢?莫非还跟铁爪蛟龙 在那边打着吗?我们应当去帮助才对!”白大爷也在车里叹息着说:“他 的性情就是那么骄傲!画儿,你再去那边把他拉来吧!”顾画儿便悲痛 地说:“告诉您吧!我姑父刚才在那边已经被铁爪蛟龙的钢飞鞭打死 啦!”说出了这话,她不禁哽咽着痛哭。
  
  第十四回  热泪交流短街偷侠骨 幽情千种双剑订良缘
  
  顾画儿把话一说出来,她的姑妈哭得更厉害了,说:“哎哟!他真死 啦!到底是走到死运上啦!天天骂和中堂,放着好差使不去当,银子送 到门上,倒给扔出去,闹,逞强,真可把命给送了!抛下了我可依靠谁 呀?我的天呀……”连那店家夫妇和那小姑娘也都直哭。
  白大爷只是叹息,说:“凌万江不愧是一条好汉!可是为什么要叫 他那么有用的人死呢?为什么又偏叫我这老朽无用的人反倒活着呢? 老天真是不公 …… ”
  伍宏超此时忿然说:“我们再回去找那铁爪蛟龙,当时就为凌老英 雄报仇,怎么样?”
  顾画儿却收住泪,发愁地说:“我看铁爪蛟龙的力气太大,武艺是 另一路,并不是我们只懂些剑法的人能够抵得过的。再说,那边的官人 也太多,咱们可有什么办法呢?”
  伍宏超冷笑着说:“姑娘你这个人太为谨慎小心!我们现在纵不能 去杀了铁爪蛟龙,可是也应当急速就回到那里,去把凌老英雄的尸身 搬回来。”
  顾画儿说:“我是想,现在我们应当急速找一个地方,先把我干爹、 姑妈他们安顿下来,然后咱们再回到那地方去,再把我姑父的尸身找  回来,要不然,也没有地方埋呀?”
   那开店的人依然称呼顾画儿是“顾侠女”,他说:“我在西边不远倒 是有一家亲戚,可以请您几位先到那里去歇息歇息。他们田里也有富 余的地方,要想给那位老英雄立一座坟,他们一定没有什么不乐意,还 能够帮忙给买棺材、刨坑呢!”顾画儿点点头说:“就这么办吧!”
  她的姑妈二摆风却仍然在车里大哭,说:“还立什么坟呀?我也没 给他生过一个儿子,有了坟,将来也没人去给烧纸呀?我家里的东西都 丢了,他这个老死鬼,就是有什么内侄女、内侄女的汉子,也都给他买 不起一口棺材呀!他那老骨头就扔在那儿,喂了狗我也不心疼,反正他 是叫别人给害了,我是叫他那老死鬼给害啦……我的天呀!”
  伍宏超觉着在这里更待不住了,心想:固然,这里的老弱妇女几个 人依然漂流无所,我不能图省事就借辞走开,可是一任凌万江的尸身 暴露在那里,我们又都是年轻会武、手中还有宝剑的人,就这样束手旁 观,实在是不对。论起这件事的始末,还都是为我一个人,凌万江也算 是为我才抛开了家,惨死在外。这半天,并且由昨天起,我是一点事儿 也没有办,现在无论如何,我也得去抢回来他的尸身。
  这时天上的浮云都堆聚在一起,倒把月光露出来一些,照着地面, 路旁的田地、坟垒、树木都显出一种惨白。将近暮春的夜风,说是软,却 也令人感觉着有些寒冷。也许因为此时各人都怀着悲哀,并且有些困 倦了吧,小张三是不住地打哈欠,说:“我才倒霉呢!原想是交几个江湖 好朋友,将来彼此有个关照,没想到差点没叫官人捉了去,拿我也当作 贼,还……还撞着丧事啦!倒像是我的爸爸死啦,我的这位妈在车上直 哭……吁!吁!得儿唔喝!”他叨唠完了,又向他那骡子吆喝,并将鞭子 吧吧地抽着。骡车向西走着,车轮吱扭吱扭地滚动,车上的二摆风仍在 哭着唠叨着:“我的天哪……"”白大爷仍在低声长叹。店家婆跟店家女 在车上仿佛是睡着了,都一句话也不说。
  那店家是同着顾画儿跟着车走着,原来顾画儿虽然早先救过他, 并且还跟他相当的熟识,但是已经忘了他姓什么,后来可也不好意思  再问他了。这店家一边走一边说,原来他就是京西李各庄的人,他也姓  李,庄里的人都叫他“二老实”。他家里原有几亩地,靠近永定河,并靠近和珅的家奴汪四的侄子的地。
  那汪四的侄子在本地被称为汪老虎,最是难惹,那一次李二老实 把汪老虎得罪了,要不是遇着顾画儿把他救了,他就得被打死。后来他 开了那小店房,本来生意也不佳,房子是赁的,家具也没有什么,现在 都扔了,他倒是不心疼。李各庄的家,他当然也回不去了,尤其现在这 些一路同行的人,全是和珅的死对头,更不能都到那儿去。因为倘若叫 那汪老虎知道了,当时就能够去通报和珅,那就连在那村里住的他的 同族、邻舍也全得受连累。现在由此往西,有他一家两姨亲,姓邓,家里 的人口不少,向以种田为生;可是去了,至多也只能够住一晚,长了也 是不行,并且还不能全说实话,因为那一家人的胆子也都很小。
  总之,现在这辆车载着的几个人和车后跟着的几个人,全都如失 巢之鸟,漏网之鱼,前途茫茫无归宿,还尽是老的、女的、病的,还有刚 守了寡的,而且还都没有钱。顾画儿却依然忍悲耐气,沉着坚毅,手提 着金刚玉宝剑,英姿奕奕,俊美无双,可是穿的那身衣裳是越显得破旧 了,她可又有什么好办法?
  伍宏超跟着走了有一截路,心中想来想去,渐渐就决定了一个办  法,遂一边走着,一边向自己的怀里去摸。他头一下摸着了一个光滑的  圆东西,这是今天早晨在和珅府里,卿怜给他套在腕上的那只白玉镯。 在小张三接他出城的时候,他带着这个装饰品觉着羞愧,就摘下来藏  在怀里了;现在他一摸着,心里不禁更羞更悔,要不是顾画儿在眼前, 他真能当时就掏出来给摔碎。于是他又摸,就摸着一个相当沉重的一  个小包,他拿出来,叫住顾画儿,带着羞颜说:“我这个东西,请…… ·请  姑娘先替我拿着!”
  顾画儿止住了步,惊愕地问说:“这是什么?”可并没用手来接。
  伍宏超又像怕碰钉子似的,急将手缩回来。他临时改了主意,将东 西又塞在李二老实的手里,说:“请这位大哥暂时替我拿着也行!你们 先走吧,我去办一件事,待一会儿就去找你们。”李二老实用手一掂,那 小包儿很重,就问说:“这是银子吗?”伍宏超却不答话,回身就疾快地 走了。
   他跟跑一样又向东去,走了一会儿没听见后头有人叫他,他才放 了心,心说:好了!这件事算是暂时办完了,我把我身边所有的盘缠已  经全都交给了他们,总可以帮助他们办点事了。那是我由家中带出来 的钱,不是不义之财,我给了他们,也不能算是施惠;宝剑也换回来了, 现在我拿的是我自己的。我不但赶紧要去给凌万江收尸,还希望铁爪 蛟龙不要走远,我要跟他们再拼斗一场,决一生死。
  他手提青锋剑顺着刚才来的路径急急走去,想着凌万江的豪爽、 热心和勇敢,他又不禁落泪,他更想把玉镯掏出来,弃于旷野。但是又  想:跟卿怜弄成了那样,原是我自己的错,我何必将过错尽诿之于一个  薄命的女人!这次,若是我也死在铁爪蛟龙的手里,那自然不必说了, 白玉镯正好作为我的殉葬物,我到来生再补报吴卿怜的一片痴情。若  是我还不死,当然我要搬回凌万江的尸体,再去见顾画儿。目前我和她  是要分别,可是日后,因为同报父仇,去杀和珅,总难免跟她再见面。但  有了我跟卿怜的那种事情也好,不管别人怎样说,我总不会对那么纯  洁的顾画儿有所唐突,或有何非分之想,那就行了,咳!以后我总不会  在我为卿怜的美色所迷, 一朝失足,永远悔恨之后,再跟顾画儿有何不  能够免的情思呀!
  少时伍宏超就又走进了刚才逃出的那短短的街道。这个地方,刚 才那样的鞭飞锤舞、剑起刀腾、马嘶人喊,多么热闹!现时,却又变得一 片冷冷清清。月光照着死蛇一样的窄街, 一座一座的小土房都像是在 睡觉。五六家铺户,除了李二老实抛下的那小店房,门全都紧闭,天还 没亮,鸡也不啼,小槐树在摇动着模糊零乱的影子。
  伍宏超先在街上找,既没有找着凌万江的尸身,也没见着一个人。 可是他无意之中一脚踏着了地下一摊发湿发黏的东西,低下头仔细一  看,原来是一摊鲜血。他的眼泪又不住地往外涌,怒气更从胸膛向上  冒,心说:凌老英雄!请你的阴魂指点我,我去找铁爪蛟龙,立时就给你  报仇 … …
  忽然他看见那小店里的一个窗上有一些灯光,当时就挺剑向门里 去走。这小店的门刚才已经被砸倒了, 一进来,就见小院的地上,斜放着一具长大的尸身,伍宏超认出这尸身就是凌万江,但是这凄惨的血 色模糊的死的状态,他实在不忍细看。在南房的墙后,仿佛有一条小过 道,也许那边就是毛房,那里拴着一匹白马,还有一个趴伏着的黑色较 小些的东西,看不清是马还是驴。几间歪歪斜斜的小屋,连刚才白大爷 待过的那间小屋,也全都没有灯光,只有那柜房里,明亮的灯光还映着 小 窗 。
  屋里正有人说话,那人说:“喂!老程!你别真睡呀!崔头儿派的是 咱们两人看着这所房子跟那死尸,你睡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啦,我可 有点害怕!喂!喝茶吧!没有法子,谁不困呀?可是人家都走啦,回家 睡大觉去啦,就把咱们两个当小差使的搁在这儿。等天亮了,我还得出 门去找找我的帽子,真倒霉!以后我的儿子长大了,我真不叫他干这一 行啦,这多叫人提着心哪!这时候那个使宝剑的丫头要是回来,叫咱们 两人给她的姑父偿命,那可才糟糕呢 …… ”
  伍宏超就知道这里只留下了两名官人,铁爪蛟龙那一些人都已走 了。自然,现在也找不着人再拼斗,立时为死者报仇了,只好都等将来 再说吧,现在且将凌万江的尸体搬走吧!于是他上前把已经惨死的金 臂飞侠抱起来,这位老英雄的鲜血,大概还有脑浆,就流在他的身上 了。他本想到那墙根儿牵一匹马来,可又想:那不但是形同盗窃,还得 叫屋里的两个官人担不是。我既不能去找铁爪蛟龙与和珅,就不必与 这当小差使的作对,现在事情是暂时完了,只有走吧!
  他掮着凌万江的尸身,又走出了这个空店,再往西去,就离开了这 短街。因为他的宝剑没有地方放,必须用胳臂挟着,所以只能抬着一只 胳臂擎着尸身,重量都压在他的肩头。金臂飞侠虽死却还是这样的沉 重。伍宏超边走边想:这位老英雄,真义士,他与我相交的日子虽浅,可 是他确拿我当作小兄弟。他的为人是那么豪爽,身手是那样的雄健,而 且他与和珅无仇,跟铁爪蛟龙也不过是赌气,他竟为我们而惨死了!
  伍宏超掮着死尸,努力地向西去走,他此时也真有些累了,困乏 了,可是他仍然不肯稍歇,或是换一换肩。夜愈深沉,云又遮住了暗月, 风简直有些寒了。他喘着气往前走着,走出约有二里地,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嘚嘚嘚的响声。他惊得转回了身,就见有一个黑东西自东边飞快 地来了;他看出来是一头驴,驴上的人是顾画儿,因就想:顾画儿可能 是在我走了之后,她就也回返到那店里,前后与我只差了一步;大概是 我才把尸身搬走,她就去把她的驴儿牵来了。这倒不足为奇,这也不能 说她又在我的跟前卖弄本领,然而连我带她,这一位被绣球认作是“神 人”、被我敬之为侠女的人,可又都有什么用呢?今夕,都可谓惨败于铁 爪蛟龙之手,也可以说就是惨败于和珅之手!
  顾画儿把驴赶到了临近,带着哭声说:“伍大叔!您快……快把我 姑父放在驴上驮着吧!我姑父,姑父啊!想不到您老人家……”她哭着 下了驴,几乎昏晕在路旁。伍宏超将尸身自肩头平平稳稳地放在驴背 上,用手谨谨慎慎地扶着,又劝着说:“姑娘!你也不必哭了,我们把仇 恨暂时压在心里,反正将来要再去找和珅与铁爪蛟龙,用我们的宝剑 去消解!”
  顾画儿更抽抽搐搐地哭说:“我不哭别的,我是不禁想起当年我爸 爸被铁爪蛟龙所杀,将头挂在什刹海的树上。那时认识我爸爸的,哪一 个敢出头?哪一个不躲避?只有我姑父仗义,将他的头偷去葬埋了,想 不到现在我们又搬运我姑父的尸身 …… ”
  伍宏超却说:“走江湖人的结局,谁能够知道谁将来怎么样。我想, 我们将凌老英雄葬埋之后,再将白大爷安顿好了,就也不必再去找郝  燕翎了,索性拿性命再跟和珅碰一碰,就完了!”
  顾画儿却擦擦眼泪,摇着头说:“不行,那还是无用!我们非得去找 我郝师父,再求他指点指点我们的武艺不可。”
  伍宏超只好不言语了,然而心中却不以为然,觉着顾画儿到底是 一个女人,太为谨慎小心,也可以说是胆子小。并且,她这一点可是跟 吴卿怜有点儿相同,办事太不痛快了,叫人觉着憋气!
  两个人一左一右,各用一手携着宝剑, 一手扶着驴上驮着的尸身, 在浮云飘飘、夜色沉沉、春风拂拂、旷野茫茫之下,彼此不再说一句话, 只向西紧走。少时就赶上了小张三的那辆车了,车上的二摆风听说是  她老头子的尸首已经搬来了,在车上又哭了起来,还带着骂,说:“早就该死呀!你坑的是谁呀?坑的是我呀!你要死在家里我还能给你买一 口柳木棺材,现在,连我那樟木箱子全都没有啦,还能顾得了你吗?都 是叫你那好朋友跟你那卖骚逞凶的内侄女活活地把你给害啦!我的天 呀 …… ”
  李二老实说:“眼前可就到了我们那两姨亲邓家啦!人家跟我虽说 是老亲戚,可是也有一两年不常来往了;黑天半夜的,咱们这么些个 人,还有死人,就要去到人家家里住,可怎么去说呢?说什么呀?要说实 话,就得把人吓死,要说假话我又不会……”他很发愁。
  小张三说:“我早就想好词儿啦,你就按照我的话去说。既是老亲, 他们让出炕来也得留咱们……”于是小张三就教给了大家一套谎话。
  他的这套谎编得很妙,妙得还十分离奇,然而不这样还真是不行。 于是李二老实就不但是发愁,还十分的发怯,只得点头说:“就这么办  吧!没有法子!”
  他引着车绕过了一道高坡,坡的后边就有一个小村,村里的几只 大狗就汪汪汪地扑着他们咬来了。李二老实大声喊说:“三表弟呀!大 嫂子呀!快来开门吧!我们投奔你们来啦……”小张三也帮着喊。人喊 嚷,狗又叫,乱哄哄的,车上的二摆风还在不住哭啼,李二老实的妻子 和女儿在旁直劝,白大爷又叹息,驴也长嘶。
  村里一个较大的人家半天才开了柴门,又放出来两条更厉害的大 狗,并有三四个男子全都手拿着木棍,问说:“是干什么的?找谁的?”李 二老实赶紧哭丧着脸说:“是我呀!我是二老实呀!三表弟,大侄子、二 侄子,你们快救救我们吧!”
  对面的几个男子走过来,其中的一个就发出惊诧的声音,问说:  “二表哥!你怎么半夜里来了呀?我听说你在甜水井街上开小店啦?”
  李老实说:“是呀……”这时他可用上小张三教他的那一套诳语 了,他就有些结巴地说:“咳!可别提啦!我在那儿开着好好的店,买卖 还对付,想不到着起火来啦!把房子都烧光啦 …… ”
  小张三跳下车来帮着说:“把整整一条街的房子都烧光啦!现在火 还没灭呢,这是一把天火!”
   李二老实又说:“本街上就有一眼甜水井,又没有救火会,谁家也 没有汲筒,眼看着火越着越旺……没办法!”
  小张三又说:“我们,连车上这位老头儿跟这位姑娘、那位大爷,都 是在他那儿住店的,没想到倒霉极啦,正遇着着了火。还有那个,你们 看驴上驮的那死人,那是车里那位嫂子的老伴儿,是个卖瓜的。他看见 起了火,就上了房,年纪大了,腿脚不利落,火倒没烧着他,可一个跟头 摔下了房,把脑袋摔碎了,就这么死啦……众位当家的爷们,你们快行 个好吧!我们半夜里来,太打搅你们啦!只要叫我们进去歇一歇,明天 我们就都走,永远也忘不了你们的好处!”
  这时,柴门里又出来一个老头儿,扶着拐杖,也听明白了这件事。 李二老实又上前叫“姨父”,老头儿就说:“这有什么法子呀?你们总算  都是有命的,得啦!别说还是我的外甥一家人全都来啦,就光是你们几  位投到这儿,我也得收留呀!快请进来吧!可是那个死人,这可对不起, 我一家子老少十多口人,小孙子是新娶的媳妇,我不能不讲究点儿  忌讳。”
  顾画儿赶紧上前来说:“是啊!我们想借您这儿的一块地,就暂时 把他老人家先埋了,因为我们的家也很远,在易州呢!得等将来再来 起灵。”
  老头儿想了半天,才说:“借一块地方埋个人,也没有什么的,可  是……你们先进来吧!别在外边嚷嚷了,大半夜的,叫邻舍们听见了, 倒像是我家里出了什么事。”
  当下,这老头儿叫他的两个孙子在这里看着骡车、驴和死人,他把 这一些人全都让进了他的家,在一间屋子内,临时点上了豆油灯,又叫 人把他的儿媳妇们叫起来,给大家烧小米粥喝。李二老实的妻子和女 儿跟这里是亲戚,所以就都让到媳妇们的屋子里歇息去了。邓老头儿 和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对这几个不幸蒙受“火灾”的人,还直用好言来 安慰,弄得顾画儿倒一阵阵地脸红。
  伍宏超这时也觉着发窘,李二老实把那小包儿又要交给他,说: “这是刚才您交给我的,现在还给您吧?”伍宏超却摆手说:“我不要了!这包儿里是一点钱,现在有多少事全都等着钱花,我这一点钱,应当大 家分用。”李二老实还作难地说:“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
  小张三却精神百倍地说:“伍大爷既是把钱拿了出来,要帮助咱  们,咱们要不收,倒是不对啦!伍大爷人家是一位侠义英雄,银子有的  是,要不然我也不能跑这么远来给他赶车。现在死人得买棺材,还得  埋;这位大嫂又成了寡妇啦,是回娘家还是住婆家,也是有点钱才好; 你这开店的,无缘无故受了连累,遭了天火,带着妻子孩儿将来怎么 办?也得有点银子,好再谋生呀……”说到这儿,他扭头看了看,见顾画  儿却沉着脸,像一位“姑奶奶”似的,坐在炕上的白大爷又像是一位“土  地爷”。
  小张三就说:“人家姑娘跟老太爷倒用不着分这笔钱,因为人家跟 伍大英雄,比咱们近得多,人家用不着。我可是得沾点光,我为什么呢? 我为做买卖呀!我人得吃饭,骡子得吃草料,车得上油。”说着,他嘻嘻 哈哈地要过来那黑布小包儿,用手一掂,就觉着沉得很,心说:这么一 个小包儿,怎么就会这么沉呢?于是他赶紧放在桌上,打开来一看,原 来是黄金两锭,他不禁更笑着说:“哎呀!伍大英雄,不,伍大爷,你可真 有钱呀!这是金子!”
  二摆风此时一点儿也不哭了,站起来说:“这得给我!都得给我!我  老头子都那么死啦,还不是为姓伍的死的?两锭金子,我还嫌少呢!”顾  画儿赶紧拉住说:“姑妈……”二摆风却要抓她的脸,又大哭着说:“你, 你们还能养活我……快点!你一个赶车的也要分我的金子?我跟你拼  命!”说着,她跳着扑过去,就从桌上抢那小包儿。小张三疾忙用双手去  按,但他究竟还是不行,二摆风就要咬他的手。这里的邓老头儿也说: “应当给人家这个寡妇,别人都分不着。”
  二摆风就把两锭大约四两金子全都拿了去。她也不哭了,还冷笑 着说:“明儿,我看着埋完了我的老头子,我就还进城回家。我那箱子里 不但有衣裳,还有金首饰呢,官人要是给拿了去,也都得照样儿还给 我。我是寡妇,我谁也不怕,我还得找和中堂去呢!他也得给我钱,金锭 我还不要,我要元宝,要不然我就去喊御状告他!”
   她的这些话,邓老头儿听了也很诧异,小张三是垂头丧气, 一声也  不言语。结果是伍宏超从身边掏了半天,又掏出来三张银票,恐怕他也  只有这一点钱了。他将一张四十两的赠给了李二老实,李二老实推辞  了半天方才收下; 一张五两的交这里邓老头的二儿子,请为凌万江购  买一口“薄材”;另外一张五两的银子送给小张三,小张三虽然收下了, 可还是不高兴。
  各人喝了一些滚热的小米粥之后,在此倒是都安安静静地过了少 半夜。次日,心里最“打鼓”的是李二老实,因为甜水井街本来昨夜没有 着火,现在只要有人往那儿去,就得把谎话全都揭穿。他就说至迟明 天,他也要带着妻女到山西去找一个朋友做买卖去。
  凌万江的尸身是由这村里的人临时用木板钉成一个大匣子埋在  土坡后。二摆风又哭骂了一场,叫人给雇下了车,她自己回城里去了, 顾画儿也不能拦她这姑妈。伍宏超在凌万江的坟前焚了几张纸,三拜  之后,他主张即时动身,于是求小张三套上了车,请白大爷坐着,连顾  画儿一起,都向这里的邓老头和儿子、孙子道谢作别。顾画儿与李二老  实又说了几句话,她感到很抱歉,可是又实在没有力量帮助。李二老实  倒是说:“侠女请行吧!以后我还免不了要跟您见面,免不了求您帮  忙。”顾画儿神色黯淡,情绪依依,此时伍宏超已同白大爷乘车走去,她  也只得骑着小驴赶上。
  小张三很机警,他怕再有什么铁爪蛟龙追来,那他就先吃不消,所 以他赶着车,专走僻静的路, 一直往南。他们是上午十点多钟动的身, 午间在固安县的地面找小饭铺打的尖。饭后,顾画儿就与她的干爹和 伍宏超分了手,约定的是在束鹿县城里十字街一准见面。因为她得先 回西陵,将她的干妈,即白大爷的老妻安置稳妥,也许得耽误两三天, 而后,她才能够放心南下。
  顾画儿扬鞭,骑着小驴向西走去,这里伍宏超与白大爷坐着车再 往南,当日晚间到雄县附近的双堂镇找了店房。伍宏超与白大爷同住 在一间屋,白大爷虽然年老体弱,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谈起话来颇多教 训。这位汉军旗人,仁义的老者,是十分可敬可佩,不过他并不了解伍宏超此时此际心里的难处。
  伍宏超现在身边只剩了“几百钱”了,所谓“几百钱”实际就是几十 文,只是几枚方孔的铜制钱而已(一个当作十文),明天开发店钱饭钱, 恐怕还都不够。亡命而出,行李尽无,除了那一只白玉镯以外,是别无 长物,金银都已给了人了,在此地又没有半个朋友。自有生以来,他也  没为钱发过愁,想不到如今竟至如此,简直可以说是囊空如洗了。客况 凄清,床头金尽,自己就是个壮士吧,于今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想跟小张三借一两银子,但这个脸他不愿意丢,并且小张三现 在也找不着了。听说隔壁就是一个赌窟,他去赌去啦。这里,白大爷躺 在炕上,比死人还难看。屋子小,就觉着天气太热,壁虎都出来了,就在 挂着一盏豆油灯、直往下落土的土壁上乱爬。
  店里倒很热闹,呼伙计的,叫拿开水的,杂乱得很。还有乞丐进店 来,发着悲声:“大爷们呀!大掌柜的呀!赏一口儿饭吧……”店家却呵 斥着说:“去吧!人家都快睡觉啦,谁有钱来给你?滚!”伍宏超心里就 想:难道我真要落得要饭?
  他向来也没有这么发愁过,又一细想:仇既没报,英雄的志气是完 了,好朋友金臂飞侠已惨死,顾画儿已回西陵,还不知要出什么舛错, 吴卿怜还在和珅那迷楼上穿着锦绣,吃着稀粥,还许要遭和珅的一顿 “懒驴愁”。细想起来种种的事,真令人愁上加愁!
  他决定要把那只白玉镯卖了,卖了也干净,不过又一想,自己平时 也觉着自己是个好汉,现在要拿着一个女人给的“定情物”换钱买饭 吃,付店资,虽然别人并不知道,自己可实觉着脸上无光,所以,就是穷 死,那只白玉镯也是不能卖。那么,还有什么可卖的呢?只有自己身上 的小夹袄和绸小褂了。
  现在天气渐热,越往南走,这小夹袄在身上越穿不住,反正是没有 用了,里面又全是绸子的,大概也能够卖几个钱。只是这小夹袄上已经 沾了凌万江不少的血,卖了它,又跟卖了好朋友的血一样,可是没有法 子,只有快些到了江南,再学点武艺,好再来替凌万江报仇吧!
  次日早晨起来,白大爷说:“我们现在就要走吗?”伍宏超说:“我想,今天再在这里歇一天吧。”他原是想,像白大爷这样的病老头子,一  听说要在这里再歇一天,还能够不乐意吗?却没想到,白大爷竟因此长 叹起来,说:“我是恨不得即时就到江南!画儿她去不去,都没甚要紧, 我只是想面见郝燕翎,托付托付他;因为我想,要想剪灭和珅和铁爪蛟 龙,如没有他,就永远无济于事!”
  这话可有一点激恼了伍宏超,因为若按照白大爷这话来讲,除了 郝燕翎,其余皆是无用之人了。这简直是连他也看不起,自己的武艺或 者差些,但并不是不敢与和珅、铁爪蛟龙去拼。白大爷又长长地叹息, 说:“我是真不愿意在路上耽误时日,因为只要见着郝燕翎,托付了他, 我就放了心;那时我死了,也无遗憾……”他竟把江南郝燕翎看得这么 高!固然,郝燕翎是江南最有名的拳师,为众所钦仰的侠客,然而,也不 至于就高成这个样子吧?所以伍宏超听了白大爷的这些话,当时虽然 没有言语,心里却实在不服气。
  他就说:“那么,我们待一会儿,吃点什么东西之后再走也不晚,我 现在先要出去办一点事。”
  白大爷却仍然说:“越快些走越好!能立时就见着郝燕翎,是 最好! ”
  伍宏超心里就想:这位老头儿,他的话说得倒很容易,可是现在没 有钱,付不了店饭钱,开店的就能够叫咱们走吗?可他抑郁得一句什么 话也没有说,就将小夹袄脱下,悄悄地拿着出了屋走了。
  将要走出店门的时候,就有一个伙计,迎面笑着问说:“您是要把 这件衣裳找人拆洗吗?”伍宏超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脸上觉得 发烧,就赶紧出了店门。
  这个市镇本来不大,既看不见有当铺,也没有买卖破烂的小市,街 上往来的人也不多。伍宏超走出了很远,手里拿着衣裳,把心一横,就 拉下脸来,找着一个像是客商样子的人,说:“我这里有一件衣裳,老兄 你买不买?”这人倒一怔,把那件小夹袄看了一下,连伸手摸也不摸就 摇摇头走了。
  伍宏超又找着第二个人,照旧地问,这人却说:“天气都热了,我有钱也不能够买夹袄穿呀!”哈哈地笑着,仿佛把伍宏超当作一个穷 傻瓜。
  伍宏超脸越发的热,心里生着气,又去找人买。他见一家油坊前, 有十几个人蹲在地下赌钱,便走过去,用大一点的声音问说:“谁要我  这件衣裳?我要卖,价钱可以便宜一些!”但是这一些街头的赌徒只顾 了赌钱,谁顾得来理他,都连看他也不看。伍宏超看着这些赌徒手里面  都拿着不少钱,心里想:他们既然有钱,也许愿意买我的这件衣裳吧!  遂就又大声地说:“谁买我的这件便宜衣裳?”
  正说着,却有一个年轻的赌徒回身跳起来,抡着拳头就要向他来 打,还骂着说:“你他妈的在这儿穷嚷什么?拿着件鸟衣裳……滚你的 蛋吧!”伍宏超也还手要打,但又赶紧将手缩回去,心说:我现在是为将 衣裳换一些钱,并不是来和谁打架,再说我连和珅、铁爪蛟龙全都不能打,跟这个人来打,又有什么光荣?于是便忍下了一口气,站着发愁。
  这时,忽然有一个衣裳穿得很阔的中年人走过来,笑着说:“我来   看看这件衣裳!”遂就将伍宏超的这件小夹袄接到手里,仔细地看,说:  “衣裳确是很好……”又指着那几点血迹说:“只是脏了一些!”伍宏超   说:“不瞒你说,我是盘费花尽了,没有法子,只好脱下这件衣裳来卖!” 这人说:“我瞧你就不像常卖东西的,好啦!这件衣裳我要啦,你要多少  钱吧?”
  伍宏超说:“我想卖二两银子。”
  这人一笑,说:“我也不用跟你争什么价钱啦!咱们都是出门的人, 你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愿意帮个忙,交个朋友,你说二两,就是二两吧! 你住在什么地方?”
  伍宏超向北指了指,说:“我就住在北边,路东的那家店里。”
  这人点头说:“我现在身边也没带着银子,我得回去取,待一会儿 见,我拿了银子再到你那店里取衣裳。你先回去等着我吧,待一会儿, 我必去。”
  伍宏超点头说:“好,好!”那人又把他细细地看了一眼,回身就走了。
  伍宏超手里仍然拿着衣裳,如今已经找到主顾了,他心里有一些 高兴,就往他所住的店房去走,随走随又想:那个人穿得很阔,倒像是 一个做大买卖的,他却又要买我的这件脏衣裳,而且不还价钱,似乎有 些可疑。也许他看出了我是一个落魄的英雄,故意借此来周济我?这样 好心的人,江湖上原也不少,如今我可算是受人的恩惠了 …… · 心里对 那人有些感激,同时又为自己慨叹。
  回到店里,那白大爷这时似乎又有些精神,他说:“伍义士,你听我 告诉你,这话我原是不想跟你说明,想等到见了郝燕翎,我再跟他说, 请他做媒;因为我若这时就告诉你,怕你将来与画儿一路同行,彼此倒 拘束了!”伍宏超一听了这话,却不由得惊愕。
  白大爷本来是躺卧着,此时勉强用力自己坐了起来,说:“当初,我  叫你和画儿互相把剑换过来,就有这意思。因为画儿一向视我如同亲  父,我待她也如同亲女,只是我还没有为她办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终身  大事!”伍宏超已经听明白了,反倒觉着十分难为情,赶紧就摆了摆手。
  白大爷虽已坐起来,两眼却闭着,似是无力睁开,伍宏超在这里摆 手,他就没有看见,依然叹息着说:“她年岁也不小了!早就应当订好了 婆家,只是弄得高不成低不就,她的脾气又冷僻, 一般青年男子,她全 都看不上。前几年郝燕翎来西陵传授她武艺的时候,也说将来要带她 到江南,为她在那里物色一位夫婿,她听了可立时就恼了,几乎与她的 师父反目。因此,对于她婚姻的事情,我同已故的凌万江全都不敢跟她 去提。
  “不过据我看,她对伍义士却似乎有些情,她很看重你,我叫她同  你换剑,她立时就换了,可见她对你是很好。这原因就是你们的父亲同  为和珅所害,全是矢志报仇,遭遇有些相似;你又是一表人才,武艺更  为她所敬慕。因此,我已将为她择你为婿的意思暗中告诉了她。她听了  并不恼怒,跟你反倒愈觉着近了,我就知道她的心中已是默许了。这件  事,趁着我还有这一口气,不得不告诉你。我若能够到得江南,也必告  诉郝燕翎,就请他促成你们的婚配。你们成为一对少年侠义夫妻之后, 凭着两口宝剑,将来再去找和珅复仇、雪恨!”
  白大爷的嗓音虽低,但一口气竟说了这一大套话,说完了,他就不  住地气喘。伍宏超听了,却感愧交集,连连地摇头说:“不行!不行!这  件事做不得,我并非嫌弃顾姑娘,只是我自觉着不配!望老义士不要再  提这事了,见了郝燕翎,也千万别提这事。我只想送老义士到束鹿县, 那时我也要另往别处去了!这件事情,老义士固然是一番好意,可是我  太不敢当了!”他把这些婉谢的话全都忍痛说了出来,可惜他说的语音  不清,仿佛比白大爷说话的声音还小。白大爷是又躺下了, 一句话也没  有再说,大概是伍宏超的这些话,他全都没有听见。
  
  第十五回 怅望街头伊人无片影 追逐车骑利剑斗三雄
  
  那已经说妥了价钱的买衣裳的人,半天也没有来。伍宏超就想:那 人必是后来又觉得不值,不愿意来买啦。好吧!就由他吧!我也不想 卖了!
  但是现在怎么才能够动身呢?伍宏超就想:还是找小张三去通融  一下,他的车拉了我这一趟买卖,虽然是走了不少的路,他也颇为出 力,可是挣我的银子也不少。我暂时跟他借上一两半两,并请他送我们  到束鹿县;只要一到了那儿,会着了顾画儿,然后我们再一同想办法, 凑了银还给他,还可以多送他一些钱,这大概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于  是,他就叫店伙去找小张三,并且预先拟好了一些话,预备见了小张三  说;小张三是一个讲面子的,好交朋友的人,谅他一定能够点头。
  不想店伙出去找那赶车的小张三,回屋来却说:“那赶车的连车带 骡子,全都没影儿了!昨晚他在隔壁赌钱,输了一个精光。他又跟人说: ‘我拉的那个客人,早先是一位阔客人,现在却成了个穷酸啦,他困在 这儿,我却不愿意也困在这儿。’他就偷偷地套上车溜啦,隔壁有人还 要找他要赌账呢!”
  伍宏超当时就好像是一块木头似的,呆呆地怔了半天。店伙又说: “大爷你要真是盘费不够了,也别作难!有几个钱可以留下几个钱,我 们也不押你的东西,你自管走,咱们交个朋友。”这话倒是相当的慷慨,然而伍宏超明白是要驱逐他了,怕他不给店饭钱,还要占这一间屋子, 所以才说这话。
  伍宏超又想了一想,本来若只是自己一个人,立时就能够走,可是 白大爷却非车不可,这实在令人发愁,结果只好说:“我有个朋友,快要 给我送钱来了,明天我们一定就走,还准保店饭钱一个也不差!”店伙 看了他一眼,面上露出一种慢怠的神情,就出屋去了,这里伍宏超却越 想越是没有一点办法,而越是发愁。
  黄昏时候,外面有人问话:“今天早晨在街上卖衣裳的那位朋友,  是住在这儿吗?”伍宏超就赶紧去开了屋门,见外面正是那要买他的小  夹袄的人。他刚要回身去取小夹袄,那人却不等着让,就迈腿走进了屋,说:“朋友!你正在难中,我应当帮助你钱,却不应当要你的衣裳。”
  伍宏超说:“你要是不要我的东西,我也不能收你的银子,你贵姓?”
  这人很客气地说:“我姓汪!”遂就掏出几块碎银子,交在伍宏超的  手里,并说:“这够你的盘费不够?要是不够,你自管说,我还可以多给, 你要到哪儿去呀?”
  伍宏超说:“我只到束鹿县去,有这些银子,足足的够了,好吧!你 将我的这件小夹袄就拿去吧!”
  这姓汪的接过了带着血迹的小夹袄,却仍是站在屋子里不走。因 为店伙没给送来灯,所以黑乎乎的,白大爷已经抬起头来,但也没看清 楚这姓汪的面貌;姓汪的向炕上去看,自然白大爷的模样他也是不能 看出,可是在炕边放着的一口寒光森森的青锋宝剑,却似乎颇为引起 他的注意,他就随口说着:“不要发愁,以后咱们若再见了面,你们有了什么难处,我还可以帮忙。”
  这时院里又有人叫着:“汪爷!”
  姓汪的高声答应了一声说:“好!我这就出去!你们先在门口等我 去吧!”他拿着那件小夹袄,又说:“再会!再会!我还有朋友在外面等 着我,要请我去吃酒。只要你们不走,明天我还来拜访,我喜欢结交不 走运的朋友,我生平最喜帮人的忙!”说毕,拿着小夹袄就走了。这里伍宏超对这人倒不禁有些怀疑。
  店伙把灯给送来了,菜饭还都是热的,茶也很香,他似乎知道伍宏 超卖了小夹袄,已经有了银子。伍宏超当时就将店饭账俱都付清,并叫 店伙去给讲好一辆往束鹿县去的车,明天清晨是就要由此走。店伙连 声地答应了,就把伍宏超才卖衣裳得来的银子,拿去了少一半出屋去了 。
  白大爷现已是一点东西也不能够吃,喘息不止。伍宏超吃毕了饭, 就闭紧了屋门,吹灭了灯,青锋剑永握在手, 一夜也没有睡得安。这一 夜内,倒是没有什么可惊的事,只是当冷飕飕的夜风吹进了门缝的时 候,伍宏超身上仅穿着一件绸小褂,别的什么衣服也没有了,实在有点 禁不住春寒。
  次日清晨,在晓雾迷漫之中,另一辆破骡车就载着白大爷和伍宏 超离开这里,再往南去,又走了一日的路程,就进了束鹿县城。
  此时伍宏超的心里紧张得很,他暗想:顾画儿大概已经来了吧?好 了,我快点把大爷交给她吧!我得走了。我决不愿跟她到江南去,这倒 不是为别的,是不能由着人给我们做媒。我不愿意娶她,是因为我已经 在和珅家里做了错事,我不能以我这样一个没志气的人,屈辱人家那 位侠女。我也不骗她,可是我跟吴卿怜的事也实在不必跟她去说,我只 有走就是啦。我不怕她骂我薄情,我同吴卿怜也宁愿负心,总之,我躲 开她们两个人了,我谁也不近,我只去重返北京,到街头去等着和珅, 拦住他的轿子要他的命!并到什么茶楼酒肆,去会铁爪蛟龙!至于一切 的熟人,不单是顾画儿,只要再分别,就永远不和他们再见面了!
  他叫赶车的特意将车赶到十字街,这街口很热闹,路却非常的狭 隘,两旁对面开设的铺子,这边的招牌,差不多就可以撞着那边的招 牌。他在十字路口一站,眼睛注意着往来的人,但是看了半天,也没有 看见顾画儿和她的那头小驴的踪影。这使伍宏超不禁疑惑起来,猜想 着:莫非顾画儿回到西陵,那里又出了什么事吗?这可说不定!自己恨 不得当时就要由这里至西陵的道上去迎,只是这里的白大爷又真离不开人 。
   当下就在这十字街的附近找了一家店房,他把车钱开发过了,所  余的零碎银子,已经无几。白大爷经这一日的颠扑,喘吁得就更厉害, 他简直病重得起不来了。伍宏超看着很是发愁,赶紧托店家在附近延  请来了一位医生,给白大爷诊了诊脉,开了一张药方,求店伙把药买  来。伍宏超自己到厨房里去煎药,他一不小心,把药又洒掉了半碗,弄  得他身穿的那件白绸小褂更是污秽不堪。他的胡子也有几天没有刮, 一摸就扎手,不摸又仿佛觉着痒痒。
  他拿着半碗药回到房间,扶起来白大爷,伺候着请他服下。白大爷   却只是对着屋中的一盏惨黯的灯,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口中喘着气,  不断地说:“郝燕翎!郝燕翎!唯有到江南找到郝燕翎,才有办法 …… ” 别的话,仿佛他全都不会说了!这老人病得已经糊涂了。
  这个店里很乱,咕隆咕隆地直往院里进车,马又嘶叫。来住店的人 好像全都很横,有一个就咆哮着说:“开店的!你们站在院里给看着!我 们这车上的东西可是要紧,卸丢了一件,漫说你这脑袋,就是把你们这 儿县官的脑袋拿来赔,也是他妈的赔不起!”
  伍宏超一听,这太足以引起他的好奇心了,心说:这是什么东西 呢?竟这样的重要?他于是就出了屋,在黄昏暮色之下一看,原来院中 是几辆大车,镖旗还在车上插着,上写“河南同利镖局”。车上全都是些 个大木头箱子,有很多人用力地往下抬,都累得哎哟哎哟的,好像是抬 不 动 。
  旁边站着两名威风十足的镖头在看着,还骂着,还嫌这些人抬箱 子不出力,把箱子往屋里送得太慢,一个是说:“这些东西,妈的只要丢 了一件,就先找地方官去说,就是直隶总督也叫他坐不住!”另一个拉 着一个才把红缨帽摘下拿手巾擦头上汗的官人说:“这里的事儿没什 么啦,咱们上街喝酒去吧!”于是那官人就跟着这身材矮胖的镖头, 一 同出了店门走了。
  这里的那个个头很小、膀背却很宽、脾气极暴躁的镖头还在大声 地喊嚷:“妈的!你们倒是快些往屋里去搬呀!要是往你们家里去搬,妈 的,也就不能搬得这么慢了!”有一个搬箱子的人就向着这保镖的开玩笑,说:“对啦!要搬到我们家里这么一箱子,我这一辈子可真不愁吃喝 了。”这镖头说:“你妈的口气倒真不小!这一箱子就只养活你一辈子, 你他妈说这话真不怕折福?八辈子十辈子也足够咱们花的,可是,就可 惜你跟我都没有他妈修来和中堂那样的好命 …… ”
  伍宏超听到这里,顿然又奋起了精神,引起来愤怒,心说:听这人  说的话,这些箱里的东西, 一定都是要运到京里去送给和珅的呀!大概  不是金银,便是珠宝,一定是河南的什么官,替和珅刮来的地皮。好大 的胆!他们还竟敢这样的嚷嚷?这箱里的东西不定是多少老百姓的血  汗与眼泪……想到这里,他忿然地回到屋里,也对着惨黯的灯发呆了  半天,又看了看炕上放着的那口冷森森的宝剑,而白大爷却还在呻吟、 喘 吁 。
  这时店伙把店掌柜的给带来了,这位店掌柜为人非常的和蔼,可  是仿佛有什么事情似的,把伍宏超不住地看,又不住地细细地盘问。伍  宏超虽然对他很是疑惑,可也爽直地就说出来:自己的名字叫伍宏超, 与这患病的老人不过是朋友,在这里还要等候一个人,三天两天之后, 才能够动身。
  店掌柜连连点头,带笑拱手说:“伍大爷对朋友这样的关照,可真 是一位仁义的君子!我看您也不像做买卖的,更不像那些跑江湖的人, 一定是一位世家公子呀!据我看,躺着的这位老先生,病可算不轻呀! 现在又出门在外,真是,真是……叫我们开店的人遇着这种事,看着都  很发愁。此地地方小,也请不来好大夫;有好大夫,也没地方去买那上  等的地道的好药,这里往西不远,就是顺德府,那儿可倒是有几位出名 的大夫跟大药铺呀!”
  伍宏超一听,不由得又气了,因为这店掌柜也分明是到这屋下逐 客令来了,就强忍着气说:“我们原是要往江南去,走不到顺德府。我这 个朋友,他虽是老,虽是病,可是这样也非一日了;他也不能够说死就 死,便是死了,我也立时就想法子去埋,不能够耽误了你宝号的买 卖 …… ”
  店掌柜连连地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开店的是住各地的客人,客人里难道就没有生病的?再说一句不好听的话,难道开 一辈子店,店里就永远不死一个人?去年,我这店里死了一个穷人,不 但欠我的两个多月的店钱我都不要啦,药钱都是我给开的;我还替他 买的棺材,雇了人去把他家里的人找来。我送的盘缠,才把灵运走。这 是真事,您可以出门打听去,只是,伍大爷……得请您维持小号这个生 意,因为我在这里也是一大家子的人,万一我要是受了点儿牵连 ……" 伍宏超听到这里,倒不由十分惊愕起来。
  这店掌柜却一面把旁边站着的一个伙计给支走, 一面又扒着门向 外边看了看,外边这时还喊着嚷着的往屋里抬那些大木箱。这店掌柜 探着头低声向伍宏超来说:“您看见了吧?现在院子的那些东西,那是 有差官跟镖头押护着,那都是些送给北京和中堂的东西。因为我这店 是开设在城里热闹的街上,比在城外的那些家店妥当,所以向来,每一 个月总有一两回,这些买卖是住在我这店里。那么别的客人当时我也 就不能收啦,已经住下的,他们也要逼着我给立刻撵走。这也难怪,万 一出了点什么事,谁能够担得起?大爷你自然不是没来历的人呀!可是 刚才,你们才一进店的时候,就有两位好像是当官差的人到柜房直向 我们打听,还叫我们留心着你们,现在那两个官人大概还在店门口,没 有走呢!”
  伍宏超听着,就不禁吃了一惊,心说:和珅可真是厉害,原来到处 全都有他的人!这样看来,我们这些人自从离开了凌万江惨死的那个 地方——甜水井街,早就有人在暗中跟着我们了。可是,白大爷是由慎 刑司衙里逃出来的罪犯,我是曾经数次大闹和珅府,他们为什么不立 时向我们下手捉拿呢?有什么值得投鼠忌器的呢?这可真令人不明白!
  店掌柜的又说:“我这可是一番好意!”
  伍宏超拱拱手说:“我都知道,你是一番美意。我伍某要是什么江 洋大盗、身犯重罪的人,也绝不好意思住在这里,使你受累,我却全都 不是。我是走江湖、交朋友,除恶人、扶孤弱……”店掌柜赶紧接声说: “我也看出来您是一位侠义英雄!”伍宏超说:“我们只不过是将和珅得 罪过就是了!”
   店掌柜吓得脸更白,说话的声儿更小,连连地说:“这就不行啊!伍  大爷,您难道不知道和中堂是当朝一品,位极人臣,万岁的女儿是他的  儿媳妇?各地的督抚府道,哪一个不是他手底下的?哪一个上了任,不  得对他年年送礼、月月问安?现在我们店里住的,那不就是河南巡抚派  来的有名的大班头双斧太保龙宗璧,还有大镖师矮罗汉唐清和宽背虎  卢泰吗?这都是了不得的有大本事的人,每年至少要在我这店里住两  回,都是往京里给和中堂送礼的。你要是跟和中堂有了什么过不去的  事,叫别人知道了还好,要叫他们三个人看出来,可真……我是好意, 我伍大爷你快些带着这位生病的老先生,走吧 …… ”
  伍宏超摆手说:“你不用替我发愁!我也不能跟他们在这里打架, 他们也不能立时就来捉我,即使有事,我也连累不着你。你看我这位年  老的朋友,他病得已经起不来了,你就放心吧,我绝不能够把他扔下, 我一人跑了。我既不跑,那么什么事情,自有我来担当,绝不致连累了 你做生意的。”
  店掌柜听了,仍然是紧皱着眉发愁。伍宏超倒是微微地笑着,表示 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并说:“我因为朋友病了,弄得我的心里也很是 烦恼,门外附近有酒铺吧?掌柜的,我请你去喝酒好不好?”
  店掌柜的却摇头说:“我不喝,我为今天住了你们这么两个客人, 我连晚饭都吃不下去啦!得啦,我的话也都说完了,您不走,我也没有  法子,我也不能往外撵您,叫我得罪人。不过我还得有两句话,人要是 病死在这儿,那没有法子,可是万一有人来捉您,或是矮罗汉、宽背虎  都亮出家伙来,要跟您在我这店里拼命,那时候您应当怎么样?”
  伍宏超说:“这事你倒尽管放心,我要打,同他们到外边去打;要 斗,同他们到街上,或是到城外去斗,绝不能够把血溅到你这店里!”
  店掌柜皱着眉点头说:“这就行啦!咱们就看面子吧!”遂就无精打 采地转身出屋去了。
  伍宏超也明白这店掌柜人家并非是过虑,他开店多年的人有经 验,已经看出来了。总之,自己和白大爷在这里,虽似是与人无争无扰, 其实已经是危机四伏,怔了一会儿。他对眼前的这些事,倒是并不畏惧,只是白大爷病得这样的重,顾画儿又还不来,确实是使他发愁。但 又想:发愁也是无济于事,反正我就是永远这样老老实实地服侍着白 大爷,等到和珅手下的人来捉拿我的时候,我们也得分散。何况又快没 钱了,哪里再去找一件衣裳可卖?白大爷的医药,都要费许多的钱,这 可真非得从河南巡抚送给和珅的赃银里取用一些不可了。这样一想, 他就把心一横,遂即叫来店伙,托付着给看照白大爷。他遂就手拿着青 锋剑,出了店房。
  这时已天黑如墨,满空中稠密的星光,风倒很暖,院里刚才搬箱子 的那些人,连车夫们,也全都出去找酒馆喝酒去了。十字街口这时仍然 很是繁华,酒馆有不少家,但最大的一家酒楼,字号是叫“鼎春坊”,楼 上楼下的灯光照耀得真和白昼一般,里边的客人乱乱哄哄,也不晓得 有多少。伍宏超就手提着宝剑,站在这门前徘徊着,他先向两边去看, 但也没有见什么人注意他,或许是在暗中跟随着了。他又在心里斟酌 了一下,腰间带着的钱是不是足够到楼上去饮酒,并且想了想:假如楼 上有和珅手下的人,见了我就要来跟我动手,我又应当如何?只因为有 白大爷那一个人使他顾虑,所以他还有些犹豫未定。
  这时忽见有一个人,竟从他的身旁一撞就撞过去了,这人正是刚 才在店里嚷嚷了半天的那宽背虎卢泰,这人就装作是没看见伍宏超似 的,大摇大摆地进了“鼎春坊”,上楼去了。伍宏超又有一股气涌在胸 上,暗想:他们已经向我来挑战了!我纵想躲避已是不可能。他们江湖 人纵使凶恶,也许还懂得一点道理,要打要拼叫他们向着我来,或者我 同着他们到北京去,只是得叫他们应允不可惊扰白大爷,否则我要乱 杀一气的。于是他忿然地也进了这“鼎春坊”,就提着宝剑咚咚地向楼 上走去 。
  楼上点着许多只大灯,光亮刺着他的眼睛发花。他只看出是有三 四十个人——当然不是一起的——分踞着各张桌子,有的在互相劝 酒,有的在大声豁拳,酒气菜香都扑到鼻里,烟云蒸气都绕在眼前。但 是伍宏超并没有看清谁是什么模样,他只是持着宝剑站在楼梯口,瞪 大了眼睛,酒保向他招呼说:“大爷!请这边坐吧!”他也不理。
   在这时,突然在靠近窗户那边,有一个人却以为伍宏超是已经看 见他了,当时就慌张起来,赶紧站起了身,招着手说:“来!来!到这边来 吧!真巧,咱们又在这儿遇见了!”
  伍宏超赶紧细看这个人,却正是在束鹿县双堂镇,花了二两银子 买去他的那小夹袄的姓汪的人。今天,这个人的来历可没法子再隐瞒 着了,原来现在此人正是和宽背虎卢泰、矮罗汉唐清,另外还有三名官 人,正围着一张桌子在大吃大喝。伍宏超当时发起怒来了,姓汪的却赶 忙过来,笑着说:“请在一块儿吧!没有外人,全都是朋友!”
  现在伍宏超已经明白了,这姓汪的人原来也是和珅的手下;他那 一次买我的小夹袄,也不过是为探一探我,只是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孤 身只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们不即时下手来捉拿我,反倒这样的畏 畏缩缩,却又可疑了。
  姓汪的人此时好像有点害怕伍宏超手里的这口宝剑,所以还不敢 近前来用手拉,但在那边靠窗坐着的宽背虎与矮罗汉便齐都瞪大了眼 睛向他来看。而那边的三名官人之中,有一个脸上有麻子、身子很壮的 中年人,却也很客气,站起来也露着笑,高声地来招呼说:“不必客气 啦!快请这边来,我们一块儿热闹热闹吧!”
  伍宏超并不认识此人,所以心里更是生疑,就想:莫非是他们知道 我一定要来,才在这里安排好了,预备着捉拿我?他心里先是犹豫,但 旋即鼓起了勇气,微微冷笑,点点头,跟着这姓汪的朝那边就走。
  此时楼上的一些酒客齐都扭着头,伸着脖子,还有特意站起来的, 都在看他。宽背虎卢泰大喊了一声:“全坐下!看什么?”那些酒客们听  了这一声喊,立时就全都又坐下了。因此伍宏超就更为惊讶,这些人也  都是来饮酒吃饭的,为什么这样怕他?竟没有一个人敢还言呢?可见这  里有不少也都是姓汪的手下的人,总之全都是和珅的奴才。我如今已  是身陷重围,只好跟他们拼了吧,于是手中紧握宝剑,昂然走到了  那边。
  姓汪的还笑着,指着伍宏超说:“这位的姓名我也不必向各位提说 了,你们已是久仰得很啦!”
  那有麻子的官人也说:“还提什么?我们也都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他——这位伍老兄更是久走江湖,阅历深,眼睛亮,咱们全是些什么 人,如今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想他也不是不明白。得啦!现在大家是什  么话也不用提,只是先饮酒,然后再叙交情。”说着就拿起来了一个大 酒杯,还叫人用水给冲洗得干净了,这才斟了满满的一杯“老白干”,送  到伍宏超的面前,说:“伍老兄请饮这一杯,以后请你多关照。兄弟我名 叫龙宗璧,金臂飞侠那也是我的老朋友!”
  伍宏超听人提到了金臂飞侠,他就不由得又是一阵心酸,同时知 道了这客人就是河南巡抚手下的大班头,在北方极有名的“双斧太 保”,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惹的人,笑里藏着刀。他又直说:“请伍老兄多 多关照吧!”这话似乎话里有话,别是就叫跟着他乖乖地到北京去打官 司吧?可是在和珅的府里闹出的那些事,似乎他又管不着。
  伍宏超一手提剑,一手就接住了酒杯,依然微微地笑着。突然那矮  罗汉唐清自腰间拔出短刀,乒地向桌上一插,短刀相当的快,插进了桌  子有一寸。他又把眼一瞪,拍着胸脯说:“我唐清,这次保的是官家的  镖,往京去走的是和中堂的门子,江湖上的朋友谁要是瞧着我不服气, 谁就自管来!宝剑咱也见过、斗过,小白脸更唬不住咱们……”龙宗璧  按他坐下说:“你就别说啦!”伍宏超却拿着一只盛着酒的大杯,真想要  向他头上去打。但是伍宏超终又忍住气了,酒杯没有飞出去。又见姓汪  的悄声说:“全是自家朋友,会到一块了,应当客气;矮罗汉是喝醉了, 大家都别理他。伍老兄你也必然明白,我们这些日都对你老兄客气  得很! ”
  伍宏超听了这话,也就冷笑着说:“这些日我也是懒得与你们往  还,所以,也像是很对不起似的。再说,你们应当也知道,我现在有事, 我的朋友白大爷病了一路 …… ”
  姓汪的说:“那没有什么!我们要想找他,也早就找他去了。现在不 单不找他,也不问他是由哪儿来的啦,将来还想要给他治治病;他要没 有钱,我还帮钱!”
  伍宏超摇头说:“那倒都用不着别人来管,他是一位义士、君子,我想自然没有人能欺负他,但倘若有人敢动他一动,我绝不能坐视。我在 这里,实在说,并非是要跟你们见面,既不是想逃,也不是愿意和你们 斗,我只是要在这里等候一位朋友!”
  姓汪的笑着说:“我也早就看出来了!”说着,又转头向龙宗璧低声 说了几句话,伍宏超也没有听清楚。这姓汪的又说:“伍老兄!咱们也别 净斗口舌,我索性说开了吧!兄弟姓汪,名叫汪进宝,排行第七,人都称 我为汪七爷。和中堂府的总管事汪四爷,那就是我的胞兄 …… ”
  伍宏超冷笑说:“我早已看出,你必是和珅家里的奴才!”
  汪进宝说:“伍老兄你可不要这样开口骂人,咱们总也算是朋友。 不错,我也是吃着和中堂的饭,你们夜闹中堂府的时候,我也正在那  儿。可是如果没有中堂的命令,我虽也会一些武艺,却真不愿意多管闲  事,因为我交朋友还怕交不上,岂能为吃那一碗饭得罪朋友?现今我实  在是受了中堂大人的亲口托付。他要是叫我来捉你们,害你们,我也不  干;他却是叫我来好意跟你们讲交情 …… ”
  伍宏超将酒杯吧地向桌上一摔,愤怒地说:“你说别的都可以,你 说要我跟和珅有交情,这跟辱骂我一样!我伍某明人不做暗事,实同你 们说吧,我虽几次都未得手,但是早晚也要斩下和珅的头。现在我在这 里等候朋友,也为的就是这件事,我跟和珅的仇恨,是永远也解开 不 了 ! ”
  汪进宝的面色立时变了,冷笑着说:“伍老兄要总是这样说话,那 我可也就没办法啦!”
  伍宏超说:“我要是怕你们,现在我也绝不能来!我本想去找和珅, 犯不上跟你们缠搅,可是因为刚才我在店里一看,和珅的罪恶太大了, 居然有河南巡抚派人整车的给他去送赃银,给他保护那些赃银的镖头  又全都这么凶横!”
  矮罗汉唐清撇着嘴,也冷笑说:“你说我凶?嘿!你还不知道哩!这  次北来,在咱这口短刀下,就杀死了有四五个了!那都是我看着不顺眼  的,他们都好像想要沾一沾车上的那些沉东西,我矮罗汉就不吃这个。 我保着的镖,不许别人多看一眼,因这,我就给他一个杀呀!你说我凶也罢,横也罢,反正老子保着这么大的镖,有和中堂给我撑腰,漫说杀 个倒霉的人不算事,就是现在把你宰了,这儿虽说有的是当官差的老 爷们,可是他们还能抓了我去吗?叫我偿命吗?哼!”
  宽背虎也瞪着眼睛说:“姓伍的你快老实着点!别跟我们叫字号, 你懂得吧?别吃眼前亏,现在要是不叫你活,你就不能活!”
  伍宏超愤恨地说:“好万恶的和珅,纵容你们这些人!我现在要去 杀他,就不只是为报当年他害死我的父亲那件私仇了!也是为人间除 这首恶!”
  旁边双斧太保龙宗璧听了,立时显出来了惊讶,赶紧问说:“令尊 是哪 一位?”
  伍宏超却不回答,只仍气愤着说:“本来我店里有病人,我不愿当 时就跟你们拼命,现在我实在是忍不住。你们想怎样,咱们就怎样,叫 我同着你们到北京,咱们也当时就走,我伍某绝不含糊,可是只有一 样,我的宝剑不能撒手,除非你们能胜得了我!”
  那矮罗汉当时就将插在桌上的那短刀拔出来,说:“好!我倒要看 你有多大的本事?”
  宽背虎也捋着袖子,跳起来嚷:“外边干去!离开这鼎春坊干去,这 儿的人多,地方又窄!"
  眼看就要打起来,吓得旁边的一些酒客们,有的壶还没干,有的菜  还没上齐,可就纷纷地赶紧离座,匆忙地开付酒饭钱,就往楼下跑去。 楼梯咚咚咚不住地响,连一些伙计们全都跑下楼去了。只有几个没跑  的,看那样子都是双斧太保龙宗璧带来的官人,可也当时显出来紧张, 掏锁链,抽短刀,亮出来梢子棍,都站起身来,就要向伍宏超下手来捉  拿。伍宏超却蹬在一个凳子上,唰地将冷森森的青锋剑使了一个“大鹏  展翅 ”。
  那双斧太保龙宗璧却大声嚷嚷说:“这是为什么?这也未免都太小 气啦!用不着这样,说仇没有仇;说官司,我们既不是地面的,又不是北 京派来的;说赌气,本来是初次见面,大家都很好;说比武,这县城又太 小,谁赢了谁,也传不出名去;说拼命,谁跟谁都犯不上,因为我们现在保的是镖车,你又没来劫我们的镖车。再说我们是河南抚台派来的,你 跟和中堂是怎样回事,将来要怎么样,也跟我们无干,来!老兄!还是喝 酒 吧 ! ”
  他又向那汪进宝说:“老七!这可都是你的事儿,要没有你跟我们 在一块喝,这位伍老兄,也许不能够向我们来捣麻烦!”
  因为龙宗璧的这些话,把一些人的暴怒仿佛都压下去了,那矮罗 汉、宽背虎两名镖头嘴里虽还不住地骂骂咧咧,眼睛虽还是瞪着,可是 又都坐下喝酒吃菜。只有汪进宝的一张胖脸上不禁一阵发青,又一阵 发白。
  因为刚才大家曾经一度翻脸,虽没有打起来,可是也把那些酒客 们吓跑了不少,现在一些座位多半空闲着。汪进宝就过来,低声地、和 婉地要请伍宏超到那边谈几句话。伍宏超点头说:“可以!你叫我同你 无论到什么地方去说话也行!”当下手提宝剑,离开了座位。
  汪进宝在隔着三四张桌子的地方,刚要同伍宏超谈几句话,不想 矮罗汉等几个人也都追过来了。矮罗汉唐清此时更喝醉了,所以更为 蛮横,晃动着手里的刀说:“你们背着我谈什么?敢是骂我?”汪进宝直 着急,说:“这是哪儿的话?唐镖头你先躲一躲,我要跟伍爷谈几句背着 人的话,因为这是和中堂叫我来跟伍爷说的。”
  伍宏超也觉着可疑,更是十分的不耐烦,就说:“和珅还有什么话, 要叫你来转告我?”
  汪进宝点头说:“这是真的!要不然……”说到这里,又假笑了笑, 说:“要不然,咱们就是有交情,我就是明知捉拿不住你,可也早下手  啦,还用得着花二两银子买你的那件小夹袄吗?”又正色地说:“这都是  和中堂的意旨,因为中堂求贤若渴,爱才好士!”
  伍宏超不禁冷笑了笑,心说:难道和珅是嘱咐他对我要用软手段, 笼络我也给他去做奴才吗?于是越发气愤。
  汪进宝又往下低声地说:“咱们都是朋友,我现在就索性跟你说实 话吧!现在跟你们作对的,只是铁爪蛟龙一人。中堂对你实在没有什 么,也知道你武艺高强,与别的江湖人不一样。他身为宰相二十多年,哪能够一个人也没得罪过?所以想着或许是早先与你有一点儿仇隙, 可是那他也愿意从此解开。他不但想要给你找一个好差使,提拔提拔  你,并且,如夫人卿怜跟你的事情,他也略略晓得了,他也愿意不耽误  了卿怜的青春,叫她下堂,由你领走…… ”
  伍宏超听了这话,气得又不住地冷笑,不过又想:自己跟卿怜的事  情,他们竟然也知道了,这确实可惊,更可以看出他们的厉害,遂就说:  “我做事光明磊落!我确实认识吴卿怜,那就因为她原是我的乡亲 …… ”
  汪进宝摆手说:“这件事关系着中堂的脸面,不要再说了,不过由 此可以看出中堂对你是有多么海涵。还有白大爷的事,那更不算一回 事,中堂捉他干吗?那也都是铁爪蛟龙弄的。中堂只是留心上了一个 人,我不说大概你也明白,就是你老兄现在所要等候的那位快要来的 顾姑娘!”
  伍宏超愤怒地将剑提起,旁边矮罗汉、宽背虎等人立时又舞起兵  刃来,将他围住。汪进宝反倒摆手说:“不要伤他!千万不要伤他!给他  今天一夜的工夫,叫他回到店里再细想一想。他要是肯答应着跟咱们  到京里去见中堂,可是得连那顾画儿都得去见见中堂,那,中堂必定降  阶相迎,一切旧事不提,以后伍宏超高官得做;顾画儿也可以穿绸着  缎,成为一品如夫人;白大爷更不用说了,他还能再受罪吗?若是不肯, 那中堂可就要真恼了,我也白费心对他伍宏超这样关照了;咱们这么 些个人,随时可以拴住他,姓白的跟顾画儿也绝逃不开和中堂的手心。 干脆叫他姓伍的详细斟酌一下,他是愿意趋吉避凶?还是甘心自走死  路?明天听他的回话,”说完了,就不再言语了。
  伍宏超气得面色发白,这才晓得,原来和珅那老贼竟把顾画儿也 看上了!可谓痴人多梦,可谓不识生死。于是他就冷冷一笑,说:“和珅 真是发昏了,可怜他当了这多年的奸臣,竟没有这么一点见识。你们这 些人也可谓双目尽盲,不看一看我伍宏超是个怎样的人?顾家姑娘又 岂是平凡人物?由和珅到你们,全都是错打了算盘!我也不愿对你们再 说什么,只是,现在由着你们办,要叫我同那姑娘去见和珅也行,反正 早晚我们也是要去找他的,但须要他把首级先拿来!”又冷笑着对矮罗汉等人说:“我再告诉你们,千万要小心!河南巡抚送给和珅的那些赃 银,我可要把它留下,我要拿它去行侠仗义!”
  矮罗汉唐清、宽背虎卢泰等人一听这话,立时又抡刀舞棍向着他 前来,伍宏超将剑东迎西挡,铛铛磕回去了许多兵刃。他又踢翻了凳 子,跳到了一张八仙桌上,居高临下,挥剑铛铛地又同这几个人来打。
  汪进宝早已跑到了一旁,大声地说:“伍宏超你可不要这样!我对 你已经讲够了面子啦!你要再不识抬举,我可立时就叫人把你抓起来! 不用说你旁的罪名,就拿你的那件血衣,已经到我手里了,那就是证 据,那就能把你问成个斩立决!”
  伍宏超站在桌上紧紧地挥剑,同时更愤愤地说:“你还提起那件衣 裳?那上面沾的就是我的朋友金臂飞侠义士的鲜血!我不但是为我父 雪恨,我更要替顾昆杰,替凌万江,替一切受过奸臣和珅害的人复仇索 债!我现在就先要你们这些恶奴的性命,给我留下那笔奸臣的赃,我散 发完了,就要同着顾侠女到北京,叫和珅立时遭受报应!”
  汪进宝躲在墙角又大声嚷嚷,说:“叫你那顾侠女快些到北京去做 中堂的小老婆吧!那有多么享福!你也就能够跟着阔起来啦!现在眼 前放着好事儿你不要,反而要找死,真是一个大傻蛋!”
  伍宏超忿然自桌上向下去跃,抡剑就要去砍汪进宝,身后矮罗汉 又举刀向他背上就扎。伍宏超回身唰的一剑,矮罗汉赶紧就蜷腿缩头, 躲过去了。宽背龙同着三个人扬刀飞腿又向他来攻,伍宏超剑若旋风, 嗖嗖地往来还击,杀得宽背龙、矮罗汉等人齐都往后去退。
  那河南的大班头双斧太保龙宗璧,在一旁本来是伪装镇定,还在 独自饮酒,向着这边好像是“坐山观虎斗”,可是如今看见了伍宏超竟 是这样的骁勇,剑法如此的高强,他就不由得大怒;更觉出这时他要是 再不说话,他的人可就要吃亏了,于是他也曜地站起身来,大声吼叫着 说:“算啦!你们全都住手吧!我算是认识了他姓伍的啦!”矮罗汉等人 听了这话,一齐向后,都退到了那楼梯口;虽然都已住了手,可还是举 刀摇棍的,显示出来十分威风。
  伍宏超却微微地冷笑,向着龙宗璧说:“你虽认识我了,我却还不认识你,你有什么方法,快些使出来吧!”
  双斧太保龙宗璧却不住地哈哈大笑,说:“要跟你使方法,那还不 容易?朋友,我也知道你的武艺是有两下子,可是我只要说出来一句 话,当时纵使抓不住你,那姓白的老头子他还能跑得了吗?逃得开吗? 我龙宗璧就是不愿那样办。 一来我是管不着这些事,犯不上为人出力 而得罪朋友;二来我们还要给和中堂想要娶的那一位——我可没有见 过她的面,只听说她的模样儿跟武艺全都不离。真的,我还得给那位将 来的中堂如夫人,留着点脸呢!你姓伍的不过是:‘秃子跟着月亮走’, 借点光就是啦!”
  伍宏超听了这话,当时又扑到他的桌旁,抡剑就砍。龙宗璧却急忙 抄起一只凳子来相迎,就将剑挡住了,他又冷笑着说:“不必立时就动 手!我的双斧现在没带着,要拿别的东西将你打死,我怕玷污了我的外 号。你既是有胆子的,并且想要留下我们的银箱,这就好办。明天上午 我们就动身,由这里到北京,差不多还有一千里地,你要有本事,你就 在路上截我们或是杀我们;你要没本事呢,就在这儿等着当大舅子 吧!”那边的矮罗汉、宽背虎等人一听了这话,也齐都不住地哈哈大笑 起 来 。
  伍宏超也不明白他说的“等着当大舅子”到底是怎么一句话,到底 怎么讲,可是龙宗璧既然说出来“你有本事就在路上截我们”,也好,这  倒得跟他们干一干;并不是为赌口气,为逞什么强,却是那一笔贪官献  给和珅的赃银,绝不能就叫他们平安地送到北京,去给那老贼享受。于  是他就点点头说:“好!那么就到路上去再看吧!现在你们有什么法子, 还尽管去使,只是不准动白大爷一点,否则我的宝剑可不依!”说时,转  身就走 。
  矮罗汉等人还抡刀横棍,要在楼梯口拦住他,那边双斧太保龙宗 璧却大怒地拍着桌子说:“不准拦他!叫他走吧!反正路上见!我姓龙 的有两三年没跟人较量武艺了,现在我到底要看看是他的宝剑快,还 是我的双斧沉!大概明天,我们准能够见一个高低,遇见这么一个敢跟 我碰碰的人,倒也不错!”
   在墙角的汪进宝却又说:“等上一半天,胡大师父也就快来了,等 到那时咱们再跟他斗,好不好?”
  龙宗璧却又冷笑着说:“我用得着等铁爪蛟龙吗?我这条龙难道不 如他那条龙吗?我的一双板斧,就不如他那一杆飞钢鞭吗?从今后,我 连他也看不起啦!不是吹,我龙宗璧要是前几天在北京,要是我给中堂 护着院,我就绝不能叫这小子今天还能到这儿来说这狂话,逞这威风! 好啦,现在都不提啦!伍宏超!咱们就路上见吧!”
  龙宗璧依旧坐下饮酒,伍宏超却走到楼梯口将剑一挥,矮罗汉等 人都赶快向旁一躲,并向他怒视,他就咚咚咚地走下了楼。这鼎春坊酒 楼,楼上虽没有真的大杀大砍起来,可是连楼下的喝酒吃饭的人,也早 就都吓得跑光了。掌柜的是早已藏躲起来。酒保们看见伍宏超手提宝 剑,简直是飞下了楼梯,吓得他们要撒尿。
  伍宏超挟着气愤,回到了店中,到了屋里,却见灯光愈黯,白大爷 病得简直呼吸都已短促了。伍宏超就不禁更加着急,更加生气,心中埋 怨着顾画儿:她怎么还不来呀?来了好叫她带着她的干爹走呀!我这里 遇着了这事,哪里还能专心伺候着这白大爷?咳 ……
  他心里着急,恨不得顾画儿当时就来到,所以在屋里坐不安,待不 住。他就又到门前,向那十字街去看。这时街上,行人渐渐少了,铺户也 多半关上了门板,鼎春坊酒楼上那双斧太保龙宗璧这一些人,也许都 又喝了不少气闷的酒,更许又在一块儿为对付伍宏超的方法,商量了 半天,现在全都走出来了。
  那姓汪的,汪进宝,原本是住在附近另一家店里。现在也许他是怕  他一个人住在那儿,到半夜里伍宏超能够拿着宝剑前去找他,所以他  就赶紧搬来和龙宗璧这些人搭伴儿。他把他的一匹马和两只包袱,还  有跟着他的四个人,也都带有马匹和行李, 一齐都搬到这店里来,只为  求龙宗璧等人的庇护。龙宗璧却相当沉得住气,看见伍宏超站在店门 前,他连看也不看;矮罗汉等人却又都气愤愤地向空抡拳,往旁撇嘴。 汪进宝是低着头,跟随着给他牵着马的人,自伍宏超的身旁就溜了  进来。
   店中顿然又增加了几匹马,添来了这几个客人,所以倒更显着热 闹了。他们这些人本来有的是自北跟着伍宏超来的,有的是自南压护 着银箱到的,因为在此恰巧相遇,又都跟伍宏超成了敌对,所以他们倒 结成一帮了;住也住在一起,谈也谈的大概全是要对付伍宏超的事。似 乎他们现在又出了新的主意,潜藏着毒辣的手段。
  伍宏超却仍然是孤单的,站了半天,也不见顾画儿的影子。天是越 来越黑,夜越来越深,他不由得有些灰了心了。回到屋中,又对着白大 爷不住暗叹,心说:我现在真没有法子再看护您这位老人了!不过,说 起来这可算是一种耻辱,因为和珅惦记着要得到顾画儿,他们还许暂 时不能够对您怎么样吧 ……
  一想到了顾画儿,那英爽的明丽的娇姿又如浮现在眼前,更想到 了顾画儿的贫穷、多难,以及洁身自爱、坚忍操劳,她只是一个居处在 乡间的民女。和珅那个贼大约是在北箭亭试武的那一天就已经看上了 她,送银利诱不成,继而要以势强逼;知道强逼也无用,所以他们如今 又要用计谋。和珅可真是昏了心,他难道就不怕顾画儿去割他的脑袋 吗?这真是奸臣妄想,色胆包天。
  顾画儿若真能够将计就计,倒可以立报父仇,但画儿是刚烈的性 格,不是会忍屈含辱以达成志愿的人,这么,恐怕她要吃亏了!我又不 能再跟着她,帮助她,唯有盼她能够快些走到江南。可是她就是来了这 里,恐怕她们往江南去的盘缠也不够用了吧?因为她在西陵的那个家, 哪会有什么钱能叫她带出来呀?我实在应当为她想个办法,截住献给 和珅的赃银,留下一点,以便转交画儿作为盘缠。这种事情她必不喜, 然而我却不怕;我又不想叫她嫁我,我只是要助她们成行,并给奸臣及 贪官一个教训……
  伍宏超决定了要这么办,于是就关门就寝。他身着单绸小褂,到半 夜里仍然是觉着寒冷,并且在这店里住的那些人全是他的对头,他如 何能够放心睡觉?更时时担心的是,怕说不定什么时候,白大爷就能在 他的身旁边断了气,所以一夜屡次惊醒。
  这寂寂的客店里,似乎充满了可惊可疑的气氛,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天明,他起来细看一看,躺着的白大爷还睁着两只凝滞无神的眼睛, 可是不能够说话。伍宏超就说:“请老义士在这里稍等一等,我要去办 一件惩戒权奸、压抑强梁、爽快豪侠的事情。你放心吧!我还能够回来 的。画儿姑娘昨天没有来,我料她今天准能来到,暂时叫这店里的伙计 照应你,我这就要走了!”只见白大爷睁着眼睛,似乎要点头表示,可又 实在无力气动弹一点,但他也充满了待死的坚决,而愿意伍宏超去任 意地仗义行侠,不要来管他。
  带着这一种悲壮的情绪,伍宏超就出了屋,回手带上门,他手提宝 剑,绕过了院中停放着的几辆车,就去硬牵了一匹马。那汪进宝正在屋 里漱口刷牙,隔着窗一眼看见了,就大喊着说:“喂!喂!你别牵走我的 马呀!咱们昨晚上并没抓破了脸呀!还得算是朋友啦,等顾姑娘来了, 我还要跟她当面谈谈呢 …… ”
  伍宏超却怒骂道:“浑蛋!”又说:“我暂且借你这匹马一用,现在我 就要出城!”又高喊一声:“龙宗璧听着!现在我就往路上等着你们去 了,你敢去,你便不愧是双斧太保;你要是不敢,或是车上不敢放银 箱 … … "
  这时那龙宗璧光着脊背,手拿着湿毛巾跟胰子,由屋中忿然而出, 点头说:“好!你先走吧,待会儿见面!我要是少走一辆车,少带一箱银, 我就不是英雄!永不当官差,永不走江湖,银子也都叫你拿去,算我是  强盗,好啦!见面再说……”此时矮罗汉,宽背虎等一些人,又都拿刀抡  棍地纷纷自屋中走出,龙宗璧却说:“别拦他!由他去!他骑着马乘此潜  逃,咱们连追也不追;反正他在这儿押着一个白老头。那是顾画儿的干  爹,比他值得多,就叫他走吧!"
  伍宏超牵马出门,随即上了马,将手中的宝剑一挥,又向门里喊了 声:“快点!”当时他就催马转过了这十字街,蹄声嘚嘚, 一直出北门 去了。
  街上只有一些挑担子卖早晨小吃的小贩,见了他,赶紧都向旁躲 避,也没有人拦他,他就出了北门。北门以外,朝阳照着遍地禾黍的旷 野,伍宏超就又向正北去望,他希望这时能看见顾画儿骑着驴来到,以便就叫她去保护她的干爹,可是所见的只有春风吹着漫天的尘土和大 道上往来着稀稀的车辆,哪里有顾画儿的影子呀?顾画儿办事可真是 缓慢呀 … …
  伍宏超就又催马往北走去,走出有三里多地,看见大道的左近有  一片密密的松林,这虽然没有西陵的森林那样密,可是所占的面积也 不算小。阳光越高升,天气也越觉着热了,伍宏超就到了树林旁,下了 马,想要凉快凉快。同时他忽又想起:龙宗璧现在必定防范得甚严,带  着的人还许要加多,我虽决定拼命去换,但也不可不先用点智谋。当下  他将马也牵到树林里,外边大道上过往的人谁也不能看见这里有人有  马了。这片松林原是个墓地,有断碣、残碑,古冢之上落着乌鸦。虽然天  热,但此时还没到中午,所以除了伍宏超之外,也没有人来这里歇腿、 乘凉。
  等了有一个多时辰,就见尘烟滚滚,不住地随着东南风向这边刮 来,又听见辘辘的车声、嘚嘚的马蹄声,很是乱杂,由南面渐渐地自远 而近了。伍宏超疾忙自林中向外去看,就见果然从南面来了一大行车 马,大车共有五六辆,上面都是贴着封条的大木箱;车辕上斜插着很长 的竹竿,上面随风招展着“河南同利镖局”的显赫的镖旗。
  镖车前后跟着有二十多匹马,在最前边的“先锋官”,就是那宽背 虎卢泰。他头虽小,膀却宽,精神十分充足,嗓子特别的洪亮,喝着:“快 点走!只要走出十里地,看不见姓伍的小子,那就算是他栽在咱们手里 啦!快走!快些走!”他骑在马上不住东张西望,手中持的是一杆很长 的家伙,跟枪的样子差不多,这大概就是三国时张翼德所使的那种“丈 八蛇矛”,然而他的威仪不够,并已经显出来是有点儿慌张。矮罗汉唐 清是傍着车走,手持一柄象鼻子样式的大砍刀,也骑着马。
  最后面的一匹黑马上就是头戴红缨帽、全身利便的官服的龙宗 璧。他的手中可拿着一张弹弓,望见了一片树林,他就拉开了弓,吧吧 吧一连打来三颗都是泥土和铁砂捏成的弹丸,全都击在树枝上了;击 得树叶纷落,乌鸦喜鹊都乱叫着惊飞四散。伍宏超只是微微地笑,依然 在林里,并不往外露头。
   林外的车马都走过去了,伍宏超安心等待着,故意放他们往北多 走出有二三里地。他见县城那边没有再来什么大帮的客贩或官差,他 这才出林上了马,而放开了马缰一股烟似的再向北去追。追,紧紧地 追,一霎时便又望见了前边走的那一行车马,离着尚有一箭之远,他就 高声地呼叫说:“前面的镖车!站住!”
  前面那些人本来都正向前面和左右两边去看,并没料到伍宏超却 自身后追来了,当时就不由得全都吃了一惊。龙宗璧是先收住了马,他 回头一看,便立时挽弓按弹,要用弹丸来打。可是他忽然又把弓弦放松 了,冷冷地笑了一笑,说:“伍宏超!我要用暗器伤你,那就显见得我不 是英雄!现在你既来到,没别的说的,我们只好要较量较量了,你不要 胆怯,就自管到近处来吧!”
  当下伍宏超奋然不顾一切地催马扬剑,就往前进逼。龙宗璧已经  将弹弓交给了他手下的人,而换了一双沉重的发亮的双板斧,勇悍地 就要来与伍宏超拼斗。不料,宽背虎与矮罗汉, 一个直握着丈八蛇矛, 一个猛抡着象鼻子大砍刀,都怒声喊说:“什么他妈的伍宏超?这用不  着龙大哥跟他动手,交给我们来吧!”于是一拥而迎到了近前,伍宏超就要挥青锋剑力斗三雄。
  
  第十六回  剑起孤鸿单身施绝技 人如双璧连夜走风尘
  
  这个地方极为空旷,道旁附近不见人家,也没有林木,风吹马跑, 尘土扬起了很高。五六辆镖车全都停在道旁, 一些赶车的人和同利镖  局的伙计,还有双斧太保龙宗璧带来的几名官人,在那里都很高兴地  看热闹,没有一个显出害怕的样子。因为他们的人多,而且他们信任  “龙大班头”双斧太保,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单身找死的年轻人,算得了  什么呀?
  宽背虎卢泰要显一显能耐,先回首向他的伙伴唐清说:“你歇一会 儿!跟这么一个无名小辈来打,用得着两个人齐上手吗?那倒叫这小子 笑话咱们啦!”说时,他真像当年的猛张飞,催马拧矛,向伍宏超的当胸 猛刺。
  伍宏超在马上斜身探剑,挡住了长矛,反手纵马又斜扑宽背虎,剑 若疾风,就向卢泰的腹部去扫。宽背虎卢泰抽矛斜拦,马向旁跃,再低 头按矛去取伍宏超的右胯。伍宏超将剑喀的一声剁向了长矛,蛇矛的 杆儿虽说没有折断,可是把宽背虎震得也手痛。旁边的矮罗汉也不管 什么叫人笑话了,他的大砍刀如半扇门似的抡起来就向伍宏超来砍; 伍宏超就缩身抽剑,随势就跃下了马,马惊跃着向旁跑了。伍宏超反倒 由步下进逼,跃起身来先一剑刺到卢泰骑的马脖子上,马痛得一地蹶 子,整个把卢泰摔将下来了。
   伍宏超回身舞剑又抵唐清,唐清急抡大刀,喊说:“好小子你要用 毒手吗?”大刀盖头砍下,伍宏超疾向旁闪,斜耸一步,乘着宽背虎还没  有爬起来,他就一剑刺去。宽背虎却也机灵,手抱着蛇矛,就身向旁滚, 躲开了剑,矮罗汉唐清的大刀太笨,抡得稍一迟缓。
  此时那边的龙宗璧惊喊说:“不好!姓伍的小子厉害!”他当时舞动 双斧,自马上跳下,向伍宏超背后来取,伍宏超不得不翻身舞剑去迎, 这才侥幸活了矮罗汉唐清的一命。那宽背虎也已滚身而起,再挺蛇矛 来刺伍宏超。龙宗璧却右斧敌住伍宏超的剑,左斧向他们去拦,急喝声:“算了吧!”
  这时龙宗璧的一张麻脸满布怒容,由双目中溢出了凶焰,先向宽 背虎卢泰、矮罗汉唐清二人说:“你们白吃饭啦?真他妈的丢人!使着那 么长的家伙,离开马,你们怎能还抡得开?姓伍的小子有心计,他要叫 你们都下了马,他再以灵活的宝剑要你们两人的命!快闪开!让我来会 会这姓伍的小子!”
  伍宏超却也愤怒着说:“你不可以开口骂人!告诉你吧!若非我在 城里,还有那位正在病中的朋友,我还有所顾忌,现在我的剑上早就染 了血啦!”
  龙宗璧点头说:“我知道,朋友!这也用不着你再吹啦,我已经看出  来,你这小子倒是有两下子,不愧你胆敢大闹和中堂府。可是,我现在 倒有点可怜你小小的年纪,会这么两手儿宝剑,现今遇到了我这双斧, 可怕你有点儿吃不开了。我要叫你死在斧下吧, 一定叫人说我没有怜  才之心;要是饶了你吧,我双斧太保可向来也没受过这样的轻视!”随  说着,随手握着双斧向伍宏超发着冷笑。
  伍宏超却说:“你不必废话!过来,较量较量就是了,反正,今天除 非我败在你手,不然,你就得把送往和珅的那些赃银给我留下!”
  龙宗璧又哈哈地狂笑说:“好小辈!你要发财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你就先来尝尝龙老爷的双板斧吧!”说时,将身一跃,沉重的双斧就向 伍宏超盖顶劈来;伍宏超却一面避斧,闪身斜耸,将青锋剑的剑尖直取 对方的上腕。龙宗璧双手劈了个空,伍宏超的剑却又挽半花,随身而回转,以“丹凤朝阳”之式,剑自高处落下,龙宗璧疾忙以右斧去迎。伍宏 超却又抽剑变式,乘势翻腕向下进取,龙宗璧再伸左斧去磕,伍宏超身 躯一转,却又避开了。
  龙宗璧奋起了勇力,双斧舞动若车轮,呼呼地向伍宏超来砍,并 说:“你要是好小子,就不准躲!”然而,伍宏超却躲避着他这一股浑力  气,仍然沉着,眼视剑锋,不与对方双斧去力抵,反更巧妙地运用着,手 足相应,剑法翻新,跳跃耸腾。连环地反斫,处处用虚取实,摸、撩、抽、 刺,剑剑加紧,只十余回合,便将双斧太保龙宗璧累得满头大汗、气喘  吁吁。
  那边的宽背虎卢泰急得大声喊说:“龙大哥!你的两把斧子太沉, 使着不上算,来!给你这杆蛇矛吧!”他跑过来,要将矛交给龙宗璧。龙  宗璧却怒喊说:“谁也不许来帮助我,我要不把这小子劈成肉泥,我就  不姓龙了!”气得他把头上的红缨帽也甩了,丢在了一边,双斧抡得更  猛;然而他总是捞不着伍宏超,并且伍宏超一剑一剑地戳来,真使他防  不胜防。
  那矮罗汉唐清忍不住了,摇动着象鼻子大砍刀又来扑奔伍宏超。 伍宏超孤剑抵二人,他就越发谨慎。他先让过了龙宗璧的双斧,急用  “曲尺玄武争锋”剑法,转身向右,宝剑自上向下,迅若风雷,喀的一声, 正斫到了矮罗汉的大腿;矮罗汉唐清立刻就扑倒在地,把大刀也扔了。 其时快极,龙宗璧的双斧又向伍宏超背后砍来,间不容发;伍宏超却迅  速地闪避,如“叶底惊鸾”,但又不容对方的双斧变式,立即扬剑跃起, 手似风环,剑如匹练,挟气而飞,唰的一声,横击敌颈。龙宗璧虽然受伤  出血,却仍双斧不停,伍宏超又向他的背上斫了一剑。这时宽背虎反曳  着长矛而逃,龙宗璧就咕咚一声跌倒,把两只斧子扔掉了一只,他大声  喊说:“快护住了咱们的镖车!”
  这时风刮得更大,土起得更高,那边的一些同利镖局的伙计,和几 名官人,虽然齐都持刀扬棍,护住了那几辆镖车,可是脸色全都吓得变 了,以为伍宏超是一个最凶猛的强盗。
  伍宏超本来倒是想要过去就挥剑劈开那些只大箱子,将里面的金银完全抖散出来,自己只拿少许救穷,给白大爷治病,并做往南方去的 路费,其余的尽皆施给这附近一些贫寒人家及孤苦老弱。又想:这虽是 应当做的,河南巡抚刮地皮献给和珅的钱财,其实也就是和珅叫人替 他害民得来的,原应当这样办。可是自己也要用这些钱,就有点不对 了,这种行为,必是顾画儿所瞧不起的。我虽也没希望她瞧得起我,但 是这样的事,自己实在没干过 ……
  因此,他犹豫了一会儿,便暗暗叹气,心说:由着他们去吧!反正我 已把龙宗璧等这几个凶汉惩戒了,和珅闻之,不能不胆寒,将来再给和 珅从头到尾一个报应吧!现在我且回去看看白大爷,等候顾画儿,以便 叫他们往江南去,我自回北京,也许这些赃银还没有送到和珅府,我就 已与和贼定出了生死。
  当下伍宏超就改变了主意,不理那几辆镖车。龙宗璧受伤躺在地 下,还狠狠地说:“姓伍的,朋友!你再说一说吧!将来咱们在哪儿 再见?”
  伍宏超说:“在北京去见好了!不久我就要回北京去了,但我并不 是找你,你已不值得一找了,我要找的还是和珅,叫他千万防备着一 点,还有那铁爪蛟龙,我也誓为我的朋友凌万江报仇,迟早必去要他的 性命!”
  说时,一眼看见刚才他骑来的那匹马现在已跑到西边,在很远之 处低着头啃地下的青草了。伍宏超手提宝剑走向那边,将马牵住,遂就 骑上,一直回了束鹿县城里。
  伍宏超现在干的这件事,自己起初还觉着非常痛快,但细又一想, 也觉着无聊。像龙宗璧、矮罗汉、宽背虎那样的人原多得很,伤了他们, 未必就能使和珅稍改恶行,不过是与江湖人结怨更深了。自己的武艺, 由此又得到了一个实证,并不是不行,只是和珅太为奸狡,铁爪蛟龙又  凶猛异常。自己与顾画儿——尤其如今凌万江已死,所以更显得是人  单力弱了,难以由那深深的宅第之中抓住和珅。这又似乎应该往江南  去访郝燕翎,请他指点武艺在其次,请他助一臂之力,实在是必要的。
  他当下骑着马又回到了十字街,见他住的那家店门前站着两名头戴红缨帽挎着刀的官人。他就觉出事情又有变了,那汪进宝必是邀来 了本地的官人,要来当一个“案”办。好!我看他们是问我追截镖车、杀 伤龙宗璧等人之事,还是要把我送到北京,去交和珅。
  于是他就昂然地来到店门前,偏腿下了马,宝剑依然不离手,就向 那名官人说:“这匹马是那汪进宝的,现在我不用了,交给你们吧!”两 名官人却都向旁一躲,一个说:“别交给我们,我们管不着!”另一个却 十分和蔼地说:“伍爷,你快进里边看一看吧!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个老 头儿,可咽了气啦,是刚才死的!”
  这句话使伍宏超吃了一大惊,他立时急忙走进去。到了屋内,只见 白大爷确实已躺在炕上死了,那瘦弱的身体直直地挺着,两眼上翻,仿 佛死仍不能瞑目。伍宏超心如刀割,低着头将死人的周身仔细地看了 一番,倒见并无伤痕,屋里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形,倒不像是被谁害死 的;大概是因为白大爷本来就已病入膏肓,气息奄奄,在伍宏超出城与 龙宗璧等人去厮杀的这一会儿的时间以内,也许他是又一着急,就死 了。咳!他死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人在他的眼前啊……伍宏超不由得流 了几点泪。
  这时店掌柜的和伙计又都进屋来,问他说:“伍爷!现在这事,怎么 办呀?”伍宏超沉着脸问:“我走之后,有没有人又进这屋里来?”店掌柜 的说:“只有我们这个伙计,他进屋来扫地,一看,炕上的人早就僵了! 这您千万可别疑惑,绝没有人把他害死,要不然您可以报官相验。”
  伍宏超又问:“在你们这个店里住的那个汪进宝,他还在这里吗?”
  正在说着,就见刚才在门口站着的很和蔼的那官人,忽然推门进 了屋,说:“伍爷!你是要问汪七爷上哪儿去了不是?他可真是一位好 人!他因为不知道你还回来不回来……”伍宏超说:“我为什么不回 来?”这官人仍然笑着说:“我们还都以为您是追着这双斧太保往北京 去了!这位老者死了,汪七爷觉着很是可怜,他也知道您没有什么钱, 他就出去给看棺材去啦。”
  伍宏超不禁愤愤地说:“我的朋友死了,为什么要叫他给买棺材? 为什么要受他的恩惠?”店掌柜的在旁赶紧说:“汪七爷也是一番好意呀!您要是有钱,等到棺材抬来自己再给,也没有什么的呀?”
  伍宏超只好闷闷不语,但眼望着白大爷的尸身,自己的心里实在  难过。明知道那汪进宝不能算是什么好心,他是和珅的豪奴,他的钱, 也就是和珅的不义之财,怎可用那不义之财给白大爷买棺木?何况他  们原是为图谋骗走顾画儿,这样白大爷之死,更是不能瞑目了。可是若  叫自己现在发葬这位死友,惭愧,我想劫那镖车,结果没劫, 一个钱也  没有,真真地买不起一口棺材!
  他暗暗地叹息,坐在炕头,那官人却用眼色将店掌柜伙计全都支 出了屋,对他悄声地说:“伍爷!咱们可并不认识,更是无冤无仇,我不 过在这里县衙当一份差使。伍爷你在北京弄出的那一些事,我也都不 知道。不过现在汪七爷汪进宝的意思,我也看出来了,他就为的是等候 着一个人来,那个人多半是一个女的;他也是奉的命,反正无论花多少 钱,或用软手段,或用硬办法,他总要把那女的得到手。因为他嘱咐过 我们了,到了翻脸的时候,就叫我们拿人;说是拿住姓伍的拿不住姓伍 的,都不要紧,只是千万别放走了那女的,那个叫什么顾画儿的,也许 是古画儿?”
  伍宏超听了更不由得生气,冷笑了笑,便说:“你们当的是差,我不 能够跟你们说什么。待会儿,如果到了汪进宝所说的翻脸的时候,你们 若是下手捉我,我绝不恼,我也不逃;可是无论是谁,若敢侵犯顾画儿 姑娘一点,我的这剑就绝不容情!”
  说得这官人把神色也变了,又笑了笑说:“可是依着我说,伍爷!人 在外头自然得讲究义气,可是也不能够有路不走,自甘当那大傻瓜。伍 爷你在北京得罪了和中堂,那就跟冲撞了太岁一样,也就如同是惊了 皇上的御驾,他要叫你在什么地方死,你就得在什么地方死 …… ”
  伍宏超愤愤地说:“我要叫他死,他也得死!”
  这官人又向后退步,摆着手说:“没有我什么事,你别跟我发脾气! 我只是说,汪七爷那个人不错,他很讲面子,懂得外场,你要是跟他说 两句好话……其实你到时连话也用不着说,你只是别管闲事儿就行 啦,到时汪七爷他绝不能够为难你, 一定要放一条路叫你走,还许给你点儿盘缠。你在北京冲撞了和中堂那件弥天大罪,他一两句话就全都 能够勾销,因为本来都由他一个人办嘛,他回去见了中堂说什么,中堂 就信什么。反正,你得要想开了,你跟和中堂斗,是绝对斗不过;和中堂 要想得那张古画儿(顾画儿),画儿也飞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得 随机应变,不能吃眼前亏!”说毕话,他转身就出了屋,气得伍宏超几乎 要抡着宝剑追出去。
  这时可就听见院中有很多的人齐声大喊:“捉住他!别叫他跑了! 他是强盗,想要劫镖车,在城外把龙宗璧大班头和那二位镖师全都用 剑伤了!别放他走!”
  伍宏超就知道是那跟着镖车的一些人,或许是双斧太保的手下, 或许是河南同利镖店的那些伙计,现在都又跑回城里,威风又都陡振  起,前来捉他。当下伍宏超也不出屋,只在炕旁——在白大爷的死尸旁  边横剑一站,专等待着那些人进屋来。可是外边只管瞎嚷,当然是已经 将这店房围住了,将这屋门都堵住了,可是还没有一个人敢闯进这屋。
  忽然又听见是那汪进宝的声音,发着脾气地喊着:“你们这是怎么 回事儿?这不是胡闹吗?人家既然没劫镖车,怎能说是强盗?龙大班头 比武受了伤,那没法子,那将来再叫龙大班头自己去报仇,你们瞎闹, 这可不对。来!棺材来啦,快躲开!”
  原来人都怕棺材,也许是嫌丧气,所以大概都躲闪开了,也都不再 大嚷了。又听见当啷当啷清脆的“响尺”的声音——这是北方的习俗, “响尺”原是一种极坚硬的木头做的两根短棍,由棺材铺里的“头儿”敲 打着,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据说这声音能够引魂。同时也是向几个抬 着棺材的人发暗号,轻敲就是叫他们慢慢地抬,重敲就是叫他们快着 点走,或是叫他们“小心门槛”“放下放下”。
  伍宏超这时才手提宝剑走出了屋,就见果然有八个人由外面抬进 来一口很好的棺材,很多的人都站在旁边看。这些人,有的是头戴红缨 帽的官人,有的像是同利镖局的伙计,有的是本客店的人,有的还是特 来看热闹的邻人和在街上走路的人。那汪进宝倒真像是一位热心的 人,对伍宏超表现出胸中毫无芥蒂的样子,只说:“伍老兄!你看看这口棺材怎么样?这是真正的松木十三圆呀!我也知道老兄你手头不方便, 可是白大爷当过‘掌稿’,吃过皇上家的俸禄,他也算是一个官;何况又  是一个汉军旗人,都是皇上家的臣仆,跟和中堂是一样。”
  伍宏超当时又忿然地说:“你不要这样说!白大爷是位义士,和珅 却是个老奸臣!”
  汪进宝说:“咳!你在这儿说什么都不要紧,反正这儿离着北京远, 和中堂也听不见,不过我告诉你,我买的这口棺材,全用的是中堂给我  的钱。中堂如果在这儿,他也得叫我这么办,跟白大爷的事情那另说, 何况人已死,还能记仇儿吗?也都别问他是怎么由慎刑司里逃出来的  啦。现在就是全都冲着伍老兄你的面子,因为咱们是朋友,他又是你的  朋友,更是冲着那位顾姑娘的面子 …… ”
  伍宏超听他说了这些话,简直觉着这是一种奇耻大辱,顾画儿若 是在这里,也是不能忍受,遂就瞪着眼将剑一抡,大声地说:“滚走!连 棺材也都抬走!我们不认识你!”
  汪进宝摆手说:“何必这样?我买来了棺材,还能够又退回吗?现在 先把死人入殓,停灵的地方也有,就在城东极乐寺。抬走了人,那时顾 姑娘大概也就来啦,铁爪蛟龙胡大师傅也快来啦,你有什么话,我还有 什么话,咱们到那时候再说再讲!”说着,又不住地微微笑。
  他叫那几个人把棺材放在地下,就要进屋去抬死人。但伍宏超手 挺宝剑将屋门口挡住,那些人谁也不敢向前来走。当时这个店房里可 更热闹了,挤进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大家纷纷地乱说话,有一些人还 愤愤地说:“一齐进屋,把他捆起来就得啦!凭他一个人,能有多大的 本事?”
  那店掌柜却又进前哀求着说:“伍爷!别给我这店里添麻烦呀?别 管是谁给买来的棺材,可到底是一口棺材呀,人既死了,就得装棺 材呀!”
  那汪进宝却坐在院中的一条板凳上,抽起他的烟袋锅儿来了,自 由自在地说:“这倒也不必忙,等着那位顾姑娘来了,看着她的干爹入 殓,也好。反正我够朋友,我已经把棺材买来啦,入殓不人殓由人家,因为我不是孤哀子 …… ”
  伍宏超这时又回到屋里去了,院中和门外的一些人可还都不散, 而且越聚越多。这件事都认为是一件奇闻,当日,束鹿县城里城外的人 全都知道了,很多胆子大的人就特意来到这里看热闹,胆子小的人却 连这十字街也不敢走了。
  伍宏超就被这些人围困着,他在屋里伴着一个死人,此时能够帮 助他的只有手中的一口宝剑。然而他不能够拼命地往外去闯,因为他 虽不愿将白大爷的尸体安放在用仇人的钱给买的棺材之内,但也必须 运走而葬埋。他现在连屋子也不能出,钱更是没有,所以只有干着急而 没法子走。此外,他还有一个不能走的原因,就是还要在这里等候顾画 儿呀!
  由上午直到下午,院中的一些人总是不散,伍宏超也没有吃午饭。 他只提着宝剑愤愤地出屋,去了一趟厕所,他望见院中的那些人,真有 心要过去再杀伤几个。但是汪进宝已不在这里,那说话和蔼的官人又 向他说:“伍爷!你何必要这样儿呢?死人停在屋里时间若长了,可招苍 蝇,也能够臭了!因为现在天气热了,放着这么好的棺材,为什么不装 在里边呢?这一样,你可太不近人情,顾姑娘来了,也不能就说你办 得对。”
  伍宏超仍不言语,又走进屋里,但是仍然没有办法。院中的人仿佛 更多了,虽然还都没有亮出来家伙,可也一定都有准备。并听外面在 说:“铁爪蛟龙带来的人已经来了!他带来的是北京城一些位最有名的 英雄,为的是帮助他替他的徒弟来报仇,并为和中堂捉拿大案贼,铁爪 蛟龙胡腾雨本人是随后就到 …… ”
  伍宏超在屋中听了,心中就越发的气,越发的紧,自觉已经到了生 死的关头。待一会儿,铁爪蛟龙带来的人一定不少,汪进宝一定要领着 他们来;若是见不着顾画儿,就必要来捉拿我。好,我就等候着同他们 拼一拼吧!我若是武艺高,就可以再剪除几个助和珅为恶的凶汉;若是 抵不过他们,那也没什么,我甘愿与义士白大爷同殉于此地……倒希 望顾画儿不必到这里来了。
   伍宏超就这样地把心一横,专待胡腾雨,可是不觉得天色渐渐晚 了。已经到了薄暮黄昏之时,忽然就听见院中有女人高声地说话,正是 侠女顾画儿的声音,就听顾画儿在院中愤愤地说:“你们这些人,挤着 看什么?都走开!”
  又听见汪进宝的语声说:“顾姑娘,你难道不认得我吗?上次你到 京城里去送鞋底子,我就正在那鞋铺的柜上闲坐着谈天,咱们原是见 过面的。这次我追着姑娘你,请着姑娘你,可真费了大事啦!钱也花了 不少啦!白大老爷死了,连棺材都是我给买的,只是伍宏超他不叫入 殓。现在我劝顾姑娘也不要再难过啦!事情都好说,好办,中堂是十分 看得重您 …… ”
  此时顾画儿本是已经生气了,只是气得她虽难受,却还不如她陡 闻到义父白大爷之已病死,这种悲痛憾着她的心,确实是难过已极,她 的小驴儿和行李还在店门外,冷森森的金刚玉宝剑她已经自鞘里锵的 一声抽了出来,她不禁悲泪直流。惨淡的天边晚霞,映着她悲哀愤恨的 容颜,她依然穿着破衣、补丁的裤子。她窈窕的身体不住地抽搐 发抖。
  这时伍宏超也自那屋中走了出来,高声说着:“顾姑娘你怎么今天 才来?这时候才来?——可是你既然来了,也就不必说什么了,白大爷 已于今日上午因病而死,他未得见着你,他到现在还没有瞑目。我也没 有敢将他入殓,这院中虽有一口空棺材,但那是和珅的家奴汪进宝给 买来的,我怎肯将白大爷的遗体放在那里边,受他们的这种侮辱?顾姑 娘,自我们分手以后,事情很多,此时我也没有工夫细告诉你,就请你 先快些进屋里来,看一看你的义父吧!”
  顾画儿抬头把伍宏超先看了一看,并不说什么,忽然她反倒转身 又要向外走。这时汪进宝已叫一个人把她的那头驴牵着进来了,画儿 姑娘走过去将宝剑一扬,那牵驴的人吓得回身就跑。汪进宝是叫四五 个来保护着他,他还说:“我叫人把您的驴牵进来,也是好意。因为这店 里已经给姑娘准备下一间房子了,姑娘先歇一会儿,随后咱们就把白 大爷入殓,烧点纸,要想请僧道来念经超度,现在就能够请来,以后,还有好些事,我要跟姑娘商量呢。连那伍宏超伍老弟,我们要捉他,也早 就下手啦,只是因为看着姑娘的面 …… ”
  画儿姑娘听了他这紧紧的可厌的言语,只是沉着脸, 一句话也不 说。她这次来,在驴背上放着有被褥卷儿,她就去亲手解下来。汪进宝 看着,还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叹,更露出来巴结的样子,说:“这对!这才 对!我正发愁,也没有一份衣裳就把死人放在棺材里,也不大对呀!我 本想叫人连寿衣都给办一份来,钱我也早就预备好啦,只是我不敢再 碰钉子啦!因为那位伍朋友的脾气古怪,连棺材他都不收,我还敢给预 备别的东西吗?姑娘自己带来了衣裳这更好,快把棺材垫平了,好叫死 人在里边躺下。要我们帮忙吗?”画儿姑娘却仍是不言语,把那被卷拿 着,另一只手提着宝剑,就往那屋里去走。
  伍宏超也转身走进去了,院中的汪进宝等人却都直瞪着两眼,表 示出来惊疑,可是都不敢也跟着人家进那屋。
  伍宏超到屋里,只见顾画儿姑娘看见了她干爹的死尸,越发地流 泪不止,但她并不因心中悲伤而动作稍缓,她就很敏捷地解开了那被 卷,用被褥将她干爹的尸体紧紧地裹了起来。伍宏超反倒不明白,就向 她悄声地问说:“我们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顾画儿悲愤地说:“刚才的事,伍大叔办得对,我干爹怎能用和珅 家奴给买的棺材?”
  伍宏超说:“他们现在还有更可恶的想头,听说铁爪蛟龙不久就要 来 的 ! ”
  顾画儿说:“那不怕他!我也很对不起我干爹跟伍大叔,我这次回 到西陵就耽误了两三天的工夫,可是也是出于不得已,因为我得把我 干妈安顿好了。我送她老人家到我们的一个最相好的邻人家中,就是 常在我们那儿帮忙的那名叫铁儿的小孩的家,但是人家也是很穷。我 费了两天的时间,才把我干爹的那些书籍变卖了,因为我们只有那些 书还值一点钱呀!我留下一半钱做我义母半年的衣食之用,其余的我 带出来做咱们往江南去的盘费。在路上我还直赶紧地走,没想到来到 这里已经见不着我的干爹了……”说着就不住地痛哭。
   伍宏超劝慰着说:“现在哭也无益。”
  顾画儿点头说:“我知道,现在咱们就赶快走吧!”
  伍宏超指指窗外,说:“那些人已将这座店围得密不透风,他们由 那汪进宝领头,有县衙官人和铁爪蛟龙由北京邀来的一些人帮助,咱 们要是想走,恐怕只有跟他们交手!”
  顾画儿说:“这事交给我!伍大叔只将我干爹的尸体护住就行啦, 走到别处再将他老人家掩埋,宁可水葬,或是火葬,也绝不能沾和珅的  一点好处。”
  伍宏超说:“我那凌老哥金臂飞侠的尸身就是我给背了去掩埋了 的。如今,白大爷是我的长者,是我的知己,我更能够将他的遗体背走, 送往一片干净的地方,使他长眠。”
  顾画儿点头说:“好啦!不必再说什么啦,现在咱们就走吧。”
  当下,伍宏超就将裹着白大爷尸体的这被卷拿起来扛在肩上,这 可比凌万江的那尸体轻得多了。他的心里很难过, 一手持着青锋宝剑, 向顾画儿看了看。画儿姑娘此时反倒收住了眼泪,手挺“金刚玉”先走 出了屋。
  院中的人更多了,汪进宝仍在几个拿刀持棍的人的保护之下,说 着他的那些无味的话,催着说:“快入殓吧!快入殓吧!白大爷得了这么 个收场总是好,这总比死在慎刑司狱里,或是在菜市口身受国法,强得 多了。这以后顾姑娘若是受了和中堂的恩典,或是当了中堂的眷属,或 是给府里当了女护院的,那时白大爷的家里还许能领些钱呢!中堂原 是一位待人宽厚的人,好吧!大家帮助一点,快些人殓吧 …… ”
  可是顾画儿姑娘听了这话,只是忍怒而不睬,急匆匆地去牵了她 的驴。有两个人就要去拦,顾画儿当时就举起来金刚玉宝剑,喝声:“快 躲开!我已经忍了又忍!我不理你们,我们要走,但是你们要是敢来拦 阻,那可就是来找死!”这两个人吓得赶紧跑到了一边。
  这时却另有四个人飞跃到了近前,每个人的手中全都拿着钢刀。 顾画儿刚牵了驴,伍宏超刚扛着白大爷的尸体要向外走,就被这四个  人一齐横刀拦住。四个人全都凶悍异常,自道姓名和外号,他们的姓名,伍宏超听来觉得生疏得很,但是他们的外号在京城中却是颇为有 名,一个叫“紫面狼”,一个叫“钢头太岁”,一个叫“赛瘟神”,一个叫“黄 袍怪”。这几个有的是保镖的,有的是护院的,有的是北京街头有名的 光棍,他们倒都确实是自京城被约而来的。
  那紫面狼就说:“朋友们!还想走吗?你们也不睁眼看看风势,我们 等了你们有多半天啦,还能够就叫你们这么大模大样地走了吗?”
  黄袍怪却说:“我们铁爪蛟龙胡大哥他随后就到,不等着他来,你 们就跑,可显见你们是怕他!”
  顾画儿却挥动了宝剑,厉声说:“谁理你们!快些躲开!可别找死!”
  铜头太岁却笑着说:“声音真好听!可是顾大姑娘,您别上了姓伍 的这个小子的当呀!他是一个穷鬼,是一个无来历的人,又在京城闯下 了大祸,我们现在不与他一般见识,可是早晚也叫他逃不开。他这小子 要借着大姑娘你当他的护身符 …… ”
  话才说到这里,顾画儿就已抡剑奔过来。黄袍怪就急用刀来迎,当 时铛铛地刀剑相磕,紫面狼与赛瘟神也一齐抡刀来助战。那铜头太岁 闪在一旁仍然说:“顾大姑娘可千万别上姓伍的小子的当!他要拐跑了 你,还要拐跑你干爹的死尸。他活不了多少日啦,和中堂绝不能饶他, 你却是早就叫中堂看上啦!中堂想娶你……”嘴唇还在动,可是被画儿 姑娘的“金刚玉”一挥,他当时就“铜头”滚落,尸体横斜,血水四溅。
  这样一来,他们都慌乱起来,许多人都在大喊:“不好!姓顾的这姑 娘把人杀死啦! 出了人命啦!”
  那边的汪进宝急气得不住地顿脚说:“这就叫‘给脸不要脸’!没旁 的说的啦,下手拿人吧!不给他们留面子啦!”
  当时,一些同利镖店宽背虎、矮罗汉带来的伙计,一些龙宗璧由河 南带来的差官,一些本县衙门派来的人,齐都抡舞着刀枪棍棒、铜钩铁 尺,就扑向了伍宏超与顾画儿。尤其是紫面狼等三个人,因为他们的同 伴死了一个,所以就都更凶,闪闪的钢刀齐逼近来。
  顾画儿就飞舞起金刚玉宝剑,只听得当啷当啷劈啦劈啦,这锐利 的钢锋将那些刀棍棒钩等等尽皆纷纷地削断,真如严霜之拂秋草,碰之便折。那些人也真没有想到遇着这样快的家伙,当时吓得全都丢了 魂,向四下逃跑,都说:“好厉害!好厉害的宝剑!”汪进宝是早就躲进屋 子里去了。
  伍宏超已趁乱牵到了一匹马,顾画儿牵她自己的驴,就一齐闯出 了这店门,同上坐骑,绕过了十字街,向南就走。伍宏超带着白大爷的 尸体催马在前,顾画儿骑驴紧随,手握金刚玉宝剑,还不住地回头 去望。
  后边那些人可就追赶来了,有的是已经换了家伙,有的却仍然抡 着半截的刀和已经折成了两截的枪。他们虽然追来了,可还都不敢往 近处走,只是在后边跟着乱嚷嚷:“拦住他们!那骑马的带着死人的小 子是强盗!那骑驴的女的也是贼!可要小心,她的宝剑可厉害呀!快截 住他们,捉住!这是和中堂严令捉拿的大案贼,别放走了啊!”街上的人 却都慌慌张张地往两旁去躲。
  伍宏超与顾画儿急急地催着坐骑,在这黄昏暮色之中,蹄声嘚嘚, 小驴跟马跑得一样快,眨眼之间,就来到了这束鹿县的南门门脸。这里 的城门已经关闭了半扇,可是还有稀稀的车马行人出入着。守城门的 几个差官突然看见这一匹马和一头驴飞驰来到,后边且有那些个人大 喊着追来了,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赶紧过来要拦伍宏超。伍宏 超却将剑一抡,同时催马,从那半扇门缝就闯出了城,并回首高声叫着 说:“顾姑娘快走!”顾画儿也在驴上又挥动着金刚玉宝剑,闪烁的剑 光,确实惊人。
  守城门的人刚要抽出腰刀,后面追来的一些人有的就大喊说:“可 要小心她的宝剑呀!”又有人喊着:“只要拦住她也就行啦!胡大师傅是 眼看着就到啦!”这些人一边嚷着,一边就往近处来扑,来拦挡。但顾画 儿挥动了宝剑,又斩断了两三件兵器,她的小驴就载着她也冲出了这 城门口,赶紧追上了伍宏超的马。他们连头也不回,就一同飞驰出了南 关,往南而去。
  走出了有半里多地,伍宏超因为马上带着白大爷的尸体,觉着太 不方便了,而且已经死了的人,何必再在马上受这样的颠扑?现在这大道的两边,处处是墓地,一座座坟头罩在暮色里,晚风吹动着坟前的青 草,有的磷光隐显,似幽灵已走出了坟墓。伍宏超就收住了马,回首向 顾画儿说:“我们在这里找一个地方,就先将他老人家的遗体掩埋了 吧?暂且也不必要坟头,只留下一个标记也就行了。等到将来我们杀了 和珅,报完了大仇,将他老人家和凌老英雄先后启灵,再为安葬,那时 也不晚。”
  顾画儿却微微地叹息,说:“我们往下再走一会儿再说吧!这时哪 有工夫?后边,眼看着铁爪蛟龙又要追赶咱们来啦!”伍宏超听了这话, 却又不由得愤怒陡起,说:“我们岂真怕那铁爪蛟龙?顾姑娘!你自己走 吧!我要在这里暂将白大爷葬埋,而后我还要斗斗铁爪蛟龙,并要回北 京去杀和珅!”顾画儿听了这话,便一声也不言语,沉默着。在深深的暮 色里,虽然看不清楚她的模样、神情,但可以想见,她这时的心里必是 更难过。
  在这时,就见由北边飞驰来了许多追骑,嘚嘚嘚的马蹄声震荡着, 就如怒潮似的汹涌奔来。那些马上还带着许多只灯笼,灯光映着闪烁  的刀枪的影子。伍宏超就兴奋地喊着说:“这一定是铁爪蛟龙那些人来  了!咱们迎上去吧!”顾画儿却着急地说:“何必要惹这气?他们又不是  和珅本人,把他们全都杀了又有什么用?一点也伤损不到和珅的身上。 还是快走吧!跟他们斗什么?”说着,就将驴赶到伍宏超的马旁,她就伸  手用力地来拉伍宏超。伍宏超也见后面追来的人是太多了,自己又带  着这具尸体;顾画儿的“金刚玉”虽然厉害,可是究竟两个人难敌众手, 他于是只好忍怒催马,同着顾画儿,一马一驴,又向南紧走。
  暮色愈深,天更昏黑,星斗愈显得多而明亮。后边众多的追骑渐渐 地就追到了,那些人齐声声地大喊:“伍宏超!小辈!顾画儿!贱女!你 们快些站住!抓住你们还许饶了你们的命,不然,把你们可要当时杀 死……”又听有巨大的咆哮的声音,说:“我铁爪蛟龙又来啦!一对狗男 女,你们还敢跟我较量较量吗?”
  伍宏超听了这话,就忿然地要拨马去迎战,可是顾画儿仍然紧紧  地说:“快走!快走!”于是他二人的一马一驴再向前奔。那刀光、枪影、灯笼和群马的蹄声在后又追得更急,铁爪蛟龙更大声地喊:“伍宏超! 你原来是这样的胆怯呀!顾丫头,你竟是这样的无能呀……”那紫面 狼、赛瘟神等一些人也一面追赶,一面齐声地喊叫:“顾丫头!快些给我 们的朋友偿命!要不然送你到北京,去给和中堂当个姨奶奶吧!”顾画 儿一怒,便将驴收住。
  此时眼前是一座高原,高原上树林郁郁,有一道坡,要想再往前  去,就必须向坡上去走,是很吃力的。伍宏超也收住了马,气愤愤地说: “我们不必再跑啦,索性迎上去,再跟他们拼一场吧!不把他们都杀回 去,咱们就走不了!”说时,不待顾画儿答应,他就先下了马,手挺着青  锋剑就向那些追骑去迎。
  铁爪蛟龙率领的有二十余骑,呼啦一声,也就都来到临近了。只见 那些晃晃摇摇的灯笼的光亮,照着长面孔, 一脸凶恶的黑肉、从生着 胡 须,双目迸发着怒焰的铁爪蛟龙胡腾雨。他骑着大马,现时手使的是一 杆长枪。与他并马而行的却是一个老者,长得也很是凶恶,面上有数处 刀疤,并且堆满了皱纹,看那样子有六七十岁了。这人手使的是一只 “杆棒”,这种杆棒当中是木头的,两头却全是钢的,擦得很亮。
  铁爪蛟龙本要立时就拧枪来刺伍宏超,这老人却摆手说:“先让我 来跟他们说几句话吧!”遂就催马往近处走了几步,并叫人将灯笼都高 高地举起。他就先仔细地打量伍宏超,露出了微笑,说:“好个年轻的 人!我要一杆棒将你打死,确实又有点可惜,因为我最小的儿子也比你 还年长。你小小的人,走在束鹿县竟不打听打听?我就是本地的阎王 爷,外号叫花面阎罗。我就在本地住,你来了,我知道,昨晚你在鼎春坊 酒楼发狂话,今天早晨你在城北截镖车,杀伤了双斧太保等人,我就想 要会会你。可是我老啦,我又觉着我三个儿子全都死在江湖,我应当积 一些德,不必跟你这样年轻的人过不去啦。刚才是铁爪蛟龙胡师傅找 的我,他说你在北京任意胡为,私通和中堂的宠妾 …… ”
  伍宏超听到这里,就不由得涨红了脸,立时用剑指着说:“你先住 口!你把事情得打听明白了之后再说!”
  花脸阎罗冷笑着说:“我还去打听什么?你现在又要拐走了人家姓顾的姑娘,这就是证据,可见你为人素日做事不端。我今天虽是应胡腾 雨之约,可倒并不是为帮助他,我只是为要除一个淫贼!”
  伍宏超大怒说:“你胡说八道!”遂就一跃上前,抡剑就砍。花面阎  罗舞杆棒相迎。顾画儿却也跳下驴来,挺剑跃起,去刺胡腾雨。那铁爪  蛟龙胡腾雨在马上却抖动了长枪, 一面急急地狠扎猛戳, 一面却小心  躲避,不使金刚玉宝剑损伤了他的枪杆。当时这四个人就恶斗了起来。
  胡腾雨带来的那些人骑着马围绕了一个圈子,就把伍宏超与顾画  儿困在垓心,他们此时纵使插翅,恐怕也难以脱逃。在这荒郊高原之  下,夜色沉沉,星光闪烁,附近也没有什么人家,这正好成了他们的战  场。跟随铁爪蛟龙前来的那些人,还都骑在马上,虽然因为插不上手, 不敢上前帮助来打,可是都在四边喊着助威,并齐将灯笼高举。
  火光照着生龙活虎一般的伍宏超,他真是剑法高强,差一点的人, 实在抵他不住。而不幸的是,现时他遇着了“花面阎罗”。这位不独在这 束鹿县,并在黄河以北,也是颇为有名的老豪杰,他的杆棒就如一条巨 蛇似的,随着他的手乱舞,呼呼地带着风声。他由马上跃下来,与伍宏 超同在地下相拼,更显得他虽老而健康,并且身手矫捷,棍法毒辣。伍 宏超先还可以与他打一个平手,但在六七合之后,就显出有些招架慌 乱,剑法难伸;他被对方的杆棒逼着,只是不住地后退。可是后面那些 举着灯笼的人,喊得更厉害,并且都伸家伙要来乘他之危,要他的  性 命 。
  顾画儿是“金刚玉”舞在手中,有如一股白气,纤躯耸跃,敏速绝 伦,兵刃只要碰到她的宝剑之上,便必折断。可是铁爪蛟龙现在有准 备,他的长扎枪,比他早先使的那飞钢鞭又轻便得多,枪头乱颠,对方 的宝剑虽然锐利,却削不着他,他并随时地乘势来扎。
  四面围着的人,一看他们这边要占上风,便就都更高兴起来,喊得 更厉害了,骂着:“伍宏超!顾画儿!你们一对狗男女!”气得伍宏超拼 起命来,也不管什么剑法,更不顾对方的兵器有多么凶了,他只将剑猛 抡乱舞,因此反倒逼得花面阎罗棍法松缓,而不住地向后去退。
  那边的“金刚玉”喀的一声,终究将铁爪蛟龙手中的枪削断了。铁爪蛟龙却并不畏惧,只将马退后了一步,及至顾画儿抡剑飞跃过来之 时,他又由旁边人的手中接到了一杆兵器;依然是长扎枪,照旧抖成了 枪花,狠毒地来刺并嘿嘿冷笑,狂傲地说:“我今天倒要拼出十杆八杆 的枪,叫你的剑来砍!结果我要不把你一枪戳倒,夺过你这宝剑,挟着 你回京去交给中堂大人,我胡某以后就不再叫铁爪蛟龙!”说时,枪抖 得更急了。
  另一旁,“花面阎罗”的杆棒也舞得更凶,那老家伙并且向四周围  的人怒骂起来,说:“你们就白在旁边看着吗?也不来帮助帮助?妈的, 只是叫你们来打灯笼的吗?”他这话一经说出,那铁爪蛟龙也吩咐道: “动手!”当时他带来的这些人之中,有紫面狼、赛瘟神、黄袍怪等,有在  马上的,有在步下的,就纷纷顺着灯光所照之处,刀枪杆棒的齐舞,就  都向着伍宏超顾画儿二人来打。
  二 人各以剑光护身,如此又是七八合,但都是只能暂时遮护得住 自己,却不能相顾,也不能杀出这重围。当时刀光枪影,马跳人飞,杀成 一团;尘土腾起,仿佛弥漫起来了一层大雾,几乎将星光都遮住了。在 这时,伍宏超气喘吁吁,顾画儿也是危悬一发,二人纵有真勇气、好剑 法,无奈对方的势大人多。伍宏超怒喊了一声:“胡腾雨,你这算是什么 英雄?你们住手!要见和珅,我随着你们去见!”
  铁爪蛟龙却得意地狂笑着说:“好小辈,真没有阅历!说这话好像 孩子,你竟还想去见中堂?妈的,你的鬼魂也见不着!那和大人虽说很 想顾丫头,可是我今天也改了主意啦,我要割下那丫头的头,再叫中堂 去看……”他得意忘形,枪法来得更狠。
  可是不知自哪里射来了一支短箭,正射中他的腮帮子,痛得他咧 嘴怪喊,连哎哟也喊不出来了,马也不由得往后去退。
  斯时,那飞来的短箭嗖嗖地又一连射来了几支,原来就是自上面 的高原射下来的。黄袍怪已经中箭落了马,顾画儿乘势又用剑砍断了 几件兵刃,刺倒了几个人;伍宏超一剑就将花面阎罗戳倒了,当时一些 人都纷纷后退,有的把灯笼也扔了。
  铁爪蛟龙胡腾雨的左耳上又中了一支短箭,痛得他几乎摔下马来。他知道此时在暗处有人正帮助顾画儿和伍宏超,而且这种短箭他 曾在北京中堂的府里挨过,所以他惊得不得了,急忙拨马向北惊逃。顾 画儿与伍宏超倒是全不去追击,只是也都不禁觉着骇异。
  
  第十七回 河畔烧骨灰永思仇恨 雨中访侠客倍起猜疑
  
  这时,有人在高原上向伍宏超大声地呼叫说:“你们快走吧 …… ” 这呼声是尖锐的,但却沉重有力,伍宏超当时就听出是谁了。斯时,就   见由对面的高原上飞跳下来了一匹大概是铁青色的健马,马上的人是   既矮且胖,头上似乎包裹着一大块布,模样儿不能看得十分清,可是连   顾画儿也知道来者是一个女子。
  这就是奸臣和珅府中的胖丫头绣球。她身负绝技,遭遇贫苦,但她 愤恨和珅误国害民、贪污淫佚、欺压善良、钳制义侠,所以她慨然地假 作卖身,在豪门中充一下贱的婢女,她的目的是想要趁机杀死和珅,为 国家除害。只因为和珅太为狡猾了,防范得极严,更有胡腾雨一些恶奴 助纣为虐,因此她才不得下手。她只能暂在那里保护着吴卿怜,那个被 损害的柔弱可怜之人,她完全是出于一种女性相助、见义勇为、济困扶 危的侠义肝胆。
  当下,她催马下了高原,来到了近前,就笑着说:“先让我来看看顾 侠女吧!”
  她的身上带有一个油纸的折子,用火点着了,在手中一晃,当时就 火光闪动了一下;她把顾画儿的模样儿看清楚了,她就表现出来一种 敬仰的样子,笑了一笑,可是并没有说什么话。顾画儿也只看了一看 她,似乎对于她的来历完全明白了,所以也没有说什么话。
  火光当时就熄灭了,伍宏超却说:“你来帮助我们是很好的,可是 卿怜一个人在那里,不至于出什么事情吗?”
  绣球笑着说:“她哪会出什么事?她长得那么好,要叫和珅这时候 杀她,和珅也一定还舍不得,再说她又不愿离开那高楼大厦。我这次离 开北京就为的是紧跟着‘铁爪蛟龙’,帮助你们来对付他,怕你们敌他 不过。我原也想着就把卿怜带了出来,我也跟她说过,可是她还是不 肯;她说她要离开那里,至少还得等到一年以后…… ”
  伍宏超到此时就忍不住地问:“到底是为什么缘故呢?她在和珅的  家中受那样的凌辱、苛待、损害,她可还非得等到一年之后,才能离开  那个地方,是什么原因呢?”说这话的时候,伍宏超心里是真觉着憋闷  得慌,又着急又十分的惭愧,因为顾画儿这时在旁边已经听得清清楚  楚的了。她本来就知道吴卿怜是怎样一个人,她可是还不知道自己跟  卿怜的关系,现在要是叫她晓得了,自己跟和珅的那个宠妾,有那种不  清楚的事情。她,顾画儿, 一定要把我看得一钱不值了!伍宏超发着窘, 愧得无地自容似的,真恐怕绣球再往下详细地说。
  绣球可也倒再没有说什么话,她只说:“现在把铁爪蛟龙打跑了, 他们一定是又回北京去了,我也得赶紧回去,要不然,卿怜那儿可真许  出事了!”
  伍宏超也说:“好!你就赶快回去吧!叫卿怜放心我,同时叫卿怜也 急速设法离开和珅的那个家,离开那个罪恶的深渊吧!因为她与我是 同乡,并且是幼小时的邻居,我不能不对她有些关心。”
  绣球答应了一声,又说:“你们将来自然还都得回北京去啦?”
  伍宏超说:“我现在是同着顾侠女往江南找郝燕翎去。你是知道 的,和珅府中防备得那样森严,铁爪蛟龙那些人又都凶横。不是我们没 有胆子马上去报仇……反正我们早晚得把和珅剪除,早晚还得与铁爪 蛟龙那些人去拼命,但是,我们现在得去请一个帮手,就是江南的大侠 郝燕翎,那是顾姑娘的师父。”
  绣球却说:“要去找郝燕翎?我听说他武艺虽高,可向来不大爱管 闲事,他是空有侠义之名,不大做侠义之事,真不如往汉中府去找冲天侠,那才是一位英雄呢!比郝燕翎的武艺也不弱,可是慷慨豪爽得多!”
  伍宏超当时就怔了一怔,心里确实有一些犹豫,又怕顾画儿听人 批评了她师父郝燕翎的短处,她要生气的,但是又想:冲天侠也是她的 师父呀,最好把她的这两位有大本领的师父全都找一找 ……
  此时绣球又说:“这次胡腾雨回去, 一定更得为和珅招兵买马了,  把他那座中堂府护得更得跟铁桶儿一般了,以后咱们下手恐怕更难!”
  伍宏超却愤慨地说:“无论和珅再想什么办法,在三个月以内,我 们一定要回京去割他的首级!这不但是我们与他有杀父之仇,而是必 须为国除奸,为民除害;连铁爪蛟龙胡腾雨,带他的家奴汪四、汪进宝 那些人,我也一个不能饶!”
  绣球说:“好吧!你们快走吧,后会有期……顾侠女,再会!再会!” 说着,她就转马向北飞驰,发出一阵连串的嗒嗒声,在深深的夜色之   下,顷刻之间,便没有了踪影。顾画儿多时沉默不语,绣球走后,她还是   没说什么。伍宏超当着这位姑娘,被人揭露了他跟卿怜的事,仍然不禁   脸上发热。
  现在的地下还躺着趴着几个受了伤的,都是刚才铁爪蛟龙带来的 人,他们也全不管不理了。伍宏超只去牵了马匹,画儿又把她的那头驴 找着,并将她干爹白大爷的死尸抱起,她现在不再累伍宏超扛这死人 了。她自己给抱在驴背上,拿着她的金刚玉宝剑,上了驴,向伍宏超说 一声:“咱们走吧!”于是伍宏超又骑上了马,紧紧地随着她,再往南 走去。
  夜色越显得深沉,天气也很热,他们往下又走了三十多里地,便来 到滏阳河畔。只见大水茫茫,发着白亮的颜色,驴跟马都不敢再往前走 了;四下里又是空旷无人,天上的星光也都为浮云所遮蔽。到了这里, 二人就都下了坐骑,将那用被卷裹着的义士白大爷的尸身,平放在河 畔的沙地上。
  顾画儿叫伍宏超帮助她到附近的树林里去砍柴,二人用剑砍了一 大堆树干和树枝,拿回来摆好,将白大爷的尸身平放在柴上。顾画儿沉 痛地说:“我干爹活着的时候就对我说过,将来他要是死了,他愿意火葬;因为既省得费一口棺材,又干净,不必弄一个坟头占一块地。他那  个人在生前就是这样的旷达,想得开,他虽然死了,他却相信咱们一定  能够剪除和珅,为民除害。如今把他火葬,我想他老人家是瞑目的。”
  伍宏超听了,心里倒很是难过,就点头说:“火葬也好,可是哪儿来 的火呀?”
  顾画儿却从她那小小的行李卷里取出来火石、火镰、火线等等,就 打着了火。她先将包着尸身的被卷引着,渐渐地再燃着了柴,借着河面 上吹来的风,越吹火势燃烧得越旺,呼呼地响。火光照耀着沙岸,顾画 儿就跪倒哭叫着干爹,悲痛地说:“干爹干爹!你等一等,至多了在三年 以内,我一定要为你报仇!杀和珅,遂了你的愿,为你报仇……”伍宏超 在旁边低着头站着,也不禁鼻酸落泪。
  等到火光渐灭,义士白大爷的尸骨已烧成了灰,顾画儿将尸灰尽   皆撮起来,扬洒在河中,顺着那滚滚茫茫的河水流去,流得不知去向  了,她这才擦了擦眼泪。天色都快明了,她就说:“伍大叔!咱们走吧!”
  伍宏超一听,到现在她仍然叫自己为“大叔”,不但没有一点“亲 近”的表示,更连普通的友谊也好像是没有;金刚玉宝剑她也不再换回 来啦,白大爷生前的那番意思,“换剑订婚”,那只是一种幻想罢了。当 然现在也不能跟顾画儿提说什么,或暗示什么,而且更得跟人家客气  着了。只是他心里却有一点惆怅,不过又因为自己与卿怜的事情,觉得  这样也好,省得为卿怜的事,倒跟她抱愧。现在的事情很干净,彼此没 甚相干,只要快些一同到江南,只要找着了郝燕翎,就完了,能够再一  同北返,除恶复仇,就再在一块儿;若是不能,就分手,各自去干各的, 倒好,谁要有本事,谁就先杀了奸贼和珅。
  主意已定,伍宏超心里倒觉着坦然了,同着顾画儿, 一驴一马,顺 着河岸,向东去走。少时天色就发晓了,看见在一个渡口上,有一只摆 渡船,于是二人连同坐骑,全都乘船渡过了河,再往南去。沿路上他们 不大谈话,同时也都没有什么钱。他们白天买着“锅饼”吃,夜晚不是宿 在坟地的森林里,便是找古庙栖息;简直像是没有准巢的鸟儿一样地 漂泊,可是路上的人还似乎都很艳羡他们,以为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哩。
  由直隶省河北进入山东境界,顺着运粮河的堤岸往南,就快到了 苏北地面了。这一路,他们看见了许多的灾民,还听见了民间的不少冤 抑之事。原来这时各省的督、抚、司、道大小官员,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和 珅所用的人。这些贪官若不给和珅送礼,官就做不住, 一旦犯了法,朝 中也无人奥援,所以就越发不顾一切地刮地皮、吸民脂, 一半用以肥 己,一半,还得是多一半,去贿赂和珅,这才能够做得住官。可是老百姓 全都苦极了,处处的饥民,遍野的怨声,那些贪官手下的爪牙,更都是 无恶不作。
  伍宏超看见了许多凄惨之事,这些事,推其主因,都是在朝中当权 的奸相和珅所造成。他不禁气极了,就勒住了马,向顾画儿叫着说:“顾 姑娘!咱们为什么还要往江南去呢?和珅活在世上一日,老百姓就都不 能活了。咱们不如赶快回去,拼出命去也得将他除掉!”
  画儿却仍然皱着眉说:“不是因为有铁爪蛟龙保护着和珅吗?”
  伍宏超说:“咳!难道咱们两人就真拼不过他们?何况还有绣球也 能够帮助咱们呀?”
  顾画儿却说:“要是真能办得到,我姑父凌万江也就不致被他们打 死啦!铁爪蛟龙一个人就能抵得住咱们两人而有余,他的那些徒弟,伙 计,还有和珅后来招去的那些护院的人,武艺也都不错,咱们若是去 了,不但不能得手,反倒要吃亏,那何必呀?要是只为逞能,我也不这么 耐烦等到今天啦。这也不是我的胆子小,是真不行,怔办真无用,既要 再入和府,就得杀了和珅,不能又白去一趟;那不但无济于事,还倒叫 他加倍小心了,那可图的是什么?”
  伍宏超一细想,觉着画儿这话也有道理。本来么,我倒是往和珅的 家里去过了好几趟,又办了些什么事?还不是只跟和珅的宠妾添了些 可羞的暧昧的柔情吗?又真把和珅杀死了吗?咳!确实是因为我们武 艺不高,确实是先得找郝燕翎去再学一学 ……
  于是,二人就又往南去走。又数日后,就过了长江,天气阴雨连绵, 南方的草长得都比人还高。顾画儿是初次到江南,她觉着一切的事物,仿佛全都很新奇。而当地的人看见她骑的小驴,也觉着有趣,尤其顾画  儿的装束, 一看就知她是北方来的女子,更因为她的衣裤都是有补丁  的。伍宏超的衣服更脏,胡子也长了很长。他们既穷,可又都带着宝剑, 因此大受人的注意;路上往来的有些当官差的人,更都用怀疑的眼光  来盯他们。
  顾画儿的小驴儿轻轻地越阡度陌,自自然然地走着,似乎她什么 都不怕。然而伍宏超可是有些忧虑,觉得既被人疑惑了,恐怕就要出事 了。幸亏过了江只走了一天多,便到了常州府武进县,这里就是名侠郝 燕翎的故乡。
  郝燕翎的大名,在江南说起来真是无人不知,人们要是谈起来,他 的事儿可多了。据说他最善打“六路拳”“十段锦”,身手高妙,所向无 敌。并传说他擅长“碾步”,在大树旁边碾起步来,能够使树枝树叶纷纷 自落,如被大风所吹摇;若是在院中走起来,地上坚固的大块方砖,也 能粉碎。
  据说他曾用短短的一根木棍杀退过太湖二百余名强盗。但浙江巡 抚王亶望活着的时候,曾差人送千两黄金延请他去,想要一观他的武 艺,都被他所拒绝。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他也从来没有收过徒弟, 他在北方传授顾画儿的武艺之事,外人不知;他并且有个毛病,就是闲 事不管。
  伍宏超于今年正月北上之前,曾经拜访过他;知道他很穷,住在武  进县城内一条陋巷里,以织编蓑衣为生。但现在同着顾画儿到了这个  地方一找,却又找不着他了。天上还落着雨,这小巷里,地下满是稀泥, 两扇薄板的小门,极破极旧,上面连铜环子都没有。伍宏超就上前用手  捶打了两下,里边有人问说:“找谁的呀?”伍宏超说:“我找郝燕翎郝老  师!”里边的人说:“姓郝的不在这儿住啦!早就搬走啦!”伍宏超问:“搬到哪儿去啦?”里边的人却不再回答。
  伍宏超与顾画儿面面相对,顾画儿倚着驴,很忧愁地说:“还得打 听打听!咱们已经来啦,不找着他不行呀!”
  伍宏超要进到门里去问,这时却由巷口外来了一个头戴草帽、身浆,也不管是不是能够溅到行路人的衣裳上。伍宏超赶紧拉马往旁边 闪避了一下,他于此时,可正看见巷里路西的第三个门儿是豪阔的光 亮大门;那洁净的高石阶上,送客出来的主人还没有回去,正在阶上眺 望着雨景,有个仆人为他撑着雨伞,伍宏超认得,这不就是郝燕翎吗?
  这时顾画儿赶紧牵着驴往巷里去跑,惊喜地高声叫着:“师父!师 父!郝师父!”
  那郝燕翎身体文弱,可是脸色精神,胡须跟头发都已惨白,两只眼 睛却同点着火的灯笼一样亮。他扭脸向着顾画儿一看,也不禁惊讶地 说:“啊!你果真来了!快进来吧!连驴儿也牵进来吧……”并且似乎特 别注意驴旁挂着的那口金刚玉宝剑。
  由门洞里走出来两个仆人,就将驴牵到门里。顾画儿已经上了台 阶,拿手擦着头发上的雨水,喘吁吁地刚要说话,郝燕翎却似乎没有工 夫去听。他又望见了伍宏超,伍宏超也走到台阶下,向他拱手说:“郝老 师!几个月没见,原来你搬到这儿来啦?我同顾姑娘是在北京认识的, 如今是特地到江南来拜会你 …… ”
  郝燕翎也不等到他把话说完,只说:“你先走吧!可以到街上那何  家小铺去等候我,我就派人去和你谈,你快走!恕我不往家里让你了!” 说着便推顾画儿进了他这大门,而令仆人也全随着他进去,并吩咐着:  “关上门!关上门!”咕咚咕咚就把门紧紧地闭上了,雨下得更大了。
  伍宏超真气得了不得,心说:好个郝燕翎!你阔起来了,就不再认 识我。我的武艺固然不如你,名也没有你的名大,交情更也谈不到,然 而究竟我们是认识的,你竞这样拒我于门外,太骄傲了……可是转又 一想:或者我们还没来到这里的时候,在北京、在束鹿县,我们做的那 些事,与和珅成了对头的事,就已经传到这里来了?他已经知道了,所 以才这样谨慎小心 ……
  他怔了一怔,就转马又出了巷口。在街上向雨中的行人打听了半 天,方才找着那个何家小铺。这个铺子可真小,卖的不过是一些蓑衣、 草帽、草绳等等不大值钱的东西。屋子里的光线很暗,也没有顾客,只 有一个年轻的伙计,在个小竹凳上坐着,好像是要打盹。
   伍宏超就将马系在门外,他走进去,问说:“这就是何家小铺吗?” 伙计仍然在凳上坐着,点点头说:“就是,怎么你是要买蓑衣呢?还是想  买个草帽?”伍宏超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想买东西,因为我刚才见过   了郝老师郝燕翎,他叫我在这儿等着他。”
  这伙计听了这话,立时就站起身来,悄声地说:“你怎么会和郝老  师认识呢?”伍宏超说:“我们两个人原是朋友。”这伙计又惊讶地说: “你是他的朋友,他为什么现在还认识你呢?”
  伍宏超说:“你说的这话真奇怪,他为什么不认识朋友了呢?”
  这伙计向外边看了看,又悄声说:“原来你还都不知道!大概你是 才从别处来的吧?谁不知道郝老师……不,他现在叫人称呼他为郝老 爷了,自从今年三月,跟本地的郎知府拜了把兄弟 …… ”
  伍宏超倾耳去听,这伙计就往下说:“郝燕翎他早先虽闯过江湖, 前几年听说还到北京去了一趟,认识的朋友也不少,可是他一辈子也 没有做过官、当过差,也没发财;所交的全是穷朋友,有钱的人他不但  不理,还恨。这两年他也混得很穷,老娘八十多岁了,儿女还都没有成 人,他的老婆又死了,也没有续弦,因为续不起;他专仗着编蓑衣养家, 还时常的挨饿,可是他绝不受人的一点好处。
  “可到了今年三月,本处来了郎知府,那原是北京城和中堂的外  甥,虽是一个贪官,人可有眼力。他一到任就先拜访郝燕翎,天天请客, 郝燕翎要是不去,他就亲派他的两位小姐央求着去请;时常送金银,郝  燕翎要是不收,他就叫他的官太太出马,求着郝燕翎的母亲收下。因  这,就打动了郝燕翎的心,答应得跟他结为把兄弟交成好朋友了。可是 这么一来,郝燕翎就把旧日的亲友全都不认了,谁去找他,他也不见。 郎知府并给他置了大房子,雇了许多的仆婢,他一家人的吃穿享受,现  在简直跟知府一样,并且把那条胡同改成了郝家巷。你看,那郝家巷现  在平常的人都不敢走啦!到底是有本事的人有办法, 一步登了天。还听  说再过两年,郝燕翎的老娘要是一死,儿女再长大一点,人家就上北京  去了,那时候,和中堂和大人真许给他一个大官做……
  “他还能见你吗?他还没忘了我们这小铺?叫你在这儿等着他,是有好事,还是有坏事呀?老哥!你可先打定主意。他不像前半年了,现 在他是这里知府的人,也就是京里和中堂的人啦,连总督、巡抚,怕也 惹不起他啦 …… ”
  伍宏超握拳愤恨,心说:和珅呀!和珅呀!你竟是这样的奸诈多谋, 到处搜找有本领的人,笼络收买,为给你效劳,为助你为恶。我到天边, 也好像逃不开你的手心,也看得见你的劣迹、恶行,如今竟连清白的郝  燕翎也堕入了你的圈套。好!你就能从此安然无忧吗?我伍宏超就永  远也杀不了你了吗?他发呆地想着,又不禁十分地忧虑:这可真糟糕  了!和珅可真厉害,他要把郝燕翎请到北京,给他护院,那可就无论多  大本事的人,也休想再敢瞪那和贼一眼了 ……
  伍宏超低着头,万分地发愁,又想:现在连顾画儿带那口金刚玉宝 剑,都到郝燕翎的家里去了,也就算全都间接属于和珅所有了,这可怎 么办?这可怎么办?
  
  第十八回  夜发悲歌尔岂真侠士 重归故里谁识旧邻娃
  
  雨还不断地纷纷落着,街上为生计而奔波的人仍在往来着,多半 是连头带身子都那么叫雨淋着;这小铺里有廉价的草帽、蓑衣,可全都 没有人来买,可见人都穷呀!民脂民膏都叫和珅直接间接地给搜刮了 去了!
  这个伙计又说:“自从郝老师当了郝老爷,他那金脚玉腿也不再到 我们这小铺来了。他已经六亲不认,还能够认得你这朋友吗?我想他现 在学了不少的官派头,这一定是敷衍你吧?把你支在这儿,叫你傻等着 他;恐怕等一辈子,他也不来啦!”
  伍宏超说:“他就是不亲自来,也得派人给我回个话,不然我还是 能去找他!”
  这伙计说:“你要再去找他,那可就要惹出祸来了。你跟他是有什 么事情要办呀?”
  伍宏超欲语复止,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发愁,并且感觉到有一种凛 然的恐惧。这是在和珅府里大闹,在束鹿县境大杀,从来所没有觉出来 的,现在是真有点害怕,好像身在虎口,那已被奸贼和珅收买了的郝燕 翎就如一只恶虎,他的猛勇将无人能敌。
  待了一会儿,来了这何家小铺的掌柜的,原来就是郝燕翎早先同 院住的,刚才在那小巷里跟他还说过几句话的那个老头儿,这何老头儿更是叹息,说:“郝燕翎变了!早先浙江巡抚王亶望,拿一千两金子都 请他不动,那时谁不钦佩他?现在他可阔了,可是人也完了!他不认识 老亲旧友,老亲旧友可也都不愿意理他啦!叫他给郎知府、给和珅当那 狗腿子去吧!”
  这位何老掌柜的也劝伍宏超不要再在这儿等着了,说:“白等!没 有用!顶多他派个人来送你三百五百的钱,还得嘱咐你,威吓你,不准 你再来找他。你要是真没有钱用,可以由我这儿拿两件蓑衣去卖,咱们 交一个朋友。”伍宏超却把头摇了摇,又拱了拱手,他就出了这小铺。
  他牵着他的马,在雨中无精打采地走,然而,他还不愿立时就离开 此地。郝燕翎虽不必再见面了,更休要幻想请他帮助去剪除和珅了;但 是顾画儿已到了他的家,这不行,不能叫顾画儿那样清白的姑娘也沾 染上奸臣、贪官、卑鄙的小人、变节“侠客”的污垢;我得去和她说明,不 能叫她受郝燕翎的骗,其实就是受和珅的骗!
  于是,伍宏超突然又振作起来了勇气,他决定今晚要私入郝燕翎 的家宅,去找顾画儿,并且明知这是“老虎嘴里拔毛”,郝燕翎是干什么 的?“鲁班门前弄大斧”“孔子门口卖三字经”,深夜去往他的家,必定比 往和珅的府还难上加难,险中又险,可是不行!非得去一趟不行!
  伍宏超就在这街上找了一家店,先叫店家去喂马,他自己也把饭 吃得很饱。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身边已经没了分文,可是又想:到明天 再说吧!今夜我也许就要死在郝燕翎的手里……不过那样我可不甘 心,我还要跟他这江南大侠客斗上一斗!杀了他,也算为和珅剪除了 个——虽说还没为他效过力,可是将来一定是最厉害的——爪牙。
  此时天色还没有黑,他睡了一个觉,醒来大约就已是二更天了。外 面还有雨声响,他抽出了青锋剑,悄悄地到院中去一看,各屋里全都没 有灯光,他就一耸身上了房。房上有青苔、雨水,很是滑脚,他十分谨慎 地踏着,走过了几座房屋,就跳下到了大街。
  街上凄清无人,雨下得虽微却不停,地下的泥浆愈深。他疾疾地走 着,找到了“郝家巷”那个木牌坊前。他愤怒地想要挥剑将牌坊斩倒,但 是不敢,来到这里得特别的谨慎,郝燕翎就许已经知道我要来了,他若徒手使起他的“六路拳”“十段绵”,就怕我虽有宝剑也难敌他。可是,只 要我能够进到他的家,踏碎他的一块房瓦,我就是死了,也算英雄!
  伍宏超边走边想着,就来到了大门前。这大门好像自从顾画儿一 进去,关上了,就没有再开,郝燕翎一面吃着和珅,花着和珅,一面还肯 收留和珅的仇家之女,这还算不错;不过他的胆量可也太小了,光天化 日之下就把大门关上了。因为想到郝燕翎的胆子小,自己的胆子就更 壮起来了,他嗖的一声蹿上了墙头,一翻身就轻轻地落于院里。院里种 着许多花木,在雨下,簌簌的,响声特别的大,更使他的脚步声显不 出来。
  看看那大门洞的门房里和外院各屋,全都黑乎乎的,可见屋里的 人全都睡了,他便放开了胆子,手提宝剑,直往里院去走。原来这里的 院落不深,一进了“垂花门”便是正院,东、西、北三合房,各屋中的灯光 全都很暗,只有北房的东屋里面,窗上的灯光还明亮些,并时时浮动着 模糊的人影。
  伍宏轻轻地向着那窗户走去,来到窗外,就听屋里正是顾画儿的 声音在跟人说话,只隐隐听她说:“……日子虽长,可是我也能忍耐地 等着,只是……”又听是一个老太婆的声音,说:“……我快点死,我的 孙子孙女们都长大,就好啦!”又听有人在旁,好像就是郝燕翎的叹息 之声。
  伍宏超不大弄得明白,心说:他们聚在一块,天到这个时候还都不 睡,谈什么哩?谈家常话哩?
  忽然又听见顾画儿的啜泣之声,她继续地哭着说:“都是我不好, 我无能!我爸爸死了这么多年,我姑父也死了,我干爹也死了,这都是 仇,我都不能去报!”
  郝燕翎大声说:“这怪我当初没有将你的武艺教好!当初我只是为  到西陵去看这口金刚玉宝剑 …… “”说着,大概是用手指铛铛地弹了几  下宝剑,声音清亮,真若龙吟虎啸。又听他说:“我实在没有安心把武艺  将你教好,因为那时我是想:你是一个旗人家的干闺女,我教好你武  艺,又有什么用?我虽不幸生在这个清朝,可是绝不甘心做它的子民。你的干爹白大爷人虽不错,无奈他也是一个入了旗的汉军,所以我不 愿与他深交做友 …… ”
  老太婆又着急地说:“你快不要说这反叛话吧!叫人听见,把你告 了,那时恐怕连郎知府跟和中堂也护不住你……”郝燕翎当时就不再 言语了,顾画儿却仍在哭着。窗外的伍宏超听了这几句话,倒是不住地 由心里发生钦佩。
  可是又听郝燕翎说:“要叫我这时候就到北京去杀和珅,我可不能 够去,因为他无论如何是当朝的宰相,皇帝的儿女亲家;杀了他,必定 要兴起大狱,那时得要牵连多少无辜的人呀!所以我的武艺再高,我也 是不能现在就去。我半生隐名埋姓,别人说我的名头大,但那不是我自 己愿意有的,我只因为自知不能够去杀和珅;既不能杀和珅,还佩称得 起是什么侠客吗?”窗外的伍宏超这时听了,不由暗暗地点头,心说:这 话也对!
  又听窗里的郝燕翎接着说:“我更怕为他所用……”伍宏超又暗暗 地冷笑,心说:可是现在你吃的喝的,住的这大房子,都是和珅的呀!郝 燕翎又在说:“如今,我们不要再提这些事情了!顾姑娘你就安心在我 这里住着,可是连这里院也不要出,外人更都别见,那伍宏超…… ”
  伍宏超这时把耳朵赶紧贴在窗上,细听,只听郝燕翎接着说: “…… ·是不行的,他年纪轻轻的,太没阅历。他的父亲伍御史,是叫和珅  给毒死的。他离开了家十来年,学习武艺,立志报仇,也倒还可以钦佩。 不过他的武艺本来就没学成,不中用;他应当再去学学,最好去拜冲天  侠为师,再有十年,或者还能对付。这几次他到和珅的家,没有送了命, 是他侥幸。我又听说那个人的品行不好,你以后休要理他!明天我再叫  人去打听打听,他要是仍旧住在店里,还没有走,我可就要强逼着叫他  走了!在这里,他能够给咱们招事……”说着,又用手指铛铛地弹着宝  剑,喜悦地说:“这口金刚玉,太好了!天下的豪杰都不如你的父亲顾昆  杰,不然这口宝剑如何能单到你的父亲的手里?……好!娘,睡吧!天  不早了,顾姑娘你也去睡吧!这口剑先交给我拿着!”说着,就见窗上的  人影又晃动起来了,是郝燕翎要往屋外走来。
   外面的伍宏超便将身一耸,像狸猫一样的轻捷,就上了房,他将身 伏着,往下去看,就见郝燕翎已经由屋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房上的伍 宏超心里非常紧张,又因为刚才听那话而生气,恨不得抡剑下房,跟郝 燕翎拼上一拼,叫他看我的武艺到底中用不中用?至少也得跟他理论 理论,问他为什么说我的品行不好?可是,他又害怕,怕这时就瞒不住 这位江南名侠的眼睛;他那么大的本领的人,还能够不知道现在我是 趴在房上了吗?
  细雨霏霏,随着风儿到处飘洒,郝燕翎手里擎着闪烁的金刚玉宝 剑,站在庭中,仰面望着阴沉沉的长天。天空也一闪一闪地发亮,有如 剑光飞舞——这是闪电——闪过了之后,便是咕隆隆的雷声。“雨还要 下大呀!”郝燕翎这样说了一句,就移步要向东屋去走,随走随弹剑高 歌:“闪电发兮沉雷动,天暗暗兮虫不鸣,将大雨兮刮狂风,得此利剑兮 锄不平!”歌毕,他走往东屋里,大概是睡觉去了。
  房上的伍宏超却在暗暗地发着冷笑,心说:郝燕翎的武艺未必怎 样胜强于我,不然为什么我在房上看着他,他会一点儿也不觉得?可见 他才真正不中用,徒有虚名,只会吹!他仗着个当知府的把兄弟,不做 事,吃着和珅的饭,他还吹什么锄不平?他只为跟顾画儿骗去那口“金 刚玉”罢了。我今夜索性要斗一斗他,我得把“金刚玉”拿走,那是白大 爷应许跟我换的,至少我还得换回,画儿既不要那口宝剑了,我就得拿 走,不能够便宜了他这只会吹牛的假侠客!
  他如此想着,胆气就更壮,决定要这样去办。在这时,这也不过一 会儿的工夫,他凝着神,想了一想,没有留心下边的屋里是否有人走出 来。忽然觉着身后有人用脚轻轻地来踢他的腿,他不由大吃一惊,急忙 翻身立起,青锋剑向后就斩,同时抬头一望,就见有一个人,正是顾画 儿。可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由下边屋里出来,又从后房蹿上来的。伍宏超 既惊又喜,又幸亏这一剑没把人家砍着。大概也根本砍不着人家。
  顾画儿的身躯伶便,早就闪开了,也没有生气,只向他点了点头, 就轻身落到这房后的一个小院里。伍宏超也跟着跳下了房,先急急地  说:“姑娘你为什么要把‘金刚玉’给了他?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可敬可佩的侠义郝燕翎了,他也快要去当和珅的家奴了!快跟胡腾雨一个 样了!”
  顾画儿却说:“你千万别胡说我师父!”伍宏超却说:“我劝你赶快  跟他断绝情义,不要再认这卑鄙的师父了!”顾画儿说:“你是不知道。”
  伍宏超冷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一家人都叫什么郎知府养活 着,还不跟叫和珅养活着一样?”
  顾画儿说:“他叫我再跟他学学武艺,至快还得一年。”伍宏超叹了 声,说:“咳!你怎么也说至快还得一年?一年、八年都由你,我是要独身 回北京去的,我一个人也要杀和珅,看我中用不中用!”顾画儿似乎又 流下泪来了,悲哀地说:“难道你就不能够再等一等吗?为我等一 等吗?”
  伍宏超这时不由得心有点软了,可是更坚决地摇着头说:“不行! 我倒是想等着你再学学武艺,可是我的父亲、你的父亲,跟你干爹,跟 我那朋友金臂飞侠凌老英雄的英灵,与天下二十余年来蒙灾受害、死 于和珅及他的奴才之手的那些无辜之人的冤魂厉鬼,他们都叫我不能 再等了!叫我立时去杀死和珅,杀死铁爪蛟龙,杀死汪四、汪老虎、汪进 宝和那一群奴才、恶棍,也许我将来还要杀死那好虚名、贪小利的姓郝 的假侠客!”
  顾画儿十分发愁地说:“你原是个明白人,怎么现在糊涂起来了?”
  伍宏超忿然地说:“不说这些废话了!你就在这儿吧!你把‘金刚 玉’给了郝燕翎,叫他拿着去给和珅看家,我也不管!我也不怕!我走 啦!”说着,便将身一耸,又蹿上了房。
  可是这时的房上已经站着一人,正是郝燕翎,他手执着金刚玉宝 剑,愤怒地说:“刚才我就没有理你,以为你自觉得没趣, 一定也就走 了。你应当自己去想个法子,最好去拜冲天侠为师,跟他再学上十年八 年的武艺 …… "
  伍宏超这时也更是生气,将青锋剑挥起来,大声说:“用不着你来 教训我!别以为有本领的人只有你和冲天侠,我一个人也能够去杀了 和珅!”
   郝燕翎冷笑着说:“你去杀他什么?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 一个人?你在和珅府里弄的那些事,我全都晓得,你还在这里跟我的女 弟子啰唆什么,快些滚去吧!”说着,他就把金刚玉宝剑高举起来。
  伍宏超气得在房上就跺脚,说:“你不能侮辱我,你信口胡说!你是 什么侠客?你只是和珅的奴才郎知府豢养的人罢了!”说时,迎面一剑 斩去。
  郝燕翎摇身进步,金刚玉宝剑闪动着寒光,势如疾风,就向他的手  腕削来,并且趁势上取咽喉,以虚转实,弄得伍宏超立时就抵御不住。 房下后院站着的顾画儿急声地说:“师父放他走吧!不要伤他!”郝燕翎  冷笑着,将剑尖凝住,未向前去点。
  这时伍宏超倒缓过手来,把剑抡起,滚撒带摸,有如车轮乱转,直 逼郝燕翎。郝燕翎却灵活地抽剑,以刚变柔,将实转虚,令伍宏超捉摸 不透,两口剑并不相碰在一起。郝燕翎似含蓄着千钧之力,但因为房下 顾画儿不住在劝,他有些未忍得使用出来。伍宏超如今却就把郝燕翎 当作了铁爪蛟龙、飞鞭赵、滚刀徐那一类的人了,他就唰唰唰无情地挥 剑,一剑比一剑砍得狠。但使他觉着奇怪,无论怎样也是砍不着郝燕 翎,可是也不见郝燕翎躲闪,是见人家躲闪得疾速,连他的眼睛都跟 不上。
  郝燕翎此时也忍不住气了,就将“金刚玉”随身一晃,他的浑身全 都绕着白光,搅得伍宏超更觉得眼花缭乱,头晕手软,身子似乎不由己 了,他的身子好像被郝燕翎给托起来了,举得高高的。顾画儿在下面急 得直嚷:“师傅放下他吧!别伤了他!”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会儿,只听 郝燕翎说:“年轻人,你回去再学几年武艺吧!”说着,吧嚓一声,竟把伍 宏超从房上扔了下来。所幸郝燕翎用的力量不重,而伍宏超也毕竟是 练过武艺的人,他就顺势双脚一蹬,轻轻落地,身上倒是一点也没有 摔着。
  伍宏超心里却不由怒火燃烧,心想:有点本领的人,就这么骄横! 和珅的阴谋诡计也太毒狠了,连郝燕翎这样有本领的人,也被他网罗、 收买了。以后他还可能到北京去保护和珅,做和珅的护院,那样一来,报仇的事就更没指望了。自己学艺十年,决心报仇,如今不但报仇无 望,和吴卿怜的一段私情却弄得尽人皆知,郝燕翎说我品行不好,顾画 儿不定多么瞧不起我呢!又想:我不如趁着郝燕翎尚未去北京,铁爪蛟 龙又新负了伤,大概还好下手,我就再回北京潜入和府;但绝不再理那 吴卿怜,只求绣球姑娘暗中帮助,设法杀死和珅。然后再返江南,将头 送给郝燕翎,也叫顾画儿看看,我是不是英雄?
  主意已定,壮气倍增,他回到店里连觉也睡不着了。 一夜雨声风 声,直到第二天也还不住。他应该离开这里了,可是倒发了愁,发愁的 是身边仍旧连一文钱也没有,怎么能够开发这笔店钱、饭钱和马的草 料钱?他把店掌柜请过来,算清了账,然后就脸红说明了:“我是一个钱 也没有,情愿把我那匹马留在这里,作为押账!”
  店掌柜却说:“这干什么?钱又不多,在外的人,哪能不交朋友?你 自管牵着马走吧!将来几时你再路过这里,有了富余钱的时候,再给我 送来。这不算什么,咱们交了朋友啦!”店家这样的慷慨,更令伍宏超觉 着难为情,他只得说声:“对不起了!再见吧!”他就离开店房,牵着马走 去。他觉得在江湖上风尘间,这些日子处处受小民小商的恩惠,帮助过 我的是像绣球那样卑贱的人。真正的达官富豪,却尽是害人者,像江进 宝那是犬豚、豺狼;郝燕翎是艺高人无品;连顾画儿也是个执拗、寡情 的人!
  当下伍宏超冒着雨,携剑骑马,离开了武进县。他往东去,因为他 得先回苏州故乡,看看他的母亲,还想由家里要一点钱,好作为他再往 北京去的路费。他连饭也不吃,因为没有钱,急急紧紧地去走。当日天 色黄昏的时候,他就进了苏州城,到了葑门里,他的故居的门首。
  他回到家里,被称呼为“三少爷”,但是他的家所余的老仆仅有一 二人,连饭都由他两位嫂嫂自己做,家道已衰落。他的大哥是一个文 人,作诗在本城里最为有名,写字也比得上颜、柳,只是不会做事;因为 他父亲是被和珅所害,他就立志不做官。二哥是“弃儒学商”,开了一个 “纸行”,买卖还可以维持得住店中的开销及家中俭省的用费。
  他的母亲已经白发满头,见他回来,就哭着拦他,说:“超儿!你怎么又是这个样子回来啦?”她又恐惧地悄声地说:“你千万别再走啦!你 爸爸已经死去了那么些年,什么仇吧恨吧,也就都别再提啦!这儿的知 府换了一个,还是和珅的人,比前任刮得更厉害,更惹不得!你现在回 来得好,快点把那宝剑收起来吧!把衣裳也换换!在家里待着,别多出 门。过两个月还是把你舅母给你做的那个媒答应了吧!跟着你二哥去 做做买卖,就这么样儿活着吧 …… ”
  伍宏超听了母亲的这些话,不由得更是愤恨,当时一句话也没有 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换了衣裳,并刮了刮脸,就要出门去访问 那吴卿怜家是不是还有人存在。
  
  第十九回  炼狱三年磨煞豪杰骨 金刚又闪惊见伊人来
  
  人文富丽、风景优美的苏州,在伍宏超的眼里却觉得是凄惨而又 愁黯的,他打听不出来吴卿怜是否在这里还有家——她的娘家。
  在家里歇了一夜之后,第二天他又出门去找,听说卿怜的母亲还   活着,可是不知道在哪儿住。他现在向邻人们去打听,甚至说明了,卿  怜就是十二年前在这条街上住的一个女孩子,十几岁时,就卖给做过   浙江巡抚,因贪赃被降罪在苏州正法的那个王亶望,做妾了;长得很好   看,左眉尖上有一粒红痣的女子,她叫卿怜,姓吴,这儿是她的娘家。就   是这样详细地打听,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或是说:“想不起来啦。”
  这也因为这条葑门大街十余年来也就像“沧海桑田”,不住地在变 化。在和珅所任用的那些府官儿、县官儿的苛政之下,人多已流散、迁 徙,所以旧邻居已经没有两三家了,富者变为穷,壮者变为老,老者又 都死掉了;再说人都各自奔忙于生计,谁还能记得十二年前在这条街 上住过的一个女孩子?
  但是苏州城里,美丽的女孩子至今仍多,提着篮儿卖菱角的、卖瓜 子的,都是长得那么秀气的小女孩,个个都像是卿怜昔日的缩影,只是 很难得寻出有谁的眉尖上又有一粒红痣。当年恨不相逢,而今又悔相 识,十二年呀!卿怜是飘零的身世,而我是抱着血海的深仇,和珅!仇人 呀……
   这街上往来着还有不少的高车骏马,横冲直撞,路人侧目,这都是 仗着贿赂和珅才做了官,和珅所养的那些奴才。伍宏超看见了这些府 衙里的官人,更是不住地生气。他在街上转了半天,才回到家里,就叫 他的二哥设法为他筹出点路费,他说他还要到北京去“找事”。他的二 哥却说:“算了吧!你不是才从北京回来吗?连行李都给弄丢啦,衣服也 弄得那么破烂,可见北京那地方找事难。再说和珅在那里当朝掌权,咱 们是他的仇人,他能够叫你找事?找不着事,倒许找出祸来。依着我说, 你就好好地在这儿帮助我,学着点做买卖,别再到北京去啦!”伍宏超 却决然地说:“北京我还是非去一趟不可!二哥,你不肯给我办路费,我 也能够自己去的。”
  他整天在家里着急,坐立不安。家里倒是还有一些古玩字书等值 一些钱的东西,他想也不跟母亲、兄长言明,就拿出几件卖了,作为往 北京去的盘缠,可是又想:那不就跟偷是一样了吗?我自小就离开了 家,回来一趟,就得拿走些个钱,虽然我为的是给父亲去报仇,但仇也 没能报,我只算是一个败家之子了!因此,他也不愿意由家里拿东西去 变钱。可是除这以外,又没有一点法子,既不认识一个人,亲戚们因多 年不见面,也都生疏了,简直没地方去借。可是他又恨不得当时就离开 家再北上,当时就去与和珅拼才好,只愁的是路费毫无,寸步也难挪 动!他就在家里发愁、着急。
  到第三天,清晨黎明之时,他还没有起床,突然间,先是外面咚咚 地有人叫门。后来有许多的人索性打开了门, 一拥而闯进来了,这些 人,个个都戴着红缨帽,穿着官衣,有的拿单刀,有的拿铁链。这原来都 是知府衙门派来的一些捕役,领班的一个名叫“薛头儿”,此人大声地 说:“都不许乱来!别惊吓着人家的老太太!伍三少爷伍宏超!你是好 朋友,我们府台大人派我们来,请你到衙门里去一趟,有点事情要跟你 商量商量。没别的,只好劳动你走一趟,给我们哥儿几个点儿面子,别 叫我们麻烦,捧我们一场。咱们都是老世交,我敢保处处都能够照应 你,这是差事,三少爷你就陪我们走一趟吧!”
  这时伍宏超在屋里本来已经穿好了衣裳,并且愤怒地拿起了青锋剑,可是又一想:不行!这是在我的家里,我要是再惹出更大的祸事,我 的全家、我母亲、我的两个兄嫂,连亲友恐怕都要受累,我又何忍呢?于 是他就又将宝剑放下了,自向自冷笑了一声,就说:“好!”遂即挺身走 出了屋,向一些官人说:“你们都是和珅派来的吗?……”话还没有说 完,早有两名官人提着铁链来锁他。
  他紧握着拳头,就要挥起,又见他的大哥、二哥全都惊惊慌慌面无 人色;他母亲是倚在北屋的门旁,老泪纵横,颤颤地说:“超儿呀!你在 外边闯下什么祸啦?你就是冤枉,也得跟着人家去一趟呀!可别给家里 再惹……”边说边哭着,好像都要跌倒了。所以,伍宏超被人锁上,他一 点也不敢抵抗。众官人们把他推着,揪着出去,招得大街上有不少的人 都跟着看,他就这样被捉进了府衙。
  当日就过堂,由知府亲自审讯,问他为什么胆敢在京都私入和中 堂府,盗去了珠宝,杀死了人,还勾结大盗,意图不轨?伍宏超却只是冷 笑,一句话也不说。当时,知府命人把他拉下去,打了四十大板;可是他 觉着奇怪,不知道是有谁在照应着他,打得不算很痛。知府又命把他拉 上堂来,叫他承认“在和中堂府中曾杀过人,并盗过珠宝”,还逼着他 画押 。
  他只是哈哈大笑,说:“要杀要剐就随你们好了!把我解到北京,能 够叫我再去见见和珅狗奸贼,我就更谢谢你们!要叫我承认杀人,就算 和珅的奴才、铁爪蛟龙的徒弟是我杀的吧,这可以。盗珠宝的事我可不 能认,因为我从来也没想要过他家的那些赃银珠宝、民脂民膏,我想要 的倒是他的脑袋!”这话把堂上的知府都给吓糊涂啦。因为这案情太 大,弄得连问也不敢多问了,就命人把伍宏超先押在牢里。
  这知府衙门里的监牢狱,四面都是高有三丈的石头墙壁,砌得又 厚又结实,墙头上都铺着很厚的荆棘;假定犯人要越狱,爬到墙上就得 先扎烂了手。狱门是熟铁做的,没有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极少,狱里真 跟阴曹地府一样凄惨恐怖,臭气熏人,又湿又潮,四壁不断地爬着蜈 蚣、蝎子和咬人的大蚂蚁。 一间狱里就关着二三十名犯人,个个须长发 乱,都已经没有了人的模样,病的是在呻吟,受了刑伤的是在呼号,老实的人是在哭泣,叫着菩萨祖宗,强悍的是在大骂。
  伍宏超刚一进来,很受老犯人的欺负、凌辱,有一个犯盗案的老囚  徒,竟好像要吃他的肉。其实伍宏超也并没招惹着谁。及至,大家一问  他的案由,知道他是因为在北京城得罪了和珅,立时大家就都对他敬  佩起来,亲热起来,还有的向他抱怨着说:“你为什么武艺没练成,就去  找和珅呢?弄得你没有杀成他,反坐了监狱。你想你,现在既掉在他的  手里了,还能够活吗?咳!这都是因为年轻,办事太不前思后想呀!”
  那最凶的盗案老囚徒,竟向伍宏超论起朋友来了,说:“我也是叫 和珅逼的害的,等着吧……”扒在他的耳朵上说:“有朝一日咱们要能 够离开这儿,妈的,把和珅那些狗官全都杀尽!还得叫他这“大清国”塌 了台!那才叫高兴 … … ”
  这夏天,监狱里热得像一个火笼,想要喝点冷水都难。看监的狱卒 凶得都像铁爪蛟龙,势力似乎比和珅还大。可是,当日就有一个人来探 监,是特地来看伍宏超的。隔着铁门上的方孔,伍宏超一看,不由得愤 怒之极,并且明白了自己是被谁捉到这里来的。这个人原来就是和珅 的家奴、汪四之弟汪进宝,是和珅派来一路上专盯着伍宏超和顾画儿 的。在束鹿县一别,想不到他又跟到这里来,看狱卒对他都是既敬且怕 的样子,就可知他的势力恐怕比这里的知府还要大。
  汪进宝穿着白绸子的大褂,摇着小折扇,脸越发的发福。他笑着  说:“伍老弟!你落到这田地,可别怨我呀!我维护你也维护不来。不过, 你要能够答应着到北京去给中堂赔罪,并以后给中堂效劳,再把那位  顾姑娘也送到和府。我知道只有你才说得动那位姑娘,她是听你的,她  跟你的那些事儿,哈哈!我还能够不知道?你们两人的心一转,就不但  没有罪,你还必能升官发财,她也就当了中堂最宠爱的姨太太了 …… ”
  伍宏超怒声说:“滚开!恨我那天在束鹿县没有杀了你!”
  汪进宝依然微笑着说:“我劝你别再这么耍脾气啦!你已经是小命 儿难长久了。其实和中堂府里现在有的是豪杰、壮士,用不着你,不过 我是很可怜你年纪轻轻,怎好就这么死了?顾画儿现在哪儿,我也知 道。中堂是真喜欢她,想她,劝一劝她,她也不能够不乐意。只是这句话,我不能找她去提,郝燕翎恐怕也不能跟她去提,只有你能向她去  劝,因为你们两人好。还有,她要是进了和府,你还照旧能够跟她见面, 到那时我担保给你想法子 …… ”
  伍宏超气得几乎要将铁门踹开,他哐哐哐地用手上戴着的手铐不 住地向铁门去砸,怒骂道:“滚蛋!凭你来杀来剐,这些做梦的话休来胡 喷!你去告诉和珅,只要我能够再到北京,别管是我这个人还是我的 鬼,也得要他的命,也得叫你们这些恶奴尽皆死掉!”汪进宝的脸都吓 黄了,勉强地发着冷笑,说:“好!那我可就救不了你啦!”便气哼哼地回 身走了。
  狱卒又过来埋怨伍宏超说:“你这是图什么,怎好把他也得罪了? 他现在是说叫你死你就死,说把你放了,知府也就能放。你在苏州有家 呀!你们老太太都快要哭瞎啦!你的哥哥要把纸行兑出去,给你打点人 情,你可还把这么一条能够活命的道儿,都给堵死啦!”
  伍宏超却又大骂和珅,大骂刚才走的汪进宝,大骂本地的知府。他 最恨的就是手中没有金刚玉宝剑,不然,劈破了铁门杀出去,由这苏州 府衙杀到北京“三座桥”和珅的府里。
  他唯一的盼望就是顾画儿能够知道他在这里了,就手执金刚玉宝 剑前来救他。所以,夜里他就睡不着觉,时时惊觉着,好像是顾画儿来 了,但哪里有顾画儿的影子?她恐怕在武进县郝家巷,也甘心乐意、丧 志忘仇地吃上了和珅间接养活郝燕翎的饭!宝剑无光,像凌万江、白大 爷那样的豪杰义士都已死了,和珅奸贼更在狂笑了吧……吴卿怜怎么 样了呢?咳!更不能想!
  伍宏超在监狱里,大概是他的二哥花了不少钱,由知府贿赂到狱 卒,所以使他比较着还没受什么苦。又因为那汪进宝大概也使了钱了, 所以也没有把他往北京去解,只把他押在这里,也不问也不杀。汪进宝 一定是回京里去了,这案子既重大,知府不敢自行处置,就这么搁置下 去了。
  天气是由夏而秋,而冬,转过了一年,再过了一年;铁窗里的岁月 是冗长的,白天跟黑夜一样。伍宏超的铁骨钢筋,被折磨得又瘦又弱,头发、胡子长得跟个鬼一般,说是怪物恐怕更相像。虫螯蚤咬,都已习惯。狱中的老犯人都成了他的莫逆之交,死的更不少了,连狱卒都好像 由中年变成了老年。铁门外常趴着的一只狗,早先是个小狗,现在变成 了大狗,现在也死了。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三年,伍宏超在狱里还不知道。此时正是戊午 年(公元一七九八年)。伍宏超刚关在狱里的那时还是“乾隆年间”。乾 隆皇帝是和珅的儿子的老丈人,做了整整六十年的皇上,下了六次江 南,游山玩水,写字作诗;各地的官员们为接驾,花费老百姓的钱无数 万万。同时他宠用和珅,和珅又用了不少的贪官污吏,以致逼出了“白 莲教”的“民变”,几乎把他的宝座推翻。
  到了乙卯年,那时伍宏超正在狱里,这乾隆皇帝就把帝位让给了 他的儿子颗琰,改年号为“嘉庆”。乾隆他自己却做了太上皇,号称为 “十全老人”,在宫里享他的晚年之福。没事时,就写他那一笔跟汉人学 来的“赵体字”,令人到处建亭立碑。民间的血迹未干,老百姓在刀兵烽 烟里依然流离失所;和珅倚仗太上皇的关照,依然当着宰相,并且贪得 更厉害,狠得也更厉害,权势更是了不起,为所欲为。
  伍宏超在苏州监狱中,对京里的事情他虽然不能够知道,可是也 听狱卒说过,是换了皇上啦;这个新皇上,按理说还是和珅的“亲家儿 子”,他儿子的“大舅子”。这,以伍宏超来想,觉得今后的和珅一定更要 权势增大,超过了皇上,所以心中越发的愤愤,就越发的急躁。自身被 囚在这地狱一般的监牢里,杀又不杀,剐又不剐,永久没有出狱之日, 没有报仇、除奸的机缘了,这岂不令人忧心如焚,怒气如火,而握拳  长叹。
  这一天,是他在狱中第三年的一个秋天,中秋节才过,月轮尚圆。 晚间,远处已交过了四更,梆梆梆梆,这声音因为被那么高的墙阻挡  着,十分模糊不清,而阵阵的秋风吹到铁门里,越发凄凉。别的囚犯都  跟死了一般地躺在地下睡着了,他却睡不着,他就站在铁门的方孔旁  边,看那方孔外惨黯的月色,就觉着心里越发的难过。他更不知这三年  来,吴卿怜在和珅府里的景况如何。月光照在这里,跟照在和珅府中的“迷楼”上,恐怕是一样,然而自己被这扇铁门所阻,今生今世是难再见 着她了 ……
  伍宏超更觉着的身上挂着的铁锁、腿上戴着的脚镣十分的沉重, 压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受不了;几年来被镣磨得脚上的皮肉都破  了,掉了结了几次的伤疤,天一凉,风一吹,更显得疼痛。他自人狱以  来,虽听狱卒说,他家中的人不断地在外边打点,可是从来没有人来看  过他,当然是因为他这案情过于重大,恐怕连累了他的家人,可是也不  知家中是否还是那样?白发的老母,此时还在世吗?想到这些,他的眼  泪就不住地簌簌地往下流。
  眼泪流在脸上,他觉出自己的眼泪还是热的,是!自己的胸头热血  也还在滚,义愤、恩仇也并没忘,更没有销,日日积累。数年以来,伍宏  超与和珅的仇更深,对吴卿怜的相思更重。咚咚咚,他愤怒得不住用力  捶打了几下铁门,可是铁门纹丝不动,依旧向他板着严肃的、残酷的、 无情的面孔。门外的月色越发凄清,风刮得枯叶在地下滴溜溜地打旋, 可没有人声,狱卒们倒真是都舒服,他们酒足饭饱之后,有的去回家, 有的在班房里大概已经酣睡了。知府在内宅一定是娇妻美妾地正在狂  欢,或是又将搜刮的民脂分出那最大的“份儿”来,准备给和珅去送贿  赂……在这夜深天寒之际,又有谁能知道伍宏超这万丈高的怒气、 一  片义烈的肝胆与两行热泪呢?
  他倚在铁门里长叹了多时,动也不动,好像就站在这里睡着了。半 天之后,他才转了转身,可是披戴着这么重的“手镯”跟铁链,转身都觉 得困难已极,脚上钉着“镣”,一步更移动不了半寸,他又以“咳”地一声 长叹。这时,忽然就听见外面有人动这铁门。他吃了一惊,立时显得精 神十分的兴奋,就问说:“外边的人是谁?”
  外边没有人回答,他心里就明白了,这不定又是哪一个狱卒趁着 半夜里,又来找哪个家里有点钱的囚犯加以勒索,当时就更生气。可是 忽然间听得哧哧的,好像是用钢锯锯什么东西发出的那一种声音,这 更使他吃惊;他瞪大了眼,扭头去看,就见自那铁门上留着的小小方 孔,自外向里探进来一口冷森森、光芒芒的宝剑。他不禁心中暗叫一声:“啊……”又见这口宝剑就像裁纸似的,把这厚铁门上的方孔越割 越大,并有人向里面叫着说:“伍大叔!快快出来!”
  啊呀!这语声久违了!但灌在耳里仍觉着很熟,这正是顾画儿!她 拿的正是金刚玉宝剑!这剑果然是锋利无比, 一霎时就将这方孔割成 了一个大洞,如同是大铁门上新开了一个小门。伍宏超这时候心里紧 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画儿就从这洞走进了狱中。
  她一手执剑, 一手将个火折子一晃,黄中发青的火光突突突地腾 起,照彻了这阴沉的监狱。许多的囚犯全都惊醒,有的爬了起来,有的 倒吓得大叫。顾画儿赶紧先割断了伍宏超身上的铁链、腕上的手铐和 脚上的脚镣。她又要去救别的囚犯,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班房 的狱卒已经听见声音惊醒了,要出来捉人。旁的院里,连这府衙的内 宅,似乎都已经有了什么警觉,所以梆梆梆、铛铛铛梆锣之声,自各处 腾起。
  伍宏超身上虽觉着轻了,可是两条腿依然迈不动,他着急地说: “这可怎么办好?我的腿走不了啊!”顾画儿却急忙掐灭了火折子,就把  他揪了出来。到了外边,那班房里的几个狱卒已经各持刀棒走出了屋, 高声喊着:“快拿!有人要劫牢反狱!”顾画儿却匆忙将伍宏超背在背  上,紧跑几步,嗖的一声就飞上了那很高很高的墙。由墙上在月光下, 秋风里,她又一闪身,顷刻之间,连她带伍宏超,全都没有踪影了。
  伍宏超被顾画儿背着,真觉着惭愧,又觉出顾画儿比以前力气更 大,身体更强。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她踏着霜一般的月光,履屋登墙, 行走似电。仿佛是没有多时,就来到了一个处所,伍宏超细一看,这原  来是葑门里,他自己的家。
  顾画儿来到他家好像已有好几天了,可是只有伍宏超的大哥大嫂  晓得这事,当时顾画儿就把伍宏超搀到他的大嫂的屋里。夜这样的静, 家里本来没住着什么外人,何况人都已经在沉睡之中,大嫂却叫顾画  儿仍然将门紧紧地掩上,灯光都不敢亮一点,说话也尽量小声。他的大  哥,这位苏州城内有名的书法家、诗人,却也慌里慌张。顾画儿摆着手  说:“你们不要害怕!绝不要紧,那知府绝不敢怎么样,除非他真不要性命了!”于是,她就叫伍宏超先躺在床上休息。
  这时他的大哥就说:“你在监狱里三年多啦!家里倒没有什么事, 只是为你这官司,暗暗地真花了不少的钱,不然怕你早就被解到京里  去了!可是咱们家里连房子都典出去了,过了明年正月,就得给人腾房  了;纸行也倒闭啦,你二哥躲债也往安徽去了,可是还救不出来你。衙  门里的人都说:你这案子,恐怕要在监里押一辈子了,我真着急!幸亏  前天来了这位顾姑娘,说跟你是早先的江湖同道,现在特意来救你。这  件事,我怕叫别人知道,就请顾姑娘进里院来,在你大嫂屋里住,连娘  都不敢叫知道!现在,这位顾姑娘既是把你救出来了,明天你们就赶 紧,赶快地走吧!我这里给你们预备了一点盘缠,你同着顾姑娘明天就  走才好。记住了,千万到北京去割下和珅的头!若再出什么事,我愿意 担当杀头、受剐的罪!”
  他的大哥一向是个文绉绉的人,想不到脾气也变成这样了,大嫂 也说:“这位顾姑娘,既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把宏超从监狱里救出来,自 然就能带着宏超去杀和珅。咱们家里的仇恨还不说,这些年,谁不叫和 珅叫那些贼官害得家败人亡?现在该叫恶人遭报了!”
  顾画儿却仍然说:“不用忙!也不用着急!伍宏超在狱里住了三年, 身体已经这么坏了,他也得歇一两天,然后才能够跟着我去上路。”看  来,顾画儿还是这样细心谨慎。
  伍宏超躺在床上,心里想着:三年多了,也不知她是干了些什么?  她的脾气,还是那样不大爱着急。此时微弱的灯光照着她,仍然是梳着 辫子,可见没有结婚;个子虽似较前稍高,且更康健,脸儿可还是很瘦。 她穿的是青布的紧瘦的小夹袄,浅灰色的布单裤,倒都没有补丁;下面  是黑布鞋,跟男子穿的一样。她还是那么温文,坐了一会儿,便同着大  嫂往里屋睡觉去了。窗上的月色渐渐退去,过了一会儿,鸡就啼了。
  伍宏超在这屋里躺了两天,连家中的老仆全都不知道,顾画儿也 不常出那屋;她像没事人似的,还帮助伍宏超的大嫂做些针线活。金刚 玉宝剑就放在伍宏超躺着的床上,那被褥的底下,好像是她又借此机 会,将宝剑换过来了,难道她还要实现她的干爹生前那“换剑订婚”的主张吗?伍宏超可不敢再那样想了。他只急着要急速地离开家里, 一来 免得知府又派人来这里搜拿,连累了家中的人;二来是愿意立时就往 北京去杀和珅,以报十五年来的冤仇,而申三年狱中的怨气。
  但也奇怪,监狱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伍宏超被人救出来了,可至 今竟不见那知府再派官人来他家里搜查、拿问,知府难道是聋子、瞎 子?府衙里的那些捕快班头,也一点不管事吗?
  他的大哥每天要到街上去探听,回来就说:“街上一点什么事也没 有!府衙监狱发生的那事,简直好像就没有人知道,衙门里平平安安 的,捕快班头们闲得好像全都手痒痒。知府可是有三天没有坐堂问案 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伍宏超对此都想不出是什么理由来。顾 画儿却一句话也不说, 一点神色也不动,似乎她心里全都明白。
  伍宏超在家里休养了四天,身体、精神渐渐恢复,手脚也都灵活 了,就决定走。回到家里这几天,他还没有见着他的母亲,如今大哥、大 嫂领着他到北房里一见,原来母亲已经双目失明,看不见她最小的儿 子了,但性情却仿佛变为刚强。她切切地嘱咐着说:“你不必惦记着家 里了!以后外边若是有路,也不必回来啦!你趁着这个时候,赶快去找 和珅,请那顾姑娘帮助你,将那奸贼除掉!因为现在连皇上都换啦,千 万别叫那贼,那毒死你爸爸,那害尽了天下好人,那万恶的奸臣得了善 终!你快去报仇吧,我在这儿瞎着两眼等着看你了 …… ”
  伍宏超悲痛地落了几点眼泪,但立刻就咬着牙将热泪忍回,遂即 找出了青锋剑,自己还要把“金刚玉”交给画儿使用。可是顾画儿脸红 着摆了摆手,说:“谁用那一口,还不是都一样?”于是,两口剑就又换过 来了。
  家里还有一匹马,伍宏超就自己去备好。顾画儿的驴原来也在这  儿了,还是三年前从北方骑来的那一匹驴,可是这驴也显出老得多了。 伍宏超又将胡子都刮光了,收束好了行李,带上了盘缠,他就别了他的  母亲和兄嫂,与顾画儿一同出门。这时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们走在街  上,也没被人注意,一驴一马,各携宝剑,就离开了苏州府。往西,秋风  里晚稻新收,明月照着处处汪洋的水田,他们就连夜而去。
   二人先到了武进县,三年前,伍宏超曾在这里欠下过店钱,现在他 就赶紧去给还了。那店掌柜的把这件事情全都忘了,不过既有人来还 账,钱虽不多,可这总是一个君子人,所以十分感激,还执意地要让伍 宏超到柜房里去喝茶。伍宏超却谦恭地说:“我们还到别处有事。”这店 掌柜看见顾画儿一点也不认识,由此可见,顾画儿虽在武进城里住了 三年多,大概她真是永远住在郝燕翎的家里,没有出门到街上来过 一 次 。
  这店掌柜突然看见他们全都带着宝剑,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拉了 伍宏超一把。他回首看了看,院里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说:“你们快把 这铁家伙收起来吧!叫衙门的人要是看见了,可真了不得。你难道不知 道,这一年多来,这武进城、镇江、南京,连个敢使拳棒在街上卖艺的人 全都没有啦!因为衙门里是见了会武艺的人就抓,把一些教拳为生的 老师们,吓得也全都改了行啦!”
  伍宏超听了这话,不由得十分诧异,说:“会使刀剑的人,也不见得 就是犯法!”
  店掌柜又探头低声、指手画脚的,把这事的原因详细地告诉了伍 宏超,他说:“老朋友!大概你这两年没在江南这一带吧?要不怎么这些 事儿你竟一点也不知道?难道你就没听人说?江南大织造——皇上派 来的最阔的官,是中堂和珅的姑表亲,在他的公馆里,半夜里就丢了 头;总督因为太贪了,去年的一天,半夜里被人在他睡觉的床帐里,用 宝剑斩去了一只手;本府的郎知府,忽然一夜被人吓死了,新府官儿到 现在还没有敢上任……因为这些事,江南的一些大小官儿,全都日夜 胆战心惊。连江南的七八岁的小孩,也都晓得这两年,江南是出了一位 ‘无影奇侠’,可是谁可也没看见这‘奇侠’是怎样的一个人,只弄得人 人不敢携刀,都不敢说是会武艺的了,都怕被人疑惑上是那位连作大 案的无影奇侠;真是,倒不要紧,假是,可就糟了!你们还敢带着宝剑 哩?连这城里的郝燕翎老师也早就不练武啦,也大概有两年多在家里 不大出来啦 …… ”
  伍宏超听到了这里,不禁更为惊异,转头看了看,却见顾画儿神色如恒,态度淡淡的, 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些事、这些话显出来什么诧异。 伍宏超心里就突然明白了,他笑了笑,向这店掌柜的说:“不要紧!我们  两人带着宝剑,是不会使人疑惑的,因为我们不配当那‘无影奇侠’, 好!多承你关照了!再会!再会!”
  当下,他同顾画儿走出了这店房,怀着十分兴奋的心情,再往郝家 巷,三会郝燕翎。
  
  第二十回  织布编蓑隐身行侠义 长江小镇把盏待豪雄
  
  现在伍宏超对于郝燕翎的为人,已经略略地明白了,可是心里还 有一点不服气。同着顾画儿到那郝家巷前, 一看,牌坊仍在,可是上面 写的那字,已经脱落模糊。巷里第三个门儿那高台阶,已长了青苔,像 是不常有人扫,门前也没有车轮留下的痕迹,双门紧闭,景象萧条,郝 燕翎并不似以前与本地郎知府相交之时,那样的煊赫了。
  顾画儿上前把门叩了半天,才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将门开 了,笑着问说:“姐姐回来啦!这位就是伍大叔吧!”伍宏超看这男孩子 长得很像郝燕翎,身体十分的强壮,经顾画儿给介绍,知道这果然是郝 燕翎的大儿子,名叫“郝云飞”。
  这郝云飞接过了驴和马匹,牵进了大门,随即将门闭上。大门里更 是寂静得很,院落还是那么大,可是已经没有了一个仆人。由里院的北 房又走出来一个年有十二三岁的男孩,顾画儿说:“他叫郝云佩。”另有 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名叫郝云飘;这都是郝燕翎的子女,三年前还都幼 小,现在已都渐渐长大了。他们都那么注意地看着伍宏超,跟他并不显 生疏,好像平日之间,这里就常常提说伍宏超的名字,如今来了,所以 就都争着要看他一看。
  郝燕翎在屋里发出来咳嗽声,可是并没有出来相迎。顾画儿让伍 宏超进屋,伍宏超一看,屋子空得连一张桌子也没有,大概是把家具都卖了,过日子花了。郝燕翎自里间走出来,穿着黑布的夹袄夹裤,摆摆   手说:“我的母亲现在正病着,正在睡着,你们到西屋里去等着我吧!” 说时直注意着伍宏超腰间佩着的金刚玉宝剑,就正色地说:“这宝剑现在又给了你了吧?可见我并不是想要它!”说时还似乎气愤愤的,旧日 的误会,在他的胸头并未消释。
  伍宏超觉着很难为情,别后三年多,才一见面,郝燕翎就又像要打 架的样子,这还跟他谈什么?还在这儿待着有什么意思?所以心里也不 由得很是生气,脸色也变了。但同时,又见郝燕翎的身体更显得弱了, 背都驼了,胡子也都白了,一脸的病容,只是两眼可更显得有光,伍宏 超对他倒仿佛有些可怜,遂就没说什么,只是淡笑了笑,便同着顾画儿 往那西屋去了。云飞、云佩、云飘也都依然跟着到了这屋里。
  这屋里摆着一架织布的木机,地下还有一大堆干草,旁边扔着织 成了的粗布,编好了的蓑衣与草帽。云飞来到这屋里,当时就轧轧地织 布,云佩、云飘就都坐在小板凳上去编蓑衣,笑着说着话,都是很高兴、 很习惯的样子。
  伍宏超一看倒不由得发了怔,因为看这样子,这三年来,郝燕翎并 不像因为那郎知府的照应,享受了什么庸福;也像是没给和珅去护院, 发了什么财,大概还保持着他的一点清高,没有失掉了他“侠客”的人  格。顾画儿说:“你不要以为我郝师父是坏人,他是忍辱负苦,这几年真  不容易!”伍宏超没有言语,心里还是不服气。
  这时候,郝燕翎就大踏步急急地也到了这屋里,他先叫云飞停止 住织布,云佩、云飘都不要再说话,然后就向伍宏超正色地——几乎跟 厉声质问是一样了——说:“伍宏超!你当初以为我是仗着郎知府养 活,要给和珅去效力,是什么好虚名、贪小利的假侠客,当时我也不和 你辩驳;这三年来你可看明白了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吧?”
  伍宏超摇头说:“我还是没看清楚你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这三年 我是被苏州的知府给关在狱里。”
  郝燕翎瞪着眼问说:“那你也应当听人说过了,两年前,江南织造 陈某,他是和珅的表弟,贪赃枉法,作恶多端,是哪个侠客半夜里去割下了他的首级?”
  伍宏超说:“这也不算什么,杀个小小的织造也无济于事。”
  郝燕翎又说:“两江总督是和珅的亲信,搜刮民财,横行霸道…… ”
  伍宏超说:“我知道了,是你去斩下了他的一只手。要说总督的官 儿可是不小,夜入他的衙中,在他睡觉的床帐里削去他一只手,也确实 是别人做不了的事;可是在你并不算难,总督短少了一只手,也照旧可 以刮地皮,这件事,我看倒不用夸耀!”
  郝燕翎更加愤怒地说:“你不要以为我同本地郎知府拜为把兄弟, 他给了我这宅子,并把胡同改为郝家巷,就能买住了我的心,我不过借  此以使人觉着我没什么志气了,其实我是借此,在这三年以来将我的  儿女抚养成人,将顾画儿的武艺教得更好,将贪官污吏多杀几个,他们  还疑惑不到是我。我更有一次要去杀那郎知府,没想到我的宝剑还没  有落在他的脖子上,他就先吓死了。”
  伍宏超点点头说:“你也算不错!可是你这些年吃的、穿的、住的, 难道还不是来自郎知府?还不是间接地来自和珅?”
  郝燕翎摇头说:“不是!”他指了指屋里的织布机和织编的一些蓑 衣草帽,说:“你看,顾画儿来到这里三年,她还不是一边帮助我去除灭 贪官,跟随着我学习武艺, 一边又克勤克俭,自谋衣食?连我的孩子们 也都不吃闲饭。郎知府确实送给我不少的钱,和珅送给我一次礼物,我 也收下了,但是我转手就叫顾画儿都去周济了贫困,此事可以对天 盟誓!”
  伍宏超摆手说:“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明白了你。可是在这城里, 你的那些老邻居、旧朋友们还都在恨你,他们说你自从结交了郎知府, 巴结上了高枝儿,便都不认识他们了!”
  郝燕翎说:“那是因我怕他们受我的连累,所以才故意与他们疏
  远……"”他叹息了一声,又说:“我并不是自夸!我一生学得的武艺,在  江湖间,恐怕只有冲天侠一人堪称是我的敌手,其余的在我的眼中尽  如草芥。我也知道,我们的名头是太大了,和珅对我们必不能够放过, 他定会遣人用种种的手段与恩惠来笼络我们。郎知府与我结交,全是伍宏超与顾画儿听到这里,不由都显出了惊愕的样子。
   不去,我也得一个人再去找和珅拼一拼。还有那冲天侠,我不但久闻他  的大名,我在陕南从师学艺的时候,还见过他的。并且在三年前那天, 我深夜里来到这里见郝老师,我记得你还说过,最好叫我去拜冲天侠  为师,再学上十年八年的武艺 …… ”
  郝燕翎说:“我当初说那话时, 一半也是气话。那时我就知道冲天 侠已经为和珅所收买了,我为他惋惜,因为他的武艺实不弱于我,在北 方,他的名声比我在南方还大。我原想是也将武艺再传授你几年,那时 候我实在有这个心,可是你与和珅在表面上结的仇太深了,是人都知 道,我才不敢留你在家里住,而必须将你逼走。那时我想要叫你去找冲 天侠,或者你与他去斗斗,或者他为你的至诚所感,就收你为徒了,而 他也就不去再帮助和珅了;因为我想着,冲天侠大概还不至于良心 丧尽。”
  伍宏超冷笑了笑,说:“你们想的事情倒真容易,幸而我还没有由 着你们摆来摆去。我伍宏超的武艺自然比你们差得多,可是我不认识 你们的时候,从我小的时候就已经跟和珅为仇作对了。我已经三次进 过他那中堂府,有冲天侠在那里,我照旧敢去!顾姑娘愿同我去,咱们 这就走;郝师父你尚有老母在堂,也不必同着我们去冒这次危险,咱们 只好后会有期。”
  郝燕翎只是不住地冷笑,他的儿女云飞、云佩、云飘此时全都扭着 头看着他,最后,郝燕翎就点了点头,说:“你们走吧!”
  伍宏超倒是想和郝燕翎再谈一谈,因为觉着他既是这样的一个 人,可也值得钦佩。冲天侠现在在北京给和珅保镖,若没有他去,恐怕 我们勇气虽有,但难免会有波折……他想来想去,觉着自己说的话虽 然很硬,但是对冲天侠还真有一点畏惧;最好是再等一等,用话激一激 郝燕翎,叫他自告奋勇,帮助我们去杀和珅,那可就好了。
  于是伍宏超虽然都已经跟人家告别了,他可并不立即走去。顾画 儿却心里很急,她匆匆地去向郝燕翎的老母亲辞了行,出来牵着驴就 走。郝燕翎这时也进东屋里去了,伍宏超只好牵马携剑,同着顾画儿出 了大门。那云飞、云佩、云飘兄妹三人,都欢跃着到了门前,站在台阶上相送。
  顾画儿这时是什么也不管了,看她这样子,仿佛恨不得一下子就 去将和珅的首级割到手才好;难得她在此住了三年多,如今才算武艺 学成,磨砺而待用了。她跟伍宏超虽又换过了宝剑,又在一路同行,叫 旁边的人看见了他们,说他们不是夫妇,也得是兄妹。可是她倒跟伍宏 超显得越发疏远了。伍宏超看得出来,这倒并不是她故意的矜持端架 子,而是她报仇的心急,好像连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二人急急地行走,渡过了长江,已是江北泰兴地面。这时候已经傍 晚,江水发着金红的颜色,岸旁芦苇萧萧,秋风瑟瑟。两个人还都没有 用晚饭,驴马更都要喝水,尤其顾画儿骑的这个驴,因为太老了,已经 没有了当年的精力,现在竟仿佛要趴下了。
  临着这渡口,有一个小小的镇市,二人就牵着驴马,走进了镇街。 这街上只有一两家小店,稀稀的一些住户,景况萧寥,更因在这薄暮的  时候,街上的人更少。他们正向前走着,忽见一家小店里跑出来三个孩  子,都拍手跳着,说:“你们倒来晚啦!哈哈!你们先出的门儿,倒现在才  来,我们可都来了大半天啦 …… ”
  伍宏超非常惊愕,因为看见这正是刚才在武进城里分手,分手时 他们还都在家里,现在居然这么快的就先来到了的郝燕翎的儿女云 飞、云佩、云飘。顾画儿倒并不怎样感觉诧异,只十分的喜欢,笑着说: “郝老师也来了吧?”云飘替她拉着驴,笑说:“不但全都来了,还办了不 少的事,都办完了才来的。”说着就一同进了店房。这时伍宏超反倒觉 着有些害怕了,因为由此证明郝燕翎的武艺已练到飘忽莫测的境地, 也许因为他对于这一带的地理精熟之故,而他的儿女们年虽都小,可 是武艺一定也是全都精绝。
  郝燕翎正在这店里的小屋内用晚饭,不过预备得很多,筷箸就预 备了六份,是因他料到伍宏超跟顾画儿必到这里来。他此时的态度有 些骄傲,拈着白髯微微地冷笑,脸上虽然还像是带着病,但因为喝下了 酒,所以脸色发红,双目瞪得更大。
  他就说:“刚才你们走后,我便先将我的老母寄托在开小铺的何家。那何家老头,原与我是多年的邻居,后来因为我要与郎知府假意接 近,故此也跟他们假意疏远。三年前有一天,我曾叫你在他那小铺等着  我,后来我去了,你也走了,外面又下着雨,我便跟他将我的真心说明; 所以这些年,我独跟他家还有一点来往。今天将我的老母寄在他家里, 他绝不能错待,也绝不致连累了他们。我本想是效法古时的专诸,老母  在堂,己身不敢轻率,否则我不能等到今天才去找和珅,现在却顾不得  啦!趁着我还有这两膀力气, 一副身手,我倒要去和冲天侠见一高低, 因为我想我不去不行,光你们去还是没用!”
  伍宏超听了他这种侠情壮志,自然是不胜钦佩,可是又听他说“光 你们去还是没用”,不由得心里又恼了,觉得郝燕翎太轻视人了。虽说 我武艺不如你,但就没有去杀和珅去斗冲天侠的胆量吗?他心里愤愤 的,可是没言语。
  郝燕翎持杯,只是喝酒。云飞身体健壮,吃的饭很多;云佩虽只有  十二岁,但身材跟他的哥哥高矮竟差不多,他的腰间都带着锋利的匕  首,现在就放在饭碗旁。云飘小姑娘生得很好看,虽只八九岁,但谈吐  流利、明白,那份坚强豪侠的神态,竟如同大人。顾画儿却仍是忧郁的, 只是吃饭,不大说话。伍宏超只看着他们,自己倒不是拘束,而是跟郝  燕翎这样的人仿佛不知说什么话才对;既不能奉承他,又不能轻视他, 摸不着他是什么脾气。
  郝燕翎一向是拘谨的,织蓑衣、受苦,跟普通的穷苦人无别。现在  也许是因为他暮年重走江湖,风尘寻觅恩怨,千里去惩权奸, 一身别无  他顾,很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他就敲着酒杯,高唱起来:“世莽   莽兮仇何深?壮士回首兮泪满襟。云满山兮雾满江,仗利剑兮走远方。” 他长叹一声,喝了一杯酒,又唱道:“屈辱十年兮鬓已苍,忧兮愤兮不能忘。血已凝兮剑复光,向彼和珅兮把怨偿!”
  连伍宏超听了,都不禁打了一个冷战,想要回手将屋门带严,却又 怕那样显出自己太胆小了。云飞、云佩、云飘听他们的爸爸唱着,齐都 十分的高兴、欢乐,而顾画儿此时也正襟危坐,停了箸,咬着嘴唇。
  郝燕翎用掌吧吧地击着桌子,又高声唱道:“有侠客兮踏江来,会彼‘冲天’兮驽劣材。夜将深兮月将昏,风瑟瑟兮天沉沉。慰众民兮剜贼 心,锄权奸兮捉贼魂。妄号‘冲天’者兮非侠之伦,愿与之搏斗兮死生 分。彼‘冲天侠’兮胡不远来,来与两剑对剑兮亦雄哉!”
  伍宏超听了大惊,因为听他这么一唱,好像是他已经知道那冲天 侠就在眼前,就在临近了。
  
  第二十一回 屡斗冲天侠画儿恼怒 相逢扬州府老少齐欢
  
  伍宏超坐的这个位儿,身后边就是敞着的屋门。门外,小店的院落  很小,木桩上系着驴跟马,但也只是两匹,好像这店里住的客人就不 多。别的屋子里虽然也有灯光,可是门都闭着,听不见有说话的声音, 院里虽有人往来着,可那只是店里的伙计。
  吃毕饭,郝燕翎仍是谈话不休,他酒喝得不少,却全无醉意,精神 兴奋,似面临着大敌。伍宏超倒想跟他说明,冲天侠要是真来了,自己 一定助他一臂之力,并愿把金刚玉宝剑借给他使用,免得他吃亏。可是 听郝燕翎说的一些话,全都是夸述自己的“当年之勇”,豪言壮语,又似 乎没把那冲天侠放在眼中,伍宏超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顾画儿是坐 在旁边,面带愁容,一言不发。那三个小孩却仍高兴地嬉笑玩耍,像没 有什么事一样。
  郝燕翎今天来这店里时,就订了三间屋子: 一间给伍宏超住,一间  他自己带着两个男孩住,另一间叫顾画儿带着云飘姑娘住。饭后,各人  回屋里休息,伍宏超心想:看郝燕翎那兴奋的样子,也许他知道有人今  夜能找他来,自己也应该准备着点。熄了灯,他和衣而卧,把金刚玉宝  剑放在手边。夜静悄悄的,月光透过纸窗,屋内并不很黑,他躺在床上, 睁着眼静听着,半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实在是战胜不了一天的旅途  疲劳,也就渐渐地昏昏睡去。
   约莫三更时分,他猛然惊醒,似乎隔壁顾画儿住的屋里有开门的 声音。他赶紧起来开门去看,就见那两间屋子的门都虚掩着;他推开郝 燕翎的屋子进去一看,竟空无一人,顾画儿的屋内也是如此。他吓了一 跳,急急回屋取了金刚玉宝剑,飞身上房。由房上向下一看,见这房后 是一片菜地,再远处有一片树林,林外就是夜色茫茫的田野,既听不到 人声,也看不到人影;估计一定是刚才来了歹人,他们大家都追出 去了。
  他跳下房来,四面去找,高声叫着:“郝老师!”又叫:“顾姑娘,你们 在哪儿呀?”店家也都惊醒了,直问:“出了什么事?”伍宏超也顾不得答 话,就提着金刚玉宝剑跑到外面。
  街面上倒还是很安静,他们那么多人, 一定是打到江边去了。于是 他就往江边紧走,随走随大声地叫喊着:“冲天侠!大概你也还能够想 得起来我,我名叫伍宏超!武艺是自陕南紫阳学来的,咱们原是一家 人!”又喊说:“你是有名的侠客!我料想你也不能甘心给奸臣和珅为 奴,郝老师是你的同道,顾画儿又是你的门生,有什么话不好说?何必 这样的为仇作对?”
  他就这样自己跟自己大声地说着,也不知道有人听见没有。凛冽 的西风自旷野吹来,好像往他的脸上、脖子里直灌凉水,他持着剑的 手,都有一些发僵。
  他又走了几步,就听见了哗哗的江水澎湃之声。长江沉沉,夜色苍 莽,而在这时,就见对面有几个人走来了。伍宏超赶紧追奔过去一看, 不由得更惊了,原来是那冲天侠已经逃匿,不知去向,顾画儿帮助郝云  飞抬着受了伤的小姑娘云飘。细看时,云飘的伤倒是不重,只是被冲天  侠踢了一脚,踢得她手脚都不能够动了,云佩是在恨恨地骂着:“冲天  侠,那忘八蛋!他竟敢踢伤了我的妹妹。爸爸,咱们还得找他去,杀了 他,给我妹妹报仇!”
  郝燕翎这时却全不说一句话,也看不出他的脸色是什么样子,只 觉着他那伛偻的腰,此时已经完全直挺起来了。他走得很快,并催着别 人也都跟着他快走,不多时,就都回到了店房。这店里的人也都自相惊搅了半天,郝燕翎劝大家都去睡觉,他只把他的小女儿抱起来,到了屋 里,连灯也不点,也不细看看小女儿的伤。
  伍宏超觉着很不平,就拿着金刚玉宝剑进了屋,说:“郝老师!你不  要难过了,今天所以未能将冲天侠捉住,致使你小女儿受了伤,是因为  你手里没有好兵器。现在我拿的这就是金刚玉宝剑,顾姑娘交给了我, 其实我真不配使它,不如交给了你;等到冲天侠再来的时候,凭你的武  艺一定比他高,宝剑再比他的好,那就一定能够获胜!”
  郝燕翎却摆着手说:“不用!不用!宝剑还是你使着吧!我与冲天 侠原是二十年来的慕名之交,同时也是没有面对面较量过的对头。我 早就知道,我所做的那些侠义行为,全都瞒不了他,而他必已在暗中监 视着我许久了。这次我北上去寻和珅,在我们离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所以我料定他必要来斗斗我,不想果然未出我之所料。刚才我一与他 交手,才知道冲天侠果然名不虚传,同时他也一定晓得我郝燕翎不是 个好欺负的了,他更晓得和珅的头已经一半握在我的手中了。至于我 小女儿这伤,倒不算什么,是因为刚才在江边我与冲天侠决斗之时,别 人都不敢近前,唯这小女儿上前去帮助我,所以冲天侠才用脚踢了她 一下;但我也知道冲天侠的脚下是有分寸的,不然我这小女儿,我不能 活着将她抱回来。”
  伍宏超愤愤地说:“无论冲天侠的武艺怎样强,但他没品行!他在 奸臣府里卖身投靠,助纣为虐,就是个恶人。金刚玉宝剑这么锋利的兵 器,正是要那奸臣恶人的命的!”
  郝燕翎却说:“你可以用这宝剑去跟他斗,去杀他,我却不能!我郝 燕翎要杀死冲天侠,最好是徒手,凭拳脚,其次是论刀枪,用凡铁,不要 好家伙。若是徒凭出色的兵刃占上风,那他死了也不服我,所以我用不 着这金刚玉宝剑。”伍宏超一听他是这样的一个“见解”,自己也就不能 执拗地非得叫他使用这好宝剑了。
  他叹息了一声,回到自己住的那屋内。后半夜他更睡不着了,手中 紧紧握着宝剑,心里愤愤地说:冲天侠若敢再来,我就单独跟他去拼, 先杀了这和珅的走狗!先给云飘小姑娘报仇……后半夜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一到了天明,顾画儿又来催着他走了。
  顾画儿现在已收拾得很干净,头发是用布帕罩着,面色更显得忧 郁,并添上了一层急躁。她牵着她那头老驴,带着那口青锋剑,行于这 晓色苍茫之间。店里的鸡才在叫,她就要“伍大叔”跟着她,立时就走。 伍宏超说:“姑娘!再等一会儿好不好?等着郝老师起来,看看云飘小姑 娘的伤重不重?能不能够一同走 …… “”
  顾画儿说:“我已经看过了,我郝老师叫咱们先走。他们还要在这 儿歇一天,可是至多一两日,他们一定能往北赶得上咱们,因为咱们走 得慢,他们走得快!”
  伍宏超笑着说:“咱们有驴又有马,倒比他们慢?”
  顾画儿说:“这就是因为功夫有深浅,得啦,咱们别磨烦啦!快点儿 走吧!郝老师还嘱咐我,说咱们在往北的路上,可要提防着冲天侠。咳! 我真想不到,他也是我的老师,他怎么竟变成了这么一个人……”她又 惋惜又生气,更仿佛很难过。
  伍宏超一听说往北京走,又有遇见冲天侠的可能,当时就兴奋起  来,连说:“好,好!这就走!”于是连脸也不洗——店钱自然是等着郝燕  翎一起付给了——他就手携“金刚玉”,去牵马,同着顾画儿出了店门, 就向北去走。晨风凄冷,秋叶飘零,他们离开了这条镇街,就往西北走  去;这是郝燕翎刚才向顾画儿指示的路径,令他们先到扬州府,然后再  沿着运粮河一直北上。
  顾画儿这时的心绪比火还急,她急急地鞭打着她的老驴, 一口气 就走出了有三十多里。太阳已经很高了,伍宏超连他坐下那匹马全都 满身是汗,他就勒住马说:“顾姑娘,你也歇一歇吧!你看你骑的那个 驴,它简直走不动了!”
  顾画儿却说:“不快些走还行?老这么磨烦着,耽误着,来到江南以 后又等了三年多啦!都等到改了朝换了代啦!难道还想等着叫和珅寿 终吗?”她说着话,悲愤的眼泪又不住簌簌地落下。
  伍宏超说:“和珅也是害死我父亲的仇人,十余年来我是一心想为 父报仇!但我在苏州,经过三年狱中的熬炼,我见那些负屈含冤的犯人,也都是为和珅的贪婪与虐政所害;但给和珅做爪牙的,还有不少的 酷吏、贪官,更有不少的豪绅、恶霸,他们全都欺负人、害人,所以光是 杀死和珅也不行,我们还要剪除尽天下的强梁恶霸才对!”
  顾画儿说:“据你这么说,和珅就可以不剪除了吗?”伍宏超摇头 说:“不是,我们不杀和珅,绝不甘心,誓不为人!但清朝的皇上,却也不 应当容许他存在!”说到这话之时,他不禁扭头向四下看了看,因为这 是“大逆不道”的话呀,被人听见了,告发了,不但全都要被砍头,还得 “夷灭九族”,不是闹着玩的事。可是顾画儿听了,面上并不稍露惊诧之 色,只是微笑了笑,说:“别说了!快点走吧!”
  她依然催着她的驴向前去走,但是她的这个驴,这早先就驮着她 常来常往于北京、西陵之间,取鞋底子,送鞋底子,她在路上还打了些 不平,不知往返了多少趟。这个驴健而擅走,比马还有力气。可是来到 了江南以后,顾画儿在郝燕翎的家里住着,就不怎么出门,所以也不骑 它,这驴三年以来,不大动弹,年齿既增,又闲了一身的病,如今骤登远 道,它哪里受得住?顾画儿又这么一直催它、策鞭它,所以它就更受不 住了,越走越没有劲儿。顾画儿也觉着不好,就下了驴,牵着它走,可是 这个驴已经是实在不成了,又走了二里地,它便躺在地下起不来了,拉 它也不起,扶它也不起,如此就是半天,这驴终于呜呼气绝,就死在了 路旁。
  顾画儿忍着悲泪,连看也不忍得多看,解下驴身上的东西,这个死 驴,她就给扔在路旁不管了,只又催着伍宏超快走。她既已经没有了 驴,伍宏超也不好意思自己骑着马,所以就也牵着马走。这样一来人是 “因忙反迟”,走得更慢了,顾画儿就更显得神情忧郁,脾气急躁。午间 找了一个小镇,二人用了午饭,再往西北去走;本想赶到扬州,可是来 到了“大桥驿”这地方,天色就已黑了,并且潇潇地落下秋雨来。二人只 好冒着雨,前去投店。
  这镇上的几个店,早就全都住满了人,找了好半天,才找着一间小 屋子。伍宏超觉着两个人住在一个屋里,不大合适,所以就说:“还是到 别的店里再问一问去吧?能够有两个单间儿才好。”
   顾画儿却把眉毛一皱,说:“这算什么?将就一点好不好!我就不信 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酸秀才话!”
  这话叫伍宏超听了,倒好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来。因为顾画儿说的  这话是太为爽快,而且光明磊落,弄得他倒不好意思了,又想起“换剑  订婚”之说,不禁在心里油然地又涌起了深情。可是又想:壮志未遂,要  家何用?而且我要是真想成个家,也应当设法将吴卿怜救出来,娶她, 不应当又娶顾画儿呀!可是顾画儿又实在比卿怜好得多,要与我将来  成了夫妇,杀完了和珅,再一同去浪迹江湖;行侠仗义,打尽人间之不  平,助天下之孤弱,救贫困不幸之人,才不负这一生,才不枉学会这一  点武艺!但是哪里行?顾画儿对我是若有情,又若无情;说是有缘,也怕  没有缘。这可怎么好?将来怎么才能够割舍、分散 ……
  伍宏超想了半天,越想越烦,吃了一点饭,就点了一盏灯,在灯旁 看;见顾画儿已经躺在床上,连鞋也没有脱,已经沉沉地睡去了。他突 然又想起了冲天侠,心里当时就又一阵的惊讶凛然,他赶紧站起来,将 门关严,插关插上,锁头挂好,然后用金刚玉宝剑将灯焰压灭。屋里黑 了,他就靠墙一坐,躲开画儿远些,先是打盹儿,后来就半卧半坐地睡 着 了 。
  秋雨还在下着,秋风挟着雨点时时往窗纸上吹,不住地沙沙地响。 雷声倒不大,闪电也不太亮,只是屋里虽然黑,倒还隐隐地能够看得见  人。本来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声音,可是忽然伍宏超自己惊醒了,他睁  开两眼一看,不由得更为骇异;只见有一人已经进了屋,就坐在床旁  边,正在用手轻轻抚摸着顾画儿的头发,显出一种怜爱之情。
  顾画儿虽然还没有醒,伍宏超却实在忍不住气了,当时急挥动了 金刚玉宝剑向着这人就砍。而这个人身轻如燕子,嗖的一声就飞出了 屋。伍宏超仗剑追出,大骂道:“冲天侠!你是个什么东西!真给江湖上 的侠客丢人、泄气!你既给和珅当了家奴,今夜却又来调戏你的女徒 弟!你是个什么东西!猪狗不如!卑鄙小人!无耻之尤!”
  伍宏超一边骂着, 一边向房上就追,只见冲天侠正在房上等着他, 他便挥剑去砍。冲天侠用剑相迎,这道寒光来势疾急,又像是一股冷气吹在他的脖子上了。伍宏超便用“分身步”在房上立稳,横着金刚玉宝 剑去迎,心说:你敢碰一碰?我就先斩断了你的宝剑,而后斩断了你 的头!
  但冲天侠抽剑换步,翻身重展剑式,以“白鹤亮翅”斜击而来,此时 来得更为疾快,伍宏超简直有点难于招架。这时就见顾画儿掌剑,也自 房下蹿上,来帮助他,伍宏超就说:“姑娘你不要认他是师父了,这东西 不是好人……”“好人”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得太清楚,就觉着冲天侠向 他的脸上击了一掌,这一掌正打中了他的脸,他躲也躲不开,顾画儿也 没法救了。他就觉着有什么堵住了他的鼻子,堵住了他的气,呼吸不过 来,头一阵发沉发晕,身子就再也站立不稳了,当时就连剑带人,当啷 咕咚齐都掉下了房去。
  伍宏超心里原是明白的,本想来一个“鲤鱼打挺”,再挺起身来,却 不料不容他这么办,冲天侠的这一掌打得真沉,他就连挺起腰也不能, 当时整个的将后脑勺撞在地面上,他可真的立时就晕过去了。此时雨 还在落,房上的顾画儿和冲天侠还在打,伍宏超可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昏晕了多时,后来略略地苏醒,身子已经躺在屋里的床上,灯也 点上了。他斜眼看了看,见金刚玉宝剑和顾画儿还都在他的身旁,他就 知道是顾画儿把他救到屋里来的,那冲天侠已经走了。
  伍宏超忍着脑后的伤痛,翻身坐起,他几乎要跳起来,愤愤地说: “什么冲天侠?我今天才算认识他了!好啦,他大概也没走远,路上  不见,到京里也能够见;不除掉这恶贼,这凶恶的假侠客,我就誓不  为 人 ! ”
  顾画儿却说:“还大声嚷嚷什么?总算我们的命运不济就是了!”伍 宏超更忿然地说:“什么叫作命运?命运那是瞎说!也不论什么武艺,只 凭着正气、肝胆,我就相信和珅跟冲天侠都得在我们的剑下丧命!”顾 画儿又微微地叹息,说:“这时候要能够到北京就好了!”
  伍宏超说:“明天就快快地走!我愿意再会着冲天侠,我跟他一路 斗一路去,我看他绝拦不住我们去杀和珅!”说着话,他手中紧紧握着 宝剑,仿佛最好冲天侠能够再来,就再厮杀一场才好。
   顾画儿坐在床边,沉思不语,看她这样子,刚才她和冲天侠交手, 大概未容分出来胜负,那冲天侠就遁去,而她想去追,也追不着了。冲 天侠对她实在是怀有一种戏耍之意,使她羞愤;那冲天侠又本来传授 过她的武艺,如今竟成了对头,这也使她伤心。她在江南从郝燕翎又学 了三年武艺,满以为技已学成,北上除和珅当无阻碍,却没想到又有冲  天侠帮助和珅,成了他们的劲敌,所以她又十分的忧虑。再加上她与伍 宏超之间,感情不能说没有,然而怎样说呢?将来是怎样的结果呢 ……
  她低着头沉思,莹莹欲泪,伍宏超倒是呼噜呼噜地睡着了,她可依 然坐着不眠,灯也不熄。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倒是越下越欢,直到天 明之时方才渐渐停止。鸡叫了,院中走着的人可还撑着雨伞,拉着雨 鞋,有的客人是已经走了。
  伍宏超醒来了,他又急忙催着顾画儿跟着他走。按理说,昨夜他叫 冲天侠打得那一掌并不轻,鼻子和脸全都浮肿了,后脑痛得更厉害,血 都粘住了头发;可是他不但不想休养休养,反倒当时就要走,心情比顾 画儿还要急,并愤愤地说:“我非得在路上再会一会冲天侠不可!”他这 样的勇敢,使得顾画儿也很钦佩。
  他付清了店钱,牵着马就走。出了店门,他一定要叫顾画儿骑上 马,他宁可忍着伤痛,步行相随。顾画儿也没有法子太为推辞,就只好 骑上马。伍宏超腰挂着金刚玉宝剑,肩背着小包袱,在泥泞里随着马往 前去走。
  细雨还在若断若续地下着,雁群从长空哀鸣着飞了过去,路上的 行人并不多。他们走到近午之时,就到了扬州府。这里虽也下了一夜的 雨,可是繁华热闹实在与别处不同,顾画儿也喜欢了,就高兴地说:“伍 大叔!咱们赶快到码头上去看看吧!我郝老师一定都先来了!”
  伍宏超说:“他们哪能够这样快?”
  二人到了码头一看,这里停泊着的大船,真数不出来有多少只,桅 杆密密层层的,真像树林似的,跳板上往来着人,码头上堆着小山一般 的货物。有“脚行”在那里使着劲地呼喊着:“哎嘹!哎嘹嘹!”将沉重 的东西向船上去搬。又有官船上的官员们,站在船头悠闲地看热闹。
   顾画儿来到这里下了马,她仰着脸,直着眼睛,向这许多船上各处 去找,伍宏超只好跟着她来回地走;官船上当然不会有郝燕翎,可是在 商船上也看不见他们。伍宏超心说:他们哪会这么快就来呢?他们既没 有马匹,那郝云飘小姑娘且负了伤。我只挨了冲天侠一掌,我还是一个 强壮的大汉,到现在痛得我还直要晕哩,云飘那小姑娘挨了那一脚,她 哪能吃得住?所以,他们不会来的。他就想向顾画儿说:算了吧!不必 瞎找他们了,他们不会反倒比咱们先来到这儿。我想我们就在这附近 找个地方等着他们,或者我们赶旱路,他们就搭船,自己走自己的 吧……
  他想要这样说,可是还没有说,因为四周乱嘈嘈的,顾画儿又只管 向各船上乱找,跟她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见的,挤来挤去就挤进了人 群。人群中还有些卖煮肉、卖稀饭的小贩,全都在地下放着担子,热气 腾腾,遮挡得人连脚步也不能迈了。
  忽然看见有个穿着花夹袄小姑娘拉了顾画儿一下,说:“姐姐!你 们怎么才来呀?”这时连伍宏超也惊愕住了,原来这个小姑娘正是郝云 飘!她跳跳跃跃的,仿佛前夜她所受的那一脚的踢伤,已经完全好了。
  当下她就带领着顾画儿与伍宏超找着了他们那只船。这是一只大  货船,高高的桅杆上挂着小旗子,帆蓬都快要挂起来了,船都快开了。 郝燕翎和云飞、云佩全都站在船头,招呼着他们说:“快上来!连马也牵  上来吧!船这就要开了!”伍宏超、顾画儿,连那一匹马,遂就跟着郝云  飘,都到了这货船上。
  这船上的人同郝燕翎都很熟识,也都称呼他为“郝老师”。伍宏超 就问:“小姑娘的伤全都好了吗?”郝燕翎微笑着说:“好了,她早就好 了,冲天侠还能够真把她踢死吗?我想着就不会的。”
  伍宏超本来也想要把昨夜冲天侠打了他一掌,把他摔晕的事情说 出来,可是不用他自己说,云佩跟云飘早就指着他的脸,笑着说:“伍大 叔,你的脸怎么胖了?”伍宏超不由得一阵面红,本想去和郝燕翎详谈 昨晚遇着冲天侠的事情,可郝燕翎这时在同船上的艄公们谈话,并不 大来招呼他们。
   云佩、云飘只拉着伍宏超跟顾画儿的手乱嚷嚷,指指岸上,指指河  里,仿佛他们对什么都觉得新奇。因为他们虽都也有很好的武艺,可是  这是头一次出远门呀。船身已经移动了,高高的帆篷已经扯起来了,风  呼呼地吹着,河水汩汩地流着,就离开了那些邻舟, 一直向北;把热闹  繁华的扬州府,渐渐抛在了背后。驶船的人一边摇着桨,一边“哼嘹呀, 哼嘹呀”地喊将起来。
  
  第二十二回  匕首投桅杆豪强坠水 青锋刺轿舆奸相丢魂
  
  船往北走着,天边有点阴,两岸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伍宏超吃完  了饭就到后舱里去躺着,因为脑后疼痛,脸也发胀,他想睡也睡不着。 他倒是很惦记顾画儿的,更想把昨夜的事对郝燕翎去详谈一谈,告诉  他们还得提防着冲天侠那小子,可是郝燕翎等人全都在大舱里了。这  虽然只是咫尺之远,他却因伤不能走动。这伤,说不重可也不轻,躺着  难受,坐着也难受,加以这船晃晃悠悠的,他简直发晕了,觉得天地好  像都在旋转。
  如此整整走了一天,也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只觉着舱窗外的  天色已黑。船泊在了一个地方,两旁并无邻舟,伍宏超心里就想:奇怪! 为什么单要在这个荒僻的河边儿停泊呢?这一定又是郝燕翎的主意, 不知道他是在这里躲避着冲天侠呢?还是要在这儿等着冲天侠?
  他吃了一些干粮,喝些白水,依旧在后舱里躺着,伤处虽痛,他却 提着精神准备战斗。天越来越黑,在船上也听不见更鼓,约莫快到半夜 了,他就手提着金刚玉宝剑出了后舱,夜晚的秋风一吹,脑后的伤处像 刀割一般的痛。
  天阴,没有星星,两岸上的枯柳,影子模模糊糊,倒好像是有人站 在那里,其实不是的。这时连船上烧火的小孩全都睡着了,舱里黑乎乎 的,更没有一点光亮。伍宏超就想到左边船舷上去看看那匹马,心说:这船上未必预备着草料,也不知道他们把马喂了没有?马现在虽没有 用,可是到了北京还用得着,将来剪除了和珅之后,我还要骑着那匹马 去闯江湖呢!
  伍宏超手提宝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左船舷去走。他走得很慢,因  为船上堆着不少大篓大捆的货物,十分碍路,他从船头绕过去,差一点  就失足掉在河里。才到了左船舷,还没有找着他的马,就忽然听见有人  在冷笑,他不由得陡然兴奋起来,急忙执剑,顺着这冷笑的声音去寻。 就见原来那大舱的窗户外,站着黑魑魑的一个人,他正与窗里的人在  剑对剑地相持,各不相下,互相不服气,所以才都嘿嘿地发着冷笑。伍  宏超晓得这站在窗外的必定就是冲天侠,他气愤地想:我要不趁着这  时候,把这胜过了铁爪蛟龙的,和珅手下最凶恶最顽强的走狗除掉,还  等到何时?
  他压着脚步向前去走,眼看着来到近前,这时就听郝燕翎在舱里 边说:“我们二人在江湖争名三十余年,如今也应该分出个生死了!”
  冲天侠冷笑着说:“我帮助和珅是瞎说,实在就是为跟你赌这一 口气! ”
  郝燕翎嘿嘿地笑着说:“好!你把你自己卖了,把你的义气良心全 都丧尽,只为与我郝某为难?好恶贼!我可要对你手下不留情了!”说 时铛铛利剑相磕,声音特别的震耳,可见两个人所用的力量全都十分 猛 烈 。
  又听郝燕翎诃斥着说:“你们都好好地待着,不许乱上前!”这一定 是在舱里的顾画儿和云飞等人都要帮助动手,可是郝燕翎不许。站在 窗外的冲天侠凶悍地一剑紧一剑地向窗里进逼,身躯绝不稍退,伍宏 超气极了,自他的背后抡动了金刚玉宝剑,唰的一声砍去。
  冲天侠真没有料到身后有人,但是寒气逼近了他的身,他突地凛  然觉到,疾忙翻身以剑相迎。两口剑磕在一处,只听铛的一声,他手中 的剑便被金刚玉宝剑给削为两截; 一半掉在船板上, 一半依然拿在他 的手中。冲天侠大惊,更为怒恼地说:“好东西!我昨天没想要你这剑, 今天你反敢拿这剑来伤我?你想找死,并不太难!”
   伍宏超却并不听他这些话,只趁着宝剑得势之时,蓦然又往前进, “金刚玉”再向下削,打算削断冲天侠的胳臂;冲天侠却以巧妙的手势, 用半截剑将“金刚玉”拨开,蓄住力气。等待伍宏超再向前猛逼之时,冲  天侠就急跃向前,制住了伍宏超,不许他反手,并要来抢夺他的宝剑。 伍宏超赶紧将剑高举,身向旁撤,同时宝剑直斫下来,冲天侠就向后一 缩步。
  这时,大舱里的郝燕翎、顾画儿一齐持剑而出,郝云飞、郝云佩、郝 云飘也各持寒光闪闪的匕首,跳出来就齐向冲天侠去劈。冲天侠哈哈 一笑,说:“你们的人多,就算有本事吗?”说时扔了他的半截剑,嗖的一 声就攀上了桅杆,他顺着桅杆,哧哧地就爬上去了,越爬越高, 一霎时 他就爬到了桅杆顶。
  这时候船上的艄公们也都惊醒了,都出来仰首向上面望着,说: “有贼爬上去了吗?”
  伍宏超说:“这算什么?他难道就永远蹲在上面不下来啦?我一宝 剑就能够将桅杆砍断,叫他摔下来!”
  艄公们都摆手拦阻他,说:“可千万别砍断了桅杆!”
  顾画儿却高仰着脸,向上恳求着说:“冲天侠师父,你下来吧!有什 么话全都好说。何必这样,自己人跟自己人为难、作对?”
  冲天侠坐在桅杆顶,向下冷笑着说:“这件事与你们全都不相干, 我只是要找郝燕翎!我们倒得看看是谁的武艺高,谁的武艺低?”
  伍宏超在下边忿然地说:“你给和珅当了走狗,你就别再饶舌!”
  郝燕翎就摆了摆手,说:“不用跟他多说了!”遂就由他的女儿云飘 的手中要过了匕首,高声说:“冲天侠!我现在要叫你傲气减消,要叫你 良心发现,不得不给你个厉害的手段,你可要当心一些!”说时就将匕 首向空中掷去。
  只见上面的冲天侠,就像一只被箭射中了的鸟似的,飘然地落下 了桅杆,接着扑通一声掉落在河里,把水溅起了多高。又听冲天侠在水 里还愤愤地说:“好!京里再见!咱们京里见……"”他一定是已经负了 伤,但这时要下水去捉他,可也绝对捉不着,他已经踏浪登波,逃遁而去。
  郝燕翎在船板上拾着了刚才掷去的那只匕首,摸了摸,手觉着确 实有些发黏;闻了闻,是带有一些血腥气味,他就把这匕首仍旧交还了 云飘。他的大儿子云佩在旁说:“咱们这样一来,可就跟冲天侠更结下 仇了!还不如刚才爸爸你多使一点力,就一下结果他的性命哩,也省得 叫他再去帮助和珅!”
  旁边的艄公们听了,却都向他们摆手,有的还东瞧西望的,有个艄 公就说:“不要大声说话呀!什么和珅和珅的?今天幸亏咱们泊的这个 地方儿僻静,要是有别的船,叫人听见了,好!你敢叫出和中堂的名字? 这就得是死罪!”伍宏超听了这话,肺都要气炸了,顾画儿在旁边也愤 恨不语。郝燕翎却催着众人说:“你们都快回舱里睡觉去吧!”
  伍宏超就慷慨地对众艄公说:“诸位都是跟郝老师有交情的,现在  更明白了我们是干什么的。和珅奸贼当朝二十余年,害得百姓好苦,刮  得赃银无数,我们现在就是要去剪除他,烦劳各位送我们走这一趟!”
  船上的几个年轻的听了这话, 一齐拍着胸脯说:“好啦!你们既都 是侠义英雄,我们船钱都可以不要,五六天就能够把你们送到北通州! 和珅那坏家伙也该遭受恶报了!”
  年老的艄公却仍然摇头摆手,说:“说话可要小声一点呀!叫人听 见了可不得了啊!当今的太上皇,早先的‘乾隆万岁爷’还是他的儿女 亲家呀!他还有权有势呀!说叫谁死,谁就得死呀 …… ”
  众人先后都回到舱里去了,这时秋风吹着河水,乌云遮住长天,两  旁枯柳萧萧,舱中的鼾声又起。不觉就天色发明,鸦鹊都乱噪起来。船 上的人烧了饭,大家吃过,遂就又都使起力来,嗨哟嗨哟地拨着船走。 郝云飞跟顾画儿全都帮助拉帆篷,伍宏超也帮助拨船。那云飘小姑娘  坐在一个货垛上就曼声地唱,她原来跟她的爸爸一样的会唱,唱的都 是她随口编的杀和珅、骂和珅的话。她又十分的机警,只要看见对面来  了别的船,立时就不唱了。
  这只船本是到北通州去卸货的,也没有什么商人跟着,更不在船 多的地方停泊,风吹着帆,船随着水,休息的时候很少。过清江浦,过山东临河,又过了“直隶天津府”这几个大码头,全不多停;约五日,便抵 达了北通州,这里是运粮河的尽北头。郝燕翎、顾画儿、伍宏超和三个 孩子,就都在这里向艄公们道了谢,离开了船。只有伍宏超一个人牵着 马,其余的全只各自携带着宝剑、匕首跟小包袱,他们就往西步行四十 里,就到了京城。
  这时候的北京城,仍然是满清帝及一些权臣贵族的天下。乾隆老 头儿虽然让了位,当了太上皇,可是和珅的权势仍然炙手可热。新皇上 虽然因为他大阔了,比皇上还阔,不由得有些恨他,但也奈何他 不得。
  和珅现在是钱更多,性更贪。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宰相,贪污专横, 可是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在早先虽然有个御史名叫曹锡宝,上本弹劾  过他家里的恶奴刘全,说是“借势招摇,家资丰厚”。其实刘全还不算是  和珅家里的头等家奴,头等家奴应当算是汪四和汪四的兄弟汪进宝, 他们笑里藏刀,万分奸诈险恶,被他们所害的不只是伍宏超一人,他们  家里的“汪老虎”更是京西一带著名的土霸。但是汪四并没有人敢碰他  一下,更不用说批评和珅;仅仅弹劾了刘全一下,曹锡宝便落得个“廷  臣查勘,竟以闻风无据覆奏”的“妄言”之罪而被诘责。由此,更没有人  敢用正眼看和珅一下了。其实他每逢出来,必是前呼后拥,保镖、侍卫  常常多至一二百人,所过之处等于“净街”,别人要看他一眼,是难上加  难,虽然不敢正眼看他,却敢背地里恨他,连他府里的姬妾也都越来越  恨他。
  这天,和珅从他那建筑得极为严密的一间屋睡醒来,他新置的两 个最宠爱的姬妾,像扶着粉捏的菩萨似的,把他轻轻地慢慢地扶起 来——这得慢慢地扶,慢慢地搀,手要是一重,他就许散了架。他的两 条“寒腿”已经跟没有骨头一样了,侍妾们得赶紧把两张新剥的还带着 血带着热气儿的狗皮紧紧地缚在他的两个磕膝盖上;也许是心理作 用,奢侈习惯的关系,他立时就觉着舒服了许多,于是脑子里又细细地 算起账来。
  他现在年纪已快到了六十,所以“自奉”倒是“不俭”了,叫人传话给楼上的厨房,嘱咐那碗燕窝要炖得烂一些,又问:“我那一匣燕窝怎  么吃得那么快?那是十年前张巡抚送给我的,送了一百锦匣,叫虫咬去  了一半;我只吃了一年多,怎么就快吃光了?莫不是谁给偷着吃啦?”
  他新置的宠姬还不大明白他的脾气,就笑着说:“谁爱偷吃那东西 呀?又不好吃。库里装了有半库啦,足够大人你吃到一万年的,你就放 心地吃吧!”
  和珅说:“不是,我知道咱府里有些人真馋得很,她们都老说喝粥 喝不饱,其实我叫人给她们熬的那是八宝玉米粥呀!又叫她们也可吃 点馒头,她们可还都不知足。我这个家,上下这些人的吃穿嚼用,全是 我手下的那些官孝敬的,我本来没什么钱。人家说我家里的那几座库 里堆着有满满的大元宝,那都是财迷的话,我是清官,我怎么能够发 财?就因为外边的那些谣言,弄得江湖一些小人都与我作对 …… ”
  他说着话是真有些发愁,这是他心里永远结着的一个大疙瘩,他 素来不怕言官,不怕御史,只怕那些“江湖小人”。他记得有一个叫伍宏 超,还有一个叫顾画儿的,倘若把那伍宏超认为义子,给他个小官儿做 也行呀!把顾画儿纳为宠姬,那可还得叫个人时时防护着她,不然我可 不放心,总之,若把那两个“小人”收买,或是除掉,那可就好了,我将高 枕无忧矣 ……
  他于是叫人唤进来汪进宝,问说:“你这小子!净花我的钱,吃我的 饭,你倒长得越来越比我还胖,你家里的小老婆听说比我的还多,你到 底给我办了什么事啦?那些江湖小人,你倒是给我除净了没有呀?”
  汪进宝说:“回禀中堂,我给你除净啦!”
  和珅说:“除净了?你把那伍宏超的脑袋给我拿来,给我看一看!”
  这话汪进宝可真没有法子回答,他不能说,三年之前他陷害了伍 宏超,因为伍家花了钱,他跟苏州的知府全都使了贿赂,所以没把那 “案子”往京里来解;他更不敢说,伍宏超现在已被侠客自狱中救走,而 且那个侠客很厉害,在那一夜就先警告了苏州知府,大概谁要是再追 究此事,那么谁的脑袋就许不保。所以现在汪进宝就磕磕绊绊地把嘴 动了一动,说:“这是…… ·这是因为……因为……”他总也没答复出来一句话。
  和珅又说:“那个什么叫画儿的姑娘,怎么也不听见你们再提啦? 是嫁了人啦?还是死啦?”
  汪进宝的胖脸上笑一笑,说:“那都是一些草民,无名无姓的人,她  又是一个姑娘,谁知道她这几年怎么样了?江湖上耍拳卖艺、踏软绳、 跑马戏的娘儿们姑娘多得很,有的是,中堂怎么还记得她?”
  和珅瞪着凶狠的小眼睛,说:“你净说多,你为什么不多给我办几 个来?叫她们保护着我,省得我日夜睡不好觉!”
  汪进宝说:“这三年多,府里不是一点事儿也没有吗?铁爪蛟龙胡 大师傅、猛翼德韩进、病吕布刘灼、亚咬金郭扬、无敌卫士赵永才、狠窦 墩常奉、推山虎焦定、短无霸庞飞,以及老雄信、黑存孝、金尉迟、银叔 宝那一干给你护院的豪杰,还有双斧太保龙宗璧、宽背虎、矮罗汉、紫 面狼、赛瘟神,留在这儿给咱们帮忙,也三年多啦……""
  和珅听了这一大套人的名字,气得他,要不是腿软早就跳起来啦, 他用手捶着小炕桌,嚷嚷着说:“你说的这些人,他们吃了我多少饭呀?  三年来他们花了我多少钱呀?你也知道,我家里的开销、用费,向来是  下官们承办,用不着我自己的一个钱;我这么些个姨太太,逢年到节, 即使遇见我的生日,我也从来不给她们赏。可是除了铁爪蛟龙,那是真  给我出过力的,脾气大一点我也能够包涵他,其余的那些个死镖头,名  义是给我护院,其实一点事也不管,只会整天地吃肉喝酒支银子!我这  里除了河南巡抚送来了一笔钱,但那也不够养活他们这三年的呀?我  赔了本儿啦!我上了当啦!”
  汪进宝说:“中堂也别这么说,也多亏有他们镇压着,才不致江湖 歹人再来乱搅这座府。譬如冲天侠 …… ”
  和珅说:“对啦!你又说那冲天侠啦,那个人倒没有开过条子向我 支钱,可是他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我连知道也不知道,我连 见也没见过呀?”
  汪进宝说:“他是个有名的侠客,脾气自然大,要叫他整天在这儿 看着门,自然他不肯干。不过这就跟江南的郝燕翎是一样,那郝燕翎,怎么请他也不来,你看他的架子有多大?可是他不来也行,只要他们不 跟咱们这儿作对就行。因为我前三年奉了你的命,出外去对付伍宏超 跟顾画儿那一对男女,我到了外面一阅历才知道,原来最有名最有本 事的,南方只有郝燕翎,北方独推冲天侠。因此我才赶紧派人带回来我 的建议,叫你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两个人设法笼络着。这三年来因为有 他们 …… ”
  和珅就说:“有他们便怎么样?江南织造死了一个;两江总督掉了 一只手;我的亲戚在武进知府任上,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哩!郝燕翎又 有什么鸟用?”
  汪进宝说:“这就算是郝燕翎知道了中堂大人待他的恩厚!不然   呀,那些事这三年来也不会只出在江南啦,也许就出在咱们这府里了!”
  和珅一听了这话,不禁吓了一身冷汗,半天也没有言语,因为这是 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他又怕又恨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客。那些人还真 不少,他们都是些既无官又无禄,更没有钱的一些穷小子跟穷姑娘,可 是他们真都不讲面子,真不管什么权势与贵人。他心想:他们大概也不 管我有几座库的大元宝,不管我有多少舍不得的元宝和小老婆,他们 更不可怜我这两条寒腿,他们还是能随时就来要我的命呀!因此愁得 他连新熬的燕窝汤也喝不下去了。
  他用毕了养身保寿的早餐,就叫他现在最认为是心腹的汪进宝,  快去吩咐人预备车轿。不多时,车轿已经备齐,他被许多珠翠满头、脂   粉满脸、绮罗满身的侍妾丫头搀上了那顶“绿呢大轿”。这“绿呢大轿” 就自府内深院里给慢慢地托出去——这时他的府门口,三座桥这一   带,早就禁止任何的人通行了——穿上了红漆的轿杆,由八个一般高   的一样年轻俊美的一样头戴新官帽、身穿新衣履的轿夫抬起来。这都   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轿子被抬起一点也不颠动,坐在里边跟坐在软床   上似的,又像驾云似的;同时,铛铛铛地敲起威严的开道锣来。
  前边是四匹“顶马”,后面是四匹“跟骡”,护卫的人无数,个个弓上 弦刀出鞘。那双斧太保龙宗璧、赛瘟神、紫面狼、猛翼德、病吕布等人也 全都穿着“侍卫”的官衣,挟带着各种锋利的兵刃,随轿保护。更有铁爪蛟龙胡腾雨的几个徒弟,在前面吧吧地挥动着吓人的皮鞭,用虎狼一  般的吼声喝道:“走!走!快都滚开!”吓得街上抱着孩子的妇人乱跑, 有的连孩子都跌倒了,有的哭叫。有些行路的人,就赶紧躲避到路旁的  铺户里,胆子小的铺户也都赶紧关上了门。
  他们所经过的街道,情形全都是这样,连飞鸟也似乎不敢向他这 顶轿来窥一眼。和珅在轿里拈拈小胡子,威风又振起,觉着有这么些人 保护着他,他还怕谁?他觉得:贿赂是应该多贪,小民们死不足惜,金银 美妾,多多益善;权位永远保持,人言可不管它。太上皇跟前应当多说 谄媚的话,新皇帝的驾前也得联络着,异己者杀,拍我者荣。害了小民, 刮来地皮,多多孝敬我者,我提拔他官做,如此,如此。我多吃燕窝,永 远不死;富贵无比,岂不快活?川楚“民变”(白莲教),离我太远,且有人 剿;侠客义人,一个两个,又能奈我何……和珅如此的昏心妄想着,于 是他又得意了,要上朝去了。
  但是他的轿子还没有走到“神武门”,突然由景山旁,红墙隐蔽之 处,跃出来一个青年布衣女子,行走如飞,直扑轿前,手执青锋宝剑,向 着轿里就狠狠地刺去。立时一些护卫的人全都惊得大喊:“有刺客!捉 呀!捉这女刺客呀 … … ”
  宝剑哧的一声,已扎进了绿呢的轿围,和珅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 “妈呀!”立时就匍匐在轿里了。外面一些护卫的人都刀斧齐抡,围住了  那女刺客,想要当时就把这女刺客砍为肉泥血酱。不料这女刺客却比  他们的武艺全都高得多,宝剑摇寒光,潜若游鱼,行若飞鸟,疾若追风, 真是眼快、手快、步快。四面八方,那龙宗璧、紫面狼、赛瘟神等人已都  赶到了,将她遮拦得无处可走,远处的官人、捕役们也齐都闻听了这  事,嘚嘚嘚地骑着马都赶到了,都来帮助捉拿。
  那猛翼德、病吕布一些人都认识这个女刺客,早就都大声地嚷嚷 起来,说:“哎呀!这个就是顾画儿呀!是早先的金臂飞侠凌万江的内侄 女呀!她的武艺比以前更高了,可要小心着她一点呀 …… ”
  此时顾画儿确实是很凶猛,她咬着牙,瞪着眼,头上蒙着黑布,手 挥青锋剑,哧哧哧,平斫、立斫、顺斫、横斫,翻身斫、回马斫,一口剑上下翻飞。一霎时,她就将紫面狼的头颅砍落,并将猛翼德的胸膛戳穿; 只可惜和珅的那顶绿呢轿早就被许多人给救走了,顾画儿想要急急去  追,可是她又冲不出重围。
  这时景山的附近,神武门外已经如同掀起了潮水,人乱极了,远处 嗒嗒嗒嗒又不知来了多少官人,围得密不透风,来的人越来越多,刀枪 如林,顾画儿纵使武艺再高,可也逃不出去了。其实她的剑法并没有 乱,身躯步法也不稍呆滞,勇力也还有,可就是她的眼睛,被纷乱闪动 的刀枪的光芒给搅花了,弄乱了。
  她眼看着就要受伤,眼看着就要遭擒。但在这危悬一发之际,突然 自北边飞跑来了一个人。这人的胡子也全都白了,可是勇悍无比,他手 执利剑来到近前,就叫大家都闪开。这时龙宗璧就说:“好了,冲天侠老 师傅来了!这位老师傅比我们武艺高得多,快来帮助我们捉这个女刺 客吧! ”
  来的正是那冲天侠,他当下跑进了人丛,先伸手将顾画儿的宝剑  夺在手中,然后就将顾画儿用臂挟起。龙宗璧等一些人齐喜欢地喊道: “捉住了!把女刺客捉住了!快来绑上吧……"”不想那冲天侠反倒向他  们翻了脸,挥剑就砍倒了两个官人,而后挟着顾画儿就跑, 一直跑到了 景山的红墙边。
  这里一些人更惊慌发急,喊着说:“这是怎么回事?这老家伙也是 贼呀?别叫他把女刺客救走,快捉住他!抓住他……”但这个冲天侠真 似一只冲天的飞鸟,双手都拿着宝剑,还挟着尚在挣扎的顾画儿,他就 自平地跃起,登上了景山外面高高的红墙, 一霎时就跳到里面,踪影全 无了。
  景山即是煤山,明末时崇祯皇帝曾吊死在该处。当清廷霸占了中 原后,就将那山加以修筑,成为五座山峰;每一山峰之上,筑上了一座 琉璃瓦的很美观的亭子。山后建有寿皇殿,是供祭祀之用的,平时只有 三五个年老的太监在看守;四周围的红墙很高,虽然有门,可是永远也 不开,里面蒿草没胫,遍地是鸟粪,没有什么人来。
  现在,冲天侠就把顾画儿救到这里边去了。等到一些官人、捕役、龙宗璧等那些和珅的家奴和那铁爪蛟龙胡腾雨等人气势汹汹地赶到 门口,将门叫开,可是还都不敢贸然地进去;因为这也是皇上家的御 地,怔走进去就能杀头,所以得等着禀奏。及至“里头”(即是宫里头)派 了个大太监领着他们进去搜找,这时候天色可也快黑了,结果找得到 什么呀?连个冲天侠跟顾画儿的脚印也没有找着。
  
  第二十三回 铁爪蛟龙逞凶砸酒店 绣球侠女履险入深宫
  
  这件事情当天就轰动了京城。绿呢轿将和珅抬回他的府中,他虽 然没被刺伤,可已经吓得半死,两腿更软了。救命要紧,他不得不开库, 又拿出了一些银子,分赏给胡腾雨和龙宗璧一些人,令他们由今日起, 日夜加紧护院,还得特别防备着冲天侠呀!他原来也跟顾画儿是一边 儿的。汪进宝是特别的着急,格外的害怕,东差西遣,分外的忙碌;和珅 是早就藏在他的密室又密室的里边了。这一夜内,他的府里倒是没有 什么事情发生。
  本来郝燕翎、伍宏超、顾画儿、云飞、云佩、云飘一共六个人,是昨  天进的京城,住在朝阳门内南小街一家店里。他们认为,要想依然跟早  先似的,夜入和珅府去大闹,那未必有什么用。谁都晓得和珅的府里有  迷楼,有密室,想要找着和珅是很难;他那府里护院的人又是那么多, 纵使惊得他们骚扰一阵,或是杀伤几个人,也全无益处。
  因此,他们六个人就仔细地商议了一番,各自都有打算。顾画儿是 想做一个女中的荆轲,所以今天才去拦轿要刺和珅。这当然是一件鲁 莽的事,郝燕翎当时也是这样说;可是顾画儿为对付一个权奸,为申她 十多年的冤怨,她觉着只好这样以性命相拼。
  郝燕翎却仍然觉着,要想杀和珅,必须先剪除掉他的爪牙冲天侠 和铁爪蛟龙胡腾雨等;云飞、云佩、云飘全都听他们的爸爸,说什么他们都觉得对。
  伍宏超自己却另有一种雄壮的志气。他现在认为和珅的专权固然 是他的人坏,可也是乾隆皇帝把他纵庇而成,所有的皇帝没有好的,全 都是屠杀百姓的刽子手;更因为他在苏州监狱里三年,受了一个囚犯 的教导。所以他如今重到京城,却也不愿再往和珅府,因为那顶多是又 见见吴卿怜;他更不愿去访旧友,如冯茂兴,因为他不愿意连累朋友, 他的存心是想要深入宫禁,至少也得拿着那“金刚玉”去威吓威吓那太 上皇,而后奸臣和珅就不愁不走向死路。
  他们这样商议了,大家打算分头去做,可都没打算立时就去做,因 为这一回他们做事必须要格外的稳重、谨慎、小心。连伍宏超也没有想 到,今天顾画儿就在大街之上冒然地行刺和珅;更谁都没想到,她是被 冲天侠给救走了,实际上就是给抢走了。伍宏超怒气填胸,他比谁都坐 不安,立不安,因为他知道那冲天侠不是一个好东西,那是一个万恶无 耻的老淫徒。
  当日,云佩和云飘从外边打听了一些事,回来就说:“画儿姐姐被 冲天侠抱着进了景山啦!许多的官人进去搜找,也没有找着。”又说: “和珅大概连伤也没受着!街上的官人可多极了,盘查得严极了,人都 不敢说话,有人连街上也不敢去了!”
  伍宏超听了,愤愤地说:“我这就要往景山里去找一找。”郝燕翎却 不住地叹息,把他拦住,悄声地说:“你去也是无用的!那景山里与皇宫 一样森严,就能容许你进去吗?”伍宏超愤愤地冷笑着说:“就是皇宫, 我也要进去!”
  郝燕翎说:“不可净说徒然快意的话,我们得从长计议。顾画儿此 举,我也嫌她太鲁莽,白白地打草惊蛇。可是她现在失踪了,我没有什 么不放心的,因为冲天侠也是她的老师,不会把她杀了的。”
  伍宏超却不住地冷笑,心说:冲天侠虽然不致杀了画儿,可是他能 够侮辱了她呀!
  郝燕翎又说:“画儿这三年从我习武,技艺已较前高超十倍,纵使 仍然不是冲天侠的对手,可也相差不了许多,所以我料定她不会怎么吃亏的。只是咱们如今既已来到都城,仇人和珅及胡腾雨、冲天侠,甚 至连乾隆老头儿全都算上吧,他们全在眼前。我们要办得好,就如探囊 取物,手到擒来,不但害民的巨恶得以剪除,你们的家仇也能得报;只 是,要办得不好呢?你可要知道,我们现在已是身在虎口,官人捕役多 得是,我们就算是会点武艺吧,也难免被人一网打尽!”
  伍宏超听了郝燕翎的这些话,觉得他太絮絮叨叨,心里真不耐烦, 真是心乱如麻。当日,因为连云飘小姑娘也拦住他,劝阻他,所以他倒  是没有出门,闷在小店里,忧急欲死。
  到了次日,一清早,他可就不顾一切地出门去了。他预先买了两匹 布,用一个大包袱包着,就把金刚玉宝剑藏在里边。他穿的是青布短夹 袄、夹裤,头戴新买的瓜皮小帽,跟个商贩是一样,他离开了南小街,就 往皇城那边去走。他原想是看看景山,看那景山四面的围墙有多高,晚 上还想跳进里面去看一看,因为他想着顾画儿必定还在里面。
  他慢慢地走着,就来到了景山的附近。这一条石头铺着的平平的 马路,就是官员们每日上朝、下朝的必经之路,自从昨天这地方出了拦 轿行刺和中堂之事,好像往来的官员们的车轿也少了。官人戒备得不 算十分森严,却有些流氓地痞之流往来闲晃,伍宏超猜出这些人必定 是铁爪蛟龙的徒弟,或是双斧太保龙宗璧所率领的鹰犬。
  伍宏超就像是个卖布的小贩,肩荷着沉重的长包袱这样走着,倒 没有人注意。才走到景山的墙东,他察觉出这儿原来离着马神庙,即和 珅儿媳的“公主府”所在地倒是很近的;又想起这离着沙滩,以前金臂 飞侠的家,也不算远。他不禁回忆起三四年前初会顾画儿之时那种激 昂侠烈的情景,更幻想着昨日这条道上的女荆轲,亦殊可钦可敬;宝剑 虽未得手,却也使权奸胆寒,那顾画儿,可敬可爱的顾画儿呀!你现在 究竟在哪里了?
  他徘徊了一会儿,忽然见从这景山的北墙角转过来了一大帮的 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携带着刀枪斧棒,为首的就是铁爪蛟龙胡腾 雨。这个凶家伙,因为在三年之前曾经屡次负有轻伤,肩膀都歪了,然 而却更强壮,更硕胖,脸像紫肝似的,又肥又长,两眼露出凶火,穿着一身绸缎,身后有两个人替他抬着新铸的钢飞鞭。他今天像是有什么要 紧的事,所以亲自出马;又像是他已经恼怒得疯狂了,自己要出来杀 人,吃人。
  胡腾雨的身后还跟着金尉迟、银叔宝、推山虎、短无霸那一些打 手、凶汉,这些人都是曾和他会过面的,所以伍宏超怕被他们认出来, 当时就能发生麻烦,赶紧转身躲开了;好在铁爪蛟龙等凶汉,这时都走 得很快,都直着两眼,没有注意到这头戴瓜皮小帽、肩扛着包袱的小商 贩的背影。不多时,伍宏超看见他们这些人都走往马神庙那条胡同里 去了,心里就想:他们是往那里做什么去啦?寻什么仇人对头去啦?于 是他就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也往那边走去。
  他走得慢了些,及至进了马神庙街,又走些时,到了那沙滩金臂飞 侠凌万江故居之处不远,就看见有一个小酒店已经被铁爪蛟龙那些人  堵住了门,噼噼啪啪的连门窗都给拆碎了,又听里边是哗啦哗啦乱响, 把酒罐、酒杯、酒壶全都击碎了;桌子凳子也拉出来在街上劈,又向里  边乱掷,还有人竟要放火烧房。幸亏有附近住的人在地下跪了一大片, 磕头、求情,这些凶徒才没有放火。
  然而他们个个仍如虎狼一般,大打大骂,铁爪蛟龙并向里面怒骂 着说:“狗老婆!叫你那男人凌万江还了魂,再和我们来斗!叫你那内侄 女滚出来,再和老子干!”他带来的一些人也摇拳,踢腿,骂出的话,难 听可恶至极。总之,他们拆了这小酒店的目的,就是要激顾画儿再出 来,就是因为捉不住顾画儿,他们到这来出气。打完了,拆完了,他们一 边怒骂着,就都扬长而去。旁边虽站着也有官人,可都只是瞧热闹,连 管也不管。
  这被拆、受祸的小酒店的女掌柜,刚才还只是在里边哭,现在她哭 哭啼啼地走出来了。她是一个有三四十岁、细高身材水蛇腰的中年妇 人,穿着极为朴素。她坐在扔着破窗、破板凳的门前,哭得死去活来,并 且大声叨唠着说:“不叫人活啦!来了这群强盗啊!死鬼,凌万江你为什 么不出来打他们呀!画儿,你有志气的丫头,给我招了这祸,你得露面 呀!哎呀,我的天呀!我的侄女呀!街坊邻舍们全都知道,我那老头子凌万江死了,我弄了一点钱回来,就又嫁了孙二,安分守己地开着这小  酒店。我那侄女三年多没上我这儿来啦,她是死是活,我全都不知道。 怎么今天突然天上降下了祸,说我的侄女刺了和中堂,要来跟我要人, 不容分说就打我,把孙二也吓溜啦。他们就把我这些东西拆成了这样, 哎呀!这简直没有了老天爷啦!街坊邻舍们,你们给评评理吧 …… ”
  街坊邻舍,连行路驻足看热闹的人,刚才还都有些不平,敢怒而不 敢言,如今都听明白了,原是这么一回事,事情牵涉到了昨天的女刺客 行刺和中堂,于是吓得都不敢说话了,而且立时就全都躲开了,溜走了。
  伍宏超强捺了半天胸头膨胀难忍的怒火。他早已认出这被祸的不 幸的妇人就是画儿的姑母,就是凌万江生前之妻二摆风,但二摆风这 个不好听的有侮辱性的外号,实在不应以之再称呼这不幸的妇人,这 被辱被侵害的无辜者。不过伍宏超也实在想不出来应当叫她什么,便 走过去,称呼了一声:“姑母!”
  这姑母二摆风扬着泪眼,抬起头来一看,立时就惊讶着说:“哎呀, 原来是你呀……”当时就站起来,拉着伍宏超的胳臂,疾忙地走进屋 里,悄声地问说:“你是跟画儿一块儿来的吗?我们画儿,那叫我佩服的 丫头,她真把万人皆恨万人皆骂的和珅真给杀了吗?……你快告诉我, 我不怕,我侄女就是有剐罪,我也去担当!”
  伍宏超恭敬地说:“姑母!这事也不必多问了!这时我没有工夫对 你多说。姑母放心,我们不久就要为凌万江老英雄复仇,申今天所受的 这口怨气。我现在有两匹布送给你,你暂时收拾收拾再谋生活吧!”他 遂就将布都留下,而用那包袱独将金刚玉宝剑松松地包起,转身出了 这酒店又走了。
  他胸藏着更深的义愤,就在景山附近、皇宫附近徘徊了整整的一 天。好在这些地方,除了每日有些官员们上朝、下朝和稀稀的几个老太  监出来买东西,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既不是闹市,又在这深秋的时 候,人迹更少。地又大、高墙古树又多,所以即使有一两个人在此徘徊、 逡巡,比方这皇宫附近的乞丐就有好几个,也是不为人所注意的。
  伍宏超只吃了晚饭,是在附近的一家茶馆里用的。他实在吃不下去,因为今晚他就打算要会会那纵庇和珅的主子,这是一件非常的事, 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天色渐渐的黄昏了,夕阳照着那高高的古老的 红墙,景山峰上松柏萧萧,如同涌上了潮水。伍宏超胸中的热血,也像 怒潮一般地滚涌着。
  乌鸦成群掠过了天空,呱呱呱地乱叫,像哀哭似的,御河里的寒水 凄清,这是万民的血泪。那紫禁城上的雉堞间,已有巡城的官人,在远 远的高处吆喝着什么,是“满洲话”,大概是说:“天晚了!皇上要安眠 了,守夜的人可要小心着呀!……”但是一会儿就走过去了,又往别处 去吆喝了。这不过是一套“规矩”,这个人当的就是这份差使,天高城 厚,地旷宫深,也没有人听得见。正如神武门外、紫禁城边也有不少挎 着腰刀的守卫者,可是他们的刀,是不是能够抽得出来?锈得连杀鸡时 杀得死杀不死,都只有他们自己晓得。反正他们当的也就是这份儿“差 使”。领的钱粮米有限。他们没有什么精神,因为喝不着好茶;他们也没 有什么心事,只关心养着的那个“百灵鸟”或是“蓝靛颏”,那虽然是个 小东西,可是关系着他们的生活兴趣,简直就关系着他们腐朽的生命。
  这些给皇上家看门的“官儿”,可比和珅府上那些如豺似虎的护院 把式差得多了,由这一点看,主子还没有奴才阔。可也不然,这皇宫是 有一种固有的屏障,就是城墙太高,宫门太厚,猫也爬不上去,老鼠也 钻不进来,因此才有恃无恐。
  天已黑了,星星都闪烁地出来了。伍宏超站在御河边,这河俗名叫 桶子河,大概是形容它把一座宽长数方里的皇城,围得跟铁桶一般;四 边没有人,背后就是景山。伍宏超此刻反倒犹豫不定了,心说:我是应 当先往景山里呢?还是这就直接进入宫禁?往景山那边或者可寻着顾 画儿,而进入宫禁寻着太上皇,或是寻着现在的皇上,我要指斥他们任 用和珅之罪,也许就要挥动宝剑,割下他们的两颗“龙”头……
  这种想法,他自己都觉着似乎是大逆不道了,但又自向自冷笑了 一声,心说:我也没读过他那些科举书,没食过他的俸禄,我自十一岁 就出来学武艺,见的只是被皇上、被贪官吸、剥、损害的百姓。我知道乾 隆六次下江南,我知道他们在川楚大屠杀,我今夜就要伸天下之奇冤,雪汉族之大辱;管他什么宫不宫,皇上不皇上 ……
  于是伍宏超就顺着御河的河墙,往宫门那边走去。这河墙是砖石  筑的,有半人多高,很窄,墙的外边是甬道,墙的里边是深河。这时,伍  宏超忽然看见有一个人就在这墙头,就在他的眼前飞快地走着。他真  惊讶了,心说:这是什么人呢?给皇宫做护卫的人里,难道真有步法这  样轻快、身手这样敏捷的人吗?他不由得止住了步,顺手抖开了包袱, 亮出来金刚玉宝剑。突然又见这个人,顺着河墙又跑回来了,跳跃着, 飞走着,也跌不下去,真是好功夫,就像一只松鼠。
  伍宏超横剑怒声地问说:“你是谁?干什么的?”
  这个人扑哧一声就笑了。这笑声伍宏超就觉着很熟悉,他立时就 知道这个人是谁了,这可称是帮过他多次忙的老朋友,那个他所钦佩 的人,也就是那个小胖子,要饭花子的女儿,两吊钱卖给和珅府,假装 患着“梦游病”,其实是潜身在那府内,时时在援救弱小,惩戒奸凶,短 箭无敌,身手轻妙,一向保护着吴卿怜,还追到束鹿,帮过伍宏超跟顾 画儿的忙,那胖丫头,那名字叫“绣球”的奇女子。伍宏超当时就和气地 说:“三年多没见面,你可好吗?”
  绣球依然站在御河的墙头,调皮地说:“你为什么不问卿怜现在好 不 好 ? ”
  这实在又叫伍宏超脸上发烧,三年来卿怜的情况如何,他不是不 关心;那一粒美丽的眉梢红痣,他是永远也没忘, 一回到北京,他更想 起来了。如今见了绣球,他原是头一句话就想问,可是不好意思问,尤 其是在这紧急之时他哪有工夫问?更觉着不应当先问她,伍宏超遂就 作为没有听见,只说:“绣球,你来得正好!你一定知道我现在为什么到 这里来,我想要到哪个地方去 …… ”
  绣球点点头说:“我还能猜不出来?白天我就看见你啦,你可是没 有看见我。”
  伍宏超愤愤地说:“这三年来的事情大约你也都知道,你想和珅已  经凶顽到何等的地步了!他的那些爪牙,比方今天铁爪蛟龙所做的事, 该杀不该杀?乾隆皇帝纵庇着这一些权奸 … ”
   绣球摆着手说:“你不用在这儿瞎嚷嚷,你不是想找和珅的主子乾 隆老头儿吗?好,你就快跟着我走!”说时她转身又在河墙头上飞跳。
  她的意思是要叫伍宏超也这样飞跳着走,可是伍宏超真觉着不 行,因为他要是这样的跳,就一定会掉到河里。绣球便拉着他的手,叫 他跟着。伍宏超先是脚在墙外,后来不登上这河墙头也不行了,因此由 河墙上,才跳到了那前面的一排“禁城侍卫军”所住的房子的房顶;又 由这里,迂回地攀树、越脊,向那高高的禁城城墙之上去爬;多亏有绣 球帮助,不然凭伍宏超一人,实在上不去。
  
  第二十四回 御宫歌舞突惊短箭来 高殿荒凉半宵群侠至
  
  紫禁城的城墙上,路比街上的马路还宽。向里一看,是层层的宫 殿,黑压压的,简直跟山岳一般,可是看不见什么东西跟人,伍宏超心 说:皇上可在哪儿啦?
  绣球拉着他下了城,就已经到了宫里。顺着甬路去走,真寂寞,连 一声狗叫也听不见,处处是红色的高墙和钉着铜钉子闭得很严的大 门,树也少见。此时,圆圆的月亮已自天际出现,淡淡的月华,自薄云间 滤下,照着深宫,照着高大的殿宇。走了多时,伍宏超就觉出来了,这里 面还分出许多的区域,每一区域占着几个院落,就算是“某某宫”,大概 是分住着妃嫔;可是此时连个人影也看不见,更不闻什么车辇之声。
  绣球真算有本事,她过去的行事也令人可疑,她一个要饭的“草底 蛇”的女儿却对这“皇宫大内”路径很熟,好像她常到这儿来玩似的。伍 宏超不但是转了向,两腿也发酸。他想叫绣球慢着点走,因为他实在跟 不上。绣球却连头也不回,越脊蹬墙、忽高忽低飞快地走着,伍宏超只 得努力地跟着她。
  他们又越过了几重宫院,就见绣球的举动也缓慢了一些,显出谨  慎的样子,然后就伏在琉璃瓦上。因为这些琉璃瓦跟琉璃一样的光滑, 脚站不住,伍宏超只好找了一个瓦有残缺的檐头上蹲着。二人同时借  月光向下去望,就见前面的殿宇房屋愈为豪华、壮丽,灯光也密如繁星一般,并有不少的人在那里往来。绣球就高兴地向伍宏超说:“你听,那 边正在唱戏呢!”
  伍宏超侧耳一听,果然由那边传来了一阵隐隐的丝竹管弦之音, 还听见铛铛地有节奏地敲着大锣。绣球带着他下了这墙头,再越过了  一重院落,二人都趴伏在屋脊的后面,探着头向下去瞧。就见这座宫确  实比其他的宫院显得宽敞幽深,廊子曲曲折折的,都挂着宫灯。当中有  一座华丽的“看戏厅”,厅的对面建有三层高的戏台,每层都是画栋雕  梁,装金饰宝,四边悬挂着灯;每层戏台上都在同时演着戏。
  绣球仿佛贪着要看戏似的,她就带着伍宏超索性爬到了廊子顶儿 上,这里有一棵松树遮蔽着他们,他们从松枝的隙处向戏台上看得更 清楚。三层戏台上同时演的原是一出戏,上层布置出神话中天宫的情 景,中间是山岳,有“花果山”,下层是“海底龙宫”。饰“孙悟空”的那个 人正在跳跃着,唱着“昆腔”。这一切的“灯彩”全都用的是精制的“砌末 子”(即旧时舞台上象形的用木头和布做的,加以彩绘而成的各种道 具),演员一律是太监,是属于清廷“南府”,即“升平署”的专唱戏的太 监,敲锣的、打鼓的、吹笛的及往来侍应的,伺候“御驾”的许多的人,也 全都是太监。
  “太上皇乾隆”老头儿坐在看戏厅里,头顶着金边的“碧玺”(一种 贵重的玉器)的顶儿的小帽,胡子眉毛全都白了,在“龙椅”上已有些瞌 睡了;因为没奉到旨意,神怪荒唐、乱闹乱跳的这出《西游记》的戏,可 还是不能不往下去演。
  这位“十全老人”(乾隆帝)是个瘦子,脸作三角形,身材相当的高。 他是满洲人,可是羡慕汉族的文化。做了六十年的皇帝,虽然屡次到江  南去玩,他可仍然觉着不舒服;因为在物质享受上,他可尽情满足,在  精神上他却是十分的痛苦。他的太太孝贤皇后常跟他闹别扭,据说他  和他太太的娘家嫂子有点“爱情”,所以皇后才屡次“醋海兴波”。有一  次皇后随着他“巡幸江南”归来,坐船顺着运河走在直隶省境内,两口  子为这件事又在船上吵了起来。孝贤皇后把这“老头子”挖苦得简直不  像个皇帝了。他就大怒,逼着皇后跳河淹死了,回到北京却说是“中途病殂”。并叫一位汪学士撰了一篇碑文,说是什么:“忆昔宫廷相对之  日,适当慧贤定谥之初,后忽哽咽以陈词,朕为欷歔而耸听。 ……兴怀  及此,悲叹如何!…… ”一大套的瞎话。第二个皇后纳兰氏,又跑到杭州  庙里当尼姑去了,后来死了,他不准“葬以厚礼”,说:“无发之人,岂可  母仪天下哉?”所以,他一生在婚姻上是很失意的,女性始终和他反抗。
  在他做皇帝的第三年“贵州苗叛”,第十二年“大金川事起”,三十 一年“金川复乱”,第三十六年“小金川复反”,第四十六年“甘肃回乱”, 第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叛”。第五十八年更厉害了,“官逼民反”,白莲 教的势力已蔓延达于河南、湖北、四川、陕西、甘肃各省,直到现在也平 灭不了。同时,贵州铜山的苗民又反了,动摇着他的大清,江山岌岌可 危。他这“太上皇”的心里实在太不舒服,且时时在恐惧。
  他好玩乐,好跟口齿伶俐的人“谈天”,和珅就是这么得到他的宠 幸的;这些神奇鬼怪的荒唐戏,都是和珅给他排的,他看着倒很开心。 可惜和珅也老了,腿又有毛病,昨天还险些被人刺死。他觉着和珅倒 霉,他对和珅——那是他的“亲家老儿”呀!——非常地牵挂。
  现在他看着戏,直打盹儿,可还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突然,竟 听得哧哧地有冷箭射来了。当时“御驾”大惊,太监们都慌作了一团,戏 台上演的戏也立时就停止了,有的太监赶忙去叫侍卫。可是这时,冷箭 已经不再射了,绣球带着伍宏超登殿攀墙,又走了。
  伍宏超觉得绣球的短箭射得很痛快,但他没看见短箭射中“龙椅” 上坐的那个太上皇,觉着是白来了这一趟,他就问说:“你为什么不多  射几支箭呢?”
  绣球拿着她那小弓,笑着说:“射死他,也没有什么用,这不过警告 警告他就是了。”伍宏超摇摇头,总觉着今夜冒险入深宫,只这么就算 完了,太不甘心。绣球却催着说:“快走吧!那边还有要紧的事等着去 办哩!”
  伍宏超诧异地问说:“哪边?咱们还要往什么地方去?”
  绣球就说:“不要多问!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走吧!”
  这时候大约才二更天,深宫之中虽然发生了“惊驾”之事, 一些宫监、待卫自然都很慌乱,警备也立时加严,可是因为这个地方的面积太 大了,院落太多了,也显不出来人多,所以伍宏超就由绣球带领着,帮 助着,得以从容地爬出了紫禁城。
  过了御河,于朦胧的月光下,又望见了那高高的景山了。伍宏超就 说:“我们这就到景山里,找一找顾画儿去吧?”
  绣球不理他这话,只说:“你就跟着我走吧!”
  伍宏超就又跟着她走,往西走了不远,就看见一所既像是宫殿又  像是大庙似的一处地方。这里与景山相隔只有一条马路,也有红垣、高 阙、宏伟的牌楼,还有两座建筑得奇巧的俗名为“七十二条脊”的亭子。 伍宏超倒晓得这里名叫“大高殿”。早先听说过,这里是皇上祈雨的地 方,平时里边也不大有人。
  当下,绣球就领着他越过了高墙,又进到这里边来了。伍宏超觉着 很纳闷,心说:这是个没有人来的地方,是奢侈的帝王浪费民财,强征 民力,建筑得这么一所坟墓似的院落和房屋,可又终朝又紧关倒锁。这 里边,月光照着荒榛乱草,蟋蜂好像都冻死了,也没有一点虫叫声;人 更是没有,灯火在这里更加难寻。石阶倒还干净,伍宏超就坐下了,心 说:我先在这儿歇一歇吧!
  绣球却拉他起来,说:“喂!你先别歇着!现在还有要紧的事情等着 你给办哩,正要用那口金刚玉宝剑使一使哩!”她遂就拉着伍宏超,走 到了西边的那“七十二条脊”的亭子。
  这亭子四周都有楠木雕刻得精细而又坚固的窗棂,门也是极结实 的,由外面用大铁锁锁着,也不知道里边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这时候, 绣球就将金刚玉宝剑要了过去,铛铛地向着那铁锁连砍了两下。
  伍宏超很诧异,猜不出她开这个锁是要做什么。突然,听见这亭子 里,隔着门,里边就有人发出了急怒的声音,说:“你快把门开开让我 走!我真恨我为什么管你叫过师父,你哪配称什么冲天侠?你是个万恶 的盗贼!”伍宏超大惊,因为听出这是顾画儿的语声。他刚要答言,绣球 已将这锁头连门都劈开了,只见顾画儿就自里边一跃而出。
  顾画儿还以为是冲天侠来了,她跃起身来,抡拳就要打;忽借月光一看,她才看出来是伍宏超。
  伍宏超就问说:“顾姑娘你怎么来到这儿了?”
  顾画儿说:“我没刺死和珅,倒被那些官人围住了,冲天侠救我出 来,先到了景山,由景山又把我送到这个地方。他救我,我以为他是好 意……”往下的话,她好像不能再说了,只说:“我虽能跟他交手,可还不 如他的武艺,他竟将我的剑也夺去了,锁我在这里。我因为没有剑也没 有刀,没法子砍破这坚硬的窗户。 … … 咳!我应当再去学三年武艺 才好! ”
  绣球走上前来说:“顾侠女!我昨天就知道你是在这儿了,因为冲  天侠在景山里是藏不住你的,他就一定把你藏在这儿,我也来过一趟, 可是也开不开那么结实的铁锁。今天我才找着伍宏超,用他这宝  剑……顾侠女!你在江南练了三年的武艺,我可也在和珅的后花园,每  夜不断偷偷地下功夫,也练了三年的武艺,现在咱们应当彼此帮忙,赶 快再去找和珅算总账去吧!”说时,将金刚玉宝剑还给了画儿。
  顾画儿将宝剑接到手中,她刚要跟伍宏超说话,却忽见自高墙外 飞跃进来了一人,似被什么人把他追赶来的。他手使的就是那青锋宝 剑,穿一身青布短衣裤,胡子虽然不长,可是同那天边的月光是一样的 颜色惨白。他一眼看见了这里的三个人,就怒吼一声说:“哒!谁敢把我 的女徒弟放走?”
  来的这人正是冲天侠,顾画儿恨他极了,当时越过去,手拧“金刚 玉”向他刺去,他却抽剑闪身,敏捷地躲开。那边绣球哧哧射来两箭,一 箭被他用剑拨开,一箭被他接在手里,嘿嘿地发出冷笑。
  伍宏超举起一块石头来要向他砸,他冷笑说:“这更一点也没用! 你们听我来说,我冲天侠也不是无名小辈。我来帮和珅,不是为他的 钱,我也从来没吃过他一顿饭。我第一是要和那与我齐名的郝燕翎较 量较量;第二是为找我这女弟子!因为当初,我们先后到西陵收她为 徒,其实是各怀私心;郝燕翎贪图的是那口金刚玉,我是垂涎顾画儿生 得美。那时我们二人虽没见面,却各自存着顾忌,我怕郝燕翎,我没敢 向画儿说什么歹话;郝燕翎也大概是因为我,他才没敢染指那口金刚玉。我们俩是‘麻秆儿打狼,两头儿害怕’,相猜相恨又相忍这么许多 年。最近在扬州才算碰头了,我现在就是才从郝燕翎那小店里搅闹了 一番才来的。”说时,他还表现出来洋洋得意的样子。
  伍宏超就上前两步,说:“冲天侠!你也这大年纪了,我们也都知道 你非无名小辈。可是你既然不为和珅的利禄,也不是甘心要给和珅当 奴才,那么我们的事情你就不要来搅,好不好?”
  冲天侠点头说:“都行!只是要叫郝燕翎在我跟前服输,还得叫顾 画儿由我带走!”
  顾画儿听了这话又气得抡剑跃起,向他去斫,冲天侠展剑相迎;月 光下双剑飞舞,虎跃鹰翻,师父与女徒撕破情面,就在这“大高殿”里决 死拼斗起来。
  顾画儿用剑颇有力,先将剑锋去撩冲天侠的手腕。冲天侠撤手翻 腕,将剑向她来压,同时避免双剑交碰。画儿又换剑法,寒光自怀中穿 出,正对敌心;冲天侠刚一退,她又左手一扬,剑身更进一步推进,依然 是“毒蛇攒心”之式。冲天侠就笑了一声,说:“好狠剑!这就是郝燕翎传 授给你的吧?”说时高高跳起,用“卷帘”姿态,横剑反取顾画儿。
  画儿姑娘缩颈翻身,以退势转进,手似风环,两手撕开作猛禽的扑  势,金刚玉宝剑锵锵锵连斫三下,连进三步。冲天侠却用虎口劲将剑倒  提,随退随御,直说:“好徒弟!好厉害!”他哈哈大笑着,忽然又换式一 剑向前,要斩顾画儿的手腕;顾画儿却缩手斜进足,低鬟伏身将剑撩  下。冲天侠一跃飞起,竟蹿到画儿的背后了,不容画儿返身,剑力挟风, 向背削来。画儿却斜身一蹲,剑随头转,往上去迎。
  这时那边的绣球又哧哧地射来两箭。伍宏超咚的一声扔过来一块 大石头,几乎砸着了冲天侠的脚,箭也差点就没躲开。冲天侠大怒,急 急抡剑,扑上去就要先杀那空着手的伍宏超,顾画儿急又抡剑去救。
  这时候,忽由墙外又跳进来了四个人,原来是郝燕翎带着云飞、云 佩、云飘,追赶冲天侠也来到了这里。月光晦暗,寒风呼呼,众人相聚在 一起,郝燕翎、顾画儿手中都持着利剑,云飞兄妹是三只匕首,伍宏超 由地下拾石块扔,绣球的短箭又不住地发,就围困住了冲天侠一人。但冲天侠舞剑如飞,前遮后护,战了又五六合,威悍之气不灭,结果是他 的右臂中了一支短箭,不得不将青锋剑扔在地下。
  伍宏超赶紧跑过去弯身去拾,冲天侠趁机会要向伍宏超的头狠 踹,郝燕翎此刻剑式向上,直扑他的咽喉,顾画儿的金刚玉宝剑也沉着 地向他背间去取。冲天侠四面是敌,危在顷刻,但他忽然腾身而起,凌 着月影,竟蹿上了那“七十二条脊”的亭子;他的身手敏捷,转瞬之间就 不见了。
  这里,郝燕翎才住了手,便说:“他一定是逃回和珅的府里去了,我 们赶快再到那里去找他吧!索性一劳永逸,在今夜我们就把和珅、胡腾 雨、龙宗璧及他的家奴汪四等人尽皆除掉, 一下子全办完。走!你们这 就跟着我走!”郝燕翎这时说话的声音意态十分坚决沉毅,大家都没有 话说,就跟着他先后越出了这“大高殿”的高墙。
  此时道路上益为凄清,月光更显得惨黯。郝燕翎一人在前,走得很 快,仿佛从来没见他这样兴奋过。顾画儿是在后紧跟着,大概是自从昨 天早晨行刺和珅,被冲天侠救了囚禁在那亭子里,到现在一天半了,她 的嘴唇还没有沾着水米。可她依然精神很大,勇敢积极,手里擎着她拿 着最合手的金刚玉宝剑,再也没有往日的那些顾虑和犹豫了。云飞兄 妹是跟着她走,尤其是云飘,跳跳跃跃的,高兴得好像是要上什么好地 方去玩的样子。
  伍宏超是与绣球并行着,绣球倒像是要回家去,顺便走着, 一点不兴奋,脚步可一步也不迟缓;处处显出她这三年以来练习得武艺益为 精深。伍宏超这时也缓过力气来了, 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刚才深入皇宫 的壮举,仿佛那是一件很得意的事情。他又斜着眼睛借月光瞧着顾画 儿,心里很是喜欢,因为又得相逢了。这位女荆轲虽然行刺和珅没成 功,可是英气不减,声价更非昔日可比。
  如今是一干的英豪俱昂扬,慨慷齐往和珅府。走到地安门,只遇见 了一大队举着灯笼、骑着马的官兵,蹄声嘚嘚嘚嘚,很紧急地往正南紫 禁城皇宫那边去了。他们这七个人闪在一旁,略略躲避了一会儿,听得 蹄声向南去远了,他们便都越过了这“黄城”(即紫禁城的外边的另一道围子)的高墙。此刻就望见了那边寒柳萧疏、池水宁静的什刹海了, 他们就穿过这条更为荒凉的堤岸,踏着霜一般的月色,迎着呼呼的西  北风走去。
  走了不多时,眼前就望见了桥影模糊的“三座桥”了,伍宏超说: “快到了!”
  郝燕翎就先停住了步,回首来向众人悄声地吩咐,他说:“咱们现 在是‘不人虎穴,焉得虎子’,也就如同孤注一掷,事不成功,不要回去。 和珅自经过昨日之事,他防范得一定更严;冲天侠此刻必定已经回去  了,他必然要叫那里的人更得多加准备,所以我们都得分外小心,不可  有一个人鲁莽 …… ”
  他又向绣球说:“这位侠女,我是知道你的,你的父亲草底蛇也是 我的朋友。四年前他到江南去找我,也是要请我来帮助他除掉和珅,我 们见面还盘桓了两天。因为那时我无意北来,他就走了,大概是往川楚 之间去了;有人说他在那边与清兵对阵,可也不知是真是假。总之,你 也是我的侄女,你既在和珅的府里潜居多年,他那府里的形势你必然 晓得,你先回去吧!到时你要帮助我们。反正现在已经过了三更,我们 办事至多用四个钟头,不能等到天亮。我们不应一拥而入,要分先后进 他的宅子。”
  绣球听了这话,就说:“那位伍宏超就先同着我走吧!”伍宏超倒看 了看顾画儿,他发了怔,心想:要论到和珅的家里去,除了绣球,就得算  我最熟了,我何必还要叫人带着去?但是绣球却又用力地拉着他,说: “快走!快走!你是到那个地方去过的,现在你应当去打头阵!”
  当下伍宏超就跟着绣球在前面先走了。此时杨柳已枯,堤岸依旧, 使他不禁想起来约在四年前,与卿怜订约的情景。
  “三座桥”上,没见什么夜间来给和珅送礼的车轿,那大门口,铜钉 铁叶、叩环发光的朱门紧闭着。门外横着带着铁蒺藜的“拦路木”(又名 “拒马”),白天原是为阻挡车马通行的,因为挡得太严,现在却连一条 狗也钻不过去。门外倒没有挂着什么灯笼,也没有人站岗守卫,可是院 里面各处却不断地传出梆梆梆、梆梆梆的紧急的更声。伍宏超心说:这可怎么能够进得去呢?他的府里,这么多的人连气不断地敲着梆子,自 然里面的人都时时警醒着,没有睡觉,我们这几个人纵使能够进去,可 也不易得手啊!
  绣球却不容他逡巡,拉着他飞跃着过了那横在面前的“拦路木”, 就向那条小胡同去走。这个地方,伍宏超觉着更熟了,记得这里有个通 着花园的旁门,似乎是由卿怜的老仆王忠在那里看着。王忠那么大的 年岁,如今未必还活着,卿怜可又怎么样了呢 ……
  此时,绣球就领着他跳进墙内。这里正是那座后花园,不过房屋建 筑仿佛比旧日更多,但景象凄凉,竟如一座鬼城;就连那些梆子声,仿 佛也传不到这里来。伍宏超就停住脚步,向绣球说:“你别胡带着我满 处走了!这里的院落形势我全晓得,我只是找不着和珅的卧室,你快告 诉我吧!或是你带着我去;只要找着和珅睡觉的屋子,那就行了。”
  绣球却悄声地说:“这几年来,我要能够找得着和珅藏着的地方, 那就用不着你们今儿又来啦!找不着不要紧,放火把他这所宅子整个  烧了,他那两条软腿,还能够逃得出去吗?可是你别忘了,这里还有一  个跟你好过的人哪,吴卿怜,可怜她在这儿又等着你三年多啦!我就是  因为受你的吩咐照应她,这三年我才没能到别处去。得啦!现在你既是  来啦,两件事你就都得立刻办,这两件事都很要紧, 一件就是你们杀和  珅,除铁爪蛟龙;一件就是,无论如何你也得这就去见见卿怜,还得今  夜把她救走!”
  这几句话真震撼了伍宏超的心,以往的事是又温馨,又令人悔恨, 他作了难,心想:顾哪一样才好?怎么救她?把她救到哪里?我若只把  和珅的一个宠妾救走而不帮助人家郝燕翎、顾画儿去杀和珅,这还算  是什么人?
  绣球却紧拉着他,又用力推着他,直说:“快走!快走!你要是还有 什么不愿意,等到见了她的面当面去说。反正,三年多你都没有管她, 今儿来了又不见她,那可是不行。走!走!她在那儿等着你啦,因为我 说是今天夜里一定能把你找来。”
  伍宏超排除了心中的犹豫不决,点头说:“好!我就先去见她一面!”
  
  第二十五回 大闹和珅府恶奴授首 人坠翡翠楼美妾忏情
  
  这次走的路,依旧是三年以前那条幽会的途径。绣球先攀着树上  去了,伍宏超也抡剑将身一跃,又踏到了那段楼廊。月影横斜,树影与  栏杆的影子全都模糊得很。绣球先进那屋里去了,伍宏超也跟着进去, 就见里面黑得厉害,那“冰炸梅”的窗棂再也没有了淡紫色的灯光。此  时绣球已然不见了,连她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也不知她往哪里去了。 伍宏超就试探着,迈步往里去走。他用手摸着,轻轻地推开了屏风后边  的那个小门,怔走了进去。
  这屋里已没有了那些叽咕叽咕的笼中鸟,花香也闻不到了,大概 那些鹦鹉、黄鹂全都死了,菊花、丹桂、各种盆木也俱枯萎了,这些都说 明了三年来这屋里主人的悲惨生活与命运;只有那几条已破旧了的薄 纱窗帘,被窗缝透进来的风吹得荡荡飘飘。
  再往里边走,见那密室的门似乎未闭,淡淡的灯光自室里透出。这 密室早先是吴卿怜的卧室,现在还是她住着吗?已经快四年了,她就住 在这里,永远没有挪动一步吗?这可实在比我在监狱里更为可怜 ……  他心里一紧,旧日的情思完全忆起,觉着卿怜这个人也实在应当见一 见,更应当赶紧救出她,于是他就迈步走进了这室中。
  这里室内的烛光倒很强烈,外屋还是昔日那些陈设,地下铺着的  地毯还是很新,只是桌子上的座钟不摆动了,似已经多日没有人上弦;古砚、玉笔架、金镇纸,宋瓷“哥窑”的墨水盂等等,已全不在了,这又说 明了这里的人已有多日没有再写作那些诗篇了。
  伍宏超走进了隔扇,到了里屋,就见吴卿怜已经匆匆地往外来迎; 见了他还没说话,就先哭了,抽泣着好像站都站不住。伍宏超的心里也  不由得发痛,就低声说:“卿怜!我们三年多没有见面,我不是忘了你, 不是没有管你的事。我回到苏州的前两天,就各处去探访你的家,只是  没有探听出来 ·…… ”
  卿怜摇着头,眼泪纷纷地往下落,更加哽咽地说:“别再提啦!我知 道我家里的人大概全都死啦!因为不知道你的音信,我愁得想死,可是 不再见见你,我死也……不甘心 …… ”
  伍宏超说:“这三年多,我都被和珅派的那汪进宝陷害在苏州的狱  中,我的骨头、血肉都被那监狱给折磨坏了,可是他们折磨不掉我胸中 的仇恨、怒火。我新近才被顾画儿姑娘救了出来,我们又来了。说实话, 这次我来不是为你,我是要找和珅,找铁爪蛟龙,找这里的一切恶奴、 恶霸,替天下人报仇!卿怜 …… "
  他说到这里,就见卿怜一边哭着,一边倚着他的身。这卿怜,当年  花一般美丽的吴卿怜,确已显得更为瘦削、柔弱。她的脸儿是那么苍白 可怜,简直像是画画用的“宣纸”,脸上的胭脂看得出来是新擦的,双螺  髻也似是因为知道伍宏超要来,才特意地标致地挽就的。她的眼泪沾  在睫毛上像是明珠,左眉尖上的那一粒极小的红痣,还是特别的清楚。 绯色的缎袄裹着她的病体,伍宏超就低声叫着:“卿怜……”他怜惜着, 留恋着,又为难着。
  卿怜也低声说:“哥哥……”更哭泣着说:“我知道你是叫和珅害 了,我没想到你还能活呢?我也……有几次我也真想要设法把和珅杀 了,给你报仇!哥哥,你不信我能有那胆子吧?可是我真这样想过。我 只是后悔,早先那时候我为什么不……跟着你走 …… ”
  伍宏超也想起了早先的事,就说:“对了,以前我要带着你离开这 儿,你可是无论怎样也不肯走。你说是什么‘还要在这里再住一年’,我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问你你也不肯说。现在可已经过了三年多了……”他本想说:“你还想再在这儿住一年吗?”这话他可没有说出, 因为觉得这话太残忍。就见卿怜这时已表示出十分的懊悔,惭愧得深 深地低下了头。
  金烛台一共四座,倒有三座是完全点着,烛光明亮,照着绣着大朵  白牡丹的床幔、锦被——这些东西似乎是伍宏超走后,她就收起来没  有用,今天又特意取出来换上的,所以还是那样新——伍宏超就说: “把蜡快灭两支吧!不要使窗上这么亮,因为今天不是我一个人来的, 我来也不是专为着你的事…… “”
  卿怜却摇头说:“我不吹!我要借着这亮的烛光细细看看你,因  为……”她又哭着说:“我想你想了三年多,病也病了三年多了,现在你 来了,我更是谁也不怕了!”她的脾气似乎比早先倔强了,说话好像也 什么都不考虑,她索性哽咽着把实情说了出来,她说:“早先我为什么 说是要再待一年呢?原因是那时候我疑惑我有了身孕。我不敢跟你说, 怕你生气,所以想瞒着你;想等着悄悄地生了,把小孩安置在别处,再 跟着你走。可是我弄错了,不是那么回事,我原来是病,不是喜。我从那 时候起,就一直病到如今 …… ”
  伍宏超听了这话,半晌也没有言语,只是叹息了一声,愤恨地说: “和珅真是万恶!”
  卿怜擦了擦眼泪悄声地问:“今天同来的还有谁呀?这个府,这两 夜可防备得更紧了!”
  伍宏超摇了摇头说:“这你倒都不用管了,现在我也没有太多的工 夫跟你谈话,只是你快说,你愿不愿意这时就跟着我走?”
  卿怜决然地点头说:“我愿意!”
  伍宏超又说:“可是我们为除权奸,为打不平,为很多的事……尤 其是我,已经身犯了重罪。全城、各处,普天下清朝皇帝的官人、和珅豢 养的那些奴才,都正在严拿我们 …… ”
  卿怜说:“那我也不怕!把我拿了去我也不怕!我只要嫁你!”
  伍宏超说:“我没有一个钱,你要跟着我,也不能由这儿带走钱带 走东西;和珅这些全是民脂民膏,我绝不沾染一点。”
   卿怜说:“这些东西,叫我拿我也不拿呀!挨饿受穷我都愿意,我只 要嫁你。因为我从小就梦想过要嫁你,后来我……直到我在这儿跟着 和珅,我都不是自己愿意的。我也在恨,在想着报仇……哥哥,你就把 我带走吧!你信我吧!我说的话全是真话,我是一颗真心,受苦到死我 也没怨言。哥哥,你快救我走 …… ”
  伍宏超说:“绣球在哪里啦?托她先把你带走!你们先离开这儿。我 还要帮助我的朋友去办事,我还得去找和珅……”于是他就赶紧去找 那义侠胖丫头绣球。卿怜却又紧紧把他拉住,说:“你不能去!要是有别 人看见你,那可怎么办?难道非托绣球不行吗?你自己就不能先救我 走 吗 ? ”
  伍宏超手提着青锋剑寻思着,而这时就听见这楼下梆梆梆、铛铛 铛,梆声紧敲,锣声也响了起来,同时各处的梆声也乱响乱敲,如暴雨 似的,骤然下得更大了。人声呐喊,沸腾起来。听着好似是铁爪蛟龙那 粗暴的声音,说:“小子们!别怕!他们顶多能来几个人?还能都有六个 脑袋吗?快上手!捉不着贼,你们就别再吃饭!”又用更凶恶的声音喊 着:“这一定有刺客,有顾画儿,有伍宏超……快搜!快捉!忘八蛋,你们 快上手!”
  卿怜吓得哆嗦起来,赶紧去吹那几支蜡烛。伍宏超拦阻她说:“先 不要吹!吹了倒不好!”可是卿怜在慌张中,已经将三支蜡烛倒吹灭了 两支。窗上刚才照得很亮,此时突然一发暗,外面楼下的铁爪蛟龙一些 人立刻就起了疑心。
  这里,卿怜因为伍宏超不叫她吹灭蜡烛,可是她已经给吹灭了,她 就慌慌张张地又想再给点上。伍宏超就摆着手说:“不用再点了!”同时 手中紧握着宝剑,向窗外楼下去听。
  楼下此时反倒忽然显出有点清静,铁爪蛟龙不再嚷嚷了,可是那 外屋,即是早先养过花鸟的屋子,这时却发出了异样的声音。原来是铁 爪蛟龙率领的几个人,有的自平地直接耸身上了楼,有的搭了梯子, 一 个接着一个地爬了上来,全都是从那几扇挂有纱帷的窗子钻进来的。
  伍宏超察觉到了,赶紧说:“不好!有人上来了!咱们走吧!”卿怜更是惊慌,两人就拉着手,要由这密室前边那通着走廊,通着许多别的 屋子的那个门去走。刚将这门推开,铁爪蛟龙等七八个人就各执鞭斧  刀枪,如同一群猛虎似的从那边闯进了屋,当时地毯就被他们踢坏了, 玲珑而精致的隔扇也被撞倒了。铁爪蛟龙就抡起了新铸的几十斤重的 钢飞鞭,咕咚、哗啦,象牙雕刻的塔就给震得摔了下来,楼板都砸裂了。 他那长面孔上的黑肉凸起,眼睛瞪得像是火球,斑白的连鬓胡子在腮  下竖扎起来,好像是刺猬。
  铁爪蛟龙的喊声像是塌了天,他叫道:“伍宏超!小子!你娘的还要 往哪里去跑?我就知道早晚你要来的,因为有这个娘儿们在这儿,油锅 你也得来闯一闯!这小娘儿们要不是和中堂还想要她,我也早就把她 收拾啦。我等着你来,就是为报仇,有本事你再射来冷箭,你要想跑,可 比登天还难!”说时就赶上来,又抡起了沉重的钢飞鞭,哗啦啦横扫 过来。
  卿怜惊得举着双臂,尖声地喊叫:“哎呀!”伍宏超一面向后去退, 同时掩护住了卿怜,一面以青锋剑相迎。剑触钢鞭,当啷一声,这剑不  是“金刚玉”,未能将对方的钢鞭削断,反倒被震得几乎撒了手,剑也差  点儿被鞭打弯了。他急忙退身,推着卿怜在前,出了这屋,进了那条昏  暗无灯光的楼中走道,赶紧逃避。
  铁爪蛟龙率领着滚刀徐、短无霸、银叔宝,还有他后来收下的几个 徒弟圆眼虎、大肚牛、歪头蟹、六脚鳖等一干人,齐声抡着家伙大喊: “追!”并说:“小子!你趁早扔了娘儿们跪下来受绑,还许叫你少挨一  刀,你要跑是休想了!”全都忽隆忽隆地紧追出来。
  伍宏超一面谨慎地保护住了卿怜, 一面奋勇地挥剑,向这些个人 抵挡。他一手在背后拉着卿怜发颤的手, 一手将剑唰唰地飞舞。铁爪蛟 龙却不管他这一套,只铛铛地抡起了钢飞鞭, 一鞭紧一鞭。滚刀徐、短 无霸等一些人,短短长长的兵刃,也齐来向伍宏超进取,人挤得这窄窄 的走道都容不下,好像是要塌。
  伍宏超虚晃两剑,赶紧又拉着卿怜跑,铁爪蛟龙的钢鞭哗啦啦自 身后飞到,差半寸就要把他两人全都砸为肉泥。伍宏超慌张得赶紧推开旁边的一扇门,先将卿怜推进去,他自己随着跳入;他刚要回手将屋 门关上,可是嘭、哗啦的一声,门已被钢飞鞭砸烂了。这屋里桌上还有 油灯,却不见一个人,室中陈设简陋,似是婆子、丫鬟们住的屋子。铁爪 蛟龙一些人已经砸破了门,追进来了,伍宏超想要叫卿怜先藏起来,都 已来不及了;此屋又不通别处,真是一条死路。
  铁爪蛟龙挥鞭,其他的恶奴也全刀斧齐举,逼得伍宏超只好退到 靠着外边的窗旁,他一面用孤单的青锋剑迎杀, 一面不得不抱着卿怜 一同上了窗台。窗户倒开着,窗台可很窄,下面就是……卿怜低头向外 一看,哎呀一声,下面就是楼外,离着平地有四五丈高。
  伍宏超左手抓着卿怜,可是卿怜哎呀哎呀地不住惊叫,脚在窗台 上站也站不稳。他真着急极了,而铁爪蛟龙的钢鞭在他的身前半尺多 远就又飞起来,就又猛狠地砸下,同时那些刀斧槊棒枪,各种的兵刃也 丛集在他的身旁,离着他的身体仅有寸许的距离。在这万分危急之时, 卿怜忽然松开了揪着伍宏超的手,另一只手也推开伍宏超挟着她的胳 臂,娇柔软弱的身体就如落叶似的自楼上坠下去了。
  伍宏超一惊疼,赶紧也将身向下跳去,想要急忙去救卿怜,但见卿 怜已经头发蓬乱,凄惨地跌死在这楼下了。当时龙宗璧等一些人就将 他围住了,他赶紧强忍悲痛,又振作着勇气挥剑向四面迎杀。而各楼 上、各处此时也全都是喊声沸腾,郝燕翎父女四人已由楼里出来,与众 恶奴杀在一起。
  铁爪蛟龙手抡飞鞭也自楼上飞跃下来,哗啦啦地舞鞭又打,可不  知这时自哪里射来了一支短箭,射得他的身子向前一栽。这时顾画儿  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了,金刚玉宝剑唰地一挥,当时就将铁爪蛟龙的人  头斩落,颈血直溅,身子倒下,头滚在一边。一些人都大声惊喊:“胡师  傅死啦……”此时郝燕翎又一剑把双斧太保龙宗璧刺死。云飞、云佩、 云飘全都跳跃着,手持着锋利的匕首东扎西戳,就如几只苍鹰飞到了  兔儿窝。和珅府里的一些家奴全都惊慌慌地叫着,能跑的都往四下里  逃去。
  郝燕翎大喊着:“谁说出和珅住在哪屋里,便饶谁的性命!”可是没人说得出。云飞也叹息着说:“那奸贼住的地方真找不着!”顾画儿就手 挺“金刚玉”,又跑进楼里搜去了。伍宏超回身想去找吴卿怜的尸体,却 已经看不见了,不知道是被谁抬走了。他心痛如割,恨怒更起,提剑又 闯进了楼;向各楼乱搜,并没有遇着什么人抵抗。
  这些楼里室内,有的是空的,有的是只有姬妾跟婆子、丫鬟们在里 面惊慌地藏躲,或是跪在地下求饶。伍宏超不但不忍下辣手,就连细搜 也仿佛全都不能够了,看见云飞兄妹也进来了,就高声嘱咐说:“千万 不可乱伤人!我们找的只是和珅,别的人全可以饶了!”这时顾画儿也 与他们会在一起了。他们寻找到一间大屋子,这个门关得好像特别紧, 用金刚玉与青锋剑连劈了十几下,方才将门劈开。他们闯了进去,就由 床底下、桌子底下搜出来两个人,顾画儿认识其中的一个大烟鬼样子 的人正是和珅手下头一个恶奴汪四,另一个伍宏超认识他,就是汪  进宝。
  顾画儿一剑先将恶奴汪四砍死在这屋里,那汪进宝被伍宏超狠狠 地揪住,脸都吓白了。他哆哆嗦嗦地说:“伍老弟!别这样,咱们两人不 但没仇,还有过交情。我在双堂镇买过你的一件小夹袄,我在钱财上帮 过你的忙;在苏州府,我探过你的监…… ”
  伍宏超冷笑着说:“你这时候还有什么话说呀?你应当快把和珅藏 的地方说出来!”
  汪进宝指着鼻子发誓说:“他藏的地方真连我也不知道!我倒是有 个法子,你们先把我撒手,等到明天你们再来,我一定把和珅住的屋子 告诉你们;我要是骗你们,我就不是东西,反正我也逃不出你们的 手心! ”
  伍宏超听了这话,暂时真不愿杀他,因想:若是杀了他,更没法子 问出和珅藏匿的地方了,捣平了这座府又有什么益处?心里拿不定主 意,就向着画儿去瞧,画儿也犹豫未决。
  汪进宝放下心了,以为他可以活命了。突然间,外面的梆锣又紧敲 紧鸣起来,人声呐喊,又如滚涌起了海潮,不知是哪里又来了些保护和  珅的人。此时郝燕翎手携宝剑匆忙地自外走入,说:“他们勾来了官人、快捕,来了恐怕有一千多人,已将这宅子围住了,咱们得快些走!”汪进 宝一听当时就笑了,可是还没闭住嘴,伍宏超就一剑刺透了他的肚腹, 血水横流,死尸斜倒。
  郝燕翎、伍宏超、顾画儿、云飞、云佩与云飘各挺利刃,出了这屋又 上了楼。他们仍然不死心,又在各屋各处搜找和珅,可是狡猾的和珅仍 然无踪影;无论抓住什么人逼问,都说不出来,真不知他钻到哪个地缝 儿里去了。
  此刻外面的情势已十分紧急,官人至少也有数百人,灯笼火把、刀 斧弓弩全都冲进来了。郝燕翎带着他们几个人赶紧走避,登上了房顶, 一齐飞奔后花园。花园里官兵们也都布满了,都在喊着:“拿!拿  呀……"”顾画儿都觉着走不开了,郝燕翎却沉毅而又镇定地说:“你们 都不要慌!跟着我来!”当下就由他带领着,众人于月斜星稀之下,离开 了这和珅府。无数的官兵还在那里围喊、捉拿,他们却趁着天色未明, 就一齐回到了南小街的小店。次日清晨,他们赶紧就搬走了。
  京城中,自此夜起就缇骑满布,大街小巷、茶馆酒肆,到处都有衙 门的捕役。这倒并不是完全为了和珅府中闹的那事,铁爪蛟龙、双斧太 保、汪四与汪进宝那几个人都被杀死了;据说是因为有刺客曾深入皇 宫,惊了太上皇的御驾。所以,这件事情严重极了,吓得居民百姓白天 也不敢开门,日落时街上就不许有人走,处处风声鹤唳、蛇影杯弓。
  天时是已经入了冬令,大雪纷飞,北风凛冽,全城的人都被寒冷与 紧张的空气压得出不来一口气。又听说太上皇的御体自那夜受惊之 后,就在病中。川楚的刀兵犹未息,全朝的官员俱忧虑,潜藏的壮士热 血沸腾。
  就在这次年,即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太上皇乾隆御驾崩,死了! 一些当官的、食禄的人们就觉着仿佛天地皆变了,而权势重的、秉政二 十年的奸相和珅,虽幸脱于侠客的利剑之下,这时可也到了倒霉的时候了。
  
  第二十六回 和珅势败抄家且丧命 易水春寒搏虎复盟鸳
  
  和珅的靠山乾隆一死,当时就有御史广兴给侍中广泰、王念孙等 具章弹劾,历述和珅的种种劣迹。嘉庆皇帝是不顾恤这亲家的,就即日 将和珅夺职下狱。这一回,和珅可在他那夹壁墙里藏不住了,软着腿就 被抓到刑部;不到两天,就由皇上“隆旨”赐他自杀,一条白练,结束了 他的生命。他死的时候,年纪还不到六十。
  那些娇姬美妾、广厦高楼、貂皮锦缎、古玩珍品、字画陈设、良田店 铺,以及各种的财宝与“夜明珠”,人参燕窝等等补品,现在都已不属于 他了;整库的、成山的一千两一个的大金元宝,还有说不清、数不尽的 许多好东西,也已不属于他了;更有他对于小民百姓任意压榨、生杀予 夺的那种权柄、那种淫威,现在这些都已不属于他了,连他自己的性命 亦保不住了。
  和珅死时,家产尽被查抄,先后查抄没收他的财产,编了厚厚的一 册,共分一百O 九号,其中有二十六号可以估计出价钱,就已值白银二 百二十三兆(一兆系按一百万计算)两还要多;未估计出价钱的有八十 三号,若以比例算之,又有八百兆两有余,总计他的家财共有一千○二 十三万万两。甲午之战及庚子之役两次的赔款总额,若以和珅的家财 去付给,真用不了,还大大的有富余。又有人说:法国最富的皇帝是路 易十四,他的私产也只有两千余万两,乘上四十倍,也没有和珅的钱多,所以和珅可称为旷古最大的豪门了。
  和珅死后,他的那些姬妾皆被“籍没入官”,像什么长二姑、贾丽琼 都是有点才学的,也交与“官媒”给卖了。有一些无聊文人就作了几首  诗,冒充“和府姬人”之名发表,以博得一些酸溜溜的先生们的惋叹。于  是,据说那长二姑曾有:“坠楼空有偕亡志,望阙难陈替死书。”还说吴  卿怜作了什么:“村姬含笑不知贫,长袖轻裾带翠颦,三十六年秦女恨, 卿怜犹是浅尝人。”其实这都是无聊文人代作的。卿怜早在和珅未败之  时,就坠楼摔死了。
  卿怜的坠楼并不是为和珅,而是因为那时伍宏超在被铁爪蛟龙所 逼之时,没有拉住她而失足摔死的,她的死实在使伍宏超的心碎。那夜 他们离开了和珅府,次晨为躲避冲天侠,在别处另找了房子搬去。过了 两天,忽见那胖丫头绣球又找他们来了,她向伍宏超说:“卿怜的尸身, 我已经在那后花园把她掩埋了,人已死了,你就别再想她啦。我这儿给 你带来了一个纪念物,这是她生前永远在腕子上戴着的一只白玉镯 子,她死后,我把它摘下来,留给你吧!”
  这只白玉镯,与三年前卿怜送给伍宏超的那一只,原是一对儿,据  说是她妈给她的,总之这倒是干净的东西,不是王亶望、和珅非义所  得。那另一只白玉镯,伍宏超在最穷困的时候也没有卖掉,回到苏州就 放在家里。他被捕后,在狱中三年多,及至被顾画儿救出,回到家中一 看,玉镯依然存在,这次他又带出来了,现今仍在他的小包袱里放着。 只是,如今玉镯虽已成双,伊人却已惨死,留着它何用?徒然增添烦恼! 因此,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就将那只也取出来,凑成了一对,放在地  下,全用青锋剑的钢剑镦崩崩吧吧地砸,将两只玉镯砸得粉碎。他自此  成病,卧床不起,一切全由顾画儿服侍着他。
  绣球不再回和珅府了,便也住在这儿。她几乎是天天都要出去的, 她那样儿,虽然是很胖,可是脸也不洗,衣服越穿越破烂,她长得既不  好看,精神也不充足,有时还携着个罐儿,简直像个要饭的,因此也没 有人对她加以注意。郝燕翎等人全都不出门,外边的一切事情,全都是 她给打听来的——太上皇乾隆怎么死了,和珅怎样赐自尽并被抄了家等等事情,都是她回来绘声绘影地给报告的。
  郝燕翎听了这些事,就叹息着说:“我们到了这一趟北京,原想是 手刃和珅,没想到只在他的府里白闹了一回;后来就因为外边太紧,都 不敢出门了,白白度过了这么一冬,什么事也没干。如今竟叫和珅这样 死了,总还是叫人心里不大痛快!”
  伍宏超愤愤地说:“和珅家里的那些钱,全是民脂民膏,应当把它 散发给受害的百姓才对,怎么可以叫嘉庆皇帝一个人独吞了?”他的病 已渐好,而心情更加急躁,仿佛恨不得再多杀几个与和珅大小差不多 的贪官,再做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才好。
  绣球却说,她的父亲草底蛇现正在川楚一带,杀贪官污吏,为百姓  申冤。她说:“我这就要找我爸爸去了,你们谁愿意跟着我去?”当下伍  宏超首先说:“我愿意跟着你去!”顾画儿也说:“我也去!”云飞、云佩、 云飘也都高兴地说:“我们都去!”说这话时,并望着他们的父亲。
  郝燕翎却微微地叹道:“我送你们一程。不过,我时刻也没忘的是 冲天侠呀!这许多日,全没有他的下落,可是我和他,早晚也还要决一 生死! ”
  因为和珅已死,太上皇也“晏了驾”,所以城里也不那么紧张了。在 这期间,他们就办了几件事。第一件是顾画儿与她的姑妈见了面。“二 摆风”现在与早先大不相同了,尤其因为她的酒店曾被铁爪蛟龙率人 砸毁,所以她把那些倚势欺人的恶霸、土棍恨人骨髓,她对她的侄女也 喜爱了,佩服了。她的小酒店也恢复了,生意还很不错,并去给凌万江 迁了坟。第二件事是伍宏超曾与顾画儿同到护国寺街的花厂里去看过 冯茂兴。冯茂兴以为他们俩已经结婚了,高兴得特意叫来了上好的宴 席,请他们吃了一顿,并说:“以后咱们可是亲戚啦!”
  第三件事是绣球干的。和珅生前所用的一些恶奴——刘全闻已被 吓死了,汪四及汪进宝俱已被杀,可是汪四还有一个侄子,外号叫“汪 老虎”,住在京西李各庄,简直是一方的大恶霸。和珅势败之后,他依然 仗着有钱在那庄里横行,并且招去了和珅府里早先的那些护院人,其 中还有铁爪蛟龙的徒弟,声言要为他的伯父汪四和叔父汪进宝报仇雪恨;最近又因为强抢村中民妇而打死了人家的丈夫。绣球知道了,就于 一天深夜到了那李各庄,割去了汪老虎的首级。
  第四件事倒不要紧,就是早先那在甜水井街开店的李二老实,他  带着妻女到了山西一趟,后来同着一位山西的客商又到北京开了一个  油盐店;买卖是合伙做的,生意相当不错。有一天他在街上遇见了伍宏  超,知道了伍宏超的住址,他就特地派了个小伙计给送来了一篓酱油, 以表他的心意。
  顾画儿是跟伍宏超又把宝剑换过来了,她跟他的感情渐近,大仇 已报,她也不再似往日那样的忧郁了。伍宏超也平复了因为吴卿怜之 死所致的那颗受创的心,而与画儿日渐亲密。这一点,郝燕翎也看出来 了,只是他并不表示他是否赞成,因为他好像顾不得关心这些事;他一 心一意,时时刻刻做着准备,就是还想要斗一斗他的死对头冲天侠,然 而冲天侠早已没有了踪影。
  过了正月,是二月初旬,他们就离京西去,先回到顾画儿的“故乡” 西陵。那里松柏萧萧,依旧似当年,但她的义母——白大爷的老妻,已   于前年就病故了,那位白大爷之弟白二爷也死了。因为去年由京城传   来了他的干侄女儿顾画儿拦轿行刺和珅的那件事,就把白二爷吓得了  不得,本来前几年他的哥哥在“慎刑司”越狱的事情,他就几乎受了连   累;谁都知道顾画儿是他哥哥给抚养大了的,跟他们自家的人一样,这   次一定得连累了他,因此他一发愁,就跳井死了。这里发生的一些变   故,使顾画儿的心里很是难受。她早日的邻居家里那个小孩,名叫“铁  儿”的,现在倒长得很高了,以为人牧羊为生。这易州城西、西陵一带, 本来山坡很多,最适于牧羊。自从三年以前,顾画儿将山上的几只狼杀   了,就更平安了。牧羊的人越来越多,附近并开辟了羊市。
  当下那铁儿坐在山坡上,四面都是正在啃草根的雪白的绵羊,有 几百只。见了顾画儿,他咬着舌头叫说:“顾姑姑!你们走呀?几时再回 来呀?”顾画儿向他笑着说:“我们将来一定要回来看你们。”铁儿又向 伍宏超说:“姑父!你也走吗?”弄得伍宏超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转 头看了看顾画儿,见她的双颊已有点发红。这山上的庙里,还有顾画儿的干爹白大爷的好朋友——那位老和尚,但他们也无暇再去访问,当 日就离了西陵。
  这一带,因为有羊市的关系,境况已较前繁盛,大道上往来的车辆 不绝。突然有一辆骡子车,看见了他们,特地赶着骡子追赶过来。这车 上坐的赶车的高声叫说:“伍大爷!顾姑娘!少见你们呀!你们是几时 回来的呀?现在还要走哪儿去呀?我的买卖这些日也不好,我还拉着你 们去好不好?多远的路我也愿意去呀!”
  伍宏超细细一看,认出这是三年前用车拉过他们的那小张三,也 算是与他们曾在一起共过患难。不过这个人太机灵了,太贪钱,干事儿 还有始无终,所以伍宏超不愿意再招惹他,只说:“我们只到南边,不 远,用不着坐车。”说毕,就同着郝燕翎、顾画儿等人往南走去。
  他们一共是七个人,但只有一匹马,就叫云佩、云飘兄妹两人轮流 骑着,这兄妹嘻嘻笑笑的,倒非常高兴。可是郝燕翎却永远深锁着几乎 全都白了的眉头,只要是听见身后有一点声音,就立时回首;他倒不是 惊恐什么,而是时时在准备着与人决斗,拼生死。顾画儿就说:“郝师 父,何必要这样儿呀?现在绝不会再有什么事了!”郝燕翎却微微地现 出苦笑,傲然地直视着眼前白波滚滚的易水。
  这条河又名沙河,据说战国时刺秦王的荆轲,便是在这地方与燕 太子丹作别,又曾经唱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郝 燕翎常常唱着的就是那种调子,如今他到了这古代侠客慷慨悲歌之 地,不禁发了诗兴,于是又高声唱道:“挟剑风尘兮五十年,骨已老兮发 成斑,除奸贼兮誓不还,望易水兮春风寒。有仇家兮在我身边,胡不速 来兮血相溅!”
  顾画儿心里又难过又着急,就说:“师父!师父!您干吗要唱这些个   呀?谁又是您的仇家呀?谁又能够来与您血相溅呀?你岂不是要疯吗?”
  郝燕翎只微笑着说:“你哪里知道!”
  正在说着,已经来到了渡口。这易水古渡,现在已经荒凉了,因为 在这东边又有了一个新码头,许多的摆渡船和来来往往的人全都在那 边。这边的渡口本来不通着大道,只有一只小船在这儿摆着,是为便利附近住的人往来之用的;渡过一个人去,只用一文小制钱,倘若钱不方 便,不给也行。在这儿撑着摆渡船的是一个老头儿。夕阳残照,古渡衰 翁,令人疑惑当年荆轲过易水,就是这老头儿给渡过去的。这自然是一 种幻想,然而现在郝燕翎实在就沉溺在这种幻想里了。因为他们几个 总是在北京惹了些事,不得不避一避人,所以才走到这一条荒凉的小 径,黄昏的古渡,然而却使得他不禁想起荆轲来了,就好像荆轲的鬼魂 徘徊在他的身边。
  在这渡口的北岸不远之处,盖着有两间茅草的小屋,围以土墙、柴 扉,可是没有树,可见这房子盖成的日子并不多。郝燕翎这几个人才来 到这里,忽然间,就见自那土墙柴扉里跑出来了一个人,牵着一匹黑 马,手持一口宝剑。这人骑上了马,飞也似的就扑向他们来了,大喊着 说:“郝燕翎!我在这里等着你半年多了!知道你早晚要由这儿走过,好 啦!现在你可来啦……”顾画儿等人一看,全都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 是冲天侠。
  其实他跟郝燕翎的年岁老得都差不多了,两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深 仇,可是一见了面,当时就都红了眼。郝燕翎也点头说:“好!好!我也 料到必定遇着你!”说着就抽出了宝剑,并跟云飘要过来那匹马。
  冲天侠又冷笑着说:“去年你们在和珅的家里大闹,我都没跟你们 作对,可见我不是他的奴才!”
  顾画儿赶过去说:“既然这样,咱们有什么不能够说得开的呢?你 干你的去,我们干我们的去,你也别管我们!”
  冲天侠却又冷笑着,说:“你说的这话倒容易!可是我和郝燕翎,我 们几十年来名头相等,他虽没与我见过面,可是他处处压我,使我对他 害怕,弄得我现在都老了!要不是因为他,画儿!我早就把你带走,教给 你武艺,并叫你跟我享福去了!”
  顾画儿听了这话,当时就气红了脸;云飞、云佩、云飘也齐都生气, 抽出匕首,跳起来骂他:“浑蛋!”伍宏超手持“金刚玉”就扑向前,说: “冲天侠!你这夹缠不清的人,有话你不要找郝燕翎,你来找我说好不  好?”冲天侠却大笑着说:“我为什么要找你呀?”正说着,又听哧哧哧,由绣球那里一连射来了三支短箭,但都被冲天侠用手接住了。
  郝燕翎上了马,挥剑向绣球、画儿、伍宏超,以及他的子女们大声  地说:“不许你们帮助我!谁要是帮助我,我可就将他的好意当作恶意, 我就从此也不认他,和他翻脸!”又向冲天侠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也  很好,省得咱俩人的账永远也算不清;省得咱俩人的武艺、名头永远分  不出来高低上下。现在咱们两人就走,谁要是叫人帮着、跟着,谁就不  是英雄!”
  当下,他和冲天侠两人全都骑着马,全都使着宝剑,全都是白髯飘 飘,可也全都如凶煞附了体,两匹马就由此往北,蹄声嘚嘚,扬起了很 高的尘土,顷刻之间就已去远,在这里全都看不见了。
  四面已暮色低垂,顾画儿着急地说:“这不行呀!”绣球也说:“快追 着去看看吧!”于是他们六个人便也往北紧跑,在各处都找遍了。这里 是田野无边,高原、沙丘、低地坑坎不平,有疏疏的村落和破旧的庙宇。 忽然听见了马嘶之声,就见冲天侠的那匹黑马,背上也没驮着什么东 西,惊奔着过来了,他们便又顺着这匹马跑来的方向去找。
  这时夕阳晚霞俱已落在山后,东方的明月已升,在惨淡的月光下, 他们就发现了在这旷野上躺卧着两个人。他们紧紧地“肉搏”在一起, 每人的利剑都深扎在对方的胸间,流血很多;两人都已经死去了,可还  都紧紧地互不撒手。这两人正是郝燕翎与冲天侠。
  云飞、云佩、云飘一看他们的爸爸已经死了,都不住地放声大哭, 顾画儿也落了许多的眼泪。然而伍宏超总觉着郝燕翎这样与冲天侠相  拼而死,是死得有点不值,他们死得没有金臂飞侠凌万江壮烈。绣球在  旁边也说:“他们这两个人倒都是侠客,可是都太糊涂,只知道赌气较  高低、拼生死、争名头,却不知道真正的侠客只应当舍己助人,这样勇  于私斗是不对的!”然而无论怎么说,郝燕翎与冲天侠是都已经死了, 他们的两匹马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是那两口剑,顾画儿与  伍宏超费了半天的事,才把他们各自的剑从对方的胸中拔了出来。
  这时绣球跑出了很远,从人家里借来了镐头和铁锨。顾画儿、伍宏 超一齐上手,就在这地下掘了两个深坑,将郝燕翎、冲天侠,连同他们的宝剑,各自分别掩埋;也堆起来两个坟头儿,让他们与距此不远的那 个荆轲古墓做伴吧。当时绣球又去还了人家的镐头和铁锹,云佩、云飘 小兄妹两人还是不住哭泣。
  六个人赶紧再向南走,他们就又赶到了那古渡口。小摆渡船上的 老头儿已在河边睡觉了,他们给唤醒来,就请他给渡过河去。这老头儿 睡眼蒙胧的,真不大高兴,就说:“我要不是看你们六个人,都是大姑 娘、小媳妇和小孩儿,说真的,我才不管渡你们呢!”于是小摆渡船晃晃 悠悠,天上明月浮云,他们就渡过了这春风萧萧的易水。
  的确,他们除了伍宏超是个壮年的男子之外,云飞、云佩、云飘都 算是小孩,绣球是一个粗笨的大胖丫头,而顾画儿则像是个小媳妇。顾 画儿与伍宏超确实是俨若夫妇了。
  过了易水往南,有时步行,有时搭车,数日后就来到了元氏县境 内。坐在店房里,忽然由云飘小姑娘领头,说是一定要去买点布。顾画 儿还以为他们是要去买白布缝孝衣,给他们的爸爸穿孝呢,当时就也 没有注意,绣球也笑着跟着他们走了。
  这里顾画儿与伍宏超是同在一间屋里,旁边放着他们的“金刚玉” 与“青锋”两口宝剑。两人正在谈心,伍宏超还惭愧似的提到了吴卿怜, 画儿就笑着要用手堵他的嘴,说:“得啦!你就不用再提啦,人家已经死   了 …… ”
  忽然间,绣球带着云飞、云佩、云飘,都笑着从门外闯进来。他们买 来的布,原来是两长条子大红色的布,就把这布分向伍宏超与顾画儿 的身上一围,当时伍宏超就成了新郎,画儿就成了新娘,绣球等人都哈 哈大笑起来。
  由此,伍宏超与顾画儿就成为了夫妻,他们与绣球、郝云飞、郝云佩、郝云飘等人,又同往川楚之间去行侠仗义。“金刚玉宝剑”全卷,至此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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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9:54 | 显示全部楼层
《洛阳豪客》
本书初稿连载于1943年1月23日至1944年1月8日南京《京 报》,原题《舞剑飞花录》。1949年2月上海励力出版社印行单行本,改 题《洛阳豪客》,章次、章题均与连载本不同,内文差异亦大。
论坛文库即是励力出版社版本的《洛阳豪客》,下面贴的是原版连载版的《舞剑飞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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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度庐-《舞剑飞花录》 即改名后的《洛阳豪客》


  
  第一回  花开对剑显娇娥
  
  河南府洛阳县是一个有名的地方,周平王东迁之后即以此作为 国都。三国时的大文豪陈思王曹子建,据说就曾于洛水之畔梦见过 洛神,洛神是一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具有绝世姿容的多情 的女神,他醒来便作了一篇《洛神赋》,辞藻富丽,冠绝今古。洛阳 并以牡丹著名,每当春季,奇葩似锦,可称为“花之城市”。
  不过黄河可就在城市北不远,每年要泛溢出来万顷的黄水,变 成了黄沙,变成了黄土的高山。狂风一起,天地混沌,连洛神的艳 装,恐怕也被搅得黯然无色;牡丹片片,也尽委于埃尘。所以这个 地方是一个既柔媚又粗暴的地方。不对,可以说是既秀丽又雄壮的 地方。这里的民风也是风流文采、慷慨豪侠到处皆有,香艳侠烈之 事历代不绝。我们现在所要说的却是出在清朝中叶这里的一件武侠 的旖旎的故事。
  在洛水的西岸隐凤村内有一位苏老太爷,苏家原是世代书香, 遵守孔门礼教,他们家里的大门上悬有贞节牌,祖茔里且有节烈坊, 那就是苏老太爷的先妣、洛阳城老人们至今犹赞不绝口的苏太夫人  挣来的。但是苏老太爷半辈子也没认识了几个字,而且到了他晚年, 如今他七十二岁了,又笃信佛教,不但他自己终年茹素,还使全家  都不准吃荤。他,这位身高七尺有奇,白胡子长有二尺,紫红脸,扫帚眉,豹子眼睛,虎背熊腰,五六个壮年大汉都休想是他对手的 老太爷,最近且为偿他的宿愿,朝南海普陀拜观世音菩萨去了。他 走后不到十日,洛阳下过了一场春雨,朵朵的牡丹已在含苞待放。
  苏老太爷虽生在洛阳,但他向来不喜欢牡丹花,可以说一切的 花他都不喜欢。早先他喜欢的是抡拳、使剑、舞大刀、打架、角力, 晚年他就喜欢念佛烧香做好事了。他家财富有,长子苏振雄是有名 的粮行富商,次子苏振忠是举人出身,现任山西知县,三子苏振杰  在家当“苏三少爷”。老伴儿虽早已病故了,但他永远是精神矍铄, 面上永无愁容。
  只是这次走的时候,他先到祖茔去拜辞,手扶着那石头的节烈 坊而放声大哭,临出门上马时,又回首望着门前的红地金字"节烈 可风”的贞节牌而长叹。这种表现不足为异,大家都知道的,苏老 太爷的先严景清公病逝之后,那时苏老太爷才五岁;因为族人争产 业,妄造事端,以致苏太夫人才悬梁殉夫,抛下苏老太爷由老仆苏 顺照料。
  苏老太爷长至八九岁时,又不成材,偷苏顺二两银子跑了, 一 去十多年,河南地面就出了一位少年的镖师单剑小霸王苏黑虎,那 就是四十年前的苏老太爷。他的事迹遍传南北,至今虽然他早已脱 离了江湖,以保镖发财,把家业也复兴了,供给次子读书,做了官, 把家声也重振了;然而江湖人明着称他为“苏老太爷”,背地里仍旧 叫他为“苏黑虎”。他的英名仍叫得响,江湖上谈起他来,还都凛然 起敬。四方的镖头路过洛阳还都要登门来拜访,他可是向来不接见 的。他曾嘱咐过家人,说:"江湖上,除了池州府的李国良、铜山 县的秦铁棍,那是我的老朋友、生死弟兄;除了他们那里来的人, 别管是谁,我是一概不见…… ”
  老太爷这次赴普陀,一个随从也没带着,连他的宝贝“青蛟剑” 也没有携去。所以三少爷乐了,四小姐也高兴了,两人争着要摘下来练一练,舞一舞。
  这位四小姐名叫苏小琴,今年才十八,老太爷五十四岁时才得的她。得她的那一年,她的二哥中的举,是一件喜事;然而次一年, 老太爷的夫人就得病去世,好像小姐的命也不大佳。她自幼就由乳  娘抚养,乳娘何妈妈把她放纵得跟个男孩子一般。若不是老太爷想  着儿子都已做了官,家风还得说是个诗理之家,有了女儿,便不该  当作江湖卖解的那般女儿一样养活。真的,若不是老太爷严父而兼  尽慈母之责,她一定不会有现在这么温柔端秀的体态,满村妇女全  都夸赞的一双金莲。她的模样是有她母亲年轻时的那双灵活的眼睛, 两道铁眉,浓黑的长睫毛,而又有一个大概只有画儿上才会有的不  高不低适中的鼻梁, 一个不小不大总是爱笑的美丽的口;并有老太  爷的高身材,可是细而窈窕;站立时亭亭如玉树,走动时飘飘若仙  娥。她还有个特点是腮边常露着两颗醉人的笑涡。她好像是集千年  洛阳牡丹之芳魂而生,她又许是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水  仙姑来转世。她的心是玲珑聪敏的,无论什么事,她一学就会,做 出来准比别人都好。她的手儿虽然那么纤秀,但是很能干的,会抚  琴,会写字,还会舞剑打拳。
  因为老太爷最钟爱三儿子,所以自幼延请文武老师,教授诗文 及武艺,也令女儿附读、陪练。他虽不想望女儿成什么才女、侠女, 但无意中竟使小姐文武皆通。这位小姐还有一样儿巧,就是最爱花, 尤其最爱牡丹,现在苏家大院内的几个庞大的院落,处处是牡丹的 花畦,就都是这位小琴小姐亲手莳种的。
  春风拂来,牡丹将绽,严父已去,无人管束了。这一日,小琴 就悄悄出了闺阁,走到父亲的屋中,悄悄地摘下了青蛟宝剑,然后 姗姗步至了庭中。
  庭中很是宽敞,地下是方砖铺成,四角砌成四座花畦。牡丹这 时正在绿叶纷披,打着拳头大的花苞,并有红的、粉的那淘气的花 瓣都绽出来了,它们好像是探出头来带着笑问这位小姐:“一年没 有见啦!今年您倒好呀?喝!您可比去年出落得更标致了!”
  往日庭中常铺着一层沙土,老太爷在家中的时候常于此教给儿 子女儿打拳,有时因为传授“地趟刀”“地仙剑”,父子还都能滚一身黄沙土。小琴小姐总在旁边格格笑,她可不练那些满地滚的本领, 而是专待夜深人静之后,自己练习高来高去的功夫。今天,地下的 沙土倒是早就叫风给刮飞了,仆人给打扫净了,可是西房的房檐下 还有一片碎瓦在地。西房现在空闲着,她跟何妈妈同住在北屋。
  当下,她将剑锵然一声抽了出来,铁匣放置于地。她将剑在纤 手中颠了一颠,就觉得分量很重,想起父亲说过:“女孩子家是不 能使这个的!”然而剑作深青色,双锋完整无缺,寒光夺目,剑柄 虽已叫老太爷握得有了一层油泥,但确实比她的那口有玫瑰紫色穗 子的“女剑”强得多。
  她先拿定了架势,假作对方是有一个人也使用着宝剑,猛然自 上方袭来,她立时就反舞以迎。对方忽然又抽剑避锋,那么她又乘  势下撩,嗖的一剑。这时她的娇躯疾转如飞鸟,素手斜掠若盘雕, 剑光上下飞舞,她穿的银钱织成的紫缎帮儿的小鞋左右跳跃。她想  象着对方真是有一个人,这人的剑法还不弱,忽然剑又来了,她就  疾忙挽背花一剑斫去,高击对方的右上部。不过,她心里忽吃了一  惊,暗自哎哟了一声,觉得这一剑斫得太狠,对方不得立时就受伤  吗?尤其是她理想中的对方,是个可爱的对方,那么受了伤可怎么 好呢?
  原来她每次练剑总有一个理想中的对手,老太爷告诉过他们: “你们练剑时必须想着面前是有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真在跟你们打, 那才能临阵不慌,到时有用;不然,那叫花剑,那是小孩子耍的玩 意儿,那叫白练!白学!”不但每次练剑真有个假想中的对手,而且  是个二十上下、翩翩丰姿的少年对手,所以,当时她就收住了剑, 脸绯红了。
  乳娘何妈妈隔着窗户说:"别练啦!咳!练这个有什么用呀? 累一头汗!头发也散啦,姑娘家练这个干吗?”
  小琴回头向北屋的玻璃窗里投了一眼,她就沉下来小脸儿,故 作娇嗔地说:“偏练偏练!你管不着!”于是又拿起来宝剑直飞急 舞,但,却又真没有一点意思,对方不过是个幻想的影子,其实眼前只是那四扇垂花门。
  她收住了剑,发了一会儿呆,就拾起剑匣,匆匆走到屋里来, 气哼哼的。看见何妈妈坐在屋里的炕上,手里拿着小鞋底正纳着, 还笑着对她说:“今儿天气又好,趁着老太爷不在家,等我纳完了 这双鞋底子,你梳洗梳洗,打扮打扮,咱们到白马寺去逛逛好不好?  烧一股香,我倒不想求什么,给你求一求,求神佛保佑老太爷一路  平安,到了南海准能遇到观音老母,求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再求  ……真的,姑娘我对你说!你也,你也,十八岁啦! ……”小琴说: “不听!不听!”她把宝剑放在红木桌上。
  何妈妈却又叹息着说:“我说的是实话呀!东村的张大姑娘上 月也叫人娶走啦,北边的赵二姐到月底就出阁,七丫头也有了婆家 了!连麻姐儿都放了订,独有……”小琴顿着脚正色说:“您!您 是怎么啦?疯了吧!”何妈妈又叹着气。
  小琴生气地转过身,蓦然看见了壁上挂的她母亲的遗容,她却  又不禁芳心有点滋痛:“母亲!天地间没有了母亲,母亲早已抛下  我而长逝了!女儿纵有心事,能向谁去说呢?”她用温热的微微出汗  的双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剑匣,手心上的胭脂都染在那铁上。她觉着  眼泪要往下流,怕冲坏了颊上的脂粉,便极力忍住了那泪。她愤然  地又回身,想再出屋去,不想屋外忽发生沉重的脚步声,并叫着: “妹妹在屋吗?”门吧的一声开了,也不知给带上。
  撞进屋来的是她的三胞兄,这苏振杰穿着青绸的单褂单裤,腰 间系着大红绣花的汗巾,脚下穿着一双“抓地虎”的靴子,大长辫 子搭在胸前,手里揉着一对发亮的铁球。小琴说: “你又这样土匪 的打扮!爸爸在家里你敢?”
  苏振杰微笑,他长得可真像他的父亲,不过没有那么威风。他 先说:“喂!耿四他们给我起的那个绰号,连东关的银勾孟广全都
  知道了!刚才在东关见着他,他就称呼我粉金刚三少爷!他说: ‘怎么老没见你呀?老太爷朝普陀山去啦,你倒不出门儿啦,在家里
  干吗啦?净服侍媳妇抱孩子了吧?’哈哈!你瞧我那个外号儿倒叫开啦!真他妈的!”
  小琴撇了撇嘴,躲开了她的哥哥,自己索性也不出屋子了。
  何妈妈又问:“三少奶奶早起来了吧?宝哥儿昨天晚上睡得安 静吗?”
  苏振杰仿佛没听见,他又兴奋地说:“金钩孟广这次恐怕也要  栽跟头,他得罪了登封县的鲁家五虎, 一半天内怕他就有祸事临头。 可是今天我见了他,他还是毫不在乎的样子,我可看他的双钩没有  多大的把握,他那几个徒弟到时也不能帮什么忙,非吃亏不可!鲁  家五虎不是好斗的!只要一来,就绝不能善罢甘休。他不求我,我  也犯不上多管闲事!”小琴也渐渐注意这事起来。
  苏振杰又说:“其实,只要银钩孟广别端他那大镖头的架子, 肯来求我,我就准保他占上风!鲁家五虎虽然厉害,可是在我眼里, 他们真比五个蚂蚁还不如!去年的事,要不是爸爸情愿忍事,压着  我,我也就早提着宝剑到登封县找他们斗去啦!妈的!”
  小琴由此却又想起去年秋天发生的一件可气的事。鲁家五虎中 最小的那个腾云虎,曾硬托人来这儿求亲,被苏老太爷婉言拒绝了, 他们便羞愧成怒,在外边,并到了洛阳城内向着人大骂,说:“苏  家的姑娘早就坏了,所以年十八了,苏老头子还不敢给他女儿说婆  家。”那时三少爷苏振杰确实真气极了,真要立时就提剑到鲁家去找  他们拼命。可是苏老太爷不愿与鲁家结仇,把儿子骂了一顿,硬把  一场将起的纠纷给压下去,把一口从来也不受的恶气隐忍了下去。
  半年以来,两家倒是没有摩擦,如今小琴姑娘却因听了哥哥的 话,又勾起了旧日的怒气,并想趁着父亲不在家,她要跟哥哥共同 去帮银钩孟广打打鲁家的五虎,以消去岁他们对自己恶言辱骂之宿 恨。于是她就愤愤的,刚要向他哥哥去说,却听苏振杰又说:“现 在,要是先拿鲁家五虎试试手段,打服了他们,立下名声,然后再 到江湖上行走半载,包管出名,包管成为一个头顶头的好汉!因为 现在江湖上缺少能人啦,名震南北的大英雄万里飞侠高炯,已遇着 了对头,丧了他的命!”
   小琴吓了一跳,因为自己虽未闯过江湖,但是万里飞侠的大名, 自己在十年前就早就听说了。那人是天下无二、南北唯一的好汉, 无人不知,无人不畏,各省会武艺的人都奉他为王,尊他为圣。他 的门徒满天下,无论多么自负的人,闻听了他的名声也得变色,见 了他的面更得叩头,连自己的父亲苏老太爷也常说:“像我们这样 的人,即使八千、一万,也敌不过他一个。”如今那样的人怎么也会 死啦?于是她就惊诧着问说:“你听来的这话是真的吗?”
  苏振杰说:“这还有假?刚才在东关孟广的镖店里,我们谈了 半天。他那里有昨天才由安庆府来到的人,那人亲口说的,在上半 个月,万里飞侠在他家里丢了脑袋…… ”
  小琴就又问: “为什么事呢?”
  苏振杰说:“事情可是乱极了!你是个姑娘家,我也不能够跟 你细说。反正是万里飞侠自夸三十多年来未遇对手,他又有钱,就 无所不为了;不想强中自有强中手,他竟因此丧了性命!”
  小琴又赶紧问:“是谁杀的他?”
  苏振杰说:“据说是一位少年侠士,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人只说 知道此人很年轻,却不知他的名姓。我想一定是那人不敢说,因为 这不是一件小事。万里飞侠一死,布满了南北的他那些门徒,还不 都得急得冒火,不抓住那少年侠士杀了,报了仇,他们那些人能够 甘心?现在,走路的人对这事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不然被那些人 一耳听见就立时不得了!其实咱们也过问不着,我只是说,万里飞 侠已死,江湖已无人,咱们应该出去闯一闯!又趁着爸爸不在家。”
  小琴笑着说:“可是现在又出了比万里飞侠本事还大的一位少 年侠士呢!”
  苏振杰说:“咳!那还行?一人难敌众手,无论那人的武艺多 么高,本领多么大,早晚也是得死于万里飞侠那些徒众的手下!”
  小琴摇了摇头,口中虽不语,但心中却有些不服。固然,万里 飞侠平日与她家并无恩怨,而且是她所最崇拜的一位英雄,假定别 人杀死的万里飞侠,她一定要觉得惋惜,觉得那个人太可恨;可是如今听哥哥说那人是一位少年侠士,她就不禁把同情心移在那人的 身上,且认为万里飞侠必是该死。
  当下她就默默地倚着椅子,只是驰思,她的脑中忽然又印上了 一个绝世的少年奇侠的影子,并且这个人就好像是天天与她对剑的  那个假想中的人似的,她有一些心醉了。忽然苏振杰又走近桌来说: “喝!爸爸的青蛟剑,原来叫你给拿来了!”小琴一转身,到旁边的  太师椅去坐着,依然不语。
  苏振杰笑着说:“爸爸的宝剑你一个人霸占着,可不叫我摸一 摸?”他伸手要将剑拿起,可是他右手中这时还揉着叮当乱响的一双 铁球,他得先把铁球放下才能去拿剑。球是圆的,红木的桌面子又 光又滑,咕噜噜……铛……铛……两只铁球全掉在地下,滚出了很 远。苏振杰赶紧去追,弯着腰去拾,何妈妈在那边看着只是发笑。
  等到苏振杰拾起了球,站起来身,小琴早把那口宝剑藏在她背 后了。苏振杰站着,面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说:“快给我!我要试 试爸爸的这口剑能合我的手不合?”
  小琴说:“爸爸走后,叫我给他看着剑,说是谁也不准用。”
  苏振杰摇头说: “我不信,你快给我!”小琴仍然摇着头不给, 也不语。
  苏振杰有点急了,顿着脚,大声说:“快给我练一练!哪能爸 爸才走你就把他的东西霸占起来呢?快给我用用!快给我!我还预 备拿它闯江湖去呢!做第一等、头一名的好汉去呢!”
  小琴瞪起眼来说:"冲你这句话,我更不能够给你啦!将来爸 爸回来,我还要给你告诉呢。我说你逼着我要给你这口剑,你要出 去闯祸!”
  苏振杰一笑,说了声:“妈的!”无意中在妹妹的跟前说出了这 句口头话,他立时就后悔,小琴早就跳起来,厉声问:“你说什么 啦?”惭愧得他剑也不再要了,抹身就跑出去了。
  这里小琴倒是没有认真生气,因为她的三哥即使说着好话,也能喷出来“妈的”这句村言,没法子改了,兄妹二人也时常打架。不过,刚才这么一会儿,她三哥给了她许多扰乱她脑子的东西,使 得她心里十分不痛快,在屋里是只说一句话,就要跟何妈妈吵;到 院中去,也懒得灌溉那些牡丹,精神恍惚,茶饭无味。
  不觉天已晚了,满天上暮鸦飞鸣。忽然她的三哥振杰从外面跑 进来,叫着说:“妹妹,快把青蛟剑让我用一用吧!明天我就要拿 着去斩鲁家五虎!”原来那银钩孟广,刚才真个前来拜访苏振杰,求 他届时帮助,并说了许多奉承的话,所以现在苏振杰高兴极了。
  小琴倒是说:“我怕你到时敌不过鲁家五虎!”
  苏振杰就说:“不要紧,我比你聪明,到时我绝不会傻干!我 先在旁边观风,如若鲁家五虎的势派来得真凶,他们弟兄的武艺真 好,那我绝不上手;如果他们不行呀,孟广这边的风势硬呀,那我 可就要大展身手了!”
  小琴娇嗔说:“你这话多丢人!”
  苏振杰说:“本来英雄豪杰的大名都是这样造成的,江湖哪有  真好汉?不过我也不能不预备预备,来!你把青蛟剑给我用,你去  另拿一口来,你就假作是鲁家五虎,到院里去,咱们假装儿砍一砍。 你的剑法不必客气,手下可得留心别伤着我!来!到院里去!”说  着,他就自己跑过去,由长凳上抄起了青蛟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 得意极了。
  小琴这回也不再拦他,并且自己也跑到里间取了剑,兄妹两人 就一同出了屋。但是小琴却皱了皱眉,说:“天都这么黑了,谁要 把谁伤了,可怎么好呀?”
  苏振杰也看着四下已经黄昏,天际飘着几片余霞,晚风甚紧, 他也觉得不大妙,就提着剑呆立着无语,小琴就说:“明天早晨再 练好不好?难道鲁家五虎明天一早就能够来吗?”
  苏振杰摇头吸气地说:“嘿!那可说不定!碰巧今天晚上他们 就来到了!我既应得给人家助拳,不先练练还行?到时候等着栽跟 头吗?”想了一想,又说:“不要紧,我一个人先练一会儿吧,你在 旁边看着一点就行啦!”
   于是他挽挽袖子,走至庭中,猿臂平抡,寒光抖起,正要走一 套“纵步追凤伏地剑”,忽然听得一阵咚咚咚的急骤脚步声,自前院 跑了来两个仆人,高声说:“有人来啦!”把苏振杰吓得赶紧放下了 剑,心里惊惊慌慌的,心说:怎么这样快鲁家五虎就来了?他们不 去找银钩孟广,为什么来找我呀?
  此时小琴的态度倒是十分镇静,她手提宝剑走下了台阶,问说: “来的是什么人?他们没说明白是要见谁吗?”
  站在垂花门外的仆人苏禄、苏德一齐答说:“是找咱家老太爷 的!”苏振杰一听,才放了心,就向着那两个仆人模糊的身影,呵斥 着说:“话还没说明白你们就嚷嚷!真没规矩!”
  苏禄还尽自大声说:“人就快进来了!不让我们通报,当时就 在门前卸车,要进来!"
  苏振杰说:“岂有此理!你们不会说老太爷没在家吗?即使在 家,也是一概不见!”
  小琴却抢上前问说:“来的这人没有通姓名吗?”
  苏禄说:“池州府来的,姓李,是个老头子,车里头还有女眷 呢!大概是要到咱们庄上常住,他自称是咱们老太爷的好朋友!”
  小琴却笑着,转脸向她的哥哥说:“别是李国良李伯父来了吧? 他是爸爸的生死弟兄。”
  苏振杰发着呆,小琴就说:“你快给请进来吧!”又喜欢着,悄 声说:“李伯父若来了,更好了,明天咱们把鲁家五虎打了,叫他 看一看咱们,也给爸爸争争光。”说着,她就把她哥哥的剑拿到了屋 里,又急忙地取了火,把挂在院中墙上的一只不常点的玻璃灯点上, 又跑回屋里了。
  何妈妈问说:“外面有什么事?”
  小琴说:“有客来了。”
  何妈妈问说:“哪来的客?这么晚还到咱们家里来?”
  小琴扒着她乳娘的耳边说了,并说:“还有女客呢!”
  何妈妈就蓦然想起来,说:“哦!那位李老太爷在十几年前到咱们这儿来过,人倒是很好。他有个小姐,那时就要给你三哥说, 可是因为她有病,就没有说,要不然这时候早就成了你的嫂嫂啦! 现在,他莫非带着他的女儿来此?那位小姐至今还没出阁吗?”
  她站起身来又说:“我可得迎接迎接!”说着,就要先点屋里的灯。
  小琴却一手拦住,说:“妈妈你先别点灯!院里有灯就行啦, 屋里的灯先别点!”
  何妈妈问说:“为什么呀?人家要是进屋来见你,难道也不点 灯吗?”
  小琴生气似的说:“我也没梳洗打扮,身上又穿着短衣裳,连 鞋都没有换!叫人家看见了,不得笑话死我?”她顿顿脚又说:“您 快到院子里迎接去吧!就让到西屋里去就得了,反正看不见。我不 见,今天我绝不见,明天……我或者才能够见人家呢!”
  何妈妈没有法子,只得自己将衣襟揪平展了,摸着黑,出了屋 子,就见院中墙上的那盏灯也是暗暗的,没有什么光亮。
  这时,东院里也得了信,小琴的长嫂大奶奶、三嫂三奶奶都迎 了出来,还有两个仆妇,打着两只油纸糊的灯笼往外去迎。此时苏 振杰早已跑回自己的屋里穿上一件大褂,就急匆匆地迎出去了。到 了门外,就被一个老头子抓住,说:“你是三侄子吗?哈!你都长 得这样高啦?十几年前我到你家里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又笑着说:“哈哈!你绝想不到我来吧?”
  苏振杰发着怔,旁边虽已有仆人点上了灯,可是他仰看着这个 身材比他爸爸还许高,留着很长的惨白胡子的老头儿,实在不认识, 模样实在觉得生疏;十几年前是否来过,他真不大记得了,只得深  深作揖,称呼伯父。
  旁边有一辆骡子拉的车,有黑布的棚儿,帘子也遮得很严,李 老英雄李国良就又向他说:“你的大妹子也来了,这次,我就是为 送她才来的,路上我们直走了半个多月呀!”
  两个拿着灯笼的仆妇已从里面出来,都喜喜欢欢地说:“是李 大小姐来了吗?”苏振杰就吩咐她们到车旁去搀,他却两眼发直,借这才借着烛光看清楚了这位老英雄的面貌,原来他的胡子虽没有自  己的父亲那么白,可是脸上的皱纹实在多,已显出有点老态龙钟来  了;双目可炯炯有光,依然带有豪气。他眉毛微皱,发生了感慨, 说:“十多年前,我来看你爸爸,就在这屋子住了一个多月,我就  走了。那时候,我很有钱,你爸爸他都嫌我太奢华了。我走的时候, 只胯下骑着的马,就是八百两银子买来的; 一件火狐腿的皮袄,那  时候,走在江湖上都扎眼,别人都以为我是一位大官。现在,说不  得啦!咳!真说不得了!”说着,撩了撩他的青布袷袍子,并现出腿  上穿着露出棉花来的破套裤,脚下是沾着黄土的粗布袜子跟破鞋。 他叹息着说:“你爸爸养了好儿子,我,没养着好儿子!”他在紫檀  的太师椅上一屁股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个没有烟嘴的烟袋,装上了 烟狂吸着。
  苏振杰心里有点明白了,暗道:“这位老太爷的来历,不说自 明,他一定是老运不佳,实在没饭吃了,这才带着女儿来告帮。看 这样子,十天半月他们是不能走的;只不知这老家伙还能打架不能, 若是能,明天呼他帮助我打打鲁家五虎倒是不错。”于是就坐在对面 的一个小凳子上,说:“李伯父是南方有名的老英雄了!小侄虽有 多年没见您老人家了,可是常听家父提说,说您…… ”
  李老英雄却立时摆手说:“别提啦,好汉不提当年勇,早先,  我不是吹,武艺真在你爸爸以上,可是现在……唉!真令人愧死!” 蓦然又一拍桌子,说:“想不到我竟受一般江湖小辈之气!”
  苏振杰陪着叹息了一声,就发着怔,扬着头看着这位老英雄。 李老英雄却又笑了,说:“实在说,也并不是别人欺我,是我人老  世故深,把当年的雄心都消磨尽了。我不愿与人再争强斗胜,更不  愿与人生隙结仇,因此才……”说到这里,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苏振杰蓦然问说:“现在江南的江湖之间,英雄豪杰还多不 多?”老英雄又抽了两口烟,就淡淡地说:“若说呢,后生的小辈之 中也颇有拳脚不错的、刀法精熟的,可是若说起英雄豪杰的名头, 他们可还差点!”说完又抽烟。
   苏振杰就又问说:“近日我听人说,万里飞侠高炯已死于安庆 府,这事可是真的吗?又听说杀死他的那个人,是一位少年侠士。”
  李老英雄听到这里,蓦然现出来惊异的神情,睁起发光的双眼   来,盯住了苏振杰的脸,急问说:“这话你是听谁说的?谁告诉你   的?”苏振杰说:“我是听一个朋友说的。”李老英雄又问:“你那   个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他在哪里住?他也是在江湖上混饭的吗?” 苏振杰被问得倒是有点吃惊了,只得说:“我这朋友就是本地最有   名镖头,银钩孟广。这话也不是他说的,是他的镖店内新近由安庆   府来了一个人,是个商人,他向人谈说了这件事。”
  李老英雄哈哈大笑,说:"这人真能够瞎说!哪里有这件事?  池州与安庆只隔一道大江,万里飞侠若是真个被人杀死了,我们还  能够不知?再说,万里飞侠的武艺、名声,不说别人,我就先得低  头让他三分!什么少年侠士,敢动他的一根寒毛?”他摆摆手说:
  “千万不要听这些瞎说乱道!”连抽完了三袋烟之后,他才又说: “今天,我带着你大妹子,是因为我要送她到她的婆家去。她已许配 给平阳府刘家,只因她在半路生了病,我才把她带到这里来,等她 病好了再带着她走。”
  苏振杰只好说几句客气的话了,他便说:“伯父来到此地,我们  也非常喜欢,因为以后可以时时跟伯父讨教。只是我大哥做着粮行, 现到开封办货去了;二哥又在山西做着官;家父又朝普陀去了。”
  李老英雄笑着说:“你爸爸真是胡闹,闯了一辈子江湖,宝剑 下喝过多少人的鲜血?如今,偏偏又信起佛来了。”
  苏振杰接着他自己的话说:“现在只我一人在家,我怕对老伯 难免有招待不周之处!”
  李老英雄面上忽现出不悦之色,说:“三侄子你怎么竟说这样  的话?千万别跟你大哥学,满口的生意话,他只认得算盘、天平, 不认得别的;你二哥我看也只会念书、写字,做个县官也就了不得  啦。你却不应当跟他们学,你应当学你爸爸,小霸王苏黑虎!虽然  不必在江湖之间闯祸,可是武功夫不要扔下,性情不可拘谨,说话办事都要畅畅快快的。我在路上就听人说你爸爸去南海去了,我可 还要带着女儿来,就是因为我不会客气,不懂得那些虚文。我来到 这里,就跟来到我家里一样。你大妹妹就住在里院,你媳妇她们也 不必太跟她客气;我呢,就住在这个屋里,这里间不是有一张床 吗?”说着,他就站起身来,迈着大步到里间去看,看见那张床还 在,他就点头说: “好,好!我就还在这儿睡吧,你叫人给我拿一 份铺盖来就行了。我们自家出来时,也忘了带铺盖了,洛阳这地方 又比我们南方冷,晚间睡觉时,没有被褥可不行!”
  苏振杰心里斟酌着:好!这屋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呀?晚间你要 卷起来东西,带着你女儿跳墙一跑,可怎么办呀?”
  这时忽有仆妇开门进来,带笑说:“李大老爷!您的小姐请您 到里院去,说是有点话!”
  这位李老英雄李国良听了这话,就笑着说:“这个孩子, 一时 也离我不开,沿路上就也够麻烦了!”又装了一袋烟点着,就往屋外 去走 。
  苏振杰也随在后面走出去,就说:“里院干净,只有舍妹跟她 的奶娘住着。我那位李大妹妹,正应该跟我妹妹住在一间屋,她们 俩的年龄差不多, 一定能够相投,只不知道那位李大妹妹也会武艺 不会?若是会,那就更好了!”
  李老英雄在前面走着,听了这话却笑,说:“我养儿是要叫他 长志气,练武功夫;养女可不,我不能像一般江湖人,把女儿养成 母夜叉似的。”苏振杰也不禁笑了。
  李老英雄在前走着,忽然将脚步停住,回身又握住苏振杰的胳  膊,将嘴附在耳边,就似是嘱咐小孩子一般,说:“还有一件事, 我得嘱咐你,十多年前我在北方颇有名声,得罪的人也不算少,现  在别人若是晓得我住在你家,大的麻烦虽不至于有,零碎的麻烦总  是免不掉的。因此,你现在就须嘱咐家人们,都把嘴闭严了些,千  万不要向别人说池州府的追魂刀李国良现在来到你的家!”苏振杰一  听,不由打了个冷战,两腿都有点发抖,只好连连点头笑应。
   李老英雄迈着大步进里院去了。苏振杰却赶忙跑到前院召集了 家中所有的男仆和壮丁们。这些人本来正在纷纷谈论,因为有几个 十多年前就在这里的人,晓得那位李大爷最难伺候。早先在此住了 不过一个多月,就天天闹脾气,不是在外面打人,就是在这家里殴 仆人。这次来了,住得若是长了,不知更要出什么事。苏振杰倒是 向众人慰解说:"没有法子,谁叫他是咱这里老太爷的好朋友呢! 他既来了,大家只好耐些性儿伺候着他就是了。不过,有一样,就 是刚才他嘱咐我,不许说他住在这里,我倒很疑心,所以才来嘱咐 你们,并望你们众人对这老家伙的行为倒得都留点意!”
  当下众仆人听了,也都不禁发怔,因此更都悄悄交谈起来。苏 振杰大声呵斥着说: “都不要说话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没 事干的,快去睡觉好了,可也别一齐都睡,到夜里勤着点打更,防 备着点!这两天不但家里有事,因为来了客,外头还有鲁家五虎 呢!”仆人们都一齐望着他笑,他三少爷的威风一点也服不住这些仆 人,他也不禁笑了。
  他就又回到了里院,只见西屋北屋都通明,西屋的窗里挂着窗  帷,连人影他都没有看着。他进了北屋,却见他的媳妇,一脸雀斑的 三少奶奶卢氏和他的大嫂吴氏,三四个仆妇,金妈、赵妈、何妈妈等  人全都在屋里;他的妹妹小琴坐在桌旁,拿着一块红绸手帕擦拭那口  青蛟剑,剑光映着灯光,闪烁如银。卢氏正说着:“长得是不错的, 细眉毛,大眼睛,可是,简直是一个哑巴;我在西屋待了半天,跟她  说了半天话,她只是点头,别说客气的话,就连句不客气的也没说  啊!大概她是南方人,新到北方来,听不懂咱们的口音。”
  大嫂吴氏就说:“也是因为有病,你没看见吗?她一上炕就打   开她带来的那条羊毛毯子,盖上脚,盖上两条腿,仿佛怕是受了风   似的。”说到这里,又回头望着苏振杰,说:“幸亏早先没给三兄弟  订下,要不然,三兄弟能像现在这么整天高兴?不定多么恼烦了!” 说得卢氏倒有点脸红。
  苏振杰笑了笑,并没说话。等到他的大嫂和他的媳妇都回东院去的时候,他才悄声把刚才所见的李国良的神情及李国良所说的那 些可疑的话都告诉了妹妹小琴,并且惊惊慌慌地说:“咱们可得防 备着点!我看他不是在外省闯了大祸才投到咱们这里来隐藏,就是 想要偷咱们家里的财物。”
  小琴却瞪了她哥哥一下,说:“你真是看不起人,李国良也是 江南河北有名的英雄,人家纵使在外惹了事,也不至于来到咱们家 里藏躲呀!人家就是穷吧,也不至于偷盗咱家呀!你正经应当防备 的倒是鲁家五虎!明天,我倒要看你怎么向他们对付?”
  提起鲁家五虎来,苏振杰又骄傲地笑了,他紧握着一双拳头说: “那倒不怕!我怕的只是鲁家五虎知道有我帮助孟广,明天他们不敢  来了。明天一清早我就起来,妹妹你可得陪着我在院里把剑练一练, 到时候我好不至于把剑法弄乱。”小琴笑着,表示对她哥哥瞧不起。
  少时,她哥哥出屋回院里睡觉去了,她这里也把剑插进鞘中, 独对着明灯,却觉得心绪很乱。第一,是听说今天来的这位李大姑  娘,虽然有病,虽然不懂礼节,可是长得很美,但不知比自己如何?
  第二,是父亲没在家,三哥冒冒失失就应得帮助银钩孟广去斗鲁家 五虎,固然可以借此出一出名,可是凭三哥的那几套剑法,他能抵 得过人家吗?又想明天非得去帮助他不可,只是自己也得把剑法练 习练习。第三,她又想起三哥说的那位“少年侠士”来了,就仿佛 那个人是自己曾见过,会认识似的,真深深地在自己的心里印上了 一个挖不去的影子了!遐思了半天,她就决定要借着鲁家五虎,在 洛阳显露显露自己的武艺,尤其要给李伯父看一看。然后,自己不 等到爸爸朝普陀回来,就走,就走往天涯去会会那个少年侠士。
  这时更声真切,已敲了两下,何妈妈已睡了,屋中再没有别人。 她先闭好了门,然后将灯吹灭,扒窗向外去看,见西屋也是黑乎乎  的,打了个呵欠,便也去就寝。
  一夜春风吹着窗户,不觉又到天明。她起来,点上了屋中的灯, 对镜加意地修饰打扮,换上了白色绣红花的一件缎袄、蓝绸的长裤、 粉红色的扎花小鞋,在乌发上罩了一块白纱的绣花首帕,腰间又系了一条素绸的长汗巾,对镜端详了半天,才手提青蛟剑,姗姗地出 了屋。只闻得晨风送来一阵清香,原来是庭中的牡丹已开放了数朵。
  西屋玻璃窗里的绛色帷子仍在默默地垂着,东方的天空铺着美 丽的朝霞,隔院的雄鸡还在高唱,她就舞起青蛟剑。剑划破了晨风, 腾起了光芒,引来了花香。她的纤手急掠,细腰慢动,莲足轻进, 往来变化,伶伶的秀目直视着左手紧掐的“剑诀”,然而在眼前却又  幻出来了那个飘渺虚无的对手,那个人现在有了名字了,叫作“少  年侠士 ”。
  她走了一趟“撩云引月剑”,才收住了剑势,又走过去看牡丹。 她数了数,是开了一朵紫的,两朵粉红的, 一朵白的还没有大开, 娇葩半吐,就如闺阁女儿那么害羞的样子;然而她有点担忧,想着  待一会儿那讨厌的蜜蜂一定要飞来采花蕊。
  正在出神,就听脚步急响之声,有人说:“喝!你真起得早 呀!”她回身一看,正是她的三哥苏振杰,已经扎束利便,精神奋 发,过来就说:“你把爸爸的这口剑给我使吧!你另拿一口去,咱 们对对!”
  小琴哼了一声说:“武艺稀松,你光有好剑也是不行!”遂将剑 交给了她的三哥。她跑回北房,又取了自己的那口剑柄上系有红丝  穗子的轻便合手的宝剑,跳出来,抱定了剑势,便由她三哥先上手, 她以剑还击,于是一往一来,兄妹二人就在庭下花间对起剑来。只 见寒光相映,身躯并转,小琴此时的对手已不是理想中的那个“少  年侠士”了,而是个可恨的鲁家五虎中之一,所以她的剑法越来越  猛,愈逼愈急。
  振杰虽然也拿他的妹妹就当作鲁家五虎,可是觉着这个虎也太凶 啦,只见寒光一道紧接着一道逼向了他的身,又觉着剑风是不断嗖嗖 地响,似乎要削去了他的耳朵。他就不由得缩头站住,说声:“哎 哟!歇会儿吧!你怎么真砍呀?”小琴把剑向她哥哥的后腰平拍了一 下,苏振杰就吧嚓一声,屁股坐在地下了。小琴格格的一笑,蓦然一 转脸,吃了一惊,却见西屋的窗里,有人撩起了那绛色的窗帷。
  
  第二回  娉婷单身斗五虎
  
  窗帷里,隔着玻璃现出来一个面庞,是乌黑的鬓发, 一个红中 透着白的不圆也不长的极好看的脸膛,颊上脂粉不多,可是极为可  爱;黑白分明的眸子,光芒都似射到院里来。鼻梁儿生得很匀称, 嘴不小却也不大,还微微地带着点笑意,眉毛长而秀,更显得这人  可 爱 。
  小琴不禁也笑了,点点头娇声叫说:  “李大姐!你也起来了? 我跟我哥哥练练玩,你可别笑话!我知道你跟李伯父必是也学过武 艺剑法,一定比我们好!”而窗里的人也只摇了摇头,嘴唇还是没有 动,窗帷也随之就放下了。小琴昨天虽然听说那姑娘长得美,自己 的心里有点妒嫉;但今天这么一见面,美是证实了,美可跟自己的 美又不同,她的英爽,美得可爱,自己的心里倒不怎么妒了。
  这时苏振杰由地下爬起来,满面通红,瞪大了眼睛嚷嚷着说: “你怎么把剑胡抡呀!几乎伤着我了!我没见过你这套剑法!”
  小琴说:“我的剑法一点也没错,那不是师父,咱们第一个师 父王起鲲教给咱们的那乾隆剑吗?”苏振杰喘着气,恼羞成怒的样 子,站了半天。小琴笑说:“干脆一句话,你不行,你快别去与鲁 家五虎争斗了!”
  苏振杰紧皱着双眉,振臂抡剑又说:“什么我不行?我是怕伤了你,我让着你,才,才…… ”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忽见苏禄又从外面跑进来嚷嚷着说: “银钩孟广来了!他说是有急事,要见粉金刚三少爷!”苏振杰当时  怔得更说不出话来了。
  小琴却振奋地说:“一定是那鲁家五虎已从登封县来了!不要 紧,三哥你自管出去,你就说我也要帮他的忙。今天,你们全都不 要上手,只看我一人,单剑,要斗斗那鲁家五虎。你快去,快出去 跟孟广说!”又向苏禄说:“快去把那匹红马给我备好!”
  苏振杰掸了掸屁股上的土,就提着宝剑走往前院;还没看见了 银钩孟广,他就早已挺起腰板来,手捧宝剑,雄纠纠地迈着大步。
  到了前院,见银钩孟广正在大门洞站着,见了他,就拱手带笑, 说声:“三少爷!”苏振杰说:“请进来坐!”孟广摇头说:“不  啦!”拍拍他身上穿的黑绸小裕袄,说:“我穿着短衣裳,不好意思  进宅,再说我的马还在门外,我得赶快回去。因为怕别人来说不清  楚,我才自己来,三少爷…… ”
  苏振杰很从容不迫地问说:“怎么样?鲁家来了几条虎?现在 都己来到了吗?”
  孟广说:“一共来了不多,只是四条,是吞山虎、踏岭虎、穿 林虎、出洞虎。”
  苏振杰一听,不由腿有点发颤,然而瞪大了眼睛,微微一撇嘴, 说:“哈!想不到最小的没有出来,最大的倒先出头。”,
  孟广说:“这是三少爷的威名所致,听说鲁大本是不想出头的, 他以为我虽手下有几个徒弟,也有朋友帮忙,但他们有一两个人就 准能把我打败。可是昨天三少爷应得帮我的忙,他们的耳风也快, 当天这个话就传到登封县去啦;鲁大才不敢轻敌,怕他的弟兄们有  闪失,他才亲自出马。他家老五腾云虎是走开封去啦,不然今天也  得来到。总而言之,三少爷你平日虽没在江湖上出过头,可是这里 老太爷的威名远震,俗语说: ‘将门出虎子’,所以他们才担心,他 们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如今我已经得了信啦,他们已走到龙家庄啦,离这里还有十来里地, 一眨眼的工夫可就来了。这回他们的 气都很盛, 一共二十多匹马,他们弟兄四个:大爷拿着金背刀,二 爷拿着双宝剑,三爷拿着劈山斧,老四还带着飞镖,带有年轻力壮 的打手无数,现在就要到了!我来请三少爷,请三少爷赶紧跟着我 走吧!他们这回来的苗头也变了,他们在路上口口声声言说是: ‘孟广老小子不值得一打,苏黑虎的儿子粉金刚,我们倒是要看看他 是如何的人物!'”
  苏振杰听了,胸头装满了气,脸都白了,脑门子上却不禁涔涔 地出汗,他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孟广的两撇小黑胡子向下垂着, 稀稀的两道眉也都皱在一块。旁边有那油头滑脑的仆人耿四,却不  住地笑着说:“这正好!三少爷!粉金刚三少爷!你老人家趁着这  时候,就赶紧迎上他们去,斗一斗他们吧!也显一显苏家人的本领! 三少爷,你的白龙马我早替你备好了!”
  孟广立时回身要走,说:“那么我就先走啦!我想他们一定是 先到东关找我去。我去,胜了他们我就再在洛阳出一出名;败了, 顶多把我这条命给他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三少爷,你去不去 倒是不要紧啦!只请你把大庄门闭严了点就是了!”
  耿四向苏振杰直使眼色,苏振杰这时却把心一横,奋然跃起说: “孟广,你说的这话简直是骂我,我难道还怕他们吗?粉金刚也是堂  堂汉子,是小霸王的儿子,妈的!我能够给我爹爹丢人?孟广,你  先别走,咱们一同去!耿四,快给我牵出马来!”当时,孟广就停止  住脚步儿,耿四飞似的跑往马圈去了。
  这里苏振杰又向孟广问:“你现在预备着多少人?”
  孟广说:“六个伙计、两位朋友,连三少爷带我,整整的十名。 别人都怕得罪了鲁家五虎,谁能像三少爷这样好打不平呢?”
  苏振杰吸吸气说:“别忙!别忙!他们的人多,咱们这边还没 有他们的一半,这不是咱们的胆怯,是得,是得先斟酌斟酌!”
  孟广说:“也没有什么可斟酌的了,拼上命就完了!”
  苏振杰摆手说:“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咱不能那么硬干!”孟广又有点变色,将又要走。
  此时耿四已从偏门将马牵到门外,大声喊着说:“三少爷快出 来吧!”苏振杰勉强鼓着勇气,随孟广出了门,就见有七八个仆人扬 着首,惊讶地向西去望。苏振杰也赶紧扭头,却见一骑胭脂色的小 川马上,驮着个绣帕素衣、天蓝色的长绸裤的娉婷俏丽的背影,早 已出村,飞驰了前去。
  粉金刚苏振杰一看妹妹已先走了,就勇气骤增,下了高台阶就 认镫上马,把鞭子一抡,高声喊叫说:“走!妈的今天不宰了那四 只老虎请客,我就不姓苏!”孟广也将马由槐树上解下,他鞍下的双 钩闪闪,上了马挥鞭在前,还没出村子,苏振杰的马就已把他超过 去了。身后,耿四也骑着马,还有的骑着驴,更有的在地下跑,都 跟随着。此时眼前的那马上俏影,倏忽之间便已不见了。
  由这里往东关去,本是个土坡的路,马走着很费力,风又大, 连上了马蹄荡起的尘土,对面都看不见人。走了半天,方才到了东  关,苏振杰喘得可都接不上气了。他向两边一望,喝!街上的人今  天也特别多,有的铺户却闭上了门。孟广的镖店门前,站着好几个  伙计,还有个戴着红缨帽的官人。孟广就先下了马,去和官人打招  呼。苏振杰却被耿四给搀下了马,他这时候就像是戏台上的主角, 无数的人都把眼光盯在他的身上。他却又向人群里去看,心想:真  怪,嘿嘿!人群里怎么没有个女人?也没看见那匹红马呀?
  旁边有人迎过来了,拱手说:“三少爷!先请到柜上喝杯茶, 歇一会儿吧!”他点点头,直眉瞪眼的,喘着气说:“好!好!”但  这时,忽然由东边跑来了一个骑着马的人,马极快,离着很远,那  人就举手大喊说:“来啦!来啦!来啦!”
  耿四昂起小头来说:  “三少爷不必进去歇着啦!快预备着吧!
  如今就瞧您粉金刚的啦!”
  苏振杰两腿发颤,身子直打哆嗦,宝剑却高高举起来,用手拍 着胸脯说:“好!咱们等着!”
  此时,孟广已把官人支吾走了,他先向两旁作揖,大声说:“诸位乡亲!因为登封县的鲁家五虎看不起咱洛阳人,我才背地里将 他们大骂,他们气了,今天要来找我拼命。我特请来苏三少爷粉金 刚来助拳,大家也都认得他,请诸位来看看,我们要给咱洛阳人争 口气。诸位!刀枪无眼,请退后些!”
  苏振杰也想要称道几句,但这时东边烟尘滚滚,马蹄声如怒涛  一般涌来。马来了可真不少!数都数不过来,苏振杰就觉得眼乱。 马上的人也是不少,更乱。长脸的,圆脸的,连鬓胡子的,大麻子  的,苏振杰更觉着分辨不清,可是那边每一个人都瞪着老虎似的那  么凶的一对大眼睛。他们在三十步之外就将马勒住了,一群烈性的  马还往起扬首,往起高跳,烟尘还在飞扬;人都甩鞍下马,鞭子一  大堆,都交给另一个人去抱着。他们个个都亮出来兵刃,真的耀眼  增光,闪闪迫人,什么刀哩,斧哩,双宝剑哩,好像搬来了演武厅  上的兵器架子。苏振杰的脑子都昏啦,心中只是说:“别不争气!  壮起点胆子来!头一回,千万别塌台!”大概是耿四那小子,他直在  旁边怪声叫好。只见银钩孟广手提兵刃迎了过去,苏振杰心说:好! 你们先打一打,叫我看看对方的声势如何,随后我再……
  就见孟广跟那边的一个大胡子的人对话,气象真凶,真是瘟神 遇见了太岁,恶鬼遇见了魔王。眼看就要刀剑双钩一齐飞腾,血水 脑浆同时迸出,也不知他们双方说了一些什么话,忽然又见孟广拿 起钩,向着苏振杰一指。那个大胡子,身材比苏老太爷还高,手拿 着背厚刃薄的一口刀——大概就是“金背刀”,这家伙大概就是鲁家 的头一条老虎吞山虎,就走过来了。
  他迈着大步,三步两步就到了苏振杰的眼前,可是苏振杰又三 步两步退到那一边。吞山虎微微地笑,这笑真像是要把人吃了,提 刀抱拳说道:“三公子!我们并没有得罪你呀?可是你偏要给孟广  保镖,竟发下了大话,说要跟我们斗一斗!还说要拆了我们鲁家的  虎窝?杀绝了我们家的大虎、小虎、公虎、母虎、母老虎、老母  虎?”苏振杰直着眼睛,心说:这是哪儿来的事呀?但此时,哪还容  他辩解?吞山虎突然把大刀一抡,面浮凶煞,厉声喊叫如虎吼,说:“你既这样说,那就没客气了!粉金刚,你滚过来!”
  这时千百只眼睛都动也不动地向他们两人来看,吞山虎举刀直 往前逼,苏振杰却拽剑直往后退。旁边的人刚要笑,耿四急得刚要 喊,忽然那边有人又高喊: “大哥!可要留心!这小子有诈!苏家 的剑法向来是专讲暗地伤人!”吞山虎听了,也惊吓了一跳,止住了 脚步不敢去追了。
  苏振杰都快要退到镖店的门里去了,可是真不好意思进去!他   无奈,只得奋然抡剑反迫向前,怒骂声:“杂种忘八蛋你就来吧!” 铛的一声,大刀击在他的剑上,震得他的手腕儿发酸。他跺脚刚要   说“这是我爸爸的青蛟剑,你敢给碰坏了!”他心痛这口剑,就勇气   倍增,剑起身进,嗖嗖嗖连环剑,又嗖嗖嗖剑连环。吞山虎的大刀  有法,劈、拦、削、挫, 一丝不紊,蓦然又一刀,盖顶砸下;苏振   杰缩头向旁一跑,吞山虎笑了,反换刀背逼了上来。苏振杰手慌脚   乱,神昏眼花,把剑胡乱舞了起来,只见光芒闪烁,也不知什么是   自己的剑,什么是吞山虎的大刀了。
  吞山虎看出苏振杰的剑法新奇,便也不敢轻视,刀法越发谨慎, 脚步越发稳,然而刀仍连砍,步仍紧迫,迫得苏振杰又无路可退了。 忽然,苏振杰疯了似的,乱抡着剑迎过来,他的两眼瞪得真直、真  大、真圆,并且也真乱了;耳边呼呼地风响,眼前闪闪地刀腾,他  更加乱抡,真拼命,越杀越紧。蓦不防听得四周围的人高声喊了一  声:“啊呀!”他也心里说:啊呀!他吓了一大跳,手真酸了,而且 哆嗦了;可是略定了一定神,就见那吞山虎已提刀跑到了一边,脸  上被划了一剑,满是血,鼻子都许掉下来了。苏振杰倒有点莫名其  妙,忽然听得耿四的喊声:“三少爷!好剑法!”孟广也在旁伸大拇  指头,他就恍然大悟了,勇气复增,微微冷笑。此时对面又有一条  大汉手抡双斧奔来。
  苏振杰这时可真不怕了, 一口沉重的气完全喘了过来,眼睛也 不花了,剑也轻便地掠起。可是对面这个像李逵似的人,来势更凶, 猛扑了来,他急忙又往后一退。突然旁边一人赶向前来,正是那满脸血的吞山虎,把他的三弟拦住,大胡子里淌着血沫,急急地说: “住手!住手!我都不行,何况你们!三十来年我没吃过这样的亏, 我佩服了!苏家的剑法毒!我知道刚才他还算是顾面子,手下留情, 不肯要我的命。我败了,就算你们也都败了!”那边苏振杰说: “对!他败了,也就是你们都败了!”
  穿林虎却双斧高抡,暴躁地大喊说:“我不服!”推开他的大 哥,又奔向苏振杰,咔咔咔咔一连四斧。苏振杰却只回了一剑,又 跑开了。那边踏岭虎舞着双剑,出洞虎一手挺刀一手掏镖,相继也 奔了过来,苏振杰一边喊着:“倚多为众不是人!苏三太爷不跟你 们斗啦!反正你们败啦!”一边抹头曳剑向西去跑。
  后边的三条虎,跟那二十多个庄丁却都齐抡兵刃急追了过来, 脚步杂乱,骂声喧搅,越追越离得近。穿林虎的双斧都要砍到苏振  杰的后脑上了,苏振杰又急回身,胡抡了一剑;穿林虎就一停步, 要招架,他却又跑了。后面的人大喊着说:“丢人!把你苏家的贞  节牌都丢了!”嗖的一声,大概是一镖,从苏振杰的左耳边擦过去  了。他又狂奔,想要逃进铺户里,铺户却又都关上了门;他真喘不  过气儿来了,腿也真迈不开了,就只得回身抡剑,急喊了一声,连  他自己也没听明白喊出的是什么。
  这时纷纷的人众,纷纷的刀斧,已一齐将他围住了。踏岭虎高 喝道:“下手!管他什么苏三少爷,剁死了他!”苏振杰的眼又乱 了,并且要闭上眼等死。但这时,不!是同时,却忽由旁边的一条 小巷中飞出来一只俏影,纤手单剑杀入了人丛之中。
  乌云上罩着白色绣花的纱帕,微露出黑亮的鬓发,衬托着高挑 起的两道秀眉,她双眸瞪起,那长眼毛都直了起来,森厉之中显露 着明丽,如秋空上的一颗寒星;她的小嘴唇紧咬着不发一句话。伸 皓腕,递宝剑,青光绕着那绣着细碎红花的素缎袄,锵!锵!猛磕 开了刀跟斧,只听哎哟一声,那使双剑的踏岭虎就倒下了。
  穿林虎怒声喝道:“哪里来的毛丫头!”双斧并抡,却见剑光逼 向前来,才两合,他就觉得右臂一疼,一只板斧掉地。众人刀枪齐上,然而禁不住那口宝剑使得比绣花针还轻巧、灵活。出洞虎乘隙  飞来一支镖,不料姑娘的眼快,疾抬左手,像捉蝴蝶似的就给捏住  了。寒光又抖,众人纷退,并有人受伤栽倒。那早就跑到一边的苏  振杰又乘人不备,把一个庄丁的大腿砍了一剑。姑娘却一连杀伤了 六七个,地下淌的血染得她粉红小鞋更显得红。姑娘的长处是手疾 眼快,身躯灵敏,剑法高超熟娴,她如同一朵娇美富丽的牡丹花, 舞动着风,急急地飘荡,驱得那众人像蚂蚁苍蝇一般纷逃。
  忽然,出洞虎又打来一支镖,铛的一声,被姑娘以剑磕落在地。 出洞虎才要打第三支,姑娘一面挺剑驱众人, 一面扬纤手,将来的  那支镖反打了回去。真准!出洞虎没有闪开,镖中肩头,刀也落地。 姑娘也不看他,又追上了一个,一齐砍倒了,挪腾娇躯,跳过了这  卧地如死狗一样的人,又向东追去。
  此时只剩了几个人向东惊奔,没命地逃奔,苏振杰在这边大喊 着:“追!追呀!杀尽了他们!妹妹你别饶他们!”耿四在那边骑在 马上也叫着:“好!好!”孟广舞着双钩欢呼,看得人都眼直,都跳 起,喊:“啊!好姑娘!真厉害!真高呀!”
  姑娘苏小琴身如风,剑似电,身随剑进,正追杀着,忽有一人 空着两只手,以胸迎剑而来。小琴这才敛住了剑,收住了脚步,这  个姿势比孔雀开屏、白鹤亮翅更为美丽,更为飘忽。对面这人正是  脸上的血还没有擦净的吞山虎,他抱拳说:“请苏姑娘手下留情, 如若不然,就请杀死我吧!我们与贵府上原有交情,后来虽也有点  小小不合,可也并未相扰过。今天的事是怨你家三兄不该开口伤人, 也怨我们来得太鲁莽,我们不知粉金刚的剑法那样狠毒,更没想到  小霸王苏老太爷家中还有一位盖世的女侠。我们认输了,这次算是  败了,但两年以后再见面!”
  小琴微微地冷笑,说:“你既认输,我们也不便逼你过甚,但 是地下伤的这些人…… ”
  吞山虎又抱拳说:“这事情姑娘放心!我们鲁家兄弟也不是不  在江湖交朋友的人,还知道自作自受。伤了的我们抬回去自己治,死了的也抬回去自己埋,官人若是出头,我们自己去打点,绝不能 把半点官司拖到贵府上。只是,两年?”
  小琴又冷笑着说:“两年也罢!两个月也罢!二十年也罢!我 们苏家不怕你,我更不怕你们!”
  吞山虎又抱拳说:“好!那么就请姑娘保重!”
  小琴又发怒地扬起剑来,说:“别说这废话!你真要惹得我杀 死你吗?”吞山虎的那张带着血的大胡子脸上也现出来冷笑,他抱抱 拳就走开了。
  这里姑娘持剑生着气,眼睛也不去瞧身边的人,忽然有苏家的 一个仆人,把她遗在那小巷里的胭脂马牵了来,并递给她鞭子。她 就收剑上了马,耳边还听得人语纷纷,并听她三哥苏振杰高声叫着 说:“妹妹!等着我,咱们俩一块回去!哈哈!今天我也胜了!你 也胜了!”她就连声也不应,头也不转,就吧地抽了一下鞭子,催马 向街外走去。
  少时出了东关,踏向了风沙滚滚、野草萋萋的旷野,又少时已 经望见了他们的隐凤村。忽见道旁走着一人,手提一个纸包儿,似 才由城里买了东西回来,正是家中新来的客人李老英雄李国良。
  昨天晚间,小琴不过在李老英雄进里院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 并未正式见面,所以现在她倒有点作难,心说:招呼不招呼呢?但  这么一斟酌之间,马已掠过去而进了隐凤村了。
  村中有几个没有跟着去的仆人,还不知东关那边的事,不过看 着小姐的神情有点另样,都不禁发呆。小琴的马却由偏门直驰进了 里院,甩了马,就笑颠颠的,挟着宝剑往院里去跑。她心中高兴极 了,真从来也没有这样高兴过。
  走进来里院,就见那一朵朵的牡丹花都像带笑迎她,她也要过  去对着每一朵牡丹花诉说她刚才的英雄事迹。但是突然间一抬头, 她看见西屋的那绛色窗帷又撩起来了,又现出来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带着笑的可爱的脸儿。她也笑着,止住步,点点头说:“大姐!你  没出门呀?我今天可真……”又想:她一点武艺也不会,我跟她说了,她也是听不懂,倒还许吓坏了,于是就不说了,又笑笑说: “大姐!待会儿请过我这屋里说话儿来呀!”窗里也笑着答应了一声  声音真娇嫩。
  小琴跑进了屋里,叫着:“妈妈!”何妈妈这时却没在屋里。她  把宝剑放在桌上,又跑过去揭窗帘,却见西屋的窗帘也还没放下, 那隐隐的可爱的身影儿似乎还在向自己的屋里看,心里就说:她也  是羡慕我吧。
  放下了窗帘,她就转身倚着窗遐思,想着刚才的情景;高兴了 一会儿,可又渐渐觉着索然无味了,顿顿脚说:“这算什么?”真 的,这就值得夸耀吗?鲁家五虎不过是江湖小辈,又不是名镇南北 的万里飞侠!那还值得矜夸,这,这算什么? ……
  她在屋中走来走去,仿佛太兴奋了,有点站不安,坐不住,就 想:我看看李大姐去吧!于是她先摘下头上的纱罩,又抽了抽身上 的土,更换了一双花鞋,对镜又擦擦脸,重敷了脂粉,再点了红嘴 唇。开门出屋,见西屋的绛色窗帷依然高挂,那可爱的李大姐正笑 着向她点手。
  向来也没有人对她这样亲近过,所以她心中欣悦,脸也立刻就 红了。她含着笑,摇动着两只胳臂,姗姗地过去拉开了门,就走进 了西屋。屋中原来只是李大姐一个人,下半身盖着毯子,坐在炕上。
  小琴就说:“哟!这屋里怎么没有别人?用的人她们都哪儿去啦?”
  李大姐细声细气地说:“赵妈是刚出屋去的,我也没有什么事, 不必叫她啦!”
  小琴生着气说:“这些个家人里,有客来住,不知应酬着客, 可去干她们那些杂事!”
  李大姐笑着说:“不要紧,我又不是外人,客气什么?妹妹请 坐吧!可惜我不能够下地,真,真不恭得很!”
  小琴又笑笑,她见李大姐的面上虽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可是两 条腿真真地连动转也不能,用那条羊毛毯子包得很严,连脚都不露出 来。她就不由得将眉皱了皱,问说:“大姐!你得的什么病呀?腿不好吗?可是我昨天晚晌见你进来的时候,也不是不能够走路呀?”
  李大姐点点头,又微微叹息地说:“腿倒是能够迈得开,只是 走不了太远。”
  小琴说:“您的脚一定是裹得端正,又小。”说时是笑着,但心 里可又觉着不大对:人家用毯子把脚遮得这么严,也许就是因为脚 不周正,太大太难看,怕人笑话才这样做,如今我这不是故意揭人 家的短处吗?于是赧颜地看着李大姐的脸,见那脸上倒没有羞愧和 不悦的神情。而且因为小琴坐在炕沿,离李大姐所坐的地方不过二 尺,谁的脸上有个小红痣都看得清,她就愈觉得李大姐的皮肤虽不 娇润,也不白,但是很可爱,尤其可爱的是那大眼睛,怎么这么好 看呢?挖下来给那“少年侠士”嵌上去才好呢!
  李大姐的眼睛真摄去了她的魂灵,她心里又发妒,就也在炕上  盘起了腿,故意把亲自绣的窄小端正的小花鞋显示在李大姐的眼前, 李大姐果然羡慕地说:“妹妹,你长得有多么好看呀!”
  室中,擦着蜡的乌木器具都发着光,能照得见俩人的影子,座   钟嗒嗒地响着。李大姐的语声儿真比这钟摆的声儿大不了许多,所   以小琴得注意地去听,就听她细声宛转地说:“我,比妹妹差得多  了!你知道的,自从前年我母亲去世,我妹妹又……”小琴赶紧问   说:“大姐是还有一位妹妹吗?那么,我李伯父是有两位姑娘啦?” 李大姐显出来愁容,说:“因为妹妹得病死了,我母亲才也忧急而   终。我父亲他老人家经此变故就突然改了性情,什么生意也不做了,  成天抽烟喝酒;家里本来就没有钱,因此就更穷啦。我又因为去年   秋天,受了江上寒风所吹,得了腿病,不能伺候他老人家,这才想   到,到你这儿来。好在你这里的大叔跟我父亲当年是生死之交…… ”
  听到这里,小琴不单十分悯恤李大姐的遭遇,而且颇为惊讶, 就又赶紧问:“不是因为……”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先红了,就难  为情地笑着说:“我可是听说您来此不是长住,不过只是路经此地, 是李伯父要送您到平阳府去。大姐!我应当给你道喜啦!”她拍着手  笑着,又看李大姐,奇怪的是人家的脸并没红,只微微叹了口气,这使得她更惊讶了。就见李大姐摆摆手——这手可很粗,好像常在 家里劈柴、烧火,洗衣裳似的——低着头表现出忧郁。
  小琴就把身子凑近了一点,低声问说:“莫非你不喜欢李伯父 给你找的那个姐夫?你觉着不好?”
  李大姐的脸仍然没红,只皱眉说:“我是不愿意离开江南!”
  听到了江南,苏小琴的眼前就好像飘动起来无边的滔滔江水, 那边有比洛阳更多更好的牡丹花,更有一位手持宝剑的英俊少年侠 士。她神驰了一会儿,便也忧闷地点头说:“可也是!我虽没到过  江南,也想着那地方一定比北方好,那里又不是没有出众的人才, 李伯父他何苦要把你嫁到北方呢?”由此,她就专心地问说:“大 姐,你可听说江南安庆府最近出了一件事?”
  李大姐又笑问说:“什么事呀?安庆府可是在江的北边,并不 是江南,我们这次由那儿过的时候,还歇了两天呢。”
  小琴却脸红了半天,才说:“我是听说那里出了一位少年侠士, 杀死了江湖间最有名的好汉万里飞侠高…… ”
  李大姐听了这话,面上却突现惊讶之色,急忙把头摇了摇,说: “我不知道,也许有,但我没有听人说!”
  小琴觉得无限的失望,沉默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就听院中脚 步声咚咚,有人高兴地叫道:“妹妹,你回来了吗?”是她三哥的 声音。小琴就赶紧下了炕,又向李大姐嫣然地笑着说:“大姐!待 会儿再说话!”李大姐也笑着说:“妹妹有工夫可就来呀!恕我不 送啦!”小琴说:“不客气!”
  出了屋,她就带着气叫赵妈,她的三哥兴高采烈地说:  "嘿! 妹妹,咱们两人今天真给爸爸争够了光啦!有这一回,我粉金刚的 名头,在江湖是能叫得叮当响了,你可也够瞧的,耿四也给你起了 个外号儿,叫你‘美剑侠’!”小琴却叫着说了声:“呸!”
  这时赵妈由东院里急急忙忙地来了,小琴就说:“为什么派了 你伺候李大姑娘,你不伺候,你可满处儿去?”
  赵妈手里拿着个半大不小的瓦盆,说:“您瞧呀!因为李大姑娘下不了炕,上不了茅房,我才找了半天找着这么个,当尿盆儿。” 小琴不由噗哧一声,几乎笑出来。
  苏振杰又走过来说:“你想,刚才你我两人大闹东关,两口宝 剑杀得鲁家五虎二十余众,个个伤胳臂坏腿,屁滚尿流;别说洛阳 城,就是江湖上也没有这么热闹的事情。孟广也说啦,凭你的武艺, 无论走到江南河北,准没有一个对手,这真不是我捧你。可是我自  觉得我也不错,你虽伤了踏岭虎、穿山虎、出洞虎,可是他们的大  爷吞山虎,却是我给杀伤了的。我觉着猛勇虽不及你,可是要论剑  法,嘿!还得数俺粉金刚!”他用力一拍胸脯,他妹妹却不住撇嘴, 瞪 他 。
  苏振杰又说:“事情可都算完啦!鲁家的人虽都受了伤,可是 没有一个致死的,他们都雇了车拉走了。这件事,孟广镖店里的那 些人跟别的人都佩服咱们,说咱们都手稳剑稳,杀人不杀绝,是侠 义本色;伤人不至死,免得官司,又是咱们聪明之处。现在洛阳城 的好汉子没有一个不对咱们伸大拇指的,都说咱们——你跟我,这 才叫好本事、真武艺,绝顶聪明。他妈的什么江南的少年侠士,杀 了个高炯,就惹了蚂蜂窝,弄得他现在都不敢出头,将来还一定丧 命,那家伙才是笨蛋,是傻瓜!”
  小琴瞪起眼睛来说: “你别才得了点意,就瞧不起人,今天, 是你的能耐吗?”
  苏振杰又拍着胸脯说:“怎么不是?大家都眼看着的。”小琴又 哼了一声,就往北屋去走。
  苏振杰又说:“喂!”他追着说:“事情虽说是完啦,其实没 完,吞山虎表明白啦,他说两年之后再见!”
  小琴故意说:“我不管!”
  苏振杰着急说: “喂!你别不管呀?我的武艺我也知道,明杀 明砍我不怕,高来高去我可真……不客气地说,差点!孟广刚才说, 他们说是两年,说不定两天就许又找咱们来!今天只出头了四只虎, 最小的那个、武艺最高的那个叫腾云虎,那小子若由开封回来, 一定还要找咱们来拼。那小子双手会打镖,会接镖,手中一口单刀很 难惹,飞檐走壁的功夫更……”小琴没等她三哥把话说完,就姗姗 地走进屋去了。
  苏振杰倒也没跟到屋里去,他想这件事得去跟李老头子吹一  吹,遂先回到自己屋里取了那两个铁球,叮当乱响地在手里揉着, 一走一摆,扬眉吐气,就走到了客厅。
  见了李老英雄就叫了声:“老伯!”他骄傲地笑着,还没有说 话。李老英雄刚把从城里买来的关东烟装在荷包里,见他来了,却 一点也不惊异,只拿烟袋指着他说:“三侄子!我看你的脸色很 好,大概今天你准遇见了一件连你都想不到的走运的事?”
  苏振杰听了这话,大不高兴,把眼一瞪,要急的样子,说: “什么?你老人家说我是走运?侥幸成功?嘿!老伯呀!你真看不起 我,我爸爸从我们小时候,就给我们请老师,他老人家并且亲自教 给我跟我妹妹学武!”
  李老英雄点头说:“令妹武艺确实不错!”
  苏振杰说:“她?她今天使的那几套剑法,多半还是跟我学的 呢!”说了这话,就赶紧回头看看。
  李老英雄装上了一袋烟,点着了抽着,抽了两口,又点头赞叹, 说:“你的妹妹,武艺确实不错!慢说今日江湖上无此侠女,就是  男子中也少见!少见!”苏振杰就像听人夸了他自己似的,因之更是  得意。可是忽然间,见李老英雄长叹了口气,又说:“可惜!咳! 可惜!”低着头不再发话了。
  苏振杰纳着闷地发笑说:“老伯你是怎么啦?你可惜什么?难道   你可惜我妹妹不是个男子吗?空有本领,将来出了阁,便没处去使?”
  李老英雄却摇头说:“不然!江湖上还分什么男女?武艺好的 就是英雄,你妹妹如果是我——是十多年前的我的女儿,那我就放 她去闯江湖,包管她成一个名震天下、盖世无双的女侠!如今可惜 她生长在你家,她姓苏!”
  苏振杰冷笑说:“姓苏的门风也不低呀?”
   李老英雄点头说:“正因为不低,你家有贞节牌、节烈坊,你 的二哥又做了知县,你的爹爹能放他女儿出去闯江湖吗?”
  苏振杰又笑了,摇手说:“老伯您别不放心,我们家也不指着  走江湖吃饭。不过无论他是谁,要是欺负到我们隐凤村来,那可叫 作找死!今天的事您老人家既看见了,那我就要拜托您一件事,说  不定哪天,鲁家五虎们一定要来此报仇。那时,不必说啦,只我一  人就准把他们打走,可是您老既住在这儿,就似乎不应袖手旁观。 到时,或者您老人家助个拳,助个威,或者…… ·这可不是我给家父  得罪老朋友,是怕鲁家五虎黑夜前来跟我们一打,惊坏了您老人家  的千金,那我们可担不起,所以我主张您要是不愿助拳,那就 …… 老伯您别恼我,您千万快点带着小姐离开这儿!”
  李老英雄听了这话,不住地哈哈大笑,连说:“好侄子!好侄子!” 苏振杰说:“这话我是不能够不说,好歹请老伯自己斟酌着。”
  李老英雄说:“我也不必斟酌,你这小子更别激我,我呀!我 绝不走!等你爸爸回来我才能走呢!可是呀!无论他五虎八虎,黑 夜白天来,我都不管!”苏振杰脸都白了,心说:这老家伙真可气!
  李老英雄蓦然站起了身,拿他的烟袋杆做剑势,大声说:“我 没说嘛!倒退十年,像你刚才在我的眼前吹,目无老辈,狂傲无知, 我一个指头就把你戳出去!若往三十年前说,你问问你爸爸,我一  天不跟人争斗一二百合, 一个月不杀伤几条人命,就吃不下饭去。 武当山上我打过莽金熊、七臂猴、金眼虎,黄河岸我杀死过恶瘟神  苗三。你爸爸被困于寡妇寨,云二寡妇黑魔王要摘你爸爸的心,都  凭我单剑把他救出来!这些事江湖上何人不知,哪个不晓?像你刚  才在东关上的那几手儿,哈哈,真笑掉了我的大牙!”
  苏振杰看着又害怕,可又生气,真想要给他一铁球,却又听咚 的一声,李老英雄一跺脚,地下的一块很结实的厚方砖都四分八裂。
  李老英雄又低头叹息,说:“现在我可不行了!功夫虽没扔下, 可胆子已变得很小,连江湖上的一个小毛贼我都怕,怕伤了我的老  命,断了我李家的根,不然我也不至于到你们这儿来!我来到这儿,只求你别声张,住些日,等你爸爸由普陀回来,那时我们叙叙故旧, 他或留我们,或不留我们,我们再做计划。只是现在你别在外惹了 气,往我的身上甩,我可不管;五虎八虎,黑天白昼来我都不管, 我在此只吃你们两顿饭,我女儿腿有病不下炕,也不至于给你家招 事生非,别的话都别跟我说!”他又坐下了,又装烟抽。
  苏振杰怒目瞪了他半天,可也不敢再说一句话,就生着气一转 身,把门一摔出去了,背后的李老英雄又哈哈大笑。
  他咚咚地迈着大步又进到院里,刚要再叫“妹妹”,却听那西屋  里笑语喳喳,原来他的妹妹小琴又跑到那瘫子李大姑娘的屋里闲谈  去了,他心里说:跟那么一个残废的人,可有什么话可说的!他自  然不能再找他的妹妹了,只好回到东院他自己的屋内。他又高兴了, 叮当叮当地揉着铁球,并把刚才在东关的得意事情说给他的媳妇听。
  此时,小琴在那屋里跟李大姑娘两人越谈越相投,坐得也越来 越近。小琴猜着李大姐不愿下嫁平阳府刘家,是因为她不满意她父 亲所给许配的那个人,李大姐就也因此更表露出来忧愁。她虽没有 流眼泪,可是不住连声微叹,说:"我听说那刘家倒是很有钱,可 是那个人不念书不习武,也不务正业,婆婆也顶厉害,我知道我过 去,一定要受很大的苦!”
  小琴听了,就对她十分同情,然而又无法帮助她,只得温言劝 慰,说:“大姐你也不必因这事就太烦恼了!本来你就有病,如若 愁坏了身体,那更可怜了!别人的话也未见得尽靠得住,我那姐夫 现在虽不务正业,可是你嫁过之后,你可以慢慢地劝他;他只要跟 你好,他一定能够改过自新的。至于婆母厉害,你可以不必招她生 气,处处谨慎,时时孝顺她;我想除了铁石的人,没有一个感化不 过来的。本来我们女孩子家,将来怎样,是能够遇着什么人,真不 敢预料;咱们若都有妈妈在世还好说,妈妈总会能够体谅女儿的! 如今,咱们都只有一个年老的爸爸…… ”
  李大姐说:“你总比我好呀,你倒还有兄嫂呀!”
  小琴说:“唉!兄嫂哪都知道我的心事?”
  李大姐就问说:“你有了人家没有?”小琴低垂着娇脸儿,摇摇头。
  李大姐说:“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好看,能文又能武,难道没 有人说你?”小琴又摇头。
  李大姐就笑着说:“也许是你已订了婆家,他们瞒着你,没让 你知道吧?”
  小琴脸红着说:“真不是!没有。若有,我不能够不知道,我 三哥早就能够告诉我了。”
  李大姐徐徐地伸出手来,拉住了小琴的纤柔的手指,又低声说: “那么,难道你不想吗?你不想早些有个好女婿吗?”
  小琴的脸愈红,红得好似一朵牡丹花,夺过手来就轻轻打了李 大姐一下,娇嗔着说:“你别胡说!”
  李大姐又把小琴的手握住,低头笑着说:“问问这话也不算什 么呀!你看,我就不像你这么腼腆!”
  小琴拿左手的小指头,划着娇红的脸儿,说:“那是因为你不 识羞!”
  李大姐说:“终身大事,没有什么可羞的。我一见了你,就爱 你,可惜我不是个男人,不然我就一定要娶你。我一路上很受了些 风霜之苦,但一来到了这儿,我就很开心,大概我的腿病不久也就 能因此好了。”
  小琴又夺过了手去吧吧地拍着,笑着说:  “对啦!对啦!腿快 些好了吧!好叫李伯父快些把你送到平阳府去!”
  李大姐笑着说:“腿好了我也不想走啦!第一我舍不得你,第 二我舍不得离开院里种的这些牡丹。”
  小琴就说:“你还提牡丹呢?提起来真叫我心痛!去年冬天特 别冷,大概就把花根儿给冻坏了,今年春天风又大,雨水又缺乏, 我今年又特别懒,没有督促着她们常浇,所以直到现在,才开了几 朵。若是往年你这时候来,你看吧!红的粉的一齐开了,咱在这儿 说话,都能闻得见隔窗的花香。”
  李大姐摆手笑着说:“你别尽管谈说牡丹花,我还是愿意听一听你的心事。”小琴又低下头去脸儿发红。
  李大姐又低声说:“这是据我猜想,苏大叔去朝普陀山,大概 在沿路上还有事。”
  小琴就略略抬起头来问说:“有什么事?”
  李大姐说:“我想他老人家也是觉得你已长大了, ——女大不 可留,他老人家出去给你物色好女婿去哩!”
  小琴笑着说:“瞎说!从前年起,我爸爸就想去朝南海观音, 只因为家中的事多,我们还年岁小,没有去成,今年才完遂了他老  人家的心愿。”
  李大姐又说: “可是我父亲这次来,等着见苏大叔,真是还有 一件别的事,——与你有关的事。”
  小琴惊讶着,问说:“真的吗?你可别冤我?”
  李大姐说:“我真不冤你!我父亲有一位好友,那人也是苏大 叔的生死之交。”
  小琴就问说: “是铜山县的秦铁棍?”
  李大姐点头说:“对啦!他家有一个儿子,与妹妹你的年岁差 不多…… ”
  小琴听到这里,立时就急了,连连摇头说:“我不!我不! ……我将来是要往江南 …… ”
  李大姐又问说:“你要往江南去做什么?莫非你在那里有认识 的人?有一个你合意的人?”
  小琴急摆手说:“别跟人去说!”她又低下了头去。她的小脸上 绯红之色渐褪,显出一种淡淡的清愁。桌上的钟摆声嗒嗒的, 一下 一下地敲着她的相思慕爱的芳心,她的眼前又幻出来那江水滔滔之 间有一位少年侠士。李大姐听了她这话,很觉得诧异,又连次地问 她,她却忧郁地摇着头,不肯说出来。
  待了会儿,那赵妈又进屋来了,妨碍得两个人更不得再谈心。 小琴就下了炕,又笑着说了声:“大姐再见!”就款款地走出了屋  去。天阴了,引得她心中更愁,她徘徊在院中,看看这边的牡丹花,又看看那边的牡丹花,觉着朵朵的芳葩却似向她表示着同情。
  她的心里辗转地想:李大姐刚才说的那话是真的吗?恐怕靠不 住吧?但虽然靠不住,而早晚是要有那一天的,我的爸爸一定要不 待跟我商量,就给我择配的!他自上了年纪以来,很灰心江湖,更 看不起少年任侠的人,而偏注重于资产和家世名声,将来他一定也 要给我配个……恐怕比李大姐的夫婿还不如的夫婿。那时,我也不 能够不依从,但我学这身武艺何用呢?今天在东关那样施展身手又 何用呢?唉!我心里的痛苦能向谁去说呢?天涯即使有个明白我的 人,爱我的人,他也不会知晓吧?想到这里,不觉得泪珠落下。
  此时正有个仆妇由外院进来,她急忙转脸,眼睛还带着泪,生 气地叫说:“金妈!今天怎么也没有浇花?你们是盼着这些花快干 死了,你们好省事?”
  金妈跑来说:“哟!我还没忙过来呢!从早晨起来手脚都没闲 着,您知道我们有多少事呀!”
  小琴说:“我的事情比你们还多,可是我不像你们这样懒!你 们少嚼一点舌根子也就行啦!”
  金妈赶紧带笑说:“得啦!四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就给您浇花, 我就拿喷壶去。”
  小琴瞪了她一眼,金妈又笑着说:“四小姐!我还忘了给您道 喜啦!”小琴突然又吃了一惊。
  金妈走过来真给小琴道喜,说:“我刚才听外边的人说,四小 姐,您的名可真大了!二十多个大汉子都打不过您,您怎么学的呀? 明儿也教给教给我好不好?省得我将来回到家,连一个偷鸡的贼都 打不过。”金妈的右眼有点毛病,是早先叫偷鸡贼给打的。
  小琴不理她,只急躁地说:“快去吧!快拿水浇浇这花儿吧!” 金妈答应着,笑着,大小脚儿一扭一扭地跑去拿水去了。
  这里小琴的心真不舒展,她弯身以手指轻轻捏去了一朵花上的 一个小虫,那不知为什么流的眼泪,竟吧嗒一声落在花瓣上,像是 露珠儿似的。趁着无人,她急忙由衣襟下摘手绢擦眼睛,但蓦然一抬头,见西屋的窗帷又揭起来了。她觉着李大姐那个人不好,爱胡 说,不端重,自己就连看也不看。待金妈拿了水桶跟喷壶出来浇灌 牡丹,她也就回到北屋里去了。
  她的乳娘何妈妈正在又惊恐又发愁,见了她,就悄声地说: “姑娘!你刚才在东关 …… ”
  小琴皱眉说:“妈妈你别管我。”
  何妈妈着急说:“我不能够不管你,你在东关惹的那是多大的 事呀!鲁家五虎是好惹的吗?再说,老太爷回来也一定不愿意, 一 定埋怨,他才一走,你就给他惹事。二少爷那边要是知道了,也得 说这于咱家的名声不好听。姑娘!咱们是贞节牌的苏家呀!十七八 岁的姑娘拿着宝剑在街上跟一群大汉子打架,弄得洛阳城的人都知 道了,——这,多不好听呀!”
  小琴跺脚嚷嚷说:“妈妈!你别再在我的耳旁边啰唆!你再啰 唆,我可真要拿上我的宝剑骑上马走啦!我一走可就走得很远,永 不回来了!”何妈妈听了这话,才吓得不敢再说。
  但是小琴的心中仍是烦闷,今天东关的那事竟振奋不起来她的  精神,而李大姐的那一席话却沉沉地压着她的心,她连茶饭都懒得  吃,后半日就没有出屋。天又黑了,灯又点上了,她就想去睡觉, 自思睡了觉之后,才可以免去心中的烦闷,而或者可以梦见江南的  滔滔江水与一位少年侠士。她背着银灯,才脱去了身上的小袄,这  时忽然外面有人来了。
  
  第三回  古寺万人争窥艳
  
  屋门微微作响开了,小琴急忙回头,见外面来了一个身着紫色 缎子的女袄、青色长裤的云鬓蓬松的人,病态地手扶着门,由淡淡 的灯光中传给她一种亲切的微笑。这正是李大姐,原来她的两条腿 竟能下地走路,而且来到这屋。
  小琴急忙又将白缎子小袄儿披上,笑一声说:“我都快睡了, 大姐,你怎么起来啦?”说着话,同时留心着对方的脚底下。见李大  姐的裤管又长又肥,直拖到地,只微微露出一点红缎的鞋尖。鞋尖 是尖得很,但可不小,恐怕后跟是又肥又大。李大姐扭扭怩怩,很  不自然,很慢地走进屋来,门随之带上。
  何妈妈就近过去笑说:“大姑娘的病好点啦吗?”李大姐微微地 笑说:“倒是好了点儿啦。”她的那明亮的双眸不断地盯住小琴。小 琴里面穿的是贴身的粉红罗衣,赶紧扣纽扣。
  李大姐半天才走进来,就细声细气地说:“我因为一个人在屋 里觉得发闷,才来找妹妹说说闲话儿。”
  何妈妈说:“可不是,天还太早,我们姑娘今儿也是太累着啦,  为一件闲事,我又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连晚饭都没怎么吃,这么早   就要睡,我也不敢拦她。——大姑娘来得很好,您小姐俩儿谈谈吧!”
  李大姐又轻轻地伸手拉住了小琴的皓腕,说:“别睡!穿上衣裳!小心冻着,来,我给你扣纽子。”
  何妈妈过去把灯挑得亮些,说:“李大姑娘这边坐吧!”
  李大姐含笑答应了一声,扭头去看,见灯旁桌上, 一口装饰灿 烂、丝穗低垂的宝剑还没有收起,她看了一眼可并未说什么。
  小琴这时的心里又渐渐有些舒展,她扣好了衣裳,笑了笑,又 皱眉说:“一到春天,我就觉得身子发懒,又因为做点什么事都有 人拦着,都有人不断在耳旁边啰唆, ——我觉着这样活着,真没有 一点意思!”
  李大姐拍着她的柔肩笑说:“妹妹,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这 话?”又向何妈妈说:“妈妈给我们沏点茶去吧?我跟我妹妹玩会 儿,谈会儿,我给她宽一宽心。”
  何妈妈出屋之后,李大姐就低声问着小琴说:“今天后半天, 我见你很是不高兴,莫非因为在我那屋里你听我说到那话?”
  小琴摇头说:“不是!”遂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说:“我也 实在是困倦了!所以我才要睡。”
  李大姐忽然把眼睛更睁大一些,声音却更压小了一些,说:“今 天你怎可以早睡呢?白天时,这里的三哥不是在院说,你在东关打伤 了鲁家五虎?那些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你家里的人又单, 你三哥的本事又不行,只仗着你一人,你要是睡了那还了得?”
  小琴听了这话,突然吃了一惊,真把倦意齐都驱散,而且更加 惊讶注意地看着李大姐。
  李大姐却一点儿也不慌不忙地说:“我虽然不会武艺,也没跟 江湖人结过仇,可是我经过的。我父亲有时与人争斗,纵使得了胜, 可是也得有好几天不得安睡,单刀永远不离身旁,有两次——至今 回想起来我还害怕呢!半夜真有人到了我们家里,幸亏我父亲没睡 着,才上了房跟他们打了半天,把他们打走了。”
  小琴怔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李大姐别的事情不如我,江湖的  经验阅历倒比我多得多,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总还在外面混,而我的  父亲早已在家享福、念佛,不问外事的缘故。当下她就点了点头,可是又笑着说:“我才不怕那些人来呢!别看我睡着,可是也说起 就起,打了那么几个恶汉,要累得自己几天不敢好睡可也合不着。”
  虽如此说着,她却又把衣服整了一整,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掠了 一掠,说:“大姐在这儿等着我,我到前院告诉他们,今夜勤着点 打更倒是真的!”说着就要往外走去。
  李大姐却又说:“你带上这个!”她一回身,李大姐就把桌上的 宝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递给她,她觉得李大姐的心倒真细,遂又笑 笑,就提剑走出了屋。
  外面天黑星密,那朵朵的牡丹花都隐在墙角的黑雾里,连影子 都不见了。她急移莲步,才走出了垂花门,却忽然又惊愕地止住了 步。她分明看见门的旁边黑兀兀地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她略停脚步, 接着把宝剑一举,嗖的一声追了过去,并厉声问说:“你是谁?”可 是那条黑影已经很疾快地走进了靠右手的一条小过道。
  她剑光闪闪,身子随着剑光也紧追到那里, 一看,什么也没有。 她腾身上房,四下去望,也只能看见几处院中屋内的几片灯光,何  妈妈跟另一个仆妇提着水壶正回到自己屋里去,此外就再无别物。 她可真惊讶了,心说:莫非真是那个腾云虎来了吗?
  她赶紧跳下房去,急急走往前院,本想要大声嚷嚷一下,却又赶 紧将自己拦住,望见了仆人住的那屋中灯光灼灼,话语嚣杂,大概连 苏禄带打更的耿四全都在这里谈天了。她来到门前先轻轻将宝剑放在 墙旁立着,然后,蓦地一开门,向屋里说:“别净说闲话了!”
  屋里的杂乱之声当时就都停止了,十几对惊讶的眼睛看见了立 在门外的四小姐,就都慌了。有的赶紧光着脚丫向炕下去找鞋,耿 四先问说:“小姐,有什么事吗?”
  小琴却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事,只是,今晚你们全不许睡觉! 勤打更,有刀的预备在身畔,听见了没有?”
  屋里的人一听了这话,吓得脸全白了,有的点头,有的发着怔 答应。耿四却说: “小姐您就收心吧!有我值夜,他贼,贼的屁也 来不了!”
   小琴把门关上,拿起来剑,两眼又不住地东瞧西望,又飞身上 了房,就如狸猫似的,踏着屋瓦,很快地就来到了那东跨院,轻轻 地落地,脚下无声。 一看,东屋的大嫂已经睡了,屋中一点灯亮也 没有,西屋里三哥的那对铁球还不住地叮当乱响。她将剑藏于身后, 蹑着脚步往那窗前去走,就听苏振杰正跟他妻子说:“你知道吗? 咱妹妹这回的武艺出了名,以后的麻烦少不了,不定有多少江湖的 少年侠士来求亲呢!我倒愁得慌,她也不是小孩啦,我瞧她早就想 着找女婿…… ”
  小琴在外一听了这话,反倒脚步更轻,脸发烧,心里气,可是 不能说话。她又嗖的一声上了房,同时故意抡起宝剑向屋瓦上蓦然 一剁,喀的一声,下面屋里的苏振杰啊呀了一声,连问: “谁呀? 谁呀?”又大喊着:“来人哟!”三嫂也尖声地嚷叫。小琴却已越过 屋脊,又飘然跳下了正院之中。
  开门进了北屋,却又不禁一阵惊愕,只见李大姐、何妈妈,还 有一个吴妈都在屋里,那高身材、穿着旧袷袄、花白胡子的李伯父 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屋里了。
  小琴搁下了宝剑,自己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先笑着叫声: “李伯父!”然后又过去拉了拉李大姐的手,又笑着说:"我已嘱咐  他们,不让他们睡觉了,今夜里大概不至于有什么事, ——即或有  事,你也不必惊恐。有我,有我三哥,还有李老伯呢!无论他什么 样的强盗来了,咱们也不怕!”李老英雄在那里盯着她们,沉着一张  不高兴的脸。
  这时院里就乱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苏振杰拿着宝剑惊慌 慌地进来,说:“妹妹!你刚才没听见吗?房上有人!一定是那腾 云虎来了!”说着话,还不住喘息。
  外面搬梯子声,纷纷谈话声,大声骂贼声,更是乱,灯光照得 窗子也闪烁惊人,吓得何妈妈跟吴妈都面如土色,身子直抖。小琴 却一点也不惊慌,笑了笑说:“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呢?吓 坏了人不要紧,叫李伯父看着有多笑话呢!”
   这时李老英雄只站在那里不说话,李大姐却不住翻眼偷瞧她的  父亲,态度好像带着点羞悔。小琴就向她三哥说:“你出屋告诉他  们,搜查可以,巡守也可以,别瞎喊叫!别人还得睡觉呢!这算怎  么回事呀!”又向李老英雄笑笑说:“伯父您请坐吧!您别不放心!”
  李老英雄只点了点头,却又瞪了他的女儿一眼,说:“你回西 屋里去吧。”
  李大姐深深地低着头,又一步迈不了三寸地慢慢走出屋去了; 小琴笑着往外送,并叫吴妈赶上去搀扶。此时,院中那些仆人虽未  散去,可是纷乱之声已经停止。
  小琴一回身,李老英雄就又向她点了点首,赞叹着说:“行! 我的单剑小霸王苏老兄弟总算有了一位好闺女,比我强!”
  小琴笑了一笑,被夸奖得心里十分得意,说:“伯父您为什么 不教我大姐练武呢?”
  李老英雄摆着手说:“不要提她,她不行!我今天来到你的屋 中就是为跟你说这个,你那大姐,唉!自幼便跟着我浪迹江湖,没 有受过家教。”
  小琴笑着说:“伯父客气什么?这样正可见我大姐好,她有经 验,多阅历,不似我连家门都不常出,外面的什么事情我也不懂。”
  李老英雄说:“唉!她是个野丫头,如何能够跟你并比?姑娘, 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跟她接近!”
  何妈妈这时的脸色也渐渐缓过来了,听了这话,就插言说: “也别不叫她们姐儿俩接近呀?李大小姐是那样温柔,跟我们姑娘的  年岁又相差不多,她来了正省得我们姑娘闷得慌。俩人常在一块儿  谈谈笑笑,以后或者跟我在一块儿做做活计,算什么的?您怎么反  倒拦住呀!”
  李老英雄却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嘴里磕磕绊绊的,说不出话来, 把头不住地摇,说:“不好!不好!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个女儿实  在叫我没有一点办法。她太野,脾气坏,若非被事所迫,万般无奈, 我也绝不带她到这里来。她在那西屋住着,只要有个上年纪的妈妈伺候她,也就行了,也就够了,只当她是个病人,是个残废,旁人 千万不要理她,否则令我对不起我那苏老兄弟!”
  何妈妈说:“唉!您怎么这样说呀?李大小姐多么好的人呀!”
  小琴却抢过去一步问说:“到底为什么呢?是伯父不喜欢我大 姐吗?”
  李老英雄却沉着脸急躁地说:“并非是我不喜欢她,我只是 ……不能叫别人跟她亲密,姑娘!话我已嘱咐了你,你可千万记 住。”说着就又点点头,说:“姑娘你睡觉吧!我看你们也不必瞎惊 慌,今夜绝不至就有什么贼人前来。”说毕,他高大的身子一转,推 开了屋门,就迈步走出,小琴却不禁地发怔。
  何妈妈都有点生气了,说:“这个李老头子是怎么回事呀?他的 女儿——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跟着这么个爸爸,才算受了罪了呢!”
  小琴却惊讶地想着:这事情必有个原因,不然李老伯不至于那 么急。她向外听了一听,觉着李老英雄逝去的脚步儿极轻,声音小 得几乎听不见,便把门微微推开了一道缝儿向外去看,只见李老英 雄的身形是走往西屋找他的女儿去了。
  何妈妈还在那边说话,小琴却摆手不叫再说,她的眼光由门缝 透出去,直投到西屋那浮着淡淡的灯光的窗上,见绛色的窗帘上隐 隐有李大姐的影子;而李老英雄走进屋去半天,仿佛父女并没有说 一句话。小琴就更疑惑了,于是蹑着脚步儿走出了屋,刚要往西屋 的窗前去窃听,就听李老英雄在那屋里咳嗽了一声,带着气似的走 出来了。
  小琴急忙将身向下一伏,觉得李老英雄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就 走出垂花门去了。小琴飞身上了北屋,由北屋转到西屋,轻轻地踏 着瓦追往前院;却见李老英雄在院中一边走,一边愤愤地自言自语。 他说:“咳!养下这么个女儿,真不叫人省心!一个病女子,野丫  头,如何可以跟她们小姐常来往?把人家若教坏了,叫我能对得起 谁?”一路叹息着,就回客厅里去了。
  小琴在房上站着又发怔了一会儿,觉得李老英雄之所以不愿让我跟他女儿接近,也许真是这番意思,不为别的。她又张目向别院 去看,见那里灯光晃晃,许多家人还在乱纷纷地瞎找贼人呢,小琴 不由得又要笑,就又轻踏屋瓦,回到了里院,就看见那赵妈拿着尿 盆正进西屋里去。她等了一会儿,才下了房,又走到西屋窗前窃听, 就听屋里的李大姐病恹恹的声音,正在吩咐赵妈,说:“尿盆拿来 啦?关上屋门吧,天不早啦!我要睡啦!”
  小琴脚踏着连珠步,又轻又快,霎时就回到了北屋,何妈妈跟 吴妈齐都说:“姑娘也睡吧?”小琴却仍摇着头,心中的疑丝缕缕, 总是不断 。
  又待了会儿,她的三哥又在窗外嘱咐她说:“妹妹你睡吧!大 概刚才是我听岔了,没闹贼,许是闹猫。”又说:“即便有贼也不要 紧,腾云虎不能来得这么快,小贼也用不着咱们两人,有我一个人 就行了,准能把他拴住!”苏振杰这时候的胆气像是又壮起来了。
  小琴就答应了一声,先把那吴妈打发出去,又劝何妈妈先去睡, 她却又靠桌立着发了半天怔,这才去关上了屋门,上好了插关,又  把宝剑放在自己的床上——她的床是在她乳娘睡觉的木榻的对面。 为桌上的那盏灯她又斟酌了几番,结果是噗的一声吹灭了。她又走  近了窗,向外听了听,没有动静,她这才到床上躺下,可是连鞋都  不脱,只拉过来一条锦缎的丝绵被盖在身上。虽然困倦,但心里有  事,——既惊讶刚才垂花门外瞥见的那条黑影,又猜疑那怪异的李  老英雄,并且怎么也不明白李大姐到底有什么不好之处:她的不好  大概不是什么病,说她野,也许是她的品性有过什么不端之处吗?  可也不像!脑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身子也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
  外面的更声敲近这院里来,梆梆梆敲得不仅勤,而且比往日夜 里特别响亮,就使她的精神更加兴奋。她翻身坐了起来,等候打更 的人离了这个院子,更声越敲越远了,就抄了剑站起身来,轻轻走 到屋门前,又将屋门开了,略停了一会儿,才身随剑出。她先到了 西屋的窗前又去窃听,见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李大姐睡觉大概连 呼都不打,听那赵妈可在梦里直咬牙。她原想去推推门,可又觉着不必,就又上了房,往外院走去。
  原想是到那厅房前去听一听李老英雄的动静,不料见第二重的院  落中兀然地站立着一条黑影。她当时就在房上止住了步,向下看了半  天,看不出这人是谁,只觉得鬼鬼祟祟的很像是个贼,而且是个笨  贼。她就嗖的一声跳下房来,宝剑未抬,莲钩先起,就将那人踹倒在 地;只听咕咚!当啷!哎哟! ……并有一对铁球在地下不住地乱滚。 原来这个人正是她的三哥,幸亏她的剑没有落下。她也吓了一跳,笑 问说:“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吗啦?你也不言语一声!”
  苏振杰气得半天也没说出话来,他爬起来,又摸了半天,才拾起   他的宝剑,可是两个铁球不知滚到哪里去啦。他一面喊人拿灯来找   球,一面向着他妹妹跺着脚嚷嚷,说:“我不言语?你也不看清了?”
  小琴说:“我看见你在下面影影绰绰的,像是个贼。”
  苏振杰说:“贼?贼有这么大胆的,连人都不避,就敢在院里 走?你是拿贼的,拿贼还有贼没来,自己先上房的?”
  小琴本也气往上撞,想跟她哥哥吵嘴,但又不愿半夜里这样嚷 嚷,不愿叫那李老英雄知道了笑话。她遂就也跺脚,并抡起剑来, 说:“三哥你还嚷什么!没伤着你也就完啦!”
  苏振杰说:“哼!要等到真伤着,那可也就晚啦!”
  这时前院那些防夜的人,闻了声音,又都打着灯笼谈着话,乱 纷纷地来了。小琴就急忙跑进里院,回到屋里。这时何妈妈依然沉 睡未觉,她又关好了门,心里却非常不痛快。
  她躺在床上略睡了一会儿,不觉就天明鸡唱了,宝剑仍在她的  身畔。她起来草草地梳洗毕,就开了门到院中去练剑,因为她想着  昨夜虽未真出事,可是今夜、明夜尚不知怎样,功夫非加紧练不可!  这时太阳已高升了起来,但这庄宅里除了女仆,男仆们都像还未睡  起。宝剑掠着晨风,晨风挟来花叶的香气,她练过一趟剑,站住微  歇了一会儿,就见西屋窗帷又被掀起;李大姐隔着玻璃向她一笑, 可是待她要以笑回答之时,那窗帷又急放下了。
  她又沉思了一会儿,一跺脚要抡剑再练,此时前院却又来了急促的脚步之声。来的是男仆耿四,他见了小姐,话就滚出来一串, 说:“小姐小姐您不知道吧?昨夜东关孟广的店里出了人命案了! 是他的朋友,前天才从安庆府来的,不知是被什么人所杀!”
  小琴表面上虽是冷冷地说:“管他呢!”但心里却不胜惊异,死 者并非什么有名的人,但是由安庆府才来便死在这里,这可就奇了! 而且洛阳城虽时有豪雄争斗,但这类的事还不常出现。她又向西屋 看了一眼,那窗帷仍低垂。
  耿四慌慌张张地又跑往东院报告三少爷去了,待了会儿,苏振 杰也出来跟小琴大谈此事,说:“这一定是鲁家五虎干的!碰巧就 是腾云虎干的!那小子昨夜必是先来到咱们家里,可是没有得手, 他才去找孟广;孟广多半是没在柜上,那个由安庆府来的人才倒了 霉。那人很规矩的,早先也干过镖行,现在做生意。他姓于,前天 在孟广镖店里跟我谈说了半天。他要不说,我还不知道少年侠士杀 死万里飞侠高炯的那件事呢!唉,可惜!今天夜里咱们可更不能睡 觉了!”小琴也不练了,提剑又走回屋去,苏振杰却跟着耿四出去打 听去了。
  一天就为此事弄得大家纷纷谈论,晚间前后院又是乱腾腾的灯 光,人语、更声散布在各院里,彻夜不断。到了第三天、第四天, 仍然是如此,可是并无丝毫的事情发生。只有一样,李大姐没再到 北屋里来,小琴也没有到西屋去,可是心里有点想念、不痛快似的。
  庭中的几朵牡丹都已大放了,蜂蝶也成双作对地飞来,但小琴 不似往年那么专心,花儿已不大能引起她的兴奋。李老英雄自来了 就没再换一件衣裳,烟袋总不离嘴, 一天准到他女儿住的屋里去三 四次。据小琴观察,他是极为喜爱他的女儿,对他的女儿却也极为 管束。这老头子无故地来到我家里住,总是可疑的!小琴的心里就 时常这样想。
  这一天,夜已三更,银灯已灭,窗外落着簌簌的雨,何妈妈在 榻上发着鼾声。房门紧闭,宝剑置于枕旁,床上的小琴才合上眼, 被那一幅轻纱似梦给遮盖住。忽然她惊醒了,就觉得似乎有人蹲在床前,轻轻地以手摸着她的头发。
  小琴虽然惊讶,却不立时就动弹,只觉得这个人似无恶意,可  是这种轻薄不能够忍受!她便一伸手先抄起来剑,倏然向床下砍去。 那个人一钻,就钻到床下去了。她挺身坐起,跳下了床,以剑向床  下猛刺,但床底下什么也没有,她的剑都扎空了。她倒十分感觉惊  异,急忙就到外屋的桌旁摸着了引火之物,才要点灯,不料又觉出 桌子下边有人。她赶紧往后去跑,转过腕子来,又拧剑向桌下去扎; 那人却已由桌下钻出,手携短刃一口,寒光一闪,随之轻快的身子  就撞出门去了。
  小琴赶紧追去,却听风雨潇潇,花叶乱响,人影已经不见,四 下也无灯火,更无别的什么动静。她飞身上房,向旁向下细细巡视, 也没有个人。她一直走向前院,然后飘然下地,直奔客厅。客厅中 却灯光灼灼,玻璃窗里也没有遮挡。她悄悄地走到近前,就隔着那  沾挂着点点水珠的玻璃,往里偷看。只见那位李老英雄正在磕烟袋, 磕完了,又装上一袋继续抽, 一边吸,一边在屋中来回地走;看他 心里很似不安,走几步还要站住发怔半天,那张挂着惨白胡子的脸, 在灯光下也特别显出来忧郁。门也关得很严,不像是有人刚出去又  回来的样子,而且最足以证明的是,李老英雄的衣服并没湿。
  外面小琴的身上可都快淋透了,她便失望了,提剑又急回到里 院,悄悄走到李大姐的窗前,觉得怪!那一夜,李大姐是连一点鼾声 也没有,而今日今时,窗里却呼噜呼噜地直响,不知她为什么又这样 沉睡?她过去推了推门,也没有推开。小琴只得仍回到屋里,放下 剑,点上灯,向四下去寻找,竟亦毫无痕迹。她心里真觉堵得慌,仿 佛是损失了什么似的,眼泪不禁向下掉,又怕窗外有人偷看见,就赶 紧转脸向着墙。她气得要嚷嚷,要大骂,而也怕被人在暗地里笑,她 觉出“这样的日子长了是不行的!爸爸走了,家中却来了坏人!”这 一夜潇潇的雨滋生了她心上的新愁,新愁上更紧地缠上了疑丝。
  次日,她只换了一件干衣服,连头也不梳,开了门就到院中。 牡丹花红粉纷披,绿叶低垂,在濛濛的朝烟细雨之中,更显得娇艳,而落在地下的几片花瓣,尤似受了人家轻薄的女子,是十分的羞怯 可怜 。
  她急跑到西屋前,就推门,门已经开了,李大姐盖着毯子,坐 在炕上,旁边放着小炕桌,桌上有镜子,她正在梳拢头发。小琴一 句话也不说,就蓦然过去把她的毯子一掀,毯子到了小琴的手里了。
  李大姐并不变色,只是用娇细的声音说: “哎哟!我的腿痛!” 她扔了木梳,用双手抚摸着盘坐着的腿,她的整个的脚虽仍为大肥   裤管所遮,没有完全露出。可是那么小而尖的鞋尖,又使小琴不禁   发怔,赶紧笑着把毯子扔还给她。李大姐就仍然盖上,皱着眉,表   现出一种痛苦可怜、急又不能急、恼又不能恼的样子。
  小琴却叉着手儿站在炕前,咬着嘴唇儿,向她瞪了半天,遂后 就笑中含着恨意,说:“你既来到我们家里,就得受我的欺负!要 想反过来欺负我呀?哼!那你是做梦!”
  李大姐哎哟一声说:“妹妹你怎么说这话呀?我不明白,咱们  好几天没在一块了,我几时会欺负过你呀?”说着,脸上现出悲容, 就由旁边拿手绢捂上了脸,似是哭了。
  小琴又瞪了她一眼,说:“别装哭!你不明白?我可明白!别 当谁是傻子!昨夜 …… ”
  这时赵妈拿着盆儿又进屋来了,小琴就赶紧改口说:“昨晚上 你睡得那么晚,今天可起得这么早?”
  赵妈接着话说:“李大姑娘可一黑就躺下了,睡得不算晚。”
  小琴还不变态度,但是,忽然一看,李大姐的手绢离开了脸, 原来不是假哭,大眼睛上真挂着汪然的泪珠,并且顺着颊边不住地  滚下。小琴又愕然了,暗想:莫非是我太聪明了?太多疑了?因此  又自己愧悔,赶紧用温言向李大姐去安慰。
  由是,小琴就相信李大姐真是一个柔顺可怜的女子。尤其,李 大姐的漂泊身世、恶劣的婚姻,叫她发生无限的同情。她天天要到 李大姐的屋里来玩,谈话,渐渐的,二人十分亲昵,真是非得到天 晚,小琴连气儿打着呵欠,困倦得实在支持不住了,她是绝不回自己的屋里去的。她梦中也时常见着李大姐。她并曾愤慨地对李大姐  说过:“你不要发愁,你那夫婿不务正业,婆母严厉,你就暂且在  我的家里住着好了。你索性装得厉害一点,好叫李伯父不送你到平  阳府。等我办完了那件事——腾云虎到来时,我把他打走。 ——然  后我也就离家了,我想先到平阳府,把你那夫婿先管教一顿,叫他  以后务正;我再儆戒你那婆母,你过门之后,不许她虐待你。不然  无论什么时候,我听见了信,就能去杀她。我想他们一定永远不敢, 你再到他家做媳妇,管保一点委屈也不至于受!”李大姐笑着,欢喜  着,先谢了她。
  不觉着过了七八天,家中无事。庭前的各色牡丹,益发灿烂如 锦,招来的那些蜜蜂、蝴蝶,使得人心乱。春风愈为温和,小琴觉  得身上懒洋洋的,有时她跟李大姐谈着谈着,两人就都躺在炕上, 胳臂压着胳臂地睡着了,谁先醒来谁就捉弄谁,不是李大姐在她的  辫发上系一块布条,就是她拿胭脂给李大姐的脸上涂一大块,两人  打打闹闹,笑声常传到外院去。
  这一天上午,小琴拿了自己才做成的一双绣花睡鞋,去给李大 姐看,她还笑着说:“李大姐你一定是好活计,不然你为什么连针 线都总不拿呢?你一定是怕我偷学了去?”李大姐娇笑着说:“什么 呀?我真不会!”小琴也笑着说:“我才不信呢?你一定是留着你的 好活计,等着给姐夫做呢!”正说着,忽然隔窗望见她的三哥苏振杰 自外惊慌慌地跑来,怔把这屋的门拉开,探进一个脑袋来,说: “腾云虎可来啦!”
  小琴不由得一惊,看见李大姐拉了拉腿上盖着的毯子,已躲到 了炕角,瞪着眼睛不住向苏振杰去看,苏振杰也有点眼睛发直。
  小琴就怒声说:“三哥!你怎么怔进李大姐的屋?”
  苏振杰又说:“腾云虎来啦!”
  小琴急忙把一双睡鞋揣在她粉红绸衣的怀里,急急跟着她三哥 出了屋,就问说:“腾云虎在哪儿呀?”
  苏振杰却指着屋里,悄声说:“怎么这么热的天,身上还盖着毯子呢!”
  小琴发躁地说:“三哥你管人家呢?人家是寒腿!”说出来又觉 着声音太大了,就向她三哥使眼色,不叫他再问,又故意大声说: “腾云虎就在外院了吗?我去见他!”说着就要先往北屋去取宝剑。
  苏振杰连忙把她拦住,并摆手说:“别忙别忙!腾云虎还没来 呢!是待一会儿准来!孟广刚才给我送的信,他说腾云虎已于昨晚 到了东关,同来的是他的两个朋友,开封府的大镖头陈文悌,跟一 个小白脸儿,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名叫楚江涯,三个人住在福 升店里很是悠闲自在。那天东关的事,他们是一概不提,就像是不 知道,没听说似的。他们对人讲,此次来是为赶今天白马寺的庙会 烧香,玩玩,可是他们都随身带着家伙呢!所以把银钩孟广吓得不 得了!据他看,腾云虎这次来,越是不慌不忙,就越是来意不善, 吓得他天一亮就跑出来,午饭也不敢回镖店去吃啦!大概腾云虎那 三个人逛完了庙会, 一定就到这里。我可……我不是怕他,我是知 道那陈文悌,特别厉害难敌。这两天我肚子又不好,到时候我可绝 不出去见!”
  小琴听了这些话倒不禁笑,说:  “哎呀!原来今天白马寺里有 会呀?”回身又往屋里跑,说:“李大姐咱们逛庙看会去呀!一定热 闹极啦!”
  苏振杰却在窗外着急地说:“喂!喂!你今天可不能出门!他们  也许先来打架报仇,后去逛庙。我可真肚子不好!我这就要上茅房!”
  小琴在屋里,拉着李大姐的手,说:“你也去吧!你跟着我玩 玩吧!那儿有成千成万的人呢!好玩极了!”
  李大姐却笑着说:“我怕去了,看你跟人打架。”
  小琴瞪起眼睛来说:“你一点也不要怕!即使我跟人打起来,也 绝伤不着你。你可以躲得远远的,还可以瞧着我们打,看热闹呢!”
  李大姐说:“可是你看我这两条腿哪能够走路?”
  小琴说:“白马寺也不远,离着这儿比东关还近呢。你跟我去 吧!我这就叫人套车,你坐着车我骑马。”
   李大姐笑着点头说:“好吧!可是我得连衣服带鞋都换了。”
  小琴说:“唉!你真是闺门小姐,还换什么衣裳?到了那儿, 人挤人,谁还顾着你!我就这个样子,我连件花衣裳也不穿。”又抬  抬手说:“快着!别磨烦!”
  她又赶紧跑出屋去,见她的三哥已然走了。她兴奋地跑到了前 院,叫着:“苏禄!快备马!快套车!”
  苏禄由屋里出来,发着怔问说:“干吗又要备马又要套车呢?”
  小琴瞪着眼说:“你就别问啦!”忽然一扭头,看见李老英雄衔 着烟袋由厅房里走出来,她就笑着叫声:“伯父。”并说:“伯父您 不知道今天白马寺有会吗?热闹极啦,我要带着我李大姐去,您也 去好不好?”
  李老英雄却突然一变色,说:“我知道!今天是佛祖的生日, 白马寺开庙,可是咱们又不烧香许愿,那地方人又乱杂,正经的姑 娘媳妇谁肯去? …… ”
  小琴显出点不高兴的样子,说:“我就每年必去一次,我爸爸 在家的时候也不拦阻我。伯父你放心,我大姐跟我出去玩一趟,绝 不能有舛错,如若出了半点舛错,你找我!”
  李老英雄却不住摇头,沉着脸说:“不行!你可以随便出去乱  闯,你不是我家的人,我管你不着。可是你大姐,我绝不叫她出门, 她不能比你!我们家里的姑娘不会跟人打架。”说着,抡着烟袋就急  急走向了里院,大声喊说:“你不能去逛庙!你就好好在炕上躺着  吧!如若敢下来,我打断了你的腿!混蛋!”
  小琴却气得脸全白了,心里骂着:这个怪老头子真该死!
  苏禄又问说:“到底还套车不套啦?备马不备啦?”
  小琴愤愤地说:“只备马吧!不用套车啦。快!真可气!”
  她回身走进了里院,就见李老英雄进西屋去数说他的女儿,小 琴也想隔着窗说几句气话,但又想:无论如何他也是我爸爸的老朋 友,我不可以得罪了他。
  进到北屋,何妈妈就说:“昨天我就跟你说,白马寺开庙,可你那时不知心里想着什么,竟像没听见似的。本来我也要给菩萨去 烧香。”
  小琴说:“唉!妈妈你这大年纪了!去了也得被挤坏了。”
  何妈妈说:“我不去啦!我也知道去了准得叫人挤死,你就去 替我烧一股香,我在家里念佛就是了。”小琴没再言语,就拿上宝剑 又出了屋。
  她的三哥此时正在院里等她,就愁眉苦脸地向她说:“妹妹呀! 你别真走呀!你一走,腾云虎他们要来了,你说我是见不见?”说时 又现出肚子痛的样子。
  小琴说:“我去了,正是为寻腾云虎,与其等他们来到咱们口 搅闹,不如我先到庙上,叫他们丢个人!”
  苏振杰挺起腰来又说:“嘿!这好!你就去吧!可是你若见着了 他们,千万要跟上回一样办,只叫他们伤,别叫他们死。死了就得打 官司,不伤他们,晚上可又许深入咱的家宅来闹事,夜里我又常上茅 房,那不大好!所以,就是得叫他们个个都受伤爬不动才对!”
  小琴说:“你就别管啦!”
  她挟着宝剑,往外去走,先到圈中,见马已备好,她就挂剑提 鞭,上马出了马圈,转向西驰,就出了村子。行走不远,忽见迎面 跑来了一个人,这人喘吁吁地喊着说:“小姐!上哪儿去呀?”—一 这原是她家的仆人耿四。
  她遂也高声说:“我到白马寺去!”
  耿四说:“我也随后就去,刚才我看见腾云虎那三个小子已经 去啦!腾云虎骑的是黑马白鼻梁儿!”小琴听了这话,就越发紧紧挥 鞭,一直往西去了。
  她此时气顶满了胸,因为李国良李老英雄刚才真给她的面上难 堪。多么怪呀,那个混账老头子!他不定是个什么人啦?他住在我 家不定是怀着什么心啦?等我打完了腾云虎,我再——虽然不跟他 斗,我也得侦查出他的来意。她更恨腾云虎,因为那个人早先曾跟 她家求过亲,她认为那是一种永难忘的侮辱,而且那夜在她院中发现的黑影,及在孟广镳店中杀人的人,如果不是李国良,就必定是 他;他早已来了,只是还有所顾虑,现在他来了朋友、帮手,他才 敢出头。一路上,马蹄嘚嘚,荡起来飞尘。越走,见路上的人越多,渐渐见眼前黑压压、乱纷纷的,车马、 行人、男妇老幼一大片,简直数不出有多少人。她将马渐收得缓了, 道旁的人都给她避路,都争着看她。
  她身穿粉红的绸衣,腰系着白汗巾,油亮乌黑的长辫子飘在背  后;雪白的长绸裤衬着红马,极为显眼,小红鞋蹬着发光的铜马镫, 更是新奇。现在她就带的是“青蛟宝剑”,更叫人注目害怕。
  两旁的人都带着惊恐好奇之色,男的是都彼此警戒着说:“躲 开!躲开!”女的更是争着仰首说:“哟!这就是隐凤村苏家的小姐 呀?”小孩子却高嚷嚷着说:“看哪!大闺女骑马!”有的急忙把孩 子拉开,说:“小心马撞着你!人家能杀死你!”车辆也都赶紧停 止,让她的马先过去。
  她倒是很和蔼,微微发着笑声说:“诸位劳驾!借光借光!”马  就走进了人丛。就见四周围都是人挤着人,并有无数的香炉摊子、 卖吃食的摊子都高声吆喝,极为嚣杂。右侧却有临时搭的席棚,安  设着座位卖茶卖酒。
  里边的人看见了这么个高出众人之上的艳妆的女子,也都站起  伸脖子直眼,并听有人大声说:“这就是大闹东关独斗四虎的美剑 侠!”又不知是谁更高声喊着说:“腾云虎已进庙里去啦!”很多人 又齐嚷嚷:“哦!哄!快看打架的呀!”立刻声如鼎沸,人头滚滚, 像黑色的海水起了无数的波浪,并怒吼了起来。人更是胡挤乱挤, 孩子哭大人喊,有的掉了帽子丢了鞋,香摊的桌子被挤翻了,卖糯 米粥的担子也倒在地下。
  庙中的高杆上猎猎地飘荡着“万古长春”的杏黄旗,罄声嗡嗡地 搅入人声里,香烟如同云雾一般,一团团地冲入天空。成千成万的人 都一边仰首看她,一边向旁急避,眼前居然给她让开了一条直通到庙 门的路。她倒觉着很不好意思,就赶紧下了马。莲足落到平地,她的身子愈显得亭亭。她却露出双双的酒窝,微微地笑着,娇声说:“你 们是来烧香,我也是来烧香,别客气!各自走各自的吧!”
  人丛里有许多男子又喊:“腾云虎一共三个人,刚进的庙,马 还在茶棚那边呢!姑娘快去找他们吧!给咱们洛阳人再争口气!”小 琴就立时沉下了脸。
  这时那庙中也已经轰动了,许多人都往外挤着来看。有一人特 别,从人丛中出现,远远地站住,瞪眼向这边看了一看,便昂然走 来。当时两旁的人又像雷一般喊说:“腾云虎来了啊!哦!哄!看 打架的吧!看比武的吧!哦!哄!”
  小琴也瞪起了两双秀目,就见来的这人,年纪二十三四,中等 身材,微黑的脸膛,眼睛虽然不大,可是显出来很厉害的样子。他 穿着青绸长衫、青缎马褂,纽扣上露着金丝链,头上也没戴帽子, 大踏步地抬起了足下的一双青缎薄底快靴,就走过来了。随在他身 后,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旁边就有人说:  “这就是陈文悌!开 封府有名的镖头。”更有一个人年有二十六七岁,高身材,穿着一件 古铜色的绸袍,只在远处望着,并没有近前来,那人大概就是那什 么“楚江涯”。
  小琴傍马而立,手中紧紧地握着皮鞭,专等候腾云虎到面前来, 她就要打。可是对面来的这三个人手中都空着,没拿兵刃,小琴就  也不便先拔出来宝剑。此时,两旁那些人却全都一点声音也不作了,只都  直了眼。
  腾云虎脸带着凶煞,黑中透紫,真是难看。来到距离着小琴还   有十多步远,他就哈哈大笑说:“没想到洛阳城竟出了个女霸王!” 又向两旁的人看了看,就左右拱手,说:“诸位!你们别嚷嚷!今   天对不起,你们想要看热闹的,看不着了,因为我们弟兄此次来是   专为烧香。我们都不是车辙里滚、泥塘里爬的地痞流氓,我们是堂   堂的男子汉大丈夫,要斗,也不能跟一个无知的妇女去斗!”
  小琴听了他这话,蓦然过去抡皮鞭就抽。腾云虎赶紧以胳臂去 挡,就听吧的一声响,皮鞭虽只打在他的臂上,可是鞭梢已掠在他的脸上。他那张紫黑的脸当时就现了一条白纹,转眼之间,就变成 了一条更紫的颜色,两旁的人都齐声叫道:“啊!”发出一种惊讶而 痛快的声音,有的妇人就尖叫起来,孩子们也都哭了。
  腾云虎跳了起来,就要夺鞭子,骂着说:“给你脸,不要脸!”
  小琴又怒抖起来皮鞭,要抽第二下。那陈文悌却举起手来遮挡 着头部,脚踏连枝,斜身奔了过来,先赶紧推开了滕云虎,再摆手 向小琴说:“别打!别打!”
  小琴高举着皮鞭,怒目又来看陈文悌,这个开封府有名的镖头, 却向她抱拳,说:“苏姑娘你先息怒!听我来说几句话!”
  小琴沉着脸就说:“你快说吧!快说完了,好快点决个雌雄!” 她这句话,旁边的人倒都像没有听懂,可是那边站立的楚江涯忽然   笑 了 。
  陈文悌又抱拳,说:“这里是佛门净地,今天又是佛祖的圣诞 之日,咱们有多大仇也不该在这里打!”
  小琴说:“那么在哪里打?你们快指地方吧!我绝不怕!”
  陈文悌淡然一笑,又拱手说: “姑娘,你听我说,哪里咱们也 不必打。我们同着鲁五弟这次来到洛阳城,不错,是为着前次那桩 事,可是我们要在此等候你家老太爷回来,绝对问不着姑娘你!”
  小琴怒骂了声:“呸!”皮鞭又嗖地落下来,陈文悌却立时就敏  捷地躲开了,又拱手说:“姑娘你听我说!苏家跟鲁家本无大仇, 我们平素也都跟你家老太爷相识,我这次来,也是为给你两家调解。 你家三兄虽也当家立业,但我们都不找他;你,千金小姐尊贵的人, 我们更不敢冒犯你。算了!小姐请回,我们忍多大的屈都不要紧, 凭你打骂,绝不还手,还了手,就难免江湖朋友们耻笑!”
  小琴又说:“呸!”赶过来又狠抽一鞭,陈文悌又躲开了,他依 旧冷笑说:“我们绝不还手。可是苏姑娘,你家老太爷虽是江湖出 身,但你家二兄却做着知县,你家坟上有节烈坊,门口有贞节牌, 你得为那些东西顾全点体面!”
  小琴听了这话,略微地迟疑了一下,但更愤怒起来,尖声骂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没怀着好心,白天不敢斗,晚间你们才去搅 闹我们的家宅!”
  陈文悌笑着说:“这更是没有的话!”
  小琴说:“倒不如要斗现在就斗!要杀立刻就杀!你们也不必  说什么等候我爸爸,我爸爸是念佛的人,他早已不认识你们这些江  湖的猪狗了!”她急跑到马旁,唰的一声抽出了青蛟剑,纤手高举, 莲足直跃,又扑奔过来。
  此时腾云虎已从那边牵过了马来,身后跟随着的一个穷汉,还 牵着两匹。腾云虎已脱去了他的马褂,掖起了长袍,蓦然掣出了钢 刀,骂声:“狗丫头!”抡刀向小琴就砍。小琴以剑相迎,只听锵的 一声,刀剑交磕,迸起了火花。两旁的人更惊得乱挤,四匹马也都 掀起蹄子来,惊得要狂奔。
  此时陈文悌已经闪开,而那个楚江涯却忽又赶奔过来,先把腾 云虎的手腕按住,推到一旁,然后他向小琴说:“苏小姐!这地方 人多,实在不是争斗之地!”
  小琴高高举着剑说:“你们快说地方!咱们当时就走!”她的青 蛟剑闪闪发着寒光,同时她皓腕上还戴着一只玲珑的金镯,灼灼与 剑光相映。她的怒颜如经霜的粉菊花,森严而美丽。
  楚江涯不由得也一笑。此时陈文悌已推着腾云虎上了马,又向 楚江涯说:“走吧!走吧!”人群中忽发出一声大喊:“要是走,可 就泄了气啦!”楚江涯含笑不语,也上了马。
  腾云虎的钢刀尚未入鞘,仍向小琴怒目而视,陈文悌却上了马 催着他在前先走,并向两旁的人说:“你们也不必哄!冲你们,今 天我们这个架也不打了!”
  人丛中就有人又高声说:“你们不敢打,就是丢人!”
  小琴也不禁扭头看了看,见原是耿四,骑在一头小毛驴上。此 时,腾云虎在最前,楚江涯在中间,陈文悌在最后,三匹马已蹄声 嘚嘚往西去了。
  陈文悌并大声喊叫说:“苏小琴!我们还是那句话,等你的爸爸回来时再说!跟你一个黄毛丫头斗不着!”
  小琴又大怒,收了宝剑就又跳上了马,挥鞭嚷着说:“休走!” 她的马也飞追了下去,那三匹马在前不停,她后面的马也紧追不止,  人声又沸腾起来了,都嚷嚷着:“哦!哦!哦!嗷!”并吧吧地鼓掌   如 雷 。
  小琴追着那三匹马, 一霎时就进了东关。那三个人到了福升店 的门首,就一齐甩镫下马,马交给了店门前的小孩,小琴就已经追 到。腾云虎跟陈文悌齐发怒地亮出了钢刀,楚江涯却急急地向他们 摆手。他转向小琴,抱拳正色地说:“苏小姐再听我说!今天在这 里实在不能够打。因为听说上次,城中衙里的人就要查办,又加有 那江南客人在孟广的镖店中失首之事,我们虽都是有来历的人,可 也得免去那个嫌疑。小姐你如若必欲今天打,那今天晚间一定有月 光,我们可以择个地方。”
  小琴勒缰按剑,怒声说:“哪个地方?你们说吧!”
  那边的腾云虎就高声说:“今夜二更在洛河边伏牛岗。你敢去 你就是苏家的女儿,你不去你就是我腾云虎小老婆!”
  小琴抽剑跳下马来就要杀斗,楚江涯却又把她拦住,说:“既 已定了地点,那就到时候再分雌雄,不必立时就徒逞意气!”
  小琴怒瞪着他们说:“到时候,我杀尽了你们!”
  那三人不语, 一齐进了店,这时身后却又有人叫着:“苏姑娘!”
  
  第四回  月光刀影见奇人
  小琴回首一看,见是那银钩孟广,向她说:“请姑娘到敝店里 去,我有点事要跟姑娘商谈。”
  小琴却说:“有什么事?孟镖头你就在这里谈吧!我不能到你 店里去,因为我还得在这儿看着那三个人呢!我要看看他们还有什 么办法?还能请来什么高人?我还怕他们胆小跑了,骗我到晚间白 往洛河边去一趟!”
  孟广说:“这容易!我那镖店门前有很多伙计,可以叫他们站  在街头张望,如果腾云虎等三个人有什么事,当时就可叫姑娘得知。 现在务请姑娘到敝店里去歇一歇,因为我有几句话,须要到店内才  能向姑娘说!”
  小琴一听,很觉得诧异。这时候那耿四也骑着小毛驴来到她的 跟前,说:“姑娘!您不是跟他们那三个忘八蛋定的晚上才到洛河 畔打架吗?那么现在天色还早呢!吃完了晚饭,养够了精神,再去 也不迟。”
  此时,孟广仍在旁坚请,小琴心里就斟酌了一下,遂说:“耿 四!你先回去吧!告诉三少爷,不必叫他也出来,晚上叫家中人小 心门户,我到二更天后才能回去呢!不打狠了那三个小辈我绝不回 家!”耿四听了,吐了一下舌头。
   小琴已将马交给了孟广手下的伙计,她就摘下了宝剑,随同孟  广走进了镖店之内。镖店的后院即住着孟广的家眷,孟广就把小琴  请到他的家里,叫他的女人跟他的儿媳妇全都来见小琴。屋中没有  外人,孟广便悄声对小琴说:“姑娘放心,那腾云虎等三个人不能  逃走,也不能再有别的人帮助他们了,他们也不会再有别的办法。 因为那三个人都很自负,现在也并非他们惧你,他们实在不愿在人  群中跟你争斗,大概那样,他们的武艺施展不开。他们三人之中, 腾云虎的武艺平平,陈文悌也只能与你打个平平,只是那个楚江涯, 此人外号叫凌霄剑客,却实在本事高强,剑法精妙,极为难惹!姑  娘你对他千万千万要仔细些!”
  小琴一听,当时便将俊脸儿一沉,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是因 为镖店里死了一个人,把你吓怕了,你就怕了那些人!据我想,这 些事情都是由你而起。你的武艺又不好,在这儿住着,早晚你也得 死,不如你快带着家眷走别处去吧!”
  孟广摇头说:“不是!不是!姑娘你不明白!”
  小琴把眼睛一瞪,说:“为什么我不明白?”
  孟广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跟我斗气了,我跟腾云虎现在就 住在斜对过。将来难说,现在他绝不打我。”
  小琴又冷笑说:“可是,那夜,住在你这里的人,忽然被人杀 死了!”
  孟广说:“那件事与腾云虎等人无关,与我也无关。本来,我 也不明白腾云虎等人的来意,我也很慌张。但刚才在白马寺,你还 没去的时候,他就已向我认识的一位朋友表明,他说他们此番来, 一不找姓孟的,二不找苏振杰与苏小琴,只找的是苏老太爷。”
  小琴愤然说: “他们也配找我的爸爸!我非得叫他们找我,我 要把他们都杀伤!”
  孟广说:“那是一定的啦!可是姑娘千万要提防那凌霄剑客楚 江涯。此人是中牟县中的一位富家公子,他家中曾请名师多名传给 他武艺,他还到武当山去拜师学过剑法。他的武艺,嘿…… ”
   小琴说:“哼!他还能够比得过江南的少年侠士吗?”
  孟广发着怔问说:“哪个少年侠士?”
  小琴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你不认识!”
  孟广说:“不过我知道楚江涯的剑法,在河南找不出第二个来!”
  小琴又冷笑说:“你不必拿话激我!”
  孟广说:“这是真话!我的武艺虽平常,可是我最能看得出别 人的武艺。姑娘,美剑侠的剑法,我不是奉承,我敢说是第一,可 是楚江涯的剑法必定超过你!”
  小琴说:“这是什么话?”
  孟广说:“姑娘别生气!我说的这话也是好意,今晚你要想占 上风,非得再请一个比楚江涯武艺更高强的人。”
  小琴说:“我觉着我就比他强!”
  孟广笑了一笑,又即刻改为严肃的态度,悄声儿说:“现在有一   个人,比楚江涯的武艺强十倍,若有他帮助,姑娘你今晚必能得胜!”
  小琴淡然地问:“这人现在哪儿?”
  孟广低声说:“就住在你的家中。”
  小琴一听这话,不禁蓦然一惊,脑袋转了一转,就问说:“这 个人叫什么名字?”
  孟广摆手说:“我可不敢说出来!”
  小琴又哼了一声,说:“你就是不说,我也晓得,这人叫李国 良,是个老头子,前些日子由池州府来到我家的。他还带着一个有 寒腿病儿的女儿,是不是?”
  孟广吓得脸上有些变色,又连连摆手,说:“是不是我可也不 敢说!倘若我说出来,姑娘回家去一找那个人,那人必要问是谁说 的,姑娘必说是我吐露出来的,那我可就要跟我那位姓于的朋友一 样了,今天夜里就得没命!”
  小琴说:“我也不问了,我早就知道他,只是,我为顾全他女 儿的脸面,我才不揭穿他的老底。我知道他们来到我家, 一定是有 事,你们这里死的那个姓于的,必是他的仇人。”
   孟广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仇,不过那人嘴不严就是了!”
  小琴说:“我也不管!那是他李国良的事!”
  孟广又摆手说:“不是!”
  小琴扬目问说:“不是?那是什么?”
  孟广连连点头说:“也许是!也许是!得啦,多一句话我也不 敢说啦!不过,姑娘你只要请上那位李老英雄帮忙,大概也就能敌 得过楚江涯了,可是还不如他的…… ”
  小琴却说:“我值得请他帮助?他的武艺未必胜得过我!今晚 我就要一个人去!”
  孟广说:“得啦!得啦!我不该多说话,现在我很后悔,唉!” 一跺脚,又说:“姑娘可千万回去别告诉李家那爷儿俩,不然我一定   得丧命!他们现在住在你家,也是时时担心,就是怕有人认识他们!”
  小琴听了,不禁又是一怔,就站起来说:“你得告诉我详情, 我绝不告诉李国良,给你惹祸。”孟广却仍然害怕不敢说,并叫他的 儿媳妇给做饭烧茶,不再提此事。
  小琴的心中却有些藐视,觉得李国良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物。我今天把腾云虎、楚江涯等人打服了之后,便想法查查他的行 动,如果他住在我家是心怀叵测,那我也得把他打走!不过……她 又想起李大姐来,心说:那么好的人,我可怎能离得开呢?
  孟家的儿媳妇才十七岁,长得虽不太好看,可是手儿极为勤敏, 把茶彻来,双手托着茶杯送到小琴的眼前,立时就又去做菜做饭。小 琴才喝过茶不大会儿,菜饭也端上来了,弄得小琴倒有点不好意思。
  孟广说:“苏姑娘索性也在这吃晚饭吧,不必回去了。到晚间, 我们几个朋友同着您一同到洛河边伏牛岗,我们也不是去助拳,我 们只是必得开开这个眼,看看姑娘如何独战腾云虎、凌霄剑客与陈 文悌那个开封有名的镖头!”说着,他出去了。
  耿四牵着小毛驴正在门首跟好些个人大谈特谈,吐沫飞溅,眉 飞色舞,说:“我们家的小姐,美剑侠,今天晚上在洛河边一定要 大展威风,单人匹马,手使双锋,杀退了三雄,名震洛阳城,气死刘金定,不让赵子龙,天下第一名!”
  孟广出来说:“得啦!得啦!耿老四你就别在这儿神说啦!我托 你给办一件事。你快回苏家庄,一进门你就嚷嚷,你家姑娘今晚在洛 河边伏牛岗与楚江涯、陈文悌、腾云虎比武,你到各院里都嚷嚷。”
  耿四发着怔说:“为什么?”
  孟广说:“为叫你庄里连男带女都知道,到时好有人给你家姑 娘去助威。”
  耿四笑了笑说:“好!连茅房我都得去嚷嚷几声,因为我们家 的三少爷这几天闹肚子,粉金刚成了屎金刚啦!”
  孟广笑着说:“快去!”
  耿四当时就跨上小毛驴,一挥小鞭子,嘚嘚地就走了。
  这时小琴吃过了饭,就看着那个儿媳妇做针凿。这个小媳妇连 大气儿也不敢出,好像很怕她的那个厉害的婆母,因此小琴又不禁 感慨李大姐未来的命运。这儿媳妇的手也很巧,给她自己绣鞋,绣 的是大朵牡丹花,跟真的一样鲜艳。小琴摸了摸自己的怀里,才知 道还揣藏着那双自己绣的睡鞋哪!——今天曾给李大姐看过,现在 又想拿出来,在这小媳妇的面前夸耀夸耀,可又一想:这小媳妇多 可怜呀!我何必拿出来自己做的针凿压过她,叫她心里难过,叫她 的婆母又说她拙笨?
  傍晚,耿四骑着小驴又来了,带来了菜饭盒子,请他家姑娘就  在这里用饭,并说:“果然我一嚷嚷到茅房,就被咱家三少爷听见  了,三少爷说他实在是肚子作祟,不能出马,并非畏缩,只请姑娘  到时小心,不必按着剑法使剑,不得已时,胡抡一气,倒许杀得他  们三个人丧胆惊魂、尿流屁滚!”小琴的胭脂马也叫镖店里给喂足, 并紧紧备好了鞍韂。
  时已黄昏,有人跑进来大声报告说:“福升店里的三匹马已经 出去啦!往东去啦!”小琴当时拿着宝剑匆匆跑到了前院,耿四接过 剑给在鞍旁挂好,孟广双手递给她皮鞭。镖店的门大敞,镖头伙计 都紧张地在两旁观看,小琴上了马就挥鞭走出了大门。孟广等六七个人都驱马在前,说:“我们领着姑娘去往伏牛岗!”当时前后的蹄 声交响乱鸣,嗒嗒嗒嗒如同急雨,冲出了东边,直奔大道。耿四还 在后面远远地嚷说:“等等我呀! ……”他的小毛驴跟不上马。
  斯时,天空如淡墨之色,星星蹦来蹦去,越蹦越多,像是争着 看热闹的无数的眼睛;半轮淡淡的月,泻下来如水一般的光华;地 下马影乱飞,烟尘滚起,月亮也跟着马向前跑。
  走有十余里,前面的孟广等人便都收住了马匹,说:“到了! 到了!”尘土渐渐地散去,月色显得更淡,苏小琴也将马勒住,向前 去看,只见孟广用鞭向东指着一抹模糊的柳烟,说:“那边就是洛 河!”又指着南首不远之处的一道土坡,说:“那就是伏牛岗!”说 出了这话,大家可都不下马,也不敢往那边去。
  小琴却拨转了马首,吧吧挥了两鞭,奋勇地往南。东风已将她 的鬓发吹乱,她刚拿手掠掠,马就已跑到岗下,抬头一看,见岗上 有森森夺目的三条刀剑之光,三条长大的影子都在坡上站着, 一齐 向下发着哈哈大笑之声。
  小琴赶紧就由马上跳下来,顺手锵然一声就抽出了青蛟剑,同  时将马一推。胭脂马抹头向北去跑,踏踏踏跑出有五六十步就停住。 她这里将剑一抖,剑光映着月光,真如一条飞舞的青蛟,她点手向 坡上高声地叫,说:“下来!都滚下来!”
  上面的笑声还没有断,腾云虎却发出暴怒的声音说:“你上来!” 小琴还尖声儿说:“你们下来!”
  上面的腾云虎泼口大骂说:“小骚丫头,还是你来吧……”骂 得极为难听。
  小琴自有生以来也没有听见过,她不由气红了脸,手挺宝剑, 向这斜陡的土坡怒奔而上。只见三个人的手中都有兵刃,那陈文悌  还在狂笑;腾云虎手举钢刀,口中胡喷;楚江涯却正在拦他劝他, 直说:“不该骂,老五!你要骂人家,可就不对了!”
  小琴已飞似的到了坡上, 一句话也不说,她就将宝剑向着腾云 虎的前胸刺去。腾云虎以刀相迎,又骂声:“狗丫头!”就听一声巨响,两件兵刃撞在一块儿了。小琴觉得对方的力大,自己的腕酸, 赶紧向后撤退了两步,收剑护身,同时扬目去看,见抵住自己的那 个人,原来不是腾云虎,却是那所谓“少爷出身”在武当山学过武 艺的凌霄剑客楚江涯,小琴就嘿嘿地冷笑说:“好!你要先来跟我 斗?我倒要先看看你楚江涯会用什么特别的剑法,来!混账东西!”
  楚江涯却从容带笑, 一手提剑, 一手摇摆,说:“姑娘你可也 不要骂人!你既知晓我的名字,我就无妨跟你说话了,我们实在都 是规矩人。”
  小琴说:“呸!你们还规矩哩?腾云虎头一个坏,陈文悌第二 个坏,你第三个坏,你们都是坏狗!”
  那边的陈文悌笑得连刀都扔了,楚江涯却又正色说:“我们实 在敬重姑娘!登封县鲁家虽与你们结下冤仇,但我们都主张和你家 老太爷讲论。”
  小琴说:“别说啦!谁信你们这假斯文?我来,就是为和你们 拼!”说时,一剑扎来,幸亏楚江涯避得快,但小琴的青锋更进,腾 云虎此时却冲上来了,以刃迎剑,当时杀起。
  楚江涯躲在一旁大声说:“可要讲公道!一个斗完了一个斗! 姑娘你要认清了人!我们三个人绝不同时上手。”小琴却咬着牙一句 话也不说,只管抡剑斫、削、撩、刺,寒光乱飞,娇躯直迫。
  腾云虎招架了还不到十合就哎哟了一声,声音虽不大,但是叫 得很惨。陈文悌一看他受了伤了,当时就抡刀扑过来抵住了小琴, 二人又杀起。他却不敢有一丝疏忽,奋力迎挡,并且毫不客气地展 开了他通身的刀法想要取胜,刀如连环,步步紧迫。但苏小琴的宝 剑也如火焰,腾起来便越来越高,越紧,越迫近,越令他防不胜防, 似是非烧到他的身子不可。
  陈文悌招架了约二十合,便觉得太吃力了,这个女子比江湖上一 切的凶暴的男子汉可难对付得多!他急忙转身向东去跑,刚要变换刀 法,不料苏小琴当时就赶到了,一剑又劈来,他真危险,一缩头,刀 向上横迎,幸亏架住。而那楚江涯也见势不好,急抡剑过来,小琴向旁一闪,转身又以剑向楚江涯的胸前去扎。楚江涯用剑抵剑,陈文悌 又缓过了力量来再抡刀来削,楚江涯喝一声:“二哥歇歇吧!”
  他的话才说出,小琴又撤身避刀,反以剑向陈文悌去撩,陈文 悌又反腕招架,却也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觉得肚子一疼,大概是被 金莲踹了一下,咕咚坐在地下,剑光同时又从头上落下来了,他就 急忙将身一滚,骨碌碌如一个球似的滚下了斜坡,幸免受伤。
  楚江涯飞腾起来宝剑与小琴斗了起来,双蛇相斗,两剑交鸣, 各人都展开剑法,运用真正的功夫,杀势反倒显得缓了,而一往一  来,慢里透着急,客气之中却又都带着狠,二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对  方的剑锋,心中精细视察着对手的剑法,怎样来,怎样抵,时如探 爪金龙,时如剑翅采凤、撩云苍鹰、穿花小鸟。此时月光也渐渐移  近了来,星星都瞪直了眼,楚江涯英姿奕奕,苏小琴是俏影儿翩翩。
  双剑相持多时之后,楚江涯就深深钦佩小琴姑娘的武艺,觉得  错非是他,恐怕谁也抵她不过;同时于月光之下,看见小琴身穿着  半长不短的粉红绸衣,很是紧瘦,显得更是伶俐苗条,下身是白绸  的长裤,更下面的小鞋是如两个尖小的红点,转移耸越,轻快无比, 而她腰间系的白绸汗巾,先是掖得很紧,这时有点松散了,随着她  的身躯,宝剑撩起来的风,飘飘地吹起,越发如仙女所曳的巾带。 她本来穿是白昼所着的那身衣饰,但于此星月光辉之下,更显得娇  美。因此楚江涯不由得神驰意动,而剑法也显得缓弛了,反让小琴  姑娘一剑一剑地进逼,他只是往后退着招架。
  这时在那边受了伤的腾云虎,他不过只被剑削掉了两个手指  头——是左手,右手还能拿得动刀。他甩了甩血,忍了半天痛,想: 陈文悌不说,楚江涯准能够不费力就替他报了仇,可是看了半天, 只见楚江涯虚为招架, 一点也不使力,简直不是比武打架,是他娘  的吊膀子,调情了。
  腾云虎就不由得更是大怒,把刀放在左腋下夹着,右手探向镖 囊中掏出了一支镖,向前奔了几步,相离着二人约十步之远,他就 大骂道:“姓楚的!你别吊膀子啦!闪后点吧!”说时,嗖的一镖向着小琴打去,倒没打着小琴,楚江涯却几乎受了伤。楚江涯就大声  说:“不可用暗器!”小琴说:“你们随便用什么,我都不怕!”她  的剑又倏然从楚江涯的头上击下。楚江涯振奋起精神来,以剑反舞  去迎,小琴急抽剑避锋。但楚江涯这时真不客气了,突又以剑下撩, 其时极快,其力极猛,小琴不由有点慌张,剑法也乱了。
  刚才滚下山坡的陈文悌这时又爬了上来舞刀助杀,腾云虎也单 臂挥刀,过来拼命,于是三雄将一个孤弱的小琴围困在垓中,刀劈 剑戳。小琴虽奋力前遮后挡,但究竟力微了,心既紊乱,剑法也便 不能随手使用。此时月隐云中,星含愁态,风更吹得猛烈,小琴不 由哎呀惊呼起来。
  她真急了,所以不禁喊了出来,并骂着说:“你们算什么人呢? 仗着人多!”
  楚江涯也向他的朋友说:“你们闪开!”但这时话说出来也没人 顾得听,各人手中的兵刃都一点也不敢缓,白刃交击,越杀相离越 近。小琴虽愈力弱,可是更不服气,将剑挥得更紧。
  忽然有一身着黑衣的人跳上了土坡,此人用白手巾罩着头,手 持一柄尺许长的短刀,行走极快,来势极猛,扑上来就把腾云虎给 戮倒。楚江涯大惊,赶紧问:“你是谁?”这人一句话也不答,短 刀如飞,直取楚江涯。
  楚江涯赶紧舍了小琴,去抵这人,长剑短刀相拼在一起,恶战 了十余合,楚江涯就觉出这人虽然使用的是短刀,而施展的却是精 熟的剑法,自己实在敌不过,于是就往坡下跑了去了,这黑衣人便 向下紧追。
  在一闪之间,小琴一面与陈文悌交锋, 一面向此人注目看了一 下,月光虽微,但这个人的脸儿她尚能模糊地识出,她不由又哎呀 了一声。这倒不是急的,而是她真真惊讶了。她无心再与陈文悌争 斗,就将剑虚晃一下,身如轻燕,飞跃下坡,向着那两条人影去追。
  那两条人影还抖动着长短不齐的两道寒光,是且杀且走,并且 那黑衣奇人武艺高强,楚江涯反显得难于驾驭,只是不住向东奔去。
   黑衣人往前去追,苏小琴也往前紧追,直追到洛水的河滨。只见柳 烟迷漫,月光惨黯,东风习习,河水低吟,小琴来到了这里,却已 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那两人是打到哪里去了,还是已一同滚到河 里去了。
  小琴就提剑伫立在河边柳下,惊疑了一会儿,惆怅了一会儿, 又喘息了一会儿,脑中回忆刚才看见的那人的脸膛儿,不由又哎呀  了一声,心里当时就全都明白了,可是立时就堵在胸头一口气,这  真比什么都气。她忍受不住, 一咬牙,回身就急急地走,走了许多  时,连那土坡都找不着了,却遇见了孟广等人那几匹马,她那匹胭 脂马也被这几个人牵住了。这几个人,尤其是耿四,大声喊问着说: “姑娘!怎么样啦?”小琴却一句话也不答,抢过马来,就跨上去, 收剑挥鞭,如飞地驰去。
  小琴的胭脂马如一支离了弦的箭似的向西北飞去,她的头发都 已散乱,腰间所系的白绸汗巾,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丢了,怀中的绣 鞋当然也已遗失,她却都不顾了,就一直回到了隐凤村中。
  只听庄里连一声更声都没有,许多庄丁可都聚集在村口张望着, 看见马来到就都说:“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小姐!您把他们 都结果了吧?”
  小琴仍然是一句话也顾不得说,马也不停, 一直闯进了那大栅 栏门。
  到马圈中,她即甩鞍下马,锵的一声抽出了宝剑,莲步疾移, 向里院就走;路过客厅看见厅内有明亮的灯光,并听见有李老英雄  发出的一声长叹。她却一点也不注意,只一直跑进了里院,就见西  屋窗上也有微微的灯光。
  她却走近前去就推门, 一下,屋门就被推开了,她嘿嘿发着冷  笑,挺剑进了屋中,却不由又发了一下怔。原来屋里什么人也没有, 只见绛色窗帘下垂着,而炕上空留着一条羊毛毯。她心说:赵妈又  往哪儿去啦?莫非赵妈也跟坏人串通着?或是她先被杀了?就惊疑  着,又提剑出屋高声叫着:“赵妈!赵妈!赵妈!死啦?”没人答应,唯见明月又自云中透出,照得牡丹的花影乱动。
  她跑到通东院的那个门儿,向里面顿着脚叫说:“赵妈呀,死 人!浑蛋!你哪儿去啦?”蓦然回首一看,见西屋窗上的灯光没有 了,她愤怒地回身,又跑回去推门,门也推不开了,竟从里面闭得 很严;她抬脚咚咚地踹,也踹不开。
  她抡起宝剑,喀的一声向门劈去,并怒声说:“开了门吧!你 还想瞒人吗?骗子!贼!坏人!”里面却悄声说:“不要嚷!不要 嚷!”她说:“你开了门便没有事!”
  她又过去用身子去用力挤门,里面又悄声说:“妹妹!不要太 无情!”她说:"呸!谁是妹妹?”里面又说:“小琴小姐!我是无 法才来到你家!我实在是,是 …… ”
  小琴听了屋里的话,就不言语了,也不生气了,她只是感到一 种惊喜,夹杂着一点悲哀。月光如发浑的水似的,浸着她的全身, 她的人,剑的影子都印在地面,而阵阵的花香,随着风吹来,使得 她沉醉,声声的细语自门缝里透出,更使她心软。
  待了一会儿,门就轻轻地开了,有人伸手把她拉进到屋内,灯 光艳艳,在绛色的窗帷上隐隐动着二人的影子,又发出把宝剑轻放 在桌上之声、小琴的顿足声和二人喁喁的私语声。
  这时候那个赵妈一边扣着衣裳的纽子, 一边问说:“刚才谁叫 我啦?是小姐?还是李大姑娘?有什么事呀?”
  她就要往西屋里来,小琴却隔着窗子说:“没有什么事儿!我 只是问你,为什么你不在这屋里跟李大姑娘做伴儿了?”
  赵妈在院里怔得站住了,说:“哎哟!原来小姐回来啦!你在 这屋里啦?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也没明白我说了什么错话,把李 大姑娘给招恼啦,就把我赶出屋去,说是用不着我服侍啦!”
  她已来到了屋门外,屋里的小琴却说:“你去吧!大概你总有 不是!你睡觉去吧!明天不用你啦!改叫金妈服侍。”
  门外的赵妈心里却庆幸说,这才好呢!谁愿成天服侍这个坏腿 的人呢!又问说:“没事儿了不是?”
   小琴带着点气说:“没事儿啦!你去吧!”她遂就又回东院睡觉 去 了 。
  这后半夜也就悄悄地度过,次日太阳已升得很高,小琴在北屋  可还没有起床。她的乳母何妈妈被东院住的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叫  了过去,因为都知道这些日,尤其是昨天,四小姐苏小琴在外面出 了大名,杀伤的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她们相商着,要劝劝小琴别  再出门,别再惹事,同时还要想法子,用宛转的话儿叫那李家的父  女离开这里。因为老太爷现在没在家,来了那么两个人在家长住, 究竟不像事,两位奶奶都不敢担当这个沉重。
  但是正在商量着,三少爷苏振杰就走过来了,他连连地摆手说: “不要紧!爸爸若是回来,他知道咱妹妹出了大名,他老人家倒许更  喜欢呢!至于那李老头子确实讨厌,他那个女儿可倒、可倒怪可怜  的!”说到这儿,他的太太不由得斜瞪了他一眼。
  苏振杰并没有看出他太太的妒意来,还只管说:“一个腿有病 的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住在咱们这儿也不算什么的!”
  何妈妈就说:“腿可也不算太有病,那天晚上还到我们屋里去 呢!她的病大概是装的,白天不下炕,到天黑时照旧能够扶着墙儿 走路 。 ”
  苏振杰摇头说:“哪能够没有病?这么热的天,叫你们腿上永   远盖着羊毛毯子,你们受得了吗?咱们别胡疑人家,得可怜人家!” 他的太太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还是没大看出来。 ·
  他的长嫂吴氏就说:“也许是,那父女俩在外面实在是混得没 有饭吃啦,才来到咱们家里,装着病不走,来混饭了吧!”
  苏振杰就说:“那更不要紧啦!爸爸成天行好事,难道咱们家 里还缺少两碗饭给人吃吗?何况李老头子人虽讨厌,终究也是爸爸 的老相好,他女儿又是安安稳稳的一个大姑娘。”
  他的太太卢氏听到这里,可真忍不住了,脸上的雀斑都气得更 紫,就拿手使劲推了他一下,说:“怪不得,自从李大姑娘一来, 你就成天魂不守舍的!”
  苏振杰说:“那是因为我心里有事。”
  卢氏说:“哦!你才说明白原来你心里有事!”
  苏振杰说:“我心里的事是为腾云虎!”
  卢氏一撇嘴说:“谁信!天天闹着腾云虎,我们始终也没见着 虎,倒是听说那位安安稳稳的李大姑娘一到天黑,就能自己下炕, 你又常常半夜里起来…… ”
  苏振杰说:“那是我上茅房去啦,我的肚子不好。”
  卢氏说:“哼!肚子不好?昨儿那不要脸的痴丫头把赵妈都给 支出来啦,不叫跟她在一个房里住,大概你的肚子也就好啦?茅房 可更得上得勤啦?”
  苏振杰急说:“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他妈的,哪儿的话!”
  他的太太跟他越吵越凶,何妈妈跟他的长嫂全都劝阻不住,他 就赶紧溜走,心里觉得十分冤屈。可是来到正院, 一看见西屋窗上 的绛色窗帘,他又有点心魂摇摇荡荡的,盼望坐在炕上的那位姑娘 把帘儿掀起,最好是向着他笑一笑,心里却说:他妈的!怪不得我 媳妇跟我吃醋,原来那个李大姑娘真把我给迷住啦!
  由此日起,苏振杰的心更是惦记上了李大姐,脑中常发生着非 非之想,在屋中时常跟他的太太吵嘴。他的太太卢氏,早先是只在 屋里看孩子,不大管外间的事情,如今也常到正院里指桑骂槐地发 脾气 。
  小琴听了乳母何妈妈的劝,不再出外惹事,在家里却有点改了  脾气。她天天起得很晚,起来总要修饰打扮多半天,衣服首饰更讲  究,在李大姐屋内的时候多,在她自己屋内的时候倒少了,而且一  个人在屋中的时候常常发怔,又有时皱眉伤心,好像是有了什么心  事。剑倒是更练得勤,练的时候,那李大姐必要隔窗观看;可是有  时李老英雄一闯进院来,李大姐便又赶紧放下了窗帘。看那样子, 李老英雄是最恨小琴跟他的女儿接近,他可又无法时时看着,因为  他的心中也像是有要紧的事。他整天在屋中坐立不安,夜间在客厅  里点着很亮的灯,常直到天明也不吹灭;他一天要抽无数袋的旱烟,可是不向人说一句话。
  过了些日,他就忽然又到他的女儿住的房中,谆谆地嘱咐了一 番,也没跟苏振杰说一声,他就走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 去了,只是李大姐对人说,她父亲是到徐州找朋友去啦,非得一个 月才能够回来呢。
  斯时,天气已更暖,庭中的牡丹都已谢了,片片的花瓣都落在 地下。有时天边星月溟濛,二更以后,李大姐挣扎着她那双病腿, 又与小琴姑娘在庭中密语,似共同惋惜那可怜的落花,外面也再没 有人找来。孟广把镖店关了门,带着家眷走北京去了。听说腾云虎 受伤也没有死,被陈文悌拿车把他送回到登封县,鲁家五虎的名头 是从此塌了地。而那凌霄剑客楚江涯却于那日伏牛岗争斗之后,在 那店里,并在城中他的一个朋友的家中,又住了许多天,于最近才 走。他那么有名的一位少年英雄,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惹得 洛阳城的人莫不讥笑。相反,美剑侠的芳名传遍了遐迩,自洛阳往 东去,一路之上竟无人不知了。
  楚江涯自洛阳东返,匹马孤剑,兴致颇为颓然。他先到登封县 鲁家去看了看,见鲁家兄弟个个受伤,家中的女眷都天天哭泣。而 鲁大爷吞山虎有一个儿子,名叫鲁雄,年十七岁,很是健壮,跟嵩 山上少林寺的和尚学武已经四年,他也要往洛阳去给他的父亲、叔 父们报仇,家中人不放心,对他百般地劝阻。楚江涯来了,为劝这 个孩子,就费了很多的话。他在此居住了三天才走,再向东走, 一 路上看着春残夏至,处处落花,处处茂林丰树,燕语莺啼,他就更 是惆怅。
  那夜他与那黑衣少年争斗不敌,杀至洛河边他逃走了。俟至清  晨,他又往伏牛岗去救那受伤的腾云虎,就由地下拾着了一双绣花  的红缎子睡鞋,并且在一棵树底下拾着了一条被风吹得飘飘的汗巾。 他知道这两件东西都是苏小琴所失的,凭他的心,原是想送回苏家, 可是又怕苏家人不能谅解, 一番好意倒许变成轻薄之名;而那个手  持短刀的黑衣少年——他想那一定就是苏振杰——倘被此事又激怒了,找他来拼斗,他实在感觉得武艺不如,所以他只好将这两件东 西暗暗藏在自己的行李内。
  这晚间他住在客店里,偶于灯畔打开他的行李,取出里面的白 绸汗巾和红睡鞋观玩,又不禁立时生出一种爱慕惆怅之情,常常独 自感叹,并自加奋勉,决定回到家中再练半年武艺,然后再往洛阳 去会苏小琴。
  楚江涯耳边听人谈说的也都是苏小琴之名,脑中更时时不忘苏 小琴矫健的芳姿。风尘滚滚,约十日他就回到了家乡中牟县。来到 他的村里,邻舍、族人和仆人庄丁全都欢迎他,说:“少当家的回 来啦!”他带着笑含首,在门前下了马走进院内,却又感觉一阵愁 烦,因为听见他的妻子柏秀卿又在屋中打骂婢女。
  他走进屋内,才见他的妻子放下藤子棍,推走了炕前跪着的婢 女春梅,来向他说:“你回来啦!在外边倒没叫人给揍了啊?也没 叫什么野狐狸精给咬住腿呀?”
  楚江涯不由得皱眉说:“你看!我才回来,你就说这样的话, 早知道如此,'我还是不回来为是!”
  柏秀卿把两只三角眼睛一瞪,说:“喝!这次你回来,可长了 脾气啦!也许是在外面做了高官啦?发了大财啦?”楚江涯坐在椅子 上歇息,不言语。
  柏秀卿却逼过来,又冷笑着说:“我是瞎担心,绝没有那事!这  辈子,官?哼!就等着死了睡棺材吧!人家二大娘家里的三兄弟,你  走后的第四天,人家就把媳妇接走了,上任去了。虽然只是个典史, 官儿不大,可是人家毕竟是个老爷,他的媳妇,别看长得那么蠢,人  家可比我有福气,人家是官太太啦!柳大妈呢,儿子前天回来的,买  卖听说很发财,还要买东村的那块三角地。咱们呢?唉!一年不如一 年,你是成年由家里拿钱往外花,不见挣回家来一个大钱,带着一口 宝剑满处胡撞,又不保镖,交一些个狐朋狗友,没事儿去找对头,说  不定哪时候还就没了命,我在家连知道都许不知道!”
  楚江涯听了他妻子的前段话,虽然很是生气,可是听到后来,却也觉着自己有些愧对。本来,这样终年流浪,结交江湖,虽然是 自己的生性使然,但也无怪妻子是要埋怨的,便低着头不言语。
  这时有仆人把他马上的宝剑跟行李都送进屋来了,柏秀卿突然 又有点喜欢,就说:“我看看!你从外边给我买回来什么好东西 啦?”过去就要打开那行李包儿,楚江涯赶紧上前拦阻,柏秀卿又瞪 起眼睛来了,说:“怎么回事呀?难道里边还真有什么金元宝、银 元宝,怕看花了我的眼睛吗?可是我觉着你这个包儿很轻,有点不 大配! ”
  楚江涯却严厉地说:“不要动!这里边有朋友送给我的要紧东 西,你们妇人家不能看!”
  柏秀卿更诧异了,说:“哎哟!可了不得!这回你到外边去, 真不定是……”忽然翻了脸说:“我偏要打开看!”楚江涯用力夺过 来包裹,向屋外愤愤地就走。
  楚江涯向外院走去,听见身后他的太太还在喊嚷着,他心中真 是烦恼。回到书房中,把包裹放在书柜里,锁上,他就往木榻上一 躺,长长叹息了两声。他生到如今二十余岁,向来是自命不凡,他 的太太柏秀卿虽然性情与他不能调和,但他也没像今天这样觉着讨 厌。可是他的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倒认为相当有理,自己真真 是不中用,没出息!
  本来他的祖上都是做过官的,“翰林楚家”在当地无人不知, 他的太太柏秀卿也真是一位孝廉公的女儿,道地的千金小姐。他呢, 坏就坏在他父亲的身上了,他父亲做过一任知州,因为得罪了一位  权贵,竟被仇人几乎害死,幸遇侠士“镇三峡”仗义援救,得以重  生。因此他父亲才灰心仕途,景慕侠义,叫一个素有“神童”之誉、 七岁即能诗文的独生子弃文学武,并且花了很多的银两,特雇专人, 把他送到湖北武当山上投拜名师,学了三年“内家剑法”,因是才造  就出来一个楚江涯。然而,如今老头儿也死了,儿子成了一半少爷, 一半江湖侠客,成年遨游江湖,挥金结客,不事生产,敝屣功名, 家道遂一年一年衰落,小夫妇的龊龋也一天一天增多。
   不过往日楚江涯的心里还有个安慰,相信自己的“凌霄剑客” 之名到处被人敬仰,内家剑法也举世无双。可是没想到这次归来,  他竟感觉十分沮丧,因为在洛阳洛水畔、伏牛岗前,简直就算是栽   了个跟头。那手执短刀的青衣人实在比自己高强十倍,而美剑侠苏   小琴以一妙龄女子,力战三人,那精而熟的技艺,也使他回想起来,  不能不深深地惭愧而自感弗如。
  当日他就恍恍然,总没有精神,又怕他的太太再向他耳边叨唠, 他就一天也没敢再到里院去。至夜二更以后,仍睡不着觉,于书房 中,就挑亮了银灯,又开了柜子,取出那条白绸汗巾、 一双绣鞋, 挨近灯来把玩,更觉着不禁情思倍生。
  正在看着,忽听窗棂外发出哼哼哼的一阵冷笑。他吃了一惊, 急忙将汗巾跟绣鞋往身后去藏。可是窗上糊着的纸就嗤的一声撕开 了一个大洞,露着一只三角形的眼睛,还冷笑着说:“你还藏什么 呢?我早看了多半天啦!快开门吧!”用拳头咚咚直捶门,又说: “难道愿意叫我在院里大声嚷嚷,叫仆人们都听见,给你丢脸吗?门 开不开吧?” ·
  楚江涯先赶紧把汗巾绣鞋放在柜子里,锁好了柜门,藏起来钥  匙,这才去把屋门的插关拉开。柏秀卿闯进来,就先去用力拉柜门, 拉不开,她又哗啦哗啦地砸那个锁,并转头说:“快把钥匙拿来!拿  出来叫我看看!不是你从外面给我买来的吗?也许是你想先收着,到  我生日那天再给我,可是我的生日离着现在还远呢!腊月初十,我也  许活不到那一天。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那条汗巾是罗的还是纱的?  系在我的腰上一定很俏皮,那双小鞋不知是湘绣还是顾绣?要穿在我  的脚上,不是更能给你露脸吗?快!拿出来!给我就完了!别让我真  说破了,杵你的心窝子!这回,怪不得你一到家里来就丧魄游魂的, 我要看你的包裹,你死也不让,抄起来就走,一天也不见我。原来你 在外面结识了野女人啦!还带回来那些个东西气我!好!好!”她的  眼泪直流,把头向着楚江涯就撞。
  楚江涯却说:“你不要急!先听我说!”
   柏秀卿顿脚说: “我不听你说,我就要你拿出来给我看!”
  楚江涯说: “你也得先容我把话说明,那两件东西实在并非是 什么女子给我的表记,实在是我从外面拾来的。”
  柏秀卿啐着说:“谁信你这屁话!”
  楚江涯说:“真的!实因为我这次外出,遇见一个女子。”
  柏秀卿说:“你就迷上她了?是不是?”
  楚江涯说:“胡说!她持剑与我比武。”
  柏秀卿狠狠地说:“她为什么不杀下来你的头!”
  楚江涯说:“她的武艺真比我高,我们交手之后,我竟输了。 可是她,不知为什么就遗下了那两件东西,被我拾着了。”
  柏秀卿啐了他满脸的吐沫,说:“你去骗傻子,傻子也不能信 你这话!”
  楚江涯并不十分生气,只是慨然叹息,拿袖子擦了擦脸就说: “你跟我这样闹,是应当的,我也实在对不起你!我自从跟那女子比  武,得到了那两件东西之后,我就时时想念着那个人。如今一细想起  来,真不对!我从今立志,不再练武,也不再出门,在家里念念书, 或是在城里经营个生意。至于那条汗巾跟那双鞋,想是因为那女子与  我争斗之时,腾身纵步, 一不小心,就把汗巾松了,绣鞋也…… ”
  柏秀卿似乎稍稍息了点怒,但还是冷笑着,就说:“你既这样 说了,我也不能太逼你,只要你还有良心,你就自己想去好了,可 是你得把开这柜子的钥匙给我!”
  楚江涯摇头说:“这可不行!我拾了人家的东西,我将来得还 给人家!”
  柏秀卿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还给人家,偏要拿回来呢?”
  楚江涯说:“这个就算是我的错吧!但我现在决定要还人家。”
  柏秀卿说:“你告诉我!那位本事高强的大姑娘,是住在哪一  府哪一县?东西交给我,我将来要是能够出门呢,就给送了去,顺 便还要拜访拜访她呢,跟她交一交呢!我要是有个会武艺的朋友, 也可以不致受别人的欺负!”
  楚江涯却笑着,说:“我不能够信你这话,你就放心好了,我 除非将来遇着可靠的人往那里去,我就托人送去那两件东西,没事 时我绝不再打开这书柜,连书我也不看了!”
  柏秀卿的眼泪已经干了,又撇撇嘴说:“你看书?这辈子也休 想中半个举!既然你锁上了柜子,我可也要锁上这个书房!不跟我 商量好了,就不许你进这间屋!”楚江涯点头答应,于是柏秀卿就吹 灭了灯,拉着她的丈夫同往里院房内。
  次日,她果然就把书房中的几卷经书、古文、诗集之类全搬到 卧房里,自己找了一把大铜锁将书房的门锁上。由是夫妻两个,每 人都秘密收藏着一把钥匙,谁也不能够动谁的,夫妻的情爱也因此 渐渐恢复。可是那汗巾与绣鞋,虽已经被重重深锁,却在楚江涯的 遐思之中仍不时地出现。
  楚江涯在家中住着,无所事事,跟太太谈闲话,是全无意思, 看书又看不下去,懒得他真难受。过了不到十天,他就忍耐不住了, 趁着太太没看见的时候,他就偷偷到后院中去打拳,有时且弄个竹  竿当作剑耍。这样可也解不开心中的烦闷。柏秀卿是想着丈夫既不  能中举做官了,那么趁着家中还有闲钱做资本,叫丈夫做个买卖也 不错。可是既做买卖,就得做又稳当又发财的买卖。
  城里有一家钱庄,本来就有他家的资本,今年的生意虽好,但  东伙之间颇有些不合,很需人整顿,所以柏秀卿就劝着,叫丈夫没  事时常到那柜上去坐一坐,一半看着买卖, 一半学学行情,将来好  再拿出些本钱,就把买卖整个拿到手里,那么就算是弃武经商了, 倒许因此而成为百万之富。
  楚江涯也就听了太太的话,他倒是不想真去当大掌柜,不过是  可以常到城中去消闲解闷就是了。由此,差不多隔一两天他就要进  一趟城,总是骑着马去,到钱庄里也只是跟人闲谈,他根本不留心  那些放账、收账、开庄票、平银子等等的事。并且他认识的人极多, 不是南街的铺子邀他去吃酒,就是西街的镖店请他给调停事。 一般  穷拳师、镖头和困在店房里的异乡人都来找他求资助,他是三十两五十两毫无吝啬;街上的乞丐成群也都等着“楚少当家的”进城来  放饭舍钱;打架斗殴的人是非得等他来,谁劝也不算。固是,不过  一个来月,钱庄的账本上已记上他支去很多的银子。柏秀卿在家中 全不晓得,倒觉着丈夫真是守分务本,慢慢地就要往家里赚钱了, 她也整天喜欢、高兴,仆人们也少挨了骂,丫头也少挨了打。
  这时已经是六月中旬,天气很热,楚江涯到城中去,穿着白夏 布大褂、白纺绸的短衣裤,手中总拿着上有名人书画的折扇,在那 清静的钱庄柜房之中总要午睡一次。这日他才午睡醒来,却听院中 的天棚下有人高声谈说:“魁元店来了一群卖艺的,其中还有一个 小娘儿们,真真是美貌非凡!”楚江涯不由就站起身来,摇着折扇走 出了屋。
  院中的竹榻上坐着写账的先生, 一见了他就赶紧让座。旁边还 有本钱庄的两个伙计,西街镖店里的一个镖头,都向他笑着,那镖 头说:“少当家的,不去看看吗?咱城里今天来了七八个人,都携 带着刀枪剑戟,我们还以为是镖行中的人,他们住在魁元店,我们 就去打听。他们都是南方人,据称是由安庆府来的,不是保镖的, 却是卖艺练把戏的。我们要请他在这城里练练,他们却又说,河南 省里的老师傅多,他们胆小不敢在此献丑。”
  楚江涯问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到中牟县来呢?”
  这镖头说:“他们是由此路过,歇一两天,就往西去,大概是 要走山西去。那地方的财主既多,会武艺的人也少,他们才敢去练, 才能挣些个钱。”楚江涯心说,这不像是真话。
  镖头又笑眯眯地说:“我可看见了,他们那些人之中有一个小 娘儿们,穿着一身红,简直跟一朵红花儿似的,长得那个俊呀!脚 儿那个小呀!身子那个苗条呀!样子那个风流呀!我活了这么大, 走了那些地方,看见过无数的娘儿们,简直没有,没有!”旁边的人 都笑了,楚江涯也不由得笑了。
  那写账先生就说:“少当家的为什么不去看看,冲您的面子, 他们兴许答应在城里练几天。”
  楚江涯却依旧摇着扇子说:“人家不在这儿练, 一定是嫌咱们 这个地方小,挣不了多少钱。”
  那镖头又在旁边插嘴说:“冲着少当家的也得叫他们在这儿练, 少当家的,你出五两,我再去找些个人凑上些钱,五六两银子叫他 们在本地练三天,把他们那些玩意儿都拿出给咱们看看,还不行吗? 他们要是再不答应,那以后就叫他们别再到这里来!”
  楚江涯笑着说:“何必欺负人家?”
  镖头说:"您是不知道,那个小娘儿们,简直……您若看了也 得迷!”
  楚江涯说:“胡说!”但心里却不禁有些意动,就笑一笑说: “好!为你这话我倒得前去看看。”楚江涯说出了这话,旁边的人却  都在暗笑,伙计赶忙到柜房里取了白夏布大褂,给他穿上,他也不 叫人带领,就摇着折扇走出了钱庄。
  
  第五回 风尘单骑追众盗
  
  此时约下午四点多钟,太阳还正晒着,他用折扇遮着头顶,顺 着街往北走,不远就是魁元店。 一进了门,他就注意到那槽间拴着 几匹健马,大概就是那些卖艺的人骑来的。他进了正院,见大凉棚 下的地下铺着几张席,有七八个人全坐在那里谈话喝茶,都光着健 壮如石头似的膀背,一见他进来,全都扭着脸看。
  先有这店里的掌柜的过来招呼他,说:“楚少当家的,今天怎 么这样闲在?请柜房里来喝茶吧?”
  楚江涯摇摇头,含笑问说:“听说你们店里来了几位练把戏的?” 店掌柜就指着那席上坐的几个人,说:“这不就是吗?”
  楚江涯转身就向那几个人拱拱手,当时就有几个黑大汉站起来 抱拳还礼,店掌柜就给介绍说:“这是我们中牟县有名的楚少当家 的,是大财东,又有好武艺。”
  黑大汉又抱拳说:“久仰久仰!”
  楚江涯含笑说:“不敢当!”
  此时席上坐着的一共是七个人,全都已站起身来了,有的还慌 忙地披衣裳,但是却没见一个女的。楚江涯就说:“各位请坐,不 要客气,兄弟因为刚才听人谈说,各位都是久走江湖,都有一身好 功夫,会练好玩意儿,所以兄弟才特来拜访,敢问各位是从哪里来?都贵姓大名?”
  这些人都环围着他,用眼不住打量他,黑大汉却答复说:“我 姓姜,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姜大。我们都是凤阳府人,都是师兄 弟,在家学过点土玩意儿,因为去年地里收成不好,才落得出来讨 饭吃;到过安庆,到过襄阳,如今是要往西去,路过宝地,得求多 多关照!”
  楚江涯说:“岂敢!岂敢!兄弟现在来, 一来就是与诸位认识 认识,交交朋友;二来就是诸位既然各怀奇能,路过敝处,那么我 不敢说是邀请,只愿诸位择个时间,随便显露几手,也叫敝处的人 饱一饱眼福,不知可否?”
  黑大汉听了这话,面上就现出一种作难的样子,他先把眉皱了 皱,又带笑抱拳说:"这个可对不起啦!我们不能在宝地练。本来 我们这些个艺人,也都是懒人,若不是等那下顿饭,我们谁也不练  那费力的玩意儿,出一身臭汗。这次我们从襄阳府已挣了些钱,足  够我们九个人吃俩月的,又加着病了一个,天这样热,人都是想找  舒服,我们真不想挣宝地的钱。改日吧!多则半年,少就两三个月, 我们一定还回到这里。那时我们来几个,要拿出全身的功夫来,请  少当家的指教。那时天凉快了,我们练的人不至于中暑,看的人也  不至于挤一身汗。”
  楚江涯又笑笑,说:“我来请你们,也不是我一人的意思,是  本城各买卖家求的我,叫我来跟诸位说。无论是一个人或两个人, 耍一套枪,走一趟刀,舞一段剑,或是踏一回软绳,都可以,只要  你们练练,就算是看得起我们这个地方。”
  旁边有个年纪不过二十的小伙子瞪起了圆眼,抡着棍棒似的胳 臂,怒声说:“老子们不爱练,凭你给多少钱我们也不要,就完了! 妈的,这件事情还有逼的!”
  楚江涯沉下脸说:“喂!你怎么骂人!”
  另一个年纪较长的、微微有点胡子、身穿暑凉绸裤褂的人,赶 紧就把那小伙子推到一边,向楚江涯拱手道歉说:“我这个师侄不对,骂人的话是他的口头语,楚少当家的不要怪他!”又一抱拳正色  说:“高扳一下,楚兄!我们没走到河南就听说了你的大名,我们  原没打算来冒犯你,走在贵处也原想是悄悄走过去,要不是有个师  侄病了,我们绝不在此歇着。要不是你们贵处的镖头看见了我们的  刀枪,来问我们,我们还不说是卖艺的呢!你我平时虽不相识,谈  起来就是朋友,咱们谁也别故意为难谁。我们一共是九个人九匹马, 从此过去也不沾走你贵处地下的多少土!话说完了,你老兄的公事  一定很忙,还是请便吧!”其余的人都向楚江涯怒目而视。
  楚江涯却哈哈一笑,但他的脸色已经变了。当着店里的人,这  些人给他难堪,他实在不能够接受;又因为看这些人分明不像是以  卖艺吃饭的,而且他们说话也不是一处的口音,却师叔师侄的相呼  得这么亲近,更是可疑。他就把这些个人都一一仔细打量了一番, 见除了黑大汉、短胡子跟那圆眼睛的小伙子之外,并还有一个秃头、 一个噘嘴、 一个淡黄脸、 一个倒是长得还威武的少年,这些个人大  概连镖头拳师都不如,他们一定是绿林响马、江湖的强徒。
  楚江涯就从容地摇着折扇,又问说:“你们诸位到底在什么地 方才练呢?”
  圆眼小伙子跳起来回答说:“山西!他妈的!你还能跟着吗?” 楚江涯仍是笑着,摇扇又问说:“山西何处?”
  秃头的跟噘嘴的都一齐抡拳要打,却都被那短胡子的人伸臂拦 住。黑大汉也暴怒着说:“平阳府!山西平阳府!你问这干啥?”
  楚江涯笑着点头说:“平阳府!好!到了那个地方你们只要能 练,我就一定去看!”
  那些人除了那留着短胡子的,都一齐握拳,骂着:“他妈的!” 楚江涯也不由将眼一瞪。
  旁边的店掌柜跟伙计全都惊慌地过来劝解,连说:“楚少当家 的,看我们的面子吧!别打!”他们就一边劝,一边推,直推到了二 门,楚江涯还回身冷笑着说:“后会有期吧!”
  圆眼小伙子怒拍着胸膛说:“老子们在平阳府等着你!”
  楚江涯怒声回答说:“好!”一转身迈步去走,不料几乎与一个 人撞了满怀。这人哟了一声,骂说:“瞎眼!”
  楚江涯一看,这原来正是那个“卖艺的小娘儿们”,果然是一身 红绸子的衣裳。裤子肥,腰儿瘦,袖口可极短,露着两只擦着很厚 的粉的白胳臂,模样是个小圆脸;眼睛很含着媚气,虽非什么“美 貌非凡”,但是七八分的姿色是有的,尤其是向着他这一瞪眼,颇有 几分泼辣而妖媚的样子;梳着一条又松又长的油黑辫子,年纪也就 二十来岁。楚江涯却又一声冷笑,就大踏步走出了店门,愤愤地回 到钱庄。
  他进了柜房,那个镖头也随着他进来了,愤愤地说:“少当家  的!那群小子是给脸不兜着,咱们得对付对付他们。我想出您的名, 请咱城里的四家镖店,所有的朋友们齐动手,先扣住他们的家伙, 他们若不服,咱们就揍!”
  楚江涯却冷笑着摇头,说:“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本来就不是 卖艺的。”
  这时屋里拥挤了好多的人,原来刚才楚江涯在魁元店里,跟那  些人怎样说的话,那些人怎样骂的他,大家都知道,都一齐不平。 楚江涯却摆手劝着,说:“你们都暂且沉着点气!听我说!刚才他  们虽是人多,但我并不畏惧他们。只是这是在咱们的家门口,打了 起来,我若是死了伤了,必有朋友们出头帮助,把他们打走,那就  算咱这县里的人与他们结下了仇,以后的麻烦还不知有多少。我若 是打了他们呢?那显见是我欺压外乡人!”
  旁边的人将要说话,楚江涯却又愤愤地说:“如今我已跟他们 夸下了海口,他们只要不在咱们这里练,就休打算再到别的地方去 练。他们走在哪里,我要跟在哪里,只要他们练把戏,我就踢他们 的场子!”
  旁边那个镖头说:“少当家的!您刚才不是说过,他们本来就 不是卖艺的吗?那么他们永远不练,您永远跟着,究竟跟到什么地 方为止呢?”
   楚江涯向旁边看了看,就拱手客气地请一些闲人都出去,屋中 只留下了这镖头、钱庄的掌柜和写账先生,他就小声一些说:“那  些人,据我看,他们若不是响马,便是江湖人要到什么地方去跟人  比武争胜,尤其是那个小娘儿们,不定是个什么东西呢!所以我要  跟随着他们,看他们到底是去做何事,如果做的是伤天害理之事, 欺负的是良善无辜之人,那我就要下手!”
  镖头却说:“少当家的您可是孤掌难鸣呀!不如我请上几位朋 友帮助?”
  楚江涯摆手说:“那样一来,反倒麻烦了!我不怕,我有一 口 宝剑,他们人再多些,我也不放在眼里,只是我看他们倒未必不怕 我,他们也都知道我是个如何人物。”众人听了,都默默地点头,楚 江涯心里却又想起来:家里的那位太太可怎能让我走呢?
  他可真有点着急了,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想了一会儿,就说: “倒是有一件事不好办,也叫你们笑话。我这次由洛阳回来,原因为  家中无人,不想再出门了,所以我才常来这里学学买卖,我家里 ……”笑一笑说:“可不是我惧内,她是真不愿我再在江湖闯荡。”
  写账的先生就说:“这是应当的,您府上人口又少,家务全仗 少当家的做主,您要是走了,少奶奶自然是不乐意,何况夫妇都年 轻,平日又和睦。”
  楚江涯就说:“只好你们三位替我圆个谎,就说这柜上放在外  面一笔账,两千两银子,使这银子的是一个权势之家,早已逾期, 尚未归还,派去过几个伙计索要,全都无结果。那个人是倚仗着势  力赖债不还,咱们的买卖又急用这笔款。因此,就得说是你们请的  我了,非我去一趟才成,不然这笔账就永无讨回之日。若是这样一  说,我家里的人也就放了心,她知道我是为你们去讨债,并不是去  跟人拼命,她就一定愿意我走了。因为她倒不怕什么权势之家,她  知道我们也不是低微的门户,权势奈何不得我,只怕的是江湖强徒  与我拼斗!”
  他说出了这话,写账先生就说:“好吧!这个谈话您交给我吧!明天一早,我就到您家里去,准把这假话说成真话,假事像一件真事。”
  掌柜的却赶紧跑过来拦,说:“可有一节,少当家的!你跟着 那些人走,不定走到哪儿才算一站,你要是半年一年也不回来,你 家奶奶来柜上跟我要人,我可说什么呀?人替我们去讨债,还能够 一去不回头吗?”
  楚江涯又笑着说:“你们无妨把那地方说得远一些,反正是假 的,谁也不能去打听,我至多随他们到平阳府,或者再走一趟洛阳, 少则一个月,多也不过五六十天,我的马快,回来得也快。”
  当下就算商议定了。楚江涯又嘱咐那镖头随时注意魁元店里住 的那些人的行动,他就骑着马出城。回到自己家中,他心中十分不 宁,但在他太太柏秀卿的面前却不露一句话,只是时时留心着他太 太永远挂在衣钮上的那把铜钥匙。
  晚间,夫妻在灯前,柏秀卿绣着小花鞋,楚江涯却坐着发怔, 对于魁元店里那些卖艺的人,倒不放在心上,那不过是无意之中赌  了一口气,在路上看着他们;若也是侠义好汉,自己还真许跟他们  交一交呢。倘若打起来不是小看他们,连男带女都算上也绝抵不过  一个苏小琴。毕竟是小琴真真牵住了他的心。他想这次是最后的一  次出远门,以后真得在家里做买卖了。但这次,可是无论怎样,也  得去到洛阳,设法将那白绸汗巾及睡鞋返归原主,以了却一件心事, 并且还要与那美剑侠苏小琴见上一面。
  他怕太太看出他发怔的样子,赶紧又拿闲话儿遮饰,说:“城里 的买卖到年底真得清算一下,或是做,或是收,因为外边的债太多, 有一笔就是两千两。柜上的伙计去了不知多少趟,盘缠也不知费了多 少,可是,到现在还没有要进来!”他希望太太说:“你为什么不帮 着给要去呀?”可是柏秀卿却摇摇头说:“柜上的事倒不要紧,就是 全赔了,东家也不是咱们一家。”楚江涯便无法往下面说了。
  忽见太太的俏影儿一动,戴着金簪子跟茉莉花的乌云鬓突然低下 去了,她脸儿是特别的一阵红,显出来一娇美——美得真有点像美剑 侠了。她发出带笑的柔媚声音,说:“有一件事,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楚江涯赶紧笑着问:“什么事?快向我说!”柏秀卿瞪了他一 眼,说: “非得我向你说,你才知道吗?难道你眼睛瞎了吗?”
  楚江涯觉着今日白天也像有谁这样骂过他一句似的,他怔了一 怔,又笑着说:“我真莫名其妙,你快告诉我吧!”柏秀卿哼了一声, 接着又含羞地说了一两句话,他这才恍然大悟,说:“哦!哈哈!”
  柏秀卿忽从衣纽上摘下来铜钥匙,吧地往桌上一拍,说:"给 你吧!省得你老是贼似的盯着这个东西,你爱去开书房开书柜,拿 那汗巾、绣鞋,爱怎么样都随你,你到外头去拼野女人也随你,只 要你扪着良心想一想,再过几个月,你就当爸爸了!”
  楚江涯羞愧得不禁满面通红,并且垂下眼泪来,说:“我娶你 到家十年,平时只见你打婢骂仆,性情暴躁,我常生气,如今我才 知你是一个贤慧妻子!”
  柏秀卿着急地说:“说这话干吗?”也擦了擦眼泪。
  楚江涯又说:“今天你要不说这话,明天我就与人编好了谎, 必骗你一场,如今我对你实说了吧!”
  柏秀卿便惊讶地看着他,听他说。他就把今天城里遇到的事, 除了没说“卖艺”的人之中还有一个小娘儿们,其余的话都详述了 一番。并说自己想于归途之中,顺便到洛阳去一趟,又把苏小琴的  家庭和上次比武的原因也全都说了,最后又说:“只这一次,叫我  去不叫我去,都听你的一句话!我是想,今天我既在那些人的跟前  夸下了海口,我若不跟他们走这一趟,把这几年在江湖上所闯的名 头都扔了倒不足惜,可是城里的人必定从此看不起我了!至于洛阳 的苏小琴,汗巾、睡鞋都在我的手中,永远不还,别人可也不知道, 但究非英雄所当为!假定你允许我走这一趟,那我敢应你两件事:
  第一,我绝不伤人;第二,宁可我向人服输,也不能叫人伤了我。 此次出外回来之后,我决定不再出门了,打折了我自己的胳臂也不 再使宝剑了!”
  那边的柏秀卿哭了,身子在灯光中不住地抽搐,半天没有还言。 楚江涯就劝慰她说:“好了!好了!不要再提了!我刚才是想错了!你也别伤心,我绝不离开你就是了!”但是柏秀卿的鞋也做不下去 了,钥匙放在桌上没有人拿,夫妻就熄灯睡去。楚江涯心中十分烦 恼,并非是怨恨妻子,却是后悔自己当初何必学武艺呢?睡了一觉 之后,睁眼看了看,窗纸才发灰色,他却又合上眼睡去了。
  这第二个觉直睡到太阳高升,翻身看看,他的太太早就起来了, 正在床旁打点包袱,银两、零钱,预备换的衣裤、痧药,另外还有  那条白绸汗巾跟红绣鞋。
  他惊讶地坐起来问说: “你这是干什么?”
  柏秀卿却温和地笑着说:“我替你收拾好了行李,你好走呀!”
  楚江涯遂下了床,说:“你既这样度量宽大,我倒无话可说了! 我只有早日回来就是!”
  柏秀卿皱着眉说:“得啦!还说什么呢!别的都不要紧,我只 盼着你一路平安,别再出什么事情就得了!”言下有悲惨之意。
  楚江涯发誓似的说:“你就放心,绝不能再有什么事!我说句叫 江湖笑话的话,我心里已经改变主意了,跟着那些个卖艺的人只走一 两程,我就绝不再跟了。到了洛阳,我是绝不去亲见那苏小琴。”
  柏秀卿说:“见不见随你,我才不管呢!”
  楚江涯笑着说:“我想见人家也见不着,自从那夜伏牛岗比剑, 她早把我看成仇人了。我也许不到洛阳,在路上若遇见往那边去的  靠得住的人,我就把汗巾、绣鞋都包好,托人给带了去,也不露出 我的真名姓!”
  柏秀卿笑着说:“我料你自己也是不敢把那东西给人送到家门!  不过你托谁送去,谁也准得挨打,因为,这不是羞辱人家的姑娘吗?”
  楚江涯也怔了一怔,又笑着说: “到时再说吧!”
  柏秀卿说:“我因为怕你弄成个痰迷心,我才不敢再拦阻你啦! 得啦!就由着你去吧!就由着你的命闯吧!唉!”
  楚江涯此时却又有一点犹疑了,忽听窗外有仆人嚷着说:“柜 上的先生来了!”楚江涯说:“请他进屋来吧。”自己先出外屋去迎。 柏秀卿在里间下了床,放下了绸门帘。
   那钱庄里的写账先生一进来就气恼地说:“少当家的,你说这 事有多气人!柜上的人到归德府去了三四趟,都没见着他,敢则又 跑到北京城去了,这不但是赖账,简直是逃账,想要不认了。两千 银子不算少数,咱们柜上一共才多少本钱?凭着势力他就把咱们坑 了?不行!少当家的!只有你去辛苦一趟吧!那人就怕你!你快走 一趟北京吧!”
  楚江涯说:“得啦!得啦!你就说实话吧!魁元店里住的那几 个卖艺的人到底走了没有?”写账的先生一听,倒呆住了,答不出来 一句话。
  楚江涯就把话说明了,说:“我已跟家中的人商量好了,只要 那几个人一走,我就随后去追。”
  写账先生说:“他们已经走了,天刚亮,城门才开的时候,就 都骑着马带着刀枪走了。”
  楚江涯一听,不由得惊讶地说:“啊…… ”
  写账先生又说:“我听魁元店的掌柜说,他们也不像是卖艺的, 大概是往远方办案的官人,可也不像。四通镖店的千里腿陈润,昨  日也去看了一看他们,他只认出其中的一个人。”
  楚江涯赶紧问说:“他认识哪一个?”
  写账先生说:“他叫你小心,他认得那个小娘儿们,那可不是 好惹的!那小娘儿们武艺高强,她是三十年前黄风山寡妇寨云二寡 妇黑魔女的女儿,她名叫云媚儿,外号叫小魔女。”
  楚江涯冷笑着说:“好名字!既有这个贼女在其中,可见那些 人都是强盗了。”
  写账先生摇头说:“也不一定!不过,少当家的你可要提防点 那小娘儿们!听说她也直跟魁元店的掌柜的打听你的姓名。”
  这时,楚江涯看见他太太正扒着帘缝往外偷听,他就赶紧催着 说:“你就快回去吧!我就去追赶他们。不过,若看出他们是江湖 上的小贼,不值得一斗,那我也许只追二三十里地,我就回来。”
  他把这个写账的先生送出屋去,顺便就叫仆人给他备马。他又回到屋里,柏秀卿却又惊疑地向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 么又出来了些黑魔、小魔、二寡妇跟小娘儿们呀?”楚江涯笑着说: “那都是卖艺的人的外号,其实都是些男子,没有女的。”柏秀卿又 哼了一声,楚江涯却匆匆地洗脸,穿衣裳,到书房拿宝剑,提包袱。
  走出了门,他的马已在门前备好,柏秀卿带着一个丫鬟两个仆 妇送他出来,眼泪盈盈地望着他,他就上了马,说:“我回来得一 定快!”挥鞭就走了,出了村口,他还回首望了望,然后就决心催马 走 去 。
  蹄声嘚嘚,尘烟滚滚,找着了大路, 一直往北,他一直跑出了 二十多里地,来到了一个市镇,这才驻了马向人询问,那些人是何 时从此处过去的。原来那些个人确实是早晨由此处过去的,转往西 面去了,大约这时候已经走出很远了。楚江涯于是离了这市镇,也 寻着了往西去的大道,又一直走去,他当日就赶到了郑州,在南关 外找了店住下。
  次日天才黎明,他就备了马,付了店钱,骑着马到大道旁去等  着。他心里想:昨晚那些个人必定也住在郑州,他们无论是住在西关 或南关,今天也得由这里经过。我得叫他们看看,我到底追赶来了, 看他们把我如何!于是他就在此等候着,时时向城那边去望。由那边  来的人、马、车辆,陆续不绝,倒真不少,他在马上等了半天,又下 了马等了半天,更因为口渴了,往西边去找了一家野茶馆,坐在凉棚  下,喝了茶,吃了饭,又等了半天。太阳已由东方转到正南,十分炎  热,路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仍不见那些人由这地方过。他不  免急躁,就想:莫非他们是往北去啦?或者是在这里住下了,要在此  卖艺吗?当下他就付了茶饭钱,离了这里,策马又回到南关。打听了 半天,各店里都没住着那帮人。他又骑着马到了西关。
  郑州的西关也很繁盛,店房也很不少,他才来到了这里,刚下 马要去向人询问,却见路上的人都站住了,都惊讶地向西去望。楚 江涯也赶紧躲避到道旁,就听踏踏踏的一阵马蹄声,由西边来了两 匹马,都是黑色的。头一匹马上坐的是那小魔女云媚儿,这个小娘儿们还穿着一身红,鬓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双手勒着缰绳,身子几 乎趴在马背上飞驰,并且回首望着后边马上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黄脸
          大汉,发出格格的笑声。楚江涯就大声喊说:“好呀!”街上的人都 一齐用眼来注意他。
  此时黄脸大汉的马已到临近,此人就扭脸看了看楚江涯,当时   将马收住,眼睛一瞪,问说:“你叫什么好?”楚江涯指着说:“我   说的是才过去的那位堂客,马骑得真好!”黄脸大汉又问:“你是干   什么的?”楚江涯笑一笑,说:“我就是专跟着他们,为看把戏的。” 这黄脸汉子听了这话却一笑,就鞭着马往前面去了,倒使得楚江涯   有点失望。他拉着马也往东走去,却见东边就有一家店房,那云媚  儿早已在那时下了马,等着黄脸汉子也下了马,他们还笑着,又向  楚江涯这边指了一指,表示出不屑于理的样子。他们把马交给了店   门前的一个闲汉,就一同进去了。
  楚江涯却微微地笑,也走到那店门前, 一看字号是“兴远”,里 边的房间颇为不少,楚江涯就牵着马怔走进去,大声叫着: “店 家!”有个伙计由柜房中出来,楚江涯就说:“你给我找个单间的房 子!”就自己去解鞍旁的包袱,摘宝剑。伙计说:“外院可没有房子 啦,里院倒还有两间,只是窄一点。”楚江涯就说:“什么房子都 行,我只是要在你们这里住。”伙计听了这话,不由得有点发怔,接 过了马去。
  这时外院的北房里却有很多人说话,并且听见娘儿们的声,大 声地嚷嚷并笑着,可也没有人来理楚江涯。那伙计先将马拴在棚下, 然后接过那只包袱来,才领着楚江涯往里院去。楚江涯如今是振起  来胆气,他想,虽然在家中向妻子答应的是能不斗便不斗,以免出  舛错,但这既是我走江湖的末一回了,若不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我  就枉在武当山学过武!于是他就意气激昂,向店伙问说:“你们外  院住的那个小娘儿们,是个干什么的?”
  伙计却望着他只笑,说:“那是个江湖卖艺的,他们来了一大 帮呢,外院的那几间北房都叫他们给占满了,他们是昨天来到这里的。据说是要在此等朋友,得住三四天才走呢!怎么,大爷你把她 看上啦?”
  楚江涯也不笑,又问说:“那黄脸汉子是谁?”
  伙计听了,却面含点惧意说:“那个人可是我们这里的一位了 不起的人物!由此往西五里之外,有个巩家庄,巩家的人在京里做 高官,那个人就是他们庄上护院的,姓童,叫童如虎,我们背地叫 他黄老虎,当面叫他童八爷。今天是那娘儿们找的他,大概他们是 素日就有点儿交情。”
  楚江涯听了这话,倒不由有点发愁,就想:他们那些个人就够 多的了,再加上个童如虎,在四天之内还不定要来什么人,诚恐自 己孤掌难鸣,就要吃亏。细想了想,就决定暂时不惹他们,还是得 不斗就不斗,可是也得探查出来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当时他在屋 中仿佛倒不敢出门了,但是前院的那些人也没到里院来。
  到了晚饭后,天已黑了,他叫来店伙,说:“屋里先不必点灯, 你们这两扇屋门能锁上不能?”
  店伙说:“门上有窟窿,穿过去铁链,就能够锁上了。”
  楚江涯就说:“烦你把锁头给我找来,我要出去看看朋友,不定 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得把这屋门锁上。”伙计依着他的话办了。
  他就锁好了屋门,也不带着宝剑,就往前院走去。因为天很炎 热,店里的人都在院中或坐或卧着纳凉,但是院中并没有灯,楚江 涯虽从许多人的面前经过,却似乎没有人注意他。
  他一出了店门,就见斜对过有一家店铺,里边灯火辉煌,乱纷 纷的,有很多人,原来是一家酒店。楚江涯心里说:好!我到酒店 里去坐坐,听有没有人谈说关于他们的话。遂过了街,刚要进那酒 店的门,不料身后就有一个人使劲向他一撞。可是他的脚步站得很 稳,身子一点也没动,回头看了看,原来就是曾在中牟县的店房里 见过面的那个圆眼睛的小伙子。他冷笑了一声,并没还手,那小伙 子就由他的身旁先进去了。
  楚江涯看见他的裤腰带插着一口短刀,又知道这个人性情极为粗暴,就想自己要是走进去,就难免要大闹酒楼;可是时至现在, 自己又如何能够畏缩呢?遂一迈大步走了进去。只觉得热气烘烘, 酒味刺人,汗臭横溢,人语喧杂,灯光耀耀。就见那才进去的小伙  子瞪起了两只圆眼,左手的拳头向桌上一砸,咚的一声,右手拔出 来闪闪的短刀向桌上一插,跳起来大骂道:“妈的!老虎不伤人, 人倒要骑老虎!大爷今天跟他拼了!”楚江涯却微微地笑,找了一个  离着他很近的座位坐下。四面的人都发着呆,但不晓得那圆眼睛的  小伙子是要跟谁拼命。
  楚江涯从容镇定, 一点也不像人家是为他才拔出来刀的样子, 他点手把酒保叫过来,轻声说着:“来一壶白干,有什么好吃的酒  菜,给我拿几样来。”他也不往那边的桌上去看。
  那边便有人将那小伙子拦住了,分明听他们在说:“干吗?干 吗?理他干吗?咱们的正事还都没办呢!岖这些闲气,合不着!”
  楚江涯这才斜着眼睛向那边望了望,只见那边一共坐的是五个 人,圆眼睛的小伙子以外,还有那个秃头、那个噘嘴和那个黄脸 的——这个人可没有今天所遇的黄老虎的脸黄,也可以说是一张苍白 的脸,最熟识的是那个姓姜的黑大汉,此人站起来望了望楚江涯,却 又坐下了。
  此时酒跟酒菜都已送了来,楚江涯就慢慢地往杯里斟酒,慢慢  地往嘴里夹菜。半天,那边的五个人交头接耳地谈着,越谈仿佛情  绪越见紧张。那小伙子的两只圆眼睛瞪得更大,由桌上拔起刀来, 就在手中紧握着,并扭头瞪了楚江涯一眼,楚江涯却预备着身旁一  条没人坐的破板凳。这时,旁边的人有的还谈着闲话,有的却暗暗  地走了。
  有的刚要走,忽然看见外边又来了一人,就又怔住了,又不想 走啦。外边进来的这个人,正是小魔女云媚儿。她另换了一身衣裳, 下穿白纺绸的裤子,上身是红罗小衣,因为天热,衣纽儿简直多半  没扣,风流袅娜地走进来, 一眼就望见那边的五个人。她眯着眼睛  一笑,发着尖声儿说:“喝!我说遍处都找不着你们,原来你们这五个小子在这儿灌上烧刀子啦……倒真得意呀!有什么好吃的?请 请姑姑我吧!”
  那五个人都笑了,连那小伙子的眼睛也不圆了,也眯眯地直笑。 他让了座,云媚儿过来把身子一扭就坐在他的凳上儿。秃头的就要  斟酒,云媚儿却摆手说:“你那手刚抓完你头上的秃疮,我嫌你脏, 别给我斟!”噘嘴的却接过酒壶来说:“我来吧!”他斟了半天,原  来壶里已连一滴也没有了。云媚儿就笑着说:“他妈的!干壶,你  们还他妈的请客呢!”
  说着话,她忽然一扭头,看见了楚江涯,就哈哈地一笑,说: “真行呀!咱们这把子玩意儿准能够发财,真有捧场的么,走在哪儿  有人跟在哪儿,这才叫作主顾呢!”
  那姓姜的黑大汉却向她直摆手说:“咱们且喝咱们的,管他鸟 主顾!”又大喊着:“伙计!再来两壶酒!妈的快一点!”
  云媚儿却一拍桌子站起了身说:“你们都怕凌霄剑客,姑奶奶  我可不怕!”拍着她鼓鼓的胸脯,走了几步, 一只手叉在腰间,风流 地一站,说:“我不单是卖艺的,还是卖脸的,走江湖做买卖,遇  着小白脸跟有钱的大少爷,我什么都能够卖,价钱还不贵,可是他  妈的得站起来明说,那才叫真主顾。要是他妈的吞头缩脑、王八脖  子兔子胆,还想要吃天鹅肉,那可就是他妈的瞎了眼啦!我认得他, 我听说他是什么凌霄剑客,武当山传下来的泄气的门人,他可也得  打听打听姑奶奶我是谁!”
  说到这里,忽见那边的楚江涯昂然站起身来。她也神色骤变, 瞪直了眼睛,预备好了拳势,就要厮打。那姓姜的黑大汉却急忙跑  了过来,拉着她说:“干吗?你是没喝酒就醉了吗?合不着!咱们  还得干咱们的正事呢!来,酒来了,喝酒来吧!”他硬挽着云媚儿回 到位子上,楚江涯却仰面哈哈一阵大笑。
  云媚儿突也跳起,厉声说:“你笑什么?”泼辣地向前就扑,那 四个人也都握拳站起。
  楚江涯挽挽袖子,冷笑着说:“来吧!你们当时就要练吗?那算是我没有白来,我奉陪!小子们跟云媚儿,就怕你们有点怯阵!”
  那黑大汉是又气恼又惊慌,赶紧将云媚儿抱住,说:"别打! 别打!”一面又向楚江涯说:“朋友!咱们既是谁都知道谁,何必要 伤了和气,我们也知道你的名头高大,过中牟县时,我们忘了去拜 访,可是你竟不能海涵一些吗?往日我们对你没有得罪过,你何苦 这样?”
  云媚儿却蓦然脱开了身子,先把黑大汉一推,说:“你们真叫 他凌霄剑客吓怕了吗?至于说软话,来央求他?你们都躲开!让我 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踢山捣海了不得的本领,敢来云姑奶奶的眼前发 威!”她又跳起来,黑大汉也拦她不住。
  旁边坐的酒客一见此情状,都惊得纷乱逃藏,那四个汉子都亮  出来明晃晃的短刀。云媚儿向前一奔,抡着粉团儿似的拳头,向着  楚江涯的胸前就打;楚江涯吧地握住了她的腕子,五个手指跟铁箍  似的,拧得云媚儿哎哟的一声尖叫。她疾忙伸左手要去抠楚江涯的  脸,楚江涯却用力一推,同时撒手,原想叫这个小娘儿们摔倒在地, 却不料她只退了一步,便立定了身子,同时莲钩飞起,要踹楚江涯  的小腹。楚江涯早已抄起来板凳一挡,又不料这小娘儿身轻如燕, 一耸,就上了那张桌子,拿脚要向楚江涯的脸上踢去。楚江涯疾往  旁躲,可是那边的酒壶跟瓷碟子全都吧嚓吧嚓地飞来,虽都被楚江  涯躲开,旁边受了误伤的人全都哎哟哎哟直叫。酒保吓得往外跑, 掌柜钻在桌底下。
  那站在桌上的云媚儿嗖地跳下来,由那噘嘴的人手中要过了刀, 狠狠地扑过去,向着楚江涯就攘。楚江涯的板凳又叫黑大汉给揪住  了,正在用力争夺。刀一来了,他就抬脚一踢,云媚儿又哎哟一声, 摸着肚子向后退去,可依然没有倒下,依然一挺身握刀重上前来拼  命。那圆眼的小伙子,短刀也自楚江涯的背后扎来,楚江涯闪身, 推凳,一脚又向小伙子踹去,一手又抄住了云媚儿的右腕。
  这时,那个秃头的家伙由墙上摘下盏灌满了豆油的大灯,站在 桌上向着楚江涯一砸,只听嚓的一声,砸得说准可也不准,却砸在那姓姜的黑大汉头上了。他啊的一声大叫,脖子里灌进了油,头发 起了火,火光熊熊,摇晃着头乱跑。那噘嘴的急中生智,忙抄起一 盆洗家伙的水,就往他的头上泼去,不料又正泼在云媚儿的白裤子 和红衣裳上,云媚儿怒骂了一声:“瞎眼啦!”楚江涯夺过了一把 刀,并抡动了板凳腿,打得那秃头的人也整个由桌上摔下。云媚儿 却妖怪一般地喊叫说:“拼!豁出来啦!哪个小子要是跑,就是姑 奶奶我屁崩出来的儿子!”
  正乱之间,忽有人闯门而入,外面进来的这个人,就是那身着 黑色暑凉绸裤褂,微有髭须,年龄较长,曾与楚江涯在中牟县魁元 店会过面的那人,似是这些人的长辈。他手持一口寒光闪闪的厚背 扑刀,大声喊叫:“不要动手!楚少当家的请你息息气!抬抬手, 我于铁雕今天先在你的眼前,替他们认输了!”
  他一喊出来,一般人都住了手向旁去躲,只有云媚儿还不服气, 顿脚大骂:“姓于的!你愿意丢这人,姑奶奶我可不能丢这个人! 不拼就不是好小子!”这于铁雕却过去伸大手就把她揪到了一边。
  此时楚江涯反倒愕然了,尤其是听于铁雕悄悄地说:“这是小 事!大事现在毛家店,你的事……冤家路狭 …… ”
  云媚儿一听,忽然惊问说:“真的?……好!”又回身指着楚江 涯,狠狠地说:“凌霄剑客狗杂种!你等着姑奶奶,明天叫你另投 胎,今天先叫你多活一晚!”她身上全是脏水,髻发蓬松,蹿出酒店 就走了。旁边那几个人虽都样子十分狼狈,可还都站着,向楚江涯 怒目而视。
  楚江涯是冷笑着,心里又气又疑惑。只见于铁雕提着刀向他拱 了拱手,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因斗气伤了和气。这几个都是我 的师侄。”指着圆眼睛的小伙子说:“他叫豹子李承。”又指着那黑 大汉说:“他叫黑牛姜勇。”第三指那秃头,说:“他叫没顶儿塔 冯七。”再指那噘嘴唇的,说:“这人是吹倒了山洪二。”第五指的 是那淡黄脸儿的人,说:“他叫病太岁吕信。”又喊着说:“来! 都跟凌霄剑客楚老师见个礼儿吧!”这些人都负着气,可又不敢不听话,就除了那个头发都烧得剩了不多的姜勇之外,全都向楚江涯 来抱拳。楚江涯也扔下了板凳腿,拱手还礼。
  于铁雕又说:“他们都是万里飞侠的徒弟,我却跟高炯一门从 师。我们在中牟县听人说,你也是武当派,这么一说咱们还能不算 是一家人吗?”楚江涯听了,不由得倒是一惊,因为晓得“万里飞 侠”是江湖无双的好汉,今年才在安庆被人害死。那于铁雕此时又 向五个师侄使眼色,说:“都快去!先去拦住媚儿,叫她等着我回 去再办,那事情万不能急!”那五个人都又向楚江涯怒瞪了一下,就 一齐走了。
  于铁雕又向旁边受误伤的人拱手道歉,向着由桌底下才出来的 酒店掌柜说:“别怕!摔毁了什么东西,都由我赔。”随后,才又满 脸带笑地向着楚江涯说:“我们都把事办错了,早就应该跟你老兄 拉个近,请你指教指教。现在,想你老兄是度量宽宏,不见小辈们 之怪。我们既住在一家店里,那么就请你老兄跟我一同回去,到我 们的房里细谈谈。你老兄也就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还,还 有一点小事,要请你老兄看重了江湖义气,来帮我们一个小忙。”
  楚江涯点点头说:“好!帮什么忙我倒不敢。可是我愿听听你 们来到河南,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于铁雕在前面叹气,楚江涯在后 面跟随,一同出了这酒店,就进了斜对门的兴远店之内。
  此时他们住的那北屋,已经都点上了灯,于铁雕将楚江涯让进一 间屋内。这里有那个相貌很威武的少年,正在服侍躺在床上的一个病 人。于铁雕又给引见,说:“这也是我的师侄,白面瘟神洪锦。躺着 的那个是万里飞侠的长子,小飞侠高彪。只因他孝心过重,急于要杀 死仇人为父报仇,心中忧烦,又加中了暑,所以我们才在中牟县你宝 地上歇歇,不料言语之间又得罪了你老兄,我们避免争殴,才又来到 这里。一半天,我的师弟金鞭岳大雄来到,我们也就走了。”
  楚江涯被让得落了座,他将夺过来的刀也放在桌上了,只是不胜 惊讶,就问说:“你们既全是万里飞侠高前辈的人,那算我今天冒失 了!我这样跟随你们,也非想争殴拼斗,只因在中牟县,你们给我一个大没面子,我才不得不如此。今天,话既说开了,都是一家人。可 是我还要打听打听,万里飞侠高前辈乃是江湖无敌的英雄,他为何竟 遭人残害?那害他的人又凭仗什么超人的本领,包天的胆?你们可知 道他是谁吗?”于铁雕却又长叹了一口气,面现悲哀愤怒之色。
  此时床上的病人就放声哭了,白面瘟神洪锦赶紧转身说:“楚 兄你要问,你可得仗义,帮我们这个忙!此人名叫李 …… ”
  于铁雕又把他拦住,就又拱手,说:“我求你老兄,也不必细 问了。那人是一个江湖小辈,武艺自然不错。他姓李,他的爸爸倒 略略有名,可是与你老兄一定素无往来。我们为师兄、为师父、为 父都是心肝痛碎,由安庆到湖广,遍地寻访仇人,真是不容易!如 今才算稍稍有了一点头绪。”
  楚江涯说:“那人现在什么地方?”
  于铁雕说:“多半是在山西平阳府,反正我们,连一半天就从 铜山县来到的金鞭岳大雄, 一共是九个人。我们若不访着仇人,不 剜出仇人的心、肝、肺、肠子、五脏,我们是绝不甘休!”
  床上躺着的病人又放声大哭,并破口大骂:“李剑豪!狗贼子! 你还我爸爸的头吧!”
  楚江涯被刺激得不由打了个冷战,心中暗叹着:李剑豪!李剑 豪!你这个人很不错,英雄胆大,身手高超,堪称得起是一位少年 侠士,但你如今结下的若干仇人,可也够你一人应付的呀!他怔了 一会儿,就又问说:“奇怪,你们现在已经是九个人了,连那黄老 虎童八算上,已经是十个人了,再来一个岳大雄,你们是十一位 了!李剑豪又有什么不好惹的?”
  于铁雕摇头说:“那云媚儿不是我们一块的,她是在襄阳才与 我们相遇。因她,我们才晓得那李剑豪有三个隐藏之处。”
  楚江涯又赶紧问:“都是哪里?”
  于铁雕说:“告诉你兄也不要紧, 一是铜山县, 一是平阳府, 一就是洛阳。”
  楚江涯不由惊讶地脱口说:“洛阳?”于铁雕摇头说: “我们料到此人必不能往洛阳去,山西平阳府是他的老师家里,他必定是到 那里托求保护去了。”
  楚江涯又问说:“他的老师是谁呢?”
  于铁雕的面上立时露出来不悦之色,就说:“楚兄,我们跟你 说得这么详细,也就足够交情了,你也不必再问了,我们如今只拜 求你一件事,就是你别管!”
  楚江涯笑了笑,忽然一转脸,见那小魔女云媚儿又走进了屋, 而且双手都持着光闪闪的宝剑。楚江涯嘴地立起,准备要徒手迎敌, 但是云媚儿却一笑。她已经换了衣裳,是一身青,青丝发也在头顶  挽了个髻儿,倒像是一个古装的美人。她笑得很妩媚,说:“算啦! 算啦!刚才咱们打起来,都是我的错儿!我骂的话也就算都骂了我  的哥哥,我的亲哥哥,我的汉子男人啦!你说是什么都行。”
  楚江涯真觉得奇怪,自己都替她害羞。云媚儿把双剑归于一手, 腾出一只手来拍着她的鼓胸脯,又扭动着身子,她满脸是笑,可一  点也不红,也不害臊。
  她又扯开了母鸡似的嗓子,说:“我说什么都不在乎!”吧地又  拍了那白面瘟神一下,说:“跟我们这个小侄子,我更是什么也不  在乎。死的那个万里飞侠,我本是叫他干爹,可是后来,我又叫他  老干哥哥。我妈妈就是这么传授我的,占山为王,走江湖卖艺,盗  马劫镖,我们娘儿们全都干过,大概这些事,也都瞒不了你凌霄剑  客楚少当家的。现在你既肯到这屋里坐,我们就是一家子了。刚才  于铁雕把事情大概也都给你说了。那件事倒不必你给帮忙,只是今  夜,我就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既然遇着你么,就放不了你。讲交情, 卖面子,你也得帮一帮我……”说着扭扭地走过来,双剑都放在桌  上。她按着楚江涯坐下,说:“非你呀!简直的……”她比狐狸还  会迷人,又笑着说:“简直的,怕不行!”
  楚江涯不由倒满面通红,赶紧推开她说:“坐下!坐下!什么 事?什么事?你说明白了,我好能够答应你!”
  云媚儿一顿脚说:“好啦!你可已经答应了,就不准再变心!我告诉你吧,这次我到河南来,第二才是为帮他们的忙,第一却是 要办我的事,报我的仇!我的妈妈黑魔王云二寡妇,生前有一个大 仇人,此人,恰巧……”指着于铁雕说:“刚才他告诉我的便是这  件事,我那个仇人原来现就住在西边毛家店。他是一个老头子,好 佛,可是心肠毒狠,当年我妈妈……唉!不是为他还不能够死呢!  冤家路狭,他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武艺高,我们这些人都有点胆怯。 这,只有……少当家的,我的亲人哪!你帮个忙儿吧!”
  楚江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叫我帮助你们去暗算 那老人。你们真想错了!我与那人无冤无仇,我如何能去帮你们办 这事?”
  云媚儿把脸儿微微沉下,说:“走江湖交朋友么!”
  楚江涯却笑着说:“我走江湖做的都是侠义之事,绝不欺老凌 弱,我交的也都是重道义、推肝胆的朋友,却非同你们…… ”
  云媚儿又伸手抄起了双剑,瞪起眼睛来说:“可不许你骂!你 不帮就不帮好了,也不许你管!”
  楚江涯说:“这倒行!说实话,我此次随你们前来,也非为同 你们争斗,不过是为赌一口气,要知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如今 已经知道了,明天我就要归家了。”
  云媚儿把嘴一撇说:“你趁早儿回家,看着你媳归去吧!”这句 话倒正戳中了楚江涯的心,他不由冷冷地一笑。
  云媚儿又哼了一声说:“谅你也大概是不敢去!”
  楚江涯愤然问说:“你说,那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一路的英雄?”
  云媚儿拿剑指着说:“你可要坐稳了些!你要打听这个人,他 是三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单剑小霸王苏黑虎。”楚江 涯听到这里,就立时惊讶地变色。
  云媚儿又说:“这些年,他在家乡洛阳住着,他的儿子做了知 县,他也竟成了苏老太爷。今天我听本地的一位朋友说,他有一个 女儿美剑侠苏小琴,打败了鲁家五虎,名头真了不得!”楚江涯又皱起了双眉。
   云媚儿又傲然地说:“我原想到洛阳去斗一斗那个丫头,顺便  杀了苏老头子,给我妈妈报仇。不想神差鬼使,刚才苏老头子就从  普陀山那么远回来,恰巧住在这儿。我今天就要下手,你要是帮助, 我给你好处;你要是不帮,可就别在里边搅。如若你敢多管一点闲 事,那,你也明白,你也看见啦,我手中现在两口宝剑, 一剑割了 那老东西的脑袋,另一剑就……你小心点你的脖子吧!”楚江涯又哈  哈大笑,笑完了,却沉着脸发了半天呆。云媚儿逼问着说:“管不  管?帮不帮?你就快说一声吧!”楚江涯却不回答,仍然哈哈大笑。
  
  第六回  侠义只手救衰翁
  
  当下楚江涯摇了摇头,敛住了笑声,就一句话也不说了。那于 铁雕说:“楚兄为人慷慨,谅你也不能搅我们的事。”
  楚江涯说:“本来都与我不相干!”
  云媚儿说:“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啦!说实话吧!我们本来就   没想叫你帮忙。不过,我们走在哪儿你就跟在哪儿,真是讨人嫌!” 急忙又改口笑说:“也许是你为我才这么不辞辛苦。那么这样办吧!  我们怕的就是你在中间打搅, 一半天金鞭岳大雄他来到,你就是再   搅我们也不怕了。现在就请你千万讲点交情,我记住了你就是,将   来…… ”
  这时,那“没顶儿塔”冯七忽然站在门外说:“媚儿,童如虎 来找你。”云媚儿又笑向楚江涯说:“后会有期吧!”她转身,手提 着双剑,扭出屋去会她的朋友,相商害人的密计去了。
  这里楚江涯发了半天的呆,于铁雕、洪锦二人跟他又很客气地 说了许多句话,那小飞侠卧在床上又呻吟了半天,他全似乎没有听 见,只是发着呆,心中本想劝解他们一番,不要如此做,但看着这 帮人与那李剑豪的深仇,云媚儿与苏老太爷的大恨,全是不能解的 了,劝也是白费唇舌。他就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往里院,开锁进 了屋,抽出了自己的宝剑,决心要往毛家店去救那位老人,以尽义侠之心,兼替那行李包中汗巾、绣鞋的主人做一件事。他不禁义愤 勃勃而又慨然生欢。
  此时街上已交过了二鼓,夜风已经吹起,倒比白昼觉着凉爽一  些。那外院北屋已灯光全灭,不知那些人是在屋里,还是都出去了。 院中躺着的人都已呼噜呼噜地睡熟了。西边不远之处的毛家店与这  里是一样,里外院都有不少的人露宿着,只在一间小屋之内,尚有  灯光,并且梆梆梆、梆梆梆发出一阵木鱼之声,还有一种苍老的声  音在哑着嗓子哇啦哇啦念经,如同黄河的水似的滚涌着。
  月亮在天边如同一把尖刀,天色黑沉沉如恶人的脸,那一颗颗  的星光又似许多只凶眼睛,都偷窥着这屋内。屋中只有一张桌子、 一盏油灯,在桌旁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紫红脸、扫帚眉、豹子眼、 虎背熊腰、白髯长约二尺的老人,却正在合着眼念经。
  这位老人家现在是一边默诵着经咒,一边感觉心里边十分难过。 此次到了南海普陀山,他看见了那深碧色无际的海水,巨螺一般伏  在海中的群岛。潮音洞的庄严、紫竹林的清幽,南海观世音菩萨的  种种灵迹更感召了他;而那些不远千里、徒步跋涉、毫无倦意的僧  人道士,更是令他佩服,令他自愧弗如。
  他恨自己没有宿慧,虽然早先是不识字的,好容易后来学了些 个字,可是经仍然念得不能熟;又恨自己没有“仙根”,不然这次朝 南海,为什么竟没见着菩萨呢?听说有许多心虔的人全都分明地见 着了。又后悔自己这次不该骑着马去,骑马就是不虔心,更恨自己 对于红尘总是恋恋。第一,这次离开家,非仅为朝山,既是为躲开 鲁家五虎的麻烦,并听说早先自己结下的仇人要报仇,同时还因闻 说江南出了一位少年侠士,颇有英名,跟自己年轻的时候差不多, 所以想去看看——其实这都不对,都是尘心、孽障。第二,老是想 着家里的贞节牌、节烈坊。第三,老是惦念着女儿小琴,仿佛唯恐 家中出了什么事,家中有什么坏人进去似的。虽然女儿是个明白人,家中且垂有节烈的教训,她绝不至于做出什么不才之事,但自己总是有些不放心。
   尤其是今日,来到了郑州地面,他耳边似乎听见了黄河浊水的嘶 流,那水里仿佛都染着血色,那水声又似是冤鬼的呼号。他想起来自 己三十年前名字叫“单剑小霸王”的时候,就曾在这里为争镖,为赌 气,有多少次跟人拼过命,青蛟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如今那些冤 魂必都还没得超生,他们又来围绕着我了。所以他梆梆梆、梆梆梆, 嘴里且念着“往生咒”,偶尔微张开眼睛,见灯光惨黯,竟恍惚看见 了桌前有幢幢的鬼影,他又梆梆梆、梆梆梆将木鱼急敲起来。
  但忽然看见屋门一开,他就大吃了一惊,真的,竟有一个女鬼 闯入了。他越发惊恐,而此女鬼手持双剑进来就抡起向他砍来,他 还以为真是鬼呢,又想急敲木鱼,但不想桌子底下,他的腿旁早已 藏着一个人了。此人就用手将他一推,他当时坐不住,连凳子都向 后仰去,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可是因此倒避开了那双剑,而那手使 双剑的“女鬼”也没有提防得到,腿上被人用脚一勾,她的莲足也 站不稳,咕咚……当啷!人坐在地下了,双剑也撒了手。而此刻那 桌底下的人哗啦的一声,将桌推翻,现出了全身,却是一位少年, 手持宝剑,挺身起来就怒喝一声:“云媚儿!你快些滚开!”
  那把腰摔在炕上、疼得十分难受的苏老太爷,这时才明白,这  两个人原来都不是鬼,都是人。他不由得发了三十年前的性情,暴  躁地爬了起来就要抄起凳子来打这两个人。而这时云媚儿已经将压  在她腿上的桌子踹开了,她又抄了双剑,滚身而起,大骂一声: “楚江涯!忘八蛋!你说了你不管,却又来这里护着这老匹夫!”双  剑抖起了寒光,齐向楚江涯砍来,楚江涯就以剑铛铛地给磕开。
  此时油灯倒在地下已摔得粉碎,但是油仍在呼呼地燃烧着,照 得屋中更亮。苏老太爷一挪脚,就听咔嘣一声,正把他由南海买来 的小木鱼踏碎了,他真心痛。又见这个少年楚江涯与那云媚儿单剑 敌双剑,恶斗了起来,在这小屋里虽都展不开剑法,但也可以看得 出二人的剑法都极精熟,而且斗得极为狠辣。苏老太爷更明白了这 二人,一个是想杀他的,一个却是救他的。
  他便大喝一声:“都住手吧!搅人家的店房干什么?”推了楚江涯一下,说:“你躲开!我问问她,究竟与我这老头子有何冤何 仇?”他这时才看出来要杀他的人,原来真是一个女的。
  此时云媚儿又已鬓发蓬松,真像是个女鬼了,她用一支剑指着 楚江涯说:“姓楚的!你这小子今天休想活命!”楚江涯是横剑冷 笑,云媚儿另一支剑又指着苏老太爷,说:“老忘八蛋!你不认识 姑奶奶吧?姑奶奶就是黄风山寡妇云二太太的小姐,我的妈妈当初 若不是因你在她的背上砍了一刀,她能够成残废?后来她能够死?”
  苏老太爷一听这话,不由就把面色吓得苍白,声音都抖颤了,他 就问说:“那么,你今天打算要怎么样呢?”云媚儿抡起双剑来又向 他猛砍,说:“我今天就要你的老狗命!”她的剑来到了,楚江涯却 又急探剑去挡。不料苏老太爷一弯他那巨大的身子,抄起了凳子也向 云媚儿猛力击去。云媚儿虽想以剑拦住,但却也不禁哎哟了一声。
  这时就见院中刀剑如林,人影环列, 一齐向屋中大喊道: “媚 儿出来吧!何必要给这地方的地面上招事呢?今天咱们认识了他楚 江涯,记清了他苏黑虎,也就是了,改日再说,急什么?忙什么? 媚儿,快走吧!”
  云媚儿一边怒骂着, 一边走出了屋去。外面的人七言八语,并 有一个人高声喊说:“楚江涯,没信义的小辈!你敢出来跟我童如 虎斗一斗吗?”楚江涯挺剑外出,拍着胸说:“哪个敢来?”有人说: “我!姓童的!你的童祖宗!”嗖地一人奔来了,单刀劈下,楚江涯 以剑相迎。那云媚儿又手舞双剑奔来,楚江涯舞开了剑势,毫无惧 色, 一面前遮后让, 一面冷笑说:“来!顶好你们众人一齐来上 手!”旁边的人都怒骂着,真要一齐抡刀舞剑。那于铁雕却又用高声  将众人喝住,他说:“干吗?这是店房,不是咱们拼命的所在!”楚 江涯说:“可是,许你们来此趁着人家念经,就要将人家杀害。再 说, 一个年老的人,即使他与你们有怨,又何至于必要忍心将他杀 害呢?”于铁雕翻了脸说:“楚江涯你不要再说了!我拿你当作朋 友,跟你说出了实话,并求你不要多管这件闲事,岂料到你竟言而 无信。”楚江涯说:“我本来就没答应你们,楚大爷生平就爱行侠仗义,如今的事我是一定要管!”才说到这里,他便感觉得有暗器来  了,急忙将身向旁一蹲,蹿出有三步多远,那边的一支飞镖就打空  了。云媚儿却又舞双剑追上他来,他又翻身回剑,巧妙地迎杀。那  于铁雕又大喊说:“媚儿!走吧!走吧!今天的事算完了!咱们跟  他楚江涯后会有期吧!”说着,那些人嘴里都乱骂着,蜂拥着, 一齐  往前院的门外走去了。云媚儿手举着双剑,也往外退去,嘴里却狠  狠地骂着说:“姓楚的!反正你也跑不了!多则三日,少则明天, 小子 …… ”
  楚江涯又哈哈大笑说:“由你们去吧!”
  他护住了那间屋子的房门,看着那些人都走出了店去,听不见乱 骂乱说的声音了,才转身又进到屋中,却见灯光已灭,室中昏黑,也 不知那苏老太爷是坐着还是站着呢,他就赶紧喊:“伙计!快拿灯 来!”连叫了好几声,才有一个店伙打着个纸灯笼慌慌张张地走入。
  楚江涯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苏老太爷坐在炕上,垂着两条腿, 瞪着两只大眼,面如紫肝,带着一种煞气,可是木然地一点也不动, 简直像是一尊泥塑的阎王爷。
  楚江涯叫店伙将灯笼留下,去另取油灯,店伙声音带着颤地答 应着,就又出屋去了。这里楚江涯向苏老太爷拱手,说:“老前辈 也不必再担忧了,那些个贼人已经去了!”
  苏老太爷却地站起身来,双手握着拳头,大声说:“我担什 么忧?我洗手已经三十年,我念佛,吃斋,做好事。这次我朝南海, 还在菩萨的面前许下了愿,我说我单剑小霸王苏黑虎,自幼不幸, 流落江湖,因为不认得字,不明孔圣人的道理,又悔不早皈佛门, 所以颇做过些错事,杀过些生灵,但是我现已后悔,只求我家门风 不堕,我再活几年能得善终,我就在临死之时,必嘱咐我那三个儿 子,将家资的一半,在洛阳城盖一座观音的庙,比白马寺还要大! 没想到我还没到家里,就有人要来害我这条老命!云二寡妇那贼娘 儿们在当年被我用刀砍成残废之后,竟还又生了这样一个女儿,不  亏老弟你来仗义相救,这时我就早已身首分了家了!我想这许是菩萨把我推出了善门,煞神又来附我的体!我这把年纪了,胳臂腿虽 都老了,可是还不好欺负。我跟他们那些个年轻小子还拼得过!”
  楚江涯听了这些话,又看着苏老太爷的凶恶神态,也不由有一  些胆寒,觉得虽然今天自己救了他,可是如果令他知道了自己手中 有他女儿的汗巾睡鞋,那他也绝不能够饶了自己!当下便婉言向他  来解劝,苏老太爷又颓然地坐在炕头叹气。店伙又把灯拿来了一只, 楚江涯就问说:“那些人已经走了没有?”
  店伙悄声回答说:“已经走了,他们绝不能再来啦!”又说: “刚才那些人里边有黄老虎,黄老虎就是本地的一个魔王,大爷别再  惹他们了!那个娘儿们是黄老虎的相好的,是个下三烂,你们跟她  生气更是合不着!”
  楚江涯遂帮助店伙把桌子椅子全都扶了起来,由地下又捡起那 已经踏碎了的木鱼跟都摩擦烂了的一本经。苏老太爷接到了手中, 更是不禁惋惜叹气。然后,他拱手问楚江涯:“请教老弟你贵姓大 名?”楚江涯要回答时,却又有一些迟疑,抱抱拳,才道出来自己的 名姓,那老太爷却翻着眼睛,只是在泛想。
  想了半天,似是也没有想起来,他就把头点一点,白髯飘飘地 又慨叹着说:“我洗了手太久了!江湖上新出来的朋友我都没见过! 今天,多亏你老弟,算是救了我一条老命,我活到如今,没想到又 交了一位年轻的朋友,哈哈哈……”这位老太爷竟欢喜了起来,他 又细望着楚江涯的相貌,嘴里啧啧称赞,并且伸着大拇指说:“好 朋友!看你刚才的武艺, 一定受过真传,看你的相貌,也是个忠厚 老成的人。好人!好人!”
  楚江涯抱着拳说:“老前辈太过奖了!”说出话时,自己却觉得  脸上有些发烧,刚要再说话,却见苏老太爷把他那破木鱼宝贝似的  塞在炕上的行李卷内,把那本经用大手给压平展了,又端坐慢慢地  念了起来,越念,两只睫毛都已成了雪色的大眼越往一块儿去闭。 待了一会儿,就好像是已经睡着了,可是嗓子里还咕噜咕噜地响, 好像是存着一口痰似的。
   楚江涯不由暗自皱了皱眉,就手提宝剑,悄悄地走出了屋,可  是他还不敢去远,就在院中徘徊着。直待到五更敲过,天色发晓, 这店里的伙计已起来了,客人也有动身的了,楚江涯这才离开了这  个店,又回到了自己住的那个地方。
  他住的这家店房,店门也已开了半扇,客人有挑着行李的,牵  着马匹的,都往外走;店伙也起来了三五个,齐把惊慌的眼光向他  投视,他遂就吩咐给他备马。他到了里院,开锁进房, 一看,行李  倒还全都未动。有店伙给他送进了脸水,他就问:“那些人走了没  有?”店伙摇着头悄声儿说:“还都没有走!”此外也再没有别的话, 就好像昨天晚上闹的那两场事都已烟消雾散,没有人再提了。可是  楚江涯猜得出来,知道那些人是等什么“金鞭岳大雄”前来,好一 块儿再算账。
  他发着冷笑,但是又很替那苏老太爷很担心,就疾忙洗过了脸, 付清了账;问外面,马已给他备好了,他挟剑提着行李,急匆匆牵  马出门向西就走。又到了毛家店的门首,见正有个店伙往外送客, 他就带笑问说:“在你们店中住的那位……”他的话还没有全说出, 店伙就往西指着,说:“那位苏老太爷是刚才走。”
  楚江涯不禁吃了一惊,心说:啊!那位老太爷原来也是这样精  明强干呀!他急急走去,以免得麻烦。于是,他也赶紧将行李跟宝  剑都挂在鞍旁放好,跨上了马,挥鞭向西就追。少时离远了郑州城, 又踏上了西去的大道。
  东方的太阳又已吐露了出来,路上的行人、车马也纷纷往来, 而天气又热了。他放马向西走出了有三十多里地,才望见了面前一  箭之远的白马上苏老太爷的背影。这位老太爷头戴着一顶大草帽, 衣服很肥,皮鞭连挥,马急前进,可见他的心中是很惊慌,唯恐那  些人自后追来。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他在马上已显出 了气喘不胜的样子,可是他还是不肯驻马,稍微歇歇。
  楚江涯看着这位老人实在可怜,又怕他的身体衰老,如此紧行, 出了舛错,遂加鞭往前去赶。离着数十步远,他就向前高声呼叫:“老太爷!驻一驻吧!老太爷……苏老太爷……老前辈!”马向前紧  追,口中同时紧叫,可是前面的苏老太爷始终也没有听见。楚江涯  吧吧吧用力抽了两鞭子,马负着痛,飞也似的向前奔去。 一霎时, 他的马就越过了前面的马,他赶紧收缰转身,却见那老太爷突然勒  住了马,面现愤怒之色,捋袖扬鞭,大吼一声,这声音简直如同打  了个霹雷。
  楚江涯赶紧拱手,叫着说:“老太爷不要慌了,是我 …… ”
  苏老太爷驻了马,不住地急促喘息,面上更带出惊诧之色,他 就问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太爷?你怎么也叫我?嘿,怪了!莫 非你早就认识我?”
  楚江涯被他问住了,把马拨过来才说:“苏老太爷是江湖的前 辈,我哪能不久仰的?我又常往洛阳去,我也见过你老人家,只是 早先无缘拜会罢了。”
  苏老太爷点了点头,但是突然又问说:“你现在是还要往洛阳 去吗?”
  楚江涯又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倒是在洛阳住着一位朋 友,我本来是个江湖流浪的人,现在——实在是要去看看朋友去。”
  苏老太爷露出一些喜欢的样子了,说:“咱们结个伴儿一同走 好不好?”
  楚江涯点头笑着说:  "我正是此意!”又说:“老太爷你放心 吧!那些人绝不会立刻追来。”
  苏老太爷一听,却刚强地说:“我并不怕他们!”
  于是,两匹马就相并着缓缓而行。苏老太爷也不再惊慌了,仿 佛他觉着有这么一位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随行保护着他,绝不能再有 怎样的惊险了。
  晚间投店歇宿他是永远念经,念得困倦了趴在桌上就睡,可是  楚江涯为保护他倒是终夜也不敢安眠。吃饭跟店钱,都由楚江涯付, 老太爷也不谦让,并且他连楚江涯的姓名全都忘了,只叫着:“张  老弟”。楚江涯又不好意思自己再通一番姓名,就只得由他这样叫着。二人虽然同行同宿,可是苏老太爷跟他说的话极少,沿途楚江 涯对这位老人诸般照料,真像是奉自己的父亲那样侍奉着。
  连行多日,这天竟来到了洛阳地面,望见了那青青的洛河了。 苏老太爷这才高兴地笑了,向楚江涯说:“张老弟,你真是个好朋  友!现在的江湖上,像你这样的小伙儿,真是少有!现在你把我送  到家了,你看……”用鞭子一指,说:"河那边有节烈牌坊的就是  我家的坟地,再往西边一点,就是我们隐凤村。哈哈哈!我女儿, 那孩子,此时一定正在家里盼着我了!我可回来了,菩萨到底是有  灵,派了你来保护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楚江涯  听了,不禁有些心冷。
  老太爷又正色说: “本来按交情说,我应当请你到我家里,吃
  一顿酒,谢谢你。”
  楚江涯拱手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老太爷又说:“只因我家中有女儿,你去了,一定也觉着拘束。” 楚江涯发着怔没有言语。老太爷便说:“你把我送到家了,你或是找   朋友,或是就走吧!”说着下了马,伸手向他马上的行李包裹去掏,  掏了半天,才掏出半个元宝来,约有二十五两重,他就拿着,带笑   说:“沿途的店饭账都是你给的,大概也花了你有五六两银子啦。现   在这个银子,就是一半还你钱,一半酬谢你的,你千万收下。虽说你   们走江湖的得钱容易,可是,这是我的一点意思,你收下吧!”
  楚江涯此时不独灰心,且发生了恼怒,就摆手正色说:“我不 能要!这样,老太爷你可看错人了!”
  苏老太爷却又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块银子,说:“你嫌少吗?那 么,再给你添上点。”
  楚江涯不禁变了色,要不是这个老太爷,真能够打他一拳,他 忍着气就又称呼着老太爷说:“我真不能收!我不是保镖的,我也 不是做买卖的!”
  老太爷点头说:“我知道老弟是个怎样的人物了!”
  楚江涯说:“你不知道!唉!多余的话我现在也不必说了,反正这银子我不能收。你老人家早先也走江湖,你可知道江湖人都凭 的是义气,要的是名声,不要银钱!”
  老太爷笑着说:“好了!好了!既然这样,我也不强你收下了, 我知道你能有法子去弄钱,看不上这点。”
  楚江涯说:“我可也不是强盗!”
  老太爷说:“唉!那言之太重了!江湖人向来是行侠仗义,偷 富济穷的,我岂能不知道?”
  楚江涯愤愤地说:“我这里有两件东西,也预备送给你。”
  老太爷忽然沉下脸来说:“这如何使得?你不收我的酬谢,我 反倒收你的东西?那成了什么话!”笑了笑,又合掌打问讯说:“再 见!再见!”
  楚江涯的脸色更发紫,手已探到包袱里,挨着了那汗巾与睡鞋, 却又将手缩回。只见那苏老太爷迟缓地把银两又收回去,含着笑, 又向他点点首,就上了马,缓缓地挥鞭,往西去了,头也不回了。 少时,他的马已上了那边的一座石桥,只见他的白髯被河风吹得不  住飘洒,过了桥就连马影子也望不见了。
  这里的楚江涯也愤愤地牵马向西走去,来到了河边,他真想掏 出那汗巾与睡鞋来尽皆投之于河中, 一任水波给冲走,卷去,但却 又拦住了他自己,同时复自责自笑,说:“这是我的不对!本来, 我救了那老人,送他至家,不过是出于我的一片侠义之心。如今既 尽了心,也就算了,我要叫人家对我怎么样才成呢?非得人家将我 延请至家,见人家的姑娘去吗?可笑!”于是渐渐地心平气和,呆立 了一会儿,可又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叹,觉得那两件东西,还是得 设法送还给苏小琴,不然这场“单相思”总是完不了。
  他怅望着洛水的清波,只见那一缕缕的鳞浪,都似对他发笑, 而岸柳扶疏,翠丝摇曳,有燕子在他的眼前飞翔。他上了马,挥鞭, 就向桥西走去。
  这时,苏老太爷已款款地策着马回往隐凤村去了,还没进村口, 道旁就有乡人向他作揖,说:“啊呀!老太爷回来了!”他含着笑颔首,进了村就下了马,有许多邻人的老头儿、老婆儿、媳妇、姑娘、  小孩们都围上他,有的叫着:“老太爷!”有的叫着:“老大爷!” 有的叫着:“老爷爷!”
  苏老太爷又是拱手,又是点头,哈哈笑个不止。有人还问说:
  “老太爷朝了南海,看着那里好不好呀?”老太爷就连连打着问讯说:
  “好!好!那真是佛门善地,观音大士常显圣。”更有个人过来问说: “老太爷你更发福了,不像是才走远路回来的。老太爷你在路上倒平 安吧?”苏老太爷一听这话,却不由得神色突然一变。
  此时,早有许多仆人、壮丁都跑过来行礼,接马,接鞭子,老  太爷却向众邻人拱手,笑着说:“我先到家里歇歇,待会儿再跟你  们说话。”众邻居都说:“老太爷快回去养养神吧!”有个老婆儿还  特意赶上前来笑着说:“您的小姐……”话没说出来,就被后边的  一个人暗中拉了一下,她就止住了话。老太爷没大听见,仍拱手说: “多承照应了!”他因为惦记着女儿,就急急地向门里走去。
  此时苏禄向里院跑着去报告,但老太爷已随后进来了。才走进了 正院,他的白髯就笑得要掀了起来,刚要叫说:“小琴!我回来了, 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吧?”可是他还没有说出,忽见西屋的  门开开了,小琴就从那屋中走出来,穿着一身粉红的绸衣、新绣的小 鞋,笑颠颠地跑了过来,娇声叫着说:“爸爸您回来啦?”老太爷却 觉着女儿的这身打扮太漂亮了,好像是预知道他回来,才这样打扮, 便一面笑着点头, 一面又打量着女儿的身上脚下,并向西屋投了一 眼,见那窗上密密地垂着绛色的窗帷,好像有人在那屋里住。
  此时小琴却芳颊绯红,使力拉着她爸爸的手,说:“爸爸快到 北屋歇歇去吧!您快来吧!”何妈妈也从北屋里出来,先向老太爷行 礼问好,遂就高高打起了竹帘。
  老太爷进了屋,才在椅子上坐定,就向女儿说: “ 我 走 了 之 后 , 这些日家中没有什么事吗?”
  苏小琴听了爸爸的话,不由得脸又红了一下,就说:“ 您 走 后 , 家里倒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我的李国良李伯父来了,在咱们家里住了些日子,就又走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苏老太爷一听,就不由惊讶地说:“啊?他来过了?”
  这时门外脚步声音匆急,苏振杰就进屋来了,趴在地下,给他的 爸爸叩了一个头,就站起来笑着说:“我昨晚做梦,梦见一位老和尚 向着我笑,我就猜着一定是爸爸快回来了!”老太爷却沉下脸来问说: “你在家里没做什么坏事吗?没给我闯下什么麻烦吧?”苏振杰摇头 说:“没有,不过……”小琴在那边拿眼睛一瞪他,他立刻就把话噎 住了,笑了笑就又说:“不过爸爸的老朋友李国良……”苏老太爷不 容他把话说完,就点点头说:“刚才你的妹妹已跟我提了。”
  苏振杰又说:“他大概是往铜山找我那秦叔父去了。”苏老太 爷摇头说:“秦铁棍前年得了痰气病,此时怕已去世了!”苏振杰 又说:“李国良不久也就回来了。”苏老太爷又摇头,说:“他不 能够再来了,他是江湖人,到老还是恶性不改,我却已经是佛门弟 子,他跟我也说不到一块了。”
  苏振杰说:“他的女儿还在这儿,他难道不回来接他的女儿吗?” 苏老太爷又惊讶着说:“什么?他的女儿?他还有个女儿呢?”
  转脸向小琴又问:“刚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琴的双颊更红了, 且露出很害怕的样子,把头向下低了一会儿,才躲避着她父亲那严厉  的目光,假装笑一笑,就说:“刚才还没容我说,三哥就进屋来啦!”
  苏振杰接着说:“他那位姑娘的两条腿有病, 一来到就住在咱 们西屋,永远没下过炕,人可是很安稳,又很可怜的, 一点也不讨 人嫌……”忽然他的媳妇跟他的嫂子都进来拜见翁公,苏振杰就又 把话噎住,笑了笑又说:“爸爸走后,我妹妹她真闷得慌,幸亏来 了个李大姐,给她成天到晚地做伴儿……”小琴又拿眼瞪他,他媳 妇也瞪他,弄得他倒有点莫名其妙。
  这时苏老太爷突然站起了身,说:“我看看那李大姑娘去!”
  小琴却惊慌着把他拦住,顿着脚说:“咳!爸爸您才由那么远 回来,为什么不歇一会儿呢?”
  卢氏也劝翁公应当先休息休息,并且皱着眉说:“她又不能够下炕,也不能来见您,您一个长辈倒先去见她,她更能骄傲得不知 怎么样啦。再说,非得到晚间才扶着墙儿能够…… ”
  小琴更着急地说:“人家本来是腿有病,三嫂子老是瞧不上人家!” 卢氏说:“我是说她整天在屋里,那屋子太脏,别叫老爷子去。” 小琴沉着脸说:“我看人家的屋里,可比你那屋里干净得多啦!”
  卢氏说: “我是因为有孩子呀!”
  小琴说:“你有孩子,就算有了功劳了吗?”
  大嫂吴氏赶紧把弟媳妇推开,赶紧又笑着去劝小姑子,小琴却 瞪起眼来说着:“爸爸回来得真好,您再晚一些回来,我也气死累 死了!家里来了人,无论是爸爸老朋友的女儿还是什么亲友,总算 是一位客;可是咱们家里竟没有一个人应酬人家,都得仗着我。我 一时顾不到,人家一个病人,连点茶水都得不着。咱们家里好像是 深宫内苑,人都是贵妃,外人来了,咱们这里就没个人理!”
  吴氏赶紧摆手笑着说:“得啦得啦!”卢氏的脸上雀斑是一颗一 颗的更发紫。
  苏老太爷却又坐下,长叹了一声说:“你们看,我出外时是那 么逍遥, 一回到家里就听见这些难办的事!除非是我落发出家才许 能得到点清静!”拂拂手令两个儿媳跟仆妇们全都退出去。
  这时小琴却又近前来,含悲地说:“爸爸您也别生气。”
  老太爷摇头说:“我倒是不生气!不过我这次出门,使我很灰心!”
  小琴问说:“为什么呀?”
  老太爷叹息着说:“一来是我觉得我真衰老了!在家中不觉得, 这次出外,其实有马有银子,可是我觉得在路上十分劳累!”
  小琴就说:“那您以后就别再出远门了!”
  老太爷说:“以后我连近门也不出了。我心中并有一件极难过  的事,就是我想出家,可是又舍不得红尘。譬如说我这次一出去, 脚虽然直往普陀山那边走,可是心总像是留在家里了;尤其是不放  心你,老觉着家里会出什么事情似的!”小琴的脸色突又变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老太爷却又一顿脚,长叹着说:“还有一些江湖阴人现又跟我 作对,我的心中老想……唉!我又有些犯了旧脾气了,时时有些胸 头的烈火难忍!”
  小琴这才愤愤地说:“爸爸,莫非您这次到外边去,路上有什么 人见您年老欺负了您吗?”
  苏老太爷却又摇头说:“谁敢欺负我?没有,没有,谁也不敢, 何况又有菩萨保护我!不过……我是想,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  成佛’,刀、剑,我早已放下了,如今大概是我的手还没洗干净,又  有人逼着我要重拿起。”
  小琴说:“爸爸别发愁!假若有人来欺负您一点儿,或是找咱们 家门前来无理,有我啦!我…… ·”愤愤然握着拳头。
  苏老太爷却又沉下脸来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千万要改这性情! 什么事也用不着你管,我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说:“只是瞎 说说罢了!其实是一点事也没有。不过我觉得李国良突然来找我, 一定是有点事。”
  小琴默默了一会儿,忽然又笑着说:“哎呀!人家找您来才一 点事儿没有呢!人家是为送女儿往平阳府去,去出嫁,由这儿路过 才来看看您,顺便寄居些日,好叫李大姐养养病。”
  苏老太爷突又望着女儿问说:“这位李大姑娘有多大年纪?”
  小琴的脸儿如同玫瑰一般的颜色,微笑着说:“比我才大四岁。” 苏老太爷又问:“她也会武艺?”
  小琴又迟疑了一下,摇头说:“大概不会,可是,也许学过几天。” 苏老太爷笑着说:“回头我去看一看她。”
  小琴又赶紧拦阻说:“您忙什么的呀?您还是先歇着吧。人家 李大姐就是会点武艺,也绝不敢在您的眼前施展。再说人家的腿又 有病呀!会武艺也跟不会一样啦!”
  苏老太爷说:“我不是要看她的武艺,我是看看她的病到底重 不重。她许配的是平阳府家,再过些日,如果她的爸爸还不回来, 我就要托人捎信给平阳府,叫她的夫家来人把她接走,因为咱们家中不能常留外人居住。”
  小琴神色惨变,皱了皱眉说: “人家也是一位姑娘,住在咱们 家里,又有什么妨碍呀?”
  苏老太爷摇头说:“究竟不好,你不知道,李国良与我虽是八 拜之交,但他性情凶恶,他绝不能养下什么好女儿!他把女儿放在 咱们家,他不定又去做什么事去了。况且他这个女儿也不定是在外 惹下什么事,才来到咱家躲藏!”
  小琴愤然地一甩手,随着就回身,说:“哼,爸爸您真爱疑心!”
  当下小琴就皱起了眉,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态,不再跟她的爸爸 说话,自己去坐在床头扎袜底儿。苏老太爷歇了一会儿,何妈妈给 他连斟了两碗茶,他也喝了,就打开仆妇才送进来的包袱,取出特 意给女儿带来的礼物:苏州的脂粉、杭州的剪刀,另外还有一串 “星月菩提”的念珠,说:“我都给你放在桌上了,你洗过手再拿这 挂念珠,这是我在普陀山遇着的一位老和尚送给我的,说是只他就 用了八十多年了,挂在屋里能辟邪。可是千万挂在外屋,里屋靠着 床的地方不可挂。”小琴却没有言语。
  老太爷又往包袱里掏,掏出几个细碎的东西来, 一个一个摆在  桌上,笑着叫说:“你快过来看!我也是越老倒越小了!到了南海, 那里的海边净是沙子、石头子、蚌壳,多极了,五光十色的都有, 可见那地方真是佛门宝地,我在海边蹲了多半天,费力地挑选才给  你拾来这么几个顶好顶难得的石头子儿,你拿着它玩吧!”
  小琴这才转愁为笑,急忙放下了针黹走了过来,细细地看。这 几颗石子儿,果真是又圆又细,颜色也不同,虽然没有光泽,可是 比什么玉哩翡翠哩还可爱!然而她的欣喜不过只是一时,笑一笑之 后,她的脸上就又现出来愁容,她的心是没有早先那样的快乐了! 不过她可也一个一个地把这些美丽的小石子收起,心里想着:待会 儿给西屋的——李大姐看看玩玩!
  苏老太爷又从包袱里拿了一大垒子善书、 一小包一小包的香灰, 打开帘子喊叫苏禄。苏禄没有来,倒是他的三儿子苏振杰跑进来了,连问:“爸爸,什么事?什么事,爸爸?”
  苏老太爷却呵斥着说:“先去洗手,然后把这些东西分送给邻 居亲友们!”
  苏振杰连声答应,又笑着说: “爸爸,刚才我看见李大姑娘掀 开窗帘往外直看,大概是想要见见您。”
  老太爷更大声地呵斥说:“你一个男子家不应该管人家姑娘的事!”
  苏振杰说:“我没管她,连看也……也没多看。”老太爷又呵一声: “去!”苏振杰跑出去洗手去啦,老太爷便也出屋,直往西房走去。
  小琴急忙忙地追出来,但是这时苏禄也进来了,恭谨地问说: “老太爷呼唤我有事吗?”
  老太爷也站住发了发怔,就说:“把佛堂的门给我开开。”
  苏禄说:“已经开开了,也都给老太爷预备好啦!老太爷走了 这些日子,我天天依照老太爷嘱咐的时候烧香!”
  苏老太爷问说:“每天都洗手?”
  苏禄弯腰回答说:“是!每天每次都是先洗手后烧香,现在我 也把洗脸水给您在佛堂里预备好了。”
  此时小琴就跟过来,拉着她爸爸的胳臂笑着说:“爸爸,您这 就烧香去吧!”
  苏老太爷点头,向西屋的绛色窗帷盯了一眼,便往前院的佛堂 去烧香。苏禄也赶忙跟了去打磬,这里的小琴却赶紧跑进了西屋去 找李大姐。此时,天色已傍晚,满空中飘布着彩霞,西屋中密语如 丝,不知小琴跟李大姐说的是什么话。
  前院,厅房的对面就是佛堂,那里磬声嗡嗡地不住响。屋里的 香烟弥漫,刺得人的眼睛睁不开,神龛跟佛像都似埋在雾里;两只 素烛、一股高香,熊熊地燃烧着。苏老太爷手拿着念珠跪倒在蒲团 上,一边咕噜咕噜地念着经, 一边向下叩头。如此半天,他方才将 佛礼毕,雄伟的身体站着休息了一会儿,就吩咐苏禄等着香灭了再 锁屋子。他走出了佛堂,身上的汗都已出透了,便解开了长衫跟里 边小褂的纽扣,胸脯都露了出来。
   这位老太爷年纪虽是这么老,丛生的汗毛都已雪白,但胸脯仍 跟石头做的一般,这表现着他依然是一位英雄好汉。他站在院中却 不走,仰面环视着房屋的形势。佛堂里的苏禄忽然一探头,向外看 见了老太爷并没有走,他就吓了一跳,急忙要缩回去,老太爷却叫 着说:“苏禄!”
  苏禄赶紧跑出来,两眼被烟熏得不住流泪,老太爷就问他说: “李七爷来的时候是住在客厅吗?”
  苏禄说:“对啦!那位老爷来这儿住了那些日,灯油跟蜡可真 费了不少,因为他天天晚间不睡觉。”
  老太爷听了,忽然一怔,就大踏步走到客厅前,开门进屋,他 就瞪大了眼睛,把里外间的一切东西,甚至每一个砖缝全都详细查 到了,自言自语地说:“怪!怪!”
  苏老太爷的脑里似是错乱了,他觉得李国良此次的前来, 一定 是有事,一定是不利于自己。他细细地回想着:三十年前,二人在 一块闯过绿林保过镖,银钱不分彼此。虽然后来同时洗手,自己是 归家来置田产,修祖茔,让儿子也做了官,箱子里至今还有不少是 当初得来的财物;而李国良却一贫如洗,白闯了半世江湖, 一文钱 也没剩着,所以他还不断地与江湖人往来。莫非李国良此次来是要 跟我分产?要账?其实这倒容易办,只怕 ……
  他的脑里立时又回忆起一幕来,是在黄风山,自己被仇人之妻 云二寡妇用计拴住,那时可真可怕。寡妇寨中强人无数,而云二寡 妇为首,她是个胖胖脸儿很风流的少妇,她就拿着尖刀要剜自己的 心,以祭她先夫之灵。那时真是千钧一发,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的性 命眼看就要完了,幸仗李国良闯上了山来,手持宝剑将寨中的群贼 杀散;云二寡妇也跑了,这才救了自己……
  苏老太爷想到这里,身上发了许多寒栗子,接着又想起了后来  的一幕:李国良那时是真有名声,江湖间除了万里飞侠高炯就是他。 许多日之后,还记得那时是在陈州石桥驿的地方,夏天落着雨,忽  然在此就会着李国良跟云二寡妇了,他们俩又像 头,又像伙伴,云二寡妇也说,不再记前仇了,反陪着自己在店里喝了一杯酒。自  己那时心中却真惧怕这个妇人,便在一天同往某处去干一件买  卖——不是保镖,马踏着泞泥,走在半路,时正薄暮,冷雨簌簌, 自己便从背后砍了那妇人一剑;而李国良认为那举动非英雄所当为, 几乎与自己翻了脸。
  由此,他又想起最近在郑州毛家店中所遇的那一次惊险,自己 就益为胆寒。
  他叹了口气,出了屋,慢慢地就往里院踱去,又看见了西屋那 绛色窗帷,他心中就又一动,倒背着手儿来到屋门前,先咳嗽了一 声。此时小琴就由北屋里赶紧跑了出来,赶到前面笑声说: “爸 爸,您是要看看我的李大姐吗?”她故意地高声说。屋里也发出来 微声,叫着:“苏老叔父!”
  苏老太爷随女儿进了屋,看见这个李大姑娘梳着辫子,腿盖着  毯子坐在炕上,金妈在旁边站着。屋里昏暗得很,李大姑娘的模样, 他的老眼实在不能看清,他就又呵斥着说:“拿灯来!屋里这么黑, 还不赶紧把灯点上,你们平常伺候人家,不定怎样懒怠了!”金妈赶 忙答应了一声,拿着灯,跑到外面去添油。这里李大姑娘才又哼出 声儿来,但苏老太爷没有听明白,他说:“什么?你大声一些说, 我的耳朵有点沉。”
  旁边小琴拉着他的胳臂,身上跟手都直发颤,可发着笑声说: “人家说,应当拜见您,可是腿实在不能下炕,求苏叔父恕罪!”
  苏老太爷哈哈哈地一阵大笑,说:“照说,我比你爸爸还年长  两岁呢!可是我们都拜过神侠刘英为师,他先叩的头,我后叩的头, 又因他的武艺比我好,我才尊他为长;其实我们两人本分不出谁兄  谁弟,你叫我叔父也罢。我们两人当年都是在外厮混为朋友,全都  娶妻很晚,娶了妻也就分道扬镳很少见面了。只是十年之前,他到  我这里来,他说他已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叫李剑豪,就是你的哥哥; 你,听说你小的时候就有病,不然,这时你早做了我家儿媳妇了! 哈哈哈!”
   灯来了,李大姐仍然深深低着头,所以她的模样,苏老太爷还 是看不清,小琴笑着推她的爸爸,说:“您快回屋里去吧!您把人 家说得害了羞啦!哪有这么说的?您见见就得,咱们快走吧!”
  老太爷却不肯走,睁大了眼睛瞪着那条羊毛毯,很发疑地问: “你不怕热吗?”
  金妈在旁边笑着说:“李大姑娘有寒腿病,怕热也得盖毯子。”
  老太爷斥说:“你少说话!”转着头,环顾着屋内,见四壁收拾 得很是清洁,桌上且摆着女儿平日所最喜爱的一只玉水盂,里边浸 着几朵茉莉花。老太爷就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拿眼睛四下搜查,弄 得小琴的脸色一阵一阵地变。半天之后,老太爷才又问:“你的那 个哥哥李剑豪,现在干什么了?大声告诉我!”
  李大姐却细细地说了一声:“死了。”
  苏老太爷一听,却更惹起了惊疑。他觉着李大姐的嗓子怪别扭 的,发出这种声音似是故意做作的,他怔了一怔,又低下头去详细 察看李大姐的容貌,看了半天。
  小琴直拉他,着急地说:“爸爸!你这样看人家干什么呀?”
  老太爷却又掀着白胡子哈哈大笑,说:“我看她长得像她的爸 爸不像。”又问说:“你哥哥是什么时候死的?”
  李大姐回答说:“是前年死的。”
  老太爷叹了口气说:“唉!我那个老朋友真是可怜!你哥哥死 的时候,大概他已二十多岁了吧?他是怎么死的?不是与江湖人争 斗死的吧?”
  李大姐摇摇头说:“他不会武艺,他是病死的!”
  老太爷大声问说: “什么?十年前你爸爸找我来时,他明明说 是顺便往平阳府看他的儿子,因为他儿子在镇三峡的家里习学武艺, 你怎么说你哥哥不会武?”
  李大姐抬起头来回答说:“因为我的哥哥也是身体弱,他在平 阳府跟镇三峡学艺没学成,就因病回家去了,后来就索性没有学!”
  苏老太爷又问:“你嫁给平阳府也是镇三峡做的媒吗?他现在还活着?”李大姐点了点头。
  小琴又在旁边拉他,说:“您干什么这样问人家呀?人家害羞!” 苏老太爷摇头说:“江湖人的女儿不害羞。”
  小琴说:“那我可也是江湖人的女儿!”言下显出生气的样子。
  老太爷却教训似的说:“你不是江湖人的女儿,咱家有贞节牌 坊,是世代书香,你哥哥是知县,我是老太爷!”
  小琴说:“外面人在背地里可叫你是‘单剑小霸王苏黑虎’。”
  老太爷发了怒,且惊疑,大声问:“谁说的?你在外边听谁说 的?我不在家,你到什么地方去过?”
  小琴低下了头,要笑,嚅嚅地说:“是我三哥说的。”
  老太爷更怒说:“你三哥说的?振杰说的?”
  屋外忽有人答道:“我没有说!”原来苏振杰在门外待了半天 了。他进来说:“我没说……我可也说啦,是……我听银钩孟广说 的,我又跟我妹妹说的,我可也没敢细说。”
  老太爷大声斥着:“出去!谁叫你进屋来?”苏振杰色迷迷地又  向李大姐溜了一眼,就赶紧跑出去了。这里老太爷的巨影呆呆站着, 紫脸下沉,忽然又长叹一声,就走出了屋。
  苏老太爷出了屋就喊叫:“小琴!把我的青蛟剑拿到客厅去, 今晚我要在客厅去睡!”小琴却在屋里悄悄跟李大姐说了两句话,方  才答应着走出来。苏老太爷仰面一看,新月已出,星光亦露,天边  可还飘着几片惨淡的余霞。旁边苏振杰也仰着脸看,他笑着说: “爸爸,月亮真好看!凉风儿也来了!”老太爷没理他,就又长叹一  声,嘴里叨念着:“孟广、李国良、寡妇生下的丫头……”倒背着 手儿走到外院。
  忽然看见了一个贼似的影子,他大吃了一惊,向后退步,怒声 问道:“是谁?”
  这个黑影儿答道:“是我,老太爷!我是耿四。”
  老太爷这才放了心,就嘱咐说:“庄门要关严,晚上巡更要勤, 听见了没有?”
   耿四说:“听见啦!老太爷,我听见了!这些日子就是天天早 关门,勤巡更,老太爷放心,您一在家,贼更不敢来啦!”老太爷诧 异着问说:“更——不敢来啦?”
  耿四说:“是,老太爷!老太爷,贼早先就不敢来,老太爷一 回来,贼更不敢来啦!”
  苏老太爷说:“你把话说清楚些!”
  耿四说:“是,老太爷!”
  苏老太爷就在前院、后院、偏院、跨院全都巡查了一番,才回 到客厅内,独自用饭。饭后又敲着木鱼念经,然后却时时惊疑地视 着门外,心里觉得乱得很,苦恼得很。第一是怀疑那李大姐,怕她 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将自己的女儿引诱坏了;又觉得李国良来找 自己必是有事,更断定那云二寡妇的女儿和那些强盗必不甘心,必 能追来杀害自己。他念着自己的名字:“苏黑虎!单剑小霸王苏黑 虎!”锵然抽出了青蛟剑,却又觉得有些手颤;赶紧释剑,合十默念 着“阿弥陀佛”。外面梆梆梆!铛铛铛!更声一下两下地敲着,敲得 他心惊,他极力默念经咒,压下了心,这才闭紧了门去睡。
  次日,早晨礼佛,他就出了门,骑着马直进东关,到了孟广的 镖店门首一看,却十分惊异,只见镖店是新刷的粉墙,写着“安寓 客商”。啊呀!改变了?……忽然从街旁赶过来一个人,向他请安, 叫着老太爷,并说:“孟广自从出了事,就走了。”
  苏老太爷一看,这人本是孟广手下的一个伙计,自己虽认得他, 但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当下惊疑地问说:“孟广走了?他出了什  么事?”
  这伙计说:“原来老太爷您不知道?只因孟广得罪了鲁家五虎, 闹起了纷争,多亏有你家粉金刚相助…… ”
  老太爷更惊问道:“粉金刚是谁?”
  这伙计说:“就是您府上的三少爷,他在这条街上杀伤了吞山 虎…… ”
  老太爷又惊讶又喜欢说:“啊呀!这个孩子。”伙计又说:“还有您家美剑侠…… ”
  老太爷纳闷说:“美——剑——侠?”
  伙计说:“就是您家的小琴小姐,她真厉害,好威风!第一次 伤了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第二次又在伏牛岗伤了腾云虎,打 败了陈文悌跟楚江涯…… ”
  老太爷又惊讶地说:“楚江涯?好耳熟。”他此时是又惊喜,却 又有点皱眉。
  伙计又说:“孟广虽因得您家少爷小姐之助,占下了便宜,可 是他也几乎惹了大祸。他这里来了一个姓于的朋友,是什么于铁雕 的本家兄弟,他从江南来,因为他提说了在江南杀死万里飞侠的凶 手已来到了洛阳,他就——在这店里,不知被谁割去了首级。又因 孟广畏惧楚江涯与陈文悌再来寻事,所以他赶忙把店倒了出去,就 带着家眷走京都去了。”
  苏老太爷听了这些话,已呆得如同一个木头人,因为句句话、 件件事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他既喜欢,又烦恼,可又起疑心,只连  连点头,本想进城再去看一个熟人,如今也不去了。他上了马,吧  地一挥鞭子,马就如飞似的,又顺着来时的道路,向家驰去, 一面  想着:我有个粉金刚的儿子、美剑侠的女儿,我可还怕谁?可又想: 女儿终究是不可再令她出头露面,不然就玷污了我家的贞节牌坊了! 又惊疑:万里飞侠会死了?凶手来到了洛阳?……李国良又到了我  家中?好!我这才明白,老朋友,你要给我家招事吗?,
  他随走随想,蹄声嘚嘚,眼看就要回到了隐凤村,忽然见道边 有个人向他拱手叫着:“苏老前辈!”他愕然收住了马, 一看,嘿! 这正是那个姓张的,不,现在想起来了,他是名叫楚江涯。
  
  第七回  家门阵阵起惊涛
  
  苏老太爷先怔了一怔,随后就下了马,带笑拱手说:“楚老弟! 我正想要找你去呢。”他打量着楚江涯,只见这位少年江湖人已换上 了一件宝蓝色的绸衫,打扮得跟公子哥儿似的,就又笑着说:“原 来你早就到洛阳来过呀!你还跟小女比过武艺,怪不得呢!”
  楚江涯却不由得脸有些红,拱拱手说:“那天确实是我太冒昧 了!但我与令爱交手之时,并未分出高低来。我也不是有什么意思, 只是……为朋友的事,不得不帮忙,才致得罪了令爱,我很觉得对 不起;后来你家三公子也来了,他的武艺,我实在钦佩,所以我甘 拜了下风!”
  老太爷一听这话,便觉得很骄傲,便不大客气了,点点头说: “那没有什么的,年轻的人都是好胜;既无深仇,比一比武,也不算  是伤了和气,何况你又帮过我的忙!我的心中绝不计较那些事了, 我还想见见你老弟,替小儿们赔补一下呢!”
  楚江涯拱手说:“这可不敢当!我今天来,是因为有两件东西, 必须交给你老…… ”
  老太爷一听了这话,可突然就沉下了脸,摆手说:“不行,不 行!我可不能够收你的礼物!”
  楚江涯说:“不是礼物。”
   苏老太爷又瞪眼说:“不是礼物也不收!”勉强改为了笑容,走  过来拍着楚江涯的肩膀说:“老兄弟!你们年轻人的心我都知道, 我说破了吧!你是看上了我的女儿啦?”
  楚江涯说:“岂有此理!老太爷你不要胡说!”
  苏老太爷赶紧摆手把他拦住,笑着说:“不要紧!我年轻走江 湖时也是这样。凭你的人才武艺,三十年前我若有女儿,我真能够 给你;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是个老太爷,她的哥哥是知县,她不能 聘给江湖人。现在倒是有个姑娘,跟你正门当户对,可是人家的腿 有病,又已有人家了,我也不能够给你为媒。”
  楚江涯此时急得脸都红了,大声说:“老前辈!你怎么说这样的 话?我家中也是诗书门第,何况我也有妻子,谁是来跟你家求亲?”
  老太爷问说:“那么你为什么要给我送礼呢?”
  楚江涯摇头说:“我也不是送礼,我是……唉!”他愤愤地一顿 脚,竟回身就走去,老太爷在这里却哈哈大笑,说:“年轻人呀! 你还能瞒得了我这个老江湖?”
  苏老太爷就又上了马,挥了两鞭子,进了他的隐凤村。三儿子 粉金刚苏振杰正在门前跟耿四合腕子练劲, 一看见爸爸回来了,就 由“上马石”上捡起了他的铁球,往门里去跑。
  老太爷却微笑着下了马,将马交给了耿四,就往门里追去,并 大声叫着:“振杰!”吓得苏振杰把铁球也扔在地下了。
  老太爷却说:“你跟我到客厅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如今我才 知道,只有你,才是真正苏黑虎的儿子!”苏振杰站住了身,倒不住 地发怔。
  老太爷就先往客厅里去了,随后苏振杰也怯怯吞吞的,怀里藏  着两只铁球,走一步叮当响一声,就也慢慢走到了客厅里。只见他  爸爸坐在椅子上,说:  “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们干的那些事, 我已都听说了!”
  苏振杰就赶紧辩解说:“那些事可都是我妹妹闹的!”
  苏老太爷说:“不要管她,我只说你。你不知道我听说你在东关杀伤了吞山虎,显英雄,我是多么高兴呢!”
  苏振杰不由地也笑了,掏出铁球来乱揉着,傲然地说:“因为 他们欺负咱们,看不起咱们洛阳人,我才打那个不平。我只将爸爸 教给我的剑法使出了一半,那吞山虎当时就趴下啦!”
  苏老太爷点头说:“我知道你很有功夫,武艺已经不错了,尤 其你将楚江涯也打败了……”苏振杰发着怔,倒有点莫名其妙了。
  老太爷又赞叹着说:“我自从洗手之后,原不想再叫儿子们像 我,所以我叫你大哥经商,为的是发财;叫你二哥读书,为的是做 官。你因为年纪尚幼,又没出息,我才不管你,闲来教给你跟小琴 几手武艺,原不过是为解解闷;后来给你们请老师教武艺,也实在 是叫他给护院,并非想叫你们成英雄,闯江湖。可是,不料你们肯 背着我下功夫,竟将武艺学成了,这也是件可喜的事。唉!如今我 这次回来,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的心里实在是有件为难的事。因 为我在三十年前,曾伤过一个人,如今那人的后代要找来报仇;此 人狠毒已极,我又老了,怕斗不了她,只有你大概还能敌得过。”苏 振杰一听,吓得要吐舌头,摇了摇头。老太爷又说: “此人名叫云 媚儿,是一个淫荡无耻的女子,她竟要与我拼命!”
  苏振杰一听,却又犯了毛病,就笑着说:“好!我替您去挡!”
  苏老太爷点了点头,叹口气,又把自己在三十年前与云二寡妇  结仇的经过,及最近在郑州遇着云媚儿率众复仇,幸为楚江涯所救, 及刚才在村外遇见了楚江涯,楚江涯如何说钦佩苏振杰的话,他就  全都对儿子说了,并说:“本来我这次走,也是听孟广在外边闻听  了将有仇人前来找我,本来我早年行走江湖结了不少仇家,我去朝  普陀,也是为躲一躲;并且听孟广说,江南出来了一位少年侠士, 连万里飞侠全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又想去找那人帮助,抵挡我的仇  人,可也没有访到。但如今……”他发了会儿怔,又说:“我想那  个少年侠士也离此不远,不过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的儿子!”
  老太爷说了这一些话,弄得苏振杰的心里是又担忧又痴迷,而 且糊里糊涂,不明白那夜在伏牛岗到底是怎么回事。记得那时自己正闹肚子,那天夜里连茅房都没敢去,可见帮助小琴杀败了楚江涯 的那个人绝不是我,可是,又是谁呢?真是怪事!他爸爸这样夸赞 他,委托他,他又不敢泄气,并且心里直想:云媚儿,云媚儿,嘿! 冲这个名字就够漂亮的, 一定长得比李大姐还好。她要是一来,看 见了我粉金刚,不动手就对着我一媚,那才好呢!也许真是能办得 到,她既来到这里,就不能不先访问一下;若是访问出来楚江涯都 钦佩我,她自然就不敢真跟我交手啦!那才好!那才好!可是李大 姐最近才像是要理我,要可怜我,我若是一招呼上云媚儿,她可就 恼了,我可就算是前功尽弃了。他还真有点为难!
  忽听老太爷又问说:“你发什么呆?”他吓得一个冷战,赶紧振  起精神说:“我是想如何对付父亲的仇人!”老太爷说:“你也不用 想,到时他们来了,你就与他们交手好了,可千万不要叫你妹妹帮  助,因为她将来还要找个官宦之家出嫁,去做夫人,我不能叫人把  她的名声传到外面去,被人看作江湖女子。你,将来倒可以南走走, 北闯闯,凭你的本事我也放心。”
  苏振杰自己倒真不放心,退出屋来,他就赶忙走往里院,向北  房叫了声:“妹妹!”他妹妹却在西房里答应。他就怔走进屋,只见  金妈也没在,只是他妹妹跟李大姐两个人。李大姐坐在炕上,面貌  仍是那么面如桃李,凛若冰霜,他妹妹却是才离开李大姐的身旁, 脸上不知为什么挂了眼泪。
  他就笑着说:“怎么啦?你跟大姐闹脾气啦?得啦!你也别哭, 大姐也别生气啦,都冲着我吧!我来告诉你们一件事吧!刚才爸爸 可派了我啦,他因为那次在伏牛岗,我帮助你杀败了楚江涯,就称 我为英雄!”说话时望着李大姐。
  他把老太爷夸赞他的话跟楚江涯佩服他的话都说了,李大姐是 只在那里深深地低着头,而小琴几乎要笑出来,可是心中太悲痛了, 她笑不出。待到苏振杰又说出了云媚儿之名,小琴却愤然地说: “你告诉爸爸,叫他老人家不要怕就是了!什么云媚儿,要是来了, 由我一个人抵挡!”
   苏振杰却皱眉说:“爸爸偏不要你,说你是个姑娘,不愿叫你 出头露面。”
  小琴说:“来的又是一个女贼,我跟她斗一斗,又算什么?”
  苏振杰说:“我也觉得不算什么,你跟那些个大汉子都已打过  了,来个女贼,就是你把她拖住抱住,两个人滚在一块儿,也不要  紧呀!可是爸爸不容我劝,他说是不能叫人把你看成江湖女子,将  来你还得嫁官宦之家,去做一品夫人呢。”小琴听了,脸上一阵红, 同时簌簌地落下了眼泪。苏振杰还以为她是被这话气的呢,但没有  料到她真伤了心,竟呜咽地哭了起来,他不禁发呆了。他转脸看看, 李大姐的头也低得更向下,娇脸儿上也笼罩着一层忧郁,这层忧郁  可更显得妩媚堪怜。
  苏振杰就直着眼睛看了半天,随后就问:“到底你帮不帮助我  呀?我可是不怕云媚儿,不过一个江湖女子, 一定是泼泼辣辣的, 叫我怎么跟她缠呢?”
  小琴却拭着泪叹气说:“到时候再说吧!反正若有人要来伤害  爸爸,我绝不能够看着不管。我也很愿意来的是个凶贼,我杀死她, 同时她也杀死我!”
  苏振杰说:“哪能够呢?云媚儿连楚江涯那小子都抵不过,自 然也抵不过我,更抵不过你。只是……"又笑眯嘻地说: “李大妹 妹到时候别受了惊就是了。”
  此时忽听窗外一声咳嗽,他吓了一大跳,小琴颜色也变了,赶  紧擦干了脸上的泪迹。这时候苏老太爷又咳嗽了一声,就拉开门, 走进屋来。苏振杰嚅嚅地叫了一声:“爸爸。”赶紧就走了出去,小 琴却脸通红,笑着说:“爸爸你别瞒我,我都知道了。可是您放心, 既然有我哥哥啦,到时我就得不管且不管,可是我得保护着您,不 能叫贼人伤了您的一根胡子!”
  老太爷却沉着脸,只是盯着李大姐,忽然问说:“你爸爸怎么 还不回来?刚才的事你也听见了,有人要来杀我,你在这里,万一 受了误伤,我对不起你的父亲。我想,明后天就派个妥当的人,把你送往婆家去!”
  小琴听了这话,神情就变为奇惨,急急地说:“这怎么可以呢? 人家,我大姐的腿又有病。”
  苏老太爷鼓励地说:“腿有病也得走!不是我不顾念旧友之女, 是咱们家里眼看就要出事 …… ”
  小琴愤然说:“有我保护着她!”
  老太爷用目瞪着女儿说:“连我都不用你保护!你得知道,你 是个姑娘家,年纪不小了,我家是书香之家,你二哥是父母官、县 太爷,你就是个千金小姐。”
  小琴说:“我不愿意当什么千金小姐!”
  老太爷怒斥说:“不识抬举!我不在家里,你抛头露面,卖弄 武艺,伤了鲁家五虎,又与楚江涯那些个江湖人深夜在野外拼斗, 也够丢尽了我家的颜面!我不说你,你还不知足?还要 …… ”
  小琴哭着,拉着父亲的胳臂说:“爸爸! ……你说我打我都行, 只是李大姐……人家、人家不愿到婆家去!”
  苏老太爷说:“什么话?女孩子家要明白三从四德,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既然定了婆家,为什么不去?这都是江湖人没家教。”
  小琴说:“爸爸有家教?爸爸你就不是江湖人?当年若不是李 伯父救了您的命……无论如何我不能……”她呜呜地哭,并且跺脚 说:“我离不开我李大姐!我不能就看着您把人家赶出去!”
  老太爷大怒,骂着:“混蛋!不要脸的丫头!你敢拦住我?我 白疼了你,去!”他用力把女儿一抡,可是小琴揪住了他,不能抡 开,他扬起手来又要打。
  这时李大姐突然跳下炕来,一手将他的胳膊托住了,使他的胳 膊落不下来。他愤怒,吼叫了起来,说:“你也敢……”但他忽然 觉得右胳膊一阵麻木,他大吃了一惊,紫脸立时变成了苍白,胡子 都直颤动,赶紧夺开了胳膊向后退了两步,咣当一声,撞翻了一把 椅子,震倒了桌上的花瓶。
  他丢了魂儿一般地惊讶,瞪大了双目盯着李大姐的两只脚,李大姐是浅红色的拖地长裤,露着尖尖的鞋头儿。老太爷简直说不出 一句话来了,口中只叫着:“啊!啊!”只是点头,小琴却一步上前 就跪下了,并抱住了她父亲的双腿。
  李大姐本来也是愤怒了一阵儿,她那眼睛瞪出了一些简直无论 多么强悍的女子也绝不会有的光芒,不是泼辣,而是一种威严。她  此时却又上了炕,做出来腿很酸痛的样子,用细声向老太爷哀恳着, 说:"叔父,你要不打我的妹妹,我也绝不敢这样,我到你家来, 实在…… ”
  老太爷忽然仰天哈哈大笑,并且急急地喘气,说:“实在是…… 实在是……你厉害!李国良厉害!我交的好朋友,生的好女儿 …… ”
  李大姐把话大声地说:“我实在是为来这里避难!”
  老太爷忽然打了个冷战,脑中迸出来刚才在东关听那伙计所说 的事了,他越发瞪大了眼,瞪直了眼,看着李大姐,他紧紧地握拳, 要伸脚踹死女儿。然而这时院中吵吵嚷嚷的,乱哄哄的,他的大儿 媳、三儿媳、仆妇、何妈妈等十多个人,有的挤进屋来,有的站在 门外,都问着,劝着,哀求着。老太爷定了定神,反倒笑着说: “没有什么事!”一手把女儿拉起来,他也晃晃摇摇地往外走。
  出了屋,他回首又向屋里的媳妇们说:“你们都出来吧!本来没 有什么事,只是……只是我要叫李大姑娘换换屋子住,小琴却拿话顶 撞了我,我才发了脾气,不算什么,女孩子本来是和女孩子好的 ……”他说着,屋里那几个人还都在劝说,并打听,他就不禁又暴怒 了起来,大喊着:“都出来——都走开!回去!没事了。就是有事也 不许你们进这屋,出来!”吓得屋里的媳妇仆妇们赶紧往外来跑。
  老太爷也往外院走,不料没有留心到门槛,绊得他几乎摔了一 大跤,苏振杰惊得哎哟一声,赶紧上前去搀扶,却被老太爷怒抬一 脚,踢得他滚在地下,又哎哟了一声。
  老太爷却如怒狮一般,踏着急匆匆的大步,就回到客厅里,锵 的一声拔出了青蛟剑,但他忽然又一下手颤,宝剑当啷落地,他吭 哧一声坐在椅上,又仰面长吁,口中自言自语地说:“好狠!李国良!好狠!你们……唉!万里飞侠已经丧在你们手内了,你们还来 害我,害我的女儿,败坏了我家的门风!好厉害的李国良,真厉害 的少年侠士!”
  苏老太爷的脑子里又加添了这件事,刺激得他更跟疯了一样。 他由地下拾起了宝剑,就拿袖子擦着,越擦越发亮。他想起来五十  年前得这口剑的时候,是曾三上太行山,打败了金牛张。
  “那时自己真是一条猛虎般的好汉,如今竟能容许人骑在脖子上  拉屎?李大姐?什么他娘的李大姐!分明是男扮女装,分明他就是 李剑豪,分明他就是什么江南的少年侠士,分明是杀死万里飞侠又  杀死姓于的那个凶贼,分明他是有意来……哎呀……”他想女儿小  琴跟这女装的男子在一起,混了这些日,不定已做出了多少多少无  耻之事,“唉!苏家的门风呀!贞节牌坊呀!菩萨呀……”这苏老 太爷突然擎剑跳了起来,就要出屋,但却又自己将自己拦住,心里  就劝慰着自己说:不可!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连仆妇们、媳妇们  都别叫知道!倘若传了出去,我得羞死,我二儿子的官也做不成了, 我只好,只好 ……
  他咬着牙发狠地想了半天,便才决心定了主意,遂放下了剑, 又急匆匆走出屋去,直往里院。莽然又撞进了西屋内, 一件事又把  他气得发晕,原来他那个无耻的女儿小琴正趴在那李剑豪的肩上哭  泣,见了他来方才离开,并且惊慌求怜地对着他。
  他定了一定神,装作没有看见,先拂拂手,令女儿走出来,然 后他就压下了声音,跟李剑豪——李大姐来说话。
  小琴斯时是站在窗外,窗里挂着绛色的窗帷,她也无法看见爸 爸在屋里是做什么,她不敢进去,又不放心。可是待了半天,却听 屋里并没有争吵,不过她父亲的声音已显着大了,是正说:“李大 姑娘!我的话已说得差不多都明白了……”小琴听了却又惊疑,并 有些喜欢,心说:莫非我爸爸还没有看出他的真来历吗?此时,屋 里的老太爷又说:“顶好你听我的话,快走!”小琴心中又一阵酸, 她实在与李剑豪已离不开了,泪不住又往下流。但是突然一眼望见那东院里还有许多人正在向这里望着,最可恨就是三嫂,这时倒像 是很称愿。于是小琴一阵羞愤,就回往北屋去了。
  她回到屋里,泪仍不住流,何妈妈关心地惊疑地来问她,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莫非老太爷在南海把菩萨冲撞了?回家来就疯  了?”小琴却不答, 一头就躺在床上,脸贴着枕头啜泣。她忘不了自  那夜伏牛岗与楚江涯等人交手之后,她就已看出来“李大姐”是一  个男子。她本是愤怒着回来要杀“李大姐”的,但却被他说活了自  己的心;原来他就是自己时时想念中的那位江南少年侠士,他名叫  李剑豪,他为仗义,打不平,才杀死了万里飞侠高炯而闯下了大祸。 高炯有个师弟“金鞭岳大雄”,武艺比任何人都高,依着他原是不怕 的,但他的父亲李国良膝下,除了已嫁在远处的一个女儿,只有此  一子,因知寡不敌众,怕儿子有了舛错,才强迫着他逃避到此处。
  他原是一条英雄好汉、倔强的少年,但因为迫于父命,他才不 得不扮成女装,脚尖上套着小鞋,忍辱行了这数千里路,来到此地。 他是可怜的,但他尤为可爱,自从他跟小琴秘密地说开了,他们俩  就绛窗下絮语,银灯畔谈情,明月下犯愁……这种种的事情她都忘  不了。“如今竟被爸爸识破了吗?”她盼望也许还没被识破,但离别  怕是难免的了,俩人既已好成了这样,可又怎能分别呢?别了又何  时才能再见面呢?所以她心摧肝裂,不住地哭泣。乳娘何妈妈坐在  她的身畔,摇晃着她的身子,苦苦向她相劝,她却也不听,只是哭, 愿意就这样哭死。她哭得似乎是断了气,似乎已不知人事了,原来  她已经体倦沉睡了去。
  不知过了多时,她才迷迷糊糊地又醒来,就觉得头跟胸部都作 痛,身子倦怠无力;好容易才坐起了身,被灯光刺得两眼生疼,原 来外面已经天黑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敲过了二鼓还是将近三更 了,屋门也关严了,何妈妈已在那边床上睡了。小琴细细想着白昼 的事,又不住簌簌落泪,刚要站起来,却忽听见前院中有人隐隐地 在惊慌喊叫。
  小琴吃了一惊,急忙一手掠着蓬松的鬓发, 一边跑过去,站在门旁向外侧耳静听,越听越觉得外院的声音有异,却是许多的仆人  都在纷纷嚷着,更听得咚咚咚的脚步之声,是从东院有人向外急跑, 好像是自己的三哥。她就匆匆地开了门,走出去问说:“哥哥,哥  哥!是怎么回事呀?”苏振杰没听见,早跟着苏禄跑出去了。
  天边月色很明,可是前院的灯光闪闪,她向西屋投了一眼,见 那里面却很暗,她也顾不得去看李剑豪,就急忙往前院跑去。耳边 的嚷声是越来越清楚,眼前的人影、灯笼更是更乱,原来是仆人壮 丁们都惊慌着往大门外跑去。她高声叫着问说:“到底是什么事 呀?”可是没有一个人顾得跟她答言。她的心突突地跳,紧紧地跑出 了大门,问耿四说:“什么事呀?什么事呀?唉!到底是什么事 呀?”耿四却皱眉摇头说:“我也,我也不大知道,多半是…… ”
  这时村口的东边许多人都黑压压地往近处来,小琴跑过去,借着 月光跟灯笼的光一看,原来是五六个仆人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 人手脚都已不能够动了,只凭人抬着他走。这人身躯高大,胸前流着 血,胸前并且飘荡着染了可怕的鲜血的白须子。她不由得哎哟一声惊 叫,许多仆人都说:“快抬进去吧!把老太爷抬进去吧!可慢慢的! 慢慢!”
  她不由得如刀割心,跺脚痛哭,说:“爸爸呀!谁伤的您呀? 快告诉我,我就去杀他!爸爸呀……”老太爷连头都已抬不起来, 哪里还能够跟女儿说话!苏振杰是傻子似的大哭。
  众仆人都劝说:“小姐别慌!别慌!老太爷还有救,伤大概不 重,我们没想到老太爷半夜里又到村外跟人打起来,就受了伤,凶 手也跑啦!”
  抬进了大门来,小琴追着哭着直问:“凶手是谁呀?是谁呀? 爸爸!”老太爷似乎听见了,蓦然把一张血淋淋大脸扬起来,就望着 女儿发笑,说:“你要问吗?那伤我的人就是……”小琴的全身精 神此时都灌注在耳边,要听她父亲说出来那凶手是谁。
  老太爷虽然受的伤很重,但神智却极为清楚,他睁大眼睛,看 着面前除了他一儿一女之外,尽是家仆跟壮丁,他就咬紧了牙,忍了半天痛,才又大吼一声说:“伤我的人,除了云媚儿还有谁呀?”
  小琴气得一跺脚,说: “我这就搜着她,杀了她,替爸爸出 气!”她连到里院取剑也顾不得,见有个仆人手中提着一口刀,她要 到了手中,向外就跑。
  仆人们有的劝阻说:“小姐不必去了!那凶手这时还不赶紧跑 远了?还能让小姐追得着吗?”有的都盼望着小姐出去把那凶手杀 了,好出气,就不多拦。
  她愤然提刀出了大门,向村东外走出,怒声呼叫着: “云媚 儿!”并大骂;她也不会骂人,只是怒声说:“贼妇!你露面呀?你 来跟我斗一斗呀!无耻的贼妇! ……”她的纤躯气得乱颤,往来搜 寻查找。她的娇音在晚风里飘荡着, 一声比一声发急,刀光在夜色 中闪烁。但是此时月色笼罩着旷野,四顾凄清,哪里有那女贼云媚  儿的影子呢!她不禁又哭了起来,哀惨的哭声,夹着激愤的诟骂, 半天,她也没有找着凶手。
  村里此时又来了二十多名壮丁,打着灯笼持着刀棍,都来帮助  她搜找凶手,但是也没有找着,因见小琴哭得太厉害了,所以大家 就劝她。劝了多时,方才将她劝了回去。她一路走,还一路哭啼, 这深夜之间,她的家中不仅是嚣杂纷乱,且充满了一种恐怖凄惨的  景 象 。
  老太爷是已被人抬到客厅的里间去了,小琴进来时,见大嫂、 三嫂和仆妇们都在这里,哭声满室,灯光都显得昏暗。小琴却放下  了刀,拿手绢掩着脸,更哭得厉害。
  而这时的老太爷躺在床上,虽然血迹未干,疼痛得不住急喘, 但他却绝不呻吟一声,只是咯吱咯吱咬得牙乱响,匆匆地说:“好 凶贼!好凶贼种,今生不能说,来生再算账吧!好个……恶妇云媚 儿……"说到此处,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琴自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父亲痛哭, ——她母亲死 的时候,她父亲都没掉过眼泪。 ——如今吓得她反倒止住了悲泣, 全室中立时显出来一种肃静凄凉的情景。苏老太爷哭了几声之后,就改变为呻吟,他身体的痛楚增加了,而精神上的愤怒却平息了, 他哀声叫着:“小琴!振杰!你们来!你们来!”
  小琴跟她的三哥一齐拭着泪,往床边走了走。老太爷先叹了口 气,然后就宛转地说:“我这次受了伤,我明白了,是菩萨惩罚我, 因为我的心太不虔诚了,这次在路上遇着了云媚儿行凶,我又动了 杀机,所以该当遭此报应。又因我年轻时粗鲁无知,走江湖时颇做  过几件恶事,调戏妇女,败人名节,如今也合该报应临头了!看来  神佛真不可不信哪!”说到这里,他又沉痛地呻吟了几声。
  小琴流着泪刚要分辩,却又听她父亲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儿 女,我过去做的恶事太多,此时就是死了也怕抵不过,将来还是叫 你们跟着遭报。所以由明天起,你们千万天天要净手焚香,在神前 替我忏悔,替你们赎罪,菩萨一定能够可怜你们。”小琴与振杰全都 垂着泪答应。
  老太爷又说:“趁着我还没死,还有力气说话,我要多嘱咐你 们几句话!明天千万派人把你们的大哥、二哥叫回来,告诉你大哥, 为商不可贪图厚利,赚了钱就应当济贫,应当做善事;告诉你二哥, 做官须爱民如子,不可得罪人。那位楚江涯侠士,你们如能找着他, 须请他跟你二哥交为朋友,以备有江湖匪人,或我的那些仇人去害  你二哥之时,他好帮助。振杰!你以后练武可以,但千万别走江湖, 也别得罪人!小琴,你是我的好孩子,你将来得出嫁,得由你二哥  做主,你得学三从,知四德,给我家的贞节牌坊争个脸!”小琴又深  深地垂下了头去啜泣。
  老太爷却又叹了口气,说:“云媚儿今天虽伤了我,但是也算了 罢!不必再追究,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有那李大姐,那 位姑娘!……明天,不,就是现在,请她来吧!我得跟她说说。”当 时三少奶奶卢氏就亲身去叫李大姐。老太爷瞪着眼睛等待着她来,并 且向一些人说:“都出去!都出去!”连小琴也不敢不出去。但他们 并不走远,就都站在外屋,皱着眉头连一句低声的话也不敢说,静悄 悄地只听老太爷在屋里“哼哼”“哎哟”,并且念佛,喊叫菩萨,可
  
  
  见他那样老迈的人受的这伤实在是太重,疼痛得叫他忍耐不住了。
  小琴是靠着门站着,她想等到李大姐——剑豪进屋来时,就拉 住他,先跟他叮咛两句话:“无论我父亲跟你说什么,你可千万不 要急!”她想老太爷也许不会对李大姐说什么,不过是逼着他快离开 这儿就是了,但一种悲痛惭愧的心理此时是使小琴很难受,她想: 虽然父亲是被云媚儿伤的,与李剑豪无关,但今天父亲是为谁才生 的气呢?云媚儿不过伤了他老人家的身,但谁又伤了老人家的心呢? ……她一边想,一边拿衣袖擦泪。
  这时候她的三嫂从外面叨唠着就走进来了,说:“无论谁的家 里,也请不到咱家里这样的贵客!李大姑娘人家早铺上被窝睡了。 我说,我们老爷都快死了,要跟您说一两句话,特意叫我来请您, 搀着您去!但是您猜怎么着?人家就躺在炕上摇头,我把嘴都快说  破了,人家也不肯挪动挪动屁股。真行!简直是咱们家里的姑祖宗! 老祖宗!”气愤愤地又问小琴说:“妹妹!您去说说劝劝也许行!我  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
  小琴又羞得红了脸,心里更难受,知道此时剑豪是绝不敢来见  老太爷的,就想:剑豪他可怜!我父亲也可怜!总之是我一个人不  好!她一面拭着泪,发怯地又走进里屋,见她父亲的呻吟声更惨, 使她更害怕,话说不出。
  老太爷倒是转着眼珠向女儿望了望,问说:“他是……不肯来 见我不是?”
  小琴低着头说:“他大概……腿走不动!”
  老太爷长叹一声说: “算了吧!可是,女儿,记住了我的话, 无论如何你要赶紧逼着他走!”他把声音压小了一些,又说:“永远  不许你跟他再见面!你不可忘了咱们家的贞节牌坊!”
  少时,外面的仆人请来了东关住的世传外科的陈大夫,这位大 夫带来了刀创药,就给老太爷治伤,老太爷就问说:“我的这伤还 能够好不能?”
  大夫连连说:“能够好!能够好!伤是一点也不重,老太爷的身体又硬朗,也好得快。老太爷就放心吧!不必忧虑!”可是这位大 夫偷眼望着苏振杰,却不住地紧皱眉头。
  在敷药的时候,老太爷大声呼号,真如猪被杀时那样惨厉,但 是敷过药之后,老太爷的伤痛似乎渐渐减轻,他又睁大眼睛望着陈 大夫,并嘱咐说:“今天的事,你千万不要去跟外人提!明天你再 来给我看病的时候,还是晚间好,千万记住了!不许叫外人知道我 已受伤!你如果给我治好,我必有重谢;不然,你可知道你们东关 镖店里的那姓于的,是怎么死的?只因他多说了几句话,别人能做 出这事,我可也不是不能呀!”吓得大夫连脸都白了。
  仆人又进屋来说:“前院已给大夫预备下酒啦,请大夫去喝几 盅,歇一歇,索性等到天明了再走吧?”大夫连连点头答应,脑门子 上出了很多的汗珠,就往前院喝酒去了。
  这里老太爷仍在一声声地呻吟着。女眷们是在大夫来的时候就 都回避了。时已敲过了四鼓,月明星稀,前后各院中都悄无人声, 灯光也都熄了,只有“李大姐”的窗户上还浮着淡淡的灯光,这许 多日来,金妈只白天在这屋里伺候, 一到天黑就往别的屋中去睡觉, 窗子上虽然很少映出来人影,可是屋中常常是有着两个人。
  这时,小琴又在屋里了。李剑豪已起来了,他虽仍穿着女装, 但坐在炕上,脚尖也没再套着那双绣鞋,腿上也没盖毯子。他沉着  脸,皱着眉,紧闭着嘴,不发一句话。小琴坐在他的近处,拿一柄  小团扇,给自己并给他也扇着。李剑豪是不住擦汗,小琴是不住擦  泪,两人发愁地默坐着。半天,小琴就着急说:"到底你打定主意  了没有?咱们一块儿去见我爸爸跪着哭求,以后你就换了衣装,咱 们就…… ”
  李剑豪却摆手叹气说:“这个,是绝办不到!”
  小琴说:“那么,怎么办呢?他老人家是逼着叫你当时就走, 叫我们永远也不再见面,可是我与你……”她哭得已说不出话来了。
  李剑豪却说:“你先别哭!听我说!我真想不到我来这里忽遇  见了你,我也真不该到这里来……”他狠狠地捶了一下子腿,又说:“我本是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我杀万里飞侠高炯,是因为他作恶多  端,他该死!他的那些师弟、徒弟,我也全不畏惧,可是我竟遇见  了那么一个胆小的爸爸,他逼着我,我忍着辱屈从,才扮成了女装, 来到你家里。原想也不多住,只要我的爸爸到平阳府见着我师父, 我的师父镇三峡若肯出头,调解了两家的冤仇,我们也就离开这儿  了,我永远也不能再来,永远也……得罪不了苏老叔父,可是没想  到!在此看见了你,你武艺是那样好,容貌又这样出众,又多情, 使得我……唉!我做了错事!”他急愤地捶胸捣腿,并跳下了炕,坐  都坐不住,懊恼得要死。
  小琴擦着泪,借灯光斜眼掠着他,脸上带着羞愧怨恨说:“可  是,我们已经成了这样了,懊恼还来得及吗?我,无论如何也离不   开你了。不是我脸大,没羞耻,是……刚才我爸爸也把话跟我说得   明白,他叫我别忘了我们家的贞节牌坊。其实他不嘱咐我也不能忘,  好马不吃回头草,烈女不嫁二夫郎,我跟你,我就是已经嫁了你,  我宁可死了也不能与你分离,我觉得……我能始终从一!虽说你是   一个江湖人,但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我嫁你并不算辱了  我们祖先。我若是由着你走,将来再依着父兄之命,做什么一品夫   人,那才是真真对不起我们家的贞节牌了!我不是那样的人 …… ” 说到这儿,又抽搐了一阵儿,她就也站起来,拉住了李剑豪说:  “依着我,咱们现在就走,见了我爸爸,咱们就说实话,叫他知道了  你是男扮女装!”
  李剑豪跺着脚说:“唉!你怎么还糊涂着?他早就知道了!”
  小琴说:“那更好,就说我们至死也要做夫妇,永远不分离!”
  李剑豪却又捶胸浩叹,说:“你还是糊涂!难道你不知他是被 谁给……唉!”
  李剑豪突由他的粉红的罗衣以内抽出一口短刀来,他这口利刃, 刃薄如纸,但被血色所污,黯然无光,他曾以此割下万里飞侠高炯  的首级,并使得那由江南直追随他到这里来,最知晓他的底细的那  个姓于的人,在东关的镖店里丧了命,他还……如今刀上的血色还未干呢!他扬起刀来,狠狠地就要向自己的咽喉去刺。
  小琴急忙将他抱住,擎住他的胳膊,急急地悄声哭泣说:“你 要寻死?我可也立时就寻死!咱们死就一块儿死,生就一块生!”李 剑豪的手不由发颤了,刀就被小琴夺了过去。
  小琴就向他又哭说: “你才真糊涂呢!咱们不过今天招他老人 家生了一场气罢了!除了这,咱们已没有什么对不起他老人家之处, 倘或咱们俩跪在他的面前苦苦哀求,并应得将来杀了云媚儿,替他  消今日之恨,他老人家也许还能喜欢咱们!”
  李剑豪又顿脚叹气说:“云媚儿,云媚儿,你,你又何必杀人 家云媚儿呢?人家 …… "
  小琴一听,就现出诧异的神色,收住了悲声,止住了泪,反沉下 脸儿来,问说:“怎么?难道你倒护着云媚儿?你认识那云媚儿?”
  李剑豪摇头说:“我不认识她!她……我觉得她真冤 …… ”
  小琴忽然暴躁起来,说:“怎么?她刚才伤了我爸爸,她伤了 那么大年岁、三十年来好佛行善、才从普陀山回来的老人,伤得那 么重,浑身是血,伤完了她就跑了,那万恶无耻的狗贼妇!我为什 么不恨她?怎么倒冤?我不杀了她,我永远……跟你在一块,我也 不能心里痛快! …… ”
  李剑豪本来是要说话,但一听此话,他又忽然闭住了嘴,仿佛 把他心里许多的话全都噎回去了。他的心里益为懊悔,神情更发惨 黯,就颓然地坐在炕上,接着又倒下了身去。
  小琴又赶紧过去,问说:“你想想,我出的主意好不好?咱们 去求求我爸爸吧?”
  李剑豪摇头说:“求去,也怕不行了!”说到此处,声音凄惨, 小琴细看,他也滚下来了眼泪,他此时倒真像是一个心肠脆弱的女  子 了 。
  当夜小琴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没有睡得着。不多时,天光就亮 了,她起来匆匆地梳洗毕,就又赶忙跑到客厅里去,只见她的父亲  苏老太爷伤势昏沉,不住地哼哼,哎哟!那位大夫原来就没有走,此时又正在给伤处敷药,苏振杰是在旁边连打哈欠,显出又愁又困 的样子。小琴忧思憔悴地在这里来了一会儿,便到门外,听门外鸦 雀无声;仆人们虽都面带愁容,邻里们虽也暗含惊恐,但昨夜的事, 苏老太爷之被伤,简直就没有一个人敢谈说。小琴只得又回往里院, 生了半天气,流了一些泪,又要去找李剑豪;而西屋的门可还没有 开,屋里的人大概还在烦睡未醒哩。她也只得叹息回来,自己也倒 头睡觉。
  睡了一整天,傍晚时方才起来,苏振杰就来了,说是:“爸爸 的伤现在更重了!看着大概要不好,快预备着点棺材跟寿衣吧!”小 琴却悲愤地说:“我不信咱们的爸爸能够死!”她又一直跑往客厅, 却见苏老太爷紧闭着双目仰卧着,似是睡着了,旁边有仆人用扇轻 轻赶着苍蝇,他脸上,胡子上染的血倒是已洗干净了。小琴真看不 出父亲的伤势到底是如何?出来跟苏振杰和大嫂吴氏一同商量,原 来今天已派了人去催小琴的大哥和二哥从速归家了。如今寿衣倒是 有现成的,棺材还没做好,但是马圈里存着一根很好的楠木料,足 够做一口好棺材的。于是又商定派人到城里去找棺材匠,到家里来 悄悄地做。总之,现在因为没有老太爷自己的话,苏振杰跟苏振忠 都还没有回来,家中的人谁也不敢做主,把老太爷伤危垂死之事传 出。白日,大庄门的半扇也掩着,仆人们都无精打采的,晚间,更 声也不像前天那样敲得紧了。月愁星黯,长夜漫漫,凉凉的风和墙 下低鸣的蟋蟀已表现出了一些秋意。而此时,忽然又有夜行人来到 了这里。
  这时才刚过二更,本来小琴正在生着气,今天晚间她的父亲伤 势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李剑豪又病了,说他真是觉得头痛心躁。 也是目前的事情太难办了,他既不好意思再改装为男,又不愿与小  琴一同去跪求苏老太爷,而因为苏老太爷逼着他走,他就是勉强在  此再充“李大姐”也太无味了。小琴的长兄次兄又快回来了,老太  爷的伤还吉凶莫卜,所以弄得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跟小琴悄  声说话时,他都发急,甚至都说出来:“我想今明日就走!我就悄然地失了踪,别人至多说我是女贼,也对你无多大的损害。”但是小 琴不愿意他这样做,所以也不敢再跟他多说话了,就一任他连晚饭 也不吃,很早就关上了门,懊恼地睡去了。
  而小琴却含悲忍气,夜半手提宝剑,独步庭中,见月光下的牡 丹跟小树儿似的了,什么花香、花色,都一点也没有了。她觉着爸 爸并非真疼爱自己,而李剑豪也不会温慰自己的心,自己只盼着今 夜云媚儿能再来,那就杀了她;然后,如果爸爸死了,李剑豪再真 忍心而去,那自己就也宁可自刎,也不愿这样活着。
  当下,小琴在院中泛想、凝思,阵阵的咬牙,滴滴的落泪。突  然她就发现了北房之上有人,这一下,把她心中的思绪全停住了。 她还暂时装作未觉,悄悄地向房上去看,就见那屋瓦上是分明趴伏  着一个人,她就暗自冷笑,低声说:“好贼妇!云媚儿!你的胆真  大,今夜你还敢来?”说到了这里,她身随剑影,剑映月光,嗖的一  声就蹿上了房,不管这人是谁,抡剑就砍。而这个人却不躲闪,只 将腰驱直起,双臂高抬,以一口剑挡住了小琴的剑,此人就发话说: “小琴姑娘!你先不要生气!我因为不能见令尊,才私自前来见你。 我见你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我要还给你绸子汗巾跟睡鞋…… ”
  小琴觉出来了,来的这个贼原是腾云虎的朋友楚江涯。月光下, 楚江涯也脚蹬着屋瓦立起了身,他并无畏惧之色,只像有些惭愧似 的,说:“姑娘!这次我跟老太爷是一块回来的,但老太爷他把我  错看作江湖人了,我跟他解说,也解说不清,我心里真不痛快!所  以我今天才来见见姑娘。那两件东西,当初我是无意之中拾得的, 既是姑娘的随身之物,留在我的手里也没有用,而且不相宜!我奉  还给你吧。我就是为这事才来到……“”他说到这里,就借着朦胧的  月色,观察小琴的神色。
  小琴这时早已把剑垂了下来,她对于楚江涯,心中倒并不恨, 只是有一点讨厌;而什么汗巾、睡鞋,楚江涯看得很要紧的那两件  东西,小琴就根本没有听明白,没有放在心上。她便沉着她的小脸  儿说:“我们家里正有着事!你干吗又来打搅?谁问你是江湖人不是?你快些走吧!去!滚开!”
  楚江涯怔了,身子仍然不动,又问着说:“你怎么也这么不懂 情理呢?”
  小琴愤怒地又扬起来宝剑,瞪着眼说:“你半夜里上房进来找 我,还拿着剑,你就算是懂理的吗?”楚江涯现出无话回答的样子, 小琴用脚剁了一下瓦,就拿剑又驱逐着说: “你快些走吧!你帮着 腾云虎跟我们作过对,可是听说这次我父亲回来,沿途你也很照应 他,我们就算是无恩也无仇了,你快走吧!不过,你要是见着了那 贼妇云媚儿,可以告诉她,她有胆子叫她再来找我!她若是不敢来, 反正,将来我是一定去寻她!”
  楚江涯说:“云媚儿并不足畏,所怕的是有一个金鞭岳大雄, 那人多半就要来到了!”
  小琴抡着剑厉声说:“无论他是谁,叫他先来斗我,不要去欺 负我的父亲!”
  楚江涯说:“姑娘既然说到这里了,那么我又要冒昧了,现在 能否请老太爷跟你三兄出来,听我说几句话?”
  小琴可真急了,拧剑向着楚江涯就刺,说:“你快滚走!不要 来跟我们不熟假充熟!”
  楚江涯闪开了剑,由房上就跳了下来,小琴也展剑回身一跃而 下。楚江涯是又气又笑,往前院就走,小琴提剑从后追来,并厉声 问说:“你要往哪里去?半夜在我们家里乱走?”
  楚江涯回首说:“我这就走出去了,你放心,我绝不再来了! 如今我已晓得了你们苏家人的性情了。可是我告诉你们,目前你们 就要有大难,我听说金鞭岳大雄不是好惹的!”
  小琴挺剑随后刺来,恨恨地说:  “呸!”楚江涯向后晃了一剑, 又往房上蹿了去。小琴紧接着追了上去,抡剑又砍,并驱逐着说: “去!滚!走开吧!不然我可要用剑杀了你!”
  楚江涯说:“我楚某向来行侠仗义,如今既来此处,知道有许 多人将要来找寻你们,我就必得等着,到时候帮你们的忙!”小琴的剑又唰的一声削来了,若不亏楚江涯又闪得快,这时候他的身体就 躺在房上了,但是他仍冷笑着,不急着走,还要说话。
  此时小琴又怒骂着:“用不着你帮助!你也不是好人!”房下的 巡更的也惊醒了,铛铛铛敲起锣来,立时庄里又闹了起来,而那客 厅中,灯光凄惨,苏老太爷于昏沉之下,又发出了惨厉的吼叫。
  楚江涯就免不得惊慌起来,话既不容再说,汗巾跟睡鞋也都拿  不出来了,他就步履着屋瓦连跑带蹿,急忙地走去。小琴也没再去  追,就下了房,乱晃动着剑,令人声梆锣声全都停止,她皱着眉说: “没有什么贼!你们大家不用瞎惊乱搅了!”
  巡更的和众仆人也都纳闷着说:“刚才并没看见房上有什么人, 只听见小姐嚷嚷来的。”
  这时,客厅中的喊声却很急,小琴赶紧跑了去,就见苏老太爷 瞪起两眼,问说: “有什么事?莫非又出了事情?”
  小琴赶紧说:“没有事,也没有贼来,是我看错了,其实是虚惊!” 老太爷突又问说:“李大姑娘他还没有走吗?他仍在咱们家里吗?”
  小琴却说:“他……他已……已走了。”苏老太爷一听了这话, 才仿佛松了口气,但是接着又紧闭上了眼,不住地微微呻吟。
  小琴芳容黯然,心肠愧痛,就于凄惨的灯光之下悄悄退出,在  院中众仆私相谈论之下,踏着淡淡的月色,又回到里院。到自己的  屋内放下剑,关上了屋门,她又躺在床上去抽泣,想:这半天,这  场乱子,那楚江涯并不可恨,可恨的是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别人出 头,三哥仿佛是死了,剑豪也居然就甘心坐视,也不出来帮一帮  我!”想到这里,恨不得就去打西屋的门,问问李剑豪,但是又细细  一想,对于李剑豪又生出无限的原谅之心:他本来不能出头吗!害  就害在他男扮女装上了,他什么也不能帮我,他永远连炕也不能下, 爸爸那里是已经晓得他走了,大哥二哥一半天又要回家,唉!这可  怎么好?怎么办?此时真把小琴快要忧烦死了。
  到了次日,庄子里还是这般寂静,外面也一点事没有发生,连 一个生疏客人也没有来,夜内更是安静无事。如是又过了一天,至第三日,小琴的两个胞兄还未归家。下午,在快要吃晚饭的时候, 忽然苏振杰来慌张地告诉小琴,说:“李国良回来了!”
  小琴一惊,赶紧跑到前院去看,只见这一位李老英雄的须发、 衣裳满满都沾着尘土, 一只鞋已经丢失了,另一只脚虽鞋袜尚全, 但从腿到足踝尽是血迹,瘸瘸点点,狼狈不堪,两眼瞪着,很红, 见了小琴就问说:“听说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小琴说:“对啦!可是他老人家也 …… ”
  李国良点头说:“我已听门上的人说了他也受了伤!姑娘你看 我……”拍着他的身上说:“这次我从平阳府真是九死一生地回来!”
  小琴忽然问说:“什么人跟您作的对?”
  李国良说:“人多得很!不仅要杀我们父女,还要来杀你的爸 爸!我现在就先看你的爸爸去!”
  说着,他就往客厅走去,还没走到那门前,就听屋中的苏老太 爷破口大骂着说:“李国良!你做的事情好狠毒!”
  
  第八回  莽莽郊原侦疑迹
  
  原来这时候已经有人报告了他,说是: “李老太爷回来了!”苏 老太爷连日伤势沉重,痛得呻吟,力气虽已差得多了,可是他此时 一睁眼,就把双目瞪得很大,像病狮一般怒喊说:“来吧!我就等 着你来了!咱们五十多年的交情,李国良!你办的这件事可真够朋 友!”李国良隔窗听了,就面显诧异。苏振杰在后跟着,小琴尤其带 着惊慌。李国良虽只穿着一只鞋,但此时脚步很急,三步两步来到 客厅前,就拉开门进了屋。
  此时苏老太爷在里间屋仍然骂着,李国良就也昂然叫着说: “老二!你是糊涂了吧?你骂我做什么?咱们弟兄都是一世英雄,如  今落到这般地步,只因为年纪都老了,可是也不用着急。岳大雄、 云媚儿那伙人虽然凶狠…… “”
  此时李国良的眼睛盯住了苏老太爷胸前露着的那一处药血模糊 的刀伤,显出愤恨之意,更问说:“老二!到底是哪个伤的你?快 告诉我,你老了我可还没太老,黄河岸、寡妇寨那些身手我还有, 我还能够给你出这口气!”
  苏老太爷此时也不再骂了,他把头向枕畔歪了一歪,反倒惊讶 地看着他的老朋友这般狼狈的模样,遂又驱逐着跟进来的小琴、振 杰和屋中原有的两个男仆,说:“都走!都走!”
   众人全退到外屋之后,他们两个老朋友才在屋里密谈。起初是 声音很小,接着只听苏老太爷厉声说:“你干的这事,对得起我吗? 我家里现在摆着贞节牌坊……”李国良先是无语,后来就一怒走了 出来,脚也仿佛不瘸了,气态上显得一种急愤。
  小琴吓了一大跳,刚要向外跟了出去,却听苏老太爷又在那里 大声喊道:“李国良!你回来!你要怎么样?事情已到如今,我叫 你明白就是,难道你还要这就去杀了你的孩子,把事情闹大,叫我 苏家丢脸吗?”接着又是呻吟,外面李国良就停住了脚步。
  小琴此时是满面通红,心惊肠断,因为她已知道,李国良跟自 己的爸爸两位老朋友之间把剑豪与自己的事都弄穿了,都说明了。 她倚着门向外去望,只见李国良站在院中发呆,那张脸色阴沉得极  为可怕,他忽然狠狠地一跺脚,又用力地捶胸,说了声:“唉!”就  又回到屋内,从小琴的身边经过时,竟连正眼也不看,又到了里间。
  小琴也赶紧回来,站在外屋,偷眼向里屋去观望,就见李国良 竟对着苏老太爷流下泪来,他因为过度地愤慨悲伤,就连声音也压  抑不住。他说:“我恨我生下来这个不肖的儿子,他替我惹下祸, 并……唉!也是我一时糊涂把事情办错了。我忘记了你家还有一个  姑娘,不然,我绝不能带他前来!如今,我们就这样说吧!你我是  五十多年的交情了,不能因儿女的糊涂,就伤了你我的和气。你现  在好好地养伤,不要发急。我在你这里再住些日子,等到对付完了 金鞭岳大雄之后,我再走;临走之时,我必定给你留下一件东西, 给你弥补家门之羞,替你再出这一口气!”
  苏老太爷因为刚才兴奋了一阵儿,此时已经没有力气了,所以  连眼睛都不能睁,而只是哼哼。小琴听得这话,却十分惊讶,神色  不由得惨郁。苏振杰仍然直眉瞪眼的,仿佛莫名其妙,拉着他妹妹, 悄声直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琴却一句话也没说,就匆匆 走了出来,一直跑进了里院的西屋。
  此时李剑豪还是穿着女装,在炕上躺着,他这两天连脸都没有 洗,已显得非常黄瘦了。小琴一来到就推他起来,先把李老英雄自平阳府受伤归来的事情,急急地说了。李剑豪听了,立时现出怒容, 小琴又提到了金鞭岳大雄的名字,李剑豪就点头说:“我晓得!此  人是万里飞侠高炯的师弟,如今若讲武艺,能抵得过我的敢轻视我  的,还只有此人。但我并不怕他,我在此等着他来吧!”
  小琴又流泪痛哭着说:“我也不怕!只是刚才李伯父已与我爸 爸把我们俩的事都说明了!”
  李剑豪听到这里,便露出一些惭愧之色,说:“他们说出来咱 们的事,又当如何?本来你我二人虽是男女有别,但在一起这些日 子,除了脾气相投,并没做出什么欺心之事!”
  小琴脸也红着,说:“我倒愿意他们二位老人明白我们的事, 叫我们永远在一块,不离开!可是刚才我听李伯父说的话似乎不大  好,他说咱们做事都糊涂,说你给李家惹了祸,我给苏家贻羞;又  说等将来对付完了岳大雄之后,他就要走了,并为给我爸爸出什么 气起见,他临走时要留下一件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样子可很凶  狠,我看着真可怕,我也猜不透他们的意思。我才……跟你来商量  商量,你看到底怎么办才好呀?”她拭着眼泪,顿着脚。
  李剑豪的神色忽然一阵惨白,怔了半天之后,才点点头说: “我明白了!你父亲之意是必要置我于死地啊!”
  小琴摇头说:“不能!他知道你已经走了!”
  李剑豪冷笑说:“我就是真走了,他也不能甘心!如今的事, 我已明白了,我的爸爸是很觉把我带到这里来,与你有了私情,又  得罪了你的父亲。”
  小琴说:“你也不能算是得罪了我的爸爸呀?你又没和他老人 家打架。”
  李剑豪惨笑着说:“你哪里知道呢?如今,他们老兄弟二人是已   把话说开了,对付完了岳大雄之后,我爸爸一定就要舍了他的儿子!”
  小琴诧异着问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他的儿子可 怎能舍呢?”
  李剑豪叹了口气,说:“他们那些江湖老辈,是以义气为重,为朋友之义,杀妻、戮子、舍身,他们都能做出来!”小琴吓得变了神 色,李剑豪又说:“我预料金鞭岳大雄来过之后,若未能得手,或是 你爸爸的伤势不愈,那时我的爸爸就能够把刀给我,命我自裁!”
  小琴惊问说:“这是为什么呀?”
  李剑豪说:“因为我若死了,你就能够断了念头,你们家中的 门风也就能保住了,无人能知道咱们俩混了这些日子的事了。”小琴 听了,身上不住地发抖。
  李剑豪更愤然说:“我的爸爸在江湖上向来是杀人不眨眼,你 的父亲虽烧香好佛,但他凶狠更甚!”
  小琴摇头说:“我倒不信!绝不能这样,再说,即使李伯父真 令你去自裁,你不会不吗?他还能够杀了你?”
  李剑豪说:“我的爸爸老了,武艺也不如我,他绝不能杀了我。 但,万一是……”说到这里,他忽又捶了一下胸,说:“我只怕你  父亲因伤而死,我爸爸再对我以大义相责,那时,我李剑豪可也不  是贪生怕死、不知江湖义气之人,我为成全他们二人数十年来的交  情、道义,也许真能抽刀自刎,不能显出是我懦弱无能!”小琴一听  这话,就紧紧拉住了他的手,不住地摇头流泪,话可是一句也说不  出 来 。
  李剑豪也摇头说:“我虽把事做差,但我绝不自裁自尽,我已 经想好办法了,只愁的是我现在身着女装,虽然有一两身我原来的 衣裳,但除了夜行衣,就都在我爸爸那里。我想你可以从你哥哥那 里借两身衣裤鞋袜来给我穿。”
  小琴低声说:“你是就要走吗?”
  李剑豪迟疑了一下,才说:“暂时我不能不走,将来我可必定回来!”
  小琴想了一想,就泪更涌流,说:“你能暂时躲一躲也好!可 是你几时才能回来呢?”
  李剑豪又摇头说: “不一定!”小琴说:“我想,以一月为限 吧,那时金鞭岳大雄来不来,我爸爸的伤能好不能好,便可都知道了。总之,我以我爸爸的死生为定,我爸爸若伤愈,我敢保你回来 也必无妨;如若……他老人家因伤而死了,那时我也不能再在家中 住了,我就要外出去找你。我们再一同去杀云媚儿,以给我的爸爸 报仇!”说到这里,她哽咽不胜,又悲又愤。
  李剑豪忽然急躁了起来,用力把小琴一推,推得她倒在炕上, 小琴仍然哭泣。李剑豪却跳了起来,疯了似的大声说:“什么云媚 儿?唉!唉!你怎么总是不明白呀?你真糊涂!”忽然由席下抽出短  刀,他就要向自己的胸前去扎。小琴翻身而起,惊慌着去夺他的刀。 而这时,忽然屋门开了,李国良走入。
  当时,李剑豪跟小琴全都十分惊慌。李国良却已把脸洗过了, 鞋也换了,他虽然沉着脸,可是并没有发怒。 一进屋来,就向小琴 说:“姑娘你先到外面去吧!我要跟我的女儿说几句私话。”小琴只 得赧颜地站起身来,低着头走了。
  她站在院中心惊肉跳,真怕立刻在那屋中就吵起来,李剑豪就 自裁了。待了半天,也听不见屋中有人大声说话,她倒不禁疑惑。 又少时,才见李国良从西屋走出。小琴赶紧回到了北屋之内,又扒 着玻璃向外偷看,就见李国良形容颓唐,仰着脸向天长叹一 口气, 就瘸着腿又往前院去了,也不知道他们父子刚才谈了什么话。
  小琴想再到西屋去看看,而身旁的何妈妈却又不住向她问话。 她的这个乳娘,虽然不大弄得明白家里的事,可是这两日她也觉出 有异了,尤其看着小琴愁眉不展,面容黄瘦,她实在忧心,就劝说: “姑娘你可要仔细身体呀!不用净发愁呀!你爸爸他一定是从外面带  回邪来了,他发发脾气,你千万不要理他!”小琴垂着泪, 一句话也  不说。
  天色又将晚了,西屋里也不点灯。现在,大家仿佛连饭都无心 吃了,都没有一点高兴。小琴尤其是愁烦,就又向床上去躺,屋中 黑得都看不见人了,灯也不点,饭也没有送来。忽然听得外面又是 乱哄哄的,许多的人说话跟脚步之声,并听大嫂吴氏、三嫂卢氏也 惊惊慌慌地说着话。
   小琴赶紧又起来到院中去看,只见仆妇也齐往外院去跑,听说  是:“老太爷要不好!”小琴惊得心都要碎了,急忙也跟着跑去。又  到了客厅中,看见兄嫂和男女仆们将屋子都已塞满,都喘吁吁的, 惊恐、严肃,可没有人敢说一句话。里间灯光凄暗,仍只是老太爷  跟李国良两位老朋友,面对着面,眼瞪着眼,在做最后之诀别。过 了一些时,苏老太爷的呻吟之声,渐渐微弱。
  小琴、苏振杰、吴氏、卢氏等都急忙赶到近前去看,见苏老太  爷的两只眼睛都已经闭上。小琴心痛如割,上前去摸他爸爸的腕子, 就觉他脉搏已停,人已经咽了气,不禁哭叫了一声:“爸爸哟!”一  顿莲足,咕咚一声就晕倒在地。旁的人也都大哭了起来,哭声冲出 了屋去。
  渐渐的,前院的人跟门外的邻人们也都赶来一齐痛哭,悲哀的 气愤弥漫了天地,其中最伤痛的就是小琴跟李国良了。
  天色越来越晚,明月越升越高,苏振杰跟男仆们全都忙乱着抬  棺材,布置灵堂,李国良却掩泪躲到一边去了。小琴被吴氏、卢氏  劝得稍微缓过来气,但仍然是不住地呜咽。过了些时,给苏老太爷  换上来寿衣——穿的是一件杏黄缎子的僧袍、僧鞋——抬着,放在 新做成的棺材里,身旁还给放下了念珠、木鱼、佛经。因为天气渐  热,老太爷又是因伤而死的,那伤处早已腐烂了,所以不能再等待  大少爷二少爷回来,当晚即敛好钉好,忙乱到半夜,才渐渐消停。 客厅变成了灵堂,素烛两只,流着泪似的照着那口可怕的大棺木, 有几个男仆在此守灵,别的人全都睡觉去了。
  小琴又手拍着棺材,痛哭了半天,才被她的大嫂、金妈、赵妈 等人给劝回到屋去,但是她躺在床上仍是痛哭,连声叫着爸爸,说 是:“爸爸你死得真惨!”又连声痛恨着云媚儿,她切齿出血,要立 时就将云媚儿捉着杀死,以替她的爸爸报仇。她的大嫂吴氏跟仆妇 又都苦苦宽解她,却也不稍见宽解。
  这时天色又到了三更时分了,忽然苏振杰慌慌张张跑进来说: “你们都不用乱哭乱劝了!爸爸已经死了,还能够一翻身又活了吗?现在快各自查查各自的东西吧!我的屋里刚才因为没人,可是进去 了小偷,把箱子都打开了,我丢了几身衣服,还丢了两双鞋!”于是 众人就又纷纷去查自己的东西。
  别人的屋中倒是没有丢失什么,西屋里可是丢失了一位李大姐, 羊毛毯子、红衣裳、绿裤子连绣花鞋等物全都放掷在炕上,李大姐可  是没有了踪影。金妈跟赵妈到茅屋里去找,也是没有。去报告小琴, 小琴惊讶了一下,咬了半天嘴唇,流下几滴眼泪,也没有表示什么。
  苏振杰知晓了此事,是又纳闷,又着急,连忙去找了李国良来, 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爸爸死了,我屋里丢失了衣服和鞋,李  大妹妹又怎么也没有了影儿啦?莫非是有强盗趁空儿进来了,偷走  了东西,又背走了人?”
  李国良对此事也似乎出于意外,他摇着头,显出来急愤,瞪了  半天大眼睛,才说:“不要管她了!这个女儿,我也不要她了!只  是,振杰贤侄!你可是要帮助我想一个法子,如若有热心的朋友,  就赶快请几个来帮忙,因为你爸爸虽已死了,仇人可还是要来的,  仇人是金鞭岳大雄、豹子李承、黑牛姜勇、于铁雕、云媚儿 …… ” 他说了一大串江湖人的名字,并说:“这次我实在不是到铜山去了,  我是到了平阳府,原是去见镇三峡,想求他救我这步灾难。镇三峡   是架子又太大,我到他的家中去了好几次,他也不肯见我。后来没   想到,岳大雄那些人也去了,我闻风急逃,结果,到底在半路上与   他们相遇。你看把我伤成了这样!我回来,不料你的爸爸他又因伤   而死,那些仇人还是绝不容情,早晚他们就要来到!”
  苏振杰听了这话,脸都吓得黄了,哆哆嗦嗦地说:“李伯父! 你说这可怎么办呀?我可真不认识什么有本领的人,早先我倒认识  一个银钩孟广,现在他又走北京去了!我的那点本事,不瞒伯父说, 简直我的爸爸这一死,我觉得我更不成了!更没有劲啦!”
  李国良叹了口气,说:“如今只有请令妹小琴姑娘,到时帮助 我们抵挡仇家,只要能够将这隐凤村保住,我就算对得起你爸爸了! 那时我也遂往九泉之下,见我的老友!”
   当下苏振杰便去跟小琴说,并把老太爷遗留下的那口青蛟剑也  让给小琴使用。小琴自然是兴奋万分,恨不得什么岳大雄、云媚儿 等人一齐来到,她是一齐杀斗,绝不容情。但她此时也悲伤得过度, 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仆妇们是忙着裁布缝孝衣,到第二日,家中上上下下全都穿上 了白素;苏振杰是披麻,拄着丧棒,也没工夫再揉那铁球了。大庄 门前挑起了白纸。当日洛阳城就全都传遍了,都知道修得已跟菩萨 一样才从南海普陀山回来的苏老太爷意外死了!没有听了不惋惜而 嗟叹的,一般远亲近友,以及受过苏家的好处,或羡慕苏家财势的 人,齐都来此吊祭。
  下午,大少爷苏振雄带着五六个大伙计跟写账的先生也从外县 赶回来,他一进门就嚎啕大哭,哭毕就去穿孝跪灵。家中帮忙的人 因此更多了,城中、关里,有一些商人也都来送香烛,吊祭。
  苏振杰此时倒像是卸了担子,什么事他也不管了,并知道一半 天他的二哥若是回来,那么带回来的人必更多,更用不着他去劳神 了。他盼着他二哥速归,因为好热闹,好显得阔气,那时连知府都 得坐着轿子来奠祭。他又见家里女眷都穿着孝。“若要俏,三分 孝”,他看他的妻子卢氏,可是无论穿多重的孝, 一点也俏不来,不 由得又想起了李大姐了,觉得怪有点不放心的,心想:她到底上哪 儿去了呢?
  又过了一日,便是第三天,门前预备了鼓手,院中也支起了经 台,来此吊祭的人比昨日更多。有许多人,连苏振杰全都不认识, 但是亲友们彼此招待着,聚在一起饮茶、谈话,倒都颇不寂寞。
  忽然,从外面又来了一个行人情的,这人是一个翩翩少年,气 度英俊,一进灵堂,他就到棺材前面洒了几点泪,随后便拈香,祭 酒,行礼。旁边看见的人全都诧异着,有的就悄悄谈论说:“这个 人就是凌霄剑客楚天涯。”
  楚江涯还带了一个小厮样子的人,携来的是素烛、冥纸等等很 多的礼物。他穿的是青绸长衫、青缎马褂、官靴便袜,十分的整齐不俗。他对着灵柩行礼,也极为恭敬,且显示着真挚的悲痛之情。
  此时在素幔后边的女眷们也看见他了,尤其是小琴,她先是很 惊异,后来才觉得这楚江涯,原来也不是个坏人,就想:他是跟我 爸爸一同回到洛阳来的,如今我爸爸死了,他来吊祭,这也是应当 的。遂就悄悄去推她的三哥,说:“楚江涯来了,你去应酬应酬人 家吧!顺便跟他问问云媚儿那些人的消息!”
  苏振杰遂就赶紧爬了起来,刚要赶过去道谢,就见李国良早已 上前向楚江涯拱手,他们谈了几句话,就一同往前院的屋里谈话去 了。苏振杰也赶忙追了去,就见楚江涯这个人非常和蔼知礼。他与 李国良素日没见过面,但如今他就呼李国良为老前辈,对于振杰他 也很客气,就呼为苏三兄。
  苏振杰倒是有点羞答答的,说:“楚大哥!早先咱们闹的那笑 话,现在就全不用提啦!我的父亲这次回家来,就说在郑州多承你 帮过忙,你还送他老人家直到家门口。可是,想不到!我父亲他老 人家到底是没逃开这步难,被云媚儿——那夜在庄外给杀伤,请来 大夫给治,可是没治好,他老人家就……“”说到这里,他又放声大 哭起来,李国良在旁是愁坐不语。
  楚江涯却突然站起了身,说:“苏三兄你也不要过度地悲伤了! 以早先伏牛岗的事情来说,我实在无颜来到府上,并且府上老太爷 还把我看成了一个江湖人。昨天是我闻知老太爷仙逝,当时我还很 诧异,想老太爷身体硬朗,不像能得重病的人。至今天才听说了什 么云媚儿来庄行凶之事,我却不信!因此才一来致祭,二来打听打 听,究竟云媚儿在庄外刀伤老太爷之时,可曾有人亲眼看见了。”
  此时那边的李国良就有点神色改变,苏振杰却没看出来,他摇 头说:“当时我也没看见云媚儿的影子,她伤了我爸爸,以后也就 没有再来!"
  楚江涯就问:“那么,怎会知道是她伤的呢?”
  苏振杰说:“是我爸爸亲口嚷出来的。”
  楚江涯发着怔,自言自语地说:“这可真是奇怪了!云媚儿那人我是认识的,她是跟着于铁雕等人在一块,将来她倒许到洛阳来, 可是前几日她绝不会独自来到此处。何况我知道她与老太爷的仇恨 很深,她既然来杀,就不能只将老太爷杀伤而不当场致死!”
  李国良突然摆手说: “楚兄!你就不必费心思想这些事了!如 今人已经死了,我是一定要替他报仇。楚兄你如果愿意打这不平, 那么我要求你到时助个拳,事后我们必有重谢。”
  楚江涯微笑着摇头说:“我倒用不着谢,本来我在家乡住得很 是安逸,只因为遇见云媚儿那些人,我才赌气出来;又因为在郑州 遇着苏老太爷,我才来到洛阳;更因为听人说云媚儿、于铁雕等人 是先往平阳去杀李剑豪,后再来此地杀苏黑虎。冒昧得很!我并听 说他们之中有一个金鞭岳大雄,具有万夫不当之勇,我才故意不走, 在此等候!”
  苏振杰纳闷着说:“李剑豪是个干什么的呀?”
  楚江涯用眼看着李国良,问说:  “李老前辈,你可相信前几日 云媚儿真是来过此地吗?”李国良摇头,面现青紫色, 一声也不语。 楚江涯又说:“那么,我可觉得这里老太爷的死因很怪了,我敢说, 苏老太爷除了云媚儿那些人之外,必定还有仇家!”
  李国良听了,叹息说:“他走了半辈子江湖,得罪的人,他自 己哪里还能记得清?”
  楚江涯正色说:“我想杀伤老太爷的人现在还在洛阳。今天上 午,我就在白马寺旁遇见一个人,此人年轻,腰藏利刃,我料定他 就是…… ”
  李国良听到这里,忽然身躯乱颤,双目圆睁,大喊着说:“姓 楚的!你怎么竟敢胡言乱语!”
  楚江涯见李国良突然这样急躁了起来,就说: “李老前辈,你 何必如此着急?我说这样话,不过是觉得此事可疑。我们全是苏老 太爷的朋友,我们既要替他报仇,就得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就得 替他寻着真凶才是。”
  李国良说:“楚兄!你若是个好朋友,等到岳大雄、云媚儿来的时候,你给帮帮忙就是了,就不枉我苏老哥生前与你相交一场!”
  楚江涯说:“我与苏老太爷原无深交,这次我要帮助你们为他 报仇,说实话,还是因为我好管闲事。不过今天我在白马寺闲游之 时,遇见的那个人,他虽不认识我,我可还大概能认识他;我跟他 是曾见过面的,交过手的。”
  李国良忽然问说:“这个人现在还在白马寺吗?”
  楚江涯说:“他早已走了。我现在是住在城里友人之处,因为 闲散无事,每天我要出城来走走。今天我就遇见了那个人,他若不 是神情那样凄惨、严肃,我也不能生疑的。”李国良听了这话,面上 也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楚江涯又说:“后来他见我留心看他,他就 急忙转过庙墙走了,我从他的背影,看出他腰间藏着短刀,我没有 再去追他。但我想这个人若不是岳大雄、云媚儿派来的先锋,便是 早先藏在这庄里,与这里老太爷的惨死必定大有关系!”
  这时苏振杰在旁都听得糊涂了,李国良又叹了口气说:“那且 不要管他。楚兄既然愿帮助我们,那么就请在城内留心着,如若岳 大雄等人前来,就请急速给我们细信息。有楚兄,有我,有我这位 三贤侄,还有这里的小琴姑娘,我们还不至于惧怕他们!”
  楚江涯就拱手说:“李老前辈放心吧!我既管闲事就要管到底, 而且无论有什么危险,我也在所不辞!”
  此时苏振杰就走过来说:“楚大哥,你就把行李搬到我们这里 来,好不好?我爸爸临死之前,他还很佩服你,他嘱咐说,将来得 叫我的二哥跟你交交朋友,因为他做着县官,免不得我爸爸的那些 对头再去寻找他;若是有你做保镖呢,恐怕谁也不敢了。”
  楚江涯又不由得笑了,说:“那位故去的老太爷,始终以为我 是江湖人,我真不解!”
  少时又仆人进来,说是外面摆席了。苏振杰要陪着楚江涯去用 餐,楚江涯摇头谢绝,并拱手告辞。那吊祭的人仍在纷纷出入,院 里已有僧人敲起法器,诵起经来。
  楚江涯带着他那小厮出了庄门,李国良送了出来,问说:“楚兄现在住在城内什么地方?”
  楚江涯却微微一笑,没有言语,回过头来望了李国良一下,才 说:“老前辈你现在有闲暇吗?可否随我往西去走几步?”李国良迟 疑了一下,才点点头。于是那小厮给牵着马,二人出了隐凤村。
  往西走了约半里,就离开了大道,踏上了田间的小径,楚江涯这 才向李国良拱手,说:“闻说老前辈是苏老太爷生前至好的朋友?”
  李国良叹息说:“我们是五十多年的交情,恩同手足,他如今 死了,我也绝不偷生!”
  楚江涯又问:“李老前辈的府上是何处?”
  李国良说:“江南池州府,但我多年都在北方。”
  楚江涯说:“听说老前辈是才从别处回来?”
  李国良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说:“我正是刚从平阳府来,我 才从岳大雄的金鞭之下逃得活命,我一点也不瞒你!”
  楚江涯说:“请老前辈还不要瞒我一件事,李剑豪是你的什么 人?”李国良神色骤变,不发一语,脸色却显出愤怒来,
  楚江涯却冷笑说:“老前辈你放心!我绝不是万里飞侠高炯的 一伙;并且我也放心,你们不至于像对付孟广镖店里那个人似的, 因为揭穿了你们的底细,你们就割去我的首级。”李国良仍是不说一 句话 。
  楚江涯又笑着说:“老前辈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实同你说吧,我 为你们的事已下了不少的功夫,多少我也猜出一点来了。我猜你便是 那位李剑豪的令尊,李剑豪是否即是今天我所遇见的那个人,我不敢 说,不过我非常钦佩他;金鞭岳大雄若来到,我须舍身帮助他去抵 挡,也是因为我佩服他之故!”李国良长叹了口气,凄然欲泣。
  楚江涯又问说:“莫非因为你们来投到苏家,苏老太爷不肯收 留,你们多年的朋友,才翻了脸,才将苏老太爷误伤致死吗?”
  李国良忽然大怒说:“胡说!”
  楚江涯赶紧又拱手说:“我说的话太冒昧了!其实我不过是瞎 猜。因为我晓得苏老太爷那人,虽然闯了一世江湖,但他颇不知江湖道义;假使他若招恼了我,我也许能杀了他,但事后我又会后悔。 ——此事自然不能令小琴姑娘知道。”
  此时李国良的脸色已变成惨白,他走近了两步说:“楚老弟! 这样的话,你猜是自管猜,想也自管想,可是不能向外人去提呀!”
  楚江涯说:“与我无干,我提他做甚?”
  李国良的眼中又迸露出一种煞气,说:“我李国良虽老,但旧 时的性情可还没改,当年在黄河岸边在寡妇寨里,我也是一条英雄, 杀人如切瓜。”
  楚江涯也沉下脸来说:“我愿意岳大雄那些人来的时候,你还 有当年之勇,可是无论什么事,我绝不能告诉苏家的人就是了。至 于你这些个话,我却不听!”说毕,他愤然地一拱手,就到道旁上了 马,带着他那个小厮走去,连头也不回。
  走到东关,他就进了一家店房,这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了,见他 进来,就赶紧张罗着给他找房间。他却打发那个小厮进城告诉他的 那个朋友,说是:“我今天在店里住了,不回去了。”他一个人在屋 中喝了杯茶,觉得又可气又可笑,自己是图什么呢?跟着他们中间 乱搅,还落不着一点好处。但是已经离开家这些日子,不把这件事 管完了,回到家里心里也是不痛快。
  他在店中住了一夜,次日一清早,他又出门到郊外去了。他倒 背着手儿,作为散步的样子,过了天津桥,绕过了白马寺,走上了 伏牛岗。朝阳已经升了起来,他又到洛水岸边徘徊了一番,然后往 回走来,远远望着隐凤村里,只见里面来了几辆车、十多匹马,他 就心里说:大概是那个做知县的苏二少爷回来了,我又该换一身官
  样点的衣裳,去拜会拜会他了。于是往西走去,心中有些惆怅不止: 第一是因为没再遇见昨日的那可疑的少年;第二是,简直说不出来, 那美剑侠苏小琴的芳容是真真系在他的心上。
  他不住叹息,尤其弄不明白李剑豪与苏小琴之间是有着什么事。 那夜在伏牛岗的景象,他记得清清楚楚,小琴的武艺堪堪与自己相  比,但后来去的那个身穿黑衣、手持短刀的人本领实在比自己高!起初以为那人就是苏振杰呢,最近细细打量苏振杰,才知道不是他; 而昨日在白马寺旁遇见的那少年,身材的高低肥瘦却真与那黑衣人  相似。他,无疑就是那岳大雄、于铁雕等人正追寻的李剑豪了。但  他莫非早就住在苏家?早就与小琴相好吗?——可又不像,因为他  如今为什么又离开了苏家,而苏老太爷可又惨死了呢?
  楚江涯一路费着脑筋寻思着,就回到了东关。到了店房里,就见 那店掌柜带着笑招呼他说道:“楚大爷!你不要进城里去住了,就在 我们这里住着玩吧!今天,东边的五福店里可来了一帮耍把戏的!”
  楚江涯听了,就吓了一大跳,赶紧拉着店掌柜到了屋内,带着 笑问道:“来了什么耍把戏的?你快跟我细说一说!”
  这店掌柜倒是很感觉趣味,说是:“现在我们洛阳城可热闹了! 隐凤村的苏老太爷死了,是大办丧事,他的二少爷,那位做县太爷  的儿子也回来了,至少得念经七七四十九天。到出殡的那天, 一定  是全份的仪仗,僧道俱全。美剑侠苏小姐也得穿着孝,哭哭啼啼, 叫咱们看看。现在又来了玩意,十几个大汉子都带着刀枪剑戟,听  说是江湖上有名的卖艺的,他们刚从山西来,明后天就要在咱们这  东关开练了。”
  楚江涯故作从容地问说:“只都是一些男人吗?没有娘儿们练吗?”
  店掌柜摇头说:“可没看见,大概没有一个女的。其实练武艺, 本讲的是真功夫,看玩意儿也看的是本领、门路。娘儿们耍马戏, 走软绳,我们这儿早先也来过,那可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楚江涯一听,云媚儿跟那些人分开了,这次没有到洛阳来,心里  不免觉着奇怪,但又笑着说:“没有娘儿们的把戏,我可不喜欢看。”
  店掌柜笑着说:“大爷你真会寻开心!要看娘儿们练把戏,你 还是找美剑侠去吧!”
  楚江涯哈哈一笑,但在店掌柜走出屋去之后,他却又坐着呆呆 地发怔,心中说:如今他们两家仇人都聚在一起了,委实是有一番 热闹可看。那岳大雄的本事如何,我虽没领教过,可是于铁雕等人 是不足畏。现在,我跟于铁雕等人已经结下仇了,又曾应得帮助苏家李家,说出来的话不能不算。我若在此隐藏着,早晚也得叫那些 人发觉,不如我索性光明正大地去斗斗他们,去搅一搅他们!
  当时他的精神就十分兴奋,恰巧他朋友用的那个小厮又从城里 来了,不但没有劝他回去,反给他送来了宝剑跟一个包袱——包袱 里就是他有时必须用的一身青色的衣裤和薄底的便利的鞋,于是他 就叫这小厮去牵马到门口外去遛。他连午饭还没有吃呢,就又衣冠 齐整,出了店门,大摇大摆地往东去走,却没看见于铁雕那伙人之 中的一个。
  他来到了五福店,向门里望了一眼,看见里边的棚下虽然是拴着 不少匹马,可是显得十分清静,只有两个店伙在院中扫着马粪。楚江 涯走向里边,就问说:“喂!你们这里不是来了一帮耍把戏的吗?”
  店伙说:“都出去了,屋里还有两个人。”
  楚江涯又问说:“他们都往哪里去了?”
  店伙说:“他们刚到这里,听说隐凤村的苏老太爷故去了,他  们就全都大惊!因为苏老太爷早年也在江湖上闯过,是他们的前辈, 他们就都连歇也不歇, 一齐吊祭去了。现在屋里还留着两个人, 一  个是有病的。有什么事你去进屋问他们吧!”说时指着那间东屋。
  楚江涯却摇头说:“我找他们本也没有事。”转身就走,他急急 又回到自己店中。
  拿了宝剑又出来,挂在马胯骨旁边;他有些手忙脚乱,因为他 没想到于铁雕那些人这么快就来到洛阳,而且立时就已经往隐凤村 去了。他想:小琴若是吃了亏可怎么好呢?于是他急急地就上了马, 连鞭子都顾不得接,就一手提着马缰, 一手捶着马胯,蹄声嘚嘚, 一直向东。不一会儿就到了隐凤村,却听见村里一片铙钹、钟罄和 经咒之声,并见火光熊熊,原来苏家庄内外正在烧冥纸。
  楚江涯牵着马进了村子,就见村中的男男女女都出来观看,当 中焚烧着许多冥纸、锡箔。对着这一片火光,跪着一行穿孝的人: 第一个身体很胖,自然是那位做买卖的苏大少爷振雄了;第二个是 文弱书生似的,无疑这就是在晋省做县官的二少爷振忠;第三个是所谓“粉金刚”。女眷是都跪在门里,衣裙全是雪色,哭声哀痛,也 分辨不出哪个是苏小琴。
  楚江涯在此站立了半天,等到那些僧人道士敲过了法器,念完 了一番经之后,门里的女眷都已经立起来回去了,僧道也都进内, 三位少爷又都被人搀起,低着头鱼贯地也往门里去了。 一般看热闹 的,尤其是女人跟老头儿们,全都嗟叹而抹着眼泪,由此也可见苏 家老太爷生前慈善,待人厚道,所以死后才使人这样惋惜。
  人都进去了之后,门前只有几个仆人和两个官人坐在长板凳上  谈天。火光也已灭了,地下留了一大堆纸灰,又没有点风,也吹不  起来。槐树上的秋蝉还在哧哧地噪着,似模仿着刚才的那些哭声。 总之, 一切都很平静,不像是于铁雕、岳大雄、李承、姜勇跟什么 “没顶儿塔”“吹倒了山”那一群强暴的人已来过了的样子,楚江涯  倒不由得好生诧异。
  忽然听得有人叫着:“楚大爷!”赶过来的是个穿着孝衣、薄嘴 唇、小脑袋的仆人,他倒觉得很眼熟。这仆人就说:“楚大爷,您 不请进去坐一会儿吗?我们二少爷回来了,说是要见您,可是又不 知您住在城里什么地方?”
  楚江涯点点头说:“少时我就去拜访他,可是我问你……”他 先问说:“你叫什么名字?”
  这仆人说:“我叫耿四呀!我们三少爷跟小姐的事情,向来都 由我办理。”
  楚江涯又问: “你可知道东关来了一大帮人,口称是卖艺的, ——因为他们都携带着刀剑,不愿人对他们生疑。其实他们却是 ……刚才没有到这里来吗?”
  耿四摇头说:“没有人来,今天虽说是念经烧纸,可是并没有 远方的人到此祭奠!”楚江涯听了,又觉得很奇怪。
  耿四现在对于楚江涯很是套近,他执意要给请进庄内,见他们 的二少爷。楚江涯却又问:“李国良现在庄内没有?”
  耿四就撇着嘴,表示着看不起的样子,并且哼了一声说:“他哪能够走呢?他要走了可好啦!苏家若不是交了他这么好朋友,能 够成了现在这样吗?”
  楚江涯又不由着发怔,遂问说:“你这是什么话?”
  耿四先回头看了一看,见门里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注意他跟楚 江涯在这里闲谈,他就放了心地说:“因为我们老太爷从普陀山回来 后,一看见他那个瘸了腿的女儿,就生了大气。不生气后来也许不能 拼出命去捉贼,受了伤惨死。他的那个女儿可更怪了!老太爷死后, 家里就又闹了一回贼,偷了我们三少爷的几身衣服鞋袜,同时也把个 瘸腿的李大姑娘给背走了,不然,为什么连炕都不能下的一个人,会 忽然没有了踪影呢?这位李太爷也不去找他的女儿,可只管在这儿腻 着;大概他是想等着办完了丧事,他还要分点产业呢!”
  楚江涯却说:“你不要混说那位老英雄。你去告诉他,并去告 诉苏三爷跟小琴姑娘…… ”
  耿四直着眼睛问说:“有什么事呀?”
  楚江涯就说:“因为有一些人来了,你只要一说,他们就能晓 得是谁。你就说,我现在就去追寻那些人的踪迹,但那些人少时也 许就一齐来到,劝李老英雄跟小琴姑娘都不用惊慌,也不要急躁! 那些人若不先动手,咱们也不便先动手!”
  耿四一听,就吓白了脸。那边大板凳上坐的几个人也齐赶过来 问着:“什么事?有什么事呀?”
  楚江涯却上了马,急急地挥手说:  “叫他们快些防备吧!”说 着,他又以手击马,冲出了隐凤村, 一直往东,他心中想着:听刚 才耿四所说的话,可见这些日,苏家家里大有疑案。这事现在无暇 去访问了,只是岳大雄等人既来洛阳,可又未到隐凤村,他们究竟 是往哪里去了呢?
  当下他一面思索,一面催着马,就在郊原之上骋驰,用目向四 下去望,欲寻出些可疑的人影。眼前又来到伏牛岗了,由此向东, 就望见了那清清的洛河。
  那河边有很多的杨柳树,这时秋风虽已吹起,但傍午的天气仍热得叫人出汗,那里倒确实是个纳凉的好所在。当下楚江涯便想到 那里去歇息歇息,于是他就缓缓骑着马,往那河边走去,同时回想 着:上次与苏小琴在月下交手之后,又遇见了那手持短刀的青衣人, 那人的刀法是如何精熟,逼自己到了河边,自己跟他绕着柳树,借 着柳荫潜身,才算逃去。如果金鞭岳大雄的武艺比那个人还要高强, 自己可就真得特别仔细了!”
  马往前行,距离那河边已经不远了,他就忽然将马勒住,顺势 就下了马。——因为他望见了那边柳树下有很多的人,这时候纳凉 并不足疑,只是那河边并不靠近大道,而且附近村舍都很少,似乎 不该有那些过往的人还特地在那里歇息。他见身后无人,遂将马匹 推得挨近了旁边的田地,他就顺着这股高低不平,半边是田禾,半 边又是石岗土坡的地方,纵目往那边去看。他就看见那边柳下,坐 着的站着的人共有十几个,正在指手画脚地在一起商量什么事。楚 江涯心中又惊又喜,暗想:果真被我将他们找到了!
  他遂撩起来衣裳,弯着腰,几乎是蹲伏着了,又往前走了走, 同时略略抬起脖子向那河边去望。就见那长长的乱拂乱动的柳丝之  下,有一个站立的大汉,正在对一些人说话。此人,不是于铁雕, 也不是那黑牛姜勇,身体可比那两个人还魁梧,是一张紫色的脸。 他吩咐之时,就有两个人站起身来了,这两人之内,有一个头上是  光溜溜的,穿着一身黑色的裤褂,仿佛拿着一块手巾,直擦他的秃  脑壳,这正是那“没顶儿塔冯七”。另一个却又很眼生,只见这二人  听了那人的话,就离开柳荫往西边去了。楚江涯赶快又蹲下了身, 他心中想着:那个紫脸大汉多半就是岳大雄,他们是在店里觉得不  便,才跑到河边来商量什么办法。看这样子,只怕苏家庄内,今天  不到天黑就有危机发生,我是怎样才能去救呢?
  他作难了一会儿,因为若是这就奔过去,跟他们慷慷慨慨谈说 一番,劝他们不要和苏家作对了,也不要向苏家去找李剑豪,因为 苏老太爷已死,李剑豪又不在苏家住了。——他以为这样做才显得 英雄,可是又知道必然无用,那些人绝不听劝,还得与自己交起手来。自己在这荒旷的地方,即使打胜了也没有人知道;若是败于这 些人之手,或伤了,又实在不值得……当下他想了半天,斟酌了好 几次,才决定赶快到隐凤村,今夜就在那里不走了,等候着帮助李 国良、苏小琴抵挡这些人。他主要的是叫小琴知道,他出的力气都 须叫小琴看见,即使受了伤死了,也得叫小琴知道是为她才成!
  于是楚江涯就回身跑过去取马,没想到又吓了他一跳,原来那 匹马已经没有踪影了,心说:这可奇怪!他的脸色已煞煞的白了, 想着:马绝不会钻进田地里去的!遂就愤愤地跑上了高岗,向四下 去望。他潜伏了这半天,如今忽然前功尽弃,因为他站在高处,已 被那河边的人看见了。当时那边的七八个人都离开了柳荫,用手在 额前遮着耀目的阳光来看他。他赶紧转身,忽然望见了西南首有一 团烟尘,尘土滚滚之中分明是一条马影。
  他几乎高叫出来, 一面往坡下去跑, 一面目光追着马影去看, 隐隐地看出那马背上有人;并不是马自己惊跑了的,却是被人偷走  了的。他想:这人可以当得起是神偷惯窃了,我竟会不觉得,马就  丢了,啊!这人也太看不起我楚江涯了!当时他脸色也变得发紫, 不管追得上追不上,他就愤愤地向那条马影所去的方向追赶,步下  加速,紧紧地跑。同时,那河边柳下也拴着马了的,当时岳大雄就  派了两个人骑着马来追他。楚江涯回头看了看,脚下仍不停止,他  连气也不喘,心里想:我若不将我的马追回来,捉住那个蔑视我的  贼人,以后我就无颜再见人了!他不顾身后的追骑,只去赶眼前的  贼盗,急走,两脚真超过马蹄。
  但是,他跑不过一里来路,眼前那疾驰的马影早已没有了,而 身后的嘚嘚蹄声已经逼到。楚江涯回首一看,这二人他全认识,原 来都是万里飞侠高炯的弟子, 一个是白面瘟神洪锦, 一个是病太岁 吕信,鞍旁全都携带着刀剑。
  楚江涯至此时,突然心中另生了一个主意,他就不再跑了,转 身站住,挽袖子,掖衣襟;等到那两匹马赶到了临近,他就向道旁 一闪,说声:“请你二位站住吧!”
   那二人一齐收住了马,尘土挟着马尿的气味向四下落。病太岁 吕信的一张淡黄脸膛满布出怒容,用皮鞭向下指着,厉声说:“楚 江涯!你也来到洛阳做什么?”
  楚江涯却从容带笑说:“我不是已跟你们表白过了吗?你们走 到哪里,我要追到哪里,非得看你们诸位练把戏不可。”
  吕信抡鞭子就要向马下打来,又怒问说:“刚才你站在土岗看 什么?”
  楚江涯说:“我也是听说你们来了,忽然又都走了,我就觉得  你们的行踪太可疑,怕你们背着我去耍把戏,故意使我不能看见。 所以我才寻找到这里,果然见你们几位都在这里了…… ”
  才说到这里,病太岁吕信就自鞍旁掣出了钢刀来,怒骂着说: “你敢小看我们?”刀从马上唰的一声砍了下来,楚江涯只往旁一闪, 并不逃跑。
  洪锦可将他的师兄拦住,跳下马来,推着他师兄的马头往后去, 连使眼色带劝说:“师哥暂且息怒,楚江涯不是不讲交情的人。”吕 信还瞪着眼大骂,楚江涯却只管微微冷笑。
  洪锦走了过来,抱拳说:“楚兄,我们有何得罪于你的地方, 你这样居中乱搅?苏黑虎、李剑豪他们又不是你的什么至交好友!”
  楚江涯也拱拱手说:“正因为他们都非我的至交好友,我才要 打这不平。苏黑虎已经死了,你们何必还要欺负他家。”
  洪锦说:“我们并不欺负他家,我们找的是李剑豪,是为给我 们的恩师报仇。”
  楚江涯摇头说:“那你们就弄错了,李剑豪不在他的家中居住。”
  洪锦就问说:“楚兄可晓得他在哪里?”
  
  第九回  素帐低垂窥贼影
  
  楚江涯刚要说出李剑豪的行踪,心里忽然又很生气,就想:我 的马被谁盗了去啦?不是那个人,谁能有那么大的胆?遂就将话忍 住,又发出了一阵冷笑,他眼睛望着吕信骑着的马,嘴却对洪锦说 着:“你们也一定知道,我与李剑豪是毫无交情,我虽打不平,管 闲事,可是我绝不能够将他隐匿起来。我只晓得他没在苏家,苏家 的老太爷是才病故,家人正在悲伤不幸,你们不该又去向人搅闹!”
  吕信也下了马,提着刀瞪着恶眼,先推开了他的师弟,便扑过 来抡刀向楚江涯就砍,说:“与你有什么相干呢?你若要找死,可 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刀落了下来,楚江涯却向旁急跳,吕信将 刀又横抡,楚江涯却翻臂反扑了过来, 一下就抄住了他的手腕。吕 信咬着牙发怒,夺臂,踢脚,同时洪锦也抽刀来杀楚江涯。
  楚江涯此时已将吕信的刀抢在手中,他舞了起来,寒光闪烁, 吕信缩着头早跑到了一旁,洪锦也抵不过他,而直向后退。楚江涯  就向洪锦说:“我看你们那一群人之中,只有你还不错,所以我连  你的马你的刀都不肯要。你们快告诉于铁雕、岳大雄去吧!”说时, 他已抓住了吕信的那匹马,而且骑上去了。洪锦抡刀又来拦,吕信  由地下抓起了石块也向他打。楚江涯却在马上闪身,躲开了飞石, 又舞刀将洪锦杀得不能近前。
   但是此时他略略地一回首,就见那边步行来了六七个人,手中 全都提着刀棍,其中为首的就是那岳大雄。楚江涯微微地笑着说: “你们的人都来了!我可还有事,没工夫跟你们捣乱,暂借你们的马 匹用一回。晚间你们到东关找我去,我再将马奉还,好在咱们现在 东关住得又近邻,不愁不能见面。”说时,他催马向西驰去。
  吕信张着手大喊,洪锦已上了马提着刀追来,那边岳大雄等人 也步下加快,并齐声喊说:“楚江涯!你若真是个英雄,何必又要 逃跑?”
  楚江涯听了这话,就一怒收住了马,再回首去望,见那岳大雄 正在向吕信询问,忽又望着楚江涯说:"啊!原来你就是河南省鼎 鼎有名的凌霄剑客!我还以为你是多么个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你只 会在暗地里窥探人的行踪,耍无赖,抢掠别人的刀马!你来吧!”他 从身后一个的人手中要过来兵器,哗啦啦乱响,抖动了起来。 —  原来他金鞭岳大雄所用的“鞭”,并非什么竹节钢鞭,乃是这种东 西,一共七截,每截长约一尺,完全铁制,用铁链子联在一起,抖 起来就如同是一根铁棍,又如一条长蛇,而若折叠起来又可以挟在 胁下。
  当下他向着楚江涯抖了起来,虽然相离尚远,但确已表现出寻衅  的意思,其余的人又在喊嚷大骂。洪锦并且拨马横刀,挡住了去路。 楚江涯如今就算是已经被困在垓心了,他不愿立即拼斗,可又不能下  马服输,他很是着急,但却冷笑着,说:“金鞭岳大雄,我知道你是  万里飞侠高炯的师弟,我也久仰你的名声。可是如今看你们来到洛  阳,不敢直头去寻李剑豪,仍然假装卖艺;不敢在店房中商量事情, 却到河边来 ·……哈哈!我也就看出你这些人的胆量来了!”
  此时岳大雄已抡着鞭扑奔了过来,楚江涯一面哈哈笑着, 一面 催马就走,那洪锦迎面抡刀就来杀他,他也舞刀相迎,三四合,趁 着洪锦抵挡不住,人马旁一闪之际,他就催着马冲了过去。但后面 的岳大雄已经赶来了,哗啦啦地一鞭,几乎就打在这匹马的屁股上, 楚江涯却连头也不回,纵马飞奔。后面的岳大雄也已骑上了洪锦的那匹马,自后紧紧追来。相离不远,又在马上抖了一鞭,可是仍然 没打着。
  楚江涯催马急奔,由西转北,眼前又望见隐凤村了,他就越发 将马加快,少时就闯进了隐凤村,只见村里这时已然得到了信,很 是杂乱,刀枪耀眼,有人扑上来喊着:“捉贼!……”又有人急忙 来阻挡,说:“不要莽撞了!这便是楚大爷!”楚江涯连人带马此时 已被许多人围上了,若不亏有个人来解劝,村里的这些庄丁跟苏家 的男仆就许刀棍齐上,把他杀死。原来村里的人闻听苏老太爷的仇 家来了,全都气极了。李国良是提长枪抡着,胡子跟枪的缨子同时 飘荡。
  楚江涯已下了马。那走过来称呼他为“楚大爷”的人正是耿四, 此时也是短打利落,手持着一柄猎叉,他说: “楚大爷怎么样了? 看见那些贼人了没有?我们这里可都已预备好啦!”
  楚江涯提着刀,倚在马旁不住地喘气,话不能立时答复出来, 许多人团团围住了他。这时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已经跟苏家有了交情  的楚江涯了,大家的眼光就齐注视着他,要听他说话。
  李国良也走了过来,大声问说:“楚兄!你可看见了那群人?” 楚江涯倒问说:“没有人到这里来吗?”众人都摇头说:“没有!”
  楚江涯冷笑了笑说:“这样说,他们也是胆虚,对于这个村子有 所顾忌,所以不敢当时就找来拼命,他们才聚到洛河畔去想主意。”
  耿四一听这话,当时摇动了猎叉,愤愤地说:“他们都在河边  了?好!不用等他们来到咱们这村,咱们就先去,把他们收拾了再   说,你们哪个跟着我去?捉住云媚儿那娘儿们,好给老太爷报仇!” 立时很多的人都举着家伙,愤愤地要向村外走去。
  楚江涯却高声地呼喊,将他们都叫了回来。楚江涯就说:“他 们没找到村里来,你们就暂且不要去!再说云媚儿也没同他们在一 起,不知道她是没到洛阳来,或许有别的缘故?可是刚才我已经会 着岳大雄了,这匹马、这口刀,都是由他们手中夺过来的,我想他 们少时必定要到村里来找我要刀要马…… ”
   他说到这里,那耿四却有些发呆,问他说:“可是,楚大爷! 你的那一匹马跟宝剑又送给谁啦?怎么没有啦?”
  楚江涯脸上不禁发红,却装作没听见,就没回答,他仍然往下 说:“他们既在河边商量事情,就可知是要来搅闹,他们全是久走 江湖、惯会飞檐走壁的人,无论什么毒手,他们都能施得出来,由 今天起,我想咱们这里就得加紧防范!”
  他说出了这话,有的仍然不服气,要迎出村去斗那些人,有的  却转过脸去撇嘴,说:“他抢了人家的刀马,往咱们的村里来跑, 这不是有意给咱们招惹麻烦吗?不如咱们先把他打出去吧!”可是有  的人又觉着楚江涯说的话很对,而不住点头赞许,说是:“咱们只 要保护住了咱们的村子就是,那些人若是不来,咱们也不必去寻他  们打架。”
  李国良此时是最为急愤,他嚷着说:“那些人会怎能够不来?除 了我独自去会他们,跟他们讲开了,我这条老命由着他们杀死!我的 儿子并没藏在这里,叫他们休来扰这个村子!”他说的这话声音虽很 大,但因为旁边人语纷纷,也没有人听明白了他的什么儿子的事。
  苏振杰跟他的大哥振雄也都拖着长大的白布孝衣,从门里出来  了。这苏振雄在外经商,闻知父亲的凶耗,昨天才自潼关赶到。他  也听说了这位楚江涯便是救过他父亲性命,而且护送过他父亲归家, 父亲临终又曾嘱咐与他结交为友的那个人,就很恭敬地往门里让他。
  苏振杰却满面惊慌之色,问着说:“是金鞭岳大雄来了吗?那 些人都来了吗?云媚儿也来了吗?现在什么地方啦? …… ”
  楚江涯也顾不得答复他的话,却拉了李国良的胳膊一下,说: “李老英雄,现在你可千万沉着点气!”李老英雄是面容惨黯,双手  紧紧握着他的那杆长枪,仿佛如今他只等待着仇人前来拼命, —— 只有这件事他还明白,别的事他就跟傻子一样了。
  苏振雄过来挽住了手往大门里请楚江涯,楚江涯将刀跟马都交 给了别人,就迈步上了石阶。忽然看见苏小琴也出来了,她是粗布 的白裤子白短衣,头发用白绳儿系着,脸上也没擦着脂粉,可是因为气得很,也显出有些娇红之色,手中提着一 口有白丝穗子的剑, 剑光闪闪夺目。楚江涯本应当从她的身旁走过去,但此时他不禁赧 然了。苏振雄就给引见说:“这位就是楚江涯义士,这是舍妹。”楚 江涯先拱手,又赶紧改为打躬。
  小琴倒像是没看见似的,就让了让路,等楚江涯走过去,她却 发急地向下面问说:“到底岳大雄跟云媚儿来了没有呀?”下面的人 有的呼“姑娘”,有的叫“小姐”,都说那些人现在村外了,在河边 了,有人更高声呼喊着说:“小姐!你率领着我们去吧!去把那些 忘八蛋都宰了!不用等他们找到咱们门口儿来。”小琴愤愤地举起来 宝剑,跳下了台阶,就要带领着这些人走去。
  楚江涯却回身就说:“姑娘不必去了!等他们找到庄里来再说!” 他又不便将小琴拉住。那边的耿四摇晃着钢叉,激着小琴,恨不得立   时就走。幸亏有苏振杰拦住了他的妹妹,苏振雄也大声呵斥住了众   人,不许胡谈乱讲,不许轻举妄动。这样一来,小琴才没有率众出  村,而众人的嘈杂声也渐渐平静了下去。楚江涯就见苏振雄不愧是苏   家的长子,很能够镇服得住这些人,而一转脸,又恭谨带着笑地让他   进内谈话,态度和蔼,真是一位善于贸易的大掌柜的模样。
  楚江涯进内,又被请到外院专为接待来宾的临时客厅里,此时 里院正诵着经。苏振雄与楚江涯谈述了几句闲话,便叫仆人请来了 他的二弟振忠。这位丁忧归家的县太爷,是携眷自山西任上坐着马 拉着的轿车今晨来到的,面上不仅风霜之色未褪,而且显出悲痛过 度、形容俱毁的样子。尤其他知道楚江涯就是他父亲临死嘱他务须 结交的那位侠客,他本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也不知道楚江涯有多 大的本领,所以他感觉非常不安,连说了些客气的话,也都文绉绉 的,楚江涯倒听得懂,他的大哥却听不懂。
  少时苏振杰也进来了,说:“刚才有人骑着马跑到河边去看了 看,那里却连个人毛儿也没有,大概都吓跑了,不敢来啦!”
  楚江涯怔了怔,就说:“那岳大雄等人虽然是江湖上的强霸, 可是这里的老太爷既已亡故,大概他们也不能相逼过甚,只是今晚请府上派几个人为夜,要小心一些就是了!”
  苏振杰听了这话,倒还不大慌忙,他的大哥二哥却都害怕了起 来,于是就恳请着楚江涯搬到这里来住,并问了他现在的寓所,就 要给他取来行李。楚江涯说: “我本没有什么行李,今晚我也不必 在这里住。不过我是一定尽力帮忙的,何况我也跟岳大雄、云媚儿 等人结下了仇恨;即使我不惹他们,他们也必不肯饶我了。”
  苏振雄苏振忠二人听了楚江涯的话,齐都现出感激之色,口中 更是称谢不止。苏振杰的眉头也展开了,心悬了半天,如今又放下 了,心里说:只要有楚江涯,再加上我的妹妹,那就全都不怕了, 那就用不着我再着急了。这时里院又敲奏起各种法器,仆人进来请 三位少爷去跪灵烧纸。三位少爷就一齐请楚江涯在此坐候,他们往 里院去了。
  这时屋中没有别人,楚江涯可真是懊烦,而且惭愧,因想着自 己生平也没做过似今天这样的拙笨事情,马跟宝剑在光天化日之下、 咫只之间一声不响地竟被人盗了去,而自己竟没有追得上。自己虽  又抢了一匹马,也夺了人家一口刀,可是岳大雄追赶上来之时,自  己竟不敢敌他的“金鞭”,而且简直是逃到这村里来了。今天的事诚  然是灭尽了自己平生的锐气,若是被苏小琴晓得了,若是自己不再  显露显露才能,不争回来这口气,那纵使无人知晓此事,自己也真  无颜见人了!
  他想来想去,就觉得连坐也坐不安,忽然看见门开了,李国良 又从外面走进来,他的那大扎枪也不知放在哪里了,但面色比刚才 更为惨黯。楚江涯就过去悄声对他说:“李老英雄,如今愁也无益 了。咱们可要精神些!把胆子振起来,刀法剑法预备熟了,以便到 时——我想就在今晚,咱们要跟那些人拼拼。因为人家苏家除了与 云媚儿有隙之外,跟岳大雄等全都无仇,这里的老太爷一死,他们 更不愿到这里来;如果来了,那不是因为我给招来的,便是为要寻 找你家父子。”
  李老英雄听到这里,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他的身躯、须发全都乱颤,他说: "我……非要……离开这里不可!我本是往平阳去  找镇三峡,却不料镇三峡已隐居不问江湖事,不肯来救他的徒弟, 也不肯帮我,才致我被岳大雄那些人赶到这里。可是我回来,苏家  的大公子、二公子也都回来了,人家一家好好的人,岂可为我所累?  我一定得离开这地方!”
  楚江涯摇头说:“那也不必。”
  李老英雄又说:“我不离开,他们那些人也绝不能来!他们不 怕别的人,必是怕苏小琴美剑侠, 一定……但是,我不能依赖此地, 叫,叫个女孩子来保护着我!我要走,要舍了我这条老命!”
  楚江涯一听,就细细地想,也相信那些人都是被小琴的名气镇 住了。他因此就更觉得惭愧,叹了口气,也点头说:“好!你真不 愧是一位老英雄,你很有骨气。那么,现在我就回一趟东关,到五 福店里看看他们回去了没有。然后,我或是与他们在那里见个高低, 或是我就回来在此防夜,你再去寻觅他们。”
  李老英雄就点头说:“好!好!你立时就去吧!我等候你到天 黑的时候,如若星星出来了,你再不来,那我就不管你了,我就要 走了!”
  楚江涯心说:这个老头子好怪的脾气。遂又说:“一切的事, 老英雄你也用不着瞒我了。据我想,岳大雄的金鞭虽未必比我们高, 可是我怕你我也断难取胜。老英雄你一世的英名,也不可就轻身与  他们去拼;令郎李剑豪,他必定没有走远,人家此次来找的就是他, 你应当叫他来出头。”
  李国良却急躁着说:“我不认他了!我早就没有他那样的儿子 了!他如果来到,我是先杀了他,再与岳大雄拼命!”楚江涯便不再 说什么话了。
  这时,那铙钹经咒之声渐渐又清亮了起来,又在耳边吵了起来, 原来是僧人、道士往门外去了, 一片哭声盈耳,孝子、孝女、贤媳  都到门前跪哭焚烧冥纸去了。此时这屋子的门并未关严,李国良与  楚江涯齐都止住了谈话,而转脸向外去望。只见振雄、振忠、振杰一个一个低着头流着泪走了过去,随后就是那把宝剑已放下了,上  面又穿了一件雪白的孝衣的苏小琴。楚江涯发呆地想:凭这么一个  柔弱的小姑娘,她竟能使得岳大雄那一干人,不但不敢在店中议事, 而且不敢贸然来进隐凤村,可真令我愧死了!转脸又见李国良,他  望着小琴却现出愤恨之意,口中叨念着说道:  “这个妖媚的丫头! 徒有一身好武艺,也给她爸爸丢尽了脸!她,迷惑了一个少年英雄, 毁了两个老朋友!”他真恨得切齿,楚江涯见了更觉得十分诧异,便  趁着外面的纸尚未焚完,人还没有进来之时,就走了。
  当他出门的时候,那苏小琴姑娘跪在门洞里,哭叫着她的爸爸, 尚未起来,楚江涯看了,更觉得这位美剑侠是可怜而又可爱。他自  己惆怅无颜地从小琴的身旁走了过去,只见门外的火光正猛,哭声  正哀,法器敲得正在紧响,他也无处找人去要他抢来的那匹马跟那  口刀了,而且觉得马骑不回东关去。刀呢?自己本来就没学过使刀, 耍起来也不便利,所以他一狠心全都不要,大踏步走出了隐凤村, 就顺着大道直往西去。同时两眼不住向两旁去看,竟没看见一个行  踪可疑的人,他的心里又觉得烦闷。
  回到了东关,只见五福店的门首,站着两个人,都很熟识。 一 个是那圆眼睛的小伙子豹子李承, 一个是刚才会见过面的白面瘟神 洪锦。走到了这里,楚江涯就突然止住了步,六只眼睛都瞪在一起 了。那豹子李承面现怒色,洪锦却又拦住了他,拉着李承就回到店 里去了。楚江涯不禁哈哈大笑,走到门前又向里看了一眼,便昂然 走了过去。他面上虽无惧色,心里可确实也有点紧张,本想趁着天 色尚早先进城去,找个合适的家伙,所以路经自己住的那家店房, 也没有进去。
  正自走着,忽听背后的脚步声急,迎面来的几个行路的人也全 突现惊异之色,楚江涯便知有异,急忙将身向旁一闪,就见后面是  那病太岁吕信又追来了。此时他的手中倒无刃物,上前要扑楚江涯, 没有扑着,反被楚江涯顺势一带他的腕子,又一抬脚,就将他踢得  退后两三步,坐在地下。吕信往起来爬,大怒着说:“还我的马!还我的刀!”猛虎饿鹰似的又扑来抓打,楚江涯又巧妙地还击。
  忽见由东边又赶来了一个人,大声嚷嚷着说:“吕信住手!”吕 信听了这话,就回头看了看,立时向后退去。
  来的这人正是于铁雕,楚江涯迎上去拱手说:  "想不到我们来 到洛阳又会着了!”
  于铁雕却沉着脸说:“楚江涯!你也不可逼人太甚呀!”
  楚江涯仍然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说:“我并没有逼迫你们呀! 我只是追来要看把戏,因为在中牟县内我已经发下了大话,许下了 心愿。”
  于铁雕叹了口气,仿佛是极力忍抑着胸中的愤怒,先拂拂手, 令吕信回去,然后便拉着楚江涯,躲开了人群。他悄声地说:“今  天洛河边的事情,咱们也不便提了。吕信的那匹马跟刀,你若是讲 交情,你便送还我们,不然我们也不要了!连我的岳师弟他都晓得, 你是与苏黑虎有旧,所以你才保护着他们。但,这事你不要发愁, 苏黑虎既已死了,云媚儿在平阳府就已与我们分了伙,我敢答应你, 我们绝不到隐凤村去搅闹!”
  楚江涯微笑着说:“你这话,我倒不承你的情!因为我想,不 用说你,就是金鞭岳大雄,他若想进隐凤村,他也得先打打听美剑 侠苏小姐的武艺怎样!”
  于铁雕听了这话,脸上虽然发了一阵紫,可是仍然耐着气,又 说:“苏小琴不过是个女子,她的武艺若低,我们胜之不武。”
  楚江涯接着话说:“对了!她的武艺若是高呢?你们就败了足羞!”
  于铁雕冷笑着说:“若真个拼斗起来,慢说一个苏小琴,就是他  隐凤村的人一齐上手 … … ”楚江涯冷笑着,忽然于铁雕喊起来说:  “可是我们何必要那样办呢?我们的仇家只是一个李剑豪!连他的爹  爹李国良,我们也不忍伤他的性命,不然岂能又放他从平阳府回来?”
  楚江涯说:“李剑豪确实未到洛阳来。”
  于铁雕摆手说:“你不要替他隐瞒了!我的一位族弟,便因追  他来此,被他杀死在这条街上的镖店里。他男扮女装,住在苏家,已有多日……”楚江涯听了忽然吃惊,暗想:他们探听得倒真详细。
  当下于铁雕又说:“如今假说失踪,其实仍然混在苏家的仆妇 群里,他不敢出头。”
  楚江涯发笑着说:“这你们可又猜错了!你们若找李剑豪,还 是得先来问我!”说到这里,却又自悔失言,觉得李剑豪刻下正在难 中,自己不该泄出他的底细,说出他的踪迹,遂笑了笑,转身就走。
  于铁雕本来就不信他这话,认为他仍是故意居中扰搅,便追上  前来,又说:“楚江涯兄!讲交情,你就去叫李国良出来见我们, 交出他的那男扮女装的儿子来;不然,我们可连他的老命都许不饶。 再托你去告诉苏家的人,若在三天之内交出李剑豪,我们便不进他  的村中去扰,否则,也怕难免要稍稍惊动他们了!”
  楚江涯说:“这些话你们自己向他去说去呗,与我无干。”
  于铁雕说:“你一定不搅了吗?”
  楚江涯笑着说:“我并不是搅,是你们若见李国良见苏家的人 客客气气,谈论曲直,我也绝不过问;你们若是大批的人马,持刀 动杖,去搅人的丧棚,那我可就难以袖手旁观了!”
  才说到这里,忽然身后有一人趁他不备,猛向他的头上重重击 了一拳。楚江涯觉得一阵头晕,当时立足不住,身子就向旁边倒去。 那击他的人原来正是黑牛姜勇,就趁势将他的双臂揪住,先嚷嚷着: “他偷去了我们的马,我们要捉他送衙门!”连推连拉,那意思是想  将楚江涯推回他们的店房,捆起来,然后或者先打一顿,再去派个  人同他打官司,或者就将他载走,淹死或是杀死,他们这些人也都  暂时匿去。 ——这是姜勇在那边同他们的伙伴洪二、冯七等人已拟  好了的主意,连于铁雕也没有料得到。此时他本要拦阻,那边的吕 信、洪锦等人都赶过来了,就一齐推着架着楚江涯。街上乱哄哄的, 有人说是:“捉住盗马的贼了!”有人却又纳闷,说:“这个不是那  位楚大爷吗?他很有钱的呀,不至于当贼呀?”姜勇等这些人个个凶  悍,也没有人敢向他们来问。转眼之间,楚江涯就已被推进了五福店,他先是挣扎,挣扎不动他便狂笑。当时这些人——万里飞侠的徒弟们,就棍棒频挥,手脚齐下,楚江涯又昏晕了过去。
  楚江涯的身上虽未受刀伤,但是经这一阵拳击、脚踢、棍打, 他也已经鳞伤遍体了。不过,他自始至终可没有呻吟一声,更不用 说喊叫求饶。于铁雕于是喝令众人住了手,他不禁说:“好汉子!”
  吕信说:“什么好汉子,分明是一个泼皮!咱们再来一顿棍子, 叫他索性缓不过气来也就完了。然后咱们就走开此地!”
  于铁雕说:“洛阳城是个大所在,咱们岂能那样办事?他因为 偷去咱们的马,咱们才打他,如今把他抬出去就是了!”他又喊了一 声,就叫冯七、洪二把楚江涯搀架了起来。楚江涯这时又苏醒了过 来,他微微地冷笑,被人推出店门,洪二又向他踹了一脚,他就又 在地下滚了一滚。
  这时门外有许多的人都在看着不平,其中就有楚江涯所熟识的  那个店掌柜,这人先赶过来扶得楚江涯坐起,愤愤地说:“楚大爷, 你天天骑着马出门,今天你的马都没啦,你哪能够偷他们那些卖艺  人的马?他们是讹赖你,是欺负你大爷!大爷,我搀着你到衙门告  他们去吧!你看他们把你打得这个样子!”
  楚江涯向地下啐了口血,因为他的牙已被打掉了,他的一身好 衣服也都被打碎,而且滚沾了许多泥土,脸上手上也尽是伤,但他  嘴然立起了身,拱手带笑地向着四围的人说: “诸位不用关心了, 他们的手下没有力气,他们胆子又不如狗,没敢动刀枪,我姓楚的  既没成残废,就不算什么!而且他们是冷不防打的我,又是大伙一  齐上手,不算得好汉。什么话也不必说了,状我也不告,两三天之  内叫诸位再看吧!”说着,他就忍痛迈步,依旧回到了他住的那家店  中。可是他一进店门就要倒下,幸亏旁边有店伙扶住了他,搀着他  进屋。他也不躺下歇息,就先托付个店伙,进城去找他那朋友,说  是无论如何今天也得给送来一口宝剑。
  斯时,屋外拥挤着许多的人,都说:“对!楚大爷你把伤养一 养,得跟他们去拼拼,出出这口气,不然就请美剑侠来帮助你。”
  楚江涯仍是微笑,说:“这点棍棒微伤能算得什么?劳你们哪位的驾,给我拿一些老酒来吧!”
  店掌柜就叫人给他买来了一些老酒,楚江涯自己用一块布蘸了 酒向着棍伤之处搓擦,渐渐地身上的血液灵活了,他又忍着痛躺下 歇息了一会儿。
  这时一些看他的人也走了,他朋友家中的那个小厮就送来了一 口宝剑。这口剑外表看来好像是个古董,将剑抽出了匣,也不怎样 寒光耀眼。可是确实是纯钢,确实是个名器,至少此剑在人间有一 二百年了,剑锋喝过必不止一两个人的鲜血。因为楚江涯的那位朋 友本是洛阳的世家,所以才能有这等的宝剑。当下楚江涯便将剑放 在身旁,又叫店家给他快做饭。他虽然周身都受着伤,但吃的还不 算少,精神也颇为充足,关于五福店里的那些人,他一字也不提了。
  等到薄暮的时候,他派了那个小厮悄悄出去打听了一次,小厮 回来报告说:“五福店现在只留下三四个人,那十多个人在店里吃 过了饭,又都走了。他们是分成了三四批,都是往东去了,还都带 着兵刃。”楚江涯一听了这话,立时就奋然坐起了身。
  小厮又说:“刚才就有府衙门里的官人也到那店里盘问去了, 他们若不是拿出了点钱给打点了,说是卖艺的,说是因为楚大爷拐 去了他们的马跟刀,他们才动手打的,可也怕……哼!也怕得把他 们揪到衙门里去!”楚江涯又冷笑了笑。
  又待了一些时,天色渐黑了,他就叫这小厮在此给他看守着屋  子,他就忍着伤痛,剥下来身上的破衣服,换上了包袱里的青色衣  裤和软底的鞋。他下了炕,连站都像是站不住,因为腿酸,身子、 脸上、头上都像是有些个毒虫正在咬他。但他挣扎着,走出了店门, 便一直往东去。他这时手提着宝剑,心中已不似白昼之时那样的平  和,他已不是为打不平为管闲事了,而是要搅到底;若不让那岳大  雄于铁雕等人伤一半死一半,他是绝不甘心,绝不能出今天挨了打  的这口气。
  斯时,夜色茫茫,银星满空,下弦的月影在天边悬着,散下来  微微的光,他又走到了隐凤村前。此时隐凤村中,灯笼点得很多,更声也响亮地敲着,庄丁们都预备着木棍、长枪、单刀,还有预备  下弩弓、袖箭,跟一堆碎石头的。村中庄丁原有四五十人,大家轮 流着巡查,轮流着吃饭跟出恭。因为今天楚江涯在东关被打的事情  已传到这里来了,并且晚半天又连发生了两件怪事, 一件是在将要  用晚饭的时候,就来了一个讨饭的娘儿们,年纪不大,穿的衣裳虽  旧可也不脏,拿着个小瓦盆,来到苏家门前要饭吃,并说是由别处  赶来的,因为知道了苏老太爷才朝南海回来就死了,必是成佛去了, 家里的少爷小姐们必定要大行善事,周济穷人,所以她才赶来讨饭, 还想要留在这儿帮些日子的忙,将来求些赏钱或带些剩饭,好回家  去供养她那瞎眼的婆母,说得是极为哀婉。三少爷振杰一听,就把  她留下了,并给了她一身白净的孝衣穿上,叫她帮助宅里的女仆去  做锡箔——即是把锡纸做成假的金银镍子,好预备着焚烧。
  这本是一件小事,可是李国良忽然觉着那妇人面熟,好像是在 哪里见过面,又看出那妇人可疑,因为他听那妇人的说话并非豫西 的口音,他就严厉地究问了半天。虽然苏大少爷振雄说:“一个贫 妇,既从远处赶来帮忙,为图一些便宜,咱们留她在这里做些杂事, 丧事办完了之后,就打发她走,也无多大的妨碍。”
  三少爷振杰又几乎为了这个妇人跟李国良吵起来,他说:“你 老人家就不用多管了!我们怎么也能容下个闲人,又是个年轻的很 安稳的媳妇。你不必多担心,你快去想法找岳大雄,找云媚儿,找 您的……去吧!”但李国良却嘱咐众庄丁们,对那来历不明的妇人须 要小心防范,不可忽视。
  另一件事就是刚才,天色已快要黑了,忽有个人骑着马闯进了 村,口中连喊:“将李剑豪交出来便没事!否则三天以内,就叫苏 家出事!”连喊了两遍。庄丁要围住他把他捉住,可是此人双手都持 着刀,十分凶猛,发完了话,从容出村而去。有此两件事,所以村 中的人个个紧张了,知道今晚必定不能安眠,不但要保护苏家,还 要互相护卫邻舍。
  这时李国良李老英雄对那贫少妇大起疑惑,心说:莫非她就是云媚儿?但那日在平阳府自己被岳大雄等人所追之时,虽隐隐见其  中有一妇人,模样儿却没看清,所以也不敢断定,只是阵阵掠起来  惊疑。庄内,此时谁也没有苏小琴的心里急躁了,她白昼跪灵、哭  泣已经弄得她很是疲乏,两眼早就红肿了,可是因为周围的这些事, 她到了晚间更是兴奋。她将长大的孝衣脱去,身上只穿着一件瘦短  的孝衣,晚饭也用得不多,她的那三位嫂子都劝她去休息,她却也  不理。
  她手提那口青蛟剑, 一会儿来到门外, 一会儿又走回门里。灵  堂之内,素帐被晚风吹得不住飘拂,棺材前的残烛照着那一桌祭席, 地上还留着没扫干净的纸灰。靠着墙放着两个箱笼,内中是僧人、 道士留在这里的法器。在东屋中,却是灯光闪烁,有许多女人的谈  话声传出,并杂着她三哥苏振杰的声音。
  她就走了过去, 一手提剑, 一手悄悄掀起竹帘,走了进去,竟 无人觉出。因为屋中的人太多了,都是仆妇,现在都忙碌着折叠金 银镍子。这些人不只是本宅的仆妇,还有村中邻家的妇女跟那个外 乡来的贫妇。
  苏振杰虽还穿着白袍子,可是他此时的神气一点也不像是个 “孝子”,他高兴地笑着,叮啷当啷地揉着铁球,大声说:“由这时 到三更天,你们若是有人能叠出一千个锡箔来,我就命厨房煮一只 鸡给她吃!”
  那个外乡来的贫妇就说:“哎哟!要了我的命,到三更时,连 五百我也叠不出来呀!”
  苏振杰笑眯眯地说:“那,你可就吃不着煮鸡了!”
  这时小琴站在人的身后,而且躲避着灯光,隐藏起来宝剑。她  细细观察着这个妇人,就见这人很年轻,虽然也穿的是白布孝衣, 可是有一双绣花的鞋;头上没有什么簪环首饰,但梳得极为光整。 尤其是两只手折叠那锡箔,故意显出她的敏捷超过别人。苏振杰说  的那些话,别人都不言语,她却不住抿着嘴儿笑,眼珠儿也乱转乱  溜。但是,不防她一瞧就瞧到了小琴的身上。
   她的眼光跟小琴的眼光对在一处,立时就感出小琴有一种威严 逼得她的目光不得不转向旁边。她悄悄地问旁边的一个女仆说: “这就是宅里的小姐吗?”当下众人齐都抬头看见了小琴,有的就招 呼着,称呼着“小姐”,有的愈加勤敏地工作。
  苏振杰这时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了,回过身来就问说:“妹妹, 你怎么还不去歇着呢?明天还得忙这么一天呢。无论是谁,这时候  若是累病了,可是自己受罪,别人没有工夫去服侍他。”说着,手里  的铁球又连转了两下,叮当叮当地一阵响。
  小琴不由得就生气,说:“三哥!现在村里的人都忙着巡更、 守夜、防贼,白天又接连着出了那些事,你却一点也不着急?你也  不到前后院去查查,可在这屋里做什么?”她狠狠地瞪着那帮忙来的  少妇,心说: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个好人!她绝不是仅为来这里做几  天事,混几天的饭,而是……她必是图钱,她必是要迷惑着三哥, 想骗去很多的钱!
  这时苏振杰被妹妹说得却也不禁脸红,但他连连摇头,并且撇嘴   说:“我敢保,今天夜里绝没有一点事,连个大屁的声音也听不见。”
  小琴生气说:“三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苏振杰赶紧又说:“哎哟!我说错啦!”此时旁边的众仆妇齐都 照旧工作,不敢言语,独有那个少妇笑得掩住了口,并且又偷眼看 了小琴一下。
  苏振杰也向他的妹妹说:“你就歇着去吧!一定没有事!云媚 儿既然没有来,岳大雄那些人一定也没来。晚间进咱们村里嚷嚷的 那个人,不是个疯汉,就是想诈财。你想,咱们这里哪有什么李剑 豪?那个人不是胡说八道吗?大概不是楚江涯招来的,就是李国良 给惹来的,我想是没有咱们的事。”
  小琴气得脸都白了,说: "怎会没有咱们的事呀?难道爸爸就 白叫人杀死了?我们也不给他报仇?今天来扰闹我们村子的,便是 那些仇人!”
  说时,她亮出来藏在背后的宝剑,高高地举起来,剑光与屋中的烛光和那一大堆金银箔相映之下,显得越为光芒闪烁。仆人们都 吓得变了颜色,那少妇哎哟了一声要往旁去躲。
  苏振杰却着急地说:“你这是为什么呀?拿着宝剑吓唬咱们自 己家里的人?唉!等到贼人来时你再发威好不好呀?我说,咱们也  得沉着点气了,不要疑鬼疑神的。今天,白日那些人就没进咱们村  来,——那一个骑着马来嚷嚷的,不能算事。可见他们是有点不敢! 再说,楚江涯在东关都叫他们打了,他们可不敢打到咱们的大门。 这件事,不怪二哥说,其中必定还有事,李国良的嫌疑最大,她的  女儿在咱们家里住着,忽然没有影儿了,就是爸爸死的那一晚,她 就飞啦,那就是件可疑的事。总而言之,咱们只要安心办丧事,办  完丧事看李国良如何,他若是仍然不走,咱们就让他滚开!至于爸  爸的仇人,唉!你不记得他老人家临死时喊的那些话: ‘云媚儿伤 的我!’可见除了云媚儿那娘儿们,谁也不是咱们的仇人。今天那些  人是找李剑豪来的,咱们这儿只要没有李剑豪,咱们就心里无愧。 他们随便来,有理可讲!”
  小琴说:“那些个贼人还能跟你讲理吗?”
  苏振杰说:“他们若敢跟我不讲理,我就……”他扬起手来, 当啷啷又揉着铁球,说:“这就是我的暗器,打了出去,也得叫他  们头破血流……妹妹!你快睡觉去吧!白操神,瞎提着心!我现在  是得看着她们,快些做锡箔,免得明天没得烧!”他向炕头坐下了, 身边不远,就是那个少妇。
  小琴见自己哥哥是这样的情形,她就十分生气,想到仇人云媚 儿她又恨,而忆起了李剑豪她却又伤心。她就转身出屋,提着宝剑, 又向院中,房上走,各处查看了一遍。到灵堂里,只见灯火昏暗, 连个守灵的人也不见了,她心里就骂着:“这些人都是懒鬼!无用 的东西!”
  她也不去惊动人,就在各院里悄悄地走着。时间都过了三更了, 里外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更锣也敲得迟了,各屋中的灯多半灭了, 大都睡熟。连门外的那些紧张防夜的人,这时也都不紧张了。天上的星更多,月光愈暗。小琴又来到停灵的这个院里,看见灵桌前站  着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动也不动。她就十分生疑,细一看才知  是李国良,就赶紧躲在墙角,再向那边偷眼瞧。见李国良对着棺材  立了半天才转身,叹气的声音很是沉重,并且那边的残烛照着他的  眼毛上跟胡子上沾的许多泪珠,他的手中也提着口刀,在各处寻查  了一番,小琴就看出了他的那条腿还是有点瘸,而他的神情是凄惨  极了。——他可没有看见藏在暗处的小琴。小琴对这位老英雄倒是  很怜恤,觉得他老了,力气、眼睛都不济了。他又遇到丧掉了老友、 失去了儿子、目前仇人环伺之事,实在不幸。
  当下李老英雄又离开了这个院子,小琴见东屋的窗上还浮着淡  淡的灯光,就压着脚步儿,轻轻地走了过去。她站在窗外,向屋里  偷听,就觉出屋里大概只剩了一两个人,苏振杰也走了,仆妇们多  半都睡去了,只有那个为帮忙才来的贫寒少妇同着一个仆妇正谈着  话;话声虽低,可都隔窗吹进小琴的耳里。小琴越听,越觉得惊疑, 因为这女人向这里的仆妇所问的全是关于“李大姐”的事。她是变  换着方法打听,详细无遗地去询问,那个傻仆妇把“李大姐”在这  里过去闹的事都说了。而这女人,这个心怀叵测、假意来帮忙的少  妇,她只是笑, 一阵格格地笑,又一阵哼哼地笑。小琴便已完全看  出了此人,觉得她来此不但是图钱,还许另有所图,图的大概就是  “李大姐”。此人必是已经知道李大姐男扮女装,说不定她也是个男 扮女装的人?于是小琴就精神兴奋,越发屏息静气地向窗里去听。
  她现在对于男女声音的分别已经有了一点经验了,她听出屋中 说话的那个人语音宛转而柔润,的确是个妇人,与李剑豪假充李大 姐的时候,用那假嗓音说话可不同。因此她的心中略略消了一点气, 可又突然想起来,心说:莫非这就是云媚儿吗?但立即又想:绝不  能!云媚儿是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的,她才害死了我的父亲,怎敢 又来?而且看这人是很留心李剑豪的,说她是那岳大雄派来的人倒  可能,但绝不能是云媚儿。
  她想完了,屋中的话也说完了。她本欲挺剑进屋,拉住了那女人逼问,可又觉得没多大的用处;那女人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万一她若矢口不认,哭哭啼啼,那时自己也没有办法,也不能就将  她杀了。于是便悄悄地向后退步, 一点声音也不做出来,又走到了 灵桌前。她掀开那垂下来的白布幔帐,往里面走去,里面就是棺材, 地下放着一叠棉布的厚垫子,还卷着两领席,这全是白天妇女跪灵  用 的 。
  此时前后都空寂没有一人,祭桌上的两支蜡烛, 一支是已经灭 了,另一支也快要烧尽了;光焰突突地跳,越跳越缩小。小琴时时  撩起来幔帐向外面去望,望见院中没有什么动静,没有什么人影, 她也就放下了幔帐,坐在褥垫上歇息一会儿。她一连向外望了三次, 就见东屋的灯光已灭。
  这里桌上的烛焰越发昏暗,前院跟墙外的更锣已敲四下,很是 响亮,独这个院中却没有人来。小琴又要掀开帐子向外去瞧,就忽 然听见了一点声音,她立时精神倍增,由幔帐的缝儿一瞧,原来是 有人从东屋里出来了,正是那个特来帮忙的少妇!就见她的脚下虽 走路无声,可是故意地小声咳嗽了一下,也许是恐怕这里有守灵的 人,因望见了她而生疑。
  这女人是扭扭怩怩地往灵前来了,小琴急忙向后退去,将身伏  在棺材底下。只见女人来到近前,也揭了揭幔帐,先问了一声:  “没有人吗?”又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呀?连个 …… ” 她走进幔帐,来了个细细查看,里外屋都看遍了。她手扶着棺材走,  小脚一步步向前迈着,忽然她就站住了身,惊讶地说:“哎呀!真   是没有人呀!连个鬼也没有啊!都到大门口防贼去啦,村子外巡更   去啦,其实他妈的要是有个人在这儿放一把火…… ”
  此时伏在棺材下的小琴已知这女人确实是个贼妇了,不由得更 气,其实这时只要将手中的剑横斩一下,这个女人立时就得死;可 是她不愿这样急做,她想再看看这女人进了灵堂是有什么用意。于 是她更连大气儿也不出。只见这女人靠着棺材,半天也不动弹,渐 渐,忽听她发出悲哽之声,哭得很是厉害,小琴越发吃惊,心说“莫非她是背着人到这儿吊祭来了?她痛惜我父亲的惨死,她曾受过 我父亲的恩惠吗?因此,小琴的心肠也渐渐变软,变为悲痛了,竟 想要由棺材下面钻出身来,拉住这女人问一问,问她为什么对着灵 柩这样痛哭。
  可是忽然又令她惊疑,只听得咚咚咚咚,这女人用拳头不住向 着棺材击去,并且咬牙切齿,还啐了一声。小琴又变为大怒,用力 握剑就要横削,却忽听这女人啊的一声惊叫,接着又问说:“你是 谁?”此时连小琴都惊了,就见那幔帐又微微地飘动,走进来了穿着 黑鞋的两只男子的脚。
  烛光虽已垂灭,但这男女两个人彼此似乎还能看得出模样来, 他们一见面就都不惊讶了,女人反用脚踢了男的脚一下,问说: “你为什么也到这儿来啦?”
  男的先悄声问说:“这屋里没有别的人吗?”
  女的说:“连鬼都没有,只这一口破棺材!”
  男的笑了一笑,就说:“我有话要来问你。”
  女的说:“你问我什么?”
  男的说:“我问你还在这里混着,是想做什么?难道你以为美 剑侠苏小琴是个好惹的吗?”
  女的说:“我不怕她,刚才我就几乎跟她斗起来!”
  男的往近来凑凑,女的却闪开了,男的又带着笑说:“若不是 岳师叔特别谨慎,我们白天就把宅子扰得人鬼不安了。好在白天也 有一件痛快的事,就是把楚江涯那小子打得不轻;我是先从他的脑 后,趁他不备,一拳将他打倒…… ”
  女的就拦阻他,说:“你暂且不要提楚江涯了,本来我就没把 那人放在眼里!”
  男的笑吟吟地说:  “你连我黑牛姜勇全没看在你眼睛里,他, 你就自然更看不上啦!哈哈!不过这次我们可真佩服你,你做的那  事漂亮!”
  女的说:“少说屁话!”
   那黑牛姜勇又正经地说:“并不是屁话,你办得真漂亮!连岳 大雄都不如你。他派我们这时候来,这时外面是一群人赌钱,里院 是各屋的人正睡觉,我们哪能找得着李剑豪呢?哪能杀了他报仇呢? 你,不是我故意讨你喜欢,捧你的场,是你自从平阳府战毕了李国 良之后,你就不辞而别,我们还以为你是看见了什么俏皮郎君,你 就扑了去,把我们抛了。谁想到你竟能赶到这里,先杀死了这个 ……”他一拍棺材,接着又说:“办完了你的事,你还能不被人识 出破绽,还在这里混,你可真有本事!所以我刚才在房上看见你从 东屋出来,我就赶了来。喂!到底你知不知道李剑豪那个小子是住 在哪间屋里…… ”
  他才问到这里,突然见棺材底下伸出一条白亮亮的东西,吓得他 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可就立时被宝剑斩倒。小琴挺剑又去奔那女的, 怒骂了声:“云媚儿!”云媚儿却也身躯伶便,急闯出了幔帐,先哗 啦一声推翻了桌子,就嗖地上房逃去,但小琴也从身后立即追到。
  
  第十回  佛前溅血警顽儿
  
  此时苏小琴就像一只凶猛的狸猫似的,她知道了这个女人就是 云媚儿,就恨不得伸手抓住而撕碎扯烂,哪里肯轻饶这个女仇人? 云媚儿可又像是一只狡猾的老鼠,嗖地就跑了,并且她的小衣里早 就藏着一把短刀,这刀子若想抵挡青蛟剑自然是不成,可是她拔了 出来,就扬手飞去。小琴以为是有镖打来了,就踏稳了屋瓦,将身 向旁边稍微一闪,同时以剑反削了去,就听咕咚……当啷!云媚儿 的身子就顺着后檐摔到房后去了,她飞出来的刀子却落在了前院。
  云媚儿到底不愧是云二寡妇传授出的武艺,她真泼辣,摔倒了 立时就爬起来逃走了,小琴就追。云媚儿又越过了一堵墙,墙的那  边就有灯光晃晃,原来是有几个巡更的人正从这里经过;巡更的人 见有人由墙上跳过来了,当时就大声惊喊着:“有了贼啦!”云媚儿  也惊喊着:“救命呀!”小琴抡剑随后跳过来,却听铛铛铛铛,更夫  乱敲起锣来了,云媚儿又越上西房走了。小琴怒骂了声:“贼妇, 你今天休想跑!我一定得给我的爸爸报仇!”她耸身又追上了房去, 云媚儿却又跳下去逃跑了,小琴抡剑再追。
  这时小琴与云媚儿所差的不过是三四步的距离,但她的剑够不 着,也就不能把杀父的仇人抓住。下面是梆锣之声齐鸣,喊嚷之声 大起,灯笼、火把也照得院中如铺着一层雪,屋瓦都发着亮,可是云媚儿已逃出了村去。
  小琴也在后面紧紧地追,她扬着宝剑,举着手,向庄丁们招呼 了一声说:“往村外去追吧!”她的喊声虽为锣声所掩,众人听不 见,可是她的白布短孝衣、白布的裤子、翩然俏影紧随着剑光,大 家也就看出来是小姐小琴,于是也一齐呐喊着,无数火把、刀光就 都往村外涌去。
  出了村口,云媚儿就奔向了荒郊。小琴借着后面灯笼、火把照  耀出来的光亮,依然寸步不舍,依然紧追。云媚儿向高坡上去跑, 她也去跑;云媚儿又向干了的小溪跳下去,她也跳下去。但这时就  有人赶了过来,跟云媚儿用江湖的黑话招呼了一两句,他们便放云  媚儿过去而将小琴截住。小琴以剑杀拼,旁边又有人来到,也用刀  来斗她。云媚儿也不知跟谁分了一口刀,反过来帮助那二人来抵小  琴,她骂着:“苏小琴!狗丫头,你来吧!看看咱们两人到底是谁  斗得过谁!”她的钢刀舞动如飞,可是抵不住小琴的闪烁剑光,两三  个回合,她就几乎丢掉了性命,赶紧回身逃走了。
  那两个男贼仍是逗笑儿似的与小琴交手,双刀对着单剑。他们 还毫不在意, 一个说:“美剑侠你算了吧!快点回去吧!过两天等 冯七爷办完了事,就雇花轿子娶你去。”
  另一个说:“老七你跟她说什么呀?想法夺过来她的剑,捉住她, 我替你背走;到时人还算是你的,我还绝不向于师叔岳师叔去说。”
  这两人一个是秃脑袋的“没顶儿塔”冯七,他正梦想着用巧计 捉住美剑侠,不料就觉得脑袋轰的一声,他喊都没有喊出来,就扔 刀倒地身死。另一个是“吹倒了山”洪二,他手中本拿着一双刀, 如今已将一口刀让给了云媚儿。他这一口刀原想是足能制胜,不料 冯七一死,他的刀势更慌,转身要跑没跑成。苏小琴又进一步,剑 戳着了他的后腰,他张口大呼:“哎哟!”接着又几声惨叫,便也倒 在地下不动了。
  小琴又往下去追,怒声骂叫着:“云媚儿!你休想逃!”云媚儿 却已无踪影。后面的灯光人影又很乱地往西去搜找贼人,可是连小琴在哪里他们都不知道。
  小琴此时连伤了二人,并不气喘,也未能稍解胸中的愤恨。她 仍然手持宝剑,冲着沉沉的夜色,去寻觅那她认为是杀父的女贼。 她往下紧追,远远之处云媚儿却仍在叫她,骂出许多的难听的言语, 并有钢镖跟碎石土块如雨一般地飞来。她倒都闪身避开了,却望不  见云媚儿,因为人家是在暗处,而她的这一身白衣白裤在夜色中最  为显眼。
  她只能寻着声音去追,出了一条窄路,上了一片高原,再回首  望那灯火人影和隐凤村,都已离得她很远了,都如同在她的脚下了。 可是眼前还有一层土岗,那就是伏牛岗了。上面传来云媚儿狠毒的  笑声,骂着:“狗丫头!小娼妇!苏小琴!李剑豪的妍头!你敢来  吗?你不觉得羞吗?快把你们家里的贞节牌劈了去烧火吧!”小琴气  得肺都要炸了,自己可又不像云媚儿那样会骂人。
  她手举着宝剑向高岗上去走,岗上就有飞镖嗖嗖地打来,不但 全都没打中,反倒被她接着了一只;她在手中将镖尖向外反手打去, 岗上就有人叫了一声,滚了下来。此时云媚儿也不再骂了,上面脚 步乱响,似乎有些人全都逃跑了。
  小琴到了上面,才缓了一口气,便向四下去望。这时就听耳畔 有人说:“喂!仔细一点吧!”小琴一惊,急忙闪身,就见在这高岗 的南端站立着一条很高大肥胖的身影,模样看不大清楚,但此人的  手中却提着一件很奇怪的兵器。小琴舞起宝剑,腾身进前,就问说: “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云媚儿一伙儿的贼人吗?”
  这个人说:“我是金鞭岳大雄,你是苏家的姑娘吗?”
  小琴说:“你既知道苏家有个姑娘,何必又问?快叫云媚儿出  头!我跟你还斗不着呢!”岳大雄却将金鞭哗啦啦地抖起,威吓着  说:“苏小琴,你可要仔细!如近前来,被我伤了,你可休要埋怨。 我们这次来到洛阳,并非找的是你苏家,乃是因为李剑豪。小琴姑  娘,你也不必隐瞒了,我们知道他曾男扮女装,在你的庄里住了三个月…… ”
   小琴跳起来说:“你们是听谁说的?”她毒狠狠地拧剑向对方的 前胸便刺,而岳大雄略略躲闪,就以鞭来迎,当时鞭声剑影,在月 黯星稀之下,就相斗在一处。
  岳大雄不仅鞭长,他的力量也十分浑厚,果真不愧是万里飞侠  的师兄弟。但小琴虽然身短力弱,可是剑法又极巧妙,也颇令岳大  雄不敢轻敌。岳大雄几次想以鞭先击伤她的手,再抽落她的剑,但  不唯做不到,反要时时提防着。她的剑如毒蛇一般,趁空儿就向前  胸猛瓒。相战十余回合之后,岳大雄不由得就气急了,骂道:“苏  小琴!你这样地撒刁,我可要不客气了,我也不管你是怎样年幼的  一个女流,我要不留情了!我要打死你了!”说时,他的金鞭急抖, 紧紧作响,鞭飞手转,凶狠地打来,这是他生平的绝技。
  小琴果真有些抵挡不过了,自己的剑近不了人家的身,而人家 的鞭不是从自己的头上忽地掠了过去,就是由身旁吧地落下,再有 就是横击她的纤腰,猛磕她的皓腕。她尽力地辗转闪避,又七八回 合之后,她的身体虽未受些微的损伤,可是已力尽腕酸,她不得不 虚晃一剑,往岗下逃走了。
  她是由北边上来的这高岗,如今是仍往北边逃去,她眼下远远 之处还有灯光的微明、火把的余烬。她想家中隐凤村这时仍在紊乱 着,更不禁心慌, 一面抵挡着身后击来的金鞭, 一面还想回家去看 看,并想率领来众庄丁再搜拿云媚儿。
  她的双足如飞跃一般,下了这座土岗,不料岗下就有一个人正 在等待着哩。见她来到,就将手中的兵刃一举,也是一口寒光宝剑, 实令她躲避不及。她就举剑去挡,并且哎哟叫了一声,这个人就说 了声:“你快闪开!”斯时岳大雄也自岗上飞跃下来,这个人却挺剑  过去迎杀。
  小琴赶紧向旁边跑开了二十多步,不住娇喘,并因右腕已经酸 痛,就将剑换了一只手拿着,歇息着,又向那边去望。只见那边的 二人恶斗甚急,杀得十分紧,并且鞭剑相击,尘飞土滚。岳大雄猛 喊着:“小辈!你是谁?”
   这个人说: “你就不必问了,你来到洛阳,我就叫你死在洛 阳!”原来这正是李剑豪的语声,小琴又惊又喜,勇气也重振了起 来,遂也舞剑上前相助。
  小琴与李剑豪两口宝剑抵住了一杆“金鞭”,但岳大雄仍然毫不 畏惧,相战三十余合,他反倒步步逼近,小琴跟李剑豪反倒分退于 左右。岳大雄又专斗李剑豪,并不重视小琴,有时小琴擎剑自身后 袭来,他才急忙抖鞭向身后去抽。他的两只手握着鞭的两节,抖动 了起来,以两端东击西取,宛如一条恶蟒,那铁链子发出来的哗啦 哗啦的响声,又像这条蟒发出来的怪叫之声。
  岳大雄越战越凶猛,并且这里的鞭磕剑响之声传至远处,就从远 处又跑来了几个人。这几个分头去战李剑豪与小琴,同时又都吹着口 哨,接着又跑来了几个,全都晃动着刀、剑、枪、棍,一边打,一边 骂,并且还问着说:“你是谁?你是谁?你这小子把姓名通上来 ·……  那个就是小琴丫头,快捉住她!咱们把她美剑侠带回江南去。”
  那岳大雄却怒喊着说:“你们不要乱动手!只围住苏小琴就是 了,让我单鞭来斗这个小辈,我看他就是李剑豪!”
  李剑豪却哈哈笑了起来,剑更紧刺,又嚷嚷着说:“小琴!你 快闪开吧!这些人全是找我一人来的,都与你不相干!你值不得受 他们这伙狗贼的欺侮…… ”
  岳大雄又暴躁地喊说:“啊!敢则你真是李剑豪呀!”鞭更无情 地击下,李剑豪也勇敢地挺剑去斗。
  这时那边可是惨叫之声频起,原来又有人被小琴所伤。小琴力 虽已微,心却不弱,还挣扎着奋战,可是她已被六七个人的刀剑森 森地给围困住了,她前后左右都已渐渐顾不过来。那边的李剑豪还 大声喊说:“小琴快走吧!”原来李剑豪也是抵不住对方的人众,且 抵不住岳大雄的鞭沉,已经曳剑逃走了。小琴虽也想杀出重围,却 是手酸气喘,剑难举起,逃走不开。
  她正在这危急之间,忽然觉得又来了一个人,这人的剑法也是 十分精熟,辨出来她身上的白衣裳,却躲避开了她。对方的贼人们此时战得也很吃力,一见这人来到,他们就打着招呼,说:“是谁? 是老三还是老十?可要小心点,不要伤着了咱们自己的人!”又有个 大嗓子的人,发着狠声狂喊道:“他妈的!别跟她客气啦!咱们这 几个人会打不过她?多泄气!下手吧,乱刀剁死了她也就完了!你 们还真打算将她背走去做老婆吗?杀了吧!”当下,六七个人一齐猛 进。然而这个使剑的人却砍倒了他们三个,就遮护着小琴往北逃去。
  小琴在前面走,这个人在后面紧相随,那更后面的几个人虽然 还乱嚷着,可是已显出惊惧的样子,追了不到几步,就不敢再追了。
  小琴向北走了约半里地,就站住了身。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疲  乏,她与那些人拼斗的时间太久了,竟疑惑自己的身体已受了重伤。 她的腿一软,就身不由己地坐在地下,剑也当啷一声扔下了。等到  那个援救了她的人手提着剑,迟缓地往近走来, ——来人也显出是  相持过久、刚杀出重围,十分倦怠的样子。 ——她抬头望着,天还  没有亮,月坠星稀,对面还是辨不清楚的模样,她就亲切的,又含  着悲意,发着颤声儿问道:“你没有受伤吗?”不等这个人回答,她  就抬起手来揪住了这个人的手,更亲切地叫着“剑——豪呀!”
  不料这个人突然就把手一缩,身子也离开她了。她心里有点不  高兴,更悲痛地问说:“这些日,哎呀!你一共走了多少日啦?我 也忘了,你净在什么地方住着啦?告诉你,咱们别怕!不怕岳大雄, 剑豪呀……”她连问了半天,可是三尺之外的这条男子的黑影并不  作声。她急了,她也看出情形有异,就蓦然站起身来,用目盯住了 这黑影的脸,同时,剑也举起来了,厉声问说:“你到底是谁?快  说!”这个人却向后退了两步,先叹息了一声,才说:“小琴小姐, 你暂且不要急躁。”
  不用这个人通名报姓,小琴就已经听出来他那中牟县一带的口 音了,就知道他是楚江涯,不由得拿鼻子哼了一声,表示出一种轻 视。同时也未免感念这次幸亏他出力援救,而且觉得刚才错认了他 为李剑豪,真有点害羞;好在夜色沉沉,颊上即使发烧作红,对方 也看不见。小琴也往后退了几步,又在地下坐下了,但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她就又立起,问说:“楚江涯,我听人说,今天白昼, 你由我们的村子回到东关,就被他们打啦?把你打得头破血流,昏  死过去了两三回,可是真的吗?”
  她并不是关心地问着,楚江涯听来却觉得心里很得安慰,仿佛  连那两条本来都破了肿了,又跑了半天的腿,以及斗了多时、刺痛  得十分难过的手,这时却又都止住了痛。他摇摇头,又微笑了笑, 说:“那并不要紧!我是故意叫他们打几下,试试他们的胆气,看  看我的硬骨头,我并没哼一声,更不用说向他们求饶。我反倒可怜  他们,到了后来竟都不敢下手了,他们怕出人命,也许怕跟我把仇  结深,以后我更得故意与他们作对;但我挺起身来,拿起了我的兵  刃就来了。姑娘你刚才与他们交手的时候,我本在旁处看着,我见  你应付有余,便不敢贸然上前去帮助你;因为凡武艺好的人,必都  骄傲,何况又有李剑豪兄在那边,所以用不着我帮。到后来,因为  我见你已有些寡不敌众,我才上前去救你。”
  小琴让他说了半天,自己却不回答一句话,等到自己歇够了, 这才又愤愤地说:“今天的这口气我不能服!云媚儿逃跑了,我不  去追着她,杀死她,我发誓也不回村里去!”
  楚江涯却摆手拦住了她,又说:“姑娘你不可太急躁!如今天  色已经快亮了,你最好是暂且回到村里去,等到天明,再想办法。 此时,我且去追寻岳大雄他们的去处,并看看剑豪兄现在哪里。”说毕,楚江涯转身又要往东南走去。
  小琴却愤愤地说:“我也去!我不能就放那云媚儿逃走!她杀 死了我的父亲,我就跟她不共戴天,除了我死,就得叫她
  死……”说到了这里,却又不禁流泪。她以剑砍了一下地,又说:
  “她并且混进了我们家里,轻视我家里没人,拍着我父亲的棺材还大 骂…… ”
  楚江涯却一边叹息着, 一边又劝慰小琴说:“姑娘!你暂时忍  耐,不要前去,因为此时天尚未明,在黑暗中你这身白衣裳最为显  明;他们的人多,并且都会使暗器,你若是受了伤,未免不大合算!”
   小琴还往起来跳,抡着剑说:“我不怕!”
  楚江涯说:“姑娘你自然不怕,但何必要如此呢?你的家中现  在除了你,谁还能够抵挡贼人?你的大兄是一位商人,只会打算盘; 你的二兄是一位县官,他只会坐堂;你的三兄,那更不用说了,早  先我还以为他有些本事,如今看来,他乃是个无用的人。姑娘你万  一有个好歹,不但老太爷的大仇以后无人再给报了,就是你那三位 哥哥以及嫂嫂、侄儿们,恐怕也都要为岳大雄等人所害。再说,今  晚你已伤了他们几个人了,你的村里还躺着飞侠高炯的几个徒弟的  死尸,以后你就是不去找他们,他们也要来找你,以后的事很够姑  娘你办的。此刻我就去寻找李剑豪,无论如何我也要叫他到你家里, 然后共同再商议对付贼人之法!”
  他这样宛转地说着,天色已将近黎明了,四下的夜色渐淡,楚江  涯又恐怕被小琴看出他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而遭耻笑,就更催着说: “姑娘,你快些回村里去吧!我一定寻着李剑豪,叫他去找你。”
  小琴这才渐渐意思转变,答应了一声,对楚江涯也客气了,就 说:“楚大哥!你叫李剑豪到我家里去吧!务必叫他去!你就告诉 他……是我说的,无论什么事,现在都易办了,叫他放心见我来。”
  小琴这几句话说得声音十分委婉,蕴含着她对李剑豪的深情。 楚江涯也明白,就连连地答应,心里是既感觉好受,可又感觉难受。 他发呆地望着,见小琴的那条纤秀的素影转过去了,姗姗地往北边  回隐凤村去了,越走影子越模糊;那村中也灯光早灭,人声都无, 是乱了一阵之后又不乱了。
  小琴如今回去了,歇息去了,但楚江涯这里却觉得很难办。他  的身上本来是处处发痛,刚才心里有一股勇气催着,又有小琴能够  安慰着他,令他不大觉得。现在呢?却连迈步儿都很难了。半天, 他才又走到那座高高的土岗,本来这跟东边伏牛岗全都接连着,豫  西千里之内到处可看见这样的丘陵,乃是地势的关系。当下楚江涯  到了岗上,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他坐在地下略略歇了一会儿,天  色就亮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向四下里去望,只见茫茫大地、禾黍稀稀,曲曲小径彼此相通,唯行人尚少,有的就是荷锄出来的农人 和大道旁赶早行路的驴车。可是往近处一看,却把他吓了一跳,原 来这座岗子的下面就有一具死尸,他识得是那圆眼睛的小伙子—— 豹子李承,死状甚惨。
  楚江涯看了看自己剑刃上,可也沾着鲜血了,这个人是在昨夜 被自己所伤而致死,可也说不定。尤其是现在自己的模样,如若被  人见到,一定要被认作凶手,那可就真得到衙门里去打官司了。于  是他就疾忙下了土岗,因为没见着李剑豪,又怕小琴笑话自己的模  样,就也不能到隐凤村里去;他将宝剑藏在一处墓地的碑下面,就  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直奔上大道。遇见了一辆要往城里去的骡车, 有棚子,还挂着青纱的帘子,他便用大价钱雇妥了,遂钻到车中, 连头也不出,就令车夫把他载到了洛阳城里, 一直到了城内的朋友  家 中 。
  他这家朋友原是个富户,主人也并非会武艺的人,不过在三四 年前,曾于南阳道上遇过强盗;那时楚江涯才从武当山出师返里, 路见此事,拔刀相助,救了这个人,便结为好友。上次他同着腾云 虎、陈文悌来的时候,因为他也不愿将腾云虎那样强梁霸道之人介 绍给他这朋友,所以未在此多住。这一回他来到洛阳,却完全仗着 这位朋友帮忙。
  当下他来到这里,就到人家的书房里一躺,人家给他预备了很  好的菜饭请他吃了,他就派了这里的小厮和一个住闲的,与这里主  人是同族的人,名叫朱老六,这人也很好事,就也出去替他打听。 楚江涯在此休养着伤势,兼等候消息。他一阵一阵想起昨晚的事, 虽然昨晚没看清楚小琴的模样,但相隔咫尺,小琴的娇声柔语,自  从灌进了他的耳里,至今仍在里面飘荡着,没有消散。
  他也明知道这很不对,这要叫自己的太太柏秀卿知道了,不定 又得怎样闹了。自己原向太太应得是只出门这一次,以后便绝迹江 湖,可是只怕这一次就已难得回去了!如今倒不是被仇人围困—— 人家并没大工夫围困自己,而是为情丝所系;可惜真没有慧剑,连一口最平常的剑都给弄丢了……他时时难忘苏小琴,可也知道人家 苏小琴正在难忘李剑豪。他并不嫉妒,他也没有什么过分的贪图, 只是愿意把这件闲事管完了,就完了。
  到下午,派去了的那个小厮就回来了,说:“昨天打你的那几 个人,现在还住在东关,可是人显得少了几个……隐凤村里是照旧 办丧事,烧纸念经。”那朱老六回来也是如此地说,仿佛并没有人知 道昨晚闹的那事、伤的那些人似的。楚江涯一听,倒不胜惊讶,细 一想,就佩服苏家的人办事得法,小琴也一定颇有理事的才干,真 可爱!只怕的是今晚岳大雄等人更得前去复仇,怎么办呢?只好 ……于是楚江涯又决定,今晚仍然负着伤痛,前去管“闲事”。
  到了傍晚时候,楚江涯方才离了他朋友的家。因为不到天黑, 他绝不愿意跟岳大雄那些人拼斗,所以他就故意躲避着,不走东关, 反倒出了南门,想着:绕一点远路也不要紧,无论如何我现在这个  模样,是绝不能让苏小琴看见的。
  此时南关外的旷野上,禾黍摇曳,在夕阳下如镀了一层金。他 先去找着了宝剑,然后寻着了一条可以通到隐凤村的田径,就往那 边走去。今天的手脚已不像昨晚那样痛了,白天又睡了一觉,饭也 吃得很饱,所以精神十分奋发,脚步也很快。正走着,忽然看见对 面来了一个人,他就站住了脚步,将身向路旁稍侧,等候着。只见 对面的这个人影行走得也很急促,手里提着一口白亮亮的东西,正 是一口刀。楚江涯就觉得十分诧异,更注意去看。
  少时,这人来到近前了,他虽然没有看见楚江涯,楚江涯却认 出了他,便把道路挡住,问了声:“李老英雄!此刻你是要往哪里 去?”那边的李国良诧异地停住了脚步,瞪大了眼,望着楚江涯,似 乎已经不认识他的样子了。
  楚江涯就上前说:“老英雄你来看我?为管岳大雄和你们苏李 两家的事,我竟吃了他们一顿打,如今面孔已经成了这样,十天八 天之内恐怕也消不了肿。”又笑笑说:“哈哈!可是不要紧!有此一 事,我更得帮助苏家,帮助你们抵挡岳大雄了!”
   李国良突然近前来,并且用左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腕子,严肃问 说:“你没有看见岳大雄那些人吗?”
  楚江涯摇头说:“我没有看见他们。老英雄你现在是往哪里去?”
  李国良却愤愤地呆立了一会儿,声音都变了,他说:“我现在  就找岳大雄、于铁雕去!因为今天午前岳大雄亲到村里去邀的我, 他定的是初更时在白马寺的墙后与他们见面。不然,到三更时,他  们就要放火烧隐凤村了!”
  楚江涯也愤然问说: “他们要做这强盗的行为,苏家不会去报
  官吗?请衙门保护吗?”
  李国良却把头连摇了摇,说:“苏黑虎跟我全都闯了一辈子的江 湖,如今他死了,我又老了,可是岂能够做那事?惊官动府,仗势欺 人,那还算是什么英雄?我宁可掉头,也不能丢掉一世英名啊!”
  楚江涯说:“我真佩服你,可是你现在就要去吗?”看见李国良 点了点头,他就说:“我跟着看看热闹去如何?我看那伙人到底怎 样对你!他们若讲道理,知义气,无论死拼活斗都公平,那我就袖 手旁观,绝不多事;假如他们欺你年老,小看你的人单势孤,那我 可就要上手了!”
  李国良说:“岳大雄也是堂堂汉子,想他不至于不讲理。你要 是跟着我去也好,你日后离开了洛阳,也可以跟外人说去,李国良 虽然老,可是直到死,我也重义气,有骨头!”
  楚江涯听李老英雄说到“死”字,心里就有点疑惑,转身提着 宝剑,就跟随着走。两人一前一后,楚江涯还打听着昨夜的事情结 果是怎样了的,李国良却一句话也不答;他迈的步比楚江涯还大, 刀在手里擎着,映着星光而闪闪发亮,他的气势也十分凶猛。
  走了半天,就来到了白马寺的后面——其实这里离着庙墙还有  百余步,地面平旷,附近无人,恰是一个决斗的好所在。时已落暮, 四下俱黑,蝙蝠的黑影子忽高忽低,来往飞翔,令人能疑惑这是鬼  魂的出现。李国良来到这里先站住身,似又缓了缓气,然后又把袖  头挽挽,钢刀由左手换到了右手中,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口中就大声喊道:“来呀!”接着又呜呜地用嘴唇吹出了口哨。少顷,对面果 然就飞似的跑来了几条高矮不齐的黑影,手中都有闪闪的刀光。
  这时楚江涯反倒躲避在旁边的一棵槐树下,不作声,只专心注  目听着他们的讲话,看着他们的举动。头一句,就听李国良大声说: “你是于铁雕?……哦!你就是岳大雄,在平阳府我们会过, —         是!久仰!久仰!你们都是万里飞侠的徒弟,我就是李剑豪的爸爸。 好!咱们今天可算是冤家又碰到了债主!”
  岳大雄是发着暴躁的声音说:“李国良!你要听明白了,我们 跟你原无深仇,不然,在平阳府就不能放你逃跑,我们要的是你的 儿子!他没去远,昨夜他还帮助美剑侠杀伤了我们的人。”
  李国良听到此处,就哈哈大笑,说: “你们找他去呀!”
  岳大雄跟于铁雕一齐说:“我们找他不着,他胆小怯弱,不敢与 我们见面,除了我们与美剑侠拼斗,或是抓住了你的时候,他才或许 出来!”
  李国良指着空中说:“我的儿子绝不像这燕蝙蝠,他是堂堂男儿。”
  于铁雕带着冷笑之声,说:“他到底是男是女,恐怕只有美剑侠 晓得。”
  李国良勃然大怒说:“你不要恶语污蔑别人家的闺女,该怎样, 要什么,你就跟我说吧!”
  岳大雄说:“美剑侠一个女流,我们不高兴去找她,现在只想 借你用一用。”
  李国良干脆地问:“怎么用吧?”
  岳大雄说:“我们这里有绳子,有杠子,我们要绑起来你,叫 两个人挑担着你走; 一边走,一边用鞭子抽打你,让你叫唤,去绕 三遍隐凤村,把你的儿子激出来,才了事。”
  李国良的声音都变了,冷笑问说:“我要是被你们无论如何打, 也不叫唤呢?”
  岳大雄说:“那就把你打死,明天把你的尸首暴在伏牛岗,看 你的儿子那时出头不出头?”
   李国良却哈哈大笑,说:"真好!真好!你金鞭岳大雄的计策 真高!我儿子或许是个懦夫,但我李国良可不是软骨头,今天我把 我五十多年闯江湖的这把老筋骨卖给你们了!叫你们拿大秤来称一 称吧!看看连我这一辈子的名头, 一共有多少重!”当啷一声抛开了 手中刀,就自己背着手让他们上绑。
  楚江涯这时气愤已极,便忍不住喊了一声:“岳大雄!你们这 些人且休动手!”
  那边李国良还从容地笑着说:“楚兄弟,没你的事,你不用来 管!”但楚江涯已提剑直奔了过去。
  庙墙的西边,这时又赶过来了五六个人,除了拿着刀棍之外, 还真有个人扛着一根粗长的大杠子,这就是为像挑猪似的挑起来李  老英雄,好鞭打着去游隐凤村,好激恼那李剑豪出头来受死。他们  还有人点起来一只纸灯笼,晃晃摇摇的灯光就照着这里。岳大雄手  握金鞭,瞪着大眼,已令人将那并不还手的李老英雄手脚都跟猪的  四蹄似的,用粗绳绑了起来,就要往那杠子上去穿。
  此时楚江涯一奔了过来,那病太岁吕信、白面瘟神洪锦就一齐 抡刀过来抵住了他。楚江涯骂说:“你们还算是好汉吗?这是你们 的行为?”他太气了,舞起了宝剑,想要很快就杀死这两个人,然后驱开众贼,再救出李老英雄。
  不料就听哗啦拉的一声响,岳大雄从他的身后一鞭打来,正中 他的大腿,他就咕咚的一声跌倒了。吕信就抡刀猛刺,洪锦却把他  拦住,岳大雄也大声喊道:“不要伤他!也把他捆起来,扔在一边, 等咱们办完了事回来,再跟他算账!”
  楚江涯泼口大骂,用力挣扎,但三四个人都上来了, 一齐按住 他,用绳索捆住了他的手脚,吕信又趁势向他的背上砍了一刀。楚 江涯仍然咬定了牙不哼哼,只是大骂复大笑,说:“好一群贼!你 们就留心苏小琴跟李剑豪吧!”
  病太岁吕信却得意地说:“今夜,先结果了李国良,再杀了李 剑豪,烧了隐凤村,占了美剑侠,然后再来跟你算账,你先在这儿歇会儿吧!”
  忽然于铁雕过来了,向着吕信就吧吧打了几个嘴巴,用脚踹得   他滚在一边。于铁雕就说:“李国良跟楚江涯,你们都要听着,暂   时令你们受点屈,很对不起。我们只要抓住了李剑豪,就准能饶你   们的命!大家都是走江湖的,虽说结下了仇,可也还留着义气啦!” 说话之间,已有人将楚江涯扔在一边,将李老英雄用杠子抬了起来。
  岳大雄指挥着众人,就吵吵嚷嚷地走了,那只纸灯笼是摇摇闪 闪在前领路,李国良却没有发出一句乞求之声。楚江涯背上吃的这 一刀很痛,然而他觉得捆得倒不是十分紧,心想:原来这些小子连 捆人都不会。又见地下有一口兵刃,正映着星光发亮,他就滚了过 去,挣出了半只手摸了摸,知道是自己刚才扔下的那口宝剑。于是 他就将被捆绑的身子,像个虫子似的往旁边蠢蠢然地动着,去用臂 间缠绕的绳子磨那剑锋;只轻轻磨了三两下,绳就断了。他就抖开 了这绳子,坐了起来。
  这时,那只灯笼真是往北去了,隐隐还能听得那些人在高声喊 骂:“李剑豪!还不滚出来!我们要打死你的老子啦!”并听鞭子棍 子的声音吧吧地响,可是听不见李国良哼一句。楚江涯也就抄起了 宝剑立起了身,忍着伤痛往那边愤愤地跑去。
  可是在这时,忽听蹄声紧急,自南驰来了一匹马,马上一人穿 着黑衣,面目看不大清楚,手中却持有一物,闪烁如电。那匹马也 就如闪电一般地快,瞬时间就从楚江涯不远之处跑过去了。楚江涯 举起剑来大声问说:“是谁?”马上的人也将剑举了一举,却似无暇 回答,蹄声嘚嘚,飞扑那边去了。
  楚江涯更奋然往那边去跑,可是背痛得又实在难以迈开脚步,他 就瞪大了眼睛往那边去望。只见马已赶过去了,第一就是那只灯笼先 掉在地下呼呼地燃烧起来,于火光中就看见了那马上的人抡剑正与群 贼交手拼斗,斗得真凶,少时火光熄灭。楚江涯忍伤再往前走,就听 见那边的岳大雄金鞭紧响,但是越响越微,又有人惨呼厉叫之声,使 得楚江涯又愕然地站住了。他就等候着,又少时,就觉得那边的人仿佛已经不打了,就笑了笑,说:“好!这可是断定了谁死谁生了!” 于是他又向前去走,他走得很慢,半天,才到了近前。
  此时,那边的人也往这里走来,也看见了楚江涯,就问着说: “是谁?”楚江涯答了一声:“是我!”那边却发出来李国良的苍老的 声音,带着喘说:“这是中牟县的楚君。”
  楚江涯提剑抱拳说:“剑豪兄吗?那岳大雄怎么样了?”那边虽 然没有回答,可是情形已可看得出了,岳大雄、于铁雕大概是都吃 了亏,他们都逃跑了,而且有他们的人还趴在那里,呻吟不绝。李 国良已经被他的儿子给解救了,而他的儿子李剑豪提的是楚江涯丢 失的那口剑,牵的也是那匹马。他们父子全都默然不语,直要再往 南去走。
  楚江涯的背伤虽痛,但精神还振得起来,就赶过去又问说:“李 老英雄跟剑豪兄!你们爷俩要做什么去呀?岳大雄抵不过你们,他们 跑了,难道就能够甘心吗?”
  李国良止住了脚步,又喘息着说:“那么,就烦楚兄你到那边村 里去一趟,帮一帮苏家去吧!”
  楚江涯说:“隐凤村那边倒用不着我去帮助,不过……苏老太爷 还没有埋呢,你们得暂时回去。苏小姐虽然武艺高强,岳大雄等人今 夜虽然失败,但还得防他们日后复仇。再说,昨天我就应得把剑豪兄 请回去,我说句老实话,苏小姐实在是想念他得很,他是一位侠义男 儿,不应该就把一个女人的痴心辜负了!”
  他的话未说完,李国良却大叱了一声说:“什么话?我的儿子 几时曾认识苏家小姐?你不应当如此胡说呀!苏家小姐虽然会武艺, 却是真正的规矩的女子,我的儿子是什么?他不过跟你我一样,全 是江湖上的人,哈哈!他怎能认识苏家的小姐呢?由我这里,就不 能够叫他们见着面……”说至此,又不禁地喘息,说:“楚兄 ……  你请便吧!现在我要同我的儿子走了!”
  楚江涯觉得这父子的情形有异,想必是有原因。他发呆地看着, 在微星淡月之下,李国良手提着一口刀,他那才经松了绑的胳膊跟腿还有些不大灵便,走路是很费力的。他的儿子似是低着头,提剑 牵马,在后跟着,就一同往南方去了。楚江涯是在二十余步之外尾 随着,只听李国良大声叱他的儿子,说:“你带着我去!到你住的 那座庙里,我要叫你当着神佛发誓!”楚江涯一听“发誓”这两个 字,却更觉得疑惑了。就见李剑豪改在前面走了,他并没进白马寺 里,却仍然往南,走的是一条不大宽的土路,白天大约常有骡马行 在这里,所以地下的土是很松。此时夜深,两旁只有高粱叶子哗啦 哗啦地响,却无一人,前面的父子二人也不再说话。
  如此走下二里余,楚江涯因为伤,都有些走不动了,但忽见李 剑豪就将马系在道旁的一棵小树上,他就用手搀扶着他的父亲上了 旁边的土坡去了。原来坡上就有一座小庙,庙墙也瘫倒了一半,里 面的泥像,不知是什么佛爷,两三尊,就都坐在露天之下。星月的 光辉照着一片乱草、短树、碎砖,十分荒凉。到此处,就听李国良 高喝了一声:“跪下!你发誓吧!”并见他闪闪地举起了钢刀。
  此时楚江涯是站在断墙之外,以为李国良是要杀他的儿子呢, 便要过去劝;又见李剑豪果然扔下了宝剑跪下了,低着头,却不发  声。李国良又厉声逼着说:“你快点!当着天地神佛来说!你发誓, 如若你再跟苏小琴相见交谈,你便怎么样?你若再不丢开苏小琴, 你便遭哪种报应?你快发誓呀!”李剑豪却仍跪着,嚅嚅不语。
  李国良把刀又一晃,逼着他,并狠狠地说:“你想,你已经将 人家的爸爸……难道你还能娶人家的女儿吗?你若是个有良心的男 子,你就快发誓吧!”
  此时楚江涯倒止住了脚步,他想要看个究竟。只见李剑豪先是 仍然不语,后来他的父亲又呵了一声:“你发誓不发?”刀竟要向儿 子的脖颈间去落,李剑豪这时才说:“我发誓吧!我如再与苏小琴 交谈一句话,我就……”他父亲问:“你就怎么样呀?”李剑豪哭一 般地说:“我就死……”他父亲却摇头说:“发得不重,再往重 发!”李剑豪又说:“叫我死无葬身之地,叫我尸骨不得保全!”李 国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行了!”又慈爱地拉了他的儿子一下,说:“你起来吧!”
  这时候楚江涯已经迈步进了短墙,刚又要上前去劝,忽然背上  的伤撞到旁边的一棵树上,痛得他几乎叫了出来。他就赶紧把那棵  树扶住,倒吸着气,忍着伤痛,可是这树又是一棵枣树,枝子上又  有针刺,把他的衣裳也挂住了。而这时那边的李老英雄李国良又长  叹了一声,说:“非是我逼你!因为你已把事做错,苏黑虎与我是  五十年来患难之交,没想到,我们反成了仇人!”李剑豪却只是默默  地听着。李国良又说:“在苏黑虎临死之前,我已经答应他了,我  绝对要保住他家的门风,叫他的女儿将来能嫁富贵之家。我曾说,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我的儿子伤成残废,令他以后永远见不得你的  姑娘,他听了我这话,他才瞑目死去。但……”凄然地又说:“你  究竟是我的儿子呀!我怎忍得让你受伤,叫你受苦,不然我何至于  逼着你男扮女装,躲避岳大雄那些人,来到此地又惹出这些想不到  的事!”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哀婉,直如个老婆子一般了,又说: “今天你虽然用剑将岳大雄、于铁雕等人杀退,但这只是一时的侥 幸,将来他们仍然不能饶你,我劝你急速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 切记住了!勿要败坏了我李国良一生的江湖名气,小人之事不可为, 立定了身子,做个堂堂的好汉,将来你纵然死在江湖,也要受人的  尊敬,至于我……我现在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我就要到九泉之下, 找我的那苏老兄弟去了!”
  言至此,这位老英雄手中的白刃就向颈间一横,李剑豪惊叫了一声:“爸爸! ……”跳起来要去拦,而没有拦住,楚江涯同时也  说了声:“不要这样!……”他不顾背痛,急跑了过去,但此时李  老英雄已横剑卧倒在地,李剑豪也跪下,趴在他父亲的尸身上,嚎  啕痛哭,哭得这破庙里乱树间的宿鸟惊飞,哭得断墙下的秋虫无语, 哭得仿佛星也昏了,月也暗了,茫茫的大地飘荡着悲惨的秋风。
  楚江涯在旁劝慰了几句,李剑豪也全似没有听见。楚江涯便慢  慢地转身,走出了这座破庙而下了土坡,只见那匹马向他昂首长嘶。 其实这是他的马,他可也不想再要了,他就提着剑踉跄地走去。今夜的事,皆是他平生所未见过的,他没想到江湖间竟有如此的惨事, 人间竟有这样难解的怨冤。看了这,就实在使他灰心了,觉得自己 这次管的这些闲事,实在是愚傻,实在是不值。并想:还是家中的 妻子说得对,走江湖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我这次将伤养好,切不要 跟江湖人再往来了。
  他失魂落魄地奔上了大道,时天色尚未明,他先坐在道旁歇息 了一些时,东方才渐渐发出曙光。同昨天一样,有带棚子的骡车从 乡间赶来往城中兜主顾去;楚江涯就出了很大价钱,雇妥了一辆, 于是拿着宝剑藏在车里,就这样又回到了城中。到了他朋友的家中, 进门就躺在人家书房里,这次他可再也挣扎不起来了。他的这个朋 友看着他这样的情形,也就很是忧急,于是请来了城中的外科名医, 买了价值很高的刀创良药,拿回到家中,给楚江涯诊治。楚江涯却 仍然不放心外面的事,又派那个小厮,托那个朱老六去到东关,到 隐凤村,到那座破庙里去给他打探访查。
  一连就过了半个多月,楚江涯的背伤虽未痊愈,脸上的青紫却已 消失。照着镜子看了看,模样可以出去见人了,他就心中大喜。又听 说:“那座破庙里近来连讨饭的花子都不在那里栖住,更没有什么 事。”“东关五福店中住的那些人,人是越来越少,他们的艺也没卖 成,把式没练就走了,但不知是往哪里去了。”“隐凤村中的老太爷 已经下了葬,经不常念了,纸也不天天焚烧了,庄门成天虚掩,大掌 柜、二知县、三粉金刚、四小姐美剑侠苏小琴,都在家中守孝。村里 现在是十分宁静,白天的乌鸦都不常叫,夜晚的庄犬也不常嚎。”
  楚江涯倒是很纳闷,心说:那些日斗得很凶,人死伤了不少,怎 么就会烟消云灭,如今一点事也不提了呢?李国良就那样自刎了吗? 岳大雄那些人也就甘心了吗?云媚儿是往什么地方去了呢?李剑豪果 然就明了誓,掩埋了父尸之后,他就伤心而去,与苏小琴永诀?可是 苏小琴的一颗芳心能够受得了吗?因此,楚江涯不大相信,想要亲自  出去看看,把背伤之处贴上了膏药,换上了一身宝蓝色的宁绸袄衣、 青缎坎肩、蓝绸袄裤、雪白的绫袜、黑缎的双脸鞋,并叫来了剃头匠,给他剃得青青的头皮,打得紧紧的又长又黑的辫发,还刮得干干 净净的脸跟下巴。他又照镜子看了看,觉得这样很可以见人了,把腰 挺直了,也不觉得背痛了,他以为这样子大可以重进隐凤村。于是他 就叫人给他去雇车。
  这里的朋友就来拦他,劝他不要再出去惹事,他却摇头笑着说: “不要紧!不要紧!我绝不再与人打了,我只再往隐凤村去一次,见  见那里的人,说完了几句话,然后我也就该走了,该回家了。并且  我回家之后,就绝不再走江湖,绝不再跟人赌气——我也敢对着天  地神佛发这个誓!”遂就叫人雇来了一辆漂亮的骡车,他要去看望那  伤心憔悴的美剑侠。

  第十一回  携剑含悲辞乡里
  
  楚江涯坐着车出了东门,故意叫车夫卷起来车帘,他听见街上  有店房里的人来招呼他说:“楚大爷!你老人家好了吗?”他微微地  笑着颔首,心中非常高兴,暗想:我并没有死,脸上的伤也都已痊  愈了,可是那五福店中殴过我的那些人,什么金鞭岳大雄和冯七、 洪二、病太岁吕信等人,固皆一时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车出东关,见秋色弥漫在大地,走了会儿,就望见了隐凤村, 村中的树叶也都有些发黄了,美剑侠的小脸儿恐怕也忧愁成了这个 样子了吧!他心中如此想着,但又自觉着不对,此番自己来到洛阳, 本来是只为送还汗巾和睡鞋,并无别意;即与苏老太爷一路同行, 也相处如朋友一般。他的三位少爷又都对自己很是客气,自己哪能  够对人家姑娘发这些非分之心呢?并且连一句轻佻的话也不应当说。 这次若能够见着她,便见一见,也不便说旁的话;如不能够见,那  自己只算是辞了行,也就走了,后会有期。
  不觉车就到了村前了,按规矩是要进人家的村子,就得先在村  前下车,这样才显得客气。于是他就命车停住,下了车,抖了抖衣  裳,迈着方步走进去。有两条狗迎着他乱吠,他就一面躲避着,走  到了苏家的大门,看见大门前高悬着贞节牌,旁边的朱红对联上都 蒙着白纸,门只开了一条缝,门外没有人,门里也没有一点声音,真是居丧之家,凄凉已至于此。
  “咳!”楚江涯暗暗叹着气,将门扣了几下,扣时不敢使力,且 不敢过急,唯恐惊着了人家,又过虑地仿佛怕震着了苏小姐的悲苦 的芳心似的。半天之后,里面才有仆人出来,这仆人认识他,也称 呼他为“楚大爷”,并且不住打量他的头跟脸,好像是要寻找出来什 么伤疤似的。
  楚江涯却板着架子说:“我特来拜访你们家里的爷,不知在这 孝服期间,他们哪位还能出来见客?”
  这个仆人正是苏德,他恭恭敬敬地说:  “我们这里的三位爷虽 说穿着孝,可是只要亲友们都不忌讳,来了,他们也就都出来见, 跟往常一样。不过我们二少爷可是直打听您,前几天还派了耿四, 到东关去打听您的住处呢,结果没有打听得出来。现在楚大爷就先 见见他吧,好不好?”
  楚江涯点头说: “我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是来看一看 他,同时……”他本想要说“同时是来辞行”的话,但是不知为了 什么,他竟没有说出来。
  当下他就跟随着苏德进内,被让了外院的客厅,苏德给他斟上  了一杯茶,就至里院回禀去了。室内清净,窗外的檐下悬着两个鸟  笼,里面豢养着的百灵鸟不住吱喳吱喳乱叫。院中种着的花草也都  蒙上了一层秋色。偌大的庭院,竟没有一个人往来。苏德去了半天, 也不见将他们的二少爷请出来,不知是院子太深之故,还是那位二  少爷的“官习”太深。
  楚江涯觉得心中发闷,就自己推开了屋门,站在檐下,不禁就 往里院去看。他一眼就看见苏小琴了,大约是才从偏院出来,要往 里院去,楚江涯所见的不过是个背影,但那身洁白的合体的半长不 短的孝衣、那黑亮又粗又长的辫发、那亭亭的苗条的身躯,楚江涯 就知道绝不会是别人。远处的纤纤素影也不过只是一闪,便被那院 当中的一个木头做的照壁隔断了他这里的视线。他也不想看人家的 正脸,更不管人家是否也看见了他,不过他的心中已觉得十分欣慰了,认为今天又算是不虚此行,那么就趁此时告辞吧,也算是落了 个圆满的结果。
  这时,那位二少爷苏振忠从里院出来了,见了楚江涯,就是一 躬到地。楚江涯也还礼,抱拳说:“我今天特来到府上辞行!”
  苏振忠一听楚江涯的这句话,很快地就直起了腰,眼神带着惊 恐的样子,连连摆手说:“江涯兄!暂且不要急着去走,请屋里坐! 我还有点事情要恳求玉允!”楚江涯反倒诧异了起来,只得跟着苏振 忠互相虚让了一下,就直进了客厅之内。
  苏振忠对待他真是百般地恭敬,请他坐在上首,先谈了些官样的客气的话,楚江涯自然对于这里老太爷下葬时的大略情形也问了  一问,表示关心,并显出点慰问的意思。末了,就由苏振忠拂手,  令旁边服侍的人苏德退出了,他把头探了一探,先说了苏老太爷临   死时嘱咐他与楚江涯切实结交,以求庇护之事,并说:“寒家迭遭   不幸,先父见背,屡有江湖匪人来此搅闹。先父的老友李国良竟也   不辞而别,至今不明生死。他有一个女儿,也是在舍下失踪,不知   哪里去了。所以弄得舍下的人个个惊恐,直至最近几天的夜间 …… ” 楚江涯听到这里,就加倍地注意。
  那苏振忠却面显惨白之色,说:“连夜全有怪异之事发生,第  一是西院先父停灵之处,现在供着灵位,晚间无人,可是常出响动。 第二是房上时常有人走,同时……”说到这里,他双泪落下,悲痛  地说:“三舍弟于昨夜还在院中看见了先父,可见先父死得很屈, 而仍然不放心家中的事,所以灵魂才夜夜归来!”
  楚江涯就正色说:“苏二兄,你是一位读过书,做过官的人, 怎么也这样不明白起来?天下哪有冤魂不散还夜夜回家的道理?而  况老太爷生前好佛,如今仙逝,理应魂往西方极乐世界,岂有做鬼  现形,回家来吓唬儿女的道理?”
  苏振忠却拭泪长叹,说:“起初我也是不信,可是舍妹小琴也 是终宵整夜地哭啼,茶饭都懒得进。我们阖家的人去劝,她却说夜 间她每一合眼便能看见了先父!”楚江涯听到此处,就立时变色。
   苏振忠说到这里,益发地悲痛,又说:“舍妹并且说,她每次 梦见了先父,就仿佛是先父催着叫她给报仇!”
  楚江涯却连连摇头,说:“这话可不大靠得住,我想苏老太爷 也是一世英雄,生前行走江湖,死在他剑下的人就不知凡几了,如 今他被人所伤,他又是一位老善士,难道他就不明白因果报应之理 吗?我想他若灵魂有知,也绝不能如此!”
  苏振忠说:“不过,在先父受伤的那夜里,确实是连声呼喊云 媚儿,令人给他报仇!”
  楚江涯一怔,想了一想,便叹口气说: “江湖争斗,仇冤相杀, 总没有个了时!”
  苏振忠也叹气说: “是!我也是时常劝舍弟跟舍妹,我常说, 虽云父仇不共戴天,可是仇人原是江湖女子,我们又何必要捉住她, 置她于死地呢?上有天理,中有国法,她早晚是难得逃脱的!”
  楚江涯点头说: “也是!俗语云: ‘冤家宜解不宜结’,正是此
  意,何况苏二兄你已经是名场仕途中的人了!”
  苏振忠连连欠身说:“惭愧!惭愧!”
  楚江涯又说: “这里的苏大兄又是经商在外,小姐将来还要与 世家结亲。”
  苏振忠就更点头说:“这是最要紧的,先父垂殁之时,还谆谆 以舍妹将来的婚事为虑,因为先父生前虽也在风尘之中遨游过几年, 但舍下实在也是代代的书香!”
  楚江涯说:“这不必苏兄来说了!府上的贞节牌和茔地里的节 烈坊,还不就都摆在眼前吗?这是令尊虽死也不能忘的,也是令妹 应当时时以之为意的。”这句话,他自觉得也说得太含混了,但苏振 忠更是连连点头,觉得楚江涯这人所说的话真是明达,而且深知他 家中的情况,遂就越发敬佩。末了,就说到要楚江涯在他家里长住, 以便震慑那些匪人,不致再来寻仇,并使家中的男女也都因为这里 住有一位武艺高强的人保护着而不至于天天过虑地防备,夜夜担心 地虚惊了。那么到了将来,必然有点酬谢!
   楚江涯却暗暗地笑,觉得苏振忠跟他的爸爸是一个样,真是昏  愚,而且势利眼,却把自己看成江湖人。我救了他爸爸的性命,那  老头子就要以钱酬我;如今他也要花钱雇我在他家中,不但护院保  镖,还得捉贼驱鬼。这样想着,心中不禁气愤,但是什么话也不说, 只连连点头。又谈了一会儿,楚江涯就叫这里的仆人出去,将他的  那辆车打发走了,并托那赶车的带回去话,告诉他的那个朋友,就  说他已应了苏二少爷之聘,在这里当了护院的了。于是他精神振奋, 苏振忠又派了苏德带着他去看看那下榻之处。原来他们给楚江涯预  备的房子,就是西院里的那东屋。北房里早先是客厅,苏老太爷就  死于此处,后来改做灵堂,现在还供着牌位。西屋堆的是些乱东西, 破桌子、门板、破泥炉等。南屋却是佛堂,这些日来连一丝烟云也  不从那门缝散出来了。罄也早没人敲,经也没有人再念。当中是院  落,却相当地宽大,如今这些房屋和这个院子,好像就全都属于了 楚江涯。
  苏德把他领了来,就要走开,楚江涯却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抓 住,就问说:“喂!你们这个院里平日就没有人来吗?”苏德的脸上 变色说:“有时也有人来,可是晚上没有什么人敢到这里,因为闹 鬼!”又悄声指着那北屋说:“那里死过一个人,云媚儿还混到这屋 里来过。云媚儿原来才二十来岁,长得还好,苗苗条条的,手也能 干,锡箔打得很快……”楚江涯笑着说:“你这小子也入迷了,去 吧!去告诉你的三少爷跟小姐,就说我现在这里,准保贼、鬼、云媚 儿全都不敢来。请他们晚间放心睡觉吧!”苏德答应着走后,楚江涯 却又发呆了半天,就想着:怎样才能见着苏小琴呢?怎样才能还了她 的绣鞋与罗巾,而劝她……唉!恐怕苏小琴与她的父亲生前感情过 深,而报仇之心又最急切,她未必听了我的话,就能心回意转吧!
  近午的时候,苏振忠派人请他到饭厅中用饭,因又见苏振忠跟 苏振杰,这位粉金刚又直打听云媚儿有下落没有。楚江涯却摇摇头 说:“不知道,不过你们放心好了,她绝不能够再来了!她也不敢 再来!”苏振杰却把筷子向桌子一摔,说:“我倒盼着她来,她来了,我绝饶不了她!”不知是正生着气呢,还是又有点犯单思病,楚 江涯也不搭理他。
  只听苏振雄、苏振忠二人谈到了他们的妹妹, 一个是问:“妹 妹也不知今天吃了饭没有?”一个是答:“赵妈已把饭送往北屋去 了,她二嫂跟何妈妈正在向她劝解,她大概是不能再不吃饭了!”大 哥苏振雄就长叹说:“愁得至于不吃饭,饿病了、饿死了那更不合 账!更没法子报仇了!”楚江涯对这些事倒都很注意去听。
  饭毕,他又回到那西院里,苏振杰也跟了来,向他打听李国良 的生死下落,楚江涯却说:“我哪里知道呢?”苏振杰又说:“我二 哥请你来保镖,这件事情我也愿意,可是我告诉你,晚间你照旧可 以睡觉,不必整夜不合眼。这里夜夜都是瞎惊慌,连半个贼影也没 有,不过就是我爸爸的阴魂,他老人家总是舍不得家呀!坟地又离 着近,难免夜间要回家来看一看!”
  楚江涯看着苏振杰的神气,就觉有些可疑,因为他说话虽也声  音凄楚,但脸上全无真正的悲痛之态,只好像故意拿他爸爸的阴魂  来吓人,叫楚江涯不要在这儿住才好。楚江涯却淡淡地笑着说: “如果他老人家的阴魂回来,我倒想要跟他谈谈,我劝他不必叫人去  杀云媚儿报仇了,就把云媚儿带到家里来好了!”苏振杰笑了,说: “这是为什么呀?”楚江涯却正色说:“为是将来你就是这里的一家  之主,大院外,没有一个如意夫人能行吗?”苏振杰故意着急说: “唉!你怎么说这话?我怎能娶一个杀过我父亲的贼娘儿们?不过, 我也想,冤仇不可结,再说云媚儿当初伤了我的父亲,也未必是故  意……”楚江涯不禁微笑,说:“云媚儿当初不但不是故意,而且  简直……”正说着,外面有人给他送来了行李、包裹跟宝剑,他就  趁此把不必跟苏振杰说明的话又忍住了。
  楚江涯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伤才愈,就跑到这儿做护院的来 了,到晚间还得小心点鬼,他想那个鬼大概就与这苏振杰有关。天  色还不晚,就又吃了晚饭。太阳的金色的光还照着东屋的屋顶,空  际还留着片片的火烧似的云霞,苏德就把灯给送来了;放在桌上,问了问没有别的吩咐了,他匆匆地回身就走。楚江涯又追了出去, 问说:“喂!没有打火的东西,我可拿什么来点灯?”苏德这才说: “我忘了!”他掏出来了火镰,却连向北屋溜一眼也不敢,就走了。
  这院里,就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秋风吹来了几片枯落了的花叶, 在地上乱滚,乌鸦乱叫过了一阵之后,天就渐渐地黑了。楚江涯在  各处巡视了一遍,就回到屋里点上了灯。宝剑虽抽出了匣,置于灯  畔,但楚江涯却懒懒的,不相信能有什么贼哩、鬼哩的前来。所未  决的只是,到底应当不应当再见小琴一面呢?见了面,把自己所知  道的那些事,李国良、李剑豪等等的事,是对她实说不实说呢?他 心中犹豫、辗转,颇为苦恼。这时窗外更黑了,更声梆梆,原来都  敲到二更了。声音似发自前院,又走向后院,然后就没有了;可见  更夫不敢到这院里来打更,而知道请来了保镖护院的人,他们敷衍  着敲过两下更之后也就回屋睡觉去了。
  西风阵阵,吹着这里的窗棂,窗下的蟋蜂也在唧唧乱叫,有如 悲切的私语,落叶也在院中发出轻微的簌簌声响。有个灰色的大蛾 子不知是怎样飞进屋里来了,围着灯乱飞,灯是只有豆子般大小的 光焰。楚江涯书空咄咄地冷笑了两三声,自言自语地说:“什么鬼 吧!不是苏振杰在家里胡闹,就是李剑豪来此吓人,其实若是李剑 豪真来见我,也正好……”才说到这儿,忽听窗户上噗的一声,灯 光也一摇,可真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本已抄起来了宝剑,但又回过头去一看,见窗户纸被撕了一 个不算大的窟窿,他就当时不惊了,因为他想着:若是鬼,绝不会 撕窗户纸;若是贼,也绝没有这么大的胆!于是他放下了宝剑,起 身就向窗户走了两步,问说:“是谁?”又冷笑着说:"苏三兄!粉 金刚!你用不着弄这些鬼。你若想把你两个哥哥吓走,要这所庄院, 那也容易,你可得跟我来说!我再给你设法,你这个办法可不行, 我是专会捉贼,拿鬼,制小人!哈哈 …… ”
  忽然他不禁一怔,原来窗纸的窟窿外是露着一点很娇嫩的脸儿, 而且还有点头发,是那么美丽的鬓边的头发,发出的也是娇声,颤颤巍巍、扭扭怩怩、悲悲惨惨地说:“楚……江涯!你怎么没有把 李剑豪找回来呀?”
  楚江涯更发怔了,心紧张起来,精神振作了起来,但是眉头却 不禁也皱了起来,就说:“啊!原来是小姐。”想起来刚才错认了窗 外是苏振杰说的那话,又不禁脸烧起来了。他喏喏地又说:“苏小 姐 …… ”心想:答复人家什么呢?只得带笑说:“请进屋吧!”
  窗外却说:“不!”声音如敲了一下金铃儿,脆得很。她也并没 有客气,更不温婉,只问说:“你没有见他——剑豪吗?”楚江涯 说:“前些日子是见着了。”窗外紧接着就问:“是在哪儿见着的? 他没有走吗?他还在洛阳吗?”楚江涯说:  “可是,大概不在洛阳 了。”小琴又问:“他是随他的父亲一起走的吗?你只见着他一人, 并没有见着他的父亲吗?”
  楚江涯说:“我倒是都见了,可是……我都没见着!”外面说: “什么话?”转身走到门前,露出来一身青、手持剑、面带气、婷婷  娇躯的美剑侠。楚江涯赶紧摆手说:  “姑娘你不要急!听我告诉 你!”小琴说:“你快说!”楚江涯又说:“不要忙,容我想一想我  见着他们父子时的情景!”
  苏小琴一步进到屋里,伶伶的秀目直瞪楚江涯,楚江涯勉强笑 了笑,就说:“没有什么,姑娘你不要忧心!剑豪兄跟着他的父亲 李老英雄已经走了,当然是为躲避岳大雄那些人了!”
  苏小琴眼皮儿往下低了低,就又问说:“他没有说,他几时才 能回来吗?”
  楚江涯说:“他对我说……”他只好编个谎来说:“他如今是 避仇远去,哪有回来的一定日期?不过他说的大概是……""
  他下了下狠心,又说:“他说至少也得过十年才能回来。他叫 我转告诉姑娘,对他放心吧!对他……”苏小琴已经低下了头去, 她不生气,也不对李剑豪发恨,却呜咽地哭了起来。只见她的肩膀 儿一下一下地颤动,宝剑也几乎撒手扔在地下,样子是十分的可怜。
  楚江涯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就觉得自己编的那个谎太厉害了,叫人家听了太伤心了,他遂就赶紧改口说:“也许我是把话听错了, 李剑豪大约是说,一年半载他就能回来。”
  小琴哭着又说:“不知道他现在是往哪里去了?”
  楚江涯说:“他是江南的人,自然是回江南去了。”
  小琴听了这话,突然就拿袖子拭了拭眼泪,而转身就出屋去了, 轻微的脚步声响了几下,大概就离开了这座院落而去了,楚江涯却  仍然地发呆。
  一夜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次日白天,楚江涯方才睡了个好觉, 因想起昨晚苏小琴的悲痛情形,他实在是不放心。到晚间他的精神  很好,点上了灯,就盼着小琴再来,自己好对她再劝慰劝慰。同时  那罗巾和睡鞋总是应该还给她的,以了自己的心愿。可是,直到深  夜,也不见小琴再来,更没有什么动静。他就将灯吹灭,暗自提剑  出屋去巡查,他蹿上了房,就轻轻地踏着屋瓦,把这苏家的各处院  落跟房屋全都巡视遍了,只看出了有一两件可疑的事情。
  原来这些日苏家的庄院本是极为平静的,只有苏振杰跟不知是 哪个女仆勾搭上了,所以到黑夜里他们做些鬼事,次日反倒扬言说 看见了鬼,以使家里的人到夜里全都不敢出屋,好给他们方便。小 琴的屋子彻夜也有灯光,然而那灯光非常之愁惨,大概就如同她的 抑郁的心情跟飘摇的梦境似的。楚江涯晓得小琴是武艺高强,耳眼 全都十分地机警,所以楚江涯虽由房上经过,却不敢下去隔窗看上 一看。因此,他不知道小琴究竟在屋里是做什么了,他的心里很是 闷闷不过。
  楚江涯自从来到这里,他跟那仆人耿四倒是越来越熟了。耿四 这小子颇有一些胆子,独他晚间敢来到楚江涯的屋里来闲谈天。他 细细地说了苏老太爷受伤时及临死时的一切情形;又说正在办丧事 的时候,云媚儿曾混到这里来,如何被小琴识破了给赶走;又有一 个男贼,如何被小琴识破给杀死在灵前。村外也死了几个,这些都 是跟乡约地保以及府衙里的小官员打点好了,尸也都没有验,就都半官半私地掩葬了。
  这里的大爷、二爷可出了不少的钱,原因是: 一来可以免得这 里的爷们出头打官司;二来是为不致招远处的江湖人家愤恨;第三 件是最要紧的,就是因为美剑侠的名气太大了,恐怕因此事将名气 传得更大更远,使没见过小琴的人想着——小琴不定是怎样的一个 锯齿獠牙、母夜叉似的人了!那样将来对于小姐的“说人家”上有 碍,就难以找到有品爵的好女婿了……
  末了,耿四又悄悄地谈到了李国良及那李大姐,原来李国良的 死事虽尚无人知,“李大姐”究竟真是李大姑娘,抑或就是那岳大 雄等人特来搜寻的那个李剑豪男扮女装,或是本是女的,但早先曾 扮过男装,曾得罪过江湖人……这些事,由耿四起,已经是很有人 加以疑惑了。楚江涯并知苏小琴跟她的二嫂、三嫂全都不和,更不 禁为她悯惜而难过。
  这时候,苏小琴的心是如同被两面沉重的车轮狠狠地碾压着。 第一就是杀父的大仇,她始终相信她那慈祥年老的父亲是惨死在那  贼妇云媚儿之手,尤其因为云媚儿曾到这宅里来过;她更恨云媚儿  居心叵测,而太轻视了她家中的人,她就立誓非要用剑剁碎了那贼  妇不可。第二,就是李剑豪这一去无踪,使得她的心是一刻也不能  割舍。她时时地发急,也不全是因为云媚儿;她每天都要痛哭几次, 那更非是专为伤悼父亲之死。最压榨着她的心的,使她的心流血而  几乎成为粉碎,最牵系着她的梦,使她终夜睡眠不安的,就是李剑  豪。但这件心事,她除了对陌生的人楚江涯还可以略说一两句之外, 家中的人,无论是嫂嫂或哥哥,她全都不能说。
  不过,她的三嫂卢氏已经对她有些闲言闲语了,有一次来劝她, 就说:“妹妹你也不必每天难过了!哭坏了眼睛也不好,哭病了身  子更不好!若说老太爷故去了,家中连遭了几次的变故,使你的心  舒展不开,可是你也得想一想,世上的人还有许多不如咱们的呢!  比如丢了的那位李大姐吧,这时候不定怎样了;她要是个男子汉, 还好办些,可惜她是跟咱们一样的女流!谁知道她这时候已落到什  么地步了呢?比咱们可怜不可怜呀?”
   她又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李大姐原来没有丢,并 且腿也好了,在院子里还直跳呢,穿着是你三哥的衣裳和鞋。我还  说她,女扮男装,成了什么样子啦?妹妹你说可笑不可笑?得啦, 妹妹你就不用愁啦!我说点笑话给你开开心吧!女儿的孝,只穿一  年,明年牡丹开的时候,你的孝服也就满了,那时准保紧跟着脱孝, 就得来个喜信。真的!我真不说假话,二哥二嫂跟我提过,他们说  开封府陈老爷的大公子,是去年中的举,还没有娶亲,跟咱们也算 是门当户对…… ”
  小琴对三嫂的这些带有针锋的话语,她只得忍着气听着、受着, 不能还一言。三嫂有时又说:“练武艺这件事实在不好!就拿李国 良来说,他一辈子发了财做了官了吗?如今弄得跟他的儿子……不, 我是说错了——跟他的女儿一样,全都是不知死活了!”
  更有一次,苏振杰在院中又耍他那几手剑法,表示粉金刚虽说 穿着孝,但在家里就把“功夫”扔下了还行吗?若叫前院闲住的那 小子楚江涯知道了,他还能够看得起我苏三爷?再说她——二哥二 嫂由任上带来的一个俏皮老妈——为她也得练练啊!好显显英雄呀!
  不料他正在练着,他的妻子卢氏就沉着那张雀斑很多的脸,出 来骂他,说:“你就练吧!你就练吧!练好了武艺去惹麻烦,男扮 女装去引诱人家的闺女,偷人家的鞋跟衣裳…… ”
  苏振杰倒觉她是在说疯话,本想要骂:妈的你说什么啦?少来  管我!可是这话他也不敢说,他怕他的媳妇,只好收起来宝剑,心  中却发着诅咒说:快死吧!快叫云媚儿来把你杀死吧!还得她来了 就不要走了……回头又望望西院,见那绛色的窗帘早已摘下去了, 房门固锁,内中已多日没有人住,他又发了相思病一般长叹了口气。 此时他的妻子卢氏又瞪他,他只当作是李大姐在瞪他,他就跟着这 个假李大姐回东院去了。
  大嫂是仍然操持着家务,二嫂却有点官太太的脾气,成天严厉 地教训仆妇跟婢女。天边结着团团的愁云,酿着秋意,阶下是整夜 叫着寒蛩,牡丹的叶子都枯黄了。小琴深深觉得,这个家,这个地方,她已经不能够再住了。这一日的夜间,她就又去悄悄地找着了 楚江涯,向他询问李剑豪的准确下落;她几乎哭了,她就说她要出 外去寻找李剑豪,这样却弄得楚江涯很是着急。
  楚江涯要将小琴让到屋里谈话,小琴却摇头,她只半身在门里, 半身在门外地俏立着。屋门大开着,吹进来的风使桌上的灯烛不住  地摇动。楚江涯也是站立着,正色说:“姑娘!你放心吧!我说的  都是真话,剑豪兄确实是走了,并未遭岳大雄的毒手,并且他走得  也不远。”
  小琴就又问:“他到底是往哪里去了?”楚江涯说:“江南,不过 ……”下面的话,他还没有想起应当如何往下去说,小琴就急急地 说:“明天我就要起身找他去!但是,你可不要走,我走后家中的 人还得仗你保护。”
  楚江涯摇头说:“我可不管保护!姑娘,你是你们家中的一个  最明白的人,你绝不能像你父亲跟你哥哥一样,将我看成了江湖人。 我这次重来洛阳,吃打受伤管闲事,以及来到你们家护院,我不为  别人,只是为你,为姑娘你!”
  小琴立刻脸就一阵红,眼睛也瞪起来说:“你!你为我什么?”
  楚江涯微笑着摇头说:“不为别的事,只因为在咱们第一次交 手时,你曾遗下了…… ”
  小琴不待他说完,便发急地说:“你还提那次的事做什么?我 现在也不恨腾云虎他们了,我只恨的是云媚儿,我要去找李剑豪, 也为的是叫他助我报仇!”
  楚江涯却摆手说:“据我看,你的那件仇,不必报了!”
  小琴越发地暴怒,问说:“莫非你跟云媚儿是朋友吗?所以你 才护着她?”
  楚江涯却说:“这真是笑话了!假若是你说的这样,那么我告 诉你吧!令尊的那场丧事就等不得到家中才办。”
  小琴气得迈进来一步,此时,她手中是没有拿着剑,不然她真 要举了起来,向着楚江涯来砍。楚江涯倒是仍然带笑,并且有些感慨地说:“姑娘!你得要知道,你现在是还穿着重孝,不应当随便 出门,同时,——我说话你可莫恼,你须以贞节牌为重呀!”小琴一 听这话,立即就又黯然生悲。
  楚江涯便也近前一步来,说:“姑娘你听我说,我所以来这里 住,只为的是得便见你说一说。你不要急躁,不错!你虽未离开洛 阳一步,可是江湖上都已晓得你美剑侠的大名了。但你究竟是一位 大小姐,你父亲临终时尚且嘱咐你,要以家中的贞节牌坊为意!”
  小琴痛哭着说:“为什么我要去找李剑豪呢?就为的是这……"”
  楚江涯一听,便不由得怔了半天,心中如同被人浇了一桶冷水, 真是完全冰凉而且灰冷了。他虽然知道李剑豪与小琴有情,可是还  没有想到他们竟如胶似漆地成了这样,原来小琴早已委身于李剑豪  了,除非找到他,绝不嫁第二个男子。虽然楚江涯本就没打算做这  “第二个男子”,但一听了这话,心中却极为难受,就不言语了。
  小琴也仿佛扭怩了一会儿,拭净了眼泪,就赧然地说:“不把 李剑豪找回来,就不行!因为你知道我的事,我才告诉你,你可不 要告诉我的哥哥们,反正,明日或后日,我就要走了!”
  楚江涯赶紧摆手说:“姑娘你不要走!你若走后,我绝不再护 这个院,因为我不是以此为生的;我的家里现在还雇着人护院呢, 我能在此受你们驱使?不过如今话既说明,我就再为姑娘效效劳, 无论山南海北,我总能够把李剑豪找着就是了,至多半年!”
  小琴就皱着眉,发愁地说:“半年?”
  楚江涯说:“唉!半年你还嫌时间过久吗?我不愁找不到他, 我是愁找到了他,而他不肯回来!”
  小琴说:“我就不信!”
  楚江涯说:“那么,便这样办吧!明日我就动身。由此到江南,
  往返也得一个月,至晚 …… ”想了想,又拿手指算了算,就说: “两个月之内,我一定能够回来!”
  小琴说:“把剑豪找回来?”
  楚江涯说:“这,这可…… ”
   他知道若把李剑豪找回来,实在是不易,但见了苏小琴这样的 可怜态度,有许多话,他又真不忍得对小琴去说,只好完全慨然答 应,说:“姑娘你就在家中等候着吧!两个月以内,我必能够将李 剑豪寻回来!”
  小琴拭着眼泪,露出一些感激之状,她嚅嚅地娇羞地说:“只 要楚大哥你能够把剑豪找回来,我必定对你重谢!”
  这句话说得楚江涯不仅是灰心,而且十分地难受,他就连连点头 说:“好了!好了!明天早晨我就走!”小琴这才慢慢地退了出去。
  楚江涯只是发着怔,也懒得关上那屋门。门外的秋风是一阵比 一阵紧,忽然把灯烛吹灭了,楚江涯这才赶紧摸着了火,重点上了 灯。他走过去吧吧咕咚地用力将屋门关严了,并且顶好,就又吹了 灯,倒在床上就睡;心里极为懊恼,什么闹贼闹鬼,他全都不管了。
  睡到次日,晨起就去见苏振忠,说是自己在此已住数日,并未 见发生什么事情,同时自己也要回家去看看,所以就要告辞。苏振 忠原要拦他,可又不会说话,也不会强留;苏大爷振雄是见楚江涯 根本不像个保镖的,留他在此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也就没有挽留 他;那“粉金刚”苏振杰,是更愿意叫楚江涯快走。当下苏二爷振 忠就取出了些银两,作为给他的报酬。楚江涯的心里也明白,即使 自己不收这点银两,他们也不会就看得起自己,还照旧地以为他是 一个走江湖吃饭的。于是,他也不管银两多少,就都收下了,却连 谢也不谢。他遂就拿上来自己的东西跟宝剑走了,临离隐凤村的时 候,他向苏振杰说了一句:“请你去告诉令妹,我已经走了!后会 有期吧!”说毕,他即走去。
  楚江涯是先回到城里,他不急不慌地又在朋友的家里住了一天, 把苏家所赠给他的银子都分散给这里的仆人们。次日找了来一匹好 马,穿着新衣裳,这才走去。他本来无意去访李剑豪,明知访李剑 豪容易,甚至把李剑豪请了回来也不算难,但回来又怎么样?他还 真能跟小琴结为夫妇吗?那,不用说他已对着神佛发了誓,就按着 良心来说,凭着情理来讲,也是说不过去的。不过昨晚当着小琴的面,是不得不那样支吾、敷衍,今天又不能不走;这也不是有意骗 小琴,而是实在不忍见小琴那样伤心流泪。所以得赶紧走,只要离 开洛阳就好办了,自己可以在秋风里慢慢地策马游玩着走, 一路散 心、遣愁带养伤。
  他打算再到登封县,看看鲁家五虎那兄弟几个人的伤都好了没  有,劝劝他们将来不要再去找苏家报复,因为苏家,尤其是小琴, 此时的遭遇已经很可怜的了。那么以自己与鲁家的交情,再加上自  己以事实辟解,必可以使他们尽释前嫌,而为苏家免去将来的一个  大对头。那就好了,自己就可以回家里去了,见太太,收起宝剑。 那绣鞋、汗巾,虽然未得机会还给小琴,但也可以不还她了,索性 将来交给太太使用——一想到这儿,却又觉得不对,那可太侮辱了 小琴;还是在过洛水时,把这两物投之于洛水的清波, 一任流去, 飘逝,这才对!
  他这样想着,不觉马已出了东关,他想要避着隐凤村的那条路而 往北边的大道去走,不料这时便听对面有人叫道:“楚大爷!楚大 爷!”他收住了马一看,见来的人骑着一头小驴,正是苏家的仆人耿 四,他忽然想起再说几句话,遂就赶过去了。耿四的第一句话就问 说:“原来楚大爷您今天才走呀?”
  楚江涯说:“我本来没有什么急事嘛!”便又吩咐说:“这话你 可不要回庄里去提,我走了!请你家里的小姐要多多珍重!”
  耿四笑着说: “你关心我家的小姐,我家的小姐可也关心你。 昨天你一走,她就向人急急地问,说是走了吗?是真走了吗?我说  人家本来也是一位公子哥儿,焉能为一点钱就给咱们永远护院?人  家不是真走,难道还是假走不成?”
  楚江涯听到这里,就赶紧又问:  “她听了你这话,她又说了什 么没有?”
  耿四摇头说:“她倒是没有说什么,不过她心慌得很,整天还 是出来进去的,夜里又常上房;原来每夜的房上瓦响,不是别人, 就是她在防贼了!”
   楚江涯就说:“对了!你得告诉她,云媚儿那班人还能找到家 里去捣乱,非得她震慑着不可,你们那三少爷粉金刚是不行的!”
  耿四摇头说:“他哪儿行?他是个大屎缸。”
  楚江涯又说:“这话你也可以去告诉你们的大少爷跟二少爷, 千万不要叫他们的妹妹离家。可是如果有门当户对的人来提亲,我  想不用等到穿孝三年,就是现在,也可以把她聘出去!”
  耿四皱着眉说:“这可就不大容易了!他们是非得做官的人家 提亲,才能聘姑娘。可是做官的人,谁敢娶美剑侠当夫人呀?再说 早先在她家住的那位李大姑娘,我想着可有点不像是姑娘!”
  楚江涯说:“你休要胡说! ……这样吧!将来苏家如无事便罢, 如无大事发生也就不提了;万一再有什么难办,或是别人不管给办的 事,你就到中牟县去找我,一打听楚少当家的,那里便无人不知!”
  耿四连连答应说:“好啦!好啦!以后如苏家再有难,或者我  耿四没有了饭,我就一准到中牟县,拜求楚少当家的…… ·少当家的 再见!我要到城里买东西去了!”他向着楚江涯打躬,楚江涯这才含  着笑,放心地策马走去。到洛水边,桥头驻马往下一望,不但水浅  且浊,还有一个人在那里摸鱼,因此,睡鞋与罗巾又无处打发了, 他只好带着轻愁,直往东去。
  不料耿四在城里买完东西,办完了事,骑着小驴回到了隐凤村 中,他就把见了楚江涯的事情对人说了。小琴本来是整日不能在屋 内安居,时时要到各院里去走。第一是恐怕再像上次一般混进来云 媚儿那样的歹人;第二是要随时由仆人彼此的闲谈之间,知道些外 面的事。当下,她听说了耿四曾遇见了楚江涯,就赶过去询问。耿 四说他是昨天跟楚江涯遇见的,并不是刚才遇见的。说是楚江涯确 实是走了,回中牟县他的家里去了,人家在那里本来也是一位“少 当家的”,咱们这里的人把人家当奴仆一样来看待,人家不走,还等 待什么?
  小琴听了,就不禁有点诧异,再问说:  “他是真回家里去了吗?”
   耿四说:“人家不回家里去干吗?难道还能老在咱们这里保镖? 人家可不稀罕挣这几个钱。可是,人家并不是就不帮忙啦,临走时  对我说,无论什么时候,咱们这里若再遇见难办的事情,就去找他, 在中牟县一打听楚少当家的,便无人不知。”
  小琴一听,就不禁发恨说:“哎呀!原来他是回家去啦!”
  耿四说:“可不是回家去了吗!”
  小琴愤怒地就回到里院的屋内,呆了半天,就知道楚江涯应得  替自己去找李剑豪,那不过是一种欺骗。他不定是弄着什么私弊, 也许他就跟岳大雄那些人串通,而把李剑豪……大概李剑豪就是没  死,也是让他们给逼迫走了。自己求楚江涯去找他,岂不是徒然, 若想见李剑豪,还是得自己亲身去找。于是,她的心中就萌发了出 走的意念,但是她还不能就决定,因为手中的钱财既缺,路费不  够,而且有重孝在身,再说又怕自己走后云媚儿等人又来复仇,因 此她就迟疑不决,而家中的纠纷痛苦却又一件一件挤了上来,直逼  着她走。
  二嫂跟三嫂渐渐不合了,因为三嫂看不上二嫂的那种官太太的  架子,二嫂也嫌三嫂泼辣、小家子气,时常就要拌嘴,争吵。小琴 的乳娘何妈妈因为目睹主人的家中几遭凶变,急得得了中风之疾, 被她家里人接了回去,不几天就死了,这又给小琴了一个很大的悲  痛。同时苏振杰在家中为所欲为,闹得简直不像话了,两个哥哥也  都管不了他,这也使小琴很生气,气得常常连饭都吃不下去,而忧  急得更是连宵不睡。且因云媚儿、岳大雄等人也不再来了,真使她  烦恼,觉得手痒,这才决定了走。
  但是才一跟大嫂去说,大嫂就用许多婆婆妈妈的话来劝她。 一 跟二嫂去说,二嫂立时就转告了她的二哥,苏振忠便赶紧来劝他的  胞妹,说了些三纲五常,说了些闺门的礼教,说了家中的节烈坊、 贞节牌,以及父亲临死的遗言怎样的重要。小琴听了就觉得语塞, 觉得二哥引经据典说了这些大道理,自己是只有遵从,打消行意, 而没有法子批驳。
   可是,苏振忠说来说去,又竟自说到妹妹的婚事上了,他说: “爸爸临死的时候,不放心的就是你将来的婚事,他要把聘到一个书  香之家,做官的门第里去。慢慢地就有人来提亲了,你想,妹妹!  那是你的终身大事呀!你怎可违背父亲之意呢?你若是一个人到外 面去找云媚儿,不用多,只在外面走半个月,以后可就没有人敢来  提亲了,都得把你看成了江湖的女子了!”
  苏振忠说了这些话,见小琴脸上微红,默默无语,显出是已被 说服了的样子,他就不再言语了。其实小琴却因此更是决定了出走 之意,就想着:自己的父亲苏黑虎本就是一个江湖人,那自己就去 嫁李剑豪,也不算给家中贻羞;并且还可称得是从一而终,对家中 的贞节牌也对得住。
  于是她就预备走了,她只有小时候逢年过节,父亲给她的“压 岁钱”和“买花儿戴”的钱,统共凑了不到三十两,连同她的几身  素净的衣裤鞋袜和为缝纫什么用的针盒、线团等等,打了一个紧紧  的小包袱。她又预备了一条粗布里面,却装着丝绵的被褥,因为携  带便利,能够御寒。她将青蛟宝剑也擦得很亮,马匹也看中了,她  就要走了。然而她的心中却袭上了悲哀之情,她难舍这里的一切, 甚至院中的一些牡丹,她都舍不得,唯恐一年之后自己再回来,这  些花连根都叫人给刨了。
  但事逼到此,不走又实在不成。于是在一天的清晨,四更才过, 天尚未明,她就悄悄到厩中,自己备好了一匹黑马,自己开的旁门, 牵出了马去,携带着包袱,谁也不敢惊动,就如鬼魂一般,飘出了 隐凤村。
  她先至坟茔之中,到了父亲的新坟之前,暗自抽泣了几声,这 才将行李包袱以及宝剑全都在鞍旁放好系坚固了,她便骑上了马, 挥鞭走去。回首里门,仍不禁清泪涟涟,但翘首东方,朝阳在云中 发出紫色,放出光明,就似李剑豪在眼前等着她了。
  少时过了洛水,天色就已大亮,她怕自己的家中有人追来,便 紧紧地挥鞭去走,然而她却不明路径,只知道应当顺着大道一直往东,才许能够走到江南。这条路很宽,来来往往的车又极多,无疑  是条康庄大道,但又很讨厌,路上的人无论是行商、客旅,没有一  个不注意她的。其实她生得虽然美丽,布衣青鞋,却也与一般村女  无异,只是她骑着一匹健马,携着三尺钢锋,因此路上的人就有不  少咋舌的说:“哪儿来的这位女镖头呀?”有认识的人就更加惊异, 说:“了不得!这是隐凤村里的美剑侠呀!如今她必是去闯江湖, 要斗天下的英雄好汉!”
  
  第十二回  秉烛达旦对佳人
  
  小琴离了洛阳往东去走,当日虽不见有人来追她,叫她回去, 但是路上的用饭和投宿都使她感觉非常不方便,例如午间用饭,哪  里还像在家里,有干净的厨房给烹调出各种菜蔬。父亲在世时,每  到初一、十五,全家都要吃素,如今就是随着一些推车子的、挑担  子的在小镇上进那又脏又狭隘的小铺,吃那手擀面,热腾腾的一大  碗,也不管你吃得了吃不了;调上一些盐粒子、醋浆跟大块的秦椒, 更不管你喜欢吃不喜欢吃;里面还时常有死苍蝇。身旁又都是些汗  臭味和村俗难听的话语,并且有许多双惊异的眼睛永远包围着她, 她真觉得厌恶。到晚间投宿时,又只能投那小店房,因为自己的路  费带得不多,还不能跟一些行路的男客人在一间大房子里去挤,自  己必须要找单间,然而这可就难了。第一,凡是这种小店的单间, 不是堆着半屋子的柴草,就是一大堆也是做燃料用的晒干的马粪, 柴草还好点,马粪的气味可实在难闻。隔壁常有人唱梆子,院中又  常有人打架——其实这些开店的跟行路的粗人也不是永远打架,不  过他们就是说着好话时也总是骂着,表示有交情时也总是踢着、打  着,使得小琴都看不惯,她心里想:这些也许才是真正的江湖人吧! 由这些人看来,可见江湖人也实在是可厌,而楚江涯的为人虽略带  些傲气,但是颇为文雅,大概那种人在江湖上就很是难得了。至于李剑豪,也无怪他能够女扮男装,他实在是脾气婉顺,态度温柔, 跟个大姑娘一般……”这样想着,她就益为神驰,相信李剑豪必不  忍舍开自己而远去,他绝不能那样无情,大约他是暂时藏匿起来了。 等到一月半月之后,他也许又到隐凤村去看她,若知她已经离开了 那里,他也必定着急,要再找我来。不久我们必能在江湖之间巧遇。 ……因此,她走着路倒不怎么心急,并且幻想着:“如果在路上我  与李剑豪走到对面,我应当如何呢?顶好是我装作没看见他,叫他  先来理我,然后我再问问他为什么就那样子胆小?不敢再在洛阳住?  同时还得问他为什么离开我这许多日?这样无情?那时看他说什么?  ……”小琴如此芳心辗转萦回,渴念与薄情的人会面,在旅夜孤灯  之下,常常落泪。
  小琴在路上还有一件最感到不便之事,就是自己是一个姑娘家, 不能像别的客人似的,能够见着谁就跟谁谈天和打听事,所以她一投  店,就在屋中一待。店伙是非等她叫,人家才进来,进来倒是要茶来 茶,要水来水,可是随即就走,多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多一眼也不向  她看,就像是人家都不愿理她这么一个“堂客”似的。她只能时常侧 着耳,隔着门缝、板缝偷听院中或邻室的谈话,可多半就是些骂人的 话、难听的话,都十分不堪入耳,都与李剑豪的下落无关。
  她行走了三日,才过了偃师县,转往南去,眼前就看见了嵩山 的苍苍郁郁的山峰。时才过午,她又在一个小村镇里用饭,不想就 由北边来了两个人,都是骑着马,下了马就探头向面铺里来问说: “掌柜的!借借光,我要打听吴家庄在哪儿?”
  那正在灶旁下面的一个三十来岁、秃头顶、三角眼的掌柜,转 身看了这问话的人,就努了努嘴,说:“在西边!你要找那儿的什 么人吧?”
  门外这两个手里都还牵着马的人都很年轻, 一个看那样子才不  过十七八岁,穿着黑布的裤褂,神气十分强悍,听了这话,道声谢, 就牵回了马,一扳鞍,吧地就骑上了马。他并不回答铺子里的掌柜, 却向他那个瘦的同伴大声说:“走吧!吴家庄就在西边,咱们看看吴大叔,再叫李剑豪那小子请咱们喝几碗酒……”两个人随说随笑, 蹄声嘚嘚,扬尘而去。
  这时,小面铺里的掌柜照样下面,旁边的人也依然彼此谈着闲 话,并没有注意这件事的。小琴可立时就坐不住了,她嘴然站起身 来。正有个小伙计把她要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给端了过来,小琴却 说:“先放在这儿吧!等我回来再吃,我先出去办点事儿!”这小伙 计拿着烫手的热碗,不住地发怔,那下面的掌柜、谈话的众客人也 齐都扭头来看她。
  小琴却提了包袱,拿了马鞭跟宝剑出门,解下来缰绳,挂上了 宝剑,她就上马飞奔向西。 一瞬时就追上了那两个年轻的人,她就 尖声地呼叫,说:“前面的人,你们站住!”
  那两个人听了她这样喊声,回头来看了看,才将马收住。那瘦 子笑了笑,那强悍的小伙子却问说:“喂!姑娘!你干什么追我们 来呀?”
  小琴就也勒住马,喘喘气,脸上微红了红,就问说:“刚才我 听你们谈说李剑豪,你们是他的朋友吗?”
  那强悍的小伙子点头说:“不但是朋友,还是好朋友,姑娘你 问他干吗?……喂!姑娘!多半你是洛阳的美剑侠吧! …… ”
  小琴点了点头,脸越发红了,但这强悍的小伙子又把她打量了 一番,就说:“姑娘你也是来找李剑豪的吗?”
  小琴又点点头,问说:“他现住在什么地方?你们能够带着我 去吗?”
  这强悍的小伙子就点头说:“能够!姑娘你就跟着我们走吧! 我姓雄,我的名字叫雄铁头,家住在偃师县,我的爸爸就跟李国良 是好朋友 …… ”
  小琴问说:“你的爸爸是谁?他既然和李国良是朋友,自然也 认识我的父亲了?”
  这小伙子摇头说:“我倒不知道,不过前些日,李剑豪到了我 们的家里,在我家里住了一夜,他就又到这里来,现在我是奉了我爸爸之命,来……”向左右望了望,又慎重地说:“我爸爸叫他快 些回江南,因为在这里住着也是不妥,说不定几时,岳大雄那些人 就又找了来,这里的吴大员外也是庇护不住他。”
  小琴却愤愤地说:“不要紧!有我来到就行了,我不怕岳大雄, 我如今来,就为的是帮助他。”
  强悍的小伙子“雄铁头”就挥鞭说:“好!咱们就去找他去 吧!”于是他们的两匹马在前,小琴的马在后, 一直往西转南,迎着 那巍然的中岳嵩山走去。
  路上没有什么人,三匹马都行得非常之快,小琴的心中可就渐 渐泛起疑惑。因为刚才这两个人还到面铺里打听吴家庄是在何处, 现在这两个人的马走得却这样快,对于路径这样的熟,而且那雄铁 头只是催着快走,那个瘦子却有些贼眉鼠眼的,时时扭转了头向小 琴来望。小琴就心里说:我需小心一些了!这两个人不定是揣着什 么心?但他们可千万不要骗我呀!我盼着李剑豪能够真在这里,我  们若能够见了面,即使这两人将我们害了,前面是一个陷阱,我也 要去!当下她既悲痛而且心急。
  往下又走了数里,已快走到了嵩山的山根下了,道旁便有一大 村落,人家很密,有几只大狗迎着他们的马乱吠。那雄铁头勒住了 马,望了望,就说:“大概这儿就是吴家庄吧?”于是他们就都下 了马走进村里。小琴却见那几只狗并不大咬那二人,只是围住了她 的马乱吠,她简直不敢下马了,又气得要抽出宝剑,将几只狗全都 杀 了 。
  这时,村中就出来了几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短衣的汉子,内   中还有一个十七八岁、很胖的姑娘。这姑娘梳着两条短小辩,抡着   拳赶狗,说:“去!去!咬什么?”这个胖姑娘赶开了狗,就带着笑   过来迎接小琴,说:“你下马来吧!狗不能咬你,你就不用怕了!” 小琴听了,就不由生了点气,说:“谁怕呢?”跳下马来,就摘下来   宝剑 。
  那几个壮年的汉子一看,都有一些变色,似乎是吓的,这胖姑娘却说:“你幸亏是带着剑来,我们才知道你是苏小琴;你要是带 着刀来,我们就得疑惑你是云媚儿啦!”
  小琴听了,不禁一怔,就问说: “怎么?云媚儿她也到这儿来 过吗?”
  这胖姑娘摇头说:“没有来过,这都是李剑豪跟我们说的,我 们才知道她是使刀,你是使剑。”
  小琴一听,李剑豪竟曾将自己跟云媚儿相提并比过,心中就不 禁有些不高兴。但是,由此可知,剑豪确实是在这里了,她的心中 又不停怦怦地直跳,就向旁边的一个人说: “把马交给你们,给我 看着吧!”又向胖姑娘说:“你带着我见剑豪去吧!”
  胖姑娘点手说:“你跟着我来吧!”
  此时,就见那雄铁头跟那瘦子全都站在一家大门前,向小琴嚷 说:“美剑侠姑娘,你请进来吧!李剑豪在这里等着你啦!”可是没 见李剑豪也迎出来,这又使她更加生疑。
  她见她的马才被一个大汉接了过去牵到一旁,她又赶紧追过去, 将马上的行李包袱解下来,就挂在胳膊上,背在背后, 一手拿着连 鞘的青蛟剑,另一手紧握着皮鞭。她的两只眼睛也瞪了起来,烁烁 地生着光,芳容向下沉着, 一点也没有笑色。旁边的人可都显出来 有点变色了。
  那胖姑娘却又来拉她,勉强地笑着说:“你干吗还要这个样子 呢?难道你还疑惑我们吗?”
  小琴停住了脚步说:“我实在有点疑惑,我本不认识你们这些 人,我也不能进那大门里去,你们还是把李剑豪叫出来,让我们在 这儿见面吧!”
  胖姑娘也忽然沉下脸来,摆着手说:“这就算了吧!我们也不 是非叫你去见他不可,你要是疑惑,给你马,你走吧!”
  小琴愤然地几乎要抽出来宝剑,那雄铁头却又飞跑过来劝她, 小琴仍然发怒着说:“我这次来,本就是为寻找剑豪,你们既说他 在这里了,你们打算不叫他来见我,也不行!”
   胖姑娘说:“哈哈,你既不肯进去,可又不走,非得叫他出来 不可,可惜那李剑豪呀! …… ”
  小琴立时吃惊,又发疑地问说:“剑豪现在怎么啦?莫非他有 什么舛错?”
  胖姑娘说:“我告诉你吧!现在他已受了伤啦,说是岳大雄给 伤的,爬不动也走不动。他要见一见你,死了才能够甘心,所以你 要见他,非得进大门里不可。难道你还疑惑吗?你还怕吗?”
  小琴听了,心中不禁滋出了悲痛,虽仍疑惑,却不由得不往前 闯,于是就顿脚说:“我往里边去看看,我不疑惑你们,可是我也 不怕你们!”
  当下她依然背着包袱,手提宝剑与皮鞭,就往前走,进了大门, 身后的众人也随着她拥进来。她一看,大门以内是场院,有两座石 磨,磨上也都坐着壮丁, 一见她进来,也都立起了身,直着眼睛向 她来看。过了场院又是砖墙大门,看这人家,大约是本村的首富。
  当下那胖姑娘赶上来,又让她进去,她又往里去走,进了一重  院落,却听身后咣当一声,好像是把门关住了。她不由吃了一惊, 急忙回首,却见那许多的人都随着她进院里来了,她也没看见那第  二道门究竟是已经关上了没有;但是她的心中更疑,就顿住了脚步。 那胖姑娘已走到北屋前,来开了门,说:“请进来吧!李剑豪就在 这屋里啦!”小琴抬起头来向屋内望了望,就看见里边也摆着桌椅, 墙上也挂着字画,像是客厅。又回首看了看,见那些人倒是都散了, 那大门是否关着,却从这里看不见。
  胖姑娘已进到了屋中,仍点手叫她,她就想:进屋内看看也不 要紧,反正她说是李剑豪就在这屋里了,无论如何,我只要一进屋 去,就能够看得见,就能看个水落石出了。那么,我可怕什么?想 到这里,随就奋勇地闯进了屋中。
  胖姑娘还带笑着说:“苏大姐你请坐吧!李剑豪就在这屋里, 我去搀他出来。”说时,她一掀那靠着右边的软帘,就进那里间内 去了。
   苏小琴在这里才解了包袱,放在桌上,心想着:这个胖姑娘又  是这里的什么人呢?她怎么能够进里边去搀剑豪呢?听了听,里屋  除了窗户微作响声,却没有人言语,更听不见有什么受伤的人呻吟。 小琴就不由得纳闷,而且心急,遂走过去, 一掀软帘,往里一看, 原来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后窗,已经打开,刚才的那个胖  姑娘大约就是从这窗子爬出去了。
  小琴才向这窗户一看,忽然就见由窗外有一只暗器飞来,小琴 急忙伏身,暗器就从她的头上飞过去,吧的一声打在那边的壁上了, 原来是一支钢镖。小琴就愤愤地说:“你们果然是要暗算我,我可  就要手下不留情了!”于是她赶紧去抽出来青蛟剑。
  不料这时屋门忽然又开了,院中站着很多的人,个个手中都有 刀、棍,那“雄铁头”手持一对双刀,跳起来大笑着,说:“苏小 琴,狗丫头!你今天还打算活吗?这是你自投罗网,可不能怪我们 呀!”并有穿林虎、出洞虎以及伤了手指的腾云虎,全都在院里威风 赫赫。
  小琴一看,心里才明白:原来这里就是鲁家五虎的巢穴,李剑  豪哪能够到这里来呀?是怪自己太粗心了,既知道这里是嵩山脚下, 难道就忘了这里登封县的鲁家五虎全是自己的仇人吗?为什么不先  防备着一点呢?
  当下她手持青蛟剑,愤愤地就要出屋去斗,却不料外面的腾云 虎喝喊了一声:“放箭!”当时就有两个人全都手持着弩弓,装上了 箭,嘣嘣地往屋里来射。
  小琴赶紧又向旁去躲,可是一支箭就紧贴着她的脸边飞了过去, 几乎射中她的眼睛;又一支箭是由她的肩上过去的,险些就射透了 她的咽喉。小琴不敢再往屋外去走了,只好退身,而外面的人却又 笑着,并且骂着,那两个使弩弓的人又都站在门首,拿着箭向屋中 来射。
  小琴急忙蹿到一张桌子的底下,并推倒了桌子,哗啦一声,桌 子上摆着的果盘跟瓷壶瓷碗等等全都掉在地下碎了。小琴就借着这张桌子像藤牌似的,用来抵挡弓矢,可是仍听得叮叮叮红木的桌面 上发着连气儿的响声,是那放箭的人仍不肯将她饶过。
  腾云虎、出洞虎、穿林虎,这些都曾在小琴的剑下吃过亏的人, 如今就一齐大声骂着,用刀剁着墙,用棍子敲着门框,都拥到屋里  来,说:“苏小琴!你趁早儿放下宝剑,蹿出桌子来!如若不然, 当时我们就能够把你乱箭钻身,乱刀剁死!”说时吧的一声,一根檀  木棍子正拍在桌腿上。
  小琴便于此时嘴然立起,她急急舞动了青蛟剑,扑上来, 一下 就杀伤了两三个人。那穿林虎又喊了声:“用箭射她……”尚未喊 得清楚,就被小琴一剑戳倒,他的身子向后一仰,旁边的人又一阵 乱。小琴就趁势掠剑、飞身,奔向了里屋,待得后面有一支箭嗖地 飞来之时,她就早已一纵身蹿出了窗去。
  不料窗外也站着几个人,又有几支钢镖向着她打来, 一支被她 躲了过去,另一支却被她接到了手中。前面是房,她挥剑挡开了两 件兵器,就飞身蹿上房去。后面是那胖姑娘喊了声:“苏小琴你不 用想跑了!”从后面提刀追了上来,小琴扬手一镖打去,那胖姑娘哎 哟一声,就摔下房去了。
  小琴连头也不回,就脚踏着屋瓦,急急向后院去走。鲁家的庄 院也实在不小,可是这时的人因为都聚集在前面,都在那里乱嚷嚷, 所以后边的院子反倒没有什么人。 一些女眷也大概都在屋里,没有 什么人在院中。小琴站在房上喘了喘气,自己本想跳下房去,却不 知下面的屋里都有什么人。自己最怕的就是镖跟弩箭,因为一人虽 然势孤,可也能够抵得过众手,但是若同时防备许多件暗器,确实 是一件难事。
  此时,身后又有众人的嚷嚷之声,越来越近,小琴想着自己确实 应当赶快逃走了,但包袱跟马匹全都丢在这里,又不知道李剑豪的下 落如何,自己实在是不甘心。她就跳下了房去,院中东西南北各屋都 像是有人,可又都把屋门关得紧紧的,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看的。
  小琴提着剑匆匆往后去走,又过了两重院落,就来到一个小院里。这里只有两间南房,还上着锁,院中也颇不干净,可见是久无 人住。小琴一进到这里,就随手把门关上。因为她想着这里还很妥 当,在此歇一口气,等到腾云虎那些人找到这里,就再与他们拼杀, 无论如何也得把包袱跟马匹要过来,自己才能够走,否则,说不定 就要多伤人了。
  她正在这里倚着门思索,却忽听耳边响着:“姑娘!姑娘!小 琴姑娘!”她吃了一惊,四下去看,什么人也没有,可是又听有人带 着喘息地说:“小琴!小琴!你快把屋门打开,救我出去吧!”小琴 这才听出来,是那两间南屋里发出来的声音。
  小琴赶紧走过去,原来隔着那窗纸的破处,就可以看见了,那  屋里十分黑暗,房梁上用绳索吊着一个人。这个人嘘嘘地喘气求救, 说:“小琴姑娘!快把我解下来!不然我就要吊死了!”小琴十分情  急,抡剑嗑的一声向门上的铁锁削去,可是没有削落,她还以为屋  中吊着的是李剑豪呢。她一面砍锁头, 一面隔窗向屋里去看,才看  出原来是楚江涯。她就有点灰心了,暗自说:我救他可干什么呀?
  这时前院里的人都向后院这里走来,脚步杂沓之声就够人惊心 的了。屋里吊着的楚江涯忽然急急地说:“小琴你若不肯救我,你 还是快些走吧!他们可厉害!吞山虎的儿子鲁雄,年纪虽小,武艺 可是自少林学来的,不好惹!你快些走吧!”小琴却忽又改变了主 意,不但不走,反倒咔咔又向那锁头连剁了两剑,就给剁开了。
  她踢开门,这时外面的人已咚咚地砸门了,并有人从墙上跳过 来,小琴却急忙进屋,就用剑将吊着楚江涯的绳子割断,楚江涯就 咕咚一声,身子整个地摔下来。这时那雄铁头已持双刀扑进了屋里, 小琴挺剑去迎杀,刀剑相交,两三个回合。墙上又跳过来人将门开 了,外面的人也都涌了进来。
  楚江涯也解开了缠绕着的绳子,跳出屋来。他先向一个人的手 中硬夺了一 口刀,就抡舞了起来, 一面向那雄铁头说:“鲁雄!你  不要以为苏小琴是好欺负的!你还得想一想,将来我把你陈叔父请 来,看你那时有什么话说!”那雄铁头鲁雄瞪着眼睛,看看楚江涯,就不禁向后撤步,小琴持着剑愤愤地还要过去杀,也被楚江涯连摆 着手劝住了。
  这时双方倒是都不动手了,腾云虎也来到这院里,楚江涯就叫 着他的名字,责备着他,说:“咱们过去的交情也不算薄,上次在 洛阳你受了伤,也是我把你送回来的。至于这次我救苏黑虎,帮助 苏家与岳大雄争斗之事,那与你们两家的仇恨并不相干。前天我也 是诚意来看你们,我还拿你们当作往日的好友一样,以为咱们的交 情并没有改,可是不料你们竟趁我酒醉,将我吊了起来…… ”
  鲁雄就跳起来,愤愤地说:“因为你护着苏家,你就算是我们 的仇人!”小琴忽然一剑戳了过来,鲁雄急忙用双刀遮住。
  那边的腾云虎拦着了鲁雄,楚江涯又劝住了小琴。小琴愤愤地   说了刚才鲁雄跟那个胖姑娘用计引她进庄来,意图陷害的事,楚江   涯就向着腾云虎说:“这也是你们干的事!不要说美剑侠的武艺绝   非你们所能敌,就算是你们把美剑侠杀死在这里,将我楚江涯也吊  死在这里,你们能够得到好结果吗?你需知道,你们登封县鲁家也   是大户,同不得岳大雄那些江湖人。你们比武、斗气都可以,但用  暗计害人,不讲交情义气,却真使你们鲁家兄弟的名声丧尽 …… ” 说得腾云虎满面通红,不禁惭愧。
  本来这些事都是鲁雄做的。楚江涯是日前由洛阳来到此地,特 为看望他们兄弟,那吞山虎、踏岭虎、腾云虎弟兄三个虽然都有些 不满意于楚江涯,但还看在往日交情之上,不愿意翻脸。可是楚江 涯又言语不检,露出来苏小琴与李剑豪私情之事,他非常感慨,说: “苏小琴真是红颜薄命,她尚不知道李剑豪说永远不能再到洛阳去 了,他们这对鸳侣,恐永远没有结合之望了!”穿林虎跟出洞虎那兄 弟二人听了,却顿起了念头。
  他们见楚江涯对苏家的事知道得这样详细,断定楚江涯是与苏 家勾结。上次,至少若不是楚江涯袖手旁观,腾云虎也不至于失掉 了一只手指,他们的仇也就早报了,气也早出了。在这时恰巧又有 人来报告,说:“美剑侠苏小琴往东来了,她是单身匹马,大概明天或后天,就能够到登封县来。”所以穿林虎、出洞虎二人又疑惑美  剑侠是被楚江涯给招引来到,要使他们鲁家五虎“跟头栽到底”,人 亡家破。所以他们兄弟非常愤恨,尤其是吞山虎的儿子鲁雄,他自 称为雄铁头,在嵩山少林寺学得一身好武艺,正要寻人试试;踏岭 虎又有个女儿,名叫鲁玉子,就是那位胖姑娘,平日她也最嫉妒苏  小琴。所以他们就于前晚,先将他家里住的好朋友楚江涯用酒灌醉, 用绳绑起来,吊在那空屋里, 一方面又于今日把苏小琴骗来。原想  捉住苏小琴,将她连楚江涯一并就秘密加以杀害,却不料苏小琴竟  这样难敌,结果她倒将楚江涯救了。
  如今这二人都站在前面, 一个是瞪着两只银星一般的眼睛,芳 容浮现着怒气,抡剑就要来拼杀;腾云虎是知道的,真要是拼斗起 来,凭他们谁也抵挡不了。同时,楚江涯也横着刀,向他严加质问。
  腾云虎也真觉得无话可说了,更怕此事扬将出去,惹得外面的人 耻笑,但他的脸虽通红,表面上可不能服气,就先向楚江涯说:“你  二次到洛阳去,我们并不知道,你反倒去保护苏黑虎,帮助苏小琴, 那就是故意与我们作对,咱们已没有什么交情了。但我们若想杀你, 也等不到今天苏小琴来救。”又向小琴冷笑着说:“苏姑娘!你的武  艺我们是佩服非常,可是我又真真为你家的贞节牌觉着可惜!”
  小琴脸也通红,更加气愤,用剑指着说:“我家的贞节牌用不 着你来管!我只问,到底你们知道李剑豪的下落不知?”
  腾云虎说:“李剑豪为躲避仇家,跑到洛阳,还不安分,引诱 了人家的姑娘,那样的人,我们绝不认识,因为他绝非英雄。大概 只有他……”就指着楚江涯说:“凌霄剑客,他是人既风流又懂义 气的好汉,他一定晓得李剑豪的下落,他还许能给你们做大媒呢!”
  这时他的侄子鲁雄趁隙就要杀楚江涯,却被腾云虎怒喝一声止 住,他不独向楚江涯,且向苏小琴厉声地说:“今天的事,斗不斗 由你们!如若斗,咱们就再拼一场……”小琴一听这话,立时就抡 剑向上来跃,鲁雄赶紧以双刀去敌。
  交手两三回合,还是由楚江涯抡刀向前,将他们拦住,他就向苏小琴急急地劝说:“我知道剑豪实在没有在这里,姑娘你出来原 是为寻找剑豪兄,何必与他们这些人拼生死呢?”小琴听了这话,才 把脚步跟剑都撤了回来,但仍向这些人怒目而视。
  楚江涯就又对着腾云虎说:“你放心吧!我就是到了开封,也  不能向陈文悌兄提说你们把我吊起来之事,也非是我故意隐恶扬善, 是这件事太令交朋友的人寒心了!如今我并且替苏小琴小姐说一句  话,以后她绝不能再找你们来。你们可也得出言有信,不准去搅乱  洛阳隐凤村!”
  腾云虎说:“这事我可以答应你,但苏小琴,以后我们还得找 你去斗一斗!”
  小琴也更愤怒,楚江涯又居中劝解说:  “好好!以后再说,后 会有期吧!那么现在你们可否将马匹物件交还我们,叫我们走?”
  腾云虎点头说:“这办得到,我们又非强盗,要你们的东西做 什么?”
  此时,那曾受镖伤的胖姑娘鲁玉子已将伤处贴上了膏药,又持 刀跑来要跟苏小琴拼斗,那鲁雄也不愿意就这样善罢甘休,可是腾 云虎压制着他的侄子跟侄女。他命仆人将楚江涯跟苏小琴的马跟行 李都送出村去,叫他们由大门走出,不准阻碍。小琴向外走着,仍 时时以剑护身,楚江涯却迈着大步走了出去,因为他准知道没有事。
  少时,二人出了村子,都接过来马,苏小琴的青蛟剑仍未入鞘, 她骑上了马就先走了;楚江涯又回首向村中看看,见那些人向他不  是讪笑,就是怒骂,他心中觉着懊恼,骑马追上来小琴,想要说话, 可又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
  小琴只管向东走,马蹄轻缓地发出嘚嘚之声,走出有半里地, 她才渐渐将剑插入鞘中,脸儿仍不向后边去看。
  楚江涯追赶了上来,说:“小姐!我劝你还是回往洛阳去吧! 不必去找剑豪了!”
  小琴发怒说:“你管得着我?你说假话,你骗了我家的银子, 到这里来被人吊起,幸亏有我救了你,你应该走就是了。你还来在我的耳边瞎啰唆?我去找剑豪,与你有什么相干?剑豪他也未必看 得起你!你去吧!你如不去,我就 …… ”
  楚江涯实在忍受不了这种侮辱,也实在愤怒了起来,但见小琴纤  手又要抽剑,秀目直瞪着他,他又不由得心软了,就拨马向旁边躲了  躲,笑着说:“小姐!我告诉你的是好话呀!你想 …… ”小琴说:  “我想什么?”楚江涯说:“路途是这样的远,尚不知剑豪兄现在在何   处?”小琴说:“不管他在何处,只要他在人间,我就得去寻着他。” 说着,用力挥鞭子,又往东去走,楚江涯仍然在后面跟着她。
  又往下走了有半里地,有一股宽宽的岔道,楚江涯还是不忍与 小琴分手;小琴可真气了,在马上回身,怒抡起来鞭子,说:“你 只管跟着我干吗呀?”
  楚江涯说:“苏小姐!小琴姑娘!你听我说。现在我也是要往 东去,好回家,并非是故意跟着你。可是,令尊是我的好友,剑豪 兄离开洛阳时,骑走的又是我的马,带去的也是我的剑。”
  小琴就赶紧问说:“怎么?”楚江涯大略地说了说, · 只是没说什 么李剑豪对神明发誓、李国良自刎,及苏老太爷的真正的死因。可 是只见小琴听了这话,就芳容凄然,掏出手绢来不住地擦眼睛。
  楚江涯最后又说:“我在鲁家吊了几乎一日,不是小姐你来救, 我是吊死无疑,因此你对我又有这点救命之恩,我不是说非得立时 就要报答你,却是我见你对于路径太不熟了。我呢?可是闭着眼睛 也不至于走差了路。所以我想带着你往东再走一程,离了这一带靠 近山岭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各自走各自的路了。”
  小琴听楚江涯如此宛转地说着,才息了一点气,转过了身,再策 着马走,楚江涯再在身后跟着她,她也就不生气了,并且她还一问一 答地跟楚江涯说着话儿。
  小琴还说:“刚才我在那边的一个小镇上吃饭,雄铁头鲁雄同那 个瘦子就去骗我,那里的一个三角眼的掌柜也帮助他们骗我,那一定 不是个好人,我要去找他…… ”
  楚江涯说:“唉!何必呀?到外边来也不能够处处全都睚眦必报呀!”
  小琴说:“那个面铺的掌柜一定不是好人,他们既敢骗我,就一 定能够再骗别的人!”
  楚江涯说:“这我倒可以担保,本地并没有强盗,除非你美剑侠 前来,因你跟鲁家五虎有隙,他们才骗你。小姐你走到江湖上来,须 要学得豪爽些,尤其在家门口附近,不可以太显露锋芒得罪人!”这 句话说得小琴也知道有些顾忌了,便也不想找那与鲁雄伙通的面铺去 报仇了,并且恨不得立时就离开这登封县境。
  她叫楚江涯在前面带着路,她在后面跟随着,但是她非常地心 急,因为楚江涯走得太慢了。楚江涯是因为周身被绳子勒破,痛得实 在难受,而且在洛阳时所受的刀伤本就没有完全好,现在能够骑着马 走路,这就很勉强了,哪能够还快呢?再说他又渴又饿,小琴也没有 用午饭,好容易走出了登封县,他们就找了一处大市镇,投店歇下。
  这家店房很宽敞,二人分居两室。小琴是一夜仍防着贼人仇家  的暗算,在梦里思念着李剑豪。楚江涯却是吃饱喝足,又叫店家给  买来了几坛老酒,把他身上的缠绑的痕印之处全都擦遍了,擦得两  只手都发酸发胀,他的周身的血液这才灵活了;又睡了一夜的很香  甜的觉,到次日,周身就觉得很舒适,精神很畅旺,这才又带着小  琴往下去走。不过他随走随偷眼去看小琴,不由替这个慧心丽质、 身负绝技的女子感到难过,心说:她这样去找李剑豪,找到何处才  能够见着呢?即使见着了,李剑豪除了是个无信义、无骨气的小人, 他是绝不能与她重相和好的呀!自己本想实说,却又真正不忍,就  和几次要把那一双绣鞋跟白罗的汗巾还给她,总怕把她惹恼了一样。
  又走了一日,便来到了新郑县的地面,这时天空落着潇潇的秋 雨,天色又晚了,来到个大市镇上,却找不到店房。这个地方叫娘 娘镇,因为附近有一座娘娘庙。这地名就叫楚江涯觉得很别扭,心 想:娘娘若真有灵,为什么不叫小琴把痴情减消了一点呢?这样去 找李剑豪不是枉然吗?
  这地方道通南北,很是繁华,旅店有六七家,可是因为下雨,人都住满了。他们好容易才在一家“梅家店”里找着房,然而这里 只剩下一个单屋子了,别处已连坐一夜的地方也没有。楚江涯本来 觉得不合适,小琴更是皱眉,但是在眼前的簌簌落着的如线一般的 雨下,一个打着破伞、斜着眼睛的伙计又说:“大哥大嫂!你们两 口子就在这儿住下吧!这间房子还干净,旁处,你再花十两银子也 找不到一间店了。这里不住就没地方住啦!往东,大哥大嫂你俩得 知道,再走六十多里才能够到尉氏县,这雨又是越下越大,路上这 两天又常有强盗劫人,不好走呀!”
  楚江涯扭着头向小琴看了一眼,只见小琴已经连脸都气紫了, 而那伙计也斜着眼睛看他们。楚江涯不敢表示可否,结果倒是小琴  先点了头,答应了,于是另有店伙将他二人那淋得已湿的两匹马接 了过去,牵到棚下去喂。楚江涯跟小琴就都提着各自的行李、包袱  跟宝剑进屋去。
  屋内只有一铺炕、一张桌子、 一条板凳,外面虽落着秋雨,刮 着秋风,屋里却是又黑又热得闷人。楚江涯就把门开了, 一任风雨  从外面吹入。但是又见小琴的衣服跟鞋都已湿了,她打开了包袱, 是要取衣更换鞋子,楚江涯觉着坐在旁边不方便,就赶紧又出了屋, 且将门顺手带上关严。他站在房檐下,房檐又短,哗哗的雨水都淋  到了他身上,湿透了他的衣裳,且浸痛了他身上的未愈的创痕。店  伙又给他送来了一壶茶,他说:“不要往屋里去!你把茶交给我吧! 快给我做饭去!”店伙把茶壶茶碗都交给了他,又问:“你两口子不  要两样菜吃吃吗?”楚江涯心里说:什么两口子?这可又不容易辩  解,因为若不承认是两口子,可同住在一间屋里,那就更使人生疑。 当下他点头说:“好!好!你随便给做两样菜就行了!”他回身把一个茶碗放在窗台上,赶紧又转脸向外。窗台又窄,只放得下茶碗, 却放不下茶壶,而茶壶又没有提梁,壶把儿也掉了,也不能放在于  地下;他只好用双手捧着,真烫手!跟捧着个火罐子一样。
  身后的屋里半天也没有动静,楚江涯手中捧着的茶壶都快凉了, 他故意咳嗽了一声,这才慢慢地拉开门进了屋,怕小琴不愿意,他就不敢再关上门,先把茶碗放在桌子上说:“小姐你喝茶吧!”小琴 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燥的衣服了,小鞋也换了一双,鞋底还没有 沾一点泥,是新的。她盘着膝坐在炕上,就没有言语,连头也没有 点点。楚江涯就又说:“这场雨真不小啊!”偷偷看了看,小琴连看 他也没有,他只得无聊地往板凳上一坐。风雨都从屋门进来,淋到 他的身上。
  他此时很渴,又想:小琴不渴,我怎可以先喝呢?我给她倒一 碗吧!那又显得太殷勤了,不大合适。要就着壶嘴自己咕咚咕咚喝 一气,却又怕人家嫌脏。正为着难,这时伙计又进屋来,楚江涯就 拍着桌子大发脾气,说:“伙计你为什么只拿一只碗来?可气!”伙  计斜着眼睛说:“柜上的碗太少,今儿店里住的人又太多了,人家  屋里六七个人才使一个碗。还有只有碗没有壶,只有壶没有碗的呢! 你两口子……”楚江涯吧吧拍着桌子说:“什么?胡说!”伙计的眼  睛更斜,把个食盒打开,放在桌上筷子、馒首、炒鸡子儿、煮冬瓜。 楚江涯见饭既然来了,再说人家美剑侠这半天连一口气也没哼,自  己又何必如此发脾气呢?反正也再争不来一只碗了,他只得不言语  了。伙计又斜眼睛就出屋去了,随手又关上了屋门。楚江涯就气得  又过去把屋门摔开,但一回身,向桌上一看,一双筷子、 一个馒首  跟那盘炒鸡子儿,都被小琴拿去到炕上吃去了,只给楚江涯留了一  碗煮冬瓜,连只调羹也没有。好在还有馒首,于是楚江涯就把馒首  全都掐碎扔在碗里,连馒首冬瓜带汤, 一起去吃去喝,结果倒是小  琴先吃完了。楚江涯不禁笑了笑,刚要说话,伙计却又走进来收拾  碗盘,楚江涯只得又把话止住,等到伙计提着食盒再走出了屋子之  后,楚江涯却又忘了刚才自己是要说什么了。
  这时门外的冷雨飕飕,秋风加紧,只有风声雨声,连隔壁房中 的客人唱戏,这里都听不清楚。夜色又渐渐垂下来了,屋中虽然开  着门,对面也看不见人的模样。直到伙计拿来了烛台,点上蜡烛, 这才将屋门关上,伙计斜着眼睛笑问说:“大哥大嫂你们还要什么 呀?”楚江涯摇头说:“什么也不要了!你去吧!”伙计走出了屋去之后,楚江涯又骂着说:“胡说!”偷眼看了小琴一下,见小琴又把 那铺盖卷儿打开了,楚江涯就叹息着说:“行路实在是不易!”小琴 仍是不语。
  桌上的烛光倒是很亮,小琴取出来丝绵被,大概上面说有脱落 针线的地方,她就取出针线来缝补,楚江涯急忙闪了闪身,把灯光 让给她。自己无事可做,十分无聊,话又不能够跟她多说,连少说 她还不理呢!尤其是一条窄板凳,坐着十分不舒服,靠着墙,墙上 又直往下落土。待了半天,外面的雨声渐微,蜡烛已烧去了一段, 忽然小琴下炕换了鞋,慢慢地开门走出去了,楚江涯趁着这个时候 才连喝了两碗凉茶。少时小琴进屋,就又换了鞋,又上炕去了。
  楚江涯也出屋去,只见风虽已停,雨仍是不小。他找到厕所去 了一次,又到掌柜跟伙计的屋里,见人也都挤满了,没有插脚的地 方,又听说什么“今天东边又打劫了人,狄家坡那里,连镖车都被 劫去了”等等的言语,楚江涯不禁吃了一惊,想要打听打听在那边 横行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强盗,但是柜房里人语纷纷, ·又没有自己 插嘴的机会,只好仍回到屋里。见小琴已在炕里,盖着棉被,枕着 包袱,睡去了,脸儿向着里,背后的乌云脱散之处就放着宝剑。这 宝剑一来是为防盗,二来大概就是为在当中画出一条鸿沟,使楚江 涯在炕的外首睡。不过人家给他留下的地方倒是相当得宽。
  可是楚江涯虽然身子又倦又痛,也不愿在小琴的身旁就寝,他  就仍在那条窄板凳上坐着。听一阵外面的风雨之声,又打几下盹。 如此,他连向炕上看一下也不看,就“秉烛达旦”,直到次日。天虽  明了,楚江涯又到院中去看了看,见雨仍落得甚紧,店中的人还都  没有走,自己跟小琴自然也不能走了,他倒是很发愁。他随着送洗  脸水的伙计进到屋里,见小琴已经坐起来了,于是门仍然关着,先  容小琴净面梳妆之后,另换了水,楚江涯这才洗脸,他连气儿打着  哈欠,并且觉着腰酸。
  这时那店伙还在屋里没走,他说:“雨这么大,东边狄家坡又 常出强人,你们两口子今天还能走吗?”楚江涯就问:“狄家坡离此有多远?”店伙说:“不过四十多里地,那地方是中间一段小路,两 边都是黄土岗子,还是往来必经之路。”楚江涯又问说:"是怎样的 贼人?难道官人就不去剿除他们吗?”店伙说:“只有一个贼,还是 个女贼,也不值得大队的人来除灭她呀,可是她也就够厉害的了!”
  楚江涯听了这话,不禁觉得十分奇异。小琴也忽然急问说: “这女贼名叫什么?”店伙摇头说:“她不是本地人,也没有人认识  她,更不晓得她在什么地方住。可是她武艺高,使着一把刀,连三  四名久走江湖的镖头都被她打败了,把镖银都夺过去了。”小琴更注  意地问说:“这女贼年纪有多么大?长什么模样?”店伙斜着眼睛看  着她,就说:“年纪?大概也就跟大嫂你差不多,长得,听那几个  镖头都说她长得还不差的。”小琴向楚江涯看了一下,楚江涯却没做 什么表示,小琴就紧急地对店伙说:“你快去给我预备早饭,少时, 我就要走!”店伙发着怔,眼珠儿更斜了。楚江涯却说:“你就快些  做饭去吧!茶也泡来,可不要忘了带两个茶碗来!”伙计连声答应着  就出屋去了。
  屋外的雨依然哗哗地落着,小琴却已换上鞋,下了地,并且袖 子也挽起,宝剑也拿起来。楚江涯就说:“怎么?小姐你这时就要  走吗?”小琴就点头说:“我这就要去,我想那女贼必定是云媚  儿!”楚江涯打了个哈欠又叹气,小琴当时就又恼怒说:“我也知  道,云媚儿跟你非亲即故,所以你才屡次护着她。”楚江涯说: “岂有此理!”小琴又说:“你跟着我一路同行,处处表现你恭维, 也无非是要在我跟前替云媚儿说说情,叫我饶了她!”楚江涯说:
  “更不对了,我若是存着这个心,我敢赌咒!”小琴哼了一声说:  “你这种人赌咒也是瞎咒!要叫我饶了云媚儿是不能,我立时就要   去替我的爸爸报仇!”楚江涯却长叹说:“唉!小姐,你就不怕下   雨了吗?”小琴更愤然地说:“我怕什么下雨?连死我都不怕!”说   时取出了一块罗帕把头发罩住。楚江涯说:“我并不是说小姐你怕  雨淋,我是说——你想,这样的大雨,云媚儿还能够出来劫人吗?” 小琴恨恨地说:“她既然在这里连次劫人,附近必有她的窝藏之所。我此次去,就得找到她的窝,把她杀死在那儿!”拿着宝剑怒 冲冲地出了屋去了。
  楚江涯就追出屋去,发着急,但又悄声地说:“小姐小姐!姑  娘姑娘!小琴小琴!你回屋来!我们再商量商量!”可是小琴连听也  似没听见,就冒着雨跑到马棚下,她就自己备上了鞍蹬。楚江涯脚  下溅着稀泥也跑了过来,依然劝着,又悄声地说:“姑娘你何必如  此急呀?云媚儿也是很泼悍的,你与她相拼,万一小姐你有了舛错, 可怎么好?”小琴说:“用不着你来担心!”楚江涯又叹气说:“我  实在告诉你吧!云媚儿真与你家没有多大的仇恨!”
  小琴愤恨着说:“你干吗这么庇护着她呢?”锵然地抽出了青蛟 剑向着楚江涯的腿上就砍,幸亏楚江涯跳得快,没有伤着,然而已惊 出了一身的汗,且把一只鞋也掉了。
  他又愤愤,并怕叫店伙或别屋里住的人看见了,太不像话,他就  连鞋也不拾, 一怒回到屋中,并用力将屋门带上,自己骂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出这些力,受这些气?我是个傻瓜吗?”索性连那一只鞋  也脱下扔到了一边,并连湿袜子也脱下了扔了,就往炕上一躺,拉起  人家未叠起的丝棉被盖上,却又觉得不合适,赶紧掀开。
  这时就听得外面有马蹄溅水之声,大约就是苏小琴拉着马出店  门去了。楚江涯又赶紧爬起来,十分不放心,他恨不得当时也备上  马跟了去,但是此时头疼得又实在难受,哈欠是不住地打,就心说: 趁着她出去,我就在炕上睡一个觉吧!大概她到什么狄家坡,也不  能就找到云媚儿,等我睡醒之后再说,反正她还得回来呢!当下他  就躺在炕上,因为心神不定,所以闭了半天眼睛,才渐渐入了梦境。
  可是正在迷迷糊糊之际,斜眼睛的店伙又进屋来,先嚷嚷着说: “饭来了,茶也来了!大哥你不起来吃喝吗?”又喊着说:“那位大 嫂可是一个人骑着马走了!”这么一来,吵得楚江涯又不能睡觉了。
  此时雨仍淅淅沥沥地落着,大地上处处是水是泥浆,马蹄深陷  约三四寸,待拔出来重踏第二步时,就溅起一丈多高的泥点,溅得  小琴的浑身也都是泥了,可是随即被上面的丝丝的雨给冲落洗清。那雨又被寒冷的秋风搅着,打在她的脸上发痛,但她为父报仇的心 急,连连鞭马往东去走,早就出了市镇,且已行下五六里了,路也 折向正南去了,地下的泥浆也越深,头上的雨也越大,她竟没有看 见一个人。她的两眼给迷得模糊了,向两旁去望,又见雨气弥漫, 连一栋房屋也看不见,更不晓得哪里才是狄家坡。
  她再往南去走,大约都是过了正午的时候了,她又累又饥饿, 此时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小溪,溪水涨得很满,有一条板桥,而桥  的东边就是几户人家,她下了马,用手牵着缰绳,谨谨慎慎地就走  了过去,听着雨声中有犬吠,还有鸭子乱叫,沿溪的这人家是短墙  茅屋,风景就跟山水画一般,她心想着:这人家许不至于像嵩山下  鲁家那么凶吧?我去打听打听!于是她就下了马。
  此时她身上之衣服已尽被水贴在身上,罗帕跟头发更都粘在了 一起,两只鞋就跟两个小蛤蟆似的, 一走就一响,冒出许多泥水来。 她上前打门,半天,门里才有人应声,声音是很老气,并且仿佛十  分不放心似的,问来问去:“你是谁呀?你找什么人呀?有什么事  呀?唉!这样的雨天!跑到这儿来敲门干吗?”
  小琴隔着门缝,就看见走出的是一位打着伞的白胡子的老人, 她心倒是很高兴,想这家里大概没有壮年的男子,不然何至于叫一  个老头儿出来呢?那么自己倒可以进去多歇一歇了。
  门里的老头儿又带着气说:“你是小三子吧?你爸爸又把吃饭的 钱输了叫你来借吧?谁有闲钱借你们,又这年头!强盗都有了 …… ”
  小琴始终没有说什么话,两扇门分开了时,小琴才带着笑说: “老伯伯……”不想这个老人一眼看见了小琴是个女人,穿着短衣, 牵着马,带着宝剑,就吓得仿佛魂魄都飞了,大喊了一声:“哎哟! 不好了!女强盗来了!”回身就跑,不料啪嚓就摔在泥地之中,伞也 撒了手,被风吹得直滚。
  随着这老人的呼叫声,里面也有人嚷嚷、怒骂,在雨中跑出来 四个壮年的汉子,有的拿铁锹、锄、镐,还有个在木棍上绑着一把 磨得很亮的镰刀,似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都一齐来向小琴拼,骂道:“贼娘儿们!我们不惹你,你真欺负到我们的头上来了!”
  小琴却赶紧抽出宝剑遮挡着,并急急地说:“你们听我说呀! 我不是强盗…… ”
  一个人就说:“你不是强盗?你是贼老婆!”镰刀已向她的脖颈 钩来,被小琴用剑一磕,铛的一声,镰刀落地了,那个人的手中仍 持着一根光棍儿。
  小琴又退了两步,厉声说:“我不是女贼!我不是云媚儿!你 们倒把人看清楚点呀!”
  这时那举着铁锹的人才瞪大眼睛把小琴看清楚了,就说:“哎 呀!咱们真弄错了,这真不是那个女贼。老二、老三、老四,你们 都停住手吧!”
  于是这人先由地下搀起他的爸爸来,但那老头儿浑身带脸都是 泥水,就像疯了似的,直着两眼嚷嚷说:“女大王!你要杀就杀我 这个老头子吧!可不要伤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都是老实人,他们 都有媳妇、孩子。我倒是活够了!家里有鸭子,你要抱,就抱走几 只吃去吧!钱可没有,两三年来都收成不好呀!女大王爷!你在狄 家坡想劫谁不行?何必还单得劫我们家呀?……”被他的儿子搀着 劝着回里边去了。
  这里小琴愤愤地说:“什么事呀?凭哪一点你们要把我当作强 盗呀?”
  那个拾起来镰刀又往棍子上绑的老三,依然愤愤地说:“凭! ——就凭你的宝剑,你就绝不是好东西!”
  那老四也说:“你一个婆娘家怎么会骑马?怎么会使宝剑?怎 么会大雨里来?”
  小琴说:“我是洛阳隐凤村中苏家的小姐苏小琴,因为我住在 北边娘娘镇的店中,听那里说,狄家坡近日出现了女强盗,我想那 就必是我的仇人云媚儿,我才冒着雨,骑马带剑前来,我要替你们 剪除去那个女贼!”
  老大一听这话,当时就面容起敬,说:“原来你是替我们除害来的呀?好好!女英雄!将来我们全村都得谢你,现在那贼娘儿们 就住在南边土地庙里,下着雨,她多半不能出门,我们帮助你,咱们这就去吧!”
  小琴一听这话,兴奋得她连剑也不再往鞘中去收,就高声说: “好!咱们这就走吧!”她想不到竟这样容易就晓得了云媚儿的窝藏  之所,便急急地催着说:“快!快!”
  这时那老二搀回去他们的爸爸,又出来了,于是老大、老二分 头去召集村里的人。这村中的人家虽不多,可是一瞬时就又找来了 十多名大汉,都是拿着锹、镐等物,都惊讶地来望这位打抱不平的 女英雄,又愤愤地齐嚷着说:“找那强盗娘儿们去!女英雄你领着 我们杀那女贼去!”听他们一说,小琴愈相信那女贼就是云媚儿了。
  云媚儿近日在此处横行得也太厉害了,不仅打劫了客商,打劫 了镖车,她还逼着这村里的人凑出银子来给她,她要把村中妇女所 仅有的头上的包金簪子、耳朵上的银坠儿都摘了去,不知那么一个 单身的女贼,为什么急需那些钱。假若今天小琴不来,云媚儿也就 快来了,她再来时,若没有东西,她就得伤人。
  当下小琴骑上了马,跟着村中十多个男人就往南去走,雨更大, 四下里更是烟雾弥漫。往南也不知走了有多远,小琴就见这十几个  大汉都已成了水鸡,她自己当然也不会好看了。可是两旁的地势渐  高,当中的一段路愈窄,听那老三说:"这儿就是狄家坡,前天女  贼在此劫的镖车,好几个有名的大镖头全不是她一人的对手。那贼  婆凶得很!咱们可都要小心她!”更有几个人来向小琴仰着面说: “女英雄!你打量打量,你去了真能抵得过她吗?咱们可不要吃上大  亏呀!”这十几个男人也许是被雨给淋的,刚才的那股勇劲儿都渐渐  没有了。
  小琴虽然紧闭着嘴,不说一句话,可是依然驱马向前急急地去 走。地下的泥水都已经没了马腿,简直跟在河里行走一样了。她抡 鞭催着众人再往前去,顺着她的青蛟剑尖也直往下流水。又走了多 时,便到了一片高原之上,这里树木很多,隐隐见有一座小庙就在眼前。当时那十几个人全都怯懦地不再向前去了,也全都不敢嚷了。 小琴也怕打草惊蛇,就命众人在此等候,她下了马独自手挺宝剑, 去往眼前的庙中。
  
  第十三回 寒风热泪情难诉
  
  这座庙是在树林之中,小琴谨谨慎慎地向前走着,又回头去看, 见那边十几个男子也都比出来手势,意思是要她格外小心;她也点  手招那些人慢慢走来,进到树林里来,以便等待机会,助她捉贼。 她轻踏着地下雨水洗过的石路跟被雨击落的松枝,就进到了林中。
  林并不密,庙也很小,不过倒似是新经修整过的,庙门是紧闭 着,她一纵身就上了墙头,由墙又越到了殿脊上,真比狸猫的身段 还敏捷得多。外面的老大、老二等人都几乎喊出好儿来, 一齐目瞪 口呆地仰面去看,只见这位女英雄已转过了房脊,连人带剑,瞬时 他们全都看不见了,原来小琴已从正殿的屋宇之上, 一跃就下到了 平 地 。
  这座庙连大殿才不过五间房,她知道这里绝不会窝藏着太多的 强人,她便不怕。脚落了平地之后,她就向正殿去看,见这里的土 地神像还塑着是金色的脸,四壁跟柱子上全挂满了“有求必应”的 黄色布匹。有个僧人在里面正在收拾佛桌, 一看见她,当时就面露 惊色地问说:“有什么事呀?”
  小琴走到殿门前向里面说:“我听说你们这里住着一个人?”
  僧人就点头说:“不错!”
  小琴说:“那女贼住在哪间屋里,你快指告我!你放心吧,我今天打算把她生擒,绝不污了你们这佛门净地!”
  这个僧人走出来,他的神色并不显得慌张,只似有点纳闷的样 子,他反问说:“女菩萨!你刚才说的什么女贼?我们这西边的客 堂里,倒是住着一位客,那人可是个男的,他姓李…… ”
  小琴也惊讶了,赶紧问说:“什么?是姓李的?”
  僧人就点头说:“他是南方人,我们可不晓得他从什么地方来, 年不过二十岁,牵着马,带着剑,是一位镖头的样子。可是不晓得 他在别处遇着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有一天黄昏时候来到这庙里,就 对着神大哭……”小琴听说了这个人,虽然还未十分断定他是否即 是李剑豪,但已不禁觉得鼻酸了。
  僧人又说:“他便住在我们这里,想要学禅听道。可是这是一 座小庙,只我一人在此住持,况且每逢初一、十五,来这里求神问 卜的人太杂。我就告诉他,这里不是一个修行的地方。没想到他所 遇见的事大概是太让他伤心了,他矢志出家, 一来到这里,他就不 愿再走!”
  小琴又问说:“他姓李,可是名叫什么呢?”
  僧人摇头说:“我没有问他,不过他倒是有一位太太,就住在 附近的人家里。”
  小琴一听,便觉得是错了,如果是李剑豪住在这庙里,哪里又 有太太呢?遂不再问,又说:“我找的是云媚儿,那女贼在狄家坡 伤了人,劫了镖车的女贼!”
  僧人更摇头说:“我不知道。平日我们出家的人就不打听外边 的事,何况现在又下雨。”
  这时庙外面的那些人,老二托着老三的两只脚,老三就爬过墙 来了,如此一连爬过来了五个人,镐头也隔着墙头扔过来了,这几 个人就一齐围住了僧人喊说:“我们在昨天没下雨的时候,眼看见 了那贼婆娘穿着一身红衣裳到了你这庙里来了,现在你敢不认账?”
  僧人似乎蓦然醒悟了过来,就说:“那就是在我们这里住的那 李施主的太太呀!把她的丈夫给找去啦,他们走后就下起雨来,直到现在还没住,那李施主也没回来。”说着,他也显出惊惧之色,就 又说:“我可不准知道,那个太太是什么人;跟李施主是夫妇不是, 我也不准知道;更不知那太太住在什么地方。我想着大概离此不能  太远,因为有时候她一天能够来两三次。”
  小琴听到这里,真觉着可疑了。那老大、老二等人又把屋子都 搜了,却真没有什么女贼跟李施主。他们开了庙门,小琴也随着走 出,但四下是烟雨茫茫,可再往哪里去呢?那老大就说:“往南去 吧!南边青牛镇是个大地方,那地方有个人,外号叫蓝脸鬼,他是 那镇上的霸王。他早先开过镖店,也在外面混过,平日交的朋友很 杂,更喜欢与娘儿们来往。自从那女贼在狄家坡劫了镖车,就有人 疑惑说与他有关了,可是因为他又太厉害,没有人敢去找他。”
  小琴也想着:在附近既然还住着这样的一个人,这人就必定晓  得云媚儿的下落,他们江湖人哪能够彼此没有往来呢?遂就说: “我敢去!可是你们敢带着我去吗?”
  老大、老二等人听了她这话,本来就犹豫着,并有人摇头说: “我可不去!惹不起那位蓝大掌柜!”
  小琴说:“我不是叫你们去得罪那蓝脸儿,我只找的是云媚儿。 你们若不敢去,我可要一人走了!”说时她就骑上了马,忽然提剑向 南去走。
  这时雨已经微了些了,十几个大汉一看人家女英雄说走就走, 一点也没把蓝脸鬼放在眼里,他们有的虽然还怕事,可是老三、老  四跟一个悍壮的村人就都扛着镐头, 一齐追上了小琴,说:“女英  雄!你不用忙!等一等我们,咱们一块去吧!”
  小琴勒马回头来看,见跟来的这三个人都是拼出去了的样子, 黑紫的脸上都挂着雨水跟汗水,喘吁吁地跟上来。其余的那些人都  望着他们发了半天怔,看他们走远了,才都一齐扫兴地回去。
  小琴此时也不愿跟着她的人多。她叫这三个人指着路径, 一路 上心里猜测着那个人是不是李剑豪,还没有猜出来,就已经到了青 牛镇了。这个镇比娘娘镇略小,可是因为雨已住了,在泥涂中往来的披蓑衣的、提篮子买卖菜蔬的反倒多,显着很热闹。那个老四在 这地方最熟,先叫老三同那个村人牵着马到酒铺里去等着,他带着 小琴就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路北有一座三层台阶的黑漆门儿,老四就悄声说:“那个  门儿就是蓝家,你去了,可不能说是找蓝脸鬼,只说是找蓝大掌柜, 他就肯见你了。他虽是个恶霸,可是讲交情,懂面子,他要知道你 是一位女英雄,他对你更得款待了!”说毕话,这个老四也赶紧转身  走了,他连去大门也不敢。
  小琴此时已把湿头发拧了一拧,用手理了一理,罗帕也解下来 拧下水来,迎着风抖一抖,并擦了擦宝剑,重新又系在头上。她想  这个蓝脸鬼既然是江湖人,就得知道我的名字,虽然这个人不好, 但他能奈我何。于是她就直上了台阶,叭叭叭去打门环。里面有人 把门开了,出来的是个妇人,年纪也不大, 一张黑圆脸上擦着很多  粉跟胭脂,就问说:“你找谁呀?”把两只小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着  小 琴 。
  小琴就先问:“你们这里住着一个姓云的,名叫云媚儿的堂客 没有?还有一个姓李的没有?”
  这个妇人就更打量着她,又问:“你找他们干吗?”
  小琴一听这话音,分明是承认那两个人全在这里了,她就立时 神经紧张,把剑柄更握得紧,又故意地笑了笑,说:“我特地来看 看他们,我是他们的朋友!”说时,就怔往门里去走。
  妇人赶紧拦着她说:"喂!嫂子!你不能硬进来呀!他们都走 了,还没回来!”
  小琴说:“没回来我也要进去看看!”
  她就走到院中, 一看是东西北三合房,院落很齐整,她就高声 叫说:“媚儿!云媚儿!你看看是谁找你来啦?”
  她手持着宝剑这样叫着,东屋中就走出来一个人,小琴一看, 就知道这个人必是蓝脸鬼,因为这个人的面孔真是说不出来的难看, 真是黑中透着蓝,可是身材很高,气度也很豪爽。他把小琴望了一望,并没露出一点惊讶的样子。
  这时那妇人又从后面愤愤地急走来,拉住了小琴的胳膊,说: “你不该硬往门里来走呀!大嫂,你连这么一点规矩也不知道吗?”
  蓝脸鬼呵斥着那妇人说:“你就不用多说话了!你看明白了, 人家不是什么大嫂,这是一位姑娘!”遂就客气地说:“姑娘是从哪  里来?要找云媚儿说什么事?”
  小琴就说:“有一点事!等我见了她对面再说!”
  蓝脸鬼说:“她是跟李剑豪一同到东边去访一位朋友,再待些 时候才能回来,姑娘你请进屋来等一等好不好?”
  小琴一听了这话,倒不由真真地怔住了,因为她想不到那个姓 李的人果真, ——这绝不能是假的了,他确实是李剑豪。可是李剑 豪为什么能够跟那可恨的云媚儿在一块儿呢?这真奇怪啦!
  当下她的手跟身子都不住地发抖,就赶紧问说:“他们是找谁 去了?做什么事情去了?”
  蓝脸鬼说:“这个……对不起姑娘!我可不能够告诉你!”
  小琴又急急地问说:“他们——李剑豪跟云媚儿,是怎么会在 一块儿的呢?”
  蓝脸鬼微微地一笑,说:“姑娘!你得先说明了你的来历,我 才能够跟你细说!”
  小琴不暇隐瞒地就说:“我是从洛阳隐凤村来,我姓苏!”
  蓝脸鬼一听,当时就大发惊异,只是没有叫出来,说:“啊! 原来是美剑侠苏小琴小姐?你是 …… ”
  小琴就点点头说:“我不但要找云媚儿,我还要见见李剑豪!”
  蓝脸鬼说: “媚儿一来时就跟我提你,她把你钦佩得了不得! 她说可惜两家有仇,不然她愿意和你深交,结为姐妹!”
  小琴愤然说:“她胡说!谁能跟她结姐妹?”
  蓝脸鬼笑着说:“媚儿那个人,本来是不大好,不瞒姑娘说, 我在三年前闯江湖时就与她相好,我帮过她不少的忙,可是她始终 不嫁我,她倒看上了李剑豪。此次她随于铁雕等人北来,到了山西平阳府,她又把那些个人都抛了, 一人去洛阳你府上,她的心眼我 知道,她只为的是找李剑豪那漂亮小伙呀!如今……”小琴此时站 都站不住,觉得头晕。
  只听蓝脸鬼说: “云媚儿一来时就住在我家中,她在外闹什么 事我也不管,因为我,小琴姑娘你大概也知道,我现在的田产、房 屋也够我半世花用的了;虽说我现在不再与朋友们往来,可是外人 晓得我的名声,也不敢来找我。云媚儿住在我家里的意思我也知道, 她是叫我保护着她。可是她又常出去,昨天她并且把李剑豪带了来, 我可并不是怕李剑豪呀!我也一点不吃醋,因我现已有妻有子,云 媚儿那个坏妇人,再想跟我,我也不要她!”
  小琴摇头说:“我不管你们这些事。蓝大掌柜,我看你也是一 条好汉,你的为人很豪爽,你何妨把他们现在的去处告诉我呢?你 告诉了我,我就走了!”
  蓝脸鬼听小琴这样一称赞他,他简直受宠若惊了,就连连地笑 着说:“岂敢岂敢!黑虎苏老太爷乃是我的前辈,小姐你又威名远  震,你问我这么一点点事,我哪能够不告诉你呢?可是我真不能说, 因为他们现在所去找的那个人乃是我的好友,我不能叫你去了在他  的门前闹出乱子来!”
  小琴说:“我也不能就去闹出什么乱子来!”
  蓝脸鬼说:“冒雨提剑而来,苏姑娘你找云媚儿是为什么,我 还看不出来吗?我也知道,从你家黑虎苏老太爷之时而起,就与云 二寡妇有仇,这次云媚儿往洛阳虽是想嫁李剑豪,可也是为找你家 报报仇恨。你们二人若是见了面,自然就得宝剑对钢刀!”
  小琴说:“难道你就不怕她回来时,我跟她在你这里打起来吗?”
  蓝脸鬼说:“美剑侠是江湖第一的女豪杰,今天你来到我的门 前,给我的台阶都踏了几个金脚印,总算是看得起我姓蓝的。你跟 云媚儿就是搅翻了青牛镇,也绝不能在我的小院里打,这里也施展 不开你的惊人剑法!”
  小琴发着怔,蓝脸鬼向外指着又说:“我告诉你!你到街上去,往南去看。再待一会儿,云媚儿跟李剑豪一定就都回来。他们可都 骑着马了,你可留神他们跑了。”
  小琴说:“我也是骑着马来的。”
  蓝脸鬼说:“那更好!你就骑着马迎上去就打,镇外的地方十 分宽敞,你的剑法足够展得开,云媚儿绝不是你的对手。李剑豪虽 然杀死过万里飞侠,可是我看他的本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 必占上风!”小琴听了这话,心里却万分地难过。
  小琴就依着蓝脸鬼的指点,离开了这里,到那酒铺里找着了那老 三、老四等人,要过来她的马,她就出了镇市的南口。她也不许别人 跟随着她,她来到一棵大槐树的下面,就在此找了一块青石坐下。
  这时雨虽已停,可是风一吹,那树枝上又簌簌落下来雨水,她的 眼泪也簌簌往下落。她不明白,她想:为什么李剑豪竟跟云媚儿在一 起呢?他跟女贼在一起,不怕侮辱了他吗?他跟杀我父亲的仇人在一 起,就不怕对不起我吗?他到底是存着什么心呢?莫非他要将我抛弃 而与云媚儿结为夫妇?她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够,她不相信李剑豪是 那样糊涂而没有良心。
  她心中悲痛,而且十分急愤,恨不得立时骑上马往南往东去迎 上他们,可又知这股大道还通着许多条别的路,万一走差了呢?自 己去迎他们,他们却从别处回来,见了蓝脸鬼,那个人跟他们一说, 李剑豪也许又找我来,可是必把云媚儿惊走,那样一来,我父亲的 仇既不能报了,我这口气也不能出了。所以她只得在这里耐着心等 候着,眼睛时时往南边望着,然而满路的泥泞,过往的人全都很少。
  那老三、老四等人又来看了她一次,要来帮助她等候那女贼, 可是又都被她强命着叫那几个人回镇里去了。因为她能够预料得到, 只要云媚儿来,她准得以剑把那女贼杀死,而她若见了李剑豪又必  定痛哭。她不愿意人命的案件连累别人,她更不愿叫人看见她对着  情人流眼泪,她的芳心如绞。
  又待了少时,忽然看见远远地真有两匹马来了,她赶紧就骑在  马上向那边去望。只见冷清清的雨后阴云之下,衔着那未散的雨烟,果然一前一后的两匹马都来了,马上的人还能隐约着看得出,正是  一男一女。她反倒勒住了缰,她就如苍鹰在未抓兔子、狸猫在未捕  老鼠之前的那片刻的沉着、镇定。两匹马渐渐来近了,渐能听见那  马蹄溅着泥水之声,她却将缰绳勒得更紧。直待云媚儿的红衣妖姿、 李剑豪的青衫俊骨显示在她的眼前,她这才一纵马,哗啦哗啦地飞  也似的迎奔了过去,高声叫着:“你们……站住吧!”
  她的精神十分紧张,奔上去唰地就向云媚儿砍下一剑,云媚儿 哎哟了一声,就摔下马去。她的一身很干净的红缎衣裤虽满滚上了 泥浆,可是她并没有受伤,反趁势由鞍旁抽刀,锵锵锵跳起来与马 上的小琴拼斗,但她哪里抵得过小琴呢?她的马惊得折回去,又向 着南跑了,她也蹚着泥水拽刀向南狂奔。李剑豪是惊慌地把马退到 了道旁。小琴飞马又赶上了云媚儿,抡起剑来,狠狠地向着云媚儿 就砍。
  云媚儿又用刀抵着她的剑,却忽然跪在马下的泥中,面无人色 地乱抖着哭求着:“苏小姐!你先不要杀我!容我说!我错了!我 不该在你家的老太爷死后还去搅闹,招你生气,从今以后我再也不 敢了…… ”
  小琴狠狠地说:“不敢了就算完了吗?我就不给我的爸爸报仇 了吗?……”铛的一声磕开了云媚儿的刀,拧剑向着云媚儿胸膛突 然扎去,云媚儿咕咚一声,整个的身子躺在泥中。
  但是小琴的剑并没有扎到这女贼的身上,因为李剑豪已疾奔过 来,把小琴的右胳膊拉住了,说:“不要这样!小琴!”小琴惊讶地  回过头来,看见了李剑豪,她倒不禁怔了,她这时才真切地详细地  看到了李剑豪。只见李剑豪的辫发梳得很整齐,似没着过雨的样子, 而且完全是男子的英俊模样,与“李大姐”的时期又不同,他穿的  是青绸的夹衣、青绸的夹裤,连鞋都不再是拿她三哥的那双了,尤  其是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小琴虽没就落泪,可是带着颤的声  音来问说:“剑豪!你为什么躲避着我?你为什么跟云媚儿这女贼  在一起?”
   云媚儿此时已由泥中急爬起来,抢回她的那匹马,骑上就往北 跑去了。小琴急忙要去追,可是右臂仍然被情人李剑豪拉着,她就 用力一夺胳膊,带着气问说:“你为什么阻拦我?难道你……”李 剑豪露出惭愧的样子,没发一句话,他就挥鞭策马,飞似的也向北 跑去了。
  小琴赶紧去追,叫着:“剑豪……”又急叫着:“李剑豪!”更 愤然说:“难道你没有良心了吗?”
  李剑豪却连头也不回,云媚儿先逃进了镇,他就随后也逃进了 那青牛镇。小琴在后面紧追,然而她的泪流了,心痛了,她没有追 得上。
  她追到了镇街之内,本想进蓝脸鬼住的那条巷内去搜找,可是  那老三、老四等人齐都站在酒铺门前,拿着镐头一齐大喝着说: “往北跑去了!我们没有截住,那女贼跟个泥老鼠一样了!”街上不  少的人有的惊异地望着小琴,有的跟着大声嚷嚷,也往北指着,小  琴就马不停蹄地又往北去追出了镇。
  她的马这时驰得更快, 一瞬时又望见了前面远远的那两匹马, 她又大声地喊叫:“云媚儿你跑什么?你站住受死吧!”又喊叫说: “剑豪!剑豪!你……”她恨不得插翅追了下去,但是追了不到三四 里,云媚儿跟李剑豪皆已没有了踪影。她已不能再往下追了,就勒  住了马,不住地喘气,然后拭了拭泪,咬咬牙,照旧又往前去走。
  她又找到了那座土地庙,进去向僧人问了问,并且搜了搜,原  来李剑豪并没有到这里来,当然云媚儿也没有逃到这里。小琴既惆  怅又凄悲,出了庙,就懒懒地上了马。这时黑暗的暮色已自四面渐  渐拢了上来,她就想:往哪里去追他们两个人呢?云媚儿逃走了还  不要紧,可是李剑豪就这样走了吗?她竟疑惑这不是实在的情景, 这许是梦。
  泪浸了她的双目,她愈不能辨识路径,她就茫然地走,走得大 概已过了狄家坡。忽然她看见前面一箭之远站着一个人跟一匹马, 只是不能够看得清楚,然而她又吃了一惊。往前走着,看见确实是一个男子,正在那里等候着她的样子,她的垂碎的芳心实已再忍不 住,她就哭叫说:“剑豪!……你可真……”她扑奔了过去, 一时 慌张,几乎由马上栽了下来。
  那边的骑马的人就惊得哎哟了一声,赶紧走了过来问说: “是 小琴小姐吗?”
  小琴幸是没有跌下马来,但是倒止住了悲痛,因为她听出这声  音来了,这个人正是楚江涯。她就反倒不得不装出没事人儿的样子, 问说:“你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楚江涯说:“我因为你走后半天不回去,我睡了一个觉醒来, 很是不放心,我就到这一带寻找了多时,遍寻也无着,天色又快黑 了。不瞒姑娘说,刚才我见你从对面来了,我没看清楚,我都不敢  叫你。”
  小琴又说:“你没看见有什么人从这里过去吗?”
  楚江涯摇头说:“旷野荒郊,遍地是泥,谁还出来呀?我连一 个人也没遇见。姑娘!你大概也没有找到云媚儿吧?”小琴却叹了 口 气 。
  小琴对于刚才的事,她是一句也不说,楚江涯更都茫然不知, 反倒劝她,说:“小琴小姐,你也不要再着急!云媚儿虽然可恨, 但究竟是一个女人,她又是个坏人,不像你这样有本领,她虽然暂  时逃得了活命,可是早晚也要遭报应的。姑娘!你还是息一息气, 留心身体要紧!因为老太爷病故才不久,姑娘你不应当再伤心了, 不然若是病倒在异乡,那实在怕——没有人照看你!”小琴就恍若没 有听见似的,并不言语。
  楚江涯又问说:“咱们现在还是回往娘娘镇梅家店里去吧?”小 琴对这句话倒是点头应了一声。当下楚江涯在前领着路,小琴在后 面跟随着,二人都走得很慢。楚江涯虽然还时常跟小琴谈话,但只 是他一个人说,得不到回答的话,他也就觉得没有多大的意味,也 就不说了。
  直走到二更时候,他们方才回到了梅家店,进去,就见各屋里的人都睡着了,他们的屋里却没有点灯。楚江涯叫了半天,那个斜 眼睛的店伙才把灯拿来, 一见这位大嫂,他的眼睛越发地斜了,他 可也没敢问这位大嫂去了这一天,是上哪儿去啦。
  楚江涯因为得给小琴换衣服的机会,就又走到院中来,并且随 手把门闭严,叫店伙也快去烧茶做饭。他自己到棚下卸那两匹马的  鞍毡,并给饮水喂料。这时才找着白天他丢在这里的那只鞋,他只 有两双鞋,刚才还是三只,如今倒凑足了四只了,可是都已沾了泥。 他就想:这样,恐怕明天还是不能往下走,只是不要再出事吧,小  琴能够宽心一些就好了。
  他回到了屋门前,先咳嗽了两声,才将屋门开开,只见小琴坐  在炕上,虽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而且将头发也梳理得平顺了,可  是芳容黯然,正在拭泪,见楚江涯走进屋来,她才把手绢扔在一边。 又待了些时,店伙把茶水跟两碗面汤都送来了。茶,小琴是一口也  没有喝;面,小琴只挑了两三根儿吃了,便走过来,要把面碗放在  桌上。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把面汤都洒在楚江涯的脚上了,烫得  他的脚很疼。面放在桌上,她就又回到炕里去默默地坐着,好像连  头也抬不起来。不可一世的美剑侠如今竟成了这样的可怜,真叫楚  江涯不禁忧心,更摸不透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又半天,楚江涯等着伙计把空碗连剩面全都拿走,他这才说: “姑娘你也知道,我是中牟县的人,由这里再往北,可就回到我的家 了!”小琴说:“你就回去吧!”楚江涯好像觉得一口面堵在嗓子里, 叹了口气又说:“姑娘!我是不该说,可是我还是得说一说,我劝 姑娘还是回洛阳去吧!”
  小琴说:“你不用管我!”楚江涯说:“我不是管!”勉强笑了 一笑又说:“我与故去的老太爷是朋友。”小琴一听这话就要瞪眼,
  问说:“我怎么早先没听我爸爸提说过你?”
  楚江涯说:“也是自从在郑州,才……才结交的。唉!这话要 是一说呢,显见是我有意套近,我太不自量,所以也不必提了!不 过姑娘又在登封鲁家救过我。”
   小琴说:“这件事你倒不必放在心上,在郑州你救过我父亲的 性命,我在登封又救过你的性命,两件事就算相抵了,此次以后我 不再感念你了,你也不必再谢我了!”
  楚江涯就觉得像户外的秋风都灌在自己的心中——那么冷,点  点头说:“江湖之上,彼此援助,本来算不得一件事情。不过姑娘, 我还有两件东西没有给你。”
  小琴突然面如冰霜,凛然不可侵犯地摇着头说:“我不要!”楚 江涯就立刻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
  停了一会儿,忽然小琴又说:“楚——大哥!”她叫“大哥”两  个字总是那么生硬而且勉强,接着说:“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坏人, 你对我处处照应,倒也——”低着头说: "叫我心里很觉着不安 的!”楚江涯赶紧站起来说:“姑娘你这话说得太远了!”小琴又说: “明天你请走吧!回你的家里去吧!咱们后会有期。”
  楚江涯发呆地点头说:  “是!是!可是姑娘你还要往哪里去 呢?”小琴说:“我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寻一寻云媚儿……”楚江 涯姑且又点了点头。小琴说:“将来我再寻着剑豪,我才能回洛阳, 路过中牟县时,我们再到你的家里去道谢!”楚江涯说:“这倒不敢当, 不过剑豪兄…… ”
  小琴说:“我想他所在的地方也必离此不远, 一两天内我定能 再——能把他找着,因为我找他有要紧的事,他……”她忽然凄楚 地流下了眼泪说:“他是很可怜的人,被岳大雄那些人逼得走投无 路,他也未尝不想回洛阳去……”楚江涯听了这话,就皱上了眉。
  当时楚江涯灰心已极,可是又想这次离家出来,不过是想把那 双绣花的鞋跟罗巾还给人家,并没有别的意愿,如今何必又枉然伤 心呢?那真叫可笑了。现在,两个东西既不能还了,留着它一辈子 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因为小琴总算是救过我一场,我也为她家的事 弄得鳞伤遍体,几乎丧了命,留着那个,将来到老了的时候拿出来 看看,也可以思念思念我的这位女恩人。到那时候,我这女恩人已 经跟那位剑豪侠士生了几个大孩子也未可知,至少我是可以忘不了我当年做过一件荒唐事的。如此,他反倒觉得心平气和,坐在凳子 上又瞌睡了起来,不觉又是一夜。
  天明之时,小琴醒来,匆匆吃用了早饭,牵着马就走了。路上 的泥水太多,行走不便,所以楚江涯又在此歇了一日。晚间小琴才 回来,好像是十分失望、伤心而且着急的样子,不知她是出去找什 么人没找着,办什么事没办成。楚江涯虽然很关心,可是绝不敢问 一句,因为怕碰钉子。
  小琴倒是跟他说了:“楚大哥你怎么还不回家去呢?”态度倒还 很和婉。
  楚江涯就赶紧笑着,说:“回到家了也真没有什么事。”
  小琴说:“在这儿不也没有什么事吗?”
  楚江涯说:“家里外头本来是差不多,可是明天如果路上好走 了,我是一定就走的。可是姑娘打算还…… ”
  小琴说:“我在这里还有两个人没找到,并且青牛镇上有个蓝 脸鬼…… ”
  楚江涯发着怔说:“蓝脸鬼?”
  小琴点头说:“是个人的外号,那个人对我很是敬畏,我想他 必定知道那两个人的去处。可是今天我去找了他三次,他都没在家, 我想明天再去找他问问,问出来,我就能决定了我的行程了。”
  楚江涯说:“我不该打听!可是姑娘你要找的那两个人,除了 云媚儿,还有一个,那是谁呢?”
  小琴的娇容突然变成了急愤、悲戚,说:“也是她的一伙,你 就不用管了!”
  楚江涯点头说:“我不管!那么明天我就要与苏小姐分别了, 你我后会有期,我的住处是……”他详细地说了一遍,小琴似乎也 没有留心听。他却又说:“将来如遇顺便之时,可请小姐到我家中 去坐。我盼着小姐快些回洛阳,并且我如见着剑豪兄,也一定催着  他到洛阳去。你我总算是萍水相逢,虽是男女有别,但竟同肝胆好 友,此番聚合,明日分离,愿我们都彼此不忘!”他是白费话,空感叹,人家苏小琴连神色也没有动, 一句惜别的话也没有。完了!这  还替人家瞎费什么心呢?所以他当日晚间简直就没在屋里睡觉,挤  到柜房去,沽了半斤酒,大喝特喝。旁边有人押宝,他也下了大注, 居然赌运倒甚佳,赢了一大堆的钱。
  这里的掌柜就跟他说:“喂!老主顾,明天路上也不能走,你 索性在我们这儿再住上几天吧!你晚上赢的钱,就够你跟那嫂子在 我们这吃住半月的了!”
  楚江涯摆手说:“你不要混说!你没看见我屋里的那位堂客, 梳着大辫子!人家是姑娘,是我的表妹!”
  就有人说:“你把你的表妹拐出来了,你的老婆能答应吗?”
  楚江涯怒斥着说:“更混说了!我们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因为既是上路,就没法子避嫌疑。”
  那斜眼睛的伙计这时也在旁边,说:“怪不得我看你们不像两 口子呢!她避着你,你避着她的,我见你连夜都是坐在板凳上睡, 跟猴子 一样。”
  楚江涯说:“就是猴子!然而现在有了见证人了。并且我是明 天就先走,她大约还需在此再待两日才能走。今天连我怀里的钱带  所赢的钱都交给柜房,作为我们的店饭之资,你们可先不要跟她说, 待她要走的那一天,你们再将账单开好,给她去看。”
  此时旁边忽然有个人问:“你是干镖行的吧?你那表妹也是个 女镖客吧?”
  楚江涯点头说:“差不多,不过都会点武艺,但并不指着走江 湖吃饭。”
  于是旁边的人便都更惊讶了起来,猜着他们许是衙门里办案的  班头,那个他的“表妹”就一定是他的帮手,因此大家都有点怕他, 都不敢再跟他多说话了。
  当晚,楚江涯就醉倒于这柜房里,次日才醒。饭后,小琴又要 出去,他又有一些不放心,想她今天若再去找那蓝脸鬼,就许要出 事了。但是小琴的武艺,他很放心,绝不能够吃亏。又看了看小琴的态度,见对他仍是冷冷淡淡的,他就只得真决定走了,遂就收束 了行李,备好马匹,又去见小琴,拱手说:“再会吧!这些日多多 打搅了小姐,实在对不起!看来……唉!到府上去见了三位令兄时 再道歉吧!”
  小琴微笑说:“客气什么?”楚江涯一听这句话,就像在耳边灌 进了四颗珍珠,又抬头打量了小琴的芳容,只见细条的纤躯,长睫 毛、双眼皮、两颗酒窝、不擦脂粉而自然红润的脸,身上穿的是经 她自己洗涤过、才被雨后的阳光晒干的青色的绸子小裤袄,楚江涯 恭谨地退身,惆怅地牵了马出店门而去。
  才被车轮、马蹄轧踏得半干的路径,秋风凄凉,四下都是寒霜 败叶,连一朵凋谢的野菊花都找不到,薄命的蝴蝶、痴情的蟋蜂更 皆都僵死了。天空飘荡着梦一般的云,小河里凝滞着泪一样的积留 的雨水。楚江涯一路上忍着伤痛,就回到了中牟县他的家乡。
  村里的人都迎着他叫说:“少当家的!你就要大喜了!”
  楚江涯倒一怔,心说:太太生得怎么这样快?细一听才知道说 “快要”。他就下了马,带笑拱手,说:“将来一定要请诸位吃酒。”
  有人说:“盼望你生一个大少爷,将来做知县。”
  楚江涯说:“好!好!好!托福托福!”
  又有人说:“生个小姐也不错,会生的人是先开花,后结果儿, 小姐长大了结高亲。”
  楚江涯说:“那与我们家里不称!只是我又走了这许多天,家 里多承诸位照顾了!”
  大家就说:“家里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是…… ”
  有个年轻的村人过来拉他的胳膊,说:“大叔!你追那帮子练 把戏,一直追到了什么地方?到底看见了没有?耍得好不好?”
  楚江涯假意笑着说:“还好,什么刀枪哩!马上拿大顶哩 …… ” 这年轻的人就直着眼睛问:“那小娘儿们也会在马上耍把戏吗?”
  楚江涯说:“就是她耍得最好!”大家都呆了。
  又有个人笑着说:“少当家的你没有帮帮场吗?”楚江涯说:“我?”有人指着他的脸说:“一定是帮了,你们看。脸上的一道子         青,还没有退净呢!”楚江涯说:“对了!我到底是个外行,他们叫   我帮场,我就帮了一回,才一站在马上,就跌了下来,不但跌伤了   脸,都跌伤了身上呢!”就有人皱着眉说:“哎呀!亏得有福,捡了   一条命!”楚江涯说:“不要紧!现在已经快养好了!少时再谈!” 拱拱手牵着马向门里就走。
  那年轻的人又追过来说:“少当家的,你这马怎么又不是那一 匹了?”
  楚江涯说:“这也是跟他们卖马的换的。”
  这年轻人说:“这可真合不着!少当家的,你太傻了。”
  楚江涯点点头说:“不错不错!你说得对!实在是合不着,我 真太傻!”
  他进到院里,男仆接马,女仆接行李,丫鬟往里院跑着报信。 他又到屋内,见妻子柏秀卿果然腹部较前更为隆起,显得身体很胖, 脸却极瘦,指着他流泪埋怨说:  “你还知道有个家呀?你还回来 呀?”楚江涯却惭愧得不能够抬头。
  当晚,楚江涯指着蜡烛台向他的太太柏秀卿发誓,说:“今天  我回来了,就从此绝迹于江湖,绝不再出远门儿。倘若违誓,那, 蜡烛灭就也叫我灭!”被太太用手掩住了他的口。他叹息。倒是柏秀  卿叫他仍在外面的书房里去睡,派个小丫鬟去伺候他。他的行李, 连原包儿都没打,也给送到书房,他扔在书柜里就锁上。二更后, 叫服侍他的丫鬟走开,他独自关上了屋门看书,但书上又都是“相  思因甚到纤腰,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 人情,天眇眇,花外语香……”这一类的香艳词句。他丢开了书, 索性不看了。
  坐着发了会儿怔,小琴的芳丽容貌可又如在眼前,他一赌气吹 灭了灯,躺在床上,可又觉得耳朵里有四颗珍珠相碰着,滴沥沥地 响,是“客气什么?”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然而身子一滚 动,那未愈的伤处就立时痛,想起在洛阳的东关所遭遇的那一顿毒打,在白马寺后挨的那一刀,他却又自言自语地说:“真合不着! 我太傻了!”
  次日,他就假说自己是想喝老酒,叫人从城里买来了半坛子, 和上他从武当山艺成辞师时带来的刀创药, 一个人在书房里,闭上 门遮上窗户,脱光了浑身去搓。有人知道他回来了,拿来礼物看他, 他也假说是在外边感受了风寒,避而不见。
  果然,风是一天比一天刮得凄凉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 都穿上了棉衣了。孕妇柏秀卿的屋中且添上炭盆了,更快要临盆了。 楚江涯的伤处已经痊愈,精神也还好,苏小琴的事情也不再像早先  那么厉害地缠着他的心了。他想想,也得进城去看看朋友,不然叫 人家以为我这次在外真是栽了什么跟头,回家来就不敢见人了。并  想以后既不再走江湖,那就得还在城里照料照料买卖,人若一忙, 闲愁、旧相思也就都没有了。
  于是,这天他就先跟太太说好了,预备了礼物多份,叫仆人担  到城中,在钱庄去等候他。他特意叫丫鬟给他编好了辫子,穿上古  铜色的摹本锻的丝棉袍,又是绸夹裤, 一走路就嚓嚓直响。上罩元  青缎子有团龙的马褂,小毛的皮里子。白绫袜,官样的两只缎鞋。 头戴青缎的、漆着金边儿、后垂红丝线穗子的瓜皮小帽。又为了表  示闲散,还拿了一根翡翠嘴儿、乌木杆的烟袋。金线绣的荷包里满  满装着“兰花烟”。如此,他就安步当车,出了村子,走往城里。
  到城里,见了面的人全向他拱手,问说:  “楚少当家的好了?” 他说:“一点风寒小病,有什么难好的?我喝了几天老酒,就痊愈   了。”到钱庄,很多人都赶来,要听他说说在外面怎么看的那帮把   戏。他说:“诸位先候一候,我且送几份礼物,看几家人去,等我   回来时再说,话多得很!事情也热闹得很!”于是他就命仆人担着礼   物,先去送礼,看望了在这城中住的几家至亲好友。
  人家都对他很欢迎尊敬,听他说将来不再出远门了,就都说: “对!对!对!少当家的你不久就得了肥头大耳的儿子了,在家里抱 抱,有多么好呀!你可真有福气!”他却时常发怔,人家也不知他是在想什么。不过,已经有些人怀疑他是在外有什么风流事儿,还有 人说:“十天以前,在开封眼见他跟那里的名妓小金凤坐着一辆车 在街上逛。”这当然是瞎说了,即现在的几个人也都把他的心思猜错 了。他实在是正想着怎么编说自己看的那帮把戏,回到钱庄好对那 些等着他的人去说。
  辞别了亲友,走到街上,他脑子里拟造着故事,可是故事真难 想得尽情尽理。及至回到了钱庄的柜房里一看,好,已经预备好了 酒席啦!围桌坐的全是素日熟识的,本城的富商、世家子弟、有名 的镖头,给他留下一个首席。好几只膀子来拉他坐下,几个人争着 给他敬酒,斟的还是为他才预备的“老酒”,大家都笑着说:“快 说!快说!我们都没得看见那女子练把戏,你是追了去看过的,你 得从头到尾跟我们讲讲!”
  他就说:“那女子确实把戏练得好, 一口宝剑上下翻飞,蹿房 越脊无一不会,五条老虎也斗她不过。她练得最好之时,我就对她 大加夸奖,我说比我的武艺高强万倍,她却露笑窝,开小口,微笑 着说:这话可别叫你太太听见呀?”楚江涯又说:“但是他们之中那 个噘嘴的人最可气!依着他,有我跟着,他们就还是不练,并且恶 语伤人。我夸奖那女子,他也对我说闲话,说我夸奖得不对。”
  旁边的人说:“哼!这人多管闲事!少当家的,你为什么不打 他呀?”
  楚江涯说:“我打了,我就把他揪至店里,棍棒交加, 一顿饱 打,打得那人鼻青脸肿……”旁边的人就一齐拍手,说:“打得对! 那忘八蛋真该打!”
  楚江涯未尝没觉出来他所编的这个谎,简直就是他所遇见的真 事。但是这些事如鲠在喉,时常压得他的心非常不痛快,如今招得  大家一笑,他自己也笑;招得大家一说那个人该打,他觉得自己也  实在应该挨那顿打,岳大雄他们打得对,鲁家五虎把自己吊得也对。 如今自己是江湖之上已没有了朋友,对妻子又发了誓。武艺是白学  了,以后就等着抱孩子开买卖吧。他大杯饮酒,高声喝拳,十分地畅快。
  忽然看见了由外面进来了一个身穿短衣、可披着一件大裕袄的 人,在座的这些人对于来的这个人仿佛都有点皱眉,可是又不得不 拉了个凳子让他坐下,这个人摇了摇头说:“不坐下!”一张铁青色 的脸,望着楚江涯。
  楚江涯对此人却一点也不加礼待,只问说: “你的店里忙吗?” 这人说:“没有什么事,从初五我自开封府回来就闲着,直到如今   也没有买卖。”楚江涯一边饮酒,一边问说:“在那边没见着陈二爷  吗?”这人说:“见着了!陈二爷问少当家的好。我说少当家的出门  了,陈二爷向我问了详细,他十分不放心,他说那伙人都是万里飞   侠师弟跟徒弟们,女的是云媚儿,他们是假装卖艺寻觅仇人,其实   全都很不好惹!”
  此时,举座的人全都停止了饮酒,专来听他们的谈话了。听到  这里,大家都益发得惊讶,楚江涯却傲笑说:“但我可也把于铁雕、 云媚儿连岳大雄全都惹了,他们也莫能奈何得我,如今你是干什么  来了?”
  这个人说:“我听说少当家的进城了,我特来看看,因为我千 里腿陈润,以后还要求少当家的赏饭吃。还有一件事,就是——少 当家的!我告诉你吧,那云媚儿由昨晚就已来到了这城里,她必是 找你来了!”
  楚江涯一阵发怔,但想了想,便摇头笑道:“没有的话!我绝 不信,她来找我做什么?”
  席间的众人此时有的惊讶,有的交头接耳谈话,有的却拍巴掌 大笑,说:“云媚儿不就是那个卖艺的女子吗?哈!她不找你可找 谁呀?冲你这顶帽子,她也得找你呀!”
  那千里腿陈润点头说:“真的!一点也不假,现今还住在南门 布巷子高安店内。她长得是有点……年纪也是刚长叶儿没开花,脚 儿更……嘿嘿!我连瞧也没敢细瞧,穿着青衣裳、黑裤子,大辫子, 牵来的是黑马,带着一口宝剑……”楚江涯大惊地问:“什么?”当时就站起来要往外去走,可是忽然又自己把自己拦住。
  楚江涯已经猜出,住在那高安店内的女子绝不是云媚儿,而必 定是苏小琴!他就想:按理说,苏小琴既来到我的家门前,我应当 去见见她,请请她,或是把她让到我家里,那才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那才够交情,可是哪能叫她去见自己的太太呢?那么大的肚子,又 凶。再说好容易我才把那好像是相思的一种东西由心里拔出,还没 拔干净呢,再一见面,她要是再说一声“客气什么?”那我岂不又要 为她颠倒十年吗?而且丝毫没有益处。于是他站住身不动,也不重 去入座。
  旁边的几个人又都笑着说:“快去见见吧!邀来也叫我们看看  吧!”楚江涯正色说:“你们不要混说!这不是那卖艺的!”有人又  笑着说:“哦!少当家的还另外有相知的呀?那可更应当给请来啦! 我们在这儿换酒添菜等着你们。”楚江涯听了,却连笑也不笑,只是  发呆。他的心里十分紊乱,结果他决定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苏小琴。 假如不是她,那就算了;若是她,先得问问她来此处是要做何事。 再——至少也得叫她知道我在此实在是一个少当家的,不是那种江  湖人,将来她回到洛阳也跟她的哥哥们去说说,别把我看错了。于  是就说:“我去看看!”说着往外就走。后面的人喊着说:“戴上帽  子呀!”有人就追上来,将那顶帽子扣在他头上,他就走了。倒是没  有人跟着他,可是他出了钱庄,又有不少认识他的人向他招手,他  却只匆匆地向人拱手、点头,并不说一句话,并不停止一步。
  少时就来到了南门里布巷子的高安店,这里本是一家很小的店 房。楚江涯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赶紧回头,却见 是那千里腿陈润, 一手提着刀, 一手拿着剑,跑来了,说:“少当 家的,我给你预备下家伙了!那云媚儿可是江湖女盗,她找你来绝 没有好意。她若敢动手,我就帮助少当家的,咱们就跟她斗一斗!”
  楚江涯皱着眉说:“你又来混搅什么?你怎么知道她是云媚儿?”
  陈润说:“除了云媚儿,谁家的姑娘媳妇能够骑着马,拿着宝 剑?一定是她!”
   楚江涯摆手说:“你小些声音说话!不要叫店里的人听见!我 先进去看一看是谁,也许跟咱们并不认得。”
  陈润说:“一定认得!”
  楚江涯怒了,斥说:“你或是回去,或是在这里站着不准鲁莽, 不然我先要跟你翻脸了!”
  陈润这才显出惧意,往后退了几步。楚江涯把帽子戴正了,拍 了拍衣裳,这才进店门。
  这家店房还是楚江涯拿钱帮助才开起来的,所以他一走进,掌 柜的、伙计们隔着柜房的窗户看见了,就齐都迎出来,带着笑,恭 敬地说:“少当家的病大好了?今天进城来了?”楚江涯含笑点了点 头,就把掌柜的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你们这里昨天是来了一 个女客人,说骑着马来的?”这掌柜的点头说:“不错!今天早晨还 到街上去过一回呢,现在是在屋里啦。”
  楚江涯就说:“你没问她姓什么吗?”掌柜的摇头说:“这可没  有问,人家一位堂客,我怎好意思细问人家呢?”楚江涯说:“你现  在去问问!她姓什么?如果是姓苏,你就说我来了,要拜访她,问 她见不见?”掌柜的连声答应,就往那马棚旁边的小屋去了,站在那  极小的一个纸窗前,向里间问了几句话,便扭着身向楚江涯来点手。 楚江涯的心里此时倒紧张了,迈着方步走了过去,店掌柜就说: “屋里住的正是苏姑娘,请你进屋去呢!”
  楚江涯挺直了腰,先咳嗽了一声,就问说:“苏小姐!”里面答 应了一声,声音娇细,不是别人。楚江涯就赶紧现出一种端重的笑 容,轻轻拉开了门,向里一看,只见小琴才由炕边立起身来,拿手 摸着云鬓。
  楚江涯进屋就拱手,说:“我听人说这店里住着一位女客,牵 着马,携着剑,我想大概就没有别人。既然是小姐路过此地,我要 是不来见见,那太——太显得失礼了!因此我就来了。小姐!自从 娘娘镇分别之后,现在已有一个多月了……啊!天更冷了!今天我 也是初次进城来,啊…… ”
   他见苏小琴身上穿的,仍是上月分手时所穿的那件衣服,并且 因为风吹雨打,黑色的绸面子都已褪了色,变成灰色的了,显出来 单寒的样子。楚江涯也不敢多打量人家,只又拱了拱手说:“小姐 请坐,不必客气!小姐到这里来,不知是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告诉 我,我因为是本地人,地方熟,一切都可以效劳!”
  小琴悄着声儿说:“我到中牟县来,就为的是来见楚大哥。”楚  江涯一听,倒不由得怔了,听小琴又说:“我是在青牛镇向那蓝脸  鬼追问云媚儿跟……岳大雄那些个人的去处,不想他满处胡支我。 我在这一个月之间走了许多地方,问了十几个江湖有名的人,原来  那些人都跟蓝脸鬼有仇,蓝脸鬼想借着我给他去出气!经人家一说, 我才明白,我又生着气回到青牛镇,去找蓝脸鬼,我要要他的性命。 他害怕了,他才告诉我,说是有个人叫童如虎,住在郑州,云媚儿 必是投奔他去了。”
  苏小琴的意思就是,特来此跟楚江涯打听打听,认得那童如虎 不认得,知道那童如虎跟云媚儿的交情不知道。并且如若确实,那 么她就去郑州,连云媚儿带童如虎全都杀了;只是她不愿又受那蓝 脸鬼的欺骗。
  楚江涯一听,当时倒不言语了,心里却暗地说:你真会找人打  听,我不但知道童如虎,还知道他的外号叫黄老虎呢。然而,童如  虎是那巩家庄的护院人,纵然跟云媚儿有一腿,可也用不着您去收 拾人家。再说郑州也是大县城,那里有王法,不像狄家坡、青牛镇, 那是小地方,也不像在隐凤村,那是您的家门口。您在郑州要是跟  童如虎拼起来,那是得上衙门的,何况人家云媚儿用得着您这样逼  人家吗?这些话他没说出来,可是叹了一声。
  苏小琴又说: “因为我想楚大哥是久走江湖,跟江湖人全认识, 所以我才来向你打听!”
  楚江涯连忙把他的红穗子的帽子摇了一摇,说:“我可不认识 他!”心里不大高兴,因为“你也把我看成了妈的江湖人”!
  苏小琴就点点头说:“既然大哥并不认识这个人,那就——我到了郑州再去打听吧!”说着,不但真坐到了炕头儿上,并且脸向着 墙,叠着两条腿儿,两只手也叠着放在膝上,好像在想什么,那云 鬓,那虽经风尘却不失娇艳的脸儿,至此时更为秀丽。
  楚江涯本来是应该这时就走的,然而他却又迟疑,又装作也想  了一想,便说:“这样办吧!小姐!这个地方离着郑州近,我家又  在这里,我的熟人很多,或许就有人知道那童如虎是个何等的人物。 请小姐在这里多住一两日吧,我去打听得详细了,再来告诉小姐!”
  小琴忽又露出酒窝来笑一笑,说:“好吧!我来到中牟县,也 是顺便要去看看你家的嫂子!”
  楚江涯赶紧摆手说:"别见她!别见她!她见不得人!再说再 说,寒舍又太为狭窄,离着城里很远呢!”
  小琴反问说:“我还怕远?你不让我见你家嫂子,我也要去见! 因为你实在帮助我家办的事太多了!我应该到你家里去道谢!”
  楚江涯说:“客气什么呀?”
  小琴正色说:“不是客气!是人须知礼,尤其到江湖上来,更得 分得出好坏人。你是个好人,又帮助过我,因此我必须前去致谢!”
  小琴说着,就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楚江涯心说:也好,叫她 到我家去看看,不是显阔,是证实证实我非江湖人。太太虽然厉 害,但也是很讲理的,叫她们二人谈谈,更能证实这些日我在外边 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就又拱手,说:“真是不敢当!不过小姐既 然路径敝处,我也应当接待接待,请小姐到舍下去住上一二日,略 息风尘,然后我也就能把童如虎的来历跟云媚儿的去处,打听出来 了。那么,我就叫他们给你备马吧!”当下他先走出屋去,叫店伙 给备马。
  少时马备好了,小琴也提着包袱跟宝剑自屋中走出来,楚江涯 谦让了半天,结果是他先走出了店门。门前站着的千里腿陈润就直 着眼睛问说:“少当家的!到底怎么样?是那个贼丫头不是?”楚江 涯拿手驱逐着说:“快滚!快滚!”身后苏小琴已经牵着马跟出来 了,楚江涯就笑着说:“我们这个地方,城小得多,比洛阳可真是比不了!”小琴也微笑了笑。那边一手提刀一手拿剑的千里腿更发怔 了,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出了这条布巷子走到大街上,楚江涯简直迈不开方步了,心里 仿佛有点发窘似的。刚才在钱庄吃酒的人之中,有三四个人都来到 这里等着看他,向着他笑,还有个人过来说:“喂!少当家的,我 给你送烟袋来了!大概你是不能再回去吃酒去啦,贵相知也不能让 了去给我们引见了!”楚江涯怕被小琴听见,赶紧就把烟袋接过来, 向着这几个人拱了拱手,就躲开了。
  小琴随在他后面牵着马,倒是很从容大方地走,只看了看东西 商铺的门前悬挂的市招,并没有理会那几个与楚江涯打趣的人。出 了南门,离开南关,在寒风旷野之上,苏小琴就跨上了她的马。
  这时楚江涯才看见,原来小姐的小青鞋,鞋头儿都已经磨破了, 自己呢?倒是衣冠齐整,这简直是向人家来炫耀了。又想:小琴也  许因为路费不够了,才到我家去借钱?那不要等到她开口,我就得  先送给她几十两。可要劝劝她,叫自己的太太也劝劝她,叫她还是  一直回洛阳去吧!当小姐去吧!将来当官太太去吧!何必这样莽莽  风尘,枉寻找那本无仇恨的云媚儿与永难成为鸳侣的李剑豪呢?唉! 他一路不大跟小琴说话,只是叹气,不觉眼前便望见了他的村里。
  
  第十四回  柔肠侠骨梦亦随
  
  来到村前,苏小琴方下了马,倒没有什么人看见她,只是当楚  江涯吩咐他家的一个男仆将马接过去之时,那男仆却有点看着可疑。 小琴自己拿着东西,被楚江涯让进了大门,往里走去。早有仆妇看  见了,赶忙到里院去向奶奶禀报。
  此时,楚江涯却十分从容大方,叫小丫鬟开了书房的门,就请  小琴进内去坐。他笑着说:“小姐可别笑话我们这里太狭窄!”心中 却有点自负地想:你看看,江某人能有这么雅静的书房呀!但小琴  并没有言语,只在椅子上坐了。江楚涯又客气地请小琴在这里稍坐, 他说:“我先到院里跟内人说一声去,叫她出来见您。”小琴微笑着 点了点头,江楚涯遂就走了。
  他到里院见了他的太太,柏秀卿就向他撇着嘴笑。他可一点也 不笑,正色着说: “洛阳隐凤村的苏小姐可来了!我是在城里遇见 她的,她是还要到别处去有事,知道咱们在这里住,她就一定要来 见见你,我拦她也拦不住。”
  柏秀卿沉着脸说:“你拦她干什么呀?我除了大肚子,别的, 既不缺眉毛,又不短眼睛,难道就见不起人了吗?”说着,站起来就 对着镜子去整妆。
  楚江涯说: “不是这样说!她来了,你要愿意见就见见她,她也是一位小姐,你可千万别跟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柏秀卿瞪眼说:“她是小姐,难道我就是丫头出身吗?”
  楚江涯不由得着急了,就说:“要不然,你就不用去见她了, 我也不再到书房去,就叫张妈告诉她,叫她走!”
  柏秀卿冷笑着说:“什么话呀?那不就把你的相好的得罪了吗?”
  江楚涯变了色,却无一语,眼看着他的太太往头发上抹了许多  桂花油,又叫张妈开箱子,换了一件簇新的、缎子的、镶着宽花边  的缎袄,连鞋也换了,手上又戴了翡翠戒指,胳膊上套着两对金镯。 她虽然是分娩在即,但也不用仆妇扶着她,行走得倒是很快。江楚  涯倒不敢再到外院去了,心中实在为难,想着他的太太又发了妒性, 这一去,必得把小琴得罪了,不禁叹了一声:“唉!”但是又想:得  罪了也好,省得再叫这条情丝缠绕着我!
  于是他感慨叹息,就坐在椅子上发呆,同时侧耳又向外院去听, 可是半天也没听见外面吵起来,他倒觉得有点纳闷了。他要出屋到  屏门去听一听,这时可就有一阵笑语相应之声传来, 一个叫着: “大嫂!”一个叫着:“妹妹!”原来柏秀卿把小琴给让进来了。两人  还互相搀着,笑着,让了半天,小琴才进了屋来。楚江涯倒不明白 是怎么回事,只是见自己太太的那种笑、那种客气,很是可疑。
  柏秀卿就先叫张妈去吩咐厨房多做几样菜,她请小琴落了座, 说:“苏大妹妹你别客气呀!到了我们的家就像在你们的家里一样, 那才成呢!”小琴只是微笑着,然而显出来倦怠之意。并且她的这身 衣裳,一比柏秀卿的那身华丽的衣裳,她可又太不像是“小姐”了, 楚江涯心说:这样也好,小琴也许是为了借盘费,她跟柏秀卿总还  容易开口些!
  此时柏秀卿就向丈夫说:“我跟苏大妹妹一见面就投缘,可得 留她在咱们家这儿多住些日子,你还是到外院去吧!你若在这儿, 人家可拘泥 。 ”
  楚江涯又怔了一怔,遂就向小琴深深点了点头,出屋往前院去 了。到书房中,他就向那小丫鬟悄声问:“刚才你奶奶跟人家都说了什么话呀?”小丫鬟回答说:“倒是客客气气的——那姑娘怎么长   得那么好看呀?”楚江涯说:“你快去!到里院听她们又说什么了!” 小丫鬟却摇着头,她不敢去。楚江涯就向床上一躺,心中觉得苏小   琴的事情真是难办!其实只要把自己所知晓的事向她一说,她明白  了,当时就不恨云媚儿了,也不再思恋李剑豪了,然而又怎样忍得   跟她去实说呢?
  待了些时,晚饭是由厨役给他送到书房里来,他一个人独酌, 自己吃着,很觉寂寞。到天黑时,屋中点上了灯,把丫鬟也打发走  了,他更是觉得冷冷清清。屋中都已点上了灯,忽见一个男仆从外  面进来,说是:“外面有人来找少当家的!”楚江涯就坐起来,问 说:“是谁来找我?”仆人说:“是城里镖店的千里腿陈润。”楚江  涯说:“叫他进来吧!”心中却说:这个人虽说对我很是忠心,但是 他太鲁莽了,他不想一想,如果真是云媚儿,我能够把她往家里来  让吗?
  少时,那千里腿就走进来了,披着大裕袄,里面的衣带子上别 着短刀。楚江涯就问说:“你来此有什么事?”千里腿说:“刚才由 朱仙镇来了个朋友,他说那里前几天出了一件事。”楚江涯说:“朱 仙镇的事,你来匆匆忙忙告诉我做什么?我不管!”千里腿说:"这 件事与少当家的有关,因为陈二爷的兄弟小陈三在朱仙镇与人争斗 受了伤,伤他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现在你家中的云媚儿,男的 叫李剑豪。”
  楚江涯一听这话,倒不由得很是纳闷。自己的好友陈文悌有个 胞弟,名叫陈文谨,外号叫小陈三,武艺精通,年才二十来岁,常 替他的哥哥来往朱仙镇等处去保镖,这是实情。小陈三为人好色又 好斗,此次也是合该吃亏,他的武艺虽好,可也绝不是李剑豪的对 手,这都不足为异,可是李剑豪怎么会跟云媚儿在一起呢?
  当时,他还未细问,千里腿就又说了,原来是李剑豪与云媚儿 同行,俨如夫妇,走至朱仙镇,被小陈三看见了。小陈三并不认识 他们,可是一见了云媚儿,他就着了迷,于是上前调戏;不料云媚儿当时翻了脸,拔刀与他就相斗起来,那时李剑豪倒没有帮助。云 媚儿的武艺略差些,可是小陈三也没伤着她。
  小陈三以为云媚儿不过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李剑豪是个无能 的人,他就追到他们所住的店里,还去满嘴胡说。李剑豪就出来拦 他,他却欺负李剑豪年轻、脸白,扬起来巴掌就打,说:“兔子 货!忘八蛋!”不料一拳没打着,反被李剑豪给踹了一脚,打了三 拳。小陈三不服这口气,回去取了单刀,勾了伙计, 一同又去找李 剑豪拼命。那李剑豪原来真厉害,不愧是江南的好汉,连万里飞侠 都丧于他手;他就以一口宝剑抵住了十余个人,并且将小陈三的大 腿杀伤 ……
  楚江涯听了,就兴奋地问说:“那二人现在还在朱仙镇吗?”
  千里腿悄声说:“李剑豪我可不知道,那云媚儿,现在不是叫 少当家的给让到家里来了吗?”
  楚江涯说:“胡说!这不是!”
  千里腿笑着说:“怎能不是呢?现在城里的人都知道了。你少  当家的弄上这么个人不要紧,家里的当家奶奶吃醋也是小事,可是  一两天,这件事就得传到开封府去,叫陈二爷听说了,怎能够乐意  呢?你跟陈二爷是很好的交情,若为这事伤了和气,太不值得。再  说这江湖女子是个下贱货,她一定是抛了李剑豪来找的你,因为她  知道你有钱,可是一半天李剑豪必定要找来。你是武当山上学来的  武艺,自然是好,可是李剑豪那个小子也不是个易斗的呀!依我说, 你赶紧给这娘儿们点钱,把她打发走了吧!”
  楚江涯摆手说:“你弄错了!今天来到我家里的这位女客,我 可告诉你,她不是别人,正是洛阳的苏小琴!”
  千里腿一听这话,就如同头上响了一个雷,他的神色都变了。 可是怔了一会儿,他又现出怀疑的样子说:“洛阳隐凤村的美剑侠  单身斗五虎,近些日名声可真不小,可是人家也是个大财主,哥哥  是县太爷,人家不穿绸着缎带丫鬟?能够那样穷?穿的衣裳比我还  单?再说家里能放她出来走江湖?”
   楚江涯说:“她是专为来找我帮助她办一件事。我只同你说, 你可千万不要到城内去乱讲,因为城内天天有不少江湖人过往。倘  若有人晓得她住在我这里,那可就麻烦了。她在这里也就住上三五  天便走,不过李剑豪跟云媚儿的去向,我倒想知道知道,你如若听  人说了,就赶快来告诉我。”
  千里腿本来是一股勇气向前,来向楚江涯说明这事,好显他自 己能干。假若楚江涯赶不走云媚儿,那他带来刀子啦,他可以帮助 楚江涯跟那女贼斗一斗。可是他没有想到,原来那不是女贼,却是 美剑侠!这个名头可把他给镇住了,他一句话也不能说了。听了楚 江涯的话,他就连连点头,楚江涯叫他走,他就赶忙又走了。
  他走后,楚江涯倒很后悔,倒并不怕什么与苏小琴有仇的人找  到这里来,却是觉得苏小琴来到自己的家里住着这事,若传出去, 别人必疑惑我跟她有什么不清楚,以后苏小琴若想嫁给官宦之家, 那可就难了。他想叫苏小姐快些离开这里,可是服侍他的小丫鬟, 进屋又笑着说:“咱们奶奶跟新来的那位苏小姐真是投缘,说上了 话儿,索性没有完啦!现在说叫张妈给铺床了,今天晚上,两人要  在一张床上睡。还说苏小姐已经答应了,在这儿等候奶奶添下小孩, 她才能走呢!”楚江涯又是喜欢,又是忧愁,当晚他仍然独自在书房 睡觉。
  次日晨起,他也不好意思到里院去,倒是在将吃午饭的时候, 张妈来说:“奶奶请少当家的去,有话说!”楚江涯这才到了里院, 见柏秀卿跟小琴果然相好得如同姐妹一般。柏秀卿就叫她的丈夫快  托人去打听李剑豪的下落。
  楚江涯就说:“昨天我就已托人打听去了,并连云媚儿的去处, 我们也要打听打听。”
  柏秀卿说:“越快越好,人家苏大妹妹等得着急呢!”
  楚江涯偷眼去看苏小琴,就见她听人提到李剑豪,脸儿上面微 微地红,而一听到云媚儿之名,她又愤然,燃起了仇恨之意。楚江 涯只是暗自感慨。
   小琴在这里住了三日,这里一点事情也没有。城中,那钱庄的 人都好说,可把楚江涯认识了江湖女子云媚儿并让到家里去住的事, 早给传遍了。
  千里腿陈润就十分恼怒,赶紧给辩正,说:“你们都不要混说! 楚少当家的哪能跟女贼云媚儿勾上呀?在他家里住的那是美剑侠, 人家说等着给她办事,人家可也没跟她勾上!”
  由是,一个是云媚儿, 一个是美剑侠,这两个名字就在中牟县 城里传说开了,因为都是女子的名字,又是一个女贼、 一个女侠, 大家也不管住在楚家的到底是哪一个,只是纷纷谈论。又因为楚江 涯自从那天就没有再进城,大家更笑了,说:“楚少当家的好艳福 呀!等他再进城来的时候,咱们非要吃他的喜酒不可!”因此,千里 腿陈润曾跟两三个人打了架,他在大街上就嚷嚷,说:“那是真的 美剑侠,妈的,你们谁再敢说人家是云媚儿?”
  中牟县本是过往的大道,这些话很快地由旅客的口中传往了东 西南北。因此,在第四日,便有几个人来了,大家都没有注意,他 们投店住下,也都不出门,只向店家打听清楚了楚江涯的住址,他 们便商量着。这些人为首的是一条大汉,他的屋里放着一根钢鞭, 就扔在炕上,也不怕被店家看见,原来此人就是金鞭岳大鹏;同他 一起来的是于铁雕、病太尉吕信、白面瘟神洪锦和小飞侠高彪。他 们如今仅仅剩下了五六个人了,个个风尘满面,因为在洛阳又折了 他们几个师兄弟,并且领略了李剑豪的武艺,知道了苏小琴的身手, 还知道了有个从中多管闲事的楚江涯,武艺也不差,人更可恨,他 们几个人的性情此时都变得更为暴戾。盘缠也快花完了,真要偷盗 吧,那岳大雄与于铁雕却又都不肯。他们如今是因为遍寻李剑豪也 无着,好容易才听说了美剑侠现在是住在楚江涯的家中,他们这才 急忙来此。依着于铁雕,还是认为“好男不跟女斗”,应当找李剑豪 去,值不得找苏小琴。岳大雄可不然,他知道李剑豪曾在苏家住过 很多日,与苏小琴有暧昧之情,他想李剑豪就是苏小琴,找到他们 一个,就必能找着两个,尤其是楚江涯那个忘八蛋!
   岳大雄等人在此计议,他们现在住的又不是上次住的那家店房, 所以也没人认识他们,除了岳大雄腰上绕着钢鞭,外面披着大袷袄, 到了城外楚江涯的家宅附近看了一番,便都不出门。他们晓得苏小  琴厉害,所以处处得精密谨慎。他们在此连住了三四天,仍然没有  人知道。
  城中,这几天楚家的仆人来预办东西,什么鸡蛋糕、红糖等等, 据说是他家的奶奶将要生小孩了,于是又有人等着吃楚家的红蛋, 并预备给楚江涯去贺喜。此时,楚江涯在家中也十分忙碌,里外院  得时常出入,因为姥娘婆就在他家永远守候着他的太太,不知什么 时候就要临盆了。
  苏小琴也永远在柏秀卿的屋里, 一切轻便的零碎事她全替做, 竟好像是多年的亲友那么热心地帮忙,只是她并未忘了她自己的事  情,每天她必要向楚江涯问一次:“大哥!他们还没有信息吗?”
  柏秀卿也是说:“你倒是快一些托人,多托几个人,给人家去 打听呀!人家现在帮咱们的忙,咱们就不能够帮一帮人家的忙吗?”
  楚江涯只说:“我又托人啦!”心里却实在对此感到为难。他不 出村口,也不知外面有什么事。到晚间,他太太的屋中有通宵的灯, 他在书房里也是整夜难以安睡,门也不关,灯也不灭。
  这一天,他的太太一连腹痛了数次,他更是精神不安。到深夜 十点多钟了,他还没有入睡,躺在床上,虽然是闭着两眼,可是辗 转反侧,耳边总仿佛有小孩的呱呱的啼声似的。正在这时候,忽听 得房门微微地响,进来的人脚步也很轻微,他还以为是伺候他的那 个丫鬟呢,就说:"厨房里还有开水没有?给我的壶里另彻一壶茶! 沏那香片!”
  这时候就觉得脸上一凉,有人说:“妈的你还喝香片?你尝一 尝刀片吧!”
  他吓得一个冷战,睁开眼借着灯光一看,只见一口钢刀已经晃 在头上了,持刀的人正是那先于路上害病、现在已经好了的小飞侠 高彪!旁边还立着于铁雕跟白面瘟神洪锦。楚江涯也不起来,就带着笑说:“啊呀!原来是诸位来到,久违!久违!”
  小飞侠高彪瞪圆了眼睛,但他的右臂却被于铁雕揪住,不容他的 刀往下去落。这于铁雕就说:“楚江涯!我们今天来到你家,很是对 不起。但你放心,只要你告诉我们——苏小琴在哪屋里住,你别再多 管闲事就行!若毁了你一根窗棂,那就算我们不是江湖好汉!”
  楚江涯刚要回答,忽然那小丫鬟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走进来说:  “奶奶快啦!……”但一把就被于铁雕抓住,小丫鬟吓得“哎哟!” 大叫了一声,于铁雕却说:“不许喊嚷!也不要害怕!你只在墙角  站好了!”
  此时楚江涯蓦然抬脚将高彪的胳臂踢得扬起,他乘势闪开了刀, 滚身站了起来。高彪还要抡刀去砍,楚江涯却由桌上抄起了一只细  口儿的掸瓶,要抵挡。
  于铁雕却摆手说: “不要打!姓楚的!我们都已打听明白了, 你在本地颇有些名声,你这个家也很殷富,你的武艺是从武当山学  来的,更是正派,咱们不必闹破了脸儿。我们今天来找的,只是在  你家里住的苏小琴!”
  楚江涯说:“你看!今天我的老婆正要生小孩,你们倒是催生 来了。苏小姐,不错,是住在我这里,但她现在也正在我老婆的屋 里帮忙接生,难道你们现在就要闯进我老婆屋里,去把她揪出来吗? ——你们各位虽未必都有老婆,可是你们也都是老婆生的!”
  于铁雕说:“既是这样,我们更不能够扰你了。那么你去把苏 小琴叫出来吧!”
  楚江涯摇头说:“我也不能去,那屋子里现在净是女人。再说 你们也一定不放心我,倘若我进到那屋里,抄着一口剑,我可又要 在我的家里管一管闲事了!现在叫我这个小丫鬟,到里面去把苏小 琴请来,你们放心不?”
  洪锦就说:“她知道咱们来了,一定逃跑。”
  吕信又说:“叫她一抄起她的家伙来,那咱们可就费事了!”
  楚江涯却冷笑着说:“你们这话说得可不像个好汉了!苏小琴你们也都见过的,就逃跑吗?再说你们既然敢来,就是不怕她,还 管她的手里有宝剑没有?”
  这时忽听门外有金鞭岳大雄的声音,愤愤地说:“跟他废什么 话?咱们往里院去就是了!”高彪还要结果楚江涯的性命,于铁雕却 叫众人都去上里院,他一个人持刀逼着楚江涯。
  楚江涯更是冷笑说:“这可是真像好汉了!不过我女人正要生 孩子,你们若怔闯进屋去,我可不能依!”
  于铁雕说:“你可以跟着去!”
  楚江涯答应一声:“好!”遂就大踏步走出了屋去了。
  于铁雕持刀随着他的身后,还没进里院,楚江涯就大声说: “苏小姐你出屋来吧!金鞭岳大雄他们找你拼命来了!”
  此时里院就站着那几个人,刀光闪闪,钢鞭锵锵,屋中的柏秀 卿是正在呻吟,那美剑侠提了剑已经一跃而出了。岳大雄抖鞭上前 就打,苏小琴拧剑就刺,吕信、洪锦、高彪一齐抡刀上前。
  这里于铁雕一面看守住了楚江涯, 一面大声喝说:“都住手! 咱们是干什么来的?咱们是要先跟她个女流之辈拼命吗?咱们要找 的还是李剑豪呀!”
  岳大雄等人这才齐向后去撤步,逼问苏小琴说:“你如说出李 剑豪现在什么地方,我们便能饶你!”
  不料苏小琴一听提到了李剑豪,更刺痛了她的芳心,发出她的 怒恨,她想:若没有你们这几个人,哪能够将剑豪逼走呢!他万也 不能离开我呀!因此,小琴连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挺剑进前,前批 后戳。岳大雄的钢鞭、洪锦等人的刀一齐来应付她。当时屋中的女 人们吓得是乱叫,院里的铁器交鸣,苏小琴亚如神龙猛虎,剑疾身 快,辗转腾挪,二十余合之后,竟叫岳大雄不能得手,那吕信、洪 锦也皆都不敢近前。小飞侠高彪且叫了一声,受伤倒地。于铁雕赶 紧过去救他回来。
  但这时楚江涯趁空儿,不单跑开了,而且夺了高彪手中的刀。 他舞刀奔前,先遮住了苏小琴,就向岳大雄等人说:“你们先住手!听我告诉你们!李剑豪并没在这里,连苏小琴她也不知道!”
  岳大雄哗啦哗啦抖着鞭说:“那么你知道?你说出来,我们就走!”
  楚江涯说:“他现在大概是在郑州巩家庄的护院人童如虎家中 住着了。”
  岳大雄摇头说:“我不信!童如虎是我们的朋友。”
  楚江涯说:“他是你们的朋友,可也是云媚儿的朋友,这次多 半是云媚儿把李剑豪带去的。”
  此时苏小琴一听了这话,不由心中刺痛,她的剑也放下来了, 身子仿佛都站立不住。
  那岳大雄、于铁雕等人便都信了楚江涯的话。他们先去看了高彪 的伤势,见只是右臂略受了剑伤,并不太重,他们也就都忍下了这口 气。于铁雕吩咐着吕信搀着高彪向外去走,他就反过来向楚江涯拱手 说:“对不起!打搅你了。现在我们就走了,改日再来赔谢吧!”岳 大雄手中仍响着钢鞭,指着苏小琴说:“你一个女流之辈,我们再饶 你这回!”
  一瞬时,刚才在这里大闹了一场的那些人,就全都走了。楚江  涯回过身来,向着苏小琴反倒不禁脸红,说:“让他们往郑州去吧! 他们必得白跑一趟,剑豪兄不会在那里的,他也没跟云媚儿在一  起。”他虽然如此说着,小琴却一言不发提着剑就转身进屋里去了。 屋中除了柏秀卿还在呻吟着,别人都不作一语。
  楚江涯就也走进屋内。三个仆妇齐都惊慌着问说:“是怎么回 事呀?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呀?”
  楚江涯就说:“你们不要害怕了,那些人已经走了!”
  他叫仆妇都到里屋去,他一面专心等待着小儿落生时的啼声, 一面看着苏小琴的举动。只见苏小琴面如冰霜,先系紧了她腰间系  着的一条绸带,然后又出屋去了。楚江涯追到屋外去问说:“苏小  姐,你是要做什么?就由着他们去吧!”小琴仍不言语,就往前院去  了。楚江涯见她没有拿着宝剑,也知道她不是去追那些人,但却不  由得站在院里发怔后悔。
   少时,屋里还没有听见小儿的哭, 一个男仆却从外院进来,楚 江涯就问说:“什么事?”这男仆回答道:“我来告诉少当家的!那 些个强盗都走了,也没拿去什么东西,可是苏小姐现在西院里自己 备马呢!”楚江涯一听,不由暗叹了一声,点点头,索性回到屋里, 心里乱七八糟,非常难过。
  又待了一会儿,小琴回到屋里来,芳容依然那么森严,楚江涯 就赧然说:“刚才的事,实在是我错了!我不该告诉他们那话!”
  小琴摇了摇头,轻声说:“没有什么!”
  楚江涯又说:“我因为小姐说剑豪兄是在郑州,不,我听小姐  说云媚儿在郑州了,我才那样告诉他们。至于剑豪兄跟云媚儿在一  起的话,那是我瞎编乱造的,绝不能!绝不能!”小琴仍然不说话, 可是眼角垂下泪来。
  楚江涯说:“我不是因家中的这点小事就收留小姐的大驾,我  是想,追岳大雄那些人也是无用,他们也绝找不着剑豪兄。 一半日, 还是我托人再去给打听打听吧!”
  小琴却说:“我一定要去追那些贼,追不上,我也得到郑州去 帮助剑豪跟他们斗。今夜我就走,可是我也不能立刻就走,我得等 候大姐分娩完毕了,我还要看看我的小外甥呢!”她虽然如此微笑地 说着,可是眼角仍然挂着莹莹的残泪。①
  深夜之下,一个侠女在前, 一个多情仗义而落不着好的男子在  后,两个人两匹马走的本是一条路径,可是楚江涯就追赶不上小琴。 因为小琴是心急马快,越走越远;楚江涯虽也紧紧追着,可是同时  也惦记着抛在家里的妻子和那才落生、还未容仔细看的小男孩,所  以他的心不能够专一,马行得也就较慢。直到天明,连苏小琴的影  儿也没有追着,并且也不晓得金鞭岳大雄那一伙人哪儿去了。中牟  县离着郑州城本来用不着走一天便可以到,如今这段路上是鞭影蹄  声,尘烟高起。
  
  ① 此处缺失两节,连载日期民国三十二年十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斯时,郑州西关外巩家庄里果然去了那云媚儿与李剑豪,他们 到了已经有四天了。云媚儿虽然是个风流荡妇,然而她却也有一颗多情的心。她是自从跟于铁雕等人混在一块之时,就爱上了李剑豪。 这也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万里飞侠高炯的大名是南北皆知,武艺是 江湖无二,但他都丧命于李剑豪之手,这李剑豪应当有多大的本领  呀?尤其是听于铁雕说过李剑豪是李国良之子,年才不过二十岁, 但家中甚穷,云媚儿因此更萌生了怜爱之心。所以这个女贼,她跟  于铁雕等人在一块的时候,虽是以报她的母仇为名,帮助那些人去  斗李剑豪,以表明她的义气、热心,但实在她还为的是要见见李剑  豪,并且到了时候要救李剑豪。如果李剑豪真像她理想的那样,再 加上丰姿英俊,她就愿以终身事之。本来她也不愿再在江湖上漂泊  了,江湖上也没有她的路了。像童如虎等人,她也一点不爱,她愿  意都给推开抛开。
  事情真是如她的心,她在山西平阳探知了李剑豪是在洛阳的苏  家住着,就等不及同着岳大雄等人一齐去了,先向那些人不辞而别, 飞马到了洛阳。可是因为她走的路不近便,她来到的时候,岳大雄  跟于铁雕等人就都已经到了,并且苏老太爷也死了。她才在洛阳东  面的一个小村找了人家,寄存下了她的马匹和衣物。她另换了贫妇  人所穿的衣裳,到隐凤村中声请着要给帮忙,用她的妖媚迷住了那  个粉金刚苏三少爷,就让她进去了。折叠那金银镍子时,她就顺便  跟苏家的女仆谈话,她才知道了李剑豪曾扮为“李大姐”,在苏家内 宅与美剑侠耳鬓厮磨了不少的日子,可是已经走了,她就有点灰心。
  半夜,她去掀动了灵前的白帐幕,看见了苏老太爷的棺材,不  禁又触动了仇恨。那时黑牛姜勇也去了,两个人就秘密地谈话,都  是想要杀害苏家的人而寻找李剑豪的下落,却不料美剑侠早在暗中 潜伏着,闻声而出。她由那次才领略了苏小琴的身手,她狼狈而逃, 逃至白马寺迤南的旷野之中,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跟李剑豪见了面  了。…… ·这都是以往的事。
  云媚儿看见了李剑豪年轻英俊,超过了她的想象还多,并且李剑豪的宝剑雄威,尤其在一切人之上,她简直就“雌伏”了。她不 但爱着李剑豪,她还崇拜他,她曾于一个断墙破屋之内,热烈地向 李剑豪表示过,并且直述自己是云二寡妇之女,自幼沦落在江湖, 遇见过些个坏人,很做过些不才之事,但又表示全都悔改了;只要 李剑豪能够爱她,她就一切都听指使,她流着泪地求着。李剑豪的 确是斟酌过了多时,但结果是点了头了,于是二人才一路同行。
  云媚儿就如获得了至宝,又如同是一个处女新婚,她时时看着 李剑豪的脸色,逢迎着李剑豪的意思,并且竭力修饰打扮,做出彬 彬文雅、大家闺秀之态。但是,他们虽然同行同宿,可并没有半点 夫妇之情,并且她没见过李剑豪的脸上有过一丝的笑容。对她,莫 说是温馨的密语,就连半句的和气话也没有。
  李剑豪的脸是清瘤而蒙着一层风尘之色,含有深深的忧郁之形, 两只可爱又可怕的大眼睛永远发呆,拳头常常握着,有时还发恨, 说:“命!命!命为什么指使我做了那事?”有时又长叹、流泪,并  且还大哭。
  云媚儿又很发愁地劝他,说:"到底你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呀? 你若是怕岳大雄他们再找你来,我可以去找他们,拼了我的命与他 们去斗。你要是发愁没钱花呀?我有!”
  一提到钱的事,李剑豪就要握着拳头向她问:“你的钱是从哪 儿来的?偷来的?抢来的?”
  她可不敢说,她只能胡说是早先给人保镖,帮人卖艺,挣来的, 攒下的。李剑豪倒是肯花她的钱,不过花得又太凶, 一天的酒钱就  得花去不少。
  她也曾悲哀过,问过说:"我哪一点不如苏小琴呢?除了武艺, 但你又不是非得娶武艺赛过你去的女人当老婆!你为什么总是想着  她,可不理我呀?”
  李剑豪却摇头说:“我已发了誓,绝不再与苏小琴相识!”
  云媚儿就跳着脚说:“那可——人家天天哄着你,陪着你—— 总也得不到你的一点好脸儿!”
   李剑豪当时就发躁,说:“什么叫好脸儿?我一辈子也不会向 人作好脸儿!”啪地就打了云媚儿一个大嘴巴,打得云媚儿的脸比擦 了胭脂还红,然而她手捂着脸,还得媚笑着。
  到晚间,在店房的小炕上,李剑豪只要一躺下,就不准别人动 他。云媚儿在炕沿睡着,他还嫌碍事,有时半夜里就蓦然一脚,咕咚 一声,将云媚儿踹下炕来。云媚儿也不是没生过气,竟想要趁着李剑 豪睡熟之时将他杀死,但不单是下不了手,反倒恐怕李剑豪烦急了之 时会寻自尽,所以倒得睡卧不安地看着他的那口宝剑,恐怕他忧烦生 悲。总之,云媚儿在李剑豪面前是一个极端温顺贴服的女人。
  有一次,李剑豪喝得酩酊大醉,两眼迷离,他可变得对云媚儿 非常之好,还带着敬爱之意,说:“妹妹!你也别发愁,你家的坟 上虽然有贞节牌坊,但我们的相识,也不算是辱了你的贞节!”云媚 儿听了,起初是有点发怔,心说:我们家里哪会有过坟呀!李剑豪 又安慰着她说:“说实话!我是有点怕岳大雄、于铁雕那些人,因 为他们的人太多,我怕有一时我防备不到,就要遭他们的毒手,那 时我就要与你分离了!”
  云媚儿听了,就不禁流下泪来了,实在她也是忧虑着这一点, 怕岳大雄、于铁雕的魔手突然来到,夺取了她好容易才得到的爱人。
  李剑豪又摆手说:“你心里也不要难受!我有个法子,咱们可  以躲开他们。只要有钱,最好有很多的钱,那咱们就找一座高山老  峪,建一所住屋,在那里结为夫妇,永远居住。白天看浮云流水, 夜晚观明月,沿着房子都种上牡丹花。妹妹!你不是最爱牡丹吗?”
  云媚儿笑着说:“我倒是什么花全爱!”
  李剑豪说:“不过我知道你是年年种牡丹,看牡丹的。”
  云媚儿说:“早先我在别人的家里得到过一件衣裳,上头绣着 大朵的红花儿,有人说那就是牡丹。”
  李剑豪高兴地说:“没有事的时候,咱们就在花间练剑。”
  云媚儿笑得要跳起来,说:“对了!以后我真得跟你学学剑法啦!” 李剑豪忽又捶胸说:“只是老人家的事,一想起来我就痛心!”
   云媚儿摇头说:“那倒没有什么,我可没往心里放,本来我就 不是她亲生的,她——云二寡妇也早就该遭报应。”看了看,李剑豪 已经躺下睡去了,她也不敢惊动。
  到了次日,她还津津有味地提着昨天的事,但李剑豪猛揪住她 的头发,就把她扔出了房门,骂声:“滚!”
  她还得挽挽头发再进来,进来还笑着说:“我看,咱们将来的 房子,就是都种上牡丹花,也得一不高兴,就都叫你给糟践了。你 的这脾气,真是没准儿!还不如小孩儿呢!”
  此次云媚儿相信李剑豪说爱着她,不过为岳大雄等人所扰,他  时时忧虑着生命,才时时急躁,要救他的,只有设法找来很多钱, 然后才能一同去住那高山老峪。因此,云媚儿就想着法子要弄钱, 李剑豪住在土地庙的时候,她就背着李剑豪在狄家坡劫镖车,然而  所得的钱也很有限。他们去找蓝脸鬼,蓝脸鬼指告了她,青牛镇的  东南有一个罗百万,不但本人武艺高强,在塞北当过响马,好交江  湖豪俊,能帮助人,并且挥金如土。云媚儿就同着李剑豪去拜访那  个人,见了面一看,原来不是那么回事,是受了蓝脸鬼的骗。他们  那天回去之时,便于道旁与小琴相遇。
  那一天,可真把云媚儿吓坏了,美剑侠差点就把她杀死,幸亏 她逃走了,连李剑豪也不顾得啦。她想着:不用说,李剑豪一定得 被小琴抢回去,他们二人又重温旧好,把我就给扔了。但她却不敢 回去再与苏小琴斗一斗,她知道武艺悬殊。可是,真像是做梦一般, 她跑了没有多远,那李剑豪就赶上来了,并且催着她说:“快走! 快走!”虽然后面的小琴骑着马紧追、急叫,李剑豪也不反顾。
  直跑出了四十多里,于凉风旷野雨后的荒村之中,就找了个人 家投宿。这人家把他们当作了真正的夫妇,向李剑豪叫着“大哥”, 向她称呼着“大嫂”。这户人家有两个很和蔼的年轻媳妇,并且问 她:“嫁了有几年啦?为什么还没有小孩呀?”倒弄得她有点脸红。 本来云媚儿这个女人,生长于江湖之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 但现在她居然也懂得害羞,羞涩也解开了她这一天遭遇的惊恐。她尤其感谢李剑豪对她的深情,“原来剑豪并不是喜欢苏小琴,他还 是爱我呀!”云媚儿自觉得到了今日,才算证明了李剑豪的心,于是 她对于李剑豪就益发地殷勤献媚。但李剑豪又向她的肚腹蓦地踹了 一脚,骂声:“快滚!”
  李剑豪这一次的烦恼,比哪一日全都厉害,躺在炕上简直如同  得了大病一般。云媚儿真是焦急,虽然被踹得不轻,但她也顾不得  了,半夜里央求这家里的人向邻居讨来了约有四两酒,疾忙燃着干  柴给热了,装在砂酒壶中。她一只手按着肚子, 一只手拿着酒壶, 到了李剑豪的近前说:“你快喝下两口酒,也许就好了!你一定是  受了惊吓。本来苏小琴那个丫头真泼辣,别看她在家还算是小姐呢?  其实比我还难缠!”又自笑着说:“我这个人才真正老实呢!在别人  的跟前,叫我杀人都行;在你的跟前,我却……”说到这里,她忽  然流下眼泪来了。但李剑豪蓦地把酒壶夺了过去,吧的一声在地下  摔得粉碎,酒也都溅污了她新换的粉裤红鞋之上。这一晚,她就拿  扫帚扫了扫地,并铺上一领破席,就在地下睡的觉。
  次日醒来,她本想这个村子很僻静,人家又和善,不如在此躲 避几天,免得一出门又遇着苏小琴。可是李剑豪决定要走,简直就 备上马啦,不管她啦,她赶紧又得跟着。在路上,幸亏没有再遇上 小琴,可是每逢走到一个岔路口,李剑豪就得驻马怔半天。看那样 子,他是真没有准去处。云媚儿就给出了个主意,说:“咱们到郑 州去好不好?那里住着一个坏小子,外号叫黄老虎。他现在有百万 之富,多一半都是我存在他手里的,咱们去找他要些个钱,然后就 去找一座高山老峪,盖房子,种牡丹花,好不好呀?”李剑豪听了, 这才叹着气,点了一下头。
  二人同行往北,表面上虽似夫妇,其实背地里还不如路人,但 是云媚儿不但不灰心,还原谅体贴着李剑豪。为了求李剑豪喜欢她, 她更得免除那些江湖习气,并且不自觉地连眼皮都不常抬了,路上 遇见男人她都不看,她居然又懂得贞节了。在朱仙镇遇见了那好色 之徒——名镖头陈文悌的弟弟小陈三向她调戏,若在往日,她必定要越发卖弄风流,不料这天她也非有意做作,她忍不住就动起了气, 与小陈三打了一场。李剑豪不但不管,简直连看也不看,她可真有  点伤心了。到了店中,未容她诉苦,小陈三又赶来侮辱,却被李剑 豪两三下子就给杀伤了,这可又叫她喜慰,李剑豪的英勇杀敌更令 她倾心爱慕。如今她倒愿意李剑豪用拳头打她,拿脚踹她。
  李剑豪要往见黄老虎的心比她还急。她可先说下了一个条件, 就是到了郑州的时候,叫李剑豪在旁边先等着,她一个人去见黄老 虎。她并且说:“我告诉你实话吧!黄老虎童八是我的表哥,他是 我妈云二寡妇的亲侄子,我妈留下的钱,别管是怎么来的吧——全 都在他的手里了,他才能这么阔。我去了,他绝不敢不给;可是你 要是一同着我去,他就一定要赖账,就是杀了他,也要不出一个钱 来了!”李剑豪在这时候是实在需要钱,好去远走他乡,不令苏小琴 寻着,所以就完全答应了。
  于是二人就到了郑州,云媚儿先在南关的一条僻巷里找了一家  小店,叫李剑豪住下,并吩咐说:“你可千万别出店门!我是——  大概不等五点多的时候就回来!”李剑豪又点点头,叹了口气就又躺  在炕上。云媚儿修饰得十分干净漂亮,而且妖媚,她的脸有点红, 向李剑豪笑着说声:“待会儿见呀?”她是依恋地倚着门又向里站了 半天才走的。她如今决定背着李剑豪得去舍一回脸,可是这是最末  的一回了。她并不是真打算跟黄老虎要钱,黄老虎给人家护院,他  能有几个钱呢?但云媚儿另有希图,这是跟谁也不能说。她骑着马, 卖弄着风流就到了巩家庄。
  巩家庄是本城最富的人家,家有良田千顷,外号叫“财神巩  家”,近两代来,因为家中有人中了会元、进士,在京中做了大官, 不许人只说他们有钱了,因此改为“福神巩家”,其实是福、禄、 财、喜无不俱全。为了免得有江湖人企图他们,所以才请了黄老虎  童如虎护院,以礼相待,与雇用的仆人不同,并把一个穷本家的姑  娘嫁给童如虎为妻,赠以厚奁,分以一所住屋和几十亩田产——为  的是给他家效力。
   童如虎手下有十几个徒弟、二十多名打手,其实本事都平常得  很。然而鱼肉乡里,谋夺良家的妇女,可是富足有余。童如虎好交, 所以岳大雄、于铁雕,甚至于小陈三,都跟他有交情。他更好交往  娘儿们,云媚儿便是他的第一个知己。上次,云媚儿在这里跟他混  过两天,只因为有于铁雕等人和云媚儿搭伙,楚江涯又在中间搅, 他未能尽兴,怅怅然望着云媚儿走去,就再也没有消息。近些日来, 听往来的人都传说美剑侠之名,说是长得如何标致,武艺如何过人, 他就有点心动;若不是这里有几个妇人拉坠着他,巩家的事又使他  分不得身,他真想往洛阳走走。
  这天是才用过了中饭,他穿着袷袄绸裕裤,手托着白银的水烟  袋,走至了门前,扬着他的黄脸看了看天,觉得又要下雨,心说: 再要下一场雨,以后就得下雪了。天气越冷越好,咱的那件新吊的  绛紫色团龙缎子面儿的狐皮袍儿,就可以逞出来啦!妈的,真得往 洛阳隐凤村里去逞一逞,叫什么美剑侠瞧上我,惹得她茶也懒吃, 饭也懒咽。苏黑虎那老家伙一高兴,得啦!看你怪不错的,你做我 的女婿吧!一半是亲戚, 一半给我家护院,那时候……童如虎笑眯  眯的,真想不出他那时候是多么乐了。
  这时有几个徒弟跟打手就在门前的场子上打拳拧腿,笨得简直 叫他心里冒火,他就骂着说:“妈的,你们胳膊跟腿是怎么回事? 怎么越练越不灵?拿到外面去,连人家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都一个能 打你们十个,你们——怪不得都二十多岁了还娶不上一个媳妇!原 来你们真不行!以后趁早儿不用出村子了,出去就一定给我姓童的 泄气!”有个徒弟说:“师傅!鸳鸯腿怎么练呀?”说着就比了一个 架势,又问说:“是这个样子吗?”童如虎说:“这叫鸳鸯腿呀?成 了火腿啦!”说着,将水烟袋放在上马石上,他就过来, 一抬腿,吧 的一声,没想到他的一只青缎子鞋飞了。
  他怕脏了袜底,就来了一个金鸡独立,叫徒弟去给他拾鞋,拾 来了鞋给他套在脚上。不想他的鞋飞得太远了,这个徒弟的性情又 慢,他站了半天, 一只脚都站麻了。又半天,徒弟拿着鞋回来往他的脚上去套,用力一托他的脚,不想又碰上了他腿上的杨梅疮,他 就咕咚一声,屁股摔在地下,裤子也脏了。他爬起来,大怒,骂着 向那徒弟又打又踢,徒弟也不敢躲,可是他把鞋又踢飞了。他这气 不打一处来,另一个徒弟又去给他拾鞋,他又大骂着,依然金鸡独 立地站着,这时可就听见一阵犬吠声,有一女子骑着马走进村来。
  童如虎蓦然一看见远远的人马影子,他就不禁发怔,心说:那  莫非是美剑侠苏小琴来了吗?我可得赶紧穿上鞋。于是他穿上了鞋, 又用力拍屁股上的土。这时他的徒弟跟打手却都已看出了来者是谁, 就都暗暗笑着,躲到一旁。
  马来到了近前,童如虎才看出来是云媚儿,又不禁笑了说: “他妈的!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他妈的你!”云媚儿下了马,就将  鞭梢儿一抖,正抖在童如虎的黄脸上,就哎哟了一声。
  云媚儿笑着说:“凭什么我一来,你就骂?满嘴的他妈的?你 还以为是别人?不是我看不起你,除了你姑祖宗我,谁能够骑着马 找你这黄老虎来?怪不错的呢,江湖上倒是有一个苏小琴,可是你 给人家吃屎,人家也不要你!”
  童如虎捂着脸笑说:“好!你骂得我真苦!喂!老云!”
  云媚儿瞪眼说:“什么老云?”童如虎说:“那——你叫我称呼 你什么?难道我还叫你云姑奶奶?咱们说真的吧!我想着你一定来, 我才换上新衣裳,在门口等你!”
  云媚儿说:“得啦!你瞧你这一屁股的土!叫我瞧着你就皱眉, 我怎么会认得你这么块料?”
  童如虎悄声说:“小声点儿!别叫我的徒弟们听见,给我泄气!”
  云媚儿大声嚷嚷着说:“我偏得给你泄气!来!你们都快来看 你们这个师傅呀!”吧地又打了童如虎一个耳光,童如虎一缩脖子, 要急,可结果又发笑了。
  云媚儿把马放开,提着鞭子向大门里就走,童如虎追着她,摆 手说:“喂!喂!你别往里去!你看你这红裤子、绿袄儿、贴花鞋、 大圆髻、 一脸粉,画着眉毛,还贴着头痛膏,是什么样子?人家巩家现在有客!”云媚儿说:“你觉着我这个模样难看吗?”童如虎说: “我倒不觉着难看,可是人家这儿的人看不惯你这个样子。”云媚儿  说:“他们看不惯,还能够把我赶出去吗?”说着就硬往里去走。进 了门,她就站立着不动,由外院只看到里院。童如虎就拉着她说: “得啦!你就别站在院子里看了!你快到我的屋里来吧!”他遂就把  云媚儿领到跨院里的一间南房内。
  这屋子虽不宽,却陈设得也很讲究,这原来是他来了江湖朋友  之时,便给让到这里;也有仆人听他的支使,他就好像是这小院里  的主子。如今云媚儿来了,他就益发殷勤招待。云媚儿也跟他说笑 一如往昔,不过洛阳隐凤村的那些事,以及她与李剑豪在一起的话, 她全都不说,只是直问这巩家庄里的事情。童如虎也就说巩家多么 阔,多么拿至亲好友待他,他在这里可以说是一生衣食不愁,钱也  尽够用,只是还少一个中意的女人。
  童如虎是早就想跟云媚儿妍上过日子,因为不独可以帮助他护   院,还能够给他助威,江湖上的人更不敢惹他啦。并且他想着云媚   儿的模样儿虽未必如美剑侠,可是也够美了,在郑州找不着。当日   他就留下云媚儿吃晚饭饮酒,他就提出了这个意思,云媚儿气得真   要往他的脸上啐吐沫,可是如今正求着他,不能够得罪,所以就只  是噗嗤一笑。童如虎以为她是乐意了,就要留她今天起就在这里住。  云媚儿未尝不愿今夜在这里,可是她又怕李剑豪在店里等急了她,  而且什么刀哩、钥匙哩、取火的东西和软底儿鞋,全都没带来,所   以她要回去。她摇头说:“你要是急可不行!我也是个黄花女儿。” 童如虎说:“算了!你的这个黄花女儿,大概跟我这个黄老虎也差   不多。告诉你,你要是嫁了我,准比你在江湖上瞎混强,我现在虽   不是个大财东,可也是个小财主啦!”
  云媚儿说:“你别以为我就爱财,要是爱财,我找不到你的门 上。别处有的是比你阔,比你有本事,比你的脸膛儿好看的。”
  童如虎说:“那可没有我的心好呀!”
  云媚儿点头说:“对啦!我图的就是这个。可是你不用忙,今儿我还得回去,因为…… ”
  童如虎当时就瞪眼,问说:“怎么?莫非你还是同着人来的吗? 目的是什么?跟你有多大的交情?是个老的还是个少的?”
  云媚儿笑着说:“你看你,我还没做你的老婆啦,你就先这个 样子。”
  童如虎说:“以后你做了我的老婆,可真得规矩一些,见了你 早先认识的那些人,全都不能再理。”
  云媚儿说:“那还用你说吗?我告诉你实话吧!现在我真是同 着一个人来的。”
  童如虎赶紧又问:“这人姓什么?”
  云媚儿摇头说:“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认识他,不过这个人 比你年轻,而且他没有老婆。”
  童如虎说:“这么说,你是早就跟那小子啦?”一拍桌子又说: “那小子叫什么?现在在哪儿?”
  云媚儿微笑着说:“我要是早就跟了他,可就不能又找你来啦。 说实话,我现在是脚踏两只船,心下两为难,又想上湖北,又想下  江南。我现在就是来看看,到底是你好,还是他好。”
  童如虎摸了摸下巴,后悔没刮胡子,就说:“你是成心气我, 干脆你现在说一句话,倒是跟我还是跟那个人,如若跟我便罢,如  若跟了那个人…… ”
  云媚儿竖起来蛾眉说:“你能够怎样?”
  童如虎倒笑了,说:“我也不能够怎么样,不过,我的姑祖宗, 你还是跟我吧!”
  结果云媚儿是假意应允了嫁给童如虎,不过今天可得回去,把  那个人给打发走了,因为那个人也很是不好斗。童如虎就问:“是  那姓楚的小子不是?楚江涯?如果是那小子,你可别说因为要嫁我, 才抛弃了他。”
  云媚儿冷笑着说:“你看!连楚江涯你都怕!”
  童如虎说:“我是不怕,是那家伙在河南太有名,家里也有钱,而且好多管闲事。咱们早先不认识他,才吃他的亏,以后就对 他少惹!”
  云媚儿说:“这个人可比他还厉害!”
  童如虎摆手说:“那么咱们商量吧!”
  云媚儿说:“可是我嫁定了你啦!明天晚上我就搬来!”
  童如虎又笑了,问说:“一准吗?”
  云媚儿沉着脸儿说:“我还能够骗你?不过明天我来,住在这 儿,咱们可不能立刻就成亲!得过两天,找一个好日子,虽然不用 花轿娶,可也得摆几桌酒席,请一请你的那些朋友。”
  童如虎沉思了大半天,然后也点头说:“对!我先得跟巩家的 人言明,我娶个二房,是因为要得子嗣,还得说你是我的远亲—— 对啦!早先就定下的。我还得说你的武艺精通,能帮我护院,不然 若来几个本事高的大贼,我们家里的金银就得丢光,那他们可就不 能拦着我了。然后真得选个好日子,大请一回客。明天你不如早点 来,我带着你到这内院里给他们见见,因为以后就穿屋入户,跟一 家人是一样了。”
  云媚儿喜欢地笑了,说:“那可更好了!”
  当下二人就俨如夫妇,又畅谈了多时。天快黑了,云媚儿方才 骑着马离开了巩家庄,她将马驰得极快,怕有人尾随上她,知道了 她的住处。少时她回到了南关的店里,笑着,宛转地告诉了李剑豪, 说:“我表哥应得给我钱,可是钱都放出去啦,急着要也得两三天 才能要回来,没法子,你就在这店里住两三天吧!明天我表嫂还要 留我在她家里住,可是我不愿意住,也许半夜里我就回来,你不用 着急就是了!”李剑豪也不言语,只是愁眉不展,云媚儿也不知他心 里想的是什么,更不敢招他犯脾气。
  当夜在这店中,李剑豪是连叹息了一夜,云媚儿梦里也是巩家  庄,并且有一大箱子的金元宝。到了次日,李剑豪竟像是愁病了, 也不起来洗脸吃饭。云媚儿却于上午就带上了她所预备应用的东西, 又骑着马到了巩家庄,那童如虎果然领她至内宅,见了人家的女眷。巩家真是富贵,女贼出身的云媚儿一进来,眼睛就花了。她看  见了雕梁画栋、游廊大厦,就想:这要是本领差点,来偷点东西都  很难。她又看见了院中摆着一盆一盆各色各种的花,她虽然知道这  是菊花,可没见过这么大朵的,竟疑惑是牡丹花。她被让进了人家  的屋子,哎呀!桌子的心儿都是镶着大片的玉,挂屏都是金的,摆  的鼎、香炉,连洗脸盆她都以为是金的。还有自鸣钟,铛铛地会响。 她见了这里的女眷们个个穿绸着缎,鞋上都镶着珍珠,满头满臂都  是金玉的首饰,她分不来谁是大奶奶,谁是二奶奶,谁是三奶奶, 谁是小奶奶,谁又是丫鬟。
  被让进了里间,她又看见了人家的红木大柜跟一对一对的金漆 的大皮箱都上着锁,看着就想:里边就不定装着多少金元宝、银元 宝跟翡翠的元宝等。人家让她坐,她不敢坐那大椅子,竟要在人家 的脚蹬上坐。人家问她娘家姓什么,她说姓云,就是云彩的那个云, 人家以为她还认识字。又问她娘家的境况,她可说不出来。又问她 的娘家早先是在哪儿住,她说是在黄凤山。问她的父亲早先做什么, 她说:“做过老太爷。”再问她别的,她就所答非所问了,因为她只 是注意人家柜上跟箱子上的铜锁。
  坐了一会儿,她就出来了,连门插关她都留下心了。更观察这 院里有狗没有,结果她倒是满意而出。这样混了一天,天色就已至 三鼓,她用酒把童如虎给灌得大醉,然后推出屋去,关上了门。
  童如虎站在门外,短着舌头还说:“可就是后天呀!酒席我都 叫人订下了。金镯子明天就送来,衣服是以后再做。”
  云媚儿说:“你回屋快睡去吧!做点好梦就得了!”
  童如虎又哈哈笑着,才走。走了不几步,大概因为鞋太大,咕 咚就摔了个跟头。
  云媚儿故意开了门,出去大声嚷嚷着说:“哎哟你是怎么了? 哎哟你是怎么了?”等了会儿,并无人前来,更声打得也好像发懒。
  童如虎倒是自己爬起来了,穿上鞋,说:“不要紧,明儿见吧! 我真支持不住了!”他摸着黑儿,一路歪斜地走了。
   云媚儿在院中站立了半天,并且偷偷地到那内宅的门旁,向里  瞧了瞧,只见灯火俱熄,原来人家有规矩的,大户人家睡得都早。 她就又进到屋里去,先换了软底鞋,就将全身扎束利便,连头发也  用绢帕罩好,带上了一切的东西跟短刀,她就噗地吹灭了灯, 一出 门就纵身上了房。
  
  第十五回 血泪飞洒巩家庄①
  
  她也不敢稍缓,背着沉重的包袱,踏着屋瓦,就找到了马圈。 这时那边的正院里,可就梆梆梆梆、铛铛铛铛木梆与铜锣乱敲了起  来,云媚儿赶紧跳了下去,先开了那通到外面的马圈栅栏,然后到  马棚下,随便摸着了一匹马,牵到院里就骑上,用拳头一捶,当时  马就跑出了栅栏。身后的梆锣之声愈紧,且有呐喊的人声,许多条  大狗又追出来乱吠乱咬,云媚儿却飞马出了村,快得跟一支箭似的, 向东去了。沉重的包袱也放在马脊梁上,她一面抓着包袱, 一面用 手捶马,并揪马的鬃毛,马不但是狂奔,而且狂嘶,云媚儿就暗地  想:这回可弄着了!跟李剑豪去找一处高山老峪去住,足可以度半  生了!她很是欣喜,但又觉得刚才的事做得太不漂亮,可是大概一 只瓷瓶也打不死人,又只是这一回了,以后好好去跟着李剑豪度日, 再也不干这些事了。
  她的马回到了南关的街上,幸是无人看见,下了马,就悄悄地 进了那条小巷。她十分精细,连马蹄都不使发出一点大声来。又悄 悄跳进了那家店墙,牵马进去,收进棚里,不使这店里伙计觉得, 但她可没有关闭店门。看剑豪住的那屋门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她慢着脚步才走进了屋门前,就听见李剑豪在屋里厉声问说:“谁?” 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就把包袱放在地下,发出微声来笑笑,又以  手整发,袅娜地开门进屋。李剑豪一看见是她,就瞪了她一眼,又   盖上棉被躺下了,并且还是脸冲着里。
  她上去把灯挑起来点,喘了喘气,就坐在炕头,用手轻轻推了 剑豪一下,笑声说:"别睡啦!你听我说!我表哥跟表嫂不是留着 我吃饭吗?还要留着我住一夜,我起先也答应了,可是睡到半夜里 我又想你,我真是离不开你!我就悄悄起来。 ……好!我一慌,还 摔碎了人家的一个瓷瓶!我就自己备了马赶紧跑回来了!你听听我 的胸,现在还直喘呢!我表哥可把我的银子跟东西全给我了, 一大 包袱,弄得我简直提不动!来!我拿进来你看!”她遂又站起来出 屋,将包袱提进来。她还笑着,就见剑豪翻身坐起。
  云媚儿又做出发愁之态,说:“我的表哥表嫂一定要追下我来, 他们也舍不得叫我走,想叫我永远住在她家里,可是那怎么能行呀?  我想你也别再睡了!咱们立时就连夜离开这里,去找高山老峪…… “”
  她的话还没说毕,李剑豪就指着那只包袱,厉声问说:“这里 都是什么?”
  云媚儿脸红着,笑笑说:“我没告诉你吗?这就是我表哥给我 的,他叫我的表嫂打好了包,就给了我,我怎么好意思当时就打开 一样一样地看, 一两一两地过天平呢?反正我表哥是老实人,他不 能占我的便宜,里面都是好东西,我就摸出一点元宝的楞儿来。你 放心!足够我们花用半世的啦!”
  李剑豪伸手要夺包袱,云媚儿却赶紧躲到旁边,说:“不用看 啦!这时候哪里有工夫细看呢?咱们就快走吧?若等我表哥找了来, 那就——你见他拉着我,留我,我可怎么能不在这儿多住些日呢?  那可就耽误了咱们的事儿了!”
  李剑豪却突然跳下了炕一把就把包袱夺到了手中,往炕上一放, 云媚儿也没有法子,只得将灯放在炕上。她也凑近来瞧,并又笑着, 说:“这都是我妈妈早先留下的,你看她早先多能干呀!”她说这话的声音都有一些发颤,因为包袱一打开,她就看见里面是几只白银  的大元宝,还有个红木盒,打开看里面都是金锭子;此外还有四方  的银块,又有一盒珍珠,并且有两包御赐的檀香,几包西藏的蜜果、 红花,都是外间难得之物。最令她想不到的却是一个绫子盒儿,打  开一看,是印着金龙金凤的红纸帖子,上面写着墨笔的字——原来  是人家巩家的大少爷跟少奶奶的婚书。
  李剑豪展开看了看,突然回手就将云媚儿揪住,云媚儿还笑着, 说:“你看!够咱们拿去花的了吧?”
  李剑豪却厉声地悄声问说:“这些东西,是你从哪里偷来的?” 指着红帖子又逼问说:“巩家在什么地方?你去做了贼?”
  云媚儿摆手说: “你别嚷嚷!听我告诉你真话!巩家庄就在西 边,他们家里的老爷少爷都在京里做官,这里还有老少辈的几个, 想来全都不做好事,我说的那表哥——那是我放屁!那却是我早先 认识的一个坏忘八蛋,他的名字叫黄老虎童如虎,我找他去,因他 就在巩家护院,我探明了巩家的宅院,我就……”媚笑着,又央求 似的说:“只这一回了!这就够咱们半世之用了!以后我一定要永 远 学 好 — ”
  忽然吧的一声,她的脸上就挨了一个大嘴巴。李剑豪狠狠地说: “你这女贼!你叫着我来同你偷盗吗?你真是恶习难改!你可也不想 一想,我是个什么人?我李剑豪本是堂堂的男子!”说时, 一拳将云 媚儿擂得跪在地下。
  这一下把云媚儿打得还真重,她还不敢哎哟地嚷,她忍着痛, 忍了半天,才双手紧紧抱住李剑豪的腿说:“我原是为你呀!有了 钱就可以走得远远的,叫岳大雄他们找不到你啦!”
  李剑豪说:“不错!我是想往远处去走,可是我真若拼了出去, 岳大雄那些小辈又有什么可怕?”
  云媚儿说:“咱们不是还想挣下半世的银钱吗?”
  李剑豪说:“这样污我英明的挣钱法子,我也用不着你!”
  云媚儿说:“我知道你是绝不肯去做,可是我替你做了!也只是这一回,我永远也不了,拿着这钱,咱们到远处的高山上去盖房, 种牡丹花……”李剑豪又踹了她一脚。她含着胸,暗自哎哟了一声  依然忍着,依然恳求说:“咱们不是要去过太平的日子吗?”李剑豪  抡起拳头来又要打她,吓得她浑身颤抖,不禁流下泪来,说:“我  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我也不愿我又做了这么一件坏事。既然是这样, 你也别生气了,我把这些东西原包不动,给巩家送回去就得了!以  后我再也不干这事了。只要我能够跟你做了夫妻,就是受穷吃苦, 我也愿意!”
  李剑豪却冷笑着说:“你妄想!我不过是看着你一个孤身女子 流落在江湖,有点可怜,我才与你同行,想叫你洗了手,将来你去  嫁别人,我哪里想要你?我李剑豪本是有志气的男子,因为遭逢不  幸,灰了一切的心,我发誓永远不娶妻,不近女子,焉能够要你呀?  今天这些东西,你还不还我也不管,我在此休息半天,明天我就要  一个人独自走了。我告诉你,千万断绝你的妄想,我也并不喜欢你, 永远不能要你!并且我走之后,不许你再去追我找我,否则你可晓  得我的厉害!我不但厉害,我还是翻了脸就不认人!”
  云媚儿这才将话听明,将李剑豪的心知道了,她不禁抱住了李  剑豪的腿,呜呜哭泣,跪着问说:“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喜欢我呀?  过去的事,我都改了,现在这些东西我也能还回去,我还有什么不  好的呢?”李剑豪烦恼地躺在炕上,云媚儿却仍在地下跪着,她又哭  着说:“你不该骗我!你不该想逼着我去死!无论如何我得跟你, 你得要我——人若是没有良心,可就不能得好报!”她嘴里叨念着, 不料招怒了李剑豪,突然起来,揪住她的头发就将她推出屋子,并  将那一大包袱的金银财物也全扔掷出去,说声:“滚吧!”
  云媚儿在院中一边低声抽泣, 一边拿手摸着拾起那银元宝。此 时李剑豪已经带着气将屋门关上了,云媚儿更觉得他太无情了,自 己原本也是忍不住气,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对于李剑豪是那么眷恋, 而且惧怕,一点也不敢得罪。她将金银和东西都大概摸着了,放在 包袱内,紧紧地系好了。此时旁的屋中已有人使着声儿咳嗽,倒是没有出来人。云媚儿赶紧去开店门,提着包袱又走到屋檐下,由头  上抽出一支金簪悄悄地拨着屋门,少时就拨开了。她就轻轻推开, 轻轻走入,只见灯台仍在炕上放着,李剑豪的两腿仍然向下垂着, 他就那么躺着,呼噜呼噜地睡熟了。云媚儿倒不禁掩口笑了笑。包  袱就放在地下,她又将屋门闭严,坐在凳儿上,又自己倒了半碗凉  茶喝着,看着在睡梦中的李剑豪的英俊姿态。她的气、伤心,连胸  口上被踹的痛、颊上被打的热仿佛全都消了。待了一会儿,她也就  不知不觉地伏在桌上睡着了,灯直烧得油干火尽,自行地灭了。
  次日清晨,他们还都在屋内睡着,店里就有人起来了。有一个 店伙名叫“猴子”,他才出了屋子要上茅房,然后好预备着一批一批  地往外送客人;不料他走在院中忽见地下扔着一个黄澄澄的东西, 有棱有角。他就不由得一惊,赶紧过去拾了起来,用手掂了一掂, 觉得很沉,心里就更惊,而且狂喜,说:“哎呀!这是一块金子  吧?”他刚要向怀里去揣,忽然见西屋的一间门开了,有一个人点着  手,紧紧地笑着说:“快拿进屋来看!”他的脸色都变了,尤其厌烦 的是这屋中住的是个穷酸,来到这里已住了一个多月了,倒欠了半  个多月的房钱。
  此人姓邹,自称是秀才出身,在什么县衙门里做过书办,来到 此处寻友谋事,朋友没寻着,事情更是没找到,本来他的盘费就不  多,早就花光了,可是在此腻上了不走;虽然身上永远穿着破大褂, 嘴上的惨白胡子永远理得那么整齐,但是他常常腹内无粮,挨着饿。 如今他可跟“猴子”同时看见了地下的那一块金子,只是他出屋来晚 了一步,先叫猴子给抓到手里了。他笑着,悄声又说:“那是金锭, 快快拿出来,让我给你看看真假!”猴子也愿意让他给看看真假,遂  就揪着他的胳膊,赶紧给他拿出来。穷酸双手接着,手都发颤,然  后又拿起桌上的一块砚台, ——据他说是紫石琢的,他早就要卖, 跟人要过十两银子,可是连一文钱的价钱也没有人肯出。当下,他  就把金锭向砚台底一划,详细地一看,他就笑了,遂就揣在了他的破大褂里。
   猴子立刻就急了,揪住穷酸的胳膊说:“是我的!凭什么你抢 过去!”
  穷酸说:“你就嚷嚷吧!叫丢失这锭金子的客人听见了,那不 但你的拿出来给人家,人家还能说你是偷的,你们掌柜的也得把你 散了工!”
  猴子吓得脸都白了,说:“可是!你独吞也不行!我也得去告 诉人。”
  穷酸悄声说:“这金子是因为咱们两人感动了上天,上天觉着 你太辛苦了,我是怀才不遇。这才赏给咱们这块黄金,现在要是拿 到钱庄悄悄换了,可以得到一百两纹银,咱们两人平分。你得五十 两去成家置地,我拿着它进京去赶考,我若是得中,做了官,还得 提拔提拔你呢。这就是古语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春秋的 时候,还有分金的管、鲍,到后来两个人都发迹了。这 一 锭金子, 我先代你收着,因为交给你不行,你没地方放。现在你照旧去照应 客人,别露出神色来。万一待会儿有人嚷嚷说是丢了金子啦,大 闹,要寻死,你也千万别发善心,也别害怕,一声也不用言语,不 用着急。我先关上门在屋里假充睡,缝补缝补我的这件大褂。差不 多快吃午饭的时候我再出去,找个钱庄,换了,然后咱们别在这条 街上办事,我到西关张家小酒铺里去等你,咱们两人见了面再分银 子。你可别忘了带戥子,要不然你必说我占了你的便宜!”
  猴子摇头说:“我不能够!我信你,好啦!你是念过圣人书的, 金子我交给你啦,待会儿咱们准在酒铺见!”
  穷酸点头说:“那是一定啦!可是我告诉你,猴子,你可先得 沉住气,发了财不可立时就叫人看出来!”
  猴子笑着说:“我才不能够呢!只是你,也别立时就买新大褂 穿着,店钱索性再欠几天,装些日子穷,然后慢慢地再阔!”
  穷酸说:“这就不用你说啦!我读过诸子百家,难道连这么点 事全都不会办?”
  这时就有客人高声叫着:“伙计!”猴子吓了一大跳,悄悄地走了出去,到院中才答应,照常伺候着众客人动身。他时时捏着把汗, 少时那穷酸迈着方步走出了店门去了,他可又有点疑惑。只要有人 一叫“伙计”,就吓得他变了色,恐怕人家向他追问金子的事,可是 那金子真像是从天而降似的,快到晌午了,竟没有一个失主来出头。
  这家店里新来的客人,只有李剑豪和云媚儿还没有走,因为李 剑豪说是等到今天夜间,他要亲到巩家庄,将包袱财物还回,以涤  去这个污点。云媚儿也很是忏悔,不敢阻拦,同时也不敢出店门。 但是这时关厢和城里,可有不少的人正在搜找她了。
  昨夜巩家庄丢失了财宝,并且用瓷瓶打伤了少奶奶之事,外面 还没有什么人知道,因为童如虎不许报官。 一来是顾及他的脸面, 他给人家护院,叫人家出了这件事,实在使他愧死;同时那个贼人 是谁,庄里没有人不知道的,都知是他给引来的一个女贼,把他气 得真够瞧。他想不到云媚儿竟跟他耍了这么一手儿。他带着刀,心 里愤愤地说:“只要抓住那娘儿们,我非得剐了她不可!”
  他与十几个徒弟壮丁们分头探访,在城里,在南关、北关、东 关、西关几乎全都找遍了!可是也没见云媚儿的踪影,更是无人看  见过他所说的那“漂亮、风骚又泼辣,跟个窑姐儿似的娘儿们”的  模样。他气愤填胸,直到过午,他的气可又有点软了,觉得自己怕 斗不过云媚儿,因她的武艺比自己高。同时真有点不愿跟她翻脸, 翻了脸,以后可就真不能成亲了!她必因要用钱才来偷盗,那么不  如自己显个慷慨,只要她肯将巩家的原物交回,就绝不深究。并且  她要用多少钱,自己可以借给她。对!就是这样办。还得吓唬吓唬  她,她若不是立刻就嫁自己,可就把她送到衙门了。好!这才是一  件妙计!可是凭他这样做梦似的想着,心里滚着油似的着急,到了 下午四时许,仍是寻不着云媚儿。
  他正在西关的街上徘徊,忽见迎面急慌慌地来了一个人,见了 他,就点了一下头,说:“童师傅吃过饭了!”他一看,这个人是城 里衙门的捕役,名叫快手崔七,看他的神色就仿佛有事,就一手拦 住,问说:“老七!你这么忙忙叨叨,莫非有什么差事吗?”崔七说 :“有一点小事!我们的伙计正在西边张家小酒铺那儿看着啦! 我赶紧叫人,一面到南关店里去查访, 一面得叫各钱庄都问问,有 人收下了金锭子没有?”
  童如虎立时就惊讶着问:“什么金锭子啦?”
  崔七摆手说:“童师傅别大声嚷嚷!咱们有交情我才告诉你, 近来过往的大案贼很多,你给巩家庄护院,也得留点心了!”说着, 匆匆走去了。
  童如虎不经意地得着了这么一个线索,他就大喜,带着两个人 往西走了不远,就是那出了名的专卖搀凉水白干的张家小酒铺,他 们就走进去了。屋中很黑,客可不多,他一眼就看见了快手崔七的 伙计,名叫“神抓小吕”,正在盘问一个很瘦的像个店里的小二似的 人。见了他来,小吕也欠身招呼了他一声,但话可不说了。
  那个店小二却哭丧着脸说:“没我的事!是那穷酸,待会儿, 他要是再不来,他就是把金子拐走啦!老爷!我可真不知道那锭金  子是谁的呀?”
  原来这店伙“猴子”在晌午就来到这里等候那穷酸,他并且真 带来了一只戥子,也就是这戥子给他招了事。他一阵一阵着急,又 时时到门外去看,并且嘴里叨叨念念,还向人打听城里都有几家钱 庄。并问一锭金子能值多少两银子。他也从没有摸过戥子,他把戥 子的盒盖搬开,问人家是怎么用法,是不是跟用大秤一个样。
  他就请教到了神抓小吕的头上了,小吕想着:金锭并非市上常 见之物,凭他这个样子,会能有金子?可见他非偷即盗。于是就向 前盘问。起先猴子还不肯说,后来快手崔七也来了,猴子才知道他 们是衙门里的人,不但吓得变了色,而且哭了,说:“待会儿那穷 酸一定来,你们别抓我,金子可真没在我这里!”
  小吕与崔七商议,由崔七进城去找人向各钱庄打听,并到南关 的店里去询问;他在这里看守着猴子,等候那个穷酸,以便全部抓 获去交差,因为这也可以得赏。不想,那穷酸大概早已拐了金子逃 跑了,本地人全都认识的黄老虎却来到了,也向着猴子来盘问。猴子又哭了,说他是南关家店里的,那里都住着什么客人——多半都  是熟客人,除了有前两天来的一男一女,女的倒常出去,出门时总  是牵着马;男的却永远不出门,只等着女的回来,打得那女的常哭, 可是看他们也不像是有金子的样子……
  童如虎听到了这里却变了颜色,他的一张黄脸成了紫的了,他 心中嫉妒,说:“啊呀!原来云媚儿真是同着别的男子来的呀!她 骗了我,盗了金银,去供那个男子!好个混账的娘儿们!欺我太 甚!”但是记得云媚儿曾说过那男子的武艺很厉害,由他们做了贼, 还不急速逃走,竟放心安然住在这里,可见胆大、艺高,自己可也 别去硬来!
  他正在想着,神抓小吕也看出他的神色来了,就问说:“童师  傅!你跟你的徒弟们能够帮我们这个忙吗?因为我怕那块金子还连带  着别的案子,万一有个大贼在内,他会武艺,我们办不了就要泄气!”
  童如虎怔了怔,面上故意放出冷笑来,就将小吕拉到了一旁, 悄悄告诉了他庄里昨夜所出的事及他今日忙了一天为的是什么。
  小吕就说:“那更好了!我想童师傅你就赶紧到南关,会同着 崔七,你们一同下手,抓住那男女二贼。我在这里再等一会儿,如 果那穷酸还不来,我就先把这个猴子锁走了!”那边的店伙猴子听见 了,却吓得更是发抖。
  童如虎与小吕商量定了,他去帮助捉贼。他可又十分胆虚,就 派一个徒弟回庄再去多多勾人,又叫一个徒弟把现在城中的几个壮 丁们都集中在一块儿。他赶到了南关,就见快手崔七同着三名捕役 已将那小店所在的巷口堵住了,可是还没有下手。他就赶紧上前, 先说了他的事,并说:“得多多来人!那女贼倒没有什么,我认得 她,她偷偷鸡摸摸狗倒许行,可是绝不能够干昨夜那件事。捉住了, 女的可以交给我去办,男贼你们带到衙门。咱们虽是一同下手,可  是分着办贼。”
  崔七说:“童师傅!贼还分什么男女吗?一块捉住, 一块交衙 门就行了,还能够单把娘儿们交给你老人家?”
   童如虎却悄声说了一句:“看面子!”
  崔七想了一想,也就点头了。
  此时,有人又进城去勾人,捕役者等候着童如虎的手下来到。 这时街上有不少往来的人都摸不着他们是要办案呢,还是童如虎要  跟人比武,人人都惊疑,可又都不敢打听。少时他们这里的人越聚  越众,看热闹的也不少,派进那店里的人出来说:“那男女两个都  在屋子里睡觉了。”
  崔七就说:“他们白天大睡,夜晚不定又要偷谁家?”
  童如虎说:“还不趁着他们睡了去下手?”又嘱咐他手下的人 说:“杀了男的都行,可是不准伤那女的一根头发!”
  此时童如虎是又凶又急可又胆小,他叫捕役们在前,徒弟们在   后,把他夹在中间,就提刀进了小巷,闯进了店门。店里这时连一  点人声都没有,各屋中的门都紧闭着,虽然天色都已薄暮,可是灯   光皆无,除了店掌柜是不能够不出来,其余的人都藏躲了。快手崔   七问明了那男女二人所住的屋子,他就一点也不慌张;说:“人家   还许是正经人呢!咱们也别莽撞了,不过诸位都预备着点就是了!” 二十多个人都站在小院里,堵住了那间屋子的门。
  崔七令店掌柜先去问话,店掌柜就哆哆嗦嗦地走到了那间屋前, 向屋里问:“起来了吗?”
  屋里就有女人的声音回答着说:“是谁呀?”童如虎一听,果然 是云媚儿的声音,他倒打了个冷战,赶紧说:“媚儿!媚儿!你快 出来!没有你的事,有我保护你!现在衙门的班头来了,要捉拿你 屋里那个男贼,那狗小子!你若能帮助将他拿住,就不但无罪,反 而有赏…… ”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忽听得屋里的女人说:“你们拿谁呀?别 错睁了眼,把太太当作了像你妈你祖奶奶那样的下三烂!我不怕! 我出来叫你们看看!叫你们摸摸,我身上有哪一块是贼骨头!”说 时,吧地把门一开。
  出屋来的云媚儿,第一句话就向童如虎说:“表哥!你带来的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呀?”
  童如虎发了怔,心说:表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云媚儿,就 见云媚儿挽着一个古装美人似的大发髻,红绸的裕裤,上身可穿着 浅粉的短小的绸褂子,也不怕冷?
  当时很多人都怔住了,童如虎就赶紧跑过了,说:“表妹!这 没有你的事,你就叫屋里的那个男人出来吧!要不然我们可就要揪 他出来了!”未容他们去揪,原来人家早就站在云媚儿背后了,是一 个相貌英俊、身体结实的少年。
  童如虎就气势汹汹,抡刀说:“小子你就滚出来吧!上衙门去 吧!你在巩家偷来的赃物也快点交出来吧!”
  此时李剑豪就愤然跳出,拧住他的胳膊夺过去了刀,顺势一脚, 将童如虎踢得像个蛋似的,滚出了很远。
  旁边的官人、庄丁、徒弟一齐抡刀向前,云媚儿由裤带上抽出 来一对短刀,说:“你们哪个敢近前,我可就要哪个的命!”李剑豪 也持刀向着那些人怒目而视。云媚儿又扯起了尖嗓子,说:“童如 虎!你还是我的表哥哪!你勾来了官人要害我,要害我的男人,也 该让你的妹夫打你!”
  这时李剑豪已从屋中取出来哪个包袱,扔在地下,说:“给你 们拿去!”
  快手崔七赶紧过去捡包袱,却早已被云媚儿用脚踏住了,她说: “童如虎!你这臭忘八蛋!我妈留下的一些破衣裳,存在你们家里多  年,昨儿我从你老婆的手里要来了,你却舍不得,变着法儿勾来官  人,不但要把我的东西夺回,你还要告你的表妹夫去打官司!好!  你真有良心,我舅舅生的好儿子,竟想要陷害亲戚!我也知道你的  心,不用说了!干脆你就不愿我嫁人,你把你的表妹夫害死了,你  好把我…… ”
  童如虎忽然跑过来直作揖,说:“得啦!得啦!给我留点脸吧! 表妹你可真厉害,怎么好当着这些朋友叫我丢人?”又向李剑豪作大 揖说:“表妹夫也不要生气了!这件事我真办错了!”
   李剑豪此时也发了半天呆,同时更是生气,心说:怎么?这人 是个疯子吗?
  童如虎转了身,先拿出了威风把他的徒弟跟壮丁都给赶走,然 后拍着快手崔七的肩膀,笑说:“老七!我是故意耍你一场,因为 我上次办女人,你没给我贺喜。可是别的人都白辛苦了一趟,改日  我必要请客。你们就快回西关酒铺,去审那猴子吧!那件事真许是 图财害命,跟我这表妹、妹夫——他们小两口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哈哈!你们都请回吧!”
  快手崔七早看出这里有毛病来了,必定是童如虎畏云媚儿,更 因为被那年轻的人打怕了,所以人家称他是臭忘八蛋表哥,他也就 趁势呼人家为表妹、表妹夫,把白跑来了的这些人给支走。崔七就 笑了笑,可是究竟童如虎在本地有一些小小的恶名与恶习,又相当 有钱,而且常请客,不断借给他们使用,他也就不好意思立时瞪眼 了,遂就向童如虎说:“那么,我们就走了?”
  童如虎说:“好!好!好!你们几位请吧,对不起!”
  他转过身去看这捕役们全都走了,店掌柜也回柜房去了,才又 转过身来,向着李剑豪拱手,悄声说:“早知朋友你有这样好的武 艺,我不能就冒昧前来。江湖朋友,恼了小小的气,咱们一笑了之, 请进里屋再详细说!”他又暴声喊叫着说:“店家把灯拿来!”店掌 柜自己又来啦,连声应着:“是!是!童八爷!”
  此时李剑豪的心里非常难过,觉得若不是自己不愿打官司,真  不能就凭他们“妹夫”哩“男人”哩信口地乱呼,这真屈辱了自己。 但见云媚儿人虽不可爱,办事却颇有急智;童如虎虽然糟糕,可是  低声下气,直扳交情,又令他不好意思过于冷酷了,便也抱拳。此  时店掌柜又给另拿来了一盏灯,童如虎就先走进了屋内。
  这时云媚儿一手提着包袱,一面企着脚儿,悄声嘱咐着李剑豪, 说:“你千万不要向他说出真名实姓!”
  李剑豪冷笑着说:“难道我还怕他吗?”
  云媚儿着急说:“不是说你怕他,因为你没有看见他刚才那泄气的样子吗?他还哪里算个人呀?咱们的真名实姓犯不上向着他说 出来!”李剑豪又压下了一口气,就随着云媚儿进了屋子。
  那童如虎用眼睛一瞪,就把店掌柜给瞪出屋子外去了。他转脸 又向李剑豪抱拳,献着谄媚的笑,果然第一句话就问说:“朋友你 贵姓高名?”
  李剑豪就说:“我姓李。”名字却未说出来。
  童如虎就笑着说:“哦! ……李兄弟!云姑娘跟我的交情,莫 说是比表兄妹,就比真兄妹也近!我称呼你妹夫是一点也不假!”
  李剑豪正色说:“你不要胡说!我姓李的是个堂堂的男子,不 像你们那些人。你可以问问云媚儿,我与她同行了数百里,但是我 跟她毫无暧昧之事。我跟她也说过,我没有半点想娶她的心!”
  云媚儿脸红了,低着头,且有一些悲戚之意。童如虎却大笑着  说:“江湖上有见色不亲的铁罗汉,我倒相信!可是我的这位表妹 呀……”云媚儿抢上来吧地就打了他一个嘴巴,他赶紧又笑着点头, 说:“我也——我也信,信!”
  如今,巩家所失的财物总算是找回来了,虽然少了一大锭金子, 可是童如虎不但不再追究。他反倒自己揣起了三锭,给云媚儿一锭, 又给李剑豪一锭。李剑豪却坚决着不肯收,用手一推,就给推掉在 地。童如虎弯着腰拾了起来,依然咧着嘴大笑,悄声说:“咱们都 是干什么的?你们两口子不说——不!你们两个人是以何为生,我 也不能细问。可是我童如虎,又要交朋友,又要养老婆,凭巩家给 我的那点工钱,屁也不够。这几锭金子咱们三个人分,回去我告诉 他们,就说是只找回来了这些,金锭子大概是没有影儿啦!谅他们 财神巩家也不在乎这一点点。”
  此时云媚儿见剑豪不肯收金子,她就也将才收下的金子向童如 虎一扔,说:“你以为我也要吗?当着面把东西都还给你了,叫你 回到你们老爷那儿报功,我为什么不落个整人情,还沾你这点小便 宜?别以为太太没有过金子!”
  童如虎也从地下拾起来,又揣在他怀里,就勉强地笑着,点了点头说:“既然你们二位都瞧不起这点金子,只为的是捧我的场, 那我就不敢再逼着你们非收下不可了!但是,朋友的面子我懂,表  哥表妹的话那都是瞎扯,现在我就是一秉虔心,要请你们二位到我  的庄上去吃杯酒,不知你们肯赏我这个脸不?”
  云媚儿笑了笑说:“你的那酒儿我早就吃过了!”
  童如虎也笑着说:"这次的酒我并不是为请你,是请请这位李 兄弟。李兄弟的武艺我已领教过了,我敢替他吹一下,他是现在江 湖上一位高人,真少有!如今既然相识,我就要显摆一下子。再说 刚才出了那件事,衙门中的人,冲我的面子是不能再来了。可是街 坊邻居的,知道了,就许有人来挑眼,看你们,那有多么麻烦!你 们要是到我那儿去呢,住个十天半月,包管也没有人去搅你们。咱 们深交交,以后我免不掉要有事请求你们帮忙!”云媚儿转过脸儿去 看李剑豪,李剑豪心中又斟酌了一下,就点了点头,倒出乎云媚儿 的意料之外。
  当下童如虎就十分高兴,他自己跑到柜房里,向掌柜的去说, 剑豪他们这两日的店饭钱全由他代付,叫店伙赶紧给人家去备马, 又叫给他叫一辆车去。他虽然刚才在这院里泄了气,可是人还都怕 他,听了他的话少时都给办齐。于是童如虎坐骡车,带着那只包袱, 李剑豪与云媚儿都骑着马,就在渐渐昏黑的夜色之下,去往巩家庄。
  到了巩家,童如虎很殷勤地请李剑豪跟云媚儿到小院的客厅中 去坐,并叫来伺候他太太的仆妇到这里伺候,又命厨房杀鸡、做菜、 备酒。他先向剑豪告便,提着包袱走往内宅里去,见了内宅的一位  主事的男子,是巩家的一个近支的同族,庄中齐呼为“四爷”,童如  虎就把找回来的东西都叫这位四爷查点了,说是幸仗有人帮助,才  寻了回来。盗贼是南关小店里的伙计,小名叫猴子,现在已经押在  衙门里了。还有一个人犯姓邹,人都叫他“穷酸”,大概也跑不了。 至于那六锭金子,可未必能全数找回来,至多也就能找回来一锭。
  巩四爷摇头说:“那倒不要紧,大少爷跟少奶奶的龙凤婚书没 有丢在外边,就算是行啦!”
   童如虎又说:“幸亏我的那表妹帮助我才找回来的。我表妹夫 姓李,武艺在我之上,现在我把他们都请来了。以后我打算留他们 在这里长住,至少也得留我表妹在这里,好叫她帮助我,不然可了 不得!现在江湖上的大贼很多,咱们这儿又是出了名的有钱,我一 个人虽说各路的拳脚都熟,十八般武艺也都拿得起来,可是究竟只 凭一个人不行!我那些徒弟又都没出息!”
  巩四爷也说:“应当留下那两个人帮助护院,尤其是那位堂客, 以后这院里出入更是方便。至于他们打算要多少钱,是按月给还是 按季给?”
  童如虎说:“那倒都是小事,他们也不是穷的没饭吃,不过我   是愿意他们在这儿长住,以后就不至于再有像昨晚上那样的事了。” 他说的这话也一半是为昨天的那事遮羞,表明并非他无能,乃是因  他一个人顾不到,徒弟们又都不中用。他出了内宅,嘴边还不住要   笑,以为把姓李的留在这儿, 一来可以帮助自己护院,二来自己在   背地仍然可以跟云媚儿重叙旧情,一举两得,最妙不过。
  他兴兴头头地回到了小院中,对于李剑豪更加殷勤,更表示他 为人慷慨,心里的话倒还没有贸然说出。李剑豪近日的身体是颇感 不适,到现在的精神依然不大好,而况他的心中另有计划,便对于 童如虎也很客气,当晚便住在了这里。现今他对于云媚儿也很和蔼 了,可是依然无情。室中的灯一夜未灭,云媚儿是趴在桌上睡,他 一个人占据了一张床铺。到次日,他就无精打采出了庄门,沿着庄 子各处行走,并向本村中的人略问了问童如虎素日的行径,然后又 去看童如虎的徒弟们在场子上练习武艺。
  童如虎的这些徒弟们全都翻眼睛看着李剑豪,因为晓得这是一 位高人,并且认为他是云媚儿的丈夫。此时云媚儿也头挽少妇的云 髻,穿着一件青绸子的小薄棉袄,满脸擦着脂粉,扭出来了。
  童如虎就先笑着向李剑豪说:“李兄弟!据我看,你的武艺超 过了楚江涯,压倒了陈文悌,恐怕金鞭岳大雄那样的好汉也是敌不 过你。咱这里的兵器架上十八般武艺件件齐全,给我个面子,你练几手,叫我的这些徒弟开开眼,怎么样?”
  李剑豪却含着笑拱了拱手,说:“我不能够练,因为身体有些 不大舒适,并因武艺太差,不敢献丑!”
  童如虎说:“嘿!你可太客气了!”又转首向云媚儿笑问说: “你来施展几手吧?”
  云媚儿扭捏着含笑,又用眼撩了撩剑豪,就扭头,依然笑着。
  童如虎说:“怎么二表妹你也不肯给我面子?”
  云媚儿忍不住嘻嘻地笑,说:“怎么我又成了你的二表妹了? 我又没有姐姐?”
  童如虎却说:“有个大表妹的缺,我给洛阳的美剑侠留着啦, 等她来到,我再叫她!”
  云媚儿更笑,说:“脸真厚!”
  那边的李剑豪却面色突变,因为这又触起了他的伤心。
  如今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四天了,李剑豪就暗自想:我在这 里住着,有什么意味?再住下去就连我的志气都要消磨了!”
  于是,在当日童如虎又置酒添菜请他们用午餐的时候,李剑豪 就说:“童兄!”
  童如虎赶紧笑着答应,说:“什么事?”
  李剑豪看了看坐在自己的身旁,俨如一个妻子的云媚儿,就说: “她也是风尘间一个可怜的女子,我同她来到这里,就是为此,我已  看出你们二人是早就相好。”
  童如虎脸都红了,连连摇头说: “不对!不对!我们俩认识得
  倒是很早,可是没有交情,真是一点交情也没有!”
  李剑豪说:“你不要错会了意!我愿意看她有个归宿,因她已 有改邪归正之心,我看你也是个心里没有什么奸诈之人。你已娶有 妻子,那不要紧,我主张你将她做妾,但你以后要好好待她,你自 己也应改一改品行!”
  云媚儿一听,就蓦然脸色都变紫了,着急地说:“这是为什么呀?” 童如虎咧着嘴笑着说:“我想,我想倒……哈哈!倒不忙!”
   李剑豪愤然说:“我今天就要走!”
  云媚儿伏在桌上哭说:“我跟了你去,我嫁你!”
  李剑豪说:“我不要你,你应当嫁童如虎!”
  云媚儿抄起个碟子就要打童如虎,哭着说:“谁嫁他这个忘八蛋?” 李剑豪说:“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带你走!”
  云媚儿将头向李剑豪的怀中去扎,哭得像断了气,说:“你抛 下我,我可就死!”
  李剑豪用力推开她说:“你就死去吧!”接着又长叹了一 口气。 云媚儿伏在桌上依然痛哭,她的双袖全都沾上了油了。
  童如虎却摆手说:“好妹夫!你也别就跟我二表妹发急!现在 什么话都不必说,先吃酒!”
  李剑豪依然愁眉不展,心中又发恨地想:我错了!不该跟云媚 儿在一起了许多日,如今落得推不开踢不开,真不如把她杀死了倒 好!但是她对我又有什么过错呢?”
  酒饮得很慢,不觉都到了午后两点多钟了,那云媚儿也不哭了, 只把两眼揉得又红又肿,童如虎说:“你这样一来,不像是我的表  妹啦,倒成了母猴子啦!”
  云媚儿也忍不住笑了, 一口唾沫没啐在童如虎的脸上,竟啐在 李剑豪用的碟子上。她当时就惊慌失措,说:“哎哟!哎哟!这可 怎么好?”也不顾得白绢的手帕可惜不可惜,她就去给擦那满是油汤 的碟子。
  李剑豪摆手说:“不用!我也不吃了,咱们再商量刚才那件事 吧!我把话说明了,说绝了吧!我这一生,无论遇着什么美貌贤明 的女子,我也是绝不娶妻!”
  童如虎就问说:"这是为什么呢?莫非你小的时候许过愿,长 大了就当和尚吗?”
  李剑豪摇头说:“也不是!我非仅对云媚儿无情!”
  云媚儿本想提出苏小琴来戳一戳他的心,可是青牛镇的事情就 是个证明,他对于苏小琴也实在是一点情义没有啊!这样一来,云媚儿的心中可反恨了起来,就冷笑了笑说:“你也别以为你是宋玉 重生,潘安再世,天下漂亮的男子也有的是,论武艺也不能就说没 有比得过你的;我云媚儿既不寒碜,又还年轻,你以为我非得…… 非得吗?”又紧接着说:“可是我生来对谁也没掏过真心,没流过眼 泪。为了你,竟弄得我神魂颠倒的,我真成了傻子了!我是被你给 害啦!你要走也行!可就是不能叫你白走!”
  李剑豪就问说:“你要叫我怎么样?”
  云媚儿说:“我要叫你拿上你的剑,我拿上我的刀,咱们就借 这地方拼上几合!”
  童如虎赶紧摆着双手说:“哎呀!我可不借地方!依我说李兄 要走,我也拦不住,媚儿你也不必为难他,你就在我这儿住着,住 着吧!”
  李剑豪站起身来,向童如虎拱手说:“请你叫人给我备上马吧!”
  童如虎说:“你们千万别打架!”当下,他亲自赶赶忙忙地走出 去了。
  这里李剑豪神色十分平静,云媚儿却又萌发了那女魔的故态, 双眸瞪大,狠狠地说:“你看吧!我若能叫你好好走了,我就不是 云二寡妇的女儿!”说着,用她的拳头擂胸,表示要拼命。
  童如虎出去了不多时就回来, 一进屋他就又摆动着两只手,喜  欢得大笑,说:“你们两人不必打架了!李兄弟你也暂时不用走了。 现在有徒弟告诉我说,城中来了些位朋友,待一会儿,就要齐来拜  访我,我另备好酒,咱们先来个群英大会!”
  云媚儿就问说:“是谁来了?”
  童如虎说:“这才真正是你的老相好的,于铁雕、洪锦、吕信、 高彪跟金鞭岳大雄!”
  李剑豪一听就点点头说:“好!我在此静候他们!”
  云媚儿忽然又变色着了急,连连说:“你可千万别见他们!刚 才是我的错,因为你叫我太伤心了,我才说那些话故意气你。现在 我求你,你千万忍一忍气,不要去见他们的面!”说着话,就用双手紧紧地揪住了李剑豪的胳膊,又哗啦哗啦踹得桌子都要翻倒。她暴 躁地向童如虎说:“你若敢叫他们来!我就先割下来你的头!”
  童如虎又是惊慌又发怔,问说:“到底是为什么呀?听说他们 这次是从洛阳来到,在洛阳吃了李剑豪那小子的亏。他们来此,不 是要借钱,便是想求助,既是素日有交,我怎好…… ”
  李剑豪忽然愤然说:“我就是李剑豪!”
  云媚儿也说:“对啦!他就是李剑豪,不然我为什么一定要跟 他呢?”
  此时童如虎惊异得两只眼睛全都直了,直直地看着剑豪。李剑  豪就说:“岳大雄那些人来到,我并不畏惧,只是若再争斗起来, 就难免伤人。他们虽然逼我太甚,可是我还不愿伤他们,因为我经  历了许多痛苦的故事,反倒手不像早先那样硬了,心也不那样狠了。 但是叫我像他们央求认罪,我也不能够干!我只好此时就走,或是 你不要叫他们来!”
  云媚儿说:“咱们也用不着立时就走,那样倒好像是真怕了他 们,只要不叫他们来就是了!童如虎!你要敢叫他们进这庄门,你 知道万里飞侠高炯是怎么死的,你可就得摸摸你的脑袋!”
  童如虎就摸着脑袋不住着急,脸色更黄,并且说不出一句话。 待了半天,忽然有徒弟进到院中说:“外面有人找师傅!都快要进  来了!”童如虎的脑门子登时就流下来许多的汗水。
  云媚儿敏捷地预备好了她的刀跟李剑豪的剑,瞪着眼,悄声向 童如虎说:“你快些出去,把他们挡回去!如若叫他们溜进一条腿 来,我就先割你的脑袋!”童如虎急得气都发喘了。
  童如虎还不敢略微迟疑,就赶紧跑出了大门,只见于铁雕、岳  大雄等人都已在门首下了马,不过都是一身的土,满脸的风尘之色。 每个人的两只眼睛全是红的,大概不仅是急的,赶了一夜的路,到  此时连眼皮都许没有合闭。并且上次来的是八九个,现在只来了四 个,于、岳二人之外,只有病太岁吕信跟白面瘟神洪锦。可是每个  人一下马,都抽出来家伙,都很是急躁、凶恶。先由岳大雄抖动着钢鞭,说:“童老八!我们对不住你,我们刚才已经在南关打听明 白啦!云媚儿跟李剑豪都在你这里啦!没旁的说的,云媚儿我们不 计较,给你留着,可是李剑豪,现在在哪间房子?你告诉我们吧!”
  于铁雕说:“叫他出来,跟我们到庄外去也好,省得搅了你!”
  童如虎神色慌张,但还强作笑颜说:“你们可迟来了一步,昨 晚我确实由南关的店里让到家中一个姓李的,我只知他是云媚儿的 拼头,却不知他的名字。今早,他可就跟着云媚儿一同走了。”
  岳大雄上前就抓住了他的脖领,瞪着眼睛说:“姓童的!你敢 跟我们说瞎话?你要叫我们对你不讲交情吗?楚江涯都没骗我们, 你倒敢来骗我们?你是不要你的命了?”
  吕信上前来就要打童如虎。洪锦说:“不用打他,咱们进里边 搜人去就是了!”
  此时童如虎手下的徒弟和庄丁已个个都抄起了刀棍来了,都拦 住了庄门,里边那位当家的巩四爷也出来问是什么事。于铁雕就上 前把他们的人全都劝住,然后就拱拱手,很客气地向巩四爷说: “我们来打搅宝庄,实在是不对!我们跟童老八也很有交情。如今只 是要来找一个人,那是我们的仇人,听说他就藏在宝庄上;如果叫 他出来,我们与他算账,绝不打搅你府上!”
  巩四爷就拿眼睛瞧着童如虎。童如虎的面色更变,连连摇头说: “没有没有!云媚儿倒是在我这儿啦,李剑豪可真没在我这儿!”
  岳大雄冷笑着说:“你这话可跟刚才说的又两样了,那么你就 先叫云媚儿出来吧!”
  童如虎跺脚说:“好!好!那我就不管啦!你放开我吧!我好 去叫云媚儿呀!”
  岳大雄却仍揪住他的脖领不肯放手。这时忽然对面有一片瓦飞 来,原想打的是岳大雄,没想到正打在童如虎的脑袋上;当时瓦碎 头破,血水流出,疼得童如虎哎哟哎哟直叫。于铁雕等人齐仰面去 看,就见云媚儿已经站在房上。
  云媚儿此时又只穿着一件单小褂,长裤子挽起来很高,两只刚哭肿了的眼睛瞪得很大,一手持着刀,一手又掀了一片瓦。下面的于铁 雕就大声喊着说:“云媚儿!你可别不认识朋友,别多管闲事!”
  吕信跳起来大骂,说:“狗娘儿们!你姘上了李剑豪,就要帮 助他?”
  岳大雄也把童如虎撒了手,抖起来钢鞭说:  “下来吧!我们先 打死你!”
  云媚儿又一瓦打下,下面的这四个人都闪身躲开,当时就乱了 起来。童如虎是被徒弟们搀进门去,那巩四爷是早就跑进去了,在 里面还大声嚷嚷,叫童如虎的徒弟跟庄丁、打手全都进到里面,咣 当一声关上了大门,差点没夹坏了洪锦的手。洪锦抡刀砍门,岳大 雄也抡鞭向门上去打。
  吕信跟于铁雕是都怒声叫云媚儿下来,云媚儿却是绝对不下, 并且就见她向里边一招手,就有一个人跳上了墙头;头挽着长辫子, 手提着宝剑,原来正是李剑豪。
  于铁雕仰面一看,就说:“啊!李剑豪!你出来的好,你是好 汉子,你下来吧!何必搅完了洛阳的隐凤村,又来搅人家这巩家庄 呢?”他的话才说完,只见李剑豪如鹰隼一般飞扑了下来。
  吕信跟于铁雕一齐挺刃向前,岳大雄、洪锦也返身来斗,不料  李剑豪的身手依旧是急速,剑法更较前狠毒,左劈右戳,两三下, 先将病太岁吕信砍倒,然后飞腿向村外逃去。于铁雕、岳大雄、洪  锦三人就在后紧追,云媚儿也跳到外边,自后赶来。
  出了村子不远,在大道旁,李剑豪就站住了,他面色无惧,回 身又斗,一人敌住六只手、钢鞭、单刀跟于铁雕的金背刀,三口兵 刃将他围困在垓心,然后李剑豪连气都不喘,照旧地招架。
  此时云媚儿已经赶上,她比别人都凶, 一边跑着, 一边尖声叫 骂,就加入来拼斗。于铁雕令洪锦去敌她,白面瘟神洪锦就横刀把 她拦住,问说:“云媚儿如今你是要帮助我们,给万里飞侠高师傅 报仇?还是愿意跟他一同找死呢?”
  云媚儿不细答话,只说:“你们要害我的男人,我就叫你们死!”
   洪锦骂了声:“不要脸!”遂就双刀对敌,杀斗在一块儿。
  洪锦的武艺足可以敌住媚儿,使她不能过去救李剑豪。但那边, 李剑豪的剑法虽是精熟,可是他抵得住于铁雕的金背刀,却又顾不 了岳大雄的钢鞭。才躲开了鞭,又得同时去提防刀。并且于、岳二 人的武艺是早已经预备好了,分据两旁,互相呼应, 一下也不肯放 松。所以少年侠士李剑豪就渐入于危殆之境了。
  但是李剑豪毕竟凶勇,杀斗了三十多回合之后,他的身上竟没  负一点伤,不过满头淌汗,气也喘吁了,腕力也发软了。并因岳大  雄、于铁雕二人彼此运用着早就商好了的办法, 一个打完了,觉得  累了,另一个再上手加紧,彼此更番地休息,所以将李剑豪困得更  为疲惫,逃也逃走不开。那边的云媚儿是被洪锦挡着,不能够过来  帮助,李剑豪真招架不住了。而岳大雄与于铁雕又互相使了个暗号, 一齐加紧逼来,刀从左边向上砍,鞭向腿下横扫;李剑豪迎得了刀, 却没提防得鞭,咕咚一声就跌倒在地,于铁雕的刀就自他顶上劈下。 他急忙举剑去迎,岳大雄的鞭抖起来又向下打,却被他又揪住了钢  鞭的梢子,用尽生平之力去揪,使岳大雄怎么也揪不开。同时他忍  着腿疼,挺身立起,又单手舞剑去抵于铁雕,然而危机未脱,重围  难解。在间不容发之时,就见自东边飞驰来了一匹马,他此时也无  暇去看那马上的人,只想着是:完了!他们又来了帮手!
  那人一到临近,于铁雕赶紧过去厮杀。岳大雄拿过了钢鞭, 一 面继续与李剑豪杀斗,一面向那边扫了一眼,就惊讶着说:“啊呀! 苏小琴!苏姑娘你不要与我们来为难,我们来斗的是李剑豪跟云媚 儿……”他们的语气简直像是央求了。
  此时李剑豪不由得一阵心跳,几乎又被岳大雄用鞭打倒,但骏  马上娇姿英发的苏小琴杀退了于铁雕,立时就催马过来,解救李剑  豪。岳大雄转身抡鞭向她来打,她拨马闪开,并且飞身跃下,挺青  蛟剑,奔岳大雄;两三下,这位金鞭的好汉就厉叫了一声,扔了鞭, 倒地身死。
  苏小琴又飞奔过去,将白面瘟神洪锦也劈得负伤倒地,又救了云媚儿。只剩下于铁雕一人了,他将刀一扔,向苏小琴说:“苏姑 娘你快下手吧!我们为师兄之仇,走遍了南北各地,如今不但仇未 报,反倒落得师弟、师侄全都折了。我也不是你们的对手,我更无 颜再往别处去了,你快下手将我也杀了吧!”但他这样说,苏小琴的 手反倒真下不去了。
  云媚儿此时却还跟妖妇似的,抡刀奔过来就要砍杀于铁雕,却  蓦然被李剑豪揪住了她的胳膊,同时小琴的神色立时就显出悲戚、 幽怨,可是李剑豪却冷面无情,反拉着云媚儿转身就向村中去走。 他的右腿负了伤,云媚儿就亲亲热热地搀着他,抱着他,两个人俨 然如同夫妇。
  苏小琴此时看得发了呆了,手中的剑也要扔在地下了。这时候 就是于铁雕拾起刀来将她杀死,她也是顾不得,然而于铁雕仍然拱 手说:“苏姑娘,我们与你家原无仇恨,你何必要这样帮助他呢? 李剑豪能与云媚儿这样,他还是个好人吗?”
  小琴的芳容惨白,向于铁雕说:“我不能害你!他们两个人若 不是想伤剑豪,我也不能伤他们。”
  于铁雕冷笑着问说:“李剑豪对你何恩?”
  苏小琴说:“这你不用管!”说着,她就跑过去抓住了她的马骑 了上去,一直就进了巩家庄。
  就见巩家庄大门前卧着那血泊之中的病太尉,大门是紧闭着, 车门也紧闭。苏小琴就用鞭子去抽打大门,说:“开开!我求你们  开了门,我进去要见李剑豪!”
  里面却有许多人都说:"别开!别开!不开!不开! … … 无论 你是谁,我们也是不能够开门!”
  苏小琴悲痛得眼中热泪直流,她一咬牙,就手提着宝剑,飞身上了墙。里面的许多人就乱声惊嚷,有的舞刀抡棍,有的却要放弩 箭。苏小琴却向下摆手,说:“不要这样!我不是贼人,我来无恶 意,我只是要见一见李剑豪!因为……”热泪模糊住了眼睛,她用 左边的短袖去擦,又将右手中的青蛟剑咣当一声扔了下去,表示她来到这里非是想打架伤人。
  下面的一些庄丁们惊愕住了,那位巩四爷也出来了,问道: “姑娘,你有什么事?可以下来说。”
  小琴却不下来,只由墙跳到房上,向四下去看,口中叫着说: “剑豪!剑豪!李剑豪!你不必藏躲,你就出来见见我吧!见见我  吧!我不能难为你!你不要怕!你不要太狠心!我父亲才死,孝还  没有脱,我就出来,为找你,我……真是不容易!”她声音悲哽,泪  流满面。
  斯时,忽见房后的小院屋中出来了才穿上花衣裳的云媚儿,她就   也哀恳地说:“云姐姐!你叫剑豪出来吧!我只同他说上一两句话!”
  云媚儿也作着难,还没说什么,忽见李剑豪也自那屋中走出, 挺着胸瞪着眼,很凶横地说:“青天白日,你一个女人到人家的房 上来做什么?”
  苏小琴悲哽着说:“我为……为找你!”
  李剑豪跳起来大骂说:“我不认得你!你快滚走!”
  云媚儿反过来劝住他拦他。李剑豪却又狠狠地冷笑,指着云媚 儿,就说:“我有这样的好娘儿们,我还要你干吗?你快滚吧!”
  苏小琴本想要跳下去再问他,却不料心痛腿软头也晕, 一口痰 血自喉涌出,人就跌下房去。
  
  第十六回  酒醉歌残丽人舍
  
  小琴跌下来的正是前院,巩四爷叫仆人庄丁都不准近前,他从 内宅叫出来四个仆妇, 一齐上手将小琴搀起,小琴却连眼睛都不能 张了,两只穿着破了的小花鞋的脚也立不住。巩四爷说:“快!快 送到里面去吧!快些救!”这时,李剑豪跟云媚儿也都赶到这院里来 看,巩四爷也不理他们。
  连仆人、庄丁和童如虎的那些徒弟,也都把这件事的大概看明 白了,都觉着不平。有的向李剑豪撇嘴,有的瞪眼,有的骂着说: “什么东西!狼心狗肺!”李剑豪却面色苍白,只是冷笑,他的两脚  也站不住,又被那妖妖娆娆的云媚儿给搀回小院去了。
  这里巩四爷也沉下了脸来,说: “这样的男人女人, 一刻也不 能再留在我们家里了,把童师傅请出来,将他们赶走。”立时就有徒 弟们到另一个院里,把童如虎请出来。
  童如虎头上的血还没有洗干净,也是得搀着才能走,巩四爷向 他把话说了,他却连连摆手,悄声儿说:  “别忙!别忙!慢慢地我 必要叫李剑豪走!”
  巩四爷说:“连那姓云的女人也得撵走!”
  童如虎说: “那更得慢慢儿的,谁叫她是我的表妹呢!没法 子!”徒弟们都觉出这个师傅太泄气啦!
  
  此时,忽然又有个男仆从外面跑了进来,惊惊慌慌地说了一阵 话。原来是那于铁雕抛下了尸首走了,随后可又来了个姓楚的—— 就是楚江涯。他看见那几具尸身,正在徘徊着,疑惑、发呆,不料 衙门里的捕役快手崔七、神抓小吕带着许多人就来到,就把楚江涯 当作了凶手抓走了,现在门前还有官人要见童师傅。
  童如虎却又发横了起来,说:“正对!正对!姓楚的正是凶手! 咱们就往他的身上推,也不能得罪了我的表妹夫。”他好像还不知 道,由房上又坠下来的一个女人的事。他就叫人搀他出去,满嘴胡 说八道地去应付捕役,去诬赖那倒霉的楚江涯。
  此时仆人、庄丁、徒弟们都不敢多说话了,巩四爷更怕去见官, 就赶紧回到了内宅。内宅里,那咳了血的美剑侠苏小琴是已被人搀 到东屋的一张床上,她的眼泪仍然不断涌流;环绕着她的是本宅的 四太太、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跟小姐,还有许多仆妇和丫鬟,都 直询问她的来历,但苏小琴却不肯说。
  虽然小琴只说:“我是洛阳人,姓苏,父亲哥哥都在家里种田。 我来找李剑豪是因为……”往下的话,她只是哭,却说不出来,但  是这里的太太奶奶都看出来了。
  她的青鞋上虽然简简单单地扎着一朵白花,那蒙过白布的针迹  依稀尚在;她的衣裤,她的簪环,都可以表现出来她是穿着重孝, 并且她这种温文、柔婉,说话声儿的娇润, 一点也不野,更不像云  媚儿那女人,令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女贼,不然也得疑惑是个娼妇。 这位可怜的姑娘,纵非大家闺秀,也必是小家碧玉,由她的辫发女  鬓角儿来看,又完全是一位青春处女,而且绝不是什么不规矩的私  奔的人。那么她跟李剑豪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她又为什么会使宝剑, 还能够杀人呢?这都成了各人心中的疑问,然而各人都不怕她,都  怜悯她,都安慰她。
  那带着金镯子的大丫头碧桃,先用一条新毛巾沾了铜盆里的温 水,来给她擦去了唇边的血迹,她更显得俊美了。大少奶奶又赶紧 自己取来了御赐的“七宝补血丸”,亲自拿着茶碗送她喝下去。心肠最软的四太太,为她流下泪来,说:“姑娘!你养养神再跟我们细 说,我们一定有法子办!官司绝不能叫你出头去打,那姓李的坏小 子跟那个坏娘儿们,我们一定都得把他送到衙门去问罪!”
  苏小琴却又抬起一只手来摆着说:“不必…… ”
  她又流下来眼泪,悲戚戚地说:“云媚儿是杀我父亲的仇人, 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我也懒得去报仇了!我只是要见一见李剑  豪的面!”
  四太太说:“他这样的狠心人,你还要见他干什么?我劝你就 在这儿休养些日子,等得衙门对这件事不究问了,你的身体再好些 了,我们就派两个稳妥的老家人,送你回家!”小琴听了这话,虽然 感激,可是仍旧哭泣。
  倒是那位大少奶奶,她年轻的人晓得年轻人的心,就说:“苏 姑娘你也就不用再伤心了,我们准叫你见着那姓李的就得啦!可是, 你是不是想跟着他呢?”小琴对于这话,却不回答了。
  旁边的一位仆妇就说:“唉!大少奶奶还要问这话干什么呀?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那个姓李的一定是个坏小子,这位姑娘人老实, 就上了他的当啦,因此才……”"
  小琴又哭泣着说:“也不是这样!不过我既然与他认识了,他  是一个男子,我就要从一而终!因为我家中有贞节牌、节烈坊 …… ”
  四太太一听,就惊讶着说:“哟!这么说来,还是个书香之家 的小姐呢!”
  当下小琴就在这里休养着,虽然她是恨不得立刻就起来去见李 剑豪,但是那位巩四太太拦着她,说:“年轻的人要是吐了血再不 休养着,可真是了不得!”小琴只是啜泣着,泪都湿了那锦缎的鸳鸯 枕。巩四太太去叫巩四爷,派了人去跟那李剑豪说,问他到底是怎 么办?苏姑娘为他吐了血,他可一句良心话也没有。并且叫童如虎 得想主意,他虽然跟这里不是亲戚,可也一半是雇用的人,不能净 给这儿惹麻烦,尤其不能允许一个女贼跟个无义的男子再在此住着。
  那奉了命的仆人就先去见了那脑袋都破了的童如虎,童如虎这时不但不如虎,简直狼狈得连一只病猫也不如了,叫人搀着他,到  了那小院里去见李剑豪。只见李剑豪这时正在大杯地饮酒,喝得脸  都发紫了;云媚儿在旁又重新打扮了,媚笑着, 一杯一杯给他斟着。 童如虎也后悔不该让进来这两位魔星。他就说:“李兄弟!剑豪老  爷!你看现在的事情怎么办呀?我的饭碗可要砸了!巩家快要不认  得我啦!我请了你们来,原是一番好意,不想你们——给我得罪了 于铁雕那些朋友,还拿瓦打破了我的脑袋,并且招来了个野丫头, 杀了好几条人命。现在我是头也伤了,气也泄了,在郑州城的几年  名声也都完了!可是为朋友受累,我绝没有半句抱怨。可是你们二 位得想个法子啦!给我个面子吧,别再叫我往下丢人了!”
  云媚儿一听这话,就瞪起了眼睛说:“你别这么含混着说着! 干脆!你是立刻要把我们两人赶走,是不是?”
  童如虎说:“我的妹妹!你明白,这并不是我的家,这是巩家庄! 要是童家庄,无论你们给我惹下多大的事,我也是不能请你们走!”
  云媚儿拉着李剑豪说:“走吧!人家赶咱们啦!这么还能够在 这儿赖着吗?”
  李剑豪愁眉不展地问说:“可是伤了人命的事,就算完了吗? 我在此不走,就是为等着打官司!”
  童如虎摆着手说:“官司的事,李兄弟你就不用管了!早有人 去打了,衙门早就把正犯捉去了!”
  李剑豪却忽然吧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问说:“正 犯捉去了?苏小姐是被人捉了去了?”
  童如虎摇头说:“没有!没有!苏小姐现在好好地在这里院歇 着啦!——可是那位苏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云媚儿笑着说:“你是有眼不识真人,那个姑娘不是别人,就 是你常常提说的那位……“
  她才说到这里,李剑豪就猛挥一拳,打到她的嘴上,把童如虎 和搀着他的那两个人都吓得脸白了,觉得李剑豪真是狠心。
  云媚儿的牙跟嘴唇已被打破,都流出了血来,像是也吐了一口血似的。她也未尝不脸红,生着气,可是她不敢还言,更不敢还手, 只拿着一条白绸手绢捂住了嘴。
  李剑豪又一摔酒杯,大声说:“我是立时就走!可是我走之后, 不许有人向那位苏小姐去胡言乱语,即时知晓了她就是苏小琴,可  也不能——不准向外人去说,否则我回来就要取你们的首级!”
  童如虎吓得脸更白了,说:“苏小琴?哎哟那不就是美剑侠吗? ……”他自言自语地发着怔。
  此时李剑豪就命人去备马,命云媚儿去收束行李。童如虎此时 又有点变了主意了,说:“要不,你们二位不必走了!我给你们另 找地方住吧!因为你们一走,我可更难办了!”
  李剑豪说:“我既已决定了走,你再留也是不行了!童兄!打  搅了你两三天,我也实在愧对!我们走后,你可以去跟苏小姐说, 就说我跟云媚儿已成了夫妇,我已把她看不起了!”
  童如虎又怔了怔,就点头说:“这行!这行!我都会说!”
  李剑豪又说:“你们可不能疑惑我跟她是什么暧昧之情,她是 闺门小姐、世家之女,我却是个江湖人、卑贱之人!”
  童如虎说:“这倒是李兄弟你太客气了!不过,事情我已经明 白了,苏姑娘虽然跟你相识,可是人家乃是千金小姐,你也是磊落 的男子;你们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堂堂正正, 一点什么邪事儿 也没有。你跟我表妹云媚儿糊里糊涂、马马虎虎,可是以后也是名 正言顺的夫妇了,对不对?”云媚儿又不禁掩着嘴笑了。
  李剑豪也点点头,又饮下一大杯酒,就催着快走。此时他似醉 似醒,又疯又狂,忽然大喜,忽然暴怒,忽然仿佛又要流泪。好容 易童如虎才把他送出了大门,云媚儿扶着他,他才骑上了马,又向 童如虎拱手,说声: “再会……”云媚儿也上了马,面有洋洋的喜 色,回头来,斜眼瞪了童如虎一下,她就挥动了丝鞭,跟随着李剑 豪走了。
  这里的童如虎倒发怔了半天,随后回到庄里,却又振起了精神, 洗脑袋,上药,想着得去细细看看那美剑侠,别得罪,多拉拢,慢慢地再套近,自然就慢慢地熟了,这可是比云媚儿又好得多了,要是能 帮助我护院,贼更不敢来了!何况李剑豪叫她伤心,我又能得她欢 心,这也是机缘凑巧!于是童如虎找了一顶好帽子,戴在头上,他要 去拜会苏小琴了。
  童如虎又进了内宅,见了巩四爷,说是李剑豪、云媚儿都已走 了,他们那一对招事的男女不会再来了;只是那来找李剑豪却在这 里吐了血的那位姑娘,却大有来历。她名叫苏小琴,外号人称美剑 侠,是洛阳隐凤村里的人;父亲新故,原名叫苏黑虎,哥哥有好几 个,其中有一个做过知县。巩四爷听了,就更是有些惊讶了。然后 童如虎又说: "我得去见见她,因为算起来,她的爸爸还是我的师 父呢?她是我的师妹子。”
  巩四爷把他拦住,说: “她的兄长既是一位县官,她就是官宦 之家的小姐,在这里住着,连我都不能去见她,你是个护院的,哪 能够去见人呢?”
  童如虎听了,不由就大不高兴,说:“那么,她就在此处杀伤 了人命,衙门中的捕役若是来了,莫非也见不着她吗?”
  巩四爷点头说:“那不但要见,还要去打官司,连你也得去打 官司!你那两个才走的表妹表妹夫,也都得由你找回来, 一同去打; 这儿丢失的那几锭金子,也全都得追回来,因为本来就是一案。”
  童如虎一听,焦黄的脸色不由又吓得有些苍白了,赶紧笑一笑 说:“我是说着玩!其实有那个姓楚的人在衙门里顶缸,官司早就 完了。不过我还是得见见苏小琴,因为那个姓李的临走之时曾有几 句话,我得去告诉她!”
  巩四爷说:“你可以告诉我呀!”
  童如虎说:“本来苏小琴是李剑豪的媳妇,可是现在李剑豪又 爱上了我的表妹,他们两人走了,成亲去了。临走时叫我告诉她, 说是把她抛了,永远也不要她啦,叫她莫再胡思乱想,快点打正经 的主意……我倒觉得她年纪轻,遇见了这么个人,倒是怪可怜的!”
  巩四爷却说:“人家也用不着你来可怜,你还是回你的院里,养脑袋上的伤去吧!”童如虎也不觉得没味儿,还以为四爷说叫他把 头伤养好了,再来见小琴呢——他笑着就走了。
  这里四爷把大概的意思去告诉了四太太,四太太又赶紧去见小  琴。小琴听了,又抽搐着痛哭了一阵,自认是隐凤村苏家的小姐, 但因为家门名声的关系,不愿向人露出真实;又说李剑豪与她也没  有什么暧昧之情,只不过……她就把李剑豪女扮男装在她的家中避  难,因此耳鬓厮磨情意颇冶之事都略略地说了。
  四太太一听,就更生气: "好个没良心的坏小子!他骗了你, 他又去找那坏娘儿们来气你,今天不是你救了他,他还能够活?可  是他不但不报恩,反倒无义,他还骂你,气得你吐了血,他们又一  块跑了做夫妻去啦!这样的人迟早得叫他遭报应!”
  小琴听了这话,她的心虽然已伤透,可是仍未灰心。她不信李 剑豪真能这样地无情,必是一时受了云媚儿的迷惑,才这样的。她 在此歇了半日,到次日就觉着精神好了,可是因为巩家的人执意留 她,楚江涯又被诬陷在监中,还不知道官司怎么样,所以她还不能 够走。并且她连屋门也不出,只在屋中跟那位四太太谈谈闲话,有 时也运用着她那灵巧的双手帮助巩家少奶奶做一些针线,不知不觉 就消磨过去了一天。
  如此,一连三日都度过去了,这时楚江涯已经冤枉得伸,而且 出了监狱。——他的官司多亏是那于铁雕自己挺身去到县衙,不但 说跟楚江涯毫无相干,就连苏小琴跟李剑豪之名也没有提出来。他 只说:“我们都是走江湖卖艺的人,因为这些日买卖不佳,同伴的 心绪全不好,又因为都喝醉了酒,所以才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如 今是死伤自己认命,绝不愿打官司。”县衙门里也是早想给巩家庄圆 面子,免麻烦,既然他们都愿私了,也就不加追究了,并且把楚江 涯也给放了。
  楚江涯离开了县衙,想见见于铁雕,已经见不着了。他在街上 听人细谈了巩家庄所出之事,才把这件事弄得明白了。他就到巩家 庄去,要见苏小琴。到了那里,巩四爷因为小琴没提说过跟楚江涯是有什么认识,以为他也是李剑豪的那一流人呢,就不让他见。楚 江涯无奈,只得又回到城里。
  此处有一家大买卖是中牟县的人开的,掌柜的跟楚江涯很是熟 识,他就住在这里。这家大买卖每天来往的人很多,由那些人的谈 话中,楚江涯又知道县衙里押着个店里的伙计,名叫猴子,新近又 抓着个穷酸姓邹,这两个人都偷过巩家的金锭。又听说那云媚儿跟 着那个姓李的,二人并马而行,俨如夫妇,是往开封府去了。这些 事楚江涯倒不大关心,他只是托了这上的伙计到巩家庄去打听苏小 琴的消息。
  又二日之后,这天在将要用午饭的时候,忽然那伙计回来说是那 位姑娘已经骑着马走了,一位巩家的人挽留不住,童如虎又直讨人家 厌烦,人家才走。
  楚江涯就赶紧问说:“是往哪边去了?”
  伙计说:“是往南去了。”楚江涯慌慌张张,叫人赶紧给他备了 马,他就赶紧去追苏小琴。
  往南追了约二里,便于道旁将小琴追住了,他说: “苏小姐, 你也不必到中牟县我家里给我想什么法子去了,我早就被释了,官  司也都完了,你都放心吧!”
  小琴却停马回首,说:“我不是想往中牟县,我是还要去寻李 剑豪!”
  楚江涯听了这话,不由又是皱眉,说:“李剑豪已经跟云媚儿 走了,你再去找他们,太……太不方便了!”
  小琴说:“我找他——是因为还得问他两句话;我找云媚儿, 是还得报父仇,他们二人现在一块儿,我更要去找!”
  楚江涯说:“依我说,你话也不必向李剑豪去说了,仇也不必 跟云媚儿去报了!”
  小琴说:“楚大哥!你不必管我了,你快回中牟看嫂子跟小孩 儿去吧!”
  楚江涯说:“我若不见你回到洛阳家中,我绝不放心,你走到哪里,我还得跟随你到哪里!”
  小琴不耐烦地说:“你太多事,跟你有什么相干呢?”
  楚江涯说:“并无相干,我只是爱护着姑娘,我知道——请你 恕我冒昧了!我知道李剑豪他绝不能对你有情有义,他宁可跟云媚 儿在一起,也不能跟你——见面。我劝你灰了心吧!忘了他们吧! 回家去吧!”小琴低着头,脸都红了,同时泪也落了下来。
  楚江涯又说:“详细情由我都晓得,我只是不能够跟你说…… ”
  小琴忽然瞪起来泪眼,问说:“你快说!告诉我——李剑豪为 了什么才对我这样?”
  楚江涯叹了口气说:“说了出来也是无用,你必定更伤心,更 要找他去了!”
  小琴说:“你说明白了,我也就回家去了!”
  楚江涯点头说:“好!那么我就说!只因为他在你家里住着的 时候,曾经做过一件大错之事!”
  小琴就诧异着问说:“什么事情他做错了?你快说!”
  楚江涯却叹息着,说不出来,良久才说:“他不该,他不该男 扮女装!”
  这句话,小琴真就信了,并且使她回忆了起来,当时牡丹花开、 庭中月明,她与那女装的李剑豪绻缱之情,她的心中更是悲痛。又  急忙擦擦眼泪,向楚江涯说:“你还是不要管我吧!我在江湖上能  够受什么欺负吗?你这样是对不起我的嫂嫂了,你快回去吧!”说  着,她鞭马向南就走。
  楚江涯又追赶上,并大声说:“应当往东去!我听说他们是往 开封府去了!”
  小琴说:“好!我也认得开封!”于是她顺着向东去的大道,拨 马去走。
  楚江涯可又跟着她向东来了,小琴不禁怫然不悦,但楚江涯却 解释说:“我也要往开封去,但并非专为护送着姑娘,我是为着开 封的陈文悌是我的好友;他因他兄弟小陈三之事,见了李剑豪就必定拼斗,我得去给他们劝解!”
  小琴就沉着脸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不许管谁!”
  从此小琴虽然知道楚江涯在后跟着她,她的马快,楚江涯的马 也加快,她歇息一会儿,楚江涯就也歇息,真厌烦,她绝不跟楚江 涯说一句话;可是她不大认识路,都得听后面的楚江涯说:“往北! ……再往东……”。
  她虽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得起楚江涯了,可是觉得路一定指示得 不错,她便遵依着去走。晚间找个镇店住下,他不知道楚江涯住在 哪里,次日清晨再往东去走的时候,又发现楚江涯是在后面跟随着 她了。她认为楚江涯就是这种脾气,脸皮太厚,她简直连回头正眼 看看也不,她的一颗抑郁的心仍然时时地思念着李剑豪。虽然在巩 家庄所见着的李剑豪已经令她够伤心的了,她却仍然不信,她必得 见了李剑豪痛哭一场,说上千言万语,那时候她才能够死了心。不! 她想那时候李剑豪必定抛弃了云媚儿而来爱她的;她是从一而终, 无论李剑豪成了什么样子,她也不后悔。
  当日的晚间,她就到了开封府汴梁城内,找了一家店房,她就 向店伙说明了李剑豪跟云媚儿二人的容貌,问店伙看见了那两个人 没有。
  店伙却摇摇头,笑着说:“汴梁城一天来来往往要有多少万人, 我那能够认识呢?”
  小琴又问到了陈文悌,店伙立时就说:“哦!陈二爷可是我们 这里有名的人物,无人不知镖行陈家,他跟中牟县的凌霄剑客楚江 涯楚少当家的,是最有交情!”
  小琴没想到楚江涯在这里竟是这样的有名,只可惜一进了城, 街上的人一多,就与楚江涯分了手,现在也不晓得他是住在哪里, 遂又问说:“陈文悌住在什么地方?”
  店伙说:“大相国寺的西边,就是陈家聚兴镖店。那本是陈家 累代相传的大买卖,今年春天才让给人做,可是他的兄弟小陈三依 然是那店里的大镖头;不过最近是受了伤了,在家休养。陈家的房子就跟镖店连着,陈二爷春天到洛阳去玩了一趟,回来就说那里有 一位美剑侠,武艺比他还好,所以他不愿意再做保镖了,也不再抡 拳练武了,天天只是请客、吃酒,问柳寻花,下棋养鸟;人家本来 有钱,就是不保镖,这一辈子也不愁衣食了!”
  小琴点点头想着,如今倒很盼望陈文悌兄弟替她出气,去找李 剑豪,惹起纠纷。因为那样一来,自己才能够跟李剑豪见面,否则 这茫茫人海,往哪里去寻他们两个人呢。
  当晚小琴就宿于店中。次日上午饭后,她换上了一身青布的新 裕袄袷裤,又换上了一双青布鞋,她的辫根也用青绳儿扎着,脸上 不施脂粉,戴着白银的耳坠,拿着一块青绸手绢;就叫店伙把屋门 锁上,她走出去了。汴梁城的大街比洛阳城里可热闹,此地的妇女 穿的衣裳也多半富丽,街上走的拿着刀、钩,横眉立目的镖头样子 的人也不少。小琴却如一个小家的女子,又穿着孝,在街上走,也 不大惹人注意。
  她就听见前面走的几个人都说:“到相国寺去逛逛!”于是她也 就跟随着去走。见往这里来的人很多,不远就看见了有一座大庙, 门前摆着许多卖升斗簸箕的、卖种种家用器具的和把一些零碎的绸  缎钉在墙上、为叫妇女们买了去做鞋的。这里就像是乡镇间每月逢  一 、四 、七,或者二、五、八所常见的“会”似的,是一个大集市。
  可是小琴未到庙门前,她就止住了脚步。因为路北有一座大栅 栏,粉墙上写着是“聚兴镖店”,还有两个字是“陈家”;本来经白 灰涂过了,可又被雨水冲的显露出来。镖店旁边是有一座高台阶的 黑漆大门,门旁边钉着两幅木牌,上刻着“孝义堂陈”的字样;大 门洞里悬着大灯笼,上面也写着“陈宅”二字,小琴想着:这一定 就是陈文悌的家了,可是我跟陈文悌见过面,他也认识我,但是我 们那时是打架呀!如今忽然要去拜访他,跟他打听伤过他的弟弟的 那个李剑豪,岂不得碰壁吗?即使见了面,也是难为情的!”
  因此小琴就又走过去了,来到相国寺的门前,见里面更是热闹, 许多的人——尤其是妇女都往里走,她也就走进去;见里面商家林立,百货更是齐全。又往里走,就听见了锣鼓之声,人密密地围了 个圈子,里面刀光闪闪,原来是卖艺的。她就疑惑:莫非李剑豪来 这里卖艺啦?他手里没有什么钱我是知道的,云媚儿本来又卖过艺 …… ·这里边真许是他们?”但是人太多,小琴不便往里去挤,就在圈 子外面等着。
  等了半天,里边的锣鼓才止,人多半散了。卖艺的一个大胖子, 光着脊梁,手托着个铜盘,里面不知是些什么药,大骂着说:“舍  不得花钱买药,就妈的不用白看玩意!跑什么?你在这站着给咱助  助威,也算够朋友;妈的一散,是什么东西!”又说:“咱这药是专  治五劳七伤,咳嗽吐血,还治女儿痨,相思……”招得一些站住还  没走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小琴却赶紧走开了。
  又走了走,就想想自己身边还有多少零钱,应当在此买一点什 么物件。
  她想要去买两只木梳,并要买一把小小的剪子和鞋面子等等, 因为这次来到开封,还不知道能够见得着李剑豪不;若见不着,还  得要往别处去找,不定还要跋涉多少路呢!不定要受几许的风尘呢!  虽然在旅途上也很难有工夫做做针线,但鞋破了总要自己做的,衣  服破了总要自己补的。
  于是她就到了一家专卖妇女用品的铺子里,去挑选,买了几件 东西,给了钱,她就转身出来,但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多,并有五六 个都像是镖头样子的年轻人,都很快地往里去走。有个人说:“往 里边去了!那次在朱仙镇遇见的就是他们两个,妈的!今天饶不了 他们!”又有个人回着首向后面的一个大声嚷嚷,说:“快去请陈二 爷! … … ”
  小琴惊愕地就站在这店铺的门首,店铺柜里的伙计也钻出来到 门外看,走过来一个熟识的人,这伙计就把那人拦住,打听着说: “怎么回事呀?”
  这个人就说:“是在朱仙镇伤了小陈三的那个人,带着老婆逛 庙来了,被聚兴镖店里的人看见了,追了去要找麻烦, 一定得揪打起来!”说着这个人也赶忙着往里看热闹去了。
  此时人都乱了,小琴的心里更急,她猜出这必是李剑豪跟云媚   儿。虽然他们夫妻一般竟自出来闲游,是很使小琴生气的,但小琴   又真怕剑豪被那些人给打伤了。她就也要追赶了去,却又因人太拥   挤,使她迈不开步。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喊着说:“躲开!快躲开!” 有个人还猛力地推了她一下。
  她回头去看,见是有几个镖头样子的人给开路,从外面却来了 穿着全身绸缎的楚江涯。旁边的人果然都紧让路,有人悄悄地互相 私 语 说 : “这就是楚少当家的!中牟县来的!”
  楚江涯气派十足,高步阔视,但他一眼就看见了小琴,就进步 前来很和蔼地说:“苏小姐也来啦?请你放心,今天绝不能出什么 事,有我在此,就不能叫他们打起来。小姐快回店房去吧!待会儿 我一定亲自去给你回话儿,也许我就把剑豪也拉了去!”说着,他拱 拱手,就忽忽往里而去了。旁边有很多人都注意小琴,小琴却也不 走,又到那家店铺的门前站着来看。
  站了半天,见里面又乱了起来,人又都往外来挤,只见楚江涯  和李剑豪随谈随走,同时出来了。李剑豪穿得也很阔,旁边就跟着  那红裤儿绿袄, 一连浓厚的脂粉,梳着个特别的头髻,戴着金钗、 金簪、绒花、绒凤一大头的云媚儿。李剑豪也时常转着首跟她笑并  低声谈话,招得后面跟着的那些人都直拍巴掌。此时小琴的脸都红  了,都替他们觉得难为情。但李剑豪还是谈笑自若,跟云媚儿简直  可以说是“丑态百出”了。那云媚儿原来就脸厚,如今更觉着得意  了,连楚江涯对他们都有点皱眉。
  半天,这一大堆的人才挤了出来。相国寺里地方这才显得大了, 人才能够缓过点气来,耳边也觉得清净了一点。可就听这里的人纷  纷谈论,东一言西一语的,被小琴听了来不少。原来,要不是楚江 涯赶到了给他们排解,那些个镖头早就把李剑豪、云媚儿打了。可  是这件事情还不能完,陈二爷还没出头呢!陈文悌平日虽好说话, 可是小陈三的伤现在没好,他在家里听了这件事情也不能够依呀!
    ……又有人谈云媚儿,都说那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小琴这时就迈步往外去走,她这时脚步觉得沉重,胸口又觉得  发堵,这可使她的心里害怕,怕是又要吐出血来,于是就赶紧宽慰  着自己,可是也宽慰不了,愈想愈觉得气愤,悲伤。才出了相国寺, 脚步又迈不开了,因为街上的人更多,有一些少妇长女连老太太们  都争相着挤着去看。街上过来了吹喇叭的、敲锣的,咚咚打着八对  大鼓,还有几支唢呐对着吹着,许多只龙凤的大旗,金灯执事,也  都过去了,接着是两顶彩轿,原来是富室娶亲的。
  小琴等着人都过去了,她才走,就抑郁地回到店房,等着楚江 涯来告诉她回话,并期盼着李剑豪也能够来;可是直到晚间,才有 一个不识面的人来找她。
  这个人自称是陈文悌家中的仆人,奉了他主人跟楚少当家的之 命,来告诉小琴,说是:“请苏小姐今天不要走,也不用着急了, 我们陈二爷、楚少当家的待会儿就与李大爷见面,再细谈细商量。”
  小琴问说:“他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这个仆人却笑着说:“小姐就不用都打听了!”
  小琴更生疑地问说:“你快说!到底他们在什么地方见面吧?” 这仆人还是笑着不说,遂就走了。
  小琴又叫来一个店伙,托他出去给打听,并给了店伙几百钱,作 为酬劳。这个店伙出去了半天,方才回来,说是:“不错!陈二爷是 在艳仙班请客,陈三爷大概也能去,是楚少当家的作陪。请的是一个 姓李的,说是叫那姓李的给陈三爷赔个罪也就完了;可是怕那姓李的 不肯,到时一定得打起来,艳仙班今天晚上就许闹出人命来!”
  小琴赶紧就问:“艳仙班在什么地方?”店伙就详细地说了,说 完了,才笑着道:“那个地方,太太你可不能够去呀!”
  原来陈文悌、楚江涯今天请客的地方是在一个妓院里,这倒令 小琴非常疑惑了,心想:他们为什么偏要在那种地方请客呀?不要 是觉着那个地方我既不能去,云媚儿也不能去,李剑豪孤身一人, 自然敌不过他们,他们好施计陷害吧?楚江涯跟我说的那些话,恐怕都是假的吧?他屡次不叫我去追李剑豪,并劝我不要去追云媚儿 报仇;他连自己妻子都不顾,可只管跟随着我。再以在洛阳时他所 做的种种事情来看,他的居心真是令人难测呀!
  因此小琴就发恨,并想:艳仙班那个地方,良家妇女不能去; 云媚儿虽然泼辣,可是她究竟非妓女,她也不能混在里边,这很好! 我倒得去一趟。如若他们要害剑豪,我就不能不管,并且见了剑豪, 就得强迫叫他随我到这店里来,这次不能再顾惜什么脸面了!只要  找到了他,就得对他把话说明,不能再轻易把他放走。对!就这样  办!于是苏小琴就换上了一身便利的衣服,拿上宝剑,就走出了屋, 屋中才点上的灯也被她吹灭了。
  但是这时那艳仙班中,却华灯初上,绮筵将开。主人是陈文悌, 这个所在他本是时常来的,因为陈文悌虽然是镖行出身,可是惯喜  扳附风雅,又以风流自赏;他跟楚江涯所以交称莫逆,也就是因为  性情相投之故。如今依着他的弟弟小陈三跟一班朋友,都打算把李 剑豪收拾在这儿,对云媚儿也不能够饶,可是他们都给拦住了。他  反倒裁简相邀,在花丛置酒,恭请李剑豪前来。他实无半点恶意, 只因为他觉着李剑豪这个人太风流了太多艳遇了,他要细打听打听  李剑豪是用什么手段赢来的美剑侠的痴情,并且更得问问他为什么 抛了美剑侠却恋上云媚儿呢?难道云媚儿还真比苏小琴好?他今天  非得明白明白不可。
  楚江涯心里倒没有这些好奇之心,因为他都知道,他只是不愿 向任何人去说。今天只是要向李剑豪说说苏小琴的痴情,叫他想个 法子,打断了小琴的痴念才行。
  他们宴客的地方是在一座楼上,四壁陈设都极为华丽,有一块 匾,写着“丽人舍”。这是名妓翠云的香巢,翠云环佩叮当,艳影伴 着明灯,心中却也发着急躁,说:“请的客人怎么还不来呀,难道 是瞧不起我这个地方吗?”
  楼下此时也很热闹,那小陈三背着他的哥哥派了许多人拿着刀 棒,也来到这里等候李剑豪。
   陈文悌在这里等了一会儿,楼梯就响了,有本院的毛伙儿大声 地嚷嚷说:“翠云姑娘的屋子!有人来找陈二爷了!”
  楚江涯就向陈文悌说:“来啦!来啦!”于是楚江涯先迎出来  屋。只见毛伙儿已经领着李剑豪到了楼上,楚江涯过去拉住他的手, 笑着说:“我们候你多时了!来!来!请!请!”有伺候翠云的老妈 子已经掀起了门帘。李剑豪就进了屋,抬起脸来先看了看那“丽人  舍”三个字。
  这时丽人翠云撩起来冷冷的眼睛看看这位“李大爷”,就见他长 得比那位楚少当家的还英俊还漂亮。也可以说是个唱小旦的,并且 若把他扮成女装,放在这院里,哼!那老板可就乐了,因为一定能 成个红姑娘儿。
  此时陈文悌已离座抱拳,说:“久仰大名!今天竟肯赏光前来, 实在荣幸之至!”楚江涯遂就拉着他坐在首席。李剑豪也不客气,就  坐下了,并且他除了也拱拱手之外,就不说话,也不笑,更不用眼  看那翠云。可是有一只玉琢的似的纤手,已经从他的身后探过来, 拿着酒壶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并且似乎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说: “请喝吧!”接着就给他往小碟子里去夹松花鸭蛋、鱼松。
  陈文悌是坐在右边,说:“不要客气!咱们是一见如故。兄弟 我这个人就跟我楚三弟一样,生平最好交友,尤其喜欢在这种地方 请客。李老弟你是大江南北遨游惯了的人,比我们的阅历广。这种 地方,大概你也常走吧?”
  李剑豪饮下了半杯酒,就摇头,说:“这种地方,我生平是第二 次来。第一次就是我为找万里飞侠高炯决斗,我到过安庆府的一家妓 院里;第二次,就是今天了。我因为不晓得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我 才来,我特来领教领教!”说着又将半杯饮下,并且挽起来袖子。
  陈文悌倒不由得发怔了。楚江涯在对面就赶紧说:“一点事也 没有,不过说请李剑豪兄弟来此聚谈一番,彼此认识认识。我这位 陈二哥已经不保镖了,连武艺他也撂下了,就是专交朋友,专玩玩 乐乐。因为李剑豪兄你是一位风流侠士…… ”
   李剑豪忽然冷笑道:“什么风流吧?”
  楚江涯接着说:“所以才请你到这丽人舍,美酒、丽人、良宵, ——只可惜今天没有明月,咱们除此以外是什么话也不谈!”
  陈文悌却哈哈大笑着说:“可是,我得打听打听李老弟的那些 风流事呀?”
  楚江涯赶紧向陈文悌使了个眼色,又说:“不过我们还想知道 知道,剑豪兄跟现在的这位嫂夫人是几时成的亲,我们都好补一份 礼物,给你们贤伉俪贺喜!”
  李剑豪一听了这些话,他的神色就变了,似怒又不是怒,似凄惨 又不是凄惨。他一连冷笑了好几声,把翠云给他斟的第二杯酒也喝 了,看看楚江涯,又看看陈文悌,就说:“你们说的是云媚儿吗?”
  楚江涯说:“不敢那样说,我们问的是云姑娘,因为久闻那是 江湖有名的一位女侠!”
  李剑豪突然沉下脸来说:“你要是开口骂我,我可是当时离席 就走!云媚儿,她也配称侠女?哼哼!我想她的行为,你们比我还 都知道得详细。她是江湖上一个出名的荡妇,她的娘就是荡妇,她 卖鞋,当贼,到处与人妍度,比妓女还不如!我也知道了,你们二 位必是想,凭我李剑豪,也是一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怎能与她结为 夫妻呢?你们若称我们为夫妻,那就是骂我。你们叫她云媚儿,我 不恼,我同她在一起,实在连妍头都不能说。她是她,我是我,虽 然同行同住,却毫无男女的私情。我并不是看不起她,我也晓得她 坏,但她能够改。我只盼着将来,有人能够娶她…… ”
  这时连翠云都纳闷,而且笑了。陈文悌说:“李老弟,你风流 得可也真特别!我常夸我自己是‘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如今我一 看你,你简直是‘目中有妻,心中却无妻’呀,哈哈哈!”
  李剑豪此时的面色显得更为愤怒,幸是热菜已经摆上来了,翠 云跟陈文悌又给剑豪布菜。
  李剑豪吃了些菜,随着又饮酒,脸色才渐渐红了起来,他也笑 了,但是竟像是发了狂似的,揪住那个丽人翠云,竟要施以调戏。人家翠云是名妓,况又是陈文悌的相知,当时就要恼怒。陈文悌赶紧给 拉开,他说:“翠云姑娘唱的京剧最好,现在叫她唱几句,给李老弟 听一听吧!”于是,老妈子出去叫来了琴师,琴师就找了个凳儿坐下, 调好了弦,就拉起了胡琴。翠云就面向着一幅美人儿的长条画儿唱了 起来:“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李剑豪突然一摔酒杯,瞪 直了眼,半天,他忽然大笑,也唱着说:“牡丹放呀…… ”
  楚江涯把自己的座位挪了一挪,趁着翠云正在那儿唱,陈文悌  正在拍着手发着笑听着。楚江涯就附耳李剑豪说:“有几句冒昧的  话,我还要向你说!洛阳的苏小琴已经为你离家,她是非见你的面  不行,不与你成为夫妻,她就恐怕要因情而死,你却弄了个云媚儿。 自然,我是知道你情非得已,你想借此把苏小琴推开,可是推不开  呀…… ”
  李剑豪听了这话,就突然用拳一擂桌子,把桌子擂得咚的一声, 声音大极了,盘碗乱动,酒杯酒壶也倒了,把那边的翠云吓得也不  唱了。陈文悌也不拍手了,反倒来问:“是怎么啦?”楚江涯扶起来  酒杯,就说:“不要紧!我不过是跟剑豪兄谈些闲话,你们还唱你  们的吧!”陈文悌说:“我们是唱文戏,你们这儿竟演起武戏来了, 弄得我们的文戏也唱不成啦。”
  楚江涯笑笑,就拉着李剑豪的胳膊说:“走!咱们到屋外去再 谈!”李剑豪也站起身来。那翠云笑着说:“怎么?二位还有什么背 着我们的话吗?倒不如我们上别的屋去。”楚江涯向翠云摆手,又向 陈文悌使眼色,他就带着李剑豪出屋,站在屋外的走廊上。
  那走廊的栏杆下面就是院落,这时院中出入的人少了,灯光也 不大明。李剑豪就在这里站住,他摆着手说:  “楚兄!你不要再问 我苏小琴的事,我不认识她!”楚江涯说:“唉!一个人得说实话。 尤其说咱们江湖朋友,说话更应当豪爽。旁的事情我不晓得,可是  你跟苏小琴的事情,从头到尾,我尽皆知道。”
  李剑豪听了这话,当时就瞪眼,怒声问说:“你还知道些什 么?”楚江涯说:“我都知道!连你的心带苏小琴的心我都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你爱她,她爱你,你们实在是天生成的美满姻缘。”李 剑豪听到这里就不由叹了口气,顿了下脚。
  楚江涯也叹口气,说:“可惜因为她的老太爷跟你家的老太爷 那两位老人家,就把你们害得不美满了!这里详细的情由我也知 道。”李剑豪突又着急地问说:“什么?你也知道?”楚江涯点头的: “还都知道!但你放心,我绝不能对别人去讲,更不能告诉苏小琴。 我想,苏小琴对你实在是情心难死,何况当你在她家里男扮女装的  时候,那实在是你的不对。如今,你或是抛开老人家的事情不提, 你去与苏小琴结为夫妻;或是苏小琴做你的妻,云媚儿做你的妾。”
  李剑豪冷笑着说:“你们真把我李剑豪当作风流人物了?我原是 一个刚烈的汉子!”楚江涯说:“你在苏家当李大姐的时候,也未见 得刚烈!如今——不然你就将云媚儿抛开!”李剑豪摇头说:“办不  到。我也觉得小琴较云媚儿好过百倍,可惜……”楚江涯说:“可惜  什么?你虽对不起苏老太爷,但你可以对他的女儿好些,以你的良心  去赎过去的罪孽!”李剑豪难过得似乎要哭了,以手按着他的胸说:
  “良心?只因为良心,才不能叫我做那个欺人骗人之人!”楚江涯说: “你也太死心眼啦!”正说到这里,忽见有一个人走上楼来。
  走上楼来的这个人,正是苏小琴;她从外边进来的时候,竟会 没被人看见,可是被楚江涯一眼就看见了。他简直有点不能相信他 的眼睛,想:无论怎么说,小琴也是一位小姐,她竟能够到这地方 来吗?
  可是小琴已看见了李剑豪,她就急快地走近,急急地说:“剑 豪!你现在还跑吗?你不要跑,我只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楚江涯此时倒惊惊慌慌地说:“对了,你们好好地说几句话吧! 我躲开你们。”他的脚步才一躲开的时候,不料李剑豪突然就一跃上 了楼栏杆,从那里就向下一跳。
  苏小琴与楚江涯同时惊叫,可是此时李剑豪已跳下了楼,到了 院中。他刚要往外跑,不料就被五六个大汉子将他拦住,并扭住了 他的胳膊。他一惊,怒声问说:“什么事?”这几个人就说:“我们是小陈三派来的,现在你已见过陈二爷啦?你妈的再跟我们见见陈 三爷去吧!”李剑豪大怒,抡拳就打,抬脚就踢。他刚得脱身,却不 料楚江涯已自楼梯往下跑来,陈文悌在楼栏杆里嚷,苏小琴却也自 楼上飞跃了下来;她手中的剑光一抖,吓得小陈三的那些人全都慌 忙躲开。
  李剑豪就趁此时跑出了妓院,跑了不几步又看见一个妇人,却 是云媚儿。云媚儿的手里拿着一口刀,他突然就给夺了过来,拉着 云媚儿就说:“快走!快走!”云媚儿就跟着他紧跑。
  身后的苏小琴已经赶了来,李剑豪跑得更急,苏小琴也追得更  快,但已经出了巷口跑到大街上了,李剑豪与云媚儿就跑入大街之  中,小琴也不便再追了。她站住了身,呆呆地发怔,心却紧跳不止。 楚江涯跟陈文悌全都赶来了,劝了半天,楚江涯才把小琴劝回到店  中;但是一进屋,小琴又吐了一口鲜血。
  楚江涯叹息着,但自己又不能服侍小琴,等到眼看见苏小琴已 经躺倒在炕上了,他这才说:  “苏小姐!你在此放心安歇,我去走 一回,把陈家用的仆妇叫一个来,好来伺候你。”
  小琴就答应了一声,此时她只是闭着眼躺卧着,眼角也没有眼 泪。楚江涯又偷偷地把小琴的那口剑拿走,暂存在柜房里,他这才 走。回到陈家一看,陈文悌也回来了。
  楚江涯一说,陈文悌就非常生气,说:“原来李剑豪竟是这样 的一个人!他自恃武艺好,就可以这样忘恩负义,没有人能够惩戒 他吗?叫他跑!反正他们今晚也出不了城,明早我派人把他跟云媚 儿一齐抓住!”
  楚江涯连连摆手,说:“他们的事是一言难尽,李剑豪也非坏 人。如今我也灰了心啦,不能再给他们撮合了,只有设法得劝劝苏 小琴归家。”
  当晚陈家派了仆妇到店里来伺候小琴。可是到次日清晨,小琴  起来了,就找她的宝剑,店家不得不把宝剑给她,她就提着出门, 满处去找李剑豪跟云媚儿。楚江涯是住在陈家的客厅里,还正睡着呢,就被陈家的仆人给叫醒了。他赶紧就起来,穿上了长衣,跑到 街上就劝小琴。
  小琴只是摆手说:“你不用管!我非得找着他们不可!我也不 找李剑豪了,但我一定要找着云媚儿,给我的父亲报仇!”
  楚江涯更是着急,就说:“他们还能够不趁早儿离开这里吗? 他们不定是往哪里去了?”小琴一听,就急忙忙往店中去走,楚江涯 也跟着她回来,还要劝。可是小琴就自己备马去了。I
  楚江涯赶紧追到了马棚,说:“苏小姐!你可一连吐了两次血 了,你总应当以身体为重!”
  小琴说:“我的身体为重不为重,与你不相干!”
  楚江涯被噎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就一顿脚说:“好!我不管了!”
  小琴一边匆匆地备马, 一边说:“你早就应当不管,你在家中 有妻子呀!”
  楚江涯说:“苏小琴!你以为我这样跟随着你,是有什么歹心、 坏意?那可就错了!我楚江涯做事为人,要说比李剑豪还要光明!”
  小琴突然回过了身,瞪大了眼睛问说:“你是要找着叫我跟你 翻脸吗?”
  楚江涯却向后连连地退步,说:“何必!何必!我不管不问也 就是了,不必打架。只是将来你就晓得了!我完全是一片好心!”
  小琴说:“你那一片好心,应当拿回去跟你的太太去用!”
  楚江涯点头说:“诚然!”说毕就转身出了店房,但是站在店门 他却不肯走。
  过了不大的工夫,就见苏小琴已经牵马出门走了,对楚江涯连 看一眼也不看。楚江涯也实在生气,就走回了陈家。
  陈文悌就问说:“苏小琴怎么样了?”
  楚江涯说:“已经走了!唉 …… ”
  陈文悌却笑着说:“怎么?你对美剑侠入了迷了吗?”
  楚江涯却正色地说:“不要胡说。”
  陈文悌说:“李剑豪固然可恨,云媚儿也是无耻,可是苏小琴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哥哥又做知县,她竟能走往妓院里去,也未免 有点不顾羞耻了!”
  楚江涯说:“这就是所谓的痴情了!”
  陈文悌又笑着说:“我看你比她可还要痴情。”
  楚江涯说:“我不是痴情,我简直就是一个痴子!”
  陈文悌说:“我劝你就赶紧回中牟县去吧!”
  楚江涯点头说:“明天我就回去!”他的心里实在发闷,也时时 不安。当日又快到黄昏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找陈文悌,据传话的 仆人说:“就是那李剑豪。”楚江涯一听,倒不禁愕然。
  这时陈文悌也在旁边了,听了这话,他更觉得奇怪,就说: “怎么?李剑豪竟还没有走吗?”
  楚江涯说:“其实这倒很好,苏小琴已经走了,他们还留在这里, 趁此时咱们再跟他谈一谈,以后他们的事,咱们就全都不用管了。”
  陈文悌说:“依着我说,由现在起,就不用管他们的事了,只 问他来此何意。他那个朋友,我已经看出来了,不可交。第一是骄 傲异常,不通世故。第二是他的眼睛里辨不出美丑来,放着苏小琴 那样的侠女他不要,他可跟个下贱货云媚儿在一块,还口口声声自 称君子,欺骗人。其实他纵使真是铁罗汉,也经不住那小魔女。”
  楚江涯说:“那些事咱们更不必管了。现在我去见他,你不必 去见。”于是楚江涯就叫仆人把李剑豪让到客厅,他就出去接见。
  只见李剑豪今天是带着宝剑来到。楚江涯看见就更觉诧异,遂 拱手让座,问说:“剑豪兄!你知道苏小琴已于今日早晨离了开封 走了吗?”
  李剑豪点点头说: “我已听人说了。她走与我不相干。我现在 已拿定了主意,我跟云媚儿结为夫妻,请楚兄将来若见着小琴,可  以向她说明此事,叫她死了心吧!不要再在江湖上满处找我,还要  说什么话。她必须要知道,我们两人现在已经无一句话可以说了, 因为她本来是一个宦门的小姐,我却是个江湖上漂流的人,我只有  跟云媚儿才配称为夫妇!”
   楚江涯怔了一怔,就点头说:“这话倒对!”又笑笑说:“只是 以后怕我也无缘再和苏小琴见面了!”
  李剑豪说:“你见了她,娶她,我都不问!”
  楚江涯笑道:“我倒真有此心,可惜的是家里有老婆,又可惜 的是苏小琴不理我,最可惜的是我楚江涯也略有微名,而且论人物 我并不比你低,论行为我比你还正大!”
  李剑豪手按着宝剑,面现怒色,呆了良久,才说:“我今天来 此,不是为别事,就因为我各处漂流已有几个月了,不但我生平不 做偷窃之事,连我的妻子云媚儿,我也不许她偷窃。现在要走,却 没有盘缠,久闻陈文悌仗义疏财,我想跟他暂借银子几十两,将来 必定加倍奉还!”
  楚江涯说:“我知道文悌他倒是不放账,对于江湖朋友,他却  尽力帮忙。银子好办,可是如今你带剑前来,莫非是若不借你银子, 你就要抽剑动手吗?”
  李剑豪说:“这倒不是。是因为小陈三的那些人与我作对,我不得 不带剑防备, ·我并怕因此得罪了陈文悌,所以我们更得赶紧走开!”
  楚江涯一听,这话还很够交情,遂就拱拱手说:“那我就请李 兄在此少待,我去跟文悌说一说,四五十两银子,他必能够奉送!"
  楚江涯又进到里院,先笑着把李剑豪要娶云媚儿的事情跟陈文 悌说了,然后又提到李剑豪要借钱的事。
  陈文悌却摆着手说:“我不借!我不借!我帮助江湖的朋友可 以,多少钱我也不在乎。若是把我的钱借给他,他去给云媚儿那下 贱货买胭脂粉擦,我不干!我不能像你似的,花冤钱,干傻事。”
  楚江涯说:“随便拿出几十两银子打发他走了就是,以后就不 再同他交往了。”
  陈文悌说:“我并不怕他李剑豪。在朱仙镇他伤了我的兄弟, 我都不计较了。昨晚还在丽人舍请他吃酒,他把人家那地方搅了个  乱七八糟,连我都丢人,我也没去找他问他。如今他说要借钱,我  就得借?难道我是怕他吗?”
   楚江涯却皱眉说:“何必如此呢?”陈文悌是决定不借给李剑豪 钱,楚江涯如今手边又只剩了十余辆银子,拿不出去。因此他就想 出去,到大街上找一个熟识的商号,去支用几十两银子,回来就作 为是陈文悌借给李剑豪的。他遂就也不同陈文悌商量,就戴上了帽 子出去了。他由前边那院子经过之时,却正被客厅中的李剑豪看见。
  李剑豪就非常生疑,心说:楚江涯偷着溜了出去,莫非是要找 人对付我吗?遂就心中燃起来怒愤。此时,有个仆人进来点灯,李 剑豪就问他说:“在你们这里住的那个楚少当家的,他出去干什么 去了?”
  仆人摇头说:“不知道!”
  李剑豪就更加疑惑,又问说:“小陈三——你家主人的兄弟是 住在哪里?”
  仆人说:“他是住在旁边镖店里,也常常到这儿来。这后院里 本来有个门儿,跟那边通着。”
  李剑豪更是吃惊了,就赶紧又问说:“你家主人在哪间屋里住?”
  仆人说:“一进里院的西屋就是。我们陈二爷虽说是常常瞎逛, 可是在家里人最规矩,只有一位太太,没有妾也没有丫鬟,儿女也  都没有。他只是跟着三爷亲兄弟俩,再没有那么好的啦。我们三爷  在朱仙镇上受了伤,二爷请医买药,花的钱简直不计其数了!”
  李剑豪又问:“听说你们二爷时常帮助朋友?”
  仆人说:“那可是出了名啦!向来,无论是认识不认识的人, 只要说来告帮,三十两、四十两拿出去不算什么……""
  听到这里,李剑豪就蓦然跺脚,愤愤地说:“怎么单单看不起 我!”说着就拔出剑来,出了客厅向里院走去。
  仆人连刚点上的一支蜡都扔了,跟着跑了出去,惊慌慌地问说: “怎么啦?怎么啦? …… ”
  李剑豪已经到了里院,望着那有灯的西屋,就说:“哒!陈文 悌你出来吧!我要再见见你这徒有虚名的小辈!”
  这时候陈文悌在灯旁,拿着一本象棋百谱,正在潜心研究,突听见了院中的叫骂之声,且有仆人喊嚷,就把他吓了一跳。他立起来, 隔窗大声问道:“是谁?”外面说:“我是李剑豪,你就出来吧!”
  陈文悌哈哈大笑,说:“原来李剑豪你还没有走?我刚才已听  楚江涯说了,你已与云媚儿做了真正的夫妻;这很好,你真算是个  风流的人士,才能娶了那风流的老婆。我本应当给你们贺喜,可是  我的钱帮的是江湖义气朋友,却不帮那男扮女装,诱人闺女,始乱  终弃,另觅新欢,跟江湖荡妇同宿同行的不知廉耻的人……”才说 到这里,李剑豪已闯进了屋来,陈文悌看见了他的宝剑,就惊讶说: “哎呀!你要怎样?”抄起凳子来向李剑豪砸去。李剑豪闪开,跳跃  着又挺剑逼来。
  陈文悌已经窜到床上,由壁间也抽出了宝剑。向着李剑豪就劈, 剑豪用剑挡住,怒目看着陈文悌,就说:“你是看不起我!昨晚你  假作请客,招我到了妓院,你却在楼下设了埋伏。如今我觉得你是 个朋友,才向你来借路费,你却……又叫楚江涯出去勾人?”
  陈文悌说:“岂有此理!不过我扔下武艺半年多,我的手也痒 痒了,今天倒要跟你李剑豪决一个高低;杀了你,也省得再累苏小 琴到处去找你!”说话时两剑相磕,锵然作响。
  李剑豪向后去退,陈文悌乘势跳下床来,不料这时李剑豪又猛 刺一剑,陈文悌没有料及,他就当啷将剑撒了手,胸前出血,卧倒 在地 。
  此时外边已经很乱了,镖店里的人几乎全都过来了。楚江涯也 在院中嚷嚷说:“银子我都给你预备好了!你拿去吧!怎么好伤 人?”李剑豪却奔出了屋,宝剑飞舞,吓得一些人全都旁躲后退。他 就趁势飞身上房,踏过了许多家的屋瓦,寻着方向回到他的店里; 叫云媚儿急急收拾东西,他去急急备马。这时城门幸是有半扇还没 有关,他们的两匹马就闯出了城去。
  出了关厢,却就是茫茫的旷野。李剑豪这时简直就像是疯了似 的,连连挥鞭,马不停蹄,把后边的云媚儿急得直叫:“等等我! 等等我!”李剑豪又走了一段路,方才勒住了马。但云媚儿还是没有赶上来。
  他这时候望着沉沉的黑天、闪闪的银星、茫茫的大地,飒飒的 寒风,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多情的小琴是永难重聚,江湖 的朋友又俱因自己的性暴而结下了深仇。钱呢?实在是没有了,连 云媚儿的簪环都卖了也不够半月之用,何况云媚儿又是个什么东西? 此时,性情已经反常的李剑豪,他虽已决定娶云媚儿了,可是又恨 不得把云媚儿抛开或是打死……他勒马生悲,不住地流泪。
  
  第十七回  落魄风尘怜女侠
  
  由是李剑豪与云媚儿就走了,他们是往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 真已成了正式的夫妇,便无人知晓;不过开封府的小陈三伤势还未  愈,他的哥哥陈文悌就又被李剑豪的宝剑所伤,不出一个月就死了, 这真是大家所想不到的事。在他家办丧事的那天,各地的镖头,四 方的豪杰,连登封县的鲁家五虎都来到了,大家纷纷谈论着李剑豪、 苏小琴、云媚儿的事, ——当然就得把楚江涯也拉在里面,因为要  没有他,陈文悌还死不了呢!——陈家的这些朋友个个都擦拳磨掌, 说是非得把李剑豪捉住,摘下他的心祭奠陈二哥。对云媚儿那荡妇, 他们是不屑于理,听了苏小琴的事,除了鲁家五虎,全都对她不胜  同情。当时就有几个人,就是小陈三、腾云虎、铁掌高、大刀刘、 飞叉孟、金镖赵以及路过开封的汉阳名镖头江中龙,都在灵前焚纸  烧香,立下誓愿,决定要去找李剑豪,为死者复仇;这些人里可没 有楚江涯,他是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而且是最有名的人物,但今  天简直没有一个人理他。
  他并不惭愧,他只是伤心。好容易等到把陈文悌下了葬,他到 亡友的坟上洒了几点眼泪,默默地祝念道:"二哥!你不要瞑目, 你等着我见了李剑豪,那时,你就知道你的朋友了!”随后他就匹马  单人,落魄似的回到了中牟县。
   到了家中,一看,孩子已经出了弥满月了,倒还很健壮,妻子 也平安,柏秀卿立时就把他推开,说:“你是孩子的什么人呀?你 快走吧!到外边胡闯去吧!坐牢狱去吧!跟什么李剑豪云媚儿交朋 友去吧!反正你为的是苏小琴,可惜人家不理你!”楚江涯的脸通 红,他更觉得奇怪,怎么这些事全都叫太太知道了?
  他无精打采地仍旧到书房里去住,歇了两天,他又到城里去了 一趟,城里的亲友朋友和买卖家的掌柜的伙计,凡是认识他的没有  一个不向他打听的,原来他的那些事,以及陈文悌之死,已经没有  人不知道了。嘴直的人就责备他,说他不该把李剑豪带到开封去见  陈文悌借钱,不然陈文悌也不至于死!楚江涯独自也无法子辩解, 只好叹气,表示着惭愧,恨自己做错了事。从此他简直也无颜再进  城里去了,可是不进城又不行,因为他得向南来北往的人打听李剑  豪的下落,早先说劝苏小琴不要寻李剑豪,如今他的心更急,非再  是见见李剑豪不可。
  他常常进城,两只耳朵专打听李剑豪跟苏小琴的那些事情,可 是连过了两个多月,也是没有他们的消息跟踪影。新年也过了,他 的身上早先受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小孩也越长越肥大,真可爱,柏 秀卿也不再拿往日的事情讥笑他,只是他可忘不了往事。第一是每 年到这个时候,陈文悌总要来给他拜年,如今陈文悌的坟墓已拱, 外边的人还都说是因他盟弟勾来了歹人,他才致死的。第二就是苏 小琴,虽然人家对他早就已无情无义了,可是他对人家还是忘不了。
  每当晨风乍起,天色微明,这时候他就要在院中练剑,预备将  武艺学深,将来好替陈文悌报仇。但若到了夜阑人静、残灯发昏之  时呢,他可又在书房里, ——并把门关严,再往窗外看看,然后才  开了书柜的锁,取出了那幅白罗巾和一双红睡鞋,他这时就仿佛是  做梦一般了,也许喜欢,可也许就连声叹息,但结果是后悔的、自  责的。锁起来这两件东西而冷观着壁间悬挂的宝剑,他发着冷笑, 说:“苏小琴不过是个痴情任性的女子罢了,她与我何干?倒是她  所爱慕的那李剑豪,是我的仇人,我若不将他杀死,对不起我的陈二哥,也难以与江湖朋友们再见面。”
  一半是进城去看新年的热闹景象, 一半是在上元节他要出个风 头,他就住在钱庄里。上元节一共是五天,从正月十三那天起,就  在钱庄的门前搭起来很高的一个架子,挂上了一个头号儿的大花盒。 城里的人全都轰传动了,都知道楚少当家的今晚要放花盒了,因此连  城外的人也都知道了,只要在城里有地方可以借住的,全都进城来看  花盒。天还没有黑,钱庄的门前就挤得都出不了人啦,街两旁的人也 齐都站满。好容易才盼到了天黑,先放鞭炮,随着又放“炮打灯”和 什么“飞天十响”“五鬼闹判”,真是火树银花, 一齐开展,最后才  点放花盒,那纸做的盒子,先后落下来两层,都是以烟花做的什么葡 萄架、花障子、“刘海戏金蟾”、“张果老骑驴”、“富贵有余”等 等,真是灿烂绮丽,变化迷离,招得那些看的人全都叫好,欢呼;即 使不嚷嚷的人,也全看得发了呆啦。
  这时候,钱庄的柜房里却摆着一桌酒席,楚江涯同着几个都是 本城的富商,在一起饮宴谈笑,他虽不亲自出门去看花盒,但是听 见了外面那如潮水一般滚涌的欢声,他的心里也十分高兴。
  明天也是如此,后天是十五日,城中灯光灿烂如锦,天空明月 圆润如璧,但是没有什么人去看,都来看花盒,因为今天不但是花 盒加多,烟火也特别的新奇。人更挤了,简直到了子时之后,人还 都没有散,花盒还没有放完,这时候楚江涯在柜房里与人推起牌九 来了,他更是兴高采烈。
  可是忽然有一个人进到了屋中,进了门就把尖刀掏了出来,向 着楚江涯就扎。楚江涯幸亏手快,他一摆手就将这个人的腕子拧住 了,喝一声:“小陈三!你要怎么样?”来的人正是才将伤养好了的 小陈三。他狠狠地咬着牙, 一边夺他的腕子, 一边说:“楚江涯! 你引去了李剑豪将我的哥哥害死,如今,你还要在这里作乐,你不 是成心要气我们吗?”
  楚江涯却说:“老三你不要这么说!李剑豪害死了文悌,我也 想不到,告诉你实话吧!我是因为决意为他报仇,并且我自知只要我再遇见了李剑豪,那就是他也不得生,我也不可活!早晚我们是 死拼不可,我也活不了几时了,所以我才这样作乐。老三!你放下 刀,坐下,咱们谈一谈,假若你们现在要知道李剑豪所住的地方, 那就当时让我独自去找他,拼命!”
  他虽如此解释着,可是小陈三向他夺刀夺得更厉害。这时,那 些陪着楚江涯赌博的人全都惊慌逃奔,打开了一扇窗户,都跳出去 嚷嚷着;外面的人也都乱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都乱喊乱挤 乱跑。有不少人丢失了孩子的,有不少人爬在地下被人给踏伤了的, 放花盒的架子也被人挤倒了,简直如同大海腾翻,风雨暴降。那柜 房里的东西全都被踢倒,拆坏。
  楚江涯、小陈三相扭着一直出了柜房,可是此时从外面又进来 了四个人,是腾云虎、铁掌高、大刀刘、飞叉孟,这些人原都是楚 江涯的朋友,但如今都抡刀舞剑,跟他拼起来了,并且骂他说忘恩 负义的小人。楚江涯真也怒了,先是抄起来一根顶门杠子与众人厮 打,而后又夺过来大刀刘的那口“大刀”,他虽没学过刀法,可是居 然以剑法使用,竟敌住了这几个人,全都近不得他的身。
  这时衙门中的官人捕役们都已赶到,他们才住了手,结果捕役 们把小陈三等五个人全都捕了去,带往衙门押入监狱里去了,虽然 没有伤什么人,钱庄里砸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桌椅板凳,不值什么 钱,但是使楚江涯的高兴全无,并且非常懊丧。
  自从这件事情一出来,把上元节的后两日搅了,不但花盒不能 再放了,连别的商家把花灯全都收起来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月 亮来照着,连月亮也越来越不亮了。楚江涯这几日愁眉不展,他更 忙,第一是他得先到县衙去为小陈三等人打点人情,他说是既然没 有伤了什么人,小陈三等人又都不是强盗,就把他们放了得啦。虽 然知县也看在他的面上,应允得不深究重办,可是既在街上群殴, 持刀抡剑地随意伤人,也得押他们几天才能像话;小陈三等人又都 因在过堂时说话不逊,都挨了板子,把屁股都打烂了。这使楚江涯 更是负痛于心,他就几乎天天带着仆人往监里去送饭,送药,他还隔着铁窗屡次地跟小陈三等人解释;提到了陈文悌之死,他就怨恨 而且落泪。一方面他把那天受了惊的人也都请到酒楼里,压惊赔罪, 人家对他倒没有什么话说,并且替他也去向知县给小陈三那几个人 托人情。果然,前后押了不到十天,就都放出来了,可是屁股的伤 还都没有好,楚江涯又借了一处独院的房子,把那五个人搬了去养 伤,由他的家中派了仆人,从大饭馆包菜饭,天天伺候着那五个人。
  小陈三等人如今倒对于楚江涯十分地感谢,并且向他说:“老 楚!我们错了!我们还以为你大放花盒,是成心气我们呢?”
  楚江涯说:“实在我也有这么一点意思,我倒不是有意气你们, 是因为从文悌死后,我的名声尽都丧失,别的人都说我勾去了李剑  豪害死了文悌,其实我跟文悌原都是好交朋友,他也没料到死,我  万也没有料到李剑豪能杀他呀!”
  小陈三说:“算了!你不用再提了!我们的伤养好了就走,以 后,我们见了人还得说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个坏蛋,可是你也不用 找李剑豪去拼,因为你有老婆,有还没到两岁的儿子!”
  楚江涯点了点头,然而他发出一点阴惨的笑容,说道:“但是, 你们如果得知了李剑豪的去处,还是千万派个人来告诉我!”从此在  家里练习击剑,更勤更用功。
  有一日,他正从城里看完了小陈三等人回家,骑着马迎着晚霞 的光彩去走,路人稀稀,春风尚冷,他还没有到村中,就见道旁一 人,衣衫褴褛,拱手叫道:“楚兄!请你驻马!”
  楚江涯几乎不认得这个人了,因为这人几乎说一个乞丐,细看  才看出,这人原是于铁雕。他就赶紧下了马,拉着他的手问说: “于兄!你怎么今天来到这里了?”于铁雕面孔惨凄,用沙哑的声音  说道:“我们师兄弟、叔侄为找李剑豪报仇,现在已落得非伤即死, 我都走到大名府了,听说李剑豪在开封府杀死了陈文悌,我又赶紧  折回来,在开封府住了一天,我又来到这里;听说楚兄也要去寻李  剑豪,为陈文悌复仇,我才赶紧前来拜会。咱们过去的事也都不必  说了,如今,我愿意与楚兄一同去找李剑豪。”楚江涯一听这话,反倒觉得不大高兴,还没有说话,就听于铁雕又说:“现在我也略知  李剑豪的去处……”楚江涯听了,就不禁一惊,于铁雕接着又说: “只是我现在已落得一贫如洗,所带的钱财都已用尽了,我又自知一 人也难以敌斗李剑豪,非得请楚兄仗义相助,与我同去不可。”
  楚江涯就问说:“李剑豪现在哪里?”于铁雕摇头说:“我却不 能当时就说,虽你与陈文悌的交情我是知道的,可是你跟李剑豪也 有交情,我还不能太相信你;你若真想替陈文悌报仇,你可以同我 去走。到了那里,你帮助他来打我也可以,但是我若说出了他所住 的地方,你去给他送信,叫他逃跑了,那我可就枉费了一番心机!”
  楚江涯冷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这个人很慷慨直爽,原来你竟 看不起我,我岂是那类的小人?”
  于铁雕将要说话,楚江涯就把他拦住,说:“不必多说了!我 先把你送回城中,找家店房将你安顿下,今天天色已经晚了,我们 不得多谈。我家里的事务繁多,你大概也知道,我若都安顿得就绪, 至少也得三五天,到那时我再随着你一同走。”
  于铁雕说:“耽搁几天,倒是不要紧,因为我听说李剑豪在那 个地方已经成了家,立了业,半载之后,我们去找他,他也不至于 逃跑。”
  楚江涯就惊异着问说:“他已经在那个地方安家立业了?我也 不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只是他的妻子是哪一个?是云媚儿,还是旁 的 人 ? ”
  于铁雕却摇头说:“我也没细打听,谁管他的妻子是云媚儿还 是苏小琴!无论有多大的仇,咱也不和妇人争论什么高低,咱只找 的是李剑豪,因为若没有他,我们万里飞侠的师弟、徒儿不致落得 这般地步!”他又紧紧握起拳头来。
  楚江涯也不再多问,遂就牵马,带着于铁雕又回到城里,把于 铁雕安置在城中一家很大的店房, 一间很宽敞的房子里,并把钱庄 的伙计叫来一个来,指着于铁雕说:“待会儿先给这位于大爷送三 十两银子来,以后于大爷有什么用项都开我的账。”伙计答应了,楚江涯才与于铁雕拱手暂别。
  他骑着马出城时,天色都快黑了,城门也将要关闭了,他就挥  鞭策马,急急地回到村中,到了家,先抱了抱孩子,夫妻说笑了一  会儿。楚江涯然后就叹息,说:“恐怕一半日我还得出去走一趟, 大约十天半月必能够回来,这次我若再回来,可就……”他的话还  未说完,他的太太柏秀卿就笑着说:“可就又得起誓了,永远也不  出门了,是不是?”楚江涯听了太太的话,又不禁满面通红,觉得真  对不起太太。
  当下柏秀卿又很郑重地说:“你要出去,我也拦不着你,不过  我盼着你见着苏小琴,千万劝她回家去,或者叫她到咱们这儿来, 因为我看那姑娘为人很是不错,常在外面漂流着,未免可惜!”
  楚江涯听了,益发地感愧了,并且心里还十分难受,就说: “我这次出去,并不是去找她,还是为文悌二哥的事情;我们当日那  么好的交情,他死得是那样的惨,我不能坐视不管!”
  柏秀卿忽然惊讶着说:“莫非你是要找人拼命,给他报仇吗?”
  楚江涯此时更是变色,但又故意做出笑容,说:“我可不干那 傻事!谁不知道我是中牟县有名的楚少当家的?我若与人拼命,闹 得叫人满处捉凶手,我不要紧,你也不要紧,只是我们的孩子将来 还能够有出身吗?”叹了口气又说:“只盼望我们的孩子将来做个书 呆子都好,可是千万不要学我,会一点武艺,交了几个朋友,便被 人看作了江湖人,惹出来许多的江湖是非,其实我并未在江湖上得 过一点便宜!”
  柏秀卿却瞪了他一眼,半笑半怒地说:“你可在江湖上认识了 一个苏小琴呀!那个便宜还能算是小吗?”楚江涯也不辩论,只笑了 一笑,便抛开了这个话题。当日,闺房和乐,夫妻的恩爱与父子的  真情,都使楚江涯感觉弥深,然而又恐怕这种欢乐自己不能久享了, 他非常痛心难过。然而柏秀卿并没有看出来,只还以为他是要去找  苏小琴呢,这件事,自从有孩子以后,越来越学得贤德的她,倒是并不嫉妒。
   次日,清晨起来,楚江涯照旧练剑,练过了剑之后,他就备上 了马进城,先去看了于铁雕,但是于铁雕却没在屋中;他又到了小 陈三等人之处,却见于铁雕已来在这里,与他们正在计议往寻李剑 豪之事。
  一看见楚江涯来,小陈三就说:“我们可要随着于铁雕找李剑 豪报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看守着你的老婆跟孩子吧!你不要去!”
  楚江涯不由得怔了一怔,就点首说:“也行!那么你们路费需 要多少?我全奉送!”
  于铁雕却站起身来说:“楚当家的!你可不能不去,无论如何, 你也得去,那个地方,除非你去,便怕不行,否则我也不来找你!”
  楚江涯诧异着说: “到底是什么地方呀?为什么必须要用我?” 大刀刘也说:“姓于的,你若不说出来准地方,连我们也不能跟着   你去!”于铁雕说:“并不是不说,说因为你们几位虽都很靠得住,  但你们的朋友全都很多,万一走漏了风声,李剑豪必定逃跑,那可   就咱们都枉辛苦了一场。咱们此次虽是同行,但又不能大伙成群去   走,必须分道而行。”铁掌高说:“妈的莫非你往西,他往东,我往   北,又一个往南……李剑豪会分身法?咱们是瞎摸海,谁要是摸着   他,那就跟他打?”
  于铁雕说:“有个一定的地方,就是武胜关,半月之内,咱们 大家到那里见面!”楚江涯说:“那个地方,我倒是来往过几次,我 在那里认识一家店房,字号是靠山店,我们去了,可以都住在他那 里。”当下大家都商量好了,小陈三等人虽都不能骑着马走远路,可 是坐车还不至于磨破了屁股,于是他们就说要雇上车,明天就走, 楚江涯约的是后日与于铁雕同行。
  当日,楚江涯更是繁忙,回到家中将一切事物都办理清楚。又 到次日,他去看小陈三,那五个人原来都已走了,于铁雕独自在店房中也是坐立不宁。楚江涯给他预备下了马匹,并叫他买了新衣换上。这一天又度过去了,第三日就是正行期,当楚江涯离别妻子之时,他是十分恋恋不舍;虽然没有露出什么神色来,可是一出了村口,他就不禁坠泪。自知此去找李剑豪,不能再如过去那样说好话 了,必然是以性命相拼,同归于尽。自己的死不足惜,只因李剑豪 是苏小琴的情人,自己为报陈文悌之仇,而使苏小琴的痴情益为虚 掷,以后的生活必更凄苦,这实在是有些不忍。然而决定行了,他 到城中会着了于铁雕,就两匹马,各携刀剑,直奔武胜关。
  豫南道上,天气温暖,春风拂拂,道旁的麦浪, 一望无边;尤 其有时过了小村大镇,看见人家的桃花都已开放,如美貌的女子向 人作笑。往来的,乘车的,骑驴的妇女,也都换上了艳丽的春衣。 楚江涯只是有这个毛病,他最爱看人家的妇女,其实他也没有什么 坏心,不过他遇见了时,便不由得多看两眼,从人家头上的钗环, 直看到脚下人家的绣鞋。绣鞋可有不少绣得极好的,可见虽是村妇, 别管她长得多么蠢,但她的手儿之巧,真有不亚于苏小琴的;不过  论模样,可纵使她千娇百媚,是镇上的西施,是村里的嫦娥,也没  有一个配比得上苏小琴一半的,苏小琴真不愧说美剑侠啊!因此, 蹄尘鞭影,一路的相思,无尽的惆怅,简直他觉得不是跟于铁雕同  行了,说跟苏小琴一块儿走了。
  然而他扭头看看这个于铁雕,依然是蓬首垢面,胡子还是顶长, 衣裳是新买的,黑色土布的,身子短,袖子长而且肥,好像是大和  尚穿上了小和尚的衣服;那张脸阴沉沉的,春风儿都吹它不暖,他  冷酷的,永远也无笑容,浓眉更是永远皱着,可是他也很爱看路上  过往的妇人,他并对楚江涯嘱告着,说:“可要小心一点!如若咱 们遇见苏小琴或是云媚儿,李剑豪必定跟他们在一起,就不必往武  胜关去了。”又骂道:“李剑豪凶狠恶毒,有什么难得之处?偏还有  两个娘儿们争他,可见娘儿们也都是不值钱的!”楚江涯说:“我们  何必骂他们妇道人家?”于铁雕说:“苏小琴跟云媚儿一样,都是贼  妇坏女,只怕是——唉!遇着云媚儿倒还不要紧,若遇着苏小琴可  就难办了!因为她的武艺实在是高强!”楚江涯没有说话,可是心里  虽然想着苏小琴,但也怕再遇见苏小琴,万一再遇到她,她又晓得  我这次去找李剑豪的意思又是不善,那可如何是好呢?……在马上想了半天,便决定了主意:到不得已之时,也要取出罗巾跟绣鞋来 扔在地下,与她翻脸,抽出剑来不敢说跟她拼命,可是也得不能叫 她拦阻我去给陈文悌报仇。一路如此想着,已经过了汝宁府的地面, 这日来到了一处热闹的市镇里,不意遇着了最怕遇着的那个苏小琴。
  这个市镇上今天正是有会,就跟开封府大相国寺那日的情景一 样,但风光比那日还热闹,游人车辆拥挤不断,楚江涯与于铁雕只 好下马来了;并看着天色近午,这地方又有酒饭馆,真不如在此用 一顿午饭,于是他们就找了一家门前挂着纸剪的面幌子,还挂着酒 葫芦的地方。可是屋里已没有地方坐了,掌柜的命人临时在外面支 了一张桌子,摆了两条板凳,问他们是吃酒还是喝茶。楚江涯就向 于铁雕,于铁雕却愁眉不展地说:“酒也好!”楚江涯就叫掌柜的热 了酒来,他可两只眼睛不住东瞧西望,还是专注意穿得漂亮的妇女, 待了一会儿,酒热了来,于铁雕就喝,他是永远烦愁,喝了酒,不 但不能消愁,反倒更添烦了。楚江涯见旁边无人时,就悄声嘱告他 说:“老于!你这个样子,可要招人,留下心了!已经快到了,事 情还愁难办吗?还愁什么?”于铁雕却叹了口气。然而楚江涯的眼睛 又往妇女群里去扫,他觉得妇女真是一群一群的,因为除了买种耀 米,那些是男人们事,其余什么卖木梳拢子的,卖扫帚簸箕的,唯 有妇女才是他们的好主顾。
  可是楚江涯忽又看见眼前不远之处,有一群妇女都是打扮得很 华丽的,都是很年轻的,都在那里低着头,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的, 还都很出神。楚江涯就说:“奇怪了!那边到底是卖什么的呀?”于  铁雕说:“管他卖什么的?咱们快些吃了饭就走吧!如今你还有闲 心来逛这个会?”楚江涯的眼睛仍是不住地向那边去扫,他们要了面  食,楚江涯的饭量小,吃了一碗就饱了;于铁雕吃得急快,吃过了 一碗,现在拿着碗正吃着,桌旁还放着一大碗面,正等着他吃。在 这时候楚江涯可就要站起身来散散步,他太觉得纳闷,那边穿红的  来了,穿绿的又走了,簪子环子被阳光照得闪烁,柔肩一个挤着一  个,还有的互相谈笑,仿佛是对货物加以批评似的:“那到底说买什么货呀?非得去看看不可!”于是他就走了过去。
  这群人都是少妇长女,他不便怔挤人家,可是他身材高,再一  企脚,他就看见了,当时他就大为惊异。原来在人群里做买卖的这  个商贩是一位姑娘,还正是苏小琴,她身边没有宝剑,也没有马, 只放着一条破板凳;上面平摆着红缎的、绿缎的、各色各样的绣成  了花儿的鞋面,可真鲜艳,样子也别致,绣的花篮,还绣的吉庆、 鲤鱼、花鸟,还有暗八仙,更有龙凤,针线自然全都是精巧极了, 摆着一共是六份,大概也就卖出一两份。苏小琴还穿着那身青衣裤, 因为里边衬得棉衣大概除去了,愈显单寒,而愈显得苗条柔弱,那  件衣服上面且钉了两块补丁,她简直说一个穷寒的女子了!
  楚江涯不敢多看,赶紧又回到了饭馆,转着身坐着,连脸也不 敢对着那边,但心中却颇为难过,就想:美剑侠竟然一贫至此吗?  原来她还没有回洛阳去呀?她的痴心还是未冷呀?她遍处寻找李剑  豪,虽然找不着,可是她也不肯回家,她就漂流着,如今都许是把  旅费都用尽了。她又不偷盗,不求人,她必是还卖了马,当了剑, 凑成的资本,买些丝绸、针线,凭她的纤纤的十指,一针一线,千辛万苦地做去,还无奈地舍去了她小姐的尊娇、剑侠的傲气,而趁 着集市,拿来鞋面来卖钱,以付饭钱店资,太可怜了!”
  当时楚江涯就从他的行李卷中取出来银两,叫过来两只手都是 油的伙计,说:“拿着这十两银子到那边,把那穷姑娘所卖的鞋面 全都买来,不,十两银子买她一双鞋面我也要,你可别说是我买 的!”伙计发着怔,说:“我还得洗手去!”楚江涯说:“你去洗手 有什么要紧?不让你去白买,我还多给你钱。”他说的话很急,于铁 雕说:“我们要去办事,你又买些绣花的鞋面做什么?”楚江涯却 说:“你不晓得,我是要先买来,将来办完了事回家去送给亲戚家 的姑娘们做鞋用。”于铁雕却不悦地用眼狠狠瞪着他,显出对他这人 已看不起,已有些怀疑。但楚江涯站起来,就进饭铺里去了,他等 了一会儿,伙计就用十两银子买来的五双绣花的鞋面,他接到手中, 就既是爱慕,又是惋惜,问道:“那姑娘只剩了一双鞋面了,她还站在那儿卖吗?”伙计点头说:“她大概是卖完了才能回去,她就住 在东边鸡毛小店里。"
  楚江涯听伙计说了小琴在此地的困顿情形,不由得发了半天的  呆,心中着实地难过,暗叹了口气,就叫伙计给他另换了一壶新茶, 他又坐在于铁雕的对面,一边喝着茶,一边还看着这几幅鞋面。伙计  大概是从中赚了钱,对他招待得非常殷勤,而且给他沏来的是上等的  好茶叶,茶到口中,味道倒是很香的,可是楚江涯心中真是惆怅。
  于铁雕吃饱了,他连口也不漱,站起来拿袖子擦了擦胡子就要  过去解他的马匹,并向楚江涯说:“楚兄!你也快把你买来的那东  西收起来吧!等办完了事,将来你回家去,再给你家的大嫂去看。 咱们就快走吧!趁着天色还早,再赶下百八十里路要紧。”
  楚江涯却不立起身来,说:“我想在这里歇一天了,因为这个 地方很热闹,我舍不得走!”于铁雕怔了一怔,脸色露出来不悦之  意,说:“咱们有要紧的事情等着办,哪能在路上耽搁呢?”楚江涯  摆手说:“实是对不起,我现在真懒得动身了!”于铁雕就拿眼睛瞪 着他,心中是实对他轻蔑,不用说,他买了女人用的鞋面就是要在  这里找个土娼,去送礼,去胡混一天,这样好色的人,真不能跟他  在一起办大事。于是于铁雕就说:“我可不能在这儿耽搁着,你若  不走,我可要一个人走了?”楚江涯点头说:“也好!你在前面先  走,明天我就能赶上你,如若赶不上,反正咱们是在武胜关靠山老  店,不见不散,”于铁雕突又现出惊慌之色,回着头向后看了一看, 因为觉得在这地方楚江涯不该把这话说出来。可是楚江涯又像没事  人儿似的,说:“你别看我是不慌也不忙的样子,其实我很有把握, 十天之内,必叫你们看见我割下来李剑豪的首级!”于铁雕听了,就  更是变色,又向四下去看,他怕楚江涯再说出什么来,就赶紧说: “那么,好!好!我就先走了,咱们在那个地方准见吧!”他就牵着  马去走了。
  楚江涯一边喝着茶, 一边见他已走进了人丛,没有了踪影。又 待了一会儿,楚江涯又忙忙地去看那卖鞋面儿的苏小琴,可是见已经收了摊子了,小琴跟那条板凳全都不见啦。他又到茶馆,就又向 店伙说:“鸡毛小店在这镇上什么地方?”
  店伙说:“鸡毛小店不是个店名,就因为那儿有几间破房,专 租给南来北往的不走时运的倒霉客人居住。有的是本来住在别的店 房,因为交不起店钱,被赶出来,搬到那儿去的;还有的是镇上的 叫花子们,他们白天到各村里去要饭,晚上回到镇上,夏天的时候 就在街上睡,冬天就到那小店里,也没有被褥,没有火炉,只拿一 文钱的店钱,再拿一文钱买一把鸡毛洒在地下,这样就能够暖和点 啦,大家挤着过上一夜。刚才那个卖那么好的鞋面儿的那位俊俏的 姑娘太可怜!她就是住在南边牛圈巷里那么一家鸡毛小店里,镇上 的庞大老爷也还直可怜她呢!”
  楚江涯听了这话,早就站起来身,向伙计说:“我的东西跟马, 都暂存放在你这儿,我就去看那个姑娘。”伙计却一把就将他拦住, 说:“大爷你先别忙!听我说,那个姑娘可是不讲理,人家虽穷得  住鸡毛小店,却正气,谁也不敢调戏她。前天,镇上的庞大老爷去  了,跟她其实也没说什么玩笑的话,可是她当时就气了,吧地就打  了庞大老爷一个嘴巴,脸都给打肿了;庞大老爷又是个爱面子的人, 这么一来,几天也不能出门见人了。”楚江涯却摇头说:“不要紧! 我去了也不跟她说玩笑的话,她不至于也打我。”说着,他就走了。
  从人丛挤出去,往南走了不远,就是牛圈巷,别看巷里又窄又  脏,可是巷口儿还钉着个木头牌子呢,写着歪歪拧拧的这么三个字。 他走了进去,就见一家破门户的门前挂着一把破策篱,这一定就是  店了。他到门口儿向里边一看,只见里面的土屋不过四五间,院子  很小,泼着许多的脏水,可养着一群鸡——大概就是为拔毛的。有  一个蓬首垢面,衣服破烂的妇人正在往地下洒麸皮,那一群鸡就疯 了似的,都过去抢,连地下的泥水都啄着吃。楚江涯就一步走了进  去,这里连门槛也没有。妇人抬头看见了他,就显出惊讶的神色, 大概是这个地方不大有楚江涯穿得这么阔的人前来,就问说:“是  庞大老爷叫你来的吗?”楚江涯倒纳闷了,就想这庞大老爷怎么会这样的有名呢?多半是本地的一个恶霸吧?他就说:“不是!我不认 得什么庞大老爷,我是要在你们这儿找一个人。”
  妇人一听他不认得庞大老爷,当时可就对他瞧不起了,大模大 样地拿出内掌柜的架子,对着楚江涯说:“这儿没有人,他们都去 要饭去啦,晚上才能够回来,你要找人,晚上再来找他们吧。可是 别太晚,我们这儿过了初更就锁门,因为镇上出了几回小偷儿,官 厅里的老爷们疑惑说由我们这儿出去的,叫我们天一黑就锁门。”
  楚江涯摇头说:“我并不是找在你们住的那些花子,我是打听 一位苏……”说到这儿,心里忽又想起不对,觉得苏小琴的名字也 不可以说出来,她在此抛头露面在街上卖鞋面, 一定要更名改姓, 于是就赶紧噎住了话,可是这个“苏”字已经咽不下去了,他就改 了点仿佛是南方的口音,说:“就是那个梳——苏——着辫子的在 街上卖绣花鞋面儿的那位姑娘,我要见见她。”
  才说到这里,忽然一间小屋里出来个人, 一见就晓得是掌柜的, 穿得比内掌柜的略为齐整,先把他的老婆推到一边,急匆匆地就走  过来,把那群鸡吓得都跑了。他过来拉住了楚江涯的胳膊,往外就  走。楚江涯第一怕他的手脏,第二是莫名其妙,又以为这个人是要  把他硬推出去,就不由得发怒了,瞪眼问道:“你是要怎么样?”这  掌柜的却把他直拉出了店门,才带着笑悄声地说:“大爷不要生气!  大爷不能跟庞大老爷不认识吧?”楚江涯说:“我真不认识他。我是  路过来此,因为刚才在街上买鞋面,看见那位卖鞋面的姑娘正是  ……我觉得眼熟,所以我才来看看她。”店掌柜说:“噢!我明白 啦!”更悄声地说:“那个姑娘可不好惹呀!”楚江涯说:“我又不  想惹她?”店掌柜又说:“那是一位贞节烈女,人家不是随便可以  …… ”楚江涯说:“我比你还知道!”一手将店掌柜推开,他又进了 门,就高声叫着:“姑娘!姑娘!我特来看你!姑娘!姑娘!我特  来看你!”连叫了两次,不但不见小琴出来,还不见有人应声,他发  了一下怔,才又高声说:“我现在可知道李剑豪的下落了啊!”说出  来等了一等,依然是无人应答。他真觉得怪,又不敢去硬闯进人家的屋子,一回头,见店掌柜正站在他的背后,他就问说:“莫非那  位姑娘还没有回来吗?是回来了又出去了?到底在你的屋里没有, 你快说!”店掌柜却又用手来推他,说:“人家既然不愿意见您, 您——大爷!就快点走吧!”
  楚江涯也实在觉得扫兴,心中尤其不痛快,就知道苏小琴一定   是在屋里,可是不见他,他也没法子,知道小琴对他是有一种不能   够解释的误会, ——就是小琴太贞节了,老怕他安着什么坏心,其   实——他恨不得在这院中拍胸脯发誓,可是又想:干吗呀?我尽到   了心也就算了,李剑豪现在是我的仇人,我怜苏小琴的落魄,解小   琴的穷困都可以,但我能够因她而饶了李剑豪吗?不能!李剑豪现   在武胜关的附近,有些人都已去找他报仇了,这些话也都不能对小   琴实说。他带着点气,转身就走,走出了牛圈巷时,他还想骑上马  就追赶上于铁雕,可是他回到了茶馆又坐下来,细细地想了一番。  那伙计又赶来问他说:“大爷你见着那个姑娘了吗?”楚江涯摇头   说:“没见着,她还没有回去。我再问你,那个庞大老爷,是怎样   的人呢?”伙许指着街上说:“那边,五福发大粮行,就是庞大老爷   开的,庞大老爷单名一个字,叫作庞雄。住在镇外三里庞家堡, 一   片大庄子,家中有万顷良田,自己地里收的粮食就够他那铺子卖的。  这位老爷是武举出身,好武艺,八卦拳、太极刀,都练得好极啦,  这位大老爷平日最爱行善,南边的白衣庵就是他老人家给重修的。” 楚江涯又问:“他也最爱女色,是不是?”伙计笑了,说:“那倒是   财主大老爷都有的脾气。”楚江涯就不再往下问了,自己对于此事倒  很放心,苏小琴倒是不会受人欺辱的,谁要欺辱她,就准倒霉,庞   大老爷挨了她一个嘴巴,那还是轻的。遂又问这地方有什么店房,  伙计说:“大爷你要是住,是住北边的高良店最好。”楚江涯点了点  头,于是就付了茶、酒、饭的钱,他就带着行李牵着马匹,往那高   良店里去了。
  高良店的掌柜就是姓高名良,此人的气派很大,不像是个做生 意的,一见楚江涯衣冠齐整,有马有剑,他就赶过来扳谈,并且自称庞大老爷是他的妹夫。楚江涯对他没说一句真话。店是不错的, 很宽敞而且整洁。楚江涯独自在屋里又细看了看那几幅鞋面,就收  在罗巾和绣鞋一处,然后他跟店伙要了个锁头,就锁上了门,又出 去 了 。
  此时街上的人已显得少了,卖东西的摊子也多一半收拾了起来,  楚江涯在街上来回走了半天,忽见一个乞丐要走入那牛圈巷里。楚   江涯就大声叫了一声:“喂!”把那乞丐吓得把瓦罐扔了,回过头来   看看,楚江涯却带着点笑点手叫他:“来!来!来!”乞丐向前走了  几步,楚江涯就问他说:“你在哪儿住?”乞丐说:“我住在鸡毛小   店里。”楚江涯又问:“那店里是住着一位姑娘吗?做得好活计。” 乞丐说:“对呀!那姑娘姓秦,真是没办法,才在那店里找了一间房,一天的店钱是三百文。可是……”楚江涯说:“这个地方说话  不便,你跟着我走!你若把实话都告诉我,我就给你——银子。”指  着怀,把这乞丐弄得又高兴又有点疑心,就跟着楚江涯到了镇的南   口外。两人就在道旁说话,这个乞丐说了半天,小琴是几时来的,  怎样的穷,怎样受店家的气,后来她带来的一匹马死了,把马卖给   了卖马肉的,这才得了本钱了,买了缎子做鞋面卖。又说她在这里   住了些日,简直没有一个人不尊敬她的,可是唯独那庞大老爷要娶   她做小老婆,被她打了一个嘴巴,现在庞大老爷可还不死心。 ……
  他这些话,跟楚江涯所想象的是一样,不过楚江涯可还没料到 小琴骑的那匹马已死了, 一个侠客,在穷途逆旅之中死了她的马, 还卖了马肉换来钱,做个小本经营,这是多么可悲的事!“也无怪  小琴不见我,她在落魄之中,必是无颜再见故人。”如此想着,不由 叹了口气,掏出约有三钱银子来给了这乞丐。乞丐的口水都流出来  了,伸着脏手接着,不住地屈膝诚谢,忽然他又说:“大爷你快  看!”扬着他的下巴向东边去指,楚江涯转身去看,就见那道边原来  有一座红墙嫣然新修的小庙,那门前停着一辆大鞍的很新的骡车, 车旁站着一个赶车的,还有个腰带钢刀的健壮的男仆,有一个老尼  姑,三个小尼姑正送出一位服装很阔的施主来,此时乞丐就悄声告诉说:“那就是庞大老爷!”说完,他就跑了。
  楚江涯注意看这个身躯肥大、紫红脸可没有胡子、年有六旬上 下颇有气派的庞雄,只见他就上了车,四个尼姑都打着问询鞠躬到 地送他。那赶车的跟男仆也都跨上了车辕,骡子就拉着车走了,简 直说横冲直撞,从楚江涯的身旁过去之时,那男仆还向他瞪了一眼。
  车是赶到镇街里去了,不用说,他们还是要在苏小琴的身上去   打主意,楚江涯不禁笑了,心说:瞎眼的东西,你们这是自找倒霉!  他也步行到镇中, 一看,那辆车原来停在高良店的门首了。楚江涯   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只见那个男仆站在柜房的门首,瞪着眼睛还不   住向他来瞧。楚江涯倒故意迈起了方步来,做出文弱书生的样子,  却侧耳向柜房里去听,只听那高良的说话声音真是谄媚,连说:  “不要紧,我立时就去,她不能不依,大老爷不必又费那些麻烦!” 庞雄的暴怒声音却说:“叫她乖乖地上车到那庙里去,敢摇一摇头   ……“”以下的话,楚江涯不便站住再听了。
  他回到屋里,却不由得愤恨,就抽出来剑来,藏在被褥之下; 窗子上有一块小玻璃,他就扒着往外去看。待了会儿,见那高良就 走出去了,可是紧接着来了两个人都带着刀,牵着大马,把马交给 了店伙,他们就也进那柜房里去了。楚江涯心里倒很喜欢,暗道: 这可好!他们给美剑侠送坐骑来了,不过一送就送来了两匹马,可 也太多礼了!
  又待了半天,也不见那个高良回来,高良一定是上那鸡毛小店  说亲事去了,这时候还不回来,可真令楚江涯生疑;又待了一会儿, 就听见那门外有人大声嚷嚷,那男仆和那后来的两个人都赶紧跑出 去看。庞雄也出了柜房,只见高良是被人用板给抬回来了,浑身是 血,他的老婆也跑来大哭。那庞雄立时就暴躁起来,大喊着说: “拿我名帖赶紧到官厅去找官人,押起她来!”有人说:“官厅里那 两个老官人不行!姓秦的小丫头真厉害,她有宝剑,她会武艺!”庞 雄就说:“那么姜二你快骑上马到县里叫捕役来!”被呼为姜二的一
  个恶汉立时就要到棚下去解马。楚江涯却赶紧出屋来高声问说:“什么事?什么事?”庞雄好像是吃了一惊,瞪着眼来看他,见他人 品不俗,就没有太横,问说:“你是干什么的?”楚江涯拱手说: “庞大庄主!我正要在一半日去拜访你,我姓江,在道台衙门里当 差,如今是要到县里去! … … ”走到临近才小声说: “查一件案 子。”庞雄也许素日就做过亏心的事, 一听了这话,他就变色了。
  楚江涯这时却又做出点官人的气派来,指着那受伤的高良说: “你们这样自相殴斗,太不像话了,打伤了你们,你们可以写状子到  县衙去告状,你们带着刀,样子比凶手还凶,这,打官司都得吃  亏。”庞雄却又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说:“你带着公文了 吗?拿出来让我先看看!”楚江涯却笑一笑说:“庞大庄主你也太不  客气了,我告诉了你我的来历,也就算够面子的了。你还要叫我拿  出来公文?庞大庄主你现在有什么品职?”庞雄又打量了他一回, 说:“朋友!光凭说,我就不能信你是道台派来的官人。他要是个  管闲事的,护着那姓秦的丫头的,我劝你可少说话,赶紧躲开。那  丫头——我庞某已六十多岁了,我还能对她怀着什么邪心?况我在  本地又略有些名声!前天我到那小店里给那些叫花子们放钱,因为  我见她太穷,也可怜,我就也扔给了她一块银子,不想她竟错会了 我的意,反对我……”楚江涯就笑着说:“既是这样,想那姑娘也  是个贞烈的人,你偌大的年岁了,家中也必有儿女,你对这小事应  当不计较。”庞雄说:“我并没计较,刚才我不过派了人去…… ”
  楚江涯才听他把话说到了这里,却觉得身后站着的那个健壮的男  仆对他有点心怀不善,就急忙回身。却见那小子已抬脚向他踹来,他   一闪身就避开了,那男仆锵的一声,又抽出了刀来,然而被楚江涯飞   起来一脚,又听当啷啷一声,刀已坠地。男仆双手抡拳扑向他来,他   就冷笑着说了一声:“好啊!”转身退步,反拳打来,只听:“咚!” 男仆的当胸就受了很重的一拳,忍痛弯腰,同时楚江涯又是一脚,正   踹中这人的小腹,这男仆就哎哟叫了一声,倒地昏晕了过去。
  那姜二等都抽刀要上前来,却被庞雄摆手拦住,庞雄此刻已跑 到远处,他点了点头,向楚江涯说:“好武艺!我看你官人是假的,绿林好汉却是真的,咱们没话说了,改日再见!”他要向外去走,却  被楚江涯一把将他揪住,他愤怒着,刚要举起拳头来,当时就被楚  江涯用手托住,喝一声:“你不要找着倒霉!我劝你当时收住邪心, 我不好惹,那位姑娘更是不好惹,你们受了伤的自己养,也不许去  告状,还得给我留下一匹马,作为你这老匹夫赔罪的礼物!”说话  时,并用双手掐住了庞雄的喉咙,那两个人虽然都拿着刀,可也不  敢过来上手了。楚江涯又问一句:“你倒是应不应?”庞雄这才说: “好!就这样办!你放了我吧!”
  楚江涯就看着那两个人牵着一匹马走出了门去之后,他才将庞 雄撒了手,然后就急匆匆地到屋内,拿上了他的包袱挂在臂上,就 一手挺剑而出。庞雄这时候还在院中站着,不敢动,楚江涯就去到  棚下解下来自己的马和另一匹马,用一只手牵着向外就走;到了门 外他就连人带马一齐跑,跑进了那牛圈巷,又跑进了那鸡毛小店内。 那群鸡吓得乱飞了起来,那内掌柜正在院中倒脏水,被这一吓,吧  喳,把瓦盆也扔在地下碎了,楚江涯就高声说:“小琴!小琴!那  高良抬回店已经死了,你闹出人命案,他们已经报衙门去了;你若  是不走,待会儿县里的捕役若是来了,连你家中那兄长都要受累。 我已经给你牵来了一匹马,你就快快走吧!”
  这时一旁破屋里的一群乞丐全都探出头来争着往外来看,那店  掌柜也没敢出来,可是苏小琴忽然自一间屋内挺身而出,手里仍提 着宝剑。她就正颜厉色地说:“楚江涯你不要管我,他们的人若是  来了由我挡!”楚江涯也正色说:“不是我管你,是你刻下得赶紧快  离开这里,不然庞雄叫来了捕役,拿你当凶手办。你虽武艺高,但  你绝不能和官人动手,捉到监里吃苦是小,连累你那几位兄长是大; 何况你还要寻剑豪,寻不着他,死在官里,岂不叫那云媚儿趁心, 你的父仇也休想报了。我将马留着这里,你是爱走不走。”拱手又说 声:“再见!”
  他留下那匹马,牵着自己的马,回身就走。他又出了牛圈巷, 还不放心,牵着马在街头又站了半天,心中很急。忽然,见苏小琴牵着马携剑也出了牛圈巷口,他就又向后退了退,小琴没看见他, 上了马就往南去了。楚江涯见她的马走出镇去,才算是放心,可是  自己也不便在此多留,便也上马往南去走。出了镇,过了那白衣庵, 只见小琴距他不过半里之遥,隐隐地能够看见,他也不便向前追赶, 走了约十里路,暮色已渐渐垂下来了,他才放马向前去追。
  他与苏小琴的马相距只有一箭之遥,小琴的马快,他的马也就 快,小琴的马若是慢,他的马就也慢。暮色渐深,幸而天边挂着椭 圆形的朦胧的月,照得人马在地下留着淡淡的影子,照得麦浪之上 如浮着一层烟雾,照得小桥下的流水如同水银,照得小镇荒村惨淡 淡地如同鬼城,如同仙境。
  小琴的马并不休歇,直走了一夜,仍往下走。天一明,路上的  人多了,楚江涯就杂在行人队里往前随着小琴;又因小琴走路大概  是想心事,绝不回头,所以也没有看见他。统共走了百余里路,天  色都过午了,楚江涯都觉得饿了累了,才见苏小琴走入了一处小镇  的一家店房。楚江涯也就下了马,向着那店门望了半天,见小琴不  出来,他就知道小琴必是在里边用饭了。楚江涯可不敢也进店房, 他就在对门不远之处,又找了个小饭铺,喝茶吃饭,手里托着饭碗, 嘴里嚼着饭,眼睛可仍然不住地向那边去瞧;饭吃完了,他又慢慢  地喝茶,茶叶都换了三回,天色都快晚了,他又接着吃晚饭。然后, 断定了小琴确实是住在那店里,今夜不走了,他这才找了店房。他  住的这店跟小琴住的店相邻,隔着一堵墙,连那边说话的声音全能  够听见。
  楚江涯太困倦了,到了屋里就去睡,可是睡了一会儿他就醒了, 听了听,才交了初更,这时他的心思忽然乱了起来,他想:小琴如  今虽说是有了马了,可是仍然没有钱,她所卖鞋面所得的那几两银  子,能够她花得了几日?自己这次出来,所带的钱颇有富裕,似乎  应当至少送她二十两。不过明送她是一定不肯要,须暗中送过去, 那幅罗巾跟那双绣鞋连买的这几双没用的鞋面,都给她送过去才对, 这倒容易,可是这不能就算是尽了自己的心,须把李剑豪的下落告诉她,叫她去寻,那才算是尽了心,可是自己如今身处何地?能够 为了可怜她,就叫她去救李剑豪而不替陈文悌报仇吗?自己这个人 虽说荒唐,可是这个大义绝不能够不分明,不能为一女子忘了好友 之仇,而惹江湖人耻笑。可是又想小琴永远这样漂流着,心中未免 不忍。他想了半天,才算决定了主意,就向店家借来了笔墨跟一张 纸,他向纸上写道:
  苏小琴赐鉴:仆感于义愤,追随小姐已有多日,实因 见李剑豪负心之人,而抱不平也。今劝小姐勿再在事寻访, 李剑豪与云女已共栖深山,成夫妇矣;小姐若去,只有增  辱添愁,实不值得,不如急速回家,与诸位长兄团聚,此  为正途。江湖坎坷难行,小姐漂泊不偶,仆虽有心相助, 亦不敢冒昧。今奉上银二十两,以助资斧,鞋面数双,亦  敬璧返,因仆留之无用。仆今亦有要事牵身,将往江南, 助友复仇,恐难望生还,更恐无缘与小姐重会。罗巾睡鞋  为小姐故物,小姐当初无意失之,仆无意得之,久思奉还, 总未得便,今亦 ……
  写到这里,他又有点下不去笔了,仿佛对那两件东西还是舍不 得还给人家似的,一狠心,才往下去写:
  附上,悉祈查收。江涯顿首。
  写毕,就连二十两银子带鞋面、睡鞋等物,全都用一块手巾包 好,他就准备着到半夜以做贼的方式,把这交还给苏小琴。少时, 店伙进来取那笔砚,楚江涯就给了他一些钱,悄声托付他说:“请  你到隔壁的店里,问问白天来到一位带着马的女客人,是住在哪间  屋里?”店伙说:“这不要紧呀!那边的店里,我们都熟,打听点事  不算什么,我们哪能够就要钱呢?”楚江涯笑着说:“你就收下吧!  这是请你喝酒的。”店伙道了谢,揣起钱来就走了。
  待了一会儿回来,果然给打听得很详细,说是那位姑娘住在隔壁店里的东屋,东边的屋子只有那一间有小窗户。姑娘来了,就不  怎么出屋子,现在屋里是点着灯,她正在做活计呢。楚江涯听了, 就又暗暗叹气,心说:难道苏小琴就永远不回家,永在江湖上卖鞋  面这样漂流着?她的心,我实在猜不透!待了一会儿,店伙走了。 楚江涯就也熄了灯,躺在炕上装作睡去。迟迟的更鼓,好容易才交  过了三下,他怕苏小琴这时仍在做活,就还不敢到那里去。
  又待了些时,他才拿着那手巾包悄悄地出了屋,只见院中月色 凄清、寂无一人,他就轻轻地越过了墙去。到了那院中一看,各屋 中倒是都已熄灭了灯光,东屋果然就有一间房子有窗棂,里边没有 一点声音,窗纸上可斜映着月色,那凄凉的色调,就好像说苏小琴 的身世一般。
  
  第十八回  月色凄清表真心
  
  人若是从窗前行走,人影映在窗上,可能够被屋里看见,所以  楚江涯得猫着腰走。到了屋门前,他先把耳朵贴着门缝听了一听, 竟没有听见一点打呼的声音;到底是闺门小姐,不像于铁雕那样的  莽汉,一睡觉就是鼾声如雷。当下他想寻个什么棍儿去拨门插关, 只要拨开门;那就扔下了毛巾包便跑。没想到他的身子才把门略微  一靠,门就呀的一声开了,吓得楚江涯赶紧跳到一旁。屋中可也没  有人说话,这事情可怪!楚江涯索性走进屋去,轻声叫着“苏小 姐”,也无人答应。他掏出来取火之物,将壁上的灯点上,细细一  看,屋里哪有人呀?炕上也没铺着被褥,只散乱地扔着一幅未做成 的鞋面和针线等物。楚江涯就过去看了看那鞋面,等了一会儿,也  不见小琴回来,楚江涯可就疑惑了,又见小琴的宝剑也没在这里, 他就猜着小琴必是出去有事,什么事呢?那还不跟女贼云媚儿干的  勾当一样?这就是所谓“人贫志短”呀!楚江涯有点灰心了,觉得  自己这毛巾包儿无留在此处的必要,就吹灭了灯转身出屋。
  但是才一出屋,忽见有一条人影很快地往西边去了,楚江涯就 赶紧蹲下了身去,他恍惚看出来那黑影是一个女子,心中猜疑,就 想:小琴的行踪可真怪!她到外面做什么去了?回来又到西面做什 么去了?于是楚江涯就弯着腰,蹑足潜踪地往西面去走。
   原来西面是一个小院落,里边就是马棚,小琴跑到那棚下备马 去了,楚江涯只向里看了一眼,本想追过去问问小琴要往哪里去, 可又怕小琴给他个下不来,不理,或是给个钉子碰,就不敢言语, 急撤步退到刚才他跳过来的那堵墙旁;却见小琴又匆匆地从那西院 里出来,就回到她的屋里,大概是收拾行李去了。待了会儿,提着 她那轻便的行李卷儿,就又出来,去悄悄地开了店门。
  楚江涯看出小琴确实是要走了,自己也就急了,随即越墙又回 到自己的店里,到屋里就点上灯,收拾行李,并喊叫着:“店家! 店家!”幸亏有个店伙正在半夜起来解手,闻声赶紧前来,楚江涯就 故作惊慌地说:“哎呀!我还忘了我前面有一件要紧的事办呢!伙 计伙计你快算账,快备马,我趁着有月亮,还得急忙赶路!”
  这个店伙以为他是睡糊涂了,但又见他并不糊涂, 一说出店饭  钱的数目来,他当时掏了出来就给, 一文也不多, 一文也不少,店  伙就只好给他去备马吧,他就早就背着行李包出屋去要开店门。这  家店的门可比那家还关得严,不但是上着插关,顶着杠子,还有锁。 他只得扒着门缝向外去看,只见街心那一线朦胧的月光,不一会儿 就有人马的影子走过去了,且听见轻轻的马蹄之声。楚江涯就愈发  着急,赶紧去帮助备马,催着店家拿钥匙去开门,虽没有怎样嚷嚷, 可是把掌柜的也给惊醒了,也出来了。门已开开,楚江涯拱了拱手  说:“掌柜的再见吧!”他就牵马走出,上了马挥鞭一直往南又去追  小 琴 。
  走了不到十里,他就把小琴追上了,小琴的马很快,他也挥鞭 加快,蓦然,小琴回首往后一看,立时于月光下亮出了宝剑,楚江 涯就高声喊叫着说:“小琴小姐!请驻一驻马,我是楚江涯!”他喊 了出来,原想小琴又一定不理,又得更往前走,但没料到小琴竟下 了马,收了剑,等他到了近前,就向他问说:“楚大哥你是从什么 地方来?”楚江涯来到,也下了马, 一边喘气一边说:“我跟小姐住 的店房是隔壁,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又半夜里起身赶路呢?”小琴却 恨恨地说:“我要去追于铁雕!”
   楚江涯一听,更是惊异了,说:“什么于铁雕?我知道他早已  过去了。不瞒小姐说,这次我们是一路向南来的,在北边那镇上, 因为——我见你在街上卖鞋面,并听说那庞雄欺侮小姐你的事情, 我才留在那地方,才跟他分的手。这时,即使他也是往南行走,那  至少也走出二百里地去了。”小琴摇头说:“没有!今天晚晌我在那  店里边看见他同着一个人去了。”楚江涯发着怔说:“哎呀!我怎么 不知道?”
  小琴说:“他们也许知道你在那店里,可是故意背着你办事, 因为与我同店中住的有个人叫什么双翅虎,是南方有名的镖头,本  地人又有个拳师叫赛霸王,于铁雕在赛霸王的家中住了已经一日了, 他们到店中找那双翅虎谈商了半天,谈商的没有别的事,他们—— 他们还是去害剑豪!”说到这里,她又显出来急、怒、悲伤之态。
  楚江涯一看小琴是这个样子,心中就有些不痛快了,小琴又往 下说:“后来双翅虎、于铁雕跟着那赛霸王全到他的家里去了。我  向店家打听清楚了这些事,刚才我就到了赛霸王的家中,几乎与赛  霸王拼斗起来;我若不是看他家里有妻子孩儿,我就能够把它杀死。 于铁雕跟双翅虎却都走了,听说他们是连夜要赶往南方什么地方, 他们晓得李剑豪住在哪里,他们就要去复仇。”
  楚江涯就问说:“苏小姐你的意思是还要去找李剑豪呀?”苏小 琴没有言语,月光朦胧之下也看不清她这时是羞涩还是又伤感了。 楚江涯就慷慨而言,说:“我忠言相劝,苏小姐你还是回洛阳去吧! 以前我还觉得李剑豪是个好汉,我还想交交他那个朋友,如今我却  看出来他量小,心狠手辣,骄傲无礼,厚颜无耻,以他在开封害死  了陈文悌之事就可看出。不瞒小姐说,我此次南来,也是为找他, 找着他,不管有没有小姐帮助他,我也要他的性命!”
  小琴听了这话, 一定很难过,所以半天之后才言语,说:“你 为什么也这样恨他呀?”楚江涯愤然说:“因为他把陈文悌害死得太 不对,我跟陈文悌是好友,不能坐视我好友的仇人携带着荡妇去享 受安乐的日子。并且, ——我向来不说这直话,苏小姐,你这样痴情对他,实在是不值,因为他也是你的仇人。”小琴说:“我知道我  爸爸是被云媚儿害死的!”楚江涯说:“还不仅那事……”欲言复  止,叹了口气又说:“早先我既没有对苏小姐说,如今也就不必再  提了。总而言之,我就是劝你快些回你的洛阳,这样漂流在江湖, 终非得计,你为李剑豪受苦更不值!”苏小琴忽然发怒,说:“你不  用管!”楚江涯说:“我本来是不管,但话不能不说的。”小琴说: “我早就知道!”楚江涯又叹息,又冷笑,说:“你明知道李剑豪无  情,你还对他这样留恋,可真叫我这样的局外人难说了!”小琴又要  抽剑,厉声说:“你少说。”楚江涯说:“只说到此处为止,因为和 你认识了一场!”小琴说:“我跟你并不认识 …… ”楚江涯又说: “好好!那么从此就不认识,再会吧!”遂跨上马走去,小琴也挥鞭  追 来 。
  月光坠向西去了,越来越淡,天色已渐近黎明,又走出有十余 里,小琴的马仍在后面跟随着。她是要去看楚江涯到底向哪里去找 李剑豪,可是楚江涯这时的心中不禁踌躇,他本来也发怒,要将预 备好的那手巾包向后扔给小琴,但是又觉得那样也许更引起苏小琴 对自己的误会。她见我把她的绣鞋和罗巾收藏了那些日,她必得更 加疑惑我早先对她是有什么不良之念了,于是就鞭马仍走,连头也 不回;可是走到天明之时,小琴的马竟赶在他的前面,将他的马拦住了 。
  这时晨风凄凄,路上还没有行人,小琴脸上,秀丽之中显出忧 思憔悴之色,带着一种楚楚可怜之态。她说:“楚江涯!楚大哥! 我劝你不要去找李剑豪了!因为你不是他的对手,你伤了他也不好 ……”楚江涯说:“倒没有什么不好!”小琴又说:“他若伤了你, 我也对不起你家的嫂嫂!”楚江涯说:“那与你又有什么相干?我为 朋友而死,死也光荣!”小琴却忽然凄黯不语,将路避开。
  此时楚江涯本可以冲马走过去,但是他反倒踌躇不前,他心中 对小琴如此恋慕着李剑豪是意殊不忍,就又要向小琴劝解。可是这 时小琴不但是直擦眼泪,并且一定要叫楚江涯带着她去见李剑豪,楚江涯是无论如何也是不说他在武胜关附近。阳光升得越来越高, 他们两个人走在路上,十分惹人注意,大概因为两人都是满头满身  的风尘,尤其是小琴,那两只眼圈儿都揉红了,跟着楚江涯,倒好  像楚江涯是个拐带犯,又像是欺负了人家的姑娘,才遭受埋怨似的。
  又走了不远,前面已是新安店,楚江涯遂就劝小琴到那里去休  息休息,小琴也点头了,于是走到那镇街上,楚江涯便找了一家店  房。找的是一间南屋一间北屋,原是想叫小琴到北屋去住,而自己  在南屋睡一天。一来,为耗一天的工夫,免得叫小琴追上了于铁雕; 二来,就是预备到晚上,自己还是偷偷走开,把小琴抛在这里,叫 她连我也追不上,当然也就不能去帮助李剑豪了。可是没有想到, 一进来,小琴就遂他也到了南屋里,而秀目紧锁,泪眼莹莹,还是  不住地追问李剑豪的下落。
  现在的小琴与往日不同,一点骄傲的样子也没有了,并且她对 于楚江涯也不轻视了,说话也不隐瞒,就说她只要见李剑豪一面, 虽死也是甘心,并且劝楚江涯不要为陈文悌的事就与李剑豪作对。 她的衣服都已破旧了,都有了几块补丁,她的脸儿简直是像一张又  黄又白的纸,凄惨可怜,但态度又宛转娇柔而可爱。她说她已经前  后吐了四口血,身体永远觉着有病,她已尝尽了人情世味,历遍了 江湖的坎坷,但是她不见着李剑豪,绝不愿回洛阳去。她跟楚江涯  说了半天,此时就好像把楚江涯当作了兄长,楚江涯拿出十几两银  子送给她,她没称谢就收下了。楚江涯要来了饭食,就与她同桌食  用,小琴一边吃,一边低声宛转地说,说李剑豪的性情虽然有点粗  暴,可并不是不明礼。如今,想着他与云媚儿能够在一起,必是别  有苦衷,绝非得已。她又问到楚江涯的太太柏秀卿,她称赞那是一  位贤惠的夫人。
  楚江涯却只是光吃饭,听了话就点头,但自己绝不多说,因为 也无话可说,到如今,什么也不能提了。只有或是带着小琴去见李 剑豪,想法子成就他们一对鸳侣,不然就是仍然以朋友的义气为重, 与李剑豪去相拼,这两种矛盾的心事,永远在他的心中盘算,而不能决定。他只好先劝小琴去休息,他自己在饭后也睡了一个觉。及  至醒来,天色还不太晚,小琴又到屋里来催着他走,并且十分着急, 仿佛若不赶紧去帮助李剑豪,于铁雕与双翅虎就能先去把他杀了。 楚江涯却摇头说:“不至于!你放心吧!于铁雕两个人去了,也绝  不是李剑豪的对手,我们且在这里再歇一夜。”小琴听了,仍是不离  开这屋,仍是哀恳似的说:“楚大哥!你把李剑豪的下落告诉我好  不好?还是让我自己去吧!”楚江涯就说:“我实在告诉你吧!李剑  豪他是到安徽安庆府去了。”小琴听了倒是有点信,但又说:“我可  是不认识路,楚大哥你能够带着我走一程吗?”楚江涯听了,心中更  盘算起来了,如果骗着她,带她越走越远,走到两广,走到云贵, 那不但她就回不了洛阳了,且说不定她也能够将李剑豪渐渐忘了, 而把痴心对我,只可惜这种小人的行为,我楚江涯绝不肯做!
  他推说到明天再商量,到了晚间,叫小琴回到北屋去,他躺着 又等候着,时间好容易才等到了子时三更,他要自己去偷偷备上马 走开,但才一推开了屋门,见小琴住的那屋窗上灯光很亮,并有人 影摇晃,原来她并没有睡,也许是又赶作鞋面儿了。直到五更时分, 小琴屋里的灯仍旧未灭,因此楚江涯也就走不成了。次日,小琴很 早就已命店伙给备上了马,来催着楚江涯走,往安徽去,并说是: “只要楚大哥把我送到安徽地面,你就不用管了,我一人会去找到安 庆,你同着我去见他,反倒不大合适。”楚江涯漫然应着,说:“我 们也得吃完了饭再走呀?”于是小琴就又催着店家做好了午饭,他先 匆匆地用毕,可是楚江涯却尽自慢慢地吃,又慢慢收拾他的行李包 儿,如此耽搁了许多的时间,才走。
  离了新安店往南,小琴永远还在后边跟着他,楚江涯就舍了大 道,而领着小琴走上了一条偏路小径,这段路,实在连他自己也不 认识,忽而往北,忽而又往南,简直是来回乱转,他告诉小琴说: “这样走,就能走到安徽地面。”小琴也就答应着,真信以为真了; 楚江涯谎骗着这样容易欺骗的女子,倒觉得实在不忍。他们所经过 的地方不是荒村就是小镇,到处招得村犬乱吠,可不大看得见什么人,连午饭都找不着地方去食用。傍晚时,他们都走入了一处深山, 山谷盘旋,峰壑高低,越走越迷,暮霭渐渐落下来了,楚江涯忽然 看见了一道山坡,下面是松林隐隐。至此他才下了狠心,就抛开了 小琴纵马而下,隐隐还听见小琴在山峰上喊着说:“楚大哥!你往 哪儿去了?哎呀!楚大哥你等等我吧!”楚江涯却连声也不回,跑下 坡来时,他几乎落马。
  他冲过了林壑,借着迷蒙的月光,寻着山路而走去,黎明时方 才出了这道山。他怕小琴追他来,他的马不敢稍停,但又忧虑小琴 迷在那山里。也许会饿死,也许能遇危险,可是他顾不得了。他寻 着了往南去的大道,时时走还时时看,就这样, 一天多的工夫,他 就到了武胜关。在靠山老店门前下了马,进去询问,原来于铁雕早 到了这里,而且同着小陈三等人先走了,并给他留下了一封封得密 密的信。他拆开了一看,就见信上是又把他大骂,说他是个好色无 信、不以朋友之仇为重的小人。
  楚江涯看见了这封信,就忍不住地在生气,但见信后边又注着 是:“现李桌与云女确在武当山上,我们这就去了,你若也去助他, 我们便连你也不饶。”楚江涯更不禁冷笑。他明白这是一种激将之  法,小陈三要激他到武当山下与李剑豪去拼,因为他是在那山上学  出来的武艺,在山上有他的师兄弟,山上的路径他也较熟。当下楚  江涯将信收起,也不歇会儿,出了武胜关,他就转道向西,决定去  往武当山上,要以单身去斗李剑豪,为陈文悌复仇。
  那武当山是在湖北襄阳府均州西南一百里,又名太和山,据传 说道家所供奉的“真武”便曾在此修炼,所以说是非真武不足以当 之,故名“武当”。真武又名“玄武”,乃是北方之神,所以这座山 又名“玄岳”,山峰清秀,观宇极多,道术之士前往修炼朝拜者终年 相继不绝,也就如佛教圣地之普陀、五台及江南的九华山一样。在 宋徽宗时有一个单身杀敌百余的道士张三丰也曾于此修炼,传出了 内家武当派的武艺,因此这座山上颇有些武艺精通的道士。山中最 高之处为天柱峰,其次还有五龙峰、紫霄峰、展旗峰等等。
   在紫霄峰上有一座道观名“遇真宫”,附近风景极佳。在峰峦幽 僻之处,于前两个月,有人来此搭了一座草庐并砍下山竹,编了篱 笆围住,居然成了人家了。家中只是夫妇二人,都不到三十岁,都 年轻,而且长得很清秀,那个女的样子还似乎有些不规矩,男的却 简直跟个大姑娘一样。天天男的是上山砍柴,山上的树木本多,但 都给各观所管,不准外人私自砍伐,可是在那危崖悬壁或是深涧溪 谷之处去采一些野树枯藤,倒是没有人拦。这个男子的身手极好, 他爬崖跳涧,从无舛失,每天总要砍一些柴,就卖给庙里的道士了, 得了钱,就叫他的妻子下山去买米;他那妻子除了买来米之外,还 总要带回来脂粉,总打扮得那么妖艳,而且身上从不穿粗布衣裳, 永远是红绸绿缎。在山上,她是唯一的女人,有了她,仿佛点缀得 这座名岳更为美丽了,但她可也不时常下山,她的丈夫更是永远也 不下山;除了附近观中的道士,是很少有人能看得见他们的,他们 也不向人吐露姓名,更无人知晓他们的来历。
  这男子就是李剑豪,女的就是云媚儿,两人竟然成了夫妇。最 近,云媚儿连下山都不大方便了,因为她已经身怀有孕,她这时是  死心塌地跟着李剑豪过日子。虽然有时看见有些庙里的道士太阔, 她很羡慕,想去偷点什么,好等到将来给她的小孩做新衣服打金锁  呀,但她又不敢,怕李剑豪知道了打她。至现在,李剑豪有时发了 脾气,还要无情地打她,李剑豪的脾气发时,又令人不能提防;即 使说着好好的话时,他也能抽云媚儿两个嘴巴。有时又把才捆好了 的柴都投向深涧之中,再逼着云媚儿给他一根一根地拾上来,他好  像以虐待云媚儿为乐,又像是拿云媚儿报仇撒气,但有时他也很爱  怜着云媚儿,他惋惜地说:“为什么你不是苏小琴呢?唉!”云媚儿  听了这话是又妒又伤心,但还不敢说出什么来,她只得自己把自己  也当作苏小琴吧。她由回忆里设法拟模小琴的行动和状态,有时还  故意笑着向她丈夫说:“你叫我吧!你叫我小琴吧!”李剑豪果然就  呼她为小琴,但同时也流出来眼泪。好在他们住的这个地方人迹罕  至,他们怎么样疯子似的痴子似的胡闹,也没有人管。
   这一天因为李剑豪受了风寒,病了,在板榻上躺卧着睡着了, 云媚儿悄悄地给他盖上棉被,自己却悄悄地出来要到玉真观向那里  的道士讨要前日欠下的柴钱,好下山买点药,给李剑豪治病。她出 来时是拿着一根枣木棍儿,拄着走路,袅娜地走着;遇了一条山经, 两旁都是密树茂草,美丽的成堆的野花,蝴蝶成双在花间飞舞,小  鸟清脆地在枝头鸣叫,那山泉清澈,从山沟儿流下来,如一条罗带  一般。她就去洗了洗手,并揪了两朵野花戴在头上,又往上走,遇  了一段桥,又一段石桥,有的石桥栏杆刻得很细,她就想:庙里的  老道可真有钱,比巩家庄还有钱,我们现在可真穷了!往上走,看  见了“玄岳门”,也就到了遇真宫。这座庙的红墙是新刷的,门前的  石阶光洁如玉,她一层一层走上去,就听风吹松籁之声,还有仙鹤  叫。她走进去,只见两个小道士,正扫那地下的松枝松果,见了她, 就都停住了扫帚,向她笑,她就说:“喂!去跟你们管厨房的师傅  说说,我来要柴钱,我男人病了!”两个小道童仍然笑着不理她。
  她就过去拿着棍儿去顶一个小道士的腰说:“快去!给我要钱 去!”但小道士虽然被她顶着,还是只笑而不迈步,她就喳啦喳啦喊 起来,说:“为什么你们烧了人家的柴不给钱?你们懒得自己不去 砍柴,人家爬山越岭砍来卖给你们,你们可欠账,你们有多阔呀? 大概非得让个贼来偷偷你们不可!我们守本分的人,就得受你们的 欺负,快给太太我要钱去!”
  她正在嚷嚷着,由里面的庭院中走出来一位道士,她可就不敢  嚷嚷了。因为她听说这位道士是本山上最有本事、拳脚剑法精通的  人,名字叫刘野鹤,最近才云游四方回来,所以那花白的胡须、那  发黑的面孔还带着一层风尘之色,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同旁的  道士,简直是一位江湖的豪杰。当下,云媚儿就又低声说了一句: “我来要柴钱。”刘野鹤先向道童问明白了,才对她说:“你且到庙  门外等着,这是仙家净地,不许你这样的人随便进来!”云媚儿也有  点气,就竖起眉毛来说:“我又没进你们的正殿,只来到你们的外  院,也不要紧呀?你可别小看了太太!”
   刘野鹤与别位道士不同,别位道士遇了这事都不动气,根本就  许不理,但这刘野鹤立时就面现怒容,夺过了她的那根棍子,抡起  来向她就打,云媚儿也以手还打,然而禁不住刘野鹤三棍两棍,就  打出了庙门。若不是看出她是个孕妇,恐怕他早已用脚将她踹得滚  落于石阶之下了。刘野鹤就守住了门,回身叫小道童向里边管厨房  的道士要来了柴钱,就将钱全都投于石阶之下,喝一声:“你下去  拾取吧!速离开这座山,这是真武的灵地,不能容你这江湖的女贼、 卖解的女子来这里将山污了!快走!连李剑豪也得给我走开!”
  云媚儿吃了一惊,心说:这个老道原来认得我,并连剑豪也认 得!她于是只得忍痛忍气,下了台阶,由地下拾起来钱,上面的刘 野鹤又把那根棍儿扔给了她,她就连哼了一声气也不敢,就离开这 里。回家见了李剑豪,她就哭着说了一遍;李剑豪一听,却不由愤 然立起,但又呆呆地发怔,不晓得那刘野鹤是何等人物,也不敢就 去找他理论。
  这刘野鹤原来就是楚江涯之师,他的武艺在本山不能算说最高, 但他最爱下山云游,最喜留心江湖间的闲事,他是新从豫南回来,李 剑豪、苏小琴、云媚儿,以及他的弟子楚江涯之事,他尽皆知晓,就 因为有他的徒弟在内,他才不愿意管,否则这虽是江湖间的男女私情 之事,他也要惩罚那负心的男子,如今云媚儿这种泼悍妖冶的样子, 实在使他生气;尤气的是李剑豪忍心抛下了苏小琴,致使那坚贞的女 子沦落江湖,他却与妖妇来沾污这名山净地。所以在云媚儿走后不多 时间,他就也离开了玉真宫寻往悬崖下李剑豪所结的草庐。
  他站立于篱笆之外,向里面静听,听了良久,他就始为惊异, 继而觉得惋惜,原来李剑豪说话是显得软弱无力的样子,同时他口 口声声管云媚儿叫着“小琴”,并且叫的时候,声音非常的凄惨,而 云媚儿在家中对李剑豪也是百依百顺,宛如贤妇。
  因此刘野鹤不禁慨然动了侠义的心肠,他觉得李剑豪与苏小 琴、云媚儿, 一夫二妻,本来很好,大概就因为楚江涯在中间搅 乱,才致使他们不能相合。因此,刘野鹤就撤步转身,又回到了玉真宫,自己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越认为是那不肖的弟子楚江涯之 过。当下他就一时也不能耐了,就携剑下山,到寄存他的马匹之处 取了马,他当日就走了,要去寻找楚江涯教训一顿,并想找来苏小 琴使他们三人团聚,还可以资助他们离山到别处去成家。这位莽道 士也不多加思索,就这样走了。李剑豪跟云媚儿还不知道。
  山中的日月过得也很快,不觉又是十多天,山上的气候更暖了, 上山来进香的游山的日见增多,这时就来了小陈三、于铁雕、双翅  虎、铁掌高飞叉孟这一干人,因为他们虽然扮作游山的人,可究竟  神色不大像,又有的拿着叉棍兵刃,可是说话又非本地口音,他们  是每日清晨便来,分头至各山遍岭去搜索,晚间再下山找地方去住, 连山上的道士都看出他们的可疑了。他们可一连数日也没有找着云  媚儿跟李剑豪,就齐都抱怨于铁雕,于铁雕却指天发誓,说他真是  听一个朋友说的,那人曾于两月之前来游此山,亲眼看见了李剑豪  在此采樵,于是各人又都留意这山上的樵夫,但也是杳无李云、二  人之下落。
  又过了两天,这天又在黄昏时候,他们都扫着兴又下山去了, 此时却又有一人步行携剑急急地走上山来,并且如走熟路似的直奔  了玉真宫。这个人就是楚江涯,上山的时候,他早就看见了于铁雕  那些人了,他却故意地避开。如今他是想不借他人之助,而独自去  与李剑豪拼斗,宁可死于山中。他到了玉真宫里,见着了老方丈见  了师伯师叔,连烧火的道人和几个道童,他都认识,只是不见传授  他技艺的师父刘野鹤。且知道说回来在山上住了没有几天,就又走  了。他更觉得可疑,他就打听李剑豪与云媚儿的行踪, 一问就问出  来了,厨房里的那烧火的道人尤其是把云媚儿的模样说得比他还清  楚,还真切,并详细告诉了李剑豪草庐的所在,笑着说:“我是他  们的老主顾啊!”小道童把那天刘野鹤师父打了云媚儿的事也说了, 且悄声说:“他要是不打那个娘儿们,他还许不能又走了哪儿!”
  楚江涯一听,又发了半天怔,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 看了看东方月出,照地如水,他就想:事不宜迟,趁着这月色,我就去找李剑豪吧。于是,他就提剑又出了玉真宫,他对山中的路径  极熟,过桥越岭,走了不多时,他就找到了李剑豪结庐的所在了。 他见这个地方上负高崖,下临深渊,幽径盘曲,松柏参横,真是个  隐居的好所在,就知道李剑豪来在这个地方居住,必是别有深心。
  第一,此山乃内家拳剑的祖师山,胆小的江湖人绝不敢来;第二, 隐居此地足可以躲避尘喧,没事也无人知晓。楚江涯觉得李剑豪这  个人很可爱,但想起他无故伤害了陈文悌之事,却又认为绝不可恕。
  他步着幽径,挺剑来到茅庐之前,他就想:明人不做暗事。于 是便踹开了柴扉,向那有淡淡的灯光的屋内,喝一声: “李剑豪你 出来吧!我特来找你!”
  屋中,本来这两日李剑豪的病才好,今天的晚饭才吃得多些,正 在跟云媚儿谈说着那日为刘野鹤所辱之事。李剑豪本来想忍下那口 气,可是觉得刘野鹤既然认识他们,恐怕以后他们就不能在此安居 了,因此他十分发愁。忽然听见外面的这一声喊,李剑豪就吃了一 惊,云媚儿也吓得哟了一声,说:“怎么啦?是谁呀?”李剑豪嘱咐 她不要出屋,自己却执了宝剑出来,借月光一看,对面的原来是熟 人,他就拱手说:“哦!原是江涯兄!你来到此找我有什么事呀?”
  楚江涯把头摇了摇,还似乎有些叹息,就说:“不为别事,只  因为朋友你,把一件事情做得太错了!”李剑豪就瞪起眼睛来说:  “为苏小琴的事,你不能管我!”楚江涯说:“若为那事,我也用不   着来。你知道我跟陈文悌是八拜之交,因为我好事,他才与你相识,  但只为他没把钱借给你,你就置他于死!”李剑豪突然狂笑着说:  “他已经死了,还能够叫我把他治活了吗?”楚江涯愤然说:“不是   叫你去把他治活,却是我叫你也陪着他去死。我姓楚的生平对友最   厚,不计小嫌,可是遇着现今这事,我得大义分明。今天的月色很   好。”李剑豪听见,逼上来两步,厉声问说:“月色很好又当怎样?” 楚江涯就说:“月色好就可以分个高低,这武当山虽是我学艺之处,  但我师父刘野鹤并没在这里。我若请个别的人来帮助我,我就不算   是豪杰!”李剑豪说:“原来你是刘野鹤的徒弟呀!我才知道,那么我就先杀死你吧!”说时跃过来抡剑就劈。
  楚江涯却一面以剑相迎, 一边撤步出了篱笆,他怕是云媚儿也 来帮助,那就更不好办;所以他就仗着地理厮熟,渐渐地把李剑豪 给引到了一个更幽僻的地方。这地方怪石嶙峋,蓁莽荒秽,云媚儿 是绝不会找来相助,月光也不大能照射到这里来,上有松风响,下 有涧水鸣,二人便在此双剑相拼。若论武艺,自然是李剑豪高,但 楚江涯也今非昔比,他的剑法经过在家中时的精心揣摩,已益为精 熟而且进步了。两人剑光身影,往来回旋,都是拼死来斗,谁也不 肯讲一点客气。交手十几回合之后,楚江涯就觉得右臂一阵痛,原 来以为为李剑豪的剑所划伤,他就赶紧将剑换了手拿着,同时转身 向后去跑。李剑豪挺剑又去追,楚江涯回身又还了几剑,但因右手 持剑不便,就赶紧又回身避开了。李剑豪又向前来跃,抡剑又来砍, 却不料他们此时争斗之地是在悬崖边,下面正临深渊。
  李剑豪的追势过急,并怒喝声:“楚江涯小辈!今天我就叫你 活不了!”他脚踏到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却是极为不稳,也不容他 再缓一步,他就啊的一声惊叫,连石头跟他带他的宝剑就全都摔落 于深涧之下,把楚江涯吓得也呀了一声,但眼前已看不见了李剑豪, 他知道他的敌手必已惨死于涧中,他倒不禁发出了一种怜悯之情。
  待了半天,云媚儿也还是没找到这里来,涧下也听不到呻吟之 声,楚江涯就心说:死了吗?李剑豪死了!唉!小琴也不必再想找 他了,陈文悌的仇恨算是已报了!这多少日来,他心中的抑郁至此 时全都解开,可是反倒有些难过了;本想要下涧去看看,但月色已 暗,山风更猛,树鸣草动,无法找着往下走的路径。
  他在此就徘徊了半夜,天色才黎明,浓雾又起,他在雾中又立候 了多时。这时在山下的人家都许炊早饭了,他才能够看清了下面的石 头,他就把剑放下,衣掖起,忍着右臂的伤痛,揪着树干、枯藤,脚 蹬着那石砖崖穴,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能看见涧底了,他就先提着 气,预备好了,从一丈多高之处撒了手,跳下来。两只脚不但痛了半 天,还连裤子都已湿了,因为涧中潺潺地流着深约数寸的涧水,水中都是大小的石块及无数的鸭蛋样的石子。楚江涯缓了缓气,涉水往前  去找,就看见李剑豪斜卧于眼前,腰和背是在一块大石头上,头是仰  着,下半身全浸在水里;又走到临近再看,就见他身上倒没有什么血  迹,因为他摔下来的时候必是也挣扎了半天,几次跌在水里,几次扒  在石头上,所以流的血都已被涧水洗净。如今他是昏晕一般地卧着, 胸脯还直喘,但受伤太重,爬是爬不起来了。楚江涯伸手摸了摸他的  胸口,半天他才微微将眼睁开,呻吟着说:“好朋友!快给我一剑  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啦!”楚江涯却问说:“你觉得怎么样?”李剑豪  连头都已不能摇动,楚江涯细看他这样,就知必是跌伤了内脏,痊愈  已难。但又想了一想,就说:“我不杀你,我想把你送回你的家里  去,你愿意吗?”连问了四次,李剑豪才回答了出来,只是问说: “为什么?”楚江涯说:“把你送还你的老婆。”李剑豪说:“云媚儿  狗妇人,她不是我的老婆!”楚江涯说:“我背你到你屋里,然后叫 剑豪,人都知道你已死了。”李剑豪含混地说:“那可以。”楚江涯  说:“我还要把苏小琴找来,叫她也看看你。”李剑豪听了这话,忽  然就流出眼泪来!他的眼泪比涧水还清。当下楚江涯话虽说得残忍, 但心中怀着万分的悯恻,他就以那只受了剑伤的胳膊负起李剑豪垂死  的身子,涉着水,寻找那比较能够往上去走的道路,就这样费了多半  天的时间,他才把剑豪给运到了崖上。
  爬到了上面,楚江涯已经累了,而且又饿又渴,看看这时的天 色恐怕都已经过午了。他见李剑豪的气力是益微,楚江涯缓了一缓, 就把他抱了起来再走,费力极了,有两次走到崖边危险之处,几乎 连李剑豪带他,都又同时落于涧下。幸亏他的脚步稳,不敢踏那晃  摇的石头,如此又半天,才到了李剑豪的草庐之前;他也不知李剑  豪在他的背上是死了还是活着,又得预备点力气,好跟云媚儿打, 他想:云媚儿见把她的丈夫半死背了回来,她还能够不急吗?
  但没想到,才进了篱笆,却听那草庐中有人说话,似乎是两个 女子正在争吵, 一个男人居中,厉声地劝着,楚江涯很觉得诧异, 但是自己却又声哑连话都喊不出来,背上的重负,恨不得即时就给卸下,他就蓦闯进了屋去,他还没有细看屋中的三个人,倒先把屋 中的三个人都吓着了,其中的云媚儿吓得哎哟一声,哭着叫着,楚 江涯当时就把李剑豪交给她了,自己这才直起了腰,喘了一大口气, 忽然定睛一看,他就不由得大惊,原来这小小的草庐之中,不仅有 他的师父刘野鹤,还有苏小琴呢,他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如何而来 的。他先向刘野鹤行礼叫声“师父”,然后又看看小琴,他却自觉得 愧对。这时云媚儿已将李剑豪连拖带拉,放在板床之上,她趴在剑 豪的身上呜呜痛哭。李剑豪微微睁开了半只眼睛,看看小琴,他大 概连细看也没有看,就悲戚、微弱、断断续续地叫道:“小……琴 ……妹!”小琴也擦着眼泪走了过去,只听见李剑豪用很真切的声音 说道:“当年,杀死你父亲的那人……是我呀!我告诉你实话吧! 但,我可不是故意呀!……”他痛哭了起来,自恨了起来,又似乎 是暴怒了起来,但他的身子忽然一僵,最后的一缕之气当时断绝, 他就死了。云媚儿哭得更是厉害。
  苏小琴不但眼泪更急,并现出惊讶的神色。楚江涯却站在旁边: “这事我早就知道,想当初必是苏老太爷将李剑豪的破绽看出,知道  他不是女流,意欲在隐凤村将他弄死,没想到剑豪情急手错,反将  老太爷杀伤。老太爷临死也不肯说出女儿的私情,恐怕传了出去, 污辱了贞节牌。但李剑豪也有良心,并且他的爸爸逼得他立了誓, 他这才忍痛不顾苏姑娘,并故意做出哪些无情之举,后来他与云媚  儿在一块儿,也是为使苏姑娘断绝相思…… ”
  他才说到了这里,小琴就急问说:“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告诉 我呢?”楚江涯叹息说:“我是不忍得告诉你呀!你想,你是那样爱 慕着剑豪,同时可又说是非报父仇不可。你所爱的与你所恨的原是一 人,我可怎么好意思把话说明呢!”又把昨夜自己与李剑豪相拼,李 剑豪失足坠涧之事细说了一番,随后又点头赞叹,说:“李剑豪确实 是一刚强男子,他不因儿女私情而忘恩仇大义,但他死得也好也不 好。他不死,他还是不忍得说实话,我更是不好意思说,姑娘你永远 也是不能知道呀!如今好了,他死了,你也明白了,你不必徒然悲伤了。他就是再活了,也不能够跟你成亲。如今,我就劝姑娘你,赶紧 下山回洛阳家里去吧!……”不想到他的话说到此处,小琴忽也痛哭 起来,又是一口更多的鲜血,自口中咳出,飞溅于地。她的身子晕得 也向后直退,倒于一张竹椅之上。刘野鹤在旁也直叹息。楚江涯回身 又向师父详说他管了这件闲事的经过,并表示自己并无坏心,只是为 了一点怜悯苏小琴之情,至于后来把苏小琴骗在山里,抛在山里,那 也是事出于无奈。因为自己虽然怜悯小琴,可是对于盟兄陈文悌之仇 又不能不报;不过李剑豪可并不是我给杀死的,是他自己摔死的。我 也本想以身与李剑豪相抵,未拟生还,但如今岂料我倒没有死。可是 以后,这种闲事我是绝不再管了! ……
  他的师父刘野鹤并没有责问他,也说了苏小琴所以来到此地, 是他给找了来的,不然苏小琴必定仍在豫南鄂北那一带孤零地徘徊, 绝到不了这里。可是——刘野鹤又说:“我把她找来,是为使她们  三人相配,却没料到竟看见这种惨景!”说着,刘野鹤转身就出屋走  了。楚江涯却仍在这里,他劝劝苏小琴,又去劝劝云媚儿,劝得苏  小琴缓过来气,劝得云媚儿也止住了悲声。本来,刚才若不是有刘  野鹤拦住,小琴就要先杀死了云媚儿以为父报仇了。如今,才知道  云媚儿原与她无仇,不过也是个可怜的女子,使得小琴的心倒更觉  得难过了。楚江涯在旁边说:“我们现在商量商量,是怎样给李剑  豪办理丧事呀?”他这话一说,两个女人又齐都哭了,同时屋外有几 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大喊:“李剑豪!小辈!你快滚出来吧!”喊声  暴躁,而且十分噪杂。
  楚江涯赶紧走出屋去,就见来的人不只是小陈三那些人,还有 于铁雕和一个手执钢叉的猛恶汉子,大概就是那双翅虎。全都气势 汹汹,呼叫李剑豪出来,就要当时一齐上手拼斗。于铁雕先抢过来 说:"江涯兄!你来了很好!叫李剑豪出来吧!我们也不用闯进去 惊他的老婆,我们是听老道说的,刚才他说李剑豪是住在这里。”楚 江涯点头说:“一点也不错,他现在正在屋里哩,你们就进来见他 吧!”说时,回首把那扇门开了,于铁雕与小陈三就一齐闯入。但是小陈三一眼看见了苏小琴,他就怔住了,他身后的大刀刘赶紧就拉  他出来。大刀刘、铁掌高都是在开封府见过苏小琴面的,尤其随来  的人之中有腾云虎,他是更晓得小琴的厉害,更把小陈三拦住,他  们的眼睛都瞅里边,都看见了板床之上直挺挺躺卧着的李剑豪。只 见于铁雕先向小琴打了个躬,又向云媚儿点点头,然后走过去详细  地看着李剑豪的尸身。半天,小陈三在屋外就问道:“怎么样了?  李剑豪若是病了。咱们就容他暂时养养,过几天他能够起来,咱们  再跟他斗再报仇。因为好汉子不跟他病汉子斗!”云媚儿却哭着,着  急地说:“你们都进来看看他吧!”小陈三在外就说:“好!进去咱 们就进去!”于是呼啦一声,又进屋来三个人,大家看着苏小琴今天 不厉害,也就不怕了,都互相挤着,直着脖子看李剑豪头上手上都  有些摔伤之处,以及那种瞑目长眠的样子。小陈三并且上前去摸摸  手,按按胸,然后他急忙退出,口中连说:“丧气!丧气!”他带着  大刀刘、腾云虎等人就走。云媚儿追了出去,哭着骂,跺着脚说: “你们都回来呀!你们的仇还没有报完呢!这儿还有苏小琴啦!你们  还应当跟她来来啦!”可是小陈三等人连头也不回,就都走了。这时 屋中的于铁雕点点头,说:“事情完了!人死了还能够说什么?”又  向小琴拱拱手,他就也走出。云媚儿站在外边仍是哭骂,可也没有  理 她 。
  于铁雕跟上了小陈三等人就走了。他们一同下了山,仇既用不 着报了,大家倒都松了心。除了于铁雕因为跟他们本不是一伙儿, 就悄没声地走了。双翅虎也走了,留下小陈三等人,倒在均县城里  玩乐了起来。直过了两日,楚江涯下山来找着了他们,说了李剑豪 身死的原因,并用话吓唬他们,说:“说不定几时苏小琴可就要下  山来找对头啦!”腾云虎听了最害怕,这才催着小陈三等人走了。
  楚江涯又回到了武当山上,他就住在玉真宫里。苏小琴与云媚 儿都住在那草庐之内,两日之后李剑豪的尸体已殓于棺内,刘野鹤 并派了三个道士去念了一次经。由山后找来了村民帮着,就将李剑 豪的灵柩葬埋于山后的一片空地上,以碎石和泥土在上面垒起了一座新坟,坟上沾了云媚儿和苏小琴两个人的眼泪。两个人之间这时  是一点冤仇与嫉妒也没有了,但她们的容颜都笼罩着一层惨淡之色, 尤其苏小琴,最显著的是病容,云媚儿最显著的又是那身孕。楚江  涯这时见了她们,倒觉得非常拘束,什么话也不能够提了。
  苏小琴倒是开了口,要向楚江涯借银三十两,说她要回洛阳去, 连云媚儿她也要带走。楚江涯赶紧从命,又有刘野鹤资助,凑足了 八十两银交给了苏小琴。苏小琴接过去也没嫌多,并且没有道谢。 云媚儿又到了李剑豪的坟前哭祭了一场,就抛下了她们的那间草庐, 跟随着苏小琴走了。楚江涯追着她们下了山,直到均县的城里,才  知道她们先找到了店房,歇宿了半日,然后才雇妥了走远程的骡子  车。小琴的马就拴在骡子的前面,她不骑马为的是好不惹人注意, 并且能够跟云媚儿同在车上谈闲话。
  她们临走的时候,楚江涯赶了过去,就把他的那个手巾包儿交 给了苏小琴,脸红着说道:“这个包儿我早就想交给小姐,但总是 无缘。今天,实在不能够不交给你了。里面还有一封信,那是我早 先写的,现在已没有用处了,我也没有工夫把它再抽出来。可是里 面的两件东西,姑娘!小姐!一看就必然能够明白了!”小琴点了点 头,也没当时拆开去看,就放在车里,脸上连一点笑容也没有,只 说了声:“楚大哥再见!”这是最后的一句话,说完,车轮一动,就 走了。楚江涯目送着车尘,倒有些怅然若失。
  他是既然见了师父,便不能匆匆又走。他在玉真宫里又住了一 个多月才下山,才骑着马进武胜关回河南。 一路,心事毫无,兴趣 可也都减了。回到中牟县的家中,已到了端阳节,柏秀卿看见了丈 夫回来,一点也没有惊讶,楚江涯可倒是真惊讶了。原来在十天之 前,就有洛阳苏家派来了仆人,送来了银二百两、马一匹,此时已 走了。这分明是苏小琴已平安抵家,还了马(其实哪里是楚江涯的 马?),返了银,且加上了利钱,其中是暗示永绝之意。
  本来,到了如今还能够不永绝吗?楚江涯也知道是应当永绝了。 虽然心中还留着一点惆怅,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把马,连他自己家里的马,都命人牵到城里去卖了,向他的太太表示永不再出门。 他可也真不再出门了,并连县城也不常去了,家门都长掩而不常出。 家中的仆人多已辞去,只留下了一个小丫鬟、一个男仆、两个仆妇。 他成天在家,宝剑已丢失在武当山上,他不再买,也不再练,只是  抱着他的孩子和在书房看书。
  悠闲的岁月过得也很快,不觉着两三年,小琴在这里时,柏秀卿 生的那个孩子这时都长大了,会跑了。楚江涯也变成了一位又白又 胖、富家翁的样子,真应当留胡子了,然而他还没有留。这日,因为 他那在洛阳住的朋友朱家,派了人请他,去到那里玩上几天,住些日 子。他本来不愿意去,倒是柏秀卿觉得叫丈夫成天整年不出门,也许 能够闷出病来,所以才怂恿着他,并备了些礼物,叫他去送给苏小 琴,以谢当年她生产时苏小琴帮忙受累的那段情分。楚江涯这才邀上 了几个往洛阳去收账、做生意的买卖人,一同坐着车走了。
  这又是阳春天气,楚江涯一往西来,看见了沿途上的夭桃秾李, 落絮飞蝶,尤其是当过洛河之时,看见了那青青的洛水,他的脑里  就像是又飘起来了一条轻轻的罗带和两只艳艳的绣鞋。但他到了洛  阳朱家,并没打听苏家的事情,所备的礼物也没即日就送了去,可  是朱家的那个族人朱老六就赶来跟他说了,原来苏小琴现在还在家  里,没出阁也还没定亲,也许这辈子不出嫁了。云媚儿是住在她家, 成了她的女伴,她们永不出门,很少有人能够看见她们。她的二哥  是新放的外任知县,携带着她的二嫂跟侄儿都走了。大哥在家中当  家,城里新开的粮店,她的三哥粉金刚还是那样没什么出息。此时, 银钩孟广也由北京回来了,照旧开设镖店。往日的事已经没有人提  了,苏老太爷的三周年都办过去了。
  楚江涯听了这些话,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只觉得古  人有句话说得对,是人生如梦!住了半个多月,他才想起来,并决  定亲自去送礼,他穿着新袍履,新刮了脸,并乘了很新的一辆骡车, 带着礼物出了城。他就如游梦境似的,又往隐凤村来了,盼望着今  日能够见着苏小琴,如顺便看看云媚儿,那是更好。
   隐凤村就在眼前了,楚江涯反倒有点担心,他怕人家不但不收 礼物,不见他的面,还许给他个没兴趣。云媚儿还许恨着呢,不是 为我跟李剑豪拼斗,他能够跌下悬崖摔死吗?心说:好歹就这一回 了,无论能见得着,或见不着她们,以后是绝不再来了!
  当下楚江涯没等到车进村子,他就先跳下来,为的是表示点客 气。进了村,就有不少村中的人注意着他,他也不问人家认识他不 认识他,就连连向人家拱手带笑,命车停住。同时他看见了那悬有 贞节牌的大门,门没关着,他就命赶车的把他的几盒子礼物往里去 搬。他把名帖已取出来了,刚要递给从里面出来的一个男仆,这男 仆就先向他行礼,说:“楚大爷!您来啦?”
  楚江涯一看,人家原来认识他,他就说:"我是从家里来,带  点礼物到此看看你家大爷跟小姐。”这仆人就说:“请您在这儿等一 等,我先进去回禀一声。”说着转身就又进去了。楚江涯一看,连客  厅都不让他进去,他就有些愤怒,但身后边又有人叫着“楚大爷”。 他回头去看,见是那个耿四,他就问说:“怎么?你们这里改了规  矩了?来了客,都不往客厅里让吗?”耿四笑着说:“楚大爷您别生 气,因为我们大爷为人谨慎,嘱咐我们,要是遇见有人来找,都不  可怔往里让,这说的是那些面生的人。楚大爷您是熟人,您就请吧! 我家小姐还时常提说您呢!”楚江涯一听,倒不由得惊异,他随着往里去走。
  这里东房就算是客厅,耿四还没带他进屋,只见苏振杰由里边  跑出来了,又作揖又笑,说: “楚大哥!你来啦!快请快请!请里  院去吧!我大哥现在正闹脚气,不能够出来,你快进去吧!”他拉着  楚江涯往里院就走。要经过正院才能到东院苏振雄的屋里,这正院  中小鸟啾啾,十分寂静,满院中都是才开放过的牡丹花。北屋和西  屋全都挂着深颜色的窗帷。楚江涯正要看看小琴是住在哪屋内,可  是苏振杰就硬把他往东院里去拉,见他的大哥去了。苏振雄这次见  了楚江涯,只先称述过去在外边照护他的妹妹的高义,表示感谢, 又问: “你今天来了,何必又带来许多礼物?”楚江涯却拱手说:“那是贱内送给这里小姐的一点东西,不值得挂齿!”苏振雄听了, 当时便命仆妇去请小琴,楚江涯坐在这里更觉得不安。
  待了良久,也没听见什么环佩之声,小琴可就来了,她那身材  仍是那么窈窕,只是因为脱了孝,现在穿的是一件雪青色的绸袄, 镶宽边的浅绿色的缎裤,鞋是什么样式,楚江涯就没敢细看。他立 起身来了,拱手称道:“小姐!”苏小琴也还了礼,很清楚爽快地问 说 : “楚大哥好!嫂子跟侄子在家里都好吗?”楚江涯只恭谨地连声 说:“好好好好!”小琴又说:“嫂子叫大哥这么远送来了礼物,我 真心里不安,请回去时替我道谢吧!”楚江涯又说了两个“好”字。
  小琴在这屋里略停了一停就走了,楚江涯倒觉得现在的苏小琴 是与当年江湖上的美剑侠不一样了。不过,回想刚才看见的她那芳 容,倒似是更为艳丽,更显得年轻,吐血的病儿大概早就好了,李  剑豪对她的恩仇也不知在她的心中磨去了没有?至于那条汗巾和那 双睡鞋,她是还保存着呢?是早已穿用旧了?
  楚江涯脑子里泛了半天胡思乱想,觉出跟苏家兄弟俩说话已是 所答非所问,他只得起身告辞了。苏振雄仍然是不能起身往外送, 苏振杰拉着他送他,但是还没有走出这个东院,苏振杰就一眼看见  了那正院里站着一个人——这人大概是叫他碰过很大的钉子,他不  敢见人家,当时就止住步,缩了头,推着楚江涯说:“你一个人走  吧!恕我不送了,过两日我到城里再去看你去。”
  楚江涯发呆地又走到那正院里,却看见一个青衣白裤、满头的 珐琅首饰的小寡妇,抱着个穿着花缎衣服的小女孩正在院中赏花, 这正是云媚儿,但现在毫无江湖的习气了,简直叫人不敢轻视。这  小女孩——不用说,必是李剑豪的遗腹之女了。此刻小琴也在院中, 因为问了一声: “楚大哥走吗?”楚江涯就带着笑,也含着愧向那边  望了望,他见云媚儿虽没有理他,可是面上并无仇恨之意,苏小琴  对着他还有点嫣然的笑,但他可不敢过去跟人家扳谈,只得走开。 他的脚踏着的是满地红粉缤纷的牡丹落英,这都是被无情的风雨给  吹落了的,摧残了的,蜂蝶往来飞着,也无力将它们救起。楚江涯就惆怅走出,上了车他就长叹了口气,当天回到城内,下午他就走 了,回中牟县去了。
  从此,洛河之水年年流,玄岳之云层层起,江湖上的风尘滚滚 不绝,但这一段事情,就已渐渐为世人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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