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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章君榖《五大名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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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7-10 21: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挖坑,不定时填
此书不分章节


    《五大名剑》
     章君榖/著
  皇冠丛书第一二二三种
  初版:中华民国七十五年三月

    封底简介:  
  两千五百年前的铸剑日,雷神击鼓,雨师洒扫,腾蛟捧炉,天帝燃薪,怒动的风云、激狂的烈焰,欧冶子以身投炉,火焚祭神,于是五口天下神器在众神的惊视中缓缓降世。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从此将引发出多少英雄死生、国家兴亡的玄异传奇……
  

  上册   

  前言

  距今两千五百年前,东海之滨的越国国王允常,不辞千里跋涉,远赴闽中(今之福建省林森县)欧冶池。尊程拜会当时天下第一铸剑师欧冶子,请他铸造宝剑,作为国家神器,世代镇守越国。
  神器,这一个古老而神圣的名词,在东方中国,一向系指帝位与宝剑。前者如老子曾谓:“天下神器,不可为也”。指的是帝位。后者如张衡七命一文中所谓的:“神器化成,阳文阴缦”。指的是宝剑。剑在中国,自古以降,不仅是最基本、最常用的一种兵器。而且它早在两千五百多年以前,就已经被人格化,乃至于被神格化了。从“得剑者昌,失剑者亡”,到“用剑得法者昌,用剑失法者亡”。由小而大,剑能主宰一名武士的生死,更能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因此,一口名剑可以成为举国爱戴的庙堂神器,镇国之宝。而剑也就很荣幸的,被历代之人加上美谥而号之曰“宝剑”了。
  欧冶子接受越王允常所赋予的重责大任,由他美丽而勇敢的妻子杏姬陪同,历经千山万水,寻觅五金菁英。费时多年,终于在越国全体军民的全力支援之下,戽干了砦耶溪的河水,铲平了赤堇大山,方始采集到天下无双的精铜与美锡。再加上越王宫中早已贮备的金、银与粹铁。于是欧冶子便在被夷为平地的赤堇山麓,开炉铸剑。据“越绝外传记宝剑第十三”一卷中的形容:当欧冶子开炉铸剑之日,雨师为他洒扫,雷公为他击鼓,蛟龙为他捧炉,天帝为他装炭,神仙罗列参观。可是,鼓铸多日,五金居然不熔,剑汁久久不下。这使欧冶子顿然悟及,他虽已获得天地之菁英,叵耐神物之化,必须益以人气而后成。于是他在他妻子的充分同意之下,夫妇二人双双携手投身于炉。当两夫妻活生生的被满炉烈焰化为一阵灰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炉中五金霍然熔化成汁,汩汩流出。从而铸成了五口名剑,那便是举世闻名,乃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湛卢、纯钧、膝邪、鱼肠和巨阙。
  五口名剑问世,使春秋时代的历史发出了燦烂异彩。就从这五口名剑的际遇,引起了一连串征战杀伐,兴衰隆替。以至霸主、奸臣、良相、名将、英雄、美人间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越国,有越王勾践、越夫人、范蠡、文种、西施、郑旦……,在吴国,有吴王阖卢、夫差、伍子胥、伯嚭、孙武、专诸……,在楚国,有楚平王、费无极……,这许许多多历史上的传奇人物,他们一生的悲欢离合,成败关键交织成无数波涛壮澜,曲折离奇的情节。俱将藉由这一部“五大名剑”长篇小说,展现在您的眼前,请您欣赏,请您批评指教。





 楼主| 发表于 2025-7-11 12:54: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千五百年前,越国闽中(也就是现在的福建省林森县,古老的榕城福州)。
  一座杂生草树,满目青葱的小山西麓,衔接一眼看不完的蛮荒草原尽头。空山寂寂,鸟语啾啾。有一口方圆十丈,清澈见底的欧冶池。那正是古往今来,中国第一铸剑师欧冶子的铸剑之地。
  三间草房,一座硕大无比的熔炉。欧冶子,和他美丽端庄的妻子杏姬,还有两名少年徒弟,男的叫干将,女的叫莫邪,正在炉火的灼烤之下挥汗工作。
  杏姬和莫邪并肩蹲在地上,合力推拉风箱把手。使一股股的劲风,直往炉子里灌。
  ——炉火越来越旺,堆积如山的煤炭,像一轮火辣辣的夕阳,把它四周的云霞,映射出夺目欲眩的火焰。生铁熔化,汩汩流出。欧冶子先把它在模子里浇成剑的雏形。用水一淬,红焰陡退。剑的铸型由软渐硬。欧冶子把握住了最佳时机,一次又一次挥动他手中的巨锤,使劲敲打,铁砧上的剑身火星四溅,不时溅及欧冶子黝黑健壮的胸肌。他却咬紧牙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却使两眼紧摄着看他的杏姬,觉得好不心疼。十六歳的女徒莫邪,明白师父的心事,她向伸钳子定剑身的师兄干将,偷偷的扮了个鬼脸。干将会意的笑了。
  又一柄铁剑宣告完成。欧冶子随手把它掷入欧冶池中冷却。抛下铁锤,筋疲力竭,他脚步踉跄的走了几步,颓然的往草地上一坐。仰脸凝望晴空,自言自语,冷冷的说了句:
  “又是一柄火剑!”
  只有杏姬懂得这句话的含意,他是在起感叹:——要等到那年那月,才能完成他的毕生大愿,铸造一口举世无双的宝剑来呢?
  “宝剑,是天地人的精粹,代表国家社稷的神器。”欧冶子不止一次正告他的妻子:“它由无形化为有形,必须采集五金的菁英,合冶而成。我这一生只要能够铸造一把宝剑,不负我的生平所学,那我才能死而无憾!”
  每逢他说到那个“死”字,杏姬总是赶忙伸出手去捂住他的嘴。
  现在,工作告一段落。杏姬、干将、莫邪都尽快的离开熔炉,闲散的坐在草地上揩汗、喘气。蓦地,从远处传来车轮辘辘,马蹄杂沓之声。欧冶子首先听见,他侧过脸去探望。但见一撮黑影,由远而近,人、马与车都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渐次放大。俄而,先有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卷到,一员戎服辉煌的武将,霍地跳下马来,面容肃穆的说:
  “大王驾到!”
  大队车马,转眼就到跟前。
  至少有一百名卫士,手执刀箭矛戟,忽的下马,人与马排成了整齐的行列。一时间山麓草原,刀枪如林,旌旗飞舞。如一片苍茫青绿,添上了五色缤纷,燦然炫目。两名侍臣,从镶金嵌玉的华丽御辇上,扶下来白发苍苍、鼻直口方的越王允常。
  地面上,欧冶子、杏姬、干将、莫邪,师徒四人早已俯伏在地,磕头如仪,在恭迎这位开疆拓土,富国强兵,允为中兴之主的越国国王了。
  “寡人不远千里而来,”越王允常和悦的笑着,双手扶起了欧冶子夫妇:“带了元冠、锦衣、黄金、美玉四色礼物,敬谨送给欧冶子先生!”
  欧冶子不敢抬头去看,他必恭必敬的拱手答道:
  “草民愧不敢当!”
  “草民?”越王允常扬起一阵哈哈大笑:“欧冶子先生!寡人称你先生,又送你元冠、锦衣。这也就是说,先生不再是平民百姓,而是我越国的大夫了!”
  “真的呀?郎君!”是杏姬在一旁惊喜交集,突如其来的冒出一声惊呼。
  欧冶子亦嗔亦笑的瞟了杏姬一眼,忙向越王允常致歉:
  “臣妻杏姬无礼,还请大王恕罪!”
  “妻以夫为贵,”越王允常笑笑说:“令正如今已经是贵夫人了。”
  福至心灵,杏姬马上就再跪下磕头:
  “臣妾叩谢大王封赏。”
  “寡人专程拜访,”越王允常单刀直入,表明来意:“是想礼聘先生,为越国铸造一口宝剑。”
  恰中欧冶子的心事,说得他猛可一喜。欧冶子不假思索的紧跟着问道:
  “请问大王,铸造宝剑材料是否已经采集齐了?”
  “寡人多年来到处搜集经营,”越王允常手捋白须蔼然答道:“已经预备好了大批的纯金、白银和精铁。”
  “那还得去找天生的精铜和美锡。”
  “寡人可以下诏,让全越国的军民一致出动。务必要把先生铸剑所需要的精铜与美锡找到。”
  欧冶子唇间泛起一抹苦笑,缓稷的摇着头道:
  “精铜美锡,千古难求。当今之世,能够越千山、涉万水,找到这种天地间至宝的,恐怕只有微臣欧冶子了。”
  “那——寡人只有将这重责大任,付托先生了。”
  欧冶子躬身下拜,在越王跟前,立了庄严的誓言:
  “微臣自当全力以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年迈苍苍,贵为一国之君的越王允常,居然会一掀袍襟,面向欧冶子、杏姬夫妇,屈膝拜了下去。这一异乎寻常之举,使得在场的人,全都相顾错愕,不知如何是好。欧冶子夫妇连连磕着响头,一面忙不迭的扶起越王,一面一叠连声的说道:
  “大王这真是要折煞微臣夫妇了……”
  “寡人拜的不是贤伉俪二位。”越王允常站起身来,满面诚敬的说:“寡人拜的是——将来必定可以由先生铸成的宝剑。越国的庙堂神器,镇国之宝,寡人已经责成在先生身上了!”
  欧冶子立刻蹲下身去,从欧冶池中捞出一把将完成的铁剑。他使劲的在自己膝腿之间将铁剑折成两段,仰脸望着蓝天白云说:
  “倘若欧冶子不能完成大王赋与的神圣使命,愿苍天叫欧冶子有如此剑!”
  因此,当欧冶子夫妇收下越王颁赠聘礼,带着干将、莫邪两名徒弟跪送越王一行远去以后,他立刻就收拾行装,准备开始他那跋涉千山万水,寻觅精铜美锡铸造宝剑的迢遥行程。他告诉正在帮他收拾东西的杏姬说:
  “士为知己者死,何况我又受过大王的大礼重聘。我这一去,也许十年八载,也许一辈子再也不会回来。总之,剑成我归,剑败我死!”
  欧冶子和杏姬夫妻间一向十分恩爱。可是这一回的生离死别,杏姬的表现却是异乎寻常的镇定自如,甚至有些无动于衷的意味。当时颇使满怀离情别绪的欧冶子觉得大惑不解,他猜测不出杏姬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又主动的延缓了出发的时间,尽在喋喋不休的跟杏姬叮咛这、嘱咐那。他把所有的事全部交代一过,杏姬的反应依旧是嗯嗯啊啊,连声漫应。这使欧冶子更起疑惑了,于是他就把心一横,毅然决然的对杏姬说:
  “杏姬,妳年轻色美,又有我教给妳的一手铸剑术和我留下的两名徒弟,一座铸剑炉。我此去归期不定,生死难测,我实在不忍心让妳徒耗青春,天长日久的苦等下去。如果——将来遇见一位妳能中意的男人,我认为妳不妨改嫁!”
  他所获得的回答,竟然又是一个漫不心的——
  “嗯。”
  再叮咛干将、莫邪几句,为时已近黄昏,欧冶子不得不硬起心肠走了。他背负一个小小的行囊,大步离开了他的家,踯躅于洪荒草莽中的羊肠小径,走几步,又回头望一望。欧冶子万里求宝,心情却是异常的复杂,才被越王允常激起的壮志雄心,万丈豪情,此刻又掩上一层薄薄的轻雾,那是被爱妻杏姬引发的惆怅与悽楚。他想,今生今世,只怕再也见不到他的爱妻杏姬了!

  ×                ×               ×

  行行重行行。家,和杏姬,早已远远的被他抛在身后。夕阳西坠,晚风拂面清凉,暮霭在层层叠叠的坠沉。经过了极度的兴奋与悲伤,二、三十里路走下来,已使欧冶子有了身心交疲的感觉。紧跟着疲倦而来的是——饥肠辘辘,肚子越来越饿了。
  抬头一望就是一座座峰峰相连的大山,高可百十丈。脚底下的羊肠小径,笔直通向半山腰的一道树林。欧冶子正在盘算,他该趁着天黑以前,到树林里找些野果子吃。然后鼓勇直登山巅,就在山顶上席地而眠。明天,再继续由闽中直奔浙中的迢遥旅程。
  快要走到树林边上了。蓦地,欧冶子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荒山僻谷,自万古洪荒以来便罕见人迹,怎么会有人在这儿烤肉进餐呢?欧冶子满腹疑惑,但他仍然朝向肉香所来自的地方走去。参天古木,高耸入云。浓密的枝叶把树林子里遮成一团黝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双手伸前摸索前进。——首先,他看见地面上有人生起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火上正在烧烤着一只兔子。然后,藉由火光射映,他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一株古柏树下,蹲坐着一个苗条的身影,那正是他的爱妻杏姬。
  一阵欢激,迅速传遍全身。欧冶子高兴得就地蹦了起来,他飞快的奔向杏姬,一面拉开喉咙拼命的喊。直喊得山应谷鸣,震天价响——
  “杏姬!杏姬!我的爱妻!”
  杏姬轻盈的从地上站直起来,恰好和伸张双臂、狂奔而来的欧冶子紧紧相拥。
  一对恩爱夫妇坐定下来,分享由杏姬亲手捕捉、亲手烧烤、香喷喷、甜津津的兔肉。欧冶子口中享受他生平仅有的无上美味,心花怒放,手舞足蹈。两眼紧紧的盯望着杏姬,他深感此刻的杏姬真是出奇的美丽,有着他从所未见的温柔、娇媚与美丽。
  口嚼兔肉,眼望杏姬。欧冶子突然的喊了一声——
  “哎哟!”
  “怎么了!怎么了?”杏姬连忙抛下手中的一只兔腿,奔过来看——原来是欧冶子只顾贪馋的在看杏姬,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咬着了自己的大拇指。这一口咬得很深,鲜血在汩汩的涌出。杏姬一边在柔声埋怨他不该粗心大意伤了自己,一边扯下了自己罗衫的下摆,为他小心翼翼的包扎。耳朵里听见欧冶子直在喃声的说:
  “杏姬,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激妳。这一顿兔肉,真是人世间最别致、最深情、最最令我终身难忘的饯别宴了!”
  杏姬包扎好了欧冶子的伤处,仰起脸来凝望着欧冶子,正色的告诉他说:
  “郎君,这不是饯别宴!”
  深心起一阵震撼,欧冶子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吻在问杏姬——
  “难道妳想——?”
  杏姬没有回答,她仅只深深的点了点头。
  “那是万万辨不到的!”欧冶子斩钉截铁的立下断语:“妳明知道我为了答应替大王铸造宝剑,早已经以身许国。我这一去,也许永远没有归期!”
  杏姬却在顾左右而言他的尽在打岔:
  “结婚三年,我们还没孩子……”
  欧冶子急切的双手握住她的藕臂:
  “杏姬,妳该不会是想:——伴我寻觅异宾,走遍天涯。然后再在漫长旅途之中成孕得子吧?”
  格格格一串轻盈的笑,杏姬都笑弯了腰。她伸手一戳欧冶子的额头说:
  “瞧你,都想到哪儿去了?郎君,我的意思是说,你我膝下并无子女,那么天地之间,就你只有我,我只有你。你我相偎相依,永不分离。哪怕你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杏姬!”欧冶子紧紧握着她的葱葱十指,无限恳挚的说:“这次行程,至少需要十年八年。我绝不能让妳过那种餐风露宿,席天幕地的长期流浪生活。妳还是回去看好我们那个家吧!”
  杏姬偏在静声的低吟浅唱——
  “君之往兮,杏姬依依。杏姬思君,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戴。难耐伤悲,不如相随。”
  唱得欧冶子心中怦怦直动,他把杏姬的纤纤小手引向自己的胸口,杏姬却用自己白皙的前额,抵住了欧冶子的双唇,这是天地间最温柔的心声。她是在告诉欧冶子:我不许你再多说,任凭你再四劝阻,我也要矢志相从。
  那一夜,饱餐了一顿兔肉,欧冶子以着极端兴奋的心情,牵起杏姬暖馥馥的小手,一对恩爱夫妻直到午夜时分,方始攀登上那座峰巅。——举首明月在天,远方的层层白云,正在徐徐的拥卷过来。山巅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偏偏有一方巨石,石面光滑如镜,离地仅只二尺,裸露在山巅月下,仿佛是一座玉床。欧冶子和杏姬并蒂莲般躺在玉床之上,喁喁的说了上半夜情话。到了下半夜,刺激动情,不能自已。他俩浑然忘却了“行房百里者病,百里行房者死”的古训。果然就在那夜,杏姬有了身孕。
  第二天早上,欧冶子和杏姬便开始了前途无从测知的艰辛旅程。从闽中山地,穿过越国的都城会稽(今之浙江绍兴)。然后北上吴国的都城吴地(今之江苏无锡梅里),进入长江。买了一条小船,夫妻二人合力划浆,逆流而上。途中但见穷山僻壤,荒草蔓蔓,他们便舍舟登岸,遍地寻觅珍贵的精铜美锡矿苗。以无比的毅力与耐心,怀着无限虔诚的心情,寻求他们理想中铸造宝剑的材料。一月月,一年年,他们穿越过疆域辽阔的楚国,远至边陲地带的巴国,异族盘踞之地的西羌和北狄。再从燕国折回中原,历经齐、鲁、卫、晋、秦,乃至周朝天子所在之地的雒邑(今之洛阳)。风霜雨雪,长途跋涉,吃过不知多少苦头,经过不计其数的危难,一弹指间就是整整十年。这整整十年里,最令这一对夫妇伤心欲绝的,便是他们唯一的子嗣,不幸在中途夭折。
  是在夫妇二人溯长江西上,通过舒国(今之安徽南部)的水域时。一心追求精铜美锡的欧冶子,在无意之间发现了他妻子隆起的肚皮。当杏姬羞人答答的告诉他确已怀孕,欧冶子的狂喜和感激,不是任何语言文字所可以形容的。他顿时就面容肃穆的跪地叩拜上苍,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方始用兴奋得近乎颤抖的声音,祝告上苍说:
  “上苍啊!祢的恩德无所不至。这一定是祢念在我欧冶子夫妇多年渴盼一子。而我欧冶子又曾立下誓言,不惜一死,只求能够铸成一柄作为越国神器的宝剑。我欧冶子既已以身许国,上苍祢就赐给了我们传宗接代的胎儿!”
  杏姬被他的由衷虔诚感动得嘤嘤哭了起来。可是,当欧冶子坚决要求先送她回到闽中待产,再由欧冶子独自一人继续长途跋涉的时候,两夫妻又起了生平仅有的严重争执,杏姬坚持的说,他们新婚伊始,她就发过誓愿,一辈子跟欧冶子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何况这一次她又说过,她将伴他远赴天涯海角。她一再重申,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她绝不离开他一步。她决定在旅途之中生下他们的子嗣,她强调到时候她可以料理一切,绝对不会让欧冶子担半点忧,操一点心……
  面对大自然的挑战,古代女子是刚健坚强,具有充分的求生能力的。欧冶子和杏姬一连几天,反覆激辩,把所有的困难与危险全都讨论过了。其结果,仍还是欧冶子拗不过杏姬的坚强意志。夫妻二人依旧相依为命,相偕同行。然而,他们偏偏在杏姬大腹便便,临盆在即的当儿,到了水天一色,波涛汹涌的云梦大泽。就在百里千里罕见人迹烟波缥缈中,终于还是产生了悲剧。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天昏地暗的恐怖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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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梦大泽,原本是两座大湖。分跨如今湖北省境的长江南北两岸。烟波千里,一望无际。在江北的称为“云”,在江南的称为“梦”。由云、梦这两个字,就可以想像到它们都辽阔宽广到了什么程度。因此,当欧冶子和杏姬驾着他们从吴国买的那艘小船,辗转抵达云梦大泽的时候,两夫妇全都为那浩瀚无涯的水势震慑住了。欧冶子心知他们的那艘小船断然经不起云梦大泽的风浪。他决定舍弃小船,和他的爱妻杏姬在岸边林中砍下了几十株巨大的竹木,再采集一大堆粗藤,花了十几天工夫,编造了一只十丈见方的巨筏,还在巨筏上盖起一间聊蔽风雨的小竹屋。他让杏姬躺在小竹屋里,他自己撑起长篙,一篙篙的使巨筏没入云梦大泽的水天一色之中。
  当天下午,大泽畔的地平线早已混沌莫辨。欧冶子仍在奋力的一篙一篙撑动巨筏。唯一的愿望是及早渡过云梦大泽,能够顺利的赶到楚国的都城郢都(今湖北江陵县南的纪南城)。那儿将是杏姬最理想的分娩之地。可是,云梦大泽实在太大了。他和杏姬编造的巨筏浮游其上,简直有如沧海一粟。欧冶子越撑竹篙越觉得心怯,他不能想像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巨筏撑到彼岸。
  偏巧,就在这头一天的傍晚,撑篙的欧冶子眼见阴霾四合,耳听雷声隆隆。刹那间天空就被层层叆叇和茫茫水气堆砌成一片黝黑。大雨倾盆而下,劲疾的雨柱从天外射来,射得欧冶子赤裸的肩背如像鞭笞般的疼痛。狂风过处,巨浪排山倒海,直把一座巨筏卷得忽上忽下,仿佛汹涌海洋上的一片落叶。欧冶子在巨筏上一连滑了几跤,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他在狂风、骤雨和巨浪的冲击之下已经无法站直身子了。他只有抓紧巨筏的缝隙,一步步的爬向小竹屋,在那里面有他临盆在即的妻子杏姬。
  几经努力挣扎,欧冶子已经爬进小竹屋了。他伸出手去摸索到了杏姬的胳臂,发现她的身体正在起一阵阵的痉挛。心里一急,欧冶子忙爬过去紧紧的拥住了杏姬,在风声、雷声、雨声、巨浪声中拼命的喊叫:
  “杏姬!杏姬!妳怎么了?”
  直到他把耳朵凑近到杏姬冷湿的唇畔,方始听见她在有气无力的回答:
  “我——我没什么,就……就怕孩子……”
  孩子?!欧冶子猛可又是一惊,忙去抚摸杏姬高高隆起的肚皮。然而就在这时,杏姬用尽全身之力,蓦地发出一声令他血液凝结的悲呼:“啊——!”
  鲜血从杏姬的胯间一涌而出,鲜血浴满了一具死婴的全身。欧冶子记得他曾伸手去探摸过的,那是一个男孩。
  这是欧冶子和杏姬夫妇,为越国神器——宝剑,第一次付出生命和鲜血的代价。
  往后十年,纵然他们日夜奔波,形影不离,足迹行遍春秋列国,乃至于羌、狄、山戎蛮貊之邦各地,可是杏姬终不曾再生育。更不幸的是,他们还是没有找到天地菁英,铸造宝剑的材料——精铜与美锡。
  越王允常末年,欧冶子、杏姬夫妇遍历天下,一事无成,两手空空的废然回国。十年跋涉,筋疲力竭。欧冶子由于内心和身体的双重煎熬,早已显得神情落寞,容貌枯槁,无复当年的健壮爽朗,壮志凌霄了。他带着爱妻杏姬回到越国都城会稽,把越王允常颁赐给他的元冠和锦衣捧在手里,一步一跪的到越王宫去向老王允常请罪。精铜、美锡不曾找到,反而绝了子嗣;铸造一柄天下第一名剑的愿望将会永远无法达成,在在使他觉得了无生趣,今生毫无指望,甚至有点生不如死的感觉。
  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在越王宫宫门之前,宽阔高耸的白石台阶上,欧冶子夫妇竟然会遇见高冠峨服,神采飞扬的干将,和一身锦绣、雍容华贵的莫邪。
  十年离别,师徒间的神情和外貌全都有着很大的改变。疑惑不定加上惊喜交集,师徒四人呆呆的楞在石台阶上了。
  “师父!师父!”
  是莫邪首先在惊喜中醒觉过来,她拉住干将的手,从台阶上端直奔到欧冶子夫妇跟前,而且就在石台阶上跪下行起大礼来。欧冶子和杏姬双双扶起两名爱徒,欧冶子百感交集,不胜唏嘘,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倒是杏姬勉强压抑下自自内心的欢激,察言观色,她和悦的笑了笑问:
  “干将,莫邪,你们成亲了?”
  “是的,师母。都成亲五年了。”莫邪犹然羞涩的低下了头。
  直到这时候,心情复杂的欧冶子方才吐出一句话:
  “恭喜你们!”
  “谢谢师父、师母当年的成全。”已经二十七岁的干将,显然比以前成熟太多了,他牵着莫邪的手,沾沾自喜的说:“自从五年前赤堇山掘出了美锡,蒙大王拜我为冶官,我就和莫邪成了亲,搬到会稽来监督采锡……”
  “你说什么?”欧冶子激动的抓住了爱徒干将的手:“赤堇山掘出了美锡……?”
  望着欧冶子夫妇直在高兴的笑,干将深深的点了点头。
  欧冶子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挽着他的爱妻杏姬,在干将、莫邪的引领之下,谒见越王允常。登上石阶,迈入宫门,雨旁有无数威武雄壮、甲胄鲜明的卫士,手执长枪大矛,刀斧剑戟,一双双、一对对的夹道峙立,拱卫宫廷。欧冶子当了十年的越国大夫,可是他只在闽中欧冶池见过一次越王允常,几曾得见这般庙堂殿宇的森严气象。心中难免略现紧张,他把杏姬的那只小手,握得越来越紧了。
  临到大殿,干将快步上前,低声的向一名侍卫说了几句话,欧冶子站在远处,仍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侍卫听说,脸色便是一喜,然后就匆匆的进入大殿。正当干将走下陛阶,回到欧冶子夫妇的跟前,蓦的,大殿左右有人撞钟击鼓,钟鼓齐鸣。欧冶子夫妇还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注视殿门,但见须发全白,年迈苍苍的越王允常,有两队文臣武将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正在笑容满面,和蔼可亲的朝自己走过来。
  是越王允常亲率满朝文武,步出大殿来迎接欧冶子夫妇了。欧冶子夫妇口中连称惶恐,双双屈膝跪倒在地,向越王允常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越王允常却笑呵呵的把他们夫妻俩搀起,一叠连声的说:
  “两位十年奔波,委实是太辛苦太难得了!”
  欧冶子却是满腔愧疚的说:
  “微臣奉大王之命搜求精铜美锡。前后十年,一无所获,有辱大王所命,微臣夫妇今天是特地来向大王请罪求死的!”
  越王允常亲暱的拍拍欧冶子的肩头,高声的说:
  “美锡已获,精铜不难搜求,这便是天佑我越国。来日五金菁英毕集,开炉铸剑,还要仰仗先生的大力。先生不辞劳瘁,功在社稷,怎么反而在说请罪求死的话呢?”
  说完,不等欧冶子答话,便转脸去吩咐一位长身玉立,颈细嘴尖,雨眼英气逼人的贵介公子——
  “勾践,你来见见这位天下第一名铸剑师欧冶子先生。”
  勾践闻声上前施了一礼,欧冶子却一拉他妻子杏姬,又一次跪地磕头,行礼如仪。
  因为他早已听说,这位越国世子勾践,他正是越国王位的唯一继承人。
  当晚越王允常在偏殿设宴,正式给欧冶子夫妇接风,使得欧冶子既惭且愧,汗颜无地。可是越王允常却始终满面春风,笑口常开,殷殷的在劝欧冶子夫妇开怀畅饮。世子勾践对他们夫妇尤其由衷爱敬,执礼甚恭。于是,越王父子的礼贤下士,格外钦重,使得欧冶子直在心中告诫自己:“大王但有所命,我一定要肝脑涂地,死而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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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国世子勾践,奉了他父王允常之命,在会稽城西厢布置了一所富丽堂皇、高大宽敞的宅第,要欧冶子夫妇住进去休息一、两个月,以恢复十年风霜、长程跋涉的辛劳。但是欧冶子夫妇坚持不肯,他们在抵达会稽的第二天,就由世子勾践陪同,两名爱徒干将、莫邪侍奉,到赤堇山锡矿工地去实地勘察。
  早在越王允常晚宴席上,欧冶子已经看过了赤堇山美锡的样品。他一看之下顿时就血脉贲张,欣喜若狂。那正是他一生以来梦寐以求,十载以还日夜搜求的美锡菁英,也正是他铸造宝剑绝不可少的原料之一。费了十年光阴,走遍天下而未能一见的奇珍异宝,居然会在自己祖国的都城郊外出现。欧冶子夫妇浪掷十年光阴,舍近而求远,这是天意使然,命中注定?还是造化弄人,施予他俩一大讽刺?——欧冶子出了会稽南门,一路上着实是感慨万千。
  赤堇山又名铜姑渍,长度二百五十步。山下有一口大池,池水清澈见底。山水间草木青翠,隐隐中似乎有一股灵秀之气。出会稽城南门到赤堇山要走五十八里路。可是欧冶子一出会稽南门,便被他亲眼目睹的景象震慑住了。而且,在弄明白了究竟以后,他居然会被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成千上万的少男少女,手执锄头肩荷着铁镐、扁担、萝筐。甚至还有米菜肉类,锅炉碗筷。从会稽南门口,排成一直伸展到天边的队伍——正在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走向赤堇山去。他们有人杭育杭育的喊着,令人兴奋的在唱歌。当他们一眼看见世子勾践,立刻热烈的跟他行礼打招呼,勾践和蔼可亲的一一和他们相互道好,气氛融洽得宛如家人父子。莫邪看出欧冶子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她立刻附在他的耳边说道:
  “师父,这些百姓都是自发自动,自备粮食,到赤堇山去开矿采锡,为越国铸造镇国之宝的!”
  欧冶子一声讶异的“啊!”字还没出口,巨龙般蜿蜒行进的队伍里又一次有人在引吭高歌。其他的人立刻就随声附和——
  “天佑越国兮赤堇产锡,美锡灼灼兮闪耀长空;铸就宝剑兮号称神器,威震寰宇兮吾越昌隆!”
  歌声方歇,欧冶子遥见世子勾践站上了路畔一方巨石。他双手一挥,所有的声音全都静止了下来。勾践在用极其兴奋的口吻,正告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家请看,天下第一铸剑名师,欧冶子先生已经回来了!”
  勾践伸手向欧冶子一指,成千上万双眼睛全都转过来朝向欧冶子望。与此同时,爆出了一阵阵山摇地动的震耳欢呼!
  “欧冶子先生回来,我们的镇国之宝铸得成了!”
  “镇国之宝铸得成了!镇国之宝铸得成了……”
  万众欢呼,山应谷鸣,使欧冶子再度为之十二万分感动。他从这些热烈欢呼之中有所憬悟,宝剑神器的铸造,不仅是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两父子的殷切期望,而且还是全越国百姓一致的要求。周朝因幽王失政被杀,诸侯拥戴平王迁都雒邑(今之洛阳城西)。王畿土地削减大半,天子地位一落千丈,浸假而成有名无实的共主。政治重心,由王室落到诸侯之手。列国又在相互攻打兼并,争霸争盟,征伐连年,民不聊生。越国立国不久,僻处东海之滨。北有吴国,西有强楚,都在对越国虎视眈眈。越国想要在春秋诸霸之中屹立不摇,进而长治久安,就必须具有一种振奋民心,奠立基础的精神鼓励力量。因此,越国上下,才有一个共同的热烈期望,铸造一柄天下无双的宝剑,作为庙堂神器的镇国之宝,也就是全体越人誓死效忠的一种具体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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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4 19:26:07 | 显示全部楼层
  欧冶子在万众欢呼声中,越来越感到自己肩头责任之重大了。
  世子勾践挽起欧冶子的左臂,和他并肩继续前进。他低声的叮咛欧冶子,要他学自己的样,频频的挥手向欢呼的百姓示意。
  为了表示和会稽城中的百姓同甘共苦,一致为铸造神器而任劳任怨,流血流汗,世子勾践不带随从,不乘车马,他和欧冶子、杏姬、干将、莫邪两对夫妇,杂在会稽百姓宛若长龙的队伍里,徒步走了五十八里,挥汗如雨的走到赤堇山下。
  赤足涉过山下巨池的水浅处,欧冶子抬头往山上一看,不由惊得呆了。
  赤堇山上,早有会稽周围四乡八镇的百姓,在天方破晓时分,就已经赶到这儿来辛勤工作。由山下朝山上仰望,麕集的人群如蚁附山,密密麻麻的聚成一串串,一片片,一团团,一簇簇。他们在用愚公移山的坚毅精神,要按照干将、莫邪的预定计划,凿开一条两丈宽、一丈高,深可三十余丈的锡穴。赤堇山的巨石坚硬如铁,百姓们只有无限的人力,和有限的工具。他们只能挥舞沉重的铁鎚,将八、九寸长的铁凿,一次次搥进坚岩的缝隙。一连串锲入几十上百根铁凿,好不容易使一块块的巨石松动,掘出。然后再杭育杭育的由好几个人搬下山去。
  世子勾践、欧冶子夫妇一行走到锡穴穴口,欧冶子极其审慎而小心的测度了锡穴的位置,惟恐缺乏采矿经验的干将、莫邪所定的开采计划有所偏差。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稍微有点偏差都会浪费大量的人力。因此,干将、莫邪几乎屏止了呼吸,万分紧张的在等待欧冶子的勘查结果。
  “大致不差。”
  欧冶子终于作了结论。这四个字使得干将、莫邪如释重负,连世子勾践也觉得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高高的举起双手,兴奋的向大家宣布——
  “欧冶子先生实地勘察过了,锡穴位置完全正确。只要我们继续努力挖掘下去,我们很快就能获得铸造宝剑所需要的美锡!”
  又是一阵漫山遍野齐声呐喊,喊声响彻云霄的欢呼。人们工作得更起劲了。
  欧冶子的信心重被鼓舞,他觉得精神极其振奋。他把世子勾践请到一个稍微僻静一点的角落,简略的说明了他的铸剑步骤。金银锡铁四宝俱备,如今独缺精铜。他想把杏姬留在赤堇山,指挥众人采锡,由他独自一人前去找铜。
  ——世子勾践欣然同意,因为唯有他深知父王允常年老体弱,有如风中残烛,可能来日无多。而越王允常毕生唯一的愿望,就只在于神器宝剑的铸成。
  欧冶子席不暇暖,又开始了他寻觅精铜的行程。不过这一次他走得并不算远。就在离开赤堇山不及十里之远,由赤堇池所流注的一条若耶溪畔,一株大椰树下,他遇见了一位仙风道骨,谈吐不俗的垂钓渔翁。
  也许是天意使然,也许是机缘巧合。欧冶子走得累了,他沉沉的坐在渔翁身旁休息。两个人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搭起讪来,是老渔翁先望着他深沉的一笑:
  “先生行色匆匆,到哪里去?”
  “寻宝。”
  老渔翁打个哈哈,一针见血说道:
  “当今天下之宝,莫过于天地菁英的精铜了。”
  听得欧冶子瞿然一惊,他忙不迭的问道:
  “请问老丈,何以见得?”
  “金银锡铁,独缺精铜。”老渔翁一字一顿的答道:“精铜可得,神器乃成。宝剑一出,越国必兴。老弟,这普天之下,当今之世,哪还会有比精铜更珍贵的宝物呢?”
  一语中的,说破了欧冶子的心事。欧冶子慌忙的站起身来,整整衣冠,诚心正意,他向老渔翁躬身一拜,必恭必敬的问:
  “老丈,你莫非是神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渔翁扬起声来大笑,笑罢方始反问:“老弟,你几曾听说过有钓鱼杀生的神仙?”
  欧冶子急于求教,他适时的提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问题:
  “老丈见多识广,语语都有玄机,弟子愚昧,敢请明教。果然如同老丈所说的,天下之宝,莫过于精铜,这精铜又该上哪儿去找呢?”
  老渔翁转过脸来,从上到下打量了欧冶子一眼,开口便说:
  “看你求铜如此心切,你一定就是铸剑名师欧冶子了?”
  欧冶子必恭必敬的回答了一声是。
  “既然是铸剑名师,又曾经周游天下,访求精铜美锡,”老渔翁手捋长须,微微而笑的说道:
  “那就应该懂得,天下菁英,相辅相成,但凡出产美锡的地方,多半能够找得到精铜!”
  欧冶子一听,大喜过望。他急切的去拉住老渔翁的袍袖,生怕他就此突然消失,然后他连珠砲般的问:
  “听老丈的口气,是否就在这赤堇山的附近就有精铜?老丈!老丈!倘若这赤堇山周围果真产铜的话,那么精铜是会在山中,还是在水里?”
  老渔翁偏不回答,他右手一抖,甩开了欧冶子的拉扯。
  在欧冶子的错愕怔视之下,他缓缓的站起身来,收回钓竿钓线,让欧冶子清清楚楚的看见,他的钓竿之上只系长线,既无钓钩,也没鱼饵。欧冶子忍不住的脱口便问:
  “老丈,你不用钓钩鱼饵,怎么钓鱼?”
  老渔翁一个转身,跟欧冶子面面相对。他凝视了欧冶子好一阵子,忽然一声长叹,意味深长说了句:
  “我这是无中生有!”
  话才说完,老渔翁便越过欧冶子身边,施施然的往前走了。
  留下欧冶子,木立若耶溪畔。
  把老渔翁的言行举止,反覆玩味,细细思考,他问老渔翁精铜是在山中,还是在水里,老渔翁却用空钓竿暗示他说:当从无中生有。山是具体存在,水则若有若无。这么说精铜一定就在这附近的水底!福至心灵,融会贯通,欧冶子认定他已经获得了答案,高兴得双手猛然一拍,大叫一声:“有了!”
  说也奇怪,方才分明已经离去的老渔翁,这会儿竟然又面容肃穆的站在他跟前了。
  欧冶子心生感激,连忙躬身下拜。由衷的说:
  “欧冶子多蒙老丈指点,终身感戴不尽。”
  “五金齐全,神器即将问世。“老渔翁用悲天悯人的口吻,叮咛欧冶子道:“只是神器一成,人神共嫉。吴越楚齐四国之间,从此必将多事。还请先生上告越王,切记两句至理明言:‘用剑得法者昌,用剑失法者亡!’”
  欧冶子拱手敬谨作答:
  “老丈教诲,欧冶子必定一一转奏大王!”
  微微的点了点头,又是一声轻喟,老渔翁这才飘然而去。
  欧冶子解衣入水,潜入水底到处寻觅。终于在第七天上,在若耶溪底,找到了精铜矿苗。
  赤堇出锡,若耶产铜。春秋史上列国之间最浩大的工程,自此全面展开。越国老王允常亲自下令,命世子勾践为督造,大夫欧冶子为铸官,全国军民无分男女老幼,一致奋然出动。一面加紧挖掘赤堇山的锡穴,一面在赤堇池水注入若耶溪的出水口,建筑一道石坝,将若耶溪的源头,整个截断。然后,再在若耶溪的两岸,就低洼处掘开无数水道。因为欧冶子要尽快的使若耶溪水全部干涸,露出河床,他才能在若耶溪底开矿掘铜。
  若耶溪就在赤堇山麓。只是锡穴入口和欧冶子预定的铜穴入口,两地之间相距三十三里。就在这三十三里长,将近十里宽的工地上,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至少有十万以上的越国军民,满怀希望,无限振奋的在这儿开山、筑坝、挖土、开渠。更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欧冶子指定的赤堇山麓,若耶溪畔一大片平整好了的新辟土地上,建造一座高与山齐的铸剑炉,这一座铸剑炉往后便成为了东南越国胜迹,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铸浦山——欧冶子铸剑处。
  万众一心,众志成城,藉由全越军民一致夜以继日,不眠不休的努力,史无前例的浩大工程,终于宣告顺利完成。从赤堇山锡穴开采出大批燦白的美锡,自若耶溪底河床下的铜矿挖掘出无数金光闪闪的精铜。巍立如山,硕大无朋的欧冶子铸剑炉,恰好和赤堇山巅遥遥相对。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沐浴斋戒,择定了黄道吉日。欧冶子铸剑开炉之日即将来临,越国军民欣喜若狂,会稽城里锣鼓喧天,火树银花,城开不夜。全城军民倾城而出,会同城郊各地的居民,从午夜时分起便如波涛汹涌般奔向铸浦山,只为了参观越王允常在欧冶子开炉之前,所举行的燔柴祭天大典。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请出了宫中贮存已久的黄金、白银和精铁。连同由赤堇山运去的美锡,若耶溪底输往的精铜。举世无双的铸浦山欧冶子铸剑炉附近,天下奇珍异宝般的铸剑材料燦然具备。为了铸炉需要大量的燃料,越国军民自动奉献出他们所有的煤炭。煤炭堆积如山,形成春秋史上著名的炭聚。
  开炉前夕,越王允常兴奋得彻夜未眠,他一直睁大眼睛坐候天明。好不容易等到破晓时分,吉时一到,他立刻下令起驾,乘坐御辇直驶铸浦山。由世子勾践亲自为他驾车,从会稽越王宫直到铸浦山下,大路两旁万众夹道欢呼,百姓的爱戴使越王允常感动得热泪纵横。
  欧冶子头戴元冠,身穿锦衣,宽袍大袖,威仪十足。由他的妻子杏姬伴同,率领两名徒弟冶官干将和莫邪,躬亲迎接越王允常和世子勾践的车驾。远远围绕着铸剑炉列队的越国军民至少在十万人以上。当允常、勾践的车驾一到,军民欢呼之声立刻响彻云霄。
  越王允常在御辇上望见欧冶子师徒四人,都跪在地上接驾。他连忙吩咐停车,亲自下车来扶起欧冶子,神情恳挚的告诉他说:
  “越国能否中兴,能否长治久安,国富民强,就看先生铸不铸得成这一柄天下第一的神器了!”
  “大王付讬之重,越国军民寄望之殷。”欧冶子神采飞扬,用很肯定的语气说:“微臣、内子和两名小徒,敢不全力以赴,生死以之!”
  于是越王允常由衷欣慰的说道:
  “听先生这么一说,寡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礼官司仪,燔柴祭天大典伊始。铸浦山下,铸剑炉前,架起了十多丈高的木柴,宛如一座木造高阁。越王允常还备下了香花醴酒、三牲祭品,致祭于天地、日月、星辰、山川、林泽之神灵,祝祷他们庇佑欧冶子铸造宝剑早日告成。当木柴熊熊燃起,越王允常、世子勾践亲率文武百官跪倒在地,默默祷告。铸浦山前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庄严肃穆的场面,十万以上的越国军民鸦雀无声,一致跪下,惟愿他们的心声能够上达天听。
  转眼间,骇人的景象出现——
  原本是艳阳在天,晴空一碧如洗,正是阳春三月的大好晴朗天气。但当越国君臣军民一致俯伏在地,默祷上苍,欧冶子开炉铸剑即将揭幕,万里晴空的四周围,突如其来的涌到了层层叆叇。云色由浅而深,由白转黑,渐次的向铸浦山的铸剑炉上空集中。十万以上跪祷的人群,惊异的抬起头去探看,一致发现自四面涌来的乌云忽然卷成了两股,迅即盘旋下降。两股云霭活像倒挂下来的蛟龙,一左一右,分别的把欧冶子铸剑炉护定。与此同时,天际响起了雷声,自远而近,自徐转疾。刹那间震耳的雷霆霹雳有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于是大雨倾盆而下,把所有在场的人淋得透湿,还在地面溅起一簇簇的水花。大地尘埃一扫而空,广袤原野光洁如镜。最奇怪的是十多丈熊熊燃烧的燔柴在大雷雨中忽然倒塌,其巧无比的恰好倒向装满煤炭的铸剑炉门。火焰引燃了煤炭,把一座铸剑炉转眼间烧成通红。紧接着人们又看见阴霾四合的顶空,蓦的透出一道天光,成圆锥形的直射到铸剑炉上。人人都为这风雨雷电的巨变惊得目瞪口呆,只有站在最高处的礼官在高声大喊:
  “欧冶子先生铸剑,大王精诚感动上苍,于是引来雨师洒扫,雷公击鼓,蛟龙捧炉,天帝烧炭,太乙真神驾临护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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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冶子废寝忘食,日夜不休。督饬杏姬、干将与莫邪,轮班工作,用精巧的坩锅熔炼金银。一有闲空,他就到硕大无比的铸剑炉畔,指挥由越国各地重金礼聘而来的铜匠、锡匠和铁匠,看他们在铸剑炉中熔炼铜、铁与锡。那一座巨大的铸剑炉,由三百名壮年男子拉动风箱。由于人多、力猛,风箱又是出奇的大,每一次抽送鼓风,风势强劲得就像狂飙,总要把火焰冲起一丈来高。依欧欧子的盘算,像这样的分头熔炼,大概不出十天,金、银、铜、铁、锡全部都可以熔化成汁。然而好事多磨,人算不如天算。坩锅和铸剑炉夜以继日的火势熊熊有增无减,可是十天、半个月、一月、两月、三个月都过去了,五金始终都没有熔解的迹象。欧冶子越来越心急,越来越焦躁。焦思苦虑,无计可施。他早已两眼深陷,双颊瘦削,心力交瘁,几几乎就撑持不下去了。
  一个月白风清之夜,欧冶子屏息等待杏姬入睡。他悄悄起身,走到干将、莫邪所住的那一座帐篷,喊醒了他的两名爱徒,就在干涸的若耶溪畔一棵大椰树下,师徒三人席地而坐开始密谈。
  “干将,莫邪,”欧冶子沙哑的声音,幽幽的从夜空中响起:“我这一生,只懂铸剑。今晚我仔细想过,我确实已把我生平所学,全都传授给你们了。”
  听得干将和莫邪莫名其妙,两夫妻互望一眼,方才同声答道:
  “是。”
  “那么,莫邪,为师的想考一考妳,”欧冶子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其实非常深奥的问题:“什么叫做宝剑?”
  莫邪小心翼翼,遵照她师父平时所教的回答:
  “宝剑不同于凡剑。因为它是由金银铜铁锡五金合铸而成。所谓集天地之菁英,采五山之铁精。是以宝剑铸成以后,剑上必有五色并现。”
  欧冶子进一步再问:
  “妳再说,为什么大王要我们铸造的宝剑,直到今天都还没有铸成?”
  莫邪偏头想了一想,同答他说:
  “依徒儿看来,多半是因为火力不济,五金不能熔化调和的关系!”
  欧冶子咄咄逼人的又问:
  “为什么会火力不济,五金不合?”
  “这——这——”莫邪嗫嚅半晌,方始审慎的答道:“事关天机,这就不是徒儿所可以解答的了。”
  “妳不能解答,我能!”
  三个人齐齐一惊。转眼看时,一身素服的杏姬,不知何时,早已站立在他们的身后了。
  “杏姬!”欧冶子大吃一惊的问:“妳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杏姬蔼然一笑,也往地上一坐笑道:
  “刚好赶到这儿,听你跟干将、莫邪说第一句话。”
  欧冶子只好哑然无语,低下头去不吭声了。
  反倒是杏姬,坐在那儿娓娓谈起铸造宝剑的秘密来——
  “这次我们奉大王之命,铸造越国神器。偏偏火力不济,五金不合。莫邪,师母可以告诉妳,这并非事关天机,而是我们在获得天地的菁英以后,唯独缺少一股人气。”
  莫邪和干将,不约而同的失口惊呼——
  “人气?”
  “你们师父从前一再说过,”杏姬仍在平静自然的继续往下说道:“神器之化,必须人气而后成!”
  干将懂得他师父和师母的意思了。一阵冲动,振衣而起,他向欧冶子和杏姬磕了个头,慷慨激昂的说:
  “回想二十年前,干将、莫邪都是父母双亡的一对孤儿,承蒙师父师母收养,才能够有今天,师父师母对我夫妻恩同再造。如今师父铸剑独乏人气,徒儿愿意明天投身于炉,致祭炉神,完成师父的毕生大愿!”
  “哈哈哈哈!”欧冶子突然爆出一阵凄厉的笑:“干将啊干将,你完完全全错会为师的心意了!”
  偏偏又有莫邪插嘴进来,十分诚挚地在请命道:
  “干将是个男子,莫邪不过一介女流,我绝不能让干将绝后。师父、师母,倘若一定要有人投身铸炉,火焚祭神,那就该让莫邪去死!”
  杏姬顿时就提醒她说:
  “莫邪,妳没听你师父说干将会错了意?”然后,她又目光炯炯的注视着欧冶子道:“郎君,你可以把你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欧冶子徐徐的站起身来,步出柳荫,让全身浴在朦胧的月色之中,他在闪避爱妻杏姬紧紧逼视的眼神。千思百想,无可奈何。他唯有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他对干将、莫邪的嘱咐:
  “干将、莫邪,我今天要你们到这儿来,正是有一件大事,想要讬付你们夫妻二人!”
  干将和莫邪赶紧齐声回答:
  “师父待徒儿恩重如山。不论师父有什么嘱咐,徒儿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欧冶子仰脸望天,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再问:
  “那么,干将,你是已经答应为师的了?”
  干将眼望着欧冶子点了点头。
  于是,一代铸剑师欧冶子便字字着力,石破天惊般说了——
  “明天我死,你们要好好的照顾师母!”
  不顾干将说破嘴皮,不管莫邪如何声泪俱下,连磕响头,苦苦哀求让她代替师父一死。欧冶子说什么也不肯改变他的主意,“以身投炉,火焚祭神”。只求人气一到,五金立刻熔化,宝剑早日告成。他的说法是义正词严,振振有词,任谁也驳不倒他的——
  “我爱两徒如子如媳,倘若让子媳代我而死,是为不仁。越人望我铸剑,视我如神如圣,我若苟免一死,是为不义。上苍佑我助我,我反而怕死贪生,是为不礼。明知人气在我,偏使爱徒身代,是为不智。三次在大王驾前誓言只求剑成,生死以之,结果却不能慨然投炉,是为不信。仁义礼智信,五德全失,我欧冶子又将如何在世为人?!”
  干将、莫邪心知师父欧冶子死志已决,无可挽回。同想师父多年的关爱呵护,无微不至,如今生离死别,迫在眉睫,不由得万箭钻心,心如刀割。两夫妻一致的从嘤嘤啜泣直到哭成一团。反倒是伉俪情深,和欧冶子结发二十五年,相偎相依,从未分离的杏姬夫人,当她听完了欧冶子的慷慨陈词,非但不哭、不劝,不加拦阻,不予辩驳,反而深以为然的连连鼓起掌来。
  杏姬夫人一鼓掌,使得干将和莫邪益发莫测高深,不明所以了。只有欧冶子懂得她的心事,他双眉紧皱,慌忙的告诫杏姬说:
  “夫人,我已经把你讬付给干将、莫邪了!”
  “这就是郎君瞒着我,把干将、莫邪叫出来密谈的缘故?”
  “不错!”
  杏姬从容自在,嫣然一笑的再说:
  “郎君,只可惜你多此一举了!”
  欧冶子立刻表明他坚决的心意:
  “夫人,这一次我绝不能让你……”
  杏姬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接下来,她也说出了她的一篇大道理:“就先别说君死我生,叫我情何以堪!如何度过未来漫长岁月。郎君惟恐有失于仁义礼智信,无颜苟活于人世。难道郎君就没有顾念到我偷生不仁,独生不义,不殉不礼,丧偶孤苦不智,自食其言,未能同死不信!也是同样的在这人世间活不下去了吗?”
  听到这儿,干将、莫邪方才憬悟。师母杏姬也是下定了决心,要跟师父一道投炉,自焚祭神了。悲上加悲,恸上加恸,难怪这一对青年夫妻,眼看着欧冶子惨然一笑,无可奈何的把杏姬拥在怀里,无异答应了和她同求一死,他们要大放悲声,号啕痛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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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子吉日,天清气朗。欧冶子派一名使者,飞骑奔入越都会稽,奏告越王允常、世子勾践。他说他将于当日午时祭炉。而且预测的说,祭炉以后,五金立将熔化,宝剑可告铸成。允常、勾践获报,大喜过望。顿时就下令速备车驾,父子二人乘辇骑马,快马加鞭的赶到铸浦山去。宝剑将成的消息迅即传出,越国军民欣喜若狂,呼爷喊娘,扶老携幼,一座会稽城里,几于万人空巷,倾城而出,全都跑到了铸浦山去看欧冶子师徒祭炉铸剑了。
  那是越国空前未有的大日子。从会稽城到铸浦山新修筑的官塘大道上人潮汹涌,万头攒动。自越王允常、世子勾践以次,足有十万以上的越国臣民争先恐后的奔向铸浦山。越王允常、世子勾践的车驾驾临到筹浦山前,欧冶子夫妇早已闻讯,带着两名徒弟干将、莫邪,赶到官塘大道上来亲自迎接。越王允常远远的看到欧冶子一行急急前来,马上就叫御者停辇,他和世子勾践分别下车下马,就在官塘大道迎上了欧冶子一行四人。他不许欧冶子等下拜,执起了欧冶子的手说:
  “寡人听说先生为了铸造越国神器,一连三月眠食俱废。寡人和世子实在是感激之至!”
  “大王言重。”欧冶子神色惨淡,一声苦笑,躬身下拜的说:“微臣铸剑,三月不成,拖延时日,莫此为甚。大王宽大为怀,不曾问罪,微臣已是侥倖万分了!”
  就在这时候,目光锐利的世子勾践,一眼看到欧冶子和杏姬一色披麻戴孝,甚至还剪了头发,截断指甲,当时就诧异的问:
  “先生和夫人麻绖草衣,断发截爪。请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欧冶子满心凄楚,唯有避重就轻的回答:
  “启奏世子,这是古礼。铸剑祭炉,就该作这种打扮。”
  越王允常老眼昏花,却也看得出来干将、莫邪两眼红肿如桃,兀自还在欧冶子夫妇的身后呜咽啜泣,哭得好不伤惨。他也忍不住的发了问:
  “干将大夫,今日欧冶子先生举行祭炉大典,贤伉俪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呢?”
  欧冶子惟恐干将哭得答不出话来,他连忙代他掩饰:
  “小徒干将、莫邪并非在哭,他们只不过是被炭烟熏着了眼睛而已。”
  丽日中天,吉时将到。欧冶子恭请越王、世子就位观礼。允常父子站立的地点,被安排在硕大的铸剑炉五丈开外。越王身后,是一排排甲胄鲜明的卫士,再往后便是当朝的文武百官。十余万众的越国百姓,在铸浦山下,大铸剑炉的前后左右,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巨大的铸剑炉就地矗起五丈多高,炉畔的风箱宛如一座房屋。三百名精壮的鼓风手列队待命,二十名装炭夫挑起了五百担煤炭。欧冶子、杏姬和干将、莫邪肃立铸剑炉前,不见烧柴,全无祭品。在场观礼的十几万越国军民,包括越王允常父子在内,都在感到纳闷,猜想不出欧冶子的祭炉大典将怎样进行。
  但见欧冶子双手一举,笔直的指向天空。在场的十余万人顿时肃然无哗,鸦雀无声,耳朵里只听到欧冶子在朗声的祷告……
  “诸天神灵在上,我大王永保越祚,铸造神器。采五金之菁英,集天下之精粹。候天伺地,慎选吉时。开炉之日,天地下降,百神临观。越民馨香祝祷,殷殷喁望。今者天地精英悉备,神器化成,独乏人气。欧冶子夫妇乃敢以身殉炉,敢请神器及早问世!”
  五丈开外的世子勾践,听得清楚,他很着急的上前一步问他的父亲允常:
  “父王可曾听见,欧冶子先生在说,他们夫妇俩要以身殉炉?”
  “殉炉?”越王允常听了便是一震,忙问:“这——这怎可以呢?”
  然而,即使越王父子有心阻止,时间也是来不及了。欧冶子的祷告方毕,右手一挥,干将、莫邪便噙着满眶热泪,走向打造宝剑的巨型铁坫,一左一右,分别肃立。与此同时,高及一丈的铸剑炉门,由两名力士使劲拉开。炉内红炭,正在熊熊燃烧,喷出一股灼人的热气。祭炉大典,早经欧冶子的悉心安排,炉门方开,装炭夫便一个个的将成筐的煤炭,倾入炉中。三百名风箱手,更在杭育杭育的使劲拉动风箱,狂飙灌入,立刻便窜起了一丈多高的火焰。烈焰灼逼得在场的人全都闭上了眼睛。等到他们再睁眼看时,十余万人,齐齐的发出一声骇然惊叫——
  “啊!——”
  麻绖草衣,断发截爪的欧冶子和杏姬,并肩携手,从容自在,步履安详的朝向火蛇四窜的炽热炉门走去。顷刻间,烈焰一卷,一道青光一现,天下第一铸剑名师欧冶子夫妇,已经化为一蓬灰烬,在熊熊烈火之中,消逝得无影无跳了。
  五丈开外,越王允常睁大眼睛,看得分明,胸襟闪过一阵椎心刺骨的剧痛。他身子一阵摇晃,气力不支,猝然倒地,临终的时候仅只发出一声悲呼——
  “欧冶子先生啊!……”
  越国全国,十万军民,正在悲欢交集,忧喜参半。
  剑师欧冶夫妇双双殉炉,越王允常心疾忽发驾崩。铸剑炉里,果然五金熔化,剑汁潺潺下降。允常原来只求欧冶子师徒给越国铸造一支宝剑。然而,剑汁之下,远比预期为多。干将、莫邪把握机会,尽力打造,居然会铸造出三支宝剑、两把匕首。世子勾践继位越王,亲自为三支宝剑、两把匕首命名,是为天下名扬,历千古而盛誉不衰的湛卢、纯钧、胜邪三剑,鱼肠、巨阙二匕首。
  勾践派遣二千八百名精肚军士,深入万古洪荒的参天树林,砍伐了四株千年以上的古松古柏,为他的父王允常,和欧冶子夫妇造了两副棺椁。他把老王允常葬在会稽城东十五里处的一座山上,名之为木客大塚。又把欧冶子夫妇附葬在他父王的大塚旁边。因为他深切知道,欧冶子夫妇是他父王允常生平最爱重的两个人。至于勾践自己,我们可以从他题颁给欧冶子夫妇的诔词中,瞭然他对这一对铸剑师夫妇的敬仰——
  “先生夫人甲世而生,天下未尝有。精神上通天,下则为烈士。”
  将老王允常和欧冶子夫妇殓葬已毕,越王勾践非常隆重的举行了一次试剑大典。大典在会稽王宫的大校场举行,全国的文武百官一概到齐。挤进校场躬与其盛的百姓不下三万人之多。大典伊始,越王勾践由大夫范蠡、文种,冶官干将、莫邪,以及一干文官武将陪伴。前呼后拥,盛大扈从,从后宫直到校场上临时搭盖的看台上坐定。校场四周,麕集着三、四万参与盛典的越国军民。校场中央,左边是一座特制的铁鼎,三尺高,五尺方圆,厚度在一尺以上,重达四百多斤。右边一座铜釜,规模和铁鼎约略仿佛。铁鼎与铜釜的正前方,是一道长案,并排安放着三支宝剑,两把匕首,在丽日映射之下燦燦然生辉,夺目欲眩。
  由于越王勾践方始登基,参观试剑的百姓既多且杂,难免有别国的间谍混迹其中。越王勾践的两名亲信大臣,大夫文种与范蠡心细如发,为防患于未然,他们在校场四周,观众之前,部署了一支车队。战车上的武士甲胄齐全,戒备森严。
  越王勾践把最高荣誉颁予欧冶子烈士的两名爱徒,他指派冶官干将和他的妻子莫邪为试剑官。试剑之初,越王勾践右手一举,十八面大鼓立刻咚咚咚的擂起。鼓声惊天动地,更激起了满场观众无比兴奋热烈的心情。于是越王勾践在鼓声雷鸣声中向干将、莫邪说了一句:“两位请!”干将、莫邪拱手为礼。两夫妻便在万众注视之下走向长案,先向五具神器虔诚跪拜祈祷。然后,干将捧起了湛卢,莫邪捧起了纯钧。
  干将、莫邪高高举起湛卢、纯钧二剑,两支宝剑五色并现,光芒四射,令人无法逼视。在场的三、四万众军民,全被名剑神威震慑得肃然无哗,全神贯注。但见越王勾践举起的右手往下一收,声如奔雷的鼓声立刻停歇。干将、莫邪齐齐的一声大喝:“呔!”手起剑落,各重四百余斤的铁鼎和铜釜,顿时就被一劈为二。——三、四万越国军民不约而同高声喝采。越王勾践惊喜交集,从座椅中站了起来。远远望着干将、莫邪夫妇细细验着宝剑,越国神器果然不同凡响,两剑斩铜断铁,剑刃居然完好如新,全无半点损伤。
  试过了湛卢、纯钧,干将和莫邪再试胜邪、鱼肠与巨阙。藉由欧冶子、杏姬生命与灵魂所铸成的三支宝剑与两把匕首,确能削铁如泥,吹毛立断。这是自古未有的剑中极品,镇国神器,越国军民高兴极了,他们相互拥抱,尖声喊叫,眼睛里噙着欢激的泪水。就在这万众欢腾踊跃声中,干将和莫邪面容庄穆的捧着三剑二匕首,送交越王勾践收执。越王勾践为了表示他对这三剑二匕首的尊重,亲率文武百官和扈从卫士,走下看台来亲手接剑。然而就在这神圣而庄严的一刻,一桩意外突如其来的发生了。排列在参观军民之前的那一队车队,其中有一辆战车的马匹突然受了惊吓。四匹骏马拔足奔腾,横冲直撞,直吓得在场军民东逃西窜,惊呼骇喊,校场上一片大乱。受惊的骏马冲刺愈疾,在偌大场地中央转了个弯,居然笔直的向越王勾践冲去。
  惊马曳车,直冲勾践,车上的两名武士吓得抛开缰绳跳下车去,跌得头破血流,顿时,气绝身亡。分站越王勾践左右的范蠡、文种眼看情势危殆,奋不顾身的冲上去想把马勒拉住,又被惊马撞得就地飞起五、七尺高,重重的摔在地上,急切间无法挣扎起立。惊马就要冲到越王勾践跟前了,慌乱的人们全都伸手捂住了眼睛,不忍去看勾践在马蹄之下被践踏成一堆肉泥。——这时候,越王勾践刚刚从莫邪手中接过来巨阙匕首,他情急智生,一把推开莫邪,扬起巨阙就往四匹惊马眼前一晃。日光映剑,炸开了巨阙匕首上的五彩辉芒。惊马又是一惊,立即厉声长嘶,踢起前蹄紧急人立,然后又打一转,朝向无人之处泼喇喇的逃得不知去向了。
  越王勾践一举巨阙吓退奔马,死里逃生,在塌军民惊魂甫定,旋即爆出了阵阵欢呼万岁之声。勾践手捧巨阙得意的笑着,神器告成,国运昌隆,宝剑的无上价值当众获得了肯定,怎不叫越国军民欣喜若狂,同声庆贺。然而,令越王勾践和越国无法预料的是——越国神器引起了邻国的觊觎,险些把越国卷进了战争的漩涡。
  越王勾践升任干将为典藏官,让他和莫邪共同守护越国的神器。他把湛卢、胜邪二剑及鱼肠匕首供奉在太庙,也就是越王的祖庙,由干将、莫邪负责保管。纯钧和巨阙一大一小两支宝剑则由他自己佩带,作为越国的王者之剑,每天从早到晚须臾不离。为了庆贺五剑告成,越王通令全越军民热烈庆祝,宰了无数牛羊,搬出无数美酒,君臣百姓同乐,大吃大喝,通宵达旦。会稽城里城外,足足热闹了十天。
  十天以后,居然会有越国西北方的邻邦舒国舒侯,正式到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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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15 19:54: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在越国军民看来,又是空前未有的一件大事。因为越国虽由夏朝天子少康所封,但是首任越王是少康的庶子,越国境内又是一片草莽,尚未开发的蛮荒之地。当时遗存有“纹身断发”的异俗,一向不为天下诸侯所重视,因此也就从来没有过贵宾到访的盛事。如今竟由于欧冶子铸造神器竟功,引来舒国舒侯命驾造访,而且预先派遣使臣,说明了舒侯是专程来越拜观越国神器的,怎不叫越王勾践踌躇满志,越国百姓得意洋洋?
  越王勾践为了礼敬国宾,郑重其事,特地指定由他的左右两臂,大夫文种和大夫范蠡,充任他的代表,迎迓舒侯,直到国境之外。文种本来是楚国邹邑人,当年二十七岁。少年时代侨居越国,勤读不辍,学富五车,很早就被越国老王允常延揽,出任越国大夫。范蠡也是楚国三户人,当年二十五岁,和文种同为青年才俊。勾践十九岁即位,在越国满朝文武中,跟文种、范蠡最谈得来,也最接近。不但言听计从,信任极专,而且颇有亦师亦友、相交莫逆之概。文种、范蠡善谋能断,目光远大,在春秋列国之中早有贤士之名。越王勾践派他们俩为迎宾特使,对舒侯来说也算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范蠡、文种迎迓舒侯抵达越国国都会稽,越王勾践亲出会稽北门相迎。只是勾践眼见舒侯盛大扈从,神情相当的倨傲,称呼自己不称大王,而称呼君侯,显然表示不承认越国自封为王,和周朝天子并驾齐驱,心中就难免有点儿不悦。觉得自己未免太重视舒侯这次的来访,反而显得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在舒侯方面,他本就怀有目的而来,要不是为了得到欧冶子所铸的神器宝剑,他才不会长程跋涉,到这东海之滨的区区越国来走上一遭呢!越王、舒侯各怀心事,双方会晤在神情间就自然而然的话不投机,落落寡合。范蠡、文种是何等聪明的人,冷眼旁观越王和舒侯的神情表现,心知当晚必将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果不其然,晚间越王设宴款待舒侯,席间居然就起了争端。
  越王宫正殿张灯结彩,燃起无数儿臂般粗细的巨烛,将偌大殿宇照耀得如同白昼。舒国和越王的卫士,戎服辉煌,甲胄鲜明,分别肃立在左右两厢。把越国国宴的气氛衬托得格外的严肃紧张。越王、舒侯,坐席遥遥相对。范蠡、文种,趺坐在越王勾践后侧。他们俩一色的文官服饰,宽袍大袖,举止端庄,益发显得温文儒雅,神采飞扬。舒侯背后,则是两名虎背熊腰,鹰瞵虎视的将军按剑而立。舒侯脸上,一副志在必得的踌躇满志。反观之下,越王的神情,就很有点自悔孟浪,不该引狼入室的意味了。
  酒过三巡,宾主不欢。范蠡正要伸出手来三击掌,示意歌伎舞姬出来歌舞一番,越王勾践连忙跟他耳语:
  “大夫,歌舞可免则免。”
  “不然,”范蠡轻声的回答:“大王,这是国宴,礼不可废!”
  两队歌伎舞姬,都是越国十七、八岁的美女,分自屏风两侧列队而出。阶下的乐师灵巧的拨弄琴弦,歌伎舞姬正要载歌载舞,座上的舒侯居然会大杀风景,伸手一拦,高声的直呼其名说:
  “范蠡,孤还要和越侯谈论正事!”
  舒侯无礼,在场的人全楞住了。歌伎、舞姬和乐师,更是呆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唯有范蠡,他不慌不忙,不愠不恼的从容回答:
  “舒侯远道而来,我大王盛宴相待,献以女乐于礼,这才是正事!”
  范蠡的口气近乎教训,他敢当面顶撞舒侯,直把个倨傲无状、盛气凌人的舒侯,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纵起身来,两眼圆睁,虎虎然的瞪住范蠡。眼看舒侯就要发作,诸侯一怒,刀兵将起,殿上的人全吓慌了。偏偏范蠡装作视而不见,若无所知。他潇潇洒洒的跟乐师打了个手势,于是琴声响起,歌伎齐声欢唱,舞姬翩翩起舞。越王勾践和大夫文种互望一眼,作个会心的微笑。那舒侯纵有万丈气焰,一腔怒火,在轻歌曼舞声中,也只好暂且捺下满腹愤怒,哼了一声,坐回原处。
  舒侯好不容易耐住性子,等到一曲终了。歌伎、舞姬、乐师全部上前施礼,告退离去。他这才举起巨觞,喝了一满觞酒,开门见山的向越王勾践说道:
  “欧冶子铸就五口宝剑,孤要借来看看!”
  越王勾践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招了,当下便针锋相对,抗声回答:
  “越国十万军民,早已把欧冶子先生所铸的宝剑,尊为越国神器,恕寡人不能把越国神器,借给君侯看看!”
  目中无人的舒侯脸色一沉,伸手直指越王勾践的腰间宝剑说:
  “君侯,你腰间悬的是什么?”
  越王勾践不愿回答,转脸望了范蠡一眼。君臣之间心领神会,于是由范蠡站起身来,代替越王勾践朗声答道:
  “我家大王腰间悬的是越国神器,王者之剑,正是天下无双的宝贝!”
  出人意料之外的,满面傲色的舒侯竟然大踏步的走向越王勾践。他一迈步,身后两名按剑而立的舒国将军,立刻亦步亦趋,紧紧相随,整座殿上的人,全都紧张的屏止了呼吸。因为,看那舒侯的架势,他很有可能不顾一切的上前夺剑。
  这一头,范蠡和文种不但十分机警,而且早有准备。不等舒侯走到勾践跟前,两人悄无声息的离座起立。一横身,就堵在舒侯的面前。范、文二人同为天下贤士,勾践自然晓得他们俩是上马杀敌,下马草檄的文武全才,连舒侯所带来的那两名将军,也未必能够占得了他们俩的便宜。因此之故舒侯见风收篷,及时止步。他脸上堆起了强笑,问道:
  “可否请问,越侯佩带的是哪一口宝剑?”
  范蠡应声作答,据实相告:
  “我家大王胸悬巨阙,腰挂纯钧。”
  “好剑!好剑!”舒侯绝口称赞,又问:“孤是否可以就借这两口宝剑,一开眼界?”
  于情于理,范蠡、文种不便再推托了。否则的话,会使远道而来的舒侯太下不了台,老羞会得成怒,情激尤将生变。于是范蠡就向文种使个眼色,两人略一侧身,让出一条缝隙。这个动作无疑也是示意越王勾践,就此让舒侯开开眼界也罢。勾践会意,只是他对不怀好意的舒侯,格外谨慎小心。他仅只把左胁所悬的巨阙略扬一扬,腰间所系的纯钧稍抬一抬,他算是只许舒侯望一眼剑柄剑鞘,不让他看到剑身剑锋。
  舒侯眉头一皱,老大不高兴的顿时便说:
  “可否烦请越侯拔剑出鞘?”
  舒侯强人所难,咄咄逼人。使得范蠡大为不满,当场变色。他提高声浪,义正词严的说:
  “兵者凶也,虽越国神器,王者之剑也不例外。纯钧、巨阙二剑,是我家大王随身佩带,杀敌致果的兵器。集天地之菁英,秉神灵之异赋。二剑一出,势将流血五步,有人伏尸在地。请问舒侯,你请我家大王拔剑出鞘,究竟是要谁来一试我家大王的剑锋?”
  一席话,说得音调铿锵,掷地有声。舒侯扫一眼越王勾践脸上坚毅不屈的神色,范蠡和文种屹然挺立,威风八面的气势,他心知情势已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自己再要作无理的要求,只怕就会双方翻脸,兵戎相见了。因此他见机而作,打个哈哈,折回自己的座位,重新落座,再用充满诱惑的口吻说道:
  “孤愿割让广有市集的两处乡镇,千户之邑两座,再添上骏马千匹,只求换取越国的一口宝剑。”
  有市之乡二,千户之邑又二,还饶上骏马千匹,舒侯只要换取越国的五口宝剑之一。一剑之微,价值连城,听得越王勾践有点怦然心动了,自然而然,从脸上流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被范蠡一眼看见,十分着急,他连忙代替勾践,予以率直拒绝:
  “越国神器方经出世,尚未见其大用于天下。何况赤堇山锡穴已竭,若耶溪溪水又涨,欧冶子尤且殉炉而逝。君侯即使用倾城的黄金,满河的珠玉,也万万不能换取越国的一口宝剑。有市之乡,千户之邑,骏马千乘,区区微物,又何足道哉!”
  这一次,舒侯果然老羞成怒,勃然色变了。他抹下脸来,伸手直指范蠡,厉声叱喝:
  “范蠡,你难道不晓得孤有战车三百乘,精兵一十二万?只要孤一声令下,三军齐发,管教能把你们这小小的越国,踏为齑粉!”
  可是范蠡不怯不惊,仍旧在泰然自若的剖析利害:
  “君侯说得不错。只不过,舒国东有强吴,西有霸楚,北边还有远比舒国势大的蔡国在虎视眈眈。所谓强邻环伺,寝食难安,正是君侯臣民今日的写照。君侯不发兵攻打越国便罢,只怕大军一旦南下,吴、楚、蔡三国的兵马,就要在舒国的都城会师了!”
  范蠡说得舒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簌簌发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在他身边的两名大将,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横起心来只想把能言善道的范蠡一剑砍为两段。两人同时锵的拔剑,一个箭步直窜到范蠡的跟前,抡起手中利剑就往范蠡的头顶心砍。说时迟,那时快,范蠡冷不防有此一击,正待纵身而起,避过剑锋。在他身边的越王勾践一看情势危急,忙不迭的拔出胁间巨阙,使劲往上一格。两员舒将的两口利剑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劈下,满殿的人都在为范蠡捏一把冷汗。忽听得咔啷一声,越王勾践手中的巨阙宝剑锋利无比,居然将两员舒将手中两口利剑齐齐截为两段。
  两员舒将手中攥着两截断剑,正在心摧胆裂,呆若木鸡。舒侯也在为越王勾践巨阙宝剑的神威惊怔住了。杀机方过,满殿愕然。唯有范蠡从容镇定的在向勾践躬身下拜:
  “大王救了微臣一命,微臣不胜感激!”
  被激怒了的越王勾践,爱重范蠡心切,却在咬牙切齿,目光闪闪的紧盯住舒侯质问:
  “舒侯,你自家来访,寡人待你以上宾之礼。你为何纵容部属,暗箭伤人,险些杀害了我越国忠臣?!”
  舒侯自知理屈,无话可说。他悻悻然的伸手一挥,叫他那两名将军和他的卫士转身便走,连告辞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场盛宴,络于不欢而散。舒侯一行一走,越王勾践便赶忙去慰问范蠡:
  “范大夫,你受惊了。”
  范蠡露齿一笑,答道:
  “微臣自小胆大,确实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越王勾践亲暱的一拍范蠡肩背,和范蠡同时扬起一阵大笑。越舒之会,唇枪舌剑,几于双方兵戎相见。庆幸的是终告有惊无险,五口宝剑全部保全,舒侯自取其辱而去,在在都使越王勾践兴高采烈,直在说个不停。连范蠡也在陪着他细说从头,谈笑风生。唯独大夫文种,紧皱眉头,木立一旁。
  越王勾践一眼看见了,诧异的问:
  “文大夫,你为何忧形于色?”
  讵料文种的回答竟会是——
  “微臣是在为大王担忧,也为越国担忧!”
  越王勾践正在兴头上,他不以为然的说:
  “越国神器灵异已现,五口宝剑幸获保全,范蠡大夫安然无恙,邻国舒侯铩羽而归。文大夫,此时此刻,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文种却在语惊四座的说:
  “如果大王要让微臣免除心中忧虑,最好是派一名上将,带一支人马,赶上奔往吴国的舒侯,把他们君臣一行,全部杀掉。”
  勾践不胜讶异,文种怎会在这时候说出这种话来。范蠡先已正色的在问文种了:
  “文大夫,你怎么知道此刻舒侯是在奔赴吴国的途中?”
  “范大夫,”文种十分恳挚的说:“方才你徒知一逞口舌之快,大王又大发神威一剑格去,使得舒侯饱受屈辱。这辱人之君,祸事必临。文种敢于断言,此刻的舒侯一定是在快马加鞭,赶赴吴国。然后竭力挑拨离间,挑起越吴之间的连绵战祸!”
  吴国,在越国正北。吴国的开国之主吴太伯,是周太王的长子,“天生圣人”周文王姬昌的伯父。周太王共生三男,长男吴太伯,次男仲雍,幼男季历。太王认为季历贤能有为,又有个圣明之子姬昌,很想把王位传给季历,再由季历父子二人奠立王室的基础。吴太伯和仲雍明白太王的心意,兄弟二人相偕逃到我国东南,当时所谓的荆蛮之地。他们在荆蛮之地剃掉头发,刺上纹身,因为按照当时的礼法,一个人在剃发纹身以后,就不能再在宗庙主持祭礼了。吴太伯和仲雍诚心谦让,果然使周太王传位季历,季历再传位姬昌,建立了西周、东周,前后八百四十七年的江山。
  吴太伯逃到荆蛮之地,自号勾吴。当地有一千多户百姓,由于崇敬吴太伯和仲雍兄弟的谦让义行,一致拥立吴太伯为主。东南滨海的吴国,便由此而建立。从吴太伯起传了十九代,传到吴王寿梦。寿梦的四个儿子之中,又出了一个贤良出众的幼子季札,寿梦一心想传位给他,季札再三谦辞,不肯接受。寿梦临死的时候,就只好命他的长子诸樊,暂摄国政。诸樊和他另两个弟弟余祭、余昧,于是就定好了一个“兄终弟及”的法子,一致议决由诸樊传位余祭,余祭传位余昧,传到最后,仍还是要使季札继位吴王。
  吴越两国,一北一南,并存于现在我国的江浙一带。只是吴国的领土远比越国为大,人口远比越国为多,开发远比越国为早,物产远比越国为丰。所以多年以来,一向是吴强越弱,即使要说越国处处都在仰吴国的鼻息,似乎也不为过。
  因此,当越国炼铸五剑告成,舒侯往求其一而被拒,满怀愤恨。果然正如越国大夫文种之所料,一离开会稽,便率领盛大扈从,快马加鞭,直奔吴国,要去找吴王诸樊替他出这一口胸中闷气了。
  当时的会稽城里,越王勾践考虑再三,他惟恐多生事端,惹上麻烦,没有接受大夫文种的建议,派人追上舒侯,把他杀了。——急急然如脱笼之鸟,漏网之鱼的舒侯一行,这才一路无阻,顺利到达了吴国都城。他当天就见到了吴王诸樊。
  吴国王宫,远比越王宫崇闳华丽,巍峨壮观。那座大殿,也足足大过越王殿两倍有余。吴王诸樊颇出意外的在大殿接见舒侯,和他同时在殿上议事的,还有他的二弟余祭、三弟余昧、长子公子光,还有一位在往后吴越两国历史上占据极重要地位的一个侄儿,名公子僚,他是余昧的儿子。
  吴国王宫警卫森严,自宫门到大殿甲胄之士林立。当承宣官声声高喊:“舒侯见驾!”舒侯按照吴王宫的规矩,把他的随从和卫队,留在宫门外空地上等候。独自一人,昂然直入。
  快要踏上吴王宫大殿前那三层玉石陛阶了,舒侯这才看见,大殿里走出两个人来迎接。走在前面的一个,他认识是吴王诸樊的三弟余昧。在余昧身后亦步亦趋的那一位伟丈夫,骤看之下,舒侯顿时便是懔然一惊。
  那伟丈夫身高九尺开外(按:周尺就是医家所谓的月身尺,一尺等于今尺六寸四分),圆头大耳,鼻直口方,身胚尤其威武雄壮。一对炯炯有神的眸子,闪闪生光的紧盯在舒侯的脸上,仿佛存心要把舒侯一眼看穿的模样,使舒侯不由自主的避开了他的视线,忙堆笑脸,去跟余昧打个招呼。双方就在陛阶的半中腰相互施礼,耳朵里只听见余昧他在吩咐:
  “僚儿,你也来参见舒侯!”
  舒侯方始明白,这就是吴国鼎鼎大名的豪强之士公子僚了。
  吴王诸樊,和越王勾践虽说同样的自封为王,可是吴国一向以泱泱大国自居,吴王诸樊的气派,显然要比越王勾践大得多了。余昧、公子僚父子二人引领舒侯上殿,笔直走到吴王诸樊的跟前。诸樊也只略略欠身,就算行过迎宾之礼。然后,由两名内侍拿来一方锦垫,让舒侯坐在吴王诸樊的左边。
  诸樊劈头就问:
  “君侯是从越国来?”
  “孤去越国,”舒侯的说词,早已在路上设想好了:“是替大王看宝去的!”
  果然诸樊就不胜讶异的问了:
  “看宝,看什么宝?”
  于是,舒侯便加油加酱,添枝作叶,将越国如何铸成五口天下无双的宝剑,当作了越国的神器,以及这五口宝剑的神奇灵异之处,细细的说了一遍。末后他再加重语气的说:
  “自古以降,越弱吴强。所以吴为宗主,越为属邦。如今越国一连得了五件神器,越国就该全部献给大王。否则的话,不但有损于大王的威信,而且,越国从此妄自尊大,形势转移,一定会对大王大大的不利!”
  舒侯再也没有想到,吴王诸樊竟会反问他一句:
  “越国有宝,君侯为什么不自己去讨,反倒替寡人借箸代筹呢?”
  吴王诸樊的一句反问,恰好道破了舒侯的心事。使他面红耳热,张口结舌的答不上话来。反倒是见猎心喜的公子僚,急切贪功,顺便的帮他解了围。公子僚说:
  “舒侯方才说过,吴是宗主,越是属邦!”
  “对对对对,”舒侯连忙胁肩谄笑,连声附和:“属邦有宝,理该献诸宗主之国。”
  诸樊马上就正色的道:
  “吴越两国,同在东海之滨,唇齿相依,并肩称王。寡人可从来没有说过宗主、属邦之类的话!”
  殿上诸人,只有公子僚不服。他抗声回答他伯父——
  “然而越国一向臣服我吴,事实俱在!”
  机不可失,舒侯连忙乘风搧火:
  “何况此刻全越国的人都在说:神器问世以后,势将得剑者昌,失剑者亡!”
  是这八个字让吴王诸樊动了心了。他由公子僚和公子光双双扶起,在大殿上往返踱步,嘴里直在喃喃叨念:“得剑者昌,失剑者亡。”余昧在一旁密切注视,冷眼旁观,他料准了诸樊的心事,方始上前一步双手一拱的道:
  “王兄,得剑失剑,事关国家兴亡存废。敢请王兄这就派僚儿到会稽去,把越国的那五口宝剑统统要过来!”
  诸樊先不回答,他转过脸去问公子光:
  “光儿,你看如何?”
  “启禀父王,”公子光躬身回答:“既然越国的人在说,得剑者昌,失剑者亡。儿臣惟恐僚兄前去索剑,宝剑难以到手之外,还会引起吴越两国之间的一场大战!”
  公子僚顿时就嚷嚷着说:
  “光弟,难道你怕跟越国一战?”
  “我不是怕与越人一战。”公子光微微笑着直摇头道:“我担心的是,困兽犹斗,而且,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光儿,”吴王诸樊接口便问:“你以为万一吴越两国付诸一战,越国会战至最后一人为止?”
  “父王,”公子光再一次提醒吴王诸樊:“越国人不是已经说了‘得剑者昌,失剑者亡’这两句誓言了吗?”
  “唔,光儿说得不错。”吴王诸樊连连的在点着头说:“这两句话是越国人的誓言,不是什么谶语。”
  就怕立功受阻,公子僚不惜当殿攘臂高呼——
  “我公子僚只要一名随从,一百甲士,上会稽去走一趟,管保能把越国的五口宝剑全部夺来!”
  吴王诸樊又动心了,他再问公子僚:
  “你先说说看,你想怎样去夺越国的神器?”
  公子僚的回答,是简短有力的——
  “动之以说词,示之以勇力!”
  吴王诸樊不顾爱子公子光的劝阻,竟然一口答应了公子僚的越国夺剑之行。
  对于通风报信的舒侯,吴王诸樊也改颜相向,礼如上宾。当晚,在便殿设宴,给舒侯饯行,席上还送了他不少珍贵的礼物。次日,由余昧代表吴王诸樊把他送出吴都西门十里开外。舒侯自以为他在越国受了屈辱,这会儿他如愿以偿挑起了吴越两国的争端,认定他能利用强吴,替他报那一箭之仇。因而他也就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回舒城去了。
  诸樊一心想得越国的镇国神器,派一名专使南下会稽,知会越王勾践。就说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不日将率领卫士百名,直赴会稽城南二十九里处的白鹿山,邀同越王勾践会猎。狩猎的目标,是白鹿山里天下闻名的东海之滨白鹿。
  越王勾践接见过吴国专使以后,立刻召集满朝文武,紧急会商。当群臣毕集,勾践首先向文种谢过道:
  “寡人有过。寡人当日不听大夫忠谏,派人追杀舒侯。如今舒侯果然说动了吴王诸樊,派公子僚、公孙庆忌,带一百名甲士来和寡人会猎。这明明是要当众折服寡人,胁迫寡人献出越国神器了!”
  灵姑浮是越国第一员大将,他身高九尺,长得身材魁伟,虎背熊腰,说起话来势若奔雷,声如洪钟,越军将校对他无不敬畏如神。灵姑浮性烈如火,生平最听不进泄气的话。当他听到越王勾践这么说时,心头早有一股无名火起,一时按捺不住,他就冲前几步,向越王勾践双手抱拳,拱了拱道:
  “大王,我越国有十万军民。带甲之士,不下两万。如今吴国只不过来一名草包公子,一个乳臭未干十七、八岁的公孙庆忌,外带一百名甲士,就凭这一小撮人,也能折服大王,威迫大王献出我们的镇国神器?”
  “将军不可轻忽大意,”范蠡好心的上前解说:“俗话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吴国公子僚能言善辩,诡计多端,公孙庆忌年龄虽小,可是他天生神力,早就有天下第一勇士之称……“
  范蠡的话还没说完,那灵姑浮终是性情急躁,他老大不耐的打断了范蠡的话,怒目圆瞋,咆哮如雷的说:
  “范大夫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来日等吴国的公子僚、公孙庆忌一到,大王尽管放心大胆的和他们会猎。我灵姑浮自愿担任大王的陪乘,亲自为大王执鞭。那公子僚、公孙庆忌胆敢对大王无礼,我便当场把他俩活活掐死!”
  灵姑浮自告奋勇,愿为越王勾践执鞭陪乘,担任护卫,越王勾践听了,唯有面泛苦笑,他委婉的告诫灵姑浮道:
  “将军英勇,举国同钦,来日会猎,寡人少不得要借重将军。只不过,事关越吴两国邦交,到时候将军一定要听寡人的号令行事,千万不可孟浪,闹得两国失和,酿成战祸!”
  尽管越王语语叮咛,可是范蠡还不放心。他又忙不迭的插嘴进来说道:
  “臣启大王,来日白鹿山会猎,微臣愿与灵姑浮将军同为大王陪乘。就由灵姑浮将军居左,微臣居右好了。”
  越王勾践听范蠡这么一说,方始心中略宽。当下不容灵姑浮开口表示反对,赶忙连声依允:
  “好极了。范大夫,寡人能有大夫你在身边,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当殿议定,越吴两国白鹿山会猎,由范蠡、灵姑浮为越王勾践车驾陪乘。大夫文种和勇将胥犴,全副甲胄,骑两匹骏马在越王车后相随。另由胥犴挑选一百名精壮军士,在白鹿山围场四周严密戒备。越国君臣的此一安排,可以说是兵对兵,将对将。以越军一百当吴军一百,再以范蠡、文种、灵姑浮、胥犴四人应付所谓的天下第一勇士公孙庆忌。武将之中如灵姑浮、胥犴都认为如此部署计出万全,断无一失。只有范蠡和文种暗地里仍在忧心忡忡,一连几天彻夜不能成眠。
  越吴会猎的消息迅即传出,越国百姓不明内情,只晓得这是越吴两国王室交欢的又一盛会。继舒侯访越之后,又有吴王诸樊派他的胞侄、侄孙到访,使越国百姓感到无上荣宠,都以为这是五口宝剑给越国带来的好运。——越国有了镇国神器,终于能跻登中原大国之列了。唯独庙堂之上的越国君臣心知,吴王诸樊多半不怀好意,一场暴风雨转眼就要来临!
  大夫文种负责为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打点行馆。他把会稽城里最大的一幢馆舍布置得美轮美奂,焕然一新。他打听出来公子僚唯一的嗜好是品尝天下美味,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则是熏鱼。他千方百计去找一位做熏鱼的名厨师,又在公子僚父子二人的行馆里先挖好一口活水养鱼池。同时他还精挑细选绝色的歌伎舞姬,给公子僚、公孙庆忌准备好了女乐。文种费尽心机要给吴国贵宾最好的招待,用意无非在使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感到无懈可击,找不到机会来跟越王勾践翻脸。
  然而,就在公子僚、公孙庆忌约定抵达的前一天,公子僚派了名专差来,当面告诉越王勾践:公子僚一行次日将直赴白鹿山,他请越王勾践在白鹿山和他相会。
  春秋战国时代,越国都城会稽城外白鹿山上的白鹿,一向被视为天下皆知的奇禽异兽之一。据说,凡是能够猎白鹿者,就等于获得了无上祥瑞,国家可以风调雨顺,四季丰收;个人尤能功成名就,福寿康宁。然而,白鹿山上的白鹿只不过是一项传说,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人见过白鹿。尽管如此,由于传说多年,言之凿凿,历代越王无不渴望他能猎取一头白鹿,既可扬名于天下,又能使国家和个人,一致获得无穷的福祉。因此,越国早就在会稽城外二十五里,距离白鹿山只有四里之遥的一座小山,广蓄猎犬,指派专人负责调教。并且把这座小山命名为犬山,还在犬山之巅筑了一座茶亭。
  吴越两国会猎之期,越王勾践身披重甲,佩带纯钧、巨阙二剑,乘一辆驷马御辇;由灵姑浮居左执鞭,范蠡在右控辔;车后又有文种、胥犴甲胄齐全骑马相随,在一百名精挑细选的壮硕武士的簇拥之下,满怀心事的出了会稽城,先赴犬山。他听从了范蠡的建议,先到茶亭小坐,等候吴国的公子僚、公孙庆忌前来谒见。
  范蠡以为公子僚和公孙庆忌一定是乘车而来。车乘不能上山,公子僚和公孙庆忌就只好下车步行登山,直到茶亭去见越王,越王在上,吴臣在下,勉强可以说是尽了君臣之礼了,同时藉由这一次步行登山谒见,也足够杀杀吴国的威风,长长越王的志气。却只是实际情况全出范蠡的意料之外——公子僚和公孙庆忌,还有他们所带的一百名吴军,居然并不乘车,全都骑着一色的高头大马。
  因此,当文种奉旨在犬山之下迎宾,远远望见自北而来的一团烟尘滚滚,当他辨认清楚公子僚一行全部骑马,他已在暗中叫苦不已,等到一百另二吴骑一阵风似的卷到他的面前,勒马止步,越国大夫文种来不及上前施礼,那满面秋霜,神情倨傲的公子僚先就是一阵喝问:
  “越王在哪里?”
  文种伸手往山上一指。公子僚居然也不等他开口答话,双脚一踏马腹,胯下骏马便撒开四蹄直奔山巅。在他马后的公孙庆忌,也是一抖马缰,连忙跟了上去。
  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父子二人双双骤马上山,在山巅眺望的范蠡看得真切,他暗中惊呼一声:“糟了!”转脸面带苦笑的启奏越王——
  “公子僚跟公孙庆忌到了!”
  话一说完,他便忙不迭的冲出茶亭,往山路当中一站。为时不容间发,范蠡恰好如时挡住了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的两匹快马,迫使那父子紧急拎起马缰及时停步,然后便是一声喝令:
  “请贵宾下马!”
  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根本就不理会范蠡的喝令,两父子依旧骑在马上,傲然俯视,公子僚扫一眼范蠡,用他惯有的轻蔑不屑口气发问:“你是什么人?”
  范蠡则不卑不亢,依礼双手一拱答话:
  “越国大夫范蠡。”
  他万万没有想到,公子僚一听范蠡这两个字,居然会脸上一喜,眉开眼笑,立刻滚鞍下马,亲亲热热的拉起他的双手,惊喜交集的问:
  “阁下就是天下贤士,楚国三户的范少伯范先生?”
  范蠡淡淡的一笑,答道:
  “天下贤士愧不敢当,少伯正是贱字。”
  公子僚就这么喜孜孜的一直追问下去——
  “听说阁下在楚国不得志,周游天下,曾经到过我吴国?”
  “是。”
  “阁下为什么不去见我家大王?”
  “吴国庙堂,人才济济,范蠡自惭不如,因此不敢造次晋谒吴王。”
  于是公子僚头也不回的叫了声他的儿子:“庆忌!”
  “孩儿在。”
  公子僚两眼直勾勾的望着范蠡,意味深长的说:
  “舒侯一直在说越国的五口宝剑是天下至宝,依我看来,范蠡先生才是越国的无上瑰宝呢。”
  公子僚字字着力,让范蠡把这两句话听得清楚明白,偏偏范蠡顾左右而言他,装做没有听见。他躬身伸手,将公子僚父子二人往茶亭里让:
  “我家大王等候已久了!”
  越王勾践席地而坐,由灵姑浮、胥犴在后侧侍立。君臣三人一抬眼,看见大夫范蠡领着两名巨人进入茶亭,顿时便是一惊——
  公子僚身高九尺,相貌堂堂。他那十七岁的儿子公孙庆忌更是高达一丈(今尺六尺四寸)。他只披一件短小的豹皮背心,露出两只茁壮结实的胳臂,胳臂上团团滚滚的鼓起一堆堆拳头般大小的肌肉。公孙庆忌浓眉大眼,直鼻阔嘴,脸上满是目无余子、气吞河岳的倨傲神情,他和他的父亲见了越王勾践,既不跪拜,也不弯腰,仅以常礼相见,两手一拱,嘴里喊了声:“大王!”便算了事。当时可真怒恼了越王左右的两员勇将,灵姑浮与胥犴,脸色一变就要发作。可是越王勾践却反而在这时发了一声由衷赞叹:
  “公孙庆忌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勇士!”
  越王勾践一开口就盛赞公孙庆忌,听得越国勇将灵姑浮心中好生不服,熊熊怒火,蓬蓬燃起,他忘记了越王勾践的叮咛告诫,大步向前,直跟巨无霸的公孙庆忌贴面相对,蓦地便是声声巨喝:
  “天下第一勇士也是人臣,见了我家大王,为何不行参拜之礼?”
  眼见冲突将起,当时满茶亭人惊得人人脸上变色。只有矗立有如一座小山的公孙庆忌,仿佛根本就没听见灵姑浮的厉声质问。因为他正目不转睛,虎视眈眈的盯住越王腰间纯钧、巨阙两口宝剑在看。那两口镶金嵌玉,锦穗飘拂的宝剑强烈的吸引了他。灵姑浮往他的跟前一站,他连灵姑浮的面孔都没瞧见,只觉得有人在他面前碍了事,他伸出巨灵掌般的右手猛可一挥,灵姑浮冷不防他会有这一招,公孙庆忌力大无穷,灵姑浮一个立脚不稳,居然推金山、倒玉柱般直栽下去。满亭人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越国第一勇将灵姑浮早已一跤摔倒在越王勾践的脚边了。
  灵姑浮勃然大怒,胥犴义愤填膺,锵锵两声,这两员越国勇将双双的拔出剑来。灵姑浮一个旱地拔葱,纵身起立;胥犴上前两步,和他并肩挺立在公孙庆忌的身前。两人又是霍地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宝剑,两支剑都罩定了公孙庆忌的脑门心,眼见流血五步,伏尸一人的场面立将出现。越王勾践过度紧张,张口结舌叫不出声来,茶亭中人都惊呆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文种但见范蠡一路飞奔,抢入茶亭,身子还没站定,就是一声高喊:“休得无礼!”
  这一声高喊宛如晴天霹雳,震醒了怒不可遏、杀机顿起的灵姑浮、胥犴二人,救了公孙庆忌一命,也解除了越吴之间兵戎相见的一场战祸。——灵姑浮、胥犴二将向来敬重范蠡,经他一声喝醒,转念一想也有点自悔孟浪,因此两人一致纳剑回鞘,面有愧色的仍旧退回到越王勾践的座后侍立。就在茶亭中人齐同发出长吁,人人放下心来的时候,一桩令人不可思议的怪事发生了。两眼仍在紧盯着纯钧、巨阙二剑不放的天下第一勇士公孙庆忌,像是谢罪,又像是受了灵姑浮、胥犴拔剑相向,还有范蠡那一句:“休得无礼!”语涉双关的两度斥责,他居然也会拢拢乱发,正正衣襟,上前半步,明明的在向越王勾践抱拳施礼,尚且大有一揖及地的意味。于是亭中越臣人人面露喜色,越王勾践也在眉飞色舞,笑颜逐开的拱手作答。紧张的场面猛一下子松弛下来了。
  然而,不曾想到,公孙庆忌在拜过越王勾践以后,竟会脸孔一板,锋利无比的说了一句:
  “我拜的是——越王腰间的两口宝剑!”
  拜剑而不拜王,公孙庆忌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使越王勾践以下的越国文臣武将,乍露喜色,再度怒火中烧,只有范蠡心中顿悟,当日公子僚、公孙庆忌晋见越王的倨傲无礼,完全是这两父子早已商议好的阴谋诡计,用激将法激怒越王左右,乃至于越王勾践自己。只要一起冲突,只怕全越国人没有一个是公孙庆忌的对手。到那时候,多半越国神器,五口宝剑一概难保。
  公子僚、公孙庆忌势将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一语不合,冲突随时随地可起。范蠡正在苦苦思索,如何应付这个一触即发的危险局面。那一头,灵姑浮和胥犴毕竟是武人出身,两员名将,哪里受得了公孙庆忌一连两次当众羞辱越王勾践。两名越国领兵大将都想杀一杀公孙庆忌的锐气,为越王勾践争回颜面,两人再度挺身而出,异口同声的呵斥公孙庆忌——
  “公孙庆忌!你太猖狂!”
  “猖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孙庆忌听到两员越将的指责不但不恼,反而仰天大笑,直笑得茶亭茅顶簌簌颤动,他笑停了方说:“难道你们没有听见,连你们的大王,也要尊称我一声天下第一勇士吗?”
  灵姑浮着实忍无可忍了,他摘下背悬铁弓,高声叫道:
  “公孙庆忌,你敢跟我比试弓箭?!”
  那胥犴也在急于挑战——
  “你我不妨剑下见个高低!”
  范蠡正想阻止,公孙庆忌已在发出一连串的冷笑,他俯视灵姑浮、胥犴二将,用他那惯用的轻蔑不屑口吻答道:
  “弓箭刀枪,大可不必!”说时他一拍双手,分向左右一摊,表示他随身并未携带兵器。然后他转脸去问越王勾践:“大王,白鹿山离这儿还有多远?”
  勾践勉强一笑答道:
  “不过四里之遥。”
  “大王,请!”
  公孙庆忌一个转身,说走就走。
  “慢着!”越王勾践先叫住公孙庆忌,再徐徐的站起身:“吴越会猎,寡人还得命人去放猎犬!”
  那公孙庆忌又回过头来,斜眄着眼望望越王勾践,故作惊诧的问:
  “放猎犬作什么?”
  越王勾践神情不悦的回答:
  “当然是帮我们打猎了!”
  讵料公孙庆忌竟又尖酸刻薄的发了话——
  “打猎还要猎犬相帮,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公孙庆忌挖苦越王勾践一句,大踏步的直往茶亭外走。越王勾践正要发话,已是来不及了。他只好憋一肚子气,跟公子僚说了声请,便抢在公子僚前头走出茶亭。越王勾践的神情变化看在范蠡眼里,范蠡惟恐勾践积愤难忍,一旦发怒,眼见会误大事。他和茶亭中人一涌出门,特地加快脚步,赶到勾践的身畔,低声禀告勾践——
  “公孙庆忌狂妄无知,连他的父亲都没看在眼里,臣不信大王会和这种乳臭小儿计较。”
  勾践听了,不觉回嗔作喜,莞尔一笑。——有这一笑,范蠡深感心中踏实多了。
  吴越二国君臣军士,一行二百余匹骏马,风驰电掣的到了白鹿山麓。从小径入山,越过一片山谷草莽,来到一座茂密的森林。
  公孙庆忌率先站定,眺望四周景色,自越王勾践以次,连公孙庆忌的父亲公子僚在内,人人都在纳闷。庆忌不使兵器,不用猎犬,他将怎么样去猎飞禽奔兽?
  时值初秋,南国犹是一片浓绿。林间草里,不见白鹿,连平时满山奔驰的梅花鹿也都躲起来了。偌大一座白鹿山,偶或只见几头兔子在四处逃窜,天地之间一无猎物可寻,公孙庆忌又将如何施展他的身手,表现他的神勇?一行人全部按兵不动,都在等着看庆忌怎样赤手空拳打猎。只有公子僚,唇角漾一抹诡秘的笑。
  庆忌四下一望之余,回过脸来问勾践:
  “这白鹿山是大王的猎场?”
  “不错。”
  “莫非——,”庆忌又在冷讥热嘲,企图激怒勾践:“大王一向只打兔子?”
  勾践勃然色变,忽抬头瞥见范蠡正在忙于向他使眼色,没奈何又将一腔怒火强压下去。乘此机会,范蠡便代替勾践,回答庆忌的那一问,说道:
  “不用猎犬,又如何能将飞鸟走兽撵赶出来?只不过……”
  庆忌老大不耐烦的追问:
  “只不过什么?”
  范蠡先不答他的话,扭转身去问胥犴:
  “一个月前,大王射中的那头斑斓猛虎呢?”
  胥犴伸手一指答道:
  “就关在那头一只铁笼子里。”
  范蠡这才去问庆忌:
  “倘若我们胥犴将军去把那头猛虎放出来,阁下是否想一试身手?”
  一听这话,在场的越国君臣军士,一致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差点就要失口欢呼起来。
  这就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公孙庆忌自从茶亭晋见越王起始,一直都是那么样的倨傲无状,跋扈嚣张,处心积虑,时刻挑衅。他甚至当众讥刺越王勾践,用猎犬相帮行猎,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骄狂无礼,可以说是至于极致,但是越王君臣为了吴强越弱,避免引起战祸,始终都在极力容忍,丝毫未加反击。众人心胸中的这一口闷气,一直憋到范蠡去问庆忌,愿否徒手猎取猛虎的时候,方知忍辱负重,足智多谋的范大夫,果然有胜算在胸,足以痛惩庆忌,给他当头一棒。试想,纵使庆忌是天下第一勇士,他也只是肉身凡胎,赤手空拳去斗猛虎,断然的是——不死也伤。
  然而,庆忌的回答,却大出越国君臣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了无惧色的说:
  “我不但可格杀猛虎,尚且能够手擒飞鸟!”
  范蠡面折庆忌,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越王勾践正在心胸一快,积愤尽去。人在高兴头上,一听庆忌还在大言炎炎,忍不住一声冷笑的说道:
  “寡人还没听说过,世间会有格杀老虎,手擒飞鸟的人呢!”
  叵耐庆忌正在等他这一句话,把握机会,当下就咄咄逼人的去问勾践:
  “大王是不是要跟我打赌?”
  范蠡急于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越王勾践脱口而出的反问:
  “打什么赌?”
  直到这个时候,公子僚方始正式出场,不让他的儿子耀武扬威,专美于前。他早已设好了陷阱,由他出面引诱勾践步步深入。他眼望着勾践,脸上显现狡狯的笑容,字字着力的说:
  “用敝国太湖以南的三百里国土,赌一赌贵国的五口宝剑!”
  阴谋揭露,越王勾践悔之晚矣!看公子僚他们父子二人的脸色,勾践已能憬悟,这两父子胸有成竹。越国的五大神器,五口宝剑,很有可能会落入吴国之手。勾践心中又窘又急,身为一国之君,当然得一言九鼎。说出口的话,又怎么能收得回去呢?因此,勾践难以置答,只好向范蠡投以乞怜的眼光,一心指望范蠡能够扭转乾坤,替他转圜解围。
  范蠡偏头想了一想,方才正色的回答公子僚道:
  “我家大王有言在先,剑在王身,从此以后,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范大夫的意思是说,——”公子僚立刻和范蠡展开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激辩:“大王是宁死也不肯解下所佩的两口宝剑?”
  “不错。”
  公子僚诡秘的一笑,又道:
  “不是听说,欧冶子师徒四人,一共为贵国铸造了五口宝剑?”
  范蠡坦然的说:
  “还有三口宝剑,供奉在敝国太庙!”
  “供奉太庙!”公子僚声调幽幽的在探问:“有一口宝剑也就尽够了!”
  范蠡声色不动的说道:“听阁下的口气,贵国只想求得敝国的两口宝剑?”
  公子僚声声冷笑的说:
  “吴国百姓、兵力、疆域和出产,十倍于越国,倘若天下独有的五神器,越国有其三,吴国只得其二,对越国来说,这不也是挺光彩的一件事吗?”
  弦外之音,话里有话,在场的越国君臣谁都听得出来,吴王诸樊派公子僚、公孙庆忌来越求剑,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万一越王勾践不肯答应,吴国势必会倾全国之力,不惜挑起一墙战祸,前来强行夺取。幸亏范蠡当机立断,能言善道,方始为越国保全了三口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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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5 17:10:39 | 显示全部楼层
  到了必须做决定的时候了,越王勾践不忍范蠡过于为难,况且,让庆忌格杀猛虎,手擒飞鸟,确实是自古未闻之事。勾践还在冀望庆忌未必能够办得到。勾践如此这般一想,当下便毅然决然的说:
  “好吧,寡人就以越国的两口宝剑,赌一赌吴国的三百里国土!”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公子僚和庆忌大喜过望,父子俩异口同声的说了句:
  “我们就这么办!”
  当时,由范蠡向胥犴使了个眼色,胥犴会意,点了十名精壮的吴国军士,快步跑向山谷。将一辆八尺来高,一丈宽广的铁笼子车,轰隆轰隆的推向树林子来。与此同时,越王勾践邀同公子僚,带同其余的人,一齐走到小山坡上,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看这一场龙争虎斗的生死之战。山坡下,就只留下庆忌独自一人,傲然挺立。
  胥犴指挥十名军士把铁笼子车推向树林,肩挺背直,精神抖擞的庆忌却从树林子里迎了出来。他一抬右手,示意胥犴等人就把铁笼子车停在大草坪上,然后他叫胥犴一行也去小山坡上,留下他和猛虎面面相对。
  那虎,在吴、越、楚三国南方地带,确是少有罕见:足有八九尺长,三尺来高,三四百斤重。吊睛白额,威武雄壮。一个月前越王勾践行猎,一箭射中了牠,还得由灵姑浮、胥犴,外带百多名军士,花了好大半天工夫,费了不少气力,方始把牠制伏,关进铁笼子车里。其间也曾把铁笼子车推到越京会稽,让会稽百姓参观,着实轰动了一阵。可是这虎性情格外暴戾凶残,日夜吼叫不停,使得会稽百姓夜夜不得安枕,这才连虎带车推回白鹿山上暂且安置。
  猛虎被关在铁笼子车里,将近一个来月,箭伤早已痊愈,凶性却终未稍减。当牠骤见庆忌直立在铁笼子车前面,顿时就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发出一阵阵低沉悽厉的吼啸。听得小山坡上的勾践、公子僚等人,全都有点儿不寒而栗。居高临下,看得真切,众人但见庆忌昂然屹立,和那头越来越急,越来越怒的猛虎,遥遥相对,那虎愈发显得不耐烦了,声音咆哮,直吼得山应谷鸣。牠又在用巨大锐利的虎爪,一次次扑向拇指粗细的铁栅栏,仿佛即将破槛而出。使得先前胜算在握的公子僚,都不由不为他的爱子庆忌,手心里捏两把冷汗。于是,全神贯注,屏息以观的越、吴两方,二百余人,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公子僚定睛看处,他清清楚楚的瞧见,庆忌正挺起胸膛,了无惧色,大踏步的走向铁笼子车。临到槛门之前,他毫不迟疑一伸手便将栅门上的铁闩拔开。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咔??的铁链声响,庆忌已将栅门高高的托起。栅门敞开,那虎起先还有一点儿犹豫,兀自吼啸,在铁笼子车里绕了两圈。惹得庆忌性起,一面用左手拍打铁笼子车,一面连声大喝:“畜牲,出来!还不赶紧出来!”
  那虎引颈长啸,直啸得山摇地动,落叶萧萧而下。满山的飞禽走兽,一致惊飞骇奔,四处乱窜,急于在觅获一个匿身之处。这就是所谓的虎啸生风,龙腾云起了。猛虎发威,牠唯有一啸、一扑、一翦。这一啸、一扑、一翦之余,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得过牠的虎吻。当时,坡上众人只见猛虎往前一窜,如劲矢般窜出了三丈多远。与此同时,天下第一勇士庆忌也是一个急速转身,矗立在铁笼子车前,伸手招招,嘴里直在喊叫:
  “畜牲,你来,你来!”
  众人不曾料到,那庞然大物,身躯沉重的这头猛虎,牠的动作竟会如此灵巧迅捷。虎头一摆,四爪一刨,在一转眼间牠就能掉过头来,和频频招手的庆忌面面相对。
  那虎的两只利爪不停的刨泥,却把牠面前的泥地,刨出了两个坑穴。牠这才觑定庆忌,忽一蹲身,然后就拔地而起,蓦地纵起两丈来高,以泰山压顶之势,直向庆忌扑去!
  小山坡上,越吴两国的二百余名君臣将校,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二百余人清清楚楚的看见,斑斓猛虎,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度忌。连那知子莫如父的公子僚,都在深心懊悔,脸上失色,心想这一下爱子庆忌必将白白送了性命。哪想到,庆忌天生神力,身手矫捷,他屏息以待,目光如炬,等那重可三、四百斤的巨虎乍一纵起,立刻就灵巧的一扭身躯,移动脚步,倏地向右窜出五、六尺远。于是巨虎拼力猛扑,硕大身躯在半空中一冲而过,虎身差点儿擦到了庆忌的面颊。那虎奋力向前,竟是眼前人踪不见,扑了个空。巨虎推金山、倒玉柱般落回地面,轰然一声,四爪着地,溅起的泥土竟有一尺来高,地上尤其出现四处坑穴。由此可见,牠这一扑,力道是何等的巨大凶猛!
  巨虎猛可扑空,正在惊疑不定,诧异四望,与此同时,发出怒恚懊恼的低嗥长啸,啸嗥得坡上众人浑身抖战。这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陡然出现:在越吴两国君臣骇然注视之下,身躯长大的庆忌忽的上前一步,右手一伸,一把攥住了巨虎高高翘起的尾巴,他惊天动地般叫声:“呔!”将全身之力运到右臂。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舌挢不下。但见他把重达三、四百斤的活生生一头巨虎,就地拎起,用他浑身气力,使巨虎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大车轮。头下尾上的向地面猛力一砸,再是一声山摇地动、震耳欲聋的巨喝:
  “去吧!”
  一头威镇山林,俨然百兽之王的罕见巨虎,居然会被赤手空拳,不使兵器的的公孙庆忌一举手便摔得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纹风不动的死在地上。
  骇然情景,令山坡上的二百来名越吴君臣,一概惊得张口结舌,屏止呼吸。二百多人眼睛一眨也不眨,盯望着山下的巨人与猛虎。巨人公孙庆忌傲然俯视,偌大猛虎摔在地上已经瘫成一团。人威,虎亡,构成了一幅令人看了血脉贲张,荡气回肠的壮烈图画!
  兴奋的情绪弥漫全身,被这刺激紧张的一幕深切的感动,在场亲眼目睹的人全都僵麻住了。时光默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仍还是机智深沉的公子僚首先恢复清醒,他脱口而出的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壮哉!我儿!”
  紧接着,就由一百名吴军将校,响起一阵阵震撼山谷的欢呼:
  “公孙万岁!公孙万岁!”
  庆忌徒手搏虎,勇力千古罕闻,在场吴军俱感无上光彩,刺激动情,不克自已。一百名吴军将校都在拔步飞奔,奔向庆忌,想把他高高的抬起,一次次抛向蓝天白云之间,然而就在这时,庆忌偏又举手一指,一声巨喝:
  “慢着!”
  吴军立刻停止脚步,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天际忽然飞来一群凶残猛鸷的兀鹰。
  那鹰,向称猛禽,体大翼长,一飞冲天,在地面看来犹是庞然巨物。喙强钩曲,坚硬似铁,牠的目光极为敏锐,嗅觉尤其灵敏。全身自头及颈,一概赤裸无毛,不但威力巨大,而且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这种兀鹰盛产于我国沿海等地,专门好食腐肉;一旦在空中闻到血腥,立刻飞快的麕集,一眼瞥见地面的人尸或兽尸,便就绕空翱翔,盘旋不去。耐心的等到尸身腐烂,方始翩然下降,就地大嚼。兀鹰力大无穷,强悍无比,因而见人从不畏惧,反倒是猎人深恐牠的俯冲袭击,巨喙锐利,往往避之犹恐不及!
  唯有庆忌见鹰,顿时心中一喜,他一举手阻止了欢呼雀跃的一百名吴军奔向他来。——一面仰脸朝向小山坡上的越王勾践,和他麾下的文臣武将,一鸣惊人的高声叱喝:
  “越国君臣,你们看我手取飞禽!”
  人是血肉之躯,尤其庆忌人高马大,体重高达二百余斤。要想就地纵起,一飞冲天,纵到高空之中去徒手猎取兀鹰,那简直是无从想像,殆无可能之事。庆忌当年才十七岁,方自手搏猛虎,威镇全越。公子僚惟恐他踌躇满志,难免狷狂,妄说什么“手取飞禽”的炎炎大言,万一不成,岂非贻笑越国君臣,徒成笑柄。连方才的手摔猛虎一幕壮举,也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水了。此所以公子僚忙不迭的向他爱子提出警告,就在小山坡上尖声大叫:“庆忌!那兀鹰飞翔于高空之中,你身无双翅,如何手到擒来?”
  然而,十七岁的庆忌正在神威大发,气吞河岳。他听了他父亲的高声阻止,不但不加理睬,反而加速行动,一弯身,一手抄起了儿臂般精细的偌长虎尾,把一头三、四百斤的虎尸,轻轻的倒拖起来便走。他这突如其来的惊人之举,使山坡上的二百余人无不骇然,众所周知,兀鹰鸷猛骠悍,对于猎物宁死不舍。公孙庆忌手无寸铁,他又在彰明昭著的在和大群兀鹰争夺虎尸。一旦群鹰毕集,轮番猛攻公孙庆忌,又将如何遮拦阻挡?——公子僚着急得直在声声高叫:
  “我儿小心!我儿千万小心!”
  看那公孙庆忌时,他竟面含得意笑容,将一大群兀鹰视若无睹,却把那头硕大无朋的死虎拖上小山坡了。蓝天白云间,饥鹰争食,呱呱怪叫,蓦地就有好几头兀鹰兔起鹘落,自空急降,看那架势显然是要猛啄庆忌,一啄而置他于死地。众人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头兀鹰劲矢般射向庆忌的面门,这就临到一啄之下,生死间于一发的大关键了。
  那庆忌身手好不伶俐,他不待兀鹰疾降来啄,挫身猛纵,一飞冲天。这一纵就是一丈多高。小山坡上的人,一声“了得”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口,已然眼见庆忌右手一举,揸开生铁铸就般的五指,电光石火般就攥住了来袭兀鹰的偌长颈脖。稍一用力,咔嚓一声,用两指把兀鹰的颈子拗断。人未落回地面,先就顺手一丢,将掐死的兀鹰抛在地上。
  于是,当庆忌重大的身躯,轻盈得像片落叶似的回到地面,双脚方始站稳,惊天动地的欢呼万岁之声,骞地齐声并起。直喊得山应谷鸣,回声阵阵激荡不已。公孙庆忌果能手格猛虎,跃取饿鹰,已成了亘古未闻的壮举。喊万岁的,除了公子僚和百名吴军,甚至包括了越王勾践,和他的文臣武将,百名军士在内。
  人人神情激奋,欢呼之声不歇;一十七岁的公孙庆忌却弃地面猛虎饿鹰于不顾,他仰脸朝天,昂首阔步,直向越王勾践走去。
  欢激的情绪渐减,庆忌的身影越来越近。小山坡上,越国君臣,自越王勾践,以至范蠡、文种、灵姑浮、胥犴,以及那一百名精选的军士,每一个人全都感觉得到,自己的一颗心,尽在笔直的向下坠沉。吴国的公孙庆忌徒手摔杀猛虎,纵起掐死饥鹰。他一连完成了两大壮举。形诸另一方面,那就是越王勾践打赌输了,越国的神器、国宝——五口举世无双的名剑之中,已经有两把是势必要双手奉送给吴国了。
  越国君臣军士无不心情沉重,面带重忧。越发显出吴国诸人方面,公子僚的神采飞扬,公孙庆忌的骄横猖狂。摔猛虎、掐饿鹰,势将使公孙庆忌的“天下第一勇士”,进而获得举世之人肯定。创造奇迹以后的他,格外的不把越国君臣看在眼睛里了。他昂首阔步,趾高气扬,迳直走到越王勾践的面前,一语不发,更不打话,一伸手,就要去夺下勾践腰间的纯钧、巨阙二剑。
  大夫范蠡和越王勾践贴身站立,位置近便。庆忌伸出手来便要夺剑,他一眼看得真切,心中一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猛的便是一声暴喝:“且慢!”
  范蠡文武双全,神完气足,阻止庆忌夺剑的时候,益发是气往上涌,其壮如山。这一声晴空霹雳似的巨喝,果然使目中无人的公孙庆忌也为之惊怔住了。他顿了一顿,一只右手还停在勾践腰间的两把宝剑之前。一抬眼望望范蠡,却见他又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在喝阻:“公孙敢是忘了!我王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范蠡贤士之怒,气冲牛斗。他怒目圆瞋,虎视眈眈,两只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他紧紧盯住庆忌夺剑的那只右手在看。——公孙庆忌略一迟疑,凶焰顿挫,再度听明白了范蠡喝称,越王勾践抵死也要保住腰间二剑的无比决心。心想自己还没开口就要夺剑,似乎也过嫌孟浪。念头一转,万丈豪情胜慨,刹那间便消逝无踪。庆忌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声长吁,胀红了一张秋月圆脸,讪讪热热的将只右手缩了回去。
  越营文武,正待要为范蠡力挫庆忌凶焰而高声喝采。庆忌骤然受挫,恼怒了他恃势而骄的父亲公子僚。公子僚一脸秋霜,上前一步,伸手一指越王勾践的鼻尖,理直气壮的发言质问:
  “自古有言道,王者无戏言……”
  高声一喝,阻止了公孙庆忌夺剑的越国大夫范蠡,不容公子僚把话说完,横身一拦,打断了公子僚的质问,他朗声问道:
  “公子是说我家大王跟令郎打赌的事?”
  公子僚悻悻然的答道:“不错!”
  大夫范蠡纵横捭阖,自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妙致。公子僚、公孙庆忌理直,他断乎不许这两父子出口动手,有伤越王勾践的尊严。因此,他又语气一缓,先给那急于得剑的父子二人吃粒定心丸,他特地改容相向,笑容满面的说道:
  “恭喜公孙庆忌神威大发,格猛兽、接飞禽,神勇岂只冠于三军……”先恭维了公孙庆忌一番,使他搔耳挠腮,喜不自胜。顿一顿,范蠡方又脸色一正,越俎代庖,借箸代筹。他毅然决然的代替越王勾践,做了个无可奈何,不得而已的宣示:“我家大王言出如山,明日此刻,自将在我国镇国之宝,当代神器之中,挑选两柄宝剑,颁赐公孙庆忌,作为鼓舞天下神勇的奖励!”
  明明是越王勾践处在吴国国富民强的重大压力之下,事不由己的打赌输了两口宝剑。然而实践诺言的话出诸范蠡的口里,反倒变成君上颁赐给臣下的一项奖励,听在踌躇满志,俨然有不可一世之概的公子僚和公孙庆忌耳中,当然有点不太受用。只是范蠡话出如风,两父子一概明白他再也收不回去了。越国之行,其志只在得剑,如今两口宝剑业已在望,言词之间吃些儿亏又有什么大了不起呢。此所以,公子僚只好暗中一推公孙庆忌,命他的儿子上前道谢,由公孙庆忌心犹未甘的躬身说了句:
  “臣公孙庆忌,谢大王赏赐!”
  这就是范蠡在越吴之间,外交战场上的一大胜利了。春秋时代,最重礼数。纵然在吴国国王诸樊的心目之中,仍然将远比吴国为弱的越国视为敌体。他明明说过吴越唇齿相依,并非宗主与属国的话,然而公子僚、公孙庆忌入越求剑,却摆的是一副君临属下的面孔,时露倨傲之色,使越人极为难堪。又不得不在吴国强大压力之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献出两口宝剑。越王勾践以次的文臣武将心中都很明白,天下事有理与势之别,吴国尽可悖于理,越国却不能不顺应天下大势。越国上下纵使在为二剑之失痛心疾首,引为奇耻大辱,偏又无法峻拒吴国的无理要求,让吴国在一怒之下轻启战端,闹到越国全民亡国灭种的万劫不复境界。
  幸亏有了范蠡大义凛然,当众喝阻庆忌夺剑,又冠冕堂皇的说出了越王勾践奖励庆忌,颁赐宝剑两口的话。迫使度忌鞠躬如也,不但自动向勾践称臣,尚且面谢赏赐。范蠡能使公子僚、公孙庆忌父子对越王勾践恭行君臣之礼,也为越国君民闪开了一场奇耻大辱,总算十足保全了国体,挣回了颜面。
  国体幸获保全,颜面十足挣回。只是越国上下,自越王勾践以次,都在为必将豁出两柄神器宝剑,人人锁眉不展,长吁短叹,心里弥漫着莫大的郁结。当日,越王勾践一行和公子僚、公孙庆忌等在白鹿山会猎,打道回京。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由于两柄宝剑势必要在次日才能得手,只好在会稽城的驿馆里权且住上一夜,两父子也无可无不可的督率军士,跟随越王勾践一行回了会稽,就住在驿馆里接受越国驿吏的盛大招待。
  勾践回到越王宫,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向有越中第一美人之誉的越夫人,早已获得越王将舍二剑的消息。她为安慰夫婿,特地等在后宫门口迎候勾践。越王驾到,夫妻相见,越夫人偷觑勾践一眼,果然见他双眉紧锁,神情黯淡,见了他如胶如漆,日常形影不离的爱妻,也仅只扮个苦笑,淡淡的说了句:“怎又劳卿远迎?”
  自此就闭上嘴巴,不说话了。越夫人向来乖巧,懂得勾践的心事。他既然将天大的一场祸事绝口不提,越夫人也就小心翼翼的尽量避免触及。命侍婢备下一席丰盛的酒席,由她自己浓妆艳抹,香风四溢,殷勤服侍,曲尽绸缪的陪伴勾践饮宴。然而,勾践终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只顾一个劲儿大杯大杯猛灌。越夫人怕他借酒浇愁愁更愁,惟恐他又是大醉酩酊。正在惴惴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忽有内侍来报:“范大夫、文大夫陪同相剑师薛烛薛先生到!”
  那薛烛,当年正好七十岁,身材短小精悍,肩背伛偻。一双大眼深陷下去,常时闭起,一旦睁开,立时炯炯然有如闪电,颇有洞人肺腑之概。他是薛国薛城人,被誉为春秋时代独一无二的相剑师。当欧冶子、杏姬夫妇双双以身殉炉,铸就了湛卢、纯钧、胜邪三口宝剑,鱼肠、巨阙两把匕首,越人狂欢,举世腾传,薛烛他在家乡就早已得到了消息,当天他就辞别妻儿,摒挡行装,独身一人千里迢遥的赶赴越京会稽,正心诚意想要瞻仰名剑顶礼膜拜。可是当他不辞跋涉的赶到了越京,央求大夫文种在越王驾前为之先容,提出一相名剑的要求。却是时机不巧,时值舒侯来访,不欢而散。紧接着又有吴国公子僚挈同公孙庆忌父子二人专程访越。文种忙于接待,始终抽不出工夫来安排相剑一事。直到越王被迫和公子僚、公孙庆忌会猎白鹿山,打赌输了五剑之二,大夫范蠡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当众宣称由越王勾践颁赠公孙庆忌宝剑两柄。消息传出,越国军民无不痛哭流涕,如丧考妣。就在这举国一片愁云惨雾,依依不舍声中,究竟在五柄宝剑之中选出哪两柄交付吴国,也就成了当时最严重也最为迫切的问题。是夜,范蠡特地到文种府邸筹商。两位大夫一般儿的愁眉苦脸,心情沉重。文夫人命侍儿择出酒菜来为二位大夫排忧解闷。席间,是范蠡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此刻要是能够找到一位相剑师,仔细相过五柄名剑,那就好了。”
  一句话,猛可提醒了文种,他顿时就说:
  “如今会稽城里,现成就有一位天下第一相剑名师,薛烛薛先生。”
  范蠡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就邀同文种,一同到薛烛的寄寓之所登门拜访。薛烛听说当日晚间就可以看到心仪已久的五口名剑,兴奋莫名,笑逐颜开。他请范蠡、文种两位大夫在他的寄寓之所小坐片刻,必恭必敬的自去沐浴净身,由里到外全部换穿新衣,这才满怀虔诚的紧随在范蠡、文种身后,直赴越王宫去求谒越王勾践。勾践正由越夫人陪侍悒悒不乐的在喝闷酒。范蠡、文种、薛烛三人一到立即传见。越王勾践就在后宫殿堂即席接见了天下第一相剑师薛烛,对他极为礼遇,请他入席饮宴。但却被一脸肃然、言词恳切的薛烛委婉辞谢了。薛烛敛容正色的奏道:
  “薛国草野之民一心诚敬,跋涉千里。又在会稽度日如年的等了一二十天,日日沐浴斋戒,诚心正意,只求一见越国神器五口名剑,但愿大王早早成全!”
  勾践闻言大悦,他顿时就请范蠡、文种两位大夫,同赴太庙,去请出供奉太庙的湛卢、胜邪、鱼肠三口剑来。
  越国太庙就在越王宫后,因此范蠡、文种奉令请剑,才只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已将两长一短三口名剑捧到后宫殿堂上来了。越王勾践、越夫人和薛烛原在坐地闲聊,一见剑到立刻振衣起立佇候。厅堂上随侍的宫女、侍卫也都一个个神情肃穆,直立肃迎。厅堂上的酒菜早已撤走,玉石几上尤且铺好了一幅猩红毡。范蠡、文种双手捧剑,一拱到顶,再必恭必敬的安放在猩红毡上。与此同时,范蠡轻轻的提醒一声越王勾践——
  “大王腰间的……”
  “哦!”越王勾践一经提醒顿即醒悟,当即由越夫人的相帮,亲手解下了腰间所悬的纯钧、巨阙二剑。由勾践和越夫人各捧其一,郑重其事的也在红毡上放好。然后由越王勾践向薛烛伸手一引,说了声:
  “薛先生请!”
  薛烛宽袍博袖,一脸端凝,他在满殿堂人的注视之下,正正衣冠,快走两步,面向
  正西,蓦地一掀袍䙓,就地拜了下去,拜时犹且神情虔敬的祝祷:
  “欧冶子先生,杏姬夫人,你们二位精神上通于天,下则为烈士,生而为英,死而为灵。诚愿二位今夜助我,一相名剑,免我一时老眼昏花,相剑有误,可能误了越国大事!”
  祝稿已毕,薛烛伛身连磕了三个头,正是他向名铸剑师欧冶子夫妇在致最高的敬意。站在一旁看着的范蠡、文种,深受感动,两人不约而同的上前,双手扶起须发尽白的薛烛,直把他扶到玉石案几之前,可是薛烛却又屈膝跪了下去,向五口名剑,行礼如仪。他高声喊着五口名剑的剑名,方再由衷祷告:“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你们生而有幸,含天地之精华,容五金之菁英!又有欧冶子先生、杏姬夫人的英灵,永附于身。自将与日月共华灿,永垂不朽。老朽如今是秉满怀诚敬,不辞千里,亲来展拜了!”
  说罢,不等范蠡、文种双双来扶,上前一步,直取纯钧,拔剑出鞘——于焉似有霞光百道,瑞气千条,名剑映着满殿荧荧闪闪的烛光,红、黄、蓝、白、青,五种正色,霍然迸射。璀璨夺目,令人不能逼视。偏有天下第一名相剑师薛烛,抡圆了他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凝视剑身,脱口而出的赞呼:“五色并见,五辉齐芒,相互之间等视齐观,各不相下。纯钧纯钧,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名剑!”
  越王勾践听了,脸色一正,回过头去低声嘱咐越夫人道:“从今以后,这纯钧名剑,是再也不会轻离寡人之身了!”
  薛烛曾经亲眼瞧见,越王勾践自腰间解下纯钧、巨阙,一长一短,两柄宝剑。因此他相过了纯钧,接下来就拔出巨阙匕首,细细把玩,用心验看。他看了许久,始终没有发话,越王勾践有点等不及了,便踅到薛烛身边,柔声的问他:
  “薛先生,这巨阙较短,也能称得上是宝剑吗?”
  那薛烛伸手一指巨阙剑身,神色端肃的回答勾践——
  “宝剑无长短之分,三尺是剑,七寸也是剑。大王请看,这巨阙宝剑也是五金合冶而成。五金之中,唯有金、铜与锡,难于熔合为一。只要一刹那间火力不齐,金、铜、锡三者分崩离析,这宝剑就铸不成了。巨阙剑五金悉合,就称得上是当代短剑第一!”
  于是,越王勾践及回过头去叮咛越夫人道:“来日寡人一死,务必要以纯钧、巨阙二剑殉葬!”
  越夫人肃然,她一裣衽为礼道:
  “臣妾遵旨!”
  第三柄,薛烛揉揉眼睛,打点精神,再去验看湛卢。这一回,剑甫出鞘,他便双手紧紧的攥着剑柄,乍一看时,先是一愣,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看得越王勾践和越夫人,范蠡跟文种,一般的面面相觑,莫名所以。移时,又见薛烛双手捧剑避过烛光,一步一步走到殿下庭中。当时浮云遮月,庭中一片阴暗。众人只见他抱着把湛卢在凝视沉思。越王勾践示意范蠡,范蠡会意,蹑手蹑脚的走到薛烛的身边。他还以为薛烛全神贯注,毫无知觉呢。讵料,薛烛一开口便划破了僵止的沉寂,他用感叹不置的语调在作倾吐:“范大夫,请看这湛卢剑上的文饰,灿烂有如天际的行星,这湛卢的剑光,浑浑然如碧水之满溢池塘,这湛卢的剑刃,岩岩相积有如细石,这湛卢的剑材,焕焕有如冰释。刚才我乍一看,不觉惊异万分,湛卢既为天下名剑,怎么剑刃如锯,一点也不锋利呢?后来经过凝神细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干将大夫铸造这一口湛卢,用意不在制成一柄杀人利器,而在于冶就一柄供奉于庙堂的国家神器。如今想来,大王将湛卢供在太庙之中,不但正合湛卢之用,而且也能符合干将大夫的原意!”
  范蠡听后不觉大喜,他正想赶同殿堂去奏明越王。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越王勾践、越夫人、文种全都轻悄悄的来到了薛烛的背后。显然越王勾践已将薛烛的一大定评全都听了个一清二楚,因为他正神情庄严肃穆的吩咐文种:
  “文大夫,湛卢宝剑永在越国太庙供奉。湛卢在,越国强,湛卢失,越国亡!”
  纯钧、巨阙、湛卢三剑相过,越国五口名剑,就只剩下胜邪、鱼肠二剑了。范蠡心想,越王勾践已经有过剑在国在、剑亡人亡的誓言。纯钧、巨阙两剑,势将为越王勾践终身佩带,湛卢一剑必将永远供奉太庙。越王勾践和他自己先已当众宣告,必将越国神器之中的两口宝剑,颁赐吴国公孙庆忌。公孙庆忌终将获得鱼肠、胜邪二剑,这两口宝剑似乎用不着薛烛再品评了。他惟恐薛烛再相出胜邪、鱼肠二剑的好处,越王勾践和越国臣民获知以后,将会益增内心的忧伤,愈发觉得难以割爱。因此他心生一计,企图侧面阻止。和文种两人将薛烛扶回殿堂,纳湛卢宝剑回鞘。不等薛烛伸手去取鱼肠,抢先一步手拊薛烛肩背,蔼然的笑着说道:“薛先生年过七十,今夜连相三名剑,准是很累很累的了。依在下之意,剩下的这两柄名剑,还是留待明天,让薛先生养足精神再看吧!”
  他原意是鱼肠、胜邪二剑次日一早多半要交付给公孙庆忌,所谓明天再看,原是一句推讬的话而已。明天,二剑已落吴人之手,越国君臣百姓不如眼不见为净,何必烦薛烛再相,说这二剑是如何如何的好,徒增越国人的无穷懊恼。然而,他不曾想到,老薛烛竟会脸色一正,两指一叠,指指点点的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薛烛开门见山的说:
  “道路传闻,吴国以强凌弱。派公子僚、公孙庆忌前来巧取豪夺,迫使大王不得不割爱宝剑两柄。想来就是这尚未相过的鱼肠、胜邪二剑了。大王仁民爱物,大得人心,所以天神下凡,欧冶子夫妇殉炉,方始得了这五柄宝剑。由此可知,这五柄宝剑无异天人之所赐。大王大德无亏,受之无愧。想吴王诸樊恃强逞狠,究不知他有何德何能,也能分得两柄宝剑。古谚得道者昌,失道者亡,吴王强索两柄剑而去,说不定,就在这胜邪、鱼肠之剑上面,看得出会有什么天机!”
  “薛先生这话说得对极了,”越王勾践欣然赞可,抢着便说:“名剑既然是天人之所赐,得失之间,必定会有天机天理!”
  连越王勾践都这么说了,范蠡自然不便再加阻止。他遵循勾践的意旨,双手捧起了一尺来长的鱼肠宝剑,递到薛烛手上,言不由衷的说了句:“请先生相这鱼肠!”
  薛烛小心翼翼的将鱼肠剑鞘托在手上,徐徐的抽出狭长有如鱼肠的剑身。剑身乍现,寒光四射,凛然令人有一种遍体森冷的感觉。老薛烛定睛看时,脱口便是一声惊叫:“哎呀!”
  越王勾践、越夫人、范蠡、文种四人,忙不迭凑上前去探看。但见老薛烛脸上有一种乍惊还喜,骇然有所憬悟的神情。他右手持定剑身,移近烛光,右手直在颤抖,犹然指指点点的说道:
  “大王请看,列位请看……”
  越王勾践等四人凝神看时,都觉得除了剑上流光簌簌闪动,似乎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四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方由范蠡问道:
  “薛先生,你是否要我家大王看这鱼肠剑上的流光闪闪,凛然生寒?”
  “是这流光闪闪,凛然生寒。”老薛烛连连的点着头,又透着点神秘,压低声嗓说道:“只不过,就这流光潋动,便是大凶之兆!”
  “大凶之兆?”越王勾践等君臣四人,不约而同的脱口惊呼,尤其越王勾践,十分急切的接口再问:“请教,先生是何以看出来的?”
  老薛烛深沉一笑,手指鱼肠剑上的流光辉芒娓娓道来:
  “宝剑而有流光,纯粹是五金成分不等的缘故。这一柄鱼肠剑,想必是干将大夫利用五金菁英熔汁的残余,在匆促之间加速完成。由于干将大夫当时心中存有一种意外之想,侥倖之感,意外与侥倖两者相加,就难免心神不定,诚意不足。从而使这口名剑,反倒成为大凶的凶剑了!”
  越王勾践大有兴趣的再问:
  “先生能否从详指示,这柄鱼肠凶剑,究竟主何凶兆?”
  于是老薛烛把剑细看。看了许久,方始不屑的将鱼肠剑纳回剑鞘,条分缕析的答道:
  “老朽细细看过这鱼肠剑的五金菁英成分了。显然银多于金,铁多于铜,而锡又多于铁,凶剑凶兆,主以下凌上,乃至犯上作乱。说不定还有篡弑之举,应该称得上是大凶之剑!”
  越王勾践听后,嘴里在喃喃有声,反覆念叨薛烛的这两句:
  “篡弑之举,大凶之剑……”
  与此同时,他还在负手踱躞,绕殿漫步,仿佛在那里作什么重大的深思长考。趁此机会,范蠡一时好奇,便伸手取过案几下的最后一柄胜邪宝剑,双手递到薛烛手上,低声的说:
  “请先生再相一相这胜邪!”
  薛烛看那胜邪宝剑,剑型古朴,剑光晦暗。他便不再细看,闪望一瞥,匆匆的将剑纳回剑鞘,一边摇头苦笑,一边感慨万分的说道:“欧冶子先生、杏姬夫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使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五金熔汁不下,甚至投身于炉,顷刻化为灰烬。可惜的是,干将大夫一时贪多,一连落了两次败笔。”
  听得殿上诸人似懂非懂,越王勾践向范蠡以目示意,范蠡便走到薛烛的身边拱手请教,他说:“薛先生,愿闻其详。”
  许是老薛烛年高体衰。他聚精会神,一连相了五口名剑,多半有点累,因此他仅只简短有力的答道:
  “不错!干将大夫夫妇二人是铸了几把自古罕见的宝剑。只是他铸造的宝剑仅有三口,并非五柄。”
  “薛先生的意思是说,”范蠡再度上前拱手发问:“干将大夫夫妇只铸造了纯钧、湛卢、巨阙三口宝剑。而那鱼肠、胜邪二剑竟是……”
  “鱼肠是大凶之剑,”薛烛打断了范蠡的话,斩钉截铁的说:“胜邪是潜幽之器。在下敢说,不出二十年,它必将幽诸暗处,永远不见天日。”
  越王践勾君臣四人听了,连连点头,深信不疑。当时是范蠡眼见薛烛颇为困倦,他命侍卫传令备车,送薛烛回他的住处休息。薛烛正合心意,向范蠡道过了谢,再跟越王勾践和越夫人告辞。勾践一揖还礼,由衷感激说:“今晚承蒙薛先生不吝明教,使寡人顿开茅塞。明天送走了吴国恶客,自当敬治酒筵,恭请薛先生赏光。再者,寡人还有一份答礼,聊表敬意。”
  讵料,薛烛听后竟是哈哈一笑,他真诚坦率的说道:“薛烛一夜之间连相五剑,了却心头大愿,此生可以死而无憾。便这一件幸事,薛国草民尽够感激大王一辈子了。盛筵、厚赐,还请大王恕薛烛福薄,俱不敢领。而且明天一早,薛烛就要回薛国去了。”
  薛烛光明磊落,一介不取,越王勾践和越夫人一致的肃然起敬。夫妇二人率同范蠡、文种,把老薛烛一直送到后宫门口,眼见薛烛安然的上了车,方才拱手告别。夜深沉,无星无月,万籁俱寂,范蠡、文种请越王勾践和越夫人早早安歇。可是越王勾践他说还有一件大事必得就商于两位大夫。范蠡、文种唯有遵旨,两人随同勾践、越夫人回到殿堂之上,不曾想到,越王勾践开口便说:
  “寡人想明白告诉吴国的公孙僚和公孙庆忌:鱼肠大凶,胜邪将幽!”
  在薛烛迭次相剑以后,越王勾践信誓旦旦,要以湛卢永远供奉太庙,纯钧、巨阙随身佩带,以至于死后殉葬,这就是勾践已经决定留下三剑的明白表示。毫无疑问,勾践将以干将的两大败笔——鱼肠和胜邪二剑颁赐给公孙庆忌了。鱼肠大凶,胜邪将幽,照说这应该是当时越国的最高机密,怎可以明白告诉吴国的两位恶客呢?因此,当范蠡、文种听勾践这么说时,当下便齐齐一惊,两位大臣一般儿的目瞪口呆,相顾愕然。
  勾践把范蠡、文种的神情反应看在眼里。一声苦笑,接口说道:
  “寡人德薄能鲜,心中但存仁之一念。吴国使臣诚然无礼,但是他们的罪愆却不至于一死,乃至于犯上作乱,抄家灭门。如今寡人晓得了鱼肠大凶,胜邪将幽。倘不明白告诉他们,劝他们抑制贪念,免干罪戻,那就是寡人心怀叵测,嫁祸于人了!”
  范蠡听后凝神一想,石破天惊的向上奏道:
  “臣敢请大王立刻下诏,通令全国,从速募集丁壮,整顿战备!”
  勾践一愣,十分诧异的问道:
  “范大夫,寡人分明是一片好心,惟恐吴国得剑生祸,怎么大夫反倒要寡人跟吴国付诸一战呢?”
  “这个道理很简单,”范蠡声清气朗,侃侃然的答道:“大王明示吴人以后,公子僚、公孙庆忌势必要改索纯钧、湛卢、巨阙三剑之一,到时候大王绝对不会轻易允许。两位恶客空手而回,吴王一怒,有了兴兵伐越的借口。到那时候,一场战祸又怎能倖免?”
  文种也在一旁极力劝谏的说:
  “公子僚、公孙庆忌是奉吴王诸樊之命,前来我国索剑。这分明是吴国以强凌弱,巧取豪夺。我五口宝剑之中竟有两口凶剑,容或这就是天意使然,一惩吴王诸樊的贪婪骄狂!”
  连越夫人都在一旁着急得不得了,她一反常例,也在相机进言,慷慨激昂的说:
  “吴国恃强欺压我越,迫令献剑。大王犹恐吴国由此生祸,对吴国来说,这是为虎狼谋。于我越国而言,尤其是行妇人之仁,惹火烧身!”
  勾践眼见越夫人激动得连面孔都胀红了,不觉向她莞尔一笑。执起越夫人的纤纤玉手,爱暱的轻轻拍抚她的手背,蔼然的说:
  “既然夫人和两位大夫都一致主张不必明言,寡人唯有从命。只不过,明天颁剑,寡人还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
  果不其然,翌日一早,公子僚、公孙庆忌即已摒挡行装,盛大扈从。带着一百名甲士骑马直奔越王宫,公然前来索剑。看他们的神情,大有不得宝剑誓不干休的意味,而且,显然他们一得宝剑便不作停留,将要直接从越王宫返回吴国去了。
  越王宫里,早有准备。自范蠡、文种以次的越国文武,先已袍服披挂,跻跻跄跄的拾级上殿,在越王勾践宝座之前雁序般排了两行,一会儿,钟鼓齐鸣,内侍高宣,越王勾践升殿方始坐定。侍臣上前跪奏: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请谒。
  勾践俯望案上胜邪、鱼肠两剑一眼,再向范蠡、文种一瞥,轻轻的吐出一个字:
  “宣!”
  侍臣转身直到殿门,高声的向外宣道:
  “大王有旨,宣吴国公子僚、公孙庆忌上殿!”
  在殿门外等候的公子僚、公孙庆忌互望一眼。紧张时刻,庆忌事事用心,他看得出来他父亲公子僚的眼神里,分明是在叮咛:
  “这里是越国庙堂,切切不可孟浪!”
  向他父亲点了头,表示:“知道了。”等公子僚一移动脚步,公孙庆忌便紧随在后,亦步亦趋。
  越王正殿宽广深邃,从陛阶前直到越王宝座左右,肃立着两排甲胄鲜明、威武雄壮的值殿武士。越王宝座之前,文臣在左,武将居右,齐整的列为二班。庆忌心中默数,这座大殿上足有二三百人,可是人人肃然无哗。连针尖落地,几亦清晰可闻。——公孙庆忌不由自主的脸色一正,凛然生畏了。
  公子僚迈起外八字步,一摇一摆,领着他的爱子公孙庆忌走到越王勾践的座前。前倨后恭,和先一日会猎之时判若二人。他领先拜了下去,高声奏报:
  “吴国远臣僚,率子庆忌,恭谒大王,愿大王千岁,千千岁!”
  越王勾践高高上坐,神情庄严肃穆,他等公子僚、公孙庆忌跪拜已毕,方始伸手一延,礼数周到的说:
  “公子僚、公孙庆忌请平身。”
  公子僚、公孙庆忌父子二人齐声应了一句:“谢大王!”双双起立,垂手佇立在越王勾践座右。两父子一抬眼便看见了勾践御案早已放好了一长一短两口宝剑,两人不由眼睛一亮,心花怒放。耳杂里却又听见越王勾践声音洪亮的在说:
  “在颁剑之前,寡人还有一言。”
  越王勾践稍一侧身,面向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敛容正色,威仪十足的说道:
  “诚如我越国大夫范蠡先生所言,吴国公孙庆忌天生神力,当寡人暨群臣之前格杀猛虎,手接飞禽,寡人嘉其勇,颁赠越国神器胜邪、鱼肠二剑,以示奖勉。不过,公子僚、公孙庆忌远来我国,用心所在,尽人皆知。剑为神器,灵异附体。得之者昌,失之者亡。然而得之于不义,行之以无道,上天必加严谴。希望两位吴国使臣回国之后,在吴王驾前,三复斯言,将来倘若吴国因为强行得剑而生灾祸,休怪寡人不曾言之于先!”
  一席话,说得凄越悲壮,义正词严,公子僚、公孙庆忌听后,不禁肃然起敬,心生凛然畏惧之感。——父子俩各从越王勾践手中接过了一柄宝剑,公子僚双手恭捧胜邪,公孙庆忌两掌托起鱼肠。神器名剑在手,父子俩全都不敢悬挂在身,一般儿的向越王勾践屈膝为礼,倒退七步,一个转身,就此准备返回吴国去了。
  讵料,就在公子僚、公孙庆忌一转身,正要下殿。耳朵里忽然听见越国大夫范蠡,声音清越,余音绕梁,略带感伤意味的一声宣示:
  “越国文臣武将,全国军民,恭送胜邪、鱼肠二剑归于吴国。”
  公子僚、公孙庆忌齐齐的愣了一愣,不知道这又将有何种仪节?两人一致回头去看,但见左右两排越国的文臣武将,整齐划一的出班一步,伛身下拜。连越王勾践都在侧立一旁,双手一拱,显然也在那儿恭送宝剑。越国君臣送的是剑,并非吴国两位贵介使臣,这就是范蠡绝顶聪明的安排,明白表示了越人对吴国以强凌弱,公子僚和公孙庆忌巧取豪夺的充分不满。不以使臣之礼对待吴国贵介,尤有施以薄惩,乃至相机警告的意味。越国人的两柄神器宝剑被吴国强行索去了,越国人心不甘,情不愿,以此为奇耻大辱,越吴之间,从此产生了仇怨!
  只是当时的公子僚和公孙庆忌,捧剑在手,如愿以偿。正在踌躇满志,心花怒放,哪能想得到这么真切,如此深远?而父子一心只想尽快上马启程,一路飞奔,马不停蹄,披星戴月的赶回吴京,向吴王诸樊覆命、报功。公子僚、公孙庆忌果然索得越国两柄神器宝剑奏凯而归了。他们只想得到吴王诸樊的嘉勉,吴国文臣武将的颂扬,吴国上下军民的欢欣鼓舞,兴奋雀跃。一时之间他们是顾不到越国君民的深切哀痛,无限憎恨。吴国索剑一举,已经在越国人的心田之间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终将使吴越两国不断的兵戎相见,战祸连绵!
  吴国公子僚和公孙庆忌,一举攫得越国胜邪、鱼肠两柄名剑。这是轰动天下,震惊各国的春秋史上一件大事。父子俩满怀欣喜不敢怠慢,辞出越王宫后,会齐了候在宫门外的一百名吴国武士。一声喝令,众人上马,立刻便一拎马缰,骤马启程。一百另二匹骏马风驰电掣,似一股狂飙,卷出了越国都城会稽北门。
  公子僚、公孙庆忌惟恐越王勾践一时反悔,派遣重兵,夺回宝剑。因此一路不敢稍作停留,宁可饿着肚皮策马飞奔。才一日夜,便进入吴国境界,喘了一口气。次日中午,吴王诸樊正在升殿垂询朝政。内侍笑逐颜开的来报:公子僚、公孙庆忌自越国取得宝剑归来,在殿前只候传见。
  一听说公子僚、公孙庆忌索得越国神器,安然返抵吴京,当下满殿吴国君臣的那一喜,真是喜从天降,大出意外。连同吴王诸樊在内,连煌煌朝仪也不顾了,顿时便发出了声声欢呼。吴王诸樊,和他的三名胞弟余祭、余昧、季札,长子公子光,再加上满殿文武,骤闻佳音,立刻离座的离座,出班的出班。拽起袍䙓,争先恐后,一致奔出殿外去迎宝剑。
  ——越国失剑的悲壮,吴国得剑的狂欢,恰好形成鲜明的对照。
  公子僚父子二人就在殿外参拜吴王诸樊,四手捧起两柄宝剑,高高的举到头顶。吴王诸樊直在乐呵呵的笑,既不伸手去扶起那父子二人,甚至连一声“平身”都忘了开口,就让那立了大功、奏凯得宝而归的父子俩俯伏跪倒在地。吴王诸樊只顾双手抄起两柄宝剑,他顺手把鱼肠剑交给他的长子公子光把玩,自己欢天喜地的把那柄胜邪宝剑锵的一声拔了出来。
  当时正是万里无云,艳阳高悬的亭午时分,胜邪宝剑蓦地出鞘,寒光四射的剑身,和中天艳阳相辉映,顿时就是辉芒迸射,五色同现,宛似霞光万道,瑞气千条。映射得挤成一团的吴国君臣,一个个赶忙的闭上眼睛,或竟是偏过脸去,闪过那胜邪宝剑的强烈光芒。在此同时,吴国君臣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声声欢赞:
  “好剑!好剑!”
  “真不愧为我吴国的神器!”
  紧接下来,便由吴王诸樊的二弟余祭领头,满朝文武,一致躬身下拜,齐声祝贺:
  “恭喜大王得此神剑。胜邪、鱼肠必将佑我吴国国运昌隆,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把个吴王诸樊喜得哈哈大笑。他忙不迭的把一柄胜邪宝剑,牢牢的佩挂在自己腰间。又急切的回过头去问他儿子公子光:
  “那鱼肠宝剑呢?”
  公子光正巴不得他父王有此一问,让他双手托着的鱼肠宝剑,也能当众亮相,大放光芒,博得众人的脱口欢呼,祝贺赞扬。因此,他特地上前一步,使鱼肠剑避开人遮,映着日光,在几十对眼睛迫切渴待的注视之下,小心翼翼,轻轻缓缓的将鱼肠宝剑拔剑出鞘。然而,剑身乍现,众人触目所及的竟是一道凛冽的白光,似积雪,如寒霜,白光闪闪,居然阴气袭人。自吴王诸樊以次,吴国文武一见这鱼肠宝剑,赫然便有一种寒从心起,浑身冰凉的感觉,从而发出了一声齐口的惊呼:
  “啊?!”
  当众人惊诧莫名的抬头去望天上的太阳时,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何时从天外飘来一团叆叇,将大地罩起了一片阴霾。——艳阳失色,殿前无光,是天光照射出鱼肠宝剑的阴森之气。
  在场的吴国君臣,连吴王诸樊也不例外,人人对鱼肠剑的阴森寒冽,爆出了惊呼。唯独公子光,他漾一脸狂喜惊奇的神情,双手把玩那柄一尺来长,鱼肠般粗细的宝剑。只顾一个劲儿赞不绝口的在说:
  “秉天地之灵异,含五金之菁英。小小短剑,威光四播,足以丧贼魂,破敌胆!我若得此天下第一名剑,大可以死而无憾了!”
  当时,吴王诸樊正在兴高采烈,满心狂喜,他一听自己的长子这么说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句:
  “我儿如此爱鱼肠宝剑,寡人便将这鱼肠宝剑赐给我儿佩带!”
  君王无戏言。吴王诸樊话一出口,满殿文武一致相顾愕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谏阻。偏有那公子光心思灵活,反应奇快,他立刻便跪倒在地,向他父王诸樊磕了三个头,神采飞扬,大喜过望的说声:
  “儿臣光叩谢父王赏赐!”
  一赏一谢,鱼肠宝剑自此归于公子光所有,当然已成定局。——越王勾践的警语果然出现了征兆:“宝剑得之于不义,行之于无道,上天必加严谴。”宝剑是天下神器,庙堂之宝,何况又是公子僚和公孙庆忌父子俩远赴越国,出生入死而得来。当时吴国满朝文武人人都以为,吴王诸樊的处置必定是自己以君王之身佩带胜邪,而将鱼肠宝剑永远供奉于太庙,千秋万世,作为吴国军民所共有的神器,既使要把鱼肠充作赏赐之物,也该赏给拼死索剑回国的公子僚或者是公孙庆忌。讵料吴王诸樊不此之图,反将鱼肠赐给了他的长子公子光。在公子僚、公孙庆忌的内心中种下了仇恨的根芽,流血五步,骨肉相残的惨剧显然就快要出现了。
  前文表过,吴国向有传贤不传嫡的传统。当年诸樊之父寿梦,有意把王位传给素有贤名的幼子季札。季札再三谦让,不肯接受,寿梦迫不得已,临薨时命长子诸樊暂摄国政,并且定就“兄终弟及”之法,由寿梦四子一致议决:诸樊薨,传位余祭,余祭死,余昧继,余昧亡故以后仍由季札正位。然后再传给长房诸樊的长子公子光。因此,当吴王诸樊在位的时候,公子光分明是排列在第四名的吴国王位继承人。
  吴国强索越国胜邪、鱼肠两柄宝剑。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一国顶礼膜拜的神器,因此吴王诸樊得剑“得之于不义”。诸樊既获两柄宝剑,依理应该以一剑佩在王身,一剑供奉太庙,然而吴王诸樊一时起了私心,偏将胜邪、鱼肠二剑分由他自己和长子公子光朋比瓜分。这就是越王勾践所谓的“行之于无道”了。不义、无道,必遭上天严谴。勾践的预言从此接二连三的出现。
  首先,是吴王诸樊得剑不久以后,骤然感染重病,不治身死,由他的二弟余祭继承大统。然而,前后不出三年,余祭薨,余昧也在就位不及一年得病逝世。依照吴王寿梦所定的兄终弟及之制,余昧一死就该由季札正大位了。可是季札一向清高,视王位如敝屣,余昧死后他不但不接王位,反而远远的避到延陵去了。延陵,便是今之江苏武进,原本是老王寿梦封给季札的采邑,也等于是他的老家。季札躲在老家不肯出来,于是,吴国王位就轮到第四名继承人,故王诸樊的长子公子光了。
  然而,余昧的儿子公子僚、孙儿公孙庆忌,早在吴王诸樊把鱼肠剑赐给公子光的时候,即已有不平之心,满怀憾恨。这两父子早就下定决心,想要在吴王余昧一死之后篡夺王位,不让公子光出头。因此,两父子多年以来都在招贤纳俊,征兵买马,他们不惜耗尽家财,建立了一支私人秘密武力,交由庆忌统率。长年累月都在操演阵式,锻炼武功,准备一到适当时机,立予公子光致命的一击。以这支私人武力为后盾,再加上公孙庆忌的天生神勇,向有天下第一勇士之誉。何况近水楼台先得月,公子僚和公孙庆忌在吴王余昧病中,夜以继日的等候在余昧身边,寸步不离。于是等到余昧一死,公子僚、公孙庆忌两父子便秘不发丧,将余昧业已亡故的消息紧紧瞒住。然后,分遣两支重兵,一支严密包围公子光的府邸,使公子光无法迈出府邸大门一步。另一支重兵则分赴各处,架来满朝公卿。就在吴王宫里,偏殿之上,吴王余昧的遗骸之旁,公子僚手下武士的刀尖剑尖胁迫之下,吴国满朝公卿默然全无一言,任由公子僚篡夺了吴国王位。自此,公子僚便一跃而为王僚了。
  时在周景王十九年(公元前五二六年),也就是波斯灭亡埃及的第二年。吴王余昧薨,他的儿子僚恃强篡位,号为王僚。王僚即位以后,鉴于公子光在吴国向为众望之所归,颇得民心,而且文才武略都在自己之上,更何况他原是吴国的正主子,随时都有脱颖而出,夺回王位的可能,因此对他十分嫉恨,经常都有除掉这个嫡堂兄长之心。就位未久就用一条借刀杀人之计,拨一支老弱残兵给公子光,派他去向西邻强大的楚国挑衅,原以为公子光此去必死于楚国人之手。没有想到公子光善于用兵,足智多谋,长岸一战,公子光迭施妙计,奋力冲刺,居然击杀了楚国司马公子鲂,使他全军尽墨,然后班师奏凯而还。楚国人畏惧吴军,在州来(故城在今安徽凤台县北)筑了一座城池,专为防御吴军之用。
  公子光班师回朝,使王僚内心中大失所望,然而表面上还不得不论功行赏。从此以后,公子光益发成为王僚的眼中钉心头刺。王僚、庆忌两父子时刻都想找个机会一举除去公子光。公子光在吴国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却是吉人天相,便在公子光危机四伏之际,偏从楚国来了一位命世豪杰一代英雄伍子胥。伍子胥一到吴国,便使一部吴国历史为之全部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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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子胥名员字子胥,监利人,富年监利是在楚国国境之内。他的父亲伍奢在楚国担任世子太师连尹。长兄伍尚为棠君。旧小说上形容这伍子胥:“生得身长一丈,腰大十围,眉广一尺,目光如电,有扛鼎拔山之勇,经文纬武之才。”——这位春秋吴国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他的父亲伍奢,原是楚平王驾前忠心耿耿、能言敢谏的一名近臣。却是跟他同朝当政的还有一名奸臣费无极巧言令色,因不时阿谀进谗而得宠,使楚平王对他言听计从,从而忠臣伍奢就凉在一边去了。反倒是楚太子建对他相当的礼重。太子建聪明正直,对费无极一向鄙视。自难免使费无极对太子建心生疑惧,惟恐楚平王一旦身死,太子建即位,会对他大大的不利。因此他常年累月,处心积虑,一心想离间楚平王和太子建之间的父子之情,进而把太子建除去。年长月久,终于给他想出一条毒计,居然酿成春秋史上的一大丑闻。甚至于连楚、吴、越南方三国之间的关系,都因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表面上,费无极仿佛是在为太子建着想,故作友好姿态,主动去向楚平王建议:
  “太子业已长大成人,就该给他成婚。微臣意下,太子最好是向秦国求偶,因为秦国富强,跟我楚国向来和睦,两强通婚可使我楚国势力益张!”
  楚平王一听费无极这话不差,顺时就派费无极前往秦国报聘,专程代太子建求偶。时值秦哀公当国,他召集群臣举行廷议,君臣商议可否应允楚国的要求。秦国群臣一致以为:从前秦晋两国世为婚姻,以至于天下人都把两姓联姻美其名为秦晋之好。可是当时秦晋两国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曾通婚了,而楚国的国势正强,多一个楚国亲家有如锦上添花,这又有何不可呢?秦哀公欣见众议咸同,当殿便派遣一名大夫报聘楚国,答应把他的妹妹孟嬴,许配给楚国的太子建。这时候,奸臣费无极的鬼蜮之计,便告完成了一半。
  秦国使臣和费无极一到楚国郢都,议定婚事。楚平王立刻命费无极赍送大批金珠彩币聘礼,代表太子建赴秦国迎娶。秦袁公眼见聘礼隆重,私衷大悦。他也备下妆奁一百大车,陪嫁的侍女好几十名,由费无极护送一路南下楚国成亲。
  费无极的鬼蜮之计毒辣在什么地方?那是他久已洞知楚平王好色,而楚太子建尚未成亲的太子妃孟嬴,偏有绝世的姿容,称得上是中土第一美女。从而他在护送孟嬴南下成亲的途中,就开始动脑筋,下工夫了。他仔细观察秦哀公遣来陪嫁的那几十名女侍,被他物色到一名仪态端庄、举止娴雅的齐女,私下问她的来历,晓得了她是齐国人,自幼随同父亲到秦国作官,被选入宫中侍候孟嬴,她能把孟嬴的言行举止学得惟妙惟肖。于是费无极就从这名齐女的身上着手,怂恿她说:
  “我看你大有贵人之相,将来必可成为太子妃,进而正皇后之位。就不知道你愿否听我的安排?”
  由一名小小的太子妃侍女,能够一跃而为太子正妃,楚国王后,齐女焉有不允之理?她当然是大喜过望,一再表示一切愿依费无极的安排。费无极一条移花接木、借刀杀人的毒计,就此有了八九分的把握;紧接着而来的,便是楚平王、太子建父子间的莫大悲剧了!
  费无极暗使鬼胎,脱离送嫁队伍,提前一天抵达楚都郢都,立即入宫觐见楚平王,告诉他说:新娘子已入楚境,离郢都只有六十里,也就是半天的行程了。楚平王闲闲的问他一句:
  “你见过新娘子没有?新娘子的相貌究竟如何?”
  这一问,正中奸臣费无极的下怀,他故意夸大其词的回奏:“微臣一生,所见的女子太多了,但是微臣从来没有见过像孟嬴这般的美女。不仅楚国后宫无人可比。就是自古以来口耳相传的美人,如妲己、如骊姬,恐怕也不及孟嬴的万一!”
  一席话,果然说得楚平王色心顿起,垂涎不已,一颗心直在怦怦的跳个不停。
  楚平王被费无极说得欲火上腾,一张脸胀得通红。隔了好大半晌,他才勉强压抑了一下内心中的心猿意马,一声浩叹的说:
  “寡人枉自称王,君临全楚,偏就不能拥有如此艳色,看来寡人是要虚度一生了!”
  至此,费无极的毒计已臻成熟阶段。他请楚平王屏退左右,公然附耳密奏:
  “大王既羡孟嬴之美,何不自己娶来享用呢?”
  楚平王听后,心中又是怦然一动。他踌躇片刻,方始䩄颜答道:
  “孟嬴都已经聘为寡人的儿媳妇了,如今又由寡人自娶,只怕有乖伦常啊!”
  这话已经说得很活动了。费无极本是奸佞之徒,他立刻把握时机,护楚平王痛下决心,他说:
  “这一点,没有关系。孟嬴虽然是太子所聘,可是她此刻尚未进入东宫,大王只消一声令下,把她迎入宫中,普天之下,谁敢讲话?”
  楚平王毕竟还有点顾虑——惟恐太子建提出抗议,他迟疑不决的说:
  “群臣之口可箝,就怕太子那边……”
  费无极深知机不可失,他不等楚平王把话说完,抢先奏道:
  “微臣曾经细看那些陪嫁的女孩子,其中有一名齐女,才貌不凡,颇能冒充得了孟嬴。微臣敢请先将孟嬴送到大王宫中,再将齐女混充孟嬴,送入东宫,由由微臣嘱咐她切勿泄漏机密。宫中与东宫一致两头隐瞒,神不知鬼不觉的,大王岂不就可以永远享有孟嬴了吗?”
  楚平王色令智昏,直乐得手舞足蹈。他当下叮咛费无极谨慎从事,务必要把这个掉包之计做得天衣无缝。费无极奸计告成,他兴冲冲的再出京城去去接孟嬴。从此,他替楚国种下了无穷后患,莫大祸根。
  费无极往迎孟嬴,他特意编了个谎。骗那秦哀公之妹,绝代佳人孟嬴:
  “楚国婚礼和别国不同,新娘子要先进宫去谒见翁姑,然后再到东宫成亲。”
  孟嬴是一介弱女,自小局处深宫,她怎能识破费无极的阴谋诡计,唯有一切都听他的。如此这般,楚太子妃孟嬴,以及陪嫁的几十名侍女,就全都被费无检骗到楚平王的后宫里去了。
  费无极移花接木之计已遂,聚接着他又大费手脚,来上一次大规模的偷天换日!
  费无极请准楚平王,在后宫之中另行挑选几十名宫女,人数和秦国遣来陪嫁的侍女相等。他郑重告诫,要这几十名宫女冒充孟嬴陪嫁的侍女,若有泄漏,立刻处死。再把他所选的齐女换上了孟嬴的打扮,就此以孟嬴之名送去东宫,跟太子建成亲。如此这般,在东宫,是齐女喜从天降,飞上枝头做凤凰;在楚平王的后宫里,却是楚平王欲念获偿,笑拥孟嬴,一树梨花压海棠。老子给儿子娶媳妇,居然娶到了自己的床上,简直是荒天下之大唐。楚平王贪淫好色,罔顾伦常,给他的王族造成一连串的惨剧。物产丰隆、国势日强的楚国,自此江河日下,步入多事之秋了。
  最可怜的是孟嬴,这位绝代佳人,正以为自己嫁了才貌双全、前程无量的少年儿郎,哪里想到临到她的洞房花烛之夜,混充新郎拥她求欢,竟会是一个须发苍苍,贪得无厌,原来是她公公的楚平王。
  楚平王强占孟嬴以后,孟嬴当然心知有异。但是她深囚楚王宫,举目无亲,始终没敢追问究竟。只是她常日的怔怔忡忡,不时的长吁短叹,楚平王用尽千方百计,也不能博她一笑。实在憋不住了,曾有一天,楚平王便直截了当的问他那新宠孟嬴道:
  “爱卿啊,自妳入宫以来,寡人见妳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这究竟是为什么缘故呢?”
  孟嬴不能不答,但她却答得非常之委婉巧妙,她情见乎词的说道:
  “臣妾承兄长之命,嫁到君王之家,总以为秦楚俱强,臣妾的夫君必定青春年少。当我进入后宫,眼见大王春秋鼎盛,年事已高。臣妾不敢嫌怨大王,只恨自己生不及时,未能早几十年出世,和大王年貌相等相当!”
  楚平王听了,自有无限愧疚,他唯有扮出苦笑,竭力的安慰孟嬴道:
  “你我成婚不是今世之事,而是宿世的姻缘。爱卿嫁给寡人虽嫌稍晚,可是,你毕竟也早了些年身为王后呀。”
  楚平王心有内疚,作贼心虚。他惟恐太子建晓得了他不愿伦常,霸占子媳;下一道命令不许太子建入宫,使太子建和孟嬴永远不能相见。他迷恋孟嬴的美色,和他的新欢日日夜夜在后宫游乐饮宴,一连多时不理国政。然而,俗话说得好,纸包不住火,秘密终有外泄的一天。说不定这还是费无极陷害太子建的第二步阴谋诡计。郢都市上,居然扬扬沸沸的在盛传,楚平王纳媳为妃,太子建娶的是假孟嬴。机密甫泄,费无极再度把握时机,这一回,他是存心要把太子建逐出郢都去了。
  费无极利用楚平王的忧惧内惭、矛盾心理。他找了个好题目,入宫密奏楚平王道:
  “晋国能久霸天下,是因为晋国距离中原较近,我楚国远在南方,因而久久不能建立王霸之业。大王何不令太子建出而镇守城父(今之河南宝丰县东),有以交通北方。太子在北,大王在南,分别经营,楚国的王霸之业不难迅即告成。”
  将太子建逐出郢都的理由离题太远,楚平王一时还会意不过来。费无极无可奈何,只好再附耳密奏,直话直说:
  “大王娶孟嬴一事,道路已有传言。使太子远出城父,对大王来说应该是两得其利!”
  至此,楚平王始恍然大悟,他立即下令,命太子建前往城父镇守。再派将军奋扬为城父司马,负责楚国北面军事。——就在这个时候,伍子胥之父,楚平王的直臣伍奢业已侦知费无极的全盘阴谋,他毅然决定,扬言即将谏阻平王指派太子远出。消息传到费无极耳里,他先发制人,又假惺惺的建议楚平王命伍奢随同太子前往城父,出任太子傅。伍子胥和他的哥哥伍尚,就此跟随伍奢同往城父辅佐太子建去了。
  太子建远赴城父,乍离郢都,楚平王就让孟嬴公开露面,封她为夫人,并且将他的旧宠蔡姬遣回郧国,公然表示他对孟嬴是宠诸专房。——于是,就在从郢都到城父的路上,太子建如梦方醒,始知他那国色天香,举世无双的妻子孟嬴,居然给他的生身父亲鸠巢鹊占了。
  令太子建十分难堪的事,还不仅止于此,太子建出镇城父未及一年,消息传来,太子建聘定的妻子,如今已成他继母的孟嬴,竟然给他父亲生了个儿子。楚平王对他这个老来子珍爱有如至宝,因此给他取名为珍,与此同时,楚平王为了博得孟嬴的欢心,尤且郑重承诺,将来必定立世子珍为太子。他要让孟嬴有朝一日能当上太上王后。
  孟嬴夫人一举得子,楚平王不惜以太子之位相许。凡此种种,都使费无极深切以为他迫害太子建的又一时机业已来临。于是他造谣生事,危言耸听的奏报楚平王道:
  “臣听说太子和伍奢正在阴谋反叛,私下派人交结齐、晋二国,而且已经获得齐、晋两国的允可,太子一旦举事,齐晋即将出兵声援。大王万万不可不预作准备。”
  知子莫若父,楚平王的初步反应是淡淡然的,他说:
  “我儿素来柔弱孝顺,我想他不至于会有谋反之心。”
  平王夺媳,始移都是他的最大心病,到这时候,费无极就又一次使出他的撒手锏了。
  费无极不惜一语中的,触及楚平王的心病,他振振有词的说:
  “太子为孟嬴夫人的事,对大王怨憾颇深。臣听说他在城父,一直都在招兵买马,整顿军备,常说他要效法周穆王举大事,回师郢都,登基为王。然后安富尊荣,振兴楚国。大王要是不肯相信,不能防患于未然,微臣为身家性命计,唯有从此请辞,逃到国外。免得太子回来,一家都遭诛戮!”
  一提到孟嬴夫人的事,楚平王就不能不信了,恰巧这时孟嬴也在不时催促,要楚王实践诺言,改立世子珍为太子。于是,费无极的奸谋终告达成,太子建和伍奢一家一般的噩运临头。楚平王当时就要下诏废了太子建,却是费无极还有一石二鸟的奸谋,他趁此机会再向楚平王进谗,若有其事的说:
  “太子手握重兵,远在城父,如果大王降诏把他废掉,那就等于激他生变。臣知伍奢是太子的谋主,大王不如先召回伍奢,然后派兵马袭击城父,楚国的无穷祸害,当可一举解除!”
  楚平王受了费无极的蛊惑,深然其说。他派人星夜驰赴城父,召回伍奢。当时伍奢还不知道都城里出了什么大事,他辞别两个儿子,快马加鞭赶回郢都,万万没有想到,一入楚王宫大殿,见到了楚平王。楚平王劈头就是一声喝问:
  “太子有意造反,你可知情?”
  伍奢生性刚直耿介。当下就对楚平王直言相抗,不假辞色的回奏:
  “大王强纳儿媳,已经是太过分了,如今又听信奸臣进谗,怀疑太子造反,请问大王这样做,于心何忍?”
  几句话顶撞得楚平王既惭且恨,当众下不了台,他只有喝令殿前武士,把伍奢打入天牢!接下来他又和费无极密谋。他要派人去把太子建杀了。夺媳杀子,楚平王在奸臣费无极蛊惑之下,着实是灭绝伦常,天人俱愤!
  费无极认为派人去杀太子建,太子建必定会抵死抗命,说不定反而误事。因此他又献上一条毒计,让楚平王下密诏给城父司马奋扬。叫奋扬就近举兵,务必袭杀太子建。
  奋扬是伍奢的好朋友,两人同为楚国的忠良之辈,他在奉到楚平王的密诏以后,夤夜前往求见太子建,直截了当的把那道密诏交给太子建过目。太子建当着奋扬面,把他父王的密诏展开一看,直惊得他心摧胆裂,汗下如雨。他看到那道密诏上简单明了的写着:
  “杀太子,受上赏!纵太子,当死!”
  楚太子建一阵惊恐过后,勉定心神。想起自己的父王如此绝情,却又忍不住满腹悲酸,眼中掉下泪来。他呜咽哽塞的向奋扬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如今建已有两层必死之因,自当不劳将军动手,容我自己砍下这颗头颅,请将军带到郢都去报功领赏!”
  说时,他一伸手就要拔出腰间佩剑,引剑自刎。亏得奋扬眼明手快,一把将太子建的宝剑夺下,他义正词严的正告太子建说:
  “大王听信奸臣谗言,降诏命末将以下弑上。听谗言,降妄诏,只这就是乱命。既是乱命,末将断然不能相从!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太子建听后,惊疑不定的问:
  “那么,将军又打算怎么办呢?”
  奋扬胸有成竹,侃侃然的答道:
  “末将把这道密诏送请太子过目,正是要太子从速收拾行装,逃到他国去暂避一时!”
  “可是,”太子建泪如泉涌,几乎语不成声的说道:“我父王的密诏上,明明写得有……纵太子当死的字样!”
  “末将的事不劳太子费心,”奋扬神色安详,泰然自若的说:“太子一走,末将即将遄返郢都请谒大王,说明末将为什么拒不受诏的缘故!”
  “将军啊!”太子建双手掩面,失声痛哭的说:“这……这就是将军你在代我一死了!”
  奋扬却毫不在意的答道:
  “末将见了大王,自有说词。倘若大王一定要处死末将,大丈夫当死便死,死而无憾!”
  禁不住奋扬一再催促,太子建只好含悲忍泪,回到后殿,叫醒了他那曾经冒充孟嬴的太子妃齐女,还有齐女给他生的一个男孩世子胜。挈妻携子,匆匆忙忙,栖栖皇皇连夜逃到宋国去了。
  这一头,城父司马奋扬辞出太子府邸以后,他也日夜攒赶,匹马驰返郢都。一进城便命他的昔日部属,把他加上镣铐,押送到楚平王的座前。楚平王一见奋扬,劈头就是一句喝问:
  “太子呢?”
  奋扬不惊不惧,昂然答奏:
  “太子逃了!”
  楚平王顿时勃然大怒,一拍御案问道:
  “密诏出于寡人之手,入于你奋扬之目,你说,究竟是谁通风报信,让太子逃走了的?”
  奋扬昂首挺胸,抗声作答:
  “正是微臣!”
  直把楚平王气得浑身发抖。他霍的起立,伸手直指奋扬,厉声喝问:
  “奋扬,你胆敢私自纵太子,再自己加上镣铐,来见寡人,难道你竟是个不怕死的人么?”
  奋扬一声苦笑,双手一拱,当着满殿文武慷慨激昂的答奏:
  “想当日,大王升任罪臣为城父司马。当殿再三叮咛,要以敬事大王之心,敬事太子,罪臣恪遵大王面谕,片刻不敢忘怀!因此当罪臣接奉大王密诏,只有立即知会太子,请他从速逃离楚境。罪臣深知获罪于大王,心想既已违抗大王诏旨于前,又复怕死不敢前来面君于后,那就是罪臣罪上加罪。一走了之,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所以罪臣唯有自加镣铐,前来领死!”
  楚平王企图屈杀太子,原已内愧于心。听奋扬这么理直气壮的一说,不由得面露惭色,愧疚萌生,一腔怒气,也就自然而然的迅告消减。他的脸色渐现和霁,语气也显然和缓多了。他再向那毫不畏死的奋扬道:
  “倘若此刻寡人便下令将你杀了,难道你一点也不后悔?”
  奋扬轻缓摇头,一声长叹的说:
  “太子丝毫没有谋叛之心,大王降诏杀他,酿成莫大冤狱,将来真相大白,大王必定后悔。罪臣纵放太子,自请一死。既可以全活太子一家三口性命,又可以免除大王无穷的憾恨。罪臣大可以说是死得其所了!”
  楚平王听后,沉默半晌,奋扬的生死决于楚平王的一言。当时满殿文武,都在屏息等待,许久许久,方见楚平王重又抬起头来,神色恢复平静,连连点头似在嘉许的开了口,他说:
  “奋扬虽然违抗王命,但他算得上是忠直可嘉。寡人这就赦免他的抗旨之罪,准他重回城父,仍任司马!”
  一语既出,满朝文武俱为忠臣奋扬庆幸,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奋扬跪地磕头谢恩,辞出大殿。当下便除去镣铐,连夜赶回城父任所去了。奋扬私纵太子的一桩公案,就此了结。然而奸臣费无极,仍然不甘放弃一网打尽楚国忠良的大好良机。他等到楚平王退朝以后,立即入宫请调,危言耸听的面奏楚平王道:
  “太子逃往宋国,必生无穷后患。当今之计,只有先把他的羽翼,尽行翦除!”
  楚平王当时就问费无极,太子建究竟还有哪些羽翼?费无极便指明了说:
  “罪臣伍奢,现在天牢。可是他有两个儿子,伍尚、伍员,都是一代豪杰!”
  伍尚和伍子胥的英名,早已传诵遐迩,楚平王焉有不知之理?他也心知伍尚、伍子胥在听说老父被囚,太子建蒙冤受谤出奔宋国以后,极可能逃到宋国去投奔太子建。而太子建一旦获得伍尚、伍子胥这两条铁臂,那就无异如虎添翼,声势大振。万一太子建因激生变,再加上伍尚、伍子胥怂恿他起兵清君侧,除奸佞,打回郢都来营救他们的父亲伍奢。那么,楚国即将父子骨肉相残,兵连祸结。以伍尚、伍子胥的用兵如神,英勇无敌,自己还未必能够稳操胜算。此所以,楚平王一听费无极提起伍尚、子胥兄弟二人,当下难免心中十分着急,他忙不迭的问道:
  “费卿,你看寡人是否这就下一道旨意,命城父司马奋扬,把那伍尚、伍子胥两兄弟逮来郢都问斩?”
  “不行不行,”费无极双手直摇的道:“奋扬和伍氏兄弟本是一丘之貉,都算得上是太子建的党羽。大王降诏逮捕伍氏兄弟,奋扬多半会再来一次私自纵放,何况,即使奋扬公而忘私,恪遵旨意,伍氏兄弟必将作困兽之斗,论武功,奋扬也不是伍氏兄弟的对手!”
  说得楚平王更焦急了,他接口就问费无极:
  “费卿,你是否有什么捉拿伍氏兄弟妙计?”
  “臣为大王画策。”费无极又故作恭谨的说:“除那伍氏兄弟两大后患,不在捉拿,而在诱致!”
  “你说,怎样诱致?”
  费无极便又附耳献计,直说得楚平王脸上渐渐涌现喜色,还在一个劲儿的连连点头说好计!好计!当下,立刻命两名内侍,到天牢去降旨,火速提取罪官伍奢一名前来陛见。等伍奢被押解到偏殿,楚平王便依计行事,换了一副慈祥和悦的脸色,先命内侍给伍奢解绑,尚且赐他坐下,再问他道:“伍奢,你知不知道寡人今天赦免了城父司马奋扬的死罪?”
  虽说是在偏殿,君臣之礼不容轻忽。伍奢朝上拜了一拜,方始答奏:
  “臣在狱中,略有所闻。”
  楚平王故意一正脸色,示之以威仪。向伍奢依样画葫芦的道出了费无极为他所编的谎:
  “伍奢,你教太子谋反,寡人本当将你处死,明正典刑,可是寡人念在你祖、你父和你,三代在朝廷任官,祖孙三代,不无功劳,不忍加你死罪。寡人既然可以赦奋扬,自然也能赦免你。如今,只要你亲笔写一封信,叫你两个儿子伍尚和伍子胥立刻到郢都来,为朝廷效力。寡人便网开一面,将你罪减一等,罢官归田;让你回家去耕种为生!”
  可是那伍奢祖孙三代为官,伴驾三十余年。他早已将楚平王和费无极的心事,摸得一清二楚。他明明知道这是楚平王、费无极忌惮伍尚、伍子胥的英名盖世,想叫他写一封家书,把两个英雄豪杰儿子骗回郢都来一起杀掉;只是,伍奢世代忠良,他一脑门子都是君命不可违的愚忠思想。此所以,他当下便直言往诉,不惜当面拆穿费无极的阴谋诡计,真诚坦白的回奏:“知子莫若父!臣膝下两儿,长子尚温恭仁信,他接到臣的手书,一定会来郢都与臣同死。只不过,臣的次子伍子胥,少年习文,年长习武,文才足以安邦,武略尤可定国。他能蒙垢图雪,忍辱负重,将来必成大事,依臣所见,他是绝对不会来的!”
  是忠荩之言,也是严正忠告。伍奢把话摊开明讲,他和伍尚可以效愚忠愚孝认命,伍子胥不但不会上当,而且有朝一日他终将报这父兄无辜被杀之仇。忠臣伍奢事事为楚平王设想,所见也远,所料亦必中。只可惜楚平王一心只想把伍氏父子一网打尽,免得遗留后患,他根本没把伍奢的话听在耳里,当时只在一味催促的说:“你只要依从寡人的吩咐,写封家书叫你两个儿子来就是了。他们来与不来,不干你事!”
  伍奢无奈,只好一声浩叹,提笔作书。他完全照楚平王的意思,写了封情词恳切的家书给伍尚和伍子胥,叫他们星夜赶来郢都,由楚平王分授他们官职。信一写好,楚平王脸色一变,立即喝令将伍奢还押。
  当时,伍尚和伍子胥两兄弟在城父城里,早已惊悉老父在在郢都无辜下狱,命在旦夕,而奋扬在从郢都回到城父以后,也把他私纵太子,以及楚平王当殿赦免他死罪的经过,向伍尚兄弟说了一个梗概。伍尚、子胥,连日正在计议,究竟应该如何营救父亲逃离郢都,然后一道前往宋国,仍为太子建的臂助。那日,忽报楚平王遣使者鄢将师赍诏到府,伍尚闻报,立即整装出迎,他眼见鄢将师乘驷马高车,双手捧着封函印绶,一眼看见伍尚,顿时就笑逐颜开,连声的说:
  “恭喜恭喜!”
  伍尚尽礼,双手扶他下车。一面一声苦笑的答道:
  “家父还在天牢,罪臣之门,哪会有什么喜事?”
  “不不不不,”那鄢将师把串演的一出戏文,演得好不逼真,他正色的告诉伍尚说:“大王误听人言,将尊公下狱。如今已有满朝文武作保,都说尊府三代忠臣,立功无算,大王听了,颇感愧怍,已经将尊公从狱中释出,拜为相国。连阁下和令弟子胥,也都封侯了呢!”
  听得伍尚将信将疑,他忙不迭的问声:
  “大夫可否见示,在下和舍弟都蒙大王封了什么爵位?”
  鄢将师双手一拱,煞有介事的答道:
  “大王封阁下为鸿都侯,令弟子胥则封盖侯。还有,尊公在郢都一度系狱,时切思念两位君侯,特地命在下带来一封家书,专程前来城父迎接二位。尊公嘱咐,请二位君侯接到家书立即启程,早日谒见大王谢恩,父子也好早早相见!”
  伍尚听那鄢将师说得有凭有据,不禁信以为真,大喜过望。他将鄢将师迎到大厅,拜领了楚平王颁赐的假印绶,和他父亲伍奢的家书。那鄢将师说是他就在厅上等候,让伍尚去知会伍子胥,两兄弟收拾行装,跟他一道前往郢都见驾。
  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伍尚兴冲冲的奔到后院,找到了正将一柄宝剑舞得花团锦簇,滴水不入的二弟伍子胥,欢声嚷嚷的道:
  “二弟,有天大的喜讯来了!”
  子胥闻言,顿时将宝剑一收,纳剑回鞘,方抬头,伍尚已经临到他的跟前;欢天喜地,急急忙忙,把鄢将师方才所报的喜讯重复一遍。
  讵料,伍子胥听了以后居然不言不笑,不声不响。他手按剑柄,双眉紧锁,像是在深思长考。等他踱过几步,重新站定,方始毅然决然,斩钉截铁的说:
  “封侯之事,断无可能。”
  伍尚听了不禁一愣,他脱口而出的问:
  “二弟,你何以见得?”
  “大哥,”子胥两指一叠,指指点点,为他兄长伍尚剖析如流的说:“如果说群臣为父亲求情,大王一无佐证,二无供词,眼见众议咸同,迫不得已的释放父亲出狱,于情于理,倒还有此可能。至于说要封你我二人为侯,试想你我并未立功,焉有封侯之理。这一定是大王诱使我们同去郢都,父子三人必定毕命……”
  当时伍尚还在大大的不以为然,他拿伍奢的亲笔家书给伍子胥看,振振有词的说:
  “这明明是父亲的亲笔书信,难不成父亲也会写信诳骗我们去郢都送死!”
  伍子胥正容敛色,必恭必敬的将伍奢的家书看了一遍。然后,双手递回伍尚手上。伍尚心急,不等他开口便是一声追问:
  “怎么样,父亲的亲笔总该不是假的吧?”
  “父亲手书诚然不假,”伍子胥颌首示可的说:“只不过,父亲徒知忠于楚国,忠于大王。他所想的是他一旦冤死以后,你我必会报仇。此所以他要写信召你我二人一道去郢都就诛,以绝楚国和大王的后患!”
  “二弟,这只不过是你的猜测之词,”伍尚还在一心一意的劝伍子胥:“可是你有否想过,万一父亲信上所说都是真的,你我不忠不孝之罪,那便百口莫辩,万难获解了!”
  伍子胥一声冷笑的答道:
  “当今奸臣当道,大王深受盛惑,他连自己的嫡子都容不下,迫得太子远走宋国。大哥,你能相信他会赦免父亲,使我二人无功受禄,骤然封侯吗?”
  伍尚听后一声长叹的道:
  “二弟,你明知我并不贪图封侯。我只不过是思念父亲,亟于一见而已!”
  伍子胥见他哥哥执意自投罗网,心中一急,便想用醍醐灌顶之势,使他的兄长猛然省悟。他不借施以当头棒喝的说:
  “大哥,你这不是思念父亲,而是在加速父亲之死!”
  果然,伍尚立刻急急的问:
  “二弟,你这话怎说?”
  伍子胥条分缕析的答道:
  “有我兄弟二人在外,大王和奸臣有所畏惧,一时还不敢加害父亲。倘若你我贸贸然的前去自投罗网,我敢于说,你我抵达郢都之日,就是我们父子三人毕命之时!”
  叵耐伍尚还在执迷不悟,他又慨然的说:
  “父子之爱,出自肺腑,我只要能见父亲一面,死也甘心!”
  伍子胥眼见任怎么说也劝不醒伍尚的愚忠愚孝,他只好仰天长叹的道:
  “你我同去郢都,跟父亲一道受诛,这样做于事何补?大哥,你一定要去,兄弟只有和你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
  生离死别,兄弟情长,伍尚忍不住泪下沾襟,他拉起子胥的手,呜咽哽塞的问:
  “二弟,你……想到哪儿去?”
  子胥却不哭,不泣,更不流泪。他仰脸朝天,一声长啸的答道:
  “谁能灭楚,我就投谁!”
  永诀在即,伍尚有如万箭穿心,他痛哭流涕,语音哽咽的在跟子胥告别:
  “论智、论力,我远不如你!所以我该回到郢都,你得远走他国,我以殉父尽孝道,你以复仇尽孝心,从此以后,你我各行其志!永别了!二弟!”
  手足情深,一旦永诀,伍子胥热泪盈眶,目送他的胞兄伍尚渐行渐远,步出后院,他只有将满腹悲酸,一腔孤愤,化为无限膂力,将手中的一柄宝剑,舞得有如狂风骤雨,雷霆霹雳。一阵宝剑舞完,他已是脸上汗与泪俱,满面淋漓,分不出何者是汗,何者是泪了。
  正感憾唏嘘,心如刀割。有人递过来一条深白的布巾,伍子胥接通布巾抹了把脸,扭头看时,原来是他的新婚夫人贾氏,带着一名侍女,不知何时站在一旁默默的看他舞剑。伍子胥眼看贾氏夫人花容惨淡,羊脂玉般的两颊犹有泪痕。马上就强扮出一脸笑容,柔声的向贾氏夫人道:
  “夫人已经听到大哥和我所说的话了?”
  贾氏夫人连忙揩去泪痕,也在强颜欢笑的回答伍子胥的那一问:
  “妾已经送走了大伯和嫂嫂,这才赶到后院来知会相公的。”
  听说伍尚夫妻业已启程,伍子胥心中又是一阵惨然。只是英雄有泪不轻弹,他在新婚妻子面前还得强忍悲楚,自我解嘲的笑了笑道:
  “舞一阵剑,居然舞了如此之久!”
  贾氏夫人接下来便敛容正色,向伍子胥细说伍尚夫妻离家远赴郢都的经过。她说伍尚和伍子胥告别以后,回到厅上,他告诉坐候已久的鄢将师道:“舍弟伍子胥不愿封侯,在下实在无法勉强。”鄢将师一听,脸上立现难色。他口口声声的说,子胥不去郢都,他将无法向楚平王复命。鄢将师和伍尚反覆辩论很久,辩得伍尚不耐烦了,率然的说了一句;“舍弟就在寒舍后院舞剑,大夫一定要他同去郢都,何不自家去说!”当下,躲在壁后偷觑的贾氏夫人,眼见鄢将师着实踌躇了一阵,方道是:“令弟性情刚烈,下官又有王命在身,只怕两下闹僵,反倒不好。”于是他就频频催促伍尚,命他夫妻二人草草收拾行装,随他立即动身。贾氏夫人又说:她还相帮着长兄长嫂,理出一箱常用衣物,再代表子胥,将他兄嫂送到府邸大门口,这才折身回到后院的。
  一直听到这里,伍子胥方始插嘴问道:
  “嫂嫂是否自己愿意和大哥同去?”
  贾氏夫人忍不住心中凄苦,泪如泉涌的答道:
  “当时,嫂嫂只说了一句:‘夫婿殉父,贱妾殉夫,郢都之行,如此而已。’”
  话没说完,贾氏夫人先已泣不成声。伍子胥一时难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腔凄酸泪直往上涌,情不自禁的跟贾氏夫人哭成一团。
  当夜,太子太师第伍府烛光暗淡,一片愁惨。满目都是大祸临头,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景象。府邸上下将近一百名家丁家将,男仆女佣,辞的辞,逃的逃,几乎走了个一干二净。贾氏夫人换了白衣白裳,素服荆钗,她亲自下厨,煮一锅饭,烧了几样伍子胥平时爱吃的菜肴,搬几坛酒,和伍子胥遥遥相对,坐在空空荡荡,仅有一支烛光,宛如荒郊野外的偌大厅堂上。夫妻对酌,喝着闷酒。这就是子胥夫妇当日唯一的一餐。
  伍子胥一向豪于饮,如今是酒入愁肠,一想起父兄嫂嫂,就有如万箭钻心。他连连举觞,大口大口的直往肚皮里灌。贾氏夫人十分担心的坐在他的对面看,几次三番想请他少喝一些,只是话到嘴边,又强咽了回去。
  直到第一坛酒快喝光了,伍子胥方才暂且停觞,右手按在几上,漾一抹笑意来问:
  “夫人一连几次,方开口偏又缩回。是否在想问我,如今将作什么打算?”
  贾氏夫人不便明说,她原是想劝他节饮,只好顺水推舟,低柔的答了一声:
  “是。”
  “今日之事很简单!”伍子胥仰起脸来,避过贾氏夫人的渴切注视,他声调铿锵,余音绕梁的在那儿自问自答:“套用一下嫂嫂的口吻,无非父尽忠,兄尽孝,嫂嫂尽节,我伍子胥呢?”说时,伍子胥虎的起立,悲愤交集的再说:“人家是国破家亡,偏我伍子胥是家亡国破!”
  贾氏夫人听了便是一愣,平时只听人说国破家亡,几曾听过有家亡国破这句话来。那一头,伍子胥字字着力的说出了心中誓愿,好大半晌都没听到贾氏夫人开口接话,他带点纳闷的低头一望——贾氏夫人满脸都是迷离怔忡的神情。伍子胥不由得一声苦笑,再耐心的解释给她听,他不厌其详的说:
  “大哥一心要尽愚孝,中了昏君奸臣的诱敌之计。他一到郢都,父亲和他必定凶多吉少,父兄遇害,你我嫂嫂势必殉节,夫人,你说这是不是我家家破人亡?”
  “是。”
  “我家家破人亡,是谓家亡。“伍子胥肝肠寸磔,热泪长流的往下说道:“我家家亡,我誓必要复父兄冤死之仇,惩治昏君荒淫无道,奸臣阴谋祸国。到那时候,我唯有出奔他国,以我的文通武达,我敢相信,我入吴即可强吴,入晋亦能强晋。我要以我使他国国富兵强的功勋,换取他国为我出兵,灭了楚国,杀了昏君奸臣,报我那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一席话,说得慷慨激昂,义形于色,连贾氏夫夫都为之荡气回肠,血脉偾张。她一张粉脸胀得红扑扑的,她也站了起来,满怀兴奋的问道:
  “那么,相公究竟是要入吴?还是入晋?”
  伍子胥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了些,方始重新坐地,再饮杯酒。语言渐趋和缓的告诉贾氏夫人说:“此刻,我还有一点指望,一层顾虑。所以一时之间,还不能走!”
  贾氏夫人顿时就急切的问:
  “敢问相公,指望的是哪一点,顾虑的又是哪一层?”
  伍子胥手执巨觞,停觞不饮。两眼眺望远处,闪现一丝希望的光芒。他慢条斯理的答道:
  “也许——这次我拒不入都,昏君奸臣晓得我在城父,心中难免还有一层忌惮,一时还不敢对我父、我兄下手!”
  贾氏夫人诚心诚意的说:
  “那就是天地神明庇佑了!”
  “至于我那一层顾忌,”伍子胥终于石破天惊的,把他心里要说的话说出来了:“那就是夫人妳!”
  “我?”贾氏夫人果然惊了一惊,脱口而出的说了一个“我”字,又忙不迭的改口问道:“妾身嫁夫从夫,相公到天涯,妾也到天涯,相公奔海角,妾也奔海角,相公又何必顾虑妾身呢?”
  “不然。”伍子胥大出贾氏意外的摇摇头,他又面现苦笑的说:“我曾说过,我将家亡而后国破!不论入吴入晋,昏君和奸臣断然不会轻易放过我。我一出走,昏君奸臣必定派遣人马追杀。夫人,我的盘算是一路血战,杀出重围,到那时候,我又怎能……”
  “顾得了妾身我呢?”伍子胥方才顿住,绝顶聪明的贾夫人接口便说:“相公,妾身劝你大可不必担这层心。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事到临头,妾身早已想好了自处之道!”
  伍子胥听时,忧喜参半,只是想来想去,始终不能使自己心中略宽,因此他再试探的问一句:
  “夫人是否想回母家避难?”
  贾氏夫人满腹酸楚,凄然的摇头道:
  “妾身母家也在楚国境内。既然相公要出奔他国,借兵灭楚,只怕妾身母家同样难保!”
  伍子胥搜尽枯肠,也找不出一句足以安慰他新婚夫人的话。一厅寂然,烛光闪闪。坛里酒空,盘中茶尽。伍子胥夫妇再也不会想到,这就是他们夫妻俩的最后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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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郢都方面,竟然悉如伍子胥所料,鄢将师伴着伍尚一到,还没见着楚平王的面,马上就被降诏打下天牢,伍奢、伍尚父子二人狱中相见,抱头痛哭,直哭得声嘶力竭,泪如雨下。哭后,伍奢方始不尽感叹的说:
  “我就晓得子胥必不会来!”
  听得伍尚既惭且愧,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毕竟乃弟子胥机智深沉,料事如神,只是既已身在囹圄,命存须臾,即使悔悟,也是悔之晚矣。
  当夜,奸臣费无极又鬼鬼祟祟的入宫请见楚平王,和平王、孟嬴夫人秘密筹商。孟嬴一心只为自己未来的地位,跟她所生的世子珍着想。她认为太子建既已逃到宋国,平王就该当众下诏废立,改立世子珍为太子,正式册封她为楚国王后。楚平王仍以太子建在宋为虑,他觉得应该致书宋国君主宋元公,请他把太子建押回郢都,再以叛国脱逃之罪将太子建处死,然后才谈得上世子珍继位和孟嬴夫人封后。老夫少妻,意见分歧,居然也会争执不下,久久不决。反倒急坏了个心怀鬼蜮,别有主张的费无极,他高声的向上奏道:
  “大王!夫人!此刻当务之急,断然不在太子建,更别说什么册封、改立之类理所当然的事了!”
  楚平王和孟嬴听了便是一愕,平王忙问:
  “费无极,你说当今至急之事,究竟是什么?”
  费无极立即答奏:
  “伍氏父子!”
  “伍氏父子不是全都下狱了吗?”楚平王颇感意外的说:“明天早朝,寡人便降一道旨意,将伍氏父子立即斩首就是了。”
  “大王,”费无极上前一步,愁眉苦脸的奏道:“难道大王不曾听说,那伍子胥拒不奉诏,还在城父!”
  “那伍子胥还在城父又怎么样?”
  “伍子胥还在城父,”费无极特地提高声浪,郑重其事的说:“他若出奔,就可以使邻国国富兵强,成为我楚国的大患。他若举事,更能够号召三楚子弟,占山为王,以报父兄之仇为名,使大王和夫人寝食难安!”
  楚平王惊了惊,急急的问:
  “那伍子胥真有这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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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3 17: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臣启大王,”费无极更进一步的向平王进谗:“臣所担心的还是那伍子胥会往投宋国,跟太子建合而为一,再掉过头来以下叛上,兴兵攻打楚国。到那时候,臣敢说楚国的谋臣武将,没有一个能与伍子胥匹敌!”
  楚平王越来越心慌了,便一叠连声的问费无极,究竟该如何对付伍子胥,费无极乘机献上了一条毒计,他说:
  “臣请大王暂且勿杀伍奢、伍尚。伍奢伍尚不死,伍子胥他要等消息,就绝不会离开城父。先把伍子胥困在城父城里,大王不妨再遣一名猛将,率一批精兵,星夜赶到城父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一涌而上,使伍子胥措手不及,准可以把他擒回郢都,然后父子三人一并问斩!”
  “妙计!妙计!”楚平王喜得鼓起掌来。他当下便派一名大夫武城黑,带领两百名身强力壮、精通武艺的军士,连夜驰赴城父。勒令他务必要把伍子胥手到擒来,押回郢都处死。
  那武城黑是楚平王麾下的第一员骁将,身高一丈开外(春秋时代,一丈相当于现在的六尺四寸),比伍子胥要高出半个头。而且他虎背熊腰,力大无穷,马上马下的功夫都十分了得。当年吴国的公子光奉诏伐楚,楚国主帅公子鲂兵败身死,楚兵一溃而散。就只有有武城黑的那一彪人马,由他领先死战,连斩吴将十余员,方才冲出重围,全师而还。——楚平王派遣武城黑前往城父捉拿伍子胥,费无极想想还不放心,他在武城黑临出发的时候,附耳再三叮咛:
  “将军倘若不能生擒伍子胥,那就不妨干脆把他杀了。大王这边,下官自会替你照样请功!”
  武城黑连声应诺,带着他那二百名精挑细选的骁勇军士去了!
  武城黑的那一彪军一路骑马乘车,风驰电掣般直奔城父。离城将近二十里,当地有一座北郢小镇,镇上驻有城父司马奋扬的一支兵,统将名叫独夫义。武城黑的人马驰抵北郢时已近正午,武城黑下令就地用餐,他的用意是让他手下人马歇一口气,吃饱肚皮。然后再一鼓作气冲进城父生擒活捉伍子胥。然而,他偏性急,派人去找来北郢守将独夫义,开口便问:
  “伍子胥是否还在城父?”
  独夫义一听便知,京城来的这支人马目标厥在伍子胥。他随口答应了声:“是。”等到武城黑转身自去吃饭,他便快马加鞭,直奔城父城里的太子太师第。可怜伍府遭难,奴仆逃避一空,还是伍子胥自己闻声出来开门。那独夫义一见伍子胥便急急的说:
  “独夫义久慕尊府一门忠义,阁下是命世的豪杰,不能不冒死前来相告。郢都方面,派来武城黑将军,还有两三百名军士,马上就要来擒拿阁下了!”
  伍子胥一听武城黑带兵前来捉拿,他还以为昏君、奸臣先已杀了他的父兄。顿时热泪泉涌,搥胸大哭,口口声声的在悲号:
  “哀哉我父,恸哉我兄,你们果然不能倖免!”
  独夫义眼见伍子胥只顾放声大哭,一时情急,上前一步,伸手猛扯伍子胥的衣袖,高声的说:
  “阁下!大兵将到,阁下还是逃命要紧!”
  伍子胥唯有勉抑哀恸,暂止悲声,他向仗义前来通风报信的独夫义双手一拱,道过了谢,眼看那独夫义一甩马缰一扭腰,胯下马豁喇喇的仍循原路去了。他这才揩去眼泪,转身直奔内室。一推房门,他的新婚妻子贾氏夫人满面惊惶的从几畔起立。追兵已近,迫不及待,他唯有单刀直入的告诉她说:
  “夫人,郢都派来的人马将到,拙夫非逃不可,只是夫人妳……”
  临到了大火燃眉的紧张时刻,贾氏夫人势必当机立断,她鼓起生平从所未有的莫大勇气,霍的起立,疾颜厉色的跟伍子胥说:
  “男子汉大丈夫,身上背着父兄被杀的血海深仇,有如摘心挖肝,哪还有工夫为妇人女子着想?相公,你是英雄豪杰,就该掉头而走!”
  说时,把她早已为伍子胥准备好的一个小小行囊,使劲的抛出房门之外。伍子胥连忙去捡,正当他背上行囊,踌躇半晌,想出了几句安慰贾氏夫人的话,方待再进内室去向贾氏夫人言明时,一抬头,赫然惊见,睿智节烈的贾氏夫人,早已悬梁自尽了。
  伍子胥一边痛哭,一边解下贾氏的尸身,双手抱到后院。挥泪如雨,掘了一个坑穴,将贾氏夫人草草掩埋。方在穴前洒泪,耳鼓里骤然传来蹄声杂沓,人语喧哗的阵阵声浪。追兵已到,间不容发,伍子胥只好喃喃的祝告了一声:
  “夫人,但愿来世重相见!”
  他一个转身,解下了早已准备好的一匹骏马。背上铁弓,佩好宝剑,箭囊里满贮利箭。伍子胥骤马奔驰,一踢马腹,胯下骏马发出一阵长嘶,四踏腾空,如劲矢般跳过了宅后墙垣。
  伍子胥策马急逃,武城黑带领他的两百名健卒早已冲进太子太师第,由武城黑亲自指挥,在各进房屋严密的搜查了一遍——哪儿还有伍子胥夫妇二人的踪迹。只是武城黑王命在身,不敢怠慢,他把两百名军士集合了起来立即下令:
  “伍子胥唯有往东而逃的这一条路!我们这就向东去追!”
  伍子胥胯下一匹骏马,端的有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能耐。他骑了这匹骏马一路往东飞奔,只是沿途催赶过急,他的身躯又重;况且太子太师第佣仆星散,乏人饲喂,那匹骏马已经三天未曾进食,骤然长途驰聘,自难免腹饥困顿。然而伍子胥却追兵在后,急如星火,他不断的在挥鞭猛笞,蹴踢不已。这便应了“欲速则不达”那句老话,骏马反倒越跑越慢了。
  父兄蒙冤,发妻自缢。眼看一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尤其伍子胥新婚,伉俪情深,在楚国境内,人人称羡的一座太子太师第,直落得家破人亡,一门惨死。只剩下一个前无出路,后有追兵的伍子胥,骑疲马,急逃生,追兵一到,尚且不知如何应付。当时伍子胥,真是肝肠寸磔,心摧胆裂,迎着怒号狂风,一遍遍的泪下沾襟,心如刀割,寒风扑面,肌肤几裂。那两股热泪,始终都在一个劲儿的流个不停。
  满腹悲酸,两行热泪,伴着伍子胥,一口气奔驰了两三百里。时近黄昏,落日殷红,将寸草不生,一望无涯的一片荒郊,映出一片血色。仿佛血染大地,方圆十里;夹杂着暮色苍苍,冉冉自地面升起。衬托得当时景氛,分外的悽厉可怖。伍子胥一面流泪一面在想,这是否我伍子胥的末日到了,楚国太子太师第,从此绝后?!
  蓦地,身后,远自天边,传来了隆隆车声。伍子胥不由惊了一惊,就在马背上扭头一望。他视力极好,能把五里开外的事与物,看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他便一眼瞧见,那武城黑不知何时竟在城父城里换上了车乘,每一辆兵车一概系上了四匹高头大马。此刻将近有一百乘兵车风驰电掣般在追赶上来。
  一阵急怒攻心,伍子胥反而勒马停步,纵身落地。他悲愤交集的在自言自语——
  “楚王啊楚王,你为我伍子胥一人大动干戈,不惜驱使百辆兵车前来拿我,我伍子胥今日唯有死战而已!”
  说时,摘下铁弓搭上利箭,昂然屹立于旷野之中,屏息等待那百辆兵车越来越近。近得伍子胥都可以看清楚那武城黑一车当先,正在奋力驱赶了。他不慌不忙,将手中铁弓拉了个满弦,觑准那在为武城黑驾车的军士,大喝一声:
  “着!”
  伍子胥的一箭射出,施展他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神射功夫,果然箭到人倒,武城黑的驾车军士被他一箭射中了咽喉,连一声哎呀都来不及喊出,就此一个倒栽葱栽下车去!
  伍子胥一箭射死武城黑驾车的御者,先已将武城黑跟那两百名军士吓得心惊胆战,魂飞魄散。武城黑惟恐伍子胥下一箭必定射他,心里一慌,霍的跳下车来,向伍子胥双手直摇的喊道:“莫射!莫射!请听末将一言。”
  伍子胥一腔悲愤,化作了雷霆霹雳般一声暴喝。他伸手一指惊慌万状的武城黑道:
  “快说!”
  那武城黑急于逃命,只求能逃过伍子胥的这一箭。他高声的在向伍子胥叫道:
  “阁下的父兄还在郢都天牢。倘若阁下射死了我,就怕伍太师和尊兄都活不成了!”
  听得伍子胥将信将疑,他转念一想:以楚平王对他一家心肠之狠手段之辣,自己原该奋力一击,将武城黑和他带来的二百名追兵杀个片甲无回,也好消一消心中的气恼,报一报武城黑之来,逼死了他新婚妻子贾氏夫人的深仇大恨。然而万一武城黑所说的都是实情,父亲和长兄仍在郢都天牢待决,那么,他为了一时泄愤,尽杀追兵,消息传到郢都,那就只有加速父亲和长兄之死,使自己成为小不忍而乱大谋的千古罪人。想到这里,他唯有一声长叹,严词警告那武城黑道:
  “我本来有意杀了你,和这区区追兵,以泄我心头之恨!如今饶你不死,却是要留下你这条性命,替我回郢都去传几句话。”
  武城黑一听,如逢大赦,连忙抱拳拱手,必恭必敬的问道:
  “末将恭候吩咐!”
  伍子胥怒目奋睛,字字着力的说:
  “你回郢都,务必一字不漏的面告楚王。他要想保全楚国的江山社稷,太庙宗祀,那就得留下我父我兄的性命,否则的话,我伍子胥此刻当天立誓,我一定要兴兵灭楚,亲手砍下楚王的头颅!”
  伍子胥义正词严,当天誓愿,语调铿锵,掷地有声。听得那武城黑和两百名追兵,一般儿的觳觫战慄,连声喏喏,武城黑尤其忙不迭的就说:
  “请阁下放心,末将回郢都去,必定一字不遗,当面奏报大王!”
  伍子胥神色肃穆的点点头,表示信得过他。这才翻身上马,勒辔向东,临去的前一刻,他头也不回的吩咐了一声:
  “去吧!”
  楚平王的麾下大将武城黑,和那两百名追兵,一概凛然畏惧伍子胥的大发神威,一箭贯穿了武城黑御者的颈脖。不但眼睁睁的看着伍子胥一人一骑飘然远去,而且,一直等到伍子胥一声喝令:“去吧!”这才敢掉转兵车,抱头鼠窜而逃。近一百辆兵车,连人带马,逃的时候居然会比追来之际更快一倍!
  武城黑一行二百另一人鼓勇而来,铩羽而归。回到郢都,不敢怠慢,立刻入宫陛见楚平王,平王一见武城黑,劈头便问:
  “可曾遇到了伍子胥?”
  “臣启大王,”武城黑无可奈何,只好把他回程路上编好的谎,和盘托出。他跪在楚平王座前,磕头如捣蒜的奏道:“臣自奉诏,星夜攒赶,一路不敢稍作停留,可是当微臣率部赶去团团的围住了太子太师第伍宅,破门而入,四处搜拿方始发现那伍子胥不知何时,早已逃之夭夭了!”
  楚平王听说伍子胥先已逃走,心中又是惊慌,又是懊恼,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伸手猛拍御案,虎的起立。当下便厉声喝令:
  “值殿武士!”
  两排值殿武士,轰然一声,齐齐应答:
  “在!”
  楚平王怒火中烧,笔直的向跪着发抖的武城黑一指。开口便说:
  “将这武城黑斩讫报来!”
  值班武士又轰雷般应了声:“是!”顿时便有两名为首的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双双反剪了武城黑的双臂,当下就要把他绑赴市曹斩首示众。——武城黑直惊得魂飞天外,张口求饶时连声音都变了,他声嘶力竭,嗓音拔尖的在连声高喊:
  “大王!大王!可怜微臣上有八旬老母,下有黄口幼儿,恳乞大王赦免微臣一死!”
  只是楚平王犹然余怒未息,他猛一跺脚,声声怒喝:
  “砍了!砍了!快绑出去砍了!”
  虽说伴君如伴虎,毕竞“朝里有人好作官”,当时,侍立一旁,眼见这一幕的楚平王宠臣费无极——他正是武城黑的姻亲,平时一向和武城黑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到了武城黑的生死关头,便不得不挺身而出。他直挺挺的跪在平王面前,一拉平王的袍䙓,朗声奏道:
  “微臣敢请大王赦武城黑一死!”
  楚平王启齿回答,答得倒也干脆,他说:
  “武城黑私自纵放伍子胥,罪在不赦!”
  那一头,武城黑砰砰砰的尽磕响头,极口喊冤。这一边,奸臣费无极却在替他的姻亲武城黑极力申辩:
  “臣启大王,那伍子胥多半是在伍尚奉诏入京的时候,就已经心知不测,弃家而逃了。武城黑晚去一步,自然扑空。微臣敢以身家性命作保,这武城黑绝无私自纵放伍子胥的情事!”
  楚平王一向听信费无极,听他这么一说,转念一想,这话却也言之有理。再一低头去看武城黑时,见他偌大一个壮汉,跪在地上居然骇汗如雨,抖得有如风中枯竹。楚平王想想也是好笑,便连连摇头,再问那武城黑道:
  “你可知道,那伍子胥他究竟逃到哪里去了?”
  武城黑一听楚平王的口气,就知道自己的一条性命大有转机。连忙膝行向前一步,磕头回奏:
  “臣已经打听得一清二楚。那伍子胥是一路向东,多半逃到吴国去了!”
  楚平王听了又是一惊,当年吴楚二国,境界犬牙交错,相毗相连。吴国自从强索越王勾践胜邪、鱼肠二剑以后,便以霸王自居,一直野心勃勃,志在开疆拓土。早年公子光率部侵楚,便曾大破楚兵,阵斩楚国勇将公子鲂,迫得楚人筑城以御强吴。——吴王僚对楚国处心积虑,虎视眈眈。假若伍子胥入吴,愿作吴王僚的向导,力劝吴王僚兴兵前来攻打,一场战祸便断难避免,想到这里,楚平王便越发心急,他再追问那武城黑道:
  “可曾听说,伍子胥临走前,是否有过什么表示?”
  武城黑蓦的想起伍子胥要他警告楚平王的那几句话。他踌躇半晌,方始措词委婉的答奏:“臣听城父人说,那伍子胥临行之前,仿佛说过:务请大王念在伍家三代忠良,竭力事楚的份上,最好赦免了伍奢和伍尚!”
  讵料费无极听后居然会哈哈大笑,他直率的指出武城黑的言不由衷了——这就是楚国大奸臣费无极的阴险毒辣,鬼蜮心肠。他惟恐楚平王一时心软,或者对伍子胥心生畏忌,果真赦免了伍奢、伍尚父子。忠奸不能并立,那就会给他费无极留下无穷的后患了。因此,他亟亟于落井下石,因风搧火,给伍奢、伍尚父子加一道催命符,催动楚平王的怒火说:
  “武城黑,你错了!以伍子胥的狂妄口气,他所留下的话必定是——大王不杀他父兄便罢,否则的话,他必将借兵灭楚,对大王不利,一报这血海深仇!”
  费无极常年随侍楚平王,察言观色,鞭辟入里。他能将楚平王的心事洞若观火。楚平王正在暗自担心伍子胥会入吴乞援,攻楚复仇。他便批亢捣虚,用伍子胥的话来激他一激。果不其然,楚平王一听费无极当众指明伍子胥会要借兵灭楚,对他不利的话,顿时就老羞成怒,脸色勃然一变的高声喝令:
  “费无极!”
  费无极躬身应答:
  “微臣在!”
  楚平王犹在怒气冲天的下令:
  “寡人命你监斩!立赴天牢提取伍奢、伍尚父子,绑赴市曹,斩首示众!”
  处斩令下,正中奸臣费无极的下怀。他得意洋洋的挺直身躯,朗声回奏:
  “微臣遵旨!”
  当时,朝廷上有不少忠臣良将,都在认为楚平王赦免武城黑,处斩伍奢、伍尚父子的处置极为不当。很有不少人不胜愤懑,想要出班谏阻。费无极一看情形不对,他把握时机,先发制人,回身向楚平王奏道:
  “臣启大王……”
  方说四个字,便又顿住。费无极使得楚平王大为诧异,便再催促一声:
  “奏上来!”
  好个城府深沉、诡计多端的费无极。他是要等到楚平王当殿命他奏事,他这才向上奏报:
  “伍奢、伍尚父子唆使太子建谋反,伍子胥闻风远飏。楚国庙堂之上,很有不少文臣武将可能是伍氏父子的同党。大王以江山社稷为重,似乎不可不查!”
  这一奏事,当时就把想为伍氏父子求赦的满殿文武,嘴巴全部封住。费无极直截了当说出了太子建,和伍氏父子的罪状,赫然是“谋反”。这“谋反”是要抄家灭门的重罪。费无极竟在唆使楚平王逐走太子建,处死伍奢、伍尚以后,尚且又请平王清查伍氏父子的同党。他这话一说出口,试问,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文臣武将敢给伍氏求赦。当时,楚平王随口淡淡的应了一句:
  “太子建和伍氏父子果然还有同党,寡人自将一一清查出来,从重治罪!”
  至此,满殿文武唯有倒抽一口冷气,就此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班来主持正义,给伍氏父子说一句公道话。而伍奢、伍尚之死,也就成为定局。
  当日亭午,正是秋高气爽,艳阳高悬。费无极的手下属吏,先已奉他之命,在市曹摆好了监斩官的公案。郢都市曹,原是商贾、店铺、肩挑负贩、引车买浆者流云集之地,往来路人多如过江之鲫。——一见市中广场设起公案罗列侍卫,少不得争先恐后的挤过来问声究竟。一听居然是楚平王派费无极监斩忠臣伍奢、伍尚两父子,顿时就群情愤激,为之大哗。人人都在愤懑不平,争说:
  “连世代忠良伍奢、伍尚父子都要问斩,朝廷里哪里还有天理、公道?”
  费无极的一名门吏,眼看围观者越来越多,又是个个义形于色,怒容满面,惟恐激起公愤,引出暴乱,一发不可收拾。他唯有硬起头皮,挺身而出,高声喝令众侍衙:“拉刀!”
  锵的一声,好不齐整。在场的一百余名侍卫,全部拔出了腰间钢刀。
  轰轰然的咒骂、议论之声,果然戛然而止。
  这门吏犹恐移时费无极一到,这些百姓还会给他难堪,索性假借费无极的名义,当众下了一道伪令:
  “奉上大夫费无极令,胆敢在市中议论朝政,亵渎大臣者杀无赦!”
  这道当场格杀的伪令一下,把成千上百,越聚越多的众家百姓全给唬住了。众人只好勉抑心中悲愤,自此噤若寒蝉!
  不一会儿,众人远远瞧见一辆槛车,车中蹲着伍奢、伍尚父子二人。父子俩一般的是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蹲在槛车里仰天浩叹。这时候,百姓们想起太子太保伍奢满门忠良,伍氏四代在朝廷为官,平时那些忠君爱民,正直敢言的种种好处,全都不禁感慨欷歔,嗡嗡议论,有人太息,有人流泪,更有不少人在一正衣冠,正容敛色,满心诚敬的向伍奢、伍尚父子拜了下去。
  接着便是净鞭击地,连声喝道的声响,自远而近,阵阵传来。众百姓回头望时,但见陷害忠良的楚国谗臣费无极,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乘坐高轩大车,前后又有一、二百名侍卫簇拥,撵开围观百姓,直到公案之前。于是,费无极就座,众侍卫列队。四名身材魁梧,赤裸上身,手提锋利钢刀的刀斧手,大踏步走向槛车,将那上了五花大绑的伍奢、伍尚,双双架下车来。伍奢、伍尚父子到了这个生死俄顷的关头,反倒精神一振,昂首挺胸,甩开刀斧手的双手挟持,脸上了无惧色的自己走到刑场当中。
  伍奢、伍尚父子从容赴义,自行就死。公案后的费无极一声冷笑,正待高声喝令:“斩讫报来!”蓦的,一阵悽楚哀恸,听了令人为之心酸的哭声,来自围观百姓的人丛之后。百姓纷纷坠泪,赶忙让路,只见一位浑身缟素,披麻戴孝的少年绝色妇人,双手捧一盘香烛供果,白烛荧荧,香烟缭绕。那妇人跪地膝行,一步一拜,一边在声声哭喊:
  “公公!夫君!妾身来生祭你们二位了!”
  围观的百姓这才晓得,来者是伍尚的妻子,郢都城里的名门闺秀,著名美女魏姬。公案后的费无极,眼见魏姬一路号哭的赶来生祭,也只好把他斩首的喝令暂且缩了回去,他眼睁睁的看着魏姬把香烛和供果在地面摆好,跪在地上,失声恸哭的向伍奢、伍尚两父子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掩面泣不成声的在跟伍尚诉说:
  “妾罪该万死,妾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始终没敢禀告公公和夫君……”
  伍奢、伍尚父子一听,脸上立刻涌现喜色。伍奢尤且露出笑容,仰脸向天,祝祷上苍,他十分虔敬的说:
  “上苍垂怜,在老夫命丧市曹之前能够获知我伍家忠良有后!”
  那伍尚却在忙于叮咛他的妻子:
  “夫人,二弟子胥生死不明,我们伍家也许就只有你腹中这一块肉了。我去以后,请夫人千万保重,将来夫人临盆,倘若是个男孩……”
  讵料,魏姬竟会放声嚎啕,打断了伍尚的话哭道:
  “不!不!不!夫君……妾早已说过:今日之事,是公公尽忠,夫君尽孝,妾也下定决心要为夫君尽节!”
  “不行!”伍尚惟恐魏姬执意与他同死,心中一急,不由得便发出了一声极喊。他急切劝阻的说:“夫人,你果然要为拙夫尽节,那你这腹中的伍门后胤……?”
  “他——”那魏姬先已哭得俯伏在地了,她几于语不成声的说:“夫君啊!他虽然在妾腹中,不知人事,可是,伍氏一门忠烈,他也该一死殉父,为父尽孝!……”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那一头,伍奢也在急得高声大叫:“贤媳你……”
  伍奢的一个“你”字还在余音袅袅,众人但见魏姬已颤巍巍的从地面挣扎起立,她站在她将死夫婿伍尚的跟前,身子摇晃了两下,方始勉力站定。一个转身,面向费无极,咬牙切齿的迸出声声厉呼:
  “丧尽天良的奸臣!我魏姬先死给你看!”
  喊声方毕,她便从袖中抽出一柄锋利的短剑,伍奢、伍尚一概来不及开口阻止,眼睁睁的看着她回手一剑猛刺自己的左胸,鲜血四溅,身子忽地一倒,一代佳丽,就此香消玉殒。
  伍尚眼见自己的爱妻惨死于地,母子同体,一尸二命,伍氏的后胤从此断绝。四周围观的百姓惊呼骇喊,同声一哭。连公案后的奸臣费无极,都被魏姬的尽节义烈着实惊了一惊。伍尚心摧胆裂,五内如焚,想起伍氏家破人亡,老父和自己行将身首异处,全是奸臣费无极用计进谗,一手造成,心胸中难免腾起熊熊的怒火,他也霍的转身,和费无极劈面相对,不禁破口大骂:
  “费无极!你施诡计,进谗言,蛊惑大王,罪在不赦!我伍尚在九泉之下,也要看你奸谋败露,千刀万剐,受尽世人的唾骂!……”
  “尚儿!”噙着满眶热泪,深心悼念爱媳之死的伍奢,一声大喝阻止了伍尚怒斥费无极,他热泪长流,却仍力持平静自然的说:“是非自有公论,忠奸尽人皆知!你去骂他作甚?”说到这儿,他也转过身去面向费无极,跟他微微点头,很客气的喊了声:
  “费大夫!”
  众怒难犯,魏姬义烈惊人,再加上伍尚的一团正气,伍奢临死以前的心平气和,待之以礼,在在都使神奸巨恶如费无极,都情不自禁的有点凛然畏惧了。——伍奢一喊,他竟慌忙起立,双手一拱,侧身一站,必恭必敬的答道:
  “伍公,你还有什么见教?”
  “我只有一言,”伍奢即将见斩,犹仍在忧国忧时的说:“我次子子胥不曾中计前来郢都,倘若他仍在世,只怕楚国君臣,从此眠食难安!”
  一时之间,费无极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唯有再拱拱手,随口应了声:
  “知道了!”
  行刑时间早就过了。迟恐生变,费无极不敢怠慢,只是这一回他不敢一声喝令:“斩讫报来”了。他装腔作势,企图稍平公愤。费无极侧身站在公案之后,双手一拱到顶,装得必恭必敬,然后他再低声的说了句:
  “请伍公父子归天!”
  费无极身畔的门吏再高声宣示一遍。四名刀斧手听后立刻上前,二左二右,分别在伍奢父子的两侧站定。——伍奢父子心知时辰到了,两父子一般的向南而跪,同声说了一句:
  “罪臣叩别大王!”
  成千上万的围观百姓不忍再看,一致伸手掩面。刀斧手两柄钢刀并举,使劲一挥,伍奢、伍尚两缕忠魂,就此同归地府。
  不知何时,天外飞来一团乌云。遮住了八月艳阳,将大地掩蔽得黯然无光。
  费无极下令斩了伍奢、伍尚父子俩,迳回楚王宫覆旨。楚平王明知伍氏父子死得极冤,心有内愧,他当时头一句话便问:
  “那伍奢、伍尚二人临刑之前,是否口出怨言,发过什么牢骚?”
  那费无极老奸巨猾,居心叵测,他把伍尚破口大骂他的那一番话,只字不提;偏又添枝作叶,加油加酱,将伍奢谋国的忠荩,化作了危言耸听,出语威胁。他奏报楚平王道:
  “伍奢临刑,依然强项。他曾当众宣称:他的次子伍子胥出奔在外,以他的英雄豪杰,海内人望,不难分赴各国借兵,杀回楚国,报他的血海深仇。到那时候……”
  说到这儿,费无极又极其狡狯的突然自己打断,不往下说。当时的楚平王正是听得既惊且怒,脸色由白转红。他大不耐烦的伸手一拍御案,厉声问那费无极道:“你说!那伍子胥究竟想把寡人怎样?”
  装出一副诚惶诚恐,不胜畏惧的模样。费无极屈膝一跪,蹑蹑嚅嚅的答奏:
  “这……这以下的话,臣便斗胆也不敢往上奏了!”
  挑拨离间,莫此为甚。从而使楚平王下定决心,非把伍子胥除掉不可,他当下就高声一喊:
  “武城黑!”
  武城黑惊了惊,转出班来,躬身答道:
  “微臣在!”
  “依你算计,”楚平王手捋长须,启齿问道:“那伍子胥此刻是否已经逃出了楚国国境?”
  武城黑凝神一想,略加盘算,然后措词谨慎的回奏:
  “依微臣的大致估计,那伍子胥应该还没有逃离楚国国境。即令是……”
  一语未毕,楚平王先已一伸右手,不容他再往下说了。平王是在深思长考,究竟要派哪一名武将去,才能如愿以偿,把有勇有谋的伍子胥手到擒来。他正沉吟不语,费无极一心讨好巴结,他悄悄的起立,凑近平王的身边,满面谄笑,轻声的说:
  “微臣正想保举一员名将……”
  平王头也不回的问:
  “谁?”
  “当朝第一员大将,左司马沈尹戍!”
  当楚平王和费无极一问一答的时候,武将班里,人人关心,个个留神。因此费无极一提沈尹戍,那沈尹戍一阵心慌,顿时就高声大叫:
  “不行不行,末将断然不是伍子胥的对手!”
  费无极的保举方才出口,楚平王还来不及回答。那位所谓楚国当朝第一员大将沈尹戍顿时就惊慌万状,双手直摇,当殿供承他断然不是伍子胥的对手。眼看满殿文武恇怯退缩,胆小如鼠,把个亡命出走的伍子胥敬之如神明,畏之如虎狼,不由楚平王不气涌如山,勃然大怒。他伸手猛拍御案,虎的起立,不容沈尹戍再贪生怕死苦苦求饶,规避职责,一开口便斩钉截铁,降了一道诏旨——
  “责令左司马沈尹戍亲率骁将锐卒三千名,限十日之内,将罪臣伍子胥擒解京师,绑赴市曹处斩!”
  诏旨降完,楚平王一个转身,罢朝返宫去了,根本不给沈尹戍哀求告免的机会。——沈尹戍和费无极是一丘之貉,平时只是搜括聚敛,营私自肥,哪懂得什么刀兵阵仗,何况要他生擒活捉威名四播的伍子胥?当时直把他急得脸如土色,团团直转,一把拖住了正在领头退朝的费无极,极口埋怨的说:
  “费大夫,你我一殿为臣,向来要好,多年以来一无嫌怨,二无仇憾。你为什么要把我往死路上送,叫我去逮那万人之敌伍子胥呢?”
  然而,费无极却是一脸深沉的笑,打了个哈哈,出语讥诮道:
  “沈司马,逮到了伍子胥,就是天大的功劳,来日大王重重的赏赐,你可不能忘了在下的保举之功啊!”
  说罢,又是一阵扬声大笑。抛下急如热锅蚂蚁的沈尹戍,费无极昂首阔步的迳自出殿去了。
  沈尹戍王命在身,万般无奈,只好十万火急的去调兵遣将。匆匆出殿,回到大营,命他的偏裨将校,在三万将士中精挑细选三千名不怕死的骁将锐卒,惟恐贻误时机,他还得连夜开拔。挥一支浩浩荡荡的三千人马,自郢都转折向东,硬起头皮去追伍子胥了!
  当年伍子胥家破人亡,只身逃出城父,他第一个目标是投奔吴国。因为吴国的国势日强,和楚国境界相接,连绵不绝。两国之间,时有龃龉冲突,渐渐而成“南方二强,其势不能并立”之概。倘若伍子胥投吴,加以一番游说,吴王僚很可能会把握时机,兴兵灭楚,底成统一南方的王霸之业。此所以亟于报仇雪恨的伍子胥,他的逃亡路线是斜出城父东南,直奔大江,也就是现今的长江北岸。打算一到江边,便找一艘船,顺流东下,直抵吴京。伍子胥的这一着,倒算是给衔命急追的沈尹戍料准了。——伍子胥辗转东南向,沈尹戍直往东奔,因而他能抢先一步,在伍子胥仓皇逃抵云梦泽北的大江北岸之前,先到江岸把三千人马扎住,拦住了伍子胥的去路!
  那日,伍子胥骤马奔驰,眼见大江在望,心中不觉一喜。只是当他临近江岸,蓦的看见江边驻扎一支楚国人马,不禁又是眉头一皱,却也不惊不惧,当时只是拍马上前,临到营盘门口,勒住马疆,高声喝问:
  “此处守军,主将是谁?”
  恰好守营门的一名军士,早先在郢都时,曾经远远望见过伍子胥一眼,识得伍子胥的天生威仪。一瞧伍子胥单人匹马直驱营门,厉声一喝,有如晴天霹雳。吓得他面色如土,屁滚尿流,浑身尽在猛烈的抖颤。他身不由己,跪倒在地,连连的磕着响头,颤声答说:
  “是……是左司马沈……沈大将军,奉了大王之命,率领三千人马,专程前来……前来……”
  伍子胥却鼻子里哼了一声,嘿嘿冷笑,揭穿了说道:
  “专诚前来捉拿我的,是吗?”
  那名军士既不敢说是,又不敢当面撒谎,窘得直在地上哆嗦不已。这时候,守营门的两排军士,全都晓得来者就是英名四播的伍子胥了。——人人畏惧,个个怕死,跟领头那名军士如出一辙,齐齐跪倒,磕头有如捣蒜。楚平王派来截拿伍子胥的一支精锐之旅,仿佛是在大营门口恪尽欢迎之礼。
  端坐马鞍的伍子胥看了,不屑一顾,他急于攒赶行程,却又不能直踹沈尹戍的大营,一冲而过。只好捺住性急,向十丈开外的那座大帐,又是雷霆霹雳般的一阵吆喝:
  “城父伍子胥,请左司马沈大将军答话!”
  楚国第一员大将沈尹戍,原是经不起楚平王催逼,硬起头皮带领人马前来拦截伍子胥的。——他敢于抢在伍子胥之先,赶到大江北岸扎起营盘,原是他踌躇多时,给他想出了一条自以为是的上上妙策。因此当他听到伍子胥在营盘外高声喊他出去答话,一向对伍子胥畏之如虎的沈尹戍反倒并不惊惶。他好整以暇的穿好战袍,摘下佩剑。步出大帐,骑上小校牵过来的一匹乌骓马,堆一脸笑容,拍马直驱营盘外。——乍一抬眼,便见威武雄壮,人高马大的伍子胥,凛然有如天神,矗立大营之前,低头一看,守营门的那两排军士,居然会齐同一致跪在伍子胥的马前簌簌发抖。胸有成竹的沈尹戍一概都不理会,他隔着一排跪倒军士和伍子胥遥遥相对,满面笑容,双手一拱,似故人欢聚般高声嚷道:
  “伍将军,别来无恙?!”
  然后,他忙不迭的左手抚肩,右手拍拍腰间,赶紧声明的道:
  “将军请看,在下肩未悬弓,腰未佩剑,确是赤手空拳而来!”
  沈尹戍的一团和气,毫无敌意,反倒把个决心拼死一战的伍子胥,闹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他凝神一想,方始恍然的“哦——”了一声,开口问道:
  “沈大将军,你莫非是要我二人都下马来,徒手一搏,见个胜负高低?”
  那一头的乌骓马上,沈尹戍一听这话,连忙双手直摇,尖声嚷嚷的道:
  “不不不不!伍将军,你明明知道,不分马上马下,我沈尹戍焉能是旷代豪杰伍将军的对手?在下赤手空拳而来,纯粹是想和将军好言相商。看看在下想出来的一个计,是否可行?”
  伍子胥眉头一皱,他无从猜测沈尹戍是在卖弄什么玄虚,唯有一层,伍子胥心知沈尹戍确非自己的对手,他无需提防他施展什么阴谋诡计。于是,他仅只淡淡的问了一句:
  “什么计?”
  沈尹戍又是一阵胁肩谄笑,忽的跳下马来,迈步走向伍子胥,一边走一边说:
  “将军鞍马劳顿,可否也请将军下马休息一阵,容在下跟将军密谈数语?”
  伍子胥不曾答话,无可无不可的也下了马。他倚马而立,直等到沈尹戍快步走到他的跟前,必恭必敬,一揖及地,那伍子胥仅只微微颌首,略示答礼。一开口便老大不耐烦的在催促:
  “沈大将军,有话快说!”
  讵料,沈尹戍竟会故作惊人之语,神秘之状,他把嘴巴奏近伍子胥的耳边,悄声说道:
  “将军须知,我家大王是不得将军绝不甘心的!”
  听得伍子胥气往上冲,怒目奋睛,他顿时便是一声巨喝,说道:
  “沈尹戍!那你我就该重上马去,各执兵器,拼个你死我活!”
  伍子胥勃然色变,直把沈尹戍吓得心摧胆裂,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厮战。他慌忙打躬作揖,赶紧申辩的道:
  “将军将军,你明知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方才在下骤见将军尊颜,当下便向将军表明,在下为将军着想,早已想出了个锦囊妙计!”
  伍子胥余愠未息,只答了一个字:
  “说!”
  那沈尹戍便低声下气,乞怜陪笑的说:
  “在下只想求将军借用两件东西,好让在下在我家大王跟前交差!”
  伍子胥俯望着在他跟前卑躬屈膝、惶恐待命的沈尹戍,一声冷笑的反问他道:
  “你是想借用我肩膀上的这颗脑袋,腰间悬的这口宝剑,让你拿去向昏君交差?”
  “不敢不敢不敢,”沈尹戍慌忙否认,又道:“在下想借用的,只不过是将军身上的这件白袍,还有足下的这双尊靴!”
  伍子胥听了不觉一愕,如坠五里雾中。他茫茫然的问沈尹戍道:
  “你要我的靴袍做甚?”
  沈尹戍两指一叠,将他筹划已久的一条妙计,娓娓道来:
  “在下的这一计纯粹是为将军设想。大王既然对将军志在必得,将军如果要顺利逃离国境,一路上真不知有多少刀兵阵仗,艰难险阻,不如用个金蝉脱壳,一劳永逸之计,让大王死了这个心!”
  听来颇有道理,伍子胥有点怦然心动了。他的神色渐趋和霁,漫声应道:
  “你往下说!”
  淡淡然一句,便是大有转机。沈尹戍精神一振,忙将他的妙计和盘托出:
  “在下敢请将军脱下尊袍尊靴,交给在下带回郢都。以尊袍尊靴为证,就说将军因为悲悼父兄弃市,嫂氏妻室殉节,已经在大江之滨,投水自尽了!”
  “不行!”沈尹戍自以为是的一条妙计,不曾想到竟会被伍子胥一口回绝。伍子胥神情端凝,斩钉截铁的说道:“我不能让天下人耻笑!世上居然也有徒知悲悼,不能借兵报仇雪恨,惺惺然作小儿女态,枉自轻生,投江自尽的伍子胥!”
  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给诡计多端的沈尹戍?劈头碰了个大钉子。然而,沈尹戍一向深知伍子胥气壮如山,性烈似火。他先已料到伍子胥会对伪作投江之计加以峻拒。投江之计,原只不过是个引子,因此,当伍子胥严词拒绝以后,他立刻便再陪笑脸,用顺水推舟之势再往下说:
  “在下原知这投江一计容许不妥,所以,在下还有一个较为安善,面面俱到的计较。”
  “你说!”
  “这一计,还是得请将军脱下袍靴,赐予在下。只不过,在下回到郢都,奏报大王时,可以改口诳骗大王,说是将军走得不知去向了!”
  伍子胥仍旧不以为然,他轻缓的连连摇着头说:
  “我不信,那昏君也能轻易放过你!”
  “请将军不必替在下担心。”沈尹戍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由衷诚挚的模样:“一来三千楚军,全是在下的心腹将校,他们自会为在下隐瞒。二则,上大夫费无极贪财好色,舍下有一对祖传的苍璧,原是周天子祭天的宝物,在下拿这对苍璧去贿赂费大夫,费大夫一定会帮在下在大王驾前转圜,让大王赦免在下劳师动众,不曾追及将军之罪。就只是……”
  说到这儿,狡狯的沈尹戍偏又缩口顿住,不往下说,果不其然,一心赶路的伍子胥性急的往下追问了:
  “就只是什么?你大可明白讲来,不必吞吞吐吐,我断然不会怪罪于你就是了。”
  沈尹戍这才放心大胆,说出他那一计中最关紧要的一着:
  “在下得请将军从此改道向北,往投宋国!”
  “为什么?”
  “这也有两层缘故,”沈尹戍眼见伍子胥敌意逐渐消除,语气盆发和缓,胆气一壮,在伍子胥跟前也能侃侃而谈了:“头一层,从此间乘船东下,直入吴国,少说也有千里之遥,我家大王早知将军东奔入吴,沿途先已派遣重兵,设立无数关卡。将军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以一人一骑,一弓一剑,未必就能杀得尽沿途层出不穷,源源开来截拿将军的楚国人马!”
  “这——”伍子胥才说了个“这”字,满心踌躇,便又顿住。这一回,他不能不承认沈尹戍所说的确是言之成理了。
  “第二层,”能言善辩,远胜于交兵接仗的楚国第一员大将沈尹戍,滔滔不绝的再往下说:“令尊身为太子太保,尊兄和将军就都称得上是废太子建的家臣,如今废太子建一家三口栖栖皇皇,出奔宋国。以楚太子之尊而流落异乡,举目无亲。他渴望将军前往辅弼扶持,诚如大旱之望云霓,将军又怎可置故主于不顾呢!”
  这原是沈尹戍早已想好的一篇说词,用意只在骗取伍子胥的袍靴,劝伍子胥改道北上,方可使他编一套谎言好在楚平王的跟前交差。哪儿想到这正好应了一句俗话:误打误撞,歪打正着。一篇说词居然恰与君臣大义相吻合,从而打动伍子胥的心。伍子胥凝神一想,沈尹戍所言果然不差。尤有一层,楚平王无故废太子,不惜悍然降诏处死,图谋尽杀太子建的妻子儿女。只这便是君不君、父不父的禽兽行径。倘若伍子胥能赶到宋国,会合太子建,揭发楚平王的无道,伸张太子建冤屈于天下。大义所在,公道所趋,那岂不是要比自己为报父兄之仇更加动听,更能博得天下诸侯的同情与援手吗?
  伍子胥素来英敏果敢,善谋能断。他一听沈尹戍言不由衷的劝告,立刻从善如流,改颜相向。他双手一拱,向沈尹戍连声道谢的说:
  “多蒙沈大将军晓我以大义。我此刻便改道北向,先往宋国,借兵复仇之事,等见了太子殿下再说!”
  沈尹戍狡计得逞,不禁大喜过望。他口中谦谢不止,又极口称赞了伍子胥几声,想起所计已成,机不可失,惟恐伍子胥一声翻脸,又会变卦。忙不迭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小包袱,双手递给伍子胥,郑重其事的说:
  “这是在下先已为将军准备好的布衣一袭,芒鞋一双。偷若将军不嫌委屈,即刻换上,往后一路之上扮作平民百姓,一定可以免掉不少的麻烦!”
  伍子胥只当沈尹戍仍是一番好意,当时双手接过,再道声谢。转身往自己的马匹背后一站。田畴万里,野阔风摇,哪来的什么遮蔽之处。伍子胥就在马后更衣,脱下白袍长靴,换上布衣草鞋。再把白袍、长靴全都交给了沈尹戍,顿时翻身上马,抱拳一揖,向沈尹戍说了句:
  “后会有期!”
  就此一拎马缰,扭转马头,伍子胥双脚一蹬,胯下名驹撒开四蹄,哗啦啦的飞奔向北,直投宋国去了。留下站在原地的沈尹戍,逃过了跟伍子胥交手送命的这一关,一场交涉恰如心中盘算,自难免洋洋得意,笑逐颜开。他目送伍子胥渐行渐远,仰天一阵大笑,也上得马来,驰回营盘。沈尹戍立即召集所部将校,严词告诫,回郢都后万万不可说出曾在江边拦截住了伍子胥,违令者杀无赦。主帅、将校,与士卒,同样负有追杀伍子胥的重责大任,谁敢把纵放钦命要犯,抄家灭门的死罪往自己的身上揽,因此之故,自沈尹戍以下,三千追兵把江边会见伍子胥的这一幕,上下一心,瞒得像铁桶似的,楚平王是再也没法追究的了。
  就只是,沈尹戍瞒得过楚平王,却依然没法骗得了机伶狡狯,更胜自己十倍的费无极。因此之故,他一回郢都,立即夤夜求谒,双手奉上祖传的那一双周天子祭天的苍璧,苦苦哀求费无极在楚平王跟前替他缓颊。费无极、沈尹戍原为一丘之貉,他早已晓得沈尹戍断然不能擒获伍子胥。当日保举,目的原在一旦沈尹戍追之不及,保命要紧,必然会将这一双价值万金的祖传宝物双手捧来奉献。苍璧到手,在他来说也是如愿以偿,当时稍一推辞,便也腆颜收下。次日早朝,沈尹戍恭捧伍子胥的白袍长靴,向楚平王免冠长跪请罪。楚平王听沈尹戍说伍子胥已逃得不知去向,仅仅拾获他在江边留下的袍靴,顿时勃然大怒,一声令下:
  “把沈尹戍绑赴市曹斩了!”
  费无极一听楚平王喝令将沈尹戍绑出斩首,马上就从文臣班首迈步上前,躬身启奏。他恃宠而骄,率直问那盛怒之中的楚平王道:
  “请问大王,当日诏令左司马沈尹戍追捕伍子胥,是否命他往东急追?”
  楚平王余愠未息,他悻悻然的答道:
  “逆贼伍子胥逃往吴国,寡人当然是要沈尹戍往东急急追捕了!”
  这时候,费无极反倒不惊不怯,不慌不忙。他在文武群臣众皆失色之际,振振有词的奏道:
  “大王命沈司马往东追捕,那伍子胥他却是向北而逃。这一东一北,恰似背道而驰,越是急追相距越远,伍子胥他当然逃得不知去向了!”
  “可是,”楚平王伸手一指沈尹戍手中捧着的袍靴,厉声质问:“这伍子胥所遗的衣物,不正是沈尹戍在大江北岸拾获的吗?”
  好个狡狯的费无极,他竟先不回答楚平王的问话,反而转过身去,跟那跪在地上假装发抖的沈尹戍说:
  “沈大将军,这就是你上了伍子胥的大当了!”
  “末将罪该万死,”沈尹戍连磕响头的说:“只是末将愚昧,还请上大夫见示,末将究竟是怎样上了伍子胥的大当?”
  钱可通神,亦即所谓“有钱可使鬼推磨”。沈尹戍在楚王大殿上跪地抖索,摇尾乞怜,以及他跟费无极之间的一问一答,原是奉上苍璧之夜早就商议好了的。沈尹戍这一请教,费无极当下接口便说:
  “伍子胥奔到大江北岸,故意遗下袍靴,暗示他已投江自沉,然后他再转折向北,投奔宋国。不但能骗过沈将军,即使是大王,也难以觉察他的狡计!”
  三言两语,深中肯綮。不但替沈尹戍解了围,逃脱了市曹之中一刀之苦,而且也为楚平王的误判伍子胥投东而逃,加以掩盖;典无极算得上是能言善道的了。却是楚平王偏偏还有一问,他说:“费大夫,你怎知道那伍子胥是投奔宋国去了?”
  至此,费无极方始顺风使舵,将话题一转,让沈尹戍失职一案作个总结。他特地提高声浪,把他虚构的一宗密报说给满殿君臣听见——
  “微臣方才接获鄀国(秦、楚边界小国,今之湖北宜城县东南)边境关吏急报。那伍子胥身穿布衣,足踏芒鞋,已经逃出国境,直奔睢阳(春秋时代宋地,今之河南商丘县南)去了!”
  费无极的这一个谎编得活灵活现,仿佛当真,听得楚平王和一殿文武不由不信。其实,伍子胥改作平民百姓装束,逃往宋国,那是头天夜里方始由沈尹戍告诉他的。只因一双苍璧之介,两名奸佞费无极和沈尹戍合作无间,果然将楚平王还有那满朝文武统统瞒在鼓里。尤其是楚平王听说伍子胥已经逃离国境,进入宋国,更兜起了他老大一桩心事。他忧心忡忡,双眉紧锁,背负双手不停的在殿中踱步。却却被善于窥伺颜色的费无极,把他的心事给摸了个一清二楚。费无极一看良机当前,不容轻失,他马上就凑近平王,低声奏道:
  “微臣窃以为,大王揆情论理,就该赦沈大司马无罪!”
  楚平王当时正在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闻奏以后,顺口便应了一声:
  “沈尹戍,寡人恕你无罪!”纶音一降,便是起死回生,喜得沈尹戍心花怒放,费无极莞尔一笑。——那沈尹戍居然一连两次,如愿以偿的死里逃生了。他朝向楚平王的背影,必恭必敬,再磕个头,高声奏道:
  “微臣叩谢大王不杀之恩!”
  然后就站回武将班首,若无其事的昂然直立了。
  楚平王面带重忧绕殿蹀躞,脚步越踱越快,越踱越急,充分显示他内心是何等的焦躁。当时,一殿之上,一、二百人,一个个大气不吭,端的是鸦雀无声,针尖落地可闻。唯有楚平王的心腹亲信,奸臣费无极,他独自一人,紧紧跟在楚平王的背后,亦步亦趋。他倒并不是在深思长考如何为楚平王解忧遣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只不过在等最恰当的启齿机会而已。
  久而久之,楚平王——终于站停了脚步。他仰脸朝天,头也不回的喊了声:
  “费大夫!”
  “臣在!”
  费无极灵巧的从平王身后转到右侧,躬身一揖及地。
  手捋颌下长须,平王煞费踌躇的启齿动问:
  “依卿看来,伍子胥逃往宋国,他是……”
  “多半是投奔废太子建去的!”
  “逆子建和伍子胥同流合污,”平王毕竟还是把自己的心事,抖露开来:“只怕楚国北方边界,从此又要多事了!”
  时机成熟,费无极立刻适时献计:
  “微臣敢请大王颁下一道诏旨,明示二事,管保能使伍子胥天下之大,无处存身!”
  当时,伍子胥还在楚国境内,策马日夜奔逃。一心只想尽快穿越小小鄀国,进入宋国的睢阳名邑。一日,来到一处市镇,眼见一群男女老幼,围在一道墙壁之前,驻足观看,议论纷纷,伍子胥不知出了什么事,拍马过去,就在人群之后直起身来看时——只见墙壁上贴有巨幅告示,告示上赫然便是自己的一幅画像。紧接着又是一篇榜文:“凡我楚国军民人等,倘能捕获逆贼伍子胥,解交官府者,赐粟五万石,封爵上大夫。胆敢收容纵放,概予全家处斩!”
  伍子胥读完榜文,摇头太息。自忖:“昏君奸臣处心积虑必欲杀我而后甘心,也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了!”且幸,在场观看榜文的和道路行人,都不曾发现伍子胥就在身旁。子胥嗟叹一阵,扭转马勒便走。从此,他昼伏夜行,专择罕见人迹的荒郊野外,密林丛草,钻隙行进。遇有城邑关卡,更得绕道而行。那天,临到楚鄀两国交界之处,必得穿越大路。伍子胥连人带马,在一座大树林里藏匿了整整一天。等到更深人静,四野寂寂,方始乘着月黑风高,牵起马匹,踅出树林。正要穿过大路,再走上三、五里平阳草地,就可以进入鄀国境界了。蓦的,大路北边,传来一阵车声蹄声,由远而近。伍子胥为免在逃离楚境之前,横生枝节,多伤人命,心想还是再躲一阵的好。因此,他又将马匹牵回大树林里。
  伍子胥匿身树林尽头,朝外张望,车声马蹄声越来越近。俄时便见一派火光,由北向南疾驰而来。直到临近时,伍子胥方才看见一支马队,拿起火把,簇拥着一辆高轩大车,正在连夜攒赶路程。
  伍子胥定睛一看,高轩大车上高坐一人。在火光映照之下,依然看得出他面皮白净,朗目浓眉,鼻直口方,颌下五绺长须,在一路疾行中随风飘拂。正是自己平生唯一知己好友申包胥。因此,伍子胥一心欢喜,情不自禁的便出声高喊:
  “包胥!且等等我!”
  在高轩大车上连夜赶路的申包胥,一听就知道是伍子胥的声音,他连忙喝令车伕停车,从人勒马止步,自己忙不迭的从车上下来,一叠连声的在问:
  “子胥在哪里?子胥在哪里?”
  伍子胥先把马匹系在树边,整整衣襟,披枝拂叶的钻出林来和申包胥相见。一对好友,情逾骨肉,在这路畔一见之前,同是郢都城里的名门后裔,少年新贵。只今一见,申包胥眼看好友伍子胥一副落魄狼狈的模样,不由心中一酸,两股热泪,夺眶而出。
  申包胥,复姓公孙,名包胥。他是耻不食周粟,采薇为食,终告饿死首阳山上伯夷的后裔。伯夷之后由周天子封在申地,申国故城在今之河南南阳县北。春秋时代申国为楚国所灭,申包胥的历代祖先都在楚国为官。申包胥幼有贤名,长大后由楚平王拜为大夫,又把申地还封给他作为采邑,因此当时人号称他为申包胥。
  申包胥和伍子胥原有通家之好,又是自幼订交,两人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当夜两人在途中巧遇,路畔把臂相晤,申包胥眼中掉泪,拉住伍子胥的双手,使劲一阵摇撼,呜咽哽塞的说:
  “府上的惨遇,我在秦国全听说了……”
  当时,伍子胥的心中,正有千缕哀恸,万股怒火,他急于将自己这些时来所身受的屈辱、悲痛、哀伤、愤恚……一古脑儿向他的知己好友尽情倾诉。然而,话到喉头,却又化作了无限悲酸,两行热泪。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一双好友,唯有四手紧握,相对欷歔。久久,伍子胥方问:
  “包胥,你从哪儿来?”
  申包胥伸手揩去了眼泪,勉定心神的答道:
  “我奉大王之命,出使秦国,所幸不辱使命,此刻正自咸阳(秦国都城,故城在今之陕西咸阳县东)驰返郢都覆旨!”
  伍子胥猛可忆起,申包胥毕竟还是楚臣。道不同不相与谋,他唯有一声苦笑,顾左右而言他,没话找话来说,闲闲的问申包胥道:
  “回京覆旨,又何必连夜攒赶?”
  “不但连夜攒赶,”申包胥深沉的一笑:“我还是特地绕道鄀国,专为迎上你而来!”
  伍子胥疑惑不定的问:
  “包胥是想和我见个最后一面?”
  申包胥轻缓的摇了摇头。
  “那么,”伍子胥提高警觉,单刀直入的问道:“包胥是想把我拿下,解送郢都,让那昏君加封你为上大夫,赐粟五万石了!”
  申包胥听后,顿时便是脸色一沉,慷慨义烈的答道:
  “子胥,你我是生死刎颈之交。你我的交情,不是天下任何爵禄所可以更改的!”
  伍子胥连忙陪笑谢罪,说道:
  “惶恐惶恐!包胥,这就是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申包胥却说:
  “子胥,我绕道来跟你见上一面,正是要指点你一条明路!”
  伍子胥双手一拱,由衷肫恳的说:
  “愿闻明教!”
  申包胥吩咐从人,就路畔摆好两方茵席,拉起伍子胥的手,和他席地而坐,接席密谈。他告诉伍子胥说:
  “我才离开咸阳,道路之中,便听说费无极进谗,大王屈杀了伯父和尊兄,你则只身逃出城父。当时我便断定,你准会北上却城,投奔宋国!”
  伍子胥连声苦笑的道:
  “不然。若不是我在大江北岸,闯上了沈尹戍的兵马,听他一席劝,此刻我还在东下入吴的路上呢!”
  “不,暂且你不能东下入吴,弃废太子建于不顾!”
  “这一层道理,总算我已经想通了!”
  “可是,”申包胥突又石破天惊的道:“此刻我所要指点你的,正是宋国也不可居!”
  伍子胥一惊,忙问:
  “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曾否听说,宋国目前正在君臣交恶,不久将以兵戎相见?”
  “包胥,你是说宋元公和宋国世卿华氏?”
  “不错,”申包胥为伍子胥娓娓道来:“宋元公秉性阴柔忌刻,他深嫉宋国世卿华氏一门贵显,累代出将入相,华氏子侄尤且握有重兵,竟然亲自率领甲士,往攻华氏。日前宋国大司马华费遂已逃抵南里,遍召华氏重臣华亥、向宁等齐集南里决心谋叛。宋元公则拜乐大心为大将,率部将南里一地,团团围困!”
  伍子胥听后,一声浩叹,不胜感慨系之的说道:
  “楚国昏君强纳子媳,不烘置太子于死地。太子奔宋,如今宋元公又以君攻臣,酿成大乱。楚国的父不父、子不子,宋国的君不君、臣不臣,真所谓无独有偶的天下奇闻了。”
  “子胥!你先莫发感慨。我待问你,”申包胥脸色一正的说:“你可知道,如今华氏一门已遭重兵围困,他们将如何应付?”
  事不干己不操心,伍子胥不耐细想,他淡淡然的摇了摇头。
  然而,申包胥自己说出来的答案,却又让伍子胥大大的震骇了,因为,他是在简单明瞭的说:
  “南里和楚国邻近,华费遂定会派人向大王借兵!”
  当下,伍子胥大吃一惊,直惊得站了起来,急切的问申包胥道:
  “包胥,依你看来,昏君会不会出兵援救华氏?”
  申包胥的回答,大出伍子胥的意料之外。他伸手一指伍子胥,应声答道:
  “那就要看你阁下了!”
  “包胥,你这话怎讲?”
  “这个道理很简单,”申包胥剖析如流的说道:“子胥,倘若你真要投奔宋元公,会合废太子建,借兵攻楚。那么,大王一定会应允华氏之请,派兵赴援,先解华氏之围,再跟华氏合师反攻。华氏要的是宋元公,大王要的,就是废太子建和阁下你了!”
  分开脑门八爿骨,浇下一盆冷水来,这句俗话,正好是当时伍子胥的心情写照。他这才明白,非但吴国去不成,连宋国也难以停留了。因此他迈步蹀躞,沉吟半晌,着实走投无路进退维谷。只好回到申包胥的身边,向他请教:
  “包胥,你曾说过,你赶来此地,是为了指我一条明路!”
  申包胥笑吟吟的反问他一句:
  “子胥,你真肯听我的劝?”
  伍子胥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那么,念在多年交好,如今你又在穷途末路,”申包胥也站了起来说道:“我有六字相赠!”
  “哪六个字?”伍子胥急切的问。
  申包胥两指一叠,意味深长的说:
  “入宋不如入郑!”
  伍子胥毕竟聪明绝顶,了然天下之大势,吃申包胥一点就醒。只是,蓦然他又兜起了一件心事:
  “可是包胥,太子殿下一家还在睢阳……”
  “南里交兵,睢阳难免波及,此刻你最紧要的事,就是火速赶到睢阳,把废太子一家接到郑国去,投奔郑定公!”
  伍子胥双手一拱到顶,然后长揖及地,他是诚心诚意的在向申包胥道谢:
  “包胥,蒙你连夜赶来,及时提醒了我。此恩此德,没齿难忘。来日等我迎接太子,抵达郑京,向郑定公借兵伐楚,报仇雪恨……”
  申包胥却不等他把话说完,一伸手便拦住了他,连声说道:
  “慢着,慢着!子胥,你不妨先告诉我,你待怎样报仇雪恨?”
  一提报仇雪恨,伍子胥便怒发上指,目眦几裂的说道:
  “我要生嚼昏君之肉,车裂奸臣之尸!”
  然而,申包胥却在不以为然的直摇头说:
  “不,子胥,你错了!”
  伍子胥理直气壮的问:
  “包胥,我怎么错了?”
  申包胥言词恳挚的劝慰他道:
  “子胥,你别忘了,你家父祖四代,都在楚国为官,君臣的名分,早已成为定局。当今大王纵然有过,你也不能以人臣的地位,说出什么报仇雪恨,生嚼其肉这种无君无父、大逆不道的话来!”
  伍子胥悲愤交集,难以遏忍。他抓住申包胥那一句“无君无父”的话,抗声答道:
  “你说我无君无父。难道你不曾听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然而申包胥却说:
  “所谓君父君父,显然君王是在父母之上!”
  申包胥苦口婆心劝伍子胥息了借兵报仇之念。然而,父兄问斩,妻嫂殉节,伍子胥一门蒙冤,家破人亡,一连串人间至惨的遭遇,早已使他椎心刺骨,片刻难忘。申包胥越是劝他,反倒越发激起他心胸中的熊熊怒火。——伍子胥咬牙切齿,握爪透拳,在向他唯一知己好友,再一次义正词严的宣示了他报仇雪恨的决心,他愤怒异常的说:
  “当年夏桀无道,为商汤所灭!商纣无道,为周武所亡!天下人都说汤武革命,顺天应人!如今昏君夺媳、弃嫡、宠信奸佞、滥杀忠良;楚王无道,比诸桀纣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伍子胥矢志伐楚,将来直入郢都,不但是为了报我全家惨死之仇,而且也在于除昏君、杀奸佞,为楚国荡涤污坧,使楚国重见光明!”伍子胥声调铿锵的说到这儿,一阵激动,催出了两行热泪。忽的又伸出了右手,笔直的指着天际,伍子胥声泪俱下的起着重誓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伍子胥今生今世倘若不能灭楚,誓不立足于天地之间!”
  眼见伍子胥怒发冲冠的当天立了重誓,申包胥深知他的报仇雪恨之念决计无法挽回。他唯有一声浩叹,站起身来,和伍子胥四手紧紧相握。两位好友在火光之中凝视久久,申包胥方始吐露了他的肺腑之言:
  “如果我赞成你伐楚报仇,那就是我对楚国不忠;不让你报仇雪恨,又会陷你于不孝!此事我只能说:子胥,你要谨慎将事,好自为之,站在朋友的立场,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漏你的秘密。同时我也要把我的心事告诉你——纵然你我的友情永不更易,可是子胥,我要郑重的声言:你能灭楚,我必能复楚,你要危害楚国,我必能使楚国转危为安!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吧。”
  说罢,申包胥一个转身,迳自登车,车伕一声吆喝,众马奔腾,高轩大车与一支马队就此绝尘而去。留下伍子胥,满怀激愤,荡气回肠,兀自屹立于深夜料峭寒风之中。
  跨过大路,穿越草原,伍子胥在晨曦初上时分,终于进入薳国境界。从此他不必再昼伏夜出,躲躲藏藏了。他不曾忘记申包胥的好意叮咛,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赶赴睢阳。他得尽快把太子建救出宋国,然后和他同赴郑国都城新郑(今之河南新郑县)。
  宋国内乱方殷,宋元公正在亲自催动人马,源源开赴南里,企圆把困在南里的华氏党羽一网打尽。睢阳地当要冲,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伍子胥便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找到了睢阳馆舍,和楚太子建见到了面,太子建一见了伍子胥就跟他抱头痛哭,一个劲儿的直在诉说他一家三口这趟逃奔宋国,沿途所受的风霜雨露之苦,以及睢阳大乱生活起居又是如何的不便,居然不曾问起伍奢、伍尚父子问斩,以及伍子胥的全家罹难。子胥听得不耐,只好无可奈何的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殿下来到睢阳,可曾去过宋都商丘(今之河南商丘县),谒见宋君?”
  太子建摇头答道:
  “还没有。因为我们一到就碰上了宋国君臣相攻,动起了刀兵……”
  伍子胥又一次插嘴说道:
  “那正好!”
  听得太子建一愣,急急的问:
  “子胥,怎叫做那正好?”
  “殿下不曾谒见宋君,那我们于礼就不必再去向他辞行!请殿下立刻吩咐从人收拾行囊,我们这就动身!”
  “动身?”太子建更是茫茫如坠五里雾中了:“子胥,你要带我们上哪儿去呀?”
  “新郑!”
  “新郑?那不是郑国的都城吗?子胥,我们好端端的到郑国去作甚?”
  子胥正要耐心解释,华氏势危,必将派人到楚国乞援,楚平王的援兵一到,太子建和他自己定难倖免。——恰巧,一名太子建的寺人(春秋时代内侍官名)伊干匆匆的自外间奔来,神色仓皇的向太子建高声禀报:
  “臣启殿下,大事不好,南里华费遂派华登入楚借兵。大王已派大将薳越率领大军北来,听说不几天就要进抵睢阳了!”
  太子建一听,惊得脸色都变,那一头,伍子胥却在心想:这下正好,自己尽可少费唇舌了。他顿时就跟太子建毅然决然的说:
  “殿下,请你立即下令速离睢阳,星夜驰赴新郑!”
  郑国在济西、洛东、河南、颖北四水之间,原是周天子都城雒邑的近畿之地。当时正是郑简公之子定公在位,他有一位贤相,上大夫公孙侨,字子产,秉国达四十余年之久,使处于晋、楚两强之间的郑国国泰民安,兵强马壮。两大强邻始终不敢派兵入侵。太子建、伍子胥一行由宋国投奔郑国之时,正值公孙侨新逝,郑廷栋折梁摧,定公如失右臂。正在痛切哀悼,忧心如焚。他命正卿游吉继子产之任,可是游吉温文优柔,处事从宽。郑定公非常担心他不能内除盗贼,外御强侮。急于想延揽一位足以身为朝廷柱石,国家干城的当代俊杰,作为他的臂助。而当年伍子胥文治武略,俱堪安邦定国,他英名四播,几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此,当郑定公闻报楚废太子建,挈同伍子胥一行,业已逃抵新郑,住进馆舍。当时他那一喜,确是喜出望外,正中下怀。
  郑定公郑重其事,待伍子胥以国士之礼。派一名大行人(周礼秋官之属,掌管朝觐聘问之事,相当于现在的外交部礼宾司司长),备下一份厚礼,先往拜访太子建和伍子胥,备致定公欢迎之忱。并且传谕馆舍中人,务必好生款待,一应供张,需同王侯。伍子胥再三向大行人致谢,太子建则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他嬲着那位大行人,一再要求明日早朝,便去晋见郑定公。大行人无从推托,只好答应。
  当晚,馆舍设下盛宴,恭请太子建和伍子胥对酌。子胥乘太子建酒酣耳热,兴高采烈,便把握机会婉言进谏。他先问太子建道:
  “殿下以为楚、郑二国,谁强谁弱,谁大谁小?”
  太子建听后,不假思索的答道:
  “这是连三尺童子都晓得的事。楚郑之间,当然是楚强郑弱,楚大郑小!”
  “既然楚强郑弱,楚大郑小,那么,”伍子胥顿了顿,想用醍醐灌顶之势,惊醒太子建:“——明日谒见,殿下千万不可提起自己所遭的冤屈,说什么向郑国借兵伐楚的话!”
  太子建一愣,忙问:
  “咦?子胥,这又是为什么呢?”
  “怕只怕,”伍子胥意味深长的说:“殿下一提借兵伐楚,我们就没法再在这儿住下去了!”
  偏有昧于时势,刚愎自用的太子建,还听不出伍子胥的弦外之音,他断然的答道:
  “我偏不信!”
  逼得伍子胥无可奈何,只好跟他把话摊开来明说了。他正色敛容,告诫太子建道:
  “楚强郑弱,事实俱在。子产一死,郑国夹在晋国、楚国二强之间,唯有仰人鼻息。定公念在殿下千里逃亡,走投无路,不惜开罪强楚,收容殿下,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仁心义举了。殿下明知以郑伐楚,不啻以卵击石,向定公借兵,岂不是得寸进尺,强人之所难吗?借兵的话,一旦出口,定公无法应命。到那时候,定公左右为难,只怕他唯有脸一抹,摆驾送客了!”
  当时,太子建倒也唯唯诺诺,表示他对子胥的告诫,业已全盘接受。可是临到次日一早,他和伍子胥一道晋谒郑定公。定公闻报伍子胥,顿即笑逐颜开,倒屐相迎,不惜降尊纡贵的跟伍子胥把臂欢晤,备致仰慕之忱;两相比照,反把个楚国废太子建,给冷落到一边去了。郑定公以上宾之礼对待伍子胥和太子建,跟这主从二人,分宾主落座,坐定之后,劈头就说:
  “五日之前,楚王曾经派遣一名使臣,专程前来南郑知会寡人,嘱请寡人不得收容先生。寡人当时曾经说过,寡人仰慕先生已久,先生不来新郑便罢,若来新郑,寡人要向先生请教的事,正多着呢!”
  伍子胥正要启齿逊谢,万万不曾料到,坐在他上首的太子建,一等郑定公把说完,马上就挤出两滴眼泪,纵声大哭。他一边哭着一边站起身来,躬身下拜,向郑定公细说冤情:
  “家父荒淫无道,奸占在下新妇,既恐丑事外泄,又颁乱命,将在下废黜处死,令在下不得不逃离本国,辗转千里,来投君侯。如今唯一之望,唯有恳乞君侯怜我遭此千古奇冤,拨一支人马,由在下亲自率领讨伐楚国,攻入郢都。及时废昏君,正大位。君侯的大恩大德,在下来日必将重重酬谢!”
  一番哭诉,着实说得极不得体,尤且不合时宜,伍子胥一旁拦阻不及,又窘又急,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身下去。他正搜索枯肠,想出一套说词来加以转圜,把这场僵窘消弭于无形。殊不知,那一头,主位相陪的郑定公,他听了楚太子建这一大段哭诉竟会私衷窃喜,深感正中下怀。因为他一心一意只想留下伍子胥,支开太子建。一方面惟恐激怒楚平王,后患无穷,另一方面他更想伍子胥能为郑国所用。因此之故,他故作同情之状,一脸悲悯神情,故作语音肫挚的回答太子建说:
  “敝国兵微将寡,力不足以抗强楚。世子有意伐楚,不如入晋求援,寡人明日便安排世子启程。”
  伍子胥一听郑定公在下逐客令,暗中惊呼这下糟了,太子建不听忠谏,贸然借兵,诚然是自取其辱,只是想来想去,毕竟还是故主情深。以太子建的粗疏鲁莽,独断独行,不知自己处境的危险,就怕他到了晋国,一不小心可能会惹上杀身之祸。子胥不忍弃他于不顾,当下便双手一拱的跟郑定公说:
  “太子殿下入晋,在下自当随行!”
  然而,郑定公却在笑容可掬的回答他说:
  “先生莫非健忘,方才寡人就已经说过,寡人渴望先生之来,正是有好些个军国大事要向先生请教呢!”
  念及太子建正在危急关头,有点怨怼郑定公笑里藏刀,未免逼人太甚。伍子胥不惜带点顶撞意味的答道:
  “君侯明鉴,想在下终是太子殿下的家臣!”
  “这——”伍子胥大义凛然,给郑定公当头一棒,定公不由愣了愣,心想,看来不让步是不行了。立刻便深沉一笑,改口说道:“世子入晋请兵,一来一去,也不过是十天半个月的事,携家带眷,诸多不便。依寡人看来,世子还是略携几名从人,再由寡人派一支人马,护送世子去走这一趟!”
  这便是郑定公的重大让步了。在他的原意,是利用太子建授之以柄的机会,把太子建一行遣往晋国,留下伍子胥来引为己用。但是伍子胥态度坚决,坦承他是太子建的家臣,一定要跟太子建同进退。定公爱才,深知子胥是三代忠良之后,当代安邦定国的人杰。因此他唯有让步,一改把太子建遣往晋国而为入晋一行,让他的家眷留在郑国,也就是允许太子建再回郑国来的意思。这一回,郑定公话中的含意,连贸然行事的太子建也听明白了。他起立向郑定公道谢。而他这一道谢以后,太子建只身入晋已成定局,伍子胥自是无话可说!殊不知,就由于太子建的这一趟入晋之行,居然会使他身首异处,命丧黄泉。让伍子胥奉楚太子号召诸侯,出兵讨伐昏君平王的方针大计,也为之化作泡影!
  郑定公对伍子胥曲尽绸缪,极力讨好,当日中午,以饯行为名,郑定公设宴款待太子建和伍子胥。明眼的人一望可知,这一席盛宴是专为伍子胥所设的。席间,郑定公兴高采烈,神采飞扬,一个劲儿的跟伍子胥谈天下大势、富国强兵之道。伍子胥有感于郑定公的盛意,插不上嘴,喝了老大半天闷酒,次日,伍子胥把太子建送出新郑北门之外,再三叮咛,殷殷嘱咐,方始洒泪而别。
  楚太子建一走,郑定公便派时秉国政,在郑国拜相的上大夫游吉,轻车简从,卑礼厚币,专诚拜访伍子胥。子胥在馆舍和游吉会晤,眼见游吉谦逊诚恳,执礼甚恭,三言两语,便单刀直入,道明来意。他私衷仰慕子胥已久,如今好不容易得着这个把臂相晤,甚且可以朝夕盘桓的机会。游吉深切感到机不可失,他诚心诚意的要拜伍子胥为师,伍子胥却不过他一再苦求,只好开门见山的告诉他说:
  “在下惨遭昏君、奸臣之厄,家破人亡,只身流浪。此刻心中只有报仇雪恨之一念,其他俱非所计。郑弱楚强,两国境界紧相毗连,楚王对于敝主太子建和在下二人,早已势不两立,必欲得之而后甘心。因此之故,楚王既知敝主和在下已入郑国,今后必将一再催逼郑君,将我二人交出。郑国上下爱重子胥,盛情极其可感,只不过,奈何郑国力不能抗楚,楚王催逼,硬软兼施,郑君势将左右为难。此所以子胥早已料定,我主从二人在郑国只可作短暂停留。为报郑国上下隆情高谊,子胥但在郑国一日,君侯和阁下但有所命,子胥赴汤蹈火,断不敢辞。至于为君侯做谋主,与阁下相互切磋,谊切师生,那都是当前环境所无法许可的!”
  伍子胥毕竟是英雄见识,忠肝义胆。一席话,说得披心沥腹,真诚坦白,使郑国上大夫游吉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再三揖谢。他辞别子胥,去向郑定公复命,郑定公一听伍子胥的话说得入情入理,真挚肫恳,自也无话可说。只是传谕郑国大小臣工,尽量利用伍子胥留郑时期,多多向他请教如何定邦定国,富国强兵。尤其是如何应付晋楚二霸,在两大强邻的夹缝之中求生。这一来,伍子胥所住的馆舍,就此车水马龙,户限为穿了。每天从早到晚,郑国公子王孙、公卿将相,几于络绎不绝的前来请谒,虚心求教,恭聆高论;伍子胥也能剑及履及,言出必行。他总是有问必答,答必中肯,使他在郑国获得极高的声誉,普遍的尊敬!
  然而,他却偏偏救不了故主太子建的性命。
  楚太子建入晋乞援,一去整整二十天。二十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行色匆匆的回到新郑,不去馆舍后进看望自己的妻儿,反倒直奔伍子胥的寝处,喊醒了业已入眠的伍子胥。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一把拉住慌忙披衣起身的伍子胥,没头没脑的便说:
  “子胥!大事成了!”
  子胥听后便是一愣,正待开口问他什么大事成了?那一头,楚太子建却已迫不及待,欢声的再告诉伍子胥道:
  “晋国一行,大有斩获。如今我们不但可以兴兵灭楚,尚且可以兼并郑国!”
  伍子胥一听,不由大吃一惊,他先冲出室外,看清楚了四下无人。然后再将室门窗户严密关好,和太子建席地而坐,斟两杯酒,接席密谈。
  伍子胥先问太子建:
  “殿下入晋,可曾见到了晋君?”
  “见到见到,”太子建兴奋的搓着手说:“我入晋都的当天,就承蒙晋君遣使召见,当晚,还由晋君赐宴,席上见到了晋国赫赫有名的六卿:魏舒、赵鞅、韩不信、士鞅、荀跞和荀寅!”
  “殿下是否晓得,”子胥提醒太子建道:“如今晋国正是六卿当权,晋君不过虚有其位而已。而且六卿之中,彼此也在争权夺利,相互倾轧?”
  “晓得晓得。”那太子建还在一味自负的说:“我到昏国才三五天,就已经把晋国的政情,摸得一清二楚了!”
  “那么,”伍子胥审慎的问:“殿下在晋都,究竟和晋国六卿之中的哪几位比较接近?”
  太子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回答:
  “士鞅、赵鞅、荀跞和荀寅。其中尤其是荀寅荀大夫,他跟我天天见面,朝夕饮宴,而且我和荀寅大夫之间几于无话不谈,认真知己投机得很咧!”
  伍子胥眉头一皱,一声浩叹,忍不住的埋怨他说:
  “殿下入晋之初,我就郑重其事的告诫过你,晋国六卿,只有魏舒、韩不信尚不失为公忠体国、正直无私的正人君子。其余的都是自私自利,徒知招权纳贿的小人。我真不明白,殿下为什么偏偏不肯听信我的话,一定要亲小人而远君子?”
  太子建却在把个偌大头颅,摇得像个博浪鼓般的说道:“不不不,子胥,你大大的错了。别人不谈,就说和我最亲近的荀寅荀大夫,他就是位澄清天下的能臣,运等帷幄的奇才!”
  想起郑相游吉还曾告诉过自己,游吉拜相,远在晋国的荀寅居然会派人前来索取贿赂,遭到游吉严词拒绝的丑事,伍子胥情不自禁要对太子建的识见嗤之以鼻,微而扼腕太息了。
  碍在主从情分,伍子胥不忍将内心的感受和盘托出。他已经了解太子建在晋国交往的情形,因而便点入正题问道:
  “殿下向晋君提起过借兵复仇的事?”
  太子建洋洋得意的回答:
  “不但提过,而且还蒙晋君一口应允!”
  晋顷公会轻易应允让太子建借兵复仇?就伍子胥看来,这简直是匪夷所闻,匪夷所思了。因此,当下他便急切的问:
  “殿下,晋君他答应你的是……?”
  太子建故作神秘,凑近伍子胥的耳畔,一字一顿,偏又悄声的道:
  “我为内应,晋为外援,先取郑,后灭楚!”
  当啷一声,子胥手中的酒杯落地,裂为两爿。他藉着弯腰拾取碎屑,遮盖了他的脸色大变。——一听太子建和晋国商定的谋略,伍子胥顿时有如焦雷轰顶,方寸大乱。连机智深沉、善谋能断的他,到这时候也觉得六神无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而,时正踌躇满志,意气昂扬的楚太子建,他还不知道他已经上了晋卿荀寅的大当,牵惹上的一场杀身之祸,赫然迫在眉睫,犹然在跟伍子胥滔滔细诉,大吹法螺,盛赞自己办这一次交涉的经过:
  “我获知晋君宠信荀寅,对他言听计从。所以我才多方的跟荀卿深相结纳,果然蒙他在晋君驾前献计,密奏晋君道:‘郑国犹如墙头之草,在晋楚两大之间,东歪西倒,摇摆不定,终将成为晋国的大患。不如乘楚太子建、伍子胥正为郑国的上宾,请他们俩为内应,再由我国起兵,一举灭郑,然后把郑国之地封给楚太子建,让他在郑地招兵买马,只需我晋国助以一臂之力,定可灭楚无疑!’”
  伍子胥一个劲儿的直在摇头苦笑,他勉持镇静,先闲闲的反问太子建一句:
  “晋君准奏了?”
  “当然准奏!”太子建双手一拍,欢声嚷嚷的说:“子胥,你不晓得,我这场交涉办得有多么顺利圆满。当晚,荀大夫就到馆舍来看我,和你我此刻一般的促膝而谈。他要我次日一早便启程返郑,尽快的在新郑暗中准备,图谋大举!”
  甘心受人利用,懵懂无知之外,居然还在眉飞色舞,沾沾自喜。——伍子胥着实忍无可忍了。他脸色一正,两眼直盯住太子建问:
  “殿下知不知道,那荀寅他为什么要献这一计?”
  “荀大夫也一无保留的告诉我了。”太子建指手划脚的说:“他献这一计,一为唾手而取郑地,二为藉此灭了强楚,第三层,才是为你我二人报仇雪恨!”
  伍子胥虎的起立,他满面怒容,目光如电,愤愤然高声说道:
  “那荀寅他一定未曾跟你坦白供承,不久以前,上大夫游吉继任郑相,荀寅公然向他索取白璧十双,黄金三十镒(一镒二十两)!”
  “什么?”太子建听后,也是大为惊讶的问:“荀寅是晋国的上卿,游吉是郑国首揆,两人之间风马牛不相及,他怎么会向游吉索贿?”
  “正因为游吉、荀寅毫不相干,荀寅也会向游吉索贿,”伍子胥声声冷笑的答道:“殿下从而可知,那荀寅的大胆贪婪,无孔不入,都已经到了什么程度!”
  太子建接口便问:
  “子胥,你说,荀大夫是用什么理由跟那游吉索贿的?”
  “游大夫亲口告我,晋国大夫荀寅派人来说:游吉如数奉献,荀寅自会在昏君驾前极力美言,促使晋郑之间邦交敦睦,游吉方始可以安居相位!”
  “否则的话呢?”
  “否则的话,“伍子胥鄙夷不屑的答道:“荀寅就要从中搧火,终将使晋君灭郑。到那时候,游大夫必然会落得个家破人亡!”
  太子建忙问:
  “游大夫是否已经如数奉献了呢?”
  “没有!”伍子胥斩钉截铁的答道:“游大夫风骨岸然,不愧一国之首揆。他疾言厉色,正告荀寅派来的索贿者:‘大夫无私交。一国之内,一殿之臣尚且如此,何况荀大夫与我分属晋、郑两国。烦你回去上覆荀大夫,千万莫为一时的贪念,被当今之世、后世之人,传为千古笑谈!’”
  临事葸葸畏惧的太子建,听后不禁为之咋舌的道:
  “这么一来,岂不是大大的得罪了荀大夫?”
  “正是因为游大夫义正词严,曾经得罪过荀寅,”伍子胥是在用醍醐灌顶之势,企图一举摧破太子建的痴人说梦:“荀寅一心报复。这一次,他正好利用殿下,明言阴谋图郑,其实是以殿下为牺牲!”
  “不会的,不会的,”太子建犹在执迷不悟,他连声否认,一力强调:“荀大夫分明在为为晋国着想,同时也在恤念你我的有国难投,有家难奔。他献的是一举三得的上上之策!”
  伍子胥一声长叹,心中却越来越着急了。无从理喻,只好动之以情。子胥再问太子建道:
  “依殿下看来,郑国朝野自郑君以次,对待你我二人如何?”
  太子建想了一想,方始答道:
  “似乎倒还殷勤诚恳,言而有信!”
  “殿下!”伍子胥义形于色,厉声说道:“人以诚信待我,我以鬼蜮图人,义不正则事不成!只这便是行险侥倖,惹火烧身!我为殿下身家性命着想,敢请殿下从此断掉这个贪念!”
  太子建两手一摊,装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说:
  “可是,我已经当面答应晋君和荀大夫了!”
  伍子胥苦苦相劝的说:
  “仅只口头应允,到时候不作内应,殿下尚可不致获罪。果若阴结晋君,里应外合图谋郑国,那殿下就信义尽失,今后又将何以在世为人?子胥愿为殿下作最后的忠告,谋郑一事,断不可行。事成,则殿下罔顾信义,将为天下人所不齿;事败,尤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然而,最可怕的还是……”
  太子建忙问:
  “还是什么?”
  伍子胥语重心长的说:
  “万一在大举之前,机密泄漏,被郑国君臣预先侦知,请问到那时候,殿下如何面对郑国君臣?”
  讵料,太子建竟会赫然震怒,脸色陡变。他也倏然起立,面露悻悻之色,恶狠狠的对伍子胥说:
  “子胥,你说这话,是否威胁?”
  伍子胥只好躬身答道:
  “子胥绝无威胁之意!”
  “可是,”太子建犹仍余愠未息,他在继续追诘:“听你方才的口气,仿佛我若不肯罢手,你就会去向郑国君臣告密、举发?”
  忠言逆耳,反目成仇,士可杀,不可辱!太子建的态度如此蛮横,伍子胥心中有如刀割!他伤心的闭上了眼睛,悲愤苍凉的说道:
  “伍子胥一腔忠荩,满腹孤愤。可是殿下不听忠谏,我又待如何?殿下,如今我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对殿下实已尽心尽力了。至于殿下所说的告密、举发,敬请殿下放心,我伍子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绝不会做出那种卖主求荣的事来!”
  伍子胥的内心之中,矛盾挣扎,悽苦万分。所关怀的唯在于太子建是故主,自己是旧属,晓以大义,苦口婆心,无奈劝不醒太子建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唯有表明自己的立场,非关自家生死,只缘大义所在。伍子胥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绝不能盲从太子建,做那种鬼蜮伎俩、无耻勾当,千秋万世,受尽天下人的唾骂。——想到这儿,他觉得心里舒畅得多了。但等到他睁开眼睛一看,不知何时,太子建早已悄悄的离开了他的寝处。从此,太子建和伍子胥分道扬镳,各行其是。在新郑馆舍,虽说同在一座屋檐之下,然而,伍胥整日忙于接见宾客,和他们畅论天下大事,臧否当代人物,有时候置酒高会,有时候被迎赴宴,俨然成为郑国朝野最受尊敬、一致欢近的中心人物。而太子建呢,他显然要比伍子胥更加忙碌,太子建和他的十余名从人,用他们从楚国城父带出来的金银珠宝,全部家财,遍行贿赂郑定公的左右亲信,收买郑国将校,礼聘勇士,募集骁卒。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努力奔走,尽散金珠。太子建已在郑国都城、近畿,组成了一支阴谋图郑的私人武力。只要他他一声号召,城里城外,约有一两千人可以执戈而起,便可在他的指挥之下,袭击新郑。与晋国遣来的人马里应外合,一举灭了郑国,袭杀定公,由太子建取而代之。
  只是,太子建计划尚称周密,行事却未免操之过急。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何况他是在郑国都城新郑馆舍里,圆谋大举。新郑馆舍,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定公近侍、郑廷官吏、各级将校、骁勇之士在进进出出。与太子建等人聚会饮宴,窃窃私议。天长地久,太子建与新郑各界接触频繁,行动诡秘,早已使掌管馆舍的馆人起了疑心。馆舍馆人原是郑定公的心腹,负有监视各方来客之责。他疑窦一开,毫不迟疑,立刻往谒定公附耳密报。定公一听,当下便大吃一惊,他命内侍火速宣召上大夫游吉,入邸商议紧急大事。
  天佑郑国,事有凑巧。定公内侍策马奔驰,前往宣召游吉入邸议事的时候,恰好碰到新郑北门守吏逮到了一名晋国奸细。那奸细一身郑国商人打扮,满嘴北地口音,上大夫游吉厉声问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究竟是否晋国人?那奸细唯有嗫嗫嚅嚅,支吾其词。惹得游吉性起,一声喝令搜身。那奸细居然竭力抗拒,满地打滚。游吉左右的十余名武士,一致奋力向前,将那名奸细按倒在地。全身上下仔细一搜,果然搜出了一道晋国的虎符。
  那虎符,或用金铸,或用玉镂,符成虎形。不论公卿将相,军民人等,只要亮出虎符,就可以调度指挥一国人马。算是春秋各国之中最最紧要的一种兵符。游吉一看从那名奸细身上赫然搜出一道晋国虎符来了,当下心知兹事体大。再加上定公内侍上前禀告:馆人举发太子建,定公急召自己入邸商议,他顿时便心中雪亮,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游吉急于往谒定公,他锵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剑尖笔直指向那名奸细咽喉,高声喝问:
  “说!你是否奉了晋君之命,将这道虎符送来交给楚太子建!”
  郑大夫游吉急切之下,一剑挥去,用力过猛,已经划破了那名晋国奸细喉头的一层表皮,鲜血汩汩流出。直把那名奸细惊得魂飞魄散,心摧胆裂。虎符已经搜出,显然无从抵赖,他只好据实招供。他名唤支鄙,原是晋廷的一名小行人。由晋国上大夫荀寅陪同谒见晋顷公,晋顷公当场颁下一道虎符,命他改作郑国商贾装束,潜行入郑。直赴新郑馆舍,会晤楚太子建,将这道虎符当面奉上。
  奸细支鄙已经坦白的将太子建招供出来了。游吉便纳剑回鞘,再往下问:
  “虎符是一国统帅调遣人马所用,关系何等重大,晋君怎会轻易的命你身藏虎符潜入郑国,交给楚国的太子建呢?”
  “这——这——,”晋国小行人支鄙迟疑半晌,方始挣红了脸答道:“在下不过是一名通事传话的小行人而已,这种晋楚之间的军国大事,在下委实不曾与闻!”
  游吉明知他在推诿,当下便勃然色变,按剑厉喝:
  “你说你是晋国的小行人,我说你是晋国派来的奸细!倘若你再不说实话,我这就将你一剑杀死。然后用你身上这道虎符,挥兵直入晋国境界,调用晋国的人马,挥师直指晋都!”
  支鄙一听这话,直吓得浑身猛烈抖战。虎符业已落入游吉之手,晋国人马一见虎符势必拱手听令。小行人支鄙唯恐游吉剑及履及,说得到便做得到,他慌忙跪地连磕响头,苦苦哀求的说:
  “请大夫暂息雷霆之怒,在下愿意从实招来了!”
  “说!”
  “这原是敝国大夫荀寅,私底下告诉在下的。”支鄙再磕个头,必恭必敬的说:“月前楚太子建访晋,已与荀大夫约定,由晋军和楚太子建里应外合,在新郑举事。事成以后,昏君将以郑地封授太子建,再由太子建整顿人马,兴兵南下灭楚!”
  绝大阴谋,和盘托出。连一向临事镇定稳重的郑国上大夫游吉,也惊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了。还是定公的近侍一连喊了他几声,游吉这才惊魂甫定,喘了一口大气。他当下不敢怠慢,先命人分赴四门,下令门吏紧闭城门严禁出入。再令新郑满城人马一致出动,团团包围新郑馆舍,并且沿街巡逻,预防暴乱。等到诸事安排已定,他才密藏晋国虎符,命左右武士押解支鄙,乘车直入郑宫。游吉在定公后苑见到了正在焦灼等待的郑定公,上前行过了礼,他劈头便说:
  “臣启主上,那楚太子建,他果然做出来了!”
  定公惊问:
  “那么,方才馆人来报的,都是实情了?”
  游吉胸有成竹,应声作答:
  “臣不知馆人所奏报的究为何事。只不过,臣已从这名晋国小行人支鄙的口里问了出来,楚太子建忘恩负义,图谋不轨。已与晋上大夫荀寅勾结,里应外合,袭击新郑。现有支鄙从晋国携来的虎符一道在此。证据确凿,不容置疑!”
  那游吉一向机智深沉,处事敏捷。近来又从伍子胥那里受教多日,获益匪浅。因此他面临这次郑国空前未有的大变局,方能临危不乱,英明果断,他心知楚太子建既为晋国内应,他一定会阴结党羽,贿买定公左右,跟他同谋大举。
  当游吉侃侃然奏报楚太子建谋郑经过的时候,一面按剑而立,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定公;一面目光闪闪,四下瞻望。他亟于察言观色,要看明白定公左右的近臣、内侍,可有什么表情变化,举止失常。进而断定,究竟有哪些人会是楚太子建的同党。
  游吉正在目光四射,凝神搜索。在他身后,郑定公陡闻巨变,先已惊得神色大变,心头小鹿儿乱撞。他一叠连声的在问:
  “游卿!游卿!巨变之来,何其突迅,你我如今究该如何是好!”
  这时候,游吉全神贯注,冷眼旁观,心中竟是已经有了个底了。当时正在定公后苑,随侍定公左右的近臣内侍、宿卫甲士,大概总有一百多人,其中就有二、三十个,在听了游吉揭发晋国荀寅与楚太子建之间的阴谋,先已脸色大变,面若死灰,再经过游吉的目光如电,严厉注视,不由得心虚胆寒,觳觫不已。乘着郑定公情词迫切的一问,游吉索性提高声浪,厉声说道:
  “微臣有万全的应变措施!如今新郑四门紧闭,全城甲士一概出动,包围馆舍,遍街巡逻;管保楚太子建,和他收买的那些党羽,走投无路,插翅难飞!”
  一口气说到这里,游吉倏的转过身去,和郑定公面面相对,然后双手一拱,躬身再奏:
  “臣请主公法外施仁,网开一面,此刻在场的人,但凡有一时糊涂,中了楚太子建蛊惑,或者是收受太子建贿赂,应允参与叛乱,出卖国家者,只要他及时悔悟,当场自首,并愿一一举发不在场的叛逆者,概予宽减其罪,免其灭门之祸!”
  一直听到这里,郑定公方始明白,游吉是在正本清源,企图一举平乱。他要先清君侧,再诛祸首,以免变生肘腋,一时措手不及。因此他欣然同意的朗声一答:
  “准奏!”
  郑定公一声:“准奏”方才出口,顿时就有他左右的近臣、内侍、执戟甲士,前后共有二十三名,一个个的自家解下宝剑,放下兵器,就地跪下,砰砰砰的直磕响头,摇尾乞怜,哀声哭号。“主公饶命!主公饶命!”的喊声,几于响彻云霄。
  这一幕,直把一向蒙在鼓里的郑定公,看得目瞪口呆,汗毛倒竖。他一拉游吉,上前细细辨认。这才晓得,就在他的左右亲信之中,连贴身内侍、宿卫头目,甚至于还有几名中大夫、下大夫,都已经被楚太子建所收买,赫然成为卖主求荣、阴谋弑上的逆党。当时,郑定公有如大梦初醒,惊怵骇惧之余,不免又添了无限感慨。他拍一拍游吉肩背,感慨系之的说:
  “倘若不是游卿默察时势,洞若观火,又能当机立断,使这些叛逆及时悔悟;游卿啊,游卿,只怕此刻他们情急生变,寡人早就遭遇不测了!”
  郑定公不但盛赞游吉能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府邸乱党,一网打尽,他的弦外之音,尤在感激游吉不啻他的救命恩人。经此鼓励,时正操纵大局的郑国上大夫游吉,格外的惕励奋发,意气昂扬了。他谢了恩,便奏:
  “主公,臣请亲率一百名甲士直赴馆舍,将那忘恩负义的楚太子建,手到擒来,碎尸万段!”
  “且慢!”
  游吉再也不会想到,他乘胜余威,自动请缨,那郑定公竟会伸手一拦,出语阻止。游吉方在错愕,郑定公已经走近他的身边,嘴巴附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
  “游卿莫非忘了?在馆舍里,还有一位力敌万人的伍子胥?”
  游吉对于郑定公的这一提醒,大大的不以为然。他顿时便双眉紧锁的问:
  “主公是否以为,伍先生也会是楚太子建的同谋?”
  郑定公乍听游吉的口气,心中便知,游吉是衷心崇敬,一意卫护伍子胥的了。当其时定公的江山社稷、身家性命,全都控在游吉的手里,因此他不得不力求婉转的回答:
  “似乎,一向都是芈建为主,子胥为从!”
  “可是,这一件忘恩负义形同谋逆之事却大不相同!”游吉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的答道:“伍子胥一代人杰,英名盖世。他明明是一位正道直行,大义凛然的正人君子!臣敢以项上的这颗首级,外加臣的满门老小作保,芈建勾结强晋,图谋我郑,伍子胥纵或知情,他绝对不会有份!”
  郑定公着实煞费踌躇,难以委决了。以伍子胥平日的为人而论,游吉所说的断然不差。可是,伍子胥四代忠良,他也曾自承他是楚太子建的家臣,这主从之分是再也抹煞不了的。如果游吉贸然的带了人马前去捉拿楚太子建,伍子胥明知楚太子建业已面临生死关头,同在馆舍之中,忆起故主情深,英勇无敌的伍子胥,他能眼睁睁的看着楚太子建被游吉命人一抖铁链锁走,押赴市曹引颈受戮吗?于情于理,这是很难想像的事。怪不得郑定公要在一片鸦雀无声之中,负手踱步深思长考了!
  郑定公在苦苦思索,上大夫游吉站立一旁气呼呼的等着。定公满心不安的望了游吉一眼,心中怦然一动。果然被他想起一条两全其美,面面俱到的妙计来了。
  他高兴的两手一拍,欢声嚷道:
  “有了!”
  然而游吉仍还在紧板着脸奏道:
  “臣在恭候主公示下。”
  郑定公马上就把他的心中计策,说了出来:
  “游卿!看在你伍先生的份上,寡人对那芈建,不妨先礼后兵!”
  游吉困惑不解的问:“先礼后兵?”
  “寡人在这后苑备下一席酒,“郑定公附在游吉的耳畔悄声授计:“就由你去请那芈建前来赴宴!”
  “好计!”
  游吉心事尽去,脱口欢呼。并且由衷佩服郑定公的这一计四平八稳,妥善无比。——如所周知,自从楚太子建从晋国回到新郑以后,很显然的也和伍子胥之间已经有了距离。先前是同出同进,有说有笑。如今竟是互不相谋,避之犹恐不及。游吉奉郑君之命单独去请楚太子建,伍子胥不但不会起疑,甚且他绝不会过问。郑定公计出万全,游吉无可訾议,他便请郑定公乘此机会,审问跪满一地的楚太子建党羽,让他们一一供出谋逆同党,指名逮捕归案,立予处决。他自己欣欣然的充任楚太子建的催命判官,勾魂使者去了。
  游吉一到新郑馆舍,眼见他派来的甲士,已经把一座馆舍围得水泄不通,他很高兴的颌首赞可。进了馆舍他便排闼直入,迳赴楚太子建的寝处。推开门来一看,楚太子建正和他的十余名从人,窃窃私语,紧急会商。楚太子建一见游吉骤然出现,惊得脸色大变。游吉却故意装作视而不见,他直趋楚太子建跟前,满面春风,一揖及地的说:
  “今日风和日丽,百花齐放。敝主已在后苑备下酒宴,请殿下前去痛饮一番!”
  楚太子建乍见游吉不经通报,排闼直入,一心以为自己东窗事发,奸谋尽泄,游吉是来捉拿自己的了,当时直惊得魂飞天外。然而游吉劈口便说:定公邀宴,立等入席。他方始魂魄归窍,放下心来。跟游吉谦谢了几声,带八名从人,欣欣然的同到定公后苑。——当年,周宣王封他的胞弟世子友于京师近畿,郑国之主,一向都是天子宗室近支,所以以郑国宫室规模俨然王制。那一座后苑宽敞辽阔,占地极广。除了杂缀亭池楼阁,遍植奇花异卉之外,还有一座可供驰马射箭的演武场、一座崇闳壮丽的阅兵台。偏是那日郑定公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他请楚太子建的一席断命酒,居然就设在气象肃穆的阅兵台上。
  郑国上大夫游吉,亲自领楚太子建,和他所携的八名从人,临到后苑门口,楚太子建举目一望,但见自大门以至甬道,两旁肃立无数精壮的武士,甲胄鲜明,各执戈矛斧钺,寒光四射,夺目欲眩。楚太子建终是包藏祸心,心怀鬼胎。一见郑伯后苑戒备森严,心中已经有点发虚。方才跟随游吉进门,登时就有一名武士头目,横身而出,面若秋霜的一声叱喝:
  “楚太子建的八名从人,俱在门外等候!”
  楚太子建的八名从人一听,面面相觑,楚太子建到此,也是无可奈何,他只好面泛苦笑,一声令下的说:
  “你们都到外面去等着!”
  八名从人应声:“是!”意兴怏怏的踅出门外。游吉跟楚太子建再说一声:“请!”楚太子建唯有在郑国武士鹰瞵虎视之中,只身一人,硬着头皮步上了阅兵台。
  阅兵台上,郑定公居中,高高上坐。在他身后,又是一排虎腰熊背,怒目横眉的刀斧手。一个个打着赤膊,露出黝黑茁壮的胸肌,衬着胸前所抱一色明晃晃的钢刀,愈加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这时候,谋人之国,作贼心虚的楚太子建,更是不由自主的心慌意乱,浑身哆嗦个不停了。
  楚太子建步履维艰,拾级登台。郑定公居高临下,冷眼相看,早已将他的一副畏惧逡巡的模样看在眼里。——楚太子建脸上的神情变化,更形成了他阴谋图郑的铁证。郑定公嘿嘿的发出几声冷笑,他不理会楚太子建战战兢兢的移近自己的跟前,躬身下拜,颤声的说:“楚国亡命,蒙君侯宠召,感激无限,谨此先申谢忱!”当时只是伸手一指自己右边的一席,说声——
  “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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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9-18 18:2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楚太子建面如土色,觳觫不已。他侧着身子,避过郑定公的虎虎逼视,在偌大的一张茵席之上,只敢挨着点边,斜身坐下。耳朵里又传来郑定公语调冷峻的一声:
  “请!”
  向席上偷眄一眼,楚太子建瞥见自己跟前,正一并排摆好三只巨觥,觥中先已斟满了酒,当时,他已知事机败露,生死决于俄顷,哪来喝酒的兴致?可是,自从定公说了一个“请”字以后,阅兵台上,演武场中,整座定公后苑竟是一片死寂。成千上百个人全无半点声息,都在静静的等待自己把这三巨觥酒喝完。楚太子建迫于无奈,只好伸出猛烈抖颤的右手,手指及觥,便是一阵摇晃,觥中酒先已被他泼出了一半。
  楚太子建勉强镇定,鼓足勇气,好不容易才将那三巨觥酒喝了个涓滴不存。三巨觥酒早是席上一半,地上一半,全倒进他嘴里也只几口。——游吉站在定公身后,定公端坐首席。君臣二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直等楚太子建把三只巨觥放回席上,方由定公紧盯住楚太子建,厉声问话:
  “太子远自楚国出奔,寡人不惜开罪楚王,优予收容,尽心款待。自问于礼于情,从未稍缺。太子你为什么要勾结郑国强邻,阴谋灭郑,袭杀寡人?”
  郑定公开门见山,当众质问,把个楚太子建吓得三魂惊走了两魂,七魄只余下一魄。他顿时面若死灰,整个身子颤抖得犹如风中枯竹。生死间于一发,他不得不极力否认,颤声的说:“没……没有的事。在……在下深感君侯收容之恩,鼎助之德,感激尚且来不及呢,怎敢勾结他国,包藏祸心……”
  郑定公正在盛怒之中,不等楚太子建结结巴巴的把话说完,又是一声暴喝:
  “带谋逆人犯!”
  承宣官大步上前,向阅兵台下高声一宣:“带人犯!”当场成千上百武士焦雷般齐声应:“是!”台上的楚太子建瞠目挢舌,心胆俱裂。他眼见一群武士,两个服侍一个,自阅兵台后押解出五十余名他所收买的郑国官吏、内侍、甲士、骁卒。楚太子建耗尽赀财,秘密经营多时,所组成的一支私人武力,显然已被郑定公手到擒来,一网打尽,一干人犯一个个号哭不已,铁索当啷的被牵到阅兵台前。
  人犯一押到阅兵台前,人人下跪,在跟郑定公猛磕响头,哀号求饶。更有人手指楚太子建,高声大骂:“都是你这见利忘义的小人,如今害苦了我们!”
  郑定公抡圆两眼,目光似电。他恶狠狠的盯住楚太子建,又是一声喝问:
  “此刻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时楚太子建正如焦雷击顶,魂灵出窍。他抖簌簌的想要跪倒在地,大叫饶命。然而郑定公那边先已猛一拍案,头也不回的厉声喝令:“刀斧手侍候!”
  定公背后,如应斯响,立刻转出两名赤裸上身的刀斧手,高声一喊:“遵旨!”两名刀斧手就像凶神恶煞、勾魂使者,大踏步的走到楚太子建跟前,一把拎起了楚太子建,如拎小鸡般拎到了阅兵台下。钢刀一举,寒光四射。楚太子建连声“哎呀”都来不及喊出口来,刀斧手觑准他颈后的那道斩纹,挥刀猛砍,顿时红光迸现,一颗被鲜血冲起的头颅飞出一丈开外,就地的溜溜的一滚,滚到一丛衰败的枯草之畔,霍的停住。时运不济的楚太子建,就此一命鸣呼。
  郑定公在酒筵之前,当众杀了楚太子建,跪在阅兵台前的五十余名郑国叛徒,直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一个个瘫倒地上嗷嗷的喊;“饶命!饶命!”之声不绝于耳,听得郑定公好不心烦。他扭转头去喊声:“游卿!”上大夫游吉上前一步,躬身应:“在!”郑定公手指台下的叛逆,双眉紧锁的说道:
  “这一帮叛逆获罪于天,罪无可逭,寡人想把他们一个个抄家减门,凌迟处死!”
  “人无信不立,何况君无戏言!微臣原已奏准主公,自首者宽减其罪,敢请主公对这批叛逆加以区分。自首者处斩,经人举发始告捕获的,抄家灭门,凌迟处死,有以明正典刑!”
  “准奏!”
  郑定公一口应允,徐徐起立,伸手一挥。承宣官会意,快步走到阅兵台前,当众宣示:“众叛逆一概解交法曹,恪遵主公旨意,分别处置!”
  台下押解武士高声应是,拉起众叛逆匆匆押走,上大夫游吉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平定楚太子建联晋谋郑之役,凡事早有准备。五十七名叛逆被押解到公堂,交由有司分别审讯。这一役除楚太子建甘为荀寅牺牲外,郑国方面,自首处斩者为二十三名,另有三十四名未及自首,案发被捕者,按抄家灭门罪例,全家处死。当日,血染新郑刑场的男女老幼,总共有二百一十三名之多。
  处分过了众叛逆,郑定公马上就问上大夫游吉:
  “此刻应该轮到伍子胥了!”
  游吉听了又是一惊,惟恐定公一声令下要杀伍子胥。他慌忙答奏:
  “臣早就以项上首级和满门老幼作保,伍子胥与芈建谋郑一案绝对无关!”
  郑定公却仍在一声冷笑的道:
  “游卿能否证明,伍子胥对芈建谋郑一事,毫不知情?”
  游吉沉思片刻,方才审慎的答道:
  “伍子胥是否事先已知芈建谋郑,微臣无从获知。只不过,臣敢保伍子胥确未参与其事,否则的话,这一场飞来横祸,怎能如此顺利圆满的解决?”
  游吉的言下之意是在向郑定公表明:正因为伍子胥并未参与荀寅、楚太子建的谋郑之举,一场亡国之祸始能够一举敉平,消弭于无形。如果伍子胥当日也参加了,祸乱的解除绝不会如此轻易简单。说不定当时晋军已经兵临城下,而楚太子建和伍子胥在新郑城里起而响应,里应外合,以伍子胥的智勇双全,力敌万人,新郑必定难保,郑国势将覆灭。因此,伍子胥不但无罪,他还可以称得上是保全郑国的大功臣呢。
  然而,游吉的这几句话,却又兜起郑定公老大一桩心事。伍子胥入郑之初,定公一心一意想使他成为自己的臂助,藉伍子胥之力而使郑国日益壮大,从容周旋于晋、楚两强之间。如今楚太子建阴谋泄漏,事败见杀,伍子胥就绝无再在郑国勾留的可能。而他这一走,势必投奔他国。定公暗忖,当年春秋列国之中,势力最盛者厥推晋、楚、吴三国。其中楚国子胥万万不能去;却是子胥入吴则吴强,入晋则晋霸。天长日久,终必为郑国的大患。反不如乘此机会,一举除去伍子胥,免得将来后患无穷。——郑定公打定了主意,便扮上笑脸,满面春风的跟那屏营待命的游吉说:
  “来来来!游卿,谐事已了。你我君臣二人,可以坐下来安心的饮宴一番了!”
  可是,游吉一心正为伍子胥的生死安危担心,他率直的问:
  “那伍子胥呢?”
  游吉方才建立大功,此刻大权在握。郑定公便不得不据实相告:
  “寡人已有万全之计。你我君臣二人在此饮宴,坐候佳音!”
  “请问是什么佳音?”
  “寡人自会暗中派人潜驻馆舍,里里外外放起火来。那伍子胥纵有万夫莫当之勇,只怕也难免葬身火窟!”
  游吉听了,一声苦笑,连连摇头。他正正衣冠,上前躬身一拜,启齿奏道:
  “请恕微臣直言。主公说这是个万全之计,依臣看来,这却是万万不可的下下之策!”
  郑定公为之错愕的问:
  “为什么?”
  游吉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主公此刻所顾虑的,无非芈建事发伏诛,伍子胥势必逃离新郑,投奔他国,或许将为他国之助。然而,依臣管见,伍子胥一不能返楚,二不能入晋;列强之中,他唯有往投吴国。——子胥一旦入吴,必能助吴强盛。吴国势强,一方面为报答子胥,一方面为开疆拓土,立将兴兵灭楚。楚国地大物博,民性强悍。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需假以时日,又将起兵复仇,大举入吴。如此这般,吴楚两国兵连祸结,纷争不已;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主公啊!到那时候,最低限度,夹在晋、楚两强之间的我郑,至少可以解除了南顾之忧!”
  一席话,听得郑定公私衷大慰,笑逐颜开。他亲暱的一拍游吉肩背,欢声嚷嚷的说:
  “游卿啊!寡人起先以为你只是谋定而动,治乱理棼的能臣,怎想到你竟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的良相。寡人有了游卿,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游吉拱手谦了一句:“主公过奖了!”
  郑定公却又在急切的问:
  “游卿,你该想个办法,不动声色的让那伍子胥远走高飞,逃到吴国去兴风作浪吧!”
  游吉应了声:“遵旨!”立刻便在定公后苑阅兵台上调兵遣将,发号施令。头一桩,他以新郑城中乱事已定为词,下令尽撤巡逻人马,新郑城门重启,任由行人往来。第二件,他密令定公左右的一名内侍,暗中传谕守门军士,在楚太子建的八名从人之中,先行拿下七名,当场处死,但却要故作疏忽,放走其中之一。由他奔赴馆舍,去向伍子胥告警。第三件,却是他的以防万一之举。当其时的郑国上大夫游吉,正是春风得意,福至心灵,他惟恐伍子胥情急之下,潜行入楚,再在楚国找一处偏僻的地方暂且匿藏,游吉密遣细作直入楚境,在楚国四处散播流言。就说楚太子建谋郑事败伏诛,伍子胥畏罪潜逃,他可是一路投南而走。
  诸事安排已定,游吉这才欣然的坐下来,陪同郑定公杯觥交错,开怀畅饮。
  那一日,伍子胥在新郑馆舍,一整天里都在心惊肉跳,坐立不安。他心知只这便是不祥之兆,当时他最担心的还是楚太子建的轻举妄动,密谋图郑,终将惹上杀身之祸。一连几次,他都想到太子建所住的那一幢房舍去看看,殊不料郑国上大夫游吉使了一条稳兵之计;从早到午,伍子胥那边的访客,纷至沓来,络绎不绝。一直到亭午时分,楚太子建已身首异处,定公、游吉诸事安排已毕,伍子胥方始送走最后一位访客。双方来到门口,正待一揖而别。伍子胥忽一眼看见,馆舍四周,布满严阵以待的甲士,只不过当时已在一队队的散去。伍子胥送走了客人,满心惊疑不定。蓦的,一名楚太子建的从人,气急败坏的赶来,一见伍子胥,立即屈膝跪下,双泪直流的颤声禀报:
  “将军,大事不好!太子遇害,七名从人一概被杀。惟独小人伺机逃了出来……”
  子胥一听,便知事态危急,间不容发。他打断了那名从人的话,急急吩咐:
  “你快进去,传我之令,所有太子从人,立刻逃离馆舍,而且要逃得越远越好。”
  言讫,他一个转身,直奔太子建所住的那一幢华屋。方到阶下,便拉开嗓门,高声大叫:
  “伍子胥有紧急大事,求见夫人!”
  楚太子建的夫人,便是被楚平王、费无极掉了包的齐女,伪说她便是秦哀公长妹孟嬴,孟嬴遂为楚平王所奸占,进而备位王后。这齐女虽说是陪嫁的妾媵出身,却也是官宦之后,知书达礼,颇有大家风范。当时她正在厅中,教授她所生的世子胜识字。那世子胜是太子建的独子,时年六岁,倒也长得聪明伶俐、活泼天真。是他先听到了门外的喊声,当下就禀告他的母亲:
  “娘!是伍子胥在说,他有紧急大事……”
  这时候,齐女夫人也听见了伍子胥的声声急喊,她连忙牵起世子胜的小手,快步走到厅堂门前,便隔着一扇中门,出语谦抑的答应:
  “伍将军,妾身在此洗耳恭听!”
  子胥时正忧心如焚,迫不及待,他只好单刀直入的应声作答:
  “夫人!郑廷有变,太子罹难,请夫人火速收拾行囊,由臣保驾逃出郑都!”
  话没说完,就听见:“哇——”的一声,隔扇门里传来齐女夫人和世子胜的号啕哭声。
  齐女夫人和世子胜,直在厅堂门后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个自以为身陷重围的伍子胥,急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他惟恐大队郑军一来,他保着齐女夫人母子二人就很难杀出重围,逃离新郑。急如星火,万般无奈,他只好再一次的连声催促:“夫人!世子!大难当头,此刻不是啼哭的时候。待会儿郑兵一到,眼见要玉石俱焚!”
  门里的齐女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就止住了哭声。她先恭敬的应了一声:“是!伍将军!”然后伸出纤纤玉手,拔开了厅门木闩,咬一咬牙,使劲的把世子胜推出门外,不再理会爱儿的声声哭喊。齐女夫人隔扇厅门跪倒在地,跟伍子胥磕了个响头说:
  “伍将军!妾身在此跪拜。请将军念在太子只有这一块骨肉,大王无父子情,太子却与世子父慈子孝,相亲相爱。恕我命薄如纸,临到这家破人亡的关键,唯有将世子重重的讬付给将军了!”
  “请夫人赶快开门,随我逃生!”
  讵料,那齐女夫人竟会在厅门之后,振振有词的答道:“妾身斗胆借用尊嫂自尽以前的一句千古节烈之语:当今之事,夫婿殉国,妾身殉夫,如此而已!”
  伍子胥着急得伸手拍门——
  “夫人,妳再不开门,伍子胥万般无奈,只有破门而入了!”
  “将军,妾身手中正有一把匕首,”齐女夫人应声作答,语调分外坚决:”世子和将军逃命要紧,妾身一介女流,宁死不愿为将军之累。将军执意破门而入,妾身唯有引颈自刎!望将军火速离去,赐妾全尸,容妾身从容自缢!”
  伍子胥一阵惨然,无限感慨。心知齐女夫人死志已决,断然无可挽回。他只有硬起心肠,一把拖起犹在悲号之中的世子胜,特意高声的说:
  “世子!我们走!”
  不顾世子胜号哭悲呼,子胥牵起他的小手,拔足飞奔,一口气冲出了馆舍大门之外。四下一望,馆舍门口,街道之上,居然静悄悄的阒无一人。子胥心中好不纳闷,却是一时也不及细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终嫌世子年幼腿短,步伐太慢,子胥便将世子胜一把举起,扛在肩上。往日他在新郑城里,伍子胥来来去去都是乘车骑马,前呼后拥。他根本就不认识街道路径,唯有辨明方向一路投南飞奔,心想只要闯过南门这道关口,那就逃生有望了。
  子胥肩头上扛个六岁的世子胜,撒开大步,一路飞奔,临近南门,远远望去,但见城门洞开,行人络绎不绝。关吏守卒,或坐或欹,都在懒洋洋的打瞌睡。只这便是郑国上大夫游吉授计,郑国上下,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让伍子胥过关,前往投奔吴国。
  春秋时代,由郑入吴,必须经过陈国,再穿越楚国东境的一座昭关,方始可以脱离楚境,南下大江(长江),搭乘船只,直抵吴都。那陈国是虞舜之后,由周武王封在陈地。陈国疆域,东起今之河南开封,南迄现时安徽亳县,都城宛丘,也就是现在的河南淮阳。楚国东方的要隘昭关,则在今之安徽含山县西北小岘山上。小岘山群峰拔地而起,直耸云天。而山势陡峭,林木丛生。除了两峰之间的一条官塘大道,再也找不出可供行人托足之处,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当年楚国北御诸国,南防强吴,就是仗着这昭关形势险要,扼住了强邻入楚的咽喉。
  当年游吉纯为郑国利害着想,一心一意要纵放伍子胥投奔吴国;又恐伍子胥潜往楚国,觅地匿藏,故派人入楚散播子胥南下的流言。他原以为楚王闻讯以后,会在楚、郑两国边境,严密防堵,子胥一到,必定知难而退,从而他只有入吴之一途。然而,游吉又怎料得到,楚王奸臣费无极,必欲得子胥而甘心。他们所最担忧的,厥在子胥入吴,将会给楚国留下无穷的后患。于是便由费无极献计,奏准楚王,派遣另一名足智多谋,能征惯战的大将,楚国右司马䓕越,率领一千名精壮骁勇的步卒,星夜驰赴昭关,严密把守,日夜巡逻。楚王和费无极的这一步棋,是在利用昭关天险,布下天罗地网,坐等伍子胥前来自家送死,或竟是束手就擒。
  以伍子胥的呜喑叱咤,千夫辟易,如果他冒死冲突,作困兽之斗,楚将䓕越,和千名精壮,也未必看在他的眼里。可是,碍在子胥还挈带着一名六岁幼童世子胜;楚太子建先已惨死,就法理而言,世子胜便就一跃而为楚国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再加上楚太子妃舍身保全爱子,她在自缢身死以前,曾经向伍子胥托过孤来,伍子胥一诺千金,何况他深知世子胜一身关系之重大,因此他势必竭尽全力,保全世子胜。带着一名黄口童子千里逃生,他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是碍手碍脚无从施展了。
  伍子胥背世子胜逃出新郑,一路之上就怕郑国派遣人马前来追赶,子胥自难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唯有昼伏夜行;白天和世子胜找些人迹罕到之处躲藏,夜晚再摸黑逃命,一脚高一脚低的往前急急攒赶。
  世子胜年纪还小,自出娘胎,过的就是钟鸣鼎食、一呼百诺、王孙公子的帝王之家生活,他几曾吃过餐风露宿、缺衣少食这种乞丐不如的苦头。因此一路上尽在哭哭啼啼,一会儿在叫脚疼,一会儿又嚷肚子饿了。伍子胥惟恐追兵将至,急于赶路,正在忧心如焚,五内中烧,碰到了这位不知艰难危险的小世子,他也只有极力忍耐,百计哄骗。好不容易逃离了郑国境界,来到陈国边境,一座关卡之前,伍子胥远远的一眼望去,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又令他大吃一惊。
  那座关卡设在一片平阳间的官塘大道之畔,两旁是一望无涯绿油油的麦田,周近十里丝毫没有隐蔽处。而那座关卡却有一名武将装束的关尹,带领一、二百戍卒,正在一一盘问列队通过的往来行人。
  偏有个走得又饥及累的世子胜,不知大难临头,连连拉扯子胥的衣襟,声声哭喊:
  “伍将军,我饿了!你快去给我买点糕饼、肉食!”
  子胥伸手一摸,袋中还剩了一块烙饼。他掰下一半,递给世子胜,让他狼吞虎咽的吃下。然后,他蹲下身来,和世子胜面面相对,柔声的问:
  “世子,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在逃命?”
  “知道!”
  “前面就是一道关卡!”
  世子胜睁大眼睛茫然的问:
  “什么叫做关卡啊?”
  “关卡上有兵将,”伍子胥耐心的为他解释:“他们要是查出你是世子胜,我是伍子胥,马上就会拉起刀把我们杀了!”
  世子胜流露出一脸的惶惧之色,颤声问道:
  “那——那我们怎么办呢?”
  “世子,如果你我想要逃过这一关,那你就得依我两件事!”
  “将军,你说!”
  “头一桩,你我必须改口。你不能喊我将军,得喊叔父,我也不能称你世子,要称你一声侄儿。”
  生死关头,世子胜倒也显得乖巧,他当时便依从的诚喊了一声:
  “叔父!”
  “侄儿!”
  为免露出破绽,子胥和世子胜“叔父!““侄儿!”的连连喊了好些遍,等世子胜喊习惯了,子胥方说:
  “第二件,无论是谁问你的话,你都紧闭上嘴,装做哑巴!”
  世子机伶的点点头,他从此不再开口说话了。
  临到关卡之前,伍子胥手牵世子胜,杂在一群男女老幼之间,列队过关,进入陈国。看看将要盘问到他了,一眼瞥见那名武将装束的关尹,往大路中间一站,高声宣告众军士:
  “奉陈君旨意,严行缉拿楚国要犯世子胜、伍子胥两名。擒获者加官三级,赏黄金十盘(一盘二两)。世子胜、伍子胥倘敢拒捕,当即格杀勿论,陈君仍有重赏。现有伍子胥画影图形在此,你们可要看仔细了!”
  那一两百名戍卒一听,个个喜出望外,争先恐后上前,抢着去看伍子胥的画像容貌。伍子胥远远的看得得一清二楚,心中却在暗暗叫苦,明知这一道关卡绝难混充得过,看样子非得大动干戈,一死相拼不可。他立刻把世子胜拉到人丛之后,十万火急,脱下自己的外袍,解开腰间的鸾带,先把世子胜揹在背上,低声嘱咐:
  “千万小心!不管外面有什么动静,你务必好好趴在我的背上,切忌动晃!”
  世子胜答应了声:“好嘛!”子胥便再穿上外袍,将世子胜从头到脚,全身罩住。又用鸾带把他牢牢的捆定,然后手挺宝剑,大步上前。
  关卡的一百余名戍卒,看过了伍子胥的画影图形,正在四下散开,在人丛中搜查有无伍子胥其人。关尹当关而立,一眼看见伍子胥大踏步的仗剑而来,他立刻挺身向前,高声一喝:
  “站住!”
  子胥一心闯关,他怎肯停止脚步。当下一个纵身,直到那名关尹跟前。关尹抬头一看,眼见子胥身高一丈开外,面似秋月,腰大十围,正抡圆了一双大眼,闪闪有光的注视着他;那模样儿威武雄壮,有如天神下凡。关尹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惊得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厮战,他浑身抖颤,硬起头皮来问了声——
  “你……是何人?”
  伍子胥厉声回答,宛如平地卷起了乍雷:“我伍子胥不幸沦为亡命之徒,此刻唯有向你们借路!你们肯放我过去便罢,如若不肯,那我伍子胥只好性命相拼!”
  这时候,武将关尹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呆若木鸡。然而,散布四周正在忙于盘查过往行人的那一百戍卒,一听伍子胥这个名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纷纷的挺矛挥刀掩杀过来,人人口中高声大叫:
  “活捉伍子胥!生擒活捉伍子胥好领赏呀!”
  一两百名陈国戍卒,从四面八方恶狠狠的杀来,将伍子胥跟背上他揹着的世子胜,团团的围住在核心,子胥无奈,唯有一紧手中宝剑,一声巨喝:
  “避我者生!当我者死!”
  他迈步向前,挥舞宝剑,奋力冲突。大敌当前,生死间于一发,他将一支利剑舞得如花团锦簇一般。陈国戍卒,不惯阵仗,哪里晓得伍子胥的厉害。直至子胥剑锋到处,一剑一个,地面上早已搠倒了横七竖八,十余具尸体。剩下的陈国戍卒,这才方始醒悟,他们是在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当下便发声喊:“逃命呀!”抛掉手上的兵器,狼奔豕突,四散奔逃,一眨眼就逃了个一干二净,连那名关尹,外带一群过往行人,也都逃得不知去向了。
  野阔风摇,麦浪起伏。伍子胥一瞥一地断脰决腹、肚破肠流的十余具尸首,喃喃的说了声:
  “侥倖!”
  他一声浩叹,纳剑回鞘。忽又想起背上揹着的世子胜,开口便问:
  “侄儿,你该没事吧?”
  世子胜裹在伍子胥的外袍之中,声嗓闷闷的答道:
  “叔父,我没事。我在这儿暖和得很咧!”
  子胥启齿一笑,四望无人,他想:也好,就这么把世子胜揹着走吧,累虽累,但是脚步可以放快,多少还可以加速赶路。
  一脚踏入陈国国境,子胥就怕陈国会派大除人马前来。他不敢走官塘大路,拣定了东南方向,他净挑些穷山恶水、罕见人迹的蛮荒地带急急攒赶。其实,伍子胥在陈国境内的这一段行程,他时刻提心吊胆、鳃鳃过虑根本就是多余。春秋时代陈弱楚强,陈侯风闻楚世子胜和伍子胥即将过境入吴,他确是很想擒获二人解送楚都,有以讨好楚王。然而,伍子胥在东境闯关,奋力挥剑,转眼之间连杀一十四人。他的神威大发,无人匹敌,英勇事迹早已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小小陈国。陈国小儿夜间啼哭,父母都以“伍子胥来了”加以吓阻。一提起伍子胥的威名,陈国上下无不心惊,哪儿还会有人敢于不顾性命想去捉拿伍子胥呢?此所以,伍子胥得以安然无恙,顺利无阻的穿过了陈国国境。那一日,秋风肃杀,满目凄凉,他手牵着世子胜,不知不觉一脚踏进了楚国境界!
  伍子胥保着世子胜,从新郑斜出陈国国境,又再逃回楚国境内。他头一站抵达历阳山,距离楚国重兵把守的昭关,只有六十里之遥。
  伍子胥少年时期博学壮游,对于春秋南方各国的地理瞭若指掌。当他一到历阳山,就晓得距离昭关只有半日的行程了。昭关是楚国东方第一险要,一向都有重兵驻扎,更麻烦的是昭关设在群峦环绕之中,关外两峰夹峙,其间只有一线可通,倘若守军在关前安排鹿角拒马,强弓硬弩,世子胜和伍子胥便插翅也难飞过,因此之故,伍子胥一到历阳山里,他就踌躇不决,踯躅不前,不知道应该怎样通过这道最后关隘——楚国天险古昭关!
  先把世子胜带进一座蔽天遮日的苍松林中。时近傍晚,日落昏黄,伍子胥路上所买的干粮早已吃完,越来越懂事的世子胜,虽然不曾明说他很饿了,然而子胥眼见他脸上的悽惶之色,耳闻他腹中饥肠辘辘,心中不由得分外难受。忽一阵山风掠过,吹落了几枚松实,子胥看了怦然心动,便笑吟吟的向世子胜道:
  “侄儿,你别苦恼,这儿正有道齿颊留香的美味。”
  世子胜顿时就眼睛一亮的问:
  “在哪里?”
  伍子胥便携带着世子胜的小手,带他去找遍地的松实。转瞬之间找到了好大一堆,伍子胥一拉世子胜,两人席地而坐,教他一粒粒的剔出松实中的松子来。世子胜将剔出的松子一一放进嘴里,仔细一嚼,登时就笑容满面,欢声嚷道:
  “好吃!好吃!”
  无奈小小松子落入伍子胥的偌大肚里,宛如沧海一粟,世子胜在越吃越香,他反而越吃越饿了。自嘲的一笑,伍子胥自言自语的说道:
  “只这便是大肚汉的苦处!”
  世子胜听了茫然不解,他插嘴问道:
  “叔父,你在说什么呀?”
  伍子胥正想找个说词来掩饰过去,一抬眼,瞥见一条人影,从林子尽头一晃而过。伍子胥在大难之中,危机四伏,闻弦心惊。他先低声的嘱咐世子胜一句:
  “你守在这儿慢慢吃,我去去就来。”
  世子胜悄声答应,坐在原地纹风不动。——伍子胥身手好不矫捷,他一个箭步,纵出松树林外,恰好跟那私下窥探的人劈面相逢。
  低头一看,那人毫无惊惧之意,反倒是满面春风,神态从容。——原来是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丈,年龄约莫七十来岁。他正拄着一根高与人齐的拐杖,在向伍子胥拱手一揖,石破天惊的说:
  “公子一定就是伍公令郎,伍尚胞弟,从城父城里逃出来的伍子胥了!”
  听得伍子胥汗毛倒竖,大惊失色,右手都已经按在宝剑柄上,准备随时拔剑出鞘了,但见那位老丈犹在笑容可掬的问道:
  “公子可曾听说楚东医士东皋公?”
  东皋公?在伍子胥来说确是久仰大名了,因为他在襁褓之中,得过一种险症,身热十日不退,几乎医药罔效,不治身死。就在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家将来报:有一位来自楚东历阳山的东皋公,揭下了伍奢延聘良医救治伍子胥的榜文,登门求见,当时伍奢立刻亲自出迎,请东皋公为伍子胥把脉。前后只用了三剂药,便使伍子胥沉疴尽去,霍然而愈。往后他父母和兄长伍尚便时常提起,是东皋公救下了他这条性命。
  伍子胥儿时见过东皋公,当年智识未开,自然毫无印象。及至眼前这位道貌岸然的老丈,一提东皋公的名字,伍子胥顿时就福至心灵,恍有所悟。再加上老丈口口声声称他公子,他几于认定老丈就是东皋公了,因此伍子胥慌忙施礼,欢声的说:
  “莫非老丈就是伍某儿时的救命恩人?”
  东皋公果然认出了伍子胥,在他也是十分高兴。他掀髯大笑,填笑得山应谷鸣,天地间激荡阵阵回响,充分流露出他内心之中的欢欣与得意。笑罢,他又感慨万千的道:
  “一别近三十年,深喜公子已成大器,老朽却已经行将入土了!”
  一句一别三十年,提醒了伍子胥,三十年前东皋公给伍子胥治病,子胥还没满周岁,胎毛未脱,乳臭未干,这会儿东皋公怎么会一眼就认出他来了呢?伍子胥的满腹疑惑,写在脸上,居然也被东皋公一眼看穿,他乐呵呵的说道:
  “公子不必多疑。老朽是在昭关关门的画影图形上,认出公子来的。”
  伍子胥又是一惊,忙问:
  “怎么,昭关关上,也有伍某的画影图形了呀?”
  “昭关关门,不但悬有公子的绘像,而且,”东皋公据实答道:“三日之前,还开来了一千精壮人马,由右司马䓕越将军亲自率领,听说是奉了大王之命,兼程赶来拦截公子的!”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伍子胥一听之下,心头一紧。他唯有低下头去嗒然无语了。
  那一头,东皋公还在解释的说:
  “昨夜䓕越将军感染风寒,请老朽去给他治病。”说到这里,又压低声音问道:“听说,公子是保着太子遗胤世子胜,打算双双逃到吴国去?”
  故人相逢,无从隐瞒,伍子胥唯有感慨系之的答道:“不错!太子建勾结晋大夫荀寅,图谋郑国,事发被斩,太子妃也已经悬梁殉夫。他们两夫妇亡命千里,双双罹难,如今只留下世子胜这一支血胤,成为楚国唯一的王储了。”
  可是,东皋公听后竟深沉的一笑,他再问伍子胥道:
  “公子有多久不曾听到故国消息了?”
  伍子胥满脸苦笑,一声长叹的答道:
  “自从逃出城父,直抵新郑,前后总有半年,故国消息完全断绝。”
  “那么,公子多半还不知道,大王已经废了太子建,改立孟嬴为皇后,庶子珍为太子了。”
  骤然从东皋公嘴里听到这个消息,虽说早在子胥的意料之中,然而乍一听说,子胥仍难免义愤填膺,怒形于色。他咬牙切齿的接口说道:
  “这一定是奸臣费无极的掇促安排!”
  “那还用问吗?”东皋公鄙夷不屑的一声冷笑,又道:“费无极怂恿大王,不惜废嫡立庶,自萌乱源。大王立庶子珍为太子,母以子贵,孟嬴夫人自然而然的便被大王册封为皇后。孟嬴皇后一旦跻登后位,饮水思源,投桃报李。她当然会在大王跟前极力保荐。因此之故,此刻的费无极,也就借步登高,贵为一国首辅,群臣领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了!”
  伍子胥愤愤然的骂道:
  “宵小弄权,朋比为奸!眼看大好楚国,就要亡在这批人的手里!”
  东皋公也是一腔忠荩,满怀孤愤,他重重的一拍子胥肩部,语重心长的说道:
  “子胥,我老了!令尊、令兄,也已相继遇难。我楚国未来的兴亡衰替,如今都在你身上!”
  几句话,说得伍子胥血脉贲张,荡气回肠。他瞿然而起,慷慨激昂的说道:
  “老丈放心!子胥不惜一死,也要保护世子,入吴借兵。总有一天,我会挥师入楚,诛昏君,杀奸臣,昭告天下,尽废昏君乱命!扶立世子胜早登大位,使楚国重归于礼义之邦!”
  “好,好,好!”东皋公面露欢欣鼓舞之色,赞不绝口的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公子,三楚百万人口,也只有世子胜和公子你这一线之望了!”
  子胥一时冲动,霍的拔出腰间宝剑,猛可挥向一株两人合抱的枯树。唰的一声,将枯树砍为两段,他以剑指树,当天立誓,声调铿锵的说道:“我伍子胥倘若不能践履今日之言,当如此树!”
  东皋公站在伍子胥身边,眼见子胥宝剑一挥,将一株巨木砍得哗啦啦的倒下,扑突突的溅起老高泥土,他不由自主,脱口欢呼——
  “勇哉公子!壮哉子胥!”
  那一旁,伍子胥一脸的庄严肃穆,正在徐徐的纳剑回鞘。这时候,他察言观色,早已深知东皋公是一位忠肝义胆,光明磊落的血性老人,说不定能在自己穷途末路之中,施以一臂之助,任什么事都不必隐瞒他了,当时就向林中一指,朗声说道:
  “世子正在林中,老丈要不要前去谒见?”
  东皋公一听,欢容满面。他连忙整整衣冠,向伍子胥双手一拱的道:
  “敢烦公子为草野小民通报一声。”
  草莽之间,俨然朝仪仍在。子胥必恭必敬的应了声:“是!”引着个面容虔敬,眼观鼻,鼻观心,规行矩步,埋头疾走的东皋公,笔直走进松林,低头一看,世子胜还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嚼松子呢!世子胜一眼见到子胥,顿时便说:
  “叔父!刚才有一棵大树,也不知怎的倒了,哗啦啦的一片声响,把我吓了一跳!”
  伍子胥垂手回答:
  “启世子,那是臣在当天立誓,以树为例,誓愿有日挥师入楚清君侧,废乱命,扶立世子早登大位!”
  子胥一本正经的据实作答。讵料,世子胜听了竟会扬声大笑,他把手里的松子全部塞入口中,手指着伍子胥笑个不停的说道:
  “哈哈,叔父,你又忘了你我的约定,怎么又跟我君臣相称起来了呢?这一下,你难免受罚了吧!”
  子胥听世子胜这么一说,只好把东皋公撇在一边。他屈膝下跪,由衷恳挚的奏道:
  “当日将入陈国,前有戍卒,后有追兵。在万分紧急,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臣只好用一时权宜之计,斗胆请世子改口,与臣以叔侄相称。此刻既已复入故国,礼不可废,敢请世子恕罪,容臣仍尽君臣之礼!”
  世子胜一连多日迭经大故,饱受惊吓。俗语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时候的他,早已聪明晓事,就像个小大人一般。听了伍子胥这一番话,他竟会埋头思索,沉吟半晌,方始回答伍子胥道:
  “国境之内,无妨仍行君臣之礼。一旦过了昭关,还是叔侄相称,掩人耳目的好。”
  东皋公在伍子胥背后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由满心欢喜,暗中赞叹:“天佑楚国,居然就有这么聪明晓事的一位世子!”
  伍子胥答声“是!”朝上磕了个头,方始欠身起立,面向世子胜高声奏道:
  “臣在树林之外,巧遇故人名医东皋公,特地引来谒见世子!”
  那世子胜居然也中规中矩,威仪俨然的说了声:
  “宣!”
  东皋公一听这个“宣”字,马上就从伍子胥的背后转了出来,早年他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直到世子胜跟前跪了下去,一面在行三跪九叩首的人臣之礼,一面犹在朗声高呼:“草野小民东皋公,蒙伍大将军引见世子殿下,愿世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世子胜转头一看东皋公,仙风道骨,慈眉和目,颇有飘飘若仙之概。当下不由得肃然起敬,便略略的欠一欠身,伸手一延,挺客气的说了声:
  “老丈请起。”
  东皋公却凛然于伍子胥“礼不可废”那一句话。他仍旧再磕个头,撑地起立,斜着身子在世子胜的右边一站,耳听得世子胜在和颜悦色的问他——
  “老丈是本地人氏?”
  “不敢!”东皋公拱手答话:“草民世居历阳山,前后已经有五代了。”
  “历阳山离昭关还有多远?”
  “将近六十里,步行半日可到。”
  “昭关是否驻有人马?”
  先望一望伍子胥,获得他的眼色首肯。东皋公方始措词委婉的答道:
  “昭关人马不少。只不过,伍大将军的天生神勇,草民等极力设法,多半可以顺利通过。”
  “那我们是否现在就走?”
  东皋公一声苦笑,拱手一揖,说道:
  “草民斗胆,敢请世子和伍大将军先到舍下小住几天,然后再由伍大将军和草民徐图良策。”
  世子胜一听就懂,这分明是东皋公在说昭关难以通过,还得徐图良策才行。他略一迟疑,伍子胥却抢在前头一口答应了,他说:
  “如此只好叨扰老丈了。”
  当下,由东皋公带路,一行三人出了松林,直奔东皋公的茅舍而去。
  东皋公的茅舍,坐落在一道深谷之中,幽静深邃,恍若仙境。穿过一座茂密的树林,又有几丛参天巨竹掩映,称得上是人迹罕到之处。然而东皋公心知世子胜是楚国王储,伍子胥身系天下安危,楚将䓕越的手下连日又在盘查得紧,他不能不格外的小心谨慎。将世子胜、伍子胥二人引入草堂以后,他并请世子、子胥就就,悄声的跟伍子胥说:
  “为世子和大将军万全起见,还请二位多走几步。”
  世子胜丝毫不以为忤,伍子胥反倒觉得东皋公设想周到,关防严密,世子和自己的安全可保无虑。他右手牵着世子胜,跟在东皋公的背后,曲曲折折又穿越几畦菜圃、一道竹林,来到一座洞穴之前。那洞穴,洞门高只五尺,连东皋公都得伛着身子才能进去。洞穴里面,一片漆黑。
  东皋公一人当先,领着世子胜、伍子胥钻进洞穴。点燃了桌上油灯,眼前一亮,倒也宽敞,这洞穴就山凿成,高可一丈四五,居然也有一排三间之多。三间石室,全都铺着厚厚的茵席,端的是一尘不染,冬暖夏凉。东皋公尊世子胜上坐,自己和伍子胥两头打横,君臣三人成品字形坐定,奉过了茶,方始说道:
  “当年楚、吴两国,不时交兵接仗,昭关一带,兵荒马乱,草民的先人,为避兵燹,因山凿石,开辟了这三间石室,不曾想到,今日能担此大任,作为世子殿下和伍大将军的临时行馆!”
  伍子胥向东皋公道过了谢,再语重心长的说道:
  ”世子和在下但在楚境一天,就有一天的危险,承蒙老丈盛情款待,无任感激。就只是居安难免思危,还请老丈尽快设法,护我君臣二人,越早通过昭关越好!”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东皋公连声应允,一口担承的说:“请大将军务必宽心,三十年前,我曾侥倖治愈大将军的险症,三十年后,老朽便拼着这身家性命不要,也得让世子和大将军安然脱险!”
  伍子胥离席起立,跟东皋公再道一次谢。东皋公忙道:“大将军不必多礼。”然后他再解释的说:
  “草民家里,也有妻子儿女,仆从奴婢,只是世子、大将军万金之躯,䓕司马和他的手下在昭关虎视眈眈,侦骑四出。草民为世子、大将军设想,这几天里最好不要轻易露面。至于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自当由草民亲手递送,以防万一。”
  说罢,他请世子胜和伍子胥小坐片刻,休息一下,自己转身出去。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他才手捧托盘,回到洞穴。
  世子胜欣欣然的上前一看,东皋公竟然给他们端来了三荤两素,五菜一汤,外带一大坛美酒,一大钵热气腾腾的米饭!
  自从逃出新郑,历经千辛万苦,奔抵历阳山,在住进东皋公的家里之前,一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世子胜和伍子胥,一连十天就没有吃过热食。如今东皋公端来的美酒佳馐,居然是山珍海味,香味四溢,君臣二人少不得要食指大动,大快朵颐。伍子胥自斟自饮,世子胜据案大嚼,足足的饱餐了一顿,仍由东皋公亲手收拾碗筷,他请世子胜和伍子胥早早安歇,自家告辞离去。
  子胥和世子胜各据一室,分别就寝。然而一连七天,东皋公一日三餐酒荣供应不缺,伍子胥却困处石穴,夜夜不能成眠。白天他面对着世子胜和东皋公,唯有勉持从容,故作欢颜,一到自己孑然独处,或则是夜阑人静,他不是心中有如滚油煎,便是翻来覆去无法阖眼。——他明知昏君、奸臣,在昭关布下了天罗地网,司马䓕越,正在夜以继日的严阵以待。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伍子胥大可以施展平生武艺,下定决心一死相拼。冲得过昭关便罢;万一冲不过去,那也只有一死了之,一了百了。然而,身边拖着一个楚国王储世子胜,纵然他聪明晓事,机警过人,但他毕竟是个年方六龄的黄口小儿。伍子胥既不能弃他于不顾,又不能手拉着他冲锋陷阵,在千军万马之中奋力抢关,诚所谓走投无路,进退两难,这又叫他如何是好呢?
  更有一层,伍子胥固然深知东皋公是忠义之士,磊落丈夫,自从儿时就曾救过自己性命;东皋公绝对可靠,伍子胥也相信他在尽心尽力的设法使自己安然通过昭关。就只是,前后七天,只听说他每天都在四出奔走,而每回他到石穴,却从无片言只字,提到过关的事。是过关之难难于上青天,还是东皋公但为世子胜和自己的安全着想,有意稳住他君臣二人,根本就不打算让他们过关入吴?伍子胥前思后想,片刻难安,心中越来越发焦躁,越来越感绝望。曾有一夜,他辗转反侧,愁肠百结,一时冲动,竟然拔下墙上宝剑,引颈便要自刎!
  三尺宝剑,乍近喉结,透心一股奇寒,使伍子胥突然惊醒,自怨自艾:“罢罢罢!我怎能做出这种傻事来?父兄妻嫂,大仇待报,当天立誓,言犹在耳;而东皋年老,还在热心奔走,世子幼小,一生前途,楚国命运,千斤重担,全系在自己身上!倘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上何以对天,下何以为人!”想到这里,只好将三尺剑轻轻的放下,沉沉的回鞘。“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那时候的伍子胥,却已不知何时,热泪有如泉涌,湿漉漉的染满了整张秋月脸。
  侧耳倾听,远处已有鸡啼,天色又快亮了,伍子胥抹干眼泪,颓然的倒向茵席。正待闭上布满红丝的两眼,小睡片刻,蓦的,门上响起了剥剥的声响。
  分明有人敲门,伍子胥一惊而起,高声问道:“请问,是哪一位?”
  “是我,东皋公。”
  伍子胥一听,原来是东皋公来了。连忙起立,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门打开,正要启齿动问:“老丈怎么恁早便送早餐来了!”可是,劈面相对的东皋公,正抡圆两只老眼,涌现一脸的惊诧错愕。他牢牢的盯住伍子胥的头上在看,就像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子胥一愣,顿时就问:
  “老丈,你怎么……?”
  东皋公话未出口,先伸出了右手,颤抖的指着子胥头顶,骇异得声音都变了。他的下颌直在惊颤不已的说:
  “将……将军的头……头发……”
  伍子胥伸手摸头,性急的问:
  “老丈,我的头发怎么样了?”
  “这……这真是咄咄怪事,天下奇闻!”东皋公好不容易勉定心神的说:“一……一夜之间,将军的满头黑发,居然全变白了!”
  “白了?!”
  伍子胥猛吃一惊。他急急忙忙,摘下墙上铜镜,揽镜自照。这一照之下,竟然使他情不自禁的脱口惊呼——
  “哎呀!我的头发果真白了!”
  名门后裔,养夺处优,从小到大,伍子胥算得上是丰衣足食,得天独厚。他不但有一副魁梧雄壮的身躯,方头大耳,鼻直口方的长相,还有满头乌油油、黑漆漆的长发。一日一沐,一日一梳,整理得一头长发光致润泽,人人都盛赞伍子胥不愧为美发少年。
  然而,曾几何时,一夜之间,年方三十的伍子胥,三千青丝骤然会变成满头银白!
  “奇怪!奇怪!”子胥尽在满心纳闷,喃声自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明白了!”东皋公在一旁一声浩叹,接口说道:“这一定是将军一连七天忧心忡忡,眠食难安,苦于不得半点过昭关的消息,忧急过甚,终于忧白了将军的少年头!”
  伍子胥放下铜镜,漾一脸苦笑,回转身来向东皋公自嘲的说道:
  “这下可好,我伍子胥称得上是:‘一事无成两鬓斑’了!”
  却是,东皋公忽的脸色一改,现出一脸恍有所悟的神情。他两眼定定的注视伍子胥的满头银发,久久,竟是眉飞色舞,仿佛喜从天降般拱手说道:
  “将军啊,可喜可贺!”
  伍子胥听了,连连摇头,声声苦笑。他满腹悲酸的跟东皋公说道:
  “老丈,想我伍子胥如今正在穷途末路,进退维谷,而一夜忧急,急白了满头的黑发,老丈你就莫再取笑了,我也会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事啊!”
  然而,东皋公却还在春风满面,兴高采烈,他在用石破天惊之势,一语点醒伍子胥说:
  “将军啊!老朽是在贺你。这下子你大可以顺利无阻的通过昭关了!”
  伍子胥一听,惊喜交集,疑信参半。他一伸手紧握住东皋公的胳臂,急急的问:
  “老丈!你说这下我可以顺利过关了?请问老丈,这话怎讲?”
  东皋公笑呵呵的答道:
  “将军,你也不想想?那昭关关门之旁挂的画影图形,是一位少年壮士。这会儿将军一夜之间,须发尽白。将军本人外貌,和图上的绘像一老一小,大不相同,岂不是可以混充得过去了吗?”
  伍子胥凝神一想,东皋公所说的果然不差。自从逃离城父,入郑过陈,再入楚境,这前后半年之间,自己不仅饱受风霜雨雪,千里跋涉之苦,而且还曾迭经大故,遍历人世间极悲惨的际遇。再加上长日提心吊胆,深切哀伤,半年来岂仅是夜长梦多,度日如年而已,半年里伍子胥心力交瘁,忧劳过度,自己的容颜何止衰老了十年八载。此刻竟又有了满头银发,两鬓尽斑。三十而立的伍子胥,在外貌上看来早已年华老矣!就说自己是个衰龄老翁,只怕也有人能信得过。古时候绘影图形,只画得出年貌特征,伍子胥当时的年貌和图上绘像相距甚远,自然也就容易的可以混过昭关去了。
  就只有一桩,是为特征:当年天下皆知,伍子胥的威武雄壮,相貌堂堂,在春秋列国之中确是无人可与比拟。子胥身高一丈,腰大十围,两眉之间阔及一尺(周制,一尺等于今尺六寸四分)。这一项特征很难瞒得过人去。伍子胥一想到这儿,心中便是一凉,乍激起的希望,刹那间又成了冰消瓦解,镜花水月!满腔欣喜化作了一声长叹,废然的启齿说道:
  “䓕越在昭关以逸待劳。他那一千精壮,盘查过往行人一定分外严密,在下容貌虽改,可是体态依旧,只怕难以混得过去!”
  可是,一团高兴的东皋公,却仍在欣欣然的大声说道:
  “将军,我有一计!”
  伍子胥忙问东皋公计从何出?东皋公便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昭关一向是楚吴之间的唯一过道,每天进进出出的行人多如过江之鲫。明天世子和将军过关,只消酿成一场小小的纷扰,世子、将军就可以乘着关上紊乱,杂在人丛之中,悄悄的出关入吴!”
  伍子胥听了,不觉失口而笑。他一脸苦笑的问东皋公道:
  “老丈是想尽起家丁,由世子和老丈亲自率领,同上昭关,与䓕司马的大军打上一仗,好让在下乘此一片大乱,混出关去?”
  东皋公不以为忤,仍在敛容正色,一本正经的说道:
  “老朽年过七十,世子才只六岁,一老一小,自难在昭关之上掀起什么风浪。老朽所想的,只不过是如何能使昭关兵将,小小的乱上一乱而已。”
  “譬如说……?”
  东皋公想了一想,方始回答:
  “譬如说真给他们逮到什么人了?”
  伍子胥一声苦笑的道:
  “䓕越奉楚王之命,专为世子和在下而来。除非他们真逮到了世子或者是子胥;依在下看,他们未必就能乱得起来!”
  东皋公居然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说:
  “就让他们逮到个假伍子胥,似乎也并不为难!”
  “老丈,你能到哪儿去找一个假伍子胥?”
  东皋公先不答话,他背起双手,绕室而踱,凝神的在深思长考,认真算计。伍子胥不便打扰,便悄然的盘膝坐下。偌大石室,一室寂静,让东皋公足足思考了一盏茶工夫,方始就地站定,毅然决然的对伍子胥说:
  “将军,早餐已在外面几上。请将军叫醒世子,一道用餐。再等老朽去找一位好朋友来,这位朋友一到,将军和世子就可以动身过关了!”
  说罢,转身便走。——伍子胥忙不迭的站起身来,追了两步,连声的想要喊住东皋公,问他一个究竟。然而,东皋公谋定而动,当机立断,他的脚步好快,转眼之间就夺门而出,走得不知去向了。
  子胥无奈,只好顺从东皋公的嘱咐。盥洗过后,直到对面石室,叫醒了睡眼惺忪的世子胜,告诉他说:
  “世子,早餐已备,等你我用过以后,多一半,今天可以启程过关了!”
  伍子胥和世世子胜耐心的等到亭午时分,方始听见洞穴石室门外,自远而近传来脚步声响。子胥连忙起立先去把室门打开,移时便见跑得气喘咻咻的东皋公,领着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进门来。
  一眼看见那位中年男子,子胥不由便是一愣。但见他和自己一般的威武雄壮,相貌堂堂,只不过身躯矮了一尺,眉宇窄了寸许,肤色稍微黝黑了点。神情模样,居然约略相仿。
  中年男子面容肃穆,举止端庄。他在东皋公的引导之下,直趋世子胜座前,整整衣冠,跪拜下去。嘴里还在高声的自家唱名:
  “历阳山仕子皇甫讷,蒙东皋公引见,专诚参谒世子!愿世子千岁,千千岁!”
  世子胜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皇甫讷的来意,难免有点错愕。他只蔼然的笑笑,启齿说道:
  “皇甫先生不必多礼!”
  这时候,东皋公上前一步,凑近世子胜,附耳低声奏道:
  “世子殿下,一会儿我等恭奉殿下过昭关,这位皇甫先生就是假伍将军了!”
  世子胜仍旧弄不清楚究竟,他还在担心的问道:
  “今天如何过关,你是否已经跟伍将军商量过了?”
  “商量过了。”东皋公应声作答:“只是为安全过关起见,还得委屈殿下一下。”
  世子胜点点头,表示这不生关系,东皋公便放心大胆,和伍子胥仔细筹商,妥为安排。当伍子胥听说东皋公要用李代桃僵之计,让皇甫讷冒充伍子胥,毫不抵抗,束手就擒,他登时便不以为然的说:
  “不可,不可!皇甫先生和我萍水相逢,他分明是楚国儒士,善良百姓。我怎能为一己性命,让他代我去受刑罚之苦,牢狱之炎。这未免太委屈他了!”
  讵料,皇甫讷竟会脸色一正,振振有词的说道:
  “后学久仰将军大名,如雷贯耳,今天夤缘一见,正是后学生平莫大的荣幸,怎能说是萍水相逢,偶然邂逅?更何况,”皇甫讷顿一顿,方再义形于色,字字着力的说:“时今昏君在位,奸臣当道,朝廷种种举措,早已使我楚国礼义尽隳,道德沦亡。倘若再不清君侧,正朝纲,只怕天下之人,都要把我楚国看作蛮夷之邦,无可救药了。我楚国上下唯一之望,厥在世子与将军。后学只要能使世子、将军顺利通过昭关,入吴借兵,早日拨乱反正,振兴我楚,哪怕要后学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何况这区区的刑罚之苦,牢狱之炎呢!”
  一番正论,直说得慷慨激越,掷地铿锵有声。使世子胜为之动容,伍子胥由衷钦佩。他迈步上前,向皇甫讷躬身一揖,由衷恳挚的说道:
  “先生不惜舍生保全世子和在下,大恩不敢言谢,在下此刻只能说,先生这一番正大议论,金玉良言,在下终身不敢或忘。此行果能通过昭关,抵达吴都,誓愿及早完成先生所见示的救国强楚方针大计!”
  皇甫讷连忙拱手逊谢,一个劲儿的说:“这不敢当。”东皋公一看时已过午,当下便说:
  “由此处直奔昭关,还有四十五里,步行总得两个多时辰,列位看是此刻启程的好,还是权过今夜,等到明天一早动身?”
  伍子胥略一沉吟,断然的说:
  “我看不如立即启程,路上虽然赶得急些,可是抵达昭关,恰好是夕阳衔山,暮霭苍苍时分。一来,日落苍黄,守关的人很难看得真切,二则,关门用饭在即,他们自然难免轻忽大意,我们正好利用这个大好时机,一举通过昭关!”
  “将军!你这话说得对极了!”皇甫讷兴奋的两手一拍,连声催促:“走走走!我们这就动身抢关吧!”
  偏有个东皋公,伸手摇摇,打岔的说:
  “别忙别忙,世子殿下,伍大将军,还有皇甫兄,你们此刻还得改个装束!”
  当时,众人都依东皋公的计较。世子胜换上一套村家小儿的便服,伍子胥脱下自己身上支离破碎,不及缝补的锦袍,披在皇甫讷的身上,再穿戴上东皋公亲自为他取来的一身粗布衣裤,扮作仆役模样。世子、子胥、皇甫讷三人改装易服,装束停当,伍子胥这才把世子胜往自己背上一揹,由东皋公率先领路。三人行撒开大步,急急忙忙的往昭关攒赶。
  行行重行行,快到昭关了,东皋公右手一伸,让众人停止脚步,他要伍子胥先看清楚昭关形势。伍子胥放眼四望,只见一座小岘山,延绵迤逦,由西而东,峰峰相连。两峰夹峙之中,出现大道如砥,直奔天边,临到昭关关口,方才倏然一收。两侧山峰,尽是悬崖绝壁,林木蓊郁,大有万笏朝天,束马悬车之概。显然是除了昭关一道关隘之外,再也没有别径可寻了。东皋公再让伍子胥去看那昭关时,又见昭关之上,山势威猛,昭关关隘,气象肃杀,大路两旁,扎了无数营盘,千余军士,夹道峙立,关尹的官舍,已经改作右司马䓕越的行辕,一面“䓕”字大纛,正在官舍之前迎风招展!
  伍子胥把昭关附近形势,看了一个大概。不由得惊心动魄,舌为之咋。他回过头去跟东皋公、皇甫讷感慨系之的说:
  “险!险!险!只怕这就是伍某生平所到的第一道难关了!”
  皇甫讷惟恐他趑趄不前,临时打退堂鼓。马上就好言安慰他道:
  “好在东皋公定计,计出万全!将军放心,后学敢保将军,一定能过得关去!”
  伍子胥眼望着皇甫讷,一声苦笑的答道:
  “要不是在下背上揹着的这位世子殿下,便千军万马我也不怕!哪里还要委屈先生,也来冒一次这平生未有之险呢!”
  皇甫讷一听,马上就懂。伍子胥是在婉转其词的勉励自己——硬起头皮去冒充伍子胥,并不是在为伍子胥本人,而是为了楚国王储世子胜,以及他身上所负振兴楚国的重责大任。皇甫讷的作为实非向义,而是尽忠。心中明白,登时就精神一振,他意气昂扬的领头就走。口中还在高声说道:
  “走!我们这就去闯关!”
  闯关四人,一切按照预定计划。由皇甫讷一马当先,直奔昭关而去。东皋公牵起世子胜的小手,伍子胥则弯腰呵背,故作矮上一截,跟在东皋公的身后亦步亦趣。东皋公、世子胜和伍子胥,又都远远的跟着皇甫讷,观看究竟,相机行事。
  皇甫讷昂首挺胸,装出一副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模样。昭关之前分明还有二、三十名男女老幼,在列队等候盘查,可是皇甫讷却全然不愿。他直到关前,将一名偏将、四十名健卒视若无睹,居然就要扬长而过。
  那名偏将一看情况紧急,顿时便是一声暴喝:
  “拦住!”
  四十名健卒齐声应:“是!”一体出动,各执刀矛斧戟,一色的长杆兵器。刀尖直指皇甫讷,团团的围成了一个圆圈,那员偏将气急败坏的赶了来,临到皇甫讷的眼前,抬头一看,便是脱口一声惊呼:
  “哎呀!这不是伍子胥吗?”
  四十名健卒一听“伍子胥”,起先还惊了一惊。再移向前去定睛一看——把守昭关的将校士卒早已看熟了伍子胥的画影图形,日薄崦嵫,天光暗弱,一切悉如伍子胥的预料,他们果然把皇甫讷看成伍子胥,立刻便爆出声声欢呼:
  “逮到伍子胥了!逮到伍子胥了!”
  当其时,楚国右司马䓕越,正在他的行辕里据案独酌,一面欣赏他从郢都带来的姬妾载歌载舞,争相献媚。骤然听见关前阵阵欢呼,说是逮到伍子胥了,伍子胥英名四播,他当下真还不敢怠慢,披上金甲,拔出宝剑,推开众姬妾,一个箭步纵出门去。
  䓕越的三十六名铁卫,挺刀仗剑,在䓕越身后紧紧相随。䓕越的这一支人马企图生擒活捉伍子胥,不但早有准备,而且每天都得操演几次阵势。因此,当那“逮到伍子胥了”的喊声山应谷鸣,响彻云霄,䓕越麾下的一千名精壮,转眼之间就从四面八方卷来!头一层圈子刀尖向前,第二层圈子直挺矛尖,第三层圈子弯弓搭箭。整整一千支刀尖箭镞,笔直的指向身高九尺,出人头地的皇甫讷!
  右司马䓕越一到,三层人墙一致张开一个缺口,让他们的主帅仗剑直抵皇甫讷跟前。䓕越在楚京郢都领军,伍子胥则在城父辅佐太子建,两人竟不曾见过面,䓕越对伍子胥的印象,也是得知于画影图形上。——他一眼瞥见皇甫讷,但觉得他和画像上伍子胥的模样依稀相仿;再一看皇甫讷装模作样,器宇轩昂,身上的一件锦袍恰如伍子胥的身分,至于锦袍的支离破碎,在他心想一定是途中披荆斩棘,狼狈奔逃留下的痕迹。䓕越一望之下就认定皇甫讷是伍子胥了,他顿时就一声喝令:“拿下!”
  内层健卒轰然一声:“得令!”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七手八脚的冲上前去便将皇甫讷横拖竖拽,绑了一个结实。那皇甫讷却在竭力挣扎,高声大叫:“我自是历阳山儒士皇甫讷,你们绑我作甚?”
  可是,䓕越的部下全都以为他们果真擒获了伍子胥,加官在即,重赏有望,人人都在兴高采烈,笑逐颜开。哪里还顾得到皇甫讷的极口否认,挣脱绳索。十余名健卒簇拥着个皇甫讷,你推我挤,跑前跑后,吵吵嚷嚷的把他押进了右司马的行辕大厅。䓕越的姬妾们吓得东逃西散。䓕越得意洋洋,迈着官步高高上坐,三十六名铁卫雁序般两边排开,右司马要公然审问伍子胥了!
  皇甫讷假意冒充伍子胥,在昭关之前由被围进而被捕,昭关之前一片大乱,列队等候盘查的那些平民百姓,一致以为伍子胥的天生神力,他绝不至于束手就擒,而势必会负隅顽抗;眼前刀兵阵仗将起,那刀尖箭镞,一概都是不长眼睛的,二、三十名男女老幼性命要紧,顿时就发声惊喊四散奔逃。一眨眼间就逃得一个不留。
  这时候,站在远处伺机行事的伍子胥看得真切,他头也不回的跟东皋公断然的说:
  “老丈,我们可以过关了!”
  东皋公把心一横,鼓足勇气,低声的嘱咐了句:“快跟我来!”迈开脚步,便往阒无一人的昭关关门奔去。子胥反手把背上的世子胜搂紧,应了声:“是!”紧跟在东皋公的背后,尽快奔向关门。
  原以为䓕越喝令所部拿下了假伍子胥——皇甫讷,关上的守军全赶去看热闹,一座昭关,豁然洞开,世子胜、伍子胥和东皋公大可以一冲而达,一脚踏进吴国境界的呢。不曾想到,昭关竟是一座长达里许的隧道,关门外诚然空荡荡的不见一名守军,却是当东皋公、伍子胥三人一行正在进入关门,急急通过隧道的时候,蓦的,一名偏将、八名健卒从暗陬倏然出现。那名偏将一摆手中三尺宝剑,挡住了东皋公的去路,顿时便是一声喝问:
  “往哪里走?”
  东皋公惊了惊,站停脚步,定定心神,按照先前盘算好的计较,堆一脸笑,拱手反问:“将军不认识老朽了?”
  那名偏将听了一愕,趁着暗弱天光上下打量东皋公,困惑不已的再问:
  “老丈是……”
  “楚东医士东皋公!”自家通名报姓以后,东皋公刻意扮出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十日之前,䓕大司马感染风寒,派遣一位护卫到寒舍见召。老朽托天侥倖,一剂药药到病除,治愈了大司马的寒热之症!”
  那名偏将不曾参与其事,但是东皋公一剂药治愈䓕越的险症,在昭关军人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东皋公既然和䓕司马相识,有旧,他就不得不改容相向,笑脸迎人,也向东阜公抱拳行了个军礼道:
  “啊!原来是治愈我家主帅的东皋公老丈,老丈是要过关?”
  就照先前早已编好的谎,东皋公反手一指伍子胥背上遮头蒙脸的世子胜,说道:
  “老朽这外孙家住江村,前几天小女归宁,带他到舍下来,是老朽留他多住了两天,约好了今天送他回江村去。”
  东皋公手指的是世子胜,那名偏将却一眼瞧见了伍子胥,他当下便是一愣,满面疑云的问:“这名大汉是……?”
  “呃!这是舍下的一名长工东鄙人,”东皋公面不改色,从容自在的答道:“小女那边缺乏人手,要他过去帮一阵子忙,老朽正好命他揹起小孙同往!”
  那名偏将听了,将信将疑。他目光锐利,仔细打量伍子胥,竟然绕着伍子胥走了一圈。口中犹在纳闷的自言自语道:
  “唔,这名长工怎会长得如此雄壮,又是相貌堂堂,乍看起来真不像是个凡夫俗子,干粗活的长工呢!”
  偏偏这时又有一名小校,在一旁闲闲的插进嘴来说:
  “是啊!这大汉一眼看去,倒有点像画影图形上的伍子胥呢!”
  一句话提醒了那名偏将,疑窦一起,脸色陡变,他猛可一把捽住伍子胥的衣领,厉声喝问:
  “说!你是不是伍子胥?”
  好个胸有成竹,临机应变的伍子胥,他特意装出惊惶害怕,不知所措的模样,先不回答那名偏将咄咄逼人的那一问,改用仆役的口吻,乞援般直在喊着东皋公,“家公!家公……”
  东皋公连忙挺身向前,扮一脸喜色,乐呵呵的笑着跟那名偏将说道:
  “将军刚才不曾眼见伍子胥业已就擒?”
  “我——”那名偏将迟疑不定的答说:“刚才在这儿把守,军令如山,实不敢轻离一步,倒是仿佛听到关前有人欢呼:逮到伍子胥了!”
  “不错!是逮到了伍子胥!”东皋公斩钉截铁的说:“老朽亲眼目击,三路人马合围,䓕大司马亲身而出,就在昭关关前,那企图闯关而过的伍子胥,果然束手就擒!”
  然而那名偏将偏还不肯尽信,他蓦的喝令伍子胥:
  “手伸出来!”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子胥无奈,只好伸出双手,让那名偏将手心手背仔细的看了一遍,但见他声声冷笑的道:
  “东皋公,这显见是你在撒谎了!”
  骤听之下,大吃一惊,东皋公心摧胆裂,面如死灰,他直在嗫嗫嚅嚅的问:
  “将……将军怎知老朽是在撒谎?”
  那偏将举起伍子胥的双手,笔直送到东皋公的面前,厉声的说:
  “但凡是下田耕作的长工,长年操劳,双手必定粗糙,十指之下长满老茧。如今你看这大汉的双手,细长白嫩,柔若女子。就凭他这手指掌纹,我便敢说他绝不是府上的长工仆役!”
  一时之间,东皋公被他问得瞠目挢舌,不知如何回答了。
  东皋公大出意外,骤然被那名偏将问住了,正在格格难吐,有口难言;神情变化,早被那名偏将看得真切,心中益发起疑,便摔下伍子胥的双手,倏的拔出腰间宝剑,剑尖直抵子胥左胸,高声再说:“快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凭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命世之才的大英雄,碍在背上揹着个楚国王储世子胜,伍子胥也只好忍气吞声,低声下气,装出一副惊慌骇异,手足无措的模样。故意结结巴巴的答着话:“小……小人其实是随同家主人上山采药,炮制药材的长工……”
  这话一出,东皋公如逢大赦。他忙不迭的接口便说:
  “对对对!将军啊,谅老朽是名医士,家中并未耕田,又哪里来长年耕作,满手生茧的长工呢?这东鄙人只不过是老朽的一名药童而已。”
  医士无需耕作,家中只有药童也勉强可以列入斯文一脉,偏将听伍子胥和东皋公说得入情入理,再一细想,关前逮着一个伍子胥,又怎会再有一名伍子胥呢?盘诘过后,疑虑尽去,便连连点头,挥挥手,就此放伍子胥过关去了。当下由东皋公向那名偏将道声谢,亲自引导着惴惴然如脱罟之鸟、漏网之鱼的世子胜和伍子胥,那一里多长的昭关隧道一冲而过。约莫一盏茶工夫,临到隧道尽头,黝暗渐去,光明在望,一行三人终于一脚踏入吴国境界了。
  一口气冲出漫长的隧道直入吴国地界。伍子胥跑得气喘咻咻,东皋公更是上气不接下气,依东皋公的意思,还想再送一程,直抵江村。然而子胥一则惟恐东皋公年事已高,不能过于劳累。二来他始终都在担心,就怕䓕越会对皇甫讷用刑,皇甫讷难耐榜掠之苦,他一个劲儿的催促东皋公立刻回程,赶紧去救皇甫讷。东皋公无奈,只好和世子胜、伍子胥洒泪相别。世子胜、伍子胥都向东皋公再三道谢,临别之际,子胥执起东皋公的手,感从中来,不胜唏嘘的道:
  “七日收留,一路护送。子胥生年三十,老丈对子胥却有两度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愧无以报。唯望青山长在,绿水不改,有朝一日,子胥也能为老丈效命!”
  肫恳之言,发自肺腑,东皋公也被伍子胥感动得老泪纵横,不克自已了。他连连摇撼伍子胥的手,鸣咽哽塞的说道:
  “老朽早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有此机缘,能为世子、将军效力,便是老朽平生唯一的幸事,异日不知能否重相见,但愿将军时刻记住当日振兴楚国的誓言!”
  临别依依,难分难舍,伍子胥直在催促东皋公火速回昭关,解救皇甫讷。东皋公也在力请伍子胥揹着世子胜尽快奔赴江村,直到大江北岸,搭乘船只迳往吴都,迟则惟恐昭关䓕越发觉破绽,派兵来追。伍子胥只好诺诺答应,揹起世子胜便大步奔东南而去。这一头,东皋公在昭关隧道出口之前驻足眺望,暮色四合之中,他一直望到伍子胥高大身影没入一道浓密树林,再也望不见了,方始黯然的折向归程。
  到昭关隧道入口,又见到了那名盘查甚严的偏将。东皋公不曾忘记向他再道次谢。就说他的外孙已经由长工东鄙人迳自送回江村去了,然后,他便直奔司马䓕越的行辕,登门求见。
  当时,䓕越自以为立下大功,楚王封赏有望,正在踌躇满志、耀武扬威的审问皇甫讷。——皇甫讷暗中计算时间,心想伍子胥早已混过昭关去了,李代桃僵之计告成,他才开始极口否认,口口声声的喊冤,他向䓕越自通姓名,他说他是皇甫讷,不是伍子胥!
  然而司马䓕越岂肯轻易置信?他目光炯炯的注视皇甫讷,冷讽热嘲的道:
  “一向听说,伍子胥是当代的英雄,命世的豪杰,豪气干云,光明磊落,怎么,今天落在本帅的手里,居然也会假惺惺作小儿女态,一口否认,极力求饶呀!”
  “在下并非一口否认,极力求饶。”皇甫讷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说:“在下只是正告大司马,你今天分明逮错人了!”
  司马䓕越听后,竟然扬声大笑,笑罢,他伸手一指皇甫讷,厉声的说:“昭关有画影图形,今日你正是千人所视,千手所指,人人都说你是伍子胥,偏你还说什么你叫皇甫讷!伍子胥,你再不肯招认,莫非是要本帅用刑,把你这楚国人杰,命世英雄,打上个体无完肤,死去活来!”
  “将军不必对我皇甫讷用刑!”皇甫讷了无惧色,侃侃然的答道:“在下只想请问将军,将军奉大王之命,从郢都亲率重兵不远千里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什么事?”司马䓕越又是一阵掀髯大笑:“昭关一带,连八十老翁,三尺童子人人皆知。本帅奉大王谕旨,把守昭关,为的就是生擒活捉已经废为庶民的芈胜,还有公然谋叛的你——伍子胥!”
  可是,皇甫讷却发出了单刀直入的一问:
  “那——芈胜呢?”
  “芈胜?!”
  楚国右司马䓕越当下便是一愣,张口结舌的答不出话来,他果然给皇甫讷单刀直入的问住了。当日在郢都楚廷受命,楚王当场交代得清楚明白,伍子胥时正携同世子胜穿越楚境逃往吴国。世子胜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伍子胥断然不会把他弃之于不顾,只身一人,冒险闯关。——䓕越方自沉吟,疑惑不定。直立在他跟前的皇甫讷,又在神色自若,声清气朗的问道:
  “将军可曾见过伍子胥?”
  䓕越只好据实回答:
  “本帅和那伍子胥,其实并无一面之缘。”
  “两年之前,在下曾往城父一游。”皇甫讷娓娓细诉的说起故事来了:“途中听说,在下容貌和当代英豪伍将军颇有几分相像,一时起了好奇之心。曾有一次,乘伍将军侍奉父兄行猎,特地去看了他一眼……”
  皇甫讷乍一顿住,䓕越忙不迭的追问:“怎么样?”
  皇甫讷深沉一笑,笑道:
  “一眼看去,确有几分相仿佛,然而再一细看,便不难发现,伍将军身高一丈,在下比他矮了一截,伍将军天庭间阔达一尺,在下比他窄了寸许。还有一桩,那便是伍将军威风凛凛,声若洪钟;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兼且嗓音自幼低沉,哪有伍将军声震屋宇,气吞河岳那一份命世之雄的气概!”
  䓕越听后,再一仔细打量皇甫讷,渐次的疑虑更深,越发觉得皇甫讷所言不虚了。只是,伍子胥是楚王和相国费无极势在必得的钦命重犯,一旦擒获,又岂容轻易纵放?他正踌躇踟蹰,委决不下,忽有帐前将校前来禀报:“名医士东皋公诣辕求见!”
  公案之下的皇甫讷听得分明,心知自己的救星来了,立即把握机会,先入为主,他哈哈大笑的说道:
  “来得好!来得好!将军,这东皋公是在下的紧邻好友。将军不妨请他进来辨认一下,就可以晓得在下究竟是不是伍子胥!”
  䓕越将信将疑,向那名入账禀报的将校点了点头,帐前将校应了声:
  “是!”
  一个转身,便到帐外去把等候接见的东皋公引进来。皇甫讷一见东皋公,顿时就出口埋怨的说:
  “东皋公,你怎么到这时才来,害我险些给䓕大司马一声喝令,斩首示众了!”
  东皋公和皇甫讷一双老友,把事先编好了的一出戏文,演得好不逼真。他一听皇甫讷出口埋怨,便慌忙上前,拉起皇甫讷的双手,猛力一阵摇撼,连声致歉说:
  “对不起,对不起!皇甫兄,这都怪我年事已高,脚力不健,路上走得慢了,来迟一步!”
  说罢,不等䓕越开口,便上前一步,双手一拱,明知故问的道:“将军,敝友皇甫讷,他身犯何罪?怎么会被将军命人绑在这里?”
  到这个节骨眼上,不由䓕越不千信万信,他的手下果真逮错人了。他霍的起立,顿时就是一声喝令:“还不赶快给皇甫先生松绑!”
  大帐左右的两排将校,轰然一声齐应:“得令!”
  便有四名将校,快步跑到皇甫讷身边,七手八脚,解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这一头,䓕越念在东皋公治好了他的风寒之症,还不能不以礼相待,向他说明手下将校误把皇甫讷认错作伍子胥的经过。——东皋公听了,扬声大笑,伸手指着皇甫讷,打趣的道:“皇甫兄,你平时老爱夸口,说你的容貌和伟丈夫伍子胥不相上下,称得起是楚国的第二伍子胥,如今也吃到苦头了吧!”
  皇甫讷听说,装出一脸苦笑,不胜懊恼,䓕越也乘机趋前陪笑的道:“皇甫先生,都怪本帅手下将校眼力不济,让先生受了一场委屈。还请先生看在本帅的薄面,千祈勿罪!”
  当时,便命帐前将校传谕摆上酒菜,给皇甫讷先生压惊,聊表歉意。东皋公一想,得了便宜莫再卖乖,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他连忙作揖道谢,扮一脸恳挚之色,向䓕越谦辞的说:“在下今天因为送我外孙出关回家,和皇甫兄约好了在昭关相会,然后同返舍下,盘桓几天。舍下早已备好酒菜,经此耽搁,惟恐家人等得着急,将军的盛意,只好改日再来拜领了!”
  䓕越心中不安,一叠连声直说抱歉,亲自把东皋公、皇甫讷二人送到辕门之外。漫天大功,一团欢喜,刹那间瓦解冰消,昭关之上,自右司马䓕越以次,人人垂头丧气,个个无精打采。䓕越恨那头一个发现假伍子胥的将校辨认不真,闹出了一场大笑话,又下令将他绑起,足足打了一百大板,直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东皋公和皇甫讷如释重负,满心轻松愉快,两人把臂相挽,撒开脚步,步出䓕越的辕门,尽快远离昭关市镇。直到荒郊野外,在那返回东皋公家中的路上,东皋公蓦地想起了一件事,不禁顿足大叫:
  “哎呀!糟了!”
  听得皇甫讷一惊,忙问:
  “东皋公,什么事情糟了?”
  东皋公把方才一阵紧张,时刻紧抓在手上的一个小包袱,举起来向皇甫讷扬了扬道:
  “我们给伍将军准备好的盘缠、干粮,都在这个小包袱里。唉,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偏就忘了交给他呢?”
  皇甫讷望望包袱,也不禁忧形于色,叹起气来,他跌足太息的说:
  “伍将军恭奉世子胜由楚入吴,人地生疏,身无分文,这便叫他如何是好!”
  东皋公着实埋怨了自己一阵,皇甫讷也是一路之上,都在叹惜不已。——就在东皋公和皇甫讷不尽的驰念之时,伍子胥、世子胜深入吴国,果然遭遇了重重困厄。
  当天,世子胜、伍子胥妙计过昭关,一脚踏进了吴国地界,世子胜便一再要求,请伍子胥把他放下背来,让他自己步行赶路。子胥便说:
  “吴楚两国久已相安无事,我看昭关之外,吴国既未部署兵马,也没设置关卡,惟恐䓕越一旦发现错逮了皇甫先生,他会派人前来追赶,因此之故,我们今天就该尽快赶路,走得越远越好!”
  于是,伍子胥便仍旧揹着个世子胜,一路拔足飞奔,绝少停留。一个黄昏连同整整一夜,他足足奔跑了一百多里。天色乍曙,旭日东升,居然被他一口气跑到大江北岸,一片芦苇丛中了。
  伍子胥直累得腰酸脚痛,气喘如牛。他把世子胜从自己的背上放下,两人沉沉的往地上一坐,仰脸望天,天际晓星正在冉冉的隐没,俯瞰大江,滔滔江流汹涌的向东奔逝。隔岸,只见一片迷濛中唯有隐隐约约的一线,水天苍茫,使伍子胥兴起了深心的感慨,他自言自语说:
  “怎得有只渡船,渡过这浩荡的大江,我君臣二人,才算是逃出了性命了!”
  世子胜默默的坐在他身旁,嗒然无语。天地间静寂如死,唯有偶然掠过一阵轻风,吹动芦枝,萧萧作响。——蓦的,又传来世子胜腹中饥肠的连声辘辘。
  “饿了?”子胥轻柔的问。
  “还好。”世子胜有气无力的回答。口吻中,显见他确已聪明晓事得多了。
  前有大江,后恐追兵,走投无路,饥火中烧。伍子胥彷徨无计,他唯有长吁短叹的付之太息。然而,诚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愁肠百结,忧心如焚,自远而近,响起了轻桨划动水波声。
  “有船了!”
  世子胜听得真切,脱口一声欢呼。伍子胥却步步提防,处处小心。他伸手向世子胜一摇,低声的嘱咐他道:
  “先别出声,等我看清楚了再说!”
  世子胜会意,自此噤不出声。他眼望着伍子胥就地蹲起,披枝拂叶,从芦苇缝里探出头去。伍子胥往浆声来自的方向,极目搜索——一眼瞥见,一位须发全白,身穿蓑衣的老渔翁,形容枯槁,但却精神矍铄,正划着一艘空渔船,从东边逆水而来。
  渔船来自东方,伍子胥就可以断定老渔翁是吴国人了,他将一颗虚悬的心,轻轻放下。从容自在的从芦苇丛中站起身来,伸手一招,陪笑的说道:
  “老丈,可否渡我到对岸?”
  老渔翁先不答话,将渔船稳住,从上到下,仔细的打量了伍子胥一番,方始面露钦敬之色,深沉的一笑,启齿答道:
  “也罢!我便为你过一次江。”
  说时,他已将渔船划到芦苇丛旁,邻近江畔的一块圆石,老渔翁以目示意,要伍子胥和世子胜踏着圆石跨上船来。等伍子胥、世子胜双双的在船头坐定,他依然一语不发,既不问伍子胥的来路,也不问他去处,更不提过渡的船资。他只顾默默的拨转船头,继续划向上游。约莫划了两三里路,来到一处河汊,老渔翁方始一扳尾舵,顺着河汊的流势,让流水推动船身,无需用桨,渔船便风驰电掣般冲向对岸。
  前后一炊饭工夫,小小渔船渡过了浩瀚长江。老渔翁划船傍岸,目光炯炯的望着伍子胥道:
  “此地离昭关已远,将军不妨见示,将军是否姓伍名员,表字子胥?”
  子胥一愣,忙问:
  “老丈是怎么认出在下来的?”
  老渔翁莞尔一笑,答道:
  “听将军这么一说,小老儿益发可以肯定,将军便是由楚入吴的伍子胥了。”
  “在下由楚入郑,过陈入吴,一路上隐姓埋名,乔装改扮,确实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这一层,小老儿自然明白。”老渔翁和悦的笑笑,又道:“方才渡越大江,小老儿除了风声、水声,就只听见将军和世子的饥肠辘辘声,想来二位必定饿了。”
  伍子胥只埋下头去,低低的应了一声:
  “惭愧!”
  “那么,”老渔翁一面迈步登岸,一面义形于色的说:“二位不妨在此稍候,让小老儿去找些吃食来!”
  说罢,他掉头就走。留下伍子胥和世子胜,先在船上小坐了一会儿。方由伍子胥掌着世子胜的手,离船上岸。仅仅一江之隔,江北江南,景色大不相同。佇立江滨,放眼四望,但见满目青翠,风光绮丽。畦畦稻田,绿油油的一望无涯,轻风过处,禾浪起伏,将大地映现一片活动图画。远远望去,遥见不少农夫,散散落落的在田里耕作,近处杂花生树,枝头结着累累的鲜果。伍子胥站在江边浏览多时,衷心发出赞叹:
  “地大,物博,百姓勤奋。吴国只要君王知所振作,将来必可王霸天下!”
  虽说深入吴境,伍子胥可以稍稍放心,却是几经虎口,千里逋逃,所谓惊弓之鸟,闻弦心惊。伍子胥带着个楚国王储世子胜,仍然难免戒慎恐惧,如履薄冰。他跟世子胜在江边等了许久,不见老渔翁回来。心中不禁又有点惴惴不安,他惊疑不定的在自言自语:
  “老丈久久不回,他会不会贪图楚国的重赏,去找些人来,把世子胜和我逮了去领赏呢?”
  想想不妥,又是一阵心悸,伍子胥便牵着世子胜,又一次躲进江边的一片芦苇丛里,屏止声息向外探看动静——他哪里想到,伍子胥全家蒙冤负屈,家破人亡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吴国上下;老渔翁本是一位忧国忧时的吴国隐士,他敬重伍子胥的为人,同情他的际遇,不但费尽气力,把伍子胥和世子胜渡过辽阔的长江,尚且下定决心,不惜返往奔波二十余里,为伍子胥和世子胜多买一些丰盛的食物,一来一回,足足走了两炊饭工夫,方才打了个回转。但当他手拎着食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赶到自己停船的所在,举目一看,咦?怎会不见伍子胥和世子胜的踪迹了呢?
  当时他凝神一想,仿佛已有所憬悟,再四下张望,又见一丛芦苇,直在簌簌的动,老渔翁顿时就明白了过来,他一声苦笑,朗声的喊道:
  “芦中人啊芦中人!你需晓得,小老儿虽然家道贫穷,但却绝不是卖友求荣之辈!”
  伍子胥在芦苇丛中听到了,连连暗呼惭愧。他带着世子胜钻出芦苇丛里,走向老渔翁,深深一揖,面露惭惶的说道:
  “人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下的这一条性命,如今是全在老丈的手里了!”
  老渔翁听了,淡然一笑。他请伍子胥和世子胜席地而坐,亲自动手打开食盒。伍子胥、世子胜凑上前去一看,哎呀!这位老丈居然为他们买来了一只熟鸡,一条咸鱼,一钵蔬菜,外带一小桶白米饭,一小锅热汤。
  狼吞虎咽,饱餐一顿,伍子胥和世子胜,一大一小两个人,实在是饿过头了。如风卷残屑般,转眼间就将锅盘碗盏,吃了个四大皆空。老渔翁坐在一旁,看他俩吃得贪馋香甜,痛快淋漓,不禁也得意的露齿而笑,深表关怀的问道:
  “够了吗?”
  “够了够了!”伍子胥掏出布巾,抹抹嘴巴,欢声的回答:“只是太过于辛苦、破费老丈了,在下真不知将何以为报!”
  讵料,老渔翁听了伍子胥这两句道谢的话,竟然会一脸憾色,喟然一声长叹的说:
  “唉!小老儿因为同情世子和将军不幸的遭遇,渡你们过江,替你们采办食物,一片忠诚,出自内心,将军偏说什么不知何以为报的话,显见得在将军眼里,我吴国净是急功近利的小人,偏少慷慨仗义的君子!”
  子胥一听,不胜惶恐,赶忙上前恳切谢罪。他一再声明,自己既蒙老渔翁厚爱,心中实有无限的感激,惟恐就此一别,来日难以相见,因而才兴起了图报无门的深心感慨,也就顺口说了出来。伍子胥和老渔翁,一个是知恩图报,一个是施恩不望偿,双方都是发乎至诚。——子胥一番解释,老渔翁倒也信了。他连连点头,和悦的一笑,再指点伍子胥道:
  “将军和世子此去敝国都城,就该沿着大江南岸,过溧阳、丹徒、吴趋,全程大概四百多里,将军、世子走得快时,前后五天尽可抵达。”
  伍子胥连忙道谢,又用双手扶起老渔翁,必恭必敬的扶他登船,两人并肩而行,江风低拂,衣袂飘飘。
  老渔翁一眼扫及伍子胥的腰悬七星宝剑——毕竟是位识货的行家,脱口而出便是一声赞呼:
  “好剑!”
  伍子胥闻声立刻站停,郑重其事的解下七星宝剑,递到老渔翁的手上。抽剑出鞘,请他细细把玩,一面指指点点的说道:
  “这柄七星宝剑,上有斑斓七星,是用七粒名贵宝石,镶嵌剑身而成。四十年前,由敝国先王赐给先祖,先祖一传至于先父,先父再传及于在下。佩带前后已历三世,说不上是稀世之珍,却也是当代名剑,价值尚且在黄金一百斤以上呢!”
  老渔翁攥剑在手,把玩名剑,赞不绝口,眷恋之情,溢于言表。祖传名剑,有人激赏,伍子胥心中也觉得至为欣慰,因此他慨然的说:
  “老丈深爱这柄宝剑,在下甚愿以此相赠,藉报大德于万一!”
  伍子胥再也没有想到,老渔翁听说他要举剑相赠,不但了无喜色,反而勃然色变。这位风骨嶙峋,一团正气的老人,竟会板下脸来,一声冷笑,将一柄七星宝剑,往伍子胥的怀中重重的一抛,疾颜厉色的说道:
  “我吴国军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将军逃出城父,楚王立即降旨,凡擒获将军者,赐小米五万石,官拜上大夫!小老儿连楚王的万金之赏都视若无睹,难道还会贪图将军的百金之剑吗?”
  (注:春秋时代,“一金”等于黄金一斤。)
  又碰上了老渔翁一个大钉子,伍子胥两颊胀满红潮。但他仍然在委婉的说道:
  “老丈慷慨尚义,高风亮节,在下确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不过,一来老丈对在下有救命之德,无从报答,寸心难安;二则,宝剑是天下名器,唯有德者而有之。老丈这么喜爱这柄七星宝剑,七星宝剑归于老丈,也可以说是物归其主。名剑与老丈,足以相得益彰了!”
  “不不不不,”老渔翁双手直摇,脸色一正的答道:“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更何况,将军是命世豪杰,当代英雄,身系破家之仇,复国大任,将来正要仗着这柄七星宝剑,沙场决战,叱咤风云,报仇雪恨,重整河山!七星宝剑是将军所必需的名器,对于身为渔夫的小老儿,又何尝有半点用处呢?”
  子胥眼看老渔翁执意不肯收下他的七星宝剑,唯有再施一揖,恳切的问:
  “老丈固辞,在下唯有遵命。还得请老丈见示尊姓大名,以便往后来访!”
  老渔翁听罢,纵声大笑,他伸出手来,和伍子胥四手交握,亲暱的轻拍子胥手背,语意深长的说:
  “今天你我萍水相逢,在你,是逃脱楚王迫害的大难;在我,是私纵楚国的钦命要犯,彼此之间,又何必一定要通名道姓,反而显露形迹,让楚国人知道了也许会为难于我。呃……”老渔翁顿了一顿,稍一沉吟,又道:“我看不如这样吧。来日果有一天你我重逢,我就喊你为芦中人,你呢,不妨称我一声渔丈人吧,芦中人,你说这样可好?”
  “好,好,好极了!”伍子胥欣然同意,也陪着渔丈人欢声大笑。他把渔丈人扶上渔船,看他划离了江岸,方才依依不舍的一揖及地说道:“别了!渔丈人!”
  渔丈人一面使力操桨,一面笑容可掬的答道:
  “别了!芦中人!”
  伍子胥手牵世子胜,折身向东,沿着江岸走了三、五丈之遥,偏是倏的想起一件事来,他停止脚步,先嘱咐世子胜一声:
  “我想起一句要紧的话。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然后,他扭转头去,拔足飞奔,追上了正在沿江划行的老渔翁,高声大叫:
  “渔丈人,请等等!”
  老渔翁在小船上听见了,一摇尾舵,将船头折向江岸。欣欣然的答道:
  “芦中人,我来了!”一转眼工夫,他已移舟傍岸,和岸上的伍子胥面面相对,方才启齿问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伍子胥双手抱拳,深深一揖,一脸虔敬的说道:
  “方才承蒙老丈指点路径,在下侍同世子此去,只有老丈知道我们的行踪;移时老丈划到对岸,万一遇见楚国的追兵,务请老丈万勿泄漏我们将要沿着江岸直赴吴都,否则的话,楚军一路追来,在下和世子,就很难逃得过他们的毒手!”
  老渔翁耐心的听他把话完。不由得勃然大怒,满腔愤恚,他伸手一指伍子胥,咬牙切齿的说:
  “芦中人!你还在以为我会贪图富贵荣华,出卖你们君臣二人吗?”
  “不是不是,”伍子胥极口否认,又在声明的说:“在下委实怕老丈在言谈之间,一不小心,可能脱口而出,泄漏了我们的行踪!”
  “芦中人啊!你千里逃亡,乍离虎口,我不怪你鳃鳃过虑,处处提防,只不过,”老渔翁语气一转,悲愤交集的再往下说:“你身负家国之仇,挈带着楚国王储,自也是挑起了千斤重担,这普天之下,诸侯林立,各自为政,你伍子胥偏偏逃来我吴国,打算借兵入楚,这正是承你看得起我吴国素孚信义,能识大体。万一,昭关方面,果然发现了追兵,也顺着这条直赴吴都的大路追赶下来,那么,小老儿我岂不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嫌疑了吗?罢,罢,罢!如今我唯有一死,让你莫再起疑!”
  话一说完,老渔翁竟然就纵身一跃,投入滚滚江流,直把个岸上的伍子胥惊得目瞪口呆,手脚冰凉。他快步奔到江边,口中连声大叫:“渔丈人,快上来!快上来!”
  然而,大江水势湍急,老渔翁一心求死,伍子胥发狂似的沿岸急追一阵,但只见老渔翁三番两次从江水中冒出头来,几度浮出,几度没顶。一霎眼间就在浩荡江流中失去了踪迹!
  老渔翁投江自明,葬身鱼腹,倒是伍子胥万万不曾料及的惨变。伍子胥神明内疚,手足无措,他唯有在江边摊胸顿足,号啕大哭,翻来覆去的哭道:
  “渔丈人啊!你说你我今天萍水相逢,可是,在下因为有幸遇见老丈而得生,老丈却由于不幸得见在下而致死!这真是我伍子胥莫大的罪愆啊!”
  世子胜远远的望见老渔翁投江没顶,伍子胥在岸边号哭不已,一阵惊恐,他慢慢的走到伍子胥的身边,伸出小手拉住伍子胥的衣袂,也陪着他在江边默默的流泪。
  哭够多时,伍子胥伸手揩干了眼泪,俯望着小小年纪的世子胜道:
  “将来,吴王答应借兵,世子和我重整楚国河山,一定要在这里为渔丈人建立一座碑亭,刻上渔丈人的仗义事迹,让他千秋万世,永垂不朽!”
  世子胜点点头,低低的应了声:
  “是!”
  时近亭午,丽日中天,伍子胥和世子胜佇望老渔翁的无人小舟,随波逐流,缓缓的流向东去。两人再向江心中的老渔翁躬身一拜。
  这才手儿相携,怀着无比悲怆哀伤心情,继续登程。
  越往东走,距离西边的楚国越远。伍子胥和世子胜行行重行行,快步走了一整天以后,路上不但通过了吴国的几道关卡,还遇见了几支往返巡逻的人马。伍子胥和世子胜越来越放心了,自从他们一到吴国,就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关卡既未经盘查,吴军将校也不曾停下来向他们盘问,因此君臣二人得以顺利无阻的深入吴国内地,当日黄昏,抵达了溧阳城外。
  又是日薄崦嵫,暮霭苍苍时分,伍子胥和世子胜来到了一条小河之畔。小河名叫濑水,也就是现在流经溧阳县境的溧水。——放眼一看,只见垂杨低拂,溪水潺潺,河畔堤上,芳草如茵,有一道小小木桥,直通到河中央的一处小洲,伍子胥听见不远之处响起啪啪的捣衣棒声。他牵着世子胜走到桥头看时,正好有一位年轻妇人在小洲水畔洗衣,那年轻妇人生得面貌端庄,体态丰满,在她的身旁,有一只手挽的竹篮。竹篮里有一小桶的米饭,一钵子蔬菜。
  伍子胥早已饥肠辘辘,更晓得世子胜必定早就饿了。因此他大踏步的上前,走过小桥,来到那名洗衣妇人的跟前,双手一拱,问道:
  “夫人,你能否赐我一餐?”
  洗衣女子听到伍子胥走过小桥前来问话,含羞带臊的将粉颈一弓,深深埋下头去。然后才莺声呖呖的回答他道:
  “小女子和家母相依为命,年过三十,还是未嫁之身,在这无人之处,怎能抛头露面,卖饭给陌生男子吃呢?”
  伍子胥一听,反倒肃然起敬,他连忙倒退几步,举手肃立,语音肫挚的再道:
  “在下正在落难之中,只想向姑娘求一碗饭,聊以充饥。姑娘慈悲为怀,赈济我落难之人,只这便是姑娘在行善积德,似乎也用不着避什么嫌吧?”
  洗衣女子听伍子胥这么说了,心中颇以为然,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眼见伍子胥威武雄壮,鼻直口方;在他身边站着一位小小年纪的楚世子芈胜,又是长得眉清目秀器宇不凡。于是她慌忙站起身来裣衽行礼,柔声说道:
  “小女子看二位相貌堂堂,决计不是寻常人物,又怎能徒为避嫌起见,任让二位忍饥挨饿!”
  说罢,她大大方方的取来竹篮,走到伍子胥和世子胜的跟前,屈膝跪下,必恭必敬的捧上饭菜,请伍子胥和世子胜用餐。
  伍子胥明知竹篮里是洗衣女子的晚餐,篮中只有一只空碗——他先盛半碗饭,让世子胜三口两口的吃光了,自已再盛浅浅的小半碗饭,打算留下一多半给那位洗衣女子。可是,洗衣女子跪在一旁,看得真切,她向伍子胥躬身一拜,说道——
  “看来二位还有长路要走,敢请二位就此饱餐一顿,不必再留给小女子了!”
  伍子胥一听,正中下怀,他道了声谢,再把碗中的饭盛满,双手递给世子胜。自己干脆以篮当碗,囫囵吞食,风卷残屑,和世子胜君臣二人,一转眼间便将篮中的饭菜一扫而光。
  君臣二人填饱了肚皮,又要折回原路了,洗衣女子欠身起立,收拾好了碗筷,把只空空竹篮仍旧放回原处。伍子胥、世子胜,双双的向洗衣女子再道一次谢,伍子胥想想又不放心,婉转的向那名洗衣女子说道:
  “虽说是一饭之恩,姑娘能救我于饥寒交迫、旅途困顿之际,大恩大德,断不敢忘。只不过,我二人此刻是在大难之中,千里亡命,危机四伏,敢请姑娘千万不要在人前吐露了我二人的行藏!”
  却是,那洗衣女子像似没有听见伍子胥的恳切叮咛,她双手捂面,两眼涌出两股热泪。热泪沿着她的指缝,潸潸渗出,洗衣女子竟然在鸣咽啜泣的哭起来了。
  伍子胥不由一愣,上前一步,惊疑不定的问:
  “姑娘,莫非是方才在下出语不当,冒犯了姑娘?害得姑娘如此伤心?”
  洗衣女子凄然的摇摇头,声泪俱下,断断续续的在倾吐:“我……我是想起,这一辈子为了侍奉寡母,立誓不嫁,三十年来离群索居,守身如玉,说得上是玉洁冰清,洁身自爱了。我自小谨遵非礼勿视、非礼勿言的古训,住在这穷乡僻野,从来就没见过陌生男子的面,跟男人家说过一句话。不曾想到今天遇到你们两位,不但相互交谈,尚且跪进饮食!这就是我败德丧节,咎由自取!真不知今后将何以在世为人?回去……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我的高年老母?”
  伍子胥一听,心中大为不安,他引疚自责,向洗衣女子连连拱手的说:
  “姑娘,这都怪我一时难忍饥火中烧,贸贸然的向姑娘䩄颜乞食了!”
  那洗衣女子还在哭得抽抽搭搭的说:
  “不不不!先生,我不能坚持避嫌,过错在我自己。先生方才说过,二位正在亡命千里,危机四伏,这会儿天色将晚,二位还是赶紧上路吧!”
  伍子胥心中虽有千言万语,百般譬解,想要安慰那位洗衣女子,劝她不必拘泥礼法,责己过严,凡事总得通权达变,推本穷源。然而,禁不住洗衣女子一再催促,继而眼见暮霭四合,夜幕将张,惟恐天全黑了,洗衣女子摸黑回家,诸多不便。他只好硬起心肠,拉起世子胜再向洗衣女子一拜,由衷的说:
  “恭敬不如从命,在下二人这就启程。还请姑娘珍重,莫再啼哭,早早回家去吧!”
  拜毕,他再牵着世子胜,转身走过小桥,重回大路,两人一脚高一脚低,才走了十几步,忽然听到小洲之上,那位洗衣女子,发出一声厉呼——
  “娘啊!请恕女儿的不孝之罪!”
  听得伍子胥大吃一惊,他忙不迭转身去看时,竟然看到那位洗衣女子,双手抱住一块大石头,正在飞快的冲向水畔,伍子胥暗呼一声“不好了!”慌忙隔水大叫:
  “姑娘!你万万不可……”
  “可”字尚在余音袅袅,伍子胥先已听见乒乓哗啦一阵巨响,那位三真九烈洗衣女子,竟然抱石自沉,一缕芳魂就此与波臣为伍了!
  洗衣女子大节不苟,投水自尽,伍子胥图救不及,亲眼目睹她抱石沉入水底。这一幕,直把伍子胥惊得魂飞魄散,伤心惨然。他双膝一软,重重的栽向地上,眼望着濑水水面,洗衣女子自沉之处,骨突突冒起一阵水泡,霎时间便风平浪静,水波不兴。伍子胥陡然想起自己乍入吴国,短短一天之内,就有渔丈人和洗衣女子,两位千古义烈人物,全都是为了自己,相继死于非命,不由得满腹悲酸,肝胆几裂。他便趺坐在路中地面,搥胸顿足,仰天大放悲声:
  “苍天啊苍天!我伍子胥莫非果真是个不祥之物!先是在楚国家破人亡,逃离了天罗地网,好不容易逃到吴国,又有渔丈人、洗衣女,两位高风亮节,大义薄云的义士贞女,相继为我送掉了性命,使我获罪之身,再添两层罪愆!中心愧怍!千古莫赎……”
  伍子胥仰面号哭,世子胜陪着他嘤嘤啜泣。君臣二人哭够多时,濑水之畔,已是夜幕四张,无星无月。除了淙淙碧流映着隐约天光,闪现一道道的银潋,周围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夜色渐深,晚风凛冽,六岁大的世子胜,早已走得困乏,哭得累了,倒在伍子胥的怀里沉沉入眠。
  惟恐世子胜深夜着凉,淋到露水,伍子胥揩干眼泪,双手抱起世子胜,把他安顿在一株枝叶繁茂的杨柳树下,再脱下自己身上的布衣,严密的给他盖上。夜深沉,四野寂寂,万籁无声,伍子胥夜不兴寐,了无睡意。他沿着河边,往返踱步,前鏖往事,自难免一一兜上心头,牵起不尽的哀愁,无限的悲悼。他找到了一块半截埋在地下的平整石头,噬破中指,流出鲜血,他便以血作墨,和泪以俱。在石头上写下了四句诔词:
  汝浣衣兮我行乞,饱我腹兮汝自溺。贞烈自矢兮惊天地,千古一人兮浣衣女!
  写罢血词,包好伤口,伍子胥想起洗衣女子跪献饭菜,殷殷劝食的一幕,忍不住又滴下了几串英雄热泪。他勉定心神回到杨柳树下,往世子胜的身边一坐,看世子胜仰卧地上睡得正酣。不禁凄然一笑,他眼睛望着世子胜,喃喃自语的说道:
  “我们此去吴都谒见吴王,倘若不能说服吴国君臣,劝请吴王发兵,助我长驱入楚,诛昏君清君侧,恭奉世子登基,修明朝政,重旧楚国;那么,你我不但对不起九泉之下的无数冤魂、楚国境内引颈翘盼的三楚军民,如今却是更要愧对渔丈人和浣衣女了!”
  次日天明,又是艳阳高照的晴朗天气,伍子胥喊醒了熟眠之中的世子胜,就着河水洗一把脸,匆匆启程上路,临到溧阳,穿城而过。自此一连五天,跋涉了三百余里,看看渐近吴都,街市繁华,人烟尤其稠密,那日,来到吴都近畿,一处地名吴趋的市集,才上大街,便听到喑𫫇叱咤,雷霆霹雳般的一声巨喝:
  “呔!”
  伍子胥惊了一惊,牵起世子胜上前一看,一名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双目深陷,目光如电,脸上两颊尖削,周身骨瘦如柴,左右两掌齐举胸前,蹲身作骑马步,摆出一副跃跃欲试、伺机出击的姿态。在他周围,围着两层人墙。
  头一圈是五、七名人高马大,腰粗膀圆的市井无赖,第二圈便是些吵吵嚷嚷,看热闹的男女老幼,伍子胥正在疑惑不定,难不成方才那一声势如焦雷的巨喝,竟会是从这名瘦汉口中发出来的?街心之中,瘦汉又在怒发上指,声若洪钟的吼道:
  “你们这帮无赖之徒,平日欺压善良,鱼肉百姓,委实的是作恶多端,罪无可逭!今天我专爷非好好的教训你们一顿不可!”
  声声轰雷叱喝,震耳欲聋,吼声乍歇,但见那瘦汉纵身一跃,跃起了一丈多高。他那身手好不矫健,便在半空之中,身躯平飞,打了一转,转时猛一挫腰,劲矢般踢出两脚,凌空一扫,脚尖到处,只听到哎呀哎呀连声惨叫,五、七名泼皮无赖,早已被他脚尖挑起了三个。三名无赖被踢得离地飞起,身不由己,直跌到距离原处两三丈远的地方,一个个摔得鼻肿眼青,头破血流,趴在地上口口声声大叫饶命!
  那瘦汉,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纵身一个飞旋,踢翻了三名无赖;再落地时,右脚脚尖才只在地面一点,又像是饿虎扑羊,巨鹰搏击,一连四掌,电光石火般劈向街心里剩下那四名惊呆了的无赖。但听见他:“着!着!着!着!”的连声暴喝,人到掌到,其势有如雷霆万钧。四名无赖,顿时人仰马翻,在街心里被踢得东倒西歪,不死也伤。前后只一眨眼工夫,伍子胥亲眼瞧见,那瘦汉将那七名无赖汉,一脚踢飞了三名,四掌打倒了四个。他衷心感佩,不由自主的脱口欢呼:
  “好身手!”
  然而那名瘦汉,根本就不理会伍子胥的高声喝采,他怒容满面,目眦几裂,偏还在满街追打那七名负伤已重的无赖,他东跳西蹦,拳脚交加,似乎有意要把那七名无赖,尽行打死为止了!
  这时候,围在四周正看热闹的吴趋市集男女老幼,眼看着瘦汉雷霆之怒一发,无法抑制,再让他拳打脚踢,一路追殴下去,七名无赖,努将一个个的性命难保。吴都近畿,光天化日,果然酿成了连伤七命的惊人血案,只怕瘦汉自己也脱不了关系。因此在场的人全都着起急来,仗着他们平日和瘦汉厮熟,有人上前去拦,有人高声的劝,喊叫之声,此起彼落——
  “专大哥,你不能再打了!”
  “再打就要打出人命啦!”
  “专爷!你息怒,你且息怒!”
  却是,瘦汉当时正在打得兴起。他似乎有意除恶务尽,要把那七名无赖斩草除根,全部打死为止!他对众人的劝阻,一概置若罔闻,只顾排开众人,气呼呼的奋力上前,将那七名无赖,逐一的从地上拎起,挥拳便是一顿猛击。伍子胥在场旁观,也惟恐他闹出人命。他正在暗忖,自己究竟怎样上前排解,人丛里,闪出一位一身布衣,慈眉和目,身材奇矮奇瘦,仿佛弱不禁风的一位中年妇人,她挤到那瘦汉的身畔,高喊一声:
  “专诸!”
  说也奇怪,那妇人一喊声“专诸!”那瘦汉立刻收拳止步,垂手肃立,温驯得犹如一头绵羊。伍子胥正在错愕,又见那妇人沉下脸来,一声叱喝:
  “还不随我回家?”
  那瘦汉,满面惶恐,必恭必敬的应了声:
  “是!”
  他居然会低埋着头,一个转身,在众目睽睽、围观者惊诧讶异之下,跟在那位妇人的身后,亦步亦趋,脚不点地的回家去了。
  看得伍子胥满怀疑惑,莫名所以,他转过脸去问一位蔼然可亲的老人:
  “像这样一位勇猛如虎的壮士,也会害怕那么一位瘦小的中年妇人?”
  老人望一眼子胥,微微一笑的答道:
  “那位中年妇人正是勇如猛虎的那位壮士的生母。”
  “原来如此!”伍子胥一声长吁,拱手为礼的再问:“可否请教老丈,那位壮士的尊姓大名,他是何方人士,家住哪里?”
  老人面有得色,满面春风答道:“那位壮士姓专名诸,又号𫚋设诸。他本是堂邑人士(今江苏六合县北),前不久才搬来吴趋定居的。”
  仿佛一提起专诸,老人也与有荣焉。他眉飞色舞,比手划脚的告诉伍子胥道:
  “专诸先生是吴趋第一勇士,身手矫健,力大无穷,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平日行侠仗义,扶危济倾,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今天他痛惩吴趋市井七名无赖,称得上是大快人心之举。还有一桩,专诸先生极为孝顺母亲;他性烈如火,嫉恶如仇,对于那些为非作歹,恃强凌弱的强梁之辈,谁要是犯在他的手里,多半很难保得住性命。但是每逢他盛怒之际,拼命之时,只要他母亲出面,一声喝止,他无不恭谨听命立刻罢手。刚才的事,先生也曾亲眼目击,就可以晓得小老儿我所言不虚了吧?”
  子胥听说,衷心感佩,满腔钦敬,他不胜其仰慕的脱口赞呼:
  “像专诸先生这样的人物,真可称得上是重义轻生的壮烈之士了!”
  当时,捺不住一股强烈的冲动,伍子胥向那位老人问明白了专诸家里的住址,带着世子胜,立刻就去登门拜访。直到专家大门之外,一道竹门,两行篱笆,隔着一座杂植蔬果,拾掇得整洁有致的庭院,便是一排三间泥墙茅屋。伍子胥、世子胜站在门口,先正正衣冠,方由伍子胥高声一喊:
  “请问,专诸先生在家吗?”
  茅屋正中的一扇大门,应声而开,伍子胥定睛一看,出来迎迓的正是方才犹如猛虎出柙,痛惩无赖的专诸壮士。伍子胥一见专诸亲自应门,便慌忙上前自我介绍道:
  “楚国亡命之臣伍员,字子胥,侍同楚国世子胜,仰慕先生高义,特地前来拜谒!”
  那一头,专诸一听伍子胥自通姓名,顿时便是眼睛一亮,堆满一脸的笑容,忙不迭一叠连声的说:
  ”世子!伍将军!请进请进!今天是我专诸寒门有幸,蓬荜生辉,果然有贵宾莅临了。”
  自古英雄,惺惺相惜,何况伍子胥是春秋列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命世奇才,一代人杰;专诸喜从天降,心花怒放,他把子胥和世子胜殷勤的迎入堂屋,请世子胜居中而坐,让伍子胥坐在左边打横,自己却喜孜孜的奔入厨下,欢声的问他那位正在忙于做饭的母亲:
  “娘!妳猜,家里到了哪两位贵客?”
  专大娘吃他没头没脑的问得一愣,茫茫然的反问:
  “贵宾?像咱们这种窄门浅户,市井人家,也会来什么贵客?”
  专诸正在手舞足蹈,喜不自胜,他拔尖喉咙,高声答道:
  “娘,来的竟是楚王的长孙世子胜,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当代英雄伍子胥!”
  “世子胜,伍将军?”专大娘骤然一听,惊喜交集,转念一想,又在疑虑不定的问道:“这两位举世皆知的大好佬,又怎会到我们家里来了呢?”
  “娘!”专诸兴奋莫已,直在一力掇促的说:”世子和伍将军都在堂屋里坐着,娘要是不信,何不这就出去见见?”
  专诸的话才说完,一墙之隔,堂屋里已响起了伍子胥必恭必敬的声音:
  “楚国逋臣伍员,敢请谒见专府伯母。”
  专大娘一听,情知是真,她先高声的一答:
  “请伍先生宽坐,老身这就出来相见!”
  答应过了,她再去嘱咐她正在洗菜的媳妇:
  “贤媳,贵客临门,你快去杀一只鸡,再多准备些儿酒菜!”
  “别忙别忙,“专诸伸手一拦,说道:“娘子,妳还是赶紧去把毅儿找来。先让我们全家,去跟世子、伍将军见个面。”
  专诸只有一个儿子,名叫专毅,当年一十三岁,正好在后门口劈柴。专夫人到后门口一喊,专毅立刻应声而来;于是身材佝偻,精神矍铄的专大娘,便领着她的一子一媳一孙,全家四人一齐到堂屋与贵客相见。
  世子胜和伍子胥起立肃迎,专诸向世子胜、伍子胥一一介绍他的家人。君臣二人恭称专太夫人、专夫人、专公子,专大娘连声的说:万不敢当……
  当下由伍子胥表明来意,他恳挚的说道:
  “子胥侍奉世子由楚入吴,途经吴趋,亲眼目击专诸先生神勇,万夫莫敌;又见专诸先生恪尽孝道,闻太夫人之声敬谨从命,束手息怒,深慕专诸先生是吴国忠勇义烈,孝行可嘉之士,因此冒昧登门造访,夤缘结交。还请太夫人、先生、夫人恕我等唐突之罪!”
  专大娘一听,大喜过望,忙向伍子胥裣衽万福,谦词笑道:
  “小儿粗鲁无状,当街斗殴,好不让两位贵人见笑了。世子和将军大驾光临,这才是我专家寒门无上的宠幸!”
  专大娘一味客套,听得专诸有点不耐烦。他便高声大叫:
  “娘!难得伍将军谦恭下士,折节相交,他不嫌弃孩儿,娘就准许孩儿交了他这位知己好友吧!”
  伍子胥眼见专诸竭诚相迎,一见自己便乐得什么似的,再一听他恳求乃母,准他和自己结为知己好友;友情流露,发乎至诚。伍子胥和专诸一般儿的都是豪杰之士,性情中人;一旦萍水相逢,街头邂逅,顿时便喜从天降,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因此,伍子胥当下就心中怦然一动,不假思索,不揣冒昧的说:
  “俗话说得好:‘把臂之英,金兰之友’,专诸先生,你我年龄相仿,又是一见如故;说什么结为知己好友?何不当天盟誓,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呢?”
  那一头,专诸一听伍子胥这么说时,乍惊又喜,一时间张口结舌,答不出话来,只顾双手紧握伍子胥的胳臂,拉住他一阵猛烈的摇撼,口中一叠连声的在问:
  “伍先生,你说这话是在哄我欢喜?还是当真有这番情意?”
  伍子胥蔼然一笑,腾出一只右手,拍拍专诸的肩头,欢声亲暱的答道:
  “话自我伍某的口中说出,入于在座列位之耳,这当然是千员万确的了!”
  专诸这回听得更真切了,他猛可回头,扫视专太夫人、专夫人和小小专毅一瞥,蓦的发出声声欢呼——
  “娘啊!娘子!还有毅儿,这是你们全都听到了的,是伍子胥先生亲口在说,他要和我八拜为交,结成异姓兄弟!”
  偏有个深明大义、老成持重的专太夫人。她上前一步,面泛苦笑的跟那伍子胥道:
  “伍先生过于抬爱小儿专诸,只是依老身看来,这结拜兄弟一事,只怕还得从长计议。”
  子胥大出意外,倏然一惊,向专太夫人双手一拱,挚切的问道:
  “是府上另有什么关碍?还是太夫人您有什么见示?务请太夫人不吝明教!”
  “伍先生,”专太夫人敛容正色,条分缕析的答道:“明教万不敢当;老身此刻所想的是:寒舍蓬门荜户,累世耕读为生,列祖列宗,从未出仕为官,簪缨袍笏,一向是个平民百姓人家,怎比得上楚国伍府,四代三公?府上既是列国之中最显赫门第,先生便是傲视王侯,列国钦重的大好佬;先生和小儿专诸,确实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身分地位,判若云泥。今日蒙先生错爱,一时欢喜,要跟小儿结为兄弟,怕只怕——贫儿骤富,一步登天,自古福祸相倚,福过灾生,惟恐祸事不旋踵而至啊!”
  “哦——我明白了!”伍子胥自以为是,连连点头,还故意曳长了尾音答道:“太夫人一定是以为在下骤遭奇祸,家破人亡,目前正在只身流浪,万里逋逃之中,自难免惟恐在下这个不祥之身,可能会连累到了专诸先生?”
  “不不不,”专夫人忙不迭的极口否认,又再情词迫切的说:“何况伍先生提出义结金兰之前,小儿专诸早已说过,愿与先生结为知己好友。从来朋友是五伦之一,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既然成为朋友了,哪怕先生万一有难,小儿专诸即使为先生而死,也是理所当然,老身又怎会惟恐先生连累了小儿呢?”
  子胥听了,满脸钦敬,直把这位大义凛然,见解过人的专太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由自主,躬身拜了下去,便那么跪在地上,由衷的说:
  “太夫人议论透彻,所见极是,可见得府上母贤子孝渊源有自。府上的名声传遍遐迩。太夫人啊!”伍子胥有感于中,忽然语音一改,几于声泪俱下的说道:“子胥自幼丧母,一生憾事,便是独乏慈训。今天有幸得蒙太夫人不吝教诲,不但获益良多,而且孺慕之情,油然而生,不克自已。这会儿在下非特私衷渴望与专诸先生义结金兰,谊切手足,尚且更在奢想能奉太夫人为母,永沐太夫人的慈晖了!”
  专太夫人听到这里,眼见堂堂男子汉如伍子胥者,居然也会这么意诚志坚,一心攀交;她连忙伛身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伍子胥,一时感从中来,不禁也是热泪潸潸的道:
  “子胥请起,既然你错爱至此,一力坚持,老身和小儿满怀愧怍之余,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请你一定要念在老身福薄,惟恐折寿,还是由你和小儿结拜,这以后,只要你肯称我一声伯母,老身就已经心满意足,尚且感到无上荣宠了。”
  伍子胥聆言大喜,挺身起立。
  那专诸听说他母亲尤许他和伍子胥结为异姓兄弟了,更是雀跃三尺,乐不可支。他一叠连声催着他妻子做三牲,摆香案,自己必恭必敬,请伍子胥燃上了一对红烛,四支线香;在烛光闪烁,香烟缭绕之中,和伍子胥二人正心诚意,喃声祝祷,祭告过了天地神明,再请专太夫人上座,由异姓兄弟伍子胥、专诸二人磕头行相见礼。专太夫人问明白了伍子胥的出生年月日,晓得伍子胥比专诸大两岁,便命专诸称伍子胥为兄,伍子胥称专太夫人为伯母,呼专诸为弟。专诸夫人和专毅也上前叩见了大伯和伯父。世子胜向各人一一道贺,随即撤下祭品,摆上酒筵。欢然有如家人般畅叙了一晚。
  次日一早,天刚刚亮,专诸便披衣起床,盥洗一过,诚心诚意的到伍子胥房间门口一站,垂手侍立。可是由于昨晚伍子胥心中着实欢喜,难免多喝了几杯,起床比较晚些,专诸居然站了一炊饭工夫,方始听见伍子胥推被而起的縩綷声响。——专诸仍旧一声不吭,静候伍子胥穿好衣裳推门而出,伍子胥一眼见到专诸,便讶异的问:
  “贤弟,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不多久,兄长!”专诸粲然一笑,应声答道:“我只是站在这里心想:我专诸上无兄姐,下无弟妹,生年二十八岁,连个略谈得来的知心朋友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位情同骨肉的兄长,居然会是天下闻名的命世豪杰,我专诸凭什么能有这天大的幸运哩!”
  伍子胥温蔼的笑着,伸手拍拍他茁壮的胳臂,带笑的说道:
  “贤弟,你在愚兄面前不必过谦。我伍子胥年纪虽只三十出头,可是一生之中阅人多矣!你是我生平第一位结义兄弟,当然有你的过人之处,贤弟啊!我自信我看人不会看走眼!”
  专诸听时,更是满心轻松,私衷大悦,他兴高采烈的告诉子胥,子胥的义弟媳,他的妻子碧玉,天还没亮就已经下厨房去做饭,此刻多半早就做好了早餐。专诸请子胥到堂屋里去用膳。子胥却正色的说:
  “不!贤弟,我还要到伯母房里去请安!”
  专诸一听,更加肃然起敬,便陪同子胥到专太夫人的卧室门口,连拍了三次门,喊了几遍娘,偏偏门里全无声响,子胥正在疑惑不定,专诸低头一想,方始恍然憬悟的说:
  “哦!我明白了!”
  他把伍子胥带进堂屋,再到厨房门口,高声的问他妻子道:
  “碧玉,娘呢?”
  讵料,在厨房里答腔的正是专太夫人,她也在大声的答话:
  “诸儿,我在这儿为子胥做一味汤呢!”
  浑似一阵暖流,刹那间通过了伍子胥的全身。昨天方说他极想永沐专太夫人的慈晖,今天一早专太夫人便已默默的在向自己倾注母爱。——家破人亡,异国流浪,伍子胥被感动得荡气回肠,热泪盈眶。他唯有喃声的吐露——
  “这怎敢当?这怎敢当?”
  不一会儿,专太夫人颤巍巍的从厨房里出来;双手捧只托盘,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汤里灸六枚白水煮的荷包蛋。伍子胥一见,先上前给专太夫人请了个安,再伸出手去想把托盘接过来,可是专太夫人却把两手一缩,眉头一皱的说:
  “子胥,你去就座。这不是你们男人家的事!”
  子胥无奈,只好应声:“是。”自去桌畔坐定。等专太夫人把一碗荷包蛋送到他的跟前,自己在子胥的身畔坐下,伸出手来,轻拍子胥的手背,慈眉善目,蔼然可亲的道:
  “来来来,快把这六个蛋,趁热吃了。”
  子胥一阵感动,但觉满腔暖馥起自心田,刹那间便弥漫心胸。六枚白水煮蛋,算不上山珍海味,稀世佳肴,然而由白发苍苍、年老体弱的专太夫人亲自起早下厨,亲手执勺烹调,显然就孕育着无限亲情、无比诚挚。专太夫人果然已在默默的顺应伍子胥的内心渴望,让他这自幼丧母,如今又是家破人亡,正在孑然一身,异国流浪的孤儿,也能藉由他和专诸结为异姓兄弟的关系,得能永沐专太夫人的慈晖了。伍子胥一想到这儿,刺戟动情,不克自已,他竟然会溢出了两股潸潸热泪。
  一口气把六枚白水汆蛋吃个精光,伍子胥又故作贪馋,流露天真,一连喝了两大碗白米稀饭。眼见子胥吃得这么香甜,专太夫人坐在一旁,自己不动碗筷,只顾爱怜的望着子胥,不时放声大笑。专太夫人笑声阵阵,引得子胥、专诸、专诸夫人碧玉、世子胜,还有专毅,也在春风满面,笑语殷殷。一顿早餐,便在一团和气,满目欢娱之中,吃了个四大皆空,只只碗底朝天!
  餐罢,太夫人命子胥到厅上去坐,由她自己和专诸作陪,三人席地凭几,成品字形坐定。专太夫人叫碧玉自去厨下清洗,又让专毅带世子胜到外面去逛逛。诸事安排已定,她才敛容正色,先咳声嗽,清清嗓子,伍子胥就晓得这位老人家要跟他谈正事了。
  果不其然,专太夫人一开口,便单刀直入的问道:
  “子胥,你从楚国逃到吴国,历尽千辛万苦,几于九死一生,总该不会光只是为了逃脱楚王的举国搜捕,到我吴国来找一处安身之所、噉饭之地吧?”
  伍子胥双手一拱,面容惨沮的答道:
  “愚侄身上,揹得有杀父、杀兄、杀嫂、杀妻的血海深仇!”
  专太夫人望一望专诸,再问:
  “如今你已经如愿以偿,逃到吴国了;子胥,你说,你究竟打算如何?”
  伍子胥早有成竹在胸,从而应声作答:
  “我将请谒吴王,借兵报仇雪恨!”
  专太夫人声声追问:
  “子胥见过吴王?”
  听得伍子胥失声笑了,他带笑的说:
  “伯母明知这是愚侄生平第一次进入吴国,愚侄又怎么会见过吴王呢?”
  “那么,”专太夫人继续追问:“你在吴王的元老重臣、王亲国戚、左右亲信、民间布衣之交之中,可有什么故旧?”
  “没有。”
  “如此说来,”专太夫人深沉的一笑:“你一时还没法找到一位引见吴王的人了?”
  “是的。”
  专诸端坐一旁,凝神倾听,终于忍不住了,插嘴进来高声的说:
  “娘,我兄长在吴国纵然举目无亲,一个人也不认识;可是我吴国自大王以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兄长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万夫莫敌之勇。孩儿敢说,只要我兄长到吴王宫大门口一站,命门吏通报一声,大王一定会倒屐相迎,礼为上宾!”
  讵料,专太夫人竟会不以为然,她连连的在摇着头,意味深长的说:
  “子胥见吴王,乏人引见,全靠吴王有爱才之心,躬自延揽,那么,与其要吴王倒屐相迎,礼为上宾,何不让他风闻子胥到了吴国,再派人千方百计的访求呢?”
  伍子胥听得明白,顿时就眼睛一亮,瞿然而起,欢声嚷嚷的说: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说时,又正正衣冠,向专太夫人躬身下拜:“伯母,经过您老人家这一指点,让愚侄有拨云雾而见青天的感觉。伯母,我真佩服您有这么高的见识,您这分明是要吴王学那渭水访贤的周女王,让愚侄也混充一下霸王之辅的姜子牙啊!”
  专太夫人很高兴,轻轻的拍着手,脱口赞呼:
  “好口采!好口采!子胥,当年姜子牙出山兴周,不久以后,希望你伍子胥也能兴吴灭楚!”
  伍子胥聪明绝顶,当时他心里已经得了一个计较,但却暂且秘而不宣的道:
  “伯母,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去见吴王了!”
  专太夫人点点头说:
  “唔!知道了就好,知道了就好。”
  专诸启齿便问:
  “兄长,你可知道吴王的为人?”
  伍子胥轻缓的摇摇头。
  专诸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吴王名叫州于,他是先王余昧的长子,自幼逞勇好斗,骄横无礼。先王余昧在位的时候,他名为公子僚;当年越国铸成五口天下无双的神器宝剑,便是他带了他力大无穷,能够手接飞鸟、力格猛兽的儿子公孙庆忌,到越国去强要了胜邪、鱼肠两把宝剑回来!”
  子胥忙道:
  “这一层,我在楚国也曾听说。”
  专诸离席起立,走到窗户跟前,先探望了一下窗外无人,这才回过头来跟伍子胥往下说道:
  “当年吴国的老王,也就是当今吴王僚的祖父,他曾经诏告天下,定过一个一代以后兄终弟及的遗制。因此寿梦死,传长子诸樊,诸樊死后,便传弟余祭、余昧;余昧薨,照理说就该回过头来传给诸樊的长子。”
  “这话对!”
  “可是,”专诸一脸的鄙夷不屑,义形于色的说:“十二年前先王余昧一死,公子僚居然暗怀鬼胎,密不发丧,轻轻易易的把王位夺了。”
  “哦……”伍子胥恍然大悟,双手一拍的说:“原来当今的吴王僚,他竟是个篡位者呀!”
  “兄长说得不错。”专诸深深的点着头说:“确实是那当今的吴王僚,篡夺了公子光的王位。”
  “公子光就是吴国先王诸樊的长子?”
  “是的。”专诸应声答道,又说:“吴王僚篡位为王,他当然深恐公子光势力坐大,有朝一日会向他索回王位。因此他一面广结党羽,遍植心腹;一面竭力压抑公子光,经常的派他出外征讨,表面上看是为公子光建立功勋,其实又何尝不是借刀杀人之计?一心只想公子光早早的战败战死,消除他的心腹大患!”
  伍子胥沉吟半晌,再问:
  “那公子光呢?他又如何应付?”
  “王僚为刀俎,公子光为鱼肉!”专诸愤愤然的答道:“他只好委曲求全,明哲保身,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只不过……”
  伍子胥紧抓住他的话问:
  “只不过什么?”
  专诸伛身向前,压低声嗓答道:
  “公子光也是一位机智深沉、胸怀大志的人物。依我看,他在吴王僚的重重压迫之下,大有朝不保夕之忧,照理说,他就该……”
  伍子胥接口便道:
  “也在暗中访求能人,招贤纳俊,阴蓄死士,以便有朝一日,能够对抗王僚,或者说,干脆物归原主,取王僚而代之。”
  “对对对!”专诸听得欢声大笑起来,他向伍子胥一伸大拇指道:“起先,这只不过是我心中的猜想,如今给兄长你一明说出来,多一半,公子光暗中正是在做这个打算啊!”
  子胥、专诸拊掌大笑趺坐一旁。听了许久,一直都在默不作声的专大娘,这时候,突如其来开口喊了一声:
  “子胥!”
  伍子胥连忙止笑,转过脸去,眼望着专太夫人,敛容正色的问:
  “伯母还有什么见教?”
  “这会儿你该明白了吧,”专太夫人蔼然的一笑,说道:“此刻在吴国境内,有一位明里招兵买马的吴王僚,也有一位暗中培植羽翼的公子光。你是命世之才,只要你能善择明主,谨慎出处,我敢相信,将来你一定会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的!”
  专太夫人的这几句话,说得义正词严,语重心长,使那洗耳恭听的伍子胥不得不肃然起敬,字字铭记在心。他向专太夫人倒身就拜,诚心诚意的说:
  “伯母,愚侄敬谨受教了!”
  当日,计议已定,伍子胥把世子胜暂寄放在专诸家里,由专诸教他读书、技击。伍子胥向碧玉讨了一身破衣裳,又去村外竹林砍了一根斑竹,做了一管洞箫。入夜,月白风清,夜阑人静,伍子胥和专诸并肩坐在一株大树下闲谈。伍子胥把弄洞箫,吹奏起来,曲调悲壮苍凉,箫声有如裂帛,高昂处响彻云霄,慑人魂魄,低徊时宛如鸣咽,扣人心弦。
  听得专诸时而热血沸腾,荡气回肠;时而满心酸梗,凄然下泪。直到一曲终了,天地间犹是余音袅袅,专诸慨乎言之的说道:
  “想不到兄长在文治武功外,还有这一手绝技呢!”
  “贤弟,”伍子胥一声苦笑,喟然太息的道:“就在明朝,愚兄就要靠这一支洞箫混饭吃了!”
  专诸一惊,忙问:
  “兄长,你这话怎讲?”
  伍子胥却笑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它。突的又想起件事来,叮咛专诸道:
  “从明天我离开这家门口,不论我在外面做什么、说什么,我可不许你过问一声!”
  专诸更着急了,一叠连声的追问:“这又是为什么呢?”
  “贤弟,”伍子胥目光炯炯,神色肃穆的注视着专诸说道:“愚兄承伯母指点,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此刻既已洞彻吴国朝野大势,胸中早已有个计较。贤弟不妨让我撒手做去,千万别稍加过问、插手,免得误了我的大事!”
  专诸听伍子胥说得这么挚切、严重,不便再追问了,只好连连点头依允,应了声:
  “是!”
  两兄弟又谈了些日常闲话,月昏风起,夜露深重,伍子胥情不由己打了个寒噤,便欠身起立,呵欠一声对专诸说:
  “贤弟,夜深了。我们还是各自回房就寝吧!”
  专诸跟着子胥,站起身来,想起平生知己,结义兄弟,才刚刚聚首盘桓呢,眼看又要别离,不禁有点依依不舍,无奈的说:
  “那么,明天一早,我叫碧玉多准备些干粮,再送兄长到梅里!”
  “不必!”伍子胥摇摇头,一口拒绝了。眼看专诸一脸的困惑莫名,又再意味深长的说道:“我一到江南,就听到连小儿家都经常挂在嘴上说是:‘人望高处,水向低流。’如今愚兄是下定决心。我这次投奔吴国,就该:‘百丈高楼从地起,好汉不怕出身低!’因此之故,明天一早我自去吴国都城梅里,一不要任何人相送,二不带半点干粮盘缠。”
  专诸听时,莫测高深,但他晓得伍子胥的脾气,话出如风,断难更改,而且他极不喜欢有人打破沙锅问到底,因而他不再多说,口中唯唯称是,殷勤的把伍子胥送到卧房门口,道过安歇,这才闷闷悒悒,怀着无限离情别绪,黯然回房睡下。
  专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能成眠。直到五更时分,方始懵懵懂懂的睡去。因此鸡鸣三唱,天色破晓,伍子胥披衣起床准备动身,他犹仍在呼呼大睡之中。唯有跟伍子胥同榻而眠的世子胜,小小年纪,心事重重,他知道自己将与伍子胥分手一段时期,寄住在专诸大叔家里,嘴下虽然不说,心中则在不尽依依。那一夜,他竟然睁大两眼,直等到天色大亮,伍子胥已经起床穿好衣裳了,他才轻轻的假咳一声。
  “你是刚醒,还是没睡?”
  伍子胥站在床前,轻柔的问。又伸出手来,爱暱的抚挲世子胜的额发。世子胜乘势一骨碌坐起,伸脚下地,他避过伍子胥的那一问,急切的说:
  “将军,我已经跟专毅大哥商量好了!”
  伍子胥诧异的问:
  “世子,你跟专毅商量好了什么?”
  世子胜一面急急的穿衣绾发,一面仰起脸来,回答伍子胥道:“专毅大哥答应我,今天他要陪我,送将军到梅里的市集之外!”
  “你?”伍子胥眉头一皱的再问:“你也要送我到梅里市集?”
  世子胜脸下闪过一阵阴霾,毕竟是个六岁大的孩子,他眷恋不舍的说:
  “我没爹没娘,只有将军是我的亲人一样。我……我实在是舍不得……”
  听得伍子胥心中一酸,眼眶一红,险些就要流下泪来。自己年过三十,尚且为了含冤负屈,家破人亡,有国难奔,有家难投而痛感椎心刺骨,情何以堪,世子胜不过是个黄口童子,在他智识初开,乍晓人事的时候,遽遭祖父楚王忍心加害,父亲太子建身首异处,生母齐女夫人扃户自缢。双亲惨死,异国流浪,着实是历经天下之奇祸,极尽人世之惨变,而他年只六岁,叫他怎能承当得起?何况眼前他就要跟自己赋别离,寄住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伍子胥一阵悲悯怜爱,他一把将世子胜搂在怀里,轻拍他的肩背,柔声的问:
  “世子知不知道,唯有你是楚国唯一的王储?”
  世子胜振作精神,朗声回答:“知道!”
  伍子胥再扳转世子胜的肩头,让他面对自己,然后目光闪闪如电,正色的注视着他问:
  “世子知不知道,你要怎样才可以重归楚国,报仇雪恨,登基为王?”
  “这——”世子胜略顿一顿,方始慷慨激昂的回答:
  “我只有等待将军向吴国借兵伐楚,才能重归楚国,报仇雪恨。再等我祖父死后,继承王位!”
  伍子胥衷心欣慰,他微微颔首的道:
  “那么,世子只有耐心的住在专家,等候我的佳音了?”
  世子胜声清气朗的高声答道:
  “是!”
  “往后,”伍子胥轻轻的为世子胜绾起一头长发,柔声叮咛的说:“每当世子想念微臣的时候,只要世子回想一下世子和微臣方才所说过的那些个话,世子就大可以释然于怀!”
  世子胜面容端凝,应声作答:
  “将军,我懂得了!”
  “那好!”伍子胥如释重负,长长的吁一口气。从床沿欠身起立,低头俯望着世子胜,一瞥之中,流露出不尽离情,有顷,他再试探的问:“如果微臣为世子的安全着想,不让世子送微臣到梅里,那世子又会……”
  讵料,世子胜又一次给伍子胥的凛然大义开了窍,他竟了无难色,昂昂然的答道:
  “将军不许我送,我便不送!”
  “好!好极了!”伍子胥十分欢喜,极口称赞,又道:“那——微臣还得请世子重新睡下,等该起床的时候再起床吧!”
  “是!”
  世子胜一声答应,飞快的脱下了衣裳,一头钻入被衾中去。为了表示他痛下决心,凡事唯伍子胥之命是从,他还特地转了个身,侧身面墙而卧。这就显然是在说,伍子胥动身在即,只管请便了。
  世子胜聪明晓事,值得自己忍辱负重,尽心尽力的加以培植;晨间一席谈,使伍子胥私衷大慰,对于未来前途,又增添了几分信心。他一脸喜色,满面春风的步出寝室,走进堂屋,一眼看见,专太夫人正在居中而坐,专诸夫人碧玉,垂手肃立的站在她的右后侧。
  伍子胥慌忙上前行过了礼,方说:
  “伯母起得这么早?”
  “子胥!”专太夫人神情严肃的问:“我听专诸他说,你曾亲口说过,就在今天,你要靠你这一支洞箫,混饭吃了?”
  伍子胥不懂专太夫人这一句问话的用意所在,他惴惴不安的答道:
  “愚侄确是一时有感于中,说过这话!”
  “正因为你撂下过这句话来,”专太夫人目光锐利,在伍子胥的脸上,迅速的打了一转,眼神之中,仿佛已经洞彻伍子胥的心事。她意味深长的说道:“伍子胥乞食梅里,消息传出,自难免惊动吴王僚,甚至引起公子光的好奇,双方势将争相延揽;子胥啊,老身着实佩服你的好计较。为了成全你的所志,今天晨早,恕我们婆媳不再为你准备早餐了!”
  专太夫人一语道破伍子胥的心事,使伍子胥既佩且慰,心中尤有无限的感激。壮志雄心,沛然而兴,他双手一拱,道了声:
  “伯母,容愚侄这就告辞!”
  专太夫人神色凛然,她伸出右手一延,斩钉截铁般的答道:
  “请!”
  伍子胥便一揖及地,待直起身来时,头也不回的走出专府大门了。
  按照专诸详加指点的路径,伍子胥迈开脚步。沿大江南岸,走官塘大道,直奔吴国国都梅里。江南初春,莺飞草长,蓝天白云之下,芳草尽碧,杂花生树,好一派温柔旖旎风光。伍子胥但觉得心胸一壮,精神陡长,头一天,便走了一百多里。
  沿途,每逢饥饿难忍,经过但有人烟的地方,伍子胥便当街吹起箫来;箫声悽越,穿云裂石,恰似高山流水,余音袅袅。吴国乡间百姓几曾听过这般美妙的乐声,扶老携幼,争先恐后的围拢来探看——只见伍子胥身高一丈,器宇轩昂,脸上抹着些灰土,掩盖不住他的英气勃勃。身上穿一袭褴褛不堪的衣衫,益发显出他身材魁梧,虎虎生威。
  人人见了他都情不自禁的流露出崇敬仰慕的神情,看他一身乞丐打扮,仿佛获知他的用意所在,便心甘情愿的趋前双手奉献,有人奉上钱米,有人奉上热食。伍子胥面泛微笑,口中喃声道谢。他只取一餐之需,吃饱喝足,扬长而去,多余的钱米热食一概璧回。伍子胥的奇特行径,登时便在他的所经之处,扬扬沸沸的传开。但凡是见过伍子胥的人,无不既惊且羡,逢人便诉说个不停。伍子胥引人注目,毛逐自荐之计果然奏效了。他的声名比他本人更先一步抵达吴国都城梅里,伍子胥人还没到,梅里市上先就口耳相传,议论纷纭。吴国人都在兴高采烈,谈论这位伟丈夫、乞食者了。
  那天,伍子胥一脸风霜,一身褴褛,但却昂首挺胸,旁若无人的一脚踏进梅里。——梅里是吴国早期的国都,又名梅李,地在今之江苏无锡东南梅村,位于泰伯渎之滨,因之又名泰伯城。伍子胥一进梅里市集,放眼看去,只见城小而低,街道纵横,舟车齐集而人烟稠密。两侧店铺,来自列国各地的货物堆积如山;街上行人,一个个神情安谧,举止安详,身上的衣着既整齐而又华丽,他不禁心中暗自赞叹:
  “久已听说吴国地大物博,民康物阜。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当时,街头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大都是行色匆匆,脚步如风,很少有人停止脚步一看究竟。伍子胥明知这是日中为市,人人忙于交易的时候,他为了惹人注目,便不得不又吹起箫来,箫声一起,响遏行云,果然引起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以观。还有不少男女老幼、少妇长女在向自己身畔麕集,伍子胥深知业已到了自家表白的时候了。他便将洞箫一收,爽性在人潮纷集之中引吭高歌起来。而歌声一起,就无异是他在作自我介绍,众人但听见伍子胥声清气朗的唱道:
  “伍子胥兮伍子胥,流亡列国兮无所依,千山万水兮常戚戚,父仇未报兮唯凄其!”
  唱完了第一段,伍子胥在众人之前声泪俱下,涕泗横流,他再用抖颤的声音接唱第二段道:
  “伍子胥兮伍子胥,昭关一夜白须眉,千劫万难兮侥倖过,兄仇未报兮唯垂泪!”
  引得周围聚拢来的人,人人太息,还有不少的人在一掬同情之泪。于是伍子胥声调一转,转为凄凉悲壮,他拔尖了声嗓,直唱得远处山鸣谷响——
  “伍子胥兮伍子胥,万古奇冤一身系,仓皇逃出楚国陲,国仇不报兮誓不归!”
  伍子胥感从中来,泪下如雨。他把那末一句:“国仇不报兮誓不归”,不惜重复两遍,直唱得梅里路人,人人堕泪。这时候,伍子胥在泪眼模糊之中,突然看见有面貌清癯,颌下五绺胡须,长得面皮白净,器宇不凡的一位中年人,穿一身吴国官服;——他所到之处,众人纷纷让路。
  那位中年人笔直走到伍子胥的跟前,和悦的一笑,朗声说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伍子胥当下便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连忙揩干眼泪,露齿一笑,点点头,便跟在那名中年人身后,排开人丛,一直走到一处僻静无人的泰伯渎岸,一株低枝拂水的杨柳树下。
  中年人对伍子胥双手一拱,蔼然的笑道:
  “在下姓被名离,在吴国也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神相,自从出道以来,也不知道相过多少位天下名士,但是在下敢于说,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名流,相貌的奇特雄伟,有如阁下。”
  伍子胥只好拱手答谢,神情恳擎的说:
  “被离先生过奖了!”
  可是,被离居然面露诡秘之色,他上前一步,凑近伍子胥的耳边,低声说道:
  “实不相瞒,公子光正是为了要借重在下的相人之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在大王驾前,保举在下出任这梅里市吏。”
  伍子胥一听便懂,那被离正在为公子光效力,代他物色英豪,招贤纳俊,引为公子光的臂助。自己能给被离一眼看中,总算摸到了进入吴国朝廷的门路。就只是——吴王僚和公子光明争暗斗,私下招兵买马。自己究竟应该投效吴王僚呢?还是依附公子光;两可之间,难免煞费踌躇,正在踟蹰难决,那被离却又用焦雷轰顶之势,直呼其名的道:
  “舍下就在离此不远,倘蒙子胥先生不弃,可否枉驾寒舍,小饮数杯!”
  伍子胥不由一愣,他面现苦笑,决定暂且虚晃一招,反问一句:
  “被大人怎知我叫子胥?”
  被离仰脸打个哈哈,两指一叠,向子胥指指点点,娓娓道来:
  “先生尊姓伍,单名一个员字,大号子胥;身遭惨变,负屈含冤,是历经艰险,不远千里,从楚国逃到吴国来的。至于先生一定要问在下何以知情!难不成先生此刻就已经忘了,方才在梅里街头,先生阳关三叠,引吭高歌,一连自称了六次伍子胥吗?”
  子胥经他说破,只好陪着被离哈哈大笑。两人笑罢,感情已渐融洽,被离便一把牵起伍子胥的右手,欢迎的说道:
  “来来来!舍下后园有一座暖阁。子胥先生,你我不妨在暖阁中摆几色菜肴,开一坛美酒,让在下也有幸听听先生这一路之上的种种险遇。”
  伍子胥审慎其事的问道:
  “那——公子光阁下……?”
  “昨天晚上,公子光蒙大王之召,邀往王宫后苑饮宴,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出宫回府。”
  公子光还在吴王宫赴宴,这也就是说伍子胥一时之间还不能见得着他,那又何妨先到被离的家里去等候。被离对伍子胥衷心钦敬,满腔热忱,伍子胥自也不便拒之于千里之外,“罢罢罢,不如客从主便,就到被离那边去小饮一番吧!”伍子胥心中暗忖,“这也许是天意如此,吴王僚和公子光两处俱可投奔,谁让公子光的心腹被离猛着先鞭,在繁盛市廛,稠人广众中,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是伍子胥哩!”
  主意打定,伍子胥便坦然一笑,向梅里市吏被离先道声谢。说是:
  “既蒙宠邀,盛意拳拳,我这异乡落魄之人,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被离聆言大喜,他亲暱的搀起了伍子胥的右臂,和他一路谈笑风生,并肩而行,由泰伯渎岸,又折回红尘十丈,行人如织的梅里市集,再走向梅里城东的市吏官舍,那是一座幽静宽深,颇有园林之致的小小平房,住得有被离的全家。
  既然深知伍子胥是一位非常人物,被离几于可以肯定,公子光对伍子胥必定会加以重用,礼为上宾;说不定公子光的除昏君、正大位、兴盛吴国、称霸天下的雄心壮志,都得仰赖伍子胥方克有以完成。因此,他极力笼络,竭诚款待;岂只是暖阁之中的几色菜肴一坛美酒而已,被离把伍子胥迎到自己家中,市吏官舍的门子、衙役、佣仆,乃至被离的妻儿家人,一概感到惊骇错愕,莫测高深。被离的妻子尚且悄声对她的丫鬟说道:
  “大人真是好没来由,怎么把个讨饭的花子带回府邸来了呢?”
  然而,被离对待伍子胥,可以说是曲尽绸缪,倍加礼遇。他把一身褴褛,几于露出皮肉的伍子胥迎到正厅。请他居中而坐,自己则躬身下拜,补行宾主相见之礼。接着,又命他的妻子儿女,一齐前来谒见“当代奇才”、“命世豪杰”伍子胥先生。又当面嘱咐他的妻子,十万火急,去给伍子胥取出全套的新衣鞋袜。一面准备香汤,请伍子胥沐浴更衣。又向伍子胥解释的道:
  “并非在下势利,只重衣冠不重人。……委实是因为公子光仰慕阁下已久,一旦出宫,听说阁下到了,必定立刻派人来请,阁下还是预先有所准备的好,务请休怪在下越俎代庖,自作主张。”
  伍子胥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明知被离纯粹是一番好意,便也连忙称谢不置。等到伍子胥洗过了澡,换上新衣新鞋,重到厅上,那被离马上就告诉他说,自己先已派人在王宫大门口守候,等到公子光出宫,立刻便尽快的赶回官舍知会一声,以便被离陪同伍子胥到公子光的府邸谒见。然而,半个时辰以前,从人飞骑来报,公子光和吴王僚喝了一日一夜的酒,先已不支醉倒,此刻已经乘轿回府邸休息去了。被离声声抱愧的道:
  “在下又已派人在公子府邸守候,只等公子一醒,在下便奉陪阁下同往。”
  伍子胥眼见被离为自己往见公子光一事,信使往还,忙碌紧张,心中颇感不安,因而便莞尔一笑,淡淡然的回答他道:
  “公子和在下此刻都在梅里城里,随时可以相见,大可不必忙于一时!”
  被离一听,如逢大赦,登时便吩咐仆役摆上酒菜。被离和伍子胥不上暖阁,就在正厅,被离请伍子胥高高上坐,自己在主位相陪。一张几,两茵席,厅上男仆女婢穿梭般来往不停。转眼之间,几上早是山珍海味,水陆纷陈,摆满了一木几的极品佳肴。被离肆筵设席,掬诚相待。他殷殷的劝酒,又请子胥说些入宋入郑,千里逃亡的往事。伍子胥说到伤心惨然之处,忍不住悲从中来,热派潸潸,举起几上的巨觥,连连的向肚里猛灌——被离为使子胥排忧解愁,自也频频的举觥相陪。两人便这样你一觥,我一觥的开怀畅饮起来,才只一盏茶工夫,几畔的一坛美酒,就已经喝了个涓滴无存。
  伍子胥豪放不羁,对酒当歌,那被离更是多方逢迎,竭力凑兴。两人杯觥交错,快意当前,被离一看坛中酒空,登时便欢声大叫:
  “痛快!痛快!来人——快快将我窖藏的好酒尽数搬出来!”
  厅上侍者,齐声应:“是!”然而,就在这个当儿,厅下院落,突的传来一声高呼:
  “王宫谒者子乔大人到!”
  被离听时,蓦的便是一惊,他倏然站起来满面惊惶的在自言自语:
  “奇怪,我只不过是区区一名梅里市吏,大王怎会派谒者到我家来呢?”
  伍子胥见主人起立,便也徐徐站起。他好意的指点那被离道:“宫中有谒者到府,等于是钦差来传王命,大人还是赶紧出去迎接一下的好。”
  诚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被离顿时醒悟过来,他向伍子胥再三称谢,连忙曳步外出,准备前往恭迎吴王僚所派来的谒者。只是,那谒者子乔却已先他一步,带着两名侍卫,一脚迈进大厅。被离惟恐失仪,一阵心慌,忙不迭上前行礼,连声谢罪的道:
  “钦使贲临寒舍,属吏一时迎迓不及,恳祈钦使恕罪!恕罪!”
  谒者子乔是吴王僚左右亲信之一,一向目高于顶,盛气凌人。他眼见被离一副觳觫不已,惶悚待罪的模样,不但不温语相慰,反倒双眉一竖,板下脸来,伸手直指被离,厉声的问:“被离!你知罪么?”
  被离毕竟是一名梅里小吏,不是什么庙堂人物,几曾见过这种威势阵仗,吃那谒者子乔一吓,当下就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直在簌簌的发抖。他那三十二颗牙齿,直在捉对儿厮战的说:
  “属吏……属吏……”
  以下的话,就再也接不下去了——偏是站在被离身旁的伍子胥,他看被离给谒者子乔逼问得无词以对,惊惧莫名,心中老大不忍,当时就义形于色,挺身而出,代那被离回答谒者子乔说:
  “被离令吏,方才已经跟阁下道过有失迎迓之罪了!”
  谒者子乔一听伍子胥在一旁发了话,不由得气往上撞。抡圆一双牛眼,劈头便是一声暴喝:
  “你这大胆狂徒,究竟是谁!?”
  伍子胥却匕鬯不惊,从容自在,他上前一步,坦然自承的道:
  “我便是楚国太师伍奢之子,棠君伍尚之弟,姓伍名员,字子胥!”
  那谒者子乔一听,反倒大吃一惊,他伸手直指伍子胥,惊疑不定的问:
  “你——你就是从昭关逃来我吴国的——楚国钦命要犯伍子胥?”
  伍子胥昂然的一挺胸道:
  “不错!”
  “被离!”谒者子乔作威作福的又是一声吼叫,直等到被离战战兢兢的答应过了方道:“方才我在问你,你知罪否?问的正是你不该私下收容楚国的钦命要犯伍子胥。这一下,你果然被我抓到真凭实据了吧!”
  伍子胥一听他这么说时,大为纳闷,他当时就问那谒者子乔道:
  “我伍子胥刚到梅里,前后不过三个时辰,怎么连贵国大王都知道了呢?”
  谒者子乔嘿嘿发出一阵冷笑,再洋洋得意的道:
  “我家大王天赋异禀,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连举国之内,大小市集,任何一点芝麻绿豆小事,也休想瞒得过他!”
  伍子胥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把谒者子乔的尽力吹嘘置之不理,心想哪怕你把吴王僚捧上了三十三重天也与我丝毫无关,只看你怎么发落我吧。这时候,谒者子乔自以为逮着了伍子胥,便立下了大功,正在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头也不回的便是一声喝令:
  “上绑!”
  他带来的那两名吴王宫侍卫,狗仗人势,狐假虎威,齐齐的应了声:
  “是!”
  然后,便挺胸凸肚,大步向前,两人分一左一右,将一位身高一丈的伍子胥夹在中间,由一名侍卫取出一卷绑人的绳索,扯散开来。两名侍卫一伸手,便握紧了伍子胥两条胳臂。
  伍子胥怒火中烧,气冲牛斗,但是他只因为身在异邦,又碍在被离的一层关系,只好咬牙切齿,尽力忍住。声色不动的问那谒者子乔:
  “请问,我犯了什么罪?”
  “我说过了,”子乔一脸的鄙夷不屑耸耸肩膀答道:“你是楚国的钦命要犯!”
  伍子胥振振有词,抗声作答:
  “可是,这里是吴国的都城梅里。我伍子胥自信不曾犯过吴国的王法!”
  “方才,在我家大王大殿,”子乔仰脸朝天,神情倨傲的立加反驳:“大王分明降旨,立将楚国钦命要犯伍子胥带来一见!……”
  伍子胥听得真切,当下就给他听出了破绽,他右手一举,拦住了子乔不让他再往下说。
  然后,伍子胥再理直气肚的驳道:“吴王只说命你带我前往一见,几曾说过要把我加绑,像罪犯一样押入吴宫?”
  谒者子乔语塞了,他嗫嚅半晌,直在这呀这的,挣不出个下文来。谒者子乔大窘,使他那两名侍卫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其中之一贸贸然的一声大喝:
  “伍子胥,你敢对我家大人无礼!”
  另一名,也在一旁耀武扬威,帮上了腔。他居然推了伍子胥一把,叱道:
  “伍子胥,你再顶撞子乔大人,看我不把你马攒四蹄,捆个结实,用一根扁担把你挑起来去游街;再送请我家大王把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英名盖世的伍子胥着实忍无可忍了,趁那两名侍卫正在一边装腔作势的叫骂,一边在用拇指粗细的绳索捆起他的双臂。伍子胥喑𫫇叱咤,一声巨喝:
  “去吧!”
  怒吼时,运足气力,两臂一振,千斤膂力立向左右一分,大有雷霆万钧,秋风扫落叶之势。两名年轻力壮的侍卫,怎经得起伍子胥的天生神力,厅上各人,只听到“哎呀!”“哎呀!”接连两声惨叫,两名侍卫早被伍子胥甩出一丈来高,三丈多远。直从大厅中央甩到了两厢壁角。两名侍卫一般儿的被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双手抱头一叠连声的在那儿呼爷喊娘。
  这一幕,看在吴王谒者子乔眼里,直把他吓得舌挢不下,头皮发麻,心想当时之事原本是他自己仗势欺人,先得罪了伍子胥的;谒者子乔惟恐伍子胥一怒之下,也把自己一把揪住,跟那两名侍卫一般儿的如法炮制。“好汉不吃眼前亏”,伍子胥既已怒不可遏,神威大发,自己唯有脚底抹油,赶紧开溜。他闷声不响的踮起脚来,一个转身便想往外逃走。殊不知他这个动作被伍子胥一眼看到,乍一伸手便捽住了谒者子乔的衣领,拎小鸡般把他拎了个回转,高声斥道:
  “我伍子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在楚国修遭昏君加害,不得而已投奔吴国,既没犯吴国的王法,也没得罪过吴王和他的左右,倘若吴王以礼相待,我自会诚心诚意的前去晋谒,要是还有哪个不怕死的再说什么绑我、拿我的话,眼跟前的这两名冒失鬼,就是他的榜样!”
  谒者子乔被伍子胥一把拎起双脚离地,伍子胥悲愤莫名的在发话时,他整个身子都悬在半空之中晃晃悠悠,一时之间给吓得心摧胆裂,魂飞魄散。
  谒者子乔一心只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因此他不得不见风使舵,前倨后恭;嘴里一叠连声的在讨饶。等到伍子胥把一篇大道理说完,忙又改口的说:“不敢不敢!伍将军英名远播,天生神勇,这普天之下,谁敢拿你?绑你?”
  伍子胥听那谒者子乔的说法一变,口吻全改,便轻轻的把他放下地来,眼见他打躬作揖,极口称谢,顿时便严词诘问:
  “你是说——你家大王并未叫你们来绑我,拿我?把我当罪犯看待?”
  “是是是是,”谒者子乔顺水推舟,净在说些阿谀、讨好伍子胥的话:“其实是——我家大王据报,楚国大英雄、真豪杰伍子胥将军,居然光降吴国。当时我家大王真是大喜过望,立刻便指派下官,专程前来迎接将军,请将军入宫,与我家大王见上一面,这也是我家大王想跟将军有所讨教的意思。”
  虚骄恃气于前,低三下四于后。伍子胥只觉得这谒者子乔是一名俗不可医的无耻小人,自己懒得跟他计较;对他的自圆其说,唯有嗤之以鼻。——当时便老大不耐烦的问他:
  “吴王什么时候要见在下?”
  谒者子乔恭谨作答:
  “就在此刻。”
  子胥一想,不管往投吴王僚,或者是依附公子光,这位吴国一国之主,反正迟早都是要见面的,先见后见,无非时间早晚而已。至于吴王僚和公子光孰优孰劣,谁短谁长,那也得先见过面才能瞭然于胸,取舍之间,仍然在于自己。伍子胥言念及此,心中便告释然。望他一眼正在抖颤不已,不胜屏营待命的谒者子乔,心中不屑,一声冷笑,吩咐他说:
  “那你这就带路!”
  谒者子乔如逢大赦,连声诺诺,居然礼数周到,再去跟主人被离说声:“得罪!”便恭立一旁,伸手一延,请子胥先走。子胥正要迈步,被离想想颇不放心,他快步走到子胥身边,附耳叮咛了句:
  “我家大王性烈如火,将军言词应对之间,千万小心!”
  子胥点点头,答应了声:
  “知道了。”
  便领在头里,由谒者子乔一行紧随在后,直奔吴王宫。当时他也忽略了,谒者子乔根本就没给他准备车轿座骑,分明不是吴王僚专诚遣使来请。好在梅里市面不大,被离家距离吴王宫很近,转两个弯,过一条大街,庄严肃穆的吴王宫业已在望了。

    ——上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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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10-31 16:28:08 | 显示全部楼层
  春秋列国之中,唯有吴楚两国僭称王号,庙堂宫室,一切比拟王制。因此吴王宫和楚王宫约略相仿,正殿僭用周天子制的明堂;宫门之内,一泓池水,池中有一方巨石,形同拱璧。旁边有几栋宽敞洁净、一尘不染的茅屋,那便是太学所在的辟雍。辟雍后面,一排九间大殿,共有三十六扇门户,七十二面窗牖。明堂一律以茅草为顶,木板铺地,到处警卫林立,气象森严,静悄悄的全无半点声息。
  谒者子乔领着伍子胥,直入吴王宫明堂正殿,那儿是吴王僚日常飨功、敬老、教学、选士的殿堂。因此并无文臣武将左右排班侍立。只有大队甲胄鲜明、威武雄壮的武士,分执九长九短,十八般兵器。戟矛寒气凛冽,斧钺金光耀眼,都在殿堂两侧肃立。妙的是这几十上百名侍卫,一个个都像泥塑木雕的一般,瞠目抿唇,挺胸凹腹,却是始终站立不动,齐整列队。使伍子胥不禁暗中赞叹——吴国僻处东南,开化未久,偏是庙堂威仪,反倒比楚国强得多了。
  伍子胥昂首阔步,通过长长的甬道,将两旁临之以威的大队甲士视若无睹,他走到吴王僚的跟前,不待谒者子乔通报,便声若洪钟的奏道:
  “楚国罪臣伍员,恭谒大王。愿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嵩呼已毕,便躬身拜了下去。他和对待楚王一般,也行君臣相见之礼,却是跪在地上觉得好不奇怪,他行礼以后,并未听见吴王僚在叫他:“平身!”心中正在纳闷,蓦的耳畔传来青天霹雳般一声巨喝:
  “伍子胥!”
  子胥不由自主的抬头一望。明堂正中,长几后面,据中而坐的必定是吴王僚了。吴王僚当时已值中年,两鬓略斑,颐畔颏下,飘拂着五绺长须。肤色白皙,眼若朗星,正在从上到下的打量自己,显见得颇有人君的气象。在他身后,左右侍立着两位全身甲胄、按剑而立的武将,年龄和吴王僚约略相仿。伍子胥心想,这多半就是吴王僚左右两支铁臂。多年以来,领军作战,南征北讨,卓著功勋的一双吴国大将——吴王僚的两名胞弟,左司马掩余和右司马烛庸了。
  然而,掩余和烛庸虽说也在盯着子胥望,却是是人一般的目光和霁,面露好奇,丝毫不见半点敌意。使得子胥暗忖,方才雷霆霹雳,直呼其名的那一声叱喝,分明不是吴国的这两员名将,掩余或是烛庸发出来的。
  那么,除了吴王僚的这两位胞弟之外,又有谁会如此这般倨傲无状,骄横无礼的发出这一声暴喝呢?伍子胥目光逡巡,当殿搜索。他朝掩余的左边一望——不由自主的惊了一惊。一位身高一丈一二(周制:二丈等于今尺六尺四寸),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的魁梧壮汉,真个是头如笆斗,眼若铜铃,身胚健肚得有如一座小山。正在环抱双臂,紧握铁拳,目光闪闪的在向自己虎视眈眈。
  伍子胥一见这壮汉的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心中顿时就明白了,他准是吴王僚的独子,心高气傲,力敌万人的天下第一勇士庆忌。
  庆忌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随同他的父亲吴王僚南下越国,在越王勾践和越国满朝文武之前力格巨虎,手接飞鸟,从而使越国朝野之士一概为之震慑。越王勾践迫不得已,将欧冶子夫妇以身殉炉所铸成的五大名剑,其中的胜邪、鱼肠二剑献给吴王诸樊。庆忌神勇,从此传遍天下。
  当时,庆忌高高在上,眼瞧着伍子胥跪在地上两眼直勾勾的正向自己张望。他便上前一步,绕到吴王僚的长几之前,低头俯视子胥,又是一声喝问:
  “伍子胥,可认识我天下第一勇士庆忌么?”
  一站一跪,委实相距过远,伍子胥趁庆忌问话,自己势将回答,便不再等候吴王僚启齿宣他平身了。他大大方方的站起身来,面对庆忌,双手一拱,示之以礼的答道:
  “久闻世子殿下英名,直到今天才有缘相见。”
  讵料,那庆忌一向目高于顶,旁若无人,是个心高气傲的粗汉。伍子胥对他以礼相待,他反倒以为是子胥颇有怯意,畏惧自己,当下便用挑衅的口吻,声声冷笑的回答伍子胥道:
  “不然!伍子胥,倒是世子我等候你已久!”
  子胥无奈,勉强压下胸中的一股气恼,仍然满脸陪笑的说道:
  “世子殿下等候我已久?这就是在下的无上荣宠。不知世子等候我,有何见教?”
  那庆忌右手笔直一伸,差点就要指上伍子胥的鼻尖,他在鄙夷不屑的问:
  “我听说,你曾自称为天下第一豪杰?”
  “不,世子殿下!”伍子胥摇摇头,从容自在的答道:“倘若我伍子胥也有个天下第一豪杰的谬许,那也跟世子殿下你的天下第一勇士一般,也是天下人的公论,由天下人加诸在你我身上的!”
  庆忌根本就没有听出伍子胥答话中的深意。他只顾扬脸大笑,直笑得声震殿宇,余音不歇。狂笑一阵,方始纵身一跃——看他偌大身躯,居然也会身轻如燕,迅若鹰隼。一纵便纵到殿堂中央,庆忌蹲身张拳,摆了一个门户。然后一面伸手向子胥直招,一面高声大叫:
  “来来来!世子我这天下第一勇士,正好会一会你那天下第一豪杰,你我不妨使出生平本领,见一个胜负高低,看看究竞谁是天下第一?”
  吴国世子庆忌咄咄逼人,竟使伍子胥毫无回旋余地,他望一眼吴王僚,吴王僚正漾一脸得意的笑,他也在推波助澜的道:
  “小儿不才,一心讨教,就请先生略显身手,指点指点小儿吧!”
  两虎一斗,必有一伤,何况伍子胥智勇双全,韬略胜于武功,不比那庆忌徒恃蛮力,他一向好勇逞斗,除死方休;伍子胥定下心来一想,他还是不跟庆忌比武的好,一来不但胜之不武,说不定还会开罪溺爱独子的吴王僚,二来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子胥打定主意,便缓步走到庆忌的跟前,和他面面相对,方才微微一笑,问道:
  “世子殿下是要跟在下比武?”
  庆忌兴致勃勃,顺手比了个招式,高声的回答伍子胥道:
  “不错!今天我只要打败了你,那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勇士!”
  伍子胥连连摇头,故意提高声浪,说得满殿堂的人,都能清清楚楚的听见——
  “世子殿下大可不必跟在下比武了!”
  庆忌愕然的问:
  “为什么?”
  伍子胥声调铿锵,字字着力的答道:
  “世子殿下今天和在下初次相见,就敢跟在下这天下第一豪杰挑战,要比试一个胜负高低,那就可见得,殿下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勇士!”
  “好!说得好!”吴王僚背后站着的吴国左司马掩余,一听子胥这么说时,忍俊不住的高声叫好,拍手欢呼起来。他堆一脸喜色,直走到庆忌跟前,伸手重重的一拍他的肩头,欢声嚷嚷的说:“贤侄,恭喜,有子胥先生的这一句话,你就可以名扬宇内,永垂不朽,成为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勇士了!”
  庆忌将信将疑,眉头一皱的问:
  “真的呀?二叔。”
  “二叔怎么会骗你呢?”掩余一心打消这一场龙争虎斗,哄孩子般的哄着庆忌说:“伍子胥先生是天下众望所归,一言九鼎,他说你真不愧为天下第一勇士,那还有谁敢否认?”
  伍子胥心知掩余力求排解,由衷感激。便也上前帮腔的说:
  “世子殿下!自古以来,豪杰自豪杰,勇士自勇士。豪杰不过才智出众,意气非常,跟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士无从相比,又怎能分得出胜负高低呢?”
  庆忌徒恃膂力,胸无城府。听子胥这么说时,倒也信了,他兴冲冲回到吴王僚的身畔,眉飞色舞,趾高气扬的说道:
  “父王,这可是你亲耳听到的啊!如今孩儿已是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勇士了!”
  吴王僚暗忖,被他胞弟掩余这么一说,反倒是大大的抬举伍子胥了。只是一时不便说破,他深沉的一笑,向站在原处的伍子胥叫了一声:
  “先生!”
  子胥连忙拱手回答:
  “楚国罪臣伍子胥在!”
  吴王僚伸手一招,子胥便埋头疾走到长几之前,耳朵里只听到吴王僚曼声的在问:
  “先生千里迢迢,由楚入吴,究竟是为先生自己而来呢?还是为我吴国而来?”
  哀哀上告,请求借兵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伍子胥心中怦然一动,正要启齿回答,诉说冤情,陡然,又传来吴王僚三弟烛庸语含讥诮,尖酸刻薄的插嘴发话:
  “伍子胥获罪于楚王,楚王诏令全境,严行缉拿。他逃到郑国,又被郑君严令截捕。天下之大,已无容身之处,大王!他逃来我吴国,当然是只为他自己想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伍子胥听得真切,正要开口反驳。那一头,吴王僚却又在抢先的说:
  “三弟,寡人正要伍子胥亲口说出,他是到我吴国逃难来的。”
  吴王僚的语气,比烛庸更加令人难堪,使伍子胥怒火又起,气往上撞,他难以遏忍的抗声答道:
  “大王错了!在下不远千里而来,其实并非徒为己身,而是为了使吴国民富国强,称霸南方,创千秋之基业,开万世之太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吴王僚仰天大笑,推案而起。他背负双手,踱到伍子胥的跟前,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子胥你说这话,不怕口气太大?”
  “大王!”子胥露齿一笑,扠手答道:“在下只不过略略提起胸中抱负而已!”
  “略略提起?”吴王僚鼻子里哼哼的直在冷笑,他反问子胥一句,又道:“倒是寡人听说你能使吴国民富国强,称霸南方,创千秋基业,开万世太平,不得不再向先生请教,愿闻其详了!”
  伍子胥胸有成竹,面无难色。他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当今周天子局处雒邑,诏令不出邑门。诸侯列国分据各地,各自为政,普天之下,就只有吴楚两国,相继崛起于东南,从而一般的南面为王,与周天子分庭抗礼。对吗?”
  吴王僚不得不连连点头,答了声:
  “对!”
  伍子胥条分缕析,侃侃而谈,继续往下说道:
  “吴楚两国同在中原边陲,一般儿的是沃野千里,户口百万,称得上是战车千乘泱泱大国。可是吴楚二国反倒未能有如国势较弱的秦与晋,也曾大会诸侯,身为盟主,称霸于天下!请问大王,你可知道这里面的缘故吗?”
  吴王僚脸色一正,接口就问:
  “先生!你说,这究竞是什么缘故?”
  伍子胥一声浩叹的答道:
  “吴楚俱不能霸天下,正是因为吴楚两国不能相容,连年互为攻伐,战祸频仍,两强相拼,自然而然的就把实力削弱了!”
  三言两语,说中了吴王僚的心事。他低下头去,沉吟片刻,再抬起头来时,脸色已趋和悦,神情转为诚恳。他凝望着子胥说道:
  “先生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吴楚相攻,永不能问鼎中原,必须吴楚握手言和,方始可以并肩北上,称霸于天下!”
  子胥一阵高兴,正想要说:“大王你说这话就对了。”然而,那一头,急坏了一心只为吴国打算的右司马烛庸,他厉声的插嘴说道:
  “伍子胥,你为什么不说一旦吴国灭了楚国,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堂而皇之的称霸于天下,甚至于取周天子而代之呢?”
  伍子胥闪望烛庸一瞥,毫不容情的答道:
  “烛庸司马,为将的不可不知天文地理,更不能昧于天下大势!”
  烛庸闻言大怒,虎虎然的拔剑上前质问:
  “伍子胥,你是在说本司马不知天文地理,昧于天下大势?”
  “不敢。”子胥先谦谢一声,又振振有词的反问:“只不过,烛庸司马连年南征北讨,领兵在外,总不至于连那楚可灭吴,吴不能灭楚,这个极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
  “楚可灭吴,吴不能灭楚”,伍子胥轻飘飘的这两句话,直将一座吴王宫殿堂上的每一个人全都给激怒了。吴王僚勃然变色,左司马掩余一脸惊恐,右司马烛庸气涌如山,世子庆忌更是气得暴跳如雷,哇哇怪叫,他伸手直指着伍子胥问道:
  “伍子胥,你这是存心为你楚国壮大声势,故意贬我吴国么?”
  “世子殿下,”伍子胥依旧泰然自若,从容不迫的答道:“在下曾经说过,吴楚二国同样的沃野千里,户口百万,称得上是千乘之强国。就只是地理形势,两国之间大有不同!”
  庆忌犹在声声质问的道:
  “伍子胥,你说你说,吴楚二国,地理情势究竟有哪点不同?”
  伍子胥伸手指指点点的答道:
  ”世子,你万万不可忘记。吴国北有齐、鲁二强,南有越国不时蠢蠢欲动,束邻大海,绝无奥援,西有强楚,连年征战,早已成为世仇。而楚国呢,北方各国如房、随、唐、邓全是积弱小国,不但不能与楚国为敌,反而形成楚国的屏障。西南两面,更是万古洪荒世界,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只有东陲与吴越两国为邻。楚若伐吴,大可挥师向东,全无后顾之忧,吴若攻楚,齐、鲁、越国俱将紧蹑其后,乘虚而入。吴楚二国兵力相当,但却由于地理情势之大不相同,因此在下方说:‘楚可灭吴,吴不能灭楚!’”
  一席话,踔厉风发,剖析如流,诚所谓:“议论层出不穷,足以屈伏四座。”直听得吴王僚频频颔首,掩余益增敬佩,烛庸心服口服。唯有少年气盛、目空一切的天下第一勇士庆忌,一向徒恃勇力,昧于事理。他还在揎掌掳袖的高声大叫:
  “父王!儿臣偏不信吴国不能灭楚,请父王准我点五万人马,由儿臣亲自率领,直入楚境,儿臣敢说,不出一月,必定攻下郢都!”
  “庆忌!”吴王僚一声叱喝,打断了庆忌的慷慨陈词自动请缨,方再措词婉转的道:“诚如伍子胥先生所说:吴楚早成世仇,伐楚灭楚,当然是无可避免之局,只不过,此刻还得从长计议。”压下了莽庆忌的一把无名火。吴王僚便又春风满面,和颜悦色的转脸去问伍子胥:“你真以为吴楚两国也能握手言和?”
  子胥一听,大好良机果又来临,便打点精神,滔滔不绝的往下说道:
  “自古有言:虎毒不食儿。然而楚王无道,奸占子妇,逼死太子,听信奸佞,屠戮忠良,又废长立幼,以世子珍为嗣;这就是获罪于天,罪无可逭!不但楚国军民深恶痛绝,而且早已为普天下所唾弃!”
  吴王僚兴奋的鼓起掌来,欢声说道:
  “子胥这话,深获我心!”
  伍子胥故作神秘,四下瞩望一眼,压低声音,伛身向前说道:
  “实不相瞒,楚国故太子建的唯一子嗣——楚国王储世子胜,已经由在下亲自护送到吴国了!”
  果然,左司马掩余,当下便急急的问:
  “子胥先生!请问,楚国王储世子胜,此刻他究竟在哪里?”
  子胥深沉一笑,讳莫如深的答道:
  “在下乍入吴境,便结交了一位忠肝义胆,称得上是生死刎颈之交的知己好友,为人极靠得住。楚国王储世子胜,此刻便暂且住在他的家中,彼此约定,除非必要绝不轻易外泄!”
  掩余听时,心中明白,世子胜的住处,伍子胥势将严守秘密,他不便往下追问,便话锋一转,言归正传,再向伍子胥道:
  “子胥先生伴同楚国世子胜入吴,可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伍子胥答时顿一顿,目光如电,扫视在座各人一瞥,方加强语气,字字着力的说:“乘楚国昏君威望尽隳,大失民心;楚国上下一致殷望除昏君,清君侧,诛杀神奸巨恶费无极的当儿,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无上良机。请大王借我五万人马,再派一位监军,即日杀入楚境,等昏君奸臣相继伏诛,再拥立楚国王储世子胜登基!”
  吴王僚霍然心动,他试探的再问:
  “子胥也要五万人马。试问,光凭这五万人马也能赢得了强楚吗?”
  “师直为壮,曲为老!“伍子胥振振有词,抗声答道:“大王兴兵伐楚,是以仁义之师讨伐无道之君。相信义旗所到之处,楚军必将望风而降,楚民亦将群起响应,在下就不难摧陷廓清,长驱直入,一举攻入郢都了!”
  说得吴王僚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只是兹事体大,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便回过头去问掩余道:
  “二弟,如果只要五万人马,就能一举灭楚,似乎倒还值得一试。”
  掩余正在深思熟虑,骤然无从置答。右司马烛庸却在一旁着急得尖声怪叫道:
  “王兄!你莫上这伍子胥的大当!他要借兵伐楚,并非如王兄所想,一举灭楚永绝后患!他是在要诛杀楚王奸相,泄私恨,报私仇!然后再拥立世子胜!世子胜登基为王,强楚依然为强楚,对我吴国,又何尝会有一丝半点好处!”
  吴王僚略一沉吟,当下就连连点头,深然其说的道:
  “唔,三弟,你这话说得不错。”扭过头去,又跟伍子胥一声苦笑的道:“子胥,寡人倘若借兵给你伐楚,在你是大愿已了,私仇获报。在世子胜则是重归故国,登基为王。试问又有何利于寡人呢?”
  伍子胥脸色一正,声调肫恳挚切的答道:
  “大王,想世子胜和在下,家破人亡,孑然一身,都落到了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的地步,累累然如丧家之犬,由楚而宋,而郑,而陈,九死一生,逃到吴国。既蒙大王盛情收容,又承大王借兵复国;大恩大德,古今罕见,一旦成功,规复三楚,能不感激涕零,没齿难忘。这以后,自然会唯大王之命是从,永远尊奉大王,至死不渝。吴楚二国,势将唇齿相依,永为兄弟之邦。吴楚息争,互为奥援,从此就可以同心协力,共存共荣。就像大王所说的并肩北上,称霸于天下了。”
  吴王僚一想,伍子胥穷途末路,求助于自己,他所说的,语语发自肺腑,想来也是实情,借兵伐楚,扶立世子胜,似乎正是吴楚两国永结盟好的无上良机,看起来,伍子胥先前所说,他能使吴国民富国强,称霸南方,创千秋之业,开万世太平;多半并不是徒托空言,信口开河。尤其伍子胥所求,只不过借兵五万而已。转念至此,不禁已有允意。然而,吴王僚的心事,分明写在脸上,被在他身旁的烛庸看得真切,烛庸一阵着急,顿时就猛力摇手,高声说道:“大王!你断然不可被伍子胥的花言巧语所惑!试想吴楚两国,相互攻伐已久,其势早同水火,今日一旦为伍子胥兴师伐楚,倘若得胜,也只不过一逞子胥之快而已。万一兵败,丧师失地,举世腾笑,都说大王是为匹夫兴师,祸及己身,请问到那时候,大王又将何以自处!”
  吴王僚一听,他三弟烛庸这话也有几分道理。吴楚兵力相当,胜负很难预卜,伍子胥所说的战事一起,楚军将望风而降,楚民亦将群起响应,那也只不过是伍子胥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哪能当得了真呢?——从而吴王僚又犹疑了。当伍子胥正要上前申辩,他便伸手一拦,与此同时念头一转,立即改弦易辙,换了个题目,蔼然的对伍子胥说道:
  “寡人不敏,蒙子胥高贤,千里来投,着实不胜感幸。子胥,寡人这就拜你为我吴国大夫,在朝任事,寡人也好早晚讨教。”
  拜伍子胥为大夫,分明是吴王僚接纳伍子胥,命伍子胥为吴国的人臣,只能效忠于吴国。——子胥心中明白,这等于是封住了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再说借兵伐楚、报仇雪恨的话了。只是,议论已久,机不可失,他只好硬起头皮,再问一句:“臣启大王,那借兵伐楚一事……”
  吴王僚仿佛先已料准他会有此一问。不等伍子胥把话说完,接口便道:
  “伐楚一事,寡人来日自当请子胥来从长计议!”
  费尽心机,说破嘴唇,好不容易,差点儿就要说动了吴王僚,答应伍子胥借兵伐楚。偏偏又冒出一个吴王僚胞弟右司马烛庸,横生枝节,多方阻挠,让伍子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吴王僚临到节骨眼上,忽然及改变了主意。当时,伍子胥正是意兴怏怏,满腔悲愤,他暗地里一声长吁,上前一步,高声说道:
  ”伍员身为楚国罪臣,蒙大王错爱,拜为吴国大夫,伍员私衷感激万分,只不过,伍员生为楚人,死为楚殇。大王荣宠伍员实不敢受!”
  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摆明了断无转圜余地。吴王僚听伍子胥这么说时,唯有摇头太息,不便再加挽留。他只好见风转舵,顺水推舟的说:
  “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子胥矢志效忠楚国,不肯在我国为官,寡人唯有从命。不过寡人仍旧希望楚国世子胜和子胥能在我吴国定居。寡人当在阳山之麓,太湖之滨,拨出房屋一所,良田百亩,听由楚世子胜和子胥长期住用,藉应日常所需。”
  伍子胥和世子胜正在异国飘泊,走投无路,能有一所房屋,百亩良田,一则聊蔽风雨,一则耕种维生,总算有个落脚处了。因此,伍子胥当时也不推辞,他向吴王僚道过了谢。事无与谋,话不投机,唯有立即告辞,吴王僚仅是略略欠身,淡淡然的说了声:
  “请便!”
  子胥便一个转身,大踏步的走出了明堂正殿。
  伍子胥满怀悒闷,垂头丧气,从吴王宫踅到梅里市街。不见被离派人守候,惟恐自己被公子光看轻,决定不回被离那边去了。他只身一人踽踽独行,翌夜起更,又到了吴趋里专诸的家中。
  当时专诸家人和世子胜全都已经上床就寝,就只剩下专诸一人,因为思念子胥不已,独自在前院里徘徊踯躅。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专诸偶一抬眼,正好看到子胥高大的身影在向自己家门走来,——这一瞥之下直教专诸喜从天降,心花怒放。他一个箭步推开柴门直迎出去,和子胥四手相握,一叠连声的在喊——
  “兄长!兄长!你怎么恁快就回来了?”
  子胥却一声苦笑,声嗓闷闷的答道:
  “兄弟,我此去梅里,见到了公子光的访贤市吏被离,也见到了吴王、掩余、烛庸和庆忌。甚至于在吴宫殿堂,吴王驾前,和他们列位反覆激辩借兵伐楚的大有利于吴、楚两国……”
  “结果呢?”专诸不胜迫切的问:“大王可曾答应你借兵?”
  “吴王起先已有允意,”子胥一声浩叹的道:“却是右司马烛庸极力反对。吴王便改口拜我为吴国大夫了!”
  专诸愤愤然的说道:
  “这就是大王婉拒借兵,反倒要留下你为吴国所用!”
  “所以愚兄已经当殿辞谢。”
  “那么大王他——?”
  伍子胥一耸肩膀答道:
  “在阳山之麓,太湖之滨,赐世子和我房屋一所,良田百亩!”
  专诸跌足太息,久久不语。
  子胥仰脸望望天色,正是浮云掩月,天际掠过一阵阴霾,便幽幽的说道:
  “夜已深沉,我们进去睡吧。”
  “兄长!”专诸还在关切的追问:“你是否打算在吴国定居?”
  伍子胥停止脚步,筹思半晌,方始意味深长的回答专诸这一问题:
  ”暂且住下,容许还有一线之望。”
  专诸忙问:
  “兄长是说公子光?”
  伍子胥点点头,伸手一拍专诸的肩膀,顺势推他迈步进屋。说道:
  “有话明天再说!”
  次日一早,专太夫人、伍子胥、专诸、碧玉,还有专毅、世子胜两个孩子,全都坐在堂屋里面,大饭桌上。一面在用早餐,一面细听子胥谒见吴王僚,议论借兵伐楚的经过。直等子胥把详情说完,在座的人一概神情凝重,默然不语。久久,专太夫人才抬起头来,眼光落在伍子胥的脸上,像是要开口问他什么话。专诸晓得他母亲的心意,他代伍子胥说出了他的心事:
  “娘,昨夜我与兄长已经商议过了,他决定暂且在吴国住下,徐图良机。”
  专太夫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答道:
  “看来,也只好这样了。只不过……”
  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子胥一旁,陪笑的问:
  “伯母有什么见示,尽请明说!”
  “子胥,只怕你还不知道,“专太夫人的脸上,挂着艰涩的笑容:“我娘家就在太湖之中,马迹山上。那太湖之滨,阳山之麓,正是从马迹山到吴趋、梅里的必经之路,今年扫墓,我还曾经去走过一趟。”
  子胥低促的应了声:
  “哦。”
  “那处地方一片荒凉,”专太夫人一声苦笑的道:“周围三、五十里,不见人烟。”
  “那正好!”伍子胥为了安慰老人,特意欢声的说:“伯母!世子胜和愚侄,正是要那么一处偏僻的地方,离群索居一段时期。”
  “可是,”专太夫人一个劲儿直在唉声叹气的道:“房屋一所,其实是三间东倒西歪的破茅屋,良田百亩,更只是一片满目荒凉的旷野。子胥啊,你家世代公卿,养尊处优。你自己更是一没种过庄稼,二没放过牛羊。在那种穷乡僻壤,一无所有的地方,世子胜和你又怎么过得下去呢?”
  “娘,这一层不劳您老人家操心,”专诸喝完最后一口稀饭,放下碗筷,插嘴进来说道:“昨天夜里,孩儿已经跟碧玉商量好了。”
  伍子胥诧异的忙问:
  “贤弟,你是想——”
  专诸伸手一拦,拦住子胥莫往下说。然后再去征求他母亲的同意道:
  “孩儿正想禀告堂上,可否在家中支一笔银子,由孩儿代我兄长去买一头耕牛、十几头羊,再采办些锄头铁犁之类的耕具,还有一些日常应用各物。然后就由孩儿陪同世子兄长同去阳山,整修房屋,开辟田园。护孩儿帮我兄长先整理出一个头绪,等田里有了出产,一切都安定了,孩儿再回家来侍候您老人家!”
  听得专太夫人失声笑了出来,她指指专诸,问道:
  “专诸,你也会耕田、牧羊?”
  脸上出现一阵红潮,专诸窘涩的笑笑,一本正经的回答他母亲道:
  “孩儿承父祖余荫,自小读书习武。虽说不曾下过田,然而那些农夫牧者所能做的事情,只要多用点心思,多花点气力,想来总不至于太难。”
  “那好!”专太夫人竟然挺爽快的一口答应了,又说:“难得你能这么敬重你的义兄,有心和他同甘共苦,经营谋生。为娘的这就成全了你,该用多少钱,回头你到我屋里来拿!”
  “不不不,”伍子胥听明白了他们母子二人的对答,当下就觉得大为不安,他竭力推却的说:“伯母、贤弟!我伍子胥时运不济,落得要在阳山耕种为生,那就是我一个人的事。有房有地,还怕挣不出一日三餐?岂可以如此这般的连果伯母和贤弟呢?”
  “子胥!”专太夫人敛容正色,语带训诫的道:“你和诸儿是八拜之交,誓共生死,谊切手足。如今他既然能够帮得上你,在他来说那是义不容辞之事,那你就该让他跟你同去!”
  伍子胥还在担心的问:
  “可是伯母这边……”
  “我还没有老得不能动晃了呢。”专太夫人温蔼的一笑,又道:“再说我还有碧玉、毅儿哩,难不成会得冻到了我,饿到了我呀?”
  伍子胥建立家园,定居吴国这一件大事,就这么在专太夫人一力坚持之下决定了。当天,专诸夸伍子胥在他家休息,自己向专太夫人讨了一笔银两,和碧玉二人赴市集采办应用各物,从耕牛、牧羊,买到锅灶碗筷、布匹针线,俨然在为伍子胥和世子胜建立一个新家了。——专诸、碧玉足足忙了四天,方始大致采办齐全,诸事已备,伍子胥就要驱牛赶羊上阳山,偏偏专太夫人对于伍子胥和世子胜的久别远行很有点依依难舍,留他们在家又多住了几天。因此种种缘故,世子胜和伍子胥一直到第十天上,方才叩别专太夫人,由专诸陪同,牵着牛羊,挑着日用各物,起个大早,同赴阳山去了。
  驱牛赶羊,连吆带喊。伍子胥、专诸、世子胜一到阳山,站定脚步,放眼一望,全都不约而同的呆愣住了。——专太夫人明明说过阳山之麓一片荒凉,三、五十里不见人烟,然而,伍子胥等三人触目所见,居然会有成千上百的搬运伕、工匠、农夫、仆役,甚至于厨司厨娘、少妇长女,在吴王僚赐给世子胜、伍子胥的那百亩荒田、三间破屋之间,往返奔走,忙忙碌碌。搬运伕打着赤膊,三三两两分成好几十组,合力扛着木材,抬着方石,正在运向三间破茅屋的所在,好几十名工匠,尤且在那建屋的地基上砌石、架梁、铺设茅草屋顶。农夫们忙着吆喝十几头肥硕健壮的耕牛,在一百亩荒田上开出阡陌,翻转泥土,厨司厨娘在空地上搭了一列长棚,架起了大锅、大灶,熟练的在蒸煮米饭,切洗鱼肉菜蔬。最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不但三间破茅屋几将拆光,砌石架梁的工匠们甚至已经盖好了一座广敞高大的厅堂,一间门窗俱全的卧房。
  那些一身绮罗绸缎,一色青紫的少妇长女,壮男仆役,便麕集在厅堂和卧房里布置家具,铺毡张帘。
  伍子胥扭过头去,问那惊诧错愕,撑圆了嘴巴的专诸道:
  “贤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专诸一脸茫然,思索半晌方才答道:
  “会不会是大王派了人来,代兄长你建屋辟田,好让兄长搬进去住?”
  专诸的答话方毕,新建厅堂里面,已经有人看见伍子胥一行三人,在从远方走过来。一名红衣女子,身材窈窕,脚步轻快,她正从厅堂里笔直的走向子胥三人站立的地方。——渐行渐近,容貌益显清晰。伍子胥、专诸看清楚了她时,两名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心中不禁怦然一动,啊!世间居然会有这么标致的女子!
  那女子体态婀娜,柔若无骨,走动时柳腰款摆,莲步轻移,宛若拂水垂柳,在和风中翩翩起舞。直到她走近跟前,又见她一头秀发,漆黑亮丽,夺目欲眩。她偶一抬头,秋波一转,居然能勾人魂魄。一张秋月脸,两道柳叶眉,鼻似玉柱,口如樱桃,轻俏的一笑,直笑得子胥、专诸心跳突突,俨然小鹿儿乱撞。
  一面柳腰一挫,跪倒在地,一面莺声呖呖,桃腮微晕的说道:
  “侍妾青姬,叩见伍大将军!”
  “姑娘请起!“伍子胥连忙伛身向前,伸手一延,颇为诧异的问道:“姑娘怎知在下就是伍某?”
  青姬依言,欠身起立,娇憨的双手交扭,螓首低垂的柔声答道:
  “家主人曾经形容过将军的天生威仪。”
  子胥忙问:
  “尊主人究竟是哪一位?”
  美人青姬偏还不答,横波眼飞快的在子胥脸上扫视一瞥。抿唇一笑,透着几分神秘的答道:“将军恕罪。也许——用不了多久将军就会知道了。”
  子胥一听,不便再追问了。只是,他仍按捺不下满心的疑团,因而便换个话题问道:
  “这些个工匠、农夫,都是……”
  那青姬好不伶俐乖巧,不等伍子胥把话说完,顿时便裣衽万福,接口答话:
  “工匠是为将军造屋,农夫是为将军耕田而来。”
  子胥伸手一指,指向正在加紧布置之中的厅堂和卧房,疑惑不定的问道:
  “还有那些男男女女?”
  青姬应声而答:
  “男子是仆役,女子是婢女,总共是男仆女婢各三十名,速同侍妾在内,全是来服侍将军和世子殿下的。”
  “好一位东道主!”伍子胥左右环视,望一眼专诸和世子胜,脱口赞道:“他可是把我伍某所会想到,甚至所不会想到的,全都为我设想周到!”
  专诸也是满心赞叹,十分敬服。他轻轻的摇一阵头,一指地上的牛羊用具,带笑的说:
  “看起来,我们一连几天辛辛苦苦采办的这些,分明都是白费工夫了!”
  青姬听专诸这么说时,立刻便自作主张,举起羊脂般白皙的纤纤柔荑,清脆的拍了三下巴掌。
  转眼之间,就有五、七名农夫,闻声而至,飞奔前来。他们趴在地上向伍子胥连连磕头,听那青姬莺声燕语的吩咐——
  “牛羊用具,统统搬去妥善安置!”
  五、七名农夫应声:“是!”
  牵牛的牵牛,赶羊的赶羊,搬东西的搬东西,五、七名农夫,转眼之间,就把牛羊器物全搬走了。那青姬这才侧身一让,伸手一延道:
  “请!”
  于是由子胥牵着世子在前,专诸、青姬居后,一行四人迈步走向新造好的厅堂。四人一到,在厅堂上忙于布置陈设的男仆女婢纷纷退避两旁,垂手侍立。子胥让世子居中,自己居左,专诸在右,三人一并排在厅堂中央一张长几后面坐下。子胥环视四周,厅堂高大宽敞,布置富丽堂皇,居然比自己的郢都老家,城父太子太保第,还要更胜几分。他不禁感慰系之的道:
  “华屋渠渠,百珍毕集。委实是大大破费我们这位东道主了!”
  便喊青姬上前,给她正式引见世子胜和专诸。命青姬称世子胜为殿下,专诸为专爷。青姬一一见过,裣衽万福行礼,再到门外廊下,一声高喊:
  “伍忠!伍义!”
  伍忠、伍义在厅堂口豁然出现。青姬便领着这两位威武雄壮,身高八尺开外的彪形大汉,直到子胥跟前屈膝倒头便拜,同声自家唱名:
  “家将头目伍忠、伍义,叩见主人!”
  伍子胥点点头,说声:
  “伍忠、伍义起来!”
  “是!”
  伍忠、伍义应声:“是”,声如轰雷,大有震撼屋宇之势,声音洪亮,胆气必壮,听得子胥心中一喜。等伍忠、伍义欠身站起,矗然挺立,子胥再去细细打量这一双家将头目时,只见二人身高一致,体型相仿;就只伍忠稍胖,有一张紫膛脸,两道卧蚕眉;伍义稍瘦,肤色白皙,两眼黑白分明,目光炯炯。两名家将头目一般的五官端正,器宇轩昂,当下便情不自禁连连颌首赞可。
  这时候,青姬上前一步,凑近子胥耳畔低声说道:
  “这两名家将头目,全是家主人的亲信侍从,由家主人特地拨来日夜轮班随侍将军,这边府邸所有的家将仆役,都由他们两位秉承将军之命,调度差遣!”
  “这么说,“伍子胥微微一笑,问道:“这伍忠、伍义,又是我这边的总管了?”
  青姬还没来得及答话。伍忠、伍义抢在头里,双手抱拳一拱,同声说道:
  “谢将军差委!”
  子胥哈哈大笑,撑几而起。望着伍忠、伍义二人,蔼然问道:
  “你们两个是同胞兄弟?”
  “是!”伍忠恭谨作答:“末将伍忠,正是伍义的胞兄。”
  “那么,”子胥不假思索,接口便说:“我便以伍忠为正,伍义为副,总管我这住处里外一应大小事宜!”
  伍忠、伍义又再度屈膝跪下朝上磕了个头,真挚诚恳的说:
  “蒙将军委以重任,末将等自会尽心尽力,黾勉从事,不负将军重托!”
  说罢,双双起立。转身走到门外,伍忠伸手一招,顿时便有二十八名家将,从四面八方飞奔前来,就在门外空地上整齐列队,然后排列成行,井然有序的齐步走上大厅,由伍忠一声令下,二十八名家将齐齐跪地,向上磕三个头,异口同声的说道:“参见主公!”
  伍子胥微微颌首还礼,居高临下,一眼望去,跪在地上的二十八名家将,一概都是英气勃勃,年轻力壮。心想如果自己亲自传授他们武艺,将来不难成为自己身畔的一支铁卫。一阵高兴,笑逐颜开,他伸手一挥的道:“你们都起来吧!”
  二十八名家将显然训练有素,彬彬有礼,整齐划一的应了一声:
  “谢主公!”
  二十八个人倏然起立,伍忠又是一声喝令:
  “见过了主公,各人去做各人的事!”
  二十八名家将齐声答应:
  “得令!”
  霍的一个转身,列除顺序步出厅堂。伍子胥等到二十八名家将全都走出厅堂之外,方始转过脸去。大惑不解的问青姬道:
  “刚才仿佛听妳在说,这里一共有二十八名男仆,二十八名女婢?”
  “二十八名男仆是仆役,也是家将。”青姬亦庄亦谐,对答如流:“这边府邸一旦有变,这二十八名男仆都能奋力抵御,以一当十;平时无事,他们也各有职司,洒扫的洒扫,跑腿的跑腿,打杂的打杂,守卫的守卫,甚至于,煮饭的煮饭,烧菜的烧菜。”
  说得子胥、专诸一概放声大笑起来,伍子胥笑停之后方说:
  “青姬,照妳的说法,我这里是连厨司、杂役全是家将了!”
  青姬敛容正色,一本正经的答道:
  “这三十名男仆,全是家主人亲自甄拔,称得上是那边府邸的一时之选!”
  伍子胥不觉肃然起敬。双手一拱,仿佛在向那不知名的东道主称谢,他由衷的说道:
  “青姬!我伍某何德何能,让尊主人为我如此的煞费苦心!”
  青姬轻盈一笑,回答他说:
  “家主人说过,将军是家主人一生之中,最最敬佩的一位英雄豪杰!”
  “过奖了!”伍子胥笑着谦辞。又问青姬:“还有那二十九名婢女呢?青姬,依我看来,尊主人一定是命妳领头,由妳调度差遣了?”
  青姬先不答话,嫣然一笑。然后再轻移莲步,走到厅堂门口。——又是清脆嘹亮的三击掌。
  陡然之间,从厅堂大门、后面、两厢房门,仿佛从四面八方,走出来一队队的年轻少艾,粉白黛绿,燕瘦环肥,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风姿绰约。人说江南多美女,那专诸世居吴趋,活了将近三十岁,就从来不曾见过这么许多烟视媚行、国色天香的绝色美人,二十九位美女一色的云鬓雾鬟,青紫衣裙。她们在长几之前聚齐,如那班家将们一样的整齐列队,齐同裣衽万福为礼,充耳而来便是一阵莺声呖呖:
  “婢女参见主公!”
  伍子胥扫视一瞥这二十九名眉目如画、粉团玉琢的江南美女,反倒眉头一皱,神情不悦,回过头去问那侍立一旁,面有得色的青姬道:
  “这又是算主人不惮烦劳,亲自精挑细选,送给我伍某的江南佳丽?”
  青姬的一双横波眼,闪望子胥一眼。见他神情不对,若有憾意,一时也揣测不出究竞是什么缘故,唯有小心翼翼的答道:
  “这二十九名婢女,连同侍妾在内,也是分居府邸各处,各有职掌,比方说为将军整理住处,铺床叠被,或者是洗涤衣衫,侍奉盥洗……”
  伍子胥不耐烦听青姬把话说完,右手一挥,打断了她,正色的说:
  “我的日常饮食起居,不劳女婢服侍。青姬,妳只要给我挑选两名稳重可靠、细心老成些的婢女,叫她们去照料世子殿下!”
  “是!”
  青姬对这二十九名婢女,一定相当熟悉,或许,她心中早有盘算。
  因此,当她听到子胥一声令下,既不挑选,也不考虑,应过了:“是。”启齿便在连声的喊:
  “瑛儿!瑜儿!”
  顿时就有两名站在前排的婢女,一般的唇红齿白,婉娈多姿,只是神情之间,颇有一些天真娇憨的韵味。那瑛儿、瑜儿双双答应,从美女队中走了出来,必恭必敬的往青姬跟前一站。
  青姬脸色凝重,神情肃穆的叮咛那瑛儿、瑜儿两名婢女道:
  “奉主公之命,我特地挑选妳们两个,服侍世子殿下。妳们两个必得随时切记,世子殿下虽然由主公陪同,流落在外,可是,他毕竟是楚国的王储,妳们一定要处处谨慎,时刻小心!”
  “知道了。青姬姐姐!”
  瑛儿、瑜儿齐声答应,马上就走到世子胜的身畔,一左一右,侧身一站,那瑛儿尤其殷勤的搀起世子,关怀备至的说:
  “殿下!今天早晨一定是殿下你自己穿的衣裳,你瞧,内衣既没扣好,腰带也没系紧。来来来,让瑛儿替你整理一下!”
  说时,便蹲下身去,在厅堂之上,众目睽睽注砚之下,强要替世子胜脱下外衫,重穿内衣。世子胜虽然只有六岁,却也会羞窘得面红耳热,伸手撑拒,他着急的一叠连声嚷道:
  “我不要!我不要!不劳姐姐费心,我自己自会穿衣着裳!”
  这一幕看得伍子胥和专诸全都失声笑了起来。青姬机伶,她怕世子过于受窘,便忍住了笑,故意脸色一正的吩咐瑛儿道:
  “殿下不便当众更衣,还不快跟瑜儿扶殿下到后面卧房去!”
  瑛儿、瑜儿含笑答应牵起世子就要往后进卧房走。世子胜还有点䩄腆不安,他摇着头不肯去,一面求援般的在喊着:“将军,我……我……”
  伍子胥暗中好笑,站起身来,走到世子跟前,亲暱的抚挲他头上的长发,柔声的说:
  “殿下,你是金枝玉叶,万金之子,自小便就养尊处优,一呼百诺。自从新郑生变,你不幸父母双亡,由郑过宋,越楚入吴,这一路上你历经艰险,饱受风霜雨露之苦。我是个大男人,又不知道应该如何照顾你,可真叫你吃足了苦头。此刻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我们又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你就该把先前逃亡路上的那些个事情全给忘了,无需再自己照顾自己,干脆,就把这里当作城父的太子邸,新郑的郑国馆舍吧!”
  世子胜凝神倾听,听得语语切记,字字铭心,便不再峻拒,不让瑛儿、瑜儿服侍自己,应了声:“我懂得了,将军!”乖乖的跟着瑛儿、瑜儿,上后进盥洗梳栉,沐浴更衣去了。
  这一头,青姬情知伍子胥对他眼跟前的二十七名美女淡然视之,全无兴趣,就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妳们可以下去了。”
  二十七名美女会意,齐齐的向伍子胥裣衽万福,告罪的说:
  “将军恕罪,婢女们这就告退。”
  言讫,一个转身,相率列队退出厅堂大门,各做各的事去。偌大厅堂,只剩下子胥和专诸在长几之后并肩而坐。伍忠、伍义,扠手侍立在伍子胥的背后,青姬满面含笑,亭亭玉立在伍子胥的右侧。专诸等子胥把诸事安排已毕,方始向子胥双手一拱,一脸喜色的说:
  “恭喜兄长!良田、华屋、俊仆、美婢,兄长总算是应有尽有,无一或缺了,今后饮食起居,不但不虞匮乏,而且都有安善照料!”
  专诸这么一说,反倒使子胥蓦地想起一件心事。他一声苦笑的答道:
  “贤弟!你说愚兄是应有尽有,不虞匮乏,可是,愚兄却以为这眼跟前的一切,其实都还在未定之天!”
  专诸一愕,脱口便问:
  “兄长,你这话怎说?”
  伍子胥仰脸朝天,若有所思的同答他说:
  “俗谚有道是:无功不受禄。世间没有傥来的良田、华屋、美婢、俊仆。所以依愚兄看来,一切的一切,还要等愚兄的这位东道主露了面,看看他对愚兄究竟有何所需,何所求,才能做最后的决定!”
  专诸衷心敬服,同意的说:
  “兄长这话说得不错!”
  伍子胥沉吟不语,专诸在低头思量,趁此机会,侍立一旁的青姬,上前一步柔声的问:
  “将军,时已近午,是不是要吩咐厨下,把午餐酒饭开到这厅上来!”
  青姬不提则已,一经提起,子胥、专诸全都觉出饥肠辘辘,着实饿了。伍子胥细心的先问一声青姬道:
  “新屋还在营建,诸事尚未齐备,草棚下的厨房,也能备办得出酒菜来吗?”
  青姬粲然一笑,朗声答道:
  “将军放心,将军的酒菜饭食,一日三餐,早在三天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那么,”伍子胥欣然的说:“青姬,妳不妨就给我们传膳。”
  “是!”青姬一声恭谨答应,便在原地,又是一连拍了三下巴掌。只这便是往后阳山伍府,女总管青姬,男总管伍忠、伍义发号施令的暗号。
  掌声响处,大厅门外,立时便有八名家将,各执杯盘碗筷,丰馔酒饭,一阵旋风似的,在长几之上摆好了酒席。山珍海味,太湖鱼虾,端的是水陆纷陈,色香味俱全。伍忠、伍义一并上前执壶,为伍子胥和专诸各斟了一满觥酒。伍子胥擎起酒觥,正要邀专诸举觥同饮,忽然想起了世子胜,便转过脸去,吩咐那青姬道:
  “去请世子殿下一道来吃吧!”
  青姬笑笑,回答伍子胥说:
  “将军只管放心,世子殿下的一日三餐,自会有人送到卧房,由瑛儿、瑜儿服侍他进食。”
  伍子胥点点头。从此以后,就不必由他亲自照料世子胜的饮食起居,大小各事了。
  佳肴、美酒,又有青姬、伍忠、伍义在一旁殷勤侍候,伍子胥和专诸各事粗定,心情分外的轻松愉快。两兄弟一面遍尝美味,大快朵颐,一面连连的举觥祝饮,几乎每一回都是一饮而尽。这一席酒筵,由于兄弟两人有说有笑,满座春风,几乎开怀畅饮了一个多时辰。席间,专诸无意中兜起了自己心头的一大疑团,既然和子胥结为兄弟,谊切骨肉,因而他便了无忌讳的问道:
  “兄长的这位东道主,为兄长甄拔了伍忠、伍义等三十名家将,兄长一见,当时便面有喜色,笑逐颜开,可是,这位东道主更用心良苦,精挑细选,给兄长送来了三十位花容月貌,国色天香的美女,当她们临到兄长跟前,为什么兄长不但不喜,反而大有憾意,说什么兄长的饮食起居,不劳女婢服侍,给这三十名江南佳丽,兜头泼上一盆冷水呢?”
  “这——”伍子胥顿了一顿,放下酒觥,站起身来。专诸的这一追问,引起了他心头的一阵怅惘,无限哀思。他背负双手,脚步沉重,缓缓的踱向大厅门口。仰望穹苍,丽日中悬,天际有几抹白云,冉冉的在半空之中飘浮。当日在城父获报楚王派大队人马前来破家捉拿,和此刻眼前所见,竟会是同样的情景;然而,景色不改,人事全非,伍子胥但觉有大片热辣,弥漫胸腔。他发出了一声浩叹,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岔开专诸的问话,言不由衷的回答:“并非我大杀风景,不解风情,泼了那些位江南佳丽一盆冷水。而是,我惟恐我的那位东道主不明究竟,以为我伍子胥也是一个好色之徒。”
  专诸一直等他回答了问话,方才离席起立,走到伍子胥的身畔,轻悄的说:
  “只怕——,除此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理由!”
  宛如一支利箭,笔直射穿伍子胥的深心。他惊了一惊,霍的转身,目旦转睛的盯住专诸问:“你——你是怎么晓得的?”
  专诸深沉一笑,回答他道:
  “如此看来,我果然猜中兄长的心事了!”
  伍子胥暗忖自己过度紧张,着实是毫无必要,心中连呼惭愧,把自己的视线,从专诸脸上避开了去。他歉然的笑笑,一转而为柔声的说道:
  “你倒不妨说说看,你是怎样猜中我的心事的?”
  “江南佳丽,罗列于前。”专诸带点调侃的意味,应声作答:“东道主以为能够博得兄长的欢心,殊不知,前尘往事,掠过心头,反倒牵起兄长对我亡嫂的无限哀伤,不尽悼念了!”
  伍子胥猛回头,伸双手,拉起专诸的手来和他紧紧相握,眼里滚动着泪水,动情的道:
  “贤弟,你真不愧是我的生平唯一知己!”
  专诸也是在为子胥难过,百感交集,俯首无语。倒是伍子胥被触动了尘封已久的心事,思潮澎湃,不克自已,他便在结义兄弟,知心好友之前娓娓细诉:“贤弟,你亡嫂嫁到我家,不及一年,就碰到我全家蒙冤负屈,家破人亡,父兄被囚,问斩在即,昏君奸臣,接二连三的发来人马,必欲得我而甘心。你那亡嫂贾氏,其是普天下第一等的贤德贞烈妇人,她知道我必得遭逢千军万马,一路不停的杀出重围,拼死逃生,惟恐连累了我,居然关起门来,悬梁自尽。她……她是在用她的一死,激发我的逃生之念……”
  伍子胥一口气说到这里,早已呜咽哽塞,泪流满面,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从来男儿有泪不轻流。专诸忍禁不住,也陪他流下了两行英雄热泪,干涩的喊了一声:“兄长……”
  “一无棺椁,二没殓具。”伍子胥还在伤心流泪的诉说往事:“悬梁方死,娇躯犹温,我心如刀割,泪下如雨,一面低唤她的闺名,一面把她从梁上解下,可怜追兵将至,情势急切万分,我甚至于不能让她停尸在床,就莫说是替她立一座神主,设一个灵堂了。贤弟啊,当时的我,正是肝肠寸断,神志昏迷,我亲手把她抱到后院,选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草草的掘一个坑,浅浅的把她埋了……如今想来,这真是我一生之中,万死莫赎,片刻难安的罪疚啊……”
  言念及此,伍子胥不禁悲从中来,无法遏忍。他双手掩面,像个孩子般的嘤嘤的哭,专诸眼见他的泪水,从指缝之间潸潸溢出,益发觉得愁惨栖怆,仿佛天地变色。他左手揩拭眼泪,右手摇撼着伍子胥的胳臂,挖空心思的劝慰他说:
  “兄长,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大难之来,措手不及,这一切只有归于命该如此。倒是兄长对我亡嫂的一腔挚爱,刻骨思念,我想我亡嫂偷若在九泉之下有知,也会欣然而笑的!”
  “贤弟!”伍子胥脸色苍白,神情肃穆。他仰望空际,指天誓日的说:“愚兄要你为我作个见证!如今我伍子胥重申前誓,有朝一日,我发誓要领兵入楚,除昏君、诛奸臣,为我伍氏一家报仇雪恨!除此以外,我还要设法找到我发妻贾氏夫人的遗骸,金棺银椁,牛眠吉壤。我要重新把她厚葬,一赎我多时的负疚,有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专诸连忙一叠连声的说:
  “你会的,你会的!兄长,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到的!”
  子胥、专诸,同在厅外檐下默然无语,同作深长呼吸,藉以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大厅里,犹在几畔侍立的青姬,早已把贾氏夫人惨死的经过,伍子胥愧疚良深的悼亡之悲,听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她悼念贾氏夫人的义烈,同情伍子胥的心境,从而自己暗地里下定了决心,她要竭尽所能,全心全意的服侍伍子胥了。
  由于赶工建造的阳山伍府仅只完成了一座厅堂和一间卧房。伍子胥很想挽留专诸住上一夜,跟自己长襆大被,作竟夕之畅谈。却是专诸一来眼看卧房布置不及,房间又小,很难容纳子胥、世子和自己三人同榻。二来他也急于赶回吴趋,把伍子胥的奇遇告诉专太夫人、碧玉和专毅,也好护全家人为伍子胥欢喜欢喜。因而他在午饭过后,便坦率说明理由,坚持告辞。伍子胥和世子胜见留他不住,不胜依依的把他送到五里开外,双方互道珍重而别。
  专诸去后,伍子胥一连忙碌了好几天,他亲自指挥工匠,夜以继日的先把正房两旁的厢房盖好。一间间的分配给青姬以次的二十九名婢女,免得这些女孩子挤在临时搭盖的茅草棚子里受罪。第一进正房和厢房竣工,紧接着又赶建第二进客房,以及三十名家将的住处。二进之后,又开辟了一处宽度百好几十丈的校场,那是伍子胥准备亲率家将跑马射箭、习武操练的地方。等到最后的那一道八尺高的围墙砌就,吴国太湖之滨,阳山之麓伍子胥的府邸,方始算是大功告成了。
  新宅落成,子胥嘱咐伍忠、伍义,杀猪椎牛,搬出一坛坛的美酒,幕天席地,以一轮明月,无数闪烁的星光权充烛火,聚齐府邸所有的家将、婢女、男仆女佣,乃至于雇来的工匠,就在府邸后进偌大的校场上,举行一次不分主仆,不拘形迹,大吃大喝,不醉不休的欢宴。由世子胜和伍子胥居中高高上坐,俯视着全府邸的男男女女,杯觥交错,人人尽欢;这一次府邸欢宴,直吃喝到月落星稀,东方泛出鱼肚白,大校场上横七竖八的也不知道醉倒了多少人。伍子胥这才下令稍微清醒些的家将、婢女,把醉者一一扶回房去躺下。再命瑛儿、瑜儿,送世子殿下回房就寝,自己醺醺然的脚步踉跄,独自一人回到他那空空荡荡的偌大正房。
  一觉醒转,早是日上三竿时分。青姬行踪不见,但却先已为他准备好了香汤布巾,盥洗各物。伍子胥对青姬的善解人意,处处避嫌,尽量少在他跟前露面,心中极感欣慰。他匆匆梳洗一过,步出卧房,伍忠伍义,早就在门外垂手侍立了。
  ”伍义!”
  “在!”
  “府邸家将全都用过了午饭殷有?”
  “启禀将军,早用过了!”
  子胥一想,趁此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府中闲来无事,正好召集家将,同到校场,让他们各显身手,也好测度一下他们的武艺高低。主意打定,便再吩咐那伍义道:
  “你这就传令下去,全体家将齐集校场。我要看一看他们的弓箭兵器,马上马下功夫!”
  终于有机会在主子跟前大现身手了。伍义大喜过望,满怀兴奋,高声的一应:
  “得令!”
  伍义忙着赶去传令,伍忠便紧随子胥身后,亦步亦趋,同到大厅,侍候子胥在长几之后坐定。一名家将,双手捧上香茗。伍子胥端起白玉盅来抿了一口,眼角余光,恰巧瞥见世子在前,瑛儿、瑜儿随后,三人行绕过厅上屏风,正向厅上走来。
  伍子胥连忙起立,侧身一站,蔼然笑着问声:
  “殿下刚才起来?”
  “我早起来了,将军!”世子笑容满面,迳自走到子胥跟前,拉起子胥的手,央求的道:“今天天气这么好,将军能不能抽空,带我出去逛逛?”
  “殿下,一会儿,我会带你到一处最好玩的地方去玩。”
  “是哪儿?是哪儿?”世子兴高采烈,雀跃三丈的问:“将军!你要带我到哪儿去玩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子胥心情愉快,便跟世子打个哑谜说:“反正用不着多久,殿下自然而然就会知道了。”
  正说时,伍义全副戎装,左手按剑,脚步轻快的抢上大厅,见伍子胥一屈左膝,行个军礼,高声禀报:
  “请将军移驾校场看操!”
  子胥点点头,牵起世子胜,还没忘了扭头去吩咐瑛儿、瑜儿一声:
  “妳们俩就不必跟来了!”
  英儿、瑜儿应声:“是!”眼望着子胥、世子、伍忠、伍义一行四人走出大厅转一个身,迳向府邸后面的校场而去。
  两名侍女这才各自回房,休息一阵。这一头,伍子胥直把世子胜牵到了后校场,拾级而登演武厅。在正中央的一座虎皮高椅上坐下,让世子胜坐在他的左侧,伍忠便在伍子胥的背后按剑侍立。
  伍子胥定睛往下一看,二十八名家将,连同头目伍义,一概白衣银甲,整齐的在演武厅下列队。两百步开外,摆好了一排箭垛,后墙垣前,并列着一座座的刀枪架;十八般武器,九长如枪、戟、棍、钺、叉、镋、钩、槊、环,九短如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几于一应俱全。西墙垣沿,系马柱上,更系得有浑身一色火炭的高头大马。
  伍义挺胸凹腹,昂首阔步,精神抖擞的走到二十八名雄赴赴、气昂昂的家将之前,一声喝令,率同二十八名家将一致双手抱拳一拱,向世子胜和伍子胥行过军礼。伍子胥便伸手一招,招来侍立于后的伍忠,嘴巴附在他的耳边,低声吩咐几句,伍忠仔细倾听,听完以后,从怀中掏出一面“伍”字令旗,大踏步的走到演武厅前,居中一站,把手中的令旗往上一扬,高声喝道:
  “将军有令!”
  伍义和那二十八家将,竟然有如千军万马,轰雷般的一声答应:“者!”
  伍忠声调铿锵,口齿清晰,他在朗声宣达伍子胥颁下的号令:
  “将军今天看操,要你们先演短兵器,再试弓箭,然后再使长兵器,显露马上功夫。务必要小心在意,各尽所能。操练得好,将军自有重赏!”
  伍义领着二十八名家将齐声答道:“得令!”
  伍子胥在演武厅上,挺腰坐直,伛身向前,聚精会神的注视家将操练。先是伍义一声令下,二十八名家将霍的分开,自然而然的分为一十四组;两人一组,面面相对,锵的一声拔出刀剑,对此你来我往,奋勇向前,捉对儿厮杀起来。
  刀剑相交,金星迸射,二十八名家将虽说是在演武,然而演武厅上有伍子胥亲临校阅,二十八名家将少不得要全力以赴,各出奇招,于是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刀身剑身映现日光,锋芒四射,令人目为之眩。二十八名家将斗得酣时,校场之上但见刀剑光芒兔起鹘落,恍若流星闪电。剑出处如青蛇吐信,刀挥时似风扫落叶,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给,直把演武厅上六岁大的世子胜看得手舞足蹈,拍手欢笑,一个劲儿的在尖声嚷叫:“好啊!好啊!真正好看极了!”
  诚如俗谚所云:“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伍子胥一见二十八名家将各出刀剑,短兵相接,顿时心知这二十八名家将一般儿的曾经严加训练,尚且久经阵仗,早列戎行。
  回想起青姬所说的:“府邸一旦有变,这三十名家将都能奋力抵御,以一当十。”眼底所见,印证了她这个说法断乎不假。自己一到吴国,居然就得了这么一支骁勇善战、忠心耿耿的铁卫,称得上是此行最大的收获,心头一阵欢激,他便一声喝令:
  “停!”
  身畔伍忠,躬身答应,举起令旗,喝住了正在单挑互斗的二十八名家将。然后遵照伍子胥的号令,再试弓箭,接着又一对对的施展马上功夫。长枪巨槊,方天画戟,二十八名家将骑上骏马,一对对的各战二十回合。直到伍子胥所定下的项目全部操练完毕,早已是金乌西沉,日薄崦嵫时分了。
  伍府家将人人精通武艺,娴于战阵。使伍子胥喜出望外,振奋异常,他顿时便命伍忠下令,全体家将,一致嘉勉。当天晚上,他要再度以酒犒赏。
  伍子胥和世子胜由伍忠、伍义随侍,满怀兴奋,笑逐颜开的回到厅上。刚刚坐定,就有一名门子,一脸惊喜,上气不接下气的奔到伍子胥跟前,屈膝一跪,朝上磕了个头禀报:
  “公子到访!”
  门子语焉不详,伍子胥着实不悦,他眉头一皱,淡然的问:
  “哪一位公子?”
  于是,门子只有朝上再磕个头,提高声浪,源源本本,答道:
  “先王诸樊长公子,当今大王的堂兄……”
  子胥不由一喜,接口便问:
  “你是说……公子光么?”
  “是!”
  子胥霍的起立,急切的问:
  “公子光现在哪里?”
  “公子在府邸门廊,”门子据实回答:“他说他从京城赶来,专诚拜访。命小的进来通报,请主子示下,可否让他晋谒?”
  伍子胥先是一声令下:
  “快请。”
  继而,想想不妥,又喊住了门子,正正衣冠,迈步便往外走。边走边说:
  “不,还是我亲自前去迎迓的好!”
  世子胜听说伍子胥要亲自迎接公子光,毕竟是个孩子,他当时便一跃而起,嚷嚷的说:
  “将军,让我和你一道去!”
  伍子胥凝神一想,方道:
  “世子,你是楚国王储,不比我仅只人臣而已。于礼,你还是在厅上等候贵客来见的好。”
  世子胜诚然不无怏怏,却是他年纪虽幼,倒还很懂道理。噘起小嘴说了声:
  “好嘛!”
  便顺从的仍在厅上坐下了。
  伍子胥一出大厅门口,触目所见,从大厅到门廊,一条长长的甬道两旁,先已有青姬以次二十九名婢女,伍义以次二十九名家将,夹道峙立,整齐列队,人人脸上流露喜色,显然都在热烈期待。一看之下,他就恍然大悟,为他建华屋、辟良田,遣来家将、侍女,殷殷服侍,那位慷慨大方、事事设想周到的东道主,不是别人,正是这位黄昏时刻来访,礼数周全的公子光了。要不然,这些家将、侍女,又怎么会闻风而至,赶来结队欢迎呢?
  伍子胥加紧脚步,走到门廊。夕阳方在衔山,穹苍犹有天光,可是门廊之上,先已点起两盏斗大的灯笼,烛火荧荧,将一座高大门廊,照耀得如同白昼,就在门廊正中,烛光映射之下,端然肃立着一位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的贵人。他白净面皮,五绺长须,年龄大约三十六七,正睁着一双清澄如水,黑白分明的大眼,蔼然的注视自己。不等伍子胥走到他的跟前,先已躬身下拜,一揖及地。声若洪钟的说道:
  “子胥先生英名远播,天生威仪。今日一见,三生有幸,我姬光这厢有礼!”
  伍子胥见公子光先施一礼,连忙快步上前,双手一拱。与此同时,朗声答道:
  “公子大驾回府,在下有失远迓,还请公子恕罪!”
  听得公子光不由一愣,忙问:
  “这阳山之麓,太湖之滨,分明是子胥先生的府邸,先生怎说是我姬光在回家来呢?”
  子胥抿唇一笑,振振有词的答道:
  “这幢渠渠华屋百亩良田,不分建材、器物、牛羊、饮食,以至于家将、婢女、工匠、仆役,无一不是出自公子、遣自公子,公子并无一言相告,说是要把这幢宅第及执事人等统统赐给在下;在下又怎敢喧宾夺主,鹊巢鸠占,硬说这儿是我伍子胥的家呢?”
  公子光纵声大笑,直笑得声震屋宇,余音绕梁。他笑着拉起伍子胥的手,继而脸色一正,十分恳切的说:
  “先生是楚国忠良,命世豪杰。如今是我吴国托天之幸,能有先生大驾贲临。姬光仰慕先生已久,期盼先生之来,诚如大旱之望云霓。先生一到,亟亟于有所礼敬、报效,因此斗胆自作主张,为先生辟田,布置一切。……又恐怕先生嫌厌姬光越俎代庖,拒而不受,迫不得已,方才如此故弄玄虚,这都是姬光的肺腑之言,真情实况,敢请先生明鉴、宥恕!”
  伍子胥听公子光说得真挚肫恳,语语发自深心,当下也是私衷大慰,便打个哈哈,亦庄亦谐的道:
  “听公子的口气,这座府邸,连同上下人等,全是公子送给在下的了?”
  “是我送的,是我送的……”公子光一叠连声的答道,又说:“倒是还得先生明言俯允哂纳,姬光才能放下心来,把这种连日以来的惶悚不安,一扫而光!”
  “我拜领了,我拜领了……”伍子胥学着公子光的口吻,欢声回答,又道是:“公子盛情,但望在下也能有图报之日!”
  于是公子光和伍子胥,两人一致相将大笑。夹道侍立的家将和侍女,也都忍俊不住的笑了起来,便在满庭院里一片笑声,一团春风之中,公子光和伍子胥手儿相携,并肩齐步走到了厅上。
  厅上,长几之后,正端坐着一个年方六岁的世子胜,侍婢瑛儿、瑜儿,垂手侍立两旁。公子光光一见到世子胜时,便正正衣冠,趋前几步,一面躬身下拜,一面高声的自家唱名:
  “吴国公子姬光,恭谒楚国世子殿下!”
  世子胜一看,慌忙还礼,又像个小大人似的说了一句:
  “公子请坐!”
  “谢谢!”
  伍子胥伸手一延,公子光便在世子胜的左首,跟右首边的伍子胥,面面相对的坐下了。
  寒暄方过,暮霭四合。家将们把厅上的巨烛一一点起,烛火通明,一片荧然。伍子胥乘机向世子胜使个眼色,世子乖巧,马上就站起身来告辞,说是要回后进安歇去了。
  公子光和伍子胥一致起立,拱手恭送。等世子胜领着瑛兄、瑜儿转入后进,方始互相谦让,再分宾主坐定。青姬指使婢女,奉上了香茗,伍子胥满脸堆笑,跟公子光打趣的说道:
  “既蒙公子厚赐,使我这楚国罪臣,千里逋逃之身,如今也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此处是我伍子胥的家,那么,此刻公子就算是舍下的上宾,我伍子胥也能自视为主人了。”
  公子光又是一阵大笑,欢声答道:
  “那当然,那当然,那是当然的了!”
  “既然如此,请公子恕在下这就要做主人的安排了!”
  公子光诚心诚意的说:
  “姬光客从主便,一切都情将军做主。”子胥便吩咐青姬,命人将后进的客房,打扫干净,备好一切应用之物。因为京城、阳山相距甚远,看来公子光断难赶得同去。伍子胥希望留下公子光,多住几宿,以便促膝长谈。再命伍义,负责妥善招待公子光带来的从人,要多准备些好酒好菜,陪他们在下处饮宴。
  诸事安排已毕,他再交代青姬:
  “妳自小在公子府邸长大,服侍公子多年。这边厨下,也曾是公子的厨司,公子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没有人比妳们更清楚了。青姬!公子在这边的饮食起居,一应所需,我便重重的付讬给妳;无论如何,要使公子感到,他在这边,和他在他府邸里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青姬、伍义同声应是,双双辞出各去办事。偌大厅堂,就只剩下公子光和伍子胥。此外便是一个伍忠,肃立一旁,随时听候差遣。烛光摇曳,一室融融。公子光先咳声嗽,清清嗓子,面容端肃,眼望着伍子胥,开始点入正题,憾然说道:“多日以前将军往谒我家大王,劣弟烛庸狡狯,顽侄庆忌鲁莽,对将军有所轻慢,姬光听说以后,心中极是不安。”
  子胥蓦地抬起头来,凝眸注视公子光,老大半晌,箝口不语,直盯得公子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唯有嘿嘿的干笑。久久,伍子胥方始启齿说道:
  “在下与公子神交已久,今天初次见面,喜的是居然肝胆相照,一见如故,然而在下有一句肺腑之言,就不知道说出口来,公子也能听得进吗?”
  公子光聆言,顿时脸色一正,双手抱拳,拱到眉心,满怀虔敬的说:
  “君子之交,贵在交心。方才将军已经说过,将军与姬光,幸而肝胆相照,一见如故,那就是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了。将军如有明教,但请直言无隐。姬光哪儿会有听不进的道理?”
  “那么,我便要说,”伍子胥一字一顿,语重心长的道:“在下在吴王驾前,只不过略受轻慢,失意告退而已。比起公子所身受的恃强篡夺,欺凌迫害,而且眼见还有方兴未艾,越演越烈之势,诚不知将伊于胡底?这一轻一重,一缓一急之间,在下所受的那些小小屈辱,些微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又似利箭穿心;说得公子光骤然清醒,眼前若见一线光明,然而转念一想,却又难免自伤身世,惶悚危惧。公子光一旦想到了伤心之处,就难免悲从中来,热泪盈眶。
  面对侃侃然直言无隐的伍子胥,他由衷感激,声泪俱下的说道:
  “将军,你这一番真知灼见,肺腑之言,果然说到姬光我多年以来,从来不敢轻易流露的内心隐痛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伍子胥以石破天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心为上,一言破的的说:“如果在下猜测得不错,只怕公子目下就有迫在眉睫,一时无从化解的一宗祸事!”
  公子光大为惊异,抡圆了一双大眼急问:
  “将军,莫非你有未卜先知之明?怎晚得目下姬光正在大难临头,距死不远?”
  “这个道理很简单,”伍子胥深沉一笑,头头是道的回答他说:“君子施恩不图报,何况公子贵为吴国幽主,贤明播于宇内!公子为我建宝第,成家园,有大恩大德于我,倘若不是有十分紧急的大事,就绝不会一俟在下定居,马上就赶来造访。也许一年半载,乃至十年八年,都不会到我这儿露面;说不定,终我一生,都不会让我晓得公子对我有衣我食我,重生再造之恩呢!”
  公子光一听,既感且佩。他由衷钦敬的说:
  “将军剖析事理,洞若观火,姬光唯有五体投地的佩服!”
  “那么,”伍子胥接口便问:“公子果然是有祸事从天而降了?”
  公子光神情黯然,深深的点了点头,一声浩叹的答道:“就在今天早朝,我家大王举行廷议,当殿降诏命我不带人马,克日入楚!”
  子胥忙问:
  “公子是奉旨出使楚国?”
  公子光悽然的摇摇头道:
  “不是——我家大王其实是命我潜行入楚,去接个要紧的人出来!”
  “谁?”
  公子光抬脸再望伍子胥一眼,漾一脸苦笑,字字着力的答道:
  “楚王正妃,故太子建之母,世子胜的令祖母,蔡姬夫人!”
  “什么?”伍子胥大吃一惊,霍的起立,他脸上变色的急急问道:“吴王会得要你潜入郢都楚王宫,接出蔡姬夫人来呀?”
  公子光伸手直摇的答道:
  “不不不!蔡姬夫人此刻正在郧阳!”
  原来,当时楚王已成无道昏君,他的迷恋孟嬴,听信费无极,杀太子建,废蔡姬夫人,种种倒行逆施,亲痛仇快之举,早已使朝廷忠良痛心疾首,举国百姓为之愤懑不平。
  蔡姬原是愤恨楚平王不顾夫妻、父子之情,狠心毒手,因而束装返蔡,讵料楚平王竟听信费无极谗言,立即派左司马阳匄带领一支人马,火速追回蔡姬。那左司马阳匄是位忠耿正直之士,他对楚王和费无极的所作所为,极为不齿。因此他奉诏往追蔡姬夫人,接旨之初,就已经决定阳奉阴违,迟迟其行。命人打听出来,蔡姬夫人一行,一天只能走一百里,他便下令所部,日行八十里为止。使楚王命他急起直追,反倒变成了摆队相送!
  蔡姬返国,阳匄尾随。直到蔡姬最后一阵奔驰,冲进了蔡国境界,阳匄随即下令,就在楚国边境,扎驻人马。一面派人慢条斯理的折回郢都,请示楚王。蔡姬既已入蔡,他那一支人马,究该如何行止?
  这原是阳匄的缓兵之计,目的在于暗助蔡姬平安抵达家门。然而,蔡国国小,多年积弱,蔡侯为人,又颇为胆怯;他凛于楚国的威势,见到胞妹私行返蔡,后面又有大队楚军追蹑,楚国左司马阳匄还在陈兵边界,惟恐当年楚国灭蔡,旧事重演。在接待他胞妹蔡姬的当天,就嗫嗫嚅嚅提出了他心中的疑虑。于是蔡姬一怒,兄妹二人便引起了一场争执。
  蔡姬夫人悲愤交集,盛怒之下,干脆不再停留,带着她的一百廿余名从人,再往东走,终于抵达了蔡国与吴国之间的郧阳城里。
  郧阳虽说位于吴楚之间,但是那儿毕竟还是楚国地界。蔡姬夫人明知阳匄存心保全,不至于对她再加侵逼,甚至于穿过蔡国,前来郧阳拦截,她为喘一口气,决定暂且在郧阳住下。同时由于她跟她身在吴国的爱孙世子胜越来越近了,自难免思孙心切,于是她便派一名使者,直入梅里,往谒吴王僚。请吴王僚设法转知伍子胥,把世子胜带到郧阳去跟她相见。
  吴王僚接见蔡姬夫人所派遣来的使者,听他说明来意以后,命他先到馆舍住下;等吴王僚召集群臣,举行廷议,再作定夺。当年吴王僚在位,但凡举行吴宫廷议,除了掩余、烛庸和庆忌以外,其他文臣武将,很少有发言余地。吴王僚一经提起,蔡姬夫人要求将世子胜、伍子胥遣回郧阳,让蔡姬和世子胜祖孙团圆。——那吴国太子庆忌,登时就鄙夷不屑的奏道:
  “蔡姬已被楚王废黜,那就成了个无足轻重,平民百姓般的老妇人!她凭什么派遣使者到我吴国来?父王!这件事你根本就不必加以理会!”
  烛庸是庆忌的三叔,向来跟他这位太子胞侄一鼻孔出气,因此他也附和的说:
  “大王!我听说蔡姬被废,私自出宫。楚王还派有大队人马在追,这是楚国王室的家务事,我们何必参与其间?大王最好还是依太子的主意,根本不加理会,免得多添麻烦!”
  唯有吴王僚的二弟掩余,为人厚道,力排众议,他在措词婉转的奏道:
  ”世上有道之君,必张仁义于天下。当今楚王无道,纳媳杀子,废黜发妻,不仁不义可谓至于至极,只这便是我吴国必兴,他楚国必亡的一大契机。大王既然收容世子胜和伍子胥于先,为什么不能俯允蔡姬夫人的要求,把世子胜和伍子胥送到郧阳去,让蔡姬和楚世子祖孙重逢,骨肉团圆。大王倘若肯做这个顺水人情,我敢相信,普天下人都会盛赞大王的仁德,唾骂楚王的不义。仁名恶声,一长一消,正是大有利于吴国,大不利于三楚。像这样拣尽便宜的事,大王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席话,十分中肯,颇有见地。听得吴王僚心中一喜,一个劲儿的直在搔耳挠腮。正要启齿答应,克日派人把世子胜、伍子胥送到郧阳;却是,烛庸独持着偏见,又唱反调。他出班启奏,大声嚷嚷的说: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吴王僚眉头一皱,问道:
  “烛庸你说,为什么万万不可?”
  烛庸躬身一拜,故作惊人之语,劈空而来的问那吴王僚道:
  “大王应该晓得,把伍子胥跟世子胜留在我吴国,会有什么用处?”
  吴王僚一愕,反问:
  “什么用处?”
  “吴楚两国,交恶已久,”烛庸意态昂扬,头头是道的说:“将来不是吴伐楚,便是楚伐吴。既然吴楚之间,必将付之一战。那么,把世子胜留在我国,扬言助他登基,便是未来吴楚之战的最好借口,最佳号召!”
  “那——伍子胥呢?”吴王僚又问。
  烛庸应声作答:
  “冲锋陷阵,斩将搴旗,伍子胥是万夫莫敌的上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伍子胥更是举世无双的谋臣!”
  “对!三弟,你这话说得对极了!”吴王僚兴奋得一拍大腿,欢声嚷嚷的道:“众文武!寡人之志已决;就用三间茅屋,百亩荒田,把那楚世子胜,和伍子胥双双养在我吴国。有朝一日,寡人兴兵伐楚,这两个吃闲饭的,用处可就大了!”
  吴王僚当殿裁定,要把楚世子、伍子胥留在吴国,语气坚决,全无转圜余地。掩余纵有一腔仁义,满腹正论,却还不便再提。他只好缄默无语,不置一词。只是,烛庸偏又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借刀杀人之计,乘此机会,除掉吴王僚一党,乃至他自己的心头大患。因此,他就语锋一转,乔作赞成他二哥掩余张仁义于天下之说,再度奏请吴王僚道:
  “至于掩余所奏,把握契机,使大王张仁义于天下,劣弟也有一个两全其美的计较!”
  吴王僚一听,更加高兴,忙不迭的催问烛庸道:
  “三弟,你又得了什么好计较,还不快说!”
  烛庸便一脸得色,往上奏报:“楚王废妃,蔡姬奔郧阳,夫妻间早已恩断义绝,何况楚王还派有人马,紧追不舍。蔡姬在郧阳朝不保夕,大王施仁施义,何不顺水人情做到底;让蔡姬来我吴国,跟楚世子、伍子胥住在一起。来日我国兴兵伐楚,岂不又多了一个口实,多了一大号召。”
  烛庸设想周密,妙计层出不穷,吴王僚听了,不由又是大乐,他顿时就脱口赞呼:
  “三弟,你这个计较,更见高明!真是两全其美,面面俱到,寡人这就召来蔡姬使者;命他即日赶回郧阳面邀蔡姬克期入吴,跟楚世子祖孙团圆就是了。”
  “大王!”烛庸连忙趋步上前,跟吴王僚眨了眨眼睛,这就是他们兄弟之间,预先约好,心领神会的暗号。当时,吴国满朝文武,但只听见烛庸义正词严,像煞有介事的奏道:“楚王宠妾灭妻,蔡姬无过被黜。将来我们既然要伸张大义于天下,伐楚无道,扶助蔡姬、楚世子复位,那么,从此刻起,我们就该把蔡姬夫人,仍然当做楚王正妃看待!”
  吴王僚点点头说:
  “你这话说得不错!”
  “既然我们承认蔡姬夫人仍是楚王正妃,那么,我们就得待之以楚国国母之礼,势必要派一位德高望重,贵为吴国宗室的亲贵,专程前往迎接!”
  烛庸一口气说到这里,吴王僚果然就豁的开朗,恍然大悟了。原来,烛庸转弯抹角,最后才提出派亲贵迎蔡姬的话,他正是极其狡狯的在用一石二鸟,借刀杀人之计。当时情势,楚国右司马阳匄,屯兵楚吴边境,早已经摆明了姿态,他是身为人臣,同情主母,不忍拦截,杀害蔡姬夫人。然而,只要吴国派一名亲贵,贸然入楚,迎接蔡姬,阳匄就准定会把他抓来杀了。一则,身为楚将,王命所在,他断不能让蔡姬夫人离境入吴;二来,拦截追杀,一事无成,只消斩了一名吴国亲贵,绝了蔡姬入吴定居的指望,他也大可以在楚王和费无极跟前交差了。吴王派亲贵入楚既然是个自投罗网,必死无疑的差使,那么,就派吴国的“滑龙”,“正主子”公子光前往走这一趟,受那一刀之苦;岂不是一举拔去了心头刺、眼中钉吗?
  吴王僚一想到这儿,直喜得手舞足蹈,乐不可支。他当机立断,站起身来高声宣诏:
  “好极了!寡人这就派寡人王兄公子光,克期只身入楚,迎迓楚王正妃入吴!”
  诏令一下,吴王僚又是一声:“退朝。”一个转身,由一群内侍、侍卫,簇拥着迳回后宫。留下掩余,摇头太息,烛庸洋洋得意,满朝的忠臣良将、正直之士,莫不暗自嗟叹,惋惜不已。人人知道,公子光这一次奉王命差遣,等于是被判决了死刑。
  当日廷议已毕,吴王僚退朝,登时就有人快马加鞭,驰赴公子光的府邸,知会他当日廷议的经过。公子光获报,惊慌失措,绕室彷徨,想来想去,再也想不出一个逃脱一死的主意。生死关头,心忧如焚,迫不得已时才想起了方在阳山定居的伍子胥。选几匹骏马,轻车简从,一路飞奔,终于在当日傍晚赶到了阳山之麓,他为伍子胥新建的宅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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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光娓娓细诉,巨细靡遗,好不容易的把这一大段吴楚两地一波三折,变幻莫测的重大变故说完。他满怀热望,迫切期待,抬起脸来,目不转瞬的注视伍子胥的神情反应,脸色变换。当时,他大难临头,死期不远,唯一的转机,就只有看看伍子胥肯不肯帮他借箸代筹,想出一条妙计来,让他得免一死了。
  然而,伍子胥始终都在扶膝端坐,声色不动。他听完了公子光的长篇叙述,有意无意间避开公子光急切求援的视线,头也不回的一声高喊:
  “伍忠!”
  “在!”
  “在公子光和我还没有把蔡姬夫人接到这儿来以前,万万不可让世子殿下知道,他的令祖母已经逃出郢都,抵达郧阳了!”
  “是!”
  公子光侧着耳朵听清楚了,喜得差点直跳起来,他忙不迭的去问伍子胥:
  “将军,你是要陪同姬光,再度冒险入楚,去把蔡姬夫人接出来呀?”
  伍子胥微微一笑,从容自在的答道:
  “就公子来说,是王命已降,断不可违;就在下而论,更是主母有难,不能不管!”
  “那么,”公子光还在急切的问:“依将军看,我们要带多少人马去呢?”
  伍子胥屈指细数,答道:
  “公子有四名随从,在下只带伍忠一个,总共是七个人,我想也就够了!”
  “什么?”公子光大吃一惊,脸色都变。他一脸阢隍不安的急问:“将军是要我们两边主仆七人,深入楚境,去跟楚国的千军万马对阵?”
  “我们只求自保。”伍子胥深沉一笑,胸有成竹的答道:“至于吴楚两国,大军对阵,自有吴王续派人马,进入楚国付之一战。”
  “将军以为我家大王会派人马来支援我们?”
  “不错!”
  “将军——,”公子光叹气,满脸苦笑的道:“难道将军还不明白,姬光一日不死,王僚一日不安,他和烛庸费尽心机,命我入楚,正是要借楚人之手,把我杀了,有以根绝后患。他怎么会派大军入楚再把我姬光救出来呢?”
  “迫使吴王派遣大军入楚救援,在下敢说断乎不难。”伍子胥顿一顿,方又目光炯炯,凝视着公子光说道:“只要公子依在下一件事!”
  公子光毅然决然的说:
  “事关将军和姬光的生死。莫说一件事,便一百件,我也依了。”
  “那么,我请公子明天一早赶同梅里,立刻入宫,晋见吴王!”
  “将军,你要姬光跟我家大王怎么讲?”
  伍子胥双手一拱的道:
  “事关机密,敢请公子附耳过来。”
  公子光连忙应声是,挪动茵席,贴近子胥。伍子胥便澳近公子光的耳畔,低低切切,口传心授。——一则妙计,一番说词,直听得公子光满腔疑惧,冰清瓦解,渐次的面露喜色,眉飞色舞起来。子胥授计已毕,公子光马上就离席起立,面向子胥,诚心诚意拜了下去。两眼漾动感激的泪水,由衷的说:
  ”姬光今日能够化险为夷,保全性命,都是将军所赐!大恩不敢言谢,此刻姬光唯有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将军的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伍子胥连忙扶起公子光,谦逊几句,再度请他在客席坐下。抬头一望,大厅之外,天早黑了。顿时便一声令下:
  “传膳!”
  身后伍忠,朗声答应,大踏步走到大厅门口。三次掌声起处,厅外廊下,由青姬领头的一队侍女,人人手捧托盘,等候已久。掌声一响,便鱼贯列队而上,直入大厅,井然有序的在长几之上安席。羊羔美酒,炊金馔玉,全是公子光平时喜欢、偏嗜的美味。伍子胥和公子光神交已久,情投意合,两人相对开怀畅饮。
  一席酒直喝到起更时分。“酒逢知己千杯少”,却是宾主之间全都有点醺醺然了。
  公子光不敢贪杯,再敬子胥一觥酒,歉然一笑的说道:
  “多蒙将军指点,明天一早,姬光还要赶回梅里。此刻便想告退!”
  “好,好!公子请便!”
  伍子胥连声答应,马上就叫青姬,恭送公子光到客舍就寝。——那夜,公子光在阳山伍府,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天才濛濛亮,他便喊醒随从,披衣起床,原想不再劳动伍子胥,悄悄的踏上归程,赶返吴京。可是,主仆五人蹑手蹑脚的才到厅上,便瞧见大厅里烛火通明;楚世子胜、伍子胥,以及青姬、伍忠、伍义,乃至伍府所有上下人等,都已经在厅上院中,列队恭候已久了。伍子胥礼数周到,反倒使公子光心中觉得过意不去。盛情难却,唯有拜领。公子光让伍子胥等人把他送到阳山伍府大门之外,再三称谢,方始和四名随从骑上骏马,风驰电掣的奔向梅里而去。
  公子光一路不敢停留,尽快赶回梅里。一进他自己的府邸大门,就有府邸长史魏渠,趋前禀报,便在公子光前一天驰赴阳山去见伍子胥之后不久,吴王宫中便遣来使臣,宣读吴王诏旨,命公子光克期入楚,往迎楚国王妃蔡姬夫人。公子光一看为时尚未及午,料想吴王还没退朝,匆匆抹一把脸,正正衣冠,顿时便下令备就车骑,他要立刻入宫觐见吴王。
  吴王僚正在早朝议事,闻报公子光叩阙求见。他一伸手,把掩余、烛庸两名胞弟招来自己跟前,压低声音悄悄的说道:
  “姬光前来见驾,一定会痛哭流涕,哀求苦恼,请寡人免了他这趋差使。依二位王弟看来,寡人究竟应该如何应付?”
  掩余为人比较宽厚,正想为他堂兄姬光缓颊求情;煜庸却抢先一步,一声冷笑的道:
  “这有什么为难?大王只消回姬光,一则,往迎蔡姬兹事体大,于礼,非得姬光走这一趟,其余的人全都不够份量;二来,王命已下,断难更改。大王这么一说,还怕姬光他不乖乖的去送死吗?”
  吴王僚一想,烛庸这话言之有理,便点点头,挥退二人,一声令下的道:
  “宣公子光!”
  一会儿,公子光轻袍缓带;从容上殿,他向吴王僚三叩九拜,嵩呼万岁,行涡了君臣相见之礼。吴王僚企图先发制人,不让公子光说出请免入楚的话,开口便道:
  “蔡姬夫人终是楚国国母,寡人身为一国之主,不便轻离京域,前往郧阳迎接。王兄德高望隆,爵位最尊,是我吴国仅次于寡人的第一人臣。因此寡人想来想去,只有劳烦王兄走这一趟了!”
  哪里想到,公子光早有伍子胥为他定计,先已智珠在握,胸有成竹。他不但并不求免,反倒迎合吴王王僚的心意,应声答奏:
  “楚王无道,休妻杀子,大王伸张大义于天下,命臣驰赴郧阳,迎迓蔡姬夫人入吴,与楚世子胜祖孙团圆。施仁仗义,不但列国诸侯,天下臣民闻之势将钦服不已;即令当代史官,亦必将大书特书。使大王此次仁德之举,千秋万世,永垂不朽!”
  吴王僚一听,不由私衷大慰,喜出望外。心想公子光这下真是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尚且还在极口赞成,一味帮腔,反倒对自己歌功颂德,称誉不置起来了。公子光自家这么说时,朝廷之中纵或有些不平不服之辈,也就只有暗自嗟叹,箝口无语。吴王僚心头一阵狂喜,少不得要嘉勉奖励公子光几句,因此当下他便满脸堆笑的说:“王兄深明大义,赤胆忠心,处处以寡人声誉,国家大事为重,不辞劳瘁、不避艰险。我吴国能有王兄,真正是国家之福了!”
  于是,公子光便躬身再拜,往上奏道:
  “楚国国母、世子遭难,唯有大王加以援手,这便是古今罕见,列国少有的大仁大义之举。谚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臣光以为,像这样的一件大事,大王似乎应该明告列国,有以使天下周知!”
  公子光非仅确认吴王僚救援蔡姬祖孙,势必名垂青史,令后世传为佳话,尚且要吴王僚知会各国昭告天下。像这样让他沽名钓誉、自炫身价的建议,吴王僚当然极听得进。——当公子光把这一段话说完,吴王僚早已乐得搔耳挠腮,手舞足蹈了。他兴奋已极,站起身来,一叠连声的应道:
  “对对对!王兄这话说得对极了!这一件大事,寡人是要立刻昭告天下,俾众知晓!”
  烛庸侍立一旁,眼见公子光浑然不觉的自投罗网,吴王僚又高兴成这副模样,忍不住插嘴进来,纯为凑兴的奏道:
  “大王昭告天下,不妨列举楚王的灭绝人性、罔顾伦常,以楚王的无道衬托大王的仁义,正好作为将来兴兵伐楚的张本!”
  吴王僚得意忘形的双手一拍,欢声大叫:
  “好极了!烛庸,这篇昭告天下的檄文就由你来起草!”令下以后,还没忘记再叮咛一句:“切记切记!定要把你王兄和你自己所说的话,全都一字不漏的写进去啊!”
  烛庸兴高采烈,应声作答:
  “遵旨!”
  廷对已毕,伍子胥所授的锦囊妙计果然初步达成。公子光悬着的一颗心,悠悠的落回了腔子里。他声色不动,从容不迫的再启奏吴王僚:“臣光秉承王命,职责在身,陛见大王以后,敢请告退,这就回去整理行装,以便早日启程!”
  吴王僚认定了自己狡计得逞,不但功名成,而且大敌将除。他原已经坐了下去,又一次站起身来,破格途恒的向公子光双手一拱,说声:
  “但愿王兄此去一路顺利无阻,马到成功。”
  嘴上是在这么说,心中却想:姬光啊姬光,这便是你我的最后一面了。
  公子光辞出吴王宫后,匆匆赶回府邸,却是他一到府邸门口,便远远瞧见,伍子胥带着伍忠、伍义,三匹马正向自己迎面而来。
  公子光一见伍子胥来得恁快,当下便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他驱马上前,跟伍子胥相见,四手交握,一阵摇撼,公子光衷心感动的说:
  “不曾想到,将军尚未过午就到了!”
  伍子胥在马背上放眼一看,公子光的府邸,正好坐落在通衢大道,热闹街市上,行人如织,熙来攘往,偏巧又在吴王僚罢朝,群臣各自归邸时分,车马官轿,拥塞不堪,惟恐被人看见,走漏消息。便悄声的对公子光说道:
  “这里人语马嘶,闲杂人多,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们最好还是……”
  公子光会意,不等伍子胥把话说完,顿时就和子胥一道翻身下马,将鞍马交付随从,两人携手手同行,进入府邸。一直走到第三进正房的大厅,公子光方始固请子胥上坐,自己在主位相陪。府邸侍婢,奉上香茗,公子光便一声吩咐:
  “快请夫人出来,见一见威名震天下的伍子胥大将军!”
  子胥忙说:
  “公子,这太不敢当了。”
  公子光却正色的答道:
  “将军,承你不弃,跟姬光肝胆相照,视为平生知己。你我二人,从此便是生死刎颈,患难与共之交,照说,就该结为通家之好!”
  伍子胥不胜惶恐,避席起立,一揖及地的逊谢道:
  “公子言重!这倒是我伍某高攀……”
  一语未竟,公子光还来不及答话,子胥耳中,先已传来环佩琤琮,轻悄脚步声响;然后便是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厅上侍卫,又是一声高喊:
  “夫人驾到!”
  伍子胥连忙一个转身,迎向步声来处,不敢抬头细看,躬身便拜,一面高声唱名的道:
  “楚国罪臣伍员,草字子胥。蒙公子宠召,造府谒见夫人!”
  公子光夫人魏姬答话,不但措词得体,而且声调清脆悦耳,抑扬顿挫,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仿佛莺声燕语。她就站在伍子胥的对面,柔声答道:
  “公子心仪将军已久,将军在楚诸多不顺,公子听说,时常扼腕太息。如今好不容易望到将军入吴,大驾贲临,舍下岂只蓬荜生辉,便公子与妾身,也算是了掉一桩心头大愿了!”
  伍子胥听魏姬夫人这样说时,不禁脸上一热,汗出如浆,连连拱手的答道:
  “公子错爱,夫人过奖,着实令伍某心惭汗颜,几于无地自容了!”
  魏姬夫人应声便答:
  “公子早已说过,他平生大愿就是跟将军结为刎颈之交,通家之好。将军是命世英雄,人中豪杰,其实不必过谦,否则拘于虚礼,可能会使将军和公子这一段不平凡的交情,反倒显得生分了!”
  几句由衷之言,说得真挚诚恳,委婉有致,使伍子胥暗中心想,这位魏姬夫人,真不愧为当年魏国的才女,北地的绝代佳丽,心中着实把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时他竟觉得自己搜索枯肠,无词以对,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心服口服的答了一声:
  “是!”
  魏姬嫣然一笑,直如百花齐绽,灿然夺目。只可惜伍子胥低着头,根本就没瞧见,魏姬夫人便这么笑吟吟的再问伍子胥道:
  “前些时,妾身派舍甥女青姬前往阳山,服侍将军的饮食起居,就不知道还中将军的意吗?”
  子胥一听,公子光遣往阳山的三十名侍女之一——青姬,居然会是堂堂魏姬夫人的甥女,难怪她丽质天成,举止娴静优雅,俨然大家风范,和一般侍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继而转念一想,魏姬夫人不惜指派她的甥女,屈身而为自己的侍妾,这份情谊,委实太过深厚了。由此可见公子光延揽之诚,魏姬夫人关怀之切,使伍子胥不得不由衷感激,满心惭惶,他再深深的躬身一拜,称谢不置的道:
  “伍员愚昧,竟然不知青姬姑娘是夫人的令甥女,夫人垂怜我伍员家破人亡,千里逋逃,慨然恩礼有加,关拂备至。夫人的大恩大德,伍员没齿难忘。一有机缘,誓必效死以报!”
  魏姬夫人抿唇一笑,莺声呖呖的道:
  “将军言重了!倒是——,”魏姬夫人顿一顿,盈盈秋波,再一瞥公子光,方再问道:“听说将军和公子将有远行,寒舍有幸,只怕还能款留将军,在寒舍多多盘桓几天?”
  一提起正事,伍子胥便勉定心神,转过身去。正色的对公子光说:
  “依在下之意,为公子万全计,最好是等大王昭告天下,檄文送到各国诸侯,使大王命公子往迎蔡姬夫人之事,人尽皆知,公子再从梅里动身不迟。”
  公子光一阵迟疑,眉头一皱的答道:
  “果真要檄文传抵各国,快则十天八天,迟则一两个月。倘若大王派人来催,我又怎生应对?”
  伍子胥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答道:
  “公子尽管可以上覆大王,名不正则言不顺,大王要把蔡姬夫人接来吴国,偷若列国诸侯都不瞭然大王的用意何在,那岂不是师出无名,反倒横生枝节,徒惹讥评了?”
  “对!对!对!”魏姬夫人爽朗的三击掌,击节赞赏的插嘴说道:“公子殿下!伍将军教你的这一个说法,义正词严,无懈可击,妾身敢说,以此为词,殿下便在府邸等上三两个月再走,大王也是无计可施,绝对难以派人来催!”
  公子光听魏姬夫人这么说了,方始放下心来,展颜而笑。他矍然而起,喜形于色的道:
  “好极了!将军,那你我二人,便有恃无恐,高枕无忧的在这里多盘桓些时吧!”
  魏姬一听公子光毅然决然做了决定,马上就一迭连声,有条不紊的吩咐家人侍女,妥善安排伍子胥在府邸的饮食起居。
  她并不征求子胥同意,自作主张,派伍义驾车驶赴阳山,把青姬接到梅里府邸,仍旧责成她服侍子胥。又严令长史魏渠,转饬上下人等,切忌泄漏伍子胥已到梅里,住进公子光邸的消息,违者立即处死。等到大小诸事安排已毕,她这才下令:“传膳!”将一席午宴开在大厅之上,她要亲自作陪,和伍子胥小饮几杯。
  一直到炮凤烹龙,玉液琼浆,摆满在公子光府邸大厅席上,公子光夫妇尊伍子胥上坐,夫妻二人左右打横相陪。酒过三巡,逸兴遄飞,伍子胥才敢正眼去看魏姬夫人。当年魏姬年过三十,却依然螓首蛾眉,芙蓉如面,尚且是冰肌玉骨,美若天仙,艳光四射处令人不敢逼视,而她的金装玉裹,满头珠翠,益发显得她雍容华贵,风华绝代。席间,公子光视伍子胥如弟,伍子胥尊魏姬夫人如嫂,因此一餐午宴,有如家人团聚,直吃喝得杯觥交错,谈笑风生,真正是一座尽欢!
  席间,魏姬夫人坦然相告,这一顿专为款待伍子胥而备下的盛筵,即使是在公子光的府邸,居然也是筹划已久,备办多日,她巧笑倩兮的问伍子胥道:
  “将军,不是妾身侈言,我吴国地处东南,沃野千里,面临东海,称得上是水陆纷陈,民康物阜,富庶诚然富庶,但是在当今大王秉政之下,浆酒霍肉,奢侈成风。公子和妾身为了表示对于将军的爱戴和礼重,今天才未能免俗,破例为将军设下了这一席炮凤烹龙之宴!”
  听得伍子胥心中十分欣慰熨贴,又增几分感动。却是他也在讶然的问:
  “夫人!楚国僻处南方,蛮荒之地,开发伊始,请莫笑在下井底之蛙,见识不广。在下倒想请教,这炮凤烹龙之宴,烹的果真是蛟龙,炮的会得是凤凰吗?”
  听得公子光忍俊不住,果然哈哈大笑起来,笑时,还在向伍子胥连连拱手致歉的道:
  “恕我一时撑持不住,失声笑了。只不过,我笑的不是将军,而是我吴国人放诞浮夸,早成积习。这所谓的炮凤烹龙之宴,你我吃的何尝是蛟龙、凤凰,这龙肉,其实是白马,道凤凰呢,无非用雄雉代替而已。”
  子胥听得有趣,便也扬声笑了起来。于是公子光、伍子胥又一次的相与大笑,差点笑出了泪水。却是子胥细心,笑时他一眼瞥及,尽管公子光和伍子胥笑得前仰后合,声震屋宇,那魏姬夫人却在一旁敛容正色,正襟危坐,脸上的神情,显得异常端凝肃穆。因此他蓦然一惊,顿时止住了笑,向魏姬夫人拱手问道:
  “夫人是否有什么教诲?”
  “教诲万不敢当,”伍子胥一问,魏姬夫人便面容一改,和颜悦色的先谦一句,方说:“倒是妾身恐怕将军还不知道,这炮凤烹龙之宴,原是我吴国大王款待上宾的菜式。今天我夫妇二人宴请将军,居然也在炮凤烹龙起来,一旦有人告密,只这便有了个僭用王制,欺君慢上的天大罪名!”
  伍子胥又是一惊,脱口而出的冒出了一声:
  “啊!?”
  眼看公子光的脸色,也在渐次的神情凝重起来。魏姬夫人方再语重心长,大有深意的问伍子胥道:
  “将军是否晓得,我家公子原就是吴国的王储?”
  伍子胥敬谨答道:
  “在下略知一二。”
  魏姬夫人一声长叹,感慨万千的说:
  “先王余昧病故,我家公子原该登基接位。殊不知,今王僚对外则秘不发丧,一手掩尽国人耳目;对内则利用他的两名胞弟掩余、烛庸掌握兵权,还有他的儿子庆忌勇猛无敌,恃强凌弱,篡夺了我家王位不算,历年以来,还在千方百计,阴谋陷害,一心想把我家公子置之于死地。将军你试为我夫妻二人设想,我家今天以炮凤烹龙之宴款待将军,这原是我家应有之物,应有之制;万一有人告密,大王一声令下,硬说我家僭用王制,将我家灭门抄家,果真如此,这人世间还有天理,还有公道吗?”
  魏姬夫人善用譬喻,倾吐多年委屈,不尽危机,果然听得伍子胥热血沸腾,荡气回肠。他虎虎然的站起身来,目光如电,喑哑叱咤,倏的便是一声巨喝:
  “夫人的心意,我明白了!”
  喝时,霍的拔出腰间宝剑,剑映日光,寒气凛冽。伍子胥血脉偾兴,怒发上指。他猛可间挥剑直砍,将一张长案,截然的削去一角。与此同时,他仰脸朝天,声调铿锵的当天立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我伍员倘若不能尽心尽力,肝脑涂地,扶助公子、夫人重登王位,振兴吴国,使吴国王霸于天下,当如此案!”
  伍子胥立誓已毕,公子光和魏姬夫人,早就感彻肺腑,热泪盈眶。夫妻两人双双起立,不惜降尊纡贵,在向伍子胥躬身下拜了!
  伍子胥建忙伸手去搀扶他的两位主子起来。
  “将军恩德,昊天罔极!”公子光紧紧攥住伍子胥的右手,呜咽哽塞的说:“我姬光夫妇有生之年,誓与将军同甘苦、共富贵!立身处世,治国王霸,一概唯将军之命是听!”
  公子光的倾心接纳,魏姬夫人的婉转陈词,再加上伍子胥的义薄云天,终于缔结了一部春秋史上,三大重要人物义无反顾,生死不渝的君臣之谊!
  畅论天下大势,细数列国兴亡。公子光府邸款待贵宾。空前未有的这一席炮凤烹龙之宴,直吃到红日西斜,暮霭四合。简直的便是午宴、晚餐一并吃了。——伍子胥千杯不醉,公子光也不甘示弱,还有那魏姬夫人极力凑兴,殷殷劝饮。当日喝的又是公子光府邸自家酿造的陈年佳酿,三、五巨坛美酒喝下去,先是公子光一脸红潮,身子摇摇晃晃,接下来,连伍子胥也有点醉眼惺忪,头晕目眩,他自觉酒力不胜,惟恐在魏姬夫人跟前失仪,便扶案起立,双手一拱,欢声的嚷道:
  “快心!快心!这真是我伍某破题儿第一遭的快心饮宴。只可惜……”
  魏姬夫人黠慧,建忙接口就说:
  “将军今天起身太早,再加上长程跋涉,半日饮宴,自难免倦了!困了!”
  伍子胥听时,正中下怀。便顺水推舟,乘机告退,连声告罪的说:
  “务请公子、夫人宥恕,容在下这就告辞!”
  魏姬夫人便喊她的两名贴身侍女:逢春、再春,搀扶子胥到后进客室安歇。子胥嘴里直在说着:
  “不必!不必!伍某自己会去,大可不必劳烦两位了!”
  然而,脚步踉跄,身不由己。逢春和再春两名侍女,还是费尽吃奶的气力,方始能够扶住重心不稳、东倒西歪的伍子胥。奔出大厅,闯入客室,七手八脚的替他宽衣解带,脱去鞋袜,那伍子胥便推金山、倒玉柱般扑向床褥。人方躺下,鼾声便起,从而睡得人事不知了。
  中酒酣眠,一觉香甜,伍子胥次日一早,悠悠醒转,耳朵里只听到风拂枝叶,鸟声啾唧。他睁开眼睛来一看,视线由模糊逐渐转为真切——先是两道细扫蛾眉,再就是一双清澄凤眼,一张俊俏秀丽的脸庞,云鬓雾鬟圆姿替月——一位绝色美女,正在含情脉脉,无限关怀的凝视自己。子胥一愣,翻身而起,定睛看清楚之时,方才惊诧莫名的问道:
  “咦!妳不是青姬姑娘吗?”
  青姬点点头,粲然一笑,随而想到,青姬之下,为什么又添了姑娘二字,这岂不是反而显得生分了吗?于是她又螓首低垂,一双纤纤玉手,直在盘弄着腰间罗带。含七分怨怼,带三分娇憨,声嗓闷闷的应了声:
  “是!”
  伍子胥酣睡乍醒,意识朦胧,不曾将青姬的神情反应,看在眼里,偏是低头一望自己身上,仅只穿着一身中衣,他没来由的脸上一红,慌忙说道:
  “青姬姑娘,请妳出去一下。”
  青姬不由一愣,抬起头来,睁圆一双秀目,满蕴困惑不解。她望一眼伍子胥,但见他脸上讪讪热热,仿佛有点窘迫不堪、手足无措的模样。青姬心中明白缘故,唯有一声低喟,浅浅苦笑,漫应一声:
  “遵命!”
  便柳腰一扭,一个转身,头也不回的冲出房门去了。
  伍子胥支开了青姬,心头略宽,他匆匆的穿好衣裳鞋袜,一看室中几上,早已摆好了布巾香汤,便走到几旁,蹲下盥洗,再解下头顶长发,自家动手,加以梳栉,长发束顶,极难就绪。正在扶得东来西又散,一阵手忙脚乱,忽又听到门上剥剥有声,门外传来青姬轻柔低切的问话声:
  “将军,妾身可以进来了吗?”
  伍子胥眉头一皱,不假思索,开口便是半句老大不耐烦的反问:
  “青姬姑娘,妳是要……?”
  门外青姬,振振有词的答道:
  “奉公子、夫人之命,给将军送早餐来!”
  “早餐?妳就搁在外面好了!”
  青姬偏又冷冷的在门外回答:
  “青姬启禀将军,外面无处可放!”
  伍子胥这才听了出来,青姬答话的语调,怏怏然若有憾意。他心中好不纳闷,便说:
  “青姬姑娘,那就劳驾妳送进来吧!”
  门帘一掀,青姬嘟着张樱桃小嘴,右手拎一只锦漆食盒,左手轻轻撂下门帘,她轻移莲步,体态婀娜的走进门来。——盈盈秋波一转,眄见伍子胥正在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梳理得乱七八糟,莫可奈何。
  青姬便暗中窃笑,把食盒往长几上一放。既不揭开盒盖,更不急于取出早餐来请子胥进食,同时还不先问一声子胥,要不要她帮忙,便自作主张,往子胥的背后一蹲,伸出一双羊脂玉般的柔荑,开始为子胥梳理。
  早先在伍子胥的阳山宅第,青姬也曾小心在意,熟练灵巧的为伍子胥梳理过长发来,只是当时以为青姬身为侍女,代他盥洗梳理,该是理所当然的事,虽说耳鬓厮磨,肌肤相触,伍子胥一概坦然处之,并不在意。唯有这日,当伍子胥方知青姬是魏姬夫人的甥女,方才又仿佛有点儿微愠、生气。凡此种种,都使伍子胥觉得颇不自在,有点窘迫。因而他在青姬忙于为他束发的时候,唯有挖空心思,找些个话来跟她闲聊——
  “昨天公子和夫人盛情款待,我差点儿就喝醉了!”
  “啊。”
  “以至于昨晚的这一觉,大大的睡过了头。”
  “唔。”
  “这时候,多半已经是午间了吧?”
  “呃。”
  伍子胥平日上殿廷对,从容画策。以至于和文武同僚、良朋好友高谈阔论,相互辩难,一向都是踔厉风发,语惊四座,偏偏跟个小小年纪的青姬,局处于一室之内,絮絮而语,闲话家常,他反倒搜索枯肠,找不出话来讲了。客室里一旦静阒,子胥和青姬默默相对,悄无声息,益发使得堂堂伍子胥额上冒汗,奇窘无比。——那一头,青姬眼望着伍子胥额汗涔涔窘态毕露,一个撑持不住,居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伍子胥听到青姬在他背后失声而笑,总算稍稍的化解了一点客室中的僵窘。心头一松,便想起了一件事来,闲闲的问道:
  “青姬姑娘,妳是几时到梅里来的?”
  子胥一开口问话,青姬马上就脸色一正,笑意全消,她淡淡的答道:
  “今天早晨。”
  伍子胥不以为忤,热中的再问:
  “好像是——令姨母魏姬夫人,派伍义驾车,去把妳接到这儿来的?”
  “不错。”
  乍一提起伍义驾车去接青姬,伍子胥便蓦然兜起一桩心事。梅里阳山,相距一百余里,从昨日中午,伍义往接,到当日早晨,青姬抵步,时间相隔,不过半天一夜。难不成,青姬是在一夜之间,乘车颠簸了一百多里之遥。刚刚赶到梅里公子光府邸,来不及补一个觉,就上这儿来侍候自己了?
  一想到这儿,伍子胥顿时就感到满怀歉疚,寸心难安。他霍的回头,两眼直勾勾的盯住青姬,惊诧骇异的高声问道:
  “这么说,妳昨天整整一夜没睡?”
  伍子胥猛可转脸,陡然一间,偏又把个专心束发的青姬,吓了一跳。她两手一松,子胥乍才束定的一头长发,流瀑般的直泻下来,转眼之间,又是一片散乱。反倒使得青姬好不心烦,她望着伍子胥的那一头乱发,一声长叹,柳眉一蹙的答道:
  “是——”
  伍子胥立刻站起身来,一举双手,将一头披散的乱发往脑后一撂,一本正经的说道:
  “青姬姑娘,这妳就该去补一觉了!”
  眼见伍子胥这般郑重其事,认真叮咛,青姬不但倦意全消,反而莞尔一笑,轻轻一拉伍子胥的衣袖,亦笑亦嗔的道:
  “将军,请你坐好!”
  伍子胥还在困惑不解,楞楞的问:
  “做什么?”
  青姬掩口葫芦,吃吃的笑,略带调侃意味的回答他道:
  “将军总不能就这么披头散发,去见公子和夫人呀!”
  伍子胥还在犹豫不决的说:
  “可是妳一夜没睡……”
  “我睡不睡,那是小事一桩。”青姬骤然觉得,伍子胥跟她又亲近多了。便不再避嫌,仲手硬拉子胥坐下,凑向他的耳畔,柔声的说:“将军要我去补个觉,那就先得让我把你的头发梳好!”
  “也好。”
  伍子胥情知无法抗拒青姬的一片美意,便只好顺口应了一声,挺直腰干,正襟危坐,全身纹风不动,任让心灵手巧的青姬,三下两下的就把自己的一头乱发束好了。青姬将伍子胥油光闪亮的长发在头顶上绾一个椎髻,用一支金翠簪缨,牢牢系定。左看右看,颇觉得这一次梳理,相当的整齐美观。——直到这时,她才欣然的说了一声:
  “好了!”
  伍子胥却在神情肃穆,礼数周全,他先向青姬䩄腆的一笑,再点点头道:
  “有劳青姬姑娘了!”
  青姬原想回他一句:“夫人派我来服侍将军,这些都是份内之事,将军何必跟我这样客气哩!”只是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她绕到伍子胥的身畔,一眼瞥见伍子胥正在双手扶几,显然是正要撑身站起。她一时心急,冲口而出的说:
  “等一等!”
  听得伍子胥一愕,他愣愣的望着青姬问道:
  “青姬姑娘,妳是要……”
  青姬故弄玄虚,也不答话,从锦漆食盒的把手上,解下一方洁白的布巾,卷起一截衣袖,露出蝤蛴般白嫩的右腕,使劲的把子胥面前的长几,揩抹得光洁如新,纤尘不染。毕竞年幼身弱,气促力怯,伍子胥看她揩抹张长几便累得珠汗点点,娇喘吁吁,心中老大不忍,伸手将她的布巾夺过,怜香惜玉的说:
  “看妳累成道样,还不赶快去睡!”
  一句稀松平常的家常话,出自一代人杰伍子胥之口,当时恰似一股暖流,注满了青姬的全身。她不禁一阵狂喜,浑身闪过一阵抖颤,深情款款的凝睇着伍子胥,莺声呖呖的说:
  “些微小事,哪能就把我累着了!将军,我还要侍候你用早餐呢!”
  “不必!”伍子胥的回答,竟然又是斩钉截铁,宛如发号施令,毫无商量余地:“我叫妳去睡!妳就该马上去睡!我这边用不着妳侍候!”
  方寸之间,乍喜又恼!青姬给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不由又噘起了一张小嘴。伍子胥又杀风景,青姬就难免大发娇嗔,赌起气来,她不惜针锋相对的回敬一句:
  “我奉命侍候将军,就该一路侍候到底!”
  说罢,不等子胥回答,更懒得去看他那惊诧错愕的神情反应。白里透红的两腮帮子气鼓鼓的,青姬一语不发,动作快得像是一阵旋风。打开食盒盒盖,双手捧出一只烤鸡,一条羊腿,一大海碗肉羹,又是满满一盅白米饭,外加几碟小菜,几色点心。转眼之间,就在长几之上摆满了丰盛的饭菜。
  “将军如果要酒,”青姬把一大碗米饭,往伍子胥手中一塞,芙蓉面上犹有愠色的说道:“我自会马上给将军取来!”
  当其时,伍子胥察言观色,已经晓得青姬又在那儿生气了。只是一时之间,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惹她生气的,更糟的是,委实不知如何化解才好。唯有脸上陪笑,讪讪的道:
  “这一顿早饭,竟然跟昨天中午的一席炮凤烹龙之宴,相差无几。叫我怎吃得下呢?”
  那一头,青姬却依然满面秋霜,闷声不响,她仅只恪遵礼节,往伍子胥的下首,双膝一跽,盘膝坐定,等着给伍子胥添饭。
  局面太僵,伍子胥迫不得已的再打个圆场:
  “青姬姑娘,饭菜太多,妳也来陪我吃一点,好不好?”
  “不好!”青姬学伍子胥的口吻,劈头一句就是断然拒绝,再振振有词的道:“主仆同席,于礼不合!”
  “哎——,青姬姑娘,妳这是说哪里话来!”伍子胥大为憾然,眉头一皱的道:“妳明明是魏姬夫人的令甥女,金枝玉叶,王亲国戚,在这公子府邸,妳的身分地位,照说比我还高。妳又怎能说出我是主,妳是仆,妳我之间主仆关系这种话来呢?”
  好不容易逮着个辨明双方关系的机会,青姬顾不得再生气了。她牢牢抓住伍子胥的话,推而远之,锲而不舍的紧聚追问:“妾身可是公子、夫人,也就是我姨丈、姨母派我来服侍将军的?”
  伍子胥表示逊谢,双手抱拳答话:
  “那是公子的破格礼遇,夫人的垂怜关怀,请姑娘来照应我这个逋逃之客、落难之人。”
  青姬还在咄咄逼人的问:
  “照应是否服侍?”
  “照应不是服侍!”伍子胥由衷诚挚的答道:“青姬姑娘!顾名思义,照应就该是相助加惠。甚至于可以说是照顾!”
  “我不跟你咬文嚼字!”青姬不由气往上冲,悻悻然的说道:“我只请问将军一件事!”
  “什么事?”
  青姬挣红了一张粉脸,高声的问:
  “我是否是将军的侍女?”
  伍子胥嗫嚅半晌,方始措词婉转的答道:
  “姑娘来到阳山,诚然是在侍女之列。就只是,在下不敢妄自托大,今生今世,断然不敢以姑娘为侍女!”
  峰回路转,霍然开朗,于是青姬便语锋尖利,不惜单刀直入的质问:
  “我既然不是将军的侍女,那么将军和我非亲非故,毫无渊源,更何况自古明训,男女授受不亲,我又凭什么来相助将军、加惠将军,乃至于夜以继日的在照顾将军的饮食起居呢?”
  “这——”
  伍子胥为之语塞。他目瞪口呆,舌挢不下,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
  然而,僵窘时刻,紧要关头,青姬偏又神情一改,语锋一变,她深深的埋下螓首,让伍子胥清清楚楚的瞧见红潮染上了她的耳根。她微微侧脸,水汪汪的大眼睛飞快的瞟望伍子胥一眼,娇羞不胜,风情万种,豆蔻年华的青姬微启樱唇,用那低沉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除非……”
  伍子胥心头一阵小鹿儿乱撞,他心旌摇荡,气促声嘶,急切的问:
  “除非什么?”
  青姬急速起身,扭头冲向门外。伍子胥忙站起来正想请她等等,却是青姬的三千青丝倏然一阵轻摇,她又侧过脸来,临去秋波,在伍子胥的脸上一勾一扫,然后便飞快的夺门而逃了。
  留下伍子胥,只身一人,茫茫然的站在原处,心潮澎湃,不克自已。他整个人都痴了,醉了!
  正午,伍忠奉公子光之命,悄悄走进伍子胥的客室,一抬眼便瞧见,长几之上,一顿丰盛的早餐纹风不动,饭菜点心一仍旧状,罗列于案,显见得伍子胥根本就没动过筷子。再去偷觑一下伍子胥,但见他两眼发直,目不转瞬,惝怳迷惘的坐在长几后面发呆。伍忠满心纳闷,惊疑不定,他蹑手蹑足的走到子胥身边,由低而高,自试探转为急切,接连的喊了三声:
  “将军!……将军!!……将军!!”
  末一次高声喊时,伍子胥霍然惊醒。他“啊——”了一声,转过脸来见是伍忠,便歉然的一笑。咳声嗽,回过神来问道:
  “都什么时候了?”
  伍忠弓身垂手,敬谨回答:
  “启将军,将近中午了。是公子殿下命末将来请将军用饭!”
  “用饭?”伍子胥望一眼几上已经凉了的早餐,漾一抹苦笑,不假思索的吩咐伍忠道:“你去请青姬来把这些收了吧!”
  伍忠方在应声作答:“是!”子胥忽又想起了什么,神情紧张的双手直摇道:
  “啊不不不不!伍忠,青姬姑娘贵为魏姬夫人的令甥女,我们绝不能把她当作侍女看待。以后不论有什么事,你们都万万不可劳烦她了,这一层,即使我也不在例外!”
  伍忠只好诺诺应是,心中却在感到莫名其妙。因为他从不曾见过伍子胥的神情举止如此异乎寻常,简直有点怔忡恍惚,语无伦次的模样。
  他担心的闪望伍子胥一瞥,耳底又听见他在问道:
  “公子在哪里?”
  伍忠简洁的回答:
  “正房大厅!”
  伍子胥双手扶案,徐徐起立。他一面迈步就往外走,一面交代伍忠:
  “你权且在这里收拾收拾。我自去三进大厅和公子一道进食。”
  “是!”
  伍子胥加快脚步,步上大厅。公子光笑吟吟的从几后站起身来相迎。一见面,便关怀备至的问道:
  “昨夜睡得可好?”
  “好极了!”伍子胥自嘲的一笑,打趣的道:“在下今年三十初度,有生以来,只怕就数昨天这一觉,睡得最熟,最长了!”
  公子光欢声大笑,拉起伍子胥的右手,和他相偕入席,并肩坐定。
  当日午餐,魏姬夫人和青姬始终不曾露面,只有公子光和伍子胥谈笑风生,饮酒用饭。当主客二人吃得杯盘狼藉,酒足饭饱,公子光使个眼色,厅上侍女一阵风似的将几上收拾干净。
  偌大厅堂,就只剩下公子光和伍子胥两个人了,却是伍子胥颇有心事,公子光更是肚皮里一大篇话,突然之间不知如何启齿,因而两人只好默默对坐,陷于一片令人难堪的僵滞沉寂之中。久久,公子光急于纾解窘涩,方始找话来讲:
  “方才的这顿午餐,我看将军仿佛吃得很香?”
  “菜好,酒甘,主人情意拳拳。”伍子胥真是位直心直肚肠的男子汉、大丈夫,尤其对平生知己公子光,他更是胸无城府,应对坦诚自然,毫不隐瞒:“何况今天早晨,我并未进食,早就腹内空空,饥肠辘辘,自然而然就吃得多了!”
  “将军今早并未进食?”公子光一听伍子胥回答,疑云满面,大为惊讶,抡圆了一双凤目,急急问道:“不是听说今天一早,天濛濛亮,青姬从阳山连夜赶来,不及梳洗,便匆匆赶到厨下,亲自督饬厨司,特别做了将军平时爱吃的熏羊腿、烤全鸡、焖肉羹,还有将军吃惯了的几样点心,几色小菜,又亲手送到将军房里,服侍将军享用的吗?”
  伍子胥听公子光这么说时不禁脸上满布红潮,心中怦怦直跳,连连的暗呼惭愧;——美女垂青,殷勤至此,一席早餐,满蕴着青姬的万丈柔情,绵绵心意,偏偏自己一时疏忽,大杀风景,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方才伍忠把那一席早餐纹风不动的撤下去,一旦给青姬看见,真不知她要伤心憾恨到什么程度?伍子胥一想到这个节骨眼上,益发的脸色由红转紫,呼吸急遽迫切,真所谓惭惶之色,溢于言表,愧疚在心,痛切自责!公子光坐在伍子胥的对面,把他的神情表现,一一看在眼里,铭刻心版。心想自古英雄最难辜负美人恩,佳丽倾心,纵令百炼钢,也能化做绕指柔,此时此刻,只怕伍子胥正就是处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微妙心境之中,自己肚皮里的一番肺腑之言,多半可以乘机提出来了。只是他了解伍子胥的性格,守正不阿,至大至刚;惟恐贸然一开口便碰了壁,反倒弄得无法转圜,不可收拾。因此他便机智的换个话题,故作闲豫,旁敲侧击的跟他一问一答起来!
  “青姬可曾跟你提起过她的身世?”
  “她——,”伍子胥顿一顿,方答:“就连她是夫人的令甥女,我也是从夫人口中方始听说的。”
  “那么,她又怎生说明,她是奉了拙荆之命,前来服侍你的呢?”
  “她说,她说……”伍子胥格格难吐,连番顿住。然而抬眼一望,偏又望见公子光那一对黑白分明的凤眼,正在灼灼逼人的注视着他,心中一急,索性改口说道:“倒是我曾正告于她,以她的身分地位,应该是夫人请她前来照应我才是!”
  公子光放心的一声长吁,脸上显露一抹笑意,又再追问下去:
  “如此说来,将军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把她当作侍女看待了?”
  “这——,”伍子胥搔耳挠腮,细想了想,方才审慎其词的答道:“你也可以说是!”
  公子光双手撑几,徐徐的站起身来。他背负双手,在偌大厅堂里缓缓的踱了几步,然后,背对着伍子胥站定,声嗓幽幽的在细说起青姬的身世来了:
  “当年,晋献公封毕万于魏,世为晋国大夫。毕万大夫育有二女,长女名魏姬,次女名毕姬。这魏姬和毕姬,还有秦哀公的胞妹孟嬴,一向并称北地胭脂之首,秦晋两国的三大美人!”
  “哦!我明白了。”伍子胥恍然大悟的道:“公子所示,正是说明毕万大夫便是公子的尊岳,魏姬则是当今的公子夫人了!”
  “不!将军,”公子光转过身来,敞容正色的面对伍子胥道:“我所要告诉将军的是:毕姬夫人乃是青姬的生母!”
  “哦?!”
  “魏姬夫人下嫁于我,”公子光娓娓细诉的往下说道:“三年以后,毕姬夫人嫁到蔡国,贵为蔡灵公之孙,蔡国执政公孙归生之正妻。周景王十四年(公元前五二七年),楚灵王灭蔡,先后诛蔡灵公,囚禁世子有和公孙归生父子,另立世子有的堂兄弟姬庐于新蔡。归生病死,留下毕姬夫人和一名遗腹女,辗转逃来吴国,投奔我夫妇二人。半年以后,毕姬夫人悼念亡夫,哀伤逾恒,终告得病不起。那时候,可怜青姬还在襁褓之中!”
  伍子胥一直听到这里,方才剑眉一掀,矍然而起。慷慨激昂,义形于色的说道:
  “楚灵王是当今楚王之父,公子,听你说来,灵王对青姬一家,岂不是有戕曾祖、囚祖父、杀父母的三代血海深仇?”
  “子胥!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公子光频频颌首的答道:“青姬和先楚王有三代血海深仇,当今楚王对你更有灭门杀家的深仇大恨。你和青姬,此时此地,居然会在吴国我的府邸相邂逅。这——是否称得上是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这一层,“伍子胥胀红了脸,嗫嗫嚅嚅的答道:“确是在下万万料想不到的事。”
  于是,公子光便意味深长的再进一言:
  ”拙荆和我,一来念在拙荆和青姬的生母一母同胞,谊属至亲;二来,青姬尤其是我夫妻两人,把她从襁褓之中抚养长大;三则,更怜悯她境遇之凄惨,身世之孤苦,因而总是把她当作亲生儿女看待!”
  伍子胥的心胸之中,正是思潮澎湃,不克自持,从而他便漫应一声:“是!”
  公子光接下来的一句话,大有石破天惊,醍醐灌顶之势,听来让伍子胥情不自禁的蓦然一震。
  “其实,所谓夫人差遣,服侍将军,只不过是青姬的托词而已!”
  子胥听后大吃一惊,忙问:
  “难不成会是青姬她自己要……”
  公子光等了半晌,深知往下的话,伍子胥实在说不出口了,为免僵窘过甚,只好深沉一笑,索性慷慨代劳,自动把伍子胥心里的疑团给解开了。他丝毫无隐的说道:
  “将军未到阳山之前,青姬常日在我夫妇两人身畔,听我夫妇经常提起将军的英名盖世,对于将军的生平,知之甚稔。然而最要紧的一点还在于——我曾一再说过,当今之世,能够兴兵灭楚,废昏君,诛奸臣者,除了将军之外,委实不作第二人想。也许正因为这一层,方使青姬在仰慕将军已久之后,又兴起了灭楚复仇,志同道合的念头!”
  “灭楚复仇,志同道合”,这八个字深深的打动了伍子胥的心。公子光揭开了青姬的身世之谜,使伍子胥由衷感动,不能自已。弱质红颜,小小年纪,居然会有比自己更深切的家国之恨,血海深仇,尚且在一心指望“英名盖世”的自己,为她一报国仇家恨,千古奇冤。这一份隆重的付讬,又加上了绵绵的情意,自难免使伍子胥益发血脉偾兴,荡气回肠。他埋下头去沉吟不语;——他的神情反应写满脸上,又一度被公子光看得真切,便一语双关的问那伍子胥道:
  “将军,你是否感觉得出来,舍甥女青姬,着实的对你用心良苦,用情忒深?”
  朋友相交,贵在交心,伍子胥深深感到,倘若自己再在公子光跟前隐瞒心事,多方闪避,那就未免过于矫情,也大大辜负公子光和魏姬夫人的一番盛意,煞费经营了。因而他便一声浩叹,赤裸裸的将满怀心事,和盘托出,神情恳挚,真诚坦白的说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公子、夫人的垂怜关爱,青姬姑娘的一片柔情,如果说在下竟然会一无所知,或者是自始至终无动于衷。那在下就不啻为铁石心肠,算不上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大丈夫了!”
  听得公子光兴奋不已,心花怒放,直欢喜得连连鼓掌,脱口赞呼:“说得好!”
  却是,伍子胥又双眉深锁,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喟然太息的道:
  “只可惜,以目前的情况而言,在下还有三层迫不得已的顾虑!”
  “哪三层顾虑?”
  “其一,我在楚国家破人亡。在楚军围捕,只身而逃的前一刻,我新婚妻子贾氏,惟恐拖累了我,坚持不肯同行,为了断我之念,催我快走,居然悬梁自尽,惨烈牺牲。时到如今,为期还不到一年。”
  公子光听了,深心感动,他由衷赞叹的说:
  “嫂夫人义烈可风,典型足垂千古!只不过,听将军的口气,将军若要续弦,至少也要等嫂夫人丧期届满,一年以后?”
  伍子胥对公子光的末后一问,避而不答,只顾说出他的第二层顾虑:
  “其次,在下千里逋逃,只身流浪;目前虽说托公子的庇荫,有华屋一所,耕田百亩,聊以枝棲糊口,只是,大丈夫功未成而名未就,又将何以家为?在下实在是怕辜负了青姬姑娘讬付终身!”
  说得简明扼要,入情入理,使公子光听来,也为之颔首示可,颇以为然,而且不置一词,不予辩驳。紧跟着就问伍子胥道:
  “那么,你的第三层顾虑呢?”
  伍子胥仰脸朝天,一声长啸,似乎在啸出一口郁积已久的怨气。他声泪俱下的说道:
  “楚王无道,使我伍子胥有国难奔,有家难投,一家百口,只剩下我孑然一身。而楚国先王不仁不义,无故兴兵,灭了蔡国,诛蔡灵公,囚死公子有、公孙归生父子,以致毕姬夫人的抑郁而终;青姬姑娘身上,也有三代的血海深仇,两家大仇未报,奇冤未雪。只怕目前还不是论嫁娶、定终身的时候!”
  公子光心服口服,私衷大慰。他一拍胸脯,慨然的向伍子胥提供保证说:
  “将军所说的三层顾虑,义正词严,光明正大!将军放心,愚夫妇二人自会在青姬跟前善为譬解,大仇未报,壮志未伸,不妨暂且将这缠绵情意,化作敌忾同仇,同心协力,双方都以志业为先!”
  伍子胥一听,积虑尽去,满心感激。顿时觉得阴霾一扫而空,胸襟豁然开朗,他马上就拱手一揖,躬身下拜,如释重负般的说:
  “公子和夫人曲意成全,在下唯有感激不尽了!”
  “好说,好说!”公子光连忙回礼,又一把攥起伍子胥的右臂,拉他就座,顺口开了个玩笑说:“想不到堂堂伍子胥,也曾一度为情所苦!”
  子胥无词以对,唯有嘿嘿嘿的干笑一阵,陪同公子光仍旧在几畔坐定。公子光召来侍女,献上香茗,一边和子胥徐徐啜饮,一边用调侃的语气问伍子胥道:
  “儿女私情谈过,再来谈谈眼跟前的当务之急,如何?”
  子胥忙问:
  “公子指的是……?”
  “前次将军说过了的,”公子光脸色一正,果然在谈起正事来了:“这次我们奉旨入蔡迎接蔡姬夫人,只消将军跟我两人,再带四名侍卫?”
  “不错!”
  “楚方千军万马,我方人止七个。”公子光终于提出了他的心中疑虑:“就人数而言,这其间是否有嫌过于悬殊了?”
  一句话激起了伍子胥的浩然之气,豪气万丈。他哈哈大笑道:
  “难不成,公子不曾听说过这两句话:大丈夫有万夫莫当之勇。再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公子光则一脸苦笑,他在为伍子胥条分缕析的道:
  “姬光一向勤习技击,却是身躯素弱,终嫌单薄力怯,上起阵来充其量不过是中驷之材,伍忠和姬光的四名侍卫头目,偏又是连姬光尚且不如。认真的说,这次由吴入楚,七人之中,就只有将军一人雄心万丈,力敌万人。姬光担心的是,独木不能成林,双拳难敌四手!”
  子胥一思,公子光所顾虑的显然不无几分道理,当下略一沉吟,便问:
  “是否公子另有什么计较?”
  公子光双手一拱,诚心诚意的道:
  “将军足迹遍天下,交游亦遍天下,此刻是否可以想得起来,可有一两位忠勇义烈、身手不凡之士,能在此行之中,助我们一臂之力?”
  伍子胥陡然想起一句俗谚:“自古忠臣义士,必出孝子之门。”当下就脱口而出的答道:
  “除非专诸!”
  公子光喜孜孜的急问:
  “专诸?专诸是谁?”
  “他不但是我生平的知己之一,尤且我还跟他义结金兰,谊切兄弟!”
  公子光大喜过望。他眉开眼笑,双手一拍的道:
  “哈哈!将军果然给我问出一位当代英雄来了。姬光敢于说,能够让天下第一豪杰伍子胥许为平生知己,居然跟他谊切兄弟的,那就准定是位命世英雄,非常人物!”
  说时,便一叠连声的追问:专诸先生家住何方,居何官职?家中都有些什么人?……伍子胥耐心的等他问完,方始简单明瞭的答道:
  “我这专诸贤弟,世居吴趋,历代耕种维生,从不在朝为官,家中只有高堂老母,以及一妻、一子,如此而已!”
  公子光当时喜得什么似的,立传侍卫,去请梅里市吏,神相被离,命他火速赶到府邸。然后,再传令下去,准备黄金十斤、明珠一合、彩缎十疋、精米十石,再备就车马,公子光要跟伍子胥、被离同去专诚拜访专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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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专诸正在前院劈柴,心中直在思念子胥。正想找个借口,请准专太夫人,再上阳山去探望一次兄长,他心有所思,别无旁骛,竟然没有听见门外车马杂沓,人语喧哗。倒是骤然耳间有人哈哈大笑,笑过一阵,方始高声说道:
  “专诸先生挥斧劈柴,这真叫杀鸡用牛刀了!”
  说得专诸脸上一红,胸中无名火起,正待发恼,将手里的利斧重重一甩,抬起头来看时,却是一排三人,一位相貌堂堂,威仪天生的公子居中,一位白净面皮,器宇不凡的达官贵人在左,而右边的那一位,不正是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义兄伍子胥吗?
  专诸一阵狂喜,顿时发出一声欢呼:
  “兄长!我可把你想来家了!”
  伍子胥展颜一笑,伸手指指点点的说道:
  “贤弟,你快来见礼。这位便是老王长子,吴国第一贵胄公子光,这位是公子亲信,梅里市吏被离被大人!”
  “公子光阁下!被离大人!”
  声声亲切的呼唤,出自专诸背后。伍子胥抬头一看见是碧玉、专毅,一左一右,扶着专太夫人,正从大门里面闻声奔出,专太夫人惊喜交集,笑逐颜开。她脱口而出的高声一喊之后,便沉下脸来,责备专诸的不是——
  “痴子,贵客临门,蓬荜生辉。还不快请公子、被大人、你兄长到厅上落座?”
  专诸脸上一红,忙向公子光、被离、子胥三人拱手为礼,把他们一行三人,请到厅上,成品字形坐定,方由专太夫人领头,专诸、碧玉和专毅紧随在后,一家四口,跪地磕头,行那三跪九叩首的君民相见大礼。子胥、被离连忙欠身站起侧身一避,子胥但见专太夫人面容肃穆,一双老眼,直在荡漾着泪光。她用充满感情,由衷挚切的语调在向公子光禀告:
  “吴国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公子是老王诸樊嫡裔,理该身为吴国大王,不幸王僚篡夺废幽公子,多年以来横征暴敛,倒行逆施,置吴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吴国百姓一向深知公子公忠体国,仁慈宽厚。殷殷喁望公子早日拨乱反正,扭转乾坤。正大位,复王统。诚如大旱之望云霓!”
  公子光王位被夺,幽居多年,在饱受欺凌迫害之余,这还是头一次听到吴国百姓尊崇、同情的心声。专太夫人的话,真挚诚恳,显然语语发自肺腑,直把受尽委屈的公子光感动得荡气回肠,泪下如雨。他双手扶起专太夫人,声嗓鸣咽哽塞的说:
  “太夫人深明大义,语多勖勉,姬光唯有十二万分的感激!”
  扶起了专太夫人,再去搀起专诸。公子光刺戟动情,亲暱的一拍专诸肩背,眼中泪光闪闪,犹仍漾出一抹笑意来说:
  “常听伍将军盛道先生孝义。姬光今日有幸见到了令堂大人,方知‘母贤而后子孝’,这一句俗话确是丝毫不假的啊!”
  专太夫人抢先接口,连称“公子过奖,愧不敢当。”再肃公子居中上坐,被离、伍子胥重新落座。公子光挺客气的欠身说道:
  “太夫人请坐!”
  专太夫人也不谦辞,裣衽应了声:“是!”方才斜着身子,坐在公子光右侧,被离的身边。那公子光乘机向被离使了个眼色,被离会意,便坐在原地伸手拍了三下巴掌。这是个暗号——大门外,立刻进来一队公子光的侍从,捧金的捧金,持珠的持珠,扛缎的扛缎,抬米的抬米;把公子光带来送给专家的礼物,堆满了专家一厅。专太夫人看得真切,不由一惊,忙不迭的问道:
  “公子阁下,你这是……”
  公子光揩去泪水,莞尔一笑,他应声答道:
  “姬光仰慕专诸先生孝义可风,这区区微物,无非聊表敬意而已。”
  “可是,公子阁下!”专太夫人立刻便脸色一正,双眉紧皱的答道:“俗话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小儿专诸徒有虚名,对公子阁下从无尺寸之功,又怎当得起公子如此厚赐呢?这岂不是要折杀小儿了吗?”
  子胥一听,觉得机会来了。他顿时就插嘴说道:
  “伯母!倘若公子正有大难,急需我专诸贤弟助他一臂之力,公子所送的这些金珠帛米,就算是公子的一番心意,一笔聘礼,伯母是不是也能赏脸收下呢?”
  专太夫人一脸凛然,义正词严的答道:
  “子胥!你明知道公子是吴国之主,百万吴民的唯一希望,公子有难,只要一声征召,我专家一家四口,赴汤蹈火,义无反顾!更何况,公子是君,专诸是民,这普天之下,哪有君主对百姓下聘礼的道理?”
  子胥被专太夫人驳得无话可说,他唯有满脸陪笑的回答她说:
  “伯母,这就是小侄措词不当,说错话了,还请伯母宥恕!”
  那一头,公子光惟恐局面过僵,赶紧出来打个圆场,他向专太夫人拱拱手说:
  “金珠帛米诚然不是聘礼,却是姬光早已说过,这是姬光的一腔仰慕之忱,一层由衷敬意,区区此心,可表天日,还请太夫人务必哂纳!”
  专太夫人听公子光说得这么急切,不便再坚持了;却是,她头也不回的喊了一声:
  “专诸!”
  和碧玉、专毅并排侍立在专太夫人背后的专诸转了出来,必恭必敬的应了一声:
  “孩儿在!”
  专太夫人断然决然的在吩咐:
  “你这就去收拾收拾行李衣物,跟公子光去吧!你要切切记住,公子的大难一日不解,为娘的绝不许你回来!”
  公子光不等专诸应是,抢着的说:
  “不不不不!太夫人,其实姬光和伍将军同行入蔡,至早也在三五日后。”
  专太夫人马上追问:
  “请问公子阁下,行期究竟是在三日以后,还是五日以后?”
  公子光侧过脸去望望子胥,因而便由子胥接口代答:
  “吴王派公子越楚入蔡,迎接楚王妃来此和世子胜祖孙团圆,连日催得很急,伯母,我想公子最迟在三天之后就得启程!”
  专太夫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么,小儿专诸,准定在大后天到公子府邸会齐!”
  专太夫人起立,公子光、伍子胥、被离只好相偕离席站起身来。公子光向专太夫人再三道谢,专太夫人直说窄门浅户,器皿不全,委实不足以款待佳宾。公子光立刻兴辞,由专家一家四口把他们送到柴门之外,眼看着公子光、伍子胥、被离三人上车的上车,骑马的骑马。一家四口躬身行礼,目送着一列车马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在回到公子光府邸的途中,伍子胥策马小跑,和公子光、被离同乘的那辆高轩大车并驾齐驱。只听到天下第一神相被离在赞叹不置的说道:
  “专诸先生剑眉入鬓,两眼英气逼人,我看他不但是位英雄,竟是一位烈士!”
  伍子胥对他这由衷的赞誉并不动心。他只是在想:奇怪!公子光亲临拜访,重金礼聘,明明是专诸的出头扬名之日,况且他又有和自己同行入蔡并肩一战的大好机会,为什么专诸自始至终并无一言,甚至于他的脸上也不曾流露出半点喜色呢?
  回到府邸,整理行装。魏姬夫人带着长女腾玉、幼子夫差,终于晓得了公子光行程已定,入蔡在即;夫妻、父女、父子间面临生离死别,自难免依依难舍,离情别绪弥漫心头。在从专家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时分,魏姬夫人特地设下家宴,跟公子光赋别,伍子胥听说了,便吩咐家将伍忠、伍义,他要在自己的屋里独自用餐。伍忠、伍义送来一席丰盛的酒菜。伍子胥正在百无聊赖,自斟自饮,偶一抬头,一眼瞥见伍义站在门口踟蹰不前,脸上尽是进退两难,踌躇尴尬的神情。
  伍子胥莞尔一笑,随口说道:
  “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可怪,平时伶牙俐齿的伍义,这时候居然也格格难吐,结结巴巴起来了。他挣红了脸,嗫嗫嚅嚅的说:
  “将……将军恕罪,外头有一男一女求见,末将委实无法将他们撵走……”
  子胥听了不觉一愣,忙问:
  “这一男一女,又怎晓得我在这边府邸的?”
  “这……末将就不知道了。”
  “他们是吴国人吗?”
  “不,他们两个自己说是楚国人。”
  “楚国人?他们有没有通名报姓?”
  “没有,他们俩只是说,见了将军,自然会表明来历。”
  “那——,”伍子胥略一沉吟,方道:“你就带他们到大厅上去候见。”
  “是!”
  伍义如逢大赦,伸手揩去额头上的汗水,应声是,转身便往外走。这一头,伍子胥匆匆的饮尽杯中酒,狼吞虎咽,扒完一大碗饭,方才洗把脸,整整衣冠,到大厅上去见那楚国来的一男一女。
  乍进大厅,看见那候见的一男一女,子胥不由得眼睛一亮,啧啧称奇。那男子,年纪约略二十左右,端的长得面如冠玉,唇红齿白,身高总在八尺开外,一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模样;那女孩,更是面似秋月,肤若凝脂,一身的衣罗锦绣,珠围翠绕,长一双黑白分明,仿佛会说话的盈盈横波眼。伍子胥正在纳闷,哪儿来的这一对俊俏人儿,那玉树临风般的男子一见他便屈膝下跪,连连磕了三个头说:
  “师父!徒儿好不容易找到你了!”
  “师父?”听得伍子胥不由一愣,脱口而出的便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我伍子胥何时收过你这个徒弟?”
  那少年男子顿时便神情显得不安,转过脸去瞟了那女孩一眼,仍旧跪在地上,撞天屈般的高声喊了起来——
  “哎呀师父!你老莫非贵人健忘,连徒儿我都不认得了呢?好吧好吧,徒儿我便提醒师父你一声。徒儿姓金,名不古,楚国棠邑人,家父讳倚相,我师伯大人伍尚当年封为棠君,家父便曾当过他的左丞。”
  提起金倚相,子胥略略有点印象。当年他的长兄伍尚,封在棠邑,仿佛是有那么一个名叫金倚相的左丞,和自家伍府向有通家之谊。伍子胥在孩提时期,经常到这姓金的人家走动,和金府上下,都很熟悉,只是此刻再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几曾收过这眼前的金不古为徒?因而他仍在疑惑不定的问:
  “金不古,你说,我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收你为徒的?”
  “十九年前!”
  “你今年几岁?”
  “二十。”
  “哈哈哈哈!”伍子胥情不自禁的失声笑了起来,笑后方道:“可笑!可笑!金不古,依你的说法,岂不是你在襁褓之中,牙牙学语的时候就拜我为师了?”
  讵料,金不古的回答竟是——
  “师父,你老说得一点也不错!”
  “荒唐荒唐!”伍子胥脸色一变,面有愠色的道:“天下哪有这种荒墨不经的怪事!”
  “师父,你老忘了。”那金不古却还在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说道:“十九年之前,师父你老一十二岁,经常莅临舍下,和徒儿的两位少年叔父,避有徒儿的长兄金不元玩在一处。有一天,家父把襁褓之中的徒儿抱出来,被师父你老看见了,蒙你老夸赞徒儿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将来必成大器。因此之故,你老当时顺口便说,你老要收我为徒!”
  伍子胥凝神一想,隐隐约约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然而一转念间,又觉得这一档事着实令人啼笑皆非,难以想像。从而他再问道:
  “如此说来,当是一十二岁的我,就收你这乳臭未干、胎毛未脱的婴儿为徒了?”
  金不古脸上一红,喃声的说:
  “师父,你老一定要这么说,那也未始不可!”
  伍子胥惟恐他纠缠不清,自己姓于脱身,老大不耐烦的正色说道:
  “金不古,这明明是我当年少不更事,不假思索的一句戏言,又怎能认得了真呢?”
  却是,金不古居然会满腹怨怼,愤愤不平的说道:
  “师父诚然并不认真,只是在徒儿的心目之中,已经认了一十九年的师父了!”
  伍子胥双眉紧皱,再向金不古道:
  “你是什么时候到吴国来的?”
  “半月之前。”
  “来吴国投亲,还是访友?”
  金不古一声苦笑的答道:
  “徒儿无亲可投,也无友可访,不敢隐瞒师父,徒儿其实是到吴国避难来的。”
  子胥愣了愣,方问:
  “避难?避什么难?”
  金不古不由得一阵面红耳热,反手指了指身后的那名少女,略带䩄腆的答道:
  “徒儿与这紫姬相爱已深,只是她的尊公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我们的婚事。徒儿和紫姬实在是无计可施,万般无奈,这才从郢都逃到吴国来!”
  子胥一听,伸手连连的轻拍脑门,极力思索的说:
  “紫姬紫姬,这个名字好熟!”
  “其实,楚国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不古若无其事的接口答道:“紫姬便是楚国令尹费无极费大人的独生女儿。”
  骤听之下,伍子胥惊得直跳起来,他右手一指,笔直指向紫姬,厉声的问:
  “什么?你说——她、她、她竟是奸相费无极的独女?”
  跪在地上的紫姬,聆言怫然色变,霍地站起身来,居然大发娇嗔的道:
  “伍将军!家父是忠是奸,千古之后自有定论,将军怎可以在我这做女儿的跟前,公然说家父是奸相呢?”
  金不古惟恐紫姬当众顶撞子胥,让子胥气上添气,恼上加恼,他倏然站起身来,忙不迭的呵叱紫姬道:
  “紫姬!我不许妳在我师父跟前这样说话!”
  却是紫姬犹在余愠未尽,她一脸悻悻然的反驳金不古,振振有词的说:
  “就算他是你的师父,也不能当着和尚骂贼秃,说我父亲是奸相呀!”
  金不古更着急了,他提高声浪,大声一叫:
  “紫姬!妳……”
  伍子胥一举手,拦住了金不古再往下说,然后转身面向紫姬,正色的道:
  “紫姬姑娘,妳说得不错。自来有言:罪不及孥。令尊蛊惑楚王强纳子妇,废后逐嫡,又屠戮忠良,害我伍子胥家破人亡!这些个罪愆一概与妳无关。只不过,”伍子胥略微顿一顿,方再义正词严的说:“姑娘妳违亲之命,离家出奔,金不古他公然诱拐,潜行入吴。凡此都是愧天怍人蔑弃礼法之事。我伍某实不愿与同!请你们两位这就出去!”
  伍子胥一声:“请你们出去!”马上就叫伍忠、伍义送客。紫姬见伍子胥率直表示拒绝收容,不但不以为意,反倒激发了她的大小姐脾气。柳眉一掀,杏眼一弹,大模大样的说:
  “出去就出去,这有什么了不起!”
  那一头,急坏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金不古。他左打恭,右作揖,一面低声苦劝紫姬万万不可任情恣意,一面苦苦哀求子胥。不惜再度跪倒在地,拉着子胥的衣襟,情急万分的说:
  “徒儿生年二十,自从初知人事就在向望师父。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了你老,你老一定要见逐,那徒儿就只有一头撞死在这里!”
  伍子胥吃金不古死命纠缠,一时之间简直无法脱身,他正待大发雷霆,想要飞起一脚踢开金不古。蓦地,有一名公子光的亲随从大厅后面匆匆的走来,附在子胥的耳畔低声禀告:
  “公子就在厅后,请伍将军务必移玉一见。”
  子胥无奈,只好点点头,答应了。撇下金不古和紫姬,跟那名长随走到厅后。抬头一望,公子光正笑容可掬,在后走廊栏杆边恭候呢。
  公子光不等子胥走到跟前,先就双手一拱,满脸堆笑的道:
  “将军!姬光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说。”
  “敢请将军看在姬光的薄面,暂且收容那金不古和紫姬二人。”
  伍子胥不觉一愣,大惑不解的问道:
  “公子怎知金不古和紫姬前来投奔于我?”
  “实不相瞒,”公子光不安的笑着:“姬光是在将军之前,就已经先见过这金不古和紫姬,然后再叫伍义前去禀报将军的。”
  子胥一想,方才伍义禀告金不古求见时那份踌躇尴尬神情。原来他是奉了公子光之命,不得不硬起头皮来请自己勉允接见的;由此看来,公子光多半早就有心收容金不古和紫姬二人了。因而他便眉头一皱的问:
  “公子晓得了紫姬是什么人?”
  “姬光知道,紫姬姑娘是将军仇家费无极之女。只是姬光方才在厅后听见,将军已经说过:自来有言,罪不及孥,费无极的罪愆,一概与紫姬姑娘无关!”
  “可是,”伍子胥面现难色的说:“金不古诱拐紫姬私奔,费无极就只有紫姬这么一个女儿,此刻他一定在侦骑四出,遍地大索,我们又何苦平白无故的惹上这个麻烦?”
  “将军可曾想过?”公子光深沉的笑着,意味深沉的说:“费无极在楚国欺上瞒下,大权在握,我们此行越楚入蔡,倘若有紫姬跟我们同行,一旦楚军来攻,就凭紫姬一人,也许能抵得上一支大军!?”
  公子光轻轻的一点,伍子胥果然一点便知,他恍然大悟,高声嚷嚷的说:
  “哦——,原来公子是想利用紫姬……”
  惟恐厅里的金不古和紫姬听到,公子光慌忙摇手,打断了伍子胥的话,陪笑的说:
  “虽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计较,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只是迫不得已的一时权宜之计!”
  公子光的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听得伍子胥心中怦然一动。他转念一想,入蔡之行,势必经过楚国边境,楚军邀击,原是意中之事。倘若在万般危急时分,能使紫姬露面,楚国人马心知紫姬是费无极的独生女儿,投鼠忌器,惟恐伤及紫姬,说不定就可以顺利过关。为求自保,来日安然脱险,这一着棋似乎大可一用——公子光眼见子胥直在深思长考,面露犹豫之色,便相机再提一句:
  “如果将军担心同行人多,容易泄露行踪。那我们何妨不带随从。”
  伍子胥听时,明知公子光已经下定决心要带金不古和紫姬一路同行了,当下不便坚持,只好一声长叹,面带苦笑的答道:
  “公子计出万全,在下敢不从命?”
  伍子胥一口答应,公子光喜不自胜,连声道谢。当下便奉邀子胥,两人一道回到厅上,双双就地坐定。金不古连忙一拉紫姬,同到右首垂手肃立,满心以为公子光一到,伍子胥准会收他为徒了。讵料,子胥一开口,便是斩钉截铁的一句——
  “金不古!你伤风败俗,蔑弃礼法,我绝不能为当年的一句戏言,收你为徒!”
  金不古听了,不禁大吃一惊,斜睨子胥一眼,但见他神情凛然,不容侵犯。只有一心巴望公子光缓颊,求援般喊了声:
  “公子——”
  然而,伍子胥却不待公子光启齿,紧接着就说:
  “只不过,我看在公子的面上,倘若你们一时无处可去,我倒可以暂且收留。”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时的金不古,确是如闻纶音,如逢大赦。他赶紧打恭作揖,极口称谢的说:
  “多谢师……”想想不妥,慌忙改口说道:“啊不,不不不古深感将军成全!”
  伍子胥面容肃穆,他两眼定定的望着金不古,正容敛色的道:
  “有一件事,我必须言明在先。”
  金不古双手一拱的答道:
  “不古洗耳恭听。”
  “你跟着我,那就唯有冒险犯难,出生入死。”
  金不古也在一本正经,由衷诚恳的答道:
  “不古只求追随将军左右。即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伍子胥的炯炯目光,在紫姬脸上迅速一转,一字一顿的问道:
  “紫姬姑娘,妳呢?”
  “当日离家,”紫姬不假思索,侃侃然的答道,“我便曾和金郎祝告天地,当天盟誓:今生今世,但愿生同衾,死同穴,天长地久,不弃不离!”
  “好极了!”公子光插嘴说道:“金不古,紫姬姑娘,你们不妨权且在我这府邸住下,两天以后,等专诸先生一到,我们立郎启程入蔡!”

  ×                ×               ×

  两天后,在专家。天刚亮,专太夫人便拄根拐杖,走到专诸的房门口,亲自去喊专诸起床。她才只拍了一下门,门里的专诸,便声音闷闷的答应:
  “娘,我早就起来了。”
  “那好。”专太夫人欣然一笑,一个转身,边走边说:“娘这就去给你做早饭。”
  专太夫人一到厨房,一眼就瞧见碧玉在忙着洗米切菜。专毅蹲在灶后,用稻草束生火。碧玉、专毅给专太夫人请过了安,专太夫人正要去帮着碧玉切洗烧煮,碧玉连忙推却的说:
  “娘!我这儿一会儿就好,妳老人家还是到厅上去歇着吧。”
  专太夫人定睛一看,碧玉的一双大眼,又红又肿,活像两只熟透了的桃子。转念一想,心知是怎么回事了,当下便语重心长的说:
  “夫妻间生离死别,悽苦感伤在所难免,就只是,俗话有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临别之前最好是忍住一点,别让诸儿心上多添一层牵挂!”
  碧玉素来柔顺,低下了头去应了声:“是。”接着忽然又抬起头来,轻启樱唇,欲语又止。看得专太夫人好不纳闷,因而便鼓励的说:
  “碧玉,有什么话,妳只管说呀,难不成在娘跟前,妳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
  碧玉偏偏又摇头苦笑,应声答道:
  “没……没什么。娘,我真的没什么事要禀告妳老人家。”
  瞧着碧玉吞吞吐吐,踌躇不决的模样,专太夫人益发起疑。只是,她一向深知媳妇的脾气,她真要是有话不肯讲,就问破了嘴唇皮也是枉然。专太夫人心想,厨下没事,不需帮忙,倒不如折回厅上问儿子去,看看碧玉究竟有没有什么难以委决的事。
  乍进前厅,专太夫人便是一惊——专诸跟碧玉一样的哭肿了眼睛。他正在用一个大包袱布,把公子光送来的黄金、明珠、彩缎统统包在一起。专太夫人颤巍巍的走到长几之前问道:
  “诸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专诸一见专太夫人,立刻便屈膝下跪,眼中流泪的说道:
  “娘!儿子昨天跟媳妇商量了一夜……”
  专太夫人脸色一沉,接口便问:
  “你们在商量什么?”
  专诸膝行上前两步,抱住专太夫人的双膝。热泪泉涌,声泪俱下的哭道:
  “母亲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太好,孩儿实在是难以远离膝下!”
  专太夫人听罢,鼻子里哼哼冷笑,她轻蔑的扫视专诸一眼,语调森冷的说道: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公子的这些个赏赐,统统送回公子府邸,然后再禀告公子说:专诸母老体弱,不能追随左右了。”
  专诸一边失声痛哭,一边连连的点着头说:
  “娘,孩儿只求长日侍奉在妳老人家身边,孩儿确实是没有功名富贵之想。”
  “那——你跟你媳妇商量,你媳妇她又是怎么说的呢?”
  “媳妇她说,媳妇她说……”专诸呜咽哽塞,格格难吐的答道:“孩儿果真回绝了公子和义兄,娘不但不喜,反而会……大发雷霆的。”
  “那媳妇是要你顺从我的意思,如期启程了?”
  “是……”
  突然之间,专太夫人将手中拐杖,重重的往地上一击,咬牙切齿说:
  “看起来,我竟是生错了儿子,娶对了媳妇!”
  专诸不由一震,他一脸惶恐的抬起头来,睁大泪眼,仰望着专太夫人,吓得声音哆嗦的问:
  “娘!妳老人家这是……?”
  专太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两眼噙着豆大的泪珠,冷峻的目光透过盈盈泪水,显得分外的庄严而有神。老人家在痛心疾首,悲愤莫名的切责专诸道:
  “人无信不立!何况,公子光是吴国之主;主上有难,袖手旁观,是为不忠,子胥是你义兄,当日曾经立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重誓,义兄有请,拒而不从,这就是不义!再说,娘已经老了,此生唯一的指望,就只有望你尽忠主上,善事义兄,能够得主上和义兄的拔擢,成大事,享大名,千秋万世,永垂不朽!使我专家也有人能为史乘所载,后世传诵。如今你竟眷恋家园,甘为市井之徒,连我唯一的愿望都不肯为我完成,那更是不孝!专诸,你不忠不义不信不孝,为娘的还要你这个儿子作甚?!”
  说罢,一阵急喘气息迫促,使专诸愧疚万分,泪下如雨,正待上前搀扶专太夫人,俯伏跪地请罪。然而,专太夫人却正在气头上,也不知从哪儿激发出那么大的气力,猛可一把推开专诸,直把他推倒在五七尺开外。接着,便一个转身,拄着拐杖,笃笃笃的快步冲出门外去了。
  当下专诸的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他一面挣扎离地起立,一面高声大叫:
  “碧玉!毅儿!快!快!你们快去把奶奶给追回来呀!”
  碧玉、专毅应声作答,母子两人慌忙自厨下奔到厅上。与此同时,专诸也急切万分的从地面一跃而起,他一个箭步,蹿到门外,和匆匆赶来的碧玉、专毅四下一望,却是奇怪,前后只不过一眨眼工夫,偏偏老迈龙钟的专太夫人,就在这个当儿失去了踪迹。
  专诸左右探望找不到自己的高年老母,顿时急得心忧如焚,五内中烧,嘴上直在絮絮叨叨的自怨自艾,深切自责的道:
  “都怪我不好,都怪我不好!这下娘她老人家会上哪儿去了呀!?”
  连专毅也在眼泪汪汪,声声急喊:
  “奶奶!奶奶!妳在哪儿?”
  唯独碧玉,她倒还显得面容平静,神态自然,她望一眼专诸,一声苦笑的道:
  “夫君,依贱妾看来,你大可不必着急,还是赶紧上路要紧。”
  专诸愤愤然的一跺脚道:“上路?碧玉,这会儿娘已经走不见了,妳还在催我上路?再怎么说,咱们也该先去把娘找到,从长计议上路的事呀!”
  “夫君!”碧玉低下头去,瞟一眼专诸,刻意柔声的说道:“贱妾敢说,这会儿娘是在附近,只要夫君你一上路,娘一定会马上回家。否则的话……”
  纵使碧玉话到喉头,顿住不说,然而,专诸经她轻轻的一点,毕竟已能恍然大悟。他激动的一把搂紧碧玉的藕臂,忙问:
  “碧玉,妳是说——娘正因为我难以远离她老人家膝下,这才在一怒之余,愤而离家。她老人家是在激发我的志气,让我去追随公子和义兄,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博个千秋万世的名声?”
  碧玉深深的点头,斩钉截铁的答道:
  “不错!”
  专诸陡然感从中来,血脉偾张,荡气回肠,他激动的仰脸高呼:
  “皇天后土明鉴!这人间原是先有我深明大义的贤母,方始有我这慷慨赴难的专诸!”
  向天地祝告过了,专诸方再低下头去,俯望着碧玉和专毅,热泪长流,语重心长的挚切叮咛——
  “碧玉!毅儿!你们母子二人要切切记住。我专诸在世,但有一些半点成就,全是母亲的所赐!”
  言讫,忽的转身,头也不回,大踏步的迳向公子光府邸而去。
  碧玉眼中落泪,一拉专毅,母子俩双双跪下,由衷诚挚的说:
  “贱妾碧玉,带着毅儿恭送夫君,但愿夫君马到成功,早日平安归来!”
  专诸直入公子光府邸,排闼求见。公子光和伍子胥正在大厅商议行程,一听专诸已到,大喜过望,并肩出迎。公子光一看专诸面带戚容,眼中噙泪,当下不由愣了一愣,启齿就要动问。是子胥机警,暗中伸手拉了他一把,又跟他使了个眼色,公子光方将原不该问的问话止住不说。三人略作寒暄,公子光旋即下令:
  “专诸先生光降,快快吩咐厨下整治一桌丰盛的酒菜。今天中午,乘着这个空档,我要陪伍将军和专诸先生痛饮一番!”
  厅上厅下,在场随侍的男仆女婢,轰雷般的应了声:
  “是!”
  子胥既见专诸,欣喜无限,一把拉起了他的手,殷勤的说:
  “公子款待午宴,你我兄弟还有一夕之盘桓。兄弟,我俩今夜不妨故事重演,长榻大被,同室而眠,痛痛快快的聊上一聊!”
  受了伍子胥兴奋热烈的情绪所感染,专诸渐渐的也觉得胸中烦闷稍减,离愁略却。脸上不期而然的泛起了笑意,两汪眼泪,不擦自干,他向子胥一笑,颌首示可的回答他说:
  “一切都听兄长安排就是。”
  子胥一高兴,乘势向公子光暂且告辞,他说他要带专诸到他房里梳洗更衣。公子光连忙笑容可掬,伸手一延的答道:
  “两位请便!”
  伍子胥和专诸兄弟二人,就此肩并肩,手拉手,亲亲热热的回到子胥的寝处。子胥先把房门关好,再从衣橱里取出一大堆绮罗绸缎,花团锦簇的中衣袍服,冠冕玉带,在一尘不染的地面铺了一地。他伸手指指点点那些华丽服饰,面带苦笑的说:
  “并非愚兄爱慕虚荣,性喜华服,委实是公子抬爱,成日价不停的命人制作新衣新冠,不几天便做来了这么一大堆,让愚兄连试穿都来不及。贤弟,这些都是新的,你尽管挑你喜欢的拿去穿!”
  专诸却在望望子胥,再望望自己身上,突如其来爆出声声大笑道:
  “兄长!就算愚弟爱慕虚荣,性喜华服,兄长这些个华服愚弟还是一件也不能要!”
  子胥一愣,接口便问:
  “这又是为什么呢?”
  专诸仍然在呵呵笑着答道:
  “兄长你也不想想?兄长壮硕,愚弟瘦小,你这些华服,我也能穿得了吗?”
  说得子胥情不自禁的脸上一热,他自嘲的笑笑,讪讪的道:
  “贤弟,这显然是我有失计较,疏于盘算了。”
  专诸却又在正色的问道:
  “兄长!我们此去经楚入蔡,是不是一定要穿着官衣?”
  子胥眉头一皱,连连的点着头说:
  “公子已经奏准吴王,由吴王昭告天下,派遣公子入蔡奉迎楚王妃。公子是吴国特使,你我身为随员,自当穿着官衣为是。”
  “这——,”专诸难免就煞费踌躇,大伤脑筋了,他顿了一顿再问:“公子定在明天一早启程?”
  “是呀!”
  专诸伸手猛力搔头,面现难色的道:
  “兄长,实不相瞒,愚弟家中世代耕读,从来就不曾有人穿过官衣。”
  子胥一想,这倒是个问题,启程在即,一时之间到哪儿去找一套合适的官衣给专诸穿呢?难不成,就让他一身平民百姓装束,跟着公子和自己走,这在旅途之中,一定会有许多的不便。伍子胥正在绕室蹀躞、沉思苦想;蓦地,门外传来金不古的一声欢呼:
  “师父!徒儿来了!”
  听得专诸一愣;心想他义兄伍子胥,几曾收过徒弟?伍子胥一阵烦躁,这不知天高地厚、轻重利害的混小子,又贸贸然的来了,房门外,喊声甫歇,金不古马上就用头部一拱门帘,双手托了一堆衣冠,笑嘻嘻的直闯进来。
  伍子胥正待板下脸来,斥责不古:怎可不经许可,就此排闼直入?那一头,金不古根本就不容他启齿开骂,眼望着专诸,眼睛一亮,眉飞色舞的问:
  “这一位,想必就是我孝行可嘉,义薄云天的专诸专师叔了?”
  伍子胥眼见金不古一副嘻皮笑脸,吊儿啷当的模样,惟恐专诸见怪,不由得气往上撞,顷时便是一声厉喝:
  “金不古!休得无礼!”
  “无礼!?”金不古睁大两眼,惊怔莫名,等他略略回过神来,便面现苦笑,极力辩解的说道:“师父!徒儿一进门就跟师叔打招呼,还着实的恭维了师叔两句,师父怎么可以指责徒儿无礼?”
  金不古在专诸的跟前,胆敢当面顶撞,益发的使子胥火上加油,怒不可抑,他狠狠的一跺脚,高声叱问:
  “金不古!我早已言明在先,断然不能收你为徒!你说,这儿谁是你的师父?谁又是你的师叔?”
  “这……这……”金不古给伍子胥一句话问住了,这呀这的,果然就“这”不出所以然了。就只是,他终究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当着专诸的面,碰了伍子胥一个大钉子,一时脸上挂不住,情急生变,老羞成怒。便把心一横,什么也不顾了,沉下脸来,提高声浪,猛可便是一声喝令:
  “专诸听旨!”
  “专诸听旨“四字一出,可把子胥、专诸全惊呆了。诚然,公子光贵为吴国公子,俨然一国王储;在他的府邸里,他有权降旨,勒令所属,然而,专诸终究是公子光登门拜访,重金礼聘,由公子光、伍子胥一致礼为上宾的贵客;公子光又怎能向他降什么旨意,把他当作部属下人看待呢?因此之下,当时不但伍子胥为之大怒,连专诸也是勃然变色,伍子胥尤其听后便是一声暴喝:
  “金不古!你说什么?”
  佻巧轻狂的金不古,犹仍不知事态严重,居然还在神情倨傲,侃侃然的朗声宣道:
  “公子有旨,平民专诸,此次不避艰危,随行入察,得以府邸行人委用,赐予袍服冠带全副……”
  金不古“宣旨”未竟,房门之外,突如其来的响起公子光的一声巨喝:
  “放肆!”
  伍子胥、专诸和金不古,猛然抬头去看时,只见公子光轻袍缓带,面带怒容,先是一声喝斥。等到他和伍子胥四目相接,马上就转为谦逊的一笑,柔声的问道:
  “将军,可否容我进屋一谈?”
  伍子胥点点头,说了声:
  “请!”
  于是公子光这才迈步进屋,和颜悦色,先跟子胥、专诸说了句:
  “将军、专诸先生请坐!”
  直等子胥、专诸双双坐定,公子光方始面向金不古,板起脸来便是一声巨喊:
  “金不古!”
  “在!”
  公子光面色凝重,神情间大有憾意的问道:
  “是我相度专诸先生的身材,亲自绘图,交由府邸的裁缝,日夜赶工,才给专诸先生做好了这两套袍服、两袭中衣?”
  金不古必恭必敬的垂手回答:
  “是!”
  “刚才专诸先生一到,跟伍将军同到这间屋里来了,乘此机会,我便忙不迭的命人把专诸先生的新衣取来,当时是否我还说过,只要专诸先生穿得合身,也就不负我的一番苦心了?”
  “是!”
  “那时候,是不是你金不古自告奋勇,要送这些个衣裳来请专诸先生试穿?”
  “是——”
  “当时,我还告诫过你,专诸先生尽孝仗义,大有国士之风;我惟恐专诸先生会说他身为百姓,不便穿着士大夫的袍服冠带,那时节,我又是怎生吩咐你来着?”
  金不古诚惶诚恐,汗出如浆的据实答道:
  “公子吩咐,以公子现在的权责,可以恭谓专诸先生出任府邸行人之职,掌管公子日常朝觐聘问之事。入则为公子礼官,出则为公子使节;就不知道专诸先生肯不肯屈就!”
  “那么你说,”公子光突然提高嗓门,措词严厉的责问:“金不古!我几时叫你假我名义,妄自尊大,向贵宾专诸先生降起什么旨意来?”
  金不古大吃一惊,慌忙下跪,磕头如捣蒜般的回答公子光道:
  “公子恕罪!这都是不古年轻识浅,少不更事,妄想当起宣连旨意的使臣来了!”
  那一头,伍子胥还在余愠未消,十分恼怒。他悻悻然的斥道:
  “荒唐!荒唐!居然敢跟我的义弟专诸先生开起玩笑来了!”
  金不古一听,忙又转了个身,一路膝行到专诸的跟前,也那么连连的磕着响头,苦苦哀求的说:
  “师叔大人!啊!不!”方想起伍子胥不肯认他为徒,忙又改口:“专大叔,方才是小侄一时糊涂,冒犯大叔,还请大叔大人不计小人过,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小侄下次再也不敢了!”
  专诸眼见金不古前倨后恭,判若二人,不由得轻缓摇头,啼笑皆非,顺口问了一句:
  “金不古,你今年多大了?”
  再恭敬的磕了偶头,金不古往上答道:
  “小侄今年二十,是在十九年前,襁褓之中,蒙舍下世交伍将军开过金口,应允收我为徒的!”
  伍子胥马上就断然的加以否认道:
  “当年我才十来岁,那只是一句戏言,贤弟,我绝不能收他这个徒弟。”
  偏是专诸对金不古青睐有加,另眼看待。他不但不恼金不古的顽皮佻达,乱开玩笑;反倒觉得金不古这个少年郎心思灵活,机智权变,不失为一个肆应之才,来日艰危旅程,可能大有用处。因此,他便转向子胥,由衷恳切的说道:
  “兄长,君子无戏言!何况这金不古对你一腔诚敬,历十余年而不衰,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兄长你便实践诺言,收他为徒,再好生加以调教,将来也许可以成个可用之才!”
  伍子胥和专诸一向情同手足,谊切骨肉,对于他所说的话,从不驳回。一听专诸这么彰明昭著的说了,双眉紧锁,踌躇片刻,看在专诸的份上,也只好无可奈何的点下头来,当时便正容敛色的对金不古说道:
  “金不古!以你的儇薄浮浪,专一惹是生非,我伍氏门中,断然容不得你这种人!只是有你专大叔替你说项,我不能不勉为其难,暂且将你归于门下。只不过,这以后你一定要谨言慎行,痛改前非!否则的话,一旦你再出差错,我立刻便将你逐出门墙!”
  金不古一时任性,闯下大祸,原以为子胥一怒,公子光切责,三言两语,马上就会把他逐出府邸的呢。几曾想到,堂堂专诸竟会为他缓颊、说情。一番说词,居然就让伍子胥很爽快的答应将他收为徒弟了。多年愿望,一旦达成,当下他那一喜,真是喜从天降,大出望外。好个聪明伶俐,慧黠灵巧的金不古,顿时便把握机会,笑逐颜开,喜孜孜的向伍子胥行那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嘴里犹在欢声嚷嚷的说:
  “师父在上,徒儿金不古,这下算是了掉一十九年来的平生大愿,就此心诚意坚大礼拜师!从今以后,誓愿恪遵师门教诲,绝不稍违。师父倘有差遣,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是在所不辞!”
  伍子胥鼻腔里“唔唔”有声,连称:“罢了罢了。”右手一招,命他站起身来。却是那金不古福至心灵,好不乖巧,他就地一个转身,面向并肩而立的公子光与专诸,再一次连磕响头,向上说道:
  “师伯、师叔两位大人,愚侄金不古重新多见,这厢有礼!”
  乐得公子光捧腹大笑,专诸也是笑容可掬,两人齐同一致的答道:
  “不古贤侄免礼,你这就起来吧。”
  金不古应声答:“是!”他还礼数周全的向公子光和专诸双双道过了谢,欠身起立,倒退几步,往伍子胥的背后一站。一脸虔敬,眼观鼻、鼻观心,全身纹风不动,活像个铁铸石刻的人儿一般。
  公子光一心想为子胥凑兴,金不古拜师已毕,立刻便跟伍子胥说:
  “将军首次收录弟子,名师高徒,一旦聚首,委实可喜可贺,论理就该摆上一席盛宴,大大的庆贺一番!”
  “对对对!”专诸也在随声附和,接口便说:“我兄长从此开始授徒了,传道解惑,为人师表,这便是值得庆贺的一件大事!公子,今日是否就由你我二人做东?”
  伍子胥眼看公子光和专诸兴高采烈,喜形于色,不由得也堆起了满面笑容,他伸手摇摇,谦辞的道:
  “不不不!今天是我伍某收徒,照说就该由我来做这个东道!”
  “将军——”公子光刻意拖长尾音,伸手连拍子胥的肩膀,亲暱的说:“你没听见刚才令徒金不古在喊我师伯,称专诸先生为师叔;这便是你我三人的后辈,也在把我们视为兄弟手足了,彼此已成一家人了嘛,还说什么谁做东道?”说时,提高声浪,便是一声喊:
  “来人!”
  “在!”
  早在门外侍候的伍忠连忙答应,应声而入,在门旁垂手肃立。公子光便吩咐他说:
  “伍忠,你传话下去,郎刻备办一席丰盛酒菜,就在大厅设宴;一来庆祝专诸大人俯允出任府邸行人,二来申贺伍将军收录高足!”
  “是!”
  伍忠转身待去传话,公子光忽又喊住了他,再下令道:
  “还有,传膳以后,你再去禀报夫人,今日庆贺之宴,请夫人和青姬姑娘一并列席。”
  伍忠再应声:“是!”转身出门,自去办事。伍子胥听说公子光他要魏姬夫人和青姬同来赴宴,心中正自纳闷,魏姬身为公子夫人,府邸女主,请她列席相陪,倒还不失常理,青姬和专诸、金不古毕竟并不相熟;男女同席,诸多不便,公子光也命她来与宴,一时还真猜不透理由安在。殊不知,公子光偏是大有深意。
  当晚庆贺喜筵,同时也是惜别一聚,因为次日一早,公子光、伍子胥一行就要启程直赴郧阳了。公子光坚持伍子胥是主客,请他上坐,由他自己和专诸、魏姬夫人带着青姬,左右打横相陪,金不古、紫姬则比肩坐在下首,算是忝陪末座。酒过三巡,杯觥交错,公子光和魏姬夫人频频举觞,贺过了专诸任官,子胥收徒。席间语锋一转,谈到了明日行程,一向胸襟洒落,天性爽朗的魏姬夫人,不知怎的突然眼中垂下泪来。席间众人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专诸、金不古和紫姬不由一愣,伍子胥心中怦然一动,心想这又是个不祥之兆。
  青姬一阵心酸,禁不住时又是热泪潸潸,公子光更是触目心惊,脸色大变,心底仿佛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麻,一阵阵的涌入心田,催动泪腺。“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当时的公子光,偏就是泪下沾襟,呜咽不已。
  眼看席上众人的神情反应,魏姬夫人陡然警觉自己失态,她一抖水袖揩去了脸上的珠泪,柳眉一舒,强颜欢笑,侧过脸去向伍子胥柔声的笑道:
  “舍甥女青姬今天躬与盛宴,将军一定觉得有点纳闷,是不?”
  伍子胥凝神想了一想,方始坦然答道:
  “夫人说得不错。”
  魏姬夫人便嫣然一笑,深深点头,似在嘉许伍子胥的坦率无隐。然后方说:
  “其实,青姬今日之来,是对将军有所请求……”
  子胥忙向青姬说道:
  “姑娘有什么吩咐,请明白见示。”
  青姬一睁杏眼,盈盈秋波,在伍子胥脸上迅速一勾,方始抬起头来,面带戚容,语音黯然的说道:
  “楚王无道,族兄窃柄,妾身父祖失国,祖宗庐墓,都在新蔡郧阳,自从妾身少小遇难离家,而今都还不曾回去祭扫……”
  一口气说到这里,青姬突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伍子胥早已洞知青姬的身世际遇,一听就知道她意下为何。当时,他情不自禁的忧从中来,双眉一锁,掉过脸去向青姬一声苦笑,力求婉转的说道:
  “在下深知姑娘的心意,是想趁公子入蔡之便,同路前去扫墓。照说这是理所当然,并无不可。就只是……”
  青姬心中早有准备,因而她接口便问:
  “就只是怎么样呢?伍将军!”
  瞟一眼魏姬夫人,伍子胥神情略现不安的答道:
  “姑娘想必知道,吴王居心叵测,楚军严阵以待,我们这一去,少不了要经历几次刀兵阵仗!”
  青姬问道:
  “将军是怕楚军拦截?”
  青姬执意同行,声声追问,咄咄逼人,迫得伍子胥不能不在魏姬夫人跟前说实话了。他站起身来,仰脸朝天,条分缕析的细说当时情势——
  “由吴入蔡,势必经过百里宽广的楚国境界,就在那方圆百里的入蔡要道之间,早就扎有楚国右司马阳匄的一支大军!”
  青姬丝毫不以为意的说:
  “阳匄驻扎吴蔡之间,为时已久,他未必见得就要跟我姨丈为难,出兵阻拦!”
  伍子胥面色凝重,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青姬说道:
  “想来,姑娘一定还不知道,就在公子即将入蔡消息传出之后不久,楚王又派原驻昭关的左司马楚国大将䓕越,亲率重兵,进抵吴蔡之间,身为楚国东境的主帅了!”
  青姬还来不及答话,坐在下首,始终缄口不语的紫姬,高声嚷嚷的冒出来一句:
  “楚国左司马䓕越,他是我的嫡亲舅舅!”
  青姬一听,极感兴趣。她忙不迭侧脸去问紫姬:
  “紫姬姑娘,妳说䓕越将军和妳是至戚?”
  “是呀!”紫姬一口承认,又详加解说的道:“我的父母两系,一概人丁单薄,先外祖只生了先母和我舅父兄妹两人。先母又只生我一个。我才三岁,先母病逝,家父始终并未再娶,至于我的舅父,半生戎马,至今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青姬一脸喜色,急急问道:
  “紫姬姑娘,依妳所说,府上和妳外家,就只有妳一个后人?”
  “不错!”
  青姬赶忙转脸去跟伍子胥说:
  “伍将军,紫姬姑娘跟䓕越将军的这一层关系,我们不妨善加利用!”
  伍子胥却在摇头苦笑的回答她道:
  “依我看来,恰好相反!”
  满座的人都为伍子胥的此一论断愣了一愣,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人人疑惑不定,紧盯着伍子胥在看,就不知道他这一句有悖常情的断言从何说起?伍子胥偏又好整以暇的问起紫姬来了——
  “妳说妳父亲膝下只有妳一个女儿?”
  紫姬据实回答:
  “也曾有家父的一名姨娘,生过一个男孩。只是没满周岁,就夭折了!”
  “那么,妳又是怎么和金不古相结识的?”
  紫姬望一眼金不古,方始措词审慎的答道:
  “金郎家里是棠邑首富,他父亲派他来送给家父一批金珠……”
  “妳父亲看在金珠的份上,就留他在妳家住下?”
  紫姬粉雕玉琢,圆姿替月的一张俏丽脸庞,涌起了两股红潮。她羞人答答,双手交缠的答道:
  “是我跟家父关说,留他在家住上几天。那几天里,正好家父有事,日日夜夜,都在王宫勾留。”
  伍子胥绝不容情的再问:
  “那你们就趁此机会,悄悄的双双私奔了?”
  紫姬深深的埋下头去,用低沉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答道: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伍子胥锲而不舍,还在紧紧的追问:
  “自楚入吴,迢迢千里,这一路之上,你们曾否听到妳父亲派人追妳回去的消息?”
  “这……这……”
  紫姬嗫嗫嚅嚅,格格难吐,脸上颜色,由红转紫。她着实难以回答下去了。
  伍子胥闪闪生光的眼神,着力的往金不古脸上一扫。与此同时,声色俱厉的道:
  “不古,你给为师的我说实话!”
  “是!”金不古先必恭必敬的答应一声,然后一字不遗的答道:“家岳丈发现紫姬和我私逃,心中当然是十分之着急。他老人家也曾一连派出几批家将,四出寻觅,又遣飞骑驰报紫姬的舅父䓕越将军,命他派队各路拦截,务必要追我们回去!”
  “你们可曾被人追上?”
  “沿路——,呃,这沿路也曾遇见两支追兵,就只是,追兵头目全都晓得紫姬的脾气,只要她坚持不肯回去,便我岳丈亲自来追也是枉然!”
  听得伍子胥连连摇头,他严厉注视紫姬,声声冷笑的说道:
  “恃宠而骄,目无尊长,紫姬,我看妳竟是任性恣意,天不怕、地不怕的了!”
  倒是金不古,还在一旁陪着笑脸,插嘴说道:
  “那倒也未必尽然,师父,徒儿听紫姬说过,她那位舅父䓕越将军严而有威,一团正气,紫姬对他倒还有几分忌惮!”
  一直问到道裹,伍子胥方才顿住不往下问。炯炯眼神,扫观席间众人一瞥,然后一声长叹的道:
  “费无极爱女私奔,追索正急,䓕越屯兵要冲,绝不肯轻易放过紫姬。青姬姑娘!妳方才说不妨善加利用䓕越和紫姬的舅甥关系,如今我们问明白缘故以后,事实和妳的揣想,岂不是恰巧相反吗?”
  一席话,在在都有事实根据,尚且完全合情合理,果然说得青姬哑口无言,无词以对了。然而,青姬还乡省墓之念,十余年间朝思暮想,魂牵梦萦,有此大好机会,她当然不肯轻易放弃。因而她仍在坚持的说:
  “纵使将军不能利用紫姬姑娘用亲情打动䓕越,顺利过关。我相信以公子的威望,将军的策划,再加上专诸先生和金不古的神勇,仍然一定可以击破楚兵,顺利进入郧阳的!”
  伍子胥无限恳切诚挚的劝告她道:
  “青姬姑娘,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位弱女子,刀兵阵仗,冒死冲突,何况楚军之多,千百倍于我,姑娘妳又怎能在千军万马,反覆冲杀之中获得保全呢?”
  子胥不曾料到,青姬竟会热泪泉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她在边哭边说着道:
  “回乡扫墓不成,大不了,一死罢了!”
  伍子胥眼见青姬哭得声嘶力竭,伤心惨然,心中着实不忍。便俯身向前,柔声的再加劝解:
  “青姬姑娘,我记得妳曾说过,回乡扫墓,原是妳十余年来的愿望,而今来日方长,妳何必急在一时,去冒这个性命相搏、九死一生的危险呢?”
  青姬一听这话,顿时便抹干眼泪,暂止哭泣,脸色一正的问:
  “将军是说:公子此行,多半会有性命相搏、九死一生的场面?”
  “多半如此!”
  “那么,将军又怎知我不能在那危急关头,略尽一臂之力呢?”
  打横相陪,坐在一旁凝听伍子胥他们对话已久的公子光,听到青姬这么说时,一时忍俊不住,失声笑了起来,插嘴说道:
  “青姬!伍将军方才还说妳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弱女子,两阵对决,刀来枪往,那是男人家一决生死的事,妳又能尽什么力呢?”
  “姨丈!”青姬居然不以为忤,她还在侃侃然意味深长的说道:“越楚,入蔡,刀兵横阻,波谲诡秘,我父我祖,世为蔡国之主。蔡国军民,心目中或许还有我在,一旦入蔡,危急时分,说不定甥女也能有所作用!”
  当时公子光听了,不过付之莞尔一笑,认为青姬不过聊以解嘲,随口说说而已。却是,事到临头,走投无路,谁能料到弱不禁风的一位姑娘,果能登高一呼,足抵万千雄兵呢?
  那日,青姬坚请随行入蔡,公子光先就表明了一切得听子胥做主。青姬力请,子胥坚拒,公子光和魏姬夫人深知,伍子胥纯粹是为青姬的安全着想,因此,当伍子胥再度恳劝:
  “青姬姑娘,此行危险,在下已经向妳再三言明,回乡扫墓,务请姑娘不必忙于一时。俟我等这次护送公子入蔡,顺利无阻的迎回楚王妃蔡姬夫人,往后随时随刻,在下都可以陪同姑娘,再度入蔡一行,了却姑娘回乡扫墓的多年心愿!”
  魏姬在旁听得明白,子胥话已至此,显见无可挽回,她便乘机顺水推舟的道:
  “青姬!伍将军已经答应了妳,来日他将亲自陪妳入蔡扫墓,这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妳这就该赶紧先跟伍将军道个谢呀!”
  奇怪的是,青姬果然从此不再坚持,可是她毕竟也不听她姨母的嘱咐,即席向子胥道谢。她花容惨淡,柳眉微蹙,娉娉婷婷的站起身来,向众人施了一礼,说声:
  “容青姬告退。”
  便在公子光以及众人的错愕注视之下,头也不回的迳回后进去了。
  青姬告退,争议甫歇,一席酒也就吃到了众人醺然,意兴阑珊时分。伍子胥眼见青姬神色不豫,心中颇感歉然。他埋首无语,足有好大半晌停觥不饮。专诸在他左首看得真切,便在他耳畔轻轻的提醒他说:
  “兄长,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你我也该早些安歇了。”
  伍子胥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漫应一声:
  “也好。”
  雨人便相偕起立,双双的向公子光和魏姬夫人告辞。公子光夫妇为示礼重,特地站起来目送,直到伍子胥、专诸并肩转入屏风,走向后进,公子光方始扫观一瞥在厅上侍候的男仆女佣,蔼然的说:
  “为时不早,你们不妨各去安歇。”
  男仆女佣个个心知,长夜漫漫,浮云掩月,在这夜阑人静时分,公子光和魏姬夫人离别在即,是该说几句贴心道别的话了。齐同应了声是,便蹑手蹑脚,悄悄走出了厅堂。
  厅堂偌大,灯烛数盏,将公子光、魏姬并肩所坐的那一席残杯冷羹,映照成一圈光晕;魏姬微酡,粉颊飞霞渥丹,偏是灯火摇曳,烛光将尽,闪闪烁烁,映得魏姬周身忽明忽暗,牵惹起公子光的万丈离情,无限别绪。几次三番,欲语又止,魏姬看在眼里,心中悽酸。只好勉强一笑,挖空心思找话来讲:
  “明日此时,只怕夫君已在吴国国境之外了!”
  “唔!”
  一阵夜风袭来,厅上烛火,齐同一挫。风寒光暗,魏姬夫人不由得牵起了一件心事,脱口便说:
  “就怕那楚国的䓕越,他会在吴楚边境……”
  想想不妥,魏姬夫人马上就缩住了口,不往下说。然而她迟疑惶惑,写满在一张芙蓉面上,反倒让心细如发的公子光,一望便知。因而他接住她的话头,干脆代她说出来了:
  “……布下重兵,拦截我们?”
  魏姬的醉后酡颜,红上添红,她柔怯的一笑,深深的点了点头。
  公子光双手撑几,徐徐起立。在魏姬夫人依恋的凝睇之下,绕着长几,漫步两圈。然后再站停脚步,背对着魏姬夫人,自问自答的断然说道:
  “依我看来,绝对不会!”
  被激起一线希望,心中疑虑,陡然化解,魏姬夫人也兴奋的站起身来。转移莲步,凑近公子光的身畔,攀住了肩头,急问:
  “夫君!你怎知䓕越不会陈兵边境,拦截你们一行?”
  公子光低下头来,俯瞰魏姬夫人的娇美姿容,渴盼神情,他莞尔一笑的答道:
  “因为,䓕越是费无极的妻弟,而费无极又是楚王新宠,孟嬴的鹰犬爪牙!”
  魏姬夫人睁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茫茫然的问道:
  “夫君!恕我愚昧,我还是不懂……”
  “夫人!这个道理很简单。”公子光伸出右手食指,勾起了魏姬雪白粉嫩的下颌,跟她四目相接,亲暱的答道:“孟嬴想让她的儿子芈珍当嗣君,继大统,将来身为楚王,她就必须先除掉两个人!”
  “哪两个人?”
  公子光一字一顿的答道:
  “楚王正妃蔡姬夫人,还有,刻在阳山伍府的楚世子芈胜!”
  “哦——我明白了!”魏姬夫人秋波盈盈一转,恍然大悟的说道:“䓕越衔费无极之命,费无极揣摩孟嬴的私心。他们是想把楚王妃跟世子胜一网打尽!”
  “因此我敢断定,”公子光斩钉截铁的说:“不论是阳匄也好,䓕越也罢。他们在吴楚之间严阵以待,必定要等到我进入郧阳,迎迓楚王妃遄返吴国,他们才会在半路之上伺机下手!”
  心中一急,魏姬夫人便发出了她忧急已久的那一问:
  “万一到那时候,夫君你又将如何应付?”
  公子光一声浩叹,接着又是深沉的一笑,回答魏姬夫人道:
  “凭伍将军、专诸先生,还有金不古的勇力,再加上费无极爱女紫姬的牵制,我们负隅顽抗,拼死抵御,大致还能撑个几天!”
  “那——几天以后呢?”魏姬急得险些哭了出来:“夫君,你们又将如何突围?”
  公子光双目炯炯有神,紧紧注视魏姬,字字铿锵有力,语重心长的说:
  “那就要靠夫人妳了!”
  “靠我?”魏姬夫人乍听之下,惊喜交集,她一叠连声的忙问:“夫君!你说,你快说!你们这次冒险之行,究竟有什么地方用得着我?“
  公子光以手扶额,略一沉吟,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当日,伍将军授计,命我入奏大王,请大王昭告天下阐扬大王至仁,揭发楚王无道,派我入蔡迎迓楚王妃,从此我便是吴国堂堂正正的使臣了。”
  “这个,我早知道。”
  “万一,䓕越、阳匄拦截,我们被困,到那时候,我自会派人回梅里府邸。夫人,妳就该代我谒见大王,请大王火速发兵,救我们突围脱困!”
  魏姬疑虑不安的问:
  “要是——大王他藉词推托,不肯发兵呢?”
  公子光面容端肃,正色的道:
  ”那妳不妨当众正告大王,楚兵胆敢围攻吴国使臣,事关天下视听,国家体面,大王行仁仗义,迎楚王妃,一旦中途受阻,为楚兵所乘,不仅势将贻笑天下人等,而且千秋万世,永为吴国和大王的奇耻大辱!此所以,我姬光的成败,便是大王的成败,我姬光的荣辱,就是大王的荣辱!”
  “好极了!”魏姬夫人听得疑虑尽去,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兴奋得鼓起掌来,她极口称赞的说:“大王居心请君入瓮,借刀杀人,偏偏就有伍将军远道而来,识破大王的狡狯伎俩,险毒用心。用了昭告天下,使夫君明为吴使的这一妙计,将夫君和大王的成败荣辱,连在一起。这一下,哪怕大王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一旦夫君有事,他也唯有赶紧出兵,说什么也得把夫君救出来了!”
  公子光一脸虔敬,郑重其事的叮咛魏姬夫人道:
  “夫人!妳我都该切切记住,时刻不忘!伍子胥将军不但是我们的生平唯一知己,而且还是我们的救命保家恩人!从今以后,我姬光一家的子子孙孙,只许伍将军负我,断乎不准我们有负于伍将军!”
  魏姬夫人面容端凝,必恭必敬的应了声:
  “臣妾自会永远记得!”
  夜深沉,万籁俱寂,厅上灯烛已在半明半灭。公子光和魏姬夫人面面相对,四目交接,魏姬夫人只见公子光徐徐解开衣襟,探手入怀,解下了腋下佩带的那柄宝剑,他谨慎将事的双手把剑托住;剑长不过一尺有余,剑身犹如鱼肠般细。公子光小心翼翼的拔剑出鞘,剑身乍露将及一寸,顿时便是一道寒光,森冷凛冽,夺目欲眩。剑光映上了公子光的团盘秋月脸,脸上满是凛然畏惧的神情,公子光正色的问魏姬道:
  “夫人!妳可知道这剑……?”
  剑身乍现,寒光四射,魏姬夫人便不由自主裣衽跪倒下去。她面向宝剑躬身下拜,朗声答道:
  “这是先王诸樊,颁赐给夫君的鱼肠宝剑!”
  “当年越王礼聘名师欧冶子,以身投炉,”公子光怀着无比虔敬的心情,高声宣示:“以天地菁英,五金毕集,铸成了国家神器,五柄宝剑。如今纯钧、巨阙、湛卢在越,夙为庙堂之宝,王僚篡位,窃夺了胜邪一剑,只剩下这一柄鱼肠,多年以来佩在我身,和我寸步不离。我本当和它生则同袍,死则同穴,只不过,”公子光突然语调一改,神情转为黯淡的道:“大王命我入蔡,此行吉凶难卜。而我儿夫差还在襁褓,不克担当重任。夫人,我只有将这柄鱼肠重重的讬付给妳了!”
  魏姬夫人一直听到他说出最后一句讬付之词,当下不由大吃一惊。她花容惨淡,面白如纸,浑身直在猛烈哆嗦,失声嚷嚷的道:
  “夫君!你方才还在说此去必定无碍。怎么此刻又说起这种丧气话来了?”
  公子光眼看魏姬夫人吓成这副模样,心中益发不忍。便脸色转为和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说道:
  “夫人!这并不是为夫的在说丧气话,而是……”
  魏姬急问:
  “而是什么?”
  凝神想了一想,公子光方始想出一个面面俱到的说词,他假托的说:
  “而是当年为夫的立过誓来,鱼肠宝剑剑在人在,自我得剑之日起始,我绝不让它离开吴国一步!”
  听公子光这么说时,魏姬夫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她长长的“哦——”了一声,释然的道:
  “原来夫君是把这柄鱼肠宝剑,暂且交我保存,不让它远离吴国国境之外呀!”
  “妳明白这层道理就好。”公子光欣然的点着头说:“只是夫人妳别小看了这小小的一柄鱼肠宝剑。时至如今,它仍然是吴国的镇国神器,庙堂供奉,天下的稀世之珍,无价之宝。也不知有多少人千方百计,处心积虑的想要把它弄到手呢!”
  “夫君务请宽心,”魏姬夫人仍然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腔虔敬的说:“妾身也会学夫君的样,人不离剑,剑不离人。宁死……”
  魏姬夫人乍才说出一个“死”字,公子光伉俪情深,老大不忍,猛一伸手,便将她的樱桃小口给捂住了。——再松手时,公子光便冲着他的爱妻歉然一笑,双手扶起了魏姬夫人,与此同时,将一柄鱼肠宝剑,轻柔的帮她佩在腋下,低声的叮咛她道:
  “千斤重担,如今都在夫人身上了!”
  “夫君!”魏姬夫人深情款款,凝视着公子光说道:“我绝不会辜负夫君的所讬!”
  厅外一片黝暗,厅上灯烛无光。不知何处,远远的传来几声鸡啼,此起彼落,扣人心弦。魏姬夫人猛然忆起翌日一早公子光便要启程,轻柔的提醒他说:
  “夫君,为时不早,你该去睡上一觉了。”
  然而公子光却还在情意缠绵,依依难舍。他伸手环抱魏姬夫人的香肩,温香软玉,相偎相依,峨冠螓首,并在一起。公子光随着魏姬夫人迈出的脚步,越过屏风,穿过长廊,踏上楼梯,步入暖阁。两夫妻面向那一盆熊熊烈火,手儿相携,并肩坐下。前后将近半夜,居然毫无睡意。便那么低低切切,喁喁私语,一直谈到了天色破晓,曙色爬到了纱窗上!
  浑似听见后厩骏马长嘶,前院人语喧哗。当时的公子光,轻拥魏姬,眷恋前情,正是痴了醉了;倒是魏姬夫人听得真切,一惊而醒。她整整云鬓,䩄腆的一笑,伸出纤纤柔荑,一把推开了公子光,带点儿惊惶,沾些个焦急,她在低声的催促——
  “快!快!夫君,你看天都亮了!”
  “天都亮了?”公子光如梦方醒,一骨碌的站起身来。快步走向窗前,拉开窗帘,朝外一望。——暖阁楼高,居高临下,前院情景,猛一下子尽收眼底。当日又是个阴霾低垂,彤云密布,看来天将大雪的坏天气。伍子胥、专诸、金不古和紫姬四人并立一排。正在看两府随行家将伍忠、伍义、姬仁、姬礼四名壮汉,牵马匹的牵马匹,捆行李的捆行李;公子光一看心中着急,当下一个转身,便要下楼赶到前院去跟伍子胥等人会合,偏有个身边的魏姬夫人一把拉住了他,急切的提醒他道:
  “夫君!你还不曾更衣梳洗!”
  “好,好。”公子光赶忙连声答应,又催:“夫人,妳要她们尽快一点!”
  魏姬夫人一叠连声忙喊逢春、再春。门外的逢春、再春连同四五名侍婢,宛如一阵旋风,排闼直入,接踵侍应,还有魏姬夫人侍立一旁亲手帮忙。因而才只一转眼工夫,七手八脚,手忙脚乱,就已经让公子光洗了把脸,搓了搓手,梳好了椎髻,换好了战袍。魏姬夫人亲手为他佩上了一柄七星宝剑,便领着一队侍婢,众星拱月般将公子光拥下了暖阁。
  公子光一行回到前院,子胥、专诸等众人齐同上前参见。魏姬夫人终是府邸主妇,她问明了伍子胥等人都还没有用过早餐,马上就吩咐火速传膳。伍子胥天涯流浪,娴于行旅,他亲自验看过了马匹,又检查一遍大小行李,饮水干粮,直到他认为一切满意,这才陪同公子光,带领同行众人同到厅上。为了免得耽搁行程,大伙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饱餐了一顿。府邸长史魏渠眼见诸事已就,便在大厅上站出班来高声一喊:
  “吉时已到!恭请公子、伍将军荣行!”
  然而便在这时,一名名叫姬广的门吏,跑得气急败坏的冲上厅来。姬广一见公子光,来不及躬身行礼,双手一拱便是一声通报:
  “大司马掩余专程前来送行!”
  “掩余?”公子光眉头一皱,一声苦笑,回头望一眼伍子胥说道:“也只有他还念着这同祖一脉的从兄、从弟之情!”
  伍子胥惟恐怠慢贵客,耽搁时间,越俎代庖的吩咐那姬广道:
  “有请!”
  姬广应声:“是!”一个转身便往外跑,这时候,魏姬夫人又轻轻的附在公子光耳畔,提醒他说:
  “掩余到府,夫君是否应该出去迎接一下?”
  公子光正在颇费踌躇,迟疑不决,身材矮胖,满面红光的吴国第一员武将掩余,已在笑容可掬,大踏步的走上厅来。在他后面,还有一名王僚的内侍,分别抬着四副礼盒。
  掩余一见公子光夫妇,便双手抱拳,一揖及地。彬彬有礼的说道:
  “王兄!王嫂!劣弟掩余,奉大王之命前来恭送王兄启程!”
  “奉大王之命?”公子光大出意外,脱口惊呼,接着他便不胜惶恐,尊称掩余的官衔说道:“大司马,姬光原以为大司马念在兄弟手足之情,亲临赋别,委实不知大司马系有王命在身,一时不及远迎,这便是姬光大大的获罪了!”
  掩余为人,一向忠厚,他看到公子光满面惊惧,惶悚不已,执起了公子光的右手,由衷恳挚的安慰他说:
  “王兄,你在我们这一辈兄弟之中,年事最长,德望最隆,掩余是你从弟,大王也是你的从弟,于公是君臣,于私是手足。今日大王命我前来,只有传话,并无诏旨。这兄弟手足之间的往还,照说就该平起平坐,王兄你又何罪之有呢?”
  公子光听掩余这么说时,心中方始略宽。他又一次的喃声谢罪,掩余却又是伸手一拦,拦住了他再往下说。然后他向伍子胥、专诸、金不古等人一一颌首为礼,算是打过了招呼,再朗声宣示的说道:
  “大王见示,王兄姬光不辞劳瘁,远赴郧阳,奉迎楚王妃蔡姬夫人,伸张大义于天下。寡人衷心感佩,无以为敬,特颁赐白璧一双、黄金十斤、锦袍一袭、佩剑一柄,聊壮行色!”
  公子光聆旨,立刻正正衣冠,转身北向,向吴王僚跪拜谢恩,口中高呼:
  ”臣姬光猥承大王推恩宠赐,惭惶不已,恭维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一头,大司马掩余直等到公子光谢恩已毕,这才右手一挥,做个手势,吴王僚的那八名内侍,连忙将四副礼盒,抬到公子光和魏姬夫人的面前,垂手听候点收。公子光、魏姬夫人双双掀开盒盖,由公子光把白璧、黄金亲手捧交魏姬夫人收下,自己再换穿王僚所赐的锦袍,改佩那柄出自吴宫的宝剑。方由掩余领着伍子胥、专诸等人,一齐上前给公子光道贺。公子光连声谦谢,又说了些王恩浩荡之类的门面话,公子光这才请大司马掩余等人落座,命家人一一奉茶。
  掩余春风满面,和颜悦色,冲着他左首的伍子胥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
  “家兄此去郧阳,前途险阻必多,在下前些时听说,伍将军慨然应允陪同前往,在下这才宽心多了。”
  伍子胥连忙双手一拱,逐谢不置的答道:
  “公子奉王命,担大任,在下不过有幸忝附骥尾,这原是在下三生有幸!怕的是在下一人一剑,能力有限,万一有事,着实帮不上什么大忙!”
  “伍将军一代人杰,天下共知。”掩余蔼然一笑的答道:“你这样说就未免太过谦了。”接着,又语气一改,伛身向前,低切的问道:“就不知道将军此去,还会不会再来我吴国?”
  问话坦率露骨,大有单刀直入之势,使得身在异邦,步步为营的伍子胥不由一愣,颇起踌躇。然而当他凝神细看,掩余的神色,发现他面容端凝,一脸诚恳,显然说的是肺腑之言,发自内心,便在暗地里长吁一声,推心置腹的说道:
  “在下自入贵国,眼见贵国民风淳厚,忠义之士所在多有,再加上大王推恩庇护,赐我安身立命的所在,大司马青睐相加,诸多礼遇,又承公子许为知己,恩深义重。实不相瞒,家破人亡,天涯流浪的在下伍子胥,早已将贵国视为第二故乡,只求有朝一日,能为贵国效驰驱,供鞭策,有以酬报贵国上下的大恩大德。况且敝国世子芈胜,还在阳山,哪有一去不回的道理?”
  听得掩余拊掌大笑,欢声说道:
  ”好极了!好极了!伍将军,在下久已倾慕将军的安邦定国高才,举世无双!来日吴国倘有急难,只求将军能够挺身而出,代我吴国划策。那就是我吴国国家、苍生之福了!”
  子胥见掩余一味推重,措词恳切,连忙谦辞逊谢;掩余把自己私心之中几句顶要紧的话吐露出来了,只要伍子胥还肯重回吴国,来日为吴国效力,他也就放下心来,私衷大慰。惟恐耽搁公子光的行程,立刻起立兴辞。公子光、伍子胥等人一直把他送到大门之外,目送他登车自去,这才折回厅上,由伍子胥公子光检点同行诸人。公子光、伍子胥先已商定同往郧阳的计有专诸、金不古、紫姬、公子光的两名亲随姬仁、姬礼,阳山伍府的两名家将头目:伍忠、伍义,正好是八男一女,算得上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了。
  千里远行,大门外六匹骏马,四匹驮马,外加公子光、伍子胥并肩同乘的一辆高轩大车,俱已准备停当。伍子胥原先是想让紫姬乘轿,可是金不古一再的说,费无极膝下只有一女,因而他一直都把紫姬当做男孩儿家调教,骑马射箭,是紫姬自小就练就的本领。子胥也就乐得许她女扮男装,做个俊俏小子骑马同行。
  临别时分,魏姬夫人情不自禁的涌出珠泪,满腔酸楚。她低埋着艳丽如花的脸庞,得个空便伸手悄悄拭泪,便这么杏眼红肿,热泪潸潸的领着世子夫差,爱女胜玉,以及全府邸的上下人等将近一百人左右,直到府邸门口,摆队相送。这时候,府邸门前整条街上,早已有成千上万的梅里百姓,扶老携幼,摩肩接踵,殷殷的在路畔送行。公子光少不得要向几位领头的长者拱手为礼,再三道谢。伍子胥紧跟在公子光背后左顾右盼,细心观察;眼见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幼,脸上无不流露依依难舍的神情,便在心中暗忖:
  “人心向背,一望可知。此行果能平安归来,公子必定前程无量!”
  折回身来,再跟魏姬夫人互道珍重。子胥登车,亲自执鞭,众目睽睽之下,公子光不便跟他谦让,叨在知己之交,委屈他权且充任御者、车夫。其余专诸、金不古、紫姬等人,各自跨上了骏马。由伍子胥高喊一声:
  “得儿——”
  长鞭一扬,击地生响,车骑骤发,列队徐行。吴国特使公子光,便这样开始了他的遥远行程。——穿过梅里,出了城门,在魏姬夫人的朦胧泪眼里,只看见一团烟尘滚滚,渐去渐远;她这才携夫差、胜玉,领着府邸上下人等,频拭泪眼,转回府邸。从此早晚三炷香,祝告天地神明祖宗,庇佑公子光一行沿途顺利,马到成功,早日迎接楚王妃回来。
  自从伍子胥一早起来,来到公子光府邸大厅和同行诸人会合,直到掩余赶来送行,魏姬夫人规率全府邸中人摆队相送,子胥一直都在迫切的盼望着一个人,那便是和他朝夕相处,柔情似水的青姬。郧阳之行,也可以称得上是生离死别,最后一面。何况青姬的嫡亲姨丈,自小把她当作亲生子女一样看待的公子光也在同行之列。再怎么说青姬也不至于避而不见,连个照面都不打。然而自始至终,前后足有一炊饭工夫。尽管伍子胥心中焦急纳闷,不时左顾右盼,踮脚张望,却依然不见伊人的倩影出现。几次三番,他想开口动问:青姬呢?她究竟到哪儿去了?为何影踪不见?——是她在嗔怪自己,还是惟恐触景伤情,又在暗自饮泣?却是,话到嘴边,偏又缩了回去。空留下满腹的疑团,一腔的惆怅。
  江南晚冬,天寒地冻。晴空将雪,叆叇低迷,一片灰濛濛的氛围,直压下来,令人连大气都难透出。因而一车之上,伍子胥满怀心事,缄口不语,公子光更是直在惦记着魏姬夫人和夫差、胜玉。离情别绪,不知道他们此刻是否还在哭泣?他时而一声长叹,时而一阵低吁,同样的也是找不出一句话来讲。
  穿越梅里,远离街市,一队车马,在由东向西的官塘大道上彳亍行进。道畔偶见几株枯树,或闻几声鸦啼,两旁尽是沃土犁翻过来的畦畦良田,正在等待着来年的插秧、播种。千里平畴,一望无涯。伍子胥偶一抬头,一眼瞥及前方远处,升起了袅袅炊烟,计算里程,大致将到吴趋里了。
  蓦地,耳中听见在前面骑马领路的专诸,发出了一连串的欢呼——
  “娘!碧玉!哈哈!还有毅儿!”
  公子光和伍子胥,不约而同的伛身向前探看;前方不远,就在路边,依稀可见三条人影,直立在一株枝叶全秃的大树之下。专诸、金不古、紫姬,三匹骏马有如三支劲矢,首尾相接的正向那三条人影奔去。
  子胥不待公子光吩咐,猛可扬鞭,破空击去,鞭声响处,声似裂帛,四匹高头大马,顿时便扬开四蹄,向前疾奔,朔风扑面,有如刀割。高轩大车风驰电掣般赶到树下路边,正巧赶上了专诸欢容满面,忽的滚下马鞍,在跟专太夫人倒身拜了下去,喜不自胜的在嚷喊:
  “娘!妳果真回来了!”
  “傻孩子!”专太夫人粲然的笑着,伸手扶起专诸,亲暱的说:“你毕竞还是听了娘的教训,赶去梅里追随公子和你义兄。娘听说了心里一高兴,当天晚上就回到家中了。”
  专诸乐呵呵的在笑,脸上多日的阴霾,刹那间一扫而空。他转过脸去问碧玉说道:
  “娘子!那日幸亏我听了妳的劝告。要不然,娘怎会回来得恁快!”
  碧玉脸上一红,一瞥相率下车站在道旁的公子光和伍子胥,低声答道:
  “夫君,人人都夸你是位孝子。亏得你连娘的心事都不明白?”
  听得在旁各人全都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公子光就势一拉子胥,两人并肩走到专太夫人的跟前,齐同一致,躬身一揖,双双的称呼过了专太夫人。专太夫人却不等两人启齿再往下说,忙道:
  “公子殿下!老身昨日听说殿下今天荣行,算准了殿下要从这条路上经过,特地领着舍媳、小孙,在此恭候。还准备了几杯水酒,聊表敬意,为殿下一壮行色!”
  说罢,伸手一招,侍立在她身后的碧玉和专毅,连忙迈步上前,跪倒在地。母子俩手中一人一具朱红托盘,盘中一色的三满觥酒,直送到公子光跟前。碧玉一脸虔敬的说:
  “请殿下满饮这三觥家酿薄酒,愿上苍庇佑殿下,一路顺风,早日荣旋!”
  连那小小专毅也在跟伍子胥由衷祝福,口齿清晰,声清气朗的说道:
  “伯父大人!你喝了这三觥送行酒之后,自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听得公子光和伍子胥乐陶陶的,扬声大笑,在旁众人也陪同笑了起来。公子光、伍子胥便在一团春风,笑声不绝之中,一口一觥,接二连三把三满觥酒,喝了个一干二净,涓滴无存。公子光亲暱的抚着小专毅的头顶,笑容可掬的说:
  “你伍家伯父,此行是随我同往迎迓楚国王妃蔡姬夫人。虽说我们不怕有人横生枝节,跟我们动起刀兵阵仗,只是深入异域,前途茫茫,我们的人手又少,所以最好是一路平安无事。接到楚国王妃,一人不缺的顺利归来。专毅贤侄,你说我这话说得可对?”
  小专毅垂手肃立,必恭必敬,应声答了句:
  “对!”
  在他背后的专太夫人,却在收敛笑容,神色肃穆的在喊道:
  “专诸!”
  “孩儿在!”
  专太夫人抬起头来,大有深意的望他一眼。语调铿锵的在叮咛:
  “事主必忠,事友必诚,这是你父亲在世之日,自你从小到大,逐日不断耳提面命的两句教训。但愿你时刻铭记在心,不可稍忘!”
  “是!”
  “诚然如公子殿下所示,此行果能平安无事,顺利归来便罢,万一变起肘腋,事有意外,专诸!为娘的只有一句话要吩咐你!”
  专诸敛容正色,应声作答:
  “孩儿正在听着!”
  “为娘的要你——”专太夫人提高声浪,字字着力的说道:“遇事在殿下和你义兄之前,临走要在殿下和你义兄之后!”
  专诸马上就慷慨动容,义形于色的回答专太夫人道:“娘,孩儿明白妳老人家的意思了。孩儿请娘放心,从此刻起,直到奉迎楚国王妃娘娘安然入吴以后,这一路上,遇难儿必当先,临撤之时儿子必定誓死断后,绝不让公子殿下和我义兄遭到一丝半点危险!”
  一听专诸这么说时,专太夫人凛然不可侵犯的一张脸上,自然而然绽开欣慰的笑容。她连连的点头,赞不绝口的说道:
  “好,好,好儿子!有你这几句话,为娘的便做梦也是香甜的了。”
  专诸面容端凝,侧过身去面向碧玉,深深一揖,几将及地。直把碧玉惊得连忙倒退两步,转身让过,凝神倾听专诸在那儿语音诚挚的说:
  “娘子!拙夫奉母命侍同公子殿下,和我义兄远行,前途危难重重,生死难以预卜;这上侍老母,下抚幼儿,撑门立户,总绾里外的重责大任,拙夫唯有郑重的付讬给妳了!”
  碧玉直等到专诸挺身直立,重新站好,这才徐徐的转过身来,跟专诸裣衽万福,朗声答道:
  “夫君尽请放心,家中一切,贱妾自会竭尽心力,妥为料理,断然不使夫君有后顾之忧!”
  于是,专诸又向碧玉拱手道谢。专诸一家告别,语语勖勉,字字恳切,这一幕,看在公子光和伍子胥,以及在旁众人眼里,端的让所有在场的人一致深切感动,人人荡气回肠,个个热泪盈眶,公子光尤其向专太夫人拱手长揖,由衷称誉的说:
  “母贤、子孝、媳娴、孙秀!太夫人,府上一门忠义,德行可风。在下唯有五体投地的佩服!”
  专太夫人连声谦谢,看看天色不早,又面带愧色的说道:
  “老身和小儿、舍媳只顾絮絮叨叨的话别,耽搁了公子殿下不少的时间,极是抱歉!敢请公子殿下这就登车启程吧!”
  公子光不便推辞,应声:“是,”挽起伍子胥,双双登车。专诸一见,跟金不古、紫姬众人赶忙跨上骏马,扬起一鞭,领在头里绝尘而去。他为了表示恪遵母命,绝无眷恋,一跨上骏马就此不再回头。
  唯有公子光和伍子胥,坐上高轩大车,居高临下,高轩大车一路向西疾驰,两人不约而同,频频的扭头探看,都走出一里开外了,大树下,古道边,满目萧索中,专家一家三口,还在肃立相送。小小专毅,居然还在不时摇动小手,向他直奔天边的父亲挥别呢。
  头一天,沿途绝少停留,一日之间车马奔驰便走了两百多里。
  途中也曾有吴国官吏听到消息,或者劳师动众,或者轻车简从,远出城市村镇,到官塘大道之旁来恭候迎接公子光一行。只是公子光和伍子胥在行前就商量好了,一则为攒赶行程,希望能够早去早回;二来也是为了尽量避免惊官动府,叨扰百姓。他们决定沿途绝不接受招待,一日三餐尽量自行炊煮。入夜不投馆驿,随时就地露宿。因此之故,当夜他们就在大道之畔的一处僻谷,搭好了帐篷和地铺,还在六座帐篷的中央,燃起了一堆熊熊的烈火来取暖。
  从这傍山露宿头一夜开始,一切都由伍子胥精心安排。每夜安营,他请公子光在居中的一座大帐篷独宿;然后再分成两人一组,合住一座帐篷。固定了的是子胥、专诸一座,姬仁、姬礼和伍忠、伍义分据其二。至于金不古和紫姬,纵然他们早已是相偕私奔的情侣,但是伍子胥为人一向刚直方正,守正不阿;他绝不承认金不古和紫姬之间的亲密关系,为了男女之防,他坚持金不古和紫姬必须分居二帐!
  晚餐时分,暮色四沉,姬仁、姬礼在起火烧饭。其他的人分别三三两两倚树而坐,休息等候。公子光、子胥、专诸贴近火堆,正在一面烤火,一面闲闲的聊天,伍忠、伍义担任警戒,站立得远些,金不古、紫姬遥遥的坐在公子光他们的正对面,中间隔着一堆烈火,双方无法望及。却是从金不古、紫姬那边,不时的传来阵阵欢声,殷殷笑语。
  公子光注意到伍子胥两道长可入鬓的剑眉,渐渐的越皱越紧了。
  十冬腊月,寒风凛冽,公子光的两名亲随姬仁、姬礼,却在笨手笨脚、手忙脚乱中凑出一顿晚饭来后,忙出了满头大汗。两人为公子光他们送上晚餐,伍子胥低头一看,赫然竟是一大钵白米饭,三支烤羊腿,还有一大碗野芋汤,一大壶烫过了的烈酒。
  伍子胥头也不抬的问:
  “其他的人呢?”
  姬礼恭谨作答:
  “酒菜一式一样。”
  子胥便不言语,伸手取只托盘。把自己的一份烤羊腿和米饭、餐具放在盘中,站起身来,向惊诧错愕的在望着他的公子光跟专诸说声:
  “失陪!”
  便双手托盘,大踏步的绕过火堆,迳自走到金不古跟紫姬那边去了。
  金不古和紫姬,正在打情骂俏,调笑谑浪,在争议两只羊腿孰大孰小,忽一眼看见伍子胥正在面容端肃的大步走来,不由惊了一惊,脸上倏然变了颜色,满面怔悸,脸红耳热,看得伍子胥又是生气,又是好笑,便伸手止住两人站起身来说:
  “你们坐!”
  金不古和紫姬由于伍子胥的突然出现,两个人一般的心慌意乱手足失措,子胥叫他们坐,他们也就不便站起,呆愣愣的眼望着伍子胥在他们两人之间,找一处空隙坐下,将手中托盘,往地面一放,自顾自的抄起羊腿,就口大嚼。他咽下了一口腿肉,方始诧异的望望金不古和紫姬,漫声的问:
  “咦,你们俩为什么不吃?”
  金不古和紫姬差一点给他问住了,两人格格难吐,嗫嗫嚅嚅的答道:
  “我们…………”
  “吃呀!”伍子胥直在催促,又再解释的说:“我是特来跟你们同进晚餐,边吃边聊的。”
  听伍子胥和颜悦色这么说时,不古、紫姬,这才放下心来,拿起碗筷跟伍子胥一道进食。那金不古还殷勤的给伍子胥和自己,各斟了一满觥酒,然后再抬起头来,问那紫姬:
  “妳——?”
  紫姬冲着伍子胥,涩涩的一笑,低声答道:
  “倘若伍将军不计前嫌,又肯赏脸,容我借花献佛,也敬上这么一觥,那我就……”
  伍子胥顿时便正色的接口说道:
  “紫姬,我曾说过,自古罪不及孥,妳父亲的所作所为,一概与妳无关!”
  “不!”紫姬居然螓首直摇,嫣然一笑的说道:“家父一生作为,毕竟有一件事,跟我大大的有关!”
  子胥一愣,忙问:
  “紫姬!妳说的是……”
  “是他生下了我——生下了我这个在他心目之中,不孝已极的女儿!”
  子胥哈哈大笑,一仰脖子,把手中满满的一巨觥酒,全喝完了。
  这一旁伍子胥将觥中酒一饮而尽,分坐他左右的金不古和紫姬,当下便十万火急的回敬一觥。
  觥中酒尽,金不古连忙再斟,三人之间的一团僵窘,也便就此豁然打开。
  伍子胥一边低斟浅饮,用酒下饭。一边闲闲的问那紫姬:
  “仿佛听不古说过,令尊大人膝下,只有妳这么一个女儿?”
  “不错。”
  “是令堂在生下了妳以后,就此不再生育了?”
  “不是。”紫姬圆姿替月,娇艳如花的一张粉脸,闪过一阵黯然:“十八年前,家母生我,不幸在产后染病,不治身死。”
  伍子胥频频点头,语气之间,略带同情意味的说道:
  “那妳是还在襁褓之中,即已失恃了?”
  紫姬轻咬樱唇,埋下螓首,低声答道:
  “反正,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憾事,就是从未见过慈母一面!”
  伍子胥一声长吁,像是在替她惋惜,隔了一阵,方再试探的问:
  “令尊权倾朝野,富甲全楚,难道他中年丧偶之后,竟然不曾续弦?”
  紫姬猛可抬起头来,用她那双盈盈秋波,清澄似水的杏眼,在伍子胥脸上飞快的一勾。唇畔漾起一抹得意微笑,她面有得色的答道:
  “当年家父、先母,也称得上是十分恩爱。先母怀我,家父兴奋已极,我听我的舅父说过,先母产后病逝,家父伤心泪尽,在先母临终之前,他曾当着众人,执起先母的手,当天立誓,他说他不但此生绝不再娶,而且还要亲手把我抚养长大!”
  听得伍子胥连连的轻缓摇头,一声长叹,感慨莫名,脱口而出的说道:
  “真想不到,令尊还是一位情深款款,信守不渝的多情种子!”
  偏偏紫姬听得出来,伍子胥的语气之间,略带讽刺;她顿时花容变色,怫然不悦的反唇相讥:
  “我尝听说,夫妇之好,父不能问女,女岂能问父?家父是否情有独钟,称得上是多情种子?我不能遽下论断。只不过,先母逝世一十八年,家父始终不曾再娶,这总是个众人皆知的事实!”
  伍子胥丝毫不以为忤,他只浅浅一笑,用一个眼神拦住了金不古对紫姬出语阻止。然后再好整以暇,若无其事的问道:
  “我在郢都,也骨听人说过,令尊左右,颇有不少美姬艳妾。”
  紫姬一张利口,毫不饶人。马上就针锋相对,气呼呼的答道:
  “美姬艳妾,显然不是续弦!”
  “那当然,那当然。”伍子胥欣然表示同意,再问:“就不知道堂堂费令尹,十余年间,前后纳过几十上百名姬妾,这么许多美女之中,是否也曾有人给他生过一男半女?”
  “这……,”提起她父亲那些个脍炙人口的艳闻,紫姬不由自主,脸上涌起了红潮。顿一顿,忸怩一阵,方始不得已的据实回答:“自从我略略懂得人事起始,也曾络绎不绝听到家人提及。家父的某位姬人,怀胎有喜,某位侍女,临盆生育,但是奇怪的是,这么些个庶出的弟妹,居然没有一个活到周岁!”
  伍子胥不假思索,张口便说:
  “这就是……”
  紫姬立刻提高警觉,咄咄逼人的问:
  “这就是什么?”
  伍子胥原先想说:费无极倒行逆施,罪无可逭,这就是老天有眼,叫他就此绝嗣。给紫姬厉声一问,这才憬悟,紫姬终究是费无极的女儿,此间哪有当其女而詈其父的道理?话到喉道只好咽了回去。向紫姬歉然一笑,连忙改口说道:
  “哦,我的意思是说:多一半,令尊命中只有妳这个女儿!”
  子胥改口,紫姬登时便回嗔作喜,频频颌首的说道:
  “对对对!伍将军,家父不止一次向我提过,也不知道有多少神卜相师,给他起卦算命,居然会众口一词,都说家父命中只有一女。”
  把握机会,伍子胥立刻便追问紫姬:
  “不用说,令算大人对妳,一定是视如掌上明珠,一日不可轻离的了!”
  紫姬沾沾自喜,满面春风,应声:“是。”在她对面,不甘寂寞的金不古,一直在听伍子胥和紫姬二人一问一答,时而欢喜,时而紧张;到这时候,着实憋不住了,趁紫姬喜悦无语,插嘴便说:
  “岂只视若掌上明珠,一日不可轻离?师父啊,紫姬的尊大人钟爱紫姬,确实是无微不至;即使说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也不为过!”
  “说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伍子胥意味深长,一字一顿的复述一遍,再问:“金不古,你倒举一两件实例,说说看费令尹究是何等的舐犊情深?”
  金不古哪里摸得透伍子胥这句问话里的深意,他还在兴高采烈,指手划脚的说道:
  “别的事暂且不提,我只举一个例,这也是紫姬亲口告诉我的。令尹大人不论公务怎么繁忙,每天晚上总是尽量抽空,和紫姬共进晚餐,而席间也不许有第三个人在,晚饭过后,父女间还得盘桓说笑一顿饭工夫!”
  伍子胥处之淡然的应了声:
  “哦——”
  于是,金不古便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找出一则动人的事例来讲:
  “那一年,紫姬八岁。时值中秋,皓月当头,令尹大人在父女二人家宴过后,抱着紫姬,在摘星楼头,凭栏赏月,一直到中宵时分。”
  伍子胥嗤之以鼻,暗中一声冷笑的道:
  “中秋乍凉,明月正圆,家人赏月忘记了时辰,那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师父!”金不古撞天屈地般的嚷嚷起来:“精采的还在后头呢!”
  伍子胥故示索然,漫应一声:
  “你说!”
  金不古又咂嘴咂舌的往下说道:
  “紫姬告诉我说,当时,令尹大人一时兴起,便作豪语,他说他在楚国高居一人之下,百万人之上,尤且富可敌国;他又许诺,不论紫姬要什么,他都能给紫姬取来,将军你猜,当时紫姬开口要的是……?”
  金不古故作神秘,顿住不说,反倒去问伍子胥,子胥却目光炯炯的望着紫姬,莞尔一笑,斩钉截铁的答道:
  “妳准是要天上的月亮!”
  紫姬还来不及点头应是,金不古却已经在发出一声惊呼,骇然的问:
  “哎呀!师父!你……你是怎么猜到的呀!”
  伍子胥先不理会金不古,他蔼然的望着紫姬问道:
  “这一次,十中有九,妳把妳那位无所不有,无所不能,甚至无所不为的令尊大人,大大的给难住了!”
  不曾想到,紫姬的一头云鬓雾鬟,摇得像个博浪鼓似的,她使伍子胥大出意外的答道:
  “不!将军,被难倒的是我,不是家父!”
  “啊!?”伍子胥愣了愣,忙问:“紫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紫姬赧然的笑着,有条不紊的答道:
  “家父听说我要天上的月亮,他说这个不难,当下命一名侍女,从摘星阁中取出一面铜镜,命我把铜镜双手捧定,然后由他老人家迎着月亮,挪动铜镜;使一轮明月恰好映在铜镜的正中央。这时候,家父便哈哈大笑的说:紫姬!吾女!为父的已经把天上的月亮给妳摘下来,妳可得好好的把它抱住,莫让月亮从妳的手中溜走了啊!”
  伍子胥正在心中感慨,费无极天性狡狯,玩天下人于股掌之上,他的谲诈伎俩,居然会用来对付自己的八岁稚龄独女,委实是至于至极,令人叹为观止了。然而,坐在他右手边的金不古,仍还在凑兴般面有得色,眉飞色舞的往下说道:
  “将军!可笑的是紫姬听了她尊大人的话,双手定定的捧着那面沉甸甸的铜镜,一动也不动敢,惟恐双手一动月亮会从镜中溜掉。她心情紧张,臂酸手麻的把那面铜镜捧了好久好久。后来着实捧不动了,无可奈何之余,唯有放声大哭。令尹大人见她哭得厉害,这才连说罢了罢了。一面接过紫姬手中的铜镜,一面命侍女服侍她去就寝。这才了结了一桩要索天上明月的公案。”
  伍子胥看了一眼紫姬,深沉的一笑,方始说道:
  “可以想见的是,自从那次妳大大的为难以后,紫姬,妳再也不敢对妳的尊大人作非份的要求了。”
  紫姬一听这话,顿时就螓首深埋,脸上飞起两朵红晕。羞人答答的接口答道:
  “除非这一次,我和金郎的事……”
  伍子胥心中怦然一动,顺势便问:
  “妳是说……妳要跟妳的金郎成婚?”
  “是!”
  羊腿啃完,烈酒饮尽,三个人吃吃谈谈,一席晚膳,早已吃喝得酒足饭饱,浑身热气上腾。伍子胥将餐具放好,活动活动手脚,心想:盘问已过,诸事明白,是该点入正题,好好的规劝一下这对天真未凿,行事莽撞的少年男女了。因而他便挺直身躯,脸色一正,神情端凝肃穆的问那紫姬道:
  “妳方才再三说过,令尊膝下,仅妳一女,你们父女二人,一向相依为命?”
  “唔,我是说过。”
  “妳不但是令尊的掌上明珠,而且,令尊和妳,一日不可轻离?”
  “是呀!”
  “紫姬,”伍子胥语调一改,转为轻柔的问:“妳可算得出来,自妳离家出走,以至于今,前后一共有多少日子了?”
  紫姬柳眉一蹙,屈指细数。口中喃喃有声,然后憨态可掬的一声惊呼:
  “哎呀,前后都有四十七天了吔!”
  子胥想用醍醐灌顶之势,一语惊醒梦中人,便单刀直入的问道:
  “紫姬,妳有没有想过。在妳不告而别的这四十七天里,令尊会急成什么样子?”
  “他会……,”紫姬才说了两个字,便就顿住。踌躇半晌,方才用低得几乎难以听见的声音答道:“我想……,我爹他一定会后悔!”
  “后悔什么?”伍子胥怫然不悦,双眉紧皱的问道:“后悔他不该不答应你们的婚事?还是不曾拿出大笔金珠,让你们相将私奔,远走高飞,周游列国去寻欢作乐,游山玩水!”
  紫姬强项的笑道:
  “都不是!”
  子胥疾言厉色的追问:
  “妳说呀,那又是什么?”
  “我爹他会后悔,”紫姬了无惧色,理直气壮的答道:“当日,他不该贪图小利,吞没大王的赈银,侵夺金郎毁家纾难的功劳,置金郎一家于死地。后来,又不听我的劝,退还赈银,表扬金郎一家;要不是因为这些个缘故,我才不会私探金郎,由怜生爱,闹到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紫姬愤愤然的一口气说到这里,伍子胥凝神倾听,越听越奇。心中暗忖,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原想劝金不古和紫姬端正礼俗,及早回头,趁费无极在发现爱女私奔,急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赶回郢都,由金不古、紫姬双双向费无极请罪。费无极只此一女,何况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他很有可能会承认事实,答应为这一双少年情侣补行婚礼,金不古和紫姬也就不必东躲西藏,天涯逋逃了。哪儿想到,自己一再追诘,竟然问出了费无极的另一面目,一大罪状,因而他便忙不迭的再去追问紫姬:
  “妳说什么吞没赈银,侵夺功劳,置金不古一家于死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金不古惟恐紫姬重提往事,刺戟动情,一时说不清楚原委,赶忙插进嘴来问道:
  “师父离开楚国已久,有没有听说师父长兄伍公的封邑棠邑,今年闹了一次空前未有的蝗炎?”
  伍子胥摇摇头答道:
  “其实不会听说。”
  金不古面色黯淡,一脸苦笑的说道:
  “自从伍公蒙冤负屈,惨遭弃市,那费令尹便处心积虑,一味想把棠邑纳入他自己的封地!”
  子胥悲愤莫名的说:
  “父兄被杀,妻嫂自尽,我伍家早已家破人亡,只剩下伍员一人。诚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费无极垂涎家兄的封邑,那也只好让他予取予求,唾手而得了。”
  “不过,直到如今为止,”金不古刻意安慰子胥般的在说:“大王似乎还不曾批可,将棠邑划归紫姬的令尊大人哩。”
  “哦?”伍子胥自嘲的一笑:“那我家的棠邑,岂不是成了漏网之鱼!”
  “漏网诚然漏网,就只是,伍公冤死,棠邑百姓,就成了无主的孤儿。更悽惨的是,今天秋收时分,棠邑又闹了一场惨不忍睹的蝗虫巨灾!”
  金不古源源本本禀告伍子胥:当年季秋九月,收割时际。棠邑百姓正在欢天喜地,家家户户磨刀霍霍,准备下田割稻;骤然之间,自天外飞来无数蝗虫,那蝗虫遮天蔽日,蠡拥而来,似层层叆叇,破空压下,又像怒潮澎湃,暴雨直倾。蝗虫刷刷刷的振翅飞过,在天地间弥漫一片,转眼间就将棠邑一地的结实稻穗,啮了个一扫而空,好几百顷良田,百十里绿油油的迎风禾浪,居然在一转眼间成为满目焦土,颗粒无存。蝗尸落在地上,砌成了厚厚的一层,脚踩过去,沙沙作响!
  “楚王无道,天象示警。”子胥感慨系之的说道:“于是骤来蝗灾,食尽棠邑稻谷,只可惜,昏君奸相,居然会毫无警觉,仍然在那儿胡天胡地,倒行逆施,在这种情形之下,楚国不亡,是无天理!”
  “哎呀!师父!”金不古哭丧着脸,懊恼无限的接口道:“还说什么楚王无道,天象示警呢!这一次棠邑蝗灾,真正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老弱死于沟渠,少壮流落四方,受苦受难的,还不是上万的棠邑百姓,和在下金不古的满门!”
  子胥愣了愣,忙问:
  “金不古,你是在说:你们棠邑金府,居然也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了?”
  金不古眼睛一红,一声浩叹,方再摇头太息,娓娓细诉的说道:
  “师父,你哪里晓得,棠邑蝗灾一起,地方有司,也曾立即具奏禀告大王;大王览奏,也曾当殿降旨,速运白米千斛,派员赴棠邑发赈。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紫姬她的尊大人……”
  不古斜睨紫姬一眼,格格难吐,把话顿住,子胥察言观色,心中明白,顿时便厉声问道:
  “是否费令尹利欲熏心、丧尽天良,他把灾民的赈粮都给吞没了?”
  金不古两眼望着紫姬,漾一脸苦笑,伸手搔头,左右为难说道:
  “紫姬,事关令尊,我委实是难以措词,我看还是由妳来说吧!”
  “也好!”紫姬挺爽快的一口答应了。她转脸朝向伍子胥,愤懑不平,义形于色的说:“伍将军,我年纪虽小,是非黑白我还能分辨得出,这走遍天下,凡事总得讲个理字!”
  子胥颔首赞许的说:
  “紫姬姑娘,妳说得很对!”受了伍子胥的鼓励,紫姬益发显得眉飞色舞,意态昂扬了。她滔滔不绝的说出了事情原委。当日,楚王降旨发赈,费无极当殿便领下了这个差使。却是,他存心不良,别有企图,私自吞没了一千斛白米不算,再派一名令吏解雍,率领一小队人马,星夜赶到棠邑,找到了棠邑的首富金倚相。
  伍子胥插嘴问那金不古道:
  “那就是令尊大人了?”
  金不古热泪长流,黯然神伤的答道:
  “是。”
  紫姬紧接下去再说:
  “解雍一见金郎的父亲,先就勒索了一笔使费,然后,他竟胆敢假传大王的旨意,推说人命关天,赈灾急如星火。他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硬是要金家先垫出一千斛白米,即日发赈!”
  伍子胥疑惑不定的问:
  “一名小小的令吏,居然也有这么大的胆量?!”
  紫姬坦率无隐的答道:
  “事后方知,这完全是家父的授意。”
  伍子胥“哦”了一声,同意的说:
  “这就是了!”
  “家父迫于无奈,”金不古趁此机会,呜咽的搭上腔来:“只好东挪西补,凑足了一千斛白米开仓发赈,那令吏解雍,当天也就回到郢都覆旨。舍下全家,原以为只不过捐失了白米千斛而已,一家子人都以为从此没事了。哪儿想到,破家灭门的惨祸,竟然会接踵而来!”
  “破家灭门?”伍子胥大吃一惊,一叠连声的追问:“怎么?你家也会遭了破家灭门的惨祸?为什么一连多日,你始终都没有提起?”
  “我……我……”
  金不古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场面几乎僵住;亏得紫姬心直口快,性子又急,依然由她代替不古婉转的说了——
  “金郎带着我离家出走,辗转逃到吴国,投奔将军;蒙公子殿下和将军收留,一连几天,殿下和将军都在忙于启程,一时之间找不到机会从详禀告!”
  子胥漫应一声,点点头,又在催那金不古和紫姬二人,高声问道:
  “后来究竟如何?你们两人还不快说!”
  于是,接下来金不古和紫姬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把权奸陷害,金家破家的事说了一个梗概。金倚相、金不元、金不古父子三人原已认定花钱消灾,白送给费无极千斛白米也就罢了。然而,金家奉命发赈,灾民蠡拥而来,上万人口,嗷嗷待哺。一千斛白米,不出二十天便散发了个一干二净。赈米发完,灾民还层层叠叠的围住金家粮仓,哀哀乞食。金倚相无法肆应,伍尚既死,棠邑早成无主之地,万般无奈,迫不得已,金倚相只好答应灾民上郢都去为他们请命。他用尽千方百计,几乎削尖了脑袋总算是见到了楚王。然而,当他哭诉垫发赈粮粒米不存,先就触犯了费无极的大忌。
  费无极一口否认他曾转饬金倚相垫过什么赈粮,跟他一鼻孔出气的令吏解雍更是抢先出班,挺身作证。他一口咬定,他是奉了费无极之命,亲自押送官米千斛,亲手交给金倚相发赈的。费无极和解雍狼狈为奸,一唱一和,不由楚王不信那金倚相是在当殿说谎;当金倚相声泪俱下,极力辩白,昏庸颟顸的楚王便发了雷霆之怒,他猛一拍案,伸手直指金倚相,厉声呵斥:
  “好一个劣棍刁民金倚相!费令尹遣人运送赈粮,人证俱在!你竞敢当殿诬攀,说什么令吏解雍威胁利诱,命你垫米!这庙堂之上,寡人大殿,容不得你这等刁顽猖狂……”
  当时便喝令值殿武士,将金倚相架出去重笞一百鞭——
  金不古一口气说到这里。回想当日老父受辱,椎心刺骨,熟泪泉涌,他早已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了。伍子胥先则低声劝那金不古莫忙啼哭,把他父亲含冤负屈的经过继续说完。即是,金不古已在哭得声嘶力竭,泪尽涕枯;子胥心想,男儿有泪不轻弹,就让他把满心的积郁哀伤,全给痛痛快快的哭了出来也好,因此他便转过脸去问那紫姬——
  “金老丈是给值殿武士活活打死的?”
  “不!”紫姬斩钉截铁的答道:“金郎的父亲虽说是一介平民,但他颇重气节。后来我听说,他是不甘当殿蒙诟受辱,又苦于无法分辩,还他清白,当下就一把夺过值殿武士的腰间宝剑,当场仗剑自刎了!”
  “死得好!死得其时,死得其所!”子胥一伸拇指,高声赞呼;又跟紫姬讲解的说:“当时如果他不自刎,令尊大人也绝不会留他这个活口!”
  紫姬用低得难以听见的声音,轻轻的回答了声:
  “是。”
  子胥再问:
  “记得不古曾经说过,他还有一位胞兄,名叫不元,这金不元他……”
  “他把他父亲的尸首抬回棠邑,归葬祖坟;第二天他留了封遗书给金郎,说自己懦弱无能,要金郎自行复仇。当时便服毒自尽,他说他要侍奉他父亲于地下!”
  伍子胥的声声礼赞,脱口而出:
  “壮烈可风,孝心可嘉!金不古,府上一门的遭遇和事迹,竟然和我家大同小异,足可以相提并论呢!”
  金不古已经哭够多时,稍稍消除一些胸中块垒,听伍子胥极口称赞他的父兄,以棠邑民家和太师伍府等量齐观,当下不禁心花怒放,笑逐颜开。一骨碌的站起身来,向伍子胥一揖及地的道谢:
  “师父太过奖了!”
  “就有一桩,”子胥陡然想起一处疑窦,便眉头一皱,困惑不解的问道:“听你们两人方才说的事实经过,令尹费府,和棠邑金家,原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俩又怎么会遇在一起,居然还当天盟誓,不弃不离,甚至于不计一切,相偕私奔了呢?”
  问得紫姬脸上红潮满布,金不古反倒面有得色。他眉飞色舞的答道:
  “师父问到了这一层上,在下就不能不说,紫姬姑娘真不愧为当代奇女子了。”
  噗哧一声,伍子胥情不自禁的失声笑了起来。
  “师父莫笑!”金不古连忙紧张的双手直摇,又瞟一眼紫姬,神情不安的说道:“在下和紫姬姑娘之间,确实有一段曲折离奇,令人难以置信的际遇。”
  咳声嗽,子胥正色的说:
  “伍某愿闻其详。”
  “那夜,”紫姬毫不在意的从头说起:“金郎满怀悲愤,一股冲动,他仗剑直入令尹府,想要行刺家父;一阵瞎摸乱闯,居然闯进了我的屋里!”
  ——其实呢,当夜紫姬一见金不古器宇轩昂,容貌俊俏,大有玉树临风,飘逸出尘之致,顿时便是一喜。心想,世间果有这般美少年,因而她便不怯不惧,不慌不忙,笑容可掬的问道:
  “你是谁?怎的闯到我屋里来了?”
  紫姬的美,明眉皓齿,艳光四射,自然而然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偏又遽然不忍离去的天生魅力。金不古骤然一眼望见了她,居然也是悲愤全消,心旌摇摇。这一头紫姬在烟视媚行,目挑心招;那一边,金不古自难免色授魂与,心头小鹿乱跳。一时之间,把他潜入令尹府,行刺费无极,为父兄报仇的一件紧急大事都给忘了。
  两人脉脉含情,相互凝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时还是紫姬先回过神来,她嫣然一笑,百媚千娇,金不古只听到她在莺声呖呖的问道:
  “喂!人家在问你的话呢?”
  一个是娇生惯养,在相府予取予求,一呼众诺,人人对她百依百顺的独生女;一个是风流倜傥,在棠邑一地如鹤立鸡群,傲骨天生,到处把他像只凤凰般捧着的美男子。月黑风高,夜阑人静,居然会在斯情斯景中萍水相逢,偶然邂逅,在小儿女的心目之中,能不当做“千里姻缘一线牵”吗?
  因此,当金不古娓娓细诉,道尽他一家门所遭的惨祸与冤屈,芳龄十八的费紫姬竟然会把她自己的一颗芳心,全都放在金不古的身上。随着他的尽情倾吐,时而蛾眉微蹙,时而欷歔太息,时而长叹,时而短吁,浑然忘记金不古破家灭门,不共戴天的大仇家,正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费无极了。
  金不古把自己的深仇大憾说了一个概括,对于紫姬从头到尾,一以贯之,对自己的同情关怀满心感激,然而,当他悄悄然的问道:
  “请问姑娘,妳是这令尹府邸的什么人?”
  太上忘情,不究所以,紫姬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回答金不古道:
  “我就是令尹大人的独生女,闺名紫姬——”
  “啊?!”
  这下轮到金不古一声惊呼,呆若木鸡,直楞楞的站在原处纹风不动了。
  一看金不古的神情反应,紫姬登时憬悟,自己有失过于直率。只是她在世为人,从来不悔不恨,尤其胸无城府,真挚坦白,从而她便向金不古说出了她胸中的感触:
  “从来,家父在朝当官,外面的事,我是一概不闻不问也不管。唯有府上的这一件事,因为我有一位乳娘,也是棠邑人氏,令尊当殿自尽那一夜,她曾到我屋里,哭哭啼啼,细说府上和全棠邑人所受的委屈。乳娘在我跟前从不撒谎,所以我能相信,刚才你所说的那些,全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古一听,如逢大赦,顿时便喜上眉梢,躬身向紫姬一揖,说是:
  “姑娘深明大义,在下金不古由衷感激!”
  据金不古对伍子胥坦然直承,那时节,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紫姬不等他把话说完,一扭柳腰,往外便走。与此同时,一声吩咐:
  “你随我来!”
  紫姬、不古,分别叙述;把当日相遇经过,一口气说到这里,听得伍子胥有如身历其境,悠然神往。于是他藉金不古喘一口气的机会,插了个嘴,随口问道:
  “想来一定是紫姬引你一条明路,让你毫发无损的离开令尹府吧?”
  金不古打个哈哈,权充苦笑,然后撞天屈地般高声喊了起来:
  “才不呢!”
  子胥一愣,急急的问:
  “那她又会把你带到哪里去呢?”
  金不古的脸上,一副啼笑皆非,无从解释的尴尬模样,两手一摊,万般无奈的说:
  “她啊!师父,她把我带到令尹府头一进的正房,费无极费大人的寝处!”
  “啊!”
  不古答话,过于意外,伍子胥不由得不满腹惊疑,目瞪口呆了。
  然而,接下来金不古即又在极口称赞紫姬,他说她不但深明大义,通晓事理,尚且还能扶危济倾,主持公道。她领着金不古一进费无极的正房寝处,马上就自作主张,喝退在场随侍各人,不由费无极分说,排山倒海般的,把棠邑百姓和金家所受的冤屈与惨祸,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然后她便单刀直入的质问:
  “爹!女儿请你实话实说,果然是有这个事吗?”
  听得伍子胥几乎难以置信,他一腔纳闷,伸手搔头,大惑不解的在自言自语——
  “我不相信,机智深沉,老奸巨猾如费无极,他也会在他女儿跟前认错?”
  紫姬接口便答:
  “他是没有认错!”
  子胥再问:
  “那么,事实俱在,证据确凿,尚且当着苦主金不古的面,他又如何置答?”
  “他说,”紫姬简明扼要,一语道尽:“吞没赈粮,诬陷金家,全是令吏解雍只手遮天,他个人的所作所为,家父只不过念在解雍多年相随,不忍见他罢官免职,一时徇私,代他掩饰一下而已。”
  伍子胥一声冷笑,转过脸去问金不古道:
  “这话你也能信得过吗?”
  金不古脸上一红,吞吞吐吐的答道:
  “当……当时,眼见令尹说得一本正经,真挚诚恳,在下确是有点儿相信。”
  “只怕——,”子胥鄙夷不屑的嗤之以鼻:“当时你信的是明艳照人的紫姬姑娘,而不是她那位能言善辩,嫁祸卸罪的尊大人!”
  “如今回想,”金不古嗫嗫嚅嚅的答道:“师父所说,果然不错。”
  伍子胥敛容正色,伸手一指紫姬,说了声:
  “妳往下说!”
  紫姬一心想给金不古转圜。她说她父亲卸罪嫁祸,不但金不古有点相信,连她自己也是深信不疑。因为在她想来,令尹府邸富可敌国,她父亲也就不会为那一千斛米,处心积虑,大费周章,冒偌大的风险,玩那些个花样;尤其是,当时她的父亲费令尹曾急于表白,做工十足。立刻就派人去把令吏解雍找了来!
  令吏解雍转眼就到,他原是个擅于察言观色,见鼠使舵的小人;一见当时在场费无极、紫姬和金不古的神情反应,外加上费无极暗中跟他使个眼色,顿时就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费无极诚然是一代权相,神奸巨憝,但是他的女儿紫姬却能颇明大义,正直敢言,这是楚国上下尽人皆知的事实。尤其紫姬自幼娇生惯养,予取予求,连她老子费无极都拿她无可奈何,徒呼负负,因此,当时解雍分外的小心翼翼,戒慎恐惧。他认真揣摩费无极的话中的含意,一个劲儿的代他申引帮腔,居然不惜承认,确实是他一时见利忘义,以为金不古家向为棠邑首富,有机可乘,这才起意吞没赈粮,矫楚王之诏,命棠邑金家垫发,殊不知竟捅出这么大个漏子,等到奸谋暴露,眼见东窗事发,他唯有“苦苦哀求”“菩萨心肠”的费令尹费大人,用一条“一手遮天”、“瞒天过海”之计,陷害继之以嫁祸;终使金倚相、不元父子二人,双双含冤负屈,死于非命。解雍“坦率”供承以后,揉揉眼睛,擤擤鼻涕,装腔作势,放声大哭;他装出那十分懊恼、无穷悔恨的模样,向费无极和金不古连连磕着响头哭道:
  “下官一时贪婪,竟然掀起这大的风波,累及了金府满门,诚然是获罪于天,罪无可逭。如今只有任凭金公子处置,哪怕是千刀万剐,下官也在所不辞!”
  费无极和解雍一搭一档,所编的谎居然不由金不古和紫姬不信。尤其令吏解雍跪地大哭,如丧考妣,一时间反教当年一十九岁的金不古,不知如何是好。偏在这时,费无极又扮上了一团正义,疾言厉色,他破口大骂解雍,直把他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速金不古都为之忘了破家之仇,在替解雍感到无容身之地了。痛骂之后,更上层楼,锵的一声,费无极拔出了腰间宝剑,使劲的往地上一掷。然后手指宝剑厉声说道:
  “为了区区千斛赈粮,你竟害得金府家破人亡,你自己说你获罪于天,罪无可逭,那你这就取我的宝剑,立刻自刎谢罪!”
  费无极斯语一出,解雍马上就不惜工本,假戏真做,他磕头如捣蒜,霎时间便碰头碰出了涔涔鲜血。
  与此同时,解雍还在声嘶力竭的哀哀上告:
  “令尹大人,下官委实罪该万死!只是大人明鉴,下官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三龄幼女。下官一旦死了,这上有老,下有小,岂非全家老小都要走上绝路了吗?”
  剑拔弩张,解雍生死间于一发。这时节,金不古报仇心切,他绝不至于开口为解雍求情,紫姬一心只想主持公道,为她的金郎排忧解恨,她也不会代解雍告免。于是便有费无极身畔的一名心腹亲信,典令吕青,他做的是楚国朝廷的职官,却经常随侍在令尹费无极的左右,称得上是费无极的谋主智囊;尤有一层,由于费无极对他言听计从,宠信有加,他那一座令尹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大小各事,一概都由吕青掌管,因此,若说这谲诈多变,诡计百出,长得身高不满五尺,体重不够百斤,矮小佝偻,两腮无肉,活脱像只猢狲的吕青是这座令尹府的总管,似乎也不为过。
  费无极跟那解雍,特意在金不古、紫姬跟前合演的这一出双簧,直演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却也到了生死关头,最高巅峰;倘若再没有人上前排解,那就势必要让解雍引剑自刎,血流五步了。——费无极一生玩弄权术,处处都有妥善安排,即令在他爱女跟前演戏也不例外。当他喝令解雍自刎谢罪,金不古、紫姬事出意外,无从置喙,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偏有个满面堆笑,连连拱手招呼众人的典令吕青,从大厅屏风后面转了出来,他和厅上众人一一行过礼后,方始凑近费无极,低声的说了一句:
  “大人,可容属下略尽一言。”
  “你说!”
  典令吕青也是架势十足,他先咳声嗽,清清嗓子,方始两指一叠,娓娓道来:
  “大人!属下以为今日之解雍,委实是其人可恶,其情可悯!”
  费无极头也不回的应声说道:
  “你说下去!”
  “为千斛赈粮,竟使金倚相、金不元父子人含冤负屈而死,确实是其人可恶!然而,”吕青的语锋倏然一转,眼望着金不古,一脸谄笑的说道:“金公子,令尊大人刚烈勇毅,嫉恶如仇;令兄忠孝双全,义烈可风。他两位的亡故,是否也可以说是他两位的天性使然——”
  金不古煞费踌躇了。他既不能否认吕青的极口称赞,公允定评,又不能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硬说是费无极、解雍直接下手,杀了他的父兄;因而他沉吟半晌,只好不置可否的应了声:
  “这……”
  金不古这一犹豫,正好让典令吕青理直气壮,振振有词了,他当下便提高声浪,拔尖了嗓音,像是在当众朗声宣告:
  “依律:侵占赈粮,罪不至死,最高本刑,只不过是在职者革官。此外,不论在职与否,一概加倍赔偿,克日缴回官仓!”
  跪在地上的解雍一听,如逢大赦,连碰响头,他尖声嚷嚷的道:
  “下官宁愿革官,请令尹大人准奏大王,将下官解职归田,自此耕耘为生。至于下官所吞没的千斛赈粮,自当加倍缴回官仓,敢保不少分毫!”
  费无极故作凝神倾听,直等解雍把话讲完,又飞快的瞟了金不古一眼,只见他满脸都是困惑迷离,瞠然不知所对的神情。心中自然而然的一宽。然而老奸巨猾,城府深沉,他惟恐金不古临时得了主意,又会变卦,便背负双手,绕厅踱步,装模作样的像是在深思长考,认真思量。有顷,他突又止步,和颜悦色的喊了声:
  “金不古!”
  “在!”
  “棠邑蝗灾,还在继续?”
  “是。”
  “一万多灾民,依然嗷嗷待哺?”
  “是。”
  然后,费无极再踱步,俯首作深思状,接着,他又像是忽得一计,满面春风,笑容可掬,站停下来扫视众人一瞥,方道:
  “如此,我倒得了一个三全其美之计!”
  典令吕青连忙凑兴的上前问道:
  “请问大人,这三全其美之计究竟是……”
  费无极先不理会吕青,扭转脸去喊了一声:
  “解雍!”
  解雍立刻诚惶诚恐,膝行向前,必恭必敬的应声:
  “在!”
  “倘若我要你赔出三千斛白米来……?”
  解雍连连叩首,一口答应:“哪怕要下官卖尽家财,典当一空,下官也是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那么,我就要你拿一千斛米,赔还金府。”
  “是。”
  “另一千斛米缴回官仓,作为你斗胆挪用赈粮的一笔罚锾!”
  “下官一定照办。”
  “还有一千斛米。我要责成你用金府的名义,继续在棠邑济贫赈灾,为金倚相、金不元二位多做点功德,同时也是你在对他们二位,略表歉意;使他们二位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愿意,愿意!”解雍直把自己的脑袋瓜子,磕得砰砰作响,他故作欢声的道:“大人如此处置,面面俱到,下官虽说终将毁产破家,可是下官获罪之余,就此可以稍稍心安了。”
  当时的紫姬,也在以为她父亲、解雍、吕青合力演出,专为应付她撒娇吵闹,扬言举发的这一出剧,完全出于三名奸佞的真心诚意。金家冤屈,偌大一宗贪渎致人于死的巨案,就此获得合情、合理、合法的解决,因此,她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喜孜孜的喊了一声:“金郎!”
  “唔?”
  紫姬还在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问道:
  “依你看来,我爹这样的处置,是否公允?是否能如你的意呢?”
  金不古一看紫姬的神色,显然是十分满意,由衷欢喜,当时便在心想,伸冤雪恨,全仗她的大力;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拂她的意呢?因而便面泛苦笑,满腔无可奈何的答道:
  “死者已矣,不能复生,紫姬姑娘,如今也只有遵照令尊大人的安排了!”
  金不古居然一口答应,权奸费无极不禁大喜过望,一宗巨案,两条人命,偏就会这么轻松自在的顺利解决。有解雍作替罪的羔羊,吕青又能一语解围,自己则不仅爱女跟前好作交代,楚王那边,滔天大罪更不难消弭于无形。只是,一时之间他还不能将满腔的喜悦,形诸于外,流露出来,因而他仍然紧板着脸,一声叱喝的道:
  “解雍,你自己说,我要你去变卖家产,凑齐三千斛米,你大致要花上几天工夫?”
  那解雍虚情假意,故作慎重其事,偏头想了一想,方始审慎其词的答道:
  “大概总要——少则十天,多则半月!”
  一直听到这里,金不古方才触动心事,蓦然想起一件事来,他面向费无极,双手一拱的说道:
  “令尹大人,在下还有一请。”
  眼望着金不古,费无极蔼然的在鼓励他说:
  “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金不古正容敛色,拱手答道:
  “朝廷纳粟,并不急于一时,舍下垫米,便晚些归还倒也不妨;唯有棠邑饥民,呼救无门,成天都在大批的死亡。俗话说人命关天,救灾如救火,在下的意思是,解雍大人那边,是否可以……”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费无极右手一伸,拦住了金不古的话,接着便是一声高喊:
  “解雍!”
  “在!”
  “我要你尽力设法,在三日之内,火速运送一千斛白米到棠邑去,发赈救灾,你也能办得到吗?”
  解雍猛搔头,故作为难状,装模作样好半晌,方始颔首回答:
  “下官自会尽力而为!”
  “那么,”费无极特意顿一顿,再作结论:“朝廷之意纳粟千斛,我限你在半个月里交割清楚!”
  “是!”
  “至于赔还金府的那一千斛粮么,”费无极瞥望金不古一眼,漫声问道:“金公子,这个期限,可就得由你来定了!”
  金不古洒脱的耸耸肩,微微一笑,漫不经意的答道:
  “舍下遭祸,佣仆走避一空,现今在下只剩下孑然一身;也就是俗话所说的两肩扛一口,一天能吃得了几斤米?那一千斛米么,三月两月,一年半载,解大人尽可以得便时还!”
  听得归还食米的正主子费无极私衷大悦,不胜欣喜;但他仍然不露破绽,一口气把戏唱完,煞有介事的去吩咐那令吏解雍道:
  “解雍,显然金公子宽宏大量,不欲叫你为难,然而何时归还食米,总得有个期限。唔,依我看,那就暂且定在半年以后好了。”
  解雍装出一脸感激涕零的神情,再跟费无极磕个响头,应声答道:
  “下官敢不从命,半年以后,自当将金府的千斛垫米扫数归还,断不延误!”
  诸事计议已定,公案告一段落。费无极难关既过,心头一松,他顺势打了个呵欠,对于先意承旨,善于逢迎的解雍、吕青来说,只这便是强烈的暗示。解雍、吕青偷偷的互瞄一眼,做个眼色,当下就由吕青上前一步,躬身一揖的说:
  “大人总绾朝政,日理万机,此刻早就累了乏了,属下等敢请就此告退,也好让大人早早回房安歇!”
  那费无极,为了应付爱女,还在把这一出戏文,一以贯之,演得就跟真的一样,他听吕青这样一说,连连点头。然而,却又在煞有介事般,再度叮咛代罪羔羊解雍道:
  “三千斛米,三次期限!解雍,你可得时刻切记在心,万万不可遗忘!”
  解雍慌忙俯伏磕头,一口应承的说:
  “务请大人放心。三千斛米,届时如期缴纳,绝不致有片刻贻误。”
  费无极频频颌首,漫应了声:
  “唔,这我就放心了。”接着,他转过脸去望一眼紫姬,亲暱的说:“宝贝女儿!妳交办的事,为父的总算给妳办得面面俱到,功德圆满了。这会儿为父的可要进去歇着啦!”
  当着金郎的面,父亲自始至终站在自己一边。不但将侵占赈粮一案查了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而且,费无极当众痛责令吏解雍,甚至勒令自刎谢罪。末后又听从府邸总管吕青的建议,迫使解雍献出白米三千斛,偿还了金郎家中的损失,又能救活棠邑的万千灾民,在紫姬的心目之中,她父亲费无极的处置确实是合情合理,面面俱到。在金郎跟前,自己当然是扬眉吐气,颜面增光。十七岁的豆蔻年华女郎,当时的那一份欣悦与得意,诚为笔墨所难以形容,因而她一团欢喜,满面春风,一听费无极要去安歇,顿时便柔声的答道:
  “爹爹请便!”
  费无极转身一走。解雍、吕青,顿即声声告罪,双双兴辞。这两名费无极的佞臣,直等紫姬轻缓的点了点头,方敢倒退数步,转身踅出大厅。两人一东一西,一溜烟便走得不知去向了。
  偌大厅堂,只剩下金不古和紫姬,在厅堂中央,面面相对。远处,东正房的门口,一道绣帘旁边,有一名紫姬的心腹侍女,唇红齿白,一脸机伶相的嫣红,悄悄侍立,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透。
  紫姬面泛桃花,白里透红,她自小到大,高高在上,任性恣意,无人拘管,因而爱便是爱,恼就是恼;从来不晓得该有什么禁忌与畏惮,更用不着避什么嫌了。她着实满心喜欢金不古,从而便含情脉脉,凝神注视。反把个一向风流倜傥,卓荦不群的金不古,都给看得忸怩不安,手足无措起来。紫姬就这么默默凝视了金不古好大半晌,使得金不古益发僵窘不堪,正待启齿打破岑寂,紫姬却又抢在他的前头问了:
  “我爹的处置,你可满意?”
  金不古点头,低声答道:
  “令尊大人总算是公私兼顾,兼及灾黎,对于舍下也算有个交代了。”
  紫姬听来高兴,格格的笑了一阵,才又道:
  “你们棠邑的这一档子事,要不是由我出面……”
  金不古连忙顺着她的心意回答:
  “要不是由妳出面,说不定,我会闹出一桩玉石俱焚,两败俱伤的惨祸!”
  “金郎!”
  “唔?”
  “我要你说实话,”紫姬柳腰一摆,巧笑倩兮的问道:“如果不是由我出面,把这一桩公案圆满解决。你——你真会杀了我爹?”
  金不古提高警觉,凝神一想,方始决定坦诚相对,毫不隐讳的答道:“我只身一人,夜闯令尹府,当时,原就抱了必死的决心!”
  紫姬眉头一蹙,讶异的反问一句:
  “必死的决心?!”
  金不古一声苦笑,直截了当的回答紫姬道:
  “我来令尹府行刺,果然得中,那就会是个血流五步,伏尸二人的场面。”
  紫姬抡圆了一双大眼问道:
  “行刺得手,你不想逃?”
  金不古两手一摊,作了个无可奈何状:
  “令尹府戒备严密,能人高手太多,我能得手,已经算是侥倖,到那时候众人齐出,把我团团围住,妳叫我往哪里去逃?”
  紫姬听了,噗哧一笑,调皮的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你上我家来,原是寻死,并非求生。”
  “唔,妳也可以这么说。”
  “那么,”紫姬满怀兴奋,沾沾自喜的笑道:“我这么一出面,帮你把天大的一桩大事解决,岂不等于救了你的一条性命?”
  紫姬的绝世姿容,美艳不可方物。说起话来,尤其莺声燕语,中人欲醉,金不古和她面面相对,呼吸相闻,但觉暗香浮动,令人心旌摇动,他那一颗心,整个儿的痴了醉了。应答之间,只知道顺她的意,讨她的好,极力争取她的欢心,因而他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拱手一揖,笑道:
  “在下金不古,敬谨在此拜谢紫姬姑娘的救命之恩,再造之德!”
  紫姬眼看金不古装做诚心诚意,一本正经,打恭作揖的在向她道谢。心想这金不古还真会凑趣;一时高兴,牵引出一阵欢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招展。连头上的金簪、身上的环佩,都在撞击得琤琤作响,叮叮当当。当时金不古不禁心想,古人说千金难买美人一笑,如今我仅只奉承她两句,就便道个谢,也能使这闭月羞花之容、倾城倾国之貌的紫姬姑娘,都笑成了这副模样,果真是不虚此行,不负此生了。想时,便也不由自主的陪着紫姬嗬嗬笑了起来。
  然而,紫姬一向独断独行,目无余子,凡事都随兴之所至。她一旦笑够,顿时便樱唇一收,脸色一正,她的神情骤改,反倒教金不古莫名其妙,吓了一大跳。却是,紫姬甫告止笑,马上就敛容正色,一叠连声,连珠炮般问起金不古来:
  “我既然救了你的性命,那么,从今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的了?”
  金不古蓦然一听,不觉一愕。可是继而一想,自古英雄爱美人,又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拜倒石榴裙下的英雄豪杰,侠林壮士,车载斗量,正不知有多少,自己一生以风流自许,又何妨在脂粉阵里,权且充任一次不贰之臣呢?想到这儿,他便释然于怀,心甘情愿,拉开嗓门答了一声:
  “是!”
  “那好,”紫姬秋波一转,喜色直上眉梢。她更进一步的问道:“金郎,你的性命归我,那你从此以后,就得事事都听我的安排了。”
  “好吧,紫姬姑娘!”金不古毫无难色的答道:“往后我凡事听妳安排就是了。”
  金不古答应得干净俐落,毫不拖泥带水,让紫姬感到分外的欣喜。
  因此,她顿时便一声令下:
  “嫣红!”
  悄悄站在房门帘旁边,进也不是,退亦不可,时正尴尬已极的紫姬侍女嫣红,一听紫姬终于在喊她了,忙应声:“是!”快步上前,直走到紫姬的右侧,垂手肃立,大气不吭的在恭候吩咐。
  “妳这就上府邸二进正房,传我的话,”紫姬下令,脸上竟是漠然的全无表情:“叫他们把二进正房整理出来,打扫干净,让金公子搬进去住!”
  “是!”
  嫣红接口便应,飞快的一个转身,脚不沾地的奔向后进去了。
  这一头,金不古事出意外,大吃一惊。他忙不迭的问紫姬道:
  “姑娘,难不成妳要我在这令尹府邸住下?”
  “不错。”紫姬的盈盈秋波,在金不古脸上倏然一转,曳长语音,大有深意,曼声的再补上一句:“最好,你能在这儿长住。”
  “那怎么成呢?紫姬姑娘,”金不古大为着急:“妳别忘了,我在棠邑,还有我的老家!”
  紫姬振振有词的驳道:“可是,你父兄已亡,棠邑正闹蝗灾,你的那个老家,早就已经毁了。”
  “紫姬姑娘,妳也不想想,”金不古情急万分的说:“我和府邸非亲非故,毫无渊源,令尹大人又是一人之下,百万人之上的堂堂大楚的相国,他也能让我这不相干的少年男子,在这令尹府里住下来吗?”
  “这一层,你用不着管,”紫姬斩钉截铁的说:“一来,我爹在宫内时多,在家时少,他根本不会留意到家里多了一个人;二则,我爹早就说过,虽然我的母亲早死,可是我已成年,这男主外女主内,令尹府邸上下人等,大小各事,我爹从大前年起就交给我掌管了!”
  金不古忙问:
  “妳是说令尹大人让妳当家做主?”
  “正是。”
  “可是紫姬姑娘,”金不古还在披心沥胆,煞费唇舌的苦劝:“这留我住下和妳当家做主事有轻重,大不相同,这男女有别,势必防微杜渐……”
  “得了得了,你不要再说下去了!”紫姬听得好不耐烦,使劲的把皓腕一挥,打断了金不古的大篇说词道:“你我相处日久,你自会知道,我这个人那,就是听不来三家村冬烘先生的酸文腐论!”
  却是金不古犹在搔耳挠腮,心忧如焚。以费无极阴险狠毒,心黑手辣;再加上紫姬的任意恣情,一派天真,果真自己住进了令尹府,万一紫姬一往情深,日夕盘桓,形迹过于亲密,纸就包不住火,一声传到费无极的耳中,那他自己就断难逃得了性命!佳人垂青,移樽就数,自是千古难逢的艳遇。然而若为紫姬前途、自己性命着想,却又不能不瞻前顾后,鳃鳃过虑。所以金不古不得不婉转其词的声声追诘:
  “妳要我在这儿住下,万一被令尊大人发觉,追问起来,那怎么办?”
  “很简单。”紫姬对答如流的道:“我自会禀告我爹,你是我的上宾、贵客!”
  金不古连声苦笑的再问:
  “果真那样的话,令尊一定会说,哪有及笄少女,留下青年男子在家做客,丝毫不避嫌疑的道理。”
  紫姬脱口便答:
  “我自会说,那就要问爹爹你自己了!”
  金不古一愣,急问:
  “妳这话怎讲?”
  “咦?”紫姬理直气壮,两手一摊的答道:“今天我爹爹处置令吏解雍侵吞赈粮一案,不是明明白白的说过,他要解雍在半年之内,归还他勒索你们金府一千斛白米的吗?”
  “不错,令尊是有这话!”
  紫姬粉脸一偏,傲然自得的道:
  “我爹有过这话,那不就结了吗?”
  听得金不古宛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脸焦灼的追问:
  “哎呀!我的紫姬姑娘,怎叫做‘那不就结了’呀?”
  紫姬伸手指指点点,头头是道的说:
  “金郎,你父兄双亡,故乡生灾,家里的食米又被解雍勒索一空,如今你已只剩孑然一身,沦落到了有国难投,有家难奔的地步,而且身无分文,家乏余粮。再怎么也要等到半年以后,解雍如约归还给你一千斛白米,你才能够回家度日。”
  听得金不古不由自主,哈哈大笑起来,笑够多时,他才指着紫姬再问:
  “紫姬姑娘,是谁告诉妳我金不古此刻身无分文,家乏余粮的呀?更何况,妳又怎知道金不古并无亲友,无处投奔的呢?”
  金不古率直一问,竟然使紫姬恼羞成怒,大发娇嗔。她狠狠的一跺脚道:
  “金郎!偏你是个泥塑木雕,全无心肝的田舍奴,粗麤汉!人家在这儿挖空心思,费尽心血替你找住下来的说词,你居然还在语语驳斥,处处取笑人家呢!”
  美人一嗔,金不古顿时大起恐慌,他连忙上前扮笑脸,陪不是。说尽了好话,灌足了米汤,这才使楚女多情的费紫姬回嗔作喜,重现笑靥。她伸手往金不古的额头重重一戳,大发娇嗔的道:
  “你呀!分明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一个,乡巴佬说的:‘聪明面孔笨肚肠’!”
  金不古赶忙顺势找台阶下,自怨自艾几句,又说了紫姬一大堆好话,把个紫姬逗得直在笑个不停。两人欢声阵阵,正待相偎相依。黠慧伶俐的嫣红先在屏风后面咳声嗽,让金不古和紫姬倏然分开,然后她才转出屏风来禀报紫姬道:
  “二进厅房,已经全部收拾好了。”
  紫姬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再向金不古使个眼色,不古会意,紧跟在紫姬的身后亦步亦趋,侍女嫣红自然在后相随。三人行越过屏风,步出头进大厅后门,穿过一道辽阔方正,逼植奇花异卉的庭院。果然是“天上神仙府,地上宰相家”。三排森森古木,其势参天,茂密的枝叶覆盖二进正房的反檐琉瓦,触目一片清凉,令人身心一爽。紫姬领着不古走进二进大厅,大小格局跟头进大厅一模一样。到处都是镶金嵌玉,画栋雕梁,厅中还有两排四楹两人合抱的朱漆巨柱,地面满铺厚厚的茵褥,脚踩上去犹如腾云驾雾。
  “金郎,这边请!”
  紫姬莺声呖呖,轻柔一喊,不古连忙答应,紧跟着她步入左侧的东正房。外面一列长窗,房里重帘垂幔,处处五色缤纷,夺目欲眩。金不古方自站在房中央赞叹不置,紫姬又在柔声的说了:
  “金郎,这二进大厅,正房、耳房,外加一座庭院,全是你的住处!”
  不古由衷的说:
  “这住处未免太大了!”
  然而,费紫姬像是根本就没听见,她只顾接二连三的为她金郎做最妥善的安排——
  “嫣红!”
  “在!”
  “立刻传我话下去。这府邸二进,严禁上下人等闯入。即使非得经过不可,也得绕道而行!”
  “是!”
  “还有,金公子的一日三餐,茶酒点心,一应需用各物,都得由妳亲自送来,万万不可假手他人!”
  “是!”
  “再则,府邸上下,要对金公子住在府邸的事,绝口不提!否则的话,一旦消息外泄,或是被我听到,我将立即处死,艳不宽贷!”
  这一层,果然使小嫣红大感为难。她胀红一张小脸,嗫嗫嚅嚅的问:
  “倘若——令尹大人问起?”
  飞快的闪视金不古一瞥,紫姬脸色一正,疾颜厉色的答道:
  “即使令尹大人跟前也不能提!万一他发觉了,我自会亲自应付。”
  嫣红一声长吁,放心般的答声:
  “是!”
  紫姬便又一挥手,说道:
  “好了,这儿没妳的事了。妳可以去给金公子安排饮食各物了。”
  嫣红必恭必敬,按照府邸规矩,向金不古、紫姬一一裣衽万福,道的是——
  “金公子,小姐,容婢女告退!”
  嫣红一掀门帘,走出房门。金不古顿时便把握时机,带笑的问紫姬道:
  “姑娘,听妳方才吩咐嫣红,仿佛是要把在下关在这里,终年不见天日?”
  紫姬嫣然一笑,眉开目张,星眸闪烁,灿烂得如像五月榴火。她柳腰款摆,莲步轻移,娉娉婷婷的走近窗户。纤纤玉手,一揭窗帘,窗外顿时射入一道道镶嵌着金黄夕阳的枝头绿叶映光,令人满心清凉,赏心悦目。金不古不自觉的赞了一声:
  ”好美!”
  紫姬便转脸向他,默默注视,樱唇启处,如行云流水般的说道:
  “朝阳、晚月、古木、芳草。金郎,你只要推窗外望,朝朝暮暮、时时刻刻,我家这一座小小庭院自有千般美景,变化无穷,外加上渠渠华屋,应有尽有,不论嫣红或者是我,一喊便到。山珍海错,举国佳酿,任随你痛饮浅尝。闲来无事,你尽可以跟我谈诗论文,练武游戏,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要说是我把你关在这里。请问,世间哪有这种养尊处优,随心所欲的监狱?”
  金不古细听紫姬所说的这一大篇话,情知字字是真,断然不假。当下自难免也有一点心动。只是,偏头一想,却又兜起一桩心事,他想到便问,率直的跟那神采飞扬的紫姬说道:
  “可有一桩。紫姬姑娘,我身为堂堂七尺男子之驱,总不能像妳这样成天圈在府邸。要是我偶尔的想要出去走走,那又怎么办?”
  讵料,紫姬竟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的断然答道:
  “你要出门,我自会欣然奉陪。”
  “妳——?”金不古一听这话,难以置信。他嘿嘿的笑着问道:“紫姬姑娘,妳是令尹大人的掌上明珠。相国千金,女儿家身。妳也能抛头露面,暴露身分,跟着我大街小巷、茶楼酒肆的到处乱逛吗?”
  紫姬诡秘一笑,凑近金不古的耳畔,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答道:
  “我若换上一套男儿家衣裳,跟你走在街上。只怕人人都会把我们看成兄弟二人呢!”
  紫姬说得有趣,金不古忍不住,哈哈大笑。笑时还在两手一拍的说道:
  “好,好,好!总有一天,我要妳实践诺言,改穿上男装,跟我一道上街去逛!”
  紫姬报以深沉一笑,朗声答道:
  “金郎,你不妨拭目以待。”
  把金不古暂且安顿好了,紫姬便语语叮咛,她父亲既然还在府邸,金不古最好是闭门房中坐,尽量少露面。怕的是节外生枝,多费唇舌。这一层,金不古倒也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于是,紫姬便又温柔体贴的说:
  “金郎,你才安顿下来,有些个事,不妨自便。我这就先回头进去了。”
  不古听说,连声诺诺。他把紫姬送到房门口,紫姬却一个转脸,巧笑倩兮,风情无限的说了句:
  “别送啦!反正咱们待会儿又要见面了。”
  金不古还以为这是她随口说说的一句话,哪儿想到,隔不到一炊饭工夫,这一双少年男女果然又见面了。而且由此一见,缘定三生,佳耦天成,竟然使得金不古、紫姬、费无极,乃至于伍子胥、公子光毕生的命运,都一概为之改变!
  金不古孤独一身,四望无人。局处在崇伟闳丽,大而无当的令尹府邸二进正房里。他欹几小坐,沉思默想,暗忖这一天来的际遇简直是匪夷所思,匪夷所闻。人世间最离奇怪诞的遭遇,确也莫过于此了。自己原本抱定必死之决心,潜入相府,相机行刺。由一名刺客居然会变成相府的上宾,紫姬的贵客;甚至于在费无极“主持公道”之下,奸佞解雍居然会俯首认罪,自愿纳粟,金不古自己反倒承蒙楚国第一美女,费无极令尹掌珠紫姬青眼相加,渐生情愫,说不定就此能够缔结一宗大好美满姻缘,——金不古想到当日得意之处,情不自禁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几几乎就要欢声大叫起来。偏只是,他毕竟年轻识浅,涉世未深,再也无从想到费无极、解雍和吕青一搭一档,一唱一和,他们原本是在扮演一出戏文,只求安抚一下激于义愤,当面揭发丑闻的紫姬而已。对于金不古,费无极是早有算计,必欲除之而后快了。
  因此,当费无极在头进大厅,处置各事已毕,他推说困倦,想要回房休息;其实他只不过是回自己房里打了个转,一等金不古和紫姬、嫣红离开大厅转赴后进,他马上就踅出厅来,喝令备车。急急于赶到楚王宫中治事之所,另做紧急安排了。
  费无极身为楚国令尹,俨然拜相,因为当年春秋列国之中,唯有楚国的首揆为令尹,位置还在相国之上。令尹不但主持国政,而且在一国之内,爵位最高,职权最重。所以费无极在楚王宫里,自然而然便有了一座为他私人专用的治事之所,规模不亚于楚王的大殿。那天,费无极一到他的殿堂,方才坐定,便有谒者令前来禀报,令吏解雍、典令吕青,双双有紧急大事求见。
  费无极漫应一声:
  “宣!”
  谒者令连声应诺,一个转身,步出殿堂之外。不一会儿,便将弯腰哈背,躬身作揖的解雍和吕青,一前一后的领了进来。两人行礼过后,一致垂手,肃立两旁,显然是在等候费无极发号施令。
  费无极手捋颌下长须,沉吟片刻。一开口便问那解雍道:“棠邑蝗灾,究竟如何?”
  解雍应声作答:
  “棠邑粒米无存,树枝草叶,俱已食尽。百姓死者,每天都有六七十人。”
  费无极眉头一皱,又问:
  “那么,拨粮赈济,确是势在必行,而且还一日不可延缓了?”
  “是!”
  “解雍!”
  “在。”
  “你明日便去官仓,支领白米一千斛。克期运往棠邑,用我的名义,煮粥发赈!”
  解雍犹然不明就里,他鼓起勇气来追问:
  “请令尹大人示下,这一千斛赈粮算是……?”
  “你去告诉仓吏,就说是我奏准大王,奉旨拨发的第二批赈粮!”
  “是!”
  分明是费无极吞没了第一批赈粮一千斛,然而此刻补发,既用不着他吐出原脏,又无需乎替罪羔羊解雍变卖家财,直截了当,就算是楚王颁发的第二批赈粮了。罪恶滔天,东窗事发,费无极偏能翻手为云覆手雨,弥补得天衣无缝,了无痕迹。神奸巨憝,当时,可真叫两名奸佞,解雍与吕青,私衷钦佩得五体投地,心服口服了。
  吕青急于邀功,趁这个空档,上前一步,凑费无极的耳边,低声问道:
  “至于大人方才在府邸所示,好像大人答应了小姐与那金不古,我们还要再运一千斛白米去赈济棠邑百姓。请问大人,这一千斛白米又将从何而来?”
  费无极抡起一双怪眼,斜睨吕青,直把吕青盯得大为不安,暗自抖颤。耳朵里只听到费无极在哼哼冷笑,语调森冷,令人毛骨悚然的在说:
  “哪里还有什么再运一千斛,再赔一千斛?那金不古胎毛未脱,乳臭未干,他也敢私闯相府,妄图行刺,尚且煽惑我那天真无邪的小女紫姬!你们看我把这边的要紧公事一一办完,一半天回府邸去。只消略施小计,支开小女,我马上就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只晓摇唇鼓舌的金不古,凌迟处死,碎尸万段。”
  吕青一听,才知费无极并不嗔怪他那一问问得唐突,顿时放下心来。马上就跟解雍二人,你一搭,我一档,耸肩谄笑,大拍马屁。两人直在恭维费无极谋定而动,神机妙算。将一件尴尬事处置得明快俐落,刀切豆腐两面光。那费无极一生,最爱受人奉承,倘若一天没人赞他几句,会比少了三餐饮食还要难过。这时侯便也情不自禁的掀髯大笑,眉飞色舞的说道:
  “金不古啊!金不古,眼看你就要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了!”
  然而,诚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又道是:“人有千算,天只一除”。费无极只顾跟他的两名鹰犬爪牙,在那儿洋洋得意,自以为得计。那一头,就在他的府邸,一夜之间却已经男贪女爱,局势大变;费无极万万料想不到,自此以后,他便永远的失去他那掌上明珠,唯一爱女了。
  当夜,费无极由于朝廷大事,案积如山,还埋首在竹简堆中,焚膏继晷,目送手挥;在他那座令尹府邸,二进正屋,闷坐多时,百无聊赖的金不古,却邂逅了他一生之中从所未有的艳遇。
  金不古正在偌大屋中闷得发慌,忽听到房门外环佩琤琮,仿佛还有几声莺啼燕语,调笑谑浪。他忙不迭的站起身来,朝房门口一望,但见绣帘一掀,便是一派烛光。金不古眯眯眼睛,定睛看时,原来是一队穿绿紫衣裳的府邸侍女,为首的两名各自捧定一盏黄金烛台,高高插着一对儿臂粗细的巨烛,在这两名捧烛侍女的背后,更数不清究有五六七八名侍女了。
  令尹府邸侍女,久经严格调教,应对行事,中规中矩,步伐举止,更是整齐划一,动作敏捷,有如一阵旋风。金不古只觉得自己跟前,莺飞蝶舞,直看得他眼花撩乱,目迷五色。依稀才只一眨眼工夫,屋中长几,已经放好一对巨烛,荧荧烛光,把偌大一间正房,照耀得如同白昼,一屋子的喜气洋洋。长几上首,一并排的铺好一双绣花茵席。几上,八只镶金银盌,满盛着山珍海错,相府佳肴。又是一大壶异香扑鼻的美酒,牙箸金匙,一色两副,自是不在话下了。
  八名年轻貌美的侍女,变戏法似在转眼之间安好了席。一个个正容敛色,必恭必敬,偏又是悄无声息的站到一处,列好了队,眼看着就要退出屋外了,金不古正惊喜交集,满腹疑虑,他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声高喊:
  “慢着!”
  一队侍女,立刻便齐齐站定,一个转身,成一排的面向金不古,由一名明眉皓齿,隐含黠笑的侍女,眼望着金不古问道:
  “请问,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金不古伸手一指几上,问声:
  “这是我的晚餐?”
  “是。”
  金不古继续追问:
  “分明我只有一个人,为什么这席上安放了双杯双箸八大盌?”
  答话的侍女抿唇一笑,其余的几个也在忍俊不住,掩口葫芦,然后,仍旧由那名方才答话的黠婢,反问金不古一句:
  “公子可饿了?”
  金不古不由脸上一红,䩄腆的应声答道:
  “还好。”
  “如果公子一时还不饿,”那名黠婢带三分调侃,七分神秘的回答:“那么,公子最好是稍待片刻。这——独饮不如对酌,公子你说对吗?”
  金不古一时来不及措词回答,又有一名满脸聪明机伶相的侍女插嘴说道:
  “万一公子饿了,一时等不及,那也不妨偷偷的先吃几口,饮上一杯。”
  一语甫出,在场的一队侍女,全都忍不住了,齐同一致失声笑了出来。而且便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之中,一队侍女又是一个转身,人人直笑得弯腰哈背,手抹泪水的迅速退了出去。
  留下个迷惑恍惚的金不古,面对一席丰盛的酒菜,伸手搔头,如坠五里雾中。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方才那名为首的黠婢,分明把话挑明了说:“独饮不如对酌。”言下之意,当然是待会儿自然会有人前来陪他用餐。只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令尹府的主人费无极早已前往王宫治事,他的两名心腹解雍、吕青也已陪他去了。不古早晓得,这一座令尹府的正主子只有费无极父女二人。除了正主人以外,紫姬姑娘总该不会派一名下人来跟自己同餐对酌吧。这样的话,会不会——,金不古绮念方生,遐思乍起,登时便伸手一掴自己的右颊,嘴里连连的——
  “呸!呸!呸!”
  这真是匪夷所思,想入非非,自己心猿意马,胡思乱想,都想到哪儿去了?堂堂相府千金,男女关防严密。——自己居然会想起千娇百媚,高贵无比的紫姬姑娘也会降尊纡贵,在这夜深人静时分,悄悄的到这二进房屋来跟自己并肩倚偎,开怀畅饮,金不古自掴自呸登时便脸红耳热,自嘲的笑了。
  绕着那一几盛馔打了一转,金不古勉定心神,细细的看过那八只大银盌中的菜色。说这一席酒是炊金馔玉、浆酒霍肉绝不为过。八只大银盌中的盛馔,全是富家子弟金不古从未一尝,从未一见的美味。
  金不古面对着一席丰盛酒菜,正在暗自赞叹。常听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话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差。猛然间,又从门外传来一片轻悄步声,由远而近,渐渐走近自己的房门。不古自忖:“陪我同进晚餐的伴当终于来了,只是不知来者是谁?”房门外,响起了一阵莺声呖呖:
  “金公子,我家小姐到!”
  金不古倏然一楞,惊喜交集,几难置信。自己的痴心妄想,白日说梦,居然也会成真?高高在上,万难攀接的令尹千金,相国掌珠,怎么可能降尊纡贵,移樽就教,到自己房里来跟个陌生男子,平民百姓来接席饮宴,一室相处呢?
  又惊又喜,又怯又疑,把个平时心思灵活,口齿伶俐的金不古,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像个傻子似的呆若木鸡,楞在房里。一时之间,他竟挣不出一个字,更答不上一句话来。
  门外的紫姬贴身侍女嫣红,着实忍不住了。便又提高声浪,再问一句:
  “金公子,你在屋里吗?”
  这一句,如醍醐灌顶,令金不古如梦方醒。他慌忙的连声应答:
  “在在在!”
  于是,抡圆两眼,注视门口的金不古,一眼警见,先是嫣红的半截皓腕,高高的掀起门上的绣帘。——衬着朱漆门框,一幅艳光四射,光采夺目的施代佳丽图霍然出现。那风华绝代,丽质天生的费紫姬,发长及腰,光可鉴人,偏又淡扫蛾眉,轻点绛唇,益发显出她的一道白皙额头,肤似凝脂。一双清澄凤目,明眸善睐,更别说那鼻似悬胆,高直挺秀,两颊微泛桃花,两朵红晕若隐若现。以及她那一张圆姿替月,粉团玉琢的脸庞,又是何等的艳绝人寰,婉娈多姿了。
  这还是金不古头一次聚精会神,目光眈眈,了无顾忌的面对面注视紫姬。和乍相见时的那惊鸿一瞥,眼角余光扫及,当然是深浅有别,大不相同。如果说金不古第一次见到费紫姬是惊艳,那么这一次面面相对,两眼直勾勾的把楚国第一美女费紫姬从上到下看了个饱,便足以叫血气方刚,风流倜傥的金不古色授魂与,心旌摇摇!
  费紫姬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亭亭玉立于一座门框的正中央。似有意,若无意的让金不古尽看了个够,这才樱唇微启,露出编贝般的皓齿,冲着金不古嫣然一笑。然后便轻移莲步,款摆柳腰,娉娉婷婷,大大方方的迳自走向几畔。这时候,嫣红快步上前,双手一提紫姬那身绣满百鸟朝凤的曳地长裙,让紫姬从从容容,在长几右侧的一张茵席坐下。
  主人先行落座,嫣红忙于在白玉觥中斟酒。偌大正房,只剩下个瞠目注视,心头小鹿儿乱撞的金不古,傻傻的站在原处,进退两难,手足失措。
  嫣红刚刚把头两觥美酒斟完,紫姬便秋波一转,跟她使了个眼色。那嫣红自幼服侍紫姬,焉有不知小姐心意之理,低声的应了个:
  “是!”
  便抿唇一笑,低埋下头,脚步如风,一溜烟的退出二进正房去了。
  紫姬面几端坐,曳地长裙,被嫣红像展画般的尽量铺放在她的右后侧。留出左侧空隙,使紫姬和不古该坐的左边茵席之间,一无遮拦。紫姬的横波眼扫视自己左侧一瞥,再抬起头来,往正在双手直搓的金不古脸上迅速一勾,方始轻轻的吐出一个字:
  “坐。”
  “是是是是,多谢小姐。”
  金不古如闻纶音,如逢大赦。他竭力压抑自己的心跳突突,勉定心神,力持镇静,大着胆子走向紫姬的身边。眼观鼻,鼻观心,挺直肩背,斜着臀部,远远的坐在紫姬左侧。
  噗哧一声,紫姬笑了。
  笑得金不古又是一阵心慌,以为自己坐错了地方,忙不迭的站起身来,一脸惊怔,惝恍迷惘的望着紫姬,又是一副不知所措的呆模样!
  这一来,紫姬笑得更起劲了。她伸出纤纤柔荑,在向金不古指指点点,直笑得前仰后合,花枝招展。眼看紫姬笑得那么欢,金不古便也只好陪着她呵呵傻笑。柴姬直等笑够了时,方说:
  “你就像刚才那样坐着,我看你能坐得了多久?”
  金不古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紫姬是在笑他坐得拙笨,坐得拘谨。直腰挺背,臀部斜沾茵席的边,那当然,任谁也坐不了一盏茶工夫,必然会腰酸背痛,两脚僵麻。想到这儿,紫姬对于自己无非表示亲近,叫他不必拘束;因而也就心头一宽,暗地里一声长吁。金不古果真放心大胆,轻松自在的在紫姬身边坐下了。
  方坐定,就觉得阵阵异香,幽幽地自紫姬的身上传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反倒有中人欲醉,骤闻之下飘飘若仙的感觉。——明月映窗,一室静阒,两支红烛高烧。烛光摇曳,融融灿灿。一几的稀世佳肴,满觥的琥珀美酒。又有楚国第一美人紫姬,和自己相偎相依,笑语殷殷。金不古美酒还没沾唇,猛一下子先就醉了。心中直在揣摩:这眼前的情景,是梦是真,是在人间,还是在那天上?!
  紫姬白里透红,十指葱葱的玉手才沾上玉觥的角环,金不古赶紧便双手端起自己的那只玉觥来,颈脖一仰,一饮而尽,然后将其中涓滴不存的玉觥向紫姬一照,诚心诚意的说道:
  “这头一觥酒,谨祝小姐事事如意,福寿康宁!”
  紫姬挺欢喜的展颜笑了。双手把定觥中酒略一迟疑的说:“我稍微有点酒量。可是,再怎么说,我也不能一口喝完这一大觥酒吧。”
  “那当然,那当然。”金不古连忙应声作答:“在下只是略表敬意,小姐大可不必像我这样一口一觥的驴饮,只要想喝多少便喝多少,也就罢了。”一句“驴饮”,又引得紫姬格格的一阵笑。笑罢,果然举觥直到唇边,略略的啜了一口,便轻轻的将手中玉觥放下。
  “一年四季,成天到晚。”紫姬喝过酒,嘟起了樱桃小口,似埋怨,又像倾吐般的在说:“早、午、夜,一日三餐,总是我一个人吃饭,一大群人侍候,委实是乏味极了!”
  金不古小心翼翼,试探的问:
  “令尹大人经常都不回邸用餐?”
  “他老人家要忙军国大事呀!一个月,充其量只能回家吃一顿饭。”
  怀着莫大的希望,金不古问:
  “那——今天夜里……?”
  紫姬侧脸望望金不古,盈盈秋波,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
  “你是怕我爹这会儿突然回来?”
  “这——”
  金不古脸上一阵讪讪热热,他双手交扭,说了个“这”字,就答不上腔。
  “你尽管放心,”紫姬企图一语中的,但想把金不古内心中的担心害怕一扫无余;“我爹这次一进王宫,少说也得三五天才会回来!”
  偏巧,往后事实证明,紫姬这一次的估量,竞然大大的错了。
  然而金不古仍还心有余悸,就怕费无极一旦晓得了他和紫姬当夜私会,接席饮酒,多半会断送自己的这一条小命。因而他兜个圈子再问:
  “听说府上有好几位姨娘……?”
  一听“姨娘”,紫姬顿时便怫然不悦,沉下脸来,一声反问:
  “你是说我爹的那些姬妾?”
  “是!”
  “她们呀!”紫姬一声冷笑,嗤之以鼻的道:“我平时见了她们,从来都不理会。她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也敢过问我的事吗?”
  金不古悬着的一颗心,稳稳的落同腔子里了。
  心事尽去,兴致立刻转高。金不古有恃无恐,既无后顾之忧,他马上就开怀畅饮,尽兴大嚼,跟个深闺长年寂寥,骤然天降良伴的费紫姬,吃吃喝喝,谈谈笑笑。欢声笑语,时刻洋溢在这间偌大的二进正房!
  谈笑间,紫姬忽然牵起了一桩心事,她一向不知忌惮,胸无城府,因而想了起来便单刀直入,脱口而出的问道:
  “你家里的人都死光了?”
  陡问之下,金不古情不自禁脸色转为黯然。他点了点头,答了一声:
  “唔。”
  那一头,紫姬还在好心的追问: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金不古猛抬起头,两眼定定的凝望着紫姬的芙蓉面,他一声长叹,语音肫挚的答道:
  “起先下定决心,来令尹府行刺,心中只有必死之念。万万没有料到小姐会挺身而出,救下我来。而且三言两语,事情有了莫大的转机。小姐,凭良心说,直到此刻,我还没来得及做往后的打算呢!”
  “等我爹叫解雍归还你家一千斛米,”紫姬热心的替他借箸代筹起来,一本正经的说道:“你大可以回家乡去,重整家园,再立门户。”
  金不古不假思索,想到便说:
  “那我还不如把那一千斛米变卖了呢!”
  紫姬讶异的问:
  “为什么?”
  “父兄已死,家园全毁,棠邑又是遍地灾黎。小姐,”金不古真诚坦白的说:“在我心目之中,哪儿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紫姬不禁也为他不胜低徊,同声一歉。只是,忽又灵机一动,顿时就启齿问他:
  “金郎,你愿不愿意在朝为官?”
  “在朝为官?”听得金不古一愕,一声苦笑的答道:“我凭什么在朝为官?”
  紫姬振振有词的回答:
  “当然是凭你的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啦!金郎,我敢说,只要我在我爹的跟前一提,我爹自然会在大王跟前大力保举!”
  “保举我当一名听人差遣,看人颜色,事事身不由己的小吏?”
  “不!”紫姬天真无邪,稚气未脱的说:“只要我肯在爹身上下工夫,天天缠着他不放,逼得他拿我莫可奈何,金郎,到那时候,我要我爹保举你当上一名将军、大夫,那也绝对不难!”
  金不古面向紫姬,双手一拱,连连的摇着头说:
  “不不不,小姐!妳的这番盛情,我金不古唯有心领而已!”
  紫姬却还在执着的说:
  “我不信,连解雍那种无才无德的小人,都能位居高官,为什么你就不能?”
  不古无奈,只好坦然的说:“小姐,我跟妳说实话。并不是我不能为官,而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实在是不屑为官!”
  紫姬偏着头,细想了想,方才恍然大悟的道:
  “哦——,我明白了。金郎,你是胸怀大志,志行高洁,这才不屑由我推荐,由我爹保举,在朝廷之上封官拜将的啊!”
  紫姬把话挑明说了,金不古正好避而不谈,免得横生枝节,伤了紫姬对他一片纯真的感情。不古沉吟不语,紫姬却在着实关怀,因而又再追问他道:
  “方才好像你曾说过,你想变卖那一千斛米,又说你将不再返回家乡。金郎,是不是你另有什么打算,赶到什么地方去呀?”
  红粉知己,缠绵情意,使金不古深深感到,他的心事,再也不能隐瞒她了,金不古轻咬下唇,连连的在点着头,坦白直承的说:
  “我——我倒是想投奔我思念已久的师父,伍公伍子胥。”
  “伍子胥?”提起伍子胥,紫姬不由得失口惊呼起来。她眼望着金不古,柳眉紧皱的道:“他不是楚国的叛臣,在逃的要犯,大王恨不得要食其肉,寝其皮,降旨非把他逮到不可的吗?他……他怎么是你的师父呢?”
  于是金不古便源源本本从头说起。将费无极如何唆使楚王,霸占子媳,逼死太子建;又用奸计,害死了伍子胥的满门老小,迫使伍子胥千里逋逃,冒险过关入吴。种种真情实况,事实真相,条分缕析,列举证据,一一的向紫姬说了个清楚明白,巨细靡遗。
  紫姬听完金不古所说的这一大段往事,深深的埋下头去,凝神回想。金不古在她身旁偷觑她的脸色。见她微酡双颊,时而转红,时而转白,仿佛气恼,又仿佛恚恨。金不古想着想着,不由又心中发起虚来。再怎么说,奸相费无极总是她的生身父亲,所谓父女连心,终是天性。自己当着紫姬的面,细数她父亲的鬼蜮心肠,卑劣伎俩,一方面很难让紫姬相信,另一方面,万一紫姬父女情深,为她父亲而恼羞成怒,情急之下,一旦翻脸,那岂不是连他自己和紫姬之间的一见钟情,投缘契合,全都化作东流水之外,说不定,紫姬会一声娇叱,叫这令尹府邸的侍卫尽起围杀,自己刚捡回来的这条小命,十中有九又会给断送了吗?
  金不古越想越急,越想越怕,在一片沉寂僵窘之中,他几乎就要迅速起身,拔脚开溜了。然而,紫姬真不愧为一名深明大义,择善固执的奇女子。她把关于太子建见逐一案,前因后果,仔细一想,再参证她父亲平时所说这一桩楚国大事的前后矛盾,漏洞瑕疵;登时心知,金不古诉说的种种切切,竟然是千真万确,丝毫不假的了。
  当下,紫姬痛心疾首,无穷感慨。便发出一声长叹,出语埋怨的说:
  “爹啊爹!你怎么连这种灭绝人伦,心狠手辣的事,都做得出来呢?”
  一听这话,金不古马上就释然于怀,放下心来。他擎起自己面前的一觥酒,仰脸一口,饮了个涓滴不留。与此同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一片沉寂,持续半晌,紫姬方才重抬起头来。一双秀目,紧紧的盯住金不古,她敛容正色,作股正经的问道:“伍子胥此刻还在吴国?”
  “在。”
  “是吴王收留了他?”
  “不,”金不古摇摇头答道:“前些时我打听过,吴王当殿拜他为大夫,他辞而不受,如今他是吴国幽主公子光的上宾。”
  “哦——”
  问呀问的,问到最后,紫姬居然会仅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就从此绝口不提这些个事了。转眼之间,她像是又变了一个人;喜上眉梢,面泛桃花,樱唇启处,芳泽微闻。她殷殷的劝金不古喝酒、吃菜。还不时的陪他抿上几口。她让金不古畅谈他的少年时期、未来憧憬,又滔滔细诉自己的幼年失母,又无兄弟姊妹,从而常年偏处相府的孤单寂寞。款款谈心,深深用情,紫姬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声轻笑,一句低语,时刻显露她的绝世姿容,风情万种。使金不古如登层云之上,如坠温柔乡中。他整个人都醉了痴了,瘫了软了,心中只是在想,倘若紫姬果然有情,自己能够和她终身为侣,他宁愿舍弃世间所有的一切。不但功名利禄,弃之如敝屣,甚至于连十多年来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师父伍子胥,只要紫姬一句话都可以从此不再去找他。
  夜深沉,窗外万籁俱寂。二进正房,金不古的住处,却是满室生春,欢声不绝。一双俊男美女谈笑风生,互诉心意。不知不觉便谈到了午夜时分。纯真的赤子不起邪念,绝代的佳丽心地光明,但觉两人相处便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时刻。面面相对,远胜于两相依偎,两个人都浑然的忘却了时间。
  还是紫姬比较细心,偶然偏头侧耳。她听见了嫣红在门外故意来回蹀躞,脚底下弄出沙沙的声响。
  “嫣红!”
  “在。”
  琉璃易碎,好梦易醒。金不古一听紫姬在喊嫣红,嫣红朗声答应。当下便是倏然一惊,心中一紧。他乞怜般的望着紫姬,那眼神分明在说:妳是否可以再耽搁些时,免得我欢聚方罢,立起相思之苦呢?可是,紫姬自有她贞静娴淑的一面,她佯作视而不见。再开口时,便是毅然决然,毫不容情的一声:
  “妳进来!”
  “是!”
  嫣红掀帘入门,往紫姬的身边一站,紫姬又依旧情深款款,回眸问金不古道:
  “可曾酒足饭饱?”
  金不古满心怏怏,然而碍着嫣红已在跟前,他只好点点头答道:
  “谢谢小姐,在下早就酒足饭饱了。”
  “那么,”紫姬双手扶几,徐徐的站起身来,一声令下的道:“嫣红,妳就把这些收拾了吧!”
  嫣红应声是,着手拾掇几上的觥盏碗筷。金不古便也跟着紫姬,亦步亦趋。良宵方半,欢娱苦短,紫姬和金不古同样的珍惜恋栈。她趁着嫣红一趟趟把觥盏碗筷端出去的机会,轻移莲步,直到窗前。于是金不古又是心中一喜,赶紧跟了过去。
  紫姬默默无言,任让金不古和自己在长窗之前,并肩小立。
  久久无语,嫣红快要把最后一批碗盏送出门了。紫姬方始幽幽的问了一声:
  ”倒不知,窗外的月色如何?”
  金不古如闻圣旨,慌慌忙忙,七手八脚拔去了窗栓,飞快的打开窗户。
  窗外月色,一涌而入。
  一双有情人不约而同的抬头一看,无限穹苍,万里无云,中天高悬着一轮团栾月。
  金不古情不自禁的喃喃祝祷:
  “但愿月常圆,人常在!”
  紫姬像是突然惊觉,忽的转过脸来,眼底映着月光,柔声的在问:
  “金郎,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金不古说半句,又顿住。想一想,再改口答道:“我心里的一句话。”
  又是淡淡然的应声:
  “啊。”
  金不古惊异的问:
  “妳知道我心里要说的话?”
  “唔。”
  秋波迅转,粲然一笑:
  “也许。”
  那勾魂慑魄的一瞄,情深似海的一答。花前月下,两情缱绻,两心相印,灵犀相通。少年男女之间,到了心事双方尽知,无需语言表达的境界,那便是情投意合,两体浑而为一了。金不古起了一阵从所未有的欢激,一时忘其所以,右手一伸,就想把紫姬的香肩搅向自己。——紫姬机伶,轻轻的假咳一声,香肩一摆,低柔的道:
  “嫣红还在房里。”
  便这句话,让金不古在连忙缩手回来时,心花怒放,浑身闪过一阵欢颤,差点就要失口欢呼起来。——“嫣红还在房里”,这话显然大有深意。嫣红在场,两人不便相偎相依,相拥相抱;倘若嫣红不在,而像方才那样两人独处时呢?金不古岂不就可以软玉温香抱满怀了吗?
  这欢激,在遐思。嫣红已经收拾好了觥盏碗筷,轻悄的走了过来,大杀风景的说:
  “小姐,妳可以回房安歇了。”
  紫姬先不答话。再转脸面向金不古,螓首低垂,带三分娇羞,七分依恋的说:
  “你也该睡了。”
  当其时,金不古如醉如痴,呆呆站着,仿佛了无知觉。等到他魂灵入窍,神志清醒,房中早已不见伊人的倩影。金不古浑浑噩噩的不知紫姬跟嫣红是几时走的,自己又在窗外频频袭来的夜风之中站了多久。他唯有喟叹的摇摇头,自嘲的耸肩笑笑。然后,怀无限遐思,不尽绮念,自己宽衣解裳,步入卧房,以双手作枕,环抱后脑,仰脸躺在茵褥之上。
  一直将近天亮,金不古始终睁大眼睛,茫然上视。耳畔缭绕着紫姬的莺叱燕语,欢声阵阵。——无从想像杀身之祸即将临头。
  那夜,费无极在楚王宫中朝房,将案积如山的大堆奏章,一一批答完毕,抬头一望,正是晨曦满窗。他打个呵欠,伸伸懒腰,正想楚王早朝在即,自己只好侍候过了楚王上朝,再回到朝房寝处去补上一觉。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响。
  费无极立起警觉,开口便问:
  “是谁?”
  门外的人立刻恭谨作答:
  “属下吕青,在门外伺候。”
  费无极懒洋洋的应了声:“进来吧。”
  吕青缩肩垂手,必恭必敬的走了进来,先是一语不发,往费无极的右侧一站。
  费无极头也不抬的问:
  “有事?”
  “属下刚才请问过大王的寝尹柏举,承他据实相告,大王下过旨意,今天的早朝免了。”
  寝尹,是楚国王宫里的职官,专门掌管楚王的起居作息。楚王每天什么时候就寝,什么时候起身;或者由楚王自己,或者由楚王宠诸专房的新后孟嬴,事先告诉寝尹,再由他来转知群臣。因此,当费无极一听吕青已向寝尹柏举打听清楚,楚王当天又不早朝了,他便晓得这个消息不容置疑,绝对可靠。当下便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撑几起立,说了声:
  “正好,我也可以补一觉了。”
  讵料,吕青竟会上前一步,拦住他问:
  “大人今天不回府邸?”
  费无极眉头一皱,老大不耐烦的答道:
  “我这会儿困倦已极,懒得回府,还是就在这边补个觉吧。”
  然而,那吕青却还在嗫嗫嚅嚅,吞吞吐吐的道:
  “可是,那金不古他……”
  “金不古他怎么样?”
  “他还在大人府邸。”
  费无极森森冷笑的道:
  “他在我府邸,正是瓮中之鳖,明天回去,我自会派人把他杀了。”
  “金不古诚然非杀不可。”吕青凑近费无极的耳边说道:“就只是,要杀就得趁早,要不然,令人担心的是养痈足以生患!”
  “你这话怎讲?”
  吕青又故作姿态,扭扭捏捏,欲语又止。惹得费无极性起,一声巨喝:“有话你说呀!”
  把个吕青吓了一跳。令尹震怒,他就不敢再卖关子了,压低声音,透着几分种秘的附耳禀告费无极:
  “也许是属下杞人忧天,鳃鳃过虑。只不过,小姐在府邸……”
  末一句话,陡然提醒了费无极。昨日之事,彰明昭著,爱女紫姬对那金不古不但颇有好感,而且极力回护。费无极无法否认,金不古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大有玉树临风之致,不失为他平生仅见的美男子。而紫姬一向为自己所溺爱,一呼百诺,予取予求,既乏人拘管,又任性惯了。万一她会有什么非份之举,越轨之处,只怕建自己都拦她不住……
  费无极一想到这儿,顿时便心慌意乱,遍体流汗。忙不迭的吩咐吕青:
  “快传车马立刻回府!”
  吕青沾沾自喜,几于手舞足蹈,高声的应了个:
  “是!”
  一个转身,飞快的就往外跑。
  按照费无极自己所订的规矩,每次他回令尹府邸,都必须先派一名侍从,骑上一匹快马,抢先一步,赶去知会费无极指定当日侍寝的姬妾,让她预先准备一切,或酒或饭或茶,或者是铺褥展被,安排香汤沐浴。免得费无极一到,临时措手不及。然而费无极当时正好新纳了一名宠妾,名唤荷香,芳龄才只十八岁,偏是生得体态窈窕,风流袅娜,把个垂垂老矣的费无极,迷得晕陶陶的。金屋藏娇,宠诸专房,一连三个月,只要费无极回府邸,就必定是到她房里。因此,吕青一到朝房外面,传唤车马侍从。他干脆就自作主张,派一名家将,飞骑驰回令尹府邸——:“知会荷香姨娘!”
  此所以,费无极满腹心事,忐忑不安。他一走进荷香所住的那进房里,一眼瞧见,他那心爱的荷香浓妆艳抹,早已打扮得妖妖娆娆,珠围翠绕。领着两名侍女,满脸堆笑,臀浪四播的迎了上来。到了费无极的跟前,她便屈膝一跪,捏尖嗓门,娇滴滴,嗲兮兮的说道:
  “贱妾跪迎大人!”
  费无极一见荷香,心事便去了一半,从而脸上也显露出了个笑容,眉开眼笑的点着头说:
  “妳且起来。”
  “谢大人!”
  荷香应声致谢,直腰起立,娇躯忽然往前一倾,香肩乳峰,就此扑向费无极的怀中。
  就此一招,便乐得费无极嗬嗬大笑。一伸手,揽住了荷香才可一掬的纤纤细腰,荷香趁势再往费无极的身上一贴,打情骂俏,调笑谑浪,一路嘻嘻哈哈的进了荷香的房间。
  秘室里,重帘垂幔,暗香扑鼻。到处散放着厚褥、锦被、鸳枕、茵席,费无极跟荷香一老一小,相偎相依,半搂半抱,直到秘室中央,卧处之前,荷香贴在费无极身上,附着他的耳朵问道:
  “可要传唤酒菜?”
  费无极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一日夜间,埋首公案,当时着实有点困倦,所以他眼望着荷香的一双纤纤柔荑,正在解罗带,宽绣衫,露出了半截酥胸,一弯粉颈,心中自难免心猿意马,怦然而动。只是,倦意渐起,愁念已消,顿起力不从心之感。唯有喟然长叹,暗忖:“虽有佳丽,未能缱绻。”意兴阑珊的答了句:
  “我还是先补个觉吧。”
  一句话,使春心荡漾的小荷香,犹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立刻停止了手头的动作,任让罗带松垂,绣衫半解,噘起张小嘴,懒洋洋的说道:
  “那我就服侍大人安歇。”
  说时,一面伸手去给费无极宽袍解带,一面又在挖空心思的想,急于找个话题,来给费无极凑兴。蓦地,她想起了一件事,当下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说:
  “今儿个夜里,府邸二进那边,可热闹了。”
  费无极的令尹府邸,二进房舍,一向是专供府邸男宾饮宴住宿的所在。可是在当时够资格到这令尹府邸饮宴住宿的,如非天子使臣,也得是春秋各国公子王孙。因而这座二进房舍虽然铺陈华丽,经常打扫得焕然一新,但却长年累月,不曾有贵客光临,此所以费无极一听荷香在说二进那边正热闹呢。当时不由愣了一愣,他大惑不解的望着荷香问道:
  “妳是说,二进那边在……”
  费无极居然打消倦意,接起腔来。不禁使荷香满心欢喜,转为兴奋,从而她喜上眉梢,指手划脚的答道:
  “我听侍女她们说的。今儿个晚上,小姐命人吩咐厨下,安排了一顿丰盛的酒席,在二进正房,跟棠邑来的金不古金公子开怀畅饮呢!”
  听得费无极心中一急,声音都变了。他双臂紧紧搂住荷香的藕臂,便是一阵猛然的摇撼。与此同时,急切万分的在问:
  “妳说什么?!”
  “我说……,”荷香猛吃一惊,乍才吐出两个字,偷偷的睨望费无极一眼。这一瞥之下,直惊得她浑身抖颤,头皮发麻;——她从来没有见过费无极这般着急紧张,狰狞恐怖的模样。他正挣红了一张由字脸,抡圆了一双铜铃眼,厚唇微启,鼻子里直在呼呼的喘气。瘦削额头,尤且在沁出粒粒豆大的汗珠,小荷香都给他吓得答不上腔来了,尽顾在颤声的道:“我是在说,我是在说……”
  “小姐在跟那金不古喝酒!?”
  方才是小荷香一心讨好费无极,搜索枯肠,找话来讲。殊不知一语未竞,竟会使得他急怒攻心,大发雷霆。当下小荷香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唯有嗯嗯啊啊的连连点头。费无极既已确定金不古和他的独生女紫姬是在府邸二进,忙不迭的便是一声喝令:
  “传铁虎!”
  门外侍从听得清清楚楚,高声的应了个:
  “是!”
  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由里而外,渐去渐远。
  门外侍从十万火急的去传唤侍卫头目将军铁虎了。这铁虎,向来是费无极的一只铁臂。长得身高九尺,头如笆斗,一脸的凶神恶煞相。他不但肩阔臂粗,力大无穷,而且身边还有八名徒弟,一个个精练武功,娴于弓马。平时费无极有这九名铁卫相随,不论走到那里,连千军万马也奈何他们不了。
  费无极满心急躁,一腔气恼。刚刚叫门外侍卫去传铁虎,倏然又想起自己的独养女儿一向任性恣意惯了,平时连自己都难以拘管得住。紫姬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由兴之所至,敢作敢当,只怕楚国大王都不在她的眼下。她既然敢把金不古留在府邸,住进二进贵宾房舍,跟他毫不避嫌,接席饮宴,也就能跟他流连竟夜,甚至于双宿双飞。说不定这会儿金不古和紫姬都还在男欢女爱,相拥而眠呢?一想到这儿,费无极顿时又急出了一身冷汗。他一语不发,拔脚就往外走。连小荷香追在身后声声的喊:“大人!大人!”都来不及答理了。
  费无极走出秘室房门,闷声不响,直往前奔。门外守候着的三名侍从,一见之下,立刻急起直追,亦步亦趋。费无极急吼吼气虎虎的从五进秘室直奔到二进,早已累得两脚酸痛,上气不接下气;他跨进二进的厅堂,抬头往里一看,一眼瞥见正房的门帘低垂,双扉紧闭。……费无极转念一想,身后相随的三名侍从虽说都是心腹亲信,然而,自己再怎么也不能当着他们让紫姬出乖露丑。因之他又是一声喝令:
  ”你们都去后门口守着!”
  “是!”
  三名侍从齐声一应,一个转身,膈手蹑脚的都到后门口去守候了。其中一名机伶,他一路飞奔的回头去找铁虎,知会他令尹大人此刻正在二进。也好让铁虎尽速赶到二进来待命。
  那一头,偌大二进厅堂,就只剩下费无极单人一个。他放轻脚步,悄悄的走到正房门口。起先是侧耳倾听,他听到了金不古均匀而低沉的鼾声。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费无极咬牙切齿,格格作响,额头上都暴起了青筋。他猛可飞起一脚,砰的一声踢开了房门。
  熟睡之中的金不古,从垫褥上一惊而醒,虎的一跃而起,站停在地。
  不古、无极四目相接,遥遥相对,足足凝看了好大半晌。费无极的目光阴森可怖,凛然令人生畏,金不古则是带三分惊讶,有七成茫然。
  再往凌乱的被褥间扫视一瞥,费无极总算是稍稍的放下心来。小荷香说得不错,金不古昨夜显然是睡在这间贵宾室里,却是紫姬分明不在,总算少了一重尴尬。
  勉抑恚怒,故作悠然。费无极踱到窗前,背对着金不古问道:
  “是紫姬叫你住进这儿来的?”
  金不古紧抿双唇,拒不作答。
  “昨天晚上,紫姬来过?”
  依旧是闷声不响。
  心知金不古决心守口如瓶,自己是再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了,费无极抬起头来,仰脸望天。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一轮红日,正在射来渐形灼热的阳光。从而心想,这时候,紫姬应该是起身了吧,便扭转身躯,大踏步的向门外走去。
  留下金不古,一脸诧异,满腹疑团。费无极怎么会发现自己住在这里?又从何得知,紫姬昨夜来过?方才他接连的问自己两句话,自己概不置答,他怎的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就若无其事的走了呢?是不是……费无极明知所以,不再追问,再加上他爱女心切,不忍拂逆紫姬的心意,就让自己在这儿住下了呢?
  殊不知,费无极跨出房门,一到厅堂,一抬眼便看见侍卫头目铁虎,正带着他那八名虎背熊腰、魁梧骠悍的八名徒弟,正自身后门口匆匆的赶来。费无极便伸手招招,把铁虎招到自己的跟前,压低声音,断然下令:
  “去把屋里的人杀了!”
  “得令!”
  铁虎拉开嗓门一应,就像晴天打了个霹雳。他领着八名徒弟,齐齐的向费无极双手一拱,躬身为礼,必恭必敬的目送费无极快步走出二进后门,直趋紫姬所住的那进房舍。这才站直身躯,由铁虎伸手一招,八名徒弟在后相随。九条彪形大汉,夺命判官,陡地一掀门帘,鱼贯进入金不古所住的那间正房。
  当时,金不古先已在房中快马加鞭的穿着停当,正要到外间去盥洗梳栉。一抬眼,望见铁虎一行九条壮汉正闯进门来,不由愣了愣,问声:
  “你们是……”
  不曾料到,铁虎他们九个根本就懒得跟他答话。那铁虎仗着他比金不古高出一个头,便蓦的一举右臂铁拳,双脚一蹬,使个饿虎扑羊之势,似泰山压顶般击向金不古的脑门。拳到处,又是一声声震屋宇的——
  “着!”
  铁虎拳到人到,不由使金不古大吃一惊。袭击来得突迅,金不古猝不及防,他唯有本能的脖子一歪,整个身子往后一纵,先躲过铁虎的这一拳再说。金不古陡然一惊一急,这一纵也就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居然被他纵到身后五七尺开外。不但避开铁虎这当头一击,而且,身子也临近了正房的面外长窗。
  原打算一拳砸碎金不古的脑袋,可以尽快到费无极的跟前去交差。铁虎万万没有想到这白面书生,弱不禁风般的金不古,居然也是那么身手矫捷,动作灵活,显然不是泛泛之辈。他一拳落空,却是用力过猛;金不古闪开了他这一拳,他这一拳便击中了地面安放的长几。——只听到噼哩啪啦一阵响。金不古和铁虎双双的定睛看时,一张坚木长几,已经被他砸得支离破碎,东倒西歪,散落了一地的大小木块。
  “好厉害!”
  金不古心中一紧,失口惊呼,情不自禁的便瞠目结舌,舌挢不下了。
  那一边,铁虎一阵焦躁,忙收拳,急止步。一击不中,直把他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这铁虎,一辈子只会打力拼力,硬碰硬的阵仗。那些个挪腾跃纵,高来高去的勾当,他可是全不在行。当下他一见金不古的轻功相当了得,立时心知这不是自己的所长,因而他头也不回的便是一声叱喝:
  “徒儿们!”
  八名徒弟,轰雷般的同声一应:
  “在!”
  “给师父我把这小子围上,一顿拳脚,取了他的这条小命!”
  “是!”
  铁虎的八名徒弟一声答应,马上就一左一右,分为两队,迳直的向金不古步步进逼。一个个全摆出上前一搏的招式。金不古站在窗户底下凝神一想,人说:“双拳难敌四手,独木难以成林。”何况刚才领教过铁虎的狠劲跟气力,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哪经得起他们师徒九人一齐围攻上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从而心中已在盘算如何脱身。便先使一个缓兵之计。一面连连倒退,贴近窗户,一面高声大叫:
  “慢着!”
  合围的八名大汉,果然停止了脚步,在等着听金不古究竟还有什么话说?
  “我跟列位无冤无仇,列位为什么要苦苦相逼,取我性命?”
  说时,他便趁铁虎等人都没注意,暗中伸手到自己背后,尽往上勾,一次又一次的,设法将窗户上的那道窗栓拨开。
  “告诉你也不妨,小子!”铁虎站在正房中央,昂然作答:“我们是奉命行事!”
  金不古用左手撑墙,右手勾栓,几乎已经勾到了窗户栓了。因而当时他的唯一逃生之望,就在于尽量拖延时间。于是他便再问下去:
  “请问,列位是奉谁的命令?”
  “令尹大人!”
  “令尹大人会叫列位前来杀我?”金不古陪笑的问:“列位会不会弄错?”
  铁虎斩钉截铁的答道:
  “断然不会!”
  大拇指和食指齐同一致,恰好勾到窗栓,这会儿只等徐徐的往外拔了——金不古接口又问:
  “列位可知道在下是什么人吗?”
  “不知道,”铁虎博浪鼓般摇着头说:“我只知道你是我们要杀的人!”
  “那么,”金不古暗中继续努力,却还在嘻皮笑脸的问那铁虎:“阁下奉命杀我,眼见我就要死在阁下的拳下。不知阁下能否明白见示,阁下和这八位高徒,究竟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汉?”
  “告诉你也无妨。”铁虎声若洪钟的回答:“我正是令尹府邸侍卫头目铁虎,眼前要取你性命的这八个,全是我的徒弟!”
  “原来是名闻天下的楚国第一好汉铁虎铁爷!”金不古为了争取时间,只好把一顶根本就子虚乌有的高帽子,轻轻的给他戴上:“我金不古今天纵然含冤负屈,清白无辜,然而我能死在铁爷手里,也算死而无憾了!”
  高帽子一戴,铁虎顿时觉得心胸一开,浑身舒爽,不期而然的对金不古起了一份同情怜悯之心。从而他开口便问:
  “金不古!你要跟铁爷我说实话,你究竟是什么人?犯了什么罪?”
  轻微的咔嗒一声,金不古已经把那一支小小的窗栓抽了出来。逃生有望,心花怒放,金不古便一边暗中准备,一边在说:
  “铁爷,我金不古是这令尹府邸,令尹大人接待贵宾二进正房的……”
  说到这儿,忽然顿一顿,背后的双手一使劲,“啪”的一声,金不古从里向外,反手推开两扇窗户;趁铁虎跟他那八名徒弟,疑惑不定,如坠五里雾中,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一个聪明机智,动作迅捷的金不古,使一招鲤鱼打挺,一蹲身,一挫腰,就地纵身,一个倒翻筋斗,整个身子,像一支劲矢般的射向窗外。在他落地的那一刹那,他还没忘记谑弄般的一声高喊——
  “……窗外人!”
  当铁虎和他的八名徒弟,耳闻目睹,眼见金不古翻出窗户逃了,这才醒悟过来,自知中计。当下便是七嘴八舌的一阵嚷喊:
  “追呀!快追!”
  铁虎一马当先,由他的两名徒弟赶上前来,一人挽起他的一只胳臂,帮他把胖大沉重的身躯塞出窗外;八名徒弟,这才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一纵出窗去。铁虎人笨,偏偏眼尖。
  他一扭头便瞧见金不古正在披枝拂叶,没命的向后院逃窜,顿时便是声声喝令:
  “快!快!那混小子逃到后院去了!”
  于是他那八名徒弟就大呼小叫,声声:“莫跑了金不古!”
  仍旧由师父铁虎领头,拔足飞奔,追向后院。一逃一追,绕来绕去,一眨眼间便将一座令尹府邸后院,闹得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当其时,费无极正好一脚迈进紫姬所住的四进正厅,恰巧碰见嫣红正端着一银盆洗面水,送进紫姬的寝处。她一眼瞧见费无极正在怒气冲冲进门,不由惊了一惊,拔尖嗓门便是一声知会:
  “令尹大人到!”
  四进正房中的紫姬,正在妆台铜镜之前,淡扫蛾眉,轻点朱唇。陡然听说她父亲来了,愣了一愣,有点纳闷。心想她父亲昨天才进宫去,怎的今天一早就回家了呢?却是有恃无恐,并不惊慌,从容自在的站起身来,一扭柳腰,转身过去,正好看见费无极铁青着脸,大踏步地走进门来。
  紫姬忙迎上去,向费无极行了个常礼,笑吟吟的问道:
  “爹爹刚从宫里回来?”
  那费无极却怒容不改,满面秋霜,沉沉的往张锦垫上一坐,鼻子里哼了一声:
  “嗯。”
  紫姬明知她父亲正在生气,只好使出她平时惯用的应付伎俩,眼望着站在门口忧心忡忡的嫣红,使个眼色便说:
  “嫣红,还不快去给大人沏茶?”
  紫姬的原意是想把嫣红支开,有什么话父女俩面对面讲。纵使她父亲是在为她自己着恼,也只要陪上个笑,撒一撒娇,天大的事也能化解得了。偏偏费无极这天火大了,非得查问一个水落石出不可。因此之故,当门口嫣红忙应声是,正要拔脚开溜,费无极先已一声厉喝,喊住了她:
  “慢着!”
  嫣红迫于无奈,只好再答声是,仍旧站在原处,垂手肃立待命。
  “嫣红,妳说!”费无极瞪嫣红一眼,声色俱厉的问道:“是谁有这包天的胆,把一名平民百姓,青年男子金不古,带到二进正房去住下?”
  嫣红吞吞吐吐,不知如何答话,紫姬先已挺身而出,高声答道:
  “是我!”
  费无极这才回过脸来,目光闪闪,咬牙切齿的质问紫姬道:
  “紫姬,妳可晓得?我们府邸二进房舍,是做什么用的?”
  紫姬不惊不怯,若无其事的回答:
  “爹爹说过,二进正房专供接待来往贵宾之用。”
  费无极狠狠的一跺脚,拉开嗓门吼道:
  “那金不古算是哪门子贵宾?”
  “金不古诚然算不上是贵宾。可是,女儿想请问爹爹,“紫姬秋波一转,峰回路折的反过来质问费无极:“那解雍是否爹爹的部属?”
  “不错!”
  父女间的诘问形势一改,紫姬便牢牢的把握机会,趁势反击:
  “解雍犯下了欺君瞒上的滔天大罪,也只有爹爹想尽方法来给他包容庇护!”
  “这——”费无极几几乎就给紫姬问住了。一张红脸,胀成绛紫,犹在挖空心思想出话来搪塞:“……我是念在他为官多年,办事一向勤谨,从未犯过过错。无非原谅他一时糊涂而已。”
  “一时糊涂?”紫姬的鼻子里哼哼冷笑,振振有词的说道:“偏就害得金郎含冤负屈,家破人亡!更别说他让棠邑百姓,平添了多少冤魂了!”
  紫姬单刀直入,又一度揭开了费无极的疮疤。当着自己的女儿,费无极不得不竭力保住自己的老脸皮。便强词夺理的说道:
  “金家一案,我不是已经当众勒令解雍,叫他破家毁产,一一归还朝廷、棠邑百姓和金不古了吗?“
  紫姬再问:
  “当时约定,解雍该在什么时候归还金郎家中垫出的一千斛米?”
  “半年!”
  好个兰心蕙质,口齿伶俐的费紫姬,就在她奸相父亲的跟前,理直气壮,剖析如流的辩解起来。她的一张粉脸胀得通红,一开口便如长江大河般,汹涌澎湃,直在滔滔不绝的往下说道:
  “爹爹庇护你的部属解雍,赦召了他的死罪,解雍不但死里逃生,还可以从从容容的变卖家财,归还侵占。可是人家金郎呢,不但平白无故,万贯家产一扫而光,尚且他的父亲冤屈难伸,当殿自刎;兄长悲愤交集,自尽殉父。如今金郎的家已破,人已亡,只剩下他孤苦伶仃,孑然一身,还要咬紧牙关,忍辱含恨,遵从爹爹你的安排,等到半年以后,才能从解雍那儿,得回他家冤枉垫发的一千斛米。孩儿请问爹爹,我们让金郎一出府邸大门,棠邑灾情益重,金家片瓦无存,爹爹你是要叫他上哪儿去呢?”
  费无极一听自己女儿的这一番话,句句是实,语语严正,心想万难驳她得倒。因而只有将一张紧紧板着的脸,化为和霁安详,怒容尽去。他自找台阶下,语气趋于缓和的答道:
  “原来——,宝贝女儿妳留金不古在府邸住下,是为了同情怜悯他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呀?”
  紫姬点点头答道:
  “正是。”
  费无极偏又故作憾然的说道:
  “怜他孤苦无依,留他暂且住下,倒也罢了。就只是——为什么偏偏不顾相府的体制,为父的颜面,要把他住进接待贵宾的二进,还在深更半夜,安排筵席,由女儿妳亲身作陪呢?”
  紫姬抓住了她父亲的话,顿时就花容变色,怫然不悦的声声追问:
  “爹!你老人家一定要把话说明白,究竟是谁告诉你,女儿是在三更半夜,安排筵席,还由女儿亲自作陪,陪那金郎的?”
  “是——,”费无极正要脱口而出,说出来原是荷香告的密。然而转念一想:紫姬一向任性恣意,在府邸中唯我独尊,连自己的爱妾荷香,也未必得罪得起她。于是连忙缩住,改口问道:“啊,紫姬,听妳的口气,莫非昨天晚上,妳并不曾跟那金不古,在那二进正房里吃喝谈笑?”
  紫姬顿时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紧追不舍的问道:“爹!你方才说的是三更半夜,亲身作陪,这会儿说的又是昨天晚上,吃喝谈笑?”
  “是呀!”费无极两手一摊,困惑不解的答道:“爹是这么说的呀!”
  这时候,紫姬便脸色一正,柳眉微蹙,提高了声浪说道:
  “爹爹!你需先弄清楚!这三更半夜跟昨天晚上,亲身作陪和吃喝谈笑,两者之间可是大大的不同?”
  费无极偏起头来一想,依稀恍然大悟般朗声说道:
  “哦——我明白了!宝贝女儿,妳是要说:昨天晚上,妳只不过曾经去跟那金不古一道,吃过一顿晚饭?”
  紫姬点了点头。
  费无极再试探着追问:
  “当时,还有什么人在场?”
  “嫣红。”
  费无极留下嫣红,正好给紫姬适时作个见证。嫣红站在房门口,一听紫姬提起了她,立刻上前,将紫姬、金不古昨天一道共进晚餐的事,源源本本,一五一十,全都跟费无极细说了一遍。就只隐瞒了二人同饮,命她退下,以及紫姬在金不古住处流连不舍,直到夜阑人静时分那两段。——费无极始终放心不下,暝目凝神倾听,听到嫣红把一大篇话说完,居然全无破绽。费无极晓得了自己独生女儿跟那金不古只不过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自然而然,心胸一宽,便挥挥手,命嫣红退出室外。嫣红施礼告退,他还没忘记叮咛一句:
  “昨晚之事,从今以后,我不许妳在任何人跟前,提一个字!”
  嫣红低声应了个:
  “是!”
  倒退几步,如逢大赦般的踅出房门去了。
  这一头,费无极深恐紫姬无端平添气恼,一声追究何人告密,连自己的爱妾荷香也会吃不消,兜着走。因而他立刻一变嘴脸——满面怒容,刹那间消逝无踪,又换上了一脸春风,笑容可掬,不惜降尊纡贵,将老作小,忙不迭的跟紫姬陪笑的说:
  “问来问去,我看今日之事,准定又是为父的错怪我的宝贝女儿了。”
  他再也没有想到,紫姬竟会把握机会,任性恣意的公然提出她心胸中的主张。费无极涎着脸向自己的女儿陪不是,她居然不理不睬,不置一词,只顾低垂螓首,在那儿沉思默想。费无极看看紫姬神色不对,正想藉机开溜,趁势下台,免得女儿兴师问罪,自己应付不了。因此,他再故意伸摊双手,曳长声音:“哦——”的一声打了个大呵欠。然后伸手掩口,故作困倦不堪之状,曼声说道:
  “昨天批阅奏章,整整一夜没睡,这会儿可要好好的去补一觉了。”
  方才双手撑地,欠身将起。耳朵里传来宝贝女儿的一声娇叱:
  “爹爹!请等一等!”
  楚王驾前,尽可以欺君罔上,矫诏抗旨,独独女儿的话,费无极却是一向不能不听。紫姬叫他等一等,他就只好满腔懊恼,重新坐定,神情沮丧的说道:
  “爹说过这会儿已经很累很累了,好女儿,有什么话,妳就赶紧说吧。”
  紫姬偏就不慌不忙,好整以暇,从地面拾起起一只锦垫,往她父亲的跟前一放,柳腰一挫,轻悄坐下。两眼定定的紧盯着费无极,曼声问道:
  “爹爹先前教训女儿,身为女子,立身处世,最关紧要的是什么?”
  “名节!”
  “女儿请问爹爹,什么叫做名节?”
  费无极眼看紫姬分分是要跟自己接席长谈了,万般无奈,眼跟前她提的一问,却又不能不答。于是双眉紧皱,老大不耐烦的答道:
  “所谓名节,自然是指名誉跟节操了。”
  然而,紫姬的问题,却还在接踵而来:
  “果然名节无亏?”
  “那当然是人人称赞的好女子了!”
  “万一名节有玷?”
  “那就会辱及家门,罪加己身,为当世所不容,贻万年之唾骂!”
  满心以为讲解得很清楚了,紫姬准可以放自己去补觉,偏偏,紫姬又尽低着头,双手捻弄腰间的衣带。沉吟半晌,方将语锋一转,粉颊一红,带三分羞涩,七分喜悦的问道:
  “爹爹可知,女儿今年都十几啦?”
  “这我当然知道,”费无极一声轻笑,打个哈哈笑道:“妳今年虚岁十九,实岁十八,正所谓二九佳人,锦瑟年华。”
  话到这里,紫姬突如其来的扬起粉脸,眼望着她父亲,单刀直入的问道:
  “爹爹有没有想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
  费无极大出意外,骤然之间给紫姬问住了。紫姬的问话既然这么坦率无隐,大胆露骨,很显然的在她心田之中,早已有了“择人而事”的念头。费无极膝下只有一女,说得上是父女相依为命,他一生凡事只为自己设想,因此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紫姬的终身大事。在他想来,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然是把女儿留得越久越好,否则的话,紫姬一旦出嫁,他自己岂不孤独无依了吗?费无极一时语结,犹且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是好。又禁不住紫姬还在一叠连声的催问:
  “爹!女儿是在问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为什么支支吾吾,避而不答?”
  紫姬执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迫得费无极无从闪避。他唯有顾左右而言他,声声苦笑的斥道:
  “女孩儿家,问这些个话!紫姬!难道妳不觉得害臊?”
  紫姬偏又振振有词的说道:
  “咦?爹爹!你老人家不是说过,女儿没娘,我们父女俩应该无话不谈的吗?”
  “不错,爹是说过这话。”费无极灵机一动,接口便说:“可是女儿,妳也别忘了,先前妳不止一次告诉爹爹,妳要终身不嫁,就在这相府里侍侯老爹的哟!”
  讵料,紫姬竟会愁容满面,一声长叹的答道:
  “只是,如今跟先前已经大不相同了!”
  费无极忙问:
  “妳说妳说,有哪点大不相同!”
  “这是爹爹方才教训女儿的。”紫姬学舌般的往下说道:“女子万一名节有玷,那就会辱及家门,罪加己身,为当世所不容,贻万年之唾骂!”
  听得费无极情不自禁又一次紧张起来。他脸色发青,满布惊疑不定的神情,猛一下用左手撑地,右手直指紫姬小巧的鼻尖。声音抖颤的在追问:
  “妳……妳是说,妳跟那浮浪少年金不古,真的做出了什么?”
  紫姬却胸有成竹,声色不动,轻缓的摇了摇头,表示否认。再毫不容情的说道:
  “女儿确实不曾做出什么事来。倒是从爹爹嘴里说出来的,着实难听!”
  “妳是在嗔怪——爹爹刚才说妳跟金不古三更半夜,一室独处,居然毫不避嫌?”
  紫姬当下便正色的道:
  “只要爹爹这几句话传到外面去,蜚短流长,加油添醋。请问,到了那个时候,爹爹的颜面何在?女儿我还想活吗?”
  “可是,”费无极陡然一急,急得额上骇汗淋漓。他犹在极力辩驳的说:“爹爹已经问明了事实真相,妳跟那金不古并无暧昧之处。”
  “可惜!”紫姬摇头太息的道:“在此之前,那些个难以入耳,有玷女儿名节的话,已经出于爹爹之口,入于女儿和嫣红之耳!”
  费无极猛力的一搥地面,恨声不绝的说:
  “从今以后,谁敢再提我女儿昨天晚上的那件事,我便把他碎尸万段,抄家灭门!”
  紫姬一听她父亲的口气,明知他已经有点恼羞成怒,心想打铁趁热,自己的心事还是早些提出来的好,免得她父亲一怒之下,横生枝节,反倒让自己放弃了大好机会。因而她便鼻子里哼哼冷笑,装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愤然说道:
  “诚然,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是今天早上,爹爹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挑拨,大清八早,气冲冲的跑来女儿的房里,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侍女嫣红的面,居然诬陷女儿和那金郎深夜对酌,做出什么玷辱名节的事来,女儿从小到大,在这府邸里头门不出,二门不跨,从来就没有跟陌生男子说过话,这下可好……”尽情倾吐时,触动了心事,好个天真坦率、性情朗爽的费紫姬,居然也会挤出两行眼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尤且还在边哭边说:“由……由自己生身父亲先毁了名声,败了名节,又叫女儿将来何以在世为人呢?”
  紫姬这一装哭不打紧,却把个从没瞧见女儿哭过的费无极,急得五内如焚,搔耳抓腮。他双手直搓,伛身向前,柔声的去劝那紫姬:
  “好女儿,乖女儿!妳先莫哭!不论有什么事,妳我父女二人,不妨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紫姬那两行眼泪,原是用尽心机,费尽气力,硬挤出来的,热泪潸潸而下,着实难以为继,费无极哀求苦恼的请她莫哭,在紫姬来说确是正中下怀。
  因此她立刻便揩揩眼睛,把仅剩下的两滴眼泪揩去。噘起张小嘴,气鼓鼓的反向费无极道:
  “爹!你自个儿说,事到如今,应该怎样善后?”
  紫姬马上止哭,如应斯响。费无极悬着揪着的一颗心,也就自然而然松了下来。装模作样的来回蹀躞,想了一想,方才站定下来,嘿嘿嘿的一阵干笑,连哄带骗的跟那紫姬说道:
  “父女之间么,关起房门来。有点言语误会,或者话说得重些,原是小事一桩,不值得计较,也无所谓什么善后不善后!我的宝贝女儿,我看就这么样吧。为父的当着妳的面,郑重声明,把那些话收回,而且担保从此以后绝口不提!妳呢,姑且当做没这回事,让它烟消雾散,消弭于无形,乖女儿,妳说这样可好?”
  紫姬的回答,竟是毅然决然,斩钉截铁的——
  “不好!”
  “要不,就隔那么一半天,几时等爹有空,备上一席酒,算是做爹爹的在给妳这个宝贝女儿致歉。乖女儿啊,这样总该可以了吧?”
  “不要!”
  “这也不好,那也不要。”费无极两度碰壁,不禁又有点烦躁起来,他便悻悻然的问道:“那么,依妳说,又该怎么办呢?”
  直到费无极万般无奈,逼得发出了这一问,紫姬方始信心倍增,仿佛胜算在握。她徐徐的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语音平静,偏又是石破天惊的说道:
  “除非——爹爹准我下嫁金郎!”
  “什么?妳说什么?”
  紫姬一语既出,直把费无极惊得跳了起来。他急急迈步,直到窗前,往紫姬的身边一站,怒目圆睁,虎视眈眈。又在施展他平时惯用的伎俩——临之以威,胁之以势。一心想使紫姬凛于自己的急怒,见风使舵,而把方才说过的话,立刻收回。
  其实,自从紫姬昨夜和金不古接席欢饮,絮絮而谈,她早已为金不古的风流潇洒,温文尔雅而倾倒。二九佳人锦瑟年华,从未曾见过金不古这等俊逸倜傥的美男子。金不古一投手,一举足,温馨一语,粲然一笑,全都在她的芳心,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象。紫姬一生,敢爱敢恨,不是闺阁之中的一株幽兰,而是青山绿野间的一朵玫瑰。她敢于跟金不古作竟夕之欢,也就更敢认定金不古是她讬付终身的良伴。昨夜她辞出二进正房金不古的卧室,同到自己屋里,竟是睁大两眼,整夜没睡。早在她父亲气势汹汹,进屋质问之前,她先已下定了决心,立下了誓愿。今生今世,非金不古不嫁。
  此所以,费无极赶来追问,正好给了紫姬可乘之机。在她跟她父亲一间一答之间,她都还在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万万不可放弃眼前这个表白自己心意的大好机会。套句俗话说,当时的紫姬想嫁金不古,分明是吃下秤铊铁了心了。
  费无极一叠连声的追问,满心以为他以做父亲的威势,足以慑服紫姬,激起她的羞耻之心,让她把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给轻轻抹掉。只要紫姬补上一句:“没有什么,我只不过随口说说而已。”那费无极就能放下心来,自此不再往下谈了。可是,费无极的如意算盘偏偏打错了,紫姬最难道出的一句真心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在她觉得自己从此已然毫无忌惮。因此,她在她父亲的怒目而视,急切等待之下,依旧侃侃然的说道:
  “金郎文武双全,一表人才,又跟女儿年貌相当。何况天意撮合,让他家破人亡,含冤负屈之际,愤然入府行刺;凑巧遇见女儿,三言两语,一番剖析,居然就使他积忿尽去,回心转意。爹!女儿已经想过了,只这便是天赐良缘,弃之不吉。女儿确实已经打定主意,决心嫁给他了!”
  一席话,说得平静自然,委婉动听。然而听在费无极的耳里,却有如雷霆霹雳,当头猛击。紫姬越是在说她想嫁给金不古的理由,越发使费无极怒火三丈,气往上撞。他暴跳如雷的大声吼叫:
  “妳!妳这是说的什么话!”
  紫姬特意偏过头去,装做视而不见。仍还是那么若无其事的答道:
  “女儿说的是真心话!”
  “门不当,户不对!”费无极愤愤然的猛一跺脚吼道:“说什么妳要下嫁金不古,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情!”
  “可是爹爹,”紫姬眼望窗外,头也不回的说道:“女儿早在昨夜,就已经当天立誓,愿与金郎比翼双飞,共结连理了!”
  费无极一听,自己的宝贝女儿把话说得毅然决然,斩钉截铁,简直毫无转圜的余地。转念一想,自来知女莫若父,何况紫姬自幼跟自己相依为命,又不是不知道紫姬的脾气,一味虚声恫吓,采取高压手段,唯有越弄越僵,越来越糟。——迫不得已,他只好另换一副嘴脸。硬压不可,便改软哄,换上一脸忧心忡忡,爱怜备至的模样,一声长叹,再问紫姬:
  “妳真想嫁给那个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又是无家无业的金不古?”
  “是!”
  “妳不怕吃苦?”
  “不怕!”
  “舍了这富丽堂皇、一呼百诺的令尹府邸不住,反倒跟那一无所有的金不古,一道去浪迹天涯,餐风露宿?”
  “我全想过了,爹爹!你用不着替我们担心,”紫姬反转来安慰她父亲说:“好歹,金郎在棠邑,还有一幢祖宅,几顷良田。”
  费无极鼻子里哼哼冷笑,出语讥诮的道:
  “听妳的口气,妳倒是想放着堂堂相府千金小姐不做,要去嫁个田舍奴、泥脚杆,起早睡晚,日夜忙碌的当个农家妇了!”
  费无极的嘲讽,反而引起了紫姬的无限憧憬。她的脸上升起微笑,两只大眼满藏欢愉,如醉如痴,极力思索般的神往的说:
  “晴空如洗,白云霭霭,平畴千里,禾浪摇曳。爹,倘若我真能成为个农家妇,跟金郎一道儿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并肩挥锄于丽日之下,田亩之中。那种快乐,那份幸福,岂不要比天天关在这死气沉沉的令尹府里好上十倍、百倍吗?”
  费无极着实忍不住了,砰然一声,猛拍长几,虎的站起身来,陡然便是一声暴喝:
  “好了!妳不要再说下去了!”
  紫姬偏就不惊不惧,娇憨的笑着,顽皮的把脸一扬,曼声问道:
  “爹,你怎么好端端的又生起气来了?”
  “爹是生气!”费无极的一张脸气成铁青,咬牙切齿的说:“爹是在气爹自己声势显赫,不可一世,想不到竟会生了妳这么个不争气的女儿!”
  “那正好!”紫姬顿时就毫不容情,反唇相稽的说:“爹便让我这个不争气的女儿去嫁给金郎,也好图个眼不见为净!”
  “紫姬!”费无极拉开嗓门一声怒吼:“妳是要我从此不要妳这个女儿了?”
  “女儿一心想要爹,”紫姬头也不回的答道:“如果爹爹执意不要女儿,那女儿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父女之情,决裂至此,直气得奸相费无极手脚冰冷,几几乎就要晕厥过去。他一步步的逼近紫姬,龇牙咧嘴,恶狠狠的说道:
  “妳果然要嫁那金不古,爹——爹将来不会给妳一文钱的嫁妆!”
  紫姬却嫣然一笑,香肩一耸的答道:
  “女儿看得出,金郎是个有志气的男子汉。他绝不会在乎女儿的嫁妆!”
  “将来,妳那个什么金不古,再也休想从为父的这儿,谋个一官半职!”
  “女儿刚才说过了。与其让我那金郎,高冠衣紫,在朝为官;还不如两人长相厮守,并肩耕作,享尽那田园农舍的好风光!”
  “那——,哪怕你们两个将来穷到讨饭,爹也施不会一伸援手!”
  紫姬先格格格的狂笑一阵,方始答道:
  “爹!你尽管放一千、一万个心,女儿和金郎将来即使穷到讨饭,也绝不会讨到你这令尹府邸来的!”
  紫姬一旦绝情,唇枪舌剑,令费无极当场为之气结。脸色由铁青转为灰败,整个身子都在暗暗微微的打颤。突的伸出一只手去,偏又一时情急,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费无极给气成这副模样,看在紫姬的眼里,终觉老大不忍。却是,女儿要嫁,老父不准,这两者之间绝无商量余地。紫姬直在煞费踌躇,急于想找出几句话来让她父亲暂息雷霆之怒,免得气坏了身子。偏偏又觉得着实无话可说,从而父女二人,一时陷于僵凝。偌大华屋,仿佛针尖落地可闻。
  屋中一静,远处声响便很容易的随风飘送而来。费无极正无力的垂下他那只直指的右臂,蓦地,由远而近,传来一片人语喧哗,脚步声响——
  “快追!”
  “这回再也不能让他跑了!”
  “追上去,杀了他!”
  费无极凝神一听,一时如梦方醒,喜上眉梢,脸上漾起了狡狯的笑容——方才自己委实是给紫姬气昏了头,怎么会把先前的一件大事全给忘记了哩?他按了按腰间悬的宝剑,狡狯的笑容一变而为阴险毒辣的狞笑。他扫一瞥紫姬,声声狞笑的说:
  “好!紫姬,我便让妳嫁那个什么金不古去!”
  说罢,一个转身,大踏步的奔向门外去了。
  剩下紫姬,宛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她父亲的这一阵狂笑,一句让她嫁给金不古,一阵风般的掀开门帘就往外跑,着实把她弄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她父亲怎么会突如其来的变得这么快,这一跑出去又是所为何来?紫姬呆呆怔怔的愣了一阵,直到这时,她才听到依稀后院那边随风送来的人语步声。仔细一听,好像是府邸侍卫在那儿追杀什么人?她福至心灵,顿时省悟,两腮粉颊猛一下子变成灰白,紫姬脱口而出大叫一声:
  “不好了!”
  便也拔出茜纱帐门上挂着的宝剑,一个箭步,跑出门外,十万火急,气急败坏的奔向后院。
  后院里,在铁虎和八名相府侍卫穷追猛赶之下的金不古,只靠他的身手矫捷,随机应变,狼奔豕突,东逃西躲于丛树、假山、亭台楼阁之间,捉迷藏般逃窜了一炊饭工夫。惹得铁虎和八名侍卫,三尸暴跳,七窍生烟,恨不得把他给生吞活剥吃下肚去。九名如狼似虎,追得眼睛都红了的杀手,几次三番追逐,终于把个金不古撵到了一片绿草地上。
  铁虎放眼一看,方圆十丈,全无遮拦,金不古分明已经无处匿身,当下便是一阵叱喝:
  “死囚!我看你往哪里逃?”
  喝时一个纵身,纵出了五七尺远,恰好落在金不古的身后。铁虎不禁一阵心喜,挥起宝剑便往金不古的后脑勺猛砍。与此同时一声暴喝:
  “着!”
  金不古直在没命的往前奔逃,却也把铁虎的步声、吼声,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声:“着!”犹在余音袅袅,后脑勺陡然一阵风起,金不古便知那是铁虎的宝剑砍到。电光石火,雷霆霹雳,眼看弹指之间就要挨上一剑,头颅劈为两半。不古心知闪避不及,顿时就地一滚,斜斜的滚向右手边去,让铁虎一剑落空。又因为用力过猛,连人带剑自上而下的栽向地面,直把个勇冠三军,力大无穷的铁卫铁虎气得哇哇怪叫:
  “还不赶快上去,把这小子砍为肉泥?”
  金不古大敌当前,生死间于一发。他在绿油油的青草地上,连滚带爬,好不容易得个机会乘隙欠身而起。抬头一看,偏又惊得魂灵出窍,屁滚尿流,正是后有虎,前有狼;原来自紫姬房中猛然省悟,拔剑赶来的费无极,这时候正好适时赶到。一人一剑,剑尖直耸云天,追魂摄魄,凶神恶煞般堵在他的跟前。费无极眼见金不古正在狼狈万状,手脚并用的挣扎起立,蓦地一声巨喝:
  “来得好!”
  一使腕力,费无极将手中宝剑猛可往下一挥,觑定金不古的脑门砍去,满心以为,金不古马上就会红光崩现,身首异处,被自己一剑砍为两段,解决了这一个心头大患;然而偏偏金不古命不该绝,费无极万万不曾料到,就在他一剑即将砍及金不古的发梢,倏的自己右臂一阵酸麻,右手虎口几乎震裂。分明是有人自后而前,使一招海底捞月,硬把自己的挥剑急砍给猛挑了起来。费无极一时不及细看,迅速收回宝剑,身子往后一挫,纵出圈子。——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的厉声喝问:
  “大胆!什么人?”
  偏是死里逃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的金不古,眼明手快,他先是一声急喊:
  “紫姬救我!救我!”
  然后便伸手一够,恰好跟紫姬伸出来的左手握个正着。紫姬顺手一拉,把金不古拉到自己的娇躯背后,稳妥的挡住了金不古。方始右手仗剑,时刻小心提防,脸上却装着若无其事的,和她盛怒之中的父亲面面相对,亭亭玉立在草坪正中央。
  费无极看明白、弄清楚了,原来又是自己的女儿,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不惜父女反目成仇,出剑阻挡,救下了自己恨之入骨的金不古。当下的这一怒,真个是火冒三丈,目眦几裂。他把一口黄牙咬得格格作响,青天霹雳般的声声怒吼:
  “紫姬!妳敢忤逆犯上,跟妳老子交兵接仗?!”
  就在这个时候,铁卫铁虎和他的八名徒弟,处境尴尬,踌躇不前。明明晓得费无极爱端架子,平素最重颜面,哪儿能在自己手下跟前丢得起这么大的脸?铁虎师徒九人进也不是,退亦不可,方在原地趑趑趄趄,进退两难。幸好听见费无极在高声喝令:
  “围上!”
  令尹有令,不敢不遵,铁虎师徒九人,连忙齐齐的答应了声:
  “得令!”
  立刻便抡刀挺剑,分做两路包抄过去,把紫姬和金不古二人团团围住。
  紫姬一看她父亲忙不迭的摆好了阵势,当下就哼哼冷笑,直率的问道:
  “爹!看样子,你是非杀我金郎不可了?”
  “什么妳金郎我金郎的?”费无极气得额上青筋直爆,嘴里口沫四溅,急不择言的喝道:“紫姬,妳再卫护这大胆鼠贼,看爹不叫人连妳一起杀了!”
  “那很好!”紫姬匕鬯不惊,一脸坦然的答道:“反正女儿已经禀告过爹爹,女儿今生今世,非金郎不嫁……”
  紫姬的一席话还没说完,在她背后惊魂甫定,犹在急喘不已的金不古不由一愣。他惊喜交集,也在疑惑不定的插嘴问道:
  “紫姬姑娘,妳是说……?”
  情势危殆,一时之间难作解释,紫姬只好施展快刀斩乱麻的手段,单刀直入的回答他道:
  “金郎,我的心意,已经和我爹爹说明白了。打这会儿起,如果我爹他一定要杀你,那我们就只有生则同生,死则共死!”
  金不古一听,不但心花怒发,笑逐颜开,而且心底的感激涕零,油然而生。楚国令尹亲自率部追杀,自己恰似釜底游魂,身在生死关头。陡然之间不但有紫姬垂怜,救下他一条性命,尤其还当着她父亲的面,以及众铁卫跟前,公然表示垂青,誓言非他不嫁。紫姬对自己的这一番情意,岂仅是缱绻缠绵,简直就是轰轰烈烈。金不古一阵感动,不觉热血沸腾,血脉偾兴。于是他也刺戟动情的高声嚷嚷:
  “好!紫姬,妳我情深似海,誓共白头。万一令尹大人不容,妳我二人就死在这儿好了!”
  紫姬和金不古一问一答当众私订终身,誓同生死。听在费无极的耳里,真个是字字钻心,语语刺骨,他气得从地上直跳起来。手中宝剑,狂挥乱舞。满口直喷白沫,声嘶力竭的吼道:
  “上!上!铁虎!还不带着你的这些徒弟,给我把这金不古跟小姐一并杀掉?”
  尽管费无极直在那儿暴跳如雷,声声催逼。无奈铁虎跟他那八名徒弟,全是令尹府邸的老人,人人了然于胸。令尹大人膝下仅有紫姬一位爱女,父女二人一向相依为命。果真把紫姬也给杀了,那还了得?因而连铁虎在内,令尹府邸的九名铁卫,都在大呼小叫,虚张声势。抡刀舞剑的作势向前,口里都在不停的吆喝:
  “斗胆鼠辈金不古,你还不快快放了我家小姐,乖乖的过来领死?”
  紫姬明知府邸侍卫断然不会与她为敌,趁着双方僵持,她便把握机会把话说明——
  “爹!是你老人家在叫铁虎他们把女儿杀了!”
  “对!”费无极怒不可抑,还在顿足咆哮:“紫姬!妳忤逆不孝,贻羞家门!我费某人只当早就没有了妳这个女儿!”
  紫姬一声长叹的再问:
  “那是爹爹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不错!”费无极猛一伸手,直指紫姬:“我这就要看妳死在我的跟前!”
  “明是爹爹不要女儿,不是女儿斗胆舍弃爹爹!“紫姬喟然太息,忽然又躬身拜下地去:“那么,临别之前,请爹爹受女儿一拜!”
  “我不要妳拜我!”费无极咆哮如雷,迹近疯狂的又跳又叫道:“杀!杀!杀!你们赶快替我杀了这费门孽障,让我眼不见为净!”
  紫姬却在好整以暇,礼数周全,拉着金不古,两人并肩齐步,走到费无极的跟前,磕了个头。费无极兀自在那儿尖声大叫:
  “砍!砍!砍呀!”
  却是,铁虎和他那八名徒弟,难以委决,逡巡徘徊,因而才能让紫姬从容自在的在费无极跟前,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女儿既已被摈,形同逐出家门,从今而后,爹爹大可以眼不见为净了!”
  说罢,一拉金不古,两人双双起立,一个转身,就在府邸铁卫刀光剑影,团团围困之中,昂首挺胸,旁若无人的笔直往外走去。——穿过草坪,直奔后进房屋。金不古和紫姬都清清楚楚的听见,在他们的背后,费无极正发出一声悽厉无比的高呼——
  “紫姬!妳当其不要妳爹了啊!”
  当时,紫姬还曾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心中老大不忍,掉转头去看看;——她正好看到她的父亲亲口发悲呼,双手伸前,仿佛想要赶上前来挽回爱女。接着,便是身子一阵摇摇晃晃,脚步几度踉踉跄跄,高大身躯,猛然往前一栽,轰然一响,栽倒在地面之上。
  是金不古惟恐迟则生变,难以脱身。他硬起心肠,一拉紫姬,柔声的说:
  “令尊大人,自有家人侍卫照应。妳我唯有趁此机会,赶紧脱身!”
  于是,紫姬便一横心,一咬牙,挽起金不古,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令尹府邸。
  ………………
  吴楚道中,大路之畔,僻谷露宿,参天树下。昨夜燃起的一堆熊熊烈火,早已柴尽焰熄,只余下一撮灰白相间的余烬。十冬腊月,晨风呼啸,直吹得伍子胥、金不古、紫姬三人,身上飕飕然的大有凛冽寒意。伍子胥凝神倾听,听完了金不古和紫姬你一大段,我一小节,滔滔细诉,娓娓不绝,把那一大篇金不古家破人亡,费紫姬离家出走的往事说完,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不古、紫姬积愫倾吐一尽,心中的悒郁,仿佛消减了不少。一对恩爱情侣,自此久久无语。两人低埋下头去,仿佛又沉湎于往日的脱险经过,离家情境。直到伍子胥一声发问,划破了荒山僻谷中的寂静——
  伍子胥十分关怀的问道:“你们就这样逃出了费无极的府邸,逃出了郢都,顺利无阻,直到吴国?”
  “事后方知,”紫姬内疚于心,深埋螓首,声嗓幽幽的答道:“家父自我离家,颇受刺激。他老人家曾经病倒在床上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以后呢?”伍子胥继续追问。
  于是金不古源源本本,继续往下禀告。紫姬领着金不古,不惜拂逆老父,毅然离家,原以为她父亲费无极会立派大队人马,衔尾急追,非把紫姬给追回去不可。两人餐风宿露,日夜兼程,一路不敢停留,唯一的指望,便是及早逃到吴国,投奔金不古心目中的师父伍子胥。一双情侣匆匆逃出郢都。一连多日,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却是既不见后有追兵追来,又不见前有人马拦阻。两人方自纳闷,直到一脚踏入吴国境界,方始听到道路传闻。费无极因爱女出奔,一时急怒攻心,就此缠绵病榻,前后几达半个多月之久。费无极一病,他手底下的人,谁也不敢自作主张,派人拦截紫姬。这才让紫姬、不古,如漏网之鸟,脱罟之鱼,平安无事的远离了楚国国境。然而,一代权奸费无极,家中生变,父女成仇,天大的笑话已经腾传于列国之间。人人都说这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费无极一生作恶多端,罪无可逭,也不知道破过多少人的家,灭过多少人的口。苍天方始给他这么大的打击,叫他爱女见弃,只剩下孑然一身,颜面丢尽,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
  伍子胥听到末后,不由得也是百感交集,声声冷笑,他一声长吁的说道:
  “费无极一生,怙恶不悛,心狠手辣,害了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如今,总算老天有眼,让他自己尝一尝父女乖离的滋味了。”
  说罢,又惟恐紫姬听了心中难受,特地转过脸去安慰她道:
  “令尊的所作所为,不是妳这为人子者所可以过问的。因此令尊罪愆,自然一概与妳无关!”
  然而,紫姬回首前尘,触动心事,却已经在潸潸的落泪。
  她呜咽哽塞,声泪俱下的说:
  “无论如何,家父生我育我,怜我爱我,偏我忤逆不孝,辜负亲恩,回想这一二十年来,家父父代母职,对我的鞠育之恩,正是昊天罔极,图报无门。离家五十多天以来,每一想到家父为我气急病倒,甚至贻笑天下,如我费紫姬,真正算得上是普天下最最不孝的子女了!”
  “紫姬姑娘不必过于自责!”一派洪亮朗爽的声音,自远而近的传来。伍子胥、紫姬、金不古惊诧错愕的抬头看时,原来是公子光轻袍缓带、龙行虎步的在走向这边。他面带笑容,笔直走到紫姬的跟前,真挚肫恳的说道:“姑娘仗义执言,择善固执,磊落嵚奇,真个是一代英雌,不减须眉!尤其妳的敢爱敢恨,敢作敢当,姬光唯有五体投地的佩服!令尊大人如果能有姑娘一半的见识,悬崖勒马,回头是岸,那便是令尊大人在自求多福了。可惜的是,他不能听从姑娘的忠谏,欺下瞒上,倒行逆施。又不为姑娘的终身幸福着想,一味独断独行,动辄以死胁人,因而才使姑娘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作了离家出走,浪迹天涯的打算。这原是令尊大人的不近情理,咎由自取。就事论事,紫姬姑娘妳又何罪之有呢?”
  一席话,说得入情人理,透彻精辟,对于陷在矛盾痛苦之中的费紫姬,尤具醍醐灌顶,心胸豁然开朗之效。她由衷翕服,感激万分。连忙站起身来,裣祍行礼,曼声的说道:
  “公子的一番教诲,使紫姬大有拨云雾而见青天的感觉,而且尽够使紫姬一生受用的了。公子的开导之恩,紫姬自当永记在心,时刻不敢或忘。”
  “好说好说,”公子光打个哈哈,伸手一延答道:“姑娘言重了。”
  这时候,伍子胥方始得个机会,讶异的问道:
  “公子也是——,昨夜一夜没睡?”
  “我坐在篷帐门口,”公子光莞尔一笑,答道:“夜阑人静,万籁无声。远远的细听紫姬姑娘和金不古,一唱一和,将他们那一段曲折离奇,感人肺腑的往事娓娓道来。我时而愤慨,时而欷歔,时而悲怆,时而为她们提心吊胆,捏把冷汗。正所谓:‘满耳辛酸言,一腔同情念’。将军,你说,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也能闭得上眼睛,睡得着觉吗?”
  说得公子光自己,和伍子胥一般儿的扬声大笑起来。紫姬、不古,少不得也陪他们笑了一阵。阵阵笑声,山应谷鸣,惊动了专诸和姬仁、姬礼、伍忠、伍义等人。揉揉惺忪睡眼,急急披衣起身。
  姬仁、姬礼自去准备早餐。专诸领着伍忠、伍义,一齐来到伍子胥的跟前,跟公子光、伍子胥、金不古、紫姬一行过了礼。方由专诸上前问道:
  “兄长,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伍子胥略一沉吟,方道:
  “我们一夜没睡。此刻天色还早,尽可再补个觉。伍忠,你便传令下去,命姬仁、姬礼慢慢的埋锅造饭,等我们先打个盹,休息一阵,然后再上路吧!”
  伍忠垂手应了声:
  “是!”
  一个转身,前去传令。专诸便扫一瞥公子光、金不古、紫姬三人。向伍子胥露齿一笑,指指点点的说道:
  “你们三位一时兴起,彻夜不眠,此刻正待打盹养神。我可是一宿无话,一觉睡到大天亮,这会儿精神好得很呢。兄长,我看不妨由我先去打个前站哨探一下,前面可有什么动静?”
  “那好极了!”伍子胥连连颌首,颇表赞可的道:“贤弟,你这就带伍义去吧。”
  专诸点点头,伸手一拉伍义,两人各自跨上了座骑。一拎马缰,甩手一鞭,两匹马哗啦啦的往西绝尘而去。
  这一头,公子光、伍子胥、金不古和紫姬分别归帐,往地面的垫褥一倒,果然是一夜未眠,身心交疲。四个人不约而同,昏昏沉沉的睡去。这一补觉,直补到日上三竿,时近亭午,四人方始先后醒来。
  就着林中小溪,四人梳洗一过。姬仁、姬礼双双送上来热腾腾的酒菜。囫囵吞枣,风卷残屑,转眼之间即已酒足饭饱。公子光拍拍腆起的肚皮,一指中天的丽日,笑吟吟的对伍子胥说道:
  “将军!这下我们总该可以上路了呢?”
  伍子胥抬起脸来回顾公子光一眼,两手撑地,挺腰起立,高声的一应:
  “走!我们这就快马加鞭,一路投西!”
  当日午后,伍子胥一马当先,领着公子光、金不古一行七人,风驰电掣,绝尘而驰。一下午便赶了一百五十多里路,方始穿过一座市集,来到荒郊野外,一片杂草丛生的平阳地上。草及人高,一望无际。偏是紫姬眼尖,她伸手一指前方,高声嚷道:
  “专诸大叔在那儿哩!”
  伍子胥顺着紫姬的手指望去,暮霭苍苍,草原尽头,可不就有专诸和伍义二人,策马直立,坐在马背上在等候着吗?
  再加一鞭,胯下马撒开银蹄,直迎上去,转瞬之间便一行九人全部会合了。九个人全部下了马,专诸向公子光、伍子胥抱拳为礼,微笑的说:
  “这一片大草原居然方圆百里,看来我们就只有在这草丛之中过夜了。”
  “也好。”
  伍子胥点点头,无可无不可的答应。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忙不迭的去支起帐篷,准备晚餐。公子光请伍子胥等人坐地休息。五个人坐成一个圆圈,专诸望一眼子胥,劈头便说:
  “我今天打听得有消息。”
  子胥忙问:
  “什么消息?”
  “楚将阳匄,带领两千楚军,正在绕过新蔡,迎向我们而来!”
  金不古终是少年好事。一听楚军将到,顿时便喜形于色,摩拳擦掌的道:
  “那我们正好厮杀一阵,杀他个片甲无回!……”
  子胥老大不悦,瞪不古一眼。吓得他向紫姬把舌头一伸,底下的话,缩了回去,自此不敢贸然接腔。子胥这才转脸去跟公子光说:
  “阳匄是楚国的左司马,为人忠贞正直,嫉恶如仇。和先父先兄还有在下,也算有点交情。他这次奉命而来,也许只是虚应故事。”
  公子光连连的点着头道:
  “这样最好。反正楚国兵多,我们人少。凡事总以和为贵,能不交兵接仗,那就是上上大吉了!”
  “只不过,“专诸觑个机会,接口又说:“阳匄兵马将到郧阳之前,楚王正妃蔡姬夫人,又领着她的随从,折回新蔡去了。”
  公子光一听,不觉一愣,双眉紧锁的问道:
  “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伍子胥也在纳闷,埋下头去,沉吟不已。那专诸只是探得消息,不明究竞,自然无词以对。草原地上,一片僵滞。唯有金不古,先咳声嗽,方再向伍子胥陪笑的说道:
  “我倒有一个十拿九稳的揣测,就不知道当不当说?”
  伍子胥点了点头,答声:
  “你说!”
  “当日,阳匄奉诏去追蔡姬夫人,他原就对楚王和我岳丈的作为,极其不齿,因此,他决定阳奉阴违,私纵蔡姬。一路之上一直都在迟迟其行,摆队相送。”
  “唔!”公子光欣然同意的说:“这一档事,我在吴国的时候,就早已听说了。”
  “直到蔡姬夫人进了新蔡城里,和她的胞兄蔡侯久别重逢。”金不古受了鼓励,再口齿便给的往下说道:“蔡侯心想接纳胞妹,可是楚强蔡弱,他又怕得罪楚王,神色之间显得十分牵强,因此,蔡姬夫人才在一怒之下,从新蔡去了楚国境内的郧阳……”
  “我明白了!”伍子胥一声高呼,两手一拍,打断了金不古的话,两指一叠的娓娓道来:“如今阳匄兵马直扑郧阳,蔡姬夫人一来担心阳匄接奉楚王煌煌严令,不敢不遵,势必要对蔡姬夫人有所不利;再则,她在郧阳城里,无兵无勇,无法抵挡阳匄的大军,因而阳匄再也没有理由放过她了。蔡姬一生,极明事理,她施不会使忠贞正直之士阳匄为难。于是她便不得不暂离郧阳,再赴新蔡,也好让阳匄在楚王跟前有个交代?”
  金不古欢容满面,连连的拍手,由衷敬佩的说:
  “将军料事如神,在下敢说,将军所料的断然一点也错不了!”
  “金不古!”伍子胥脸色一正,神情肃穆的望着金不古说:“眼跟前,我倒有一个差使给你!”
  金不古乍听之下,顿时就喜从天降,心花怒放。他兴奋得双手直搓,嚷嚷着道:
  “将军倘有所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并不要你赴汤蹈火,”伍子胥语调冷峻的回答他道:“只要你小心应对,莫生事端,把我交代你的事,一一办妥就好。”
  金不古立刻垂手肃立,必恭必敬的答应了声:
  “是!”
  “你这就给我星夜赶路,潜入新蔡城里,在新蔡官兵发觉你之前,见到蔡姬夫人,就说,你是奉公子差遣而来。”
  “是!”
  “再请蔡姬夫人领你去见蔡侯,明说阳匄兵马之来,纯粹是为蔡姬夫人和我们一行。蔡侯既然不敢跟楚兵为敌,那就应该大开城门,迎我们一行入城。只要我们一行顺利无阻的把蔡姬夫人接走,阳匄失却目标,楚军也就不战自退了!”
  “就只是——,”金不古困惑不解,伸手猛搔头道:“阳匄兵马横亘在新蔡、郧阳之间,大军之来,关防严密。公子和将军又怎能顺利无阻的直入新蔡,而把蔡姬夫人接出来呢?”
  伍子胥深沉一笑,轻飘飘的答道:
  “这是公子和我的事。不古,你就不必顾虑那么多了。”
  “是!”
  站在一旁,始终都在凝神倾听的紫姬,踌躇半晌,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说道:
  “将军,紫姬敢有一请。”
  伍子胥侧过脸来打量一下紫姬,但见她面泛桃花,圆姿替月的粉脸上涌起两朵红晕。便浅浅一笑,反问她道:
  “妳是想跟不古一道去?”
  紫姬被伍子胥道破了心事,脸上的红晕胀成了红潮。她低垂螓首,羞人答答的说道:
  “紫姬和金郎誓共生死,不论他到哪里,我都应该陪他一道去!”
  伍子胥连连摇头,断然的说:
  “唯独这一次,我势必要请你们二位,暂时的分开几天。”
  紫姬抬起盈盈秋波眼,在伍子胥脸上迅速一勾。半嗔半怨的问:
  “这又是为什么呢?”
  “很简单。”伍子胥斩钉截铁的答道:“就在这一两天之内,公子和我,还有重用姑娘的地方!”
  金不古听伍子胥这么说了,惟恐紫姬又使性子,会把事情弄僵,忙不迭的挨过去安慰她道:
  “紫姬,将军都说他要重用妳了。眼见妳马上就会有立功之望,再说,这夜以继日的鞍马奔驰,委实太累。我看妳还是暂且留下的好。”
  紫姬明知伍子胥军令如山,言出必行,自已不便坚持,便将金不古拉到一边去,深情款款,附耳叮咛他道:
  “金郎,我不在你身边,你务必要时刻留神,事事小心,切忌大意轻躁。”
  金不古连连点头,应允的说:
  “我知道。妳尽管放心就是了。”
  语罢,他再转过身来,向公子光、伍子胥、专诸等人一一告辞。跨上坐骑,猛一挥鞭,兴冲冲、急忙忙的投西南而去。留下紫姬,不自觉的跟在马后走了几步,一直眺望到人和马没入天际,影踪不见为止。
  当晚,公子光、伍子胥、专诸一行用过了饭。便在草丛之中,小篷帐里各自安歇。姬光、子胥、专诸鼾声如雷,一觉香甜;唯有紫姬,离家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跟金不古分离。一颗芳心全系在她的金郎身上,魂牵梦萦,睡睡醒醒,及至听到远处鸡唱,方知东方之已白。
  这一天,由伍子胥、专诸领头策马飞奔,一行八人中午席地打过了尖,饭后启程不久,便一脚踏进了楚国国境。专诸哨探,不见关卡驻军。八人行长驱直入,但见楚国景色与吴国大不相同。
  山势迤逦威猛,草树蓊郁繁茂,途中绝少看见炊烟行人。行行重行行,走到日薄崦嵫,暮霭苍苍时分,绕过一道山角。专诸骑马走在前面,忽然勒马止步,伸手向前方一指,回顾伍子胥道:
  “兄长,你看!”
  子胥拍马过去,往前一看,郧阳城楼城垣,在苍黄夕阳照映之下,宛如蹲伏着的一头巨兽,暮色苍茫,仿佛隐藏着无限杀机。郧阳城前,偏又旌旗飞舞,刀枪映日,一字排开一支人马。就中为首的一员大将,分明便是阳匄!
  伸手往后一招,公子光连忙赶上前来,和伍子胥并鞍小立。公子光一听阳匄在前面拦住去路,顿时便眉头一皱,问道:
  “将军意下,这楚兵拦路,大敌当前,我们是力拼,还是智取?”
  子胥略一沉吟,一声苦笑的答道:
  “只怕——既不可力拼,也不能智取!”
  公子光忧形于色的问:
  “莫非——将军要我们折回?”
  “不!”
  “那——将军又打算如何呢?”
  “当今之事,唯有——”伍子胥顿一顿,字字着力的答道:“动之以情,说之以理。”
  公子光大惑不解的再问:
  “将军是要……?”
  伍子胥头也不回的一声高喊:
  “紫姬!”
  “在!”
  紫姬朗声答应,一拎马缰小跑一阵,从后列来到了前面。
  伍子胥眼望着紫姬问道:
  “妳可认识阳匄?”
  紫姬不假思索的回答:
  “阳匄是我舅父大司马䓕越手下的第一员大将,从小我就认识他了。”
  “那好!“伍子胥欣然颌首的道:“那我们这就去会会他吧!”
  “好哇!”
  子胥便请公子光率领众人下马稍侯。又再嘱咐紫姬,暂且在自己的马后相随,然后一拍胯下马,和紫姬二人一前一后,双双而出。他故作好整以暇,按辔徐步,直到距离阳匄十丈开外站定。
  念在阳匄不失为忠义之士,伍子胥在马背上双手一拱,高声打话:
  “阳将军别来无恙!”
  阳匄一见居然是伍子胥,惊诧错愕。抡圆了一双大眼,讶异的问:
  “哎呀!伍将军,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伍子胥和蔼的笑笑,答道:“伍某有要事在身,路过郧阳。敢请将军念在昔日情分,许我假道。“
  阳匄忙问:
  “伍将军要到哪里去?”
  “新蔡!”
  “这么说来,将军是要到新蔡去迎接蔡姬夫人的了?”
  “不错。”
  阳匄紧锁双眉,口中啧啧有声,仿佛不胜惋惜的道:
  “可惜!在下奉有䓕大司马之命,也要请蔡姬夫人回郢都去。”
  “将军说的是䓕越大司马?”
  “是。”
  伍子胥更进一步的追问:
  “好像将军先前也曾奉有王命,衔尾急追,追上蔡姬夫人,或者把她杀了,或者把她截回郢都?”
  伍子胥一语戳穿了阳匄的心病,使他那张紫膛脸,胀成猪肝色。他嗫嗫嚅嚅的答道:
  “在下也曾在这自郢都东来的路上,追赶多日。偏是不曾追及蔡姬夫人。”
  伍子胥不惜单刀直入,一语中的的说:
  “是否——将军忠义双全,一向是血性男儿,念在楚国太子负屈蒙难,蔡姬夫人无辜被黜,一回郢都,尚且有杀身之祸;因而宁可上负昏君乱命,下摒奸臣阴谋,故意的放楚国国母蔡姬夫人一条生路呢?”
  “这……“阳匄格格难吐,兀自思索了好大半晌,方始顾左右而言他的答道:“阳匄身为楚将,统率师干。这昏君乱命、奸臣阴谋一类的话,着实的难于出口。”
  “将军的心意,在下无不尽知。”伍子胥抱拳一揖,拱到眉心,由衷恳切的说道:“此刻,唯有请将军一本初衷,救人救彻,能让蔡姬夫人早离困境,平安抵达吴国,和世子胜祖孙团圆。来日世子长大成人,也许我楚国还有一线之望。”
  阳匄突如其来的一拎马缰,直到子胥马前,压低声音,凑近伍子胥的耳畔说道:
  “实不相瞒,在下正有此想!”
  伍子胥一听,大喜过望。当下便欢声的跟那阳匄说道:
  “那么,就请将军带队回城。让我们一行,绕城而过。”
  “只是,”阳匄蓦的一声长叹,连连摇头的说:“纵使在下为楚国未来着想,装作视而不见,请伍将军绕过郧阳,迳入新蔡;然而,就在郧阳和新蔡之间,还有一道关口,怕只怕将军身插双翅,也难通过!”
  子胥暗吃一惊,忙问:
  “啊!郧阳、新蔡之间,究竟还有什么关口?”
  阳匄满脸苦笑,石破天惊般的答道:
  “大司马䓕越,亲率一千精兵,自昨日起,已经在楚蔡边境,布下了天罗地网!”
  阳匄满心以为,伍子胥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必定会大吃一惊,脸上变色。偏偏,子胥却付之淡然一笑,漫声的应道:
  “啊?居然他也来了?”
  阳匄惟恐伍子胥不知深浅高低,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忙不迭的警告他说:
  “䓕越将军是费令尹的内弟,从行伍之士当上了大司马,完全是令尹一力提拔。他对令尹大人,唯有俯首听命的份!伍将军,我能放你过去,请问,你也过得了䓕大司马的那一关吗?”
  讵料,伍子胥的回答,竟是匕鬯不惊,轻松自在的一句话:“这一层,不劳将军担心。”
  阳匄惊诧得两眼直翻,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茫茫然的问道:
  “是否——将军和䓕大司马,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伍子胥耸肩笑笑,答道:
  “我和䓕越,仅只是泛泛之交。只不过,我行边倒还有他的一位亲人。”
  “谁?”
  “费紫姬。”
  “什么!”阳匄直惊得目瞪口呆,舌挢不下:“你——你是说费令尹费大人的掌上明珠,独生爱女,令尹府邸的紫姬小姐?”
  始终都在伍子胥背后闪闪躲躲的费紫姬,心知已经到了她公然露面的时候了,她便一抖马缰,转了出来,笑吟吟的发出一声喊:
  “阳匄,你还认识我吗?”
  阳匄抬头一看,一匹火炭也似的枣骝马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位千娇百媚的俏佳人;——不是紫姬,还会是谁?他顿时就一骨碌滚身下马,站定行过军礼,不胜感慨的说道:
  “紫姬小姐,这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小姐也会到郧阳来了!”
  “阳匄!”紫姬在马背上纹风不动,巧笑倩兮的道:“方才我听你说,我舅父䓕大司马就在后面不远?”
  阳匄躬身答道:
  “是!”
  紫姬又道:
  “那你就该放我们过去,也好让我和我舅父早些见面!”
  阳匄转念一想,紫姬是费无极之女、䓕越之甥。费无极急于追回爱女,才派䓕越东来。紫姬肯否同去,毕竟是费、䓕两府的家务事;再说,以紫姬的心高气傲,骄横任性,自己也难有把握强行拦截。反不如让她去见自己的顶头上司䓕越,由他去裁夺处置。因此,他便一声浩叹,无可奈何的说:
  “阳匄终究是令尹大人的属下,大司马麾下的部将。小姐有令,不敢不遵!”
  说罢,他便陡然扭转马首,直奔本阵,到他的部众之前一阵令下,立刻偃旗息鼓,徐徐的勒队而退。郧阳城前,重又归于静寂,不见一人一骑。
  公子光一行身在远处,眼见伍子胥、费紫姬相继的和阳匄立马山陬,一阵交涉,阳匄居然俯首听命,撤退回城。公子光等人不禁大喜,纷纷跃上马背,骤马与子胥、紫姬相会合。伍子胥一见公子光,当下便莞尔一笑,赞许的说:
  “当日公子坚持留下金不古和紫姬,如今果然有了大用处了!”
  公子光也在高兴头上,便向紫姬一伸大拇指,笑容可掬的说:“我们一行西行入楚,奉旨迎接楚国国母,且喜姑娘建立了第一功。”
  公子光一夸紫姬,便将她乐得娇憨的直笑。直到笑够了方说:
  “公子殿下,明天我见到了舍舅䓕越将军。你再看我如何建立第二功吧!”
  “好!”公子光双手一拍,欢声说道:“明天通过䓕越将军的那一关,少不得还要仰仗姑娘的大力!”
  紫姬踌躇满志,沾沾自喜,尽在格格的笑着,伍子胥偏偏神色凝重,兜头泼了她一盆冷水,意味深长的在告诫她说:
  ”紫姬,需知吴中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谚言:满饭好吃,满话难讲!”
  紫姬两眼直翻的问道:
  “将军是说我把话讲得太满?”
  “紫姬!妳也可以这么说。”
  傲然的一抬头,紫姬大言炎炎的道:
  “那就请将军明天看我的手段!”
  伍子胥眼见紫姬如此自负,惟恐她不明就里,昧于时势,可能会误了大事。因而便敛容正色,板起脸来再追问她道:
  “紫姬,妳可知道,妳父亲为什么要派妳母舅䓕越东来?”
  “那当然是家父想命我母舅督饬阳匄,务必要把蔡姬夫人劫回郢都。”
  伍子胥轻缓摇头,断然的说:
  “那只是目的之一!”
  “目的之一?”紫姬讶异的睁大了一双秀目:“难不成家父还有什么目的之二?”
  伍子胥毫不容情的答道:
  “目的之二,我敢于说妳母舅一定是受了妳父亲的嘱托,用尽千方百计,也得设法把妳带回郢都去!”
  “这——”
  紫姬乍吐个“这”,马上顿住。转念一想,伍子胥所说的多半不差,不但她父亲会托她舅父设法找她回去,甚且她的舅父䓕越将军一旦见了她时,说什么也得要把她带走。这么一来,照道理说自己该躲着舅父远些,最好是不要照面,怎么自己刚才还在夸大其词,言之凿凿,说什么准能保着公子光一行过关呢?
  从兴高采烈,到嗒然无语。紫姬埋下头去,双手交扭,足有好大半晌闷声不响。公子光和伍子得见了又难免心中不忍。专诸见众人默不作声,便打破岑寂,上前启齿说道:
  “在下倒有一个计较。”
  子胥忙应:
  “贤弟,你不妨说出来大家参考参考。”
  “有没有紫姬姑娘,我们一样要过关!”专诸开门见山,一语中的说道:“阳匄一见姑娘可以勒兵而退,䓕越见到姑娘只怕万难善罢干休。依在下之见,明日之局,多半是性命相搏,闯关而过。不如紫姬姑娘女扮男装,杂在我们的队伍里面,只要不给䓕越发现,说不定反倒省却许多周折。”
  公子光望一眼伍子胥,苦笑的说:
  “事到如今,恐怕也只有专诸先生的这一个一时权宜之计了?”
  子胥轻咬下唇,当机立断,做了个决定,头也不回的吩咐紫姬道:
  “妳这就去换上一套男装。”
  紫姬应声:“是!”公子光立刻便命姬仁去取一套新衣,再令伍忠、伍义,陪同紫姬去到一处山陬密林;由伍忠、伍义在林子外面守着,紫姬自去林中,换上了公子光的全套男装。眼似流星,面如芙蓉,居然又是一位风流俊俏的少年郎。紫姬仍旧佩着自己的宝剑,滚鞍上马。情势所迫,她只好改头换面,准备去跟自己的母舅厮杀一阵。
  伍子胥等到紫姬换好男装,立刻下令众人整队。公子光策马上前问道:
  “将军是想马上启程?”
  “阳匄刚回郧阳,想来一时不会变卦。”子胥举目凝视郧阳城郭答道:“我们越早离开这里越好。再说,䓕越阵前闯关,总以夜间行事为妙。因此我想即刻开拔,走到临䓕越大营的地方,悄悄守着,等到夜深人静,也许可以一冲而过!”
  “将军计出万全,”公子光深深颌首答道:“我们这就走吧!”
  于是,伍子胥右手一举,一声令下,九人九骑,外带两匹驮马,便绕着郧阳城郭,徐徐通过。——一路上,公子光、伍子胥、专诸等人一概小心在意,时刻提防。频频地向郧阳城上眺望,城上旌旗密布,刀枪如林,守备十分严密。只是守城的兵将对绕城而过的公子光一行视若无睹,好像根本没有瞧见一般。众人心知,这一定是阳匄回城旋即下将令,睁只眼,闭只眼的让他们过去了。
  次日午后,又是夕阳西斜,日落黄昏时分,奉迎楚王妃蔡姬夫人专使公子光一行,抵达了郧阳城西七十里处,一座高可十七、八丈的小山岗上。岗上有一道坡坎,矗起的石壁恰好遮得住这小小一支人马。伍子胥便命众人暂且在坡坎旁下马歇息,埋锅造饭,自己陪同公子光,策马绕过石壁,在小山岗上放眼四望。乍一眼,就看到小山岗前平阳地上扎起上百座营盘,营盘前布满了拒马、鹿角、铁蒺藜,还有一队队的楚军在往返巡逻,端的是阵势齐整,刁斗森严。正好扼住了由郧阳到新蔡的大道咽喉。营盘中央,一座高大宽度的中军大帐,大帐正前方竖起一支“䓕”字大纛,在夕阳中迎风招展,气象万千。
  公子光转脸望望子胥,一脸苦笑的道:
  “莫说三楚无人!这䓕越只带了一千人马,居然也能摆下这么严整的阵势!”
  “公子你别忘了,这䓕越是楚国的大司马。”伍子胥在为公子光详加解释的说:“楚国有所谓:‘大司马系令尹之偏,而王之四体也’的说法;他不但楚国臣僚之中高居第二,仅在令尹之次,而且有如楚王的四肢,为一国兵马的统帅!”
  两人正指指点点,谈论之间,蓦的,小山岗的楚军营盘之中,号角长鸣,金鼓雷动,中军大帐大开,八名虎背熊腰,威武雄壮的将校,簇拥着一位身高八尺开外,一身戎服辉煌,甲胄齐全,白面长须,有如天神般的将军走出帐来。
  ——公子光骤见之下,惊得脸色都变,伍子胥却伸手一指,告诉公子光说:
  “只这便是当今楚军统帅,楚国第一员上将大司马䓕越了!”
  公子光还在惊惧不已的问:
  “是否——䓕越已经看见我们了?”
  “公子休慌,”伍子胥极力保持镇定,安慰公子光道:“再等等看,就知道。”
  说时,一拉公子光的马缰,和自己胯下的骏马一道躲入附近的一道山坳。再跟公子光从山坳里探首张望;——䓕越和他的八名铁卫,也是九人九骑。首尾连成一线,正像一道闪电般的射向辕门,射向门道,射向大路,射向公子光、伍子胥双双立马的小山岗。
  公子光顿时就神情紧张的问:
  “将军,这䓕越果然是冲着我们而来的!”
  “不错。”伍子胥面现苦笑,点点头说:“只不过,䓕越才带八名侍卫来,不像是来跟我们交兵打仗。也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公子光忧心忡忡,满面愁容的说道:
  “将军所谓商量余地,无非是他要紫姬回楚国去,倘若紫姬坚持不肯,双方谈判破裂……”
  “那就只好一刀一枪,双方拼个你死我活了。”
  “只是这样䓕越九人九骑后面,避有一座营盘,一千名楚国精兵!”
  伍子胥望一眼公子光,似有无限感喟。当公子光和他的目光相接,他偏又避了开去,仰脸朝天,一声浩叹,无限低徊的说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唯有在沙场之上,战阵之间,往往是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公子,当今之事,唯有事在人为而已。”
  公公光明明晓得伍子胥这几句肺腑之言,原是说来安慰、鼓励他的;大敌当前,生死难卜,望着自己许为生平知己的伍子胥,那一双目光炯炯,满孕无限真挚的眼睛,他唯有就此闭口不语,深深的点下头去。
  日薄崦嵫,大地一片静寂,风声里透着䓕越一队人马的三十六只银蹄,先像郁雷,后如雷霆霹雳,狂飙般的传到小山岗上来。楚兵越来越近了。伍子胥不得不赶紧作应变的部署,他扭转头去,低声一喊:
  “专诸贤弟!”
  “在!”
  专诸应声作答,从石壁后转了出来。往公子光、伍子胥的身边一站。子胥便伸手指向小山冈下,远远而来的一彪人马说:
  “来的是䓕越本人,只带八名侍卫,可想此来必定是为索回紫姬。只是以紫姬的脾气,她断难答应跟她舅父回去。”
  专诸连连点着头说:
  “兄长说得不错,我看我们还是准备厮杀吧。”
  伍子胥当下便面授机宜:
  “双方一旦交手,那八名侍卫不足惧。怕只怕那䓕越是楚国的第一员大将。”
  专诸一听,顿时就豪情万丈,摩拳擦掌的说道:
  “兄长放心,哪怕䓕越他有三头六臂,兄长只管交给劣弟便是!”
  伍子胥欣然允可,重重一拍专诸的肩膀。提高声浪说道:
  “愚兄正有这个打算,就只是……愚兄要你绊住䓕越,趁此机会愚兄便陪同公子殿下,带领众人,飞奔下山踹营!”
  “兄长是想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冲过楚军的大营去么?”
  子胥望望公子光,再望望专诸,神情肃穆的在为他二人条分缕析:
  “䓕越以主帅身分离营远出,一千楚军群龙无首。我们抱必死的决心,人人拼命,说不定反可以死中求生冲得过去。唯有贤弟……”
  子胥乍一踌躇,专诸反倒忠义勃发,血脉偾张,他神情亢奋,脸上红扑扑的在攘臂高呼:
  “人生在世,最痛快的事莫过于上报明主,下酬知己。我专诸今天哪怕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也得跟那䓕越一刀一枪,周旋到底!只消殿下、兄长能冲过楚营,直入新蔡,那我专诸就死而无憾!”
  听得公子光由衷感动,五内俱热,他双手抱拳,向专诸一揖及地的道:
  “先生义烈,诚足以惊天地而动鬼神,请先生受我姬光一拜!”
  专诸一见公子光降尊纡贵,在向他恭行大礼,忙不迭的上前一拦,一面还礼的谦道:
  “殿下这岂不是要折煞在下了。”
  伍子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是他处之泰然,始终都在微微的笑,耐心的等到公子光、专诸君臣之间行过了礼,方始喊了一声:
  “贤弟!”
  “兄长!”
  “愚兄心中了然。”伍子胥面容平静,指挥若定的说:“贤弟和䓕越的马上马下功夫,相差无几;因此愚兄只要你绊住䓕越,直到我们一行冲过楚营为止。这以后,愚兄要你万万不可恋战,而且不必再跟上来。你便拨转马头,折返吴趋,回到家中住下。且等我们从新蔡迎回蔡姬夫人,再在公子府邸团聚!”
  “不不不!兄长!“专诸顿时便尖声抗议起来:“殿下和兄长入楚,专诸早已下定决心同行同止,同生共死,劣弟说什么也不能舍下殿下兄长,自家回去!”
  子胥一听这话,当下便脸色一沉,疾言厉色的斥道:
  “贤弟,我们乘楚军管中主帅轻出,出其不意,趁其无备,来上一次行险侥倖,企图万一。难道你一定要逞强斗狠,单骑踹营。反倒让我们冲出楚营之后,等到楚军散而复聚,重作战备,再折转身来救你,然后大家伙儿一道同归于尽,白白的做无谓牺牲吗?!”
  “这个呀……”
  专诸果然被伍子胥质问得瞠目结舌,格格难吐的答不上腔来了。
  “专诸先生!”公子光乘机上前,善言譬慰的说道:“眼看我们入新蔡,迎蔡姬,就只剩下眼跟前这一道关口了,令兄伍将军谋定而动,出不得半点差池,先生还是听他的话,立这自吴入楚第二功,让大家顺利度过这一关吧。”
  专诸无奈,唯有颔首依允,却是眼望着他的义兄伍子胥,想起乍相聚,又别离,难免依依不舍。便正正衣冠,向伍子胥拜了下去,面含苦笑,凄然的道:
  “兄长,不论今日是生离,或是死别,劣弟先在这儿跟你告辞了!”
  子胥心中,也是几许惆怅,一片悽怆。挥挥手,说了声:
  “贤弟,䓕越将到,你还是快去准备吧!”
  然而,诚如俗话所说,人有千算,天只一除。等公子光、伍子胥和专诸在小山冈上计议已定;子胥再到岩后,向紫姬、姬仁、伍忠等人说明他定计用专诸绊住䓕越,余人直踹楚营,一冲而过的缘由。紫姬他们无不喜形于色,连称:“将军妙计,这次我们准定可以过关了!”正在兴高采烈,束马鞍,拔出腰悬刀剑,预备骤马冲刺,付诸一战。蓦地,小山冈下,传来䓕越声如洪钟的声声高喊:
  “楚国大司马䓕越,有请吴国公子光殿下叙话!”
  紫姬一听,马上就挪近子胥。噘起樱唇附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
  “将军,我听得出来,这正是我母舅䓕越将军的声音。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不必!”伍子胥不暇思考,断然的答道:“此刻我们还是暂不露面的好。”
  说时,向紫姬抛个眼色。紫姬机伶,顿即会意。和子胥二人,一前一后,手脚并用,攀藤附葛,转眼间便攀援到石壁顶端,觅一处缺口,居高临下向小山冈上眺望。——䓕越亲率八骑铁卫,九人九匹马,已经在距离山麓一箭之遥的所在扎住。山上山下相临不及二十来丈。那紫姬素来眼尖,一眼瞥及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横槊端坐的楚国大司马䓕越,情不自禁,一声长叹的说:
  “才只三五个月不见,舅父竟然消瘦苍老了许多?”
  伍子胥惟恐风声过处,让䓕越听见了紫姬的声音。连忙回头,向她严峻的望了一眼。同时以指压唇,再嘘一声。切切叮咛她莫再轻易启齿吭声了。
  紫姬赧然一笑,顽皮的一吐舌头,自此不再出声。她跟着伍子胥再往外望,只见公子光昂然挺胸,和在他身旁的专诸,双双一抖马缰,好整以暇的策马上前,直到一处凸出的悬岩边缘,勒马站定,并肩立马山冈,正好跟小山冈下的䓕越九人九骑,面面相对,目光相接。
  “某,吴国公子姬光在此,”公子光声清气朗,语调铿锵的在作自我介绍。又问那山下的䓕越:“不知䓕大司马有何见教?”
  山下的䓕越一见公子光,立刻翻身下马,向公子光双手一拱,彬彬有礼,词意肫恳的说道:
  “虽说列国通例,大夫无私交,然而在下却有万般无奈,迫不得已的苦衷,想跟公子殿下打个商量。”
  公子光愣了愣,迅即恢复原有的雍容镇静,蔼然笑笑,方始略带鼓励意味的答道:
  “将军但有所请,尽可明言。在下能力所及,自当应命!”
  “那可就太好太好了!”䓕越面带重忧,满布秋霜的一张方正紫膛脸上,登时便展现了粲然的笑容。他快步上前,直到小山冈脚下。仰面注视公子光,略略压低声音说道:“家姐丈楚国令尹费无极,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名爱女……”
  公子光一开口便打断了他的话,简洁有力的道:
  “紫姬!”
  “是了!”䓕越欢声应道,陪着笑脸,接口又阿谀的说:“公子天生睿智,明察秋毫。想来自然晓得,䓕某今年五十有七了。也是妻子早故,无儿无女。这人世间的亲人,也唯有嫡亲甥女紫姬一个……”
  “将军不必絮絮多言,”公子光又一次拦住了䓕越再往下说。接着又开门见山,真诚坦白的说道:“紫姬姑娘,此刻就在这小山冈上,在下一行越楚入新蔡的队伍之中。”
  䓕越大为兴奋,向公子光一竖大拇指道:
  “公子殿下果然干脆痛快已极。在下不敢相瞒,此行亲率人马前来,委实是为公私两层缘故!”
  公子光索性越俎代庖,替那䓕越明说了——
  “于公,是要阻止在下入新蔡,迎迓蔡姬夫人同往吴国,与贵国的世子胜祖孙相会;于私,便是寻回紫姬姑娘,把她押解回楚了。”
  䓕越嘿嘿的一阵干笑。方再连连颌首赞许的说:
  “公子殿下通情达理,果然一语中的。”然后眉头微皱,苦笑着说:“就只是,紫姬是家姐丈爱女,在下的唯一亲人,在下这次能接她回去,家姐丈和在下欢喜还来不及哩,又怎忍心将她押解、责备?这一层,在下敢于说是公子殿下过虑了!”
  公子光深沉一笑,单刀直入的问道:
  “将军来意,已经表明,在下只想听听将军究竟要跟在下打什么商量?”
  䓕越双手交扭,略一沉吟,方才轻咬下唇,下定决心,石破天惊般的答道:
  “家姐丈和在下钟爱紫姬,只要她能回家。我郎舅二人不惜甘冒抗旨忤上,私纵蔡姬夫人之罪,便舍了这两颗斑白头颅,两家的百万家财不要,纵使抄家灭门,也是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我明白了!”公子光露齿一笑,接口答道:“将军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劝说紫姬姑娘,跟将军一道同回郢都家中,将军就可以将这山下的人马撤走。任让我们进入新蔡,迎接蔡姬夫人。一路平安无事,顺利无阻的同回吴国?”
  䓕越当下便慷慨动容,义形于色的嚷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䓕某敢以毕生的信誉、人格作保。想来,公子殿下一定会答应䓕某这个于公子殿下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小小要求!”
  “这——,”入楚之行成败荣辱,乃至于自己和伍子胥的身家性命,未来前途,全都在这一次答案之中了。公子光顾前瞻后,审度利害得失,自难免踌躇踟蹰,煞费思量。他漫应了“这——”的一声,就此顿住,陷入沉思。让山冈下的䓕越,屏息凝气,焦急等候。
  不曾料到,小山冈巅岩顶之上,却急坏了跟伍子胥一道窥探公子光与䓕越谈话的紫姬。她一听说她舅父䓕越要领她回去,任由公子光、伍子胥一行将蔡姬夫人接走。心中又急又怕,猛一把捉住了子胥的右臂,声音颤抖,急切万分的说:
  “将军!求你赶紧去跟公子殿下言明。要我舍了金郎,就此跟我舅父回去,那我就死在这儿给你们看!”
  伍子胥轻轻的把紫姬的手挪开,和颜悦色,面带笑容的回答她说:
  “紫姬,妳先别急!我早就认定公子殿下是位正道直行,绝不会见利忘义的有道明君!不信,妳且等着看他怎样答复妳舅父吧。”
  果然,伍子胥的话方才说完,公子光已经在摇头苦笑的回答䓕越的那一问了。他淡淡然的说道:
  “将军所提这个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的要求,倘若是在三天以前道出,也许在下还会欣然应命,可惜如今为时已迟了!”
  䓕越一愣,惊问:
  “公子殿下,这又是何故呢?”
  “前日夜里,”公子光两指一叠,娓娓道来:“由令甥女紫姬和金不古二人,向伍子胥将军披露身世,细说他们两个相识、相知以至于相恋、相偕逃奔的经过,详情将军自然明白,不需在下赘言。只不过,伍将军和在下从他们那一段曲折离奇、惊险百出的往事里,深切感到令姐丈的专横贪婪,昧尽天良。紫姬姑娘的大义凛然,敢爱敢恨;以及金不古的一往情深,生死以之。令姐丈半生罪孽深重,能有紫姬这么一位深明大义,至死无它的女儿,正足以显示天地间还有一股正气,一段惊天地而泣鬼神的真情,在下实不忍助纣为虐,加以破坏!”
  一席话,说得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公子光毅然决然,表明立场,说明自己一心一意支持紫姬与金不古,断然不会把紫姬交给䓕越带走。他原以为䓕越听明缘故,应该了然谈判破裂,双方再无回旋余地。多半会一声令下,领着他的八名侍卫扭转马头,疾奔回营,然后再率领大队来抢紫姬。然而,独自一人站在山下地面的䓕越却纹风不动,他只是频频摇头,一声冷笑的说:
  “只可惜!公子殿下口口声声盛赞她一往情深,生死与之的那位浮浪少年金不古,早已在昨日深夜,被我手下生擒活捉了!”
  公子光、专诸齐齐一惊,一时还来不及答话。在岗上岩顶以高屋建瓴之势探觑倾听的紫姬,一旦听她舅父在说金不古业已就擒,顿时有如焦雷轰顶,惊得三魂去了两魂,七魄只除二魄。陡然之间什么都顾不得了,一个挺身,双脚一蹬,整个娇躯直立在岗顶岩巅之上,望着䓕越,便是一叠连声的尖声追问:
  “舅父!你说我那金郎昨夜被逮,这话究竟是真?是假?”
  䓕越抬头一望,姐丈朝思暮想,连自己也在多日苦思不已的外甥女儿紫姬,可不正颤颤巍巍,摇摇晃晃,衣袂飞扬的站在一方危岩之上,在䓕越的心目之中,紫姬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时之间眼见她立足之点如此危险,当下便吓得脸上发白,双手直招的喊道:
  “快下来!快下来!我的乖甥女,小心一觔斗栽倒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然而,危岩顶上的紫姬,仍还在心忧如焚,急切万分的问:
  “舅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我那金郎他究竟怎么样了?”
  䓕越也在急于要紫姬快快走下危岩,免得失足滑倒,定然粉身碎骨,但是他也深知紫姬性烈如火的脾气,不达目的绝不甘休,因而他只好先行高声答道:
  “金不古昨夜企图潜行穿越大营,失足误入陷阱,被我手下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算他命大福大,除了两膝略有擦伤,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紫姬圈手加唇,尖声再问:
  “这会儿他人呢?”
  “我把他关在后帐,吩咐军士一日三餐,到时候便饥他饮食!”
  “不行!舅父,”紫姬在危岩上娇躯一扭,仿佛便要往前栽下,吓得众人一声尖呼,她却还在岩顶大发娇嗔的道:“我要你马上派人回营,把甥女的金郎立时送到这儿来!”
  䓕越的一张紫膛脸胀成了绛中带黑,他着急得哇哇乱叫的道:
  “乖甥女妳赶紧下来呀,有话好商量!”
  紫姬却一眼看穿䓕越心中的焦灼。她又使出在父亲、舅舅跟前惯用的撒娇手段,索性一蹭身,就地一坐,坐在一块乱石之上,向山冈下的䓕越大声的说:
  “金郎几时到,我就几时下来!否则的话,舅父,你就让我在这儿耗着吧!”
  䓕越万般无奈,连连跺脚,却是他也奈何不了紫姬。唯有一声浩叹,伸手招来侍卫。在他耳畔交代了几句,那侍卫便快马加鞭,哗啦啦的向楚军大营飞奔而去。
  这一头,伍子胥眼见䓕越、紫姬舅甥二人一在岩顶,一在山下,两相僵持。心知再无匿身岩后的必要,便一招手,领着姬仁、姬礼、伍忠、伍义策马齐出,五人五马一并排开在公子光和专诸的马后,立马山冈,坐看这两舅甥相互喊话交涉。
  先是䓕越高声的问:
  “紫姬,为舅的刚才跟公子殿下所说的话,妳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么,待会儿那金不古一到,妳就该跟我一道回郢都了!”
  “可是我那金郎呢?”
  “金不古么?”䓕越踌躇半晌,方始含含混混的答道:“等妳父亲病好,由为舅的出面,再跟他从长计议妳和金不古的事情。”
  “听舅父的口气,”紫姬欲擒故纵的问道:“我父亲的病竟是还没有好?”
  䓕越立刻装出一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腔调说道:
  “妳父亲自妳离家出走,一阵急怒攻心,当天便晕倒在床,昏迷不醒,一直到我奉旨率部出京的那天为止,他仍然还在神志不清之中。乖甥女,妳父亲准是要等妳回到他的身边,方才可以清醒过来!”
  紫姬听了,深沉一笑,忙不迭的接口问道:
  “舅父率部出京,可曾领下兵符?”
  䓕越不知紫姬是计,傲然的一挺胸说:
  “紫姬,妳舅父身为楚国的大司马,哪有率部出京不领兵符的道理?”
  紫姬抓住䓕越话里的漏洞,伶牙俐齿,毫不容情的问道:
  “楚国兵制,令尹掌管兵符,遵旨颁发领军将帅,舅父,如果我父亲一病至今,还没清醒,请问舅父你的兵符究竟从何而来?”
  䓕越果不其然中了紫姬的计,吃她一句话给问住了。支支吾吾,嗯嗯啊啊,老大半天答不出话,这时候,紫姬偏偏锲而不舍,继续质问:
  “再则,舅父刚才公然跟公子殿下办交涉,只要我回郢都,舅父就可以让公子殿下去迎接王妃蔡姬夫人入吴。这么一件抗旨忤上,抄家灭门的大事,倘若不是我父清醒,亲口交代,试问,舅父也能做得了主,当得了家吗?!”
  紫姬连声诘问,咄咄逼人,直把楚国大司马,她嫡亲舅父䓕越,问得满头大汗,张口结舌,嗫嗫嚅嚅的无从置答。小山冈上,自公子光、伍子胥、专诸以次,人人都在暗自赞叹,莫看紫姬小小年纪,却是她机智深沉,见事极明,唇枪舌剑,锋利无比。连她舅父䓕越,都被她三言两语,责问得哑口无言,僵窘之至!便在这时,一阵急骤蹄声,自远而近,疾奔而来。紫姬一心惦记金不古,闻声霍然起立。她站得高,望得远,一抬眼便清清楚楚的看见,是刚才她舅父遣回大营的那名侍卫,手中牵着另一匹马的缰绳。而在和他并辔齐驰的那匹大白马上,正是她魂牵梦萦,望眼欲穿的金郎。双手背缚,项间铁索叮当,在被那名侍卫押解前来小山冈下。
  双骑驰到,马上人儿面目可辨,高高在上的紫姬,陡的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伸手直指山冈下的䓕越,咬牙切齿的便是一阵娇叱:
  “舅父!你还不快给我的金郎松绑?”
  䓕越给自己的外甥女质问得面红耳热,有口难开,当众下不了台。他原也是性情刚烈,威风八面的楚国第一员大将,自难免恼羞成怒,气往上撞。一看金不古带到,自以为得着了扭转局势的好机会,一伸手,接过金不古座骑的马缰,把个周身五花大绑的金不古,拉到自己的跟前,仰脸望着紫姬,出语恫吓的道:
  “紫姬,妳看好,此刻金不古便在我的手中,妳若不乖乖的听话赶快下山来,和为舅的一道上郢都去见妳父亲,我就拔剑将他斩了!”
  乍听到自己舅父要斩金不古,直把紫姬听得粉脸铁青,额汗涔涔。然而,金不古却不等她开口答话,便仰望着立马山冈的公子光和伍子胥。浑身难以动弹,直在连连点头,语音恳挚的说:
  “公子殿下,将军!恕末将一时操之过急,中了楚军的奸计,坠入陷阱,身陷囹圄;这便是末将的疏忽大意,有辱殿下、将军使命,百身莫赎。今日之事,唯死而已,请殿下、将军恕罪!”
  说时,他便一扭身躯,使足平生气力,猛然间一头向䓕越撞去。——䓕越端坐马背,身披重甲,万万想不到绑了个结实的金不古有此一招,吃金不古死命一撞,胖大身躯在马背上一阵摇晃。头往下俯,偏生头盔又重,当下便头重脚轻,让金不古给一头撞下马去。䓕越的坐骑骤然一惊,人立长嘶,眼看一双前蹄落下时势必要砸向䓕越的面门。䓕越左右的八名侍卫人人变色,个个心慌。只顾高声的大叫:
  “不好了!”
  却又见地面上䓕越急中生智,死里逃生,就地连续打滚,恰好避开了惊马的两只前蹄,八名侍卫急于下马,搀起䓕越,却又见金不古也因为用力过猛,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站在危岩之上的紫姬看得真切,顿时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极喊:
  “快快救我金郎!”
  紫姬的一声大喊还在山鸣谷应,四处缭绕。立马山冈前方的专诸一阵心急,当机立断,也不等待公子光、伍子胥的号令,双脚使劲一蹬马腹,胯下马顾不及跟前陡坡,劲矢般射向山冈下去。勇专诸身手矫捷,骑术精湛,左手握剑,使一招鞍里藏身,藏身马腹之下,两眼觑准犹在地面翻滚的金不古,右手一抄,居然把金不古整个身子直从地面抄了起来。那金不古也是眼明手快,膂力十足。他趁着专诸伸手拉起他来的那一股劲,腰肢一扭,左右两脚往上一踢。在半空中使个鹞子翻身,竟然安安稳稳的跨坐在专诸的马鞍后面了。
  “好身手!”
  冈上众人,连同紫姬在内,异口同声,一致赞呼。紫姬忙于前去支援专诸、金不古,免得被她舅父的侍卫所困。飞快的一个转身,一眼瞥见,自己的坐骑还在岩后石地上扬蹄踢土。当时哪顾得自家危险,双脚一纵,似鹰隼般自空而降。紫姬轻功,本来了得,兼以身轻如燕,竟然会悄无声息的恰好落在马鞍之上,骑了一个踏实。紫姬方坐稳,便骤马向前,去救金郎。当她一抖马缰绕过石壁,放眼一看,金不古双手反剪,坐在专诸胯下马的臀部。专诸正猛挥马缰,口中得儿得儿的吆喝,那匹负荷过重的骏马,奋鬣长嘶,遍体生津的在奔向小山冈上。
  紫姬一见不古,秀目一亮,心花怒放。不惜在小山冈上骤马冲前,跟东储那匹骏马相隔还有一丈多远,她便双脚辞镫,娇躯一弓,来上一次迅若流星的滚鞍下马。脚尖刚刚沾地,又是鹘的一跃而起,两手环抱上半身捆得有如个肉粽般的金郎,把他整个身子从马上抱起,柳腰一挫,一对情侣相拥相搂的落了地。
  “紫姬——”
  “金郎!”
  一夜离别,居然有了个生死间于一发的惊险场面,不古百感交集,紧紧搂住紫姬不放。紫姬更是环拥不古,抵压着自己胸前气都透不过来,惟恐手儿一松,金郎又会离她而去。两人“紫姬”、“金郎”声声叫个不停,一般儿的都是悲喜交集,泪眼涟涟。
  公子光和伍子胥眼见此情此景,心中着实感动。子胥心细如发,深知大敌当前,眼前大难犹在,他让不古、紫姬紧拥片刻,马上就提醒紫姬,高声一喊:
  “先给不古松绑要紧!”
  紫姬听入耳中,欣然应声:“是!”拔出腰间宝剑,手忙脚乱,却也小心翼翼,把金不古身上粗大的绳索一一割断挑开。然后又忙不迭卷起他的衣领衣袖,细细察看有否瘀肿勒痕。金不古初次被擒,心中好不惭惶,一险苦笑的站在地上,活动了一下手足关节,他䩄䩄腆腆,压低声嗓在告诉紫姬:
  “可恼,我的宝剑被他们缴去了!”
  紫姬却报他以嫣然一笑,小巧樱唇附在他的耳边说道:
  “这有什么可恼的呢?回头我们踹破楚军大营。我自会替你找回来!”
  金不古当下还不知道伍子胥所定的计策,一听紫姬这么说时,急切的问:
  “怎么?我们还要去踹破楚营呀?”
  紫姬来不及答话,姬仁已经牵来一匹驮马,姬礼双手递上一柄备剑。伍忠截住了紫姬的坐骑,也牵过来傍着紫姬一块站定,于是不古、紫姬双双执剑跃上马背,并辔前往小山冈前归队。
  小山冈前,依旧是专诸一马当先,立马前列。伍子胥正在指挥众人,首尾相接,排成一列纵队。他笑吟吟的在跟金不古说:
  “轻车熟路,去来自如。这直冲楚军大营的先锋,大概是非你莫属了!”
  金不古陷身楚营,积忿未消。一听子胥这么说,便眉飞色舞,血脉偾兴的答道:
  “将军!我自会奋勇争先,斩关直入,正好为昨夜之辱报仇雪恨!”
  紫姬惟恐不古轻率焦躁,想想终不放心。便上前自动请缨的道:
  “将军!我便紧蹑金郎之后,打这直冲楚营的第二阵。可好?”
  “好哇!”
  子胥露齿一笑,欣然允可。再转过脸去跟一般儿待命的公子光说道:
  “殿下!我再派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分别在前后左右,护定你这位中军主帅!”
  “如此说来,”公子光笑着,轻轻一拍子胥的肩膀说道:“将军是打算亲自断后了?”
  “不错!”伍子胥点点头答道。想想又不放心,拍马直到专诸的身边,意味深长的说:“贤弟方才勇救金不古,不但那一双青年伴侣永远感激,而且也化除僵窘,建立了由吴入楚第二功,待会儿贤弟向䓕越搦战,千万要记住愚兄的嘱咐,尽量把他绊住,一看我们冲过楚营,立刻回马返吴。切记不可骤马向前,免得我这声东击西,出其不意之计功亏一篑!”
  专诸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愁眉不展的应了声:
  “是!”
  子胥便重重一拍专诸的右臂,朗声的说:
  “好了!贤弟可以再次奋力一击了!”
  专诸点点头,往山下一望,先前被金不古一头撞倒,满地打滚的楚国第一员大将䓕越,早已被他手下的八名侍卫搀扶起来,正由众侍卫殷勤的替他拍去周身泥土。䓕越口中恨声不绝,翻身上马,紧一紧手中的长槊,锐利的矛尖映着夕阳喷出橘红般的火焰。䓕越用矛尖一指山上,破口大骂:
  “金不古!你还不赶快下山来送死!”
  䓕越骂声方歇,专诸便一拎马缰,再度冲刺。那匹惯经阵仗,雄伟矫健的紫骝马又是一次奋鬣长嘶,骤然放开四蹄。自小山冈上,将那百十尺高的陡坡一冲而过,直泻到底。气得暴跳如雷的楚国第一员大将䓕越正在纳闷:“这汉子怎么来得恁快?”眼前一道白光一闪,耳中立刻听到专诸如焦雷般的一声巨喝:
  “䓕越看剑!”
  当下脱口而出的喊了声:“不好了!”䓕越慌忙双手横槊一迎。——“锵!”的一声巨响,剑槊相交,金星迸溅,惊得䓕越的八名侍卫齐同一致脸都白了。八名侍卫抡圆眼,眼睛看了䓕越和专诸才斗上这一回合,两位骁将不约而同,左手一紧马缰,拉开马头奔向圈子之外。趁这一个空档,两人连忙检视一下自家的兵器。专诸漾一脸苦笑,望着自己手上丝毫无损,完好如初的剑锋,自言自语的说道:
  “侥倖!”
  那一头,䓕越细看槊身铁杆,一眼便瞧见杆上早已被专诸那当头一剑,砍了一道半寸来深的缺口。䓕越不由得暗地一吐舌,怅然若失的说了句:
  “好厉害!”
  再看跟自己相隔五七丈远的专诸一眼,——专诸已在紧攥宝剑,兜转马头,准备再向自己这边冲来。一场龙争虎斗、生死之战业已迫在眉睫。䓕越惟恐手中长槊受损,再次交锋可能一折为二,忙不迭的便是一阵高喊:
  “快拿长兵器来!”
  䓕越的八名侍卫一听,顿时便知䓕越形势危殆,间不容发。一旦专诸骤马冲来,再度交手,䓕越手中的长槊一断,专诸的第二剑下来立将斩下䓕越的头颅。八名侍卫,双腿使劲一夹胯下马,争先恐后,把手中的兵器尽力伸向䓕越。一心巴望䓕越在专诸的宝剑挥来,千钧一发之际,能够接住他们递过去的兵器,方可及时抵挡。䓕越这边,九个人一阵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专诸焉有不知之理?而且他一望即知,䓕越是在为手中长槊损伤,进退两难,情急万分。专诸一生为人,光明磊落,大义凛然。因而他立刻便勒住辔头,高声喊道:
  “䓕越将军!若是你手中兵器受损,尽管去换了再来决一死战,我专某绝不趁人之危!”
  䓕越和他那八名正在急急赶来的侍卫听了,如闻纶音,如逢大赦。都在一声长吁,稍稍的安下心来。说时迟,那时快,策马奔驰,来得最快的一名侍卫,已经将一柄长柄大砍刀,刃上捍下,朝着䓕越直扔过来。与此同时,一声大叫:
  “将军接好!”
  䓕越更是右手一伸,稳稳的按住了大砍刀的刀杆。心头一喜,笑逐颜开,他高声的应道:
  “来得好!”
  右手接过大砍刀,左手便一拎马缰。䓕越胯下白马,泼喇喇撒开四蹄,直往专诸一人一马处奔去。䓕越自幼习武,少壮从军,二十多年来从未遭过败绩,连杯口粗的槊杆都险险乎被专诸一剑砍断,方才生死俄顷的那一刹那,他几乎手无寸铁。就那么一眨眼工夫,危险狼狈,为他一生所仅有。惊出来的一身骇汗,居然湿透衣甲,因而䓕越绰刀在手,当下就“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连方才专诸勒马止步,放他一条生路的恩情都顾不得了。䓕越双手举刀直抢专诸,用尽生平之力,猛可一刀劈向专诸的头顶心。当他一声巨喝:
  “着!”
  挥刀猛砍,显然是想把专诸连人带马,一刀砍为两爿。
  专诸陡见䓕越恶狠狠的杀来,起先不免一愣,继而便微微一笑。毕竟是“艺高人胆大,临阵不慌忙”。专诸立马佇候,纹风不动。直等䓕越雷霆万钧,泰山压顶的一刀劈向他脑门心。山上众人,手心里无不为他捏把冷汗。公子光还尽在喃喃自语的说:
  “糟了!糟了!”
  然而,当䓕越的一刀劈下,众人但见专诸倏的右手一举,手中宝剑,寒光四射。他使一招毒蛇吐信,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剑尖射向刀杆。只那么着力的一顶;——䓕越用力过猛,突然间重心不稳,向前一扑,那柄长杆大砍刀,竟然拖动他壮硕的身躯,以及他胯下疾奔的怒马,连人带马一齐向右倾跌;反倒使他的肩背,暴露在专诸的宝剑之下,易客为主,形势大改。当时山上山下的人,一致认为专诸一剑下去,必定会把䓕越连肩带背砍为两段。楚国大司马䓕越命在须臾,眼见红光迸现,他就要身首异处,一命归阴。连在那小山冈上勒马观战的紫姬,都不禁激发了天性亲情,圈手在口,一声极喊:
  “勿伤我舅!”
  出人意外的是:显然专诸根本就不想杀䓕越,一剑将及䓕越肩头,他竟然会倏然一收。接着便一拍胯下骏马,冲向那几乎都在目瞪口呆,魂飞魄散的䓕越八名侍卫。八名侍卫一见专诸飞骑而至,挥剑杀来,陡然一惊,一惊而醒。各起手中兵器,刀矛枪棒,拼死上前抵挡。从而小山脚下,平阳地上,喊杀之声震天,兵器相交铿锵之声响彻云霄。便在这杀声盈野,战成一团的时候,山上众人,居然还能听到专诸的声声嚷喊:
  “殿下!兄长!大营就在前面!”
  只这便是一句暗号,伍子胥听了,晓得专诸足以绊住山下楚军的九人九骑。右手一挥,众马上前,齐向小山坡顶排成一字长蛇阵,子胥觑准䓕越在山下连人带马朝前打个踉跄,然后一抖马缰,一个转身,跃马挺刀加入战团。专诸以一敌九,手中一柄宝剑使得滴水不漏。他心知这下机会来了,便一声令下:
  “踹营!”
  金不古挥舞宝剑,一马当先,紫姬一拎马缰,急起直追。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各执兵器,护定了八人八骑的中军主帅公子光,伍子胥亲自殿后。小小队伍似一柄利剑,笔直的冲下小山坡,越过田野阡陌,丛丛草莽,对陷于苦战的专诸绝不回顾。金不古担任先锋,他雪耻心炽,咬牙切齿,临到楚军营盘辕门。发声喊,利剑挥处,禁军营盘的守卒先就倒下了七八个。
  八人八骑如八头猛虎,冲进楚军大营直如虎入羊群。䓕越手下的一千名楚军由于主帅领队在外,一时猝不及防,金不古一行冲到,逢人便杀,见马就砍,八人八骑以龙卷狂飙,排山倒海之势杀来,转眼间便将一座楚军大营杀得人仰马翻,一片大乱。将校士卒,东逃西散,惊呼骇喊之声不绝于耳。伍子胥眼见立可顺利过关,惟恐众人恋战。在杀声喊声之中拉开嗓门直嚷:
  “新蔡在望,列位快马加鞭!”
  金不古正想多杀一些楚国兵,报他那失足被擒被囚的毕生大恨,但当他听到伍子胥在这么喊时,心想自己负踹营先锋重责大任,军令不可不遵。因而立刻放弃了左右冲刺,前后追杀。一蹬胯下马,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引领众人一口气冲到了楚军营盘之后。
  营后阒无人迹,却有一条大道直通新蔡。伍子胥在马背上一声令下:
  “停!”
  众人勒辔停步,喘一口气,唯有伍子胥一眼扫去,愣了一愣;八人八骑中,偏偏少了一位紫姬。
  目光如电的公子光也发现了,眉头一皱,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声问:
  “紫姬姑娘呢?”
  这一问,居然把金不古问出了一身冷汗,他放眼四周,果然不见紫姬的踪迹。当下他的这一震撼,委实非同小可。众人但见他脸色铁青,额汗涔涔,尤且闷声不响,一语不发,猛一加鞭。就这么一人一剑,单剑匹马的冲回楚军大管去了。
  “金不古!金不古!快回来!”
  公子光、伍子胥一致高声大叫,喊他回来。然而金不古当时一心去救紫姬,他对身后的喊声置若罔闻。一匹马,再度冲进楚军大营乱军阵里。
  公子光扭头去问伍子胥:
  “这怎么办?”
  伍子胥略一沉吟,毅然决然的答道: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入楚之行,军令如山,专诸恪遵军令还在小山冈下陷于苦斗;我们就万万不能去救情急之下违令杀同楚营的金不古!”
  “将军说得对极了,“公子光欣然同意的说:“楚军正乱,金不古不难杀进杀出。请将军这就下令,我们从此直入新蔡!”
  “是!”
  伍子胥一声答应,挥挥右手,便领着公子光、姬仁、姬礼、伍忠、伍义一行五人,徐徐的同向新蔡进发。
  楚军大营里,经过伍子胥八人八骑的一阵冲杀,正是尸骸遍地,血流成渠。幸获保全的楚军士卒,惊魂未定,犹在东藏西躲,不敢露面。因而金不古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他在遗尸累累,一片狼藉的楚营之中往返奔驰,高声大叫:
  “紫姬!紫姬!……”
  金不古正在忧心如焚,急切万分。蓦的听见左侧中军大帐那边,传来了分明是紫姬的一声高呼:
  “金郎,我在大帐!”
  金不古大喜过望,兴奋万状。伸手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策马直往那座巍然独存的中军大帐奔去。乍到帐前,滚鞍下马,双手拉开帐门一头钻了进去。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紫姬,正睁着一双秀丽的大眼,带七分欣喜,有三分诧异的在望着他呢。
  心花怒放,如获至宝。不古三步并做两步,跑到紫姬的跟前。伸张双臂,将娇小玲珑的紫姬紧紧拥入自己怀中,迫不及待的问:
  “紫姬!妳在这儿干吗?”
  紫姬的螓首,深深埋在金不古的肩窝,双手搂住他的肩背。两体相接,一股暖流迅速通过一双爱侣的全身。柴姬正感到无比温馨,满心欢激。她停留在金不古的紧拥之中,曼声答道:
  “我在找你的剑呢!”
  “剑!?”
  一经提醒,金不古当下就轻轻的推开紫姬。牵起她的纤纤柔荑,两眼满蕴爱意。用由衷感激,无限欣慰的语调,凝望着紫姬问道:
  “妳是在为我那一柄宝剑,独自一人,在千军万马中冒这么大的危险?”
  “是呀,“紫姬不假思索应声作答,天真娇憨的也在望着金不古说:“我不是答应过你,要把你的宝剑找回来的吗?”
  “就在这儿,”金不古伸手一指中军大帐的公案前方:“昨天我一人一骑踹营而过,一不小心掉进了他们预先设下的陷人坑。坑深而小,我一时施展不开,被他们用十几条挠钩拉上地来。七手八脚给我来了个五花大绑,押到妳舅父这张公案前面问话。妳舅父一声喝令,分立两旁的两名侍卫就把我的佩剑缴了。”
  看金不古一脸懊恼,噘起张嘴在坦然直承他的被擒经过。紫姬先格格的笑了一阵,然后再脸色一正,想了一想方说:
  “宝剑既然在这中军大帐被缴,那就准定还在这里!”
  说时,一推不古,跟他一左一右,分头去找,楚军大司马䓕越的中军大帐空空荡荡,阒无人迹。紫姬向左,一看公案前后,两旁帐上不见一件兵器。柳眉微蹙,十分纳闷。嘴里喃喃自语的道:
  “不在这儿,那又会在哪里呢?”
  盈盈秋波,往后一扫,忽一眼瞥见帐后有一扇小门,紫姬顿时眼睛一亮,一声欢呼:
  “有了!”
  金不古急忙转过脸去,一看之下,紫姬早已一掀门帘,快步走进了那扇小门。敌营所在,危机四伏,不古忙不迭的高声提醒紫姬:
  “千万小心!”
  然而,转眼之间,紫姬却已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双手捧着自己的那柄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纯钢宝剑,又从那扇小门里走了出来。金不古当下不由大喜,眉飞色舞的迎上去道:
  “居然给妳找到了!”
  “一看到这扇小门,”紫姬笑吟吟的帮金不古把宝剑系回腰上,方始接下去说:“我才想起既有大帐,就一定会有后帐。果然,才进门去,就看到你这柄宝剑正悬挂在我舅父的床柱之上。”
  金不古兴奋莫名,双手直搓的道:
  “剑兮归来,复我颜面!紫姬,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谢妳才好!”
  “夫妻一体,同忧共戚。”紫姬秋波一转,嫣然一笑的柔声答道:“还说什么谢不谢呢?金郎,你我离队已久,这会儿应该赶紧追上去了!”
  “妳这话说得对!”金不古连连点头,想了起来方说:“哎呀!我险些忘了。刚才我拨转马头回来找妳,公子殿下跟伍将军在我后头一叠连声的喊我,我不该一时心急,居然都没答应一声呢!”
  紫姬一听,拉了不古便往外走。带点埋怨的在催着他说:
  “快!快!瞧你总是这么毛毛躁躁,顾前不顾后的,没的又违犯了伍将军的军令!”
  两人奔出中军大帐,双双跃上马背,猛挥一鞭,策马疾奔,一口气冲出楚军营盘,果然给公子光一语料中:“楚军正乱,金不古不难杀进杀出。”不古和紫姬得回故剑,来去自如。一路顺利无阻的驰上了直通新蔡的那条宽阔大道。
  沿途,不古、紫姬快马加鞭,并辔齐驰。路上金不古仅只说了一句发自肺腑的赞叹:
  “紫姬,我们这算是又一次的同生死,共患难了!”
  紫姬的回报,是深情款款,令金不古私衷大慰的粲然一笑。

    ——中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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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食、不眠,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不古、紫姬一心急忙赶上公子光和伍子胥一行。却是,从亭午时分一直奔驰到夕阳西下,薄暮黄昏,不但公子光那一支小小马队影踪全无,甚且不见一个行人。连途中经过的两旁市集,村镇,也是家家户户关门上闩,不闻人声,不古、紫姬情不自禁的有点纳闷。自己分明已经踏进新蔡国境,那么些个新蔡国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入夜,明月如钩,斜悬天际,不古、紫姬两人两匹马方始奔驰到新蔡城的东门之外。两人同时勒马止步,仰望新蔡城上,只见旌旗飘飘,人影幢幢。再往下看,两扇城门,早已紧闭;分明是城上守卒,严密戒备的模样。紫姬在马上低声的问金不古道:
  “我们要不要上前喊门?”
  “不要!”
  “可是,”紫姬急切的问:“我们还不知道殿下和伍将军有没有进城呢?”
  不古凝神一想,断然的答道:
  “我敢说他们一定已经进了新蔡城,只是不知新蔡国君怎样对待他们罢了!”
  “难不成,”紫姬心中焦灼,接口便问:“殿下和将军会有什么不测?”
  “那倒不至于,”金不古略一沉吟,方说:“紫姬,今天我们就权且在城外过夜。等明天一早,新蔡开城,再进城去看个究竟。”
  紫姬点头说声:“也好。”两人便翻身下马,牵着马匹,悄悄的走向一处杂草丛生之地,放马匹自己去啮草。不古、紫姬找到了一棵两人合抱,枝叶繁茂的大树,沉沉的往树下一坐,不古背倚树干,两腿一伸。秋高气爽,入夜生凉,飕飕一阵风过,树上落叶缤纷。紫姬不由打了个寒噤,不古惟恐她冷,干脆把她的娇躯,搂进自己怀里。相偎相依,一坐一睡。起先还在东拉西扯的聊着,毕竟两度鏖战,整日奔波,一双情侣着实的倦了困了;头重目涩,眼睑坠垂,过不多久,便鼾声微起,两个人就这样将就进入了黑甜梦乡。
  一觉醒来,早已是鸡鸣三唱,阳光耀眼。不古、紫姬几乎是一道醒转,相视一笑,两人欠身而起,整整衣衫。不古打个唿哨,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的飞快赶到,不遑进食,无暇梳洗,一齐滚鞍上马,直到新蔡城的东门坂下。放眼一看,着实奇怪——新蔡城门仍然紧闭未开。
  倒是城堞后面走过来一名新蔡的将校,身后有四名执戈的兵士紧紧相随。那名新蔡的将校居高临下,细细的打量过金不古和紫姬以后,方始高声问道:
  “城下来的是什么人?”
  不古、紫姬一致策马上前两步,由金不古启齿答道:“吴国公子姬光殿下侍从,伍子胥将军部属金不古夫妇二人,请准入城!”
  城上新蔡将校点点头,紧接着就是一举手中令旗,高声喝令:
  “开城!”
  又听到城门背后,城门洞里,有几名兵士齐声答应:“得令!”两扇高及丈二的城门,自外而内的徐徐打开。不古骑在马上,向紫姬使使眼色,两人不慌不忙,并辔齐步的进了新蔡。
  城门之内,又有一名新蔡将校按剑而立,带领一队兵士在把守城门。金不古便马背上双手一拱的问:
  “请教,吴国公子殿下此刻是在哪里?”
  那名新蔡将校伸手向后一指,指向大街右边的一幢宽敞宅院。与此同时,高声答道:
  “新蔡驿馆!”
  金不古道过了谢,示意紫姬再往前走。走时他再一声长吁的说;
  “昨晚是我过虑。殿下既在新蔡驿馆,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了。”
  然而,一语未竟,陡然又听到落在后面的那位新蔡将校一声令下:
  “关城!”
  轰然一声巨响,新蔡城门又再关上。
  不古、紫姬神色不安的互望一眼,勉自钻定,装作若无其事,骑马直到驿馆门口,触目所见,警卫森严,新蔡兵将林立。两人不免又是一惊。
  刚刚翻身下马,将马匹系好,金不古想找一名新蔡将校问讯,适逢其会,极为凑巧,不古、紫姬正好碰上了公子光、伍子胥双双在送新蔡侯出门,——那新蔡侯身材矮小、肩背佝偻。长得獐头鼠目,人物猥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那模样儿活像是只麻雀。
  鼠目偏生锐利,新蔡侯一出大门,一眼就看到了金不古和紫姬,他停下脚步,伸手一指,回过头去问公子光道:
  “这两位,就是昨日所说遗落在后,阁下的一男一女,两位从人?”
  公子光神情肃穆,微微颌首道:
  “不错!”
  金不古正想一拉紫姬,上前参见新蔡侯;那新蔡侯却又在一蹦一跳的往前走了。他扬长而过,临近紫姬的身边,竟然会毫无忌惮的暧昧一笑,一双鼠目迅速的在紫姬全身上下打了一转,一叠连声的说:
  “美女,美女,真不愧是寡人毕生从未见过的绝色美女啊!”
  说罢,仰脸哈哈大笑,便有他的两名侍卫,上前一步,双双的把他抱上坐骑,就此加上一鞭,绝尘而去。
  新蔡侯倨傲无状,侮慢轻狂,直把金不古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只是身在客地,当着众人之前,他只好死命捺住胸中气恼。拉着紫姬的手儿上前,跟公子光、伍子胥见过了礼,开口便说:
  “在下一时情急,回马去找紫姬,特地赶来向殿下、将军请罪!”
  不曾想到,公子光竟会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仿佛心不在焉,一声苦笑的答道:
  “不古,我们进去再谈。”
  金不古和紫姬怀着满腹疑窦,双双跟随在公子光和伍子胥的身后。一路箝口不语,闷声不响的从驿馆大门,直到后进一排三间木屋,进了中间的小厅,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先已在两旁肃立等候。见了不古和紫姬,也只微微的点了点头。
  公子光居中坐下,伍子胥便坐在他的左侧,金不古正要上前,向公子光和伍子胥说明他再踹楚营,跟紫姬双双寻回失剑的经过。公子光却伸手一延,示意不古、紫姬并肩坐在短几的右侧。然后才满脸愁容,一声长叹的说道:
  “新蔡侯神情暧昧,居心叵测。依我看,这座驿馆可能便是一个陷阱!”
  “这一层,”伍子胥摇摇手,阻止金不古启齿追问。再别转脸去接公子光的腔,“我在昨天晚间初见新蔡侯的时候,就已经了然于胸了。”
  接下来,伍子胥一则是为公子光分析当前处境,二来也在顺便告诉金不古和紫姬。他滔滔不绝,娓娓细诉的继续说道:
  “昨天下午,我们一行刚到新蔡,先就在新蔡城外等了一炊饭工夫;然后才由新蔡侯开城出迎,把我们接到这螺馆来。自此以后,不但驿馆前后左右甲士环伺,如临大敌。而且从此这新蔡城四门紧闭,日夜不开,新蔡街头不见一个行人。”
  公子光也迎身向前,在跟金不古和紫姬二人补充的说:
  “你们两位今天能够进城,还是伍将军昨晚再三再四的恳请新蔡侯。新蔡侯尚且一力的要伍将军保证,除了你们二位之外,我们绝不会再有人来!如今回想,他显然是要把我们九人囚禁在这里了。”
  “可是,在下刚才分明看见新蔡侯又来拜访殿下和将军的呀。”
  “不古,你可知道?”伍子胥声声苦笑的问道:“新蔡侯他刚才是来干嘛的?”
  金不古摇摇头答道:
  “在下委实不知,敢请将军见示。”
  “新蔡侯来,他只说了一句话。那便是,”伍子胥一声长叹的道:“从此刻起,请你们列位切勿轻离驿馆一步!”
  “不!伍将军,”自入新蔡一直闷声不响的紫姬,令人大出意外的就此插进嘴来:“我还听到他在轻率浮浪的当众夸我是美女!”
  一提起这件事,金不古顿时就怒火中烧,难于遏忍。他怒发上指,握爪透拳,狠狠的一拍矮几嚷嚷道:
  “可恨,可恼,新蔡侯这等下流无耻!当时我若不是看在……”
  “不古,你先别发脾气!”紫姬却了无怒容,从容自在,一伸手拦住了金不古再往下说。转过脸来望着公子光,嫣然一笑的问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们九人不幸陷入陷阱,殿下是要我们引颈就戮呢?还是想个办法来打开僵局?”
  公子光还来不及开口回答,伍子胥先已慷慨动容,义形于色的抢先驳斥:
  “世上没有引颈待戮的伍子胥,更何况是堂堂吴国的公子殿下了。紫姬,妳应该说,我们是要力拼而死呢?还是用计脱困?”
  “好!”紫姬从善如流,立刻改口:“请殿下明示,我们是要力拼,还是用计?”
  “姬光衔命而来,迎迓楚国王妃蔡姬夫人,”公子光双手一拱,敛容正色的答道:“如今好不容易到了新蔡,居然连蔡姬夫人的面都没见着,力拼而死,我不甘心。当然是用计脱逃的好!”
  紫姬当下便应声作答:
  “那么,我此刻便有一计!”
  在场的众人不胜惊诧,齐齐一愣,唯独伍子胥双眉紧蹙,频频摇头的说:
  “紫姬,楚强蔡弱,何况又有䓕越、阳匄两支兵马压境。新蔡侯唯有献出我们,方可保有国祚,存活身家性命,妳哪里知道我们此刻处境的险恶?”
  “但是我却知道。”紫姬微微的笑着答道:“只要我们九人之中,能有一个挺身而出,当前困境,不难迎刃而解,一举消除!”
  伍子胥忙问:
  “谁?”
  紫姬霍然起立,斩钉截铁的答道:
  “我!”
  金不古一听,脸色大变,骇汗如雨,猛可从地面上跳了起来。他颊肉痉挛,浑身猛烈的抖颤。伸手一指紫姬的鼻尖,厉声喝问:
  “紫姬,妳疯了?”
  紫姬却匕鬯不惊,镇静自如。她轻缓的摇着头,依然面带笑容的答道:
  “金郎,我没有疯!”
  金不古一阵急怒攻心,但觉得眼前一黑,倏而又是金星迸溅,差一点便晕倒过去。伍子胥见他忽然间面白如纸,身子一阵摇摇晃晃,便及时虎的站起,一把抓紧了金不古的右臂,先让他站稳。等他喘息甫定,回过神来,重新睁开眼睛,方用醍醐灌顶之势,加以当头棒喝。运足丹田之气,蓦的高声吼道:
  “金不古!你醒来,有话好讲!”
  在他身旁站着的紫姬,万万不会想到,她的金郎突然之间竞会气成这副模样。当时便花容变色,脸上笑意尽去。她也急切的握住他的左臂,满心惶急一阵猛力摇撼,气极败坏的在喊:
  “金郎!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金不古的一双胳臂,吃伍子胥、紫姬两个一左一右,一拉一扯,再加上伍子胥的一声巨喝,紫姬的连声急喊。三魂七魄,方始悠悠的落回腔子里。倏然醒转,他便一声长叹,泪如雨下。眼望着一脸忧急惊慌的紫姬,咬牙切齿,和泪以俱的在尽情倾诉——
  “我怎么了!?紫姬!妳明知道妳我海誓山盟,历尽艰辛,共过多少患难,同过多少次生死?如今蒙苍天垂怜,好不容易得能如愿以偿,长相厮守。而妳,”金不古口沫四溅,声嘶力竭的往下说道:“居然会一时兴起,将妳我的天赐良缘当作儿戏。说什么妳要挺身而出,为众人脱厄解困。难道妳没有看见,那新蔡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个色中饥鬼!妳是想牺牲一身的清白,把自己往那色鬼的虎口里送吗?”
  仍然扶着金不古的紫姬一边生气,一边流泪;她极力按捺性子,一直等到金不古把他的满腔忧愤倾吐净尽,方始万般伤心,千种委屈的一松手,就势沉沉的往地面一坐。双手捂面,号啕大哭。哭时还在断断续续的辩白——
  “金郎啊……我原以为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金郎;哪儿想到,你不但不明白我一番好意,心中定计。你——你都想到哪儿去了啊!”
  公子光一听紫姬末一句话,顿时眼睛一亮,心中明白过来。他连忙绕过矮几,强使金不古仍然和紫姬并肩坐下。一面轻拍紫姬的肩背,劝她暂止悲声,莫再哭泣。然后他仰脸打个哈哈,眼望着伍子胥,笑容可掬的问道:
  “将军!这不古一急,紫姬一怒,险些闹成了一场情海风波。你可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伍子胥先摇摇头,继而又偏头一想。仿佛豁然醒悟,脸色也在渐渐的开朗。他也冲着公子光一笑,回答他道:
  “由殿下方才那一阵哈哈大笑,我大概已可了然十中八九了。”
  于是公子光和伍子胥相视一笑,双双坐定。而后由公子光敛容正色的对紫姬说:
  “紫姬,伍将军和我,此刻已经略略知晓妳所定的这一条妙计了!”
  紫姬取出绢巾,揩去眼泪,揉揉眼睛。无尽怨尤的闪望金不古一瞥,噘起了樱桃小口说道:
  “可恨这个我已托付终身的金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歪打蛮缠,都把我想像成什么样的人了!”
  伍子胥马上就提醒金不古道:
  “不古!你还不赶快跟紫姬郑重道歉,当众陪罪。”
  金不古顿时就转过脸来,神色凝重的质问紫姬——
  “方才明明是妳说的,妳要挺身而出!”
  紫姬高声的答道:
  “不错!”
  “那妳说,妳想挺身而出,去做什么?”
  “做——,”紫姬理直气壮,字字着力的答道:“面折新蔡侯的公子殿下使臣!使他凛然知所畏惧,立撤甲士,让我们前往谒见蔡姬夫人,奉迎夫人出新蔡,越楚境。而后直入吴国,祖孙团圆!”
  紫姬的一席话,不但吓得金不古目瞪口呆,舌挢不下,连两旁站着的姬仁、姬礼、伍忠、伍义,也都一头雾水,莫名其妙。以为紫姬是在信口开河,漫天胡诌。唯独公子光和伍子胥,两人一致的笑容满面,深深点头。
  金不古凝神一想,仍然不知究竟,莫测高深,当时,他一心惟恐新蔡侯垂涎紫姬的美色,紫姬贸贸然的一去,会着了他的道儿,白璧之玷,永难湔雪。他跟紫姬出生入死,拼了性命得来的这一段大好姻缘,不就要全部付诸东流水。然而,不但紫姬说得振振有词,斩钉截铁;连公子光、伍子胥两位长者智者,也在显然的一致同意,颌首赞可。纵或自己患得患失,满腹疑虑。在这众议咸同,自家孤掌难鸣的情况之下,他也唯有兴起倘有万一,拼却一死的念头。堆一脸莫可奈何的苦脸,毅然决然的跟紫姬说道:
  “要不,让我跟妳一道去!”
  “可以!”
  紫姬的回答,直截了当之至,干脆痛快已极。只这“可以”二字,便将满天阴霾,一扫而光,一场争执,消弭于无形。不古脸上,顿时疑云尽去,笑逐颜开。紫姬答应让他同去,充其量,新蔡侯垂诞紫姬美貌,因而动武逞强,自己和紫姬奋起力抗;即使同归于尽,也能落一个全节而终,为爱牺牲,不致辜负自己跟紫姬这一段惊天动地而泣鬼神的圣洁恋情。不古正在心花怒放,摩拳擦掌,准备和紫姬立时三刻便去面折新蔡侯。伍子胥却在笑呵呵的向他走来,重重一拍他的肩膀,蔼蔼然的说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古,今日之事,正好给你一个教训。你自以为你深爱紫姬,胜于你的性命;然而,你却小看了你的这位紫姬姑娘,论见识,论主张,她都远远在你之上!”
  伍子胥的这几句话,有如醍醐灌顶,霍然发人深省。连一向心高气傲,恣意任性的金不古,也不由不为之悚然惊醒,一心翕服,连连的点头在说:“是是是是。”
  当下,由伍子胥和公子光耳语一番,商量过了。方始指拨安排,命金不古、紫姬二人,以公子光使臣的身分,专程回拜新蔡侯。
  至于见了新蔡侯以后,如何应对,怎样交涉?公子光任凭紫姬全权做主。为了使金不古、紫姬盛大扈从,显示身分,伍子胥还派了他的两员家将,伍忠、伍义,陪同前往。
  金不古、紫姬,兴冲冲的告辞。公子光、伍子胥双双送他们到小厅门口。两人领着伍忠、伍义,直到驿馆大门,向把守军士说明了缘故,问明了路径,便大踏步的直奔新蔡侯府邸而去。
  新蔡侯人物猥琐,贪淫好色,尚且嗜酒如命,每饮必醉。当日,他正在府邸正厅,由上卿万典相陪,一面开怀畅饮,一面抡起一双色迷迷的小眼睛,在看一队年轻女子半裎全裼在跳着不堪入目的艳舞。那万典却是鼻直口方,相貌堂堂,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他端然坐在新蔡侯的身旁,低斟浅酌,目不斜视。显然他只是奉命唯谨,身不由己,虚应一番故事而已。
  死死的盯住那一队年轻女子的乳波臀浪,胸袒背裸在看。新蔡侯两眼发直,垂涎三尺。不时还在“脱!脱!脱!”的连声催促。那些个被新蔡侯命人四处强掳而来的少妇长女,只好在四周陪臣、卫士的众目睽睽,引颈翘盼之下,噙着眼泪,忍住心酸,无法顾及廉耻的轻解罗衫,公然卸裳。——直到衣衫尽去,纤发毕现。早有几个禁忍不住的哭出声来,恨不能地面裂缝钻身下去。这时候,新蔡侯反倒一阵心烦,喟然一声长叹。他在向这队年轻女子连连挥手,老大不耐的叱道:“去!去!去!”
  掳来的少妇长女如闻纶音,如逢大赦。忙不迭的拾起地上衣衫,来不及穿上,便草草遮掩羞处,转身疾奔出去。——新蔡侯又猛灌了一大觥酒,掉转脸去向他唯一的得力助手万典叹道:
  “新蔡城小,然而寡人毕竟还是一国之主。可叹的是,时至如今,府邸还没有一名能让寡人看得上眼的美人!”
  新蔡所以立国,就因为拥有一位勤政爱民,公忠体国的上卿万典。他对新蔡侯唯有一片孤忠;每逢新蔡侯失言犯过,他总是亢直进谏,不假辞色。新蔡侯倒也能容忍得了,只不过忠言逆耳,有如过耳春风而已。这一回,万典听了新蔡侯的感叹,当下便脸色一正,不惜抗颜相向的答道:
  “君侯后宫,佳丽成群,长年累月,又派出大批军士,四出为君侯搜罗少妇长女,供君侯淫乐。戕身虐民,莫此为甚!如今君侯还在说什么没有一名看得上的美人,臣真不知道君侯是何居心了!”
  万典当众训斥新蔡侯,新蔡侯居然丝毫不以为忤。他还在嘻皮笑脸的向万典说道:
  “万大夫,你有所不知。寡人行年四十有四,直到今日,方始见到一名绝色女子。寡人只要能有她相伴,日夜逐乐追欢,那寡人就——,”他摇头晃脑,无限神往遐思的继续往下说道:“今生今世,一无所求了!”
  万典的反应却是一声冷笑,满脸不以为然的反唇相稽答道:
  “阳匄、䓕越两支楚军压境而来。新蔡城里,正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满城百姓关门上闩,惊惶不已。难为君侯有这份闻情逸致,又要去找一位能使君侯今生今世,一无所求的美人了……”
  当时新蔡侯的脑际眼底,净是方才所见紫姬的花容月貌,婀娜身姿。心猿意马,欲火上腾。他强咽下一口唾液,浑然忘情,伸手猛拍矮几,脱口而出的说道:
  “无论如何,寡人非把她弄到手不可!”
  万典正要启齿劝谏,一名新蔡小校,匆匆的奔入厅门,屈膝跪奏——
  “吴国公子姬光,遣来使臣答访,现在府邸门外恭候传见。”
  新蔡侯起先还嫌他打断了自己的绮思遐念,眉头一皱的问:
  “来的是什么人?”
  “是一个名叫金不古的少年将校,两名随从,外带一位美貌女子。”
  “美貌女子!?”新蔡侯应声作答,喜得从地面锦褥直跳起来。一时间他乐不可支,直搓双手,欢天喜地的去跟万典嚷道:
  “万大夫!你道如何?这竟然是吴国姬光在跟寡人献美人来了!”嚷时,不待万典答话,转脸便是一声令下:“快!快请!”
  新蔡小校就地磕了个头,站起身来,一个转身飞奔而去。这一头,新蔡侯还在满面堆笑,手舞足蹈的跟万典夸道:
  “万大夫,待一会儿美人进来,你只要一眼见到她那眉如远山,眼若春水,还有她那添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的美妙身躯;你就可以晓得,方才寡人所言非虚,从而大大的佩服寡人的眼力!”
  夸赞方毕,刚才入厅奏报的那名新蔡小校,已经在引着金不古、紫姬、伍忠和伍义再度走进厅来。那新蔡侯竟像个急色儿、登徒子一般一双色眼顿时一亮。从此以后便的溜溜的尽在紫姬的身上打转。那一副色授魂与,垂涎欲滴的模样,看在金不古的眼里,直把他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他不惜公然对新蔡侯怒目以视,运足丹田之气,蓦的便是一声巨喝:
  “吴国使臣候见!”
  金不古气涌如山,握爪透拳。他的这一声狮子吼,大有雷霆霹雳,声震屋宇之势。莫说正为紫姬的绝色所迷,正在魂饴魄荡,遍体皆酥的新蔡侯;连一团正气,满腔愤懑的新蔡上卿万典,都给他吓了一大跳。当下,新蔡侯一惊而醒,定定心神,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声,无可奈何转过头去望着金不古,仍然还在茫茫然的问道:
  “你是在说——?”
  金不古一脸鄙夷的神情,俯视着身材佝偻的新蔡侯,昂首挺胸,傲然答道:
  “我金不古,奉了大吴国公子光殿下之命,礼不可废,故而前来答访!”
  置身一旁的万典万上卿,清清楚楚的听得出来,金不古这两句答话里的轻蔑侮慢,可以称得上是形诸于色,溢于言表。两国交涉,体制攸关,他不得不挺身上前,抢在新蔡侯之先,抗声说道:
  “金不古,你说礼不可废,那就请你向我家君侯行君臣相见之礼!”
  讵料,金不古一心轻蔑新蔡侯,他居然连君臣之礼,也不屑一施;聆言之余,仅只双手一拱,大剌剌的说了一声:
  “金不古奉吴国公子光之命,来见君侯!”
  当时,新蔡侯的一双眼,一颗心,全在艳光四射,亭亭玉立的紫姬身上。金不古在跟他行什么礼,说什么话?他一般儿的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再一开口时,他便在迫不及待,单刀直入的问:
  “这位美人是……?”
  金不古的眼里,哪里有新蔡侯这个只顾色迷迷、晕淘淘的小人;更不把他看作一城之主,一国之君。也不等他把话说完,插进嘴来,立予打断。他伸手一指紫姬,高声答道:
  “这便是我的妻子费紫姬!”
  新蔡侯听时,但如掰开脑心八爿骨,兜头泼下凉水来。他不觉倒抽一口冷气,一颗热腾腾的心,凉了半截,当下便瞠目结舌,大失所望,嗫嗫嚅嚅了老大半天,方始挣扎出一句话来问道:
  “莫……莫非你是在说,这位绝世美人,会是你的妻子?”
  金不古斩钉截铁,喷着气音答道:
  “不错!”
  怎奈新蔡侯色胆包天,欲念犹炽,他凝神一想,自说自话自主张,忽又堆一脸奸笑,徐徐迈步,临近紫姬,挤眉弄眼探试着的再问一声:
  “金不古!你这是——心甘情愿,宁可割爱,想把你的妻子……”
  这一回,却是紫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就怕新蔡侯一声“想把你的妻子献给寡人”说出了口。金不古当众受辱,急怒攻心;一场冲突,势将演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因此她当机立断,倏地板下脸来,大发娇嗔,莺叱燕语的说道:
  “新蔡侯,我夫妇二人是奉命而来,交涉正办!没有工夫跟你絮絮叨叨,闲话家常!”
  “闲话家常?”紫姬公然驳斥新蔡侯,新蔡侯非但不恼,反而喜孜孜,乐呵呵的接上了腔,接腔以后,犹在两眼直勾勾的望着紫姬,涎脸笑着又问:“只是不知,美人儿和这位金不古,究竟是要跟寡人商议哪一门子正办呀?”
  那一头,忠心耿耿的新蔡上卿万典,一听金不古在提起“费紫姬”这个名字时,心中已是怦然一动。直到此刻,眼见他的主子新蔡侯,降尊纡贵,丑态百出,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了。他就怕新蔡侯变本加厉,自讨没趣,把新蔡国人的颜面坍尽,忙不迭的走上前去,一拉新蔡侯的衣袖,强行把他拖到自己的背后。然后在新蔡侯和紫姬之间,横身一站,算是遮断了新蔡侯的视线。他再面向金不古,自我介绍,点入正题:
  “在下万典,忝为新蔡上卿,位同楚国令尹,吴国上大夫。请问金使臣,阁下衔命而来,究竟有什么大事,要和敝国君侯相商?”
  万典支开新蔡侯,开始谈起正办,金不古唯有强自捺下胸中恼怒。抱拳一揖,正色的侃侃然说道:
  “敝上公子光殿下,这次奉王命差遣,专诚造访贵国,原是为奉迎楚王妃蔡姬夫人而来。蔡姬夫人急于入吴跟她的爱孙世子胜相见。听说前次夫人由楚入蔡,与新蔡侯兄妹重逢,新蔡侯拒之于前,致使夫人一怒而去郧阳。这一回,新蔡侯就该任由我们将夫人迎入吴国,了却夫人的心愿!”
  一席话,说得振振有词,掷地有声,似乎新蔡侯和万典全都势必应允,无可非议的了。然而,万典听后,偏是一声冷笑,缓缓摇头的答道:
  “使臣奉公子光之命越楚入蔡,由东而来,是否也曾听说,楚国大司马䓕越,司马阳匄,各率一支铁骑,相继前来蔡、楚、吴三国之间?”
  金不古听时,得意的笑笑,眉飞色舞,春风满面的回答他道:
  “不但听说,而且,在下还一连两度,跟阳匄、䓕越打过仗,交过手。”
  “啊?”万典不由一惊,忙问:“如此说来,金使臣是连胜阳匄、䓕越两阵,斩将过关,长驱直入而到新蔡来的了?”
  说得金不古脸上一红,面泛苦笑,迫不得已,他只有据实相告:
  “头一阵,阳匄拦截,是敝内策马上前,三言两语,当众晓谕,说得阳匄将军心服口服;这才一声令下,撤走人马,让公子光殿下和我们一行从人,依序列队通过。”
  “哦——?”万典几于难以置信,曳长尾音,哦了一声,再惊疑不定的问道:“人道是唇枪舌剑,片言可决。想不到尊夫人的三言两语,居然也可以说得退阳匄司马的大队禁军?”
  金不古勉强一笑,不予置评。继续往下说道:
  “第二阵,在下单人一骑,直入䓕大司马的中军,也曾落入陷阱;仍旧还是敝内,追随公子光殿下,伍子胥将军,专诸先生,率领四名随从,拦住䓕大司马,夺回在下一人一剑,直冲楚营而过!”
  “奇了奇了!”听得万典双手一拍,高声大叫。直到这时,他才回过头去深深的注视新蔡侯一眼,意味深长,似在警告的说道:“听使臣所说根由,尊夫人不但是一位能言善辩的奇女子,简直的也是一位冲锋陷阵,能征惯战的女英雄了!”
  夸得金不古又一次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起来。他仰脸打了个哈哈,嘴里却在自谦的说:“哪里,万大夫过奖了。”
  然而,站在万典背后的新蔡侯,耳听得紫姬是一位辩才无碍,智勇双全的女英雄,奇女子,益发的垂涎三尺,心痒难搔了。他一时忘其所以,悍然的鼓勇上前,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上卿万典,挨近紫姬的身边,死皮赖脸的笑着说道:
  “美人啊美人!寡人真没想到,妳是如此的英雄,如此的了得!寡人如果得到了妳,那真是寡人的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了!”
  当下一听这话,金不古怒发冲冠,咬牙切齿。紫姬更是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她猛可伸手,一把捉住了新蔡侯的衣领,真把他从地面上直拎起来。忍无可忍,劈头便是一声娇叱:
  “你说什么?”
  紫姬不但严词诘问,尚且认真动起手来。当时新蔡侯的这一惊,果然非同小可。他被紫姬一把拎起,双脚离地,身子直在猛烈的抖颤,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儿厮杀,那新蔡侯吓得两手直摇,声声讨饶,嘴里一个劲儿的在那儿苦苦央告:
  “美人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求妳赶紧把寡人放下来吧!”
  新蔡侯虽说身材矮小,毕竟也有几十斤的份量,紫姬拎了一阵,难免也有点力乏手软。听他这么求时,便把他重重的往地面一掼。用力之猛,险些把新蔡侯的大腿骨,给掼进腔子里去了,痛得那新蔡侯蹲在地上哇哇怪叫。这一幕,来得突兀,去得也快。在场的八名新蔡侍卫见了,既来不及阻止,也赶不上抢救。见了他们主子的那副狼狈模样,人人都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唯有上卿万典双眉紧皱,快步上前,从地上扶起还在声声喊痛的新蔡侯。正容敛色,略带薄责的口吻,转过脸去向紫姬说道:
  “我家君侯毕竟也是一城之主,一国之君!姑娘不得无礼!”
  金不古余愠未熄,紫姬却是怒火稍减。她听万典这么说时,立刻反唇相稽的道:
  “什么一城之主,一国之君?万大夫,你方才不曾见他那副丑陋的嘴脸,卑劣的行径,居然会对一个有夫之妇,说出那种下流无耻的话来?!”
  万典心中明明知道一场纠纷,全是新蔡侯的过错。这当儿只好装聋作哑,默不作声。他搀扶起犹在呻吟喊痛的新蔡侯,让他仍旧回到他原来的位置居中而坐,替他满斟一觥酒,请新蔡侯喝下去活络血脉,暂止疼痛。然后,他再折回身来,往金不古和紫姬的跟前一站,继续方才未竟的谈判。他恳切诚挚的对金不古说道:
  “使臣见示种种,足见贵公子殿下一行人之神勇,个个善战。我不知公子殿下是否打算保住蔡姬夫人,再一次大破楚军,直冲楚营?”
  紫姬忙一伸手,拦住了金不古答话。由她自己,反问那上卿万典道:
  “万大夫,听你的口气,莫非䓕大司马和阳匄的兵马,已经追到新蔡来了?”
  “岂只追到新蔡,”万典一声苦笑,唉声叹气答道:“贵国公子光殿下一行刚到不久,䓕越、阳匄便合成一军,接踵而来,将新蔡城投东往西的两条大路,整整的给截为两段。如今新蔡城里,已是四面楚歌,交通断绝,城里的人,连插翅也难飞!”
  “难怪,”金不古不假思索,脱口出而的跟紫姬说:“妳我在从楚国边境到新蔡城里的路上,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那便是新蔡城郊百姓害怕楚军来攻,”万典插嘴答话:“全都逃到城里来了。”
  这时节,紫姬便轻咬樱唇,稍一沉吟,方始说出她心中所定的主张:
  “我们打算——,恭奉楚国王妃蔡姬夫人,请新蔡侯开城。然后,大张旗鼓,堂而皇之的一路投东,沿着东向的大路直奔吴国!”
  万典惊问:
  “倘若䓕越、阳匄出兵拦截?”
  紫姬浅笑盈盈,望着一脸惶悚的上卿万典,以石破天惊之势,朗声答道:
  “只要我一出面,䓕大司马绝不至于再动刀兵干戈,他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在万般无奈中勒住兵马,任让我们扬长而过!”
  万典听时,起先是满腹谜团,尽在纳闷;心想这位紫姬姑娘究是何方种圣,只要她一露面,䓕越、阳匄便会甘愿违抗楚王的切切旨意,费无极的煌煌严令,任由楚王妃蔡姬夫人和伍子胥进入吴境。纵虎归山,放鸟入林,势将酿成来日的大患。却是转念一想,由费无极联想到费紫姬。他顿时就蓦然醒悟,如梦方觉。他自嘲的打个哈哈,向金不古和紫姬双手一拱的说道:
  “二位请在这厅上稍坐,容下官启奏敝国君侯,稍作商量,一会儿自有佳音奉告。”
  说罢,便一个转身,回到垂头丧气,嗒然无语,尽在那儿喝着闷酒的新蔡侯身畔。轻声低语,跟他咬了一阵耳朵。金不古和紫姬但见新蔡侯茫茫然的点点头,欠身起立,便跟上卿万典到邻室去了。
  大厅上,紫姬先盘腿坐下,再伸手招招,笑靥迎人的跟金不古说道:
  “来,坐下吧!我包准你一会儿就可以见到楚国主母蔡姬夫人了。”
  金不古乖乖的跟了过去,屈膝一坐,只是心中还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他着实弄不明白,紫姬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膏药?
  大厅邻室,门窗紧闭,静悄悄的不闻人声,不见人影。上卿万典亦步亦趋的将新蔡侯请到室中,在一张矮几之畔,居中坐定。然后关上房门,再回过身来压低声音的向新蔡侯奏道:
  “君侯,你刚才险些酿成了大祸!”
  新蔡侯一惊,酒意全消,他愣愣的望着上卿万典,愕然问道:
  “贤卿,你说的是……”
  “君侯可知,那紫姬姑娘她是谁吗?”
  新蔡侯大惑不解的摇了摇头。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万典字字着力的答道:“她便是——楚国令尹,权倾朝野,阴险毒辣,时人为之侧目的费无极费大人的命根子,掌上珠,言听计从,宠爱之至的独生女儿费紫姬!”
  一听费无极的赫赫威名,新蔡侯不觉“啊——”的一声惊喊,倒吸一口冷气。他惊得目瞪口呆,舌挢不下。嘴里喃喃的在说:
  “怪不得,寡人看她貌若天仙,举止落落大方,神情倨傲无比,谈吐颐指气使。心想哪来如此尊贵高傲的千金小姐,原来她是楚国第一权臣,连楚王都忌惮他三分的费无极的女儿呀?”
  趁此机会,上卿万典及时进谏。他望着额上涔涔滴汗的新蔡侯说道:
  “倘若,君侯迷于她的美貌,强行夺取,纳她为姬妾;试问,这一档子事,要是给她父亲费无极知道了,那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果?”
  新蔡侯惊魂甫定,连速拍抚自己的胸脯,嗒然若丧的答道:
  “说不得,那费无极他久居相位,大权在握,一旦晓得他的独生爱女,被寡人强行夺来,只要他发了雷霆之怒,一声令下,楚国兵马,必定蜂拥而至,卷地杀来。莫说我性命难保,势将身首异处。连寡人全家老小,外带这新蔡城里城外的将士百姓,多一半也会给那楚军杀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渠,寡人这小小的新蔡国,说不定就此亡在费无极之手!”
  “君侯还想再要这花容月貌、体态婀娜的费紫姬费家姑娘吗?”
  “不想了,不想了,”新蔡侯连忙双手直摇,一叠连声的答道:“寡人再也不想要了!”
  “偷若君侯贪爱美色,真要紫姬姑娘,”万典顿一顿,偷觑一下新蔡侯的脸色,方再往下说道:“不等还在郢都的费令尹费大人得到消息,起兵兴师问罪;怕只怕,就在眼前,君侯就要自取灭亡,亡国亡家!”
  新蔡侯倏然又是一惊,忙问:
  “这又是为什么?”
  “就在新蔡城外,统兵数千,严阵以待的楚国大司马䓕越,君侯可知,他又是谁吗?”
  “是谁?”
  “紫姬姑娘的嫡亲母舅!”
  “真的呀?”
  “断然不假。”
  “啊——”的一声,贪淫好色的新蔡侯险险乎听得晕倒在地了。
  “君侯莫急,君侯休慌。”万典伛身向前,伸手扶稳新蔡侯摇摇欲坠的身躯,凑近他的耳边悄声的说:“臣这里已经得了一个两全其美,一举解厄的妙计。”
  “大夫有什么妙计?”新蔡侯果然勉定心神,迫不及待的追问:“务请大夫火速见示,寡人准定一一遵办就是。”
  “先派一名胆大心细,能言善道的将校,充任君侯的专差,立刻潜赴楚军主帅䓕越的大营,为君侯传话,就如此这般的告诉他好了。……”
  说时,万典惟恐机密外泄,又一次附在新蔡侯的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段悄悄话。听得新蔡侯双眉紧锁,一脸困惑。他将信将疑的问道:
  “然后呢?”
  万典答得十分之简单明了:
  “然后,当然照旧是依计行事了。”
  新蔡侯紧接又是一问:
  “那我待会儿又怎生回答那紫姬与金不古呢?”
  “无需君侯开口,”万典轻松的一耸肩道:“君侯旨意,自有微臣代为宣达。”
  新蔡侯仍然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站了起来,语重心长的对万典说:
  “大夫,新蔡江山,得来不易,这千秋万世的基业,城墙里外数以万计的百姓,以至于寡人的身家性命,如今是全在大夫你的肩上了!”
  “君侯尽管放心。”万典深沉的一笑,答道:“微臣世代居住新蔡,族人老小,也有几十上百口。所定之计倘非万至,但为自家着想,也绝不会贸贸然的提出来的。”
  君臣二人商议已定,便双双起身,一道回到厅堂。金不古和紫姬一对夫妇,居然就在偌大厅堂之上谈笑风生,旁若无人,一副鹊巢鸠占,喧宾夺主的模样。一见新蔡侯和万典一君一臣,一前一后的从屏风后面出来,既不起立,也不抬眼闪视一瞥。只由金不古漫不经意,大剌剌的问了句:
  “你们两个商议好了没有呀?”
  万典一看金不古倨傲无状,无人臣礼,简直不把新蔡侯放在眼中心上,当下不由得气往上撞,几几乎就要变色发作,当众加以训斥。却是转念一想,方才新蔡侯委实不该见色起意,出语莽撞;难怪金不古、紫姬全都不齿其为人,根本就不把他这一国之君看在眼里。新蔡侯诚然是自取其辱。更何况当时新蔡处境更是外有楚军围城,内有公子光一行心腹肘腋之患。因而只好强自忍下了一肚子气,先服侍垂头丧气,嗒然无语的新蔡侯居中坐定,自己仍然在新蔡侯右侧垂手侍立。然后再打破僵窘,开口问那紫姬道:
  “紫姬姑娘,妳可知道我家君侯,跟楚王妃正妃蔡姬夫人之间,平时是怎么个称呼?”
  紫姬头也不回的应声答道:
  “兄妹。”
  “楚王妃和新蔡侯既然是兄妹,”万典把握时机,再接下去说道:“兄妹情同手足,我家君侯就断然没有不为楚王妃设身处地着想的道理。紫姬姑娘,妳道在下说得可对?”
  不曾想到,万典弄巧成拙,求荣反辱,他原想从紫姬口中,套出几句对新蔡侯稍加许可之词,适足以化解双方之间的紧张态势;尤且能让新蔡侯扳回一点面子,且好勉强打点精神,重振君侯威仪。偏偏紫姬积忿仍在,气恼难消。她正痛恨新蔡侯对她不敬于前,无礼于后,几乎害她和金不古滋生误会,夫妻反目;因而,当她听到万典在这样问她时,当下便满脸不屑,鼻子里哼哼有声,出语讥诮的答道:
  “天有阴晴雨雪,人有贤良愚劣。新蔡侯果能念在手足之情,为蔡姬夫人着想,蔡姬夫人早就平安无事的到了吴京,和世子胜祖孙团圆;也不至于一连两次,困在新蔡城里,徬徨踟蹰,进退失据。反而惹来楚军云集,新蔡陷于重围,一国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连新蔡侯自己,也在跼天蹐地,岌岌不可终日了。”
  一席话,说得批亢捣虚,命中要害。不啻当众揭了新蔡侯的疮疤,甚且狠狠的甩了他一记耳光。使那在厅堂中央高高上坐的新蔡侯脸上,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险些就要当场发作,就地直跳起来。却是他身旁的万典,晓得事关重大,不容“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连连的向新蔡侯直摇手,抛眼色,让他尽力克制,咬紧牙关忍住。然后,再由他陪着笑脸,点入正题的道:
  “方才君侯已经向在下有所明示,公子光既然专程前来迎迓蔡姬夫人,手下能人极多,曾经一连两次大破楚军;我家君侯说,只这便是天佑新蔡家门之幸。因此,定在明日吉时开城,请公子光殿下护送蔡姬夫人迳行入吴。”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双方方才还在剑拔弩张、怒目相向;不及一盏茶工夫,贪婪谲诈、胆小如鼠的新蔡侯,却又在叫他的首辅、丞相公然表示请公子光护送蔡姬夫人入吴了。新蔡侯的这一个决定,竟然和伍子胥当日的分析判断,不谋而合!当时金不古、紫姬但觉骤闻佳音,喜之不胜。一时间不及细辨新蔡侯跟那万典是何居心,用意安在了。金不古陡然想起紫姬说过也许当天便能见到蔡姬夫人,一时兴起,脱口而出的就问:
  “倘若我夫妇二人此刻便想谒见蔡姬夫人,当面禀告种切呢?”
  讵料,万典的回答,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直截了当,干脆已极的一句:
  “那——在下这就为二位带路。”
  于是,金不古便把握机会,更上层楼,再度启齿问道:
  “倘若公子光殿下,伍子胥将军,他们也想在今天请谒蔡姬夫人?”
  万典的回答赫然竟是——
  “阁下不妨请公子光殿下,和伍将军这就过来。”
  金不古想想还不放心,再试探的问:
  “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万典不假思索,应声作答。末后又补上一句:“何况在下身为新蔡上卿,自古以来:奉王命,大夫一言可决!”
  喜得金不古和紫姬笑逐颜开,春风满面。两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由金不古双手略略一拱,依旧不睬新蔡侯,朗声的对万典说:
  “告辞!”
  两国相交,体制攸关。莴典纵然心中老大不愿意,还得把不古、紫姬夫妇二人,送到新蔡侯府邸门外,双方一揖而别。直到不古、紫姬双双骑上马匹,一拎马缰,骤马直奔驿馆。这才匆匆忙忙的赶回厅堂,禀报新蔡侯,君臣二人迅作种种部署。
  从新蔡侯府邸到新蔡驿馆,路途非遥,转眼即到。不古、紫姬滚鞍下马,把马匹交给还在驿馆门口严密把守的新蔡军士。不古将两匹马的缰绳绾在一起,往一名新蔡小校的手中一递,让他去把马匹牵回马厩。两夫妇兴冲冲、喜孜孜的就往后进厅堂里跑。
  不古、紫姬一脚跨过厅堂门槛,放眼一看;——公子光、伍子胥齐肩并坐。伍忠、伍义、姬仁、姬礼雁序般分站两旁。留守驿馆的二主四仆,不但全在厅堂上等着,而且一见不古、紫姬的面,顿时便笑容可掬,双手抱拳,连连在拱着向他二人道:
  “恭喜恭喜!”
  金不古先是一愕,抡圆了一双大眼惊问:
  “怎么?你们都知道了?”
  但见公子光和伍子胥不约而同的欠身起立,并肩迎向不古、紫姬。是公子光首先启齿,他满脸堆笑的一伸大拇指道:
  “从紫姬姑娘定计之初,我就晓得二位必定是不辱使命,得胜归来!”
  “更何况,”伍子胥也插进嘴来说道:“你们一进厅门,就不难从你们脸上的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看得出来。你们此行,准是马到成功,大有斩获了!”
  公子光正在忧心如焚,情急万分,他忙不迭的向那金不古道:
  “细节不妨稍后长谈。不古,你先告诉我,交涉的结果如何?”
  因而,金不古也就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的回答:
  “请公子殿下和伍将军,这就去见王妃娘娘蔡姬夫人。”
  伍子胥一听,主母相见在即,危局大有转机。一阵狂喜,禁忍不住的血脉偾兴,热泪盈眶。他敛容正色,整整衣冠,满心虔诚的一揖及地,口中直在喃喃自语:
  “多谢上苍庇佑,我伍子胥千里逋逃,出生入死,如今总算有了点结果了。”
  祝祷已毕,他才回过头来向公子光道:
  “殿下!我们是不是这就去见蔡姬夫人?”
  公子光笑容满面,深深点头。那几名侍卫姬仁、姬礼、伍忠、伍义,也是一个个的咧嘴直笑,不胜之喜。四名侍卫不待吩咐扭头便走,他们到马厩里去把马匹给牵了出来。——就在驿馆的大门之外,恭候公子光、伍子胥一行上马,直奔新蔡侯府邸。
  一夜之隔,情势大改。金不古、紫姬面折新蔡侯,再由新蔡侯和上卿万典定下了“解怀驱蜂”之计。新蔡君臣,对于吴国专使公子光一行,不但敌意尽去,尚且前倨后恭,判若云泥。昨日公子光、伍子胥等入城,虽说住入驿馆,其实等于囚禁;而今朝公子光等人抵达新蔡侯府邸,新蔡侯却又显然的待之以上国来使之礼;——府邸门前,盛陈兵卫,拾级而上,邸门大开。公子光率伍子胥、金不古、紫姬一行抵达;一抬眼便瞧见新蔡侯和上卿万典,正带着新蔡文武,在石台阶上列队欢迎。一行八人相继下马,便有号角长鸣,权充礼乐,十六名新蔡将校,盔甲鲜明,井然有序的整队而来,为吴国上宾牵马执镫。与此同时,更有新蔡上卿万典步下台阶,满脸春风,笑脸迎人。他向公子光一揖及地,自家唱名,高声说道:
  “新蔡上卿万典,奉我家君侯之命,恭迎吴国公子光殿下一行!”
  公子光眼见新蔡侯亲自出迎之外,又派他的首辅之臣躬身迎到阶下,也唯有“人以礼来,我以礼往”,堆起满面笑容,向万典双手一拱,算是还过了礼。口中再谦逊几句,便带着伍子胥等七人,由万典引路,登上石阶。跟新蔡侯在大门口重新见过了面,又是几句寒暄,新蔡侯便彬彬有礼,一团和气的邀公子光和伍子胥等人先到府邸厅堂坐定。直到这时候,公子光方始感觉得出:新蔡侯已经认定他这个吴国专使的身分了。
  侍者奉上了茶,公子光一开口便提起了正办,他侃侃然的对新蔡侯说:
  “昨日抵达贵国,蒙君侯命驾贲临,先施之礼,姬光衷心感激;特遣随从金不古、费紫姬答访,面陈种切。又承君侯慨然应允,俯准姬光一行晋谒令妹楚国王妃蔡姬夫人,因此造次前来,还请君侯俯念姬光与伍子胥将军不胜迫切企盼之情。派人叱名通报,早早引见。”
  那新蔡侯一听公子光这么说时,当下便毫无难色,满口答应的说:
  “可以可以!公子殿下和伍将军亟于谒见舍妹,寡人这就派人去把舍妹请出来,和各位便在这厅堂上相见。”
  然而,最最急于见到蔡姬夫人的伍子胥,却在脸色一正,双手一拱的说:
  “不然不然!蔡姬夫人虽说是君侯的令妹,却也是楚国的王后,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所谓‘万金之躯’。更是在下和这金不古、费紫姬的主母,依礼就该由我们前往谒见才是!”
  那新蔡侯居然也能从善如流,立刻改口。当下便点头依允的说:
  “那么,就烦万大夫亲自前往通报。再由寡人陪同列位前去谒见就是了。”
  于是,公子光和伍子胥双双拱手道谢,新蔡上卿万典立即告退,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到府邸后进,蔡姬夫人的住处去通报。让公子光一行都在厅堂等候。不一会儿,他又气喘咻咻的奔了回来,敛容正色的向公子光和伍子胥说道:
  “楚国王妃蔡姬夫人,有请吴国公子光殿下,楚国伍子胥将军,率领随从人等,前往后进厅堂会晤!”
  公子光、伍子胥一致起立,躬身应:“是!”
  形只影单、孤苦伶仃的楚国王妃蔡姬夫人,爱子被戕,又横遭楚王新宠孟嬴、奸相费无极的千方百计倾轧排挤,既不能见容于楚王,甚至难以在楚国境内,觅取一处容身之地。她乘隙逃出郢都,决心万里寻孙,只求跟她人间唯一的骨肉亲人——芈胜再见一面。历经千辛万苦,流离颠沛,好不容易熬到了自己的故乡。殊不知胞兄新蔡侯胆怯,深惧楚军来攻,蔡姬夫人一怒之下,远走楚国境内的郧阳,暂且存身。然而,不出一月,费无极胁令阳匄步步进逼于前,更派妻舅大司马䓕越率部东来于后。蔡姬夫人一介女流,无兵无勇,竟然会在两支楚军的夹击之下,腹背受敌,进退失据。因此,她在走投无路,又不甘心一死以退楚兵之际,万般无奈,迫不得已,这才把心一横,老老脸皮,再一次由郧阳折回新蔡,上她的胞兄新蔡侯那儿去喘一口气。
  新蔡侯二度接待胞妹蔡姬夫人,处境比头一次更险,形势尤且倍加严重。因此他一见胞妹蔡姬夫人的面,便面带重忧,不时长吁短叹,把楚军远来,纯粹是为蔡姬夫人一人而已,倘若不能得手,绝对不会就此罢休这一类的话,从早到晚,成天在蔡姬夫人的跟前絮聒。蔡姬夫人明知她胞兄的用意,分明是在下逐客令,要蔡姬夫人尽快离城远去,以免他自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然而楚军势大,新蔡陷于重围,蔡姬夫人只要迈出新蔡城池一步,立即就有束手就擒,甚至就地处死的危险。此所以蔡姬夫人唯有装聋作哑,对新蔡侯的请她及早离城,让两支楚军不战而退的劝说敦促,一概充耳不闻,置之不理。使得新蔡侯情急万分,偏又无计可施,却是在蔡姬夫人的深心之中,她何尝愿意战火为她而起。由她引来楚军,攻陷新蔡,势将生灵涂炭,新蔡亡国。故所以她整日价的在派出两名侍婢——珍娥、珠娥,轮流的到外头去打听消息,偏偏噩耗之来,有如排山倒海,一会儿珍娥来说:䓕越、阳匄的两支楚军业已合兵一路,一路势如破竹的直逼城下;一会儿珠娥禀告:新蔡四城紧闭,城乡百姓逃走一空。眼见楚蔡之间,大战将起,蔡姬夫人审度情势,明知噩耗之来,断乎不假。在这危机四伏,生死间于一发的紧急关头,蔡姬夫人着实的急如熟锅蚂蚁。她甚至已经决定服毒自尽,一死以退楚军了。便在这时,新蔡上卿万典匆匆来报:
  “吴王之兄,吴国公子姬光,从吴国远来谒见夫人。”
  当时,蔡姬夫人委实是如坠五里雾中,不知究竟。她也曾一叠连声的在喊:“万大夫!”请他说明原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万典一心早早折回厅堂复命,他对蔡姬夫人的声声呼喊,置若罔闻。通报以后马上就奔向前面大厅去了。留下蔡姬夫人,和她两名忠心保主的侍婢珍娥、珠娥面面相觑。心中如有十五只吊桶,在七上八下的悬着。
  惊疑不定,满腹谜团的等了好大半天。蔡姬夫人所住的府邸二进前院,忽然传来杂沓匆遽的步声;——这准是吴国公子姬光来了。蔡姬夫人咽口唾液,勉定心神,内心满布疑云,脸上却装着雍容镇静。等到步声逼近厅门,门外的两名侍卫,双双伸手搴开珠帘。蔡姬夫人凝神一看,不由惊得呆了。
  来者先是她的胞兄新蔡侯正堆着一脸的谄笑,伸手延请吴国远来贵客,一一进入厅内。头一个当然是吴王僚的专使公子姬光,人物轩昂,神采飞扬;第二位,竟然会是满门被杀,恭奉太子建千里逃亡,施妙计,过昭关,名闻天下的楚国将军伍员,字子胥;第三名,更是惊得蔡姬夫人,瞠目结舌,舌挢不下。心中在想:“怪了怪了,这楚国奸相费无极的独生爱女费紫姬,怎么也会跟公子光、伍子胥走在一处的呢?”
  在新蔡侯的亲自安排,引见之下,楚国王妃蔡姬夫人,权且借用新蔡侯的府邸,正式接见吴国专使公子光。公子光率领随行众人向蔡姬夫人行过了礼,他眼睛瞅着新蔡侯,声若洪钟,语调铿锵的说道:
  “吴国公子姬光,奉吴国大王之命,越楚入蔡,恭迎王妃殿下入吴,以便殿下和世子胜早日团圆。”几句话,既表明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也显示了他势将迎迓蔡姬夫人的决心。然而听在蔡姬夫人耳里,却由于她为人祖母,爱孙心切,故所以蔡姬夫人一开口,便急切的在问:
  “本宫那个惨失父母、孤苦无依的爱孙芈胜呢?此刻他人在哪里?”
  伍子胥在公子光的背后听得分明,他顿时就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向蔡姬夫人行了君臣相见大礼。回首前尘,不禁一阵伤心惨然,眼中汩汩的流下泪来,他在呜咽梗塞的说道:
  “臣伍员启奏,世子胜平安无事。此刻住在吴国阳山之麓,太湖之滨,由吴国大王赐给田地,公子光解私囊代为建造的一幢宅第里。”
  提起爱孙,蔡姬夫人难免椎心刺骨,老泪纵横,感慨欷歔至于掩面啜泣的再问:
  “这孩子,自幼多灾多难,九死一生!今年该有八岁了吧!”
  伍子胥再磕个头,恭谨作答:
  “是八岁。”
  “可曾找个师傅,教他读书?”
  抬头望一眼公子光,触及了公子光眼神中的鼓励意味,伍子胥方始磕头答话:
  “承蒙公子光一心爱护,多方照顾,给世子请了一文一武两位师傅。喜得世子天纵聪明,励志向学,因而进步神速!”
  一听这话,蔡姬夫人果然私衷大慰,笑逐颜开。她眼望着公子光,由衷恳挚的说:
  “公子存恤孤儿,小孙受益匪浅。大恩大德,但愿图报有日!”
  公子光忙不迭自家唱名,遥谢不置的说:
  “姬光只不过略尽棉薄,使世子学业不致荒废,图报二字,实不敢当。”
  “伍员!”蔡姬夫人又转过脸来,慈祥和悦,带点伤感的对伍子胥说:“你满门含冤负屈,家破人亡;不但不与楚国朝廷为仇,反而恭奉太子全家,出生入死,千里逃亡,为我楚国保全了芈胜这一支血胤,一脉正统。你的忠肝义胆,忍辱负重,本宫在郢都的时候早就听说了。要说你此行事迹足以惊天动地而泣鬼神,也不为过。皇天不负苦心人,但愿有朝一日,苦尽甘来,世子登基,我祖孙二人,定将重重的酬报!”
  几句肺腑之言,语语肫恳亲切,直把一代人杰伍子胥,听得荡气回肠,泪下数行。他一时感从中来,在地面连连碰着响头,声调悽越苍凉的奏道:
  “臣侍奉无状,致使太子在郑国修遭杀身之祸,齐女夫人壮烈殉节。每每午夜梦回,深切自责,呜咽涕泣,不知东方之已明。臣对太子、夫人负疚良深,委实愧对王妃殿下。如今王妃殿下不但不加切责,反而谬许盛赞,偏予勖勉,说什么来日重重酬报,诚然令臣不胜惶悚,无地自容!”
  蔡姬夫人早在郢都幽居深宫,就已经把楚太子建在郑国跟晋国奸臣荀寅联手,密谋里应外合,一举灭了郑国;因为密谋外泄,被郑定公诱入后苑一刀杀死。这一件当年震动中原的大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她从无怪罪伍子胥之意。听伍子胥痛哭流涕,引为己责的这么说时,她当下便堆满一脸苦笑,抹去眼角的泪水,向伍子胥由衷恳挚的说道:
  “太子在郑,不该勾结晋臣,妄图吞并东道之国。何况将军你屡次苦谏,太子一概拒而不纳,竟于私下秘密进行如故,致遭杀身之祸,只这便是太子在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将军你进忠谏,尽人事于先,拥孤儿、出重围、保楚胤于后;自当今人言以至千秋定评,将军赤胆忠心,可表天日,这又何罪之有?”
  一番话,说得鞭辟入里,铿锵有声。使公子光在一旁听来连连颌首,衷心佩服。暗忖这一位楚王妃蔡姬夫人委实是深明大义,熟谙事理,不失为一位贤后。楚王居然不念夫妻之情,把她逼得上天无门,走投无路;甚至于说要置她于死地,手段未免过于苛烈。因而他在伍子胥再三磕头称谢,起身肃立一旁以后,便将他奉吴王僚之命,专程前来迎接,请蔡姬夫人入吴祖孙团圆,以及途中两次遭遇楚兵拦截,幸好有专诸、金不古、紫姬智勇兼备,一一顺利过关,以及蔡侯深惧楚国势强,颇有将蔡姬夫人和他自己一行,一并献诸楚国大司马䓕越的企图,乃至于紫姬、不古如何面折蔡侯,得了个新蔡开城,让他们自行闯关返吴的经过,一五一十条分缕析,说了一个梗概。蔡姬夫人凝神倾听,字字入心。她时而慨叹,时而太息,时而热派盈眶,直到公子光说完,方始面容肃穆的站起身来,东向而立,向远在东方吴都的吴王僚裣衽乌礼,一脸虔敬的说道:
  “吴国大王伸大义于天下,特请吴国王室贵人,拯我日暮途穷,行将就死之老妇于虎口之中。大恩不敢言谢,自当和幼孙芈胜,永铭五内,没齿不忘!”
  遥遥的向吴王僚道过了谢。蔡姬夫人再转过身来,跟公子光蔼然一笑的说道:
  “明日舍弟蔡侯开城,公子殿下护送老身东去,势将遭逢楚将拦截。老身此行,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因此是战是和,如何通过楚将䓕越的那一关,老身自当唯公子殿下之命是听!”
  公子光一听,连忙躬身长揖,不胜惶恐的答道:
  “王妃殿下言重,谅在下何以克当?”
  这时候,伍子胥便上前一步,转而向公子光双手一拱的说道:
  “公子殿下身为吴国迎迓专使,此行一应进止,当然得由殿下权衡裁夺!”
  公子光当下,就矍然而起,敛容正色,双手抱拳,做了一个四方揖,算是向在场的众人先施一礼。然后慷慨动容的说道:
  “脱樊笼,出虎口,危机四伏,死里逃生。姬光既奉吴王之命,复承蔡姬夫人重托,唯有勉任艰巨,有劳列位鼎力相助了!”
  在场的人,由伍子胥领头,齐齐的在蔡姬夫人和公子光面前列成一排,一致躬身应了声:
  “敬遵台命!”
  公子光再向蔡姬夫人一揖,告过了罪,方始面向众人,压低声嗓,面色凝重的说道:
  “穿隙入吴,兵多无用。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前我们正有两道生死关口,出新蔡,退楚兵,厮杀随时可起,狙击防不胜防。因此,自出此门一步,我们势必步步为营,时刻备战,虽则只有十一个人,也不能不作行军部署。”
  当下,他从容分拨,由他自己和金不古充任前部;紫姬领着姬仁、姬礼、伍忠、伍义,权作中军;五名战将护定了蔡姬夫人,和珍娥、珠娥两名侍婢,伍子胥仗一柄剑,仅只孤家寡人一个,公子光却要他担任断后,负责阻挡追军。
  小小的行军队伍部署已定,公子光便和蔡姬夫人、伍子胥聚在一处,先作紧急会商。——主从三人一致议定,惟恐蔡侯善变,夜长梦多,蔡姬夫人应该从速离开蔡侯府邸,同往馆驿。大伙集中一处,等候翌日新蔡开城,投东而去。于是便由蔡姬夫人下令,命珍娥、珠娥立刻收拾途中应用衣物,将那些由楚京郢都相随而来的一百二十余名内侍,一概优给盘缠,遣回楚国,要他们在蔡姬夫人离开新郑以后再走。然后,便由公子光、伍子胥、金不古、紫姬等人,簇拥着蔡姬夫人离了住处;同到蔡侯厅堂,去向蔡侯辞行。
  蔡侯和上卿万典正在厅上,佇候后面的消息。忽有侍者来报,蔡姬夫人带了简单行李,带着公子光、伍子胥等人要来前厅辞行,当下不由愕了一愕。然而蔡姬夫人一行却不等蔡侯命人传请,迳自绕过屏风直到蔡侯和万典的跟前。上卿万典抬眼一见,顿时便眉头紧皱,脱口而出的问道:
  “不是说好了的,新蔡要到明天一早,才能开城让你们出去的么?”
  蔡姬夫人对这位倨傲无人臣礼的万典贸然质问,根本置之不理。她神情冷峻,在她胞兄蔡侯的跟前一站,略带讥诮的说道:
  “两度入新蔡,前后住了好几个月,也不知道给兄长跟新蔡官民,带来多少惊吓,添了几许麻烦。既然楚国大兵压境,新蔡草木皆兵,幸好吴王遣有专使来迎,愚妹这就裣衽告辞了!”
  蔡侯对这位千里逃亡,未加援手,深感负之良深,无词自解的胞妹,委实心有内愧,不敢面面相对。他勉强的扮一脸苦笑,埋下头去,声嗓幽幽的说道:
  “仿佛上大夫方才说了。新蔡城门,要到明天一早才能打开。”
  蔡姬夫人一声冷笑的答道:
  “兄长尽可放心,我此刻是去馆驿,原打算等到明天开城再走。”
  “啊——,”蔡侯一声长吁,像是果真放下了心来。又忐忑不安,嗫嗫嚅嚅的说道:“贤妹两度入蔡,愚兄都在公忙,一直都没有跟贤妹好好的叙叙……”
  “叙叙大可不必!”蔡姬夫人毫不领情,一口回绝,漾一脸的鄙夷不屑,她昂昂然的望着蔡侯,侃侃然的往下说道:“一来,我被楚王所逐,楚军追杀,累累然如丧家之犬,兄长值不当从我身上多添一份晦气;二则,孟嬴夺位,愚妹出奔,如今我已不复为楚王妃。无权无势,无兵无勇。即使兄长顾念手足之情,要跟愚妹说几句体己话,对于兄长,毕竟也是一无用处!”
  几句话,说得字字血泪,句句沉痛,蔡侯听了,神明内疚,两颊胀成通红,头部低俯近胸,他直在连声苦笑的说道:
  “贤妹,妳这话是打哪儿说起?打哪儿说起?”
  “却是,”蔡姬夫人适如其时的提高声嗓,打断了蔡侯那支吾之词。她在单刀直入的问道:“愚妹心中倒有几句问话,就不知道兄长准不准我在这从此一别,永难再见的时候提出来?”
  “妳提,妳提!”蔡侯果然便一叠连声的答应。又再陪着笑脸,阿谀讨好的添上一句:“愚兄正在这儿洗耳恭听呢!”
  “当年,蔡国为楚所灭,”蔡姬夫人面容端凝,理直气壮的问了:“兄长以老蔡侯远支子弟,被楚王拥立为新蔡侯;请问,在此其间,愚妹是否也略略的尽了点儿棉薄之力!”
  “那当然,那当然!”蔡侯忙不迭的极口称是,又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说道:“当年,要不是楚王倾慕贤妹的国色天香,娴淑端庄,迎娶贤妹为楚国王妃;由贤妹在楚王驾前多方揄扬,极力推荐,连新蔡重为采邑,封为侯国都万难实现。这独据一方,南面为王的蔡侯,又怎么会轮到我头上呢?”
  蔡姬夫人当下便追问:
  “听兄长的口气,这新蔡封侯,兄长登基,愚妹竟是还有点儿小小的功劳啰?”
  蔡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答道:
  “即令要说这新蔡立国,愚兄位列诸侯,是出于贤妹所赐,其实也绝不为过!”
  把握机会,蔡姬便脸色一正的说道:
  “既然如此,我便在这临别之际,对于兄长,乃至新蔡官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那人物猥琐,身材矮小的新蔡侯,居然也义形于色,胸脯一挺的答说:
  “贤妹但有吩咐,这新蔡国里,上起愚兄,下迄平民百姓,誓愿唯命是从!”
  众人但见蔡姬夫人感从中来,一脸哀戚,两眼闪闪的含着泪光,她在用悽越苍凉的语调说道:
  “愚妹此行入吴,前有楚国大军拦阻,楚军是在楚境,抑或业已深入新蔡,愚妹毫无所知。然而,即令愚妹一出新蔡,必死无疑,那么,愚妹宁可死在这我生我长的故乡地上。但愿,杀我的是我夫家的兵马,而不是我新蔡娘家的子民。”
  说罢,蔡姬夫人的两行热泪,已在簌落落的直流下来。当时在场的公子光、伍子胥等人,无不深表同情,热泪盈眶。那新蔡侯,更是惭愧无地,恨不能地面裂缝,钻身下去。当时,正如受了当头棒喝,有如巨雷轰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措词置答。偏偏蔡姬夫人心事已诉,话亦表明,她强忍热泪,开口又说了一句:
  “兄长,愚妹这就告辞,只怕今生今世,再难与兄长相见!”
  语讫,便仍旧由公子光、伍子胥一行人等簇拥,转身离去。撂下了她的胞兄蔡侯、新蔡上卿万典,如中雷殛,呆若木鸡。——足足过了好大半晌,天良乍被激发的新蔡侯方始回过神来。望一眼犹在一脸懊恼、摇头感慨的万典,一声苦笑的问道:
  “舍妹已经走了?”
  万典神情黯然,含含混混的答道:
  “他们都到馆驿去了。”
  “楚将䓕越那边,你是否派人去知会了?”
  万典万般无奈的点点头。
  “派的是谁?”
  “行人冯忌。”
  蔡侯背负双手,绕厅蹀躞,深思长考好大半晌,方才站住脚步,毅然决然的下令:
  “上卿万典!”
  “臣在!”
  “寡人命你立刻派遣飞骑,赶上冯忌,命他立刻赶返新蔡。䓕越那边,不必再知会了。”
  万典脸上满布惶悚不安之色。他上前一步,附在蔡侯耳畔,悄声回奏:
  “君侯果然轸念令妹立国之功,动了手足之情,有心放过合妹一条生路。却只是,冯忌动身已久,此刻恐怕已经在楚将䓕越军中了。”
  “你是说,一时无法追赶得及?”
  “是。”
  “那——,”蔡侯略一沉吟,方道:“舍妹自寻死路,执意入吴,寡人不便拦阻,确是无计可施。寡人之所以想要追回冯忌,也只不过不愿舍妹死在寡人之手,落个手足相残,不顾同气连枝之情而已。”
  “吁——”的一声,万典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至少,他暂且可以心安了。
  便在蔡侯一念之转,想要派人追回冯忌的同时,新蔡行人,专管朝觐聘问、对外交涉的冯忌,正在策骑飞奔,一马冲出了新蔡边境。临到一处两山夹峙,中间只有一条崎岖危径的楚国关隘。山高野阔,万籁俱寂,前后一望,方圆十里不见人烟。冯忌单人一骑,心虚胆怯,不由顿起悚悚危惧之感,所幸胯下骏马,脚力不差,他便一拎马缰,鞭那骏骑直上陡坡。他想立马山冈,穷目力之所极,望一望那大队楚军究在何方。
  陡坡上尘土盈尺,间杂着无数鹅卵大小的圆石。马蹄到处,不懂踢起了蓬蓬沙土,连带着也把那一块块卵石骨碌碌的踢下山去。冯忌连人带马才攀援到陡坡的一半,蓦然,耳畔响起一阵卷地而来的郁雷。轰隆之声由远而近,已使冯忌听得出来那是万马奔驱的蹄声。怀着乍惊还喜的心情,他紧勒缰绳,让胯下马在陡坡中央站定。
  冯忌伸出右手遮阳,立马山冈,极目向隘道那头,东方来路眺望。乍一眼,便瞥见了黄沙滚滚,尘土飞扬,遮得东边天际万里晴空,都变成了一片迷雾昏黄,行人冯忌喃喃自语的说道:
  “这一定是楚国的大队人马来了!”
  如应斯响,果不其然,才只一眨眼工夫,冯忌即已清清楚楚地瞧见;一角解明旗帜,一阵耀眼的兵器闪光,业已挑出了漫天的尘土之外。楚军来得这么快?冯忌陡然警觉,惟恐楚军一冲而过,使他错失了迎头赶上的大好良机。他唯有慌慌忙忙,策马重下山冈。
  才到那处险隘的隘口,一眼又见一面大纛,正中大书一个“阳”字,大纛之下,约有十余名骑马骁将,簇拥着一位浑身甲胄、威武雄壮的将军,正在拍马奔驰,投东而来。行人冯忌眼见大好良机当前,不容或失,他便在马背上一声高喊:
  “新蔡行人冯忌,奉了蔡侯诏旨,有紧急大事,求见阳匄将军!”
  率部东来的楚将,果然便是阳匄,他跟他的贴身铁卫,全都听到了冯忌的喊声。他右手一举,下令麾下的人马,一概就地停步。然后,他再策马上前,谨慎小心再作一次喝问:
  “新蔡行人,带了多少人马?”
  “仅只一人一骑,并无人马!”
  “可有兵器?”
  “赤手空拳,绝无一刀一剑!”
  于是,这位权充前部的楚国左司马阳匄,方始伸手向后一招,招来了两名铁卫,三人行一前两后,徐徐出列,直奔冯忌而来。
  那一头,新蔡行人冯忌,眼见阳匄马到,顿时便滚鞍下马,避过一旁。与此同时,正正衣冠,双手一拱,一揖及地的说道:
  “新蔡行人冯忌,参见阳大司马,因衔蔡侯之命,有机密大事相告,请大司马恕我越境相迎,擅入贵国地界之罪。”
  阳匄说道:
  “冯大夫不必过谦,倒是我阳某甲胄在身,不克全礼,得请大夫海涵。”
  冯忌一听,阳匄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他将在马上答话,不再下马行相见之礼了。因而,他便迈步直到阳匄的马前,仰起脸来,简明扼要的说道:
  “蔡侯殿下命冯忌奉告,吴国公子光一行,已经擅自进入新蔡城里……”
  讵料,阳匄一开口,便单刀直入的问道:
  “是一个人,还是九个?”
  “八个。”
  冯忌回答过了,但见马背上的阳匄,眉头一皱,又再问道:
  “此刻他们都在哪里?”
  冯忌应声作答:
  “新蔡馆驿。”
  阳匄注视冯忌有顷。但见他一副诚惶诚恐,必恭必敬的模样,从而想知,新蔡城里,自蔡侯以下,此刻必定是人心惶惶,如大难之临头。
  因此他便深沉一笑,启齿问道:
  “蔡侯命你来此,是否专程知会本帅?请本帅直入新蔡馆驿,捉拿楚国在逃钦犯?”
  危急存亡,迫在眉睫之际,新蔡行人冯忌,倒还能灵机一动,他触景得计,伸手指指点点这一座楚国毗邻新蔡的要隘,满脸堆笑的回答阳匄:
  “蔡侯深知将军东来,旨在截拿楚国在逃敛犯,因而特遣在下兼程赶来,奉告将军:蔡侯已定明日黎明大开东门,将楚国钦犯一行驱逐出城!”
  阳匄接口便问:
  “蔡侯是要本帅在新蔡城外动手?”
  “新蔡城离此还有五十余里,”冯忌作股正经,借箸代筹的说道:“将军麾下人马远道而来,鞍马劳顿,何不在贵国要隘暂且扎营,小作休息。明日午后等贵国钦犯一行逃到此地,不愁他们不一一束手就擒!”
  阳匄凝神一想,打了个哈哈说道:
  “本帅明白了!蔡侯派你前来,原是要你拦住我帐下的这一支人马,不让我们进入新蔡,惊扰了蔡侯家小和新蔡百姓!”
  冯忌被阳匄一语道破了心事,倒也不惊不惧,他笑吟吟的望着阳匄,拱手答道:
  “将军智珠在握,洞见新蔡君臣民军肺腑,在下唯有五体投地的佩服!敝主蔡侯确曾说过:楚王妃一行出城以后,唯有东行入吴,别无他途。因此才敢命在下来请将军就在楚境歇马守候!”
  阳匄伸手一捋颌下长须,问道:
  “却是有一桩,万一楚国钦犯明知送大司马和本帅正在率领大军东来,他们不甘自投罗网,便在抵此要隘之前,改了方向,绕道而逃,那本帅在此苦候,岂不成了刻舟求剑,守株待兔吗?”
  然而冯忌早有成竹在胸,他双手抱拳,再向阳匄一揖,应声答道:
  “这一点,尽请将军放心,蔡侯早有部署,明天一早,一俟贵国钦犯出城,敝国自当派遣人马,在后押送,绝不容许临时改道!”
  那阳匄又是一声追问:
  “倘若楚国钦犯求生心切,拼死冲突,新蔡人马一时拦截不住,叫他们就此远飏了呢?”
  冯忌一听这话,顿时敛容正色,慷慨昂扬,尽力的一挺胸道:
  “将军如果不信,在下尽可留在将军左右,暂充人质。倘若新蔡人马不克押送贵国钦犯前来就解,在下自己为将军砍下这颗头来!”
  讵料,阳匄听了竟会哈哈大笑,脸色一变而为和悦可亲。他也向冯忌抱拳为礼的答道:
  “阁下如此慷慨义烈,本帅当然相信得过,人质一说,太过言重了。阁下这就请回,还请上覆蔡侯,本帅决定依计行事。明日午后,只要一人无缺的逮到了楚国钦犯,䓕大司马和本帅班师回朝,蔡侯从旁协助之功,自当奏报大王,少不得大王另有懋赏!”
  一场两国之间的严重交涉,至此顺利完成。新蔡行人冯忌心花怒放,笑容满面。他再一次一揖及地,向楚国司马阳匄行礼兴辞。阳匄却在马背上略一拱手,算是答过了礼。眼望着冯忌翻身滚鞍上马,猛加一鞭,胯下骏驹哗啦啦撒开四蹄,直奔新蔡而去。
  与此同时,新蔡城里,偌大馆驿,正有新蔡侯神明内疚,愧对胞妹楚王妃蔡姬夫人,命人送来一桌丰盛的酒席,还假惺惺、献殷勤的叫来人向蔡姬夫人请示,说是他自己当晚想要前来赴宴,给蔡姬夫人和公子光等人饯行。蔡姬夫人却积怨已深,不愿相见,大义凛然,斩钉截铁的答道:
  “请上覆家兄:兄长与我骨肉相残,手足之情已断,还是从此不再见面的好,请兄长自此把我当作路人看待就是了!”
  来使满面惭惶,骇汗如雨的辞去覆命以后,蔡姬夫人便命珍娥、珠娥两名侍女,分别去请公子光、伍子胥、金不古、紫姬和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前来入席。由于翌日一早就得启程,而一出城门以后必然是前有楚将,后有蔡军,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场厮杀,是否能人人保住性命;因此,一席酒吃来闷闷悒悒,落落寡欢,仿佛每一个人都怀着老大的心事。尤其是公子光直在心中暗想,必得过了明日的那一关,才说得上是再世为人呢!
  众人食罢,自有馆驿仆役,前来收拾剩菜残羹,杯盏碗筷。公子光便命珍娥、珠娥,服侍蔡姬夫人就寝,再吩咐姬仁、姬礼、伍忠、伍义,轮流值夜,以防万一。然后他冲着伍子胥等人一笑,低声说道:
  “明日大敌当前,鏖战在所难免,今夜我们还是早早安歇,养足精神,准备明日斩将过关!”
  伍子胥、金不古、紫姬三人,异口同声,应了声:“是!”旋即遵令各自回房。次日一早,相率起身,众人先在前厅会齐,检点各人兵器。伍子胥身在异邦,不忘君臣之礼,还领着不古、紫姬、伍忠、伍义到楚王妃蔡姬夫人住处,叩首请安。就便迎着蔡姬夫人、珍娥、珠娥一道出门。临到厅上,早有新蔡上卿万典遣人来报:新蔡城门已开,众人可以启程了。公子光点点头,说声:
  “知道了。”
  便和伍子胥等人,前后簇拥着楚王妃蔡姬夫人,大踏步走出驿馆,来到大门口。公子光走在头里,步步为营,时刻小心。他放眼四望,一连多日在驿馆门口严密戒备的大队人马,居然会全部撤走,一个不留;大街之上,家家户户关门上闩,街心之中,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当时公子光还有点惊疑不定,便悄悄的去跟伍子胥耳语,低声问道:
  “将军你看,这驿馆周近一人不见。但却在一片静谧之中,隐隐的似有无限杀机。是不是——那新蔡侯和万典,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伍子胥却在一声冷笑,双肩一耸的答道:
  “此刻新蔡城里,外有楚国大军压境,内有我们这一批心腹之患。在蔡侯和万典的心目之中,诚所谓:‘接神容易送神难’,正巴不得我们快快离城。依我看来,纵使他们包藏祸心,胸怀叵测,也断然不会在这京师重地,新蔡城里动手!”
  公子光凝神细想了想,伍子胥的话果然不差。便连连颌首,欣然赞可的说道:
  “唔!将军为蔡侯设身处地着想,所料甚是。俗话说:‘困兽犹斗。’蔡侯当然不愿他这京师要冲成为血战之场。真要动手,也必定是在城外险要之地,譬如说,预先安排一支伏兵……”
  一语未竟,早已被在他背后的金不古听了个一清二楚。他剑眉一掀,眼珠滴溜溜的一转,拉开嗓门,放言无忌,高声嘎嚷的道:
  “公子殿下!伍将军!在下方才灵机一动,想出了一条妙计!”
  金不古一嚷,吓得公子光连忙双手直摇,频频向他使眼色的叱道:
  “莫嚷!莫嚷!可别惊着了王妃殿下,还有那两位小小年纪的姑娘!”
  金不古天真未泯的吐了吐舌尖,使得公子光和伍子胥全都情不自禁的失声笑了起来。不古趁势走到公子光、伍子胥的中间,压低嗓门悄声的说:
  “我们何妨乘蔡侯朝廷不备,推说王妃殿下要去跟蔡侯辞行,乘他们兄妹二人行礼答礼之际,亮出兵器,一举挟持蔡侯。——能把蔡侯逮在我们手中,既可以顺利出城,又可以喝退伏兵!”
  “出生入死,不妨行险徼倖。”公子光目光炯炯,直勾勾的望着伍子胥道:“金不古的这一假途灭虢,金蝉脱壳之计,倒不失为蕲求自保之道!”
  却是,伍子胥直在使劲的摇头,他脸色一沉,义正词严的说道: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一则,直到此刻为止,蔡侯依然以礼待我,大开城门,送我出城,于情于理,并无不合。如今我们反而只顾安然脱险,乘他不备,挟持一国之君;不但与新蔡君民结下了深仇大恨,尤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伍子胥方自歇口气,公子光便忙不迭的问道:
  “将军,其二呢?”
  “其二,”伍子胥顿一顺,方道:“虽说王妃殿下已经表明,她和蔡侯业已断绝了手足之情,说出了从此不再见一面的话;然而,临到蔡侯的生死关头,同气连枝之谊必将油然而生。到那时候她一声令下将蔡侯放了,你我又将如何是好?”
  行险徼倖,一时权宜之计,毕竞敌不过伍子胥的一团正气。听了他铿铿锵锵,掷地有声的一篇大道理,公子光唯有满脸苦笑,一声长叹,无可奈何的说道:
  “依将军所见,我们只有鼓勇向前,随机应变,走一步算一步了?”
  “当前处境如此,”伍子胥双手一拱,恭谨答道:“我们只好冒险一试,虽千万人吾往矣。请殿下这就下令,启程东行!”
  公子光点头应声:“好吧。”右手一举,顿时便是一声令下:
  “上马!”
  众人霍的上马,稳坐马鞍。唯有珍娥、珠娥鉴于楚王妃蔡姬夫人多年不曾骑过马了,两姊妹一左一右,伸出柔嫩洁白的双手,把蔡姬夫人扶上马去。然后才各自跨上了自己的马匹。
  按照昨夜公子光所定的行进序列:金不古和紫姬并驾齐驱,双双在前;引领着公子光和姬仁、姬礼、伍忠、伍义,五人五骑护定了蔡姬夫人跟珍娥、珠娥两名侍女,伍子胥骑马仗剑殿后。一支小小的队伍,严整有序,首尾相贯,缓缓的驰向新蔡东门。一路上,依旧是冷冷清清,阒无声息。然而八名久历戎行,或则身怀绝技的战将,公子光、伍子胥、金不古、紫姬、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却人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时刻刻都在提防新蔡兵马发动突袭。——偏是一路平安无事,一行人匕鬯不惊的到了新蔡东门。
  金不古抬头一看,新蔡东门果然城门大开,自城上以至城下,依然不见一个人影,他转过身来向紫姬露齿一笑,心中略略放宽了些。与此同时,他高高的举起了右手,只这便是事先约好的暗号,公子光一眼看到,当下又是一声喝令:
  “整队出城,直奔吴境!”
  金不古在前列听到了,侧过脸去向马背上的紫姬交代一声:
  “我先走一步,妳随后就来。”
  紫姬点点头,应了声:
  “也好!”
  于是金不古便一蹬马腹,胯下马奋鬣扬蹄,一声长嘶,劲矢也似的笔直奔出新蔡东门。乍出城时,金不古两眼忙向左右一扫——这一瞥之余,居然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勒马缰,急速止步。急骤之间,胯下骏驹居然长嘶人立,金不古便在这一刹那高声大叫:
  “停!”
  金不古马后的蔡姬夫人一行人等,一听“停”字号令,立刻收缰止步。唯独紫姬,委实太不放心金不古了。她奋不顾身,骤马上前,锵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剑、马、人,电光石火般赶到不古身边。看得金不古着急万分,蓦然一声大叫:
  “紫姬小心!”
  紫姬却不答话,跟不古并鞍一站,放眼一看,新蔡东门左右城厢,竟然是旌旗飞舞。旌旗之后,又挑出无数刀尖矛尖,映在初升的旭日之下,四散迸射出耀眼金光。紫姬当下便一声冷笑道:
  “说什么大开东门让我们走,这心怀鬼胎的蔡侯,果然设下了埋伏!”
  紫姬一语方竟,城厢右侧,忽的爆出一阵爷人毛骨悚然的磔笑,嘿嘿嘿的笑过半晌以后,又是一个听来很熟悉的声音在朗声说道:
  “紫姬姑娘,妳千万别错怪好人,我们在此恭候,绝对不是埋伏!”
  “恭候?”紫姬反唇相稽,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她正眼也不瞧究竟是谁在答话,粉脸一扬,昂昂然的说道:“恭候也好,埋伏也罢,此刻你总该出来打个照面,说明来意了!”
  “遵命!”
  来人高声的一应,金不古、紫姬斜睨着眼睛望去,只见城墙右厢蔡军阵里,旌旗两下分开,马队斜向两旁,让出阵中的一条大路。鸾铃响处,来人越走越近,直至临近身边,居然会是新蔡的上卿万典。他一身甲胄,手执一柄长杆大砍刀,胯下一匹白额乌骓马,笑吟吟的来到不古、紫姬的跟前;开口便说:
  “在下奉了敝上蔡侯之命,专程率队前来,护送蔡姬夫人一程!”
  金不古身为小小队伍前部,果然中规中矩,一举一动,悉遵兵法部勒。他先扭头面向紫姬,使个眼色,悄声的吩咐她说:
  “快到后面报信,请公子殿下下令,一体备战。随时准备一冲而过!”
  “是!”
  紫姬应声作答,拨马便向来时路上走,穿过城门去向公子光报信了。这一头,金不古故意拖延时间,策马上前,问那劈面相对的万典道:
  “大夫护送,带来多少人马?”
  “五百骑兵。”
  金不古便在马背上双手一拱的道:
  “劳师动众,承情之至,但不知大夫奉令,要送到哪里为止?”
  那万典简洁之至的答道:
  “楚国边境。”
  “这么说,大夫要送我们五十多里了?”
  “不错!”
  说时,紫姬已经亲赴后队,向公子光、伍子胥禀明种切。公子光当下便要允准金不古所谓,下令整队冲出新蔡城外,摆脱万典的羁绊;伍子胥却机智深沉,略一沉吟就得了一个计较。他暗中伸手向公子光摇摇,附在他的耳畔低声说道:
  “殿下,此刻还不到冲锋陷阵,拼死厮杀的时候,何妨留下新蔡这支护送的人马,除非紧要关头,也许还能派上用场。”
  公子光一时无从问起伍子胥究竟有什么神机妙算,他只是一向对伍子胥言听计从,绝无违言。因而便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再跟子胥双手一拱,意思是自此悉听子胥的指挥调度。——伍子胥转过脸去命那紫姬:“妳还是先去城外跟不古会合!”等到紫姬连声答应拨马往回走了,伍子胥这才一声令下:
  “整队出城!”
  众人齐齐的答应一声:
  “得令!”
  便按照先前所定的行进行列,井然有序的全队出了新蔡东门。伍子胥在马背上躬身作揖请公子光护定蔡姬夫人,自己拍马上前,和不古、紫姬并辔立马,满面春风的向那守候着的新蔡上卿万典说道:
  “蔡姬夫人多蒙蔡侯关爱,殷殷护送,只是有劳大夫和所部将校了!”
  万典一听,这分明是伍子胥在代表蔡姬夫人,应允他这五百人马护送,至少免了一场相当难办的交涉。便也放下心来,笑逐颜开。兴冲冲的跟伍子胥拱手答礼,神情蔼然的朗声答道:
  “敝上手足情深,无非聊表寸心而已。在下奉公差遣,自当竭尽心力,将蔡姬夫人一行,平安无事的护送到楚国边境为止。”
  “那么,”伍子胥应声作答,伸手一延:“就请大夫的人马先发!”
  当时,万典也曾凝神一想,自己手下有五百名骁卒,伍子胥一行只不过一十一骑,尚且有蔡姬夫人和两名侍婢三个累赘。不论先发后发,走前走后,封方似乎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尤其蔡侯派他率队护送,当时先已说明,只是为了押送蔡姬夫人一行出境,防止他们猝遇楚军拦截,可能会企图逃生,再往回走;便让他们跟在后头,临到楚国兵马之前,尽可以摆开队伍驱使他们自投罗网,束手就缚。万典一想到这些,但觉心中坦然,了无挂虑,因而也就点了头,大大方方的答应了。殊不知,这一答应正好中了伍子胥的锦囊妙计。不但叫他损兵折将,有辱使命而还,甚至于险险乎丢了自己的脑袋。
  趁着万典骑在马上跑前跑后,忙于调兵遣将,发号施令,指挥他那五百人马整队先行,向东进发,伍子胥把公子光、金不古、紫姬、伍忠、伍义、姬仁、姬礼七名战将,全部集中一处;由他压低声嗓,面授机宜,他开宗明义的启齿说道:
  “蔡侯派兵护送,我正好藉此机会,来上一次驱羊就虎之计!”
  纵然莫测高深,不知究竟。金不古依旧领着众人,高声的一应:
  “是!”
  “此去是我们的来时旧路,”伍子胥两指一叠,娓娓道来:“往东五十余里,便是楚、蔡两国的交界之处。不古,你还记得当地的地形吗?”
  金不古得意的一笑,不假思索的答道:
  “怎不记得呢?将军,那楚蔡两国交界之处,正好是蔡国一片平阳,接上了楚国两山夹峙,形势险恶的一处要隘!”
  “我敢断定,楚军的前部,司马阳匄,”子胥斩钉截铁的说:“就在那一处要隘埋伏,想把我们像瓮中之鳖般的手到擒来!”
  自公子光以次,众人齐同一致的深深点下头去。
  “不古!”
  “在!”
  伍子胥深沉的笑着,再问他道:
  “你可记得,楚国西境要隘前面,还有一座百十尺高的小山?”
  “这——”金不古伸手搔头,苦苦的想。他始终记不起要隘之前是否还有一座小山了。
  公子光打个哈哈,接口便说:
  “将军事事留心,观察地形,真称得上是洞彻入微,钜细靡遗。那一座小山,高百十尺,周匝才里许,距离要隘,却有三两里远。从大路上望过去,简直仿佛一座农家的草堆。”
  伍子胥正色的望着金不古,大有教训意味的一字一顿说道:
  “然而,今天我们在楚蔡两军的夹缝之中,如果想要绝处逢生,脱颖而出,行我这条驱羊就虎之计,就唯有依靠这座小山。”
  说得金不古满面惭惶,低下头去,深愧自己当时不曾多看一眼,认出那座农家草堆似的小山来。这时候,伍子胥才说出了他的胸中计较,悄声的吩咐众人——
  “这一路,直到楚国边界那座要隘为止,我们不妨整队而行,紧紧跟在万典那五百人马的后头。临到要隘之前,列位务必要留意我的号令,等我令下,便快马加鞭,策骑飞奔,尽快的奔向那座小山!”
  伍子胥一口气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从此箝口不语。令众人抱着一个闷葫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伍子胥颁发军令,一向如此,连公子光都不便追问,因而只好等到临时再看究竟。恰好,万典一马当先,他的那五百人马已经在整齐列队向东进发。伍子胥看得真切,又是一声令下:
  “列队向东!”
  于是,金不古和紫姬双双骤马向前,跟万典的后队首尾相连。公子光亲率四名家将护定蔡姬夫人,伍子胥一人一骑殿后。这一支小小的十一个人的队伍,从此踏上了危机四伏,生死莫测的旅途。
  那蔡国上卿万典,率领着五百名精壮人马,踌躇满志,得意洋洋,押解紧随在后的蔡姬夫人、公子光一行,遥向蔡楚边境,楚国要隘进发。心想只要把他们押送到边界,眼看着他们投入虎口,束手就缚,自己就可以回到蔡侯跟前去交差。蔡国居民空前未有的一次大难,从而迎刃可解,化弭无形。然而,正当他骑在马上,极目远眺蔡国的那一座小山冈,楚国两山夹峙的险隘业已在望,他正长长的吁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了句:
  “总算平安无事的过了这一关!”
  蓦的,便在大队人马之后,公子光护送蔡姬夫人的那一支小小队伍里,突如其来爆出了一声山应谷响,天地皆惊的号令:
  “冲啊!”
  万典在马背上愣了愣,心中细细分辨那大出意外的号令,仿佛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伍子胥的声音。——电光石火,与此同时,又听到自己的后队响起一片乱哄哄、嘈杂杂的叫喊:
  “不好了!吴国人马在逃了呀!”万典大吃一惊,拨转马头忙去看时,但见紧随在后的吴国小队,首尾相衔,如同毒蛇吐信,宝剑出鞘,十一匹马四十四只银蹄,奔腾冲刺,在黄土地上扬起了遮天蔽日的滚滚黄尘,果真是那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让人莫测高深的伍子胥;他在自己的大队之后一声令下,十一人十一骑就此扭转马头在向那座山冈飞奔而去。当下的万典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他锵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顺时又是厉声喝令:
  “追!”
  五百名蔡军马队,久经训练,士饱马腾,一听万典下令急起直追,立刻便齐齐的喊出山摇地动、鬼神皆惊的连声吼叫:
  “追啊!杀啊!”
  于是公子光一队吴军在前,万典的五百马队在后,蔡楚边境的荒郊野外,一片平阳,顿时便杀声盈野,蹄声卷地如雷,蔡国马队衔尾急追,万典和五百名军士但觉风声悽厉过耳,眼前烟尘漫天,几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这时候,公子光、伍子胥一行已经策马飞奔到小山坡下,再要向前,眼看着就要无路可走。而蔡国人马又在追风逐电般紧跟着而来,诚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却又是破釜沉舟,背城借一。便在这九死一生,间不容发的当儿,吴军队里众人只听到伍子胥又是一声喝令:
  “回马厮杀!”
  于是连同公子光在内,吴军队里人人精神陡长,眼睛一亮,拉开嗓门竭尽所能的应了声:
  “是!”
  齐同一致,拨转马头——冲锋陷阵,折身决荡的阵势早就由伍子胥在一路上匕鬯不惊,从容部署的安排妥当。蔡国兵多,吴方人少,何况还有蔡姬夫人、珍娥、珠娥三大累赘。伍子胥唯有行险侥倖,企图万一。他将能够上阵厮杀的公子光、金不古、紫姬、伍忠、伍义、姬仁、姬礼一概调在前锋,让这八人八马,八件兵器,先在蔡军大队里杀出一条血路,再由蔡姬夫人、珍娥、珠娥三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亦步亦趋,紧跟着走。——伍子胥这凌厉直前,孤注一掷的阵仗果然奏效。万典能征惯战,五百名蔡军原经千挑百选得来,也算得上是精锐之旅,却只是,此行奉命原为押送,谁都没有出生入死,交兵接仗的打算,更何况伍子胥的这一驱羊就虎之计,更是神鬼莫测,变生肘腋。万典和他手下再也不曾料到吴军小队竟会突如其来的冲向小山,又神出鬼没的折身杀了个回转,因而当伍子胥、公子光等八人成一横列的恶狠狠杀到,头一个便是领队的上卿万典给惊得手足失措,头皮发麻。他脱口而出的喊了声:
  “哎呀,不好!”
  一阵心慌意乱,心茫茫然,那万典竟顾不得举起手中宝剑,迎向伍子胥的那一剑劈向头顶心;蔡国上卿万典直吓得拨转马头便走。主帅一逃,五百名蔡军人人丧胆,个个失魂落魄,也学那主帅万典发声惊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纷纷的拍马转身直跟着万典狂奔急走,转眼间便形成了个主客易位,情势大变,起先是五百名蔡军在追一十一名的吴国小队,此刻反倒是吴国的小队伍把五百名蔡军追得狼奔豕突,落荒而逃了。
  伍子胥的驱羊就虎之计是否能够顺利告成,端在那突入战阵的八人八骑是否追得急,撵得紧。而使万典和他手下除了直奔楚国险隘之外,就来不及另循他路逃生。此所以伍子胥早已暗中嘱咐,八人八骑必须穷追猛赶,奋力冲突,万万不可使五百蔡军能有喘一口气,再拨一次马首的机会。伍子胥、公子光、金不古、紫姬,乃至于四名家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宛如出柙猛虎,入海蛟龙,八名骁将,八支宝剑寒光四射,舞起风声呼呼,尽在落后的蔡军头顶心上盘旋,五百名蔡军吓得心惊胆颤,魂飞魄散,一路上只顾得策马前奔逃生,急切间哪顾得择路?如此这般,一支由万典率领的蔡军,便自然而然的被撵进了楚国那一座两山夹峙,两旁都是悬岩绝壁,偏还有阳匄一支人马在严阵以待的楚国险隘。
  楚国猛将,官拜左司马的阳匄,正率领一千名精兵,守侯在楚蔡边境,楚国险隘的隘口。一大清早,就将手下人马部署在险隘前端。自己正在中军大帐休息养神,忽有一名小校报来:
  “启将军,蔡国方面有人前来!”
  阳匄他大踏步走出中军帐外,便有帐前小卒,牵来他的坐骑。阳匄身手矫捷,就地一跃,纵身上马,安安稳稳的坐在马背上四面一望,一千人马,完全按照他的兵法部勒,在险隘设下埋伏,也分左、中、右三部。左右两侧山冈半山腰上,各有两百骑兵,立马横戈,屏息待命。堵住险隘隘口的六百名马步各军,排列成行,阵势严整,一概的箭上弦,刀出鞘——隘口马步各队听见阳匄胯下坐骑的鸾铃叮当,心知主将到了,不约而同,分向左右让开了一条大路。阳匄便一蹬马腹,领着两名偏将,八名侍卫,来到险隘隘口的本阵之前。
  阳匄在马背上挺直腰干,伸手眉顶遮挡耀眼的阳光。他朝正西方向,蔡国境内西来东向的大路上一望——起先是万马奔腾溅起的泥土灰尘直冲云霄,分明是有大队人马正在朝着本阵飞快的奔来。这一支人马来得好快,转眼间便听到了马蹄践踏响起的卷地焦雷般巨响。
  阳匄起先愣了一愣,继而一想,不由又对伍子胥的神机妙算,佩服得五体投地。驱蔡军而挡头阵,移花接木,然后金蝉脱壳。不但蔡姬夫人得能从容走脱,同时也给自己找个纵放要犯的藉口。因此他顿即下令:
  “火速派人禀报大司马,就说蔡侯鬼蜮伎俩,蛇蝎心肠。明说押送钦犯前来,其实是倾城而出,在为钦犯开路,请大司马准备应战!”
  阳匄身畔的一名掌令偏将,听清楚以后,立刻便高声答应:
  “末将这就去了!”
  然后,拨转马头,一阵狂飚般奔向来时路。
  阳匄的将令方下,蔡国上卿万典和他那五百人马,一时无法控缰转向,硬生生的给公子光、伍子胥等一十一人、一十一骑逼到了严阵以待的楚军行列之中。双方根本就来不及打话。那阳匄直恨得牙痒痒的,青天霹雳般声声暴喝:
  “新蔡蕞尔小国,也敢施展狡计,袭我楚国大军,本帅叫你认得楚军的厉害!”
  喝时便骤马上前,挺槊直取万典。那万典正在一路飞奔,惶惶然、茫茫然的也不知怎的冲进了楚军阵里。陡然瞧见半截黑塔般的阳匄一声暴喝以后便恶狠狠的杀到,阳匄一心置来将于死地,一柄长槊毒蛇吐信般直取万典的面门,吓得万典哇哇怪叫:
  “哎呀,这下不好了!”
  连忙双手举起长杆大砍刀来迎,刀槊相交,锵的一声响,溅起了一簇金星,直把万典震得两手酸麻,不由自主的再发声喊:
  “好厉害!”
  却是,一眨眼间,阳匄的第二槊又到,万典陡觉生死决于俄顷,将一身的热汗惊作了冷汗。当下不敢怠慢,唯有打点精神,跟楚国骁将阳匄展开了一场性命相搏的恶战。阳匄手下的人马,眼见阳匄绊住了蔡军主将,齐同一致发声喊,争先恐后的骤马挥刀,加入战团。——五百名蔡军原被公子光、伍子胥等一路撵赶而来,根本身不由己,殊不料猛可间陷入大队楚军之中,楚军挥刀猛砍,蔡军仓卒应战。这下正好应了伍子胥“驱羊就虎”的这一计,楚军到处,但见蔡军人头滚滚,鲜血迸溅。哎呀哎哟呼爹喊娘的悽厉叫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五百蔡军五百匹马,无一收脚得住,恰似那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且给那一千名楚军瓮中捉鳖,滚瓜切菜般杀了个痛快!
  又有险隘左右两旁小山坡上,佇候已久的四百名楚军一声号令,争先恐后的从后半山腰上直冲下来。四百名楚军马到人到刀枪也到,从而在险隘隘口展开了一场天崩地坼,鬼神皆惊的大战。楚军奋力追杀蔡军,连眼睛都杀红了,可怜那五百名蔡军队伍四散,各自为战,偏又左冲右突,到处无路可走。于是杀声喊声、骇呼骇喊之声声震天地。转眼之间险隘前端已是血流成渠,尸积如山,陷于一片大乱。
  便在这个风云变色,鬼哭神号的当儿。公子光、伍子胥一行也在追风逐电的赶到。将及隘口,伍子胥先是拉开嗓门一声令下:
  “护定夫人!”
  自公子光以次吴军除里人人高声应答:
  “得令!”
  于是小小吴军的队形倏然一改,又成了蔡姬夫人、珍娥、珠娥居中,诸将环侍左右。伍子胥一马当先,挥舞手中宝剑,惊天动地般厉声一喝:
  “当我者死!避我者生!”
  公子光、金不古等人更是跃马舞剑,直入险隘,一声声的在喊:
  “让路者免死!”
  吴军队里的八员猛将,八件兵器,翻江倒海,山摇地动般杀入乱军阵里,直把那些闯上了的楚、蔡二军杀得瓜剖豆分,血流漂杵。正在和万典恶战的阳匄一眼瞥见伍子胥等人,正在奋勇向前,企图冲关而过,为了假戏真做、力求逼真,也在声声吼叫:
  “千万莫走了钦命要犯!”
  却只是,吴军队里的伍子胥、金不古等人正将手中宝剑舞得有如瑞雪纷飞,滴水不漏,撞上的蔡军、楚军不死也伤。蔡楚两军之中,除了阳匄,谁也挡不住这两位出柙猛虎,英雄好汉。打前锋的伍子胥和金不古所到之处,不论蔡军、楚军一概是叫声爹娘,拨马便逃。小小的吴军居然有如天兵天将下凡,从而杀出一条血路。十一人十一骑毫发无伤,安然无恙的骤马驰骋到险隘中央,把那些犹在追逐厮杀,性命相拼的楚军和蔡军,全都远远的给抛到了后面。
  一条驱羊就虎之计,使这一支小小的千里逋逃队伍,有惊无险的度过了第一关。杀声渐远,四周渐趋静寂,楚蔡二军还在莫名其妙的混战。伍子胥骑在马背上向后一伸手,小小队伍就地扎住。伍子胥吩咐一声和他同在前列的金不古:
  “你在这儿小心守候前面的动静。”
  这时候的金不古正在对伍子胥五体投地的佩服,他双手一拱,必恭必敬的答道:
  “遵命!”
  伍子胥点点头,一拉胯下骏驹,邀了公子光两人一道,同到蔡姬夫人的坐骑之前,一致躬身行礼,由公子光启齿说道:
  “铁马金戈,兵荒马乱,竟使夫人受惊不小,还请夫人恕罪!”
  蔡姬夫人骑在马上微微一笑,伸手一招。招来珍娥、珠娥两名侍女,示意她们扶她下马。站定以后,方始向公子光、伍子胥裣衽还礼,面带苦笑的说道:
  “仅只为我图与爱孙一见,连累公子阁下历经艰危,出生入死,伍将军殚精竭虑,熟筹脱围解困妙计,方才的那一仗,固然由于伍将军的神机妙算,出奇制胜,然而列位的神威大发,反覆决荡,方能使我过此一关。大恩大德,终生不忘!”
  公子光、伍子胥听了,不胜惶恐,两人异口同声,拱手答道:
  “夫人太过奖了,徒使我辈汗颜!”
  公子光和伍子胥慰问蔡姬夫人,反倒变成蔡姬夫人嘉勉众人了。金不古、紫姬、伍忠、伍义、姬仁、姬礼眼见蔡姬夫人、公子光和伍子胥全都下了马在叙话,便也不待令下,各自滚鞍下马,纷纷的走过来站在公子光和伍子胥的背后。子胥回头一看,一眼瞥见众人已集结一处。当下便说:
  “险隘之西,阳匄、万典还在杀得难分难解,他们的手下,随时都会窜到这儿来。伍忠、伍义,你二人这就到西边去把守。”
  伍忠、伍义躬身应是,两兄弟一同牵着马匹,拿着兵器去了。伍子胥便再喊声:
  “姬仁、姬礼!”
  “在!”
  子胥直等姬仁、姬礼走到自己跟前,方始压低声音问这两兄弟:
  “阳匄一关已过。你二人可知,我们这下一道关口会是……”
  姬仁性急,不待子胥把话说完,立刻应声作答:
  “紫姬姑娘令舅,楚国第一员大将,官拜大司马的䓕越将军!”
  子胥微微一笑,略略颔首。再转过脸去问那跟紫姬并肩而立的金不古道:
  “倘若你是䓕越将军,你会把你那一支人马,扎在哪里拦截我们?”
  伍子胥的这一问,等于当众考量金不古的韬略。不古提高警觉,先不作答,他迈步走上山坡,四下一望,方再折回子胥跟前,伸手指指点点,审慎的说:
  “楚国这一座险隘,长可十五六里。两旁全是削岩绝壁,只有中间一条大路可通,倘若我是紫姬舅父䓕越将军,多半会把人马扎在东边隘口。这样不但可收提纲挈领之效。而且即使按兵不动,将西边隘口堵住,那就尽够困死我们!”
  讵料子胥听后仅只露齿一笑,当下不置可否,迳自下令姬仁、姬礼两个:
  “你们可以从此一路向东,悄悄刺探,一旦见到楚军,立刻赶回来报信!”
  “得令!”
  姬仁、姬礼齐声应答,照样挺剑牵马投东去了。伍子胥直到二姬去远,方才蔼然的去吩咐珍娥、珠娥——
  “烦请两位侍奉夫人,到那边去找个干净的所在,暂且坐地,休息一阵。”
  珍娥、珠娥正自鞍马劳顿,困乏不堪,何况又亲眼目击蔡楚二军那一阵血腥厮杀,跟蔡姬夫人一般儿的惊魂甫定,娇喘吁吁。一听子胥这么吩咐,如闻纶音,心神一定,当下便应了声:“是!”两姊妹一左一右,搀好了楚王妃蔡姬夫人,找到山冈脚下的一棵大树,拣一方平整些的石头,成品字形坐下喘一口气。
  这时候伍子胥跟前只剩下公子光、金不古和紫姬了,他方始一声苦笑的说道:
  “天下事先易后难,如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剩下来的䓕越将军这一关,我们究竟应该怎样通过,列位是否有什么高见?”
  当其时,公子光深思长考,沉吟不语。金不古紧咬下唇,苦苦思索,唯独紫姬的一张秋月脸上布满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之色。恰好经伍子胥眼角一扫看了个一清二楚,因而顿时便问:
  “紫姬姑娘,看妳的神情,多一半妳已经是成竹在胸了!”
  “不错!”紫姬昂昂然的把粉脸一扬,斩钉截铁般应声作答:“只要我再一次出面,敢保公子阁下和将军,不费一弓一矢,不劳一兵一卒,顺利无阻,安然无恙,过我舅父千军万马的那一关!”
  子胥深沉的一笑,问道:
  “妳是想再来一次动之以亲情?”
  “不!”紫姬回答得异常之干脆了当,再慷慨动容,神情激越的说道:“倘有必要,我尚且可以对我舅父表明,紫姬不惜一死!”
  伍子胥面现苦笑,神色之间颇不以为然的再问紫姬一句道:
  “听妳所说,想来妳是要对妳舅父先动之以情,后胁之以死了?”
  “抱必死之决心,做必死之打算。”紫姬说来语调篷铿锵,面容肃穆:“公子殿下,伍将军,这就是我敢保过关的本钱!”
  站在一旁的公子光,听得连连点头,一脸诚敬,他由衷赞佩的说:
  “姑娘慷慨义烈,顾全大局,不惜一死,只求我们得能顺利过关,心胸志气,在下委实感佩莫名。只不过,这显然不是万全之策!”
  紫姬一愕,脱口便问:
  “为什么?”
  公子光一向深知紫姬自小养尊处优,心高气傲,因而临到紫姬问他理由,他便嗫嗫嚅嚅,格格难吐,觉得确实不便当着家人,和盘托出了。却是,公子光深感为难,金不古却全然不以为意,他当下便越俎代庖,直截了当的把话挑明了说了——
  “这个道理很简单嘛,紫姬,妳说妳要对妳舅父动之以情,胁之以死,而且也曾下定决心,以妳的一死换取夫人、公子、将军一行过关,可是妳偏就没有想到,妳舅父一心只想接妳回郢都去,妳一旦死了,妳舅父悲恸万分,急怒攻心;在那种情形之下,他还能让我们顺顺当当的过关吗?”
  “这——”
  金不古把话讲得如此透彻明白,紫姬转念,他这番话果然不差,纵使自己当众拔剑自刎,只求她舅父放过蔡姬夫人一行,她舅父眼看爱甥为蔡姬夫人一行而死,伤心急怒之余,说不定还会一声令下,举兵围攻,把这些个她舅父䓕越心目之中的钦犯,杀得一个不留。然后再割下他们的首级,带回郢都去邀功呢。因此,紫姬“这——”了一声,霎时间便自己羞得螓首低埋,面红耳赤,再也接不上一句腔来了。
  伍子胥冷眼旁观,将紫姬的神情反应,看得一清二楚。他惟恐紫姬太窘,便当机立断,一字一顿,字字着力的说出了他的心中计较:
  “过第二关,势必力拼!”
  当下,金不古和紫姬面面相觑,箝口不语。伍忠、伍义双双的拔出腰间宝剑,取过一条布巾,小心揩拭,一副磨砺以须,跃跃欲试的模样。忠义勃发,溢于言表。公子光却依然声色不动,泰然自若,他也不接腔搭话,仿佛伍子胥一语既出,便成定论。——伍子胥扫视一警众人的神情反应,不由自主,脸上流露出一股宽慰的神情。大敌当前,追兵在后,生寄死归当儿,千钧一发之际,众人默然无语,显见得人人俱已同意他的看法,抱定必死的决心,准备奋力冲突一阵了。
  西边隘口,楚军的厉声喊杀,蔡军的鬼哭神嚎之声,已在渐次消减,声浪尤且越传越远。依伍子胥的判断,楚军势大,蔡军力单,何况又是茫然投入战阵,仓卒应战,五百名蔡军和那上卿万典,多半已经成为刀下之鬼,谷底冤魂。
  此刻准定是楚军在乘胜追击,将残余的蔡军逐出谷外去;——只是他又忽然想到,一旦蔡军全部就歼,或者是还有少数脱罟之鸟,漏网之鱼,逃出了楚军的锋镝,那楚国左司马阳匄一声令下,一千楚军拨转马头重回险隘搜捕追杀,自己这支小小的队伍,立将陷入腹背受敌,走投无路的困境,䓕越、阳匄两支人马,一东一西两路夹攻,再加上南北两面的悬崖绝壁,光滑如镜,断然无法攀援,自公子光、蔡姬夫人以次就只有困死在这道险隘里了。想到这儿,伍子胥不自觉的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觉满心焦躁,几于坐立不安。然而,就在这时,东来的方向响起蹄声得得,金不古凝神一听,顿时便说:
  “是姬仁、姬礼两个回来了!”
  伍子胥霍的站起身来,姬仁、姬礼两匹马已经临到了跟前,抱拳为礼过后,由姬仁朗声禀告:
  “东路䓕越领军,人马已经增至四千以上,隘口前后,连同两边山冈,密密麻麻的尽是楚国人马。当面尤且挑出一面大纛,上面大书:‘奉旨迎回蔡姬夫人,余人不究’字样!”
  子胥听了,转过脸去冲着紫姬一笑,略带讽嘲意味的说道:
  “想来一定是孟嬴和令尊催逼得急,连令舅也会用上离间分化之计了。”
  这时候,蔡姬夫人先已领着珍娥、珠娥,从大树底下坐地休息之处走了过来,把姬仁的禀报听得一清二楚。她顿时便眼中流泪,声泪俱下的说:
  “孟嬴那淫婢图我至急,矫王命,逼䓕越。劳师动众,大动干戈。看起来那䓕越断难放得过我。公子殿下,伍将军!当今之计,唯有我自缚而出,由䓕越把我押回郢都,任凭那淫婢宰割。再由我力请䓕越恪遵王命余人不究,摆开人马,让列位安然通过,遄返吴国。”
  伍子胥神色一变,面容肃穆,他正要开口严词拒绝,公子光却已抢先一步,向蔡姬夫人双手一拱,直率问道:
  “夫人是要此刻在场的这十一个人,壮志未酬,同归于尽?”
  问得蔡姬夫人一愣。她伸手揩去眼泪,急于辩解的说道:
  “公子殿下,我是听说孟嬴矫诏,只索我一人而已;当前之事,因我而起,这才心甘情愿牺牲一己,保全列位。殿下怎说我是在反教列位同归于尽呢?”
  公子光深沉一笑,两指一叠,条分缕析的在为蔡姬夫人道来:
  “姬光奉旨来迎夫人,率众入蔡,半途而废,到那时节,有辱使命,唯有自刎谢罪之一途。伍将军是楚王的心腹大患,紫姬姑娘更是费无极必欲追回的爱女,那䓕越又怎能够轻易放过这两位?刚才伍将军就已经说了,所谓迎回夫人,余人不究,只是䓕越的分化离间之计,一旦夫人自缚,甘为䓕越所获。那䓕越必将翻脸自食其言,率部围捕伍将军和紫姬姑娘,到时我们人心涣散,阵势已乱,谁又能够逃过䓕越的毒手?”
  一番剖析,精辟透彻,蔡姬夫人定下心来凝神一想,公子光所言果然不差。当时只觉得为了自己一人,连累了眼跟前这么些忠臣义士,英豪烈女,一个个的进退两难,唯有拼死向前。一阵伤心惨然,肝胆俱裂,催动了两行热泪,簌落落的直往下抛,伍子胥在一旁见了,便柔声的劝慰她道:
  “夫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何况在塌的列位,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大敌当前,此刻不是哭泣的时候,还是请夫人立即上马启程,看我们奋力冲突,死中求生。请上苍庇佑我们顺利过关吧!”
  蔡姬夫人聆言,也唯有含悲忍泪,频频颔首,由着珍娥、珠娥,双双的把她扶上马背坐定。然后,这两姊妹也踏上马去,放眼一看,那一头,公子光、伍子胥、金不古、紫姬,还有姬仁、姬礼、伍忠、伍义,齐同一致的各掣兵器在手,一人一骑,在蔡姬夫人和珍娥、珠娥三匹马的前方排成一列,再由伍子胥一声喝令:
  “列队向东,直取隘口!”
  男七女四,这只有十一个人的小小一支队伍,穿过乱石嶙峋,寸草不生的谷底荒径,隘口在望,伍子胥一蹬马腹,一马当先;朝前一望,迎面所见,便是姬仁所说的书有楚王诏旨的那一面大纛;高可三丈,阔有两丈左右,白底朱字,映在艳阳之下,分外夺目。再向左右两侧望时,两道陡坡,扶摇直上,居然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每边部署上千人马。一概的手执长矛杆刀,形形色色的长兵器,一行行,一队队的立马山冈,随时等待着号令一发,一冲而下。怕不有雷霆万钧之势,摧陷廓清之力?伍子胥方在暗地里咋舌,脑后鸾铃声响,心知是公子光在策马跟上来了,但头也不回的说:
  “看情形,这一次䓕越是下定了决心,不惜在这险隘之中,把我们踏为齑粉!”
  公子光一拎马缰,紧行几步。和伍子胥并辔而立,启齿问道:
  “楚军列阵,将军可看出什么破绽来了吗?”
  伍子胥迫不及待的忙问:
  “殿下的意思是——?”
  公子光伸出手来,向两边山上和前方隘口指指点点的说:
  “山高,坡陡,谷底浅窄,这两旁二三千名楚军严阵以待,士饱马腾,一旦骤马冲刺一泻到底,将军试想想,那将是怎么样的一个景象?”
  伍子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答道:
  “山坡陡急,来势必猛,谷底又没一个可供回旋之处。一个放脚不住,说不定还会迎面相撞,自相践踏,这险隘谷底,显见得将有一片大乱!”
  英雄所见略同,公子光心中十分欢喜。一时忍俊不住,朗声大笑,直笑得山应谷鸣,回声阵阵。又激起了他的豪情胜慨,高声说道:
  “领三四千精锐之师,选这一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天险,在䓕越心中,必定自以为稳操胜算,然而老天有眼,他偏偏在这儿露出了一个破绽,说不定正可以帮我们过关!”
  伍子胥审慎的再问:
  “殿下是说:我们应该妥为利用这移时的一片大乱?”
  公子光深深的点了点头,这时候,他心里总算踏实得多了。
  然而,他刚才的一阵得意大笑,先已惊动了守候已久的楚国大司马䓕越。他全身甲胄,手挺长槊,胯下高头大马,马后依旧是八名铁卫紧紧相随。䓕越踌躇满志,耀武扬威,绕过插立在险隘路中央的大纛,策马出阵,在距离公子光、伍子胥一箭之地,勒辔站定。那䓕越一见伍子胥、金不古,仿佛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咬牙切齿,迸着气音,怒眉横目的放声厉喝:
  “伍子胥、金不古!本帅已经安排下天罗地网,看你们今日再往哪里逃?”
  当面立马,遥遥相对的伍子胥,还来不及答话,脑后又是一阵鸾铃声响。子胥和公子光回头一看,赫然又是恣意任性,惯爱自作主张的紫姬,她不顾金不古的拦阻,骤马向前,绕到公子光和伍子胥的前面。望着盛怒之中的䓕越,高声一叫:
  “舅父!我在这里!”
  䓕越一见爱甥按剑出阵打话,无可奈何,只好暂且捺下胸中怒火,扮出一张和悦可亲的笑脸,拍马上前一步,柔声向那紫姬道:
  “乖甥!妳是否在这生死关头,果然大彻大悟。决心舍下这行将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的一群,想跟妳舅舅同回郢都去了?”
  䓕越一心急于要紫姬和他一道回家,开口便露出了马脚,恰好给聪明绝顶,机伶过人的费紫姬,逮了个正着。她牢牢抓住她舅父这几句话里的破绽,毫不容情的加以质问:
  “听舅父的口气,好像我此刻不跟舅父回去,就要跟眼跟前的蔡姬夫人、公子光殿下一样,都得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错!”䓕越又在龇牙咧嘴,悻悻然的吼道:“妳若不回,唯有一死!”
  “这么说,”紫姬嫣然的一笑,再问:“舅父是丝毫不念舅甥之谊,骨肉之情了?”
  这一问,有如一柄利刃,直刺䓕越的深心,使他陡然忆起,自己戎马半生,孤苦伶仃;自他胞妹费无极夫人死后,世间就只剩下紫姬这么一个亲人,又怎忍心一声令下,让麾下的四千人马合力围上,将他这爱甥紫姬砍为一团肉泥?然而,王命已颁,阵势已就,说什么也不能当着众人之前,顾念一己私情,再度纵放包庇。因此,他唯有一声长叹的答道:
  “王命在身,上令煌煌,紫姬啊!这也是为舅的无可奈何之事!”
  讵料,紫姬上前打话,目的只在追问究竟。因而她再一叠连声的问道:
  “请问舅父,这王命究竟怎么说?皇皇上令是否出自我父亲之口?对蔡姬夫人,对伍子胥将军,对我那金郎,还有对我而言,我父亲又是怎样交代舅父的?”
  实偪处此,楚国大司马䓕越唯有实话实说,一一据实同答。不期然而然的落入紫姬的彀中了。他毫无保留,和盘托出的答道:
  “前次妳伙同吴国公子姬光,伍逆子胥、金逆不古,用花言巧语,阴谋诡计,踹破了我的中军大营,我据实奏报,大王赫然震怒,除了把我降三级,罚俸一年,暂且留用,以观后效;大王还颁下诏旨,敕令我从速擒获蔡姬夫人,明言不论何人助其拒捕,一律就地格杀!除此以外,妳父亲也派人送了信来,彰明昭著的说,这一次他为了妳几乎一病不起,从而大彻大悟。倘若妳再不悔改,回头是岸,那就分明是妳父女之情已绝,再逼妳回去也没有用。不如……不如……”
  紫姬接口便问:
  “不如怎么样?”
  䓕越把心一横,脸色一沉,两眼定定的望着紫姬,字字着力的答道:
  “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把妳杀了!也好免了这牵肠挂肚,忧急攻心的苦恼!”
  在䓕越想来,满心以为自己用这雷霆霹雳之力,醍醐灌顶之势,动之以天性,胁之以性命,在这生死系于一发之际,费紫姬小小年纪,必可霍然省悟,幡然而归。哪里想到,这又一次舅甥间的交涉,那紫姬却只是一心一意在套他的话呢?因此,当紫姬听他吐露实情,费无极业已痛下决心,不惜断绝父女之情,杀了紫姬以杜后患。她顿时便深沉的一笑,丝毫不以为意的再问一句:
  “我父亲既然能有信来,想必他老人家的病,业已不药而愈了吧?”
  䓕越莫测高深,不明究竟,当下就贸贸然的据实回答,他道:
  “那当然!”
  这时候,紫姬骤然间但觉悲愤莫名,热泪泉涌。便脸色一正,双手一拱,环视山上山下众人,语调铿锵,振振有词的答道:
  “紫姬不孝,累我父亲动气得病,今天幸而听我舅父当众告知,我父之病已愈,内心愧疚得以稍灭。可是,我父亲病愈以后,千里来书,请我舅父把我杀了。这便是我父亲明示,与我父女之情已绝,紫姬唯有恪遵父命,昭告世人,从此刻起,我再也不是楚国令尹费无极的女儿!”
  一席话,和泪以俱,铿锵有声。直把个马背上的䓕越听得呆了,傻了。眼睁睁的看着紫姬把话说完,再拨转马头,直到公子光、伍子胥的跟前,毅然决然,斩钉截铁高声禀告:
  “楚王之心昭然若揭。那面大纛上什么‘奉旨迎回蔡姬夫人,余人不究’,全都是诱我之计,骗人的话。由此可见,公子殿下和伍将军所料不差;舍舅早已奉有楚王密令,家父书信,便要在此地谋弑蔡姬夫人,尚且要把我们一行一概置之于死地!”
  子胥一听,正好把握机会,回过头去高声的一问:
  “紫姬的话,列位都听清楚没有!”
  马后众人,轰然一声答应:
  “听清楚了!”
  伍子胥心中,早已有了个楚军三面冲刺,三四千人马在谷底无从回旋,施展不开,势将陷于一片大乱的假想,从而也就得了个奋力突围,死里求生的盘算。因此,他一声令下,即已作了清楚明白的交代——
  “尽力冲刺,休得流连!人人各行其是,各自为战,只求冲出隘口!”
  如此一来,小小吴军队里,十一人十一骑,便化作了十一支冒死冲前的小队,宛如十一头出柙猛虎,翻江蛟龙。公子光发声极喊,挥剑直冲敌阵,金不古、紫姬,以及四名侍卫家将各自挥舞手中兵器,只顾上前冲杀,连长居深宫,从未经过阵仗的蔡姬夫人和珍娥、珠娥,也都拔出了防身宝剑,追随众人之后奋勇冲杀。那天生神勇,精于韬略的伍子胥,尤且骤马冲向敌军主帅䓕越,用尽生平之力,劈头就是一剑砍去。那䓕越不曾想到伍子胥来得恁快,双手横槊,往上一迎,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剑槊相交,激起了一簇火星。䓕越挡住了伍子胥这追魂索魄的当头一击,顿时高声喝令:
  “坡上人马,全力冲刺!万万不可放过一人!”
  谷底两侧,整齐列队,跃跃欲试的两干余名楚军,轰雷般应了一声:
  “得令!”
  在两侧陡坡上居高临下、虎视眈眈的楚国精锐,人人挥舞兵器,一拎马缰,齐声喊杀,惊天动地,万盏银蹄奔腾,尘土遮天蔽日,如电光石火,似怒潮急泻,两千余匹战马,两千余名骑兵,两千余支长杆兵器,从陡坡之上直泻狭窄谷底!鏖战方殷,伍子胥一柄宝剑敌住了楚国第一员大将䓕越,䓕越那八名精通武艺,身手不凡的铁卫,又团团的将公子光一人一骑围在核心。金不古、紫姬、姬仁、姬礼、伍忠、伍义只遵伍子胥的将令,丝毫不敢怠慢,六人六骑冒死冲突,给蔡姬夫人、珍娥、珠娥杀开了一条血路。将六七百名楚国步卒杀得瓜分豆剖,四散奔逃。金不古奋不顾身,匹马当先,抡起宝剑横搠竖砍,冲前追杀那些没命逃窜的楚军。与此同时他还没忘了在马背上高声大叫,频频的催促。
  “尽快!尽快冲出东隘口呀!”楚国大司马䓕越马后的大队楚军只顾逃命,毫不济事,才能让努力前驱的金不古引领众人,几于顺利无阻的冲杀到了险隘东边隘口,然而便在这时,䓕越的号令已下,险险两侧陡坡上的两千余名楚军正在冲下山来。金不古回头一望,但见来时路上狭谷中央被激起了漫天匝地的尘土,灰濛濛,黑浊浊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惊了一惊,倏而想起,公子光和伍子胥正置身谷底,陷于苦战,心中一急,当下便是一声喊:
  “紫姬!”
  所幸,紫姬一心系在金郎身上,即令突围逃生,刀兵相交,也时刻不忘尽量靠近金不古的左右。她在鏖战之中听到了不古的喊声,当下便高声答应:
  “金郎,我在这儿!”
  一听到紫姬在高声答应,金不古便心头一宽,脸上涌现出笑容。他朝紫姬声音来自的方向,拉开嗓门又是一阵叫喊:
  “妳只管向东冲杀,我回头去看看,马上就来!”
  兵荒马乱,尘土弥漫之中,紫姬坚定不移的答话之声越来越近——
  “不行,要去我同你一齐去!”金不古正要高声阻止,紫姬骤马奔来,划开了团团滚滚而来的尘雾烟氛一角。她仗着涔涔滴血的宝剑,不容金不古开口,先就是一声娇叱:
  “走!咱们同去接应公子殿下、伍将军!”
  风沙扑面,尘土飞扬。耳底又尽是轰雷般的蹄声,杀声,兵器相交,以及悽厉悲壮的呼爷喊娘之声。金不古再也没法在这激战正殷的血战场上跟紫姬喊话对答了。他唯有扭转马头,跟在紫姬后面,再向来时路上冲去。而把蔡姬夫人一行留在东边隘口。
  金不古、紫姬两人两骑,再一次在楚军的乱军阵里杀出一条血路,双双的杀回原处。这时候,正好碰上两边斜坡上的楚军马队,风起云涌,怒潮澎湃般在冲下山来。两路楚军马队的这一次冲锋,恰好给公子光料了个正着。正如伍子胥所说的:“山坡陡急,来势必猛。”两山坡上的两千余名楚军面面相对,听得䓕越一声号令,人人只顾冲前下山。殊不知胯下马冲到谷底,哪里收脚得住?何况谷底大路狭窄,仅可容足。哪有奔腾怒马的回旋之处?头一拨马军冲下山来时,人人急于勒辔收缰,紧急止步,却是奔马即使人立长嘶,勉强停下,后面的马队又在以雷霆霹雳、追风逐电之势相继冲到。于是后队冲倒了前队,前对又将正在四散奔逃的步队冲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谷底大路上顿时人仰马翻,一片大乱。楚军的马队步队全都挤在一处迎面相撞,自相践踏,急怒咆哮;惊呼骇叫之声震耳欲聋,直上云霄。
  楚国大司马䓕越一着错,满盘输。两三千精锐楚军的雷霆之力无从施展,反倒是马队人立扬蹄,把步队将校践踏得洞胸穿胁,血肉模糊。马上的骑兵坐立不稳,头下脚上的倒栽下来,更是摔得腹破肠涌,肝脑涂地。坡上谷底的三千名楚军精锐还没来得及挨到公子光、伍子胥的边,先已死伤过半。楚军马队步队碰撞摔跌,谷底路上已经是血流成渠,尸积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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